《农女为后》 作者:鹊上心头 文案: 荣桀下山巡视,遇到正给村中娃娃讲课的女先生。 荣桀大手一挥:“兄弟们,帮我抢回去做压寨夫人!” 女先生冷漠以对:“压寨两个字怎么写?” 荣桀:“……不管了,先抢回去再说。” 《宫女为后》系列文,高祖帝后故事,互不影响~ 阅读说明: ※1vs1,甜宠双初恋,种田打仗两不误。 ※纯架空设定不考据,偏傻白甜无逻辑。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种田文 甜文 爽文 主角:颜青画、荣桀 ┃ 配角:山上那些人 ┃ 其它: 第1章 抢人   三月春浅,正是乍暖还寒。   颜青画早上起来,发现今日里竟有薄雨,淅淅沥沥浸湿了门前的鹅卵石小路。   她洗漱完毕,披上还没收起来的藕荷色比甲,对着水盆里的清水束发。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得很,没得铜镜用,只得这样将就一二。   她简单在头上挽了个圆髻,用一柄还算雕琢精细的梅花木簪挽住长发,便取出一盒与这灰暗土屋十分不相称的青花小瓷盒,旋开用手指轻轻在里面点了一下。   一点点朱红的胭脂染红指尖,给昏暗的屋里带来一抹难得的亮色。   颜青画低下头,仔细在水盆里看自己的脸。   她其实长得很漂亮,黛眉弯弯,杏眼微双,高深的鼻梁之下是朱红的朱唇,如果不细看,怎么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窈窕佳人。   只可惜水波荡漾里一道指宽的疤痕缀在眉心,生生破了一张好皮相。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用胭脂盖住疤痕,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她又是那个平和的女先生了。   她把胭脂仔细收好,这才动身去小厨房里准备早膳。   说是早膳,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去年村里饥荒,给不了她足数束脩,她实在没办法去县里当了母亲早年的陪嫁手钏,才勉强让撑过又一年。   黄土葺的小厨房低矮空旷,米缸成了水缸,只在灶台下的小瓮里存了些玉米高粱小米等粗粮,眼看这刚开春的时候,瓮里的就连这点粮食也所剩无几,颗粒分明。   颜青画叹了口气,总归家里就她一个人,好歹吃些野菜芋头也能果腹。   她不太舍得现在就把小米吃了,便冒着雨去外面菜地里掐了两大把青菜,回来洗洗就着前一晚剩下的渣粥煮菜汤。   说是渣粥,里面也就有点玉米渣的味道,汤水清亮得仿佛能照人,实在不像是能吃饱的样子。   灶膛里的火很快就升起来,驱散了屋里的寒意。   颜青画呆呆看着膛火,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小杏山上一趟,好歹弄些土山芋和小南瓜,味道确实不好吃,但不会饿肚子。   等吃完没滋没味又不抗饿的菜粥,颜青画瞧外面已经停了雨,便去后院小菜地里拾掇作物。   因为菜种不好买,所以小菜地里的菜种类不多,除了最好养活的小白菜和小葱,剩下也就是黄瓜、空心菜、胡萝卜和茄子。她以前还种过芋头和玉米,不过这些不好侍弄,便放弃了。   她一个人,实在没那么多力气。   等地里忙完,金乌也从云朵里露出头,隐隐散出春日里的暖意。   颜青画回屋把自己收拾干净,取了珍藏在衣柜里的三字经,带上油纸伞出了门。   她家在杏花村最靠小杏山边缘,左邻右舍都离得很远,一路走来村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空城一般。   路上总能碰到废弃的屋舍,连年干旱和战争耗尽了这个村子的命,原本百余户的人口骤减,到了如今天盛十三年,已只剩二十一户人家了。   村中男人们许多都被征兵离家,一年一岁,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村子里也就剩些老弱妇孺,加上颜青画这个女户,也不过五十八人。   好不容易行至村中央的大榕树旁,她才觉得重又活了过来。   几个瘦骨嶙峋的娃娃坐大榕树下,正乖乖等待他们的“先生”来讲课。   颜青画快走几步,她细微地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瞧起来和蔼一些。   “早晨好。”她笑着说。   一阵带着泥土潮气的风儿吹过,送来她圆润清亮的声音。   她天生一把好嗓子,幼时父亲教她读书,每每听她背诵经文总要笑着赞她:“画儿实在适合做教书先生,听这音儿都不好意思不去读书。”   几个小萝卜头从石凳上蹦下来,规规矩矩给她行礼:“先生早。”   颜青画挥手叫他们坐下,自己则把一块颜色青黑的石板架在早就准备在那的石头底座上,从旁边的罐子里用木条沾了些生灰。   村子里条件艰苦,要不是老村长眼光卓绝,孩子们连字怕都没得认识。   颜青画没有翻开那本珍贵的三字经,而是把它摆在石凳上,叫孩子们都能看见那本书。   她捏着木棍,开始在石板上写字。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石板很小,也不过就写这几个字便满了,她写完回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教他们读。   村里的孩童一共就这八个了,五男三女,一个个高矮不一,却都瘦的可怜。   天不慈,最难熬的便是孩子。   坐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娃娃,她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颜青画刚读完两遍,她就跟着磕磕绊绊背诵了下来。   “红丫真聪明,背的很好。”颜青画笑着夸她。   红丫羞赧地低下了头,穿着草鞋的小脚在石凳上搓了两下,没吭一声。   坐她旁边的高个男娃是村长的孙子,浓眉大眼很是开朗,闻言就去推红丫:“先生夸你呢。”   红丫这才细声细语道:“谢谢先生。”   颜青画又瞧了瞧他:“平子是哥哥,更要好好读书。”   王三平用力点点头,大声答:“知道了先生。”   颜青画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是好好读书,又有什么出路?   她自己很迷茫,不知道为何村长叫她给村里的孩子们教书,她没有其他营生,只当村长可怜她无依无靠,给她一条活路。   然而教到现在,她却越发喜欢上这一份差事来。   老村长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若不是村子里青壮都不在,他也不能这么大岁数还在任上。   他这会儿正跟其他村民下地回来,路过榕树便远远望了一眼,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跟在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一共三十来人,女人居多,男人大多腿脚不太方便,一看便是当时征兵被刷下来的。   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见了这景儿,不由笑道:“还是老村长心慈,不仅能有人帮着管娃娃们,还能叫颜丫头有口饭吃。”   这年月能生活便很不易,天灾不断,朝廷不仁,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读书识字出人头地?   只老村长当年坚持,村民们又确实喜欢这小姑娘,才成事。   他听了那大嫂的话,黝黑的脸上满满都是愁容:“娃娃们本就吃不饱饭,再没个念想,还怎么长大。”   他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深刻,许多村民都没怎么听懂,少数听懂了的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村里人口少地多,按理说怎么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只连年大旱,地里打的那些粮食都交了税,落到他们自己身上就只能对付过日子,不要说存下什么银钱,就连家底都要搭进去了。   老村长一看这样不行,便把全村人都叫到一处,想统一处理田口。   按地的肥度来区分,上等水田都种水稻,下等田地就多种些玉米高粱,如果交了税还能有余,便按人头平分,总能叫全村人都挨过去。   颜青画家里就剩下她一个,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那细细瘦瘦的样子仿佛风都能吹跑,念在她父兄当年无偿给村里人教书帮忙,村民们也都不想去难为她一个孤女,这才有了如今这份“先生”差事来。   只那份束脩,便是村人们都愿意匀给她,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多要。   村民们待会儿还要去山上挖野菜,正想回家喝口水再集合,却不料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一队声势浩大的人马由远及近,村路上扬起的尘土仿佛是地上冒的烟,迷了人的眼。   老村长脸色一变,眉心的沟壑更深,他低声迅速吩咐:“不好,是山匪来了,赶紧带着娃娃躲进家中。”   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村民们还愣在原地没动,那一堆人高马大的队伍便到了跟前。   矮脚马上骑着十来个精壮汉子,各个都气势磅礴,为首的那个留着络腮胡子,一双漆黑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老村长心里一凛,手上的镰刀都要捏不住,险些掉到地上。   他们杏花村位于梧桐镇,镇西北处有一条连绵山脉,名为雁荡山。   这些年朝廷酷吏压榨百姓,天灾**不断,好多人为了不被强征充当大头兵,便落草为寇成了山匪。   雁荡山上也有一支山匪,是梧桐镇里的常客。   那些地主和贪官们都被他们洗劫过,百姓们虽然心里害怕,实在也觉得痛快。   只雁荡山离这里并不近,杏花村也不是去镇上的必经之路,这是老村长头一次碰到他们。   他深吸两口气,正想上前问问匪首有何要事,就听马背上的高大男子沉声道:“这小娘子忒是美。”   老村长狠狠一哆嗦,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好看到榕树旁笑着给娃娃们读书的少女。   一阵暖风拂过,还能听到她字正腔圆的清润嗓音:“谁要背得最好学得最快,先生就把这本书借给谁回去看几天,好不好?”   榕树那离村口不远不近,只颜青画聚精会神,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老村长紧紧捏着镰刀,凑上去刚要说话,却被匪首挥手制止了话音。   那匪首牵着马,不紧不慢踱步到榕树前,低头瞧着她。   颜青画这才发现有外人来,刚一抬头,一下子撞进那双璨若星河的眼眸。   她微微一愣:“你……”   匪首翻身下马,欺身向前,死死盯着颜青画。   二十年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合心意的姑娘。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天仙,只眉心那一点朱砂仿佛天灯,一下子就钻进他心里头去。   弄得他心里怪痒痒的,一股莫名的邪火窜上心头。   他咧嘴冲颜青画笑笑,一脸络腮胡看着十分渗人,回头大手一挥:“兄弟们,这妞儿老子看上了,给老子绑回去当压寨夫人。” 第2章 去留   这话一说出口,就连村口骨瘦如柴的老黄狗都没敢叫出声。   跟在他身后的傻大个一下就愣在那里,结结巴巴问:“大、大当家,你……说真的?”   匪首冲他凶狠一瞪:“怎么,老子抢个女人还要你答应?”   傻大个一下子就慌了,他们雁荡山匪平日里劫富济贫,可从来没祸害过平民百姓,这强抢民女的戏码实在也是没发生过的。   “可、可是大当家,咱们没办过……怎么抢啊?”   匪首一愣。   确实……没干过这种事,他也就是在小美人面前逞能,叫兄弟这么一戳破,顿时有点尴尬。   颜青画静静站在那,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心里头一丁点都不害怕,看着这人亮晶晶的眼眸,没由来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就在这万籁俱寂时,老村长领着村民们赶到了跟前。   他们手里抄着刚才下地用的家伙事儿,脸上紧紧绷着,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老村长狠狠皱着眉头,沉声道:“我们杏花村也不是没人,不能让你们随便就把娃娃抢了去,还有没有王法了!”   匪首一听,竟笑出声来:“老人家,您跟我说王法?”   “这世道早没王法了!有王法谁去做土匪。”   老村长一愣,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倒是匪首也不跟他纠结这个,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小美人,心里头实在是有些热切的。   幼时算命先生说他弱冠之前的命波折坎坷,二十岁若是遇到命里的贵人必定飞黄腾达,哪怕不是功成名就,最起码衣食无忧,命途坦荡。   今日,偏巧就是他弱冠之日。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从来没干过强抢民女这样缺德事的匪首,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放心,我们雁荡山可比你们这村里有粮口,定不会亏待大妹子。”   大妹子……   颜青画眼角一抽,挑眉扫了他一眼。   匪首还毫无所觉,一门心思跟老村长套近乎:“老人家,您看我这仪表堂堂的,年纪轻轻打下那么大的家业,家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妾,大妹子嫁给我就是去享福的,怕个什么哩。”   能不怕吗?你们可是土匪啊!   老村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要是叫他就这么把颜青画掳走,他实在对不起她早亡的父兄。   他身后的方婶娘是个泼辣人,见老村长被气得脸都紫了,顿时就来了气:“别跟我们这扯淡了,老婆子把话搁这,俺们杏花村五十八口人,人人都能立在前头,不会叫你把颜丫头抢了去的。”   匪首一听,又笑了。   他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   他身后的傻大个使劲扯他胳膊:“大当家,咱们走吧,今日里还有事呢。”   匪首回头瞪他:“啥事能比我娶媳妇重要?”   这强抢民女抢的实在有些怪异,抢人的客客气气讨价还价,被抢的冷静自持毫无畏惧,实在像场荒诞的闹剧。   颜青画站在匪首身后,看着群情激昂的村人们,心中流过一股暖意。   她突然出声道:“我瞧你们马背上带了粮食。”   清润的嗓儿挠的匪首心里麻痒一片,匪首顿时有些说不出话,还是傻大个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   “是,刚从刘富户家抢来的粮食。”   刘富户是隔壁村的土地主,整个刘家村的村民都是他们家佃农,他们家那缺德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这会儿老村长一听是抢的刘富户的,莫名有些快意。   难怪他们这一回绕路来杏花村,确实是有事路过。   颜青画也知道刘富户家的事,她定定看着耳根子红透了的匪首,又看了看身后瘦骨嶙峋的娃娃们,手里紧紧抱着父亲留给她的那本书。   “你留下两袋粮食,我就跟你走。”她轻声开口。   原本站在匪首身后的傻大个正想劝他赶紧走,听了颜青画的音儿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嘴里更是结巴:“你、你、你……脑子,脑子是不是不好。”   匪首转过身来,低头去瞧她。   小美人比他矮了一个头,细瘦的腰不盈一握,实在是细细弱弱的一个小娘子。   她脖颈纤细,勾着动人的弧度,最后藏进藕荷色比甲的小立领里。   他又笑了。   真是越瞧越喜欢。   “我们山上都是打打杀杀的土匪,你不害怕?”   颜青画抬头在他脸上扫了一眼,浓密的睫毛忽闪两下,又垂了下去。   “怕什么?还能杀了我吗?”她轻轻慢慢开口,仿佛真的不害怕。   只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有些细微的颤抖,叫匪首看到眼睛里去。   老村长站在那急得不行,紧张地喊:“傻丫头,你可不能做傻事,那山上都是没媳妇的壮汉子。”   颜青画到底幼年没了娘,许多事都不懂,老村长不好明说,能讲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了。   他一双沧桑的眼蓄满了泪,听到颜青画问粮食,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这小姑娘,从来都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这些年她吃了村里那么多粮食,总想着使劲还回来,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还呀!   “咱们不缺这两袋粮食,不去!”   方婶娘也急得□□:“不行,你不能去,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   这年月漂亮姑娘一旦被抢走,遭遇什么不言而喻,去岁他们是收成不好,也不能叫姑娘家家卖了自己换口吃食。   这谁能咽的下去?   颜青画眼睛一热,险些流出泪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如今这年岁,便是不嫁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她是七月初一的生辰,再过几月便十九了。   若是二十还未成亲,下回军吏再来村里征兵征不到男儿郎,说不定会把她强行带走。   老村长喉咙里发出一片哽咽声,听着仿佛杜鹃泣血,实在悲凉至极。   “傻丫头。”他哑着嗓子说。   颜青画又去看匪首:“你真要娶我为妻?”   匪首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傻愣愣点了点头。   颜青画含着泪笑了:“那你答应我,这辈子只能娶我,留下两袋粮食做聘礼,我就同你走。”   她家中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了,不拼一把给自己博个出路,到头来不还是死?   若是她赌输了,只能怪自己眼瞎,没分清好坏而已。   匪首还定定看着她,不言不语。   倒是他身后的傻大个急了,使劲拍他肩膀:“大当家!大、大嫂答应了!!”   大嫂?   颜青画刚酝酿出些离别愁绪,就被他这一声洪亮的大嫂惊住了。   匪首也仿佛被惊醒,咧嘴冲她一笑:“阿凯,去抗两袋最沉的高粱米,给你嫂子做聘礼。”   傻大个乐得跟什么似得,急匆匆跑到村路上,比手画脚跟等在路边的山匪们说了些话,惹得那边人怪叫着起哄。   “哎呦呦!”   颜青画这么冷清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何红了脸。   匪首乐呵呵看着她,那几乎要遮住整张脸的大胡子看着也不那么吓人了,竟有些傻愣愣的和善。   老村长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傻丫头啊,村里不差那点粮食。”   颜青画郑重对他鞠了一躬,又向村里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行礼,低声道:“丫头没本事,实在无法自己养活自己,想找个男人依靠哩。”   方婶娘背过身去,用衣袖子擦眼睛。   村里人看着她长大,自然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若是她肯,早年来过那么些人,她早就走了。   说话的功夫高粱米便取来了,颜青画看了一眼匪首,对他道:“我想回家把行礼取上。”   匪首点点头,竟规规矩矩跟老村长和村民们行了礼,这才退了两步跟在颜青画身后,默默同她往家里去。   颜青画刚走两步,却被什么拌住了腿,她低头一看,却是小红丫抱着她哭。   “先生,红丫不用吃很多饭,你别走。”她瘦瘦小小的,腰都没有匪首大腿粗,匪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把她拦下来。   这要是使点劲,弄受伤了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没有继续走。   颜青画蹲了下来,帮红丫擦了擦眼泪,望向她身后。   那些孩子们都红着眼睛站在那,哭得好不伤心。   “先生这把年纪,得嫁人咯。”她柔声道。   对着学生们的时候,她总是很温和,那一把清润的嗓子更是和风细雨,听得人浑身舒服。   匪首有点遗憾:刚才对我说话怎么没这么温柔。   小丫头年纪太小了,不太懂得这些事,只死死抱着她:“红丫不想先生走。”   颜青画深吸口气,终于低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先生过段时间还回来看你,好不好?这本书送给你,你最聪明,这一本都背了下来,以后你来教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好吗?”   红丫愣愣看着她。   “你是好孩子,是好学生,是不是?”   红丫使劲点点头。   颜青画把那本《三字经》郑重捧给她,很严肃:“要好好教。”   红丫小脸红彤彤,哽咽地说不出话,小细嗓子却无比有力:“红丫会好好教。”   颜青画拍了拍她的头:“真乖。”   说罢,她松开手,头也不回往家走。   红丫没继续跟。   等走到无人的村路上,高大的男人才突然开口:“我叫荣桀。”   颜青画回头看他。   她脸上早已布满了湿漉漉的眼泪,无声地哭泣着过去和未来。   荣桀不知道要怎么哄她,他甚至不敢碰她,想了半天从衣摆撕下一块衣角,捧着递给她:“你别哭了,我会对你好的。”   颜青画依旧流着泪看他。   荣桀更急了,他大声道:“一辈子都对你好!我荣桀指天发誓,如若违背诺言,定当天打雷劈。”   这一次,颜青画接过了他的衣角,直接收进袖中:“这么脏,怎么擦脸。”   荣桀咧嘴笑了。   颜青画用衣袖把脸颊擦干,问他:“荣桀是哪两个字?”   这都是早就背下的话了,荣桀昂首挺胸:“荣耀的荣,桀骜不驯的桀。”   颜青画有些诧异:“你读过书?”   荣桀嘴角略有抽搐,他顿了顿,问:“你家还远吗?”   颜青画默默看了他一眼,心里开始有了新的打算。   不知道为何,荣桀只觉得心头一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为啥突然心头一紧。   大嫂:呵呵。 第3章 上山   村子里这会儿安静得很,颜青画领着荣桀来到自己家门口,默默看了一眼早年父亲在院墙上立的门牌。   那上面写的是颜宅。   这个一正两偏的农家小院是她从小到大的生长之地,是她最亲的家。   如今却不能再住了。   荣桀跟在她身后,难得压低嗓子问:“要不我去牵匹马?”   姑娘家家总是东西很多,他也不知道她要带多少行李走。   颜青画回身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不过几件衣裳,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罢,她推开门迈步而入。   荣桀也跟了进去,却不好意思进姑娘家的闺房,规规矩矩坐在堂屋里,比她那些小学生们还老实。   颜青画自顾自进了卧房,开始整理衣裳。   日子越来越难过,她的衣裳多半补了又补,没有一件新的。   一年四季一共也就那几身,冬日里能不冻着已经很好了。   她把衣裳打了包袱,拎出去放到堂屋桌上,又回屋收拾了些贴身物件,在路过床边时顿了顿,眼睛不由自主往床底瞧。   就在这时,荣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山上冷,记得把厚被带上。”   颜青画双手一抖,终究没去掀开打着补订的床单。   等她把最厚的一床棉被打好包袱,便没什么可要的东西了,家里的家具她这些年陆陆续续卖了一些,如今留下的都很陈旧,实在也用不上大老远带走。   再说了……能不能在山上过下去,还是未知。   颜青画使劲把包袱扛出去,荣桀原本就等在那里,见状赶紧接过:“我来拿我来拿。”   “走吧。”   颜青画自己背上一个包袱,手里又抱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走。   荣桀手忙脚乱把剩下的包袱背在身上,轻松道:“唉,不用你自己背,那是我应该拿的。”   他还是不太敢靠近她,只跟在身后念叨。   颜青画没理他,只等把他带出家门,转身掏出锁头。   咔哒一声,这户民宅终于失去了它最后一个主人。   颜青画跟荣桀两人一路沉默回到榕树边,见村民们竟都还等在那,一个都没离开。   她正想说些什么,不料那傻大个两步窜到跟前,把两人手里的行礼全部取下,转身就跑远了,生怕她反悔不跟着走。   老村长上前两步,皱着眉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的荣桀,心里头虽然还是担心,却也想开了。   颜丫头说得对,这雁荡山的山匪在百姓间没那么坏的名声,她若是这回不跟着走,之后恐怕就难了。   “颜丫头,这次远嫁,村里也没什么好帮衬,若是有什么事,你哪怕能传出信来,我们豁出命去也要把你带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天高路远,若是真的有什么不测,他们恐怕到最后也无从知晓。   荣桀见那个泼辣的婶娘偷偷摸摸给颜青画手里塞东西,假装没看见,郑重跟老村长搭话:“老人家且放心,过几日我再带她回来看望你们。”   老村长一愣,没成想他这么上道。   “成了亲不都要回门?我肯定要陪自己媳妇来啊。”荣桀笑出一口白牙,看起来得意极了。   不在颜青画跟前,他那嘚瑟劲任谁都能看出来。   这年月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能娶上个媳妇,真是不容易呢。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方婶娘非要给颜青画塞东西。   颜青画知道这是村里人一起给她凑的嫁妆,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要:“婶娘,你没听他们说山上什么都有,不用给我带这些。”   方婶娘背对着荣桀,一个劲冲她挤眉弄眼:“小姑娘家家身上没个防身钱,那怎么成呢!”   眼看都要吵起来,颜青画无奈地抬头,却见荣桀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颜青画愣了一下,犹豫地接过方婶娘手里的荷包,老老实实藏进袖子里。   方婶娘这回高兴了:“好姑娘,以后要对自己好好的。”   颜青画又想哭了,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今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口总是热乎乎,怪难过的。   她上前两步抱了抱她,终于跟着荣桀一步三回头走了。   村民们不远不近跟着,瞧着依旧不太放心。   等到了大路上,颜青画有些傻眼:“这……我不会骑马。”   荣桀倒不是不愿意带她共骑,只是此去雁荡山最少也要一个时辰,她这么个细嫩的小姑娘还不得把骨架子骑散了,平白叫人心疼。   想到这里,荣桀眉头一皱,难得有些踟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邹凯惊天动地的喊声:“大哥,看我带、带什么来了!”   荣桀抬起头,在黄土漫天的迷雾里,看到一辆小巧的马车由远及近。   一看就是刚去刘地主家里抢的。   他眯起眼睛,看到是骑射好□□杰正在驾马车,顿时咧嘴笑了。   “干得漂亮,晚上多给你们一碗酒吃!”荣桀扬声喊道。   颜青画就站在他身边,被他这一声喊得耳朵疼,也低着头轻轻笑了。   这些山匪,倒也没看起来那么笨嘛。   等马车来了,荣桀里外检查一遍,才放心叫颜青画上了车。   颜青画到底也是常年做农活,根本不要他扶,利落就爬上了去,还自己收拾了一下行李。   傻大个邹凯冲荣桀挤眉弄眼:“大嫂好厉害。”   荣桀作势踹他一脚,脸上却满是得意。   他翻身上马,来到马车边问:“咱们走?”   颜青画隔着车窗冲杏花村的村民们挥手,深吸口气:“走吧。”   荣桀眉毛一挑,手中马鞭一甩,朗声喊:“儿郎们,回山啦!”   山匪们跟着他一起挥鞭:“回山喽!”   马车轮子咕噜噜转动起来,颜青画紧紧抓着车里的把手,一颗心随着颠簸的马车七上八下。   荣桀纵马跑了一会儿,这才放缓速度,溜达着来到马车边:“大妹子,可还习惯?”   颜青画掀开窗帘,面无表情看向他。   荣桀心里一颤,脸上的笑容不变,勉强镇住场面。   小娘子明明这瘦瘦小小的个子,怎么每次这么认真看他,他连话都要说不利落哩,真是奇怪。   颜青画默默看了看他那遮盖住整脸的络腮胡,轻声开口:“我叫颜青画。”   那一把清润的嗓子随风飘来,在荣桀心尖上打着旋飘过,叫他莫名红了耳根子。   “哦哦哦。”他愣愣地应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颜青画微微勾起嘴角,又重复一遍:“我叫颜青画,颜色的颜,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青画。”   这名字,听起来忒有文采了,反正荣桀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顿了一下,很含糊地说:“好名字,大妹子名字真好听。”   大妹子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傻里傻气,颜青画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有的是机会教育他,颜青画默默想。   倒是荣桀在马车外傻兮兮了半天,嘴里不停念叨:“颜青画,青画。”   互通姓名,也算是熟悉的第一步,颜青画头回坐马车,被颠簸了一个时辰一后,觉得整个人都要散了。   她早上就喝了一碗菜汤,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肚子里叽里咕噜念叨着饿,她皱着眉靠在马车角落里自己给自己揉。   总归常年挨饿,她已经习惯怎么叫自己好受一些。   这回离家,她还把家里仅剩的那点粗粮都倒在一个小陶瓮里,一粒米都舍不得落下。   不知道山上是不是真的能吃饱饭。   她低头想了想,还是紧紧攥住拳头。   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坚持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这样愧对父兄教导,可活下去的愿望太过强烈,让她真的没办法再保持理智了。   要脸还是要命是个好问题?只是若命都保不住那要脸还有什么用?   她揉着空空荡荡的肚子,不停安慰着自己,仿佛那些话自己信了,天上的父母兄长也会原谅她。   她正出神发呆,马车却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颜青画抬起头,就听荣桀的爽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妹子,后面的路马车不好走了,得骑马。”   一听大妹子这个称呼,颜青画就十分想揍他。   不过她没纠正他,只捏了捏酸痛的胳膊腿,慢慢下了马车。   外面已经一片郁郁葱葱。   时值正午,细碎的阳光穿过高大树木的枝叶缝隙,丝丝缕缕洒在地上。   小路上一丛一丛的嫩黄迎春已经开了,昭示着春日的来临。   蜿蜒曲折的山路盘旋而上,他们停的这里是马车能到的最高点,山寨在这里修了个小茅草亭,这边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了。   颜青画使劲仰着头往上看,却还是没瞧见山寨的边角。   荣桀也不怕她知道,一副很信任她的样子:“咱们雁荡山易守难攻,山路难走,上去就安全了。”   颜青画没吭声。   大陈的朝廷整天都在跟鲜卑较劲,哪里有功夫管各地四起的山匪土匪,他们在鲜卑的强攻下能稳住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对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衙都不敢派人来管,哪里有什么易守难攻的说法。   荣桀见她四处张望,心里头痒痒的,红着耳根子凑到她边上:“我带你上去吧?我骑术很好的。”   颜青画扫他一眼,见其他兄弟们已经栓好了马车各自取了她的行礼困在马背上,终于点了点头。   “荣大当家的,有劳了。”   荣大当家的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忒是好听。   荣桀一激动,张口就来:“媳妇,我扶你上马。”   颜青画柳眉一挑,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没成亲呢。”   荣桀嘿嘿一笑:“是是是,今晚就成亲!”   颜青画:“……”   这么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大嫂:你这么急吗?   荣大当家:不是你催我的?   大嫂:……行吧。 第4章 山寨   最后还是荣桀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把颜青画扶上了马。   小姑娘腰身很细很软,他再怎么专注,也不小心碰到了一下。   荣桀耳根一热,大胡子遮盖下的俊脸也跟着红了,他抿了抿嘴唇,佯装不在意问:“坐稳了吗?”   颜青画从未骑过马,高高坐在上面紧张极了,她觉得整个人都是悬空的,那种漂浮感闹得她心慌不已。   “坐稳了。”她小声道。   难得见她有点娇羞少女的样子,荣桀不由心软,也放缓了声儿:“别怕,有我在。”   山匪们眼看要回家,都不等他们大当家的,一个一个欢快地先跑了,只剩他们俩还在原地磨叽半天也没动地。   颜青画见他十分担忧看着自己,心里头那点害怕也渐渐散了,她道:“你上来吧,得上山了。”   荣桀颔首,为了怕她受惊,他也慢悠悠上了马,稳稳坐到她身后。   那一瞬间,温热的气息笼罩住了颜青画,倒春寒带来的凉意被高大的身躯驱散开来,留给她的只有体贴入微的温暖。   她背对着荣桀,悄悄伸手搓了搓仿佛要烧起来的脸颊。   荣桀根本不敢碰到她,他僵硬着腰身,努力离开她一小段距离,结实的双手从她腋下穿,稳稳拉住缰绳。   “你抓紧我的衣袖,没事的。”他再次安慰道。   头回骑马,哪怕是男儿郎也会害怕,更何况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颜青画深吸口气:“没事,我不怕。”   荣桀双腿一夹,手上一甩,这匹棕黑的小矮脚马便慢悠悠走了起来。   颜青画一个没坐稳,一头撞进他硬邦邦的胸膛里。   两个人顿时都不说话了。   这一路风轻云淡,树影迷离,山桃花儿开遍山野,靓丽了陡峭的山峰。   荣桀的骑术确实很好,有他控制着这匹温顺的矮脚马,走了一会儿颜青画就不太害怕了。   只是双腿使劲架着马鞍,渐渐有些酸痛感涌上来,叫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腰。   荣桀用胳膊肘轻轻扶了扶她:“小心些。”   颜青画刚才瞧着厉害着呢,这会儿难得知道害羞,犹豫半天,才换了个话题:“那边是梯田吗?”   最陡峭的山路过去,再往上去就平坦多了,没有高大树木的遮挡,成片的梯田展现在两人眼前。   在那些梯田中央的位置,零零落落的屋舍伫立在中央,应该就是山寨。   雁荡山主峰很高,一眼望不到头,整个山脉连绵起伏,最远与川西接壤,是算是大陈最主要的一条山脉。   他们在的位置其实并不是主峰,只是怀远县的境内的启越山,不过山匪都喜欢往大里夸自己,而雁荡山也没别家山寨,是以老百姓们一直叫他们雁荡山匪。   启越山并不高,确实易守难攻,半山腰的路陡峭难行,往上走却呈平缓的丘陵之势。   鸣春江从这里湍流而过,带来了甘甜的活水。   连绵不绝的梯田里空空荡荡,田垄上的草棚里堆着育好的稻苗,只等天气回暖就开始插秧。   这样粗粗一看,这片山上至少有四五十亩地的稻田,确实很是壮观。   颜青画难得有些震惊,问:“这些都是你们开垦出来的?”   荣桀很骄傲,他朗声道:“是,早些年我们上山,发现一直靠抢粮食是不行的,便选了几个耕种好手开垦梯田,这两年收成稳定,寨子里的粮食是够吃的。”   一个土匪山寨能有这样眼光实属不易,颜青画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消下去。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矮脚马勤勤恳恳走到山寨门口,颜青画刚一回头,就瞧见老老少少百十来号人躲在山寨大门里面,不约而同张望她。   那一双双眼睛里除了好奇和打量,再无其他。   颜青画顿了顿,没说什么。   倒是荣桀皱眉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   那男子似乎也是山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大当家的这么瞧一眼,立即就把百姓们劝走了:“大嫂来都来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别把人吓跑。”   颜青画:“……”   那书生快步上前,打开大门,冲颜青画拱手行礼。   “大嫂安好,小生姓叶名向北,是寨子里的师爷。”他面容清俊,一身打扮也很利落,只是山上晒得有些黑,书生气并不重。   颜青画低头看着小心扶她下马的荣桀:“你们还有师爷?”   就这百来号人,倒是齐全。   荣桀先把她扶下马,叫小兄弟把矮脚马牵走,这才领着颜青画进山寨。   “除了师爷,还有管家。”   颜青画:小看你们了,确实很厉害。   叶向北笑眯眯跟在一边,瞧着一点都不像个山匪,他道:“二当家刚已经吩咐过了,我也看过黄历,今日是宜嫁娶的好日子,酒菜都是现成,只是吉服没有新的了。”   确实,这一会儿的功夫,吉服是赶不出来的。   颜青画垂下眼眸,轻声细语道:“无妨的。”   虽说没期待过,到头来真的没有,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明明跟荣桀只刚认识这一会儿,这个亲成的仿佛闹剧,可心底里,她还是有些许不切实际的念想。   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了。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他低头看了一眼颜青画,不知道为何莫名就不想随便弄身吉服凑活。   只是山寨里就这么些人,大多都是些大小伙子,颜青画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还真没几个。   荣桀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问叶向北:“去年……翠婶是不是赶了身吉服出来?”   叶向北一愣,他犹豫片刻,还是道:“确实是,只是二灰没了,春妮也跟着走了,那身吉服便叫翠婶收起来了。”   说来也可怜,山寨上人少,一年到头也办不了几次喜事,去岁好不容易二灰跟春妮要成亲,山寨里还提早给他们做了新房子。   只是冬日里天冷,二灰跟着大家伙出去“办事”,身上不小心叫生锈了铁刀划了口子,回寨子里没多久人就没了。   他一走,本就心思细腻的春妮更是熬不住,缠绵病榻一整个冬日,最后也只留下寡母翠婶,撒手人寰。   那两身吉服,就这么被收了起来,再没人敢在翠婶面前提。   荣桀瞧了瞧颜青画:“春妮身量比你高些,那衣裳应当是能穿的。”   颜青画却摇了摇头。   “你若是觉得晦气,那便借燕嫂子的那一身穿,那一身绣的漂亮。”荣桀缓声道。   荣桀长得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颜青画认真看着他,知道他是为着自己才这般打算,心里那点遗憾也消了去,竟隐约有些期待。   这一个春雨细密的好日子,偏叫她遇见了他。   她微微皱起眉头,眉心朱砂显得更是红艳:“不是晦气,只是觉得再去拿这事打搅翠婶,实在不妥。”   女儿女婿都没了,寡母只剩自己一人,怎好再去戳人心伤。   荣桀顿了顿,认真道:“没事,这事我去办。”   他扭头对叶向北道:“一会儿叫小顾陪她熟悉熟悉山寨,认认人。”   待叶向北应允下来,他又回过头来对颜青画说:“寨子里的人都很直爽,希望你不要太往心里去,小顾跟你差不多大,你跟着她在寨子里玩玩,我先去准备婚礼。”   说起婚礼这两个字,他眼睛一闪,耳根又莫名红了。   颜青画定定看着他,见他目光清澈深邃,一双漆黑的眼眸仿佛会说话,教人都不想错开眼去。   “好,你去忙吧。”她轻声笑笑。   三月里风凉,少女清灵的笑声仿佛染着桃花香,沁人心脾。   荣桀只觉得心跳又快了几分,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都想跳起来跑两圈了。   叶向北冲他挤眉弄眼,领着颜青画往荣桀的竹屋里去。   荣桀深吸口气,则是去了寨子最边上。   翠婶早年领着女儿逃难过来,上了山就再没下去,她一手厨艺了得,人也爽朗大方,隐隐成了寨子里女儿家的领头人。   只是命……不太好。   荣桀心里想了许多事,还是想去问问翠婶。   已经过去这么久,春妮和二灰的相继离世的阴云还是笼罩着她,把她身上的精气神都打散了,再也不复往日的开朗乐观。   她是长辈,荣桀不好多说什么,却想借这一次机会叫她走出来。   晚上有婚宴,她正在处理几只肥硕的山鸡。   这山鸡养了两个月,各个肥嫩,是时候让寨子里的百姓们换换口了。   翠婶今年也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她梳着一头整齐的云髻,衣裳干干净净,瞧着就是利落人。   见荣桀来了,她先是笑,这才叫人瞧见她鬓边的那几缕斑白的头发。   “恭喜大当家了。”她道。   荣桀冲她拱手:“有劳翠婶,今日您有的忙了。”   他难得这样有板有眼,翠婶愣了一下,随即敛了敛笑容,轻声问他:“是来借吉服的吧?”   荣桀冲她深深鞠了一躬。   他沉声道:“是,还请翠婶成全。”   翠婶擦干净手上的鸡毛,伸手指了指堂屋的竹桌:“大当家见外了,衣裳已经拾掇好了。”   荣桀猛地抬起头,沉沉看向她。   翠婶没看他,眼神往远处飘,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一辈子就一回,难为你跟新娘子都不嫌晦气,也算是为我们家春妮修个来世福吧。”   “那衣裳我好歹做了一年,压在箱子里多可惜。”   堂屋里,那身精致的嫁衣明亮如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搓手手,今天老子就不是单身狗啦!   邹凯:大、大大当家,你,你好坏。   荣大当家:我确实……挺大>3 第5章 吉服   荣桀个子太高,二灰的那一身吉服他如何也穿不上,翠婶也没取出来,知道他没法用。   她却早早就把那身新娘子的吉服烫熨平整,荣桀踏进屋去,便被那靓丽的红迷住了眼。   确实很漂亮。   这身衣裳并不是多好的料子,却包含着母亲最深沉的爱。一针一线都很扎实,就算在箱子里压了一年,也依旧新如昨日。   龙凤缠绕着大朵的百合花,寓意着百年好合。   他把衣服小心叠好,见旁边还摆了个小木盒,回头问翠婶:“这是?”   翠婶背对着他,手里忙个不停,声音却传了过来:“这是我早年的嫁妆,这年月没什么好物件,好歹叫新娘子头上有些颜色,光秃秃的不好看。”   荣桀喉咙一紧,一颗心热乎乎的,半响也没说话。   那木盒里,静静躺了一支梅花簪子。   虽说只是包银的,做工却很精巧,朵朵花瓣栩栩如生,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荣桀深吸口气:“多谢翠婶,等今日用完,明日一并收拾干净给您。”   翠婶回过头瞧他,眼尾细碎的纹路弥漫着岁月的沉淀,她笑着说:“衣裳就留给新娘子吧,婶子拿不出什么值钱的贺礼,就当给她添妆了。”   荣桀又向她行了礼,这才匆匆离开。   晚上便要在议事堂里举办婚礼,还有许多事儿等着他呢。   翠婶看他高大的身影消失,才喃喃自语:“希望新娘子穿着好看哩。”   这会儿的新娘子正坐在荣桀的竹屋里,笑着听顾瑶兰给她讲寨子里的事。   这姑娘个子特别高,身姿飒爽,面容俊朗,透着一股利落劲儿。   她是自己逃命上的山,孤身一人,倒也在寨子里安下家来。   “他们隔三差五都要出去办事,咱们就留在寨子里种田便是了,去年收成就很好,寨子里人越来越多,却也没有饿着肚子。”   颜青画点了点头:“我刚瞧见了梯田,确实很不错。”   顾瑶兰就笑,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大当家的只让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出去,说外面危险,指不定会遇到什么。”   “咱们还养了些山鸡,只是不怎么产蛋,几个月才能开荤一次。”这么听着,确实比山下生活富足。   一旦摆脱了朝廷那些苛捐杂税,百姓们勤勤恳恳,养活一家老小是不成问题的。   “这里确实很好。”颜青画又夸了一句。   顾瑶兰冲她挑挑眉,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大当家那人瞧着吓人,其实比谁都心善呢,除了那些青壮汉子,剩下的好多都是他救上山的,只要大家一起勤恳种田养鸡,从来也不厚此薄彼。”   她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颜青画跟她聊了一小会儿,对寨子里的事儿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顾瑶兰还要带她出去逛逛,只是她刚骑马上山累到了腿,现在还浑身疼呢,实在也没力气出去走一遭了。   不一会儿,叶向北就来敲门,顾瑶兰出去迎门,转身就把吉服捧了进来。   她把那衣裳摆在竹桌上,轻轻摸了摸上面精细的纹路。   “春妮还没来得及试,人就走了。”顾瑶兰叹了口气,打开边上的木盒。   “翠婶把压箱底的簪子也拿出来了,赶明叫大当家陪你去谢谢人家,也怪不容易的。”   顾瑶兰是个自来熟,也很热心肠,寨子里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好歹等到颜青画上了山,才叫她能有个人说说话。   颜青画点头,真心实意道:“确实要好好谢谢婶子。”   她顿了顿,问:“你们大当家,没亲人了吗?”   顾瑶兰摇了摇头:“没了,寨子里的人拖家带口的都少,当年是大当家的爹老当家上山弄的寨子,只可惜前些年病逝了,寨子就托给了大当家。”   她也无亲无故了。   颜青画低头想了想,问她:“既然借了翠婶给女儿做的吉服,我跟大当家又都无高堂,不知是否可以请婶子替坐高堂,受我们拜礼?”   婚礼上若是父母俱亡,确实可以请相熟长辈替坐,却多半都是请族中老人,颜青画因着翠婶的借衣之情,能主动请她来坐高堂也很有心了。   顾瑶兰愣住,大约是没想到她能有这个想法,仔仔细细看了看她。   大当家年富力强,又有山寨和一帮兄弟,每逢下山办事,总能有不怕他山匪身份的姑娘家想要以身相许。   大当家一个都没应。   今日里匆匆出去一趟,却带了个新娘子回来,着实令人惊讶。   听邹凯的意思,就差没在人家姑娘村里强抢民女了。   刚一见颜青画,顾瑶兰便被她秀美的相貌亮了眼,浅谈几句,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跟他们大当家倒真是相配。   清清淡淡一个人,想事情却总是很远。   “怪不得大当家要抢你回来哩,真是个心善的好人儿。”顾瑶兰开了句玩笑话。   颜青画扫了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也怪不得她要跟着回来。   山上比山下寒冷许多,家家户户都是做得结结实实的竹屋。   下面一层用来存放东西,上面则里外做两层墙面,以抵御严寒。   荣桀住的竹屋跟旁人没什么不同,一个外间一个里屋,还有个小隔间用来洗漱方便,简洁却不简单。   顾瑶兰见她打量屋子里的家具,笑着说:“桌椅床铺都是大当家自己打的,寨子里的男人都有一把好手艺,什么都会做。”   颜青画笑笑,也一点都不见外:“回头叫他给我打张书桌,也没个地写字。”   顾瑶兰眼睛一亮。   她凑到跟前,难得有些扭捏:“你识字啊?”   “恩,幼时学过,只粗浅认识一些。”颜青画不是谦虚,比起父兄,她确实只是“粗浅”了。   “那你回头教教我?”   颜青画点头:“好,若是农闲时,我可以开个学堂,寨子里的人想学都可以来学。”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看起来十分期待。   顾瑶兰这才知道为何她看她第一眼就觉的特别了。   这位大嫂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若夸她知书达理,却也爽朗活泼,若说她满腹经纶,却也低调平和。   他们寨子里也就叶向北和冯思远认字,顾瑶兰也不觉得他们比小嫂子气质好呢。   “太好了,叔伯婶娘们兴许高兴,就是汉子们要哭爹喊娘了。”   颜青画“噗”的一声笑了。   这年月百姓成亲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日子好吉时对,中午晚上都行。   颜青画远嫁而来,什么活都不用她忙,只跟顾瑶兰收拾好她带来的行礼,等着晚上拜堂成亲便可。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面又传来敲门声。顾瑶兰又应了门,这回进来个眉目慈善的媳妇子。   她手里拎了两个大竹筐,看起来个子不高,却很是有一把力气。   颜青画和顾瑶兰忙过来接她,刚一走近就闻到一股芋头香气。   “咕噜噜”一声响,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过劲儿了。   矮个媳妇子也不用顾瑶兰介绍,拉着颜青画坐到桌边,柔声道:“我是燕三家的,你叫我燕嫂子便是了。”   “燕嫂子好。”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手脚却很麻利。   “大当家惦记你,说你没用午膳,催着我赶紧热了点吃食给你。”她一边说一边笑,不着痕迹打量这位头回见的新娘子。   颜青画也笑了笑,心里莫名有些欢喜。   她接过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帕子,几个热气腾腾的芋头冒了出来。   芋头个头不小,数量却不少,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实在称得上是丰盛了。   颜青画犹豫了一下,没敢吃:“这……”   燕嫂子见她这样,心里也安稳了些,笑道:“你不用担心,山上食物不少,不会让你饿肚子。”   颜青画点点头,拨开一颗芋头,一口下去,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   真的很好吃,热气蒸到了她的面容,叫她一双漂亮的杏眼也跟着红了。   燕嫂子心里头发酸,见她细瘦的胳膊一点肉都没有,也别过头去叹了口气。   刚大当家说了,这丫头孤身一人,已经无亲无故。   “慢点吃,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做新娘子。”燕嫂子轻声道。   她招呼顾瑶兰坐到自己边上,取了红纸剪喜字。   没时间造新房子打新家具,好歹弄得喜庆一些,要不然太寒酸了,也委屈小姑娘。   颜青画低头吃着芋头,她不由自主盯着那红纸瞧,脸蛋儿都跟着红了。   燕嫂子瞧她不好意思,也觉得有趣。   这小姑娘瞧着冷冷清清,倒是眉心的那点朱砂叫她多了几分烟火气,原以为她比老人还稳重,却也是个会害羞的。   “回头屋子里都贴上字,就像那么回事了。”   燕嫂子对她道。   颜青画一气用了三个芋头,便不吃了,擦干净手也过来帮忙。   顾瑶兰要赶她:“哪里用你忙这个,去吃饱一些。”   “吃饱了,之前在村子里饿的长了,现在不能多吃。”颜青画笑笑,这些话很坦然就讲出口,一点都不觉得寒酸。   这年月,吃不饱饭的百姓比比皆是,不差她一个。   她取过红纸,仔仔细细开始剪喜字。   荣桀回屋的时候,一进门就瞧见她红润润的脸。   他愣在那里,一下子就看呆了。   燕嫂子瞪他一眼,笑着打趣:“没出息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确认过眼神,你是对的人~   大嫂:别开腔,自己人。 第6章 伤痕   荣桀在寨子里其实很有威信,平日里从来不端架子,不过该办正经事的时候也毫不含糊,很受信赖。   寨子里的百姓们难得见他这么高兴,也不由跟着开心。   燕嫂子这一句说出来,把两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要不是荣桀脸皮厚,又有大胡子遮挡,这会儿都不好意思进门哩。   荣桀走到跟前,问颜青画:“可还吃饱?”   颜青画抬眉瞧他一眼,浅笑道:“很好,多谢你。”   荣桀有点不放心,伸手撸了一把胡子:“应该的,待会儿燕嫂子和小顾会一直陪着你,我就不能过来了。”   虽说成亲当日还见面十分没规矩,他们这情况也却是特殊,也就没那么多忌讳。   颜青画点头:“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   简单两句话说完,荣桀就没了话。   倒是颜青画没那么扭捏,劝他:“你且去忙,我这里没什么事,都挺好的。”   荣桀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出了屋。   倒是燕嫂子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嘴里念叨着“哎呦有事没叮嘱他”一路小跑着追过去。   颜青画和顾瑶兰对视一眼,都笑开了去。   “头回见大当家的这样,还知道害羞呢。”顾瑶兰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颜青画也笑,却是很含蓄的:“大当家是个很好的人。”   “唉,这还没成亲呢,就知道护着他了。”顾瑶兰摇了摇头。   燕嫂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三个人很快就剪了一小摞喜字,燕嫂子就领着她们在屋里贴。   等贴到床边上,燕嫂子就道:“叫青画自己贴吧。”   她拉着顾瑶兰去收拾被褥,正好寨子里刚做了春被,今晚上洞房花烛夜,也算是能用上新被子了。   颜青画也大大方方,她站在竹床前瞧了一会儿,把床幔仔细打理利索,然后就爬到床上去贴喜字。   这个字是她亲手剪的,还带着热乎乎的温度。   等被褥都换了新的,新房也算是收拾利落了。   燕嫂子那个竹筐仿佛宝库,她又从里面摸出两根红烛,摆到床前的桌上。   “晚上记得燃起来,一宿都不能灭。”   颜青画认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等到屋里都弄利索,天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雨后的启越山清新美丽,天边一道绚丽的霞光挂在山峰之颠,寨子里热热闹闹的,好像人人都在笑,在这落日余晖里显得分外喜庆。   燕嫂子叫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然后认真帮她换上喜服。   她个子比春妮高些,人却也更瘦,这身衣服虽不太合身,却也依旧显得她窈窕美丽。   仿佛生命力最顽强的三角梅,带着醉人的美。   燕嫂子叫顾瑶兰打了热水来,帮她净面。   等一张脸都洗干净了,她的手却顿在那里。   颜青画长得确实很冷清,垂眸的时候有些不近人情,因此她在眉心点了一点胭脂,众人都以为是额妆。   只是没想到……   那一道疤痕,实打实破坏了好面相。   颜青画静静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轻声开口:“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摔的,不碍事。”   她顿了顿,又迟疑道:“要不,问问大当家吧。”   这两句话说的声音很轻,仿佛白雪静落,悄然无声。   哪怕是山匪,兴许也会嫌弃破了相的媳妇。   燕嫂子叹了口气。   多少明白这道疤痕是她心里的结,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肯定道:“你放心,大当家不是这样人,你晚上且净面给他看,他一定不会说别的。”   颜青画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沉默下来。   在这只待了半天,她心底里就不想走了。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最憎恶的那种人,最后也没有坚持要给荣桀说清楚。   明明这一路都有机会的。   燕嫂子帮她净面,顾瑶兰给她通发,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隐约还能听到前边汉子们在哪喊:“今晚不醉不归。”   颜青画微微低下头去。   燕嫂子弯下腰,认真看着她,嗓子轻慢温柔,带着女儿家最动听的尾音。   “没事儿,大当家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他命好。”   颜青画心里一暖,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燕嫂子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越是这样,心里头越难受。   只是大喜的日子不好哭,她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道:“嫂子会画面妆,一会儿给你画个漂亮的。”   颜青画使劲点点头:“嗯,多谢嫂子。”   燕嫂子确实手巧,寨子里那两小盒胭脂,也叫她用出了御供的架势。   不仅给颜青画画了个美丽非凡的桃花额妆,还帮她上好了腮红和唇色,衬的颜青画一张精致的小脸更是美丽。   最后再用黛色眉膏晕染一遍她柳叶弯眉,这妆就成了。   颜青画对着水盆瞧了一眼,吃惊地张大眼睛。   “嫂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燕嫂子难得有些小得意:“我娘原是添妆喜婆,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很呢。”   颜青画真心赞美道:“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漂亮过,多谢嫂子。”   燕嫂子又帮她挽发,轻声道:“傻丫头,一辈子还长着呢,一眼可望不到头。”   她手脚利落,不多时就给颜青画挽了百合髻,只是小姑娘这些年都吃不饱穿不暖,头发显得有些枯黄,索性大晚上也瞧不太出来。   等戴好翠婶特地借给她的包银梅花簪,颜青画才起身,从自己的包袱里取了个小盒子出来。   她留恋地摸着上面的纹路,轻声说:“这是我娘的嫁妆,这么多年,也就剩这几件了。”   燕嫂子刚听她说过母亲早亡,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兴许这盒子里的东西会更多。   等到颜青画轻轻打开那盒子,燕嫂子和顾瑶兰也不由吸了口气。   那里面竟都是水头极好的玉雕首饰。   一个碧玉的弥勒佛坠子,几乎有小儿巴掌大,在烛火的照耀下透着翠绿的光芒。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白玉贵妃镯,一对白玉葫芦耳铛,一个白玉云纹钗。只是那对耳铛上做挂件的银器早就当了,只剩两个小葫芦落在盒子里。   “青画,你……”   颜青画摇了摇头:“以前家里头没这么难,母亲祖上有些渊源,好歹留下了这些,一直传到我手里。”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那玉器水头都是极好的,在烛光下透着莹润的色泽。   不过除了玉器,这盒子里再无其他。   想来也是,她若是拿着这些去当,能不能当了银子回家都是个事。倒是金银器物更好当一些,没有这个金贵。   颜青画把那镯子取了戴到手上,衬着大红的吉服漂亮至极。   顾瑶兰帮她用红绳穿好翡翠玉坠,只说:“真好看,也跟你很配。”   颜青画松了口气,终于安下心来。   她的眼光没错,寨子里的人都很淳朴,哪怕不能在山下生活,又有何妨?   剩下的物件她都没有用,仔细收回盒子里,当着两人的面放入柜子中。   燕嫂子帮她又紧了紧脖子上的红绳:“晚上仔细小心些,用完了就收起来。”   用母亲的嫁妆做添妆是溪岭这边女儿家的习俗,成亲时身上必要有那么一两件压身,保佑女儿平安顺遂。   颜青画细细摸着手上的镯子,在心里对母亲说:爹娘哥哥,我就要嫁人了。   他人挺好的,善良又勇敢,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这么一遍遍说着,许是让父母听见,又或者只是让自己安心。   等都忙完,颜青画就被燕嫂子赶去堂屋主位上坐下,头上盖了沉甸甸的盖头。   在盖头落下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红色遮挡住了她的眼,叫她整颗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瞬间,她听到外面有人喊:“大当家来接新娘子喽。”   然后就是一片喝彩声。   大家都很高兴,便很好。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听到有一个坚定有力的脚步声一节一节踩着台阶,缓缓来到她身前。   颜青画这辈子心跳从未这般快过,她感觉自己的浑身都跟着燃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她四肢百骸叫嚣,叫她有那么一刻是头晕目眩的。   “媳妇。”她听他这么喊自己。   还好没叫大妹子,颜青画眩晕中还想了这事。   他又喊她:“媳妇,我来接你了,咱们去成亲。”   荣桀把她扶起来,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在这倒春寒的夜里给了她最温暖的力量。   荣桀声音低沉,带着动人心魄的调子,他沉声道:“牵着我的手,别怕。”   颜青画只觉得脸似火烧,不用看都知道红彤彤一片。   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做梦,她早晨还在为了明日的饭食发愁,晚上就上山做了山匪,还嫁了人成了媳妇子。   他们两人一无三书六礼,二无鸿雁传书,不过清晨榕树下那一眼对望,启越山角旁那一句信我。   没有锣鼓唢呐打马游街,没有十里红妆金玉满堂。   只不过一个你,一个我,穿着并不合身的吉服,和并肩踏入喜堂时坚定的脚步。   这一刻,颜青画心里的不安和忐忑全部不翼而飞,只剩下大婚出嫁的喜悦。   我给自己选了一条最坦荡的路,她这样想着。   外面,人声鼎沸。   百姓们七嘴八舌说着吉祥话,颜青画头晕脑沉,听来听去都只记得一句。   那便是--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今天还没结成婚!捉急!   大嫂:你跟隔壁比,已经跟坐火箭一样了。 第7章 成亲   夜晚的山寨很凉,晚风还带着冬日的寒冷,未被初春的暖意浸染。   颜青画身上的吉服很厚重,刚一出门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荣桀紧紧拉着她,高大的身躯挡在她身前,抵御了呼啸而来的风:“议事堂很近。”   “嗯。”颜青画低声应了,认真看着脚下那的一丁点地,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   议事堂在山寨正中央,宽敞干净,寨子里年纪大些的已经坐在议事堂里等了,只十来岁的娃娃们喜欢凑热闹,跟在新人身边嘻嘻哈哈疯跑。   颜青画什么都瞧不见,却也能感受到那别样的热闹和喜庆。   多好的日子呀。   荣桀配合着她的步子,走得也很慢。   “寨子里没那么多讲究,不过还是叫叶向北给咱们写了婚书,也算是过了礼。”   颜青画微微扬起嘴角,答:“好,你有心了。”   “一会儿我扶着你跨过火盆,便等吉时拜堂,我已经照你说的请了翠婶替坐,咱们爹娘的牌位也早就摆好。”   他絮絮叨叨说着,一点也不像是个山匪大当家。   颜青画听着却觉得心里热乎乎,这个人一言一行都透着认真,对她是毫无怠慢的。   “你辛苦了,多谢。”   荣桀朗声笑笑,听着就知他分外高兴:“哈哈,应该的,也是我的大日子啊。”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议事堂门口。   待一走近,热闹便又被推向另一个高|潮。   寨子里的人们欢呼着,既欣喜于这对新人的喜事,又高兴能开荤打牙祭。   颜青画即便是看不清路,也能感受到门口火盆的热度。   荣桀稳稳拖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再走两步便是火盆,我扶着你使劲跳过来。”   “嗯,我晓得。”颜青画回答,随着他的指挥使劲一跨,稳稳越过了烧得正旺的火盆。   便有个沉稳的男声喊:“趋吉避凶,红红火火!”   过了这一道坎,颜青画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两个人一路牵着手来到主位前,静静站在那里等吉时,顾瑶兰快步上前扶住颜青画,在她耳边小声说:“待会我帮你找位置。”   颜青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感谢。   大概也就站了那么一小会儿,颜青画能听到寨子里的百姓们同荣桀道喜,一字一句满满都是祝福,听进耳朵里都觉得欢喜。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燕嫂子的嗓子。   她道:“翠婶快上座,也心疼心疼他们,高堂空位,实在是怪可怜的。”   颜青画从未见过翠婶,却先听到了她的嗓子,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听便是下地干活的熟手。   “我一个邻里长辈,实在不好意思坐哩。”   燕嫂子也不是个会吵嘴的人,这会儿急得要命,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倒是做礼客的冯思远立在一旁,不停看外面天色,直到吉时将近,便二话不说一把把翠婶扶到主位上:“吉时这就到,翠姐别再推让了。”   也不过就几句话的功夫,议事堂里边安静下来,只听冯思远高声道:“吉时已到,起礼。”   他的声音沉稳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直上青云九万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一声一声唱诵里,颜青画跟着荣桀三叩九拜,终于成了礼。   这一回冯思远的声音带了些笑意:“礼成,送入洞房!”   议事堂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简单的酒菜都上了桌来,慰劳辛苦一冬的乡亲们。   颜青画又被荣桀牵住手,领着她回了竹屋。   几个熟悉的女人家都跟在身旁,颜青画被燕嫂子扶着坐在床边,身姿端庄,青葱如竹。   有过一面之缘的邹凯在边上喊:“快快,叫我们瞧瞧,新、新娘子长什么样。”   颜青画这一会儿比刚才还紧张,宽大袖子底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就连呼吸都要停了。   “臭小子,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嫂子。”   “大当家别理这小子,他是羡慕得很呢,把他轰出去,不叫他看。”   大家伙哄堂大笑。   被这么一打扰,颜青画心里那点忐忑也渐渐散去,她深吸口气,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一双干净的布鞋出现在眼前。   耳边传来荣桀的声音:“媳妇,我要挑盖头了。”   他手里拿着喜秤,轻轻挑起盖头一端,谨慎地掀了起来。   颜青画眨巴眨巴眼睛,明亮的烛光一丝一缕进入她眼中,她慢慢抬起头来,入目却是一张陌生的英俊面容。   这人穿着大红吉服,手里捏着喜秤,深邃的漆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浑身都透着喜意。   颜青画浑身一颤,竟往后躲了躲:“你是谁?荣桀呢?”   她惊叫道。   也难怪她会这样反应,若是成亲揭开盖头的不是自己认识那人,谁都要害怕。   屋子里的大家伙都愣了一下,谁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顾瑶兰聪明,过去拍了拍颜青画的手:“小嫂子你怕什么呢,大当家就是刮了个胡子,人还是那个人呀。”   颜青画这才明白过来,一张俊秀的容颜顿时涨得通红,衬的眉心桃花额妆更是美丽。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飞快在荣桀面上扫过。   从小到大,除了父兄二人,颜青画还没见过谁这般英武不凡。   若说她家父兄是温文尔雅俊逸出尘的书生大家,那荣桀便是英朗深邃剑眉星目的健壮男儿。   没了遮住脸的浓密胡须,他整个人看上去年轻许多,通身朝气显露无疑。   被她这样小鸡啄米般看一眼偏一眼的,荣桀也跟着挠了挠头,他瞧着这会儿漂亮的仿佛画中仙子的媳妇,半天没说出话来。   倒是刚才打趣邹凯的那个小哥跳出来,跟颜青画道:“以前大当家年纪小些,下山办事总被人轻视,他也嫌那些姑娘家寻死觅活要以身相许,这才弄了这一张大胡子脸。”   颜青画见他呆愣愣站在那俊脸微红,不由安下心来,也跟着笑了。   “还是这样好看。”她道。   本就不是什么深闺小姐,她自幼也是山田里长大,该大方的时候从不扭捏,一句话就博得了汉子们的好感。   纷纷冲荣桀起哄:“快也夸夸嫂子。”   荣桀咧嘴一笑,一口白牙衬的整个人更是爽朗。   “你比我还好看。”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了。   寨子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颜青画纵使很累,也一点不耐烦都没表现出来。倒是燕嫂子有眼色,两句话就把没轻没重的愣头青们轰了出去:“叫人家小两口说些话。”   等房门都关上,荣桀便搬了椅子坐到一边,冲着她笑。   颜青画大方叫他看,轻声问:“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出去吃酒?”   荣桀想了想,体贴道:“也不是非要去,喜宴都已经留好,一直热在灶上,现在就能吃。”   山里面没什么好改善伙食的,荣桀便叫寨里人放养些山鸡,年节的时候好打打牙祭。   正是春笋甜嫩的时候,两只鸡能炖一大锅笋子蘑菇,光吃笋都鲜得很。   这日喜宴算是丰盛的,有山笋烧鸡、鸡汤炖芋头、酸辣萝卜、蒜蓉空心菜,再加上小白菜蛋花汤,四菜一汤凑得整整齐齐。   翠婶人仔细,给新人一样留了一碗,不会叫他们吃不到自己的喜宴。   颜青画下午用了三个芋头,这会儿还不饿,想了想说:“我吃不了酒,不如出去认识认识乡亲们,省得面生。”   这亲成了,天地也拜了,她便当自己是山寨人,总要跟邻里乡亲认识。   荣桀认真看着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要去。”   “你把这个摘下来吧,回头我给你打两个妆箱,把东西都收进去。”他说的是颜青画身上的两件压妆。   颜青画仔细把它们取下来,轻声道:“这些年,还好保住了。”   “以后有我在,它们便会一直陪着你。”他真诚道。   颜青画背对着他,低头笑笑。   这人书都没读过,讲出来的话却忒是动人心。   等到两人吃席回来,夜已经深了。   乡亲们高兴地各回各家,吹灯睡下。   冷风吹过树林,飒飒作响。   颜青画跟荣桀回了竹屋,荣桀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她开口:“先洗漱吧。”   荣桀老老实实等在外面,听里面她净面漱口,再出来时已经去掉了一脸的浓妆。   堂屋里有些暗,他没看清她的脸。   颜青画低着头,催他赶紧去洗,自己则躲进屋里去。   荣桀虽说是大当家,也不过是父母早亡的孤儿,他今日才刚满二十,将将成了男儿汉。   这日里成亲匆忙,也没有个长辈给他讲夫妻之间的事儿,他竟也没那么些个小心思,只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回了卧房。   里面龙凤喜烛摇曳着温暖的光,颜青画已经收好那身喜服,穿着里衣坐在床边,床上两床被褥已经摆好,等着他们安然入眠。   颜青画低着头,听见荣桀的脚步声,才抬头看他。   只这一眼,荣桀便瞧见她眉心那道伤痕。   他微微一皱眉,两步走到她身前,轻手摸了摸那疤痕。   颜青画只觉得心跳如鼓,她紧紧攥着手,等着他即将而来的厌恶。   然而荣桀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只是道:“下回下山,我给你带几盒胭脂,点额妆漂亮得很。”   颜青画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热意怎么也收不回来。   “你……”   荣桀咧嘴笑笑,他顺了顺她略有些枯黄的长发,把一个小茶几搬到床边,往大肚茶壶里续了些水。   “安置吧,晚上你若是口渴,叫我取水给你。”   颜青画肩膀一抖,瞧着怪可怜的。   “荣桀,”她轻声喊他名字,“过些时候吧,现在我还是有些怕。”   她声音很轻,显得楚楚可怜。   他们毕竟才刚认识一天。   荣桀顿了顿,随即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   他扶着她睡到里面,给她严严实实改好被子,这才在外面的被窝里躺下来。   “睡吧,累了一天了。”   颜青画原以为换了个家自己会睡不着觉,可似乎就在荣桀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就幽幽沉入梦乡。   荣桀扭头看她,喃喃自语:“还是个小姑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小样,刮了胡子就不认识人了。   大嫂:……恕我直言,仿佛换了皮。 第8章 婚后   次日清晨,欢快的鸟鸣在窗外响起,颜青画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桌上的龙凤喜烛已经灭了,因为烧了一晚,这会儿只剩了很短的一截,可怜兮兮立在那里。   荣桀早就出门了,他那边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却一点都没吵醒她。   窗外麻雀唱着听不懂的小曲,却是异常欢快的调子,颜青画也跟着它哼了两声,笑着起床穿衣。   昨日刚骑马上山,又忙了一天,她还是觉得很累,却难掩好心情。   支开竹窗,一眼便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微风带着桃花香味,争先恐后钻入屋里。   颜青画深吸口气,见今日天色大好,便特地挑了件料子最新的浅黄袄裙,给自己盘了个利落的圆髻。   翠婶借的那支包银梅花簪已经被颜青画收回盒里,想着一会儿就去还她。   她把自己收拾干净,眉心点好额妆,便下了楼打开大门。   外面一片阳光灿烂,颜青画深吸口气,一步踏出竹屋。   正值明媚三月,村民们都在准备今年的早稻春耕,因着天气还未回暖,他们只好把育好的苗盖在棚子里,先整水田。   昨日里实在是累到了,今日颜青画就起得晚些,这会儿村民们都下地去了,只剩三四个媳妇子留在后厨帮忙。   寨子里都吃大锅饭,为了能保证所有人都吃饱,暂时只能这样安排。   这也只是饥荒年,等以后寨子富足起来,便还是各家过各家。   这都是昨日上山时荣桀跟她说的,他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山,对这个山寨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从养活自己,到养活兄弟们,再到养活所有逃难来的百姓。这个年轻的大当家一直很努力让所有人都能衣食无忧,让村民们过得比山下要好。   他也确实做到了。   颜青画找到厨房,见只燕嫂子、翠婶和两个面生的嫂子在,便过去问早。   她们都在忙,颜青画把簪子还给翠婶,又郑重跟她道谢,便也撸起袖子要干活。   翠婶忙摆摆手,从大锅里取出一张杂粮饼:“先垫垫肚子,离午膳还早。”   颜青画笑着接过,安静坐在一边吃。   那味道真的很香,五谷的味道深远悠长,带着午夜梦回时最心心念念的意蕴,一下子就充斥在她口里鼻尖。   大概没有比能吃饱饭更幸福的事情了。   颜青画其实挺久都没吃过干粮,喝了一整个冬天的稀薄菜粥,在她心中,这简单的杂粮饼比珍馐佳肴更珍贵。   翠婶见她吃得高兴,也在一边笑:“咱们寨子里早上中午都能管饱,细粮都拿出去换了银两,粗粮却都流了下来。晚上就将就喝些薄一点的粥水,早早入睡,总归一天都能将就对付过去。”   颜青画把嘴里食物嚼碎了咽下去,起身洗干净手,也过来帮她切菜:“已经很好,我们村里早就吃不上这些了。”   或许是给她替坐过高堂,也有了借衣之情,翠婶瞧着她就多了几分亲近感,很自然把她当做自家的晚辈。   她道:“其实留在下面村子里,受苦的还是自己。”   这个道理谁都懂,可大家都不敢轻易落草为寇。   一旦在衙门里挂成黑户,后世子孙也都成不了白身,百姓们都很老实,不逼到绝路上谁都不敢连累家里人。   “若不是我已是孤身一人,我也不会这么利落就跟着大当家上了山。”颜青画苦笑道。   这其实是大实话,她眼看就要养不活自己,又不想连累村里人,机会就摆在眼前,如果不抓住她就太傻了。   那一张籍贯户引,没有命重要。   翠婶慈爱地看着她,见她切菜的手法利落,笑道:“你是个伶俐人,以后跟着大当家,不说远了,翠婶保证三年你就能享上福。”   颜青画笑开了脸去,声音清脆动听:“哪能我自己享福呀,咱们寨子的村民们都要享上幅才行。”   翠婶和燕嫂子深深看了她一眼,都点头应道:“说的在理。”   因为要做百十来口人的饭,几个人手脚都很快,先用昨日里剩下的鸡汤调了高汤,煮了满满一大锅白菜青笋豆腐,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另外一个灶里是一整锅油焖春笋,这时节的笋子最好吃,又甜又脆,层层外衣剥开,里面是白白嫩嫩的笋身,若是没早早挖出来,一不留神就会窜成竹子,要吃只能再等一年。这一大锅笋子虽说油料放的很少,单凭食材本身的鲜味都能吃下两张饼子。   另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嫂子姓张,叫张甜姐,让颜青画不要叫她嫂子,叫甜姐便是了。   厨房里一共有三个大灶,她自己占了一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左手一个右手一张,不一会儿就把巴掌大的玉米饼子贴了一整锅。   最下面烧了一锅热水,上面架了个大蒸笼,零零散散摆了十来个鸡蛋。   等这些都弄好,翠婶又取了她自己腌制的芥菜头,细细切成丝,绊了点辣椒做咸菜。   颜青画帮甜姐和面,闻着都觉得香喷喷。   玉米饼子里面一点细面都无,掺了玉米小米和豆面,将要熟了的时候,也是香甜得吞口水。白面这东西农人都舍不得自家吃,几乎家家户户都拿去换了粗粮,一袋能换两袋回,十分划算。   等菜都出锅,翠婶就用大罐子扣在灶台上保温,又烫了一大把空心菜。   这些事儿说来简单,做起来也挺累,就这几样菜,忙忙碌碌小半个早上,可算把议事堂的十张桌子都摆满。   一锅粗粮贴饼将有二十来张,几个人又忙了好一会儿,才做了百来张出来。   就在最后一锅饼子刚出锅的功夫,外面隐隐就能听到豪迈的山歌声。   一把清亮的声音唱:“那山上开的什么花儿,吃饱喝足长寿花。”   唱歌的人调子很高,声音悠远,好听极了。   翠婶一听,忙起锅打高粱米汤,笑骂道:“雷强这小子,就爱搞乱七八糟花样。”   颜青画记性很好,昨日是见过他的。   寨子里除了荣桀这个大当家,还有几个领头人,有点结巴的是邹凯,沉默寡言的是连和,雷杰和雷强是一对双生兄弟,弟弟雷强是个碎嘴子,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再下来就是自称“师爷”的叶向北和自称“总管”的冯思远。   颜青画顿了顿,问:“他们下山次数多吗?”   虽说现在地方衙门已经没什么强兵厉卒了,但山匪毕竟干的到底是打家劫舍的“坏事”,要说危险也是真危险。   要不然翠婶的准女婿二灰怎么会年纪轻轻便没了,一桩好姻缘却成了憾事。   翠婶瞧她一眼,见她仿佛是不经意才问的,心里不由暗笑。   瞧着是个冷清的好人家姑娘,心底里却实打实跟她们寨子站在一起,也不过一夜功夫,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也不经常下去,只不过刚开春,那些地主家里面肯定存了不少粮食,抢上来哪怕不是咱们自己吃,也能救济一下山下的村民们。”   颜青画她们的杏花村离启越山算是远的,因此几乎没怎么碰到过他们,不过山脚下却有那么一两个村子,因为去岁饥荒,荣桀已经陆续送过几回粮食了。   小店村的村民们都很感激他们,也愿意帮他们去镇上换些油盐酱醋,梧桐镇衙门也不敢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直接打上衙门抢粮食,什么都好说。   颜青画了松了口气,很快便换了话题:“瑶兰不在,也去下地了?”   虽说要等天好些再插秧,不过现在可以先松松地引引水,山寨里壮劳力多,这几十亩梯田实在不成问题。   不过顾瑶兰瞧着就是个有主意的,必不肯赖在寨子里吃白饭。   翠婶摇头笑道:“这丫头不会做饭,却手脚麻利,不过男孩子们不叫她跟着下地,她就领着娃娃们上山采笋子去了。”   颜青画点头,心里有了成算:“明日里我陪她一起去吧,趁着光景好多采一些,腌笋干也好吃得很。”   也不过就两句话的功夫,汉子们下地回来,在议事堂那边喊:“多谢嫂子婶婶,饭菜好的很呢。”   翠婶摇了摇头,叫几个人一起拎上装了薄高粱米汤的木桶,一起往前头去。   颜青画远远一瞧,就看到荣桀正站在小水塘边上,盯着手下兄弟们洗手净面。   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颜青画刚一走近他便扭过头来,咧嘴冲她笑。   他小跑几步过来,一走进就闻到她身上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味道,莫名又红了脸。   “怎么样,可还习惯。”他声音依旧爽朗,仿佛一上午的劳作并不算什么大事。   颜青画仰头看他,心里一动,伸手拿下他脖子上的汗巾,帮他擦了擦脸。   “挺好的,饭菜也很香。”   她这个动作自己觉得没什么,倒是那帮汉子们围在那乱叫,一个劲起哄:“大当家有媳妇疼哩。”   荣桀浑身上下就压根没有扭捏两个字,他知道颜青画对他如今可能没那么深沉的情感,充其量把他当成兄长那般依靠,再多的也不可能有。   怕她别扭,他就回头喊了一句:“再乱说话,一会儿不给饭吃。”   汉子们嘴里敢胡咧咧几句,可到底也是怕他的。荣桀这样开朗大方的人,手上确实也是有些手段,要不然他年纪轻轻,根本压不住这些愣头青们。   荣桀冲颜青画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木桶,转身往那边走:“都洗干净,像什么样子。”   那些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老实了下来。   荣桀这一沉下脸,跟他爹当年实在没什么两样,一想起老大当家那些整治人的手段,年纪小些的都打了寒颤。   “我们这就洗好。”   吃午饭的时候,颜青画是跟翠婶她们一起用的。   等到用完午膳,两个人并肩往竹屋走,颜青画轻声细语道:“下午我也陪你去梯田。”   荣桀立即反驳:“不行。”   他拒绝的太快了,颜青画不由看了他一眼。   荣桀顿了顿,解释道:“下地太辛苦,寨子里的女人都不用下地,再说寨子里的事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   女人们不用下地,却要管寨子里的所有事儿,从一日三餐到洗洗涮涮,百十来人的饭难做得很,一天到晚其实也没多少空闲。   颜青画停在原地,她仰头看他,整个人显得娇小可爱。   她认真道:“我不是在问你。”   有那么一瞬间,荣桀只觉得这小媳妇的样子可怕极了,他张了张嘴,最后莫名其妙没敢反驳:“好吧,你不能累着。”   “好。”颜青画轻声笑笑,一下又变成了那个知书达理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妻管严的荣大当家:有些事情吧,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大嫂:恩?   荣大当家:当然,这都是因为媳妇尊重我。感恩! 第9章 生病   中午山上日头足,大家伙可以回自家竹屋午歇,美美睡上一觉再去忙下午的事。   荣桀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知道青天白日颜青画可能不会好意思同他睡一起,就取了张席子铺在外间地上:“屋里太热,我平日里都是这么午歇的。”   颜青画定定看他一眼,默默点了点头,没反驳他。   等回到卧房,颜青画脱掉外袍,盖上被子躺了下来。   她现在盖的这床被子是她从山下带来的,盖着习惯又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一切都是暖的,她整个人飘在云彩上,甜滋滋的味道充斥鼻尖,仿佛那云是桂花糕做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一栋农家小院出现在眼前。   颜青画只觉得那景熟悉极了,可头昏脑沉,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有人喊她:“青画,青画。”   颜青画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后拽去,她猛地睁开眼,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荣桀就站在床边,忧心忡忡瞧着她。   她浑身难受极了,明明还只是早春,她却觉得又闷又热,额头都是冷汗。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瞧着脸色不太好,山上比山下冷,发寒就遭了。”荣桀倒了一杯水,很规矩地扶她坐起身,把水杯递给她。   “我不知道我在做噩梦。”颜青画这么一张口,那低哑的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猛地灌了一大口水,才觉得好了很多。   “你下午就在家里休息,我刚才要了碗姜汤给你,趁热喝了再睡。”荣桀道。   颜青画这会儿确实觉得不太利落,她没有矫情或犹豫,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这就喝,快去忙吧。”   荣桀把碗放到床边,又体贴摆了两块手巾给她擦汗用,这才匆匆离去。   “唉。”等他走了,颜青画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昨日颠簸一整天,心里头又紧张,底子本就不太好,这么一弄就有点难受。   可她不能给荣桀添麻烦。   颜青画咬了咬下唇,把荣桀那一床被子也压到身上,密密实实包裹住自己。   她入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一定要熬过这一次。”   这一回她没做梦。   颜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全暗了下来,她出了好多汗,这会儿觉得身上很轻,一点都不难受了。   应当是发了汗好些了,她想着,艰难地推开沉甸甸的两床被子,慢慢坐起身来。   “你醒了?觉得如何?”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颜青画掀开床幔往外望去,却见荣桀正坐在桌边,脸上还带这些朦胧睡意。   月色下,他英俊的面容仿佛发着光,深邃的眼眸显露出极好看的青黛色,不若白日那般黑。   颜青画愣了一下,见他脸上都是衣服压出的印子,便知道他守了她很久。   “回来怎么也不叫醒我,”她难得絮叨一回,就要起身下床,“自己坐在那里多不得劲。”   荣桀忙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扶她起床,就差没帮她把鞋穿上了。   颜青画往里缩了缩脚,红着脸说:“我自己来,哪里能这么没用。”   荣桀也没强求,他见颜青画精气神确实好了许多,便起身点上蜡烛。   温暖的光照亮卧室,颜青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看你出了好多汗,就用小灶烧了些水,这会儿还温在下面,你可要沐浴更衣?”荣桀也跟着红了脸,只不过没叫颜青画瞧出来。   颜青画迟疑片刻:“若是麻烦便算了,我擦擦汗便是。”   荣桀摇了摇头,叫她坐在床边等,自己飞快忙活起来。   冬日里山里很冷,竹屋又怕火,这要是烧起来整个寨子都要遭殃。   一山寨的人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好方法。   白日里木柴烧完,剩下些木炭留在灶里,晚上捡出来闷进罐子里,抱着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便一点都不冷了。   不过每家的一楼还是有个小灶膛,平日里也方便村民们烧水用。   颜青画安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确认自己没什么大碍,取了一身里衣便除了卧房。   荣桀正拎着满当当的两木桶热水,往小隔间里送。   隔间里分两块,一边是通风极好的厕间,另一边就是他们平日里洗漱的地儿。   里面摆了个挺大的木盆,一开始颜青画以为是洗衣裳用的,这会儿才知道村里人是用它来沐浴的。   看了看那深度,应当能把自己洗干净。   这边已经放了两个木桶了,颜青画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荣桀又送来两桶,笑着说:“盆子我下午已经刷干净了,你今日先凑活用,该日我再做个新的给你。”   在叶向北上山之前,他们寨子里其实一两个月洗一次澡也是有的,都是单身的汉子,没几个知道干净。   不过叶向北说:“多洗澡不容易生病。”他们才在农闲时偶尔洗洗,竟觉得很不错。   颜青画冲他点点头,笑得很温柔:“不用打大木盆,你回头做两个小的给我吧。还得做一个单独用来洗衣裳的。”   “行,这两日我就做!”荣桀满口答应下来,又取了蜡烛和炭盆放到一边,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就坐在外面,若是不妥你就招呼我。”   颜青画起初没觉得什么,直到她坐到木盆里,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流淌,一张俊俏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为了叫自己没那么尴尬,她便开口问:“你给我讲讲你家里事吧。”   这两日过得太忙碌了些,两个人还没怎么有时间聊聊自己,许多事都不太清楚。   荣桀其实也没多想,他一门心思怕颜青画病了,正担心她一个人摔在里面再受伤。   只听了她的话,便也徐徐开口:“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爹以前是个屠户,家里在怀远县上有个肉铺,一家子也算富足。”   他声音很好听,把那段过往在寂静夜夜里娓娓道来,叫颜青画也跟着静下心来。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娘又有了身子,只是那会儿世道就不太好过。家里生意不好,我爹收不上猪,百姓们也着实吃不起猪肉,便只得把铺子挂出去租了。”   “索性家里还有些根底,到我娘生下我妹妹时都还好过。我那时候也算是半大小子,我爹便让我留在家里照顾我娘和我妹妹,自己出去做工赚钱。”   那大概是天盛八年,也是一个寒冷的春日,颜青画一直记得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什么,她紧紧攥着手,沉默地擦洗头发。   “其实那些年县里更乱一些,我爹当时想把铺子卖了,带我们一家回小店村住,结果还没来得及走成,我娘和我妹妹就没了。”   他声音很平静,仿佛那段过去都只是过去,只颜青画听在心里,没由来一阵心慌。   那一年,她哥哥也没了。   只是这般年月家家户户都不容易,不幸和苦难仿佛瘟疫,沾染着大陈的每一位百姓。   “后来爹就带你上山了?”荣桀沉默了好一会儿,便听到颜青画这般问。   那一声爹她叫得顺畅极了,荣桀抹了一把脸,继续道:“我家原是小店村的,只那时候我爹对朝廷失望至极,便领着早年认识的弟兄小子,一起上了山。”   如果不是逼到绝路,他们一定不会做这个选择。   颜青画擦干净身上的热水,把头发擦干后仔细包进干帕子里,穿着新里衣从隔间出来:“我知道了,这样其实也挺好,自己养活自己便成,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轻轻拍了拍荣桀的肩膀,叫他也去洗漱,便回了卧室。   “青画,”荣桀在隔间里喊她,“桌上有热水,你记得润润嗓子。”   颜青画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再傻兮兮叫她媳妇,反而叫起了她的闺名。   明明听起来没有媳妇亲近,却莫名叫她面红耳赤。   “好,你也快些,明日里还要早起。”   等两个人都躺到床上,颜青画才说:“我家是杏花村的,小时候母亲就没了,一直是父兄教养我长大,也是那一年,溪岭饥荒,我哥哥……就是那一年没的。”   颜青画的兄长那一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是不假。   她父亲不是守旧的人,见家里两个孩子等饭吃,便狠心当了很多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   可手里有银子,在那年月却还是换不回粮食。   这事一说就有些沉重,只是颜青画刚生过病,心里头总是有些闷闷的。   黑暗里,她瞧不见荣桀的脸,却听他道:“以后我们努力养活自己,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颜青画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他白天很辛苦,便没打扰他,等他那边已经熟睡了,才松了口气。   睡了一白天,她这会儿并不困。   趁着自己精神,她把这两天的事都想了一遍,默默想着自己能为这山寨做些什么。   她父亲虽然是个不出世的书生,可懂得却一点都不少,衣食住行农耕种植,几乎都手把手教过自己的孩子。   颜青画长舒口气,心想:我们得一起努力,让寨子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虽然老子没文化,但老子第七章就娶上媳妇了,某些重重重重孙啊……   荣锦棠:早有什么用?洞房了吗?   荣大当家:……你等着! 第10章 挖笋   次日清晨,颜青画很早就醒了。   外面很安静,连鸟儿都还未早起。   颜青画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朦朦胧胧又有了些浅薄睡意,刚要一头栽进梦乡里,就听身边的荣桀动了动。   早上天气凉爽,空气清新,村里人也大多是这个时候儿下地,早些忙完就能早些归家,不用顶着大日头干活。   荣桀醒了以后,并未马上起身,他瞧瞧扭头看了一眼颜青画,结果就看到她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   “唉,你怎么醒了不叫我,”荣桀被她吓了一跳,坐起身来关切问,“好些了吗?”   颜青画点点头,也跟着起身:“没事了,昨天兴许是不太适应,今日就好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知道生病也没人照顾,颜青画这些年也没怎么大病过,哪怕是偶感风寒,也像昨日那样喝碗姜汤闷头睡一觉就好了。   荣桀披上外袍,下床给她端来温在汤婆子上的温水:“先润润口,今日里你想怎么安排?”   别看他大字不识一个,却真是心细如发,颜青画同他相处几日,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他这优点。   等到她换上厚实些的夹袄去了厨房,还小声跟翠婶说这事:“大当家真是个顶好的人。”   她也不是故意要夸自己丈夫,只这短短两日相处,荣桀真是对她体贴入微。   翠婶笑着瞧她一眼,把锅里温着的红豆粥递给她:“日子长了,你就会越瞧他越好,你看这粥,是他特地自己出钱叫我给你备的,就怕你病不能好透。”   山寨里确实是吃大锅饭,不过叶向北那也有个账本,每次出工的时候谁多出力气,谁休息请假都有记录。每次下山办事总能带回些银钱物件,大当家都叫按出工时长分了。   兄弟们都很淳朴,大多数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凭着对山寨的深厚感情,没人有闲话讲。   再说,叶向北也不知是有多少个心眼,他写的那个账本谁看都服气。   荣桀自己手里已经攒下不少家当,想用些好的,可以自己出钱从公粮里扣。   以前他自己一人,从没要求过别的,可这有了媳妇就不太一样了。   颜青画一听这个,心里头也跟着热乎乎,她觉得这山寨太有意思了,这百十来个人,人人都有着一颗心。   这里头,作为核心的大当家荣桀功不可没,不过他那几个得力手下也确实很了得。   颜青画捧着碗小口喝了粥,这粥里依旧是糙米,可红豆却是实打实的,喝在嘴里甜滋滋,香浓的红豆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关心的滋味。   她冲翠婶道谢,道:“多谢翠婶辛苦这一回,我也不会什么缝补手艺,以后翠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这小姑娘确实是个爽快人,翠婶打心底里喜欢她。经过他们这场匆匆忙忙的婚宴,翠婶整个人都开朗不少,兴许是想开了,不再日夜缅怀过去。   “好,那婶子就记下你这话。”   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粥下肚,颜青画就吃饱了。   她现在的胃口还很小,哪怕寨子里吃食比村里多,她也不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用过早饭,她便帮着翠婶一起弄大家伙的吃食。   早上都是吃米汤,再配上一大锅山药芋头,就着鲜辣得宜的咸菜丝,每个人都是有滋有味。   忙忙碌碌的一天,就从香喷喷的早膳开始。   等荣桀领着第一波村民下了地,剩下的人才陆续进了议事堂。   顾瑶兰也打着哈欠进来,抬头就看到颜青画在那端碗:“小嫂子,你好些了?”   颜青画笑着同她问早,把一根热乎乎的山药递给她:“好了,本就没那么娇贵。”   等早膳忙完,顾瑶兰便过来挽住她的手:“大当家特地嘱咐过我了,叫我今日跟好你。”   颜青画想了想,还是道:“我们先上山吧?过段时候等他们开始插秧,我再去瞧瞧。”   顾瑶兰取了背篓和弯刀给她,两个人一起往后山去。   整个山寨依山而建,往下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往上因为略有些陡峭,又植被丰盈,荣锦棠便没叫村民破坏。   一开始的路还算好走,颜青画零零散散看到了不少桃树梨树,间或也有杏子和红果,正是早春三月,桃花梨花粉白绽放,漂亮的仿佛画中仙境。   颜青画深吸口气,叹道:“这里真美。”   顾瑶兰随手在地里采了小朵木耳:“你喜欢就好。”   颜青画也学着她的动作,在腐木上采木耳,这个拿回去若是不立马吃掉,晾干也能储存很长时间,一年四季都能吃。   不过山上也并不只有自然而生的食物,顾瑶兰还给她指了种在空地上的玉米、芋头、山药以及各种豆子,因为地势原因,每一块地都不是很大,却都被利用充分。   “大当家和冯总管一起上山看过,最后实在舍不得那些能种水稻的地,便把这些移到山中,倒也挺好养活。”   颜青画点点头,心里又赞了荣桀一句:真是够聪明。   两个人一路往山上爬,不过是就来到竹林里,顾瑶兰放下背篓,弯刀一指:“开工吧小嫂子。”   颜青画也毫不含糊,用粗布抱住手心,便弯下腰开始找笋。   这片竹林浓密茂盛,就是把笋子都采了也无妨,不过他们寨子里人手有限,今日便只得他们两个上山来了。   “你别老叫我小嫂子,也叫我青画吧。”   “也行,不过你回头得跟大当家说,叫他不要训我。”   颜青画又忍不住笑了。   或许是山上气氛太好,也或许是过上了吃饱喝足的生活,也可能身边终于有人陪伴,多了亲人,她这一两天笑得比去岁一年都多。   “也不知道她们忙不忙的过来。”颜青画叹道,“这年月,小娃娃们都要干活。”   前两天笋子正冒头,为了能多采些春笋,寨子里满打满算加起来那么五个小孩子都跟着顾瑶兰上了山,忙了两天采了两大筐下去。   笋子不经放,一放就老,今日便换成她们两个大人上山,留小娃娃们在山下跟母亲们剥笋。   寨子里女人孩子少,除了翠婶、顾瑶兰,剩下的都是跟着丈夫一起上山的媳妇,山寨一百多口人,只有三对夫妻,他们膝下也就四个孩子。   还有一个被起名叫燕小豆的是大当家捡上来的,是个乖巧懂事的男娃娃,跟着燕嫂子一家过活。   要不是现在寨子里只能勉强养活这么多人,又劳作繁忙,荣桀真是怕管不住他们。   都是半大小子,早晚要娶媳妇的。   越是这样光景,女人孩子就越不容易,荣桀早就同得力手下强调过,务必不能在下山时欺负了好人家的姑娘。   不过这个要求,他自己却先打破了。   颜青画听顾瑶兰絮絮叨叨说寨子里的事,听到这也不由笑了。   “兄弟们没跟大当家吵架?”   顾瑶兰摇摇头,手上动作迅速敏捷,一看就是熟手:“明面上倒是没有,背地里我也不清楚。”   颜青画想了想,她抬头望了望苍茫巍峨的启越山,心里落了个主意。   只是这事能不能成,真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再说现在寨子里也没那么富足,还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采笋这活儿颜青画以前也老做,两个人连着干了一个多时辰,眼见阳光穿过密林的叶子照耀大地,这才停了下来。   两个大背篓都被装满,已经冒了尖。   颜青画只觉得胳膊酸疼,也顾不得地上寒凉,将就着在干净些的石头上坐下,取了腰间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口。   鸣春江刚好流淌过高耸入云的启越山,分叉而来的溪水甘甜可口,喝进嘴里叫人浑身舒爽。   “走吧,我们下午再来一趟,应当就差不多了。”   等休息够了,顾瑶兰就背起背篓,率先往下走。   颜青画跟在她后面,只觉得肩膀上千斤重。   “你真有力气。”要不是这两日吃得好,她真不一定背的起来。   顾瑶兰回头冲她笑,主动把她背篓里的笋子往自己背后扔了几颗:“我天生就力气大哩,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肯定干不过我。”   颜青画噗嗤笑出声来。   “行行行,我们是娇滴滴小姑娘,顾大侠是手有千斤的壮士。”   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背上还有负重,下山时两个人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赶在午膳前回了寨子。   今天地里的活要全部干完,这会儿兄弟们还没回来。   刚把两大背篓春笋放到厨房里,就听那边小娃娃们哀嚎:“怎么还有!”   顾瑶兰用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头横眉竖眼道:“李大毛!平日里就你最爱吃腌笋,再叫不给你吃了。”   叫李大毛的男娃娃瞧着七八岁的年纪,长得虎头虎脑很精神,他是张甜姐家的老大,也是五个娃娃里的大哥。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顾瑶兰揍他,被她这么念一句,顿时缩回去老老实实蹲在那剥笋。   张甜姐正在做饼子,闻言笑话儿子:“大毛你要是再给我上房揭瓦,我回头就把你送给瑶兰姑姑,我看你还敢不敢了。”   颜青画坐在一边安静地捏着肩膀,翠婶瞧了一眼,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哎呦。”颜青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是肩膀压伤了。   “你这丫头也是忒爱逞强,下午不许背了!”翠婶说着,又有些不放心,老远冲刚回来的荣桀喊:“一会儿回去给你媳妇擦点药油。”   荣桀一听就有些急了:“伤了哪里?”   颜青画一个没拦住,翠婶就喊出声去:“肩膀上呢,你多给搓一会儿,应当没大事。”   一听那伤在肩膀上,荣桀一张被晒得通红的脸更红了。   那是不是……要脱衣服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哇……这么早就能、能、能见着脖子以下了???比某些人进度快了很多呀!   某些人:还是那句话,你确定你能看见? 第11章 约法   中午回去午歇,荣桀就有些不太对劲,颜青画见他耳根子都红了,不由又气又好笑。   这人在溪岭都是响当当的土匪头子,若是旁人知道他这么爱害羞,不知要作何感想。   “行啦,你去下面烧点炭,我自己来便是了,没多严重。”颜青画推着他下了楼,这才松了口气。   荣桀被她那双纤细的小手一推,控制不住往楼下走,等到了一楼,才回过神来:“你小心些。”   颜青画没理他,回了卧房掀开领子,两条被背带压的红痕已经略有些肿起,不过瞧着确实没多大事。   她自己搓热掌心,倒了点药油按了下去,刺痛从肩膀蔓延,颜青画缩了缩脖子,却没放开手。   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她就给自己上好了药,去隔间洗干净手便开始收拾昨日的里衣。   荣桀确实有心照顾她,可也很尊重她,里衣这样的贴身衣物他根本就没问,只堆在隔间等她自己洗。   颜青画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衣服搓洗干净,取了挂到外间的露台上。   寨子里的小竹屋造得特别好,一层虽然不用来住人,却也做了两间隔断,一间用来堆放杂物,一间是则可以生火洗衣,方便得很。   二楼甚至还有个外延的小露台,方便村民们凉衣晒被,省得来回搬动。   等颜青画洗好衣服,荣桀也把闷在灶膛里的炭取出放到汤婆子里。他皮糙肉厚,一点都不嫌烫,抱在怀里就上了楼。   颜青画瞪了他一眼,叫他赶紧放到桌上,一边下楼去煮水。   山里的溪水甘甜清澈,所以也不用费劲煮茶,直接在灶膛上坐上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了。   荣桀在楼上喊:“你等我来,千万别自己拎壶。”   他话音刚落下,就看颜青画轻巧上了楼。   她给大茶壶里蓄满了水,把铁壶放到桌上,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道:“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以后家里的事,是不是也要听听我的意见?”   这话叫她说得和风细雨,温柔婉转,荣桀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傻乎乎点了头:“你说。”   颜青画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第一呢,以后要喝的水都要烧开,为了节省柴火,咱们可以一次多烧几壶,弄个凉壶存水。”   她顿了顿,强调一句:“最好也跟兄弟们都说说,不要图省事喝生水。”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荣桀完全没问为何这样做,只道:“行,听你的。”   颜青画长舒口气,笑道:“第二,每日早晚都要净面漱口洗脸洗脚,等你有空做好木盆,咱们晚上就泡泡脚,好不好?”   她这一句用的是疑问句。   主要是她哥当年怎么也是杏花村有名的小秀才,也依旧不爱洗脚。   不过这两天观察下来,她发现荣桀总是把自己弄得很干净,她便也放下心来。   若是荣桀有这臭毛病,她估计早就念叨了。   荣桀倒是没成想她说这事,一听不由红了脸:“我挺、挺爱洗脚的,洗脚很、很快乐。”   哎呦我说的这是什么啊!   不知道咋回事,明明跟兄弟们吹牛时什么话都讲过,面对颜青画就很怂,什么都讲不出来。   甚至都跟邹凯那臭小子一样开始结巴了。   颜青画很给面子,她使劲憋着笑,好歹没笑出声来。   “那就好,”颜青画顿了顿,微微垂下头去,“我还怕你嫌我事多。”   荣桀忙摆手:“怎么会,你都是为我好。”   颜青画勾起嘴角,轻声道:“那还有第三件事。”   荣桀深吸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   “第三,便是希望你不用对我太过紧张,在杏花村我也自己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已经要操心太多事,寨子里这么多人要管,不要为我再费心了。”   荣桀手里一松,一颗心莫名快跳几分。   他用深邃的青黛眼眸紧紧盯着她瞧,仿佛想把她的容颜印进心里。   颜青画正如她所说,自己照顾了自己很久,她瘦成一把骨头,却也不会娇气到躺在屋里什么都不干。   这是她来寨子的第三天,已经很好地融入这里,主动承担起属于她的责任。   想到这里,荣桀不由笑笑。   他面容英俊,眉目深邃,平日里在颜青画面前都是老实憨厚的样子,这样一笑却显露出别样的成熟稳重。   他沉声说:“我为寨子里忙的事,你不也在慢慢帮我操心吗?”   “所以分出去的那些心便请你帮我收着,我不觉得累,我觉得很值得。”   荣桀没有停:“虽然你可能不太相信,但为你破例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刹那间,颜青画面红似火。   她万万没有想到,荣桀这个大大咧咧的地里汉子,能把话说得这样动听。动听到她一颗心都控制不住,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荣桀其实真是发自肺腑肺腑,他这么一说完,见自己媳妇已经快要把脸埋进裙子里,不由有些好笑。   “好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讲,我能做到的都会认真做到。”   荣桀催着她赶紧午歇,自己便去了外间打地铺。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冲着房梁无声笑了笑。   或许是累着了,颜青画很快便沉入梦乡,也不知睡了多久,是窗外的号子声吵醒了她。   昨天她睡得沉,没听到这音儿,这会儿被吵醒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荣桀敲了敲房门,等她应了才进来:“该上工了,你还要上山?”   颜青画摸了摸肩膀,觉得已经好多了,便点头道:“你放心,我不背笋子了,采点马齿苋回来做菜饽饽。”   她很有主意,也确实是个很有本事的姑娘,荣桀没说什么,只帮她找了一个小竹筐,给她系在腰间。   “你那肩膀不能压,这样方便些。”   两个人擦了把脸便出门,顾瑶兰已经等在门口,正百无聊赖捉弄地上的蚂蚁。   她转着眼睛在俩人面上来回看,总觉得有点不同,只到底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你们怎么回事啊?”等荣桀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敢拉着颜青画问。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叫颜青画又想起中午那段话来,脸蛋又有些热,弄得她眼前发晕。   “哎呀,有什么好问的,哪里有什么事,快上山吧。”   顾瑶兰看着她欲盖弥彰的背影,嘿嘿一笑:“肯定是不可告人的事!”   上午的时候颜青画仔细看过,启越山上的物产比他们小杏山丰富得多,就是不采笋子,也可以菜采点马齿苋和木耳,用盐杀杀水,可以做成香喷喷的菜饽饽。   中午的时候张甜姐说她也会包,叫颜青画多采点,这东西好生长得很,总也吃不完的。   两个人很快就忙碌起来,颜青画一边干活一边问:“山上的桃子好吃吗?”   顾瑶兰一想起那味道,忍不住咂咂嘴:“好吃,山上的桃子是软桃,个头不大却个顶个的甜。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汁水,能叫人咬掉舌头。”   “那敢情好,我可爱吃这个,只是我们村里桃树少,结的果也不是特好吃。”   顾瑶兰忙了一上午,这会儿看着依旧神采飞扬,她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实在很是精力充沛。   “不过山上桃子太多了,咱们只能捡着没烂的时候赶紧吃,一场雨可能就都打下来,落到地上就烂了。”   颜青画听了,心里一动:“你吃过果酱没?”   顾瑶兰手上顿了顿,她发现颜青画懂得东西真的很多,有时候说出来的事物她从未听过,却能从她的描述里想象出一二分模样。   懂得多口才好,瞧着就不像一般人。   “没,就是果子做的酱?”她好奇问。   颜青画就笑:“把桃子洗净后去皮去核,放小锅里中火熬煮,要是有麦芽糖,放些糖会更好吃。等粘稠了就取出来,放小陶罐里密封保存,能放一个月左右。”   以前父亲给她做过这个,那滋味到现在还能时常想起。   顾瑶兰眼睛一亮,她自己是个爱吃桃子的,能多存一个月实在很美。   “这法子好,只是麦芽糖太贵,寨子里存的不多,要省着用呢。”   颜青画点点头,道:“黄糖或者蜂蜜也成,这个回头我跟大当家说说,要是能做成,可以用来去川西、云州或者业康换粮食。”   对于这个山寨,颜青画已经考虑的很远了。   去岁溪岭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饿死病死不计其数,但周遭几省没他们这般严重,又赶上朝廷征兵,汉子们都离了家,粮食其实是有盈余的。   也正是因为溪岭这两年饥荒,才免了征兵之苦。   总之无论如何,苦难的都是百姓,颜青画叹了口气,道:“溪岭地主乡绅就那么些,也不妨有那么几个仁慈的,不为难手下佃户,咱也不能去劫富济贫不是?”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只靠抢解决不了根子上的问题,还是得自己手里有底子,才能慢慢发展起来。   顾瑶兰直接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上山之前只是个普通农女,实在没想过这些,总觉山上日子比山下要好过,便已经很满足了。   她出神很久,才叹口气:“你想得真远。”   颜青画笑笑,面容很沉静:“天不叫人活,我们就得自己找活路,要不然等朝廷跟鲜卑打完仗,你说他们要不要来对付咱们?”   顾瑶兰面色一白,惊道:“你是说?”   颜青画收起笑容,抬头望了望天:“总不能听天由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我爱洗脚皮肤好好~幺幺幺幺~戴上头巾唱唱跳跳~   大嫂:放过彼此,佛系人生。 第12章 回门   颜青画比荣桀有经验,她不仅带了小竹篓,还背了个很轻的大布兜,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兜。   马齿苋是南地很寻常的野菜,家家户户都吃得,春季里生得最多,漫山遍野都是。   它也算是最好辨认的药材,食用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的功效。以往每到春日她父亲都会领着儿女上山采许多回来,早年光景好,还用板油包过饺子,一口下去鲜嫩得腻嘴,有别样的滋味在心头。   “孩子们肝火旺盛,多吃些这个很得宜。”   虽然已经采了这么多,也确实不够整个山寨人吃,不过就女人孩子尝尝鲜,汉子们只要干粮管够就行,倒是从来不挑剔别的。   等顾瑶兰的功夫她又采了不少木耳,打算回去晒干存储。   下午比上午轻松一些,两个人很快就下了山,颜青画跟张甜姐一起包了一大锅菜饽饽,孩子们吃的香极了。   颜青画自己也吃了一个,虽然用料简单,但吃的就是春日里的野趣,脆嫩的青叶剁的很碎,混合着玉米的味道,香极了。   夜里回去,颜青画先是收拾了会儿衣柜里的衣裳,就听见荣桀出去一趟,一盏茶的功夫才进门。   她好奇下楼,发现他背了两大麻袋粮食回来,塞得满当当。   “你这是做什么?”她问。   荣桀笑笑:“明天我请了假,陪你回门。”   颜青画一下子愣在那里,好半天没讲话。   “咱们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我想着你们村子饥荒,便从公库里买了一袋玉米,一袋山药,省得明日空手回,你脸上也不好看。”荣桀解释道。   这年月,穷苦人家回门挖一兜野菜也是有过的,她又是孤身一人,荣桀其实没必要送回门礼。   不过她想起那日荣桀对老村长的承诺,心里一热,控制不住地冲他笑笑:“难为你想得周到。”   她笑得如同春日里的桃花,粉嫩多情。   荣桀心里头清楚,若是没有那些善良的村民,颜青画可能还熬不到现在。   一啄一饮都是情份,他不想叫她心里难受,也感念村民们的恩德,便有了这一番计较。   颜青画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犹豫一会儿,道:“小店村和大店村,现在还有空屋吗?”   这两个村子其实也算是山寨的,自从荣桀跟县衙里的官吏干了一架之后,镇子上就再没人敢来收税。只不过早几年服兵役的男人们太多,现在两个村子里依旧空了大片田屋。   也说不上为什么,两个人明明才认识没几天,却莫名有些惺惺相惜,颜青画这般拐弯抹角问一句,他竟马上就明白了:“你是想让村里人搬过来?”   颜青画冲他笑笑,瞧着就甜到心里去。   “我们村就剩二十户,五十来人,家家户户也没多少值钱东西,就怕他们不舍得也不敢搬。”颜青画叹了口气。   任谁离开家乡都会害怕,更何况大小店村的情况特殊,杏花村的百姓们不一定敢贸然跟朝廷作对。   可如果不搬,留在那里会一日比一日艰难。   眼看今年雨水足,春耕也开始了,等春耕结束,说不得征兵的军吏还会再来一次。   村子里走了那么多男人,又有几个回来的?   颜青画站在隔间门口,静静看着他洗衣裳,轻声开口:“很多时候,我们还是要靠自己,不能听天由命。”   荣桀这么多年也是自己一个人过惯的,除了不会做饭,简单的家务都能不求人,他甚至还会给自己缝补袜子。   听了颜青画的暗示,他想了想,认真说:“可朝廷手里控制着铁器。”   这一点是最要命的,大陈对铁器管制严格,百姓们是能买到菜刀、镰刀等利器,可要想大规模制造铁器,原石就无处可寻了。   他能这么说,就证明他不是没想过,颜青画心里头略安定,道:“也不急,北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鲜卑人野蛮粗俗,跟大陈打了这么多年,来来往往数十万士兵扑在战场,依旧没个头。   山中夜晚比白日凉爽,等两人洗漱完回了卧室,一时间也没什么睡意,颜青画就把衣柜打开,翻找他的衣裳。   荣桀脸上微热,想制止又有些蠢蠢欲动:“做什么?”   颜青画瞪他一眼:“瞧你的衣裳,也不知道补补。”   他怕热,夏日都是简单的短褐,只不过经年下地干活,衣服破损较多,显得极为陈旧。   颜青画有点生气,因为他没有自己主动把衣服拿来,请她缝补。   要不是她刚才收拾衣柜,还真被他给骗了。   他身上那两身单衣恐怕已经是他最好的衣裳了。   她点燃烛火,坐在桌边开始缝,一边还絮絮叨叨:“我打小就没了娘,也不是很会这个,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二。”   荣桀坐在床边,手里也不闲着,拿了竹条编筐:“能穿便是了,山寨里又没人在意。”   那倒是,颜青画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给他缝衣裳。   这手艺活对她来说其实有点难,比读书习字难得多,不过她们总归已经是一家人,这些小事再去求人太不合适了。   夜晚的山寨安静极了,大多数村民都已入睡,只他们两个坐在家里,忙活手里的事。   虽无人说话,却有一种别样的亲密在里面。   这大概就是家的样子。   次日清晨颜青画早早就醒了,不过这会儿荣桀比他早,已经去一楼忙碌起来。   他在做木盆。   这手艺是以前山寨里的老木匠教的,老人家无儿无女,几乎教了所有山寨的人,去年冬天老木匠离世,村里人一起给他办了丧事,也算有始有终。   他用刨子细细把盆边打平,又用砂纸磨了边,这才满意地放到一边,准备忙下一个。   “怎么没多睡会儿?”颜青画揉着眼睛下楼,问他。   荣桀赶紧把地上的木渣扫进灶膛里,怕她呛到:“也才起来没多久,想着今日可能回来的晚,先把盆子做了再说。”   或许是因为很有天分,荣桀做的木盆漂亮实用,两个盆子尺寸不一,还能套在一起摆放。   等都忙完,也到了用早膳的时候。   “今日还是坐马车下山?”颜青画喝了一大口荞麦旮沓汤,问。   他们两个难得坐在一起用膳,没吃几口就要被早起的兄弟们打趣,不过颜青画面不改色,一声都不应。   荣桀也懒得理他们,认真道:“我叫了强子陪咱们一起去,他驾车技术好。”   颜青画这回没马上答应,她沉思良久,最后下了决定:“可以再叫两个兄弟去吗?我家里还有些东西,想一并带上山来。”   其实今日是第一天春耕,只不过寨子里的兄弟都是熟手,又有几位当家的在,荣桀便很放心陪她回村。不过再请俩人,就需要商议一二了。   他没问还要带什么,先跟冯思远讲了几句,便领着雷鸣和一个叫大树的年轻小子过来:“他们都是骑术好手,带重物也很使得。”   颜青画这才松了口气。   一行五人先去了半山腰的空地,取了马车套上马,等颜青画在车里坐稳,他们才一路下山,往杏花村奔驰而去。   奔走在同样的乡村小路上,颜青画的心境却跟来时大不一样。大抵是因为日子有了奔头,她现在浑身是劲儿,那点迷茫和不安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积极向上的勇气。   一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杏花村门口。   颜青画被荣桀扶下马车,抬头就看到那棵熟悉的大榕树。   几个娃娃依旧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跟着红丫朗声读书。   五六岁的小丫头,教起书来竟有板有眼,书读的特别认真,一点都不含糊。   看到这幅画面,颜青画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倒是平子眼尖,扭头就瞧见村口来了一群青壮汉子,正想叫族弟去地里喊人,一晃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是先生回来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什么都顾不上,起身就往村口跑。   等他跑到跟前,却没做什么失利的事,反而站在她面前深吸口气,行了一个弟子礼:“先生早。”   颜青画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酸涩,低声道:“早,你们都早。”   她在娃娃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见一个都没少,心里头的欢喜更甚。   “老村长呢?又下地去了?”颜青画问。   平子点点头:“最近农忙,村里人都不得闲。”   他年纪不大,说话办事却很利落,一看就是受过极好教育的。   颜青画陪着他们去榕树下坐了一会儿,耐心给孩子们答疑解惑,那边荣桀亲自去了地里,请老村长回了村。   地里的活重要,但颜丫头的事也不是小事,村民们大多都跟着回来,在榕树下见她气色极好,脸蛋红润,便对荣桀他们放下戒心,很平和地接受了这样一门亲事。   等荣桀嘱咐弟兄们搬下粮食,老村长便皱起眉:“回来瞧瞧我们便是了,还带什么东西,山上日子也不好过。”   荣桀没说话,倒是颜青画道:“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想拜托您的,可万万别见外。”   老村长老实巴交一辈子,却并不是个傻子,见颜青画十分严肃,心里便起了疑惑,因此把村民们都赶回地里,他便领着这对年轻夫妻去了自家祖屋。   如今家里管事的是他两个媳妇,他和老妻都是平和人,平日里一碗水端得平,一家子也没闹过什么矛盾。   不过家里也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件,闹也没得可闹。   猛然见了荣桀这般高大的汉子,两个媳妇都有些不好意思,端茶倒水便退了出去,不好意思再进来。   倒是老太太稳稳当当坐在厅里,笑着叫颜青画吃茶。   颜青画见老村长一脸担忧,便鼓起勇气道:“咱们村子辛苦一年,到头来都要交税,村里娃娃都吃不饱,一个比一个瘦弱。”   她顿了顿,见老村长神色未变,继续道:“咱们村子里田地本就不算多,人口也比别的村少,留在这里实在没什么前程。小店村那边还空了许多地呢。”   其实她说得已经很委婉,这都不是没前程这般简单,简直是要没命了。   然而老村长却还是没什么反应,颜青画便说不下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老村长才沉沉开口:“若是我们走了,儿郎们打完仗回来,找不到家可怎么办?”   “别的不说,我家里那两个已经杳无音信许多年,一家都在等。”   作者有话要说:  荣大当家:能进媳妇闺房了,高兴!   大嫂:你其实去过的,你忘了吗?   荣大当家:不一样!我现在是有身份的人! 第13章 救人   老村长没讲什么大道理,他既不反对成为落草为寇,也知道村子里讨生活不易,可最难以撼动的一件事却摆在眼前,叫人不得不去深思。   还留在这里的乡亲们,哪一个不是在等亲人归家?   他既然说了这个理由,颜青画无论如何也不好再劝下去了。   荣桀见颜青画有些着急,便出言道:“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可官吏却每季都来,税交不上要罚,人领不走也要罚,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村长没吭声,摩挲着腰上的烟袋锅子沉思。   他以前喜欢抽水烟,可后来连饭都要吃不起,自然也就不再抽了,这烟袋锅子却舍不得扔,一直留在身上。   “我们山脚下的大小店村也都空了大半,屋舍都是现成的,只要简单修葺便能住人。田地也还有许多好田等着种,若是咱们村里有人愿意去,这边村子有多少亩地,那边便也能给多少。”   地其实不少,只是劳力少没人种,山寨里忙自己的田都难,实在没精力下山种地。   若是杏花村能去,确实能增添不少劳动力。   老村长叹了口气,见他们小两口确实真心实意,便说:“回头我问问乡亲们,她们若是有人愿意走,我便找人过去联络你们。”   可算他松了口,荣桀笑道:“多谢老村长通融,小店村里有我们的弟兄,过去找王草娃便是了。”   老村长最后还是收下了他送来的回门礼,郑重对荣桀道:“瞧你这样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对我们颜丫头,只望你以后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能像今日这般真诚待她,其他别无所求。”   荣桀和颜青画相视一眼,一起冲他行了礼,这才领着一帮弟兄回家。   几日没住人,屋子里就落了一层灰,这地方依旧是她的家,却有了几分陌生的样子。   荣桀不让颜青画开门,自己进屋洒水通风,才让她进去。   颜青画进了里屋,叫荣桀也跟着进来:“你去把床下的木箱搬出来,太沉了,我搬不动。”   荣桀看她一眼,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什么都没说。   他掀开床单弯下腰去一看,床底下整齐摆着两个樟木箱子,上面挂着小铜锁,边角早就磨平,已经有些岁月的痕迹。   “这是?”荣桀没有立时就搬出来,只起身看她。   颜青画望着他,面容沉静,显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这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藏书,一共四箱,三百一十八本。”   荣桀瞪大了眼睛。   大陈向来重武轻文,这些年若不是鲜卑入侵,于武上也一直平平淡淡,并不十分重视。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哪怕荣桀不懂读书习字,基本的道理也是知道的。   能有藏书传下来的人家无不是书香门第百年大族,颜青画家中一口气藏了四箱,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微微皱起眉头,还是没有搬。这些藏书是属于颜家的,是颜家传承给颜青画的祖传宝贝,他们两个确实已成了亲,可这些他也依旧不能带走。   “你家里有没有地窖?我帮你存进去吧。”他想了想,还是道。   颜青画摇了摇头。   她认真看着荣桀,突然踮脚伸手拍了下他的头。   因为个子太矮,她拍了两下就没再继续,差点没把胳膊弄伤。   “你啊,想得太多了,”她轻声笑笑,推着他去搬箱子,“我平日里就爱读读书,山上没书瞧怪不得劲儿的。”   这倒是,荣桀也发现她不忙的时候就要弄点事情做,应当是没书看闲得慌。   □□桀还是很犹豫。   这是颜家的祖产,太珍贵了,真的不适合搬去他们那个土匪窝子。   颜青画狠狠瞪他一眼:“快别墨迹了,要不然回去该晚了!”   被媳妇这么一骂,荣桀顿时不清醒了,理智什么的都不翼而飞,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媳妇说的都对,我为何要反驳?   他木着脸把箱子搬出来,还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那箱子虽然只是最简单的木色,在他眼里仿佛会发光一样,他没读过书,可不妨碍他敬仰读书人。   “怪不得第一眼就觉得你气质超然,果然是读过书,比旁人就是不同。”荣桀道。   这愣头青,夸人总是特真诚,搞得颜青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便使唤他去父亲房间把剩下两箱书也搬出来,交给兄弟们驾到马车和马匹身上。   马车是单驾马车,载物太重马儿也难拉动,索性山上的马都是经过训练的矮脚马,一匹架一个箱子倒也不算太难。   颜青画家里还有些笔墨纸砚之物,她简单收拾了一个竹箱,又从父亲房间的箱柜里取出一个木盒。   荣桀跟在她身后抱东西,见状便问:“这是?”   颜青画仔细摸着那盒子,轻声道:“这是我父亲早年的笔墨,还有家中的族谱等物,放这里也是落灰发霉,一并带走吧。”   荣桀从她手里接过,仔细抱在怀中。   “青画,”他认真对他说,“以后寨子就是你的家。”   “我们都是一群粗人,干着并不光彩的活计,可寨子里的人们都很勤劳也很努力,我不能给你荣华富贵,却能保证叫你衣食无忧。”   “祖辈的东西我们先好好收着,将来有机会便传承下去,不会叫颜家的传承断在你手里。”   颜青画深吸口气,把满眼热泪压了回去。   “好。”她这般说着。   这一回可比上次带的东西多,书本笔墨一样不少,还有颜青画平日里经常用的瓷罐水杯,也都一并带上。   这便见得,她确实是想要回山寨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从村里出来,娃娃们又一路送她到村口,颜青画停下来严肃道:“先生不在,你们也要好好读书,下回来先生还要考你们的。”   平子领着红丫,大声回:“先生放心!”   颜青画挨个拍了拍他们稚嫩的肩膀:“下回见。”   因为行李多,回程速度就慢了一些,刚行至刘家村村口,就听里面一阵喧哗。   颜青画掀起车帘,打眼就瞧见一群中年人拽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子,他们表情狰狞,一脸坏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那娃娃估摸着才十来岁,还没长成。   “大当家,”颜青画喊了一声,把荣桀叫到身边,“你瞧那是不是出了事?”   荣桀定睛一看,眉头不由皱起。   “这姓刘的忒不是东西,又干这缺德事。”   刘地主就是上回荣桀过来“办过事”的那一户,他名声还不如山匪好,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不是个人。   前两天荣桀上门狠狠教训他一顿,还威胁了一通,告诉他若是再犯他还要来收拾,结果这小老儿不长记性,又要干这欺男霸女的缺德事。   刘家村原本人口就不多,加上许多佃户家的男人都打仗走了,剩下妻儿老弱只能靠佃种刘家的地过活。这些年他仗着跟镇上的官老爷有交情,欺辱了不知多少姑娘,整个刘家村里能嫁人的都早早嫁出去,剩下的都是没门路的,只得忍让熬日子。   荣桀也是才听说这事,赶紧过来管了管,却没成想一点都没用。   他眉头皱得很紧,一股怒气窜上心头:“这小老儿,忒不是个东西。”   “青画你且等着,我带弟兄们去瞧瞧。”   他说瞧瞧,那意思就是要管了。   颜青画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且小心些,他们人多。”   荣桀冲她笑笑,说出来的话却张狂极了:“我看他敢动我一根手指不。”   他说完,留下大树守着颜青画,自己则带了雷氏兄弟大摇大摆过了去。   颜青画坐在马车里着急,却没跟过去添乱,她掀开车帘一角,紧张地盯着荣桀的身影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她心里最可靠的人。   他说能办到的事,有一件不少,都给办成了。   只看他们三个高壮汉子往那一群人面前,不多时就把那些刘地主的走狗轰走了,雷鸣扶着那小孩,往马车这边来。   颜青画这才长舒口气。   等到小孩儿上了马车,颜青画才意识到这竟不是个女孩。   这少年郎长得忒是漂亮,唇红齿白眉目温柔,实在是难得的好皮相。   她愣了一下,难得啐了一声:“这姓刘的简直是禽兽。”   这孩子不仅不是女孩儿,瞧着年纪也还很小,就是这样刘地主都动了歪心思,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一开始还缩在角落里,见颜青画眉目慈和,整个人才慢慢放松下来:“多谢你们。”   他轻声道谢,那一把嗓子也是极细嫩,仿佛春日里刚生的嫩芽,带着晶莹的露水。   颜青画定了定神,问他:“你愿意跟我们走吗?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这么一问,少年眼睛便红了,哪怕脸上还脏兮兮的,也难掩姝丽颜色。   倒真真是个男生女相的模样。   “我娘刚没,他们便要抢了我去伺候那老头,我好说歹说在家里守完母亲头七,原想着偷偷跑了,却没成想还是被他们抓了回来。”   他一边说,眼泪便顺着脸颊留下来,沾染了浓密的长睫毛。   “我刚才还想要不一头碰死算了,活着指不定得多难。”   “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碰到你们救了我。”他低头抹干净眼泪,认真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山匪是什么,我想跟你们走。”   颜青画递给他一个竹筒,里面还有半筒水。   “好,跟我们上山,就有活路了。”   少年到底是个男娃娃,刚才哭了一遭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会儿接过水,赶忙自报家门:“我姓董,叫董迎风,姐姐叫我小风便是了。”   颜青画还没来得及说话,不料外面传来荣桀的嗓音:“叫什么姐姐?臭小子要叫大嫂!”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看什么看,叫大哥。 第14章 农忙   回去的路上,颜青画问了几句董迎风家里事,听闻他已是孤身一人,难免有些动容。   董迎风今年不过十二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郎,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会干活,会种地,到了山上我会努力养活自己,不给你们添麻烦。”   颜青画看着他,就仿佛在看杏花村自己那一群学生,她笑笑:“你还小,先不忙说这些,咱们寨子里有独居的兄弟,你便去凑活几日,再做打算。”   董迎风使劲点点头,却不防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他小脸一红,低下头怎么也不肯讲话了。   颜青画心里觉得他过于腼腆,实在有些可怜他,轻声道:“这趟出门未带粮食,一会儿咱们就上山了,山里伙食很好。”   或许是因为做过教书先生,她对孩子们一向和蔼可亲,对董迎风说起话来也和风细雨,搞得跟在外面的荣桀老大不高兴。   等半山腰上停好马车,他就凑到她边上,扶她上马:“你很喜欢那小子吗?”   他跟着翻身上马,在她身后问。   醇厚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炸开,犹如夏日里最灿烂的烟火,明亮了颜青画的心房。   她嘴角慢慢勾起温柔的弧度,声音里也透着一股欢快明媚来:“怎么?”   荣桀没吭声。   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讲?荣桀面无表情看着山路,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意:“哦,就在想安排他住哪里。”   山寨里的竹屋如今都住满了,不过一栋可以住两到三人,挤一挤也无妨。   颜青画垂眸沉吟片刻,坏心眼道:“跟咱们住一起?”   话音刚落下,她就感到荣桀浑身都僵硬起来,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往里收紧,仿佛把她整个人紧紧搂进怀中。   大概是生来头一回,她好生感受了一下男人的力量。   “不行。”他坚决反对。   颜青画这次终于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说:“那好吧,叫他先跟连和住吧。”   听见她的笑声,荣桀这才反应过来她在逗自己,这也顾不得生气了,只无奈说:“你真是的。”   颜青画还是笑,搞得前头带路的雷鸣都忍不住回头瞧了瞧,被荣桀凶狠瞪了一眼。   等回了山寨,才发现这会儿寨子里安静极了,大家伙都还没下工。除了厨房里忙忙碌碌女人家,其余的竹屋里再无闲人。   颜青画请兄弟们帮她把箱子搬回竹屋,送了荣桀他们去地里,这才领着董迎风去厨房。   按理说十来岁的男娃娃正是调皮时候,可董迎风却极为安静,颜青画不跟他说话他就一声不吭,再加上他那张美丽俊俏的容颜,实在像个养在闺阁的世家千金。   “山上饭菜简单,但保证能让所有人吃饱,你先歇息两天,等熟悉了再看有什么活需要你忙。”颜青画道。   若是就让他闲着,显然他自己也是不肯,还不如找点事情给他做,好叫他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   董迎风使劲点点头,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说:“我……我会做烟花炮竹。”   颜青画脚下一顿,实在很是诧异。   大陈朝廷对烟火管制极为严格,多为官匠制作,每年年节时官府开办的烟花铺子就会大批售卖,价格不贱不贵,普通老百姓家里买串满地红也不是多难的事。   这门制造技术,一直掌握在皇家手里。   “你怎么会这个?”颜青画小声问。   反正寨子里这会儿也没人,董迎风其实也是个有成算的人,听了便老实说:“我父亲原是川西那边官厂的工匠,后来那个村子闹瘟疫,大多百姓都染了病,朝廷不想管,直接派人烧村。”   这事颜青画从未听讲过,此番听来也觉得心中一寒。   纵使对千疮百孔的朝廷早就不抱期待,可每每听到这样的事,任谁都会难过。   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也是我父亲命大,从山上逃了出来,来到溪岭改名换姓,娶妻成家有了我。”   颜青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声音清缓温柔:“你要好好活着,为你父母,也为你自己。”   董迎风眨眨眼睛,晶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实在是可怜极了。   “原先我母亲不叫他教我这个,可我父亲却说多一门手艺将来说不定能多一口饭吃,无论用不用得上,学了总归是好的。”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叫人听不到音儿。   “只是我只知道要怎么做,从来没动过手,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他小心翼翼看了颜青画一眼,咬咬嘴唇不再言语。   颜青画没说话,她沉默地领着他来到厨房,抬头就瞧见顾瑶兰在那剥笋子。   这几天她采了好多笋子,显然自己也极爱吃。   见颜青画领了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来,她不由扔下手里的弯刀,凑过来盯着他看:“你从哪里拐来的?长得真俊。”   董迎风被她吓得后退好几步。   颜青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瞪了她一眼:“休得胡说。”   顾瑶兰撇了撇嘴,没再打趣他,只热情道:“午膳快做好了,饿了吧?”   董迎风十分害羞地抬头瞅瞅她,还是没吭声。   顾瑶兰是个活泼性子,见他不答话也不在意,笑嘻嘻坐过去继续剥笋。   要先把所有笋子剥去外壳,洗净晾晒,等到水份都晒干,就要开始熬煮了。   每到这个季节顾瑶兰都分外兴奋,熬煮笋子的香味总能飘得很远,搅动她记忆深处那些回忆,哪怕只是盯着火坐在那一整天,她也不觉得辛苦。   颜青画估摸着董迎风已经饿了有几天了,便带他进了厨房,跟正在准备豆芽菜的翠婶问:“有做好的饼子吗?新来了个娃娃,先给吃口饭。”   翠婶最是热心肠,一见董迎风这可怜样子,立马从竹筐里取了一大个荞麦烤饼,又取来一小碟腌萝卜,叫他就着吃:“别客气,寨子里别的没有,吃能管够。”   董迎风实在是有些感性心肠,一听这话又要掉眼泪,只大概觉得有些丢人,低下头悄悄擦干不想叫人瞧见。   他吃饭又静又快,不一会儿一整个荞麦烤饼就吞下肚去,才幸福地拍了拍肚子:“多谢翠婶,我吃饱了。”   翠婶笑眯眯看他,可矜夸:“真乖。”   颜青画在外面摆桌,正想过去领他先回连和那休息,没成想刚下地的汉子们一窝蜂从远处跑来,瞧着十分的气势磅礴。   山寨的汉子都很淳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一见来了个年轻小兄弟,都围上来搭话,你一言我一语直接把董迎风说蒙了。   颜青画站在那轻轻扫了他们一眼,汉子们顿时老实起来。   “三当家的,小董孤身一人,可否麻烦你先照顾几日?”   已经到了春日,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汉子们打个地铺都能睡,根本不讲究这个。   话不多又比较斯文的三当家连和点了点头,他个子不算太高,也没荣桀和邹凯那么壮实,却叫人瞧了就觉得舒坦。   仿佛话本子里的忠厚勇敢的儒将,又许是家境落魄却顽强赶考的书生。   “好。”他这么说着,转身就走了。   邹凯同他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自来熟地推了一把董迎风:“快、快跟上,阿和先带你去、去休息。”   没见过他这么爱说话的结巴,说不利索完全不在意,一整天都不闲着嘴。   董迎风愣了一下,随即红着脸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他身影不见了,兄弟们才哄堂大笑。   荣桀站在颜青画身边,皱眉瞧他们:“不许欺负人,听见没有!”   汉子们勾肩搭背,一个个连声应道,然后就往议事堂跑去。   荣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性子都太野了。”   “其实也算是好事。”颜青画笑着劝他一句,叫他不要老操心兄弟们,“回头下山问问,若是有村里姑娘愿意嫁来,他们成了家便稳重了。”   荣桀点头,洗净手脚头脸才陪着她去端了一整筐烤饼:“以后有了你这个大嫂,终于有人能给他们操持这事了。”   他刚正经没一会儿,转头就嘿嘿笑起来:“也不急,先叫他们羡慕几天,压压他们性子再说。”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   “说什么呢你!”   荣桀咧嘴笑,闷头进了议事堂。   等午歇起来,颜青画便也跟着荣锦棠去了地里。   正是春来湖水绿如蓝的时节,一望无际的稻田映衬着蔚蓝的天,让人瞧了就心情舒畅。   启越山上的梯田层层叠叠,从最高处看去仿佛一尾活泼的锦鲤,鳞片上点缀着斑斓的光芒,炫耀人眼。   她要跟来可以,荣桀却死活也不肯叫她下地,只吆喝着兄弟们赶紧忙活,叫她在梯田边的茶棚里准备茶水。   颜青画也并不是跟来插秧的。   因为地势原因,山寨的梯田弄得并不是非常平整,一小块一小块一次而下,一眼望不到头。   梯田最外围是修葺好的田垄,保水固土,山寨的弟兄们腿脚灵活,走在上面也不怕摔。   他们三五成群,一片一片忙活,速度又快又齐。   顾瑶兰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身边:“他们都是勤劳的好儿郎。”   颜青画笑笑,脑海里却不停盘旋,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书,使劲回忆着遗漏的内容。   三百多本藏书里,大约有五六十本都是农桑耕渔之类的农林典籍,颜青画不说全都倒背如流,里面大部分却早就熟读于心。   只之前几年饥荒,干旱少雨,种什么都不出数,看过那么多书也成了摆设。   颜青画沉思良久,突然眼睛一亮。   顾瑶兰第一次听她声音激动得抖起来:“瑶兰,我想起一个典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不行,那个小白脸,怎么那么白!   大嫂:你冷静,人家还是个孩子。   荣大当家委屈成宝宝。 第15章 异样   顾瑶兰正想问她是什么,却见她皱眉摇了摇头:“算了,时间久了我也记不太清,晚上回去再翻翻书,若是能成最好。”   “你真厉害,读过那么多书。”顾瑶兰真心实意道。   颜青画笑笑:“等农闲了,我也教你认认字,多学学便能会。”   她们两个把消渴的叶子茶泡上几壶放桌上晾凉,又打了溪水过来备用,这才弄完茶棚里的活计。   颜青画站在田垄上,仔细把梯田的整个地貌都记在心里,拉着顾瑶兰去厨房忙了。   腌笋和笋干都不算难做,腌笋是现吃的,腌上几罐能吃好些天,笋干就略复杂些,大约夏时也能佐餐。   几个女人家忙了一下午,才把腌笋弄好,一罐一罐封在瓷罐里,整齐码放在厨房角落。   笋干只把笋子煮熟,漂洗干净后用竹签对穿,再放入桶中凉水漂凉,静置一夜等明日凉透了才能继续制作。待明日切成薄片,太阳底下晾晒五日便可储存起来。   她们寨子里这做法已经是最简单的,味道也很普通,只是为把笋子多储蓄些下来,省得每日都是青菜萝卜吃,嘴里头没滋没味。   忙了一天,大家伙都已疲累,晚食便很简单,没弄那么多花样。   饭食因着农忙比往日更丰厚一些,翠婶用小青菜、笋丝和木耳烫的杂面疙瘩,出锅时还奢侈地滴了两滴香油,那香味直飞得老远,怕是山下村子都能闻到。   除去这个,便只有山洞里储存的紫皮芋头。   紫皮芋头个头大,蒸熟后剥皮放凉,一口咬下去香甜绵密,浓郁的芋头香气从喉咙一直往下蔓延,最后充满整个身体。   紫皮芋头的味道比小个毛芋要浓香得多,非常好吃爽口。   这芋头是荣桀在外地用银两换来的,能储存好几个月,一直从秋日吃到现在,将将还剩十来个的样子。   颜青画是第一次吃这个,美妙滋味充斥口鼻之间,实在好吃极了。   她在嘴里细细品味一番,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诗,一下子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潮州那边有名的荔浦芋头,她倒是没有想到荣桀居然还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这事在她心里如鹅毛打水,虽带动层层涟漪,却也没惊起太大波澜。   用过晚膳,忙碌的一天总算结束了。   山里劳力多,大约三四日的功夫就能完成插秧,到那时若是山下两个村子还没忙完,他们也会下山帮上一两天,不叫留在村里的老弱妇孺难捱。   夜晚风凉,荣桀陪着颜青画在山边遛弯,走了几步颜青画便问他:“农忙结束后做什么?”   荣桀低头瞧她,月色下她眉心的额妆明艳而妩媚,她看着他笑,就连月色都是温柔多情的。   “等忙完了地里的事儿,还要修缮竹屋,我打算再修两个仓库和一个新的议事堂,省得每次说事都不够严肃。”   确实,任谁在善堂里说正经事,能忍得住一肚子馋虫?   颜青画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他又说:“春日里动物抱窝,我们也不好去捕猎,等到夏季炎热再上山,捉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好去县里换些粮食。平日里没那么忙,就编竹筐做小家具,总也不能闲着。”   他们虽然落草为寇,也不会一天到晚下山抢劫,毕竟骨子里都是朴实小老百姓,若不是不想被抓去西北送命,谁又愿意这样?   荣桀见颜青画一脸若有所思,便道:“其实我们还伪装过木匠,去琅琊府做过活呢。”   感谢老木匠一片仁爱心肠,寨子里的弟兄们从此多了一门营生手艺,县里人多半认识他们,荣桀就想了个法子跑到省府去做活,一整个冬日愣是赚了不少回来。   颜青画可真没想到,他们为了吃饱肚子,真的什么苦都吃得。   “你真厉害。”颜青画由衷感叹。   荣桀摇了摇头,远目苍穹,满眼皆是落寞:“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不是个男子汉?”   “怎么会?”颜青画吃惊问他。   荣桀低下头去,天色渐暗,颜青画看不清他的面容:“若是我能有些骨气,自当报效朝廷,为大陈马革裹尸,不抗鲜卑不还家。”   堂堂八尺汉子,谁都有个做英雄的美梦,可当众人生死维系他一人之时,他却也不能任性而为。   颜青画摇了摇头,她表情淡淡的,仿佛说的是家常一般:“朝廷又不是没有军户,却还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安危不停强征穷苦百姓去冲人数,前线横尸遍野的大多是长剑戈矛都不会用的普通人,那些勋贵武将又去了哪里?不过是些拿百姓去换命,只敢躲在中都的缩头乌龟。明知是去送死,为何还要去呢?”   “再说,我父亲曾说大陈朝堂腐朽,皇室气数将尽,他不愿堕落到跟那些欺凌百姓的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便只能归隐山林,做个闲散野翁。”   朝堂腐朽、气数将尽。   这八个字说来,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砸中荣桀的心。   不知为何,他就自然而然相信了颜青画的这一番陈词。   “那咱们大陈百姓当如何?岂不是要叫鲜卑蛮子任意欺凌?”荣桀粗声道。   然而颜青画依旧很平静,她看着荣桀,从他脸上找到了最想要的那个东西。   “不,鲜卑力所不及,怕是再过百年,他们也不能踏入汉阳关一步。”   荣桀沉默了下来,若朝廷不复,鲜卑未入,那将来问鼎中原的又是谁呢?   平生第一次,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他心里叫嚣,仿佛就要冲破胸膛,向天奔去。   索性,颜青画未再继续说下去。   夫妻二人沉默地回了竹屋,荣桀点亮蜡烛,陪她收拾书箱。   她们颜家的书箱很有讲究,整体是用处理过的樟木所制,面上刷一层清漆,防水防潮又防虫,就连合页也都是纯铜所制,一看就不是等闲之物。   颜青画从腰间的小荷包里取出一串钥匙,找到小铜锁上写着“壹”的箱子,咔哒一声打开了锁头。   随着一声清脆巨响,颜青画抬起箱盖,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书本。   颜青画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这些书,仿佛在看世间最有学问的先生。   “这一箱里,大多是农耕书本,回头我再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提高亩产。”   荣桀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山,家里以前又只是屠户,他的确没读过书,却不代表他没见识。   “辛苦你了。”他对她说的话,从来深信不疑。   荣桀力气很大,颜青画请他扣着书箱两边的提环,把书箱整齐摆进卧室空着的墙角,又把家里带来的笔墨纸砚摆在桌上,这才满意地了点头。   “很好,终于有点样子了。”   荣桀跟在后面脸上一红,突然又有些结巴:“这几日农忙,等、等过些天,我再打些家具,要不然、要不然外间太空。”   他们这竹屋确实什么都没有,屋子里很宽敞,一个双人竹床架在窗边,对面是一个衣柜和两个箱柜,再边上是个小桌子,平日里就用来点蜡摆水,也挺方便。   最里侧靠门的位置却都空着,瞧着不像回事。   这一回书箱摆好,才显得有些烟火气。   屋里还好些,以前荣桀从来不在意这个,又不用在家里用膳,厅里只有一把躺椅跟两把椅子,空的一眼能望到了头。   那躺椅还是他父亲原来的旧物,后来父亲走了,他便把那山脚下的旧木屋改成仓库,没有继续住在那里。   颜青画笑着看他一眼,道:“也不急,外间还很宽敞,回头我好好筹划筹划。”   媳妇说什么都是对的,荣桀使劲点头,又仔细把两个新盆子都洗干净,才拿给颜青画用。   沐浴更衣之后,两个人便睡下了。   颜青画虽想晚上再读会儿书,可又舍不得浪费蜡烛,便也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她很早就醒了,大抵是因着干活辛苦,荣桀难得没醒,依旧老老实实躺在那,瞧着就不是个心眼多的人。   可以想到他昨日说还伪装过木匠,她就想笑。   这人,也忒有意思了。   颜青画着急瞧那书,便小心翼翼起身,想从他身上跨过去,先下地活动。   只没想到荣桀也不知梦到什么,一把搂住颜青画的腰,翻身一扭,就把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那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席卷颜青画的全身。   男人温热的体温和结实的胸膛给了她别样的安全感,她略动了动,却发现腿上有些异样。   颜青画愣在那好久,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刹那间,她脸蛋红如春日里的三角梅,娇艳美丽。   这坏蛋!   颜青画刚想推他,却听他哼了两声,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动也不敢动了。   还好荣桀一向睡得沉,不一会儿他自己就仰躺回去,松开了颜青画。   等到荣桀睡得美美的起来,就看到颜青画坐在窗边冷冷瞧着他,荣桀顿时打了个哆嗦,问:“怎、怎么了?”   颜青画淡淡一笑:“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男人嘛,每个月都有那几天。   大嫂:哦,一个月就几天啊……?   荣大当家:我不是,我没有。 第16章 惊变   然而直到插秧结束,荣桀也什么都没猜出来。   他苦思冥想,又不好意思问颜青画,只得埋头给家里做家具。   想要给颜青画做一组桌椅,方便她早上在窗边读书,还要给她做一个漂亮的竹雕笔筒,摆在桌上才像个样子。   哪怕是难得的休息日,荣桀也没闲着,他一个人在一楼忙活许久,终于把竹编桌椅都做好,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外间。   颜青画也在家读书,这一箱书她几乎都看过,此时翻起来速度极快,用不了多久就能翻完一本。   她在找曾经看过的那个章节,想要把那方法再斟酌一二,田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哪怕再有把握,她也不会贸然而为。   “青画,过来试试高矮如何。”直到荣桀的声音吵醒她,她才发现外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组家具。   颜青画眼睛一亮,过去摸了摸那光滑平整的桌面,眼睛闪着璀璨的光:“多谢,做的又好又快。”   荣桀咧嘴笑笑,见她坐在那正合适,便又下楼忙活去了。   他这会儿若是回头,一定能看到颜青画温柔的目光。   有了桌子,她读书就更方便些,她心里高兴得不行,难得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把笔墨纸砚都摆到桌上,站在边上端详好久。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书桌了,她心里想着。   一阵凉风送入,惹来春天的絮语,颜青画望了一眼外面晴朗的天,头一次觉得前路光明。   她脸上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笑,又去读下一本书。   两个人分开忙了一天,却觉得充实极了。颜青画已经找到那本专写梯田的书,心里大概有了些计较,想等农忙后再通荣桀他们商量,看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晚上安置后,荣桀问她:“你的纸笔可还够用?下回进城我给你弄些回来。”   颜青画家里吃穿发愁,可纸笔书本却多得是,她轻笑道:“不用,先紧着粮食棉花,如今四月在望,也不过几个月就要冷了。”   山上冷得早一些,约莫十月就要穿夹袄,汉子们火力旺可以少穿些,可山上山下的老弱妇孺却缺棉衣御寒。   若不是溪岭离主产棉花的宁河毗邻,棉花运输到这里价格不算昂贵,恐怕去岁冬天会有更多人熬不下来。   荣桀听她已经在考虑冬天的事,不由感叹一句:“难怪以前向北总说山寨里缺个女主人,这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总是想不到那么仔细。”   颜青画瞥了他一眼,面上不显,心里头却觉得舒坦极了。   她也不是见谁都这么上心的,只真心喜欢寨子,打心底里把自己当寨子的一份子,想让兄弟姐妹都过得好些,这才每日起早贪黑,忙活那些零碎的活计。   荣桀躺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睡意。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他便把床幔掀起,好让夜风能透些进来。   “明日我们下山帮忙,你去吗?”荣桀问。   颜青画看了一天书,脑子累极了,这会儿要睡不睡得,听了这话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去吧,我还没去过村里呢。”   荣桀见她实在困顿,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才带着傻兮兮的笑渐渐入眠。   许是日子有了盼头,他现在每日心情都很好,夜里自然也是好眠,一觉到天明。   因着要下山,荣桀早早就醒了。   他想着翠婶之前跟他的交待,便轻手轻脚穿衣下地,去了一楼烫了一壶热水。   等把温水准备好,颜青画也醒了,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伸手就端了床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顺着干涩的喉咙一涌而下,叫醒了她四肢百骸里的困顿。   颜青画双手拖着水杯,低头认真瞧着它,仿佛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荣桀准备好净面的水,进屋喊她:“你先去洗漱,我准备点水带着,你还要带什么?”   不过就是下山帮忙,根本不用那么麻烦,颜青画抬头,难得温柔道:“不用带别的,辛苦你了。”   荣桀简直受宠若惊。   不是说颜青画对他态度不好,相反,她其实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   兴许是因为家教极好,她待人接物总是客客气气,也很顾忌寨子里大多都是穷苦出身,从来不说那咬文嚼字的话。   她讲过家里都是读书人,荣桀原先并未那么清晰感受过,昨日见她安静坐在那读书的样子,一下子就对“教养”两个字有了深切体会。   因为教养太好,所以她对自己也一直非常好。   然而这种“好”,却真的只是客气而已。   可今日颜青画坐在那冲他笑的样子,却隐约有些不同了。   不知道怎么说,总归他能知道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怎么吸气也冷静不下来。   颜青画见荣桀站在那傻了一样,脸憋得通红,不由歪头问他:“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荣桀见她歪着头,一头长发垂在颈边,露出圆润细腻的耳垂,不由更是紧张,好半天没讲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丢人死了,一点都不是勇敢强壮的男子汉!   索性颜青画自己聪明,她渐渐反应过来,看着他噗得笑出声来:“还是大当家呢。”   她打趣他一句,见荣桀已经快成个木雕钉在地上,终于收起满心的戏弄,大发慈悲放过他:“行了,快去准备水。”   荣桀飞快消失了。   颜青画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边,等他走远了,才开怀笑起来。   这人真是忒老实了。   两口子起来的早,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出了竹屋,路上碰到叶向北,荣桀一瞬就恢复成那个冷静果决的大当家。   “我只带一半兄弟下去,剩下的你领着砍些老竹。”   叶向北颔首,拿了本本子跟在他身边说:“这次春耕的活计都已记录在册,我跟老冯一起核对过,你看是不是叫嫂子也审核一遍?”   颜青画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她自己不会主动提罢了,等到叶向北主动讲出口,她才道:“我先跟兄弟们一起下山,大小店村我还没去过,也去认认人,晚上回来我再看,可好?”   “行的,大嫂说了算,也不是急事。”叶向北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个大嫂心里就发憷,他忖度这位年轻秀美的大嫂应当比他学识高得多,因此更是不敢造次。   读书人就是这样,对方若是比自己强,那就要发自内心尊敬。   颜青画淡淡扫了他一眼,笑着对荣桀说:“回头有空,咱们开个学堂,你也要学学呢。”   荣桀刚才还满心雀跃,这会儿听了这话面容一僵,顿时就白了脸。   看见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他就浑身不舒服,不说写了,便是读都很艰难。   叶向北幸灾乐祸:“哎呀大嫂,你就别强人所难了,以前老当家还叫老冯教大当家的,结果他跑出去走货去了,死活不愿意学。”   颜青画笑着站在荣桀边上,却说:“那大当家真厉害,不识字也能把生意做好,许多人都算不清楚账的。”   这也能硬夸?叶向北笑容尴尬在脸上,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失敬,失敬。”   这两口子单个都惹不起,俩人凑一起更惹不起了。   叶向北也不知道该为寨子未来高兴还是担忧,总之他先溜走再说。   荣桀站在原地没动,小声补充:“我……其实识数。”   颜青画今日心情莫名好,她笑起来,轻轻推了一把荣桀:“我知道的,走吧先去用早饭。”   寨子里的扩建计划早就讨论过了,荣桀不在也有叶向北和冯思远盯着,盖楼手艺好的都留下来忙碌房子,剩下的就跟着荣桀和邹凯下山帮忙。   大陈行至今日,外敌虎视眈眈,朝廷暴吏横行,哪怕是征兵这样的事,也是可着穷苦山村来欺负,抓走一波不解气,还要再来一波。   梧桐镇在溪岭是有名的穷,这边军吏讨不到好处,自然就要欺压百姓。   因此几个没什么关系也没钱打点的村子如今已经见不到什么青壮男人,剩下的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老者,就是未及束发的少年郎,实在也怪可怜。   大小店村原本加一起也就不到百户,如今能勉强凑百人都难。   大片的水田都因人力不及和种粮不足而闲置,若不是荣桀年年带人下山帮忙,恐怕温饱都成问题。   一行四十多个汉子骑着山寨里所有的矮脚马,依次下了山,荣桀因为要带着颜青画,走在最后头。   他低声给她讲大小店村的事:“村子里的水田都还不错,村民们也会种玉米芋头之类的粮食,两个村子就隔了一条溪水,村中也多有联姻。”   颜青画颔首,想到他瞧不见自己,便答:“我昨日清点咱们去岁种良有余,不如跟村民们说说租他们些地,咱们自己耕种,他们平日里帮着浇水除草,等秋日丰收也咱们自己收割。”   荣桀想了想,还是皱眉:“这两年换了个胆子小些的镇使,他不敢派人来大小店村闹事,这才叫村民们挨过饥荒,前些时候村长还跟我说村子里的男娃娃长大了些,能出些力气了。”   他没立刻应下,颜青画便知道他是想下山跟村长先谈谈,心里多少有了数。   一行人都是骑马好手,不多时就来到山脚下,往东北方望去,能看到些低矮的屋檐,那边便是小店村。   荣桀正想叫邹凯先去村里打声招呼,却不料山路上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倒在泥地上。   颜青画和荣桀这会儿正好已经回到队前,低头就看到那小孩儿瘦弱的背影和凌乱的长发。   “平子!”颜青画一下子就看出他是谁来,惊得就想从马背上跳下去。   荣桀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纵身而起,一起落回地面上。   颜青画吓了一跳,等凑到平子跟前时心口还噗通直跳。   “平子,是不是村里出事了?”颜青画叫荣桀扶起他,焦急地喊,“你醒醒,到底怎么回事?”   这孩子平日里最喜欢干净,如今却满头满脸都是土,从杏花村到启越山可不算近,骑马都要一个多时辰,更何况是徒步而来。   平子悠悠转醒,刚看清眼前人是谁,便哭了起来:“又有狗头去旁边的张家湾抓人,爷爷见咱们村子也要遭殃,叫我、叫我过来找你。”   颜青画眉头一皱,脸色刷地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媳妇太温柔,吓死我了,发生了什么?   大嫂:你猜?   荣大当家:小心脏怦怦直跳QAQ 第17章 赶到   杏花村的老村长姓赵,平子大名叫赵平,取的平安健康之意。   在他的记忆里,八岁以前的人生确实和了名字,是的的确确的平安喜乐。   可那一年之后父亲和小叔都被征兵离开,从此以后家里就少了欢笑,他依旧顽强地成长着,却再没有小时候那么顽皮。   身前给自己顶天立地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要用瘦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   他已经成了母亲和爷爷奶奶的希望。   连年征兵,剩下的男娃娃们大多都很自觉,平子如今也不过十二岁,却能从杏花村一路走过来,走了两个多时辰。   十几里山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披星戴月满身寒意,却一刻都没停下。   “这怎么办?”颜青画回头看了一眼荣桀,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却还是需要荣桀说那一句话。   这个节骨眼上老村长叫亲孙子过来请人,恐怕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荣桀跟邹凯对视一眼,沉声道:“石头你带上平子,先去小店村跟张大哥说一声,然后就上山通知兄弟们,先修出几栋竹楼来,急着住。”   叫石头的少年纵马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已经脱力的平子:“会不会骑马?”   平子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石头冲他咧嘴一笑:“没事,哥带你骑,你安心,有大当家在,就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平子闭上眼睛,终于放松下来。   荣桀站在原地看着这群过命交情的兄弟们,沉声道:“别的话不多说,这算是我的家事,愿意过去帮忙的,我荣桀真心实意感谢,不愿意去的也无事,要麻烦你们回寨子帮忙建楼。”   在他们山寨,荣桀一向不强迫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可这些兄弟也都不是孬种,听了他这话就都喊起来:“大当家这就不对了,您跟大嫂的事也是弟兄们的事,这事没跑。”   这些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汉子,却用行动表明义气两个字最深的涵义。   荣桀扶着颜青画上马,双腿一夹,飞快往杏花村疾驰而去。   他身后,跟了所有一起下山的兄弟,除了石头,一个都没少。   颜青画白着脸,心中焦急村子里的事,也不太适应剧烈奔跑的马儿,这会儿整个人软软靠在荣桀怀中,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她心里头热乎乎的,既感谢他,又感谢他们。   耳边是男人强有力的心跳,脸颊是微凉的春风,颜青画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第一次他带她上山那一天。   那一日他们刚认识,她儿戏一般跟他回山,当夜两人就成了亲。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知道发几句海枯石烂的誓,却会认真跟她说:“以后有我在。”   她的命运在一夕间改变了。   兄长走后,她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要不是有父亲一直开导她,恐怕她都熬不到长大成人。   可是后来父亲也没了,她有一口没一口的捱日子,舍不得村子里帮助过自己的叔叔婶婶,放心不下自己教过的小学生们,才一个人撑到今天。   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乱世里,她曾经一直都很迷茫,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直到上了山,见到了山寨里面乐观开朗的人们,她才隐约有点烟火气。   她跟他们也不过就认识几日罢了,今日杏花村有难,荣桀当机立断就要赶去帮忙,而这般兄弟们也毫不含糊,一起奔扑而来。   颜青画深深吸了口气,凌冽的风灌进喉咙里,叫她不由自主咳嗽两声。   荣桀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风凉,你捂住嘴,仔细胃疼。”   颜青画接过,把帕子轻轻捂在口鼻处。   那上面只有清静的皂角香味,一看就是刚洗干净的,一点异味都无。   颜青画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荣桀太过沉稳,她也渐渐不再慌乱,整个人冷静下来。   军吏再如何厉害,也绝对不敢碰启越山的这些山匪,能保住杏花村的百姓最好,保不住……   颜青画皱起眉头,不敢深想下去。   往日里顾忌马儿吃力,他们要一个时辰才到杏花村,而今日实在有些着急,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   正巧昨日是休息日,山寨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到了杏花村口的时候竟没一个疲倦的,都是精神矍铄坐在马背上,一双双虎眸盯着村里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人瞧。   那几个官吏正耀武扬威,其中一个三十来岁贼眉鼠眼的官吏正扯着方婶子家的儿媳,一不注意就要摸腰上去。   方婶子家这个儿媳是当年逃难来的杏花村,方婶子看她可怜,便领回家当女儿养,她自小跟方婶子的独子方大梁感情深厚,十来岁就成了亲,哪怕方大梁已经被征兵三年未归,她也依旧说着等她家大梁回来,两个人一定要赶紧抱个孩子这样的话。   这年景,最不缺孤苦伶仃的女人。   方婶子家一个男人都没了,官吏就可着这样人家欺负。   那小媳妇也是性子烈,被那官吏这样拉扯,一边躲一边喊:“今日我就是死也要留在杏花村,你们这些狗|日的等着,等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们。”   她这话说得太狠了,那个拉着她的官吏不由打了个哆嗦,手上一松,就被她挣脱开来。   小媳妇这会儿见母亲被推搡在旁边,急得两眼是泪,她脑子一片空白,一头往那大榕树上撞过去。   荣桀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跟前,就看到那守护杏花村百年的榕树上血迹斑斑,沾满了鲜红的血。   方婶子发了狠一般踹开扯着她的官吏,一下扑到小媳妇跟前,扯下衣袖就要捂她额头。   “秀儿,你可不能有事,叫娘可怎么活。”好强了一辈子的方婶子,这一下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都似疯了。   另一名身穿深绿色官服的官吏却慢条斯理开口:“死了也得拉走,真是不识好歹,给你们脸了。”   老村长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手里都拿着铁锹锄头,就要冲上来跟官吏拼命。   “慢着!”荣桀他们赶到了。   气势汹汹的山匪一出场就能镇住旁人,那个贼眉鼠眼的官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荣桀一脚踹开,飞出去老远才跌落,趴在地上直接吐了血。   “不是个东西,”荣桀冷冷道,“我看你们还想抢谁!?”   几个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慢条斯理说话那官吏上前一步,吊着三角眼冷笑:“怎么,你们雁荡山的山匪,还管到杏花村来了?”   他腰上挂着军牌,一看就是军吏,跟镇里那些不入流的小官吏有本质区别,瞧着就不像是个怕事的人。   不过,敢在大当家面前这么嚣张的人,除了脑子不好的,就是嫌命太长。   荣桀冷笑道:“这年月,就是军吏,也不能上百姓家里强抢民女吧?”   那军吏还真是个硬茬,听了这话直接从腰间取出告书,轻声慢语读起来:“皇天有名,天佑我陈……以束发男儿人数不足为根,或征适龄女子入伍也当得宜,婚否不论,年龄适宽……”   “她是不是适龄女子?这位……大当家,”他一字一顿说,“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在场除了他,剩下的梧桐镇官吏都吓成鹌鹑,被踹倒在地的那个更是恨不得不存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军吏是外省人,这一次被派到溪岭征兵,对梧桐镇的情况很不熟悉。   在他看来,哪怕是山匪也不敢动他这个从九品军需官。   颜青画这会儿正帮方秀儿止血,见她应当能缓过来,还轻声安慰了方婶子几句。   听了这话,颜青画便冷声道:“《陈律·与军书》里有言,非是战时,独子不征,女子不欺。”   “这位官爷,”颜青画强压怒意,继续道,“您这份告书,我有理由怀疑是假的。”   陈律是两百年前的开国高武帝所设,百年来几经修改,整体核心却从未变过。   尤其以《与军书》为例子,其中以独子不能被征召入伍,女子不可被士兵欺辱为开头,直接说了征兵的规则。   然而时至今日,皇族凋敝,朝野动荡,朝廷律法已几近荒废。   方大梁当年明明作为方婶子的独子,家里唯一的男丁,也被强制拉走,至今杳无音信。   那位军吏眯起眼睛瞧了一眼颜青画,三角眼在她眉间的额妆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哦,小姐竟瞧过陈律?”   他这一眼太过猥琐,颜青画身上汗毛竖起,不由皱起眉头。   他们说话的功夫,村子外面就围了小二十人的队伍,瞧瞧他们手里的长矛和身上的军服,一眼就能看出是军户出身的正规军。   这些理应在汉阳关保家卫国的军士们,这会儿却在穷苦的山村欺凌百姓。   颜青画抬起头,认真看了一眼荣桀。   荣桀依旧高高骑在马上,他眼睛比平日里更黑,也显得更凌厉。   只是他的表情,叫颜青画实在陌生。   他淡淡看着那军吏,面上不悲不喜,同平日里的爽朗大方截然不同。   颜青画只觉得心里突突之跳,就听荣桀问:“所以今日,你想在杏花村带走谁?”   那军吏带了一小队人来,心里有底,也很嚣张,他翻开手里的名录,还很得意地冲荣桀晃了晃。   “方秀儿、颜青画、赵平、张春丫、赵大毛……”几个名字说出来,就连一贯老实的杏花村百姓也都满面愤慨。   这里面除了十来岁的男娃娃,剩下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嫁了人的,也有没嫁人的。   这简直是要斩草除根,不给村子一点活路。   荣桀听到颜青画的名字,眼神更深,他握紧手里的马鞭,居高临下看着那军吏:“你大概不太知道梧桐镇的情况。”   颜青画只听他淡淡说道。   “这镇子里,一直都是老子说一不二的。”   作者有话要说:  荣大当家:在老子地盘,想动老子女人,心里没点数吗? 第18章 怕吗   之前颜青画真没怎么见过他动怒的样子,他一贯都是笑眯眯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傻笑着点头说好,看起来憨厚又可爱。   真的,这么大个子的男人,偶尔有时候却叫她觉得可爱极了。   每当他傻笑的时候,就让她想起村口那只懒洋洋的大黄狗。谁逗都可以,摸摸脑袋就舒服地眯起眼睛,从来不会叫,也不咬村里人。   所以荣桀这个发狠的样子,不仅惊着了杏花村的村民,也惊着了颜青画。   荣桀低着头,看着面色青白的军吏,又说:“我话放在这,今天杏花村你一个都别想带走,若是非要逼我动手……”   他顿了顿,手里的马鞭在天上打出一个振聋发聩的脆响:“哪怕你们今天回不去,镇使也不敢派兵来雁荡山。”   这年头,愣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荣桀他们这些年在梧桐镇名声响亮,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溪岭唯一的山匪,还因为他们确实疯起来不要命。   山寨里百十来号兄弟,人人手上都沾着血,乱世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谁有退路。   哪怕手里没家伙,村民的锄头铲子也可借来一用,朝廷养的军户早就不成气候,就哪怕来个百人军团,也抵不过这些疯起来连自己都害怕的山匪。   那军吏看着荣桀和他身后一帮杀气腾腾的高大汉子们,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咬牙切齿道:“你们简直目无王法,等我回去请明将军,一定要派兵绞杀你们。”   杏花村的村民听了荣桀的表态,这会儿已经放下心来,都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在我们家里威胁人,你怕不是有病。   荣桀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往军吏面前走。   他走一步,那军吏便退一步,很快就被杏花村的村民们团团围住。   前有狼后有虎,那军吏脸色这才变了。   颜青画站在人群外看他,竟觉得此刻的他英俊非凡,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虽然知道时机不对,也很不合适,她还是觉得心口有个小兔子乱跳,搅得她没办法稳定心神。   荣桀盯着那军吏看,高大的身躯整个笼罩着他,挡住了他头顶上的蓝天,一点都不给他逃跑机会:“你还想着回去?”   那军吏的三角眼狠狠一跳,腿上直打哆嗦,却还是强撑着道:“我是朝廷任命的军需官,有从九品官职在身,你不能杀我。”   荣桀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盯着他,直到那军吏都要站不住,才往后退了一步:“你用全家性命发誓,不会再骚扰梧桐镇的百姓,我就放你走。”   在他身后,那些沉默的山匪们各个面无表情,他们仿佛高大的山,死死压在军吏面前。   除了他剩下的梧桐镇官吏早就吓得瘫坐在地上,没一个敢吭声。   他们镇上无声无息消失的官吏不在少数,谁要是干多了欺男霸女的恶事,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搞得镇子里的官吏都小心翼翼,从来不太敢干太过份的事。   这事雁荡山的山匪没有一个出来承认,可就连镇使也莫名其妙认为事情就是这帮子无法无天的山匪做的,从此都很收敛。   最起码,大小店村那边他们是从来不招惹的。   只没想到这次他们选的离雁荡山这么远的杏花村一带,却还是被撞了个正着。   也不知道是他们运气不好,还是这帮子村□□气太好。   人都懂得羊毛不能可着一只羊薅,可又都欺软怕硬,那些有些底气的大村,他们也不敢欺凌太过份,到了人少的村子就不一样了。   那军吏见旁边的百姓也跟着凶神恶煞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边人手单薄,他咬了咬牙,磕磕巴巴发誓:“我指天发誓,若再来梧桐镇征兵,全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话说得狠,却也很巧,他只说不来征兵,可没说不来剿匪。   荣桀皮笑肉不笑盯着他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直看得这人汗流浃背,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立刻滚。”   那军吏狠狠瞪了荣桀一眼,他看都不看那些软脚虾一般的官吏们,带着手下士兵头也不回跑了。   剩下的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就要走。   荣桀突然冷哼一声。   那几个官吏一缩脖,僵在那动都不敢动。   邹凯指了指那个趴地上没起来的,简单说:“那东西,一起,带走。”   他在外人面前说话一向是简明扼要,显得既冷酷又吓人,完全没人知道他是个结巴。   等那些人都不见了,颜青画却细心发现荣桀冲身后摆了摆手,最外围的几个山匪便悄无声息离开了。   她心里一紧,立即明白了这些弟兄是去做什么,沉默片刻却什么都没说。   曾经书本上的仁义礼智信仿佛都随风飞散,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觉得荣桀这样做是对的。   颜青画低下去头,在心里对父母兄长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些人好好活着,只会有更多百姓丧命。   等外人都走了,几个婶娘帮方婶子安置好方秀儿,一群村民才请了荣桀去祠堂。   老村长依旧摸着腰间那杆烟袋锅,叹了口气:“这次多谢荣大当家,要不然我们这一群老胳膊老腿,怕是都要交代在这了。”   荣桀没说话,只是点头笑笑。   他这会儿的样子又跟往日没什么不同了,瞧起来很是和气宽厚,村民们心里头感激他,莫名就把刚才心里的那点害怕扔干净,怎么瞧他怎么好。   颜青画接过话头,担忧道:“老村长,您看看如今这形势?要怎么决定?”   她还是想劝一劝的。   只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朝廷对他们的态度才会越来越谨慎,一旦有了底气,就不用再惧怕任何事情。   老村长没讲话,倒是方婶子开了口:“我和秀儿跟你们走。”   颜青画诧异地看着她。   方婶子叹了口气,眼睛一热,眼泪淅沥沥落下来,霎时泣不成声:“其实我去镇上查过户籍文书,我们家大梁去年就没了,我回来告诉秀儿叫她改嫁,她不肯听。”   她这话一出口,村里人都沉默下来。   按理说征兵走的百姓若是阵亡,朝廷必要往家里发丧书并给定量的抚恤金,镇上既懒得管这事,又想贪下这笔银子,就压着没做声。   百姓们一年年等,有那等不及的自己去查,这才知道真相。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衙门里那么多官吏捕快盯着,没哪个敢公然闹事,还不都自己咽下满口血,只得就这样回了家。   方婶子这话一出口,陆续又有几家也说要走。他们有的知道自家男人回不来,有的却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趁着还有一把子力气,哪里都能过活。   杏花村二十来户村民,这一下就要走一大半。   老村长叹了口气:“我们家两个儿子,都还没记录。”   其实他也是去查过的,只没查到阵亡记录,所以总是满怀期待,希望他们终有回来的那一天。   可没记录不一定代表着人还活着,也有可能阵亡时身上的军牌已经看不出来,或者根本没人给收尸,这样一想心里就更难过了。   荣桀也不知这事要如何办,只村里若是只剩下十来户人家,以后日子怕是更艰难。   倒是颜青画心里有了计较,当机立断便说:“叔伯婶婶可否听我一言?”   她理了理思路,张口道:“各家的大哥弟弟们若是归家,肯定也要先去镇衙归籍,然后才能回来村里。”   其实这事她早就想过,只缺个时机说出来而已。   “只要我们都去去镇衙改户籍,把村址变更到小店村,不就结了?”   这事说起来简单,实际却比登天还难,改村址可不是小事情,还是一个村合并到另一个村去,镇使若是有点成算,那打点费用怕是全村都凑不齐。   这也是为什么普通百姓很少背井离乡的原由。   搬家改户,既要路引又要更籍,衙门里没个熟人都办不成。   老村长眼睛一亮,少顷却又暗下来。   “这事,要使多少银子?”   颜青画笑笑,伸手拍了拍荣桀的结实的手臂,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神情里有多自豪:“这不是有我们荣大当家吗?”   对啊,有荣大当家在,镇使还不得老老实实就给把事办了,哪里敢说个不字。   荣桀咧嘴一笑:“好说。”   这事顺利解决,剩下就是要谈以后怎么安置了。   老村长管了一辈子杏花村,谁家有多少地多少田都很清楚,他回家取了册子来,直接交给颜青画:“还得麻烦颜丫头跟那边村子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把田凑够数,若实在不行,我们自己也可以开荒。”   颜青画对他们村里事也有数,翻都没翻就说:“够的,其实还有余。”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   这年头田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百姓们手里头没田地,心里头也慌。   山匪们都知道这段时间都不会有官吏来使坏,荣桀便要带着兄弟们回山造房子,要走的时候颜青画安静跟在他身后,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原来的家。   荣桀牵起她的手,回到房门前取下那个“颜宅”的牌子。   “岳父的字真好看,回头挂咱家门口,瞧着就比别人家大气。”   原本颜青画心里头还十分不舍,叫他这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咱们家怎么能是颜宅,还不叫兄弟们笑话去。”   那不就成了倒插门吗?   荣桀嘿嘿一笑,什么都没说。   等往山上回的路上,刚才莫名消失的那几个弟兄又回来了。   他们瞧着跟离开时没什么不同,身上依旧干干净净的,一丁点血迹都没有。   荣桀见颜青画不停打量他们,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颜青画点了点头。   荣桀沉默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她:“怕吗?”   颜青画回头看他,看起来沉静极了:“你做的是好事,我怕什么?”   你是为了我,为了杏花村,甚至是为了梧桐镇的百姓们,我为什么要怕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看什么看,老子姓颜不可以吗?认不认识这个字?老子教你写写。   大嫂:哦?你教?   荣大当家:不不不,您教。 第19章 搬村   山里房子建得快,上午他们下山时连竹子都没伐,现在一看几栋竹屋的一层地基已经打完了。   这一天来回颠簸,又不习惯骑快马,颜青画回来就不太舒服,晚膳都没用便睡下了。   荣桀给她带了点米汤放在卧室里,然后便去帮着兄弟们造房子。   冯思远如今也是坐三望四的人了,又是个白面书生,这会儿跟在一边也不过就是打杂,做不了挥汗如雨的苦力。   见荣桀来了,他上来说:“知道今天有大事,我就下山跟张大哥商量了一下。他说两个村都有至少十几户已经绝户,田地也有余,若是杏花村真能搬来,便叫着全村人一起帮忙收拾,要不然肯定会耽误春种。”   荣桀颔首,低声道:“多谢。”   冯思远笑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胡须:“大当家见外了。”   山寨里两个读书人,叶向北外向,一直管着外账。冯思远年纪大也更沉稳,便一直打理内务,他是和气先生,寨子里的少年们都很喜欢他。   荣桀见他认真在那砍竹子,犹豫片刻,便说:“青画最近查了书,说是有法子增加梯田的亩产,你跟向北若是有空,还是一起商议商议才好。”   冯思远眼睛一亮。   读书人最珍惜书本,奈何梧桐镇原本就是个穷乡僻壤,荣桀他们下山办事时特地帮两人搜刮过书,也没找到什么值得细品的珍本。   “这几日看来,夫人确实是真心留在咱们山寨,观其品性,一看便是大家出身,言谈举止都很不凡。”   荣桀顿了顿,垂下眼眸没说话。   颜青画是什么样的品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冯思远抬头看着远处青山,夕阳余晖诡谲,染红了沉沉暮色。   “这年月,是咱们委屈夫人了。”冯思远叹了口气。   荣桀手里工作不停,思绪却飘得很远。   看到颜青画家里那几箱子书,他便渐渐清醒过来,若不是世道艰难,颜青画这般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定不能这样简简单单嫁给他。   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头明白着的。   他一个屠户家的儿子,大字不识几个,如今又落草为寇,实实在在委屈了姑娘家。   冯思远心思细腻,见大当家难得有些低落,不由心里头好笑。   倒是没想到,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有一天也会担心自己配不上媳妇呢。   “大当家,你年纪轻轻就带着咱们寨子过得丰衣足食,比许多世家儿郎都要强得多。”冯思远轻声道,“原是什么出身、识不识字又有什么要紧的?最关键是我瞧夫人都没在意这个,你便也不用太往心里去。”   荣桀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还不够。”冯思远听他轻声回了一句。   次日颜青画醒来时,荣桀还未醒,她静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让疲累的四肢恢复活力。   她原是想让荣桀多睡一会儿,结果自己肚子不争气,刚醒来就咕噜噜乱叫。   荣桀一下子惊醒,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一个猛子起身下床,去桌上看那碗米汤。   “昨天带回来的,还能吃,你去洗漱吧,我给你热热。”   倒是颜青画还傻愣愣躺在床上,见他急匆匆披上外衫便下了楼,不由轻声笑了。   这人真是,好得过分了。   颜青画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顿觉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大腿内侧火辣辣得疼,动一下都难。   她昨天已经上过药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可刚一上山就病两次,她也不好意思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颜青画挣扎着下了床,磨磨蹭蹭去漱口净面,然后就坐在外间里直喘气。   真的太疼了,也不知道荣桀他们的皮肉都是怎么生的,见天骑马都没见腿疼。   荣桀端着热好的米汤上来,小心翼翼递给她,然后就坐在她身边皱眉头:“今日没什么事,你就在家休息休息,杏花村那边的事你不用操心,向北跟阿凯会负责从中联络,不会出乱子。”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没讲话。   荣桀跟她认识不到十日,因为足够细心,多少是有些了解她的。   这姑娘好强,不愿意成为拖累,上了山就拼命干活,一丝一毫都不松懈。   可她在荣桀眼里还只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又是读书人,刚学骑马都会很难受,真不用这般勉强自己。   他想了想温声道:“咱们寨子没那么多规矩,地里活有人做,外面事有人管,在我这里你身体更要紧,先养好了,才能更好为寨子出力不是?”   “你不用总是那么着急,那么紧张,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   颜青画低下头去。   荣桀抬抬手,他一张俊颜莫名红了,脑子里前思后想的,最终还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颜青画没抵抗。   “骑马是门学问,我刚学的时候也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好呢。”   他不是个特别啰嗦的人,只每每面对她,身上所有的温柔都要溢满出来,他不由自主就会唠叨。   身在异乡,难免不忐忑。   对于山寨来说,她一个刚“嫁”过来的媳妇,确实还只是个外人。   若不是荣桀对她态度自然亲切,她可能会更小心谨慎,不会这么早就把家里的书都搬过来。   因为她能感受到荣桀对她的用心,对她的爱护。   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喝着米汤:“那我就在家里休息,等好了一定先学会骑马。”   荣桀笑笑,心里畅快起来。   今天寨子里还有事,荣桀见她乖乖答应留在家里,这才松了口气出门去。   颜青画磨磨蹭蹭挪到书桌边,打算先把最近自己思考的事都记下来,然后一件一件同寨子里的人商议,慢慢执行。   她刚写了几条,就听到敲门声。   顾瑶兰拎着篮子上来,还没见着人就先听到音儿:“你看看你们家大当家的,还没吃饭就催着我来送,怕你饿着呢。”   颜青画到底也是小女儿心肠,一听这个心里头就甜,面上却还要嘴硬:“你就不怕我饿着?”   顾瑶兰噗得就笑了。   她自己也还没吃,带了两碗荞麦面疙瘩、几个芋头和一小碟八宝咸菜,便算是两个人的朝食了。   颜青画这会儿站起来都难,同顾瑶兰也算是熟悉,便也没那么客气,收拾好书桌叫她把碗摆上。   面疙瘩里有不少的小青菜,还滴了香油,闻起来香喷喷的,叫颜青画肚子又叫。   “你昨日就没吃,大当家还担心你又病了。”顾瑶兰担忧道。   颜青画面上微红,喝了一口菜汤,香浓的滋味滑过喉咙,暖暖烘着心房。   “瑶兰你会骑马吗?”颜青画问。   “我会的,那时候也是学了好久才能顺利小跑起来。”顾瑶兰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大当家骑术了得,咱们寨子里的矮脚马比寻常的枣红马更好,你学会了就知道了。”   说起矮脚马,颜青画心里头却有诸多疑点。   她迟疑片刻还是问:“这矮脚马,可不是咱们大陈的品种。”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鲜卑以矮脚马闻名天下,若非他们手里有成群的矮脚马作为战马,在跟大陈的这几年交锋里早就落了下乘。   矮脚马个头比大陈特有的枣红马小,腿短韧性强,吃得少跑得快,可以说是非常优良的战马。   因为有它们的存在,鲜卑的骑兵一直所向披靡,大陈的步兵哪怕数量以几倍多之,也不可能每次都大获全胜。   顾瑶兰沉默片刻,见她没有其他意思,这才道:“这些矮脚马我上山前便有了,我那时候问过叶哥,他讲说是早年老当家去洛水买来的。”   他们山寨依山而建,上下极为不便,大陈本地的枣红马腿上力气小一些,爬山困难,因此老当家就动了心思,也不知怎么地就从洛水买了几十匹矮脚马。   这一批矮脚马里还有十几匹母马,雷鸣和雷强两人的爹是养马好手,仔仔细细把这个小马群养活下来,如今新生的小马儿也渐渐长大,寨子里弟兄们越来越多,马儿也依旧够用。   颜青画微微皱眉,心里头落了这个事,面上却不显。   顾瑶兰一看就就不知原委,再问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休息的这几天颜青画一门心思写她的策书,几乎把寨子里面临的问题都想了一遍,甚至还来回翻看书本,态度相当认真。   荣桀每天回家时都能看到她在书桌前聚精会神,也不由跟着安静下来。   杏花村的村民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搬家,大小店村的村民们帮着他们收拾荒废的屋舍和田地,一时间村里人声鼎沸,好一番欢喜景象。   自从天盛十年之后,他们还没这么热闹过。   等颜青画腿脚利索一些,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搬家”已经落到尾声,村民们都是实在的庄稼人,家里能住人就赶紧着耕地插秧,赶着日子把地里事都忙完了。   颜青画现在还下不了山,却也尽自己所能帮着大小店村重新编了户籍册子,镇使现在不敢为难山匪们,叶向北领着几个兄弟往衙门走一趟过场,这迁村的事便算办成。   三月落定,四月始来,转眼便是清明。   颜青画在山寨待了半个月,好似真的成了“大嫂”。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我媳妇是老厉害老牛逼了,配不上配不上。   大嫂:那咋办,离了吧。   荣大当家:我就是说说QAQ 第20章 传闻   随着又一场春雨来袭,寨子里的人们渐渐收起笑脸,沉静下来。   乱世艰难,家家户户人口凋敝,清明要祭拜的亲人太多,叫每一个人都压了心事。   清明前一日小雨淅沥,天阴云厚,叫人心里头发闷,怪难受的。   正午时分,颜青画正坐在家中核对账目,荣桀打着油纸伞归来,手里拎着两人的午膳。   颜青画抬头瞧他,起身帮忙布置餐桌。   这是他后来特地做的方桌,平日里吃饭喝茶谈事,坐这里也方便。   一人一碗菜汤,颜青画用筷子拨了一下,竟发现自己碗里有个鸡蛋。   她顿了顿,把那香喷喷的荷包蛋夹成两半:“今日不忙?”   荣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把那半个荷包蛋放到自己碗里:“你也吃。”   “青画,这是给你做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吃这做什么。”荣桀说着就想夹回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颜青画轻飘飘看了一眼,顿时不敢说下去了。   这媳妇哪里都好,就是不好糊弄,她每次定下来的事,一个眼神就能叫他乖乖听话,毫无抵抗能力。   心里头这么想,他却偷偷扬起嘴角。难得仔细地咬了一口那半个荷包蛋,不舍得咽下去,还要在嘴里回味一二。   吃得仿佛珍惜佳肴。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过午膳,颜青画便问他:“明日里是否要上山祭拜?爹娘都葬在一起吗?”   她是新媳妇,怎么也要在清明拜祭舅姑,以表正式入门,成为荣家人。   荣桀正在擦桌,闻言手里一顿,叹了口气:“我爹葬在后山,我娘跟我妹妹,便只有衣冠冢。”   他垂下眼眸,不叫她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当年世道乱,没来得及带她们走。”   颜青画心里一痛,他说的平淡而冷漠,可她就是能听出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遗憾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捏了捏:“那也行,我下午跟嫂嫂们一起准备祭品,明天可得好好表现,要不然公婆怕是要觉得我不贤惠呢。”   知道她是特地哄自己开心,荣桀冲她勾起一抹浅笑:“好,麻烦你了。”   说到这里,荣桀又道:“你现在方便下山吗?下午是否要回去拜祭岳父岳母?”   颜青画摇了摇头,看起来倒是没那么哀伤:“父亲说万物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叫我留坟徒增伤感,如今爹娘和哥哥都在鸣春江里畅快翱翔了。”   因为知道他走后女儿恐怕自己活着都不容易,便实在不想拖累她。颜丹心也从不是那讲究繁文缛节之人,当机立断请了老村长操持自己葬礼,等头七过后便行火葬,最后骨灰直接撒入鸣春江,不留坟冢。   这样做确实免去颜青画诸多事端,却也没有留给她缅怀亲人的地方。   这样日子,人人都心里难受,荣桀平日里大大咧咧,对着她却有百转千回。   见她如此低落,不由道:“牌位早就供上,明日里同爹娘哥哥磕个头,也算是拜祭了。”   “也不知道我这样的女婿,他们喜不喜欢呢。”   颜青画被他一句话去了哀伤心思,不由看着他笑了笑:“那你得好好表现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每年清明似都是阴雨连连,清晨的启越山上水气蒸腾,一阵春风拂来,让人脸颊都挂了湿意。   村民们三五成群上了山,找到自家的亲人们,燃香磕头,聊表哀思。   因着荣桀的母亲和妹妹都只留衣冠,荣桀便做主叫一家三口葬在了一起,坟冢修得不高,却打理得干净利落,一看就常有人来收拾。   颜青画麻利地点香摆贡品,然后就拉着荣桀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爹娘在上,媳妇颜氏青画叩拜,我与相公业已成就姻缘,他日定当携手共度,相互扶持。”颜青画郑重说道。   这是荣桀第一次听她叫自己相公,却一丁点绮丽心思都无,满心都是她应的那句话。   携手共度,相互扶持。   他们没那么多恩爱缠绵,也没什么儿女情长,在这样一个世道里,恐怕携手共度余生更难。   荣桀跟着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爹娘,这是青画,是我媳妇,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她,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颜青画眼睛红红的,想哭又想笑,最后只得跟着磕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他们都不是喜欢纠缠过去的人,跟亲人们磕了头说了话便下山了,回到家里荣桀又忙着摆供果,给颜青画家中三口人的牌位上了香。   颜青画一边磕头一边哭,眼泪滴在蒲团上,晕开悲凉的花。   “爹娘,我嫁人了,这是荣桀,他人很好,你们放心吧。”她哽咽道。   刚在山上还能忍住的眼泪这会儿倾泻而下,她小小一个跪在那里,哭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荣桀跪在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爹娘,我叫荣桀,荣耀的荣,桀骜不驯的桀,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青画,不叫她再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父母面前磕过头,说过那一番话,两个人无形之中又近了些,不再同以前那般客客气气。   清明之后,小店村里搬上山几户人家。   有家里只有独女的寡母,也有带着刚束发儿郎的夫妻,寨子里人多了些,显得更热闹了。   方婶子也带着方秀儿上了山,就住在颜青画家旁边的竹屋里。   这两年镇使不敢来大小店村征兵,因此村子里还是有些刚束发的儿郎长成。村民们心里都很清楚,若是没有山寨这一帮人,他们早就妻离子散,根本不可能有这般日子。   正巧今年有几户人家的男娃娃到了年纪,便一起上了山来,孩子跟着弟兄们学些本事,父母便帮着寨子做事,也算是偿还恩情。   方婶子跟方秀儿情况倒是特殊,颜青画原以为他们要留在山下平安度日,悄悄问了方婶子,才听她说是想为秀儿打算。   “这孩子也是命苦,原本跟我们家大梁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遇到这样的天灾**。她如今才二十岁,怎么好孤寡一辈子?现在我活着还好,若是我也走了可怎么办?”   方婶子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确实真心实意的:“我瞧着山上的男娃娃个顶个的好,带她在山上住着说不准还能碰个姻缘出来,也算是件好事了。”   因着从小养大,在方婶子心里方秀儿更像是她女儿,这样用心为她考虑,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颜青画心下感动,便道:“回头我跟大当家说说,看看寨子里哪个兄弟合适,咱们好撮合撮合。”   方婶子点了点她,目光里带着疼惜:“你这丫头,怎么还好叫大当家的,太生疏了。”   颜青画脸上一红,没吭声。   “我瞧着大当家那人是个好的,你同他好好过,将来有你享福的时候。”方婶子感叹道。   “我现在就已经在享福了。”颜青画轻声笑笑。   可不是,自从上了山,她仿佛来到了另一片天地,每日里忙忙碌碌还能吃饱穿暖,有了奔头的日子真是跟以前彻底不同了。   两人正说着话,手里活计不停,外面叶向北捧着匆忙来找颜青画,恭恭敬敬站在厨房外面叫她:“大嫂,大当家有事请你商谈。”   颜青画颔首,擦干净手出了去,跟叶向北一起往议事堂去。   有个刚上山的小姑娘“嗤”了一声,小声在那嘀咕:“不知哪里来的野娘子,也好摆大嫂架子。”   她在这话只有方婶和燕嫂子听见了,方婶子眉头一竖,张嘴就想骂她,倒是燕嫂子稳重,伸手拦了拦。   燕嫂子笑眯眯起身,轻声细语道:“春草也是大丫头了。”   那□□草的是小店村的,刚跟着父母哥哥上山,今年刚好十五,瞧着就有一股子青春稚气。   大当家如今去了胡子,实在是一表人才,难怪这丫头动了心思。   听闻燕嫂子夸她,她脸上一红,扭扭捏捏道:“不值当嫂子夸奖。”   燕嫂子冲方婶挑眉,嘴里依旧温温柔柔的,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太好听:“既然是大姑娘了就要懂事些,要明事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春草脸上一白,眼睛一红,竟使小性子跑出去了。   燕嫂子难得冲她翻了个白眼:“打量着爹娘跟老当家沾亲带故的,就抖起来了。”   方婶笑笑,见寨子里的老人都知道维护青画,心里头就安稳下来。   “颜丫头打小就孝顺懂事,那会儿村里头不好过,她自己当了家里的传家宝换了不少粮食,还曾分给我跟秀儿,这恩情这辈子都不能忘。”方婶认真说。   “在我心里她就跟我闺女一样的,”方婶笑笑,“大当家是个有眼光的,一眼就看中我们颜丫头,不会叫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乱了心神。”   燕嫂子知道这话是说给他们寨子里人听的,如今杏花村跟着并过来,颜青画就不算是外人了。   那么多人站在她背后,哪怕高堂俱亡,她也还是有娘家人。   厨房里嫂子婶婶打着交锋,路上颜青画听了叶向北的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颜青画皱眉问。   叶向北脸色也很难看,他顿了顿,重复道:“刚有下山办事的兄弟说,云州有人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大当家挺好听啊,那还能叫啥?   大嫂:相公?   荣大当家:哎呀,脸红了! 第21章 心动   云州北接溪岭,西临川西,往东接壤业康与潮州,往南是一望无垠的苍海。   前褚时云州还是巫族聚集地,大陈开国高祖皇帝收归巫族部众,以立云州为省,从此云州并入中原版图。   二百多年来巫族与中原各族通婚繁衍,逐渐去除特殊风俗,时至今日,与普通百姓也没多少区别了。   然而就在刚刚,叶向北居然跟颜青画说云州有人反了。   颜青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当家呢?”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就是问荣桀在哪里。   叶向北脸色更是难看:“大当家在议事堂,特地叫我请大嫂过去。”   “兄弟们……”叶向北咬牙切齿道,“兄弟们有些提议……”   颜青画沉下脸来。   她只嫁来半月,却也在弟兄们之间有了威信。   一个是荣桀和几位当家都对她尊敬有加,再一个她平日里同吃同工,从来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娇气。   即便是因为骑马受了伤,她也一直没闲着,每日在家中看账,把两年来所有的账本都对了一遍,又对账簿做了针对性的修改。   山上真没几个读书人,叶向北和冯思远是读过书,却也是穷苦人家出身,通身气派跟颜青画完全不同。   这位看起来又瘦又小的大嫂哪怕是一身补丁旧袄裙,也能穿出超然气质。   有时候她淡淡站在那里,就没人敢上前招惹,哪怕打个招呼都直哆嗦。   这回寨子里有大事,荣桀说要请颜青画过来一起商议,兄弟们也没甚意见。   听听读书人的意见也是好的。   颜青画沉着脸走在叶向北身前,听他在身后道:“寨子里的弟兄们都年轻,有些……不太知道分寸。”   “呵。”颜青画冷笑一声,没搭腔。   什么叫“不知道分寸”?依她看来分明就是上赶着找死。   议事堂里厨房不远,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颜青画的身影刚一出现,原本热闹得仿佛市集的议事堂顿时安静下来。   刚才说话再难听的小青年们这回都闭上了嘴,在大嫂面前说脏字无论如何都觉得掉面子。   颜青画见荣桀淡淡坐在上位,他身边并行摆了一把椅子,正等着她到来。   “什么大事,值当你们放下手里活计来吵?”颜青画走山前去,先冲荣桀问了好,才端庄坐在椅子上。   她人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眉目含笑,实在是仪态万千。   荣桀也跟着笑,脸上一点郁色都无:“没多大事,只听说一件趣闻,请你过来听听。”   说来也奇怪,明明两个人不是知交故友,却无端心有灵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客客气气,却也暗藏深意。   冯思远坐在荣桀右手边,叶向北过去坐到他身边,面色已恢复如常。   荣桀左手边依次是邹凯、连和和雷氏兄弟,堂下站着年龄不一的十来个人,颜青画在他们面上一一扫过,心里有了计较。   这都是山寨里说得上话的人,要不然这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荣桀冲站在一边的小兄弟挥挥手,道:“乌尔近日里下山换盐,正巧路过衙门口,听说了一件稀罕事,乌尔,给你大嫂再讲一遍。”   乌尔瞧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他长的很黑,跟名字特别般配。   他兴许是不太好意思,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颜青画,讲出来的话倒是很利落。   “我今早背了皮子下山换盐,路过衙门口的时候碰巧看到有政令传达,就好奇翻到墙上听了一会儿。”   颜青画:“……”   也是挺厉害的,衙门的墙角都敢听,还没被人抓住。   乌尔继续说:“就听里面传令官说云州有叶氏叛乱,已经控制住云州八县,如今正要往安南府去,因安南府近在眼前,整个怀远县便陷入危险之地。”   这孩子倒没读过书,不过记性很好,居然把这话一字不差背了下来。   颜青画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瞧荣桀。   荣桀也是没成想他还有这本领,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你做的很好,只是下回务必不能任意妄为,衙门里还是有些高手在,若是出了事山寨实在鞭长莫及。”   别看荣桀大字不识一个,说出来的话真是有条有理,叫颜青画又跟这诧异一回。   乌尔低着头,缩到一边不再说话。   荣桀大马金刀坐在位置上,他双目明亮有神,直视前方。   “所以,你们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上面的几位当家都没讲话,下面一个三十几许的汉子不由急了:“大当家,云州既然都有人反,那我们……”   早些年他们被朝廷逼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那些怨恨都憋在心里,不发出来实在是不舒坦。   这会儿终于有了前人指路,一根筋的庄稼汉们便又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想跟着干。   荣桀沉着脸,又看向其他人,问:“你们如何想?”   上面的几个当家的他毫不在意,他们都是聪明人,心中所想同他或许不全一致,却也差不了太多。   就是下面的弟兄们需要好好安抚,所以他请了颜青画来,知道她最是有办法。   下面的弟兄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要一起反了,又得却说留守山寨没什么不好,自给自足也很安稳。   还有的说要去云州投奔叶氏,跟着一起扯旗。   荣桀差点没被他们气笑。   他们几个费尽心思养活山上山下这么多人,想要叫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只可惜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秤砣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颜青画听见他喘气声都沉了,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也不由跟着皱起眉头。   她伸手拍了拍荣桀攥成拳头的手,突然开口道:“弟兄们,且听我一言?”   颜青画声音清润,既不娇软也不硬挺,她的嗓子仿佛天生带着一把春雨,甘霖一般滋润了每一个人的心田。   “我是刚来山寨的,对咱们寨子许多事都不了解,感谢大当家尊重我,愿意给我讲话的几乎,我便托大讲几句。”   “我听大家的意思,有的想反,有的不反,又有的说要投奔叶氏,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理由。”   颜青画顿了顿,微微一笑:“但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寨子着想。”   这一点确实如此。   弟兄们维持住这个山寨不容易,无论想到什么法子,都是想让山寨村民过得更好,叫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再也不用受人欺凌。   “我跟大当明白大家的用心,也很感动,只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云州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叶氏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反?如何反的?朝廷又是作何打算?他们会不会派兵镇压?这些事情都是未知,对吗?”   她这一串质问掷地有声,下面的弟兄们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   这些问的不是单纯的问题,而是明晃晃问他们: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读书人说话慢条斯理却振聋发聩,刚才几个吵得最厉害的这会儿不由有些羞愧,觉得自己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什么都不想就跟着瞎嚷嚷,真是给大当家丢人了。   议事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叶向北和冯思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敬仰。   这一帮子大老爷们,吵起来真是房子都能塌了。以往都是要大当家发狠才能控制住局面,今天却叫大嫂三言两语就稳住了。   那话里有话,一环扣一环的逻辑,实在不服不行。   颜青画见大家冷静下来,倏然一笑:“其实,你们着急的事,大当家早就想过了。”   荣桀偏过头去看她,被她握住的手略动了动,仿佛在问他:“咱们啥时候谈过这事啊?”   颜青画掐了他一把,荣桀顿时就老实了。   “咱们寨子什么情况,相信大家比我心里有数,兄弟们不妨回去想想,如果换成是我们,到底有没有一搏之力?”   “有些事天命难测,但也事在人为,无论做什么,没有准备是一定不能成的。”   她最后这一句说的含糊有坚定,堂下的兄弟们都惊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倒是荣桀明白过来,起身道:“内子刚嫁过来,算半个局外人,有道是旁观者清,她比咱们看得清楚。”   “弟兄们,我难道不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我们手里什么都没有,要拿什么去反?去跟朝廷拼?”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把春季的粮食种上,好叫大家冬日里不挨饿,对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垂着头走了。   现在正是春耕最忙碌的时候,几个当家的也匆忙离去,说好晚上再商议此事。   荣桀和颜青画走在最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颜青画突然笑出声来。   “大当家,你刚才那几句话说的,怕是如今朝廷里的官吏都比不上。”   不识字不意味着不明事,荣桀那些话实在说的相当有水平,难怪他统领寨子这么多年,没人不服他。   荣桀这会儿倒有些腼腆,嘿嘿笑两声:“过奖过奖。”   颜青画笑了一会儿就停了,她站在原地没动,轻声问他:“你到底想不想。”   正午阳光灿烂,照在荣桀英俊耀眼的面荣上,仿佛镀了一层金。   荣桀叹了口气,扭头看她淡笑:“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哭泣,什么时候才能不收好人卡?   大嫂:等……恩……咳咳。 第22章 誓言   这日午后的对话两人都没给对方答案,但他们多少都猜到对方的态度。   反与不反这事,核心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朝廷的态度。   有云州叶氏谋反在前,他们就再无退路。   一旦朝廷与鲜卑那边战事缓和,他们这些占山为王的土匪们立刻就要遭殃,到时候发配边疆都是轻的,最有可能就是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留不下。   所以荣桀心里有数,而颜青画也十分清醒。   地里头忙,春玉米和芋头都要提前种上,荣桀跟颜青画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她心里头装了事,便没再去厨房帮忙。   颜青画一个人回了家,正巧编号三的书箱摞在上面,她取了钥匙打开,站在凳子上往里面摸索。   这里面放的大多是大陈风俗地貌等书,最边上单独有一檀木长盒,显得里面东西极为珍贵。   颜青画把它恭恭敬敬捧出来,拿到书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精致的卷轴。   这一看就不是凡物。   颜青画纤细的手指在卷轴上反复摸索,眼中的怀念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解开系带,缓缓展开卷轴。   霎时间,壮丽山河跃然纸上,那是大陈锦绣无边的万里江山。   这幅堪舆图是用工笔画所做,山川地貌都做了勾勒,只是细节处画得并不完善,有些地方的地名都用方框替代,显然还未彻底编成。   堪舆图很大,约有三尺宽六尺长,整个大陈呈纵横交错之势,里面山峦叠翠,河流奔腾,一眼望去便是人间辽阔处。   左下角有颜落星的落款,成图于天盛十年。   落星是他父亲的表字,取自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和了丹心这个名讳。   四十年前,先帝昏庸无能,诸位皇子龙孙无一人可堪大任,那时她祖父心中不安,唯恐国祚难继,便给他父亲起了这样一个名讳。   他父亲也确实没有辜负先父期许。   这堪舆图是她父亲耗尽半生心力所做,早年中都旧宅毗邻国子监,那边藏书繁多,她父亲翻阅大量游记,反复揣摩绘制,终成这幅山河图。   二十年,一卷图。   颜青画轻轻抚摸上面层峦叠翠的群山,终于把目光落到云州境内。   云州是离帝京中都最远的省,从云州起始,经业康、溪岭、衡原,过顺天才抵中都,正可谓天高皇帝远。   大陈沉疴已久,满身疮疤,又连年天灾不断,拖到今日才有人反已算是苍天给命。   颜青画在屋里看了许久山河图,心里想了许多打算,最后都落成一声叹息。   直到金乌西斜,她才收起堪舆图出门用完膳。   这几日因有小雨,夜晚比白日要凉爽得多,清爽的风徐徐而来,带着粮食勾人的香。   厨房上炊烟袅袅,地里山中热闹肆意,正是又一日好时节。   颜青画先去了厨房,洗干净手帮翠婶盛饭,一打开锅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   百姓云天九尽,地韭出,春日里的春韭鲜嫩多汁,正是一年里最好吃的时候。   清晨剪下带着露水的春韭,打个鸡蛋一炒,整天嘴里都是香的。   只不过他们寨子里养的野鸡不多,蛋也有数,今日里翠婶难得备了几个用来炒合菜,再加上豆芽和木耳,虽说一整锅也没见到多少蛋,却仍旧香气四溢。   今日里除了合菜,翠婶又取了一坛豆瓣酱出来,配着杂面大饼那么一卷,鲜得能咬掉舌头。   山里面吃食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也就是翠婶手艺好,天天不带重样准备吃喝,才叫人不至于日日都吃一样的饭菜。   新上山的几个媳妇婶子都是伶俐人,就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瞧着手脚不是很麻利,一看在家中就没干过厨房里的活计。   见颜青画这会儿才来帮着盛饭,中午那个□□草的又忍不住挑事:“有些人真是架子大,一天天什么活都不干,还真当自己是夫人小姐了。”   她母亲正在后厨洗碗,没听见自己闺女这么能作妖,倒是春草边上那皮肤黝黑的少女不大好意思,使劲拽她袖子。   颜青画根本就懒得搭理她,也不知这姑娘是什么脑子,安安生生在山寨过活不好?见天瞧她不顺眼。   翠婶皱起眉来,训斥春草一句:“哪里那么多废话?小小年纪不学好,回头就叫你爹娘好生管教你。”   中午还被人一说就哭着跑走,晚上倒是涨了脾气,她眼睛一瞥,抬头就嚷嚷起来:“她这一天就是没干活,凭什么不能说她?中午被叶大哥叫走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瞧把她娇气的。”   “咱们山寨什么时候都可以养活闲人了?”   颜青画耳聪目明,早就听到弟兄们收工的动静,她似笑非笑看着春草,眉心的额妆妖娆美丽,瞧着十分的不似凡人。   “哦,所以呢?”颜青画言笑晏晏,“所以你想说什么?”   春草一张小脸顿时红成了腊梅,瞧着倒也有那么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   心里想的那些事,怎么好拿出来讲,这女人真是恶毒。   春草盯着她心里骂。   荣桀的声音由远及近,却是问的春草:“我媳妇平日里要忙整个寨子大事小情,怎么能叫闲着?”   他忙了一天,额头上挂了些汗水。为了方便做工,上身的短褐挽到手肘处,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   荣桀天生一张好皮相,不笑的时候仿佛严肃古板的高门公子,笑起来的样子却又如温柔多情的邻家哥哥,总能叫人瞧了脸红心跳。   颜青画回头看他,待他走近便摘下他脖子上的汗巾,轻柔帮他擦了擦脸:“累了吧,一会儿就开饭了。”   荣桀点点头,这才冲她笑起来。   两个人这一派柔情蜜意的样子,显得春草刚才那一番陈词苍白又可笑,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赶来的母亲捂住了嘴,一把扯到后头去。   荣桀低头看着颜青画,见她面上淡淡,便拉着她走到一边,背着人小心翼翼问:“生气啦?”   颜青画摇了摇头,取了水端给他:“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生什么气。”   荣桀正想笑,却不料她话锋一转,扫他一眼:“就是没想到荣大当家风头强劲,就连刚及笄的小丫都头抵挡不了,怕是早就芳心暗许,正遗憾我不是你的良配呢。”   “胡说八道!”荣桀皱眉呵她一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以后不要再说这话,我们既已成夫妻,白头到老,可不行搞这有的没的破事。”   他跟颜青画可从未说过重话,这会儿是真生气了,黑着脸凶她。   颜青画倒是一点都不怕,她依旧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好了,我知道了,再也不说了。”   晚膳的时候大家伙都坐在院子里吃,一个人捧一个大饼,吃得津津有味。   春草母女俩没来,倒是她父兄来了,瞧着都挺老实的,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吃完饭洗碗的时候,翠婶赶颜青画回去,她也不吭声,手上却不闲着。   “这丫头瞧着就不是省事的,娶回家可得好生管教。”   颜青画笑着说:“孩子小,再过两年懂事就好了。”   翠婶打心底里喜欢她,心眼里就偏了:“你也就比她大两三岁,瞧着哪里都好。”   “婶子就会夸我,该不好意思哩。”   荣桀在外面跟其他男人们一起等,因着现在山上人多了些,不一会儿活计就算忙完了。   颜青画擦干净手出来,就看他抬头望天。   今日阴天,月亮被云层遮了,半露着面,星星更是娇羞,都没瞧见几颗。   “回家吧。”颜青画道。   荣桀跟她并肩而行,漫步在宁静的山寨里。   “明天又要下雨呢。”   颜青画笑道:“多好,春雨贵如油,这会儿雨多,到时才有丰收。”   荣桀颔首,问她:“中午的事,是不是吓着了?”   在他心里,她就是再聪明伶俐,也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听闻有人造反,岂能不害怕。   颜青画愣了一下,却没马上回答,却说:“弟兄们知道的多吗?”   荣桀低声道:“一小半的人知道,大家都不是碎嘴子,心里头也明白不能到处说。”   他的话没说全,颜青画却懂了。   “这样的事以后会越来越多,我中午问过你的问题,你能给我答案吗?”颜青画问。   荣桀伸手推开自家竹屋的门,催着颜青画先上楼,自己留在下面烧水。   等水开了,他拎着壶上楼,瞧见她已经把茶具摆在外间的饭桌上,瞧着就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荣桀心里头叹气,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犟得过她,只好认命坐了过去。   颜青画满上两杯水,坐在那认真看着他。   温暖的烛光在两人面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屋子里一下就安静起来,只能听到外面竹林里的飒飒风声。   荣桀郑重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   “我想。”   他这么说着,声音轻得仿佛一缕烟,一阵风便吹散。   颜青画倏然笑了。   “我也想。”   荣桀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只觉得肩上一轻,所有的压力都不见了,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喜悦。   “你不怕吗?”荣桀又问。   颜青画摇了摇头。   “我若是怕,那一天就不会跟你上山。   “等朝廷一旦有空,早晚都会轮到我们。”   是的,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   颜青画定定看着他:“那我们不如早做打算?”   荣桀直视她的双眼,这一回声音坚定有力:“只要你不悔,我定竭尽全力,护你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搓手,激动,准备跟老婆一起造反。   大嫂:作为女主我表示十分心累,居然还要一起创业? 第23章 缘分   荣桀实在没想到,当颜青画取出盒子里的地图时,他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大抵因为听过她讲儿时回忆,从那饱含怀念语气的只字片语里,隐约形成了岳父光明伟岸的形象。   在荣桀心里,岳父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家。   所以颜青画手里能有整个大陈的堪舆图,他只微愣片刻就回过神来,并未显得特别惊讶,甚至凑过来仔细端详。   颜青画轻声细语道:“父亲年轻时只游历过北蒙、衡原与东江,其余各地是根据国子监馆藏藏书推测,大致轮廓应该没有太大出入。”   荣桀俯下身体,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端详。   他不识字,可却看得懂图。   在北蒙、衡原的位置上,山川地貌和县镇名称还算完善,中都和顺天更是详尽,若不是地图太小,恐怕岳父都能把整个都城的堪舆图都画出。   距离中都越远的地方堪舆图上就越发潦草,大多只有大致的地形走势,县镇也零零散散勉强标注几个,剩下的多为空白。   荣桀微微叹了口气:“若是太平盛世,只怕岳父会游历各地,领略中原大好河山,把这幅图完善详尽。”   他甚至都不知岳父如何出身,单凭这样一张图和颜青画平日里的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不离十。   这回换颜青画愣住,好一会儿才笑道:“若是爹爹还在,只怕要很喜欢你这个女婿呢。”   真是懂他。   荣桀脸上微微泛红,借着烛光遮掩没叫颜青画看见,却指着云州的位置说:“这里是云州?”   颜青画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问。   荣桀笑笑,叫她把地图仔细收拾好,夜里烛火危险,他怕毁了这样独一无二的珍宝。   等两人坐回桌边,荣桀才带着回忆开口:“我早同你讲过,小时候家在怀远县开肉铺。”   颜青画给他续上水,没讲话。   荣桀慢慢说:“那时候巷子里有个老书店,进出都是读书人,你也知道咱们大陈的读书人多金贵,平头老百姓很少有人去惹他们。”   “看店的老先生无儿无女,因为喜欢吃我家的肉,便跟我熟悉起来,”荣桀语气里仿佛带着和煦的春风,“兴许是因为喜欢我,便时常带着我在书店里玩,隔三差五便读书给我听。”   大陈重文轻武,能在县里开书店的,最起码得有秀才功名在身。   只要能在县学挂个廪生的名头,那每月的廪米就有不少,若是在县学再谋个职位,养活一家都不成问题。   老先生手里的书都是县学里没有的,是以书店生意一直很好,学生们借他店里的书抄,都要按日子给租金。   老先生就好一口东坡肉,荣桀小时候就很机灵,手脚勤快又有下厨天赋,每次去给老先生送肉就顺便给他把肉炖上,总能换些糖瓜回去哄娘亲和妹妹开心。   “那时候我家里条件尚可,父亲问我想不想读书,我实在不耐烦去学堂,便也没强求。”   荣桀笑笑:“倒是老先生可能觉得我就这么混账着长大太可惜,每每同人辩论,总要带上我旁听。”   难怪他明明不认识几个字却能出口成章,训斥手下时有条不紊,丝毫不见粗鲁。   “老先生什么书都看,上到稗官野史,下到儿女情长,有时候给我讲大陈的风土人情,又有时候要拉着我说怎么酿酒,总之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荣桀同老先生亦师亦友,算是忘年交,回忆起他来,就连英朗的面容也软和下来,仿佛还沉浸在儿时巷子里嬉戏打闹的美梦中。   “我没给他交过一天束脩,却被他尽心尽力教养长大,若是没有他,便也没如今的我。”   从他的描述里,颜青画脑海中渐渐回忆起一个人来。   她迟疑片刻,问:“老先生,是不是姓孟?”   荣桀顿时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自己媳妇无所不知,难道还真是神仙下凡不成?   颜青画努力从幼时的回忆里翻找,试图找寻到那个无关紧要的夏日午后。   “我想起来了!”她眼睛一亮,兴奋地看向荣桀。   大抵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情态,荣桀目光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和风细雨:“想起什么了?”   颜青画紧紧闭上眼,复又睁开,她边回忆边说:“我们家是天盛元年搬过杏花村的,那会儿我才五岁,倒是哥哥已经八岁了,已经开始帮家里下地干活。”   “那一年……那一年好像是天盛五年,对,我记得那一日是哥哥九岁生日过后,父亲说要去县里见一位旧友,就领着我们出了门。”   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实在记不清当日零碎细节,却能回忆起桂花糖甜蜜滋味。   “我记得那个小巷子,巷子口有个糖果铺子,里面的桂花糖很甜,父亲还给我买了一大块,叫我回来以后吃了许久。”   荣桀手上一抖,差点把水洒出来。   “那是果儿居,你确实来过!”荣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似万千灯火于夜空点亮,叫人仔细看去便会迷失其中。   大概他们谁都没能想到,原来以为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儿时回忆里,曾经去过同一个地方,吃过同一家的糖。   也不知当年的两个孩子,有没有擦肩而过的缘分。   桂花糖的滋味又蔓延上来,颜青画看着他笑,眼睛里也似染上光,细细碎碎,实在难以熄灭。   “那糖真的好吃。”   荣桀傻兮兮笑了一会儿,小声告诉她:“我跑他们家瞧过怎么做,回头桂花开了,做给你吃。”   “好。”   颜青画又回忆一会儿,才勉强从纷乱的记忆力找出关于孟老先生的只言片语:“我记得父亲说过,孟老先生是爷爷的同窗,早年一起就读于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是大陈最著名的学院,举国各地的名臣大儒皆出自这里。   颜青画清晰知道自己出身,所以连带着也对孟老先生产生了一丝疑惑:“他为何要隐居在这样一个贫困的小县城里?”   荣桀愣了一下,也跟着回忆起来。   有一年冬天老先生病了,他急的天天都去看望,明明只有**岁的年纪,却知道细心照顾人。   端茶倒水,送医问药,虽无一丝血缘,却也有难以割舍的情分。   他记得老先生曾感叹:“若是孙儿还在,也同你一般大小,就是不知有没有你这般贴心孝顺。”   颜青画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先帝晚年……听信谗言,曾有几位大儒先生接连下狱,祸及子孙。”   荣桀心里一紧,那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上来,对老先生的思念也翻涌上来,难以消弭。   颜青画拍拍他的手,声音很轻:“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是,翻年过去,开春时老先生便仙逝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   “其实也好,没见着江山成了这样。”   无论她父亲也好,孟老先生也好,这些忧国忧民的先生们都已早早亡故,尘归尘土归土,再不用见这糟心的世道。   晚上聊得太深,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荣桀见颜青画情绪不高,便道:“你先去洗漱吧,剩下的事咱们回屋谈。”   颜青画点点头,等她洗漱回屋,便看到温热的水壶已经放在床边,被褥都已经铺好,荣桀正在收拾衣裳。   他这两天下地干活,衣服又有些磨损,颜青画也不跟他见外,叫他脱下来给自己缝补。   荣桀里面没穿里衣,死活不肯脱,红着脸在那磨叽半天,非要“洗干净再补”。   颜青画狠狠瞪他一眼:“快给我。”   荣桀这才背过身去,扭扭捏捏脱下短褐,飞一般跑走了。   屋里昏昏暗暗的,什么都瞧不清楚,也不知这大老爷们别扭个什么劲。   她用绣花针挑了挑蜡烛灯芯,凑在那仔细缝补。   虽说手艺勉勉强强,胜在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就补完了。   荣桀换了一身干净短褐出来,见她已经叠好衣裳放在一边,这才凑过来吹熄蜡烛。   “多谢。”   黑暗里,颜青画翻了个谁都看不见的白眼。   “就会跟我瞎客气。”   荣桀嘿嘿笑笑。   黑夜给了人最坚强的护盾,颜青画这会儿比刚才放松的多,因为整个山寨都很安静,她声音也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我们现在除了这一班弟兄,什么都没有。”   荣桀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压低声音回:“之前同他们几个谈过,要紧的是铁器和马匹。”   他们没有任何作战武器,也没有多余的战马,要想自立为王谈何容易。   颜青画这一天脑子都没闲着,这会儿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有些困顿,她含含糊糊说:“回头我再翻翻书,看看哪里有矿藏,若是真要起事,只能先从这里下手。”   荣桀眼睛一亮。   颜青画虽然只是个普通农女,仿佛只比旁人多读了些书,实际上她的胸襟和气魄,许多寻常男子都不曾有。   荣桀这会儿生出些壮志豪情来,心里还在感叹“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顿时觉得美滋滋的。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起刚才叫她念念不忘的桂花糖来。   “也不知当年巷子里匆匆经过,是否曾相见不识?”   颜青画已经要睡着了,听他这话,嘴角略微扬起,仿佛那块桂花糖含在嘴里,甜在心中。   “你猜呢?”   等了许久,她都没有等到荣桀的回答,在将要沉入梦乡的那一刻,听到他轻声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猜不出来,却希望真的曾经见过你。”   于是颜青画便也安然入睡,做了一个桂花糖味道的甜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大嫂:你对我是否有什么误解?怎么就想让我早登极乐?   荣大当家:没有没有,误会误会。 第24章 冲动   大抵是因为说开了, 两个人关系更近了些, 早上起来用早膳,荣桀还大着胆子给颜青画夹了一筷子拍黄瓜。   颜青画抬头冲他笑笑, 小口吃了。   隔壁桌的邹凯看得直揉眼睛, 结结巴巴问连和:“我……我是不是, 瞎了?”   连和慢条斯理帮董迎风取了个饼子放碗里, 这才扫他一眼:“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邹凯被他噎了一句,只觉得心口疼。   昨日大家都忙着耕种,可算把地里的事做了个七七八八。   今天便不算太忙,荣桀叫雷鸣领着弟兄们去耕地, 自己带着几个当家的去了议事堂。   颜青画自然也去了。   昨日发生那么多事,荣桀跟颜青画也做好决定,今日就是要跟当家的们商量下,看今后寨子要如何安排。   他们寨子里的弟兄们虽然都很信服荣大当家, 却也不是盲从, 荣桀也并不搞高压统治, 私底下都很平易近人。   因此大家刚一坐定,荣桀就道:“昨日的事,你们如何想的?”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吭声,兴许是想先听听别人说法,再发表议论。   倒是邹凯明明是个结巴, 却毫不顾忌, 一听这话就来了劲, 一个人嘀嘀咕咕没完:“我觉着,咱们、咱们寨子怎么也得有点行动。要不、不然以后,准得被狗日的,狗日的朝廷趁虚而入。”   这一串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天,烦的连和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不愿闭上嘴。   荣桀也不觉得他烦人,只问其他人:“你们如何想?”   冯思远看了叶向北一眼,叶向北想了想道:“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只现在根基不稳,寨子里勉强才能吃饱饭,其他的都还一无所有。”   他顿了顿,又说:“昨天大嫂的话我回去想了许久,我觉得目前最要紧的是不能做聋子。”   荣桀直起身来,炯炯有神地看他,脸上也带了点笑来。   仿佛是受到了鼓励,叶向北又看了眼颜青画,见她正垂眸沉思,便鼓足勇气接着说:“这回要不是乌尔好奇心重跑去镇衙门偷听,我们或许要等人家打到门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是云州还是朝廷,对我们都是个威胁。我认为我们一定要培养些自己的暗探来,最起码对溪岭的事能知其三四,只有主动掌握各地信息,才能安心坐于家中。”   荣桀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大笑道:“还是向北心思缜密,这一点说的太好了。”   叶向北冲邹凯挑挑眉,气的邹凯直喘气。   他们寨子里,邹凯一向是只喜出武力,动脑子的事一点都不愿意做,之所以能成为二当家的,完全是因为他真的可以为了寨子豁出命去。   有那么多人动脑子,确实不差他一个。   荣桀自然知道他是什么脾气,因此也很少单独问他意见,大多都是把人叫齐才商量,这样也算是博取众长。   叶向北说完之后,荣桀便点名问连和,只听他说:“大当家拿主意便是,我都觉得很好。”   他这般说,荣桀就笑:“多说几句能累着你?”   连和认真点头,脸上还是淡淡的。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把目光一起投向年纪最大的冯思远。   冯思远比叶向北沉稳的多,也看得更远,他并未对反不反之类的事说什么意见,反而道:“无论如何,都得叫村民们吃饱饭。”   百姓们能吃饱穿暖,大概就不会有别的诉求。若是他们真的反了,根基稳固便没有后顾之忧;若是他们不反,自己自足,也不用惧怕任何事情。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只要天不塌,他们便会安安稳稳,不求其他。   曾经的他们不也是这样吗?   荣桀点点头,看向颜青画。   颜青画这才道:“几位当家的意见,我跟大当家大概是听明白了,说的都非常在理。”   她顿了顿,把腰背挺得更直一些,道:“首先叶先生说的暗探,我认为现在就要努力操办起来。云州已经有人反了,我们最要关心的一个是云州情况到底如何,再一个便是朝廷对云州,对我们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几年朝廷没甚动作,不过是因为腾不出手来,汉阳关那至今烽烟四起,鲜卑的铁骑不知何时就要踏破关城,坐在中都的勋贵皇族们最怕的还是来自西北的贪狼。   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山匪们,当真不足为据。   只是云州那有人坐不住了,他们已经反了,那朝廷就不会坐视其他逆匪逍遥自在。   颜青画道:“几位当家心中多有沟壑,这暗探的事,看交给谁操办最好?”   几个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到连和身上。   连和:“……”   荣桀觉得他这帮兄弟太会使坏了,不过连和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他为人沉稳,心思细腻又不爱言谈,实在是做暗探的好苗子。   “阿和,要不你先接手试试?也不用你怎么打交道,只要培养几个弟兄出来便是了。”荣桀道。   连和沉思片刻,便回:“我也没这经验,若是办得不好,大当家请勿怪罪。”   颜青画笑道:“等我回去找找有没有类似的书,拿给冯先生瞧瞧看是否能用得上,其实就咱们这贫穷苦寒之地,真不用弄多大阵仗,人选的合适便是了。”   就比如那个叫乌尔的小兄弟,凭着一腔傻大胆就去听墙角,还不是听到了不得的消息。   连和若有所思点点头,瞧着是真把这事放心里了。   他们每次在议事堂议事,大多都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问题,从来没有争吵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就比如今天,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定好了事。   颜青画倒是很喜欢他们这爽快劲,也发现这帮兄弟是真的肯听她意见,便道:“之前我同大当家商量过,我从书上看到了可以给梯田增产法子。”   她面上带着笑,声音清润温柔:“三国时有本《魏武四时食制》,里面专写一言:郸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可以为酱。”   “这也就意味着稻田养鱼是可行的,后我又翻阅其他书籍,发现这样不仅可以增收鱼苗,还能提高稻田亩产,最低也有百之□□,最高甚至能增一成之多,大抵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她这般一说,就连说要努力让村民们吃饱饭的冯思远也不由愣住了。   他原来的意思是领着村民多开垦荒地,先多收些粮食最好,若是地质不肥,则可种些经济作物,怎么也能换回粮食,倒是没成想颜青画想的更深一些。   只要能增加每亩地的产量,哪怕他们地小人少,也算是一个相当大的优势了。   长河以南水流纵横,百姓多喜食鱼,若是他们真能大批产出各色鱼种,不仅能叫自己村民吃饱,还能增加贸易往来。   冯思远立即道:“夫人所言甚是,我们可先试养几亩地,若是鱼儿能好生成活,便可大范围推广。”   颜青画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鱼苗要上哪里弄?我查了查书,多说草鱼鲤鱼皆可,剩下其他鱼种也行,只不如这两种好养活。”   一说起种地的事儿,冯思远便来了劲儿:“鸣春江便在另外一处山头,江鱼肥硕,春季正是甩子期,等我跟几个种田好手商量一二,便去网些鱼苗回来,先在最低处试养。”   这事一旦定好,干起活来便很快了。   荣桀全程没发表更多意见,到了这时便说:“老冯是种田好手,这事交给你我很放心,青画之前还写了份策书,回头拿给你细读。”   颜青画跟着说:“我去地里瞧过,咱们梯田修得很结实,只再挖好鱼沟储水便是,每亩地的鱼苗数量、水层要求我也写在策书里,冯先生一瞧便懂了。”   这两件事说完,大概也没其他事了,几位当家却没走,一同看向荣桀。   荣桀这会儿敛起笑容,严肃道:“昨日之事,想必大家心里已经有数,多余话不说,我只允诺一句。”   “只要我荣桀还活着一天,定不叫人欺负咱们寨子,他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弃寨子,也希望大家不会背弃我。”   下首当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起身拱手行礼:“诺,谨听大当家教诲。”   安排好事情,连和就找了叶向北,一起去参谋暗探的人选,而颜青画则回家取了策书,郑重交给冯思远。   “这事还要交托给冯先生,劳您受累了。我年纪轻幼,只懂纸上谈兵,正经要落到实处还要您这样的人才才成。”   她说的万分客气,冯思远也不是那等骄傲人,听了直摆手:“夫人哪里的话,都是在下应当做的。”   颜青画只笑:“叫什么夫人不夫人,我哪里当得起这称呼,先生好歹教过大当家几日,若是不嫌弃,叫我颜丫头便是了。”   冯思远却不应声,郑重捧着策书走了。   别看连和不爱说话,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没过两日便选了几个机灵的小子出来,跟叶向北认真教了几天,不仅要对暗号和接头地点,还要叫他们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也得两月才能出山。   暗探的事立定,颜青画心里的担忧就轻了几分,鱼苗的事也正有冯思远操持,一切似都忘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颜青画领着山中的媳妇子起早贪黑做笋干时,在山上忙碌耕种的村民们却出了事。   正值梅雨时节,山上土石松动,天阴路滑,便有个姓王的汉子从山上滚下来,一下子摔成了重伤。   荣桀当时正在场,忙叫冯思远过来看,冯思远一看那人面有金色,心里暗叫不好。   “大当家,借一步说话。”冯思远叫了荣桀,走开两步。   “我不过就看过两本医术,平时看个腹泻风寒还是行的,王二牛一看便伤及肺腑,必须要去镇上请医才成。”   荣桀的脸色顿时就沉下来。   镇上的几处城门早就被镇使派人看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山匪大摇大摆进镇。   就在这时王二牛的弟弟王三牛“噗通”一声跪倒地上,低声恳求道:“大当家,救救我哥哥吧。”   荣桀闭上眼睛。   无数思绪在他脑中盘旋,最终他咬了咬牙,道:“兄弟们,怕不怕事?”   山林里站了那么多人,他们面有哀伤,却无一人生有俱意。   “不怕!”他们异口同声喊道。   荣桀握紧手上的锄头:“那好,带上家伙,我们去“请”个大夫回来给二牛看病。”   等颜青画得知消息时,荣桀已经领着人下了山。   颜青画心里一慌,面色刷地白了:“这人怎这般冲动!” 第25章 被围   被颜青画念叨着的荣桀, 正领着三十来个弟兄疾驰在去往梧桐镇的路上。   梧桐镇离启越山不算太近, 骑马也要半个时辰,若是镇上再耽误一会儿,哪怕请了大夫回来,王二牛也没多少希望。   临走前冯思远特地嘱咐过:“务必要在一个半时辰内归来, 不仅要带大夫,还要带药。”   他们山寨虽然算是衣食无忧,却缺医少药,也得亏这两年村民没得什么大病,要不然早就得出事。   荣桀心急如焚, 却异常地冷静,他一马当前跑在最前面,引得后面的弟兄们也都快马加鞭,生怕跟丢了他。   马蹄踏在黄土上, 溅起飞扬的沙尘,官道两旁的百姓瞧见,纷纷躲回家中无人敢去围观。   半个时辰的路,荣桀提前一刻便赶到了,等到了镇门前, 却见一小队士兵正在巡守。   荣桀停下马儿,领着一群弟兄们居高临下看着那十来个瑟瑟发抖的士兵。   士兵里领头的只是个年轻什长, 根本没跟荣桀打过交道, 这会儿一下子见这么多山匪, 吓得腿都软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荣桀没说话, 他身后的雷鸣道:“我们只是来请大夫,劳烦军爷让一让路。”   他明明说得客气,可那什长还是觉得心里发寒。   他哆嗦着说:“朝廷有令,匪徒不可入城。”   荣桀冷笑一声,依旧没说话。   雷鸣策马上前,守在荣桀身后,依旧笑着说:“我刚才不是在询问你。”   “这位什长,还是麻烦您行个方便吧。”雷鸣这两句话讲得,那是相当客气了。   那什长虽然害怕,却也知道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进城,镇上的守城士兵一共就五十来人,放这三十多人高马大的土匪进城那还能了得?   他皱着眉头,哆嗦着举起并不锋利的长刀:“不行,朝廷禁令在前,我不能违背。”   荣桀却也懒得跟他再墨迹下去了,他冲雷强扬了扬手,雷强领着几个弟兄一窝蜂往前冲去,直接把那几个士兵吓得四散开来。   城门口一下子乱成一团,青壮的山匪策马在前,把一群守城军闹得抱头乱窜。   瞧他们那怂货样子,不用说是守城了,怕不是连个贼偷都抓不住。   那什长见实在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硬闯进镇子,等那些土匪都跑不见了,手下才狠狠道:“这些贼子,真是无法无天。”   什长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去汇报镇使。”   荣桀他们这几年没来过镇上,却也经常有弟兄们乔装成小店村的村民进城换日常所需,对梧桐镇里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二的。   镇上一共有两处医馆,两位坐堂大夫医术都尚可,一位年纪大一些,另一位却年轻得多。   百姓们多信任老医者,他又是梧桐镇本地人,因此老大夫的医堂生意更好一些,平日里没少挤兑年轻大夫。   荣桀倒不觉得年轻人有何不好,他直接跟雷鸣说:“去仁善堂。”   雷鸣便招来认路的小兄弟,领着他们一路往仁善堂疾驰而去。   去岁刚经过饥荒,如今镇上也不如以往热闹,正午时分的梧桐镇安静得很,只有他们的马蹄声振聋发聩。   百姓们躲在家中,听着山匪的动静瑟瑟发抖,不知道外面是否要出大事。   镇中镇衙门后院,镇使萧曾正在用午膳,他面前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瞧着十分的丰盛。   一个穿戴华丽的年轻妇人依偎在他身边,那妩媚多情的样子,恨不得用嘴喂他吃饭。   萧曾正捏着妇人圆润的屁股,却不料外面官吏突然闯入,面无人色跪倒在地上:“大人,山匪闯进来了。”   闯这个字用得极妙,明明在城外有守军也没阻拦成,却偏巧叫镇使听出些耐人寸长的味道。   那妇人还没咋地呢,倒是镇使萧曾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筷子“噗通”一声摔在汤碗里,溅了自己一脸油花。   “你再说一遍?”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腿上一软,差点没跌坐到地上。   一脸的油水滴滴答答落到衣服上,散着鸡蛋香味,看起来狼狈极了。   那官吏也白着脸,却还是说:“刚守城什长来报,说一刻前雁荡山匪三十几人策马入城,说是来请大夫回山看病,什长不肯放行,他们便挥鞭闯了进来。”   萧曾一听,这才略松了口气。   他这会儿又耀武扬威起来,指挥着那妇人给自己擦脸:“臭娘们忒没眼色,还不赶紧给我取新衣来。”   那妇人本就是他新纳的小妾,他有儿有女,不好真就纳妾,无媒无聘什么名分都没给成,倒是吃穿用度没亏待人家。   “老爷莫气,奴婢去去就来。”她甜甜说了一句,那消息嗓子叫官吏听得浑身酥麻,偷偷抬头去看她窈窕背影。   萧曾一门心思想着山匪的事,倒也没怎么注意他,只说:“刚朝廷下旨让按兵不动,云州有人反了,莫非山匪们也坐不住了?”   “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朝廷里如今也还蛮着呢。”   那官吏实在是个机灵人,想也没想便说:“不如老爷行个方便,假装不知情便是了,就叫他们请大夫走,两不相见岂不更好?”   这其实是最好的打算了,天高皇帝远,谁能知道他们镇上这点破事?   只是这话说得实在扎心,萧曾又一贯小气多疑,不由得瞪他一眼:“你可真是胆小如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朝廷严令禁止土匪叛军等乱臣贼子入城,若是他们进了镇子我毫不作为,他日若有钦差巡视参我一本,全家都要发落。”   官吏被他这么一骂,脸上更是不好看,心里直说他不识抬举。   家里花钱买的官,还真当自己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了,什么东西!   萧曾自己半瓶水晃荡,却很把自己当回事,他左思右想,突然想了个馊主意:“不如我们去把山匪抓回来,送给朝廷,说不定明日就能高升县令了。”   镇使只是不入流的从九品芝麻官,县令好歹是从八品,已经算是正经官老爷了。   那官吏一听吓得面如土色,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他们有三十多人,咱们正紧的士兵才一个旗。”   他这么一说,萧曾又有些犹豫了。   这一个旗的士兵都是军户儿郎凑的数,连正经的军刀都不会用,更何况去跟穷凶极恶的山匪械斗了。   正当萧曾摇摆不定时,那小妾回来了,只看她温温柔柔帮萧曾换了衣裳,嘴里还说着软话:“老爷这等良才,在梧桐镇也算是埋没了,这两年朝廷里又没什么能人,不博一把可怎么行。”   那官吏刚想反驳,抬头却看小妾含笑瞥了自己一眼,跟她温柔的嗓子不同,她眼睛里的光冷冷的,仿佛淬着杀人的毒。   官吏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萧曾已经被成功忽悠了。   他当即拍板:“去召集人马,叫孙总旗听令,立即围堵山匪。”   官吏顿时面无人色。   萧曾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山匪去了哪里?”   “回禀大人,”官吏深深叹了口气,“已经在仁善堂了。”   小妾跟着笑:“那铺子位置很好呢,在长寿巷的拐角,大人去了还不瓮中捉鳖。”   萧曾不是梧桐镇本地人,上任以来只顾着在衙门里花天酒地,根本不曾看顾民情,对镇子里的情况相当不熟悉。   只听小妾这么说,他更是兴奋,起身笑道:“哈哈,天赐良机啊!张吏,随我一同前去。”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出了厅堂,那姓张的官吏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小妾。   小妾笑意盈盈站在那,仿佛是柔弱的扶桑花儿,经不得半分风吹雨打。   张官吏打了个哆嗦,低头跟着萧曾疾步而出。   此时的仁善堂,已经被雁荡山的山匪团团围住。   荣桀下了马,领着雷鸣进了医馆:“请问坐堂大夫在否?”   仁善堂的位置确实不算太好,还位于长寿巷的拐角处,门脸很小,里面也只简单摆了一排药柜,实在不够气派敞亮。   有个消瘦端正的年轻人正坐在柜台后面读书,听见话音抬起头来,一看便愣住了。   他有省医会发的医者名牌,所以征兵的时候可以免徭役,只是梧桐镇偏远贫困,百姓们拿不出银两买名额,镇子上的青壮男人已经很少见了。   这一抬头就瞧见几十个围在这,怎不叫他吃惊。   打头这个更是气势斐然,那么高大一个人站在那,把他医馆里的光都遮住了。   年轻大夫下意识站起身来,客气问:“在下便是坐堂大夫,请问几位……有何贵干?”   荣桀摆摆手,没叫弟兄们都进来,只自己跟雷鸣往里走,客气道:“大夫你好,我们是雁荡山的村民,想请你过去瞧病,要命的急病。”   他说的客气又含蓄,那年轻大夫扎巴扎巴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雁荡山的村民,可不就是山匪吗!   然而或许是因为荣桀长得实在面善,又可能是他态度友好,总之大夫倒也没怎么害怕,只犹豫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一定能治好。”   雁荡山山匪在朝廷那名声不好,在百姓们之间却不算太差,是以这大夫也不是太担忧,还想着别的事。   他确实不太敢去,可医者父母心,听说是要命的病又良心过不去,犹豫是否要去瞧瞧。   荣桀笑笑,看了一眼雷鸣。   雷鸣立马说:“多谢大夫愿意出手相助,路上我带着大夫骑马,保准不叫你有半分差错。”   他们简直骑驴上坡,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大夫反正在镇子上也没多少生意,他一狠心,便回头取了药箱:“能跟我说是什么病症?我好把药带齐。”   荣桀又笑,这一次的笑意直达眼底,叫人看了就心里舒服。   “是我们一个兄弟从山上摔下来,伤了肺腑。”   大夫脸色一变,正想问耽误多长时间了,却听外面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里面的山匪听着,我们大人有令,叫你们放下武器不得抵抗,不要不识抬举。”   启越山山寨里,颜青画正同嫂子们烧水,她看一整盆的血水端出来,心里头没由来慌成一团。   冯思远正在给王二牛处理外伤,面色非常不好。   颜青画心里头焦急,晌午饭都没心思吃,这会儿更是慌乱。   翠婶安慰她:“大当家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颜青画摇了摇头:“他是有分寸,可旁人呢?”   旁人自是没有的。   梧桐镇长寿巷里,孙总旗还在叫嚣:“我们大人仁慈,你们要是乖乖束手就擒,就给你们留条活路。”   荣桀嗤笑一声,捏着马鞭出了医堂。   正午阳光灿灿,照得满地生辉,几十个装束整齐的士兵把山匪们团团围在医馆门口,架势摆得十足。   荣桀冷冷道:“活腻味了。” 第26章 巴掌   这些士兵们身上都穿着铠甲, 手里拿着制式武器,一看就比荣桀这帮子山匪正规不少。   然而山匪们却个个精壮高大, 蓬勃的肌肉撑在麻布短褐里,平添三分英气。   荣桀高高立在医堂门口,不动也说话,只冷眼看着孙总旗一个人在那唱独角戏,甚至连个搭话的配角都没有。   其实萧曾也来了, 他躲在最后头, 缩头缩脑不敢上前来。   这等立功的大好事, 他不来岂不让孙总旗占了便宜。   巷子里狭窄, 马匹不好行动,骑兵的优点在逼仄的巷战里很难施展出来。荣桀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 萧曾却早就做好了打算。   荣桀依旧冷着脸,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雷鸣, 问他:“怕吗?”   雷鸣嗤笑出声:“怕他个球。”   荣桀便转头看着外面的弟兄们, 轻声说:“保命要紧。”   自己人保命要紧,敌人则生死不论。   启越山的汉子们各个手握农具, 每个人都肃着脸, 哪怕他们身上衣服五颜六色,却比守城军更像一支正规军。   那是真正历练过的,手下见过血的肃杀之气。   孙总旗倒也有点本领, 他把五队人马分成两路, 三队进攻, 两队防守, 一时间竟也有条不紊。   巷战一触即发。   然而春风飒飒,两队人马就这样僵持在仁善堂口,没人先去打破僵局。   就在荣桀以为守城军快要熬不住的时候,一直箭矢逆风而来,直奔荣桀胸口。   荣桀眼中寒光一闪,他下意识抬起长鞭,只听“啪”的一声,那箭矢被长鞭狠狠抽了出去,一头扎在仁善堂朴素的匾额上。   山匪们这下再也忍不住,雷鸣的一声令下,凶狠地朝守城军扑去。   一时间,飞血四溅。   不长的巷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百姓们紧紧抵着房门,缩在屋里瑟瑟发抖。   那些哀嚎声仿佛末日的悲歌,又似暮色里的城鼓,诉说着夜晚即将来临,却又未尝可知不是崭新的黎明?   有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静静抬头看着天上的烈日,轻轻叹了口气:“是福是祸?”   门外,血腥味越来越浓。   即便守城军武器精良,也抵抗不住山匪们的骁勇善战,他们仿佛不怕死一般,冲上来就一顿砍杀,哪怕手里的斧头没有军刀锋利,却也毫不逊色。   荣桀没有加入战场。   他站在那里,冷冷看着不远处的萧曾,一双平日里璀璨黑亮的眼眸也仿佛结了冰。   雷鸣最擅长用镰刀,他操着一把锋利的长镰刀,整个人扎入守城军之间,左砍右劈,刀刀见血,毫不退缩。   守城军毕竟都没上过战场,更别说是见过血了,里面有些人平日里恐怕鸡都没杀过,一旦受了伤便吓得扔了刀,不停往后退。   刚站好的队形,顿时七零八落,实在难以维系。   明明人数差了将近一倍,武器也甚是简陋,然而山匪们却仿佛战神临世,勇猛起来无人能及。   有个断了胳膊的守城军浑身是血爬出战场,拽住萧曾的腿哀求道:“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萧曾吓得面无人色,他一脚踹开那守城军,把那十几岁的少年踹得惨叫出声。   他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这两年山匪也从未进城闹过事,在他心里,这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胸有成竹地来,却直接吓破了胆。   作为一个文官,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这会儿根本不顾上手下士兵死活,见他们似胜利无望,扭头就想跑。   然而荣桀绝对不会给他逃出升天的机会,破风而来的箭矢直奔他后心,在他意识到一刹那狠狠扎入他单薄的皮肉里。   “什么……”萧曾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整个人便往前扑去,再也不能爬起来。   轮到他身上,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他一倒下,守城军更是溃不成军。   孙总旗肩膀和腰腹都受了伤,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咬牙喊:“我们投降,投降!”   荣桀紧紧盯着他,见他率先扔下手里的长矛,其他士兵们都在往后退,这才喊了一声:“杰子。”   雷鸣直奔孙总旗面前,他手上一甩,直接把他扣到地上,麻利地捆好孙总旗双手。   剩下的守城军全部乖乖待在原地,受了伤的连叫都不敢叫,只捂着伤口瑟瑟发抖。   山匪太凶狠了,他们染血的眼眸就像草原上的狼,带着蜇人的凶光。   除了两个守城军断了手,其他人大多都只是皮外伤,雷鸣领着手下兄弟麻利地把他们串成一串,回头看向荣桀。   荣桀退后一步,问一直站在他身后没吭声的年轻人:“大夫,还敢去吗?”   大夫一点都不怕外面扑鼻的血味,淡淡笑笑:“我只是去出诊,有何可怕?”   荣桀回头看他一眼,踏步出了医堂。   雷强这会儿也赶了上来,见场面已经控制住,还去跟兄长置气:“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等我。”   雷鸣只比雷强早生一盏茶的功夫,却比他稳重得多,闻言使劲在弟弟后脑勺抽了一巴掌,这才对荣桀说:“大当家,现在要如何?”   荣桀见兄弟们也多多少少受了伤,便说:“你跟强子带着弟兄直接去衙门,先把衙门看住再说。”   “一会儿请镇里的老大夫给弟兄们瞧瞧,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荣桀看着那些“俘虏”道,“也给他们都治治,原也是乡里乡亲的,为这事丢了命不值当。”   雷鸣麻利地应下,指挥着弟弟去请大夫,这边荣桀又叫了两个没受伤的年轻弟兄跟着自己,带着大夫就往启越山赶。   那大夫也是艺高人胆大,路上还关心患者情况:“病人年龄几何?山上可有止血草药?”   他没骑过马,被个小兄弟带着勉强没颠散架,被风吹的灰头土脸,还在那坚持问问题。   荣桀是骑马好手,这么快的速度也不见他皱眉,吐字依旧清晰:“多谢您关心,他今年二十,山上有止血草,寨子里的先生应该给简单处理过。”   大夫松了口气,又说:“我姓韩,大当家的叫我小韩大夫便是了,别您不您的。”   荣桀回头看他一眼,大概是因为解决了镇上的事,这会儿看起来可十分的温和可亲,半点肃杀都无。   小韩大夫看起来一点不怕他,也不怕山寨,他第一次被人带着骑马,跑的兴起还跟着欢呼,也实在是够没心没肺的。   “小韩大夫,劳烦你跑这一趟,这份恩情荣某记在心里,定不会亏到你。”荣桀郑重道。   小韩大夫咧嘴笑笑,这会儿再看他似还留着些年少朝气,一点都不显老成。   “从我出来到咱们回去,大约费了一个时辰功夫,你看还有……可能吗?”   “这个我不能跟你保证,”小韩大夫正色道,“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就是我一定竭尽所能,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荣桀郑重道:“多谢。”   两人也就说了几句便没再继续了,回去的路上一路策马奔腾,直到高耸入云的启越山遥遥在望,荣桀这才没那么紧绷。   上山的路不是太好走,荣桀骑马在前,小韩大夫跟在后头。   “大当家的,今日恐怕要留我在山上住一晚了。我这两个腿疼的要命,实在也下不去山了。”小韩大夫笑说。   他也不知是天生就乐天好命,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之观其面相,真是一丝勉强都无。   荣桀点头:“寨子里有空的竹屋,你大可随便住。”   大约两刻之后,寨子正门便出现在眼前,荣桀远远就看到颜青画守在门口,正来回踱步。   她一定是在等自己。   荣桀一下子扯开笑脸,整个人瞧着又有些傻兮兮的了。   小韩大夫:“……”   这跟刚才杀人不眨眼的荣大当家是一个人?   一行人快马疾驰,眨眼功夫就到了门口,荣桀从马上跳下来,紧着先跟颜青画说:“我请了大夫来,快带去二牛那瞧病。”   颜青画淡淡扫他一眼。   不知道为何,荣桀心里头一寒,刚才在长寿巷里他都镇定自若,这会儿回了寨子却有些怕了。   他老老实实跟在颜青画身后,听她给小韩大夫说二牛的病况,连跑都不敢跑。   在弟兄们面前跑,实在有些丢人。   等小韩大夫进了屋开始处理二牛的伤,颜青画才拽住荣桀的手,扯着他去了房子后头。   荣桀笑着看她:“媳妇,我……”   他话还没说完,颜青画抬手就招呼了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简直要镇聋耳朵。   “你能耐了。”   荣桀都不敢捂脸,颜青画根本没使劲,脸上不疼,他心里却有些酸。   “你可以啊荣桀,一声不吭就带着弟兄们直闯镇子,你还嫌我们不够危险?”   颜青画轻易不生气,这会儿眼眶都红了,嘴里说着重话,却瞧着比挨了打的他还可怜。   荣桀心里头又酸又甜,他就是个榆木疙瘩,也知道颜青画这一番做派是为了什么。   不过就是担心他出事。   荣桀伸出手去,轻轻在她通红的眼睛上拂过。   “媳妇,”他叹了一声,“福妹。”   颜青画眼睛一热,滚滚热泪涌出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蛋滑落。   “你这个混蛋!”她哽咽着说。 第27章 说开   春日靡靡,花繁叶茂。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竹屋后, 一个梨花带雨, 一个垂首轻叹。   荣桀脸上表情变了又变, 虽然她的眼泪叫荣桀看了心疼, 可心底里还是觉得热乎乎, 舒服得很。   她的这份关心和在意,对他来说尤为珍贵。   他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脸:“傻姑娘, 我要是没把握,绝对不会去。”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冲动的人吗?”   颜青画摇了摇头,还是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荣桀轻轻拍了拍她头上盘着的小发髻, 她头几年吃穿不丰,头发枯黄干燥, 养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缓回来。   苦难的时候太长了,总也要享一倍的福,才能比以前更好。   颜青画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人, 可你总要跟我讲一句。”   荣桀一愣, 随即便明白过来。   他一个人惯了, 身边又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心里有了成算就直接去执行,回来两句话便能解决清楚。   可颜青画是不一样的。   女儿家心思细腻, 想的有长远, 他自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现在他们两个是一家人了, 荣辱与共, 生死相依,他这样突然下山寻事,颜青画哪怕是石头做的也要担惊受怕。   荣桀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学习态度倒也算是端正,这么一想明白,立马就陪笑道:“福妹说的是,都怪我考虑不周,害你担心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如此了。”   颜青画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她一把抢过荣桀手里的帕子,轻轻擦干脸颊上的眼泪,再抬头时,除了眼中明显的浅红,瞧着跟往日便没有什么不同了。   她抬头看她,脖颈弯成漂亮的弧度,头上的小发髻圆滚滚的,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眉心那点额妆依旧惹眼又夺目,看的时间长了,再看其他人的脸总叫他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也不是要事事都管你,”她轻声细语的,“但咱们现在情况特殊不是?以后寨子里有何事,你一定要同我商量。”   她说完这句,顿了顿,又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办事能力,原我不在山上,你们也是好好的,可如今世道艰难,我别的帮不上忙,动动脑子还是行的。”   颜青画本就声音清润,这般娓娓道来的时候,叫人听了更是浑身舒服,她说这话外人听了似在抬高自己,听在荣桀耳中便又是另一个意思。   她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想要跟寨子里的人一起平安喜乐,好好过下去。   荣桀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这次确实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同你说,万事都跟你商量,媳妇快别气了。”   颜青画这才笑了。   这傻子,一会儿媳妇一会儿福妹,搞得她都不知道要害羞还是生气。   “你哪里知道我这小名儿的?”她轻轻掐了他一下,奈何荣桀胳膊太硬,反倒是她疼了手。   这浑人,忒不讲究了!   荣桀咧嘴一笑:“老村长偷偷告诉我的,说你小时候父兄都这般叫你,我听了只觉得好听。”   福妹、福妹,这个小名儿里包含着亲人对她的爱,望她福气满盈,长长久久。   只后来父兄接连离世,村里人怕她触景伤情,才改叫她颜丫头的。   颜青画白他一眼:“心眼都用这上了,看把你能耐的。”   荣桀像是被她狠狠夸了,笑得更开心了。   颜青画这边“驯夫”,耳朵里还听着竹屋里的动静,听着王二牛似乎是有救了,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你说说吧,镇子上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来,荣桀便敛了敛笑容,整个人瞧着沉稳不少:“我原本想山上再养养,若是你的法子可行,七月时粮食便能增收。云州的事也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所以我们还有些时间。”   “只不过二牛的事也是赶巧,若是那镇使不惹我,我不会拿他怎样。”荣桀淡淡道。   他这话意思太明显了,颜青画脸色一变,皱眉道:“他出兵了?”   荣桀嗤笑一声:“可不是,领着他们那几十个歪瓜裂枣的守城军,还想活捉我呢。”   颜青画刚松下来的气又提上来,她这会儿顾不得羞赧,伸手就去摸他胳膊:“你没受伤吧?怎么不早跟我说。”   荣桀老老实实站在那让她摸,等被那小手摸得浑身都舒坦了,才道:“哪里用的上我出马?”   颜青画脸蛋一红,飞快缩回手去,还不忘再瞪他一眼。   荣桀继续道:“我许久没进城了,今日去了镇子上,发现一件事。”   “那边到底交通便利,有官道直通县里,另有官道通琅琊府,如果镇使没出兵,我还想再等等,结果他自己等不了来送死了。”   “我就顺理成章,接管了衙门。”他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小的事儿。   然而接管镇衙门并不是一件小事。   梧桐镇是下镇,下辖一镇五村,饥荒年前总有千户人口。   因饥荒和战乱,镇子人丁骤减,算上朝廷刚允许设立的女户,也不过六百左右。   这么一个偏僻穷困的下镇,在整个溪岭并不惹眼,然而就是再穷,每一季都有税官要来梧桐镇收税,若朝廷有特殊政令,也会有传令官传令。   这个时候,是需要镇使亲自出面的。   “你没杀他吧?”颜青画问。   荣桀顿住了,眼神飘忽,想了半天还是说:“不知道……死没死。”   颜青画深深叹了口气。   这位缺了大德的镇使萧曾,恐怕已经凉透了。   她正想念他鲁莽冲动,不料荣桀自己却早就想好解释,忙道:“他这镇使官是买的,只带了几个小厮丫头上任,父母妻子都在留老家,根本不知他在这里如何作为。”   虽然荣桀几年不曾进城,对这位镇使却相当了解。   “如今朝廷是什么样子你比我心里有数,他这么个吃喝玩乐的主能好好接待税官和传令官?大概也都是叫手下官吏出面了事,有他没他都不妨碍什么。”   颜青画跟着他的思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这人实在是胸有沟壑,平日里瞧着傻兮兮的,正经起来可比任何人都精明。   “动手时我就想了,不如将计就计,”荣桀抬头望着天,“我们使一出李代桃僵,只要梧桐镇控制住了,我们就可以很轻松收到朝廷派发的政令公文,还能以梧桐镇为基点,慢慢养肥自己。”   颜青画长舒口气:“你说的是,我们镇子贫穷,商贾不多,如今正是农忙时,要到夏日才恢复通商。”   到那个时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接受了山匪控制,一家老小都压在梧桐镇,还敢说什么话呢?   再说了,之前那镇使不是个东西,偷增农税和商税,梧桐镇都这般穷了,还叫他榨出不少银钱来。   老百姓们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他打抱不平?   朝廷明令规定农税十税一,每年征收两次,商税五税一,每一季征收。朝廷又令年满十五男丁每三年服徭役,若家中殷实,也可赎买奴婢或以银两替服。   虽说朝廷的税也实在繁重,而且现在服徭役的政令改了又改,有些仁慈的父母官还是体恤管辖百姓,尽量争取消减自己县镇的徭役名额。   天盛年间连年战乱,就连县令都可以买官,因此那种青天大老爷真是遍地难寻。   不过萧曾也实在是个畜生,他不仅偷偷增了农税和商税,还逼迫百姓令交平安银,若是交不上,就要以男丁充徭役,好让他在上峰那添政绩。   是以梧桐镇的丁户连年锐减,百姓苦不堪言,对他恨到骨头里。   颜青画这会儿心里几经反复,最后便拿定了主意:“待我想好如何安抚百姓,写了折子跟两位先生一同商议。”   “正好赶上春耕,说不定这一次事出突然,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   荣桀见她面上毫无惧色,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善后,也跟着渐渐平复心绪。   杀了萧曾他不惧怕,占了梧桐镇他也不后悔,只是怕连累她,连累寨子里这么多人。   可颜青画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他心里头那点忧虑,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有法子善后,有她在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干。   两人把话说开,这事就翻了篇,荣桀正待说些什么,就听楼上有人喊他们:“大当家、大嫂,二牛醒了!”   荣桀低头看向颜青画,冲她温柔浅笑。   “辛苦你了。”   颜青画脸上微红,一半是高兴,一半是羞赧。   “说什么呢。”她小声嘀咕。   荣桀手指动了动,最终勾起她的小手指,在春风里晃了晃。   “我现在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感谢一下弱冠生辰那天的自己。”   荣桀声音带着笑意,低醇宽厚,带着糯米酒醉人的芬芳,沁人心脾。   “若不是那天机缘巧合路过杏花村,我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   颜青画的脸霎时红成碧桃,眉心额妆仿佛熟透了的果儿,耀眼夺目。   “你真的是太好了。”荣桀喟叹道。 第28章 喜欢   他说起这样情话来自然又理所应当, 从不讲究什么风月, 心有所想便直白说出, 一点都不知道含蓄。   明明诗词歌赋样样不通, 却能说得颜青画心里小鹿乱撞,头晕目眩得不知如何回答。   索性他也就是想说出来,并不较真颜青画如何想。   两个人站在那,颜青画脸蛋是红的, 荣桀看着她难得别扭,也跟着红了脸。   倒是叶向北忙完了赶来, 看他们在那对着发呆, 疑惑地问:“怎么, 是二牛不好了?”   两人的含着光的眼神碰了一下,一瞬便又错开, 只留了个面红耳赤的余韵。   荣桀捏了捏烫手的耳垂,佯装镇定领着他上楼:“应当是无事了, 新请来的小韩大夫医术了得,刚还说二牛已经醒了。”   叶向北松了口气,却还是跟在他后面低声问:“大当家, 杰子和强子他们呢?”   荣桀回来就赶紧带着小韩大夫给王二牛看病, 他带出去三十几号弟兄,结果就回来仨, 叶向北自然有点担心。   “你放心, 他们在梧桐镇, 很好。”他说的话, 叶向北是从不质疑的,果然立即就有了笑模样,一点都不着急了。   颜青画跟在后面瞧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这会儿小韩大夫正坐在外间的竹椅上净手,见他们来了,便道:“王兄弟从山上滚落的比较快,也正好地软湿滑,他外伤不太严重,就是肺腑有撞击损伤,这两个月怕是不能挪动了。叫他家里人上点心,必须要用汤药仔细调理,免得以后落了病根。”   “多亏你这一路赶得急,要不然就难说了。”   王三牛出来给哥哥烧水,听了这话顿红了眼眶,他立时就要向荣桀和韩大夫行大礼,被荣桀一把拦住了。   “这是做什么,我们寨子不兴搞这一套。”荣桀虎着脸说。   王三牛不过十五六岁,刚经历哥哥起死回生,情绪仍很激动。   他擦了擦眼泪,吸着鼻涕哽咽:“多谢大当家下山请大夫,也多些小韩大夫不嫌弃我们山寨,千里迢迢过来瞧病,我们兄弟二人真是无以为报。   许是得了哥哥嘱托,王三牛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跟哥哥这些年攒了些银钱,回头都给小韩大夫,看看够不够诊费和药钱。至于大当家,多余话不说,我们兄弟二人从前跟着你,将来也会一直跟着你。”   荣桀也很动容,他拍了拍王三牛的肩膀,沉声道:“你哥哥病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兄弟,我为他奔波是应当的,以后可不许再说谢字,太见外。”   他顿了顿,又看向韩大夫:“大夫您看诊金和药费要多少,一起算给我便是了,这钱由寨子里出。回头叫三牛下山跟你取药,不好劳烦你来回跑。”   王二牛是出工时受的伤,怎么好叫兄弟们自己掏钱治病?   韩大夫洗干净手,笑道:“你们这寨子,真是挺好的。”   “我的出诊费一向都是两贯钱,药费就得按每副药量单算了,他这药里有滋养脾胃的补药,价钱要贵一些。”   荣桀点头,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叶向北赶来时已经带了钱,立即给他结了这次的账,还主动跟那套近乎:“免贵姓叶,名向北,不知韩大夫尊姓大名?”   韩大夫大概明白了叶向北的意思,也知道这帮山匪已经占了梧桐镇,因此也毫不扭捏:“我名为弈秋,博弈的弈,秋日的秋,瞧着叶哥比我年纪大些,叫我弈秋便是了。”   叶向北打蛇上棍,张口就叫:“弈秋大夫,这回多谢你跑这一趟,我已经跟厨房说了,晚上给你加几个好菜,您就在山上休息休息,等方便再下山。”   韩弈秋笑着点头,也客客气气的。   他没骑过马,头回就颠簸一个多时辰,刚才为了瞧病强撑着没倒下,这会儿其实都不太能站的起来了。   叶向北一看就很有经验,说的话也说到他心里去,他便顺势留下来。   这边没什么事,荣桀就领着颜青画回了家,他跑了一天,也有些累了。   颜青画陪他在一楼烧水,手里翻着他一会儿要换的短褐,看还有哪里需要缝补。   两个人就坐在火塘前唠叨起来,倒是不嫌弃热了。   “我想着回头让向北和阿和过去那边坐镇,向北管民事,阿和管守城军,还能顺便培养探子往县里送,倒是一举两得。”   颜青画是知道他的,他说心里有打算,必早就想好这些,根本不需要她再操心什么。   只不过叶向北那,颜青画还是多留了心:“我瞧向北同你更亲厚一些,可是有什么渊源?”   荣桀把烧好的水壶提到二楼,下来又续上一壶:“你别看他现在倒是开朗,以前可真是个臭老九,自以为读过几天书就了不起了。”   “那会儿他刚束发,只勉强考上了童生,秀才还没边。军吏去他们村子征兵,他们家就他一个男娃,家里也没多余银子,不去不行。”   颜青画取了把蒲扇来,给两人扇风。   “他们村有那么几个男娃娃脾气倔,就跟军吏闹起来,向北他娘为了保护向北被打折了腿,向北又跟着一帮人跑出来,因为没有腰牌和路引,只能以乞讨为生。”   荣桀回忆起过去,倒是十分平静:“偏巧我下山办事,见他可怜就顺手救了他,又去他村里接了他娘,他就带着他娘上了山。”   这事也没几年的光景,叶向北如今孤身一人,他娘想必已经走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难怪他对你这般忠心。”   荣桀算是救了他全家的命,能不感激吗?   “都是兄弟,也不用说什么忠心不忠心,这么多年大家一起扶持走到今天,是真的不容易。”荣桀笑笑,火光里英俊的脸庞显得更是出众。   “我刚想了想,”颜青画边想边说,“原来的镇使是个贪官,他府库一定存了不少银钱,我们可以直接查收,先紧着给镇上的百姓换了粮食来。剩下的银子,我们就要精打细算了,应当开始收买铁器或铜器了。”   荣桀想着李代桃僵,一个是为了掌握朝廷动向,再一个可以直接接管官匠所。   大陈对民间管制颇为严格,盐铁酒糖都要抽官税,火药也不允许民间私做,违令者诛全族。   这些事在荣桀下山前还没想到,只回来的路上全部捋顺,这会儿说出来就显得胸有成竹。   “我看了地图,溪岭以鸣春江为界,往南无矿,往北要到赤同府才有个不大的小铁矿。”   这些事朝廷肯定不会宣告天下,多亏颜丹心读书颇多,几乎翻遍了官学出过的游记,才隐约标出这个点来。   能找到一个矿,就不愁没有武器。   溪岭有山有水,鸣春江穿行在雁荡山脉上,带来了丰沛的水汽。   整个溪岭都主种水稻,在干旱地区会间隔种两季玉米,一年四季都不叫地荒着。   只要他们稳住自己,脚踏实地给自己博一个出路,颜青画相信总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若是没有遇见他,她恐怕已经被征入军营,此番还不如是生是死。   她这条命说来也是他救的,除了一心一意跟着他,帮助他,支持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报答。   颜青画静静坐在那,她笑着看他,目光里有着细碎的光。   那光仿佛是火焰沾染的色彩,那么亮,那么暖,动人心魄。   荣桀也看着她:“你想去镇上吗?”   其实镇上条件要比山里好得多,内衙门又被萧曾修葺过,住起来肯定比这破竹屋舒坦。   这个山寨是他的根本,现在他们才刚迈开第一步,他是不能走的,若是颜青画想要去,他也不会拦着。   自己媳妇,当然要自己疼的。   颜青画摇了摇头:“我去什么?我还要研究稻田养鱼呢。”   荣桀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头却乐滋滋的。   “若是我们能成,以后就在全镇推广,还可以多出些利农政策,争取这一季多收成些粮食出来。”   这些事她早就想好了,如今说来可谓如数家珍:“先一个要降农税,咱们不按朝廷的走,直接改为二十税一,商税改成十五税一,这样老百姓家里就能有余粮了。”   老百姓在地里头辛苦一年,最后连家人都养不活,那也太让人难过了。   荣桀颔首,笑说:“很好,回头你写了折子,直接拿给向北宣告百姓就行了。”   他说完又想了想,还是道:“你学问可比他好多了,干脆把告示也写了,叫他直接贴了了事。”   颜青画噗的笑出声来:“回头叶先生听了怕要生气呢。”   接管一个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概定了个准则出来,颜青画就上楼写折子去了。   荣桀跑了一天,头脸都是土,洗了澡出来才觉得清爽,见她还在那伏案忙碌,便过去道:“该用晚膳了,走吧。”   颜青画写完最后一个字,把毛笔收好,这才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等出了竹屋才发现他穿的是她刚才反复检查过的那件青灰短褐。   说真的,她手艺真的不是太好,能把口子补上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刚才拿在手里不觉得,穿到身上就实在不太好了。   她看着他背后那个歪歪斜斜的针脚,脸上霎时红成了晚霞:“哎呀,穿上怎么这么丑了,咱回去换一件吧,晚上我再给你补补。”   荣桀咧嘴一笑,反手摸了摸那细密针脚:“我媳妇认真给我补的,看谁敢笑话。”   颜青画红着脸歪过头,没吭声。   “我娘去的早,这些年你是第一个给我补衣裳的人,”荣桀认真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 第29章 娇妾   用过晚膳, 当家们又坐到一起开会。   邹凯还开了个玩笑:“感觉、感觉现在压力太大, 怎么,天、天天都要议事。”   荣桀扫他一眼:“要不要给你端碗鸡汤来,省得你累病了。”   邹凯立马挺直腰背,不吭声了。   这会儿雷氏兄弟不在, 只剩六个人坐在这,荣桀也就不废话, 简单把山下的事和跟颜青画商议的决定都说了一下。   等他说完, 议事堂里一下就安静下来,只剩外面的虫儿鸣叫。   叶向北心里有数,便没立即说话, 倒是冯思远有些震惊, 问:“大当家,你决定好了?”   荣桀摇摇头, 沉声道:“不是我决定好了, 是萧曾逼我做的决定。”   他们明明可以相安无事,一个请了人走,一个佯装不知。可萧曾非要犯贱,自己往上撞,荣桀若不反抗也太说不过去了。   倒是连和难得开口:“他想瓮中捉鳖, 也不看看自己手里的瓮是否结实。”   当然不结实,简直是个千疮百孔的漏斗, 轻轻一敲就四分五裂, 碎成一地残渣。   几个人谈几句, 情绪就慢慢稳定下来。   这其实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只他们虽然确实落草为寇,骨子里还是普通老百姓,突然就叛乱朝廷自立为王,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颜青画笑道:“要说叛乱其实也是说不上的,明日里我跟大当家下山清点一下,务必先把库房清点出来,书写成册。”   官逼民反的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萧曾实在是贪官里的人渣,把他们这帮老百姓逼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叫颜青画这般轻风细雨说了一句,几个大老爷们就都冷静了。   荣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连和,又瞧瞧叶向北,这才开口:“眼下汉阳关、中都和云州是何情况我们一概不知,粮食仅够自家温饱,首无寸铁难以抗敌,过冬的棉衣棉被也还没着落,实在不是什么好前景。”   他起身,高高站在主位上,沉声道:“杀了萧曾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回头。”   “守也是死,退也无活路,还不如往前闯几步,说不得能走出个康庄大道来。”   下首四位当家的都有些震惊,纷纷起身郑重看着他。   荣桀目光坚定,掷地有声:“我荣桀发誓,只要我活着,将来无论走到哪里,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会亏待任何人。”   “你们敢不敢跟我走下去?”荣桀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闭上了眼睛。   最先响应他的自然是叶向北和邹凯:“自当听从大当家教诲!”   剩下冯思远和连和对视一眼,一齐咬牙道:“谨遵大当家教诲!”   荣桀长舒口气。   “下午我已经跟你们大嫂商议过,明日向北与阿和跟我们下山,你们两个分管梧桐镇的文武两事,一个要先稳定百姓民心,再一个要摸清整个衙门的情况。”   他一言一句把指令说完,又听颜青画在身后补充:“眼下商事不繁,可以抵扣商税为原则,请商人们到荒地耕种,眼看最近梅雨丰沛,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迎来丰收年景。”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期盼,几个当家的听了都觉得前途光明,一个个脸上不由自主挂了笑,没刚才那么紧绷。   定好了事,大家就散了,两个人回了家,早早便歇下了。   次日清晨,荣桀带着几人下了山。   颜青画这是第三次骑马,经历了前两次磋磨,又在山上简单学了学,现在好歹不会太辛苦。   为了照顾她,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太快。   等到了梧桐镇城门前,老远就能瞧见自家兄弟在那守卫,他们已经换上守城军的制式铠甲,手里拿着军刀,瞧着像模像样。   荣桀策马上前,笑着夸赞:“很好,那帮子正规军可比咱们差的多了。”   那两个小兄弟被他这么一夸,兴奋的脸都红了,整个人站得更直,一动都不动。   等荣桀过去,叶向北才道:“行了,没人瞧见就不用那么规矩,别累着自己。”   他们一路进了镇子,虽没有下马,却刻意放缓速度,并不想打扰百姓。   这一日的梧桐镇静悄悄的,哪怕是西市也无一家铺子开张,百姓们皆闭门不出,想必是怕城里闹乱子。   颜青画听背后的荣桀叹了口气,便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无妨,等过两日我们的告示贴出来,再请衙门的官吏们走街串巷通告,过不了几天就又跟以前一样了。”   “上头坐着谁都跟老百姓没甚关系,只要是个好青天,他们才不管你姓什么呢。”   荣桀听着她的话,心中略安定。   “好,就听福妹的。”荣桀笑着说。   颜青画一听这称呼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她小声嘀咕:“能不能不这么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的?多好听的名儿,”荣桀低头在她耳边道,“好了,以后我只在家这么叫你,好不好。”   颜青画低下头去,没吭声。   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假纯洁,总之这段时日颜青画被他撩拨来撩拨去,实在有点招架不住。   她忍不住反驳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以后不许这样了!”   荣桀忍不住逗她:“这样是怎么样?你跟我说清楚,我一定改。”   颜青画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咬着牙,回头瞪了他一眼,那双杏眼漂亮极了,眼尾略有一点红,显得妩媚又清纯。   荣桀低声笑起来,双手微微收紧,把她整个人罩在怀里。   怎么就这么可爱呢,他心里想着,可没敢说出口。   等来到衙门前,颜青画被荣桀扶着下马,先活动活动腿,感觉这次自己适应良好,终于又高兴起来。   一群人谁都没进过衙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一进去就四处打量,显得特别没见过世面。   倒是叶向北好歹有个童生的身份,这会儿看起来最淡定,还在一旁讲解:“前头是外衙门,一般有两个正堂,方便官吏分开审案,外衙门后有典籍库、兵器库和后罩间,再后面便是内衙门,一般都是三进宅子,供镇使居住。”   镇衙门是最低一级的官衙,只有正镇使一人,从九品,下属两名官吏,无品级。   一般还有师爷一名,捕头一名,以及捕快若干。   他们这个小镇子,原先也就千户,现在连千户也不剩,实在是人丁凋零。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总旗,统领五十名守城军,以守卫城镇。   索性萧曾是外地人,除去他们家的仆人,剩余官吏都是梧桐镇土生土长,只是师爷因为跟萧曾政见不合,已经许久没来点卯了。   荣桀倒也不着急见他们,反正守城军都握在手里,孙总旗也已经归顺,剩下几个官吏实在不值一提。   他们一路往内衙门行去,跨过垂花门,抬头就见姹紫嫣红的小花园。   萧曾会享受得很,内衙门弄得富丽堂皇,一派繁荣景象。   两个婢女并四个小厮守在正堂里,正瑟瑟发抖。   一名极为漂亮的妇人坐在椅子上,边哭边用手绢擦泪,显得好不可怜。   她生了一副弱柳扶风的身骨,身上只穿了一套藕荷色的轻纱袄裙,头上一点梅花簪,隐约显出妩媚风情,整个人看上去亮眼极了。   听见有人进门,她微微偏过头来,一双凤眼顿时睁大了,似受惊的小鹿,瞧着就引人怜惜。   “几位大人是?”   她话音一出口,似空谷幽兰,又仿佛黄鹂浅歌,实在不似凡俗女子。   颜青画看她那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往荣桀身上扫,心里顿时有了数。   这感情好,还没怎么地呢,就有飞蛾上赶着往身上扑。   她又去瞧荣桀,却见他压根没注意这妇人,一门心思扶着自己往正堂里走,还十分不客气地使唤萧曾的家仆:“去给夫人倒杯水来。”   众人:“……”   叶向北差点没笑出声来,凑上来跟荣桀嘀咕两句,荣桀这才发现多了个人。   “你是谁?”   这年轻妇人也不知心里如何想的,面上倒是哀伤含泪:“我原是萧曾强抢进府的良家女,受他欺凌多年,感谢恩公救我于水火。”   恩公救了命,那不还得以身相许才能报答?   颜青画正等她说着话呢,却听荣桀说:“哦,既然这样,那你就回家去吧,萧曾已经不在了。”   妇人:“……”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的颜青画,又低头看了看盛装打扮的自己,仿佛是在怀疑荣桀的眼光。   荣桀压根就没心思理她,他催来了热茶,一闻还是上好的碧螺春,摸了摸不那么烫手,这才仔细给颜青画倒了一碗:“先休息会儿,等你缓过来些我们再去清点库房。”   颜青画捧起茶杯,笑吟吟望着他,难得温柔道:“多谢相公。”   她可真没叫过他相公,平日里都是喊他大当家,生气时就连名带姓,这么温存的称呼可是头回听。   荣桀霎时间晕头转向,半边身子都酥了,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那女子却是真着急了,她略拔高声音,喊了一声:“恩公。”   荣桀被她这么一打断,那些温柔缱绻顿时散了,心里有些不满,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叶向北跟在一边,差点笑得跌倒在地上,就连连和也扬起嘴角,显然也觉得有趣。   荣桀不明所以,还在那说:“以前萧曾给过你什么,你收拾好带走便是了,以后我们衙门不需要养奴婢,你还是回家去吧。”   不养奴婢……那妇人一听,差点其背过气去。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蠢货! 第30章 暴富   兴许是荣桀的态度太冷淡了, 那妇人气的转头就跑,正堂里守着的一个矮矮胖胖的丫鬟见了, 一脸的欲言又止。   她是萧家的家生子, 跟随萧曾一起从衡原来, 这会儿萧曾死了,她自然心里头慌张。   颜青画注意到这一点, 便轻声开口问她:“怎么?”   那丫头瞧着年纪不大,胆子也小, 磕磕绊绊说:“奴婢, 奴婢原是伺候, 伺候春姨娘的。”   颜青画一挑眉, 这位前镇使大人还有点意思,对外不能给那女人名分,自己家里却还是让叫姨娘,还分了奴婢伺候。   以后他们衙门里自然也不需要伺候人,颜青画想了想, 便跟她说:“你们这位春姨娘,兴许是不留在衙门了,你若是想跟着她, 我把身契给你,你跟她一起走吧。”   说着话的功夫,颜青画慢慢把目光从每一个奴婢身上扫过。   跟胖丫头站在一起的另一个丫鬟是个瘦高个, 长相平平无奇, 倒是头发黑黑亮亮的, 很是叫人羡慕。   她似乎感受到颜青画在瞧她,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颜青画勾起嘴角,倒觉得就这么几个人的萧家后宅,似也有一场戏要唱。   矮胖的丫鬟一听颜青画这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吗?”   在场除了颜青画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哪怕是书生叶向北瞧着也不是善茬,小丫头自然打心底里就觉得颜青画是好人,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的事更是藏不住了。   “多谢夫人开恩,那我就跟姨娘走了。”   颜青画依旧和善:“去吧,别忘了把自己东西收拾好。”   等她矮矮胖胖的身影不见了,颜青画才问剩下的一女四男:“你们要是想走也都可以走,身契我们也不会扣着,只是……”   她边说边喝茶,语气依旧淡淡的:“只是你们若是想出镇子,恐怕有一点小困难。”   这话说的好听,只要不是太傻的人都应该能听懂。   那四个小厮瞧着都没什么主意,一听说要归还身契自然是满脸红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了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出来,只听这小厮道:“我们也不会做别的,昨天悄悄商量过……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跟着大哥们干?”   颜青画看了一眼荣桀,意思是他拿主意。   荣桀随即笑道:“跟着我们可不容易,最近要春耕,农忙辛苦,平时还要操练武艺学骑术,以后说不得还要上战场呢。”   那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兄弟们,坚定地点点头:“我们不怕,回萧家实在没活路,跟着你们好歹能学点本事。”   他们在萧家都是做端茶倒水种花扫洗的差事,萧曾脾气不好,动辄就要打骂,他们昨天见过山匪们骑在马上的英姿,自然是一心向往的。   这年岁的儿郎,许多都是如此。   荣桀看了一眼叶向北,见他略点了点头,便笑说:“那行,你们先跟着叶先生打理镇子里的事,好好努力,总比为奴为婢强。”   另一边,颜青画问那瘦高奴婢:“你呢?”   那奴婢瞧着长相普通,却是个脑子灵活的,她眼睛一转,张口就说:“我不用赎身,不知可否以后跟着夫人?我什么都会的。”   颜青画又愣住了,实在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讲:“以后衙门里不兴这个了,你若是没地方去,就跟我上山如何?当然,身契还要还给你的。”   那丫头冲她笑笑,脸颊一双梨涡弯弯浅浅,一下子就叫她亮眼几分。   “多谢夫人,”她顿了顿,又道,“我叫夏桃儿,原在府里是针线房上伺候的,以后跟着大嫂,自当能把针线上的事操持好。”   这夏桃儿真是聪明极了,刚听叶向北叫她大嫂,立马就改了口,仿佛两人已经十分熟捻。   颜青画笑笑,也喜欢她这股聪明劲儿,说:“你去收拾东西,晚上我们就回山上。”   这些人事安排完,荣桀便跟叶向北说:“刘师爷应该不在衙门里,两位官吏在否?”   叶向北刚才已经问过雷鸣了,一听这话就招来两个官吏,那个给萧曾通风报信的张吏也在,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硬的,看着脸色发白。   昨日他是跟着萧曾一起去“抓捕”山匪的,对荣桀这个一箭射死萧曾的山匪头子印象深刻,现在还心有余悸。   荣桀却完全没注意过他,只说:“衙门里的事,二位大人是否清楚?”   张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禀大人,我们清楚。”   另一名四十几许的官吏也跟着跪了下来,倒是比他镇定许多。   荣桀这会儿可没刚才和蔼可亲,整个人瞧着严肃极了,他冷声道:“萧曾贪赃枉法,罔顾人伦,欺凌百姓,不仁不义,是以我替梧桐镇六百户百姓惩办了他,你们说应当不应当?”   这节骨眼上,谁还敢说不应当?   张吏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那名中年官吏倒是稳重,瞧着似一点都不害怕,恭恭敬敬道:“回禀大人,小人觉得应当。以后镇上百姓还要靠大人扶照,小人愿意追随大人,为梧桐镇尽一点绵薄之力。”   这话说得太敞亮了,荣桀脸上略有了些笑意,倒是让张吏更是紧张:“大、大人,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荣桀知道他这样的人实在也办不了什么大事,想了想便说:“两位大人以前都是镇上的官爷,荣某虽没同你们打过交道,也知道两位同萧曾不是一路人,是为民办事的好官。”   要是荣大当家想说好听话,那真能吹得人飘飘欲仙,找不着北。   只听他继续道:“这位是叶向北叶先生,原是我们寨子里的先生,两位应当也是认识的。”   叶向北一介书生,以前也老是跟小店村的村长混进镇子办事,上回他一个人来镇子里给杏花村换户籍,是中年官吏给办的。   他不声张,萧曾自然不会知道,顺顺利利就办完了,一点事都没闹。   叶向北也聪明,一听忙说:“大当家山中事忙,以后我就在镇子里帮两位官吏一起为百姓谋福祉,还请两位同僚多多照应。”   他说是同僚,实际上就是管着他们一衙门人的,两位官吏心里也清楚,都利落应下了。   这会儿张吏见现场气氛还算缓和,也跟着放松下来,没刚才那么害怕。   “我姓张,您叫我张吏便是,这位是李哥,一直在咱们梧桐镇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年光景了。”   叶向北同他们一一见礼,然后又叫了孙总旗上前。   孙总旗昨天简直吓破了胆,现在老实的不行,荣桀一个眼神扫过来,他连气都不敢喘。   “大人,”孙总旗冲他行军礼,“请颁令。”   荣桀指了指身边的连和:“总旗是行伍出身,有些本领自家兄弟们都不熟悉,这位是连和连三当家的,以后他就跟你一起在镇上训练士兵,也好保护百姓们的安危。”   孙总旗立即道:“遵令。”   衙门里的事其实好安排,这些原先给萧曾当差的官吏捕快总旗们也不是他自家的奴仆,既然头上的椅子换了人坐,那就换个方式当差,只要能活下命来,没什么值当伤怀的。   孙总旗见荣桀这会儿态度和蔼,也很放松,便大着胆子道:“大人,原守城军里有些弟兄受了伤,也不太擅长行伍,不知可否消去军户,变为农户。”   昨日里他还在跟荣桀叫嚣,今天就成了忠心不二的属下,荣桀盯着他看了两眼,突然笑道:“你倒也算是好上峰。”   可不是吗?他自己能保住已经不容易,还在为弟兄们争取机会,荣桀也不知道说他墙头草随风倒好,还是说他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好。   他扶着颜青画起身,道:“连和会同你一起办这差事,愿意留的就留下,俸禄照旧,不愿意留的就改换农籍,需拖家带口去杏花村原址种地,须得按新法一倍交税。”   孙总旗没想到荣桀这么好说话,脸上顿时一片欣喜,还连着给荣桀行了三个大礼,嘴里不停说:“多谢大人。”   荣桀冲他摆手,叫了叶向北和连和,又招呼那高个小厮跟上,一起往后厢去。   内衙门是三进的宅子,前头是左右罩间和前厅,中庭有主卧、书房和四间厢房,最后面便是库房和仆役间。   萧曾平日里既不出门也不当差,后院的马槽空空如也,连个马车都没有。   那高个仆人叫赵乐,他是几个小厮里年纪最大的,平日里萧曾的事多经他手,他不认字,却知道库房钥匙和账本在哪里。   等他打开那扇枣花木门,一排博古架现在眼前,荣桀不太懂这些,只叫颜青画和叶向北仔细瞧。   梧桐镇偏远贫困,博古架上自然也没甚值钱的宝贝,倒是藏在里面的几个樟木箱子引起了颜青画的注意,她抬头看了一眼赵乐,叫他过来打开铜锁。   只听“吱呀”一声,灿灿的光芒闪了众人的眼,琳琅满目的碎银堆了一整箱,密密麻麻看不见底。   颜青画难得有些恍惚,她不可置信看向荣桀:“我们……有钱了?”   荣桀忍不住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发髻,声音再温柔不过:“嗯,我们有钱了。” 第31章 骑马   萧曾在梧桐镇上任两年,光说贪墨的银钱就有几千两, 因为不敢换成银锭, 全部零零碎碎堆在箱子里, 瞧着十分壮观。   赵乐道:“我们老爷……不是, 是萧大人最喜欢攒银子, 这些都是到梧桐镇之后攒的,还有几箱子书是他从家中带来, 一直封存在库中, 没见他读过。”   这种从九品的芝麻官甚至不用考秀才,有个童生的功名在身便可,加上家中有钱有势,买个官是轻轻松松的。   只不过他家里兴许还想叫他再进一步,好歹考个秀才出来,因此给收拾的行李中书本居多, 多少能看出他家中对他还是颇有期待的。   他自己用不用功就是另一码事了。   颜青画和叶向北一听有书,眼睛都亮了, 倒是荣桀不太感兴趣, 随手拿起一个花瓶把玩。   赵乐又打开堆放在库房最里面的两箱书,颜青画仔细瞧了瞧,多是应考的时论和策论, 对于家贫的书生来说自然十分珍贵。   眼下朝廷已有三年未考,年景又不好, 这书也只能先存着, 等以后有机会用上再说了。   颜青画对着账簿核对银子, 见确实无误,这才拉着荣桀和几个兄弟走到一边。   “现如今怀远县这边一斗糙米五十钱,我们手里这些银子最要紧的是拿千两出来换些米粮,先叫百姓平安度过今岁夏秋两季。”   今年春耕的新米要秋日才能丰收,百姓家中多半是米缸空空,以各色粗粮充饥度日,很是难熬。   既要想把镇子管好,以这里作为他们的根基,便一定要让百姓丰衣足食,才能有其他的可能。   叶向北跟着点头,却说:“老冯最是知道这个,我们回去再商议,也不拘糙米小米或各色豆子,只要能充饥都可换来。有了衙门腰牌和路引,我们以后办事便方便多了。”   颜青画笑着点头,这本身也是荣桀早就深思熟虑过的。   萧曾的这些贪墨的银子多从百姓身上所出,各家各户多少已不可考,一部分换成粮食,剩下的则要换成各种铁器铜器,拿回来请镇上官匠所造成兵器,从一点一滴准备起来。   因早就商议过,如今再去往下推行便也不难,颜青画同叶向北一起写好告示,打算过三日便昭告全镇。   等这些事都安排好,天色也不早了。荣桀想着不能白白浪费那些个古董,便叫姓李的官吏把库房里的古董盘点出来,等着有机会一并卖了换钱。   一行人忙到晚上才回山,那叫夏桃儿的小姑娘也跟了来,被个年轻小兄弟带着骑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跟着学。   倒真是个机灵丫头。   暮色下,一队人马消失在烟尘里。   梧桐镇长寿巷,一个身穿浅碧斗篷的女子领着矮胖丫头敲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里面人半天没动静,她就反复敲了两次,门才打开。   她们侧身进了屋,才解开斗篷松了口气。   烛火摇曳下,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容展露在人前,居然是刚才内衙门里梨花带雨的萧曾妾室春娘。   这户人家干净宽敞,是个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只住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有板有眼的,似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春娘脱下斗篷,显出里面一身水红的袄裙,她素净着一张芙蓉面,端坐到窄小堂屋里的主位上。   这一动一坐之间,妖娆气度尽显。   等她坐定了,那老婆子居然还给她行了大礼,恭恭敬敬给她请安:“圣女大安。”   春娘这会儿看起来跟在衙门里完全不同,她摆手招她起身,轻声道:“衙门不叫我留,我又是这等身份,只好先暂时屈居于此,再谋其他。”   老婆子吃了一惊:“可大人那边……”   春娘皱起眉头,一双凤眼凌厉地扫过来,老婆子顿时不敢说话了。   “大人那,回头我自己写封信禀报,就不用你多嘴了。”春娘淡淡道。   “诺,谨遵圣女教诲。”   春娘喝了口温茶,凝眸望向门外,今夜月色明亮,照得院子满地生辉。   “那个荣桀,可真是不简单。”她顿了顿,又说,“张下使,我不方便在外走动,还要劳烦你多方打听,看看他们这些山匪都有多少人,具体是什么来头,越详细越好。”   “是。”老婆子又给她行了大礼,站在一边神色恭敬。   春娘也不管她,自己同胖丫头嘀咕起来:“瞧他那样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么还怕老婆呢?”   那矮胖丫头其实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最是忠心于她,听了边说:“他那夫人普普通通,道是很有些手段,勾得男人那般宝贝。”   白日里她在颜青画面前可不是这般样子,这会儿再看她,哪还有惹人心疼的憨厚劲。   想起荣桀英俊的面容,强壮的体魄,再想到他对夫人那股子细致体贴,春娘放在椅背上的手紧紧攥起,尖细的指甲扎进手心,叫她四肢百骸都跟着痛。   “还没有我春娘摆平不了的男人。”她咬牙切齿说着,仿佛下了什么决定。   过了几日,启越山上又是一派繁忙景象,冯思远领着一帮兄弟,正热火朝天从鸣春江里捕鱼苗。   眼看谷雨将过,天气也越发炎热起来,汉子们也不顾忌什么,都脱了衣服在江里忙碌。   鸣春江依山而行,地势有高有低,有的地方湍流不息,有的地方涓涓潺潺。   因处于启越山上,自是没多少百姓来这里捕鱼,几乎都是便宜了寨子里人,只这江鱼肥美易活,山寨的弟兄们便是再能吃,那里面也依旧锦鲤翻滚,热闹不息。   前些时日冯思远已经在低处的梯田里试过鱼苗,用的都是巴掌大的草鱼,养了几天发现鱼儿很快便适应了梯田里的水质,这才大着胆子想层层往上铺开。   此时山中已经没多少笋子,颜青画便也不叫再挖,领着女人们赶制笋干,想着自己吃不了也能拿来换钱。   日子有了盼头,再累都不觉得辛苦。   晚上休息时,颜青画还笑着打趣:“我这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咱们刚得了衙门那么多银子,还是觉得不够,总想着再多攒些才不心慌。”   其实也不是银子不够,只是北有朝廷鲜卑,南有云州反军,他们背腹受敌,实在也不敢松懈半分。   荣桀顺了顺她的长发,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何止是她一个人操劳,整个寨子的人都忙忙碌碌,他们对外面的事知道不多,却也隐约能觉出些什么。   颜青画摇了摇头:“你比我忙,早些休息吧。”   荣桀帮她盖好薄被,左手一点一点往被子外面爬,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隔着被子握住颜青画的右手。   颜青画心头剧震,她微微红了脸,却没挣脱自己的手。   这人,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黑暗里,他们谁都没有看向谁,只隔着被子握在一起的手散着温热,就像两颗逐渐靠近的心,暖的人浑身都酥了。   荣桀开口道:“明日里忙完,我教你学骑马可好?”   颜青画嗯了一声,小嗓子细细嫩嫩,若不是夜里安静,只怕荣桀还听不见音儿。   荣桀咧嘴笑笑,就算每日再累,夜里同她这样闲谈两句,便觉得疲累都消散开来,剩下的只有满心的开怀。   两个人就这般握着手,慢慢睡了过去。   次日上午忙完,荣桀就把他早就选好的叫红豆的矮脚马牵了来,领着颜青画去了马场。   山上的马场不算很大,为的是寨子里的小兄弟们能有个地儿练骑术,颜青画摸了摸红豆的鬃毛,喂给它一小把炒黄豆。   红豆是匹小母马,性格温顺,跟颜青画蹭了一会儿就熟悉了,乖乖站在那叫她上背。   荣桀个子高大,一双手稳稳扶着颜青画的腰,嘴里不停安慰:“别怕,坐稳了便不会掉下来。”   颜青画跟着他骑过几次马,这次自己单独坐在马上,却根本不敢动了。   她不肯让荣桀松手,一双腿崩得直直的,硌得红豆不由向前走了两步。   “哎呀!”颜青画小声惊呼,一双手死死拽着荣桀的胳膊,就是不放手。   荣桀难得见她这样,笑道:“真没事,你看红豆多乖啊,你拽好缰绳,我在前面牵着马,准不让你掉下来。”   渐渐熟悉了高高坐在马上的感觉,颜青画便也放松下来,她轻轻松开手,赶紧去抓缰绳。   荣桀笑着摸了摸红豆的脖子,牵起绳子往前走。   “哎呀,你慢点。”红豆突然一走起来,颜青画又有些紧张。   荣桀几乎都没怎么迈出步子,见她这样也不由笑出声来:“唉,媳妇你看红豆腿这么短,你怕什么啊?”   红豆闻言,使劲打了个喷嚏。   颜青画打了他肩膀一下,嗔道:“你不许说它矮。”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不知不觉间颜青画便彻底不害怕了,荣桀耐心叫她夹起双腿踩脚蹬,她也很快就学会了。   红豆哒哒小跑了起来,颜青画跟荣桀走在马场上,荣桀松开马绳,探过手来握住了颜青画的手。   她的手那么软,他的手那么热,两个人的脸一起冒了烟,片刻间就比天上的金乌还要红。   荣桀抬头看她,从她尖细的下巴划过杏圆的眼儿,最后落到她眉心那一点胭脂色上。   自从这抹颜色入了心,世间便再无人能动他心怀。   “好不好?”荣桀笑着问。   颜青画捏了捏他的手,也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好。”   风儿温暖,草儿清香。   不远处梯田栉比鳞次,绿油油的麦苗排成了排,正在茁壮成长。   手边山上,桃花粉白,迎春嫩黄,山牡丹争奇斗艳,诉说春日里的盎然。   正所谓: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第32章 惊马   一连勤加练习几日,颜青画总算学会了骑马。   她人聪明年轻, 身体灵活轻快, 再加上有好先生耐心教导,自然不可能不出师。   只不过学会以后她也只敢骑在红豆背上小跑溜达, 若是像荣桀那样策马奔驰却还是不太敢。   为了锻炼她能自己顺利骑马上下山,荣桀还特地陪她去了几趟后山。   对于年轻的小夫妻来说,这不仅是简简单单的骑马, 也有点想要避人幽会的小心思在里面。   颜青画骑马的速度适中,红豆也很温顺, 荣桀便没骑马, 牵着马绳走在她身旁。   后山地势崎岖,除了他们自己开垦出来的耕地和临近寨子的一小片竹林,再往上走根本没有山路。   除了嶙峋山石便是茂密丛林, 马儿行走其间都要相当小心。   颜青画谨慎地骑在马上,她腰背挺得很直, 缓缓跟着荣桀的行走速度往上攀爬。   骑马走山路是个技术活, 若不是矮脚马敏捷聪慧, 恐怕他们至今还在自己步行上下山。   走了一会儿, 颜青画便放松下来, 瞧见桃花将谢,还笑说:“我前阵子还跟瑶兰商量, 等桃子结了果便做些果酱存着, 自己吃不了也可在商队出去行走时拿来售卖。”   荣桀回头看他一眼, 嘴角勾着笑意:“好, 你做主便是了。”   山上能吃能用的东西不少,两个人边走边看,即便是出来散心,也不忘惦记碗里那口吃食。   荣桀拍了拍红豆的脖颈,叫它跑得快点,道:“行了,你就少操点心,专心骑马。”   颜青画笑笑,没再说那些事。   山中阴凉,微风习习,他们独自漫步在这里,便是不说话也别有一番情趣。   荣桀偶尔抬起头来看她,总能同她亮晶晶的眼眸对视,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两个人越走越偏,荣桀见颜青画有些累了,就说:“回吧,明日咱们再来,瞧你已经差不多学会了。”   颜青画这会儿也已习惯在马背上颠簸,不由笑道:“再过阵子我就敢自己上下山了。”   “我媳妇就是聪明。”荣桀嘿嘿一笑。   两人正说着闲话,却不料侧边突然窜出来几只白胖的兔子,吓得红豆嘶吼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直接把颜青画往身后甩去。   这一下发生的太快,颜青画还没任何反应,整个人便重重往后仰去。她双手下意识松开缰绳,茫然地仰头望着天。   然而还没等她叫出声来,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稳稳抱住她纤细的腰,另一只手则托住她的膝盖,把她整个人抱紧怀中。   有那么一瞬,颜青画还是呆愣愣的,她就老老实实靠在荣桀怀里,连气都没喘。   荣桀吓了一跳,忙哄孩子那样晃了晃胳膊:“没事吧?”   颜青画被他那么一晃,这才回过神来,一张俊俏的小脸红成苹果,她难得结巴一回:“没、没事的。”   荣桀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被吓着的红豆这会儿也还惊魂未定,它踱着步子跟在荣桀身边,垂头丧气地连叫都不敢叫。   荣桀似一点都不觉得两人姿势有多暧昧,还在一门心思哄颜青画:“你看,我能抱好你,跟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说得太过自然坦诚,颜青画听在耳朵里脸上更红,却偷偷笑弯了一双杏眼。   她低声说:“我没有怕过的。”   是的,自从同他拜了天地,仿佛曾经孤身一人时的担惊受怕都不见了。他那么高大,那么勇敢,只要跟他在一起,她就真的不用怕任何事。   荣桀低头看她头上的小圆发髻,心里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给她买一把最漂亮的金簪,那上面要缀满宝石,灿灿闪耀人眼。   “你没事就好。”他沉声道。   男人身材高大,胸膛温暖,被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搂在怀里,颜青画头一回觉得自己娇小可人,似轻的没骨头一般。   颜青画略动了动屁股,腰背蹭到他棱角分明的腹部,脸上的热意就没下去过。   “没事了,放我下来吧。”她嗫嚅道。   平时最是爽利开朗一个人,这会儿却也有了小女儿做派,她有些羞耻于自己的扭捏,却又没办法再维持往日的端庄。   毕竟,她可从未跟一个男人这样亲近过。   自从父兄走后,还没有谁这样毫无保留地关心她、照顾她、尊重她。   作为一个孤女,她自尝遍艰辛,来到山寨后她确实想了许多对策,一门心思想为山寨谋福祉,也是因为他的态度。   若是没有他,她也很难在山寨中说得上话。   对于颜青画来说,这份信任和尊重其实才最是难得。   荣桀刚才真是下意识的动作,这会儿听她要下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顿时红了脸,耳垂也烫得很,整个人像只煮熟了的河虾,可爱又笨拙。   “我,我放你下来了,”他也跟着结巴了,“你仔细,仔细别摔到。”   荣桀弯下腰,轻手轻脚把她放到地上,这才觉得呼吸顺畅,脸上也没那么红了。   “没受伤吧?”他问。   颜青画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担忧,不由浅浅笑了:“没事,有你在呢,我怎么会受伤?”   荣桀咧嘴笑起来,这话儿简简单单的,却甜进心里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一句肯定能给他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孤单奋斗和负重前行两者之间他更喜欢后者,有她在他身后,他就能一直坚定走下去,不会退缩也不能妥协。   颜青画见他整个人都傻了,不由白他一眼:“呆子。”   她走过去安抚红豆,从布兜里摸了一小把炒黄豆给它吃,这才叫马儿安稳下来。   红豆已经做过母亲了,兴许是觉得自己刚才惊扰了主人,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它撒娇一样在颜青画手上蹭了蹭,轻快嘶鸣两声。   荣桀拍了拍它的鬃毛,笑着安慰它:“行了,也不怪你,红豆最乖的。”   红豆又嘶鸣一声,原地踱了几步,显得精神许多。   安抚好马儿,颜青画便想马骑下山,荣桀没让她骑,想了想道:“这边有些偏远,我们很少来这里,倒是忘了山上野兔许多,它们总是乱窜,这才惊扰了红豆。”   他顿了顿,认真看向颜青画,眸子深邃有神:“没想周全是我的错,还请福妹原谅我这一回,下次一定不再犯错。”   他每次叫颜青画福妹,都能把她叫脸红,颜青画念过他好多次,他也不肯改。   这傻愣愣的汉子,偶尔也有点别样的小心思。   这小名又甜又暖,带着难以言喻的缠绵,颜青画耳根都红了,抬头扫他一眼说:“哎呀,这不是没事吗?不怕的。”   荣桀笑笑,他抬头望了望天,右手在空中摸了摸,最终握住了颜青画的手。   “山路颠簸,我领着你走吧。”他是这么解释的。   颜青画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被他牵着慢慢往回走。   “山上野兔很多?”   荣桀一手牵着马儿,一手牵着媳妇,心里头别提多敞亮了,就连说话都带着轻快的尾音,一听就知道他心情极好。   “多的很呢,它们最能生养,一窝多的时候能有十几只,草肥天好时个个都能养活,”荣桀说着顿了顿道,“前年光景最差,梯田里也没打多少粮食,村民们就靠这野兔勉强度日,差点把山上的兔子都吃光了。”   荣桀看着时不时从林间窜出的小白兔,语带感慨:“好不容易过了前年苦夏,我便不再上弟兄们捕兔了,好生叫它们生养一年,如今又长了这许多。”   颜青画温柔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着她自己都难以觉察的赞赏与憧憬。   作为一个山寨的大当家,他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大字,胸襟抱负和眼光却是一顶一的。   有时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能叫她深深震撼。   就连山上的野兔他都知道不能赶尽杀绝,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那些往死里逼迫百姓的贪官污吏们,怕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枉生为人。   颜青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肥硕的兔儿们,问他:“咱们寨子有人会制皮吗?”   荣桀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只说:“有几个兄弟家中以前以捕猎为生,会这门手艺。”   有人会做就好办了,她笑道:“我原来也瞧过几本游记,也看咱们寨子里能散养些野鸡这样的家禽,不如我们也散养兔子?”   荣桀可真没想到,上山骑个马也能叫她寻思出花样来,他道:“以前也是想过的,只是大家伙儿都不太会,这野兔贼的很呢,搭了窝也要跑,只能漫山遍野抓。”   大陈百姓最多就养些鸡鸭鹅等家禽,兔子这样的野物确实没什么人养,荣桀他们不会是很正常的,既然曾经动过念头,便好办了。   颜青画笑道:“我大约有点印象蹭看过如何饲养,回去我再取了书翻找,我们再试是否可行。”   “等我们自己能散养,兔子又能生,隔三差五能给大家伙儿打打牙祭,还能留下不少皮子。”   兔子虽然很小,但毛皮细腻柔软,硝制干净也是上好的皮料,凑几张做成袄子穿,冬日里便不会冷。   养得多,皮就多,他们可以慢慢攒,哪怕冬日棉花凑不齐,也能以兔皮取暖,算是一举两得好事。   荣桀很快就想通这些关节,他低头深深看了一眼颜青画,笑道:“福妹真是我的福星。” 第33章 来人   镇子里放出告示以后, 叶向北又叫张吏和李吏挨个教给几个捕快,叫他们沿街唱诵,好叫每一个镇子百姓都知道新政。   镇子很小, 他们又算是自给自足, 因此新政也很简略。只大致改了税, 加了些偷盗之类的惩罚和开垦荒地的奖励, 其余便没了。   经官差走街串巷报了几天,老百姓们似乎都放下戒心, 开始同往常一样生活。   经过饥荒年之后, 镇子上的废弃的良田有许多, 颜青画和叶向北还商量出一个以工抵税的政策,只要是商贾之家能出人开垦土地耕种粮食,便可以耕种的粮食斤两抵扣商税, 勤奋些的几乎可以做到商税全免, 甚至还能富裕些粮食留下自家吃。   一开始还没什么商户来报名, 等过了几天风平浪静日子,百姓们见山匪们真的如告示上说的一般从不扰民,这才陆陆续续有些商户去衙门挂名, 次日就被连和领着下了地。   四月之后, 天气渐渐炎热, 春日的和煦仿佛还未温暖人心,夏日的酷暑便早早袭来。   这会儿已经不适宜耕种水稻和春玉米了, 只能先行把田地开垦出来, 等五月立夏之后开始耕种夏玉米。   溪岭地处长河以南, 雨水丰沛气候湿润,是水稻的主产区,一年能轮番耕种两季稻。百姓们很少种植冬小麦,因此许多旱地都被用来种植一应蔬菜。   颜青画看了许多书,又同村子里的老人议论过几回,才最终决定尝试在今年开始耕种夏玉米。   北方一般是夏玉米和冬小麦混种,五月芒种收货麦子,便紧接着耕种玉米,南方夏日炎热,需大量供水才不会让植物枯萎,旱地夏玉米种植起来就更辛苦。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辛苦些都是值得的。   再苦再累也比饿死强,百姓们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为劳作起来越发卖力。   这一日颜青画正在跟冯思远和荣桀商议散养野兔的事,他们反复尝试过几个方案,还是有些拿不准。   冯思远正拿着以前写过的册子念叨:“之前我们也是分笼养,先把兔子喂熟后,才开笼让它们自己去操场吃草,只不过兔子个头小又灵活,即便是扎好篱笆也会跑走,过不了多久就一只都不剩了。”   山上的野兔比家兔灵活,若不是寨子里有几个打猎好手,都不一定能抓到幼兔驯养,可他们试了两回都没成,冯思远便说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颜青画颔首:“我回去把游记读本也看一遍,兴许能找到外地古人方子。”   兔子无非就是分笼喂食,他们比鸡易活,应当非常好饲养。   颜青画从来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这回抓了十只回来都跑了干净,她也不气馁。   “总能办成的,”颜青画道,“中都琉璃宫里还有御兽园,那里什么动物都有,既然别人能成,我们也能成。”   冯思远被她镇住了,琉璃宫那是皇上住的,公里那么多奴仆日夜忙碌,怎么可能不成?   他正想说些什么,转头就看见荣桀冲他摇摇头,便把那话噎了回去。   “反正这会儿不算太忙,弟兄们不是在地里就是去镇子上换班,我们便再试几回吧。”   颜青画轻声笑笑:“多谢冯先生。”   自从他们接管梧桐镇,荣桀便让百十来个弟兄们两两换班,以五十人为一旗,选雷氏兄弟分管两旗,每十日去镇上操练,熟悉制式铠甲、武器和阵型。   别看孙总旗跟个墙头草一样,毕竟是在正规军里训练过的,还是有一些压箱底的本领,有叶向北和连和盯着,荣桀也不怕他作妖,还叫他当起了总教头,倒是阴差阳错激起了他心底里微乎其微的热血心性。   原来的守城军不想留军籍的都拖家带口去杏花村立户耕种了,剩下小三十的人,荣桀便让他们跟着连和,继续做守城军。   手底下的兵多了,荣桀这几日瞧着也轻松不少,他还跟颜青画说:“说不定朝廷这仗还要再打几年,等过一两年镇子上的少年郎长成,我们手下人会更多。”   颜青画想了想,问:“其实……镇子上剩下的大多都是商户和读书人家。”   荣桀点头,表示他想过这个事。   商户手里多少有些银钱,反正萧曾也就只喜欢钱,他们大多用钱替下名额,因此镇子上的青壮男子比村中要多得多。   不过这些商户子弟大多家中殷实,自然不愿意参军吃苦,他们又是自立为王,走的是跟朝廷背道而驰的路子,自然不能强征入伍。   书生们就更不用说了,就是愿意参军,也拿不起弓箭。   这样一来,其实他们手里的兵也还是有限。   要不是颜青画想出以工替税的点子,恐怕有些无所事事的商贾少爷们还在街上串游,一点也不为未来发愁。   如今的梧桐镇不说跟之前天翻地覆,也自有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因为努力而来的粮食和收成大多都能落到自家口袋,是以百姓们忙起来毫不惜力,都踏踏实实开垦荒地。   人有了希望,总是不同的。   这边刚商议完野兔的事儿,议事堂外面就传来一把年轻的嗓子:“大当家,镇上有事回传。”   他们目前还不知怎么驯养信鸽,只能靠传令兵来回传递消息,索性镇子上也并不算太远,快马半个时辰可到,也不算太耽误事。   没有大事叶向北也不轻易派人来打扰,他跟连和都是很有主意的人,也知道分寸,除非实在无法应对,一般他们都自己做主了。   若是事事都要来问大当家的,那要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叫了传令兵进来。   那传令兵年纪不大,进来后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倒也是有模有样的。   “回禀大当家、大嫂、冯先生,”他利落说,“叶先生有信传来,并嘱托属下事情紧急,请务必尽快处理。”   荣桀挑了挑眉,这天底下居然还有叫叶向北着急的事?真是难得了。   他叫冯思远取了信来,拆开同颜青画一起看。   颜青画一目十行,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荣桀见她这样,便也坐正身体,挥手叫传令兵出去了。   “如何?发生了什么大事?”   颜青画抬起头望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云州来人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浓浓的疑惑和担忧,显然是真的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荣桀从主位下来,凑到颜青画身边瞧那信,他不识字,却并不意味着他无法看懂笔锋和字形:“向北的手还算稳,应当不是很紧急。”   他顿了顿,又道:“这信写得挺长,是给我们描述了一下情况?”   颜青画颔首:“他说来人自称是云州叶氏令尹,有要紧事要跟我们商议。”   云州叶氏令尹,这个官衔有些特殊,也并不是大陈特有的官职,荣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由去看颜青画。   冯思远毕竟只是贫民书生,史书几乎读不到几本,也去看颜青画。   颜青画思索一番,最后道:“令尹这个官职为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独有。其执掌一国之国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主持**两事,类似于咱们大陈的首辅和镇国将军合二为一。”   她这么一说,冯思远和荣桀就都镇住了。   虽然不知云州叶氏为何这样设立官职,但也能标明来人身份不凡,他所言之事也相当重要。   荣桀垂下眼眸,脑中飞快思索,很快就有了计策。   他道:“老冯,待会儿我跟夫人先行下山,你叫上阿凯随后。”   “这一次我不出面,要由向北和阿和来接见他,”荣桀边想边说,“但我们都要在一边旁听,晚上在一起商议。”   对于手下的这般当家们,荣桀一向都很尊重,哪怕他们不可能给出有悖于他的意见,他也会叫兄弟们参与进来,不会叫他们觉得孤立。   就连阿凯这样不爱动脑子的傻大个,荣桀也从不叫他落单。   他来不来是一回事,请不请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很快就敲定了见面地点,荣桀跟颜青画回家换上最体面的那身衣裳,这才去了马场。   路上荣桀问颜青画:“这回你自己骑马,能行吗?”   颜青画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能行,我尽量跟上你。”   荣桀笑笑,眼睛微微弯起细小的弧度:“好,我也会等你的。”   等荣桀把红豆牵到她面前,颜青画深吸口气,她利落戴上面纱翻身上了马背:“走吧!”   荣桀同她并肩而行,手上长鞭在空中一甩:“走!”   这一路上荣桀都没敢骑太快,然而颜青画却就是有一股坚韧,她一直咬牙跟在荣桀身后,竟也从未掉过队。   等远远看到梧桐镇并不算高大的城门时,颜青画才微微松了口气。   “福妹真厉害,我当年学骑马都没你快呢。”荣桀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   颜青画脸上一红,骑在马儿身上的腰背依旧挺得直直的,似看不见一丝一毫疲累。   “你又取笑我。”她如是说。   荣桀大声笑笑,同守城的士兵打过招呼,这才缓下速度进了城。   这会儿正是午后时分,天气炎热暴晒,镇子上依旧没有多少人,却也不像上次来时那么清静。   西市的店铺开了一多半,有的小伙计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远远听见马蹄声,还机灵地抬头去张望,见骑的是矮脚马,立即低下头去。   百姓们多少还有些怕他们,却也不会瑟缩在家中听天由命。   无论谁当着青天,日子总是自己的。   夫妻二人怕扰民,进了镇之后就不再跑了,荣桀陪在颜青画身边,给她细说一路上骑马姿势的问题。   颜青画时不时颔首,听得分外认真。   等到了衙门口,老远就听见叶向北熟悉的声音:“我说两位当家的,我这都要急上房了,你们还在那打情骂俏,忒不地道了。”   颜青画远远见他脸蛋都晒红了,“噗”得笑出声来。   就连荣桀也挑眉淡笑:“把我媳妇逗笑了,饶你一命。”   叶向北:“……”呸。 第34章 云州   叶向北敢站在衙门口等他们, 就表示云州那边来的人已经被“安顿”好,不会出岔子。   荣桀先下了马,然后就过来扶颜青画,这么远的路程跑过来,小姑娘想必也没什么力气了。   颜青画也没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叫他扶了下来, 还笑着说:“叶先生兴许是有些羡慕了, 这是我的不是, 回头一定好好操持, 给叶先生选个温柔佳人。”   叶向北脸上更红了, 他额头直出汗:“大嫂……小弟知错了。”   颜青画又不是被人说两句就脸红的闺阁小姐,一句话就把叶向北怼的直求饶, 一点都不扭捏。   大概她身上所有的扭捏与羞涩都给了荣桀, 旁人再难引动她心底丝毫波动。   荣桀怕她腿疼, 一路小心翼翼扶着她,跟叶向北问:“确定是云州令尹?”   叶向北颔首, 郑重道:“之前咱们翻过朝廷政令, 里面对云州的事情也算是描述详尽。”   云州叶氏首领名叫叶轻言, 是军户出身,他自家在云州有些根基, 年纪轻轻就当上总旗。那时不过三十而立的年纪, 手下便有五十人了。   大陈重文轻武, 哪怕是再保家卫国的军户, 地位也不及考上秀才功名的书生。云州的省府名安南, 地处南疆,读书人少,秀才便更是尊贵。   从朝廷的政报来看,叶轻言之所以会叛乱,一个是因为有秀才欺凌他亲妹,再一个这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   一开始不过是一个姓张的书生看上他妹妹,上门求取,他瞧不上读书人没有答应,还把人羞辱一顿。那张书生也不是个好东西,竟趁叶轻言出外巡防,当街抢了他妹妹回去,就想生米煮成熟饭。   得亏这妹子在军营里长大,学得一身好武艺,不仅自己没受什么磋磨,还把那书生打了一顿,差点弄成残废。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安南府的书生联合起来闹事,布政使不好得罪他们,就想着把叶轻言一家都治罪,好平息这场祸端。   叶轻言就更不是好惹的了。   他手下有一个旗的人马不说,另外一个旗的总旗还是他兄弟,军户早就对书生不满,两方人就这样闹起来。   然而书生到底只会纸上谈兵,对上真刀真枪立马就蔫了,也不过就花了一天的时间,叶轻言把那一群书生都杀了挂到城墙上,风一吹就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吓得安南府的老百姓连水都不敢出门打。   或许是怕朝廷找他麻烦,又兴许早就对朝廷失望,叶轻言直接鼓动了整个安南府守城军,领着千人攻占了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逼得两位三品大员直接自杀于衙门大堂内,说是血溅三尺也不为过。   也是云州提刑按察御史命大,他正在外巡检,逃过一劫后立即逃往业康,从那里往朝廷发了急奏。   再之后,云州的事朝廷就没再来过政令,因为朝廷也不知云州到底如何了。   叶向北道:“云州令尹自称阮细雨,说成王很欣赏大当家,想要细谈一番。”   听了这话,荣桀微微挑眉,颜青画却是脸色一变。   她低头沉思片刻,问叶向北:“咱们如今还有多少百姓进出南城门?”   叶向北对镇子里的事是很上心的,他想都不想便答:“最近都没有,倒是上月底有一商队南下,检查过都是本地人。”   颜青画淡淡道:“本地人,也可能帮人带消息出去。”   叶向北的脸色也变了,苦笑道:“可咱们也不能不叫百姓出城。”   如果他们封了城,百姓们便会恐慌,这段时间的努力便白费了。   颜青画和荣桀对视一眼,两人都不急着见阮细雨,直接去了内衙门正房安置下来。   “我们是一月前接管的梧桐镇,不过几天功夫,云州的成王便知道了。”   从云州到梧桐镇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五六天时间,云州那边还要准备,估摸着商队一到达他们就得了信。   颜青画低声说着:“这说明两点,一是咱们镇子早就有成王的人,二是他那边已经全面统治云州,只有根基稳固,他才敢派出自己的心腹令尹出来办事。”   荣桀倒是不担心,他舒眉展颜,笑得微风和煦:“无妨的,这其实是好事。”   颜青画一愣,她抬起头认真看向荣桀,见他依旧临危不乱,自己也跟着冷静下来。   “溪岭地势复杂,多山多水,同高原气候的云州是不同的,”荣桀道,“无论镇子上的人是什么时候安插进来,都能说明另一个问题。”   颜青画下意识问:“什么?”   荣桀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叫她等会儿润润口:“说明叶轻言这次叛乱不是官逼民反,不是一时之快,他是早有预谋的。”   这话一出口,颜青画只觉得背后一寒,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却觉不到一点暖意。   但她却不觉得害怕。   早年父亲还在世时,他就总是叹息大陈已气数将尽,她那时年纪尚轻听不明白,只跟着点头便是了。   自从父亲走后,这世道便乱了。等到她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她才彻底明白什么叫气数将尽。   这个屹立中原三百年不倒的刘氏大陈,似也早就断了气脉,不会再有蒸腾兴盛的那一天了。   “他这番动作,还意味着他对你很重视。”颜青画补充道。   荣桀一愣,随即笑笑:“我知道是为什么。”   “五六年前我们便落草为寇了,这么多年朝廷都没对我们动手,任由我们壮大,对于早有想法的叶轻言来说,我们其实也算是一个威胁,当然……”他顿了顿,自嘲道,“也仅仅只是一个小威胁而已。”   可不是吗?叶轻言多大的手笔,一煽动就是上千人的正规军,一造反就直接接管省府,荣桀他们歪打正着,努力这么多年才不过一个几百户人口的镇子。   这差距不可谓不大。   想明白这一点,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沉。   来自朝廷的威胁已经无时无刻不沉在他们肩头,如今云州又对他们虎视眈眈,实在很难令人愉快。   颜青画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荣桀冲她笑了笑。   “不急,”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哪怕慢一点,也必须比别人走得稳。”   当年孟老先生同他讲过那么多成王败寇乱世风云的故事,他旁的没记住,却最明白一个道理。   “得民心者得天下,就算地盘占得再大,就算打下中都,百姓们依旧贫困潦倒无以为继,那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叶轻言出现,也会有另一个我们。”   荣桀淡淡说道。   认知这么久,颜青画从未同他谈过这个话题。   如今这样被云州的事一刺激,两个人难得坐在一起深谈,却叫颜青画看到了不一样的他。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太不一般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我爹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她目光遥遥望向窗外,娓娓道来:“你们刚上山那一年,我爹还在的,他那时候听说你们只是上山讨生活,还努力帮助山下的村子,还跟我讨论了一下什么叫仁治。”   “若想成事,必要有三个条件,”颜青画回眸看向荣桀,“一是稳扎稳打,二要以民为先,三则是兵强马健。”   稳扎稳打便能让百姓修生养息,是以民为先的先决条件,只有百姓全心全意信赖这个新的首领,才肯为他厮杀拼命,才有兵强马健。   “我们不着急,也不能急,”颜青画冲他笑笑,“你既然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荣桀放下茶杯,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盛夏时节,她的手心冰凉一片,远远不如她说的那样轻松。   他盯着茶碗里沉浮的青叶,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有时候想,我们成婚那一天,实在是委屈你了。”   “三书六礼一样都无,就连婚服也是借来的,穿着根本不合身。”他苦笑道。   “我什么好的都给不了你,却要叫你跟着我担惊受怕,有时候想想,我既感谢弱冠那日的自己,又很痛恨他。”   “要是你还在杏花村做个普通姑娘多好啊。”   如今跟他在一起,万一事败,说不得哪天人就没了,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死去。   颜青画反手握住他的,他的手很热,很暖,妥帖了她一颗怦怦乱跳的心。   “若是没有你,我早就不在了。”颜青画笑笑,眼睛里有细碎的光,“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家厨房里真是只剩一天的口粮了,我当时跟你走,也不过就是想吃饱饭。”   “没想到……”颜青画哽咽一声,“没想到我还有这个福气,好歹做了一回大嫂呢。”   荣桀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帕子轻轻擦她的脸,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老说这事。”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紧张害怕时总会不停怀疑过去,他们的脑海里会不断回忆,似乎只要再用力些就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无论是想要叫自己安心,还是叫自己悔恨,非要纠结这么一场,互诉两句衷肠,才能打心底里痛快。   颜青画摇了摇头:“你很好的,你特别好。”   荣桀红着眼睛笑笑,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发髻。   他看着她,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只听他说:“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你每日凤飞乌发,绫罗加身。” 第35章 细雨   等冯思远的功夫, 叶向北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晚膳,荣桀跟颜青画将就吃了些, 就趁着阮细雨不在时躲到正堂边上的罩间里。   这边跟正堂隔了个梅花隔窗, 里面再摆一把屏风, 便能很清晰听到外面的动静。   荣桀怕颜青画热, 还取了两把蒲扇来,轻轻在那扇着。   不多时, 外面便热闹起来。   小店村有几户人家的儿郎参了军,父母就跟了过来, 在衙门里或军营里帮佣。   今日这一桌子菜就是村民做的,虽说没那么多珍馐佳肴, 却是最平实不过的家常菜。这年月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因此云州来的人也没多言, 都客气坐下来。   阮细雨扫了一眼桌面, 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一桌子看起来满满当当, 大凡都是些地里好养活的蔬菜瓜果,最好的一道也就是红烧兔丁, 满满做了两大盆, 瞧着分量很足。   他端起茶杯,率先开口:“贸然前来, 实在打扰诸位,阮某先敬大当家几杯, 聊表心意。”   荣桀不出面, 反而让气质最沉稳的连和充了门面, 连和也知道他的顾虑,举起茶杯回敬:“阮大人客气了,远来是客,自然要好生招待。”   叶向北赶紧跟着招呼:“我们镇子穷,也没什么好东西,还请诸位大人别嫌弃。”   这一次依旧是阮细雨回答:“怎么会呢?我们在云州时也不过就是这样,已经很丰盛了。”   罩间里,颜青画在小本子上记录起来。   荣桀手上很慢,有一下没一下给她扇风,颜青画也不恼,坐在那笑眯眯听。   外面席面这一铺开,话就好说了。   茶过三巡,阮细雨便放下筷子,对连和道:“我们这次来,其实是带着成王的旨意的。”   叶轻言占领云州全境便直接自立为王,以云州为国,号为云国,他自称成王,暗含成王败寇的美意。   连和并不怎么说话,瞧着很是严肃,话都是叶向北在说。   只听他笑道:“也是我运气好,竟跟成王殿下成了本家,实在是祖上都添光。”   他这一张嘴死人都能说活了,一番话说得云州来的几位大人心里舒舒服服,脸上也略有了笑容。   原本梧桐镇这么穷,衙门住起来又很逼仄,叫叶向北这一招待竟也不觉得特别不美了。   冯思远、邹凯和雷氏兄弟这会儿守在另一间罩间里,听了叶向北的话,一向碎嘴子的雷强憋不住冲哥哥挤眉弄眼,好悬没被雷鸣打一顿。   阮细雨没成想这山匪们的师爷这般会讲话,顿了顿温和道:“师爷真是性情中人。”   叶向北看着他但笑不语。   阮细雨长了一双桃花眼,瞧着非常秀气精致,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也叫人看了就想赞叹一句:真是漂亮。   他长得好,也会说话,叶向北下午跟他简单聊了几句,便知道他也是读过书的。   那说话的水平,最起码同他和老冯差不了太多。   叶向北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咱们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也不跟大人见外,这回殿下若是有什么旨意,尽快说来商量。”   阮细雨抬头看了他一眼。   连和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道:“阮大人但说无妨。”   阮细雨摩挲着手中这个青瓷茶碗,轻轻叹了口气。   “大当家也是知道的,我们当时是被逼无奈,”他抬起头在众人面上慢慢扫过,继续说,“成王殿下原也不想起事,只是小公主那实在也是受了大委屈,这才没忍下来。”   他说这话,为的也是试探雁荡山这边知道了多少。   叶向北立即肃着一张脸,张嘴就怒斥道:“那些个酸儒臭老九忒不是东西,强抢民女这事都干得出来,实在丧尽天良。小公主没吓着吧?忒可怜了些。”   他这边义愤填膺,罩间里颜青画回过头来,轻轻扫了荣桀一眼。   她眉心的额妆红艳艳的,似三月里盛开的春桃花,美丽清新,自然可爱。   颜青画冲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强抢民女,丧尽天良。   荣桀只觉得心口发闷,也不管叶向北是即兴发挥还是借机诋毁,总之这个事他记下了,早晚要跟他找回来。   外面叶向北还在激动表演:“成王殿下做得对,要是换成是我,只怕也会如此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拉起阮细雨的手,真诚无比道:“朝廷不仁,百姓就连苟活都难,成王办这事是为百姓谋福祉,是云州百姓们大福气啊。”   听叶向北说到百姓上来,阮细雨不知为何没跟着一起夸赞,他面上一僵,缓缓抽回手。   “大陈朝廷确实已不再是高祖在时的样子了。”末了阮细雨只这么回。   颜青画眯起眼睛,她听了这一会儿工夫,倒是大概能明白阮细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似乎不太会撒谎,又或者不愿意蒙骗,因此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他一律都没吭声。   有点意思,她笔下有神,不一会儿写满了一页。   外面叶向北跟阮细雨又交锋几个回合,这场“接风宴”算是到了尾声。   阮细雨放下筷子,终于郑重道:“早就听闻荣大当家是人中豪杰,屈居于这小镇子上实在是有些埋没了。”   连和眯起眼睛,要笑不笑看着他。   在来的时候荣桀已经给了他嘱托:就维持住这种高深莫测的样子就好,该说什么自有叶向北。   于是连和也乐得轻松,面无表情吃了一顿饭,听叶向北在那口若悬河,差点跟成王殿下攀了亲戚。   啧,真是能耐啊。   索性阮细雨也大概摸透了这位“荣大当家”的脾气,很有耐心继续道:“成王殿下早就倾心于大当家,想要一睹风采,不知大当家有没有兴趣去云州高就?”   他顿了顿,脸色一如往常:“上将军的位置,如今还空着呢。”   或许旁人不知道,但叶向北经过颜青画的点拨,对令尹这个官职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   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单设令尹一职,监管朝政与军政,是楚国地位最高的官员,能文能武非一般人可担任。   云国成王设立一个这么耐人寻味的官职,本身就有些奇怪。   不过新王总想有些新气象也是正常的,这官职跟他敢造反自立这件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官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需要惊讶的是明明令尹要监管文武,成王还让他千里迢迢赶来游说荣桀,想让他归入麾下做上将军,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因为按理说令尹这个官职,就兼了上将军。   连和依旧高深莫测,倒是叶向北吃了一惊,佯装惊讶道:“这,不太合适吧,毕竟阮大人您……”   若说普通人不知道令尹的职能还理所应当,阮细雨作为首任令尹,又是读过书的,他肯定心里头门清。   即使是这样他也来了梧桐镇,这云国可真有意思。   颜青画抬头扫了一眼荣桀,见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显然听得正认真,便笑笑没有打扰他。   阮细雨依旧笑得温文尔雅:“我其实只是个书生,哪里会行伍之事,偏偏我们成王殿下也不知何时听过说书先生的戏本子,非要给起了正么个官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他这般认真解释了一句,倒是让颜青画心里怪异丛生。   叶向北自然没办法做荣桀的主,他心里也有数荣桀不可能答应,便笑眯眯道:“我们大当家不太爱说话,不如我们回去商议一二,过几日再给您答复?”   他说的客气,态度却也很强硬,阮细雨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只好无奈答应住下来。   连和这才主动说了一句:“抱歉。”   阮细雨默默看了他一眼,若不是连和身上气质独特,他真以为他是冒充的呢。   等“客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几位当家门也从屋里出来,雷强还不忘取笑叶向北:“祖上都添光呢。”   叶向北请帮佣的仆妇撤下桌面,抬腿踹了他一脚:“滚。”   荣桀领着颜青画坐到首位,刚罩间里有些闷热,出来散了散风变好些了,两个人慢悠悠吃了杯茶,下面几位当家才规矩坐下。   荣桀在每个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看向邹凯:“怎么看?”   邹凯确实不爱动脑,却也不是个傻子,这一次他面上十分严肃,却说了一句叫众人都很吃惊的话:“那个成王,他,他压不住手下了。”   军户起兵造反,就很怕这个问题。   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勇猛,当你坐上那位置的时候,可能大家都不服你。   所以他才叫心腹这么老远来请荣桀,就是因为荣桀年纪轻轻,手下却还服服帖帖,实在叫人羡慕。   一屋子人倒是没想到邹凯还能有这脑子,纷纷起哄,最后邹凯生气了,结结巴巴发狠:“小心我,小心我揍你们。”   顿时哄堂大笑。   原本是挺严肃的大事,结果几位当家仿佛并不关心荣桀的选择,还有心情玩闹。   荣桀等他们笑够了,才沉下脸来:“好了,说正事。”   屋里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有荣桀一个人的声音在响:“什么劳神子上将军,老子可绝不会去做。”   他边说着,眼睛渐渐弯起细碎的纹路:“我还想着将来有一天,叫你们给我做上将军,做大相国呢。”   这简单一句话,却把几个兄弟心口都念热了。   颜青画认真看着荣桀,似才发现他的英武不凡。 第36章 人走   阮细雨是个很有涵养的人, 他答应等几日,就老老实实待在衙门里头等,连大门都不曾出过。   倒是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官员有些坐不住,提出想要出去转转的要求。   叶向北也不好关着他们,就笑眯眯跟着一起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颜青画才换了一身粗布麻衣,额上系好抹额, 端起茶盘敲门进了阮细雨的客房。   他正在里面读书。   夏日闷热,屋里又不算太通风,他却还穿着广袖长衫,稳稳坐在窗边。   颜青画微微垂下头, 轻手轻脚进了屋, 把茶壶茶杯摆到桌上:“大人,请用茶。”   她轻声说着,带着溪岭独有的轻柔口音, 声音清润, 炎夏里听起来异常舒服。   阮细雨来梧桐镇许多天,这还是头一回碰到年轻女子。   衙门里的帮佣都是上了年纪的村妇,各个爽快大方,却问什么都不肯讲。   他偏过头来瞧, 目光温和而自然,只扫了颜青画一眼就不再看, 淡淡道:“多谢姑娘。”   然而这姑娘好奇心却很重, 阮细雨只听她在边上问:“大人是外地来的?以前可没瞧见过您呢。”   阮细雨倒是好脾气, 也没嫌她烦:“是,我是出公差来的,来找你们大当家谈事情。”   颜青画帮他满上茶,笑道:“我们大当家是个粗人,不会品茶,这是叶先生特地叫给大人准备的,说是什么明前龙井,贵得很呢。”   她在边上絮絮叨叨,话里话外却还有点意思,阮细雨终于有了点兴致,同她攀谈起来:“你说你们大当家是个粗人?不怕被责罚吗?”   颜青画又勤快地取了抹布擦桌子,轻快道:“怎么会?大当家又不是阎王老爷,他不会生气的。”   阮细雨若有所思。   颜青画见他不是很善谈,便麻利擦完桌子准备出去了,却不料阮细雨又叫住她,问:“你们这都是听大当家的?”   “当然不是呀,”颜青画天真地眨眨眼睛,“还有好几位先生和当家的呢,他们都是好人。”   她语气欢快,态度自然,就像个没什么心眼的多嘴少女,阮细雨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多谢你了,这茶很好。”他取了一小块碎银扔到茶盘上,算是打赏。   颜青画眼睛一亮,态度更是热烈,边说着“谢谢大人”边往外退,还很细致地关好房门。   等出了客房,颜青画脸上的笑就淡去,她解开捂得自己一头汗的抹额,匆匆拐进内衙门。   荣桀正在跟衙门的原捕头说事,见她进来就只看了眼,等那捕头走了才起身取了块帕子来:“快擦擦汗,别吹了风。”   这大夏天的上哪里吹风去?颜青画还是接过帕子,仔细把额头的汗擦干。   “没套几句出来,跟个仆役都很谨慎。”   荣桀笑笑,倒是没特别在意:“他能当叶轻言的左右手,想必不是一般人。”   “之后你也不用再去了,反正他也什么都不肯说,”荣桀说着,眼睛瞥向窗外,“凭什么还要白伺候他一回。”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人,我不过就端杯茶进去,什么伺候不伺候的。”   荣桀瘪瘪嘴,显然有些不高兴。   在外人面前他还总是会端着大男人的架子,私底下在家里就没那么多顾忌,心里委屈就要说,跟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他似乎对你脾气好这件事很好奇?”颜青画赶紧给他也上了茶,“还问咱们这是不是你一个人做主。”   原本颜青画去之前,两个人还讨论阮细雨会问什么问题。   他们一开始猜想他更关心的是荣桀会不会去云州,只没想到他却关心起荣桀这个人来。   荣桀催她赶紧把这身粗麻衣换下来,这天气穿实在是太热了。   颜青画倒是也不扭捏,她躲到屏风后面一边换衣一边说:“我怎么觉着他不是很想你去啊?”   荣桀捏了捏红彤彤的耳根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那是自然的,原来他是令尹,文武朝臣都要听他的,若是我去了,他手里的权利要缩水一半,能高兴吗?”   这事实在有点奇怪,这位成王居然让阮细雨过来请人分走他的权柄,无论阮细雨这差事办不办的好,他都没好处。   人请回去了,他自己就不再是唯一的令尹,人请不回去,说不得还要治个办差不利的罪名,两头都不讨好。   颜青画换回自己原来的夏裙,出来坐到桌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他们两个之间有隔阂?”   这么一想就能想通了,如果不是叶轻言对阮细雨有了疑心,这事自然不会发生。而阮细雨想必心里也清楚,所以他亲自来办这趟差,最起码是真的尽了心。   荣桀捏了捏紧绷的眉心:“云州就那么大,搞那么多事干什么?”   以他的性格,手下这帮弟兄都跟自己出生入死,他是不会刚站稳脚跟就翻脸不认人的。虽说权势和感情难两全,他还是觉得应该再多些信任。   颜青画见他面色疲惫,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担心云州那边的事祸及他们自己,他已经跟手下旗长和当家们都叮嘱过许多回了。   只要云州那边来人,务必要严查再放行,不能轻易叫他们进来。   “叶轻言和阮细雨的过往我们都不清楚,这里面发生过什么也一概不知,可能有些人真的只能同甘苦不能共富贵。”   这些道理谁都懂,可真正发生时谁心里都不好受,颜青画顿了顿,还是说:“若是他日咱们也走到行将至此,也望你能想开些。”   “自古富贵遮人眼,人心最是难测,这些都是早晚的事。”   她声音好轻,如细雨一般润进荣桀心里,他长长舒了口气,略散了散眉头。   “走一步看一步吧,”荣桀道,“反正也有你陪在我身边。”   历史上那么多故事,也有贫贱夫妻一飞而上,反目成仇闹得家破人亡,荣桀却不知道为何打心底里信任她。   颜青画看着他笑了。   她眉心的额妆刚才已经蹭花了,却好像春日的桃花,妩媚多情。   “真的呀?这可是你说的。”颜青画笑着说。   荣桀点了点头,也跟着笑起来。   颜青画认真看着他,轻声说道:“古诗云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荣桀,你不要叫我有后悔的那一日。”   又过了三日,叶向北看云州来的几个官员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才说想给他们践行,要张罗一个丰盛的送行宴。   阮细雨瞧着是个好脾气的,他客气道:“不好再麻烦你们,简单准备些便是了。”   他自己没出去过,其他几个随行官员却好歹把镇子逛了一圈,回来跟他私下里说梧桐镇确实很穷,百姓们瞧着刚能温饱,实在有点凄凉。   阮细雨当时没吭声,却也不像是心里没数的人。   叶向北却摆手笑笑:“饭还是吃饱些,只望几位大人不嫌弃。”   官场上的话叶向北原来不怎么会说,跟梧桐镇这些官吏打了几天交道,竟也无师自通。   叶向北私下跟他们商议时,都说云州来的几个官员看起来很傲气,但在吃穿上却不怎么挑,是以他猜测云州的情况比他们这好不了多少,最起码在朝为官的大人们也没显得多复贵盈门,作风依旧十分朴素。   晚上荣桀他们又照例躲在罩间,听外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茶过三巡,阮细雨见叶向北还要把他家隔壁三舅老爷的丑事再讲一遍,忙看向连和问:“这几日思考下来,不知大当家意下如何?”   其实瞧衙门里这几天风平浪静,阮细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可这一趟毕竟不是他自己来,有那么多人盯着他的位置,该办的事一件都不能少。   连和放下手中的茶杯,终于开口说了话:“荣某一介武夫,自问粗鄙无能,此番多谢成王错爱,惶恐他日耽误成王殿下的千秋伟业,还是自守家门来的踏实。”   他嘴里说着自己是粗鄙武夫,可说出来的话却有条有理,阮细雨是头一次听他手这么多话,心里十分震惊。   连和这一番话自然是荣桀教给他的,颜青画原来并不知情,此番听来也不由赞赏地看了荣桀一眼。   这话说得委婉又不得罪人,实在很有些门道在里面。   阮细雨苦笑出声:“大当家真的不愿考虑?云州怎么也比梧桐镇大得多。”   这是自然的,一个边陲大省肯定也要比穷苦的偏远镇子大了不知多少,这也是云州那边唯一能吸引荣桀的优势了。   连和把目光落到他身上,认真道:“天下之大,哪里都不如家。”   言下之意,这事真是没得商量了。   跟阮细雨一起来的官员见谈崩了,也不好在人家地盘闹事,只好息事宁人道:“荣大当家说的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我们成王殿下一向倾慕大当家风采,他日若有机会,一定把酒言欢。”   这几日他们几人就盯着阮细雨了,倒没想到这几个官员里也有个能说会道的,叶向北把目光投到他身上,很自然道:“孔大人真是太可气了,回头等我们镇子有余粮酿酒,我再请孔大人小酌一杯。”   他们就是穷,也没啥不好意思说的,招待不起酒,能叫云州来人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也算是十分客气了。   姓孔的官员笑笑,举杯致谢。   一顿饭也算吃的宾主尽欢,次日清晨云州一行来人便坐着马车走了。   此时天还未亮,金乌躲在云彩里不肯出来,阮细雨看了看暗沉得天,心里没有来一阵烦躁。   他叹了口气,坐回马车里。   孔不倦淡淡开口:“大人无需惊慌。”   阮细雨皱起眉头,回首看向他:“你也知道殿下的脾气……”   孔不倦递给他一杯凉茶:“你是他的肱股之臣,若是连你都要杀,那还有谁肯为他卖命?” 第37章 走商   云州的人走了之后, 梧桐镇平静了好多时日。   颜青画跟荣桀也回了山上, 依旧在研究怎么饲养野兔。   她这些年光顾着看农书, 游记之类的很少涉猎,这回要从头开始翻, 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终于在翻了七八日之后,她看到了一本川西游记里讲一猎户自己养兔子的趣事。   野兔跟其他家禽不太一样,哪怕笼子周围围着结实的篱笆,它们都能打洞跑掉。这猎户意外发现兔子嗜盐,于是他搭了窝以后每天放个小盐块给兔子们舔舐, 之后兔子就再也不跑了。   颜青画把这事一说, 冯思远不由有些发愣:“有时候我们觉很困难的事, 其实很简单。”   除了盐块, 对兔笼也是有些讲究的。   最少要选三年以上的楠竹, 用烟熏去除青竹味,这样兔子就不会反复啃食。   兔子门牙长得快又爱啃东西, 还需经常给些树枝桔梗叫它们啃, 省得门牙长得太快。   其他的事就没什么特殊的了,颜青画跟冯思远商议许久,特地选了一片草木茂盛的平地,开始造笼围兔。   山寨里人多,又都很勤劳,没两天的功夫兔笼就弄起来了, 整整齐齐排在那, 瞧着还挺气派。   细心的冯思远还围了一片很大的草场, 最起码能养活上百只兔子。   山里的野草最好养活,若是青黄不接时他们也可以投喂其他树叶,这样可以保证草场持续生长。   每个笼子放一只雄兔两只雌兔,等把食物、盐块和水都摆好,叫它们自由活动便是了。   颜青画对这事相当上心,每天都要拉着荣桀跑去兔窝瞧,还用心做了笔记。他们只有不断总结经验,其他人才能少走冤枉路。   当看到兔子会自己跑回窝舔盐块的时候,颜青画终于放下心来:“可算是养成了。”   兔子虽然能生,但也容易生病,索性山里人养得仔细,每天都有专人打扫兔窝,最开始的这三十来只竟都养了下来。   一晃便是小满,正好笋干都收好了,不忙的村民们便围坐在一起,用油纸仔细二两一包封好,等着商队出行时好拿去贩卖。   颜青画总想着教荣桀写字,趁着这会儿有机会就非拉着他在包装用的红纸上写启越两个字,荣桀实在拧不过她,只好愁眉苦脸在地上划拉。   “你啊,回头叫人知道你大字不识一个可怎么办,”颜青画叹了口气,“一说要学字就犯懒,这也不难啊。”   荣桀那么大个人缩在地上,一声不吭听她数落。   他其实相当聪明,无论是孟老先生还是颜青画教他的东西很快都能记住,只是不愿意读书这一点真是怎么说都没用。   颜青画见实在说不动他,只好继续去写字了。   她想着她们自己产的农货都是好东西,以后他们梧桐镇慢慢富足起来,总能做出各种各样的货品。一年多跑几次商,若是能打出口碑来,想必可以跟各地货商谈成长期合作。   其实颜青画虽然读了这么多年书,学得好也学得快,打心底里却更喜欢听算盘响。   来了启越山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变着花样琢磨怎么赚钱,荣桀一开始还心疼她,后来才明白这也是她的乐趣,心里头这才好受些。   苦怕了的人,总是很努力想要过得更好,荣桀自己苦过,他很明白颜青画为何会如此。   “咱们每一份都包上红纸,上面写着启越笋干,觉得好吃的百姓们就会记住咱们,明年再去卖说不得能更好卖呢。”   颜青画越想越高兴,脸上笑容就没消下去过,跟在她身边的顾瑶兰也不由跟着笑:“青画真厉害。”   围在一边的村民们也跟着点头,他们手下忙活不停,却没有一个人嫌烦。   这位大嫂仿佛带着难得的好运,自从她来了山寨之后,他们的日子便越发好过起来。如今梧桐镇里再没有那贪官污吏欺凌百姓,大家都热火朝天为了明天的生活而努力。   荣桀刚被颜青画念叨一通,憋了好半天才小声道:“被人仿了怎么办?”   颜青画写字的手顿了顿,飘到天上的斗志一瞬间就落回地上,她瘪了瘪嘴,把笔放回桌上。   旁边的翠婶见了,直埋怨荣桀:“怎么跟你媳妇说话呢?不知道帮忙还竟捣乱。”   几个婶子嫂嫂也在边上一顿念叨,荣桀一愣,顿时哭笑不得。   他怎么觉得,自从青画上了山,这些人更偏心她了呢?   颜青画倒是没生气,她是真的觉得荣桀说的有道理,不过见大家伙儿这么护着自己,她心里头也很高兴,因此悄悄看了荣桀一眼,那小眼神别提多得意了。   荣桀还要再说些什么,本应领着兄弟在山下耕地的雷鸣突然上了山。   他到了荣桀跟前,弯腰同他低语几句。   荣桀扔掉手里的小木棍,走过来大大方方牵起颜青画的手:“嫂嫂们忙,媳妇跟我出去一趟。”   颜青画脸蛋微红,却没挣脱,她只匆忙跟顾瑶兰说继续包笋干,便跟在荣桀身后小跑着出了膳堂。   路上,雷鸣愁眉苦脸道:“咱们镇子人口骤减,到了今岁已荒废五百亩地。”   男人都被抓了壮丁,剩下的老弱妇孺没那么大力气,地就渐渐耕的少了,一年年下来大片大片无人种植,转眼便荒草丛生。   许多人家都绝了户,大部分的荒地都成了无主之地,现在收归镇子所有。   荣桀主事梧桐镇后,最操心的就是农事。   只要有人愿意开垦荒地,第一年上缴两倍农税,第二年便可过那地到自己名下,不再需要加税。若是商户想要开垦,则是以工抵税,可减免自家商税。   荣桀需要粮食,需要银两,这些地换给老百姓养家糊口的粮食,一举两得。   因此这小一个月来几乎有一半荒地都被开垦,到了五月将要开始种夏玉米时,雷鸣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   他们种子是不够的。   他没跟人说,自己回了山上,直接找了荣桀和颜青画。   这段时间事多,就连冯思远也没关心过粮种问题,还是雷鸣细心,一发现便赶紧上来商议。   等冯思远和邹凯也从地里回来,荣桀才皱眉又说了一遍。   这事其实有点难办,他们督促着百姓开垦荒地,临了发现百姓们实在太过勤劳,种子竟然不够了。   可工都出了,地也开了,不种显然是不行的。   冯思远一听这事,面上跟着就白了,在众人里他年纪最大,也专管农事,这确实是他的过错。   “这是我的错,我先给几位道个歉,”冯思远郑重道歉,“我不找借口也不为自己开脱,以后一定认真用心,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   荣桀没安慰他,只肃着脸听。   这是他们接管梧桐镇的第一年,务必不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冯思远面色依旧不好,却没有逃避责任,他继续道:“咱们去岁的玉米还有不少剩余,应该能有四五十亩地的量。地里人手有限,其实可以先种五十亩地,再兼种五十亩花生,这个我们去岁存了不少良种,应当是够用的。”   山地花生个头大却不够甜,吃起来口感一般,适宜用作油料,今年他们原本想带出去换粮,现在只能用来救急了。   叫冯思远这样拆开来细说,荣桀锁着的眉头便渐渐松开,没刚才那么焦急了。   颜青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冯思远道:“冯先生,最近镇子里确实事多,但农事多由您掌管,在我们这梧桐镇如今最是仰仗您的。”   她这样一说,冯思远就更羞愧了,他没反驳,却是认真听了下去。   他本就是个沉稳少言的性子,年纪又摆在这里,不可能跟其他当家的一样大大咧咧,所以这事出在他身上才最叫人难以置信。   不过……颜青画话锋一转,却是安抚起来:“这事我跟大当家也是有错的。”   她这会儿瞧着越发的严肃,一丁点笑模样都没有:“每年的良种、产量、各色粮食账簿我跟大当家其实都应该审查,最起码要做到心里有数。如今镇子的地可比山上多多了,再劳累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盯着,也是不应当的。”   这事她其实早就想过,不过最近确实有些兴奋,便给忘了。   镇子里的政事还有叶向北和几个原来的官吏盯着,军务有邹凯、连和和雷氏兄弟,农事上就冯思远一个人,实在也确实是劳累先生了。   就算加上颜青画和荣桀,他们两个操心的是镇上的大事,细节上的事本就不会那么细心。   颜青画看荣桀脸色好看些,知道他应当是有了主意,便笑着说:“之前瑶兰帮了我许多忙,我瞧她对地里活计很熟,不如叫她给先生做个助手,什么事都列表记录,省得忘了麻烦。”   农事其实最要经心,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要操心的事太多,不记确实很容易遗漏。   冯思远眼睛一亮,立即应下:“这主意好,只是顾丫头不识字……”   颜青画笑笑:“说起这个,我其实还有个想法。”   正一门心思操心粮种的荣桀猛地抬起头,他只觉得背后一寒,抬眼就看见颜青画正笑颜如花看着自己。   荣桀:“……”大事不妙啊。 第38章 准备   原本荣桀以为颜青画又想老生常谈, 结果她话锋一转,继续说起粮种的事:“咱们这七拼八凑也就一半的量, 剩下的该如何是好?”   荣桀做了半天心理准备, 最后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只得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压惊。   “往年我们都是六七月才走商, 这会儿只能早些去了。”   荣桀如是说着, 脑中转个不停,他是天生就不怕磋磨的人, 前路再坎坷也依旧能勇往直前。   “夏玉米耕种怎么也还有小十天工夫, 这几天先让百姓们种花生, 我们明日动身去往奉金府,等存粮耕种得差不多了,我们便恰好能赶回。”   这个时间算得刚刚好, 冯思远眼睛一亮, 立即点头道:“奉金的棉花和玉米常年丰收,又离咱们梧桐镇最近, 是眼下最合适的地方了。”   荣桀淡淡一笑:“其实我们还可种植黄豆。”   冯思远没反应过来,倒是颜青画回头看了一眼他。   荣桀没说别的,只吩咐他:“若我们迟几天,便把所有豆种都发下去,先种黄豆也可行。”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当家, 荣桀的眼光总是很深很远的, 他总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细节, 从而把他们山寨一步一步带到今日。   手底下这么些人,却没人不服气他。   他做的决定不说十拿九稳,也几乎都**不离十。   嘱托邹凯把要卖的农货装车,荣桀和颜青画又回了膳堂,村民们手脚麻利,小百斤的笋干按份包好,漂漂亮亮摆在竹筐里。   颜青画叹了口气:“明日我们得出门,招牌是来不及写了,便先这样吧。”   山笋算是他们这的特产,奉金广为高原,鲜少有浓密的竹林,自然没有新鲜笋子吃。   从最开始做笋干时,荣桀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一趟奉金之行已是他反复推敲而来,一点细节都没放过。   等把笋干、花生装好车,荣桀又让邹凯点了十来个的心腹弟兄,准备明日跟他们一起走。   每年两次出商都是荣桀亲自去的,一个是他胆大心细敢拼敢谈,再一个他这人能说会道,各地大商贾那都混了个脸熟,总能拿到好价。   这一忙就是一个下午,等到用完晚膳回家,颜青画才觉得有些疲累。   荣桀守在一楼烧水,颜青画先把他要带的衣裳收拾出来,顿了顿才把自己的里衣取出。   她坐在窗边凝眸远望,等荣桀把隔间的水都备好,才被他叫回魂:“青画,你先去洗吧。”   颜青画起身拿起换洗衣裳,关门进了隔间。   荣桀看着她的背景沉思片刻,转身出了自家竹屋。   等颜青画沐浴出来才发现荣桀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把洗干净的外衫晾到露台上,回头就看他拎了个包袱上楼。   “你怎么出去了?有事?”颜青画这会儿用棉布包着头,露出巴掌大的脸庞。   她眉心的疤痕没用额妆点缀,突兀地竖在那里,破坏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养了这么两个月,颜青画可算长了些肉,却还是瞧着瘦瘦小小的,一点都不丰腴。   荣桀捏了捏手里的包袱,把它放到堂屋的椅子上,他笑道:“之前迎风刚上山时没什么家当,连和便拜托燕嫂子给他做了几身新衣。”   “夏装这才新作了两身,都是短褐长裤,我瞧着你穿也应当刚好。”   虽说董迎风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个子却跟颜青画差不了太多,加上颜青画又瘦又单薄,给董迎风做的衣裳她其实也能穿得。   颜青画愣在那,好半天没回过神。   荣桀低下头看她,在她眉心疤痕上轻轻摸了摸,语气越发温和:“你还没去过奉金吧?这回弟兄们在家里都有事,只能劳烦夫人陪我走这一趟了。”   这人若想要说些好听的,能叫人心里都开花。   颜青画只觉得刚才沐浴蒸腾起来的热气还氤氲在脸上,经久不散。   “我真的可以去吗?”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荣桀,又低下头去。   她是有这点心思的,从小到大总听父亲讲述各地风俗,令她很是心生向往。   除了年幼懵懂时一路从中都赶往梧桐镇,她就再没去过旁的地方,刚一听奉金的名儿就有些意动。   奉金是川西除省府天川府最繁华的城府,也是川西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队总要路过这里,交换琳琅满目的商货。   从梧桐镇一路往西行,三百里的路程,日夜兼程五日便可到达。   荣桀拉着她坐到外间的竹椅上,解开头巾仔细给她擦头发:“为什么不可以去?”   对于这个小媳妇他总是很有耐心,两人虽说只有一个阴差阳错的开始,却不一定不会有幸福美满的结局。   只是颜青画大半时候都是独立自强的,她聪明坚强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哪怕这个善意来自于他,她也总是小心翼翼,确认不会给他添麻烦才去坦然接受。   有时候媳妇太聪明,也挺叫人不知道怎么办的。   不过荣桀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他见颜青画低头不吭声,多少懂了她的想法。   “在我心里,在寨子里大多数人心里,你都不是只能依靠我的女流之辈。”荣桀认真说道,“每回议事时他们多听你的话,你应该能感受得到。”   颜青画心口热乎乎的,由内而外散着热意。   从小到大,她总听父兄感叹她生为女子可惜又可怜。她聪明伶俐,什么都能很快学会,就连读书策论都比旁人强上许多,当年父亲都说若她是个男子,用不了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哪怕不能封侯拜相,也能做个一方父母。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有。   上了启越山,在山寨子里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与支持,这些不仅仅来自于荣桀,也来自于其他人。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因为太幸福,太开心,所以她拼命努力,总想让百姓们过得更好,总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带这大家一起走下去。   这些她从来都没说过,可是荣桀却都看进心里去。   荣桀见她情绪翻涌,好半天都没说话,便笑道:“其实主要是我不识字啊,以往都有向北跟我一起,今年他要留在镇子里,就只能麻烦颜先生了。”   他给颜青画找了个台阶下,手里动作不停,很快就给她擦干了头发:“一会儿用汤婆子再滚滚,省得将来惹了头风。”   颜青画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这回你带我去,以后就都甩不开我了。”   荣桀咧嘴一笑:“我可巴不得你天天跟着我呢。”   这事说开,颜青画就又恢复了以往冷静自持的模样,荣桀看得心痒痒的,却又不想老惹她伤心,只好憋着自己,不再撩拨她。   颜青画挽起长发,坐在那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想去小赤山瞧瞧?”   奉金除了是繁华的商都,还有一个叫荣桀和颜青画在意的地方,那里城郊有一座小赤山,在颜丹心的堪舆图里,那里明确标明有铁矿。   荣桀嗯了一声:“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等到了奉金,要找机会去看看。”   到底有没有铁矿他们还不得而知,只现在镇子上风平浪静,百姓富足喜乐,就不叫他们担忧了。   这一趟只是去踩点,先不叫旁人知道为好。   话谈到这里,两个人心里都有了数,颜青画推着荣桀去洗澡,自己回了卧房试衣裳。   长这么大,还是她头回穿男装呢。   燕嫂子手艺了得,哪怕是普通的夏布也被她硬生生做出几分精致来,领口和袖缘都做了贴边,细心又实用。   衣裳颜色很浅,一身浅碧一身灰蓝,颜青画想了想董迎风那张雌雄莫辨的小脸,竟也觉得十分合适。   男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子,这衣裳燕嫂子做得略大了些,颜青画穿到身上倒也合适。   屋子里没镜子,她穿上走了两步,发现这尺寸刚贴合她的腰身,不大不小正正好。   荣桀刚洗完澡出来,抬头就见她穿着那身浅碧的在屋里走,利落的收腰和窄袖口凭添三分英气,穿到她身上一点都不突兀。   刚刚还在撩拨自己媳妇的荣大当家突然红了脸,他别过头去,差点同手同脚走到露台去。   颜青画噗得笑出声来,又忍不住也想去逗他:“相公,好看吗?”   荣桀不吭声,黑漆漆的屋子看不清他面容,颜青画只听到他手里的衣架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僵硬地弯腰又捡了起来。   “问你话呢。”   她声音很轻,带着缠绵可爱的尾音,荣桀只觉得心跳加快,有什么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叫他挪不动腿。   “好看,这颜色衬你。”他哑着嗓子说。   村里人穿衣不讲究,男女没多大差别,只颜青画家中带来的衣服大多都很陈旧,没什么鲜亮颜色。   刚就着烛光看了她一眼,却叫他看到心里去。   他媳妇怎么就这么好看呢?他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啊! 第39章 出发   次日清晨, 颜青画很早就醒了,窗外鸟儿正愉快地欢歌,诉说着今日的好天气。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却发现荣桀已经出了门。   心里装着事的时候, 他从来都不会懒床。   颜青画换好那身浅碧短褐,又取了抹额给自己弄了个最简单的发髻, 蹲在水盆前瞧了瞧, 觉得自己这么一打扮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男子二十弱冠, 是日才可戴冠,她穿了男装瞧着也不过是刚束发的小儿郎,自有一股书卷气。   衣裳行李昨日已经收拾好了,颜青画背着出了竹屋, 反身锁上门。   平日里他们就在寨子里住,门锁不锁都没甚区别,只现在家里收了她那四箱书, 荣桀才弄了个铜锁来, 他们不在寨子里时便锁上。   这会儿还很早, 天色未明,夏风飒飒,一整日的暑气都被晚风吹散, 让人浑身都很舒坦。   颜青画远远见议事堂前已等了一小群矮脚马, 便又快走了几步。   议事堂里, 荣桀正在训话。   “这一回我们时间有限, 很是紧张, 路上可能会很辛苦,还望弟兄们多担待。”荣桀道。   这次只雷鸣和燕大哥跟他一起去,剩下的都是年轻汉子,一小半都没走过商,荣桀也是有心历练他们。   “大当家客气了,都是我们的本分。”燕大哥道。   颜青画到了门口,见汉子们都站得笔直,不由微微一笑。   雷鸣见颜青画来了,忙起身给她让座,颜青画摇摇头,就站在门口问:“还没用早膳吧?”   一早起就忙着喂马装车,确实还没来得及用早膳,颜青画瞧了荣桀一眼,转身往膳堂走:“翠婶昨日弄好了早膳,一盏茶的工夫便能热好,我先去做饭。”   他们下山时间早,夏日里东西又不经放,只得早上现蒸。   颜青画打了一大锅小米粥,又在上面蒸了四十几个糯玉米,这才去拌咸菜丝。   一早上忙忙叨叨的,好不容易趁着天气凉爽下了山。   他们带了小三百斤农货,一小半是包裹精致的笋干,一多半是整斗的花生,正赶上夏种时节,也就这两样还能多换些银钱。   为了能快点到奉金,荣桀只好减轻货重,好叫马儿不至于太过疲累。   除去这些,荣桀这次还带了小两银子,具体要买什么没跟颜青画细说,不过两个人也是心有灵心,颜青画也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因着这么些货,山寨里的两辆马车都出动了。   弟兄们的行礼都挂在自己的马上,剩下的货物一车一百多斤,既能保证速度又不会累着马儿,荣桀选了两匹最强壮的公马,这趟走商不会太辛苦。   颜青画还是骑着她自己的红豆跟着下了山。   等来到山脚下,荣桀就取了斗笠出来,弟兄们一人戴上一个,高高骑在马背上的样子倒是特别的英姿飒爽。   “你先跟我们骑半天,下午再坐马车不迟。”荣桀跟颜青画低声道。   他不会特别照顾她,把她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心底里却放不下,总是细致又体贴地安排好一切。   颜青画笑着颔首,自己也戴上斗笠和面纱,双腿一蹬,飞一般地窜了出去。   “走喽。”她笑着喊。   “走喽。”弟兄们跟着吆喝一声,挥鞭上了路。   这一跑就是两天,他们自己带了粮食和水,头两日为了赶路只能风餐露宿,准备等第三日在找客栈休息。   颜青画不是个娇气人,跟了两天也不觉得特别累,原本她以为自己可以一路顺顺利利去往奉金,结果到了第三日也不知为何突然浑身难受,在马上坐都坐不稳。   她怕耽误路程,借口腿疼提前上了马车,在车里昏昏沉沉了一整天。   索性今日是夜宿客栈,颜青画下了车后还帮忙清点人数货品,晚膳趁荣桀不注意勉强吃了几口就回了客房,早早躺到床上休息。   荣桀安顿好兄弟们回屋,点了蜡烛就开始勾画堪舆图,他用笔不太灵活,却还是分出心思关心她:“青画,你脸色不好,要不请了大夫来瞧瞧?”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迷迷糊糊将要睡了,闻言笑笑:“没什么事,兴许是骑马的时候有些长,伤了皮肉。”   她声音很轻,带着难以觉察的柔弱,荣桀放下笔起身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弄了个热帕子回来。   “你敷敷小腿,再擦些药膏,明日能好些。”   帕子散着氤氲的热气,颜青画的眼儿也跟着冒着热意,她伸手接过帕子,轻声嘱咐:“你也早些休息,别忙太晚。”   荣桀“嗯”了一声,见她精神尚可,便又回了桌前。   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可记性顶好,又跟孟老先生学过识图,这一路上他自己弄了个图勾勾画画,竟也有模有样。   岳父并未来过川西和溪岭,这一片地图大多空白,只零星标记了几个有名的大城。   来之前荣桀叫颜青画临摹了一幅堪舆图,他如今正是在这一份上勾画填写,丰富空白的地方。   前两日都是颜青画在写地名,今日她早早睡了,图上好多地方依旧空着。   颜青画热敷了一会儿腿,觉得身子暖了回来,便把帕子放到桌上,翻身睡了过去。   白日里睡了一天,晚上还是特别困。   荣桀很快就画完了图,他把纸笔收好,轻手轻脚睡到了外侧。   客栈里不如山上凉爽,屋子里的窗开不了特别大,荣桀不太耐热,压根就没盖被子。   其他弟兄们一起包了间大通铺睡,这单间是荣桀自掏腰包住的,颜青画一开始不想多花这个钱,却也没在弟兄们面前念叨他。   单间是末等,狭□□仄,除了桌椅架子床就再没他物,颜青画却表现得十分满足,为荣桀的这份心意所感动。   荣桀摸了摸她的手,不由皱起眉头。明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手却冰冰凉凉的,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他把自己那床薄被也给颜青画盖上,自己守在边上,想着明日若还不好定要请大夫,好半天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是以刚一听到身边人细细的□□声,荣桀就猛然惊醒了。   窗外黑夜已散尽,屋里半明半暗,荣桀坐起身来,侧身去看颜青画。   小姑娘白着一张脸,皱着眉头满脸痛苦,她这会儿倒是出了汗,荣桀伸手一摸,她身上却还是冰凉冰凉的。   荣桀这下是真的急了。   昨日颜青画还装的没事人一样,今日就到了这个地步,显然她没跟自己说实话。。   他拍了拍颜青画的胳膊,在一旁喊她:“青画,醒醒,你醒醒。”   颜青画只觉得肚子里又沉又胀,有什么东西搅得她肠胃都拧了个,她紧紧咬着嘴唇,却还是忍不住□□出声。   “荣桀,我难受。”她细声细语说。   荣桀这一会儿功夫就出了汗,他下床披上外衣,打起窗幔俯身看她:“你哪里痛?跟我说清楚,我这就去请大夫。”   之前骑马伤了皮肉,颜青画都没觉得这么痛,那种由内而外的痛片刻间就席卷她全身,叫她的理智和冷静都不翼而飞,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委屈。   “我肚子痛,浑身都疼,还冷。”颜青画哆哆嗦嗦说。   荣桀摸了摸她的额头,一点都不烫,他略有些放心,却还是十分紧张。   “我这就去请大夫,你乖乖等在屋里好不好?”荣桀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怕是这辈子都没什么说过话,这会儿却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颜青画对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还在说:“麻烦你了。”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去没说什么,转身匆匆而去。   自己的媳妇自己知道,若不是特别难受,颜青画绝对会拦着他不叫他请大夫。   哪怕耽误半天时间也要拖累镇子里的事,她很不愿意因为自己给其他人前麻烦,所以忍了这么一天一夜,到早上就真的忍不下去了。   荣桀叹了口气,他抹了一把脸,到楼下房间里把雷鸣叫醒嘱咐几句,自己则问了客栈的小二去寻大夫。   索性镇子很小,这会儿天也渐渐亮起来,大概一盏茶的工夫荣桀就找到了小二说的医馆,敲门而入。   坐堂的是位知天命年纪的老大夫,得亏他起得早,这会儿正在后院炮制药材。   他瞧着慈眉善目的,一听荣桀说自己媳妇腹痛难忍四肢冰凉,不由问他:“夫人的癸水是何时来的?”   荣桀愣在当场。   他隐约记得有这么个名头,却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因此还有些不好意思:“癸水是什么?”   这下换老大夫愣在那了。   他疑惑地上下瞧了瞧荣桀,问:“你真的成亲了?瞧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荣桀心里头着急,也不管老大夫如何念叨,只催促他带上药箱跟自己走。   老大夫见他确实着急,只好找了专治妇科的药,跟着他往客栈去。   路上荣桀有些迟疑,还是问:“大夫,癸水到底是如何?”   老大夫扫他一眼,低声道:“女子初潮便是长大,月月来癸水才能诞育子嗣,你媳妇没来过?”   以前父亲隐约教过他这事,荣桀回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只他皱眉想了想,颜青画上山也两个多月了,确实没听她说过这个。   老大夫见他一脸茫然,也跟着有点急了,问:“你媳妇年纪多大了?怕不是怀了娃娃吧?”   这荣桀倒是知道的,他使劲摇头:“没有没有,我们还是清清白白的呢。”   老大夫:“……”怎么觉得听不太明白?   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索性不再问这傻大个,沉默地跟着来到客栈,进屋瞧那生病的小媳妇去了。   颜青画这会儿略好了些,她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正在浅眠。   直到荣桀给她脸上擦汗,她才猛地惊醒过来:“你回来了。”   荣桀往边上让了让,叫颜青画瞧见等在那的老大夫:“媳妇别怕,我给你请了个大夫来,咱们瞧好病便没事了。”   颜青画垂下眼眸,客气跟老大夫道:“劳烦您跑这一趟了。”   她伸出手,给他听脉,轻声道:“我昨日腹痛,手脚冰凉,头也有些晕,还犯恶心。”   老大夫诊脉时间越长,脸色就越发难看,他抬头看了看颜青画的面色,微微摇了摇头。   荣桀脸色大变。   “怎么了?” 第40章 癸水   颜青画倒是比荣桀镇定,见老大夫还在认真听脉, 便用眼神安慰了一下荣桀, 叫他不要着急。   荣桀哪能不着急啊,这老大夫那表情跟颜青画得了绝症一样, 他刚才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老大夫却还是不紧不慢,他听了好长时间, 终于松开了手。   “如何?”荣桀赶紧问。   老大夫瞥了他一眼, 慢悠悠坐到桌边,却是问的颜青画:“丫头多大了?”   颜青画这会儿比刚才略强一些, 人也清醒了,便答:“再过两月便十八了。”   老大夫点点头,取了纸开始写方子。   “丫头这些年是不是吃穿都不太好?你的癸水许久都没来了,怎么不早点寻医问药?”   自从父亲走后, 颜青画就不再来癸水了, 那时候她年纪小, 不是很上心,这些年竟忘了这事。   她一听这个也蒙了,好半天才嗫嚅道:“我忘了。”   她是真的没往心里去, 饭都吃不饱, 哪里有心思管这烦人的毛病。   老大夫叹口气。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难,这姑娘十八岁的人了, 瞧着还瘦瘦弱弱的, 胳膊细成了麻杆, 听诊的时候都不好捏。   “你前些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什么好东西都没补到身体里去,气血亏空经脉不通,癸水自然就断了。”   一屋子都不是脸皮薄的人,说起这个态度都很自然,荣桀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听得比颜青画还认真。   老大夫见他那么上心,对他又是高看一分,脸色也好些了:“你们刚成亲没多久吧?”   荣桀这会儿也略有些放心了,便客气道:“三月成的亲。”   “恩,”老大夫看他一眼,“你照顾的倒是用心。”   可不是吗?这丫头身体亏空成这样,两个月就叫相公补了七七八八,不用心根本做不到。   荣桀脸上一红,高兴地挠了挠头。   颜青画躺在床上,伸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他对我很好的。”她轻声道。   老大夫把方子写完,又去药箱里翻找:“丫头是这两个月养回来了,身体好了些,所以癸水将至。只不过你癸水断了三年,这一次反应就大了些,肯定是难受得紧。”   他取了个瓷瓶出来:“我这有补气丸,丫头连着吃三天,等癸水来了就能好些。”   “不过每个人体质不同,今年内你可能间隔都不太准,一定要仔细养,多吃些温补的食物,寒凉的一概不能碰,要不然以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老大夫这么大年纪了,见到他们这些年轻人就仿佛自己的子孙子辈,总忍不住语重心长念叨几句。   荣桀都没问那药多少银两,接过就给颜青画吃了一颗,怕她躺在那难受。   老大夫见他们感情这么好,也不由叹了口气:“我刚写了个方子,都是温补滋养的药,你若是不放心,等这次癸水结束后连着吃五天,三个月应当能见效。”   他开这药是给颜青画调养用的,她身体太虚寒,来个癸水才弄得跟大病一场一样,实在很是折腾人。   “方子用的都不是便宜药材,若是吃不满三个月,一两个月也行,总能将养一二的。”老大夫也很实在。   荣桀点头,给颜青画倒了碗热水放到床边,便起身送老大夫出门。   他刚才发现老大夫欲言又止,就知道他有些话没当着颜青画面说。   两人沉默地走出客栈,老大夫才开口:“老夫瞧着你不是那等三心二意之辈,刚当丫头面不好说,现在想同你说几句实话。”   荣桀点点头,面上严肃了几分。   “你媳妇身体亏空太厉害,又断了几年癸水,将来哪怕是养好了,可能也会妨碍子嗣。”   荣桀微微一愣,很飞快问:“她能养好的对吗?就是不用再吃这腹痛的苦头了?”   老大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没听明白自己的话:“我的意思是,你们以后可能不会有孩子。”   荣桀面无表情静了一会儿,随即颔首道:“我知道了。”   老大夫叹了口气。   他刚想劝几句,不料荣桀却轻声笑了笑:“没事的老人家,我们这等穷苦百姓能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将来哪一天再来饥荒,生养了又饿死可怎么办?我们相互扶持,能活下去便已经很好了。”荣桀道。   老大夫难得有些动容。   “你是明白人。”他说,“这事就别跟丫头说了,省得她伤心难过,小小年纪的,也是可怜。”   荣桀颔首,一直把他送回医堂,接了诊金和丸药钱,还多拿了三副汤剂药材。   “那药丸她吃能管用吗?要不我陪她在客栈多住几天,养好了再走也行。”   走商重要,可媳妇也很重要,既然她病了,就没有坚持的道理。   老大夫也知道他是个疼媳妇的,不由笑道:“无妨,这回她就是难受些,等癸水来了能好点,只是可能会断断续续,别叫她着凉便是了。”   荣桀拎着大包小包的药回了客栈,颜青画已经起来了。   兴许是那药真的管用,她现在脸色也没那么难看,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荣桀放下药包,又取了个小瓷瓶给她:“这老大夫医术了得,我多买了一瓶补气丸,他说你下回癸水之前时若还是腹痛,还可以服用三颗,但不能多吃。”   刚才颜青画在老大夫面前还镇定自若的,这会儿脸上就有些红了:“难为你了。”   可不是吗?为了她这病跑前跑后的,还很坦然跟大夫聊她的病情,也确实挺为难他一个大老爷们的。   荣桀笑笑,摸了摸壶里的水,问:“你现在若是好些了,我就叫小二煮碗汤面来?这客栈的阳春面好吃得很,你一定喜欢吃。”   溪岭多山,百姓少种小麦,外地的小麦自然要昂贵许多,寨子里几乎从未吃过白面面食。   临近的川西却完全不同,这里地势虽高,却有大片平坦高原,适宜耕种小麦。这边的细面比溪岭要便宜的多,荣桀也毫不吝啬叫兄弟们多吃顿好的。   出来走商辛苦又有危险,再如何也不能苦了自己人。   这碗面昨日颜青画没吃,今天荣桀就想给她补上。   老大夫这药丸一吃进肚里去,颜青画就觉得腹中开始有暖流涌上四肢,等到裹着被子出了一身的热汗,整个人就轻快起来。   只不过她癸水还是没来,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   荣桀出去给她叫了碗面,又叫了洗澡水,等颜青画吃饱喝足又把自己打理干净,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趁着这会儿工夫,荣桀领着雷鸣去镇子上的铺子里转了几圈。   这镇子比梧桐镇要小一些,并未闹□□,百姓们还算是过得去。   他大概看了下这边的物价,把米面粮油的价都背了下来,回去说给颜青画听。   颜青画把东西收拾好,安静听他说完,便取了纸笔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便说:“我好些了,刚吃了面也不饿,咱们下午就走吧,已经耽误一个上午了。”   荣桀没说话。   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听颜青画的,可一旦事情牵扯到颜青画自己,他就会非常强势,总要颜青画轻声细语去劝,才能好歹办成那么一两件。   颜青画见他倔脾气要上来,忙过去拍他手,可怜巴巴抬头看他:“我真的不太难受了,赶两天路到奉金还能多歇两天,我正好……”   她脸蛋红红的,这会儿就不太好意思那么直白说癸水这两个字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小腹虽说依旧是隐隐作痛,却是癸水将至的前兆,也就大概两三天时候了。   荣桀这才不情不愿道:“原本想在这再休息一天,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颜青画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就笑开了脸哼着曲儿出门去了。   客栈边上就是布庄,颜青画刚吃完那碗香喷喷的阳春面,这会儿就没再跟荣桀他们一起用午膳,自己去了布庄。   布庄不大,里面的布料种类也不多,颜青画见守门的是个二十几许的媳妇子,便过去小声问:“有月事带吗?”   她几年没来癸水了,这会儿出门在外又事出突然,只好先买两条备用。   那媳妇见她面生,又特别不好意思,不由笑着问:“给媳妇买的?”   颜青画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脸上不由更红,吭哧半天才说:“是。”   那媳妇子便回了里间,从里面取出几条布带:“我们自家的纱布质地好,外面是细麻布,用起来也不会硌得慌,你多给媳妇买几条换着用,也不算贵,一条只要三十钱。”   颜青画仔细瞧了,这月事带确实做得极好,她便也顾不上扭捏,讨价还价之后,以百钱四条的价格买了下来。   那媳妇见她这么仔细,笑着打趣:“还挺心疼媳妇。”   颜青画想到荣桀刚才那张汗湿的脸,心里头一暖,使劲点点头:“他也很疼我!”   在客栈吃饭的荣大当家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念叨:“谁想我呢?”   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兄弟打趣:“还能有谁,肯定是大嫂!”   荣桀嘿嘿一笑:“老有的事,习惯了习惯了。” 第41章 奉金   两日后, 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奉金。   交了路引和每人十钱的入城金后,荣桀他们牵着马进了奉金城。   这几日颜青画吃了老大夫给的药丸, 没那么难受, 这会儿也下了马车四处张望。   奉金很热闹。   鳞次栉比的酒楼商行立在主街两侧,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灌入耳中的大多都是听不懂的方言。   颜青画注意到这一条街就有四五家商行, 家家生意都很好,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我们先找客栈, 安顿下来再说。”荣桀道。   他也是第一次来奉金,之前问过镇子里的两家商队,都不跑西线,这回他们只能自己过来摸索了。   颜青画见城门口有几个瞧着很机灵的男孩,便伸手招了一个过来:“劳烦你,跑一趟带我们找家能住下的客栈。”   那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 衣服很旧但十分干净,让人瞧了就不讨厌。   “几位老爷一看就是来走商的, 我们奉金客栈很多,能容纳这么多人商队的就只有两家。”   “悦来客栈位于东市,热闹又方便, 就是价钱贵了些,若是住的时间长小的不太建议。”   这孩子说话利索极了, 一看就是个熟手, 颜青画给他塞了十个铜板, 笑着往下听。   引路的活大概也就这个价了, 孩子手里一摸就有了数,立马道:“还有一家在南巷,稍微偏僻一些,却非常安静,价格也很合适。”   “行,就这家吧,劳烦你领我们去一趟。”   奉金到底是城府,比他们梧桐镇大得多,从东门往南巷去怎么也要两三刻工夫,那孩子还给指了一条能骑马缓行的大路,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颜青画领着他坐在马车上,低声问:“你们这有什么规矩?”   她没走过商,却很聪明,家有家规城有城法,只要按规矩办事便不会出错。   那孩子抬头四处看了看,也小声答:“你们且记得不要得罪如意行张家便是了,他们家经营米面粮油,你们要是想真心实意做买卖,不要去东市。”   颜青画点点头,又给他塞了五个铜板。   不一会儿南邻客栈便到了。   门口的小二跟那孩子显然很熟,见他点了点头,还笑:“今日生意不错呀。”   孩子冲他鞠了一躬,匆匆跟颜青画说了一句就跑了:“西市的东西要便宜些,你们可以打听打听。”   奉金经常有商客往来,这边的客栈生意一直都很好,荣桀照例包了间大通铺和一个地字号单间,又花钱租了三天马槽。   南邻客栈的后院宽敞极了,里面甚至能停十辆马车,还有专人看管,保证商客们的货物安全。   颜青画跟荣桀在客栈里转了一圈,便叫了雷鸣和燕大哥去了单间。   这边的房间跟之前镇子上的一般大小,价格却贵了一倍,颜青画打开窗户,给几人倒上凉茶。   荣桀道:“明日上午我们兵分两路,从西市两头分开问。阿鸣和燕哥带两个兄弟,我跟你们大嫂带两兄弟,剩下的人就守在客栈,休息之余也看好货物。”   燕大哥颔首道:“大当家放心。”   他们是临近傍晚进的城,这会儿已经该用晚膳了,夏日并不是奉金最热闹的时节,他们的小麦和棉花要到秋日才可丰收,那时的房价可能还要再翻一倍。   荣桀带着弟兄们去了大堂,叫小二上了几个招牌菜,酒足饭饱之后,就一起回去休息了。   颜青画是用过晚膳才觉出肚子疼来的,她让荣桀去叫了洗澡水,沐浴过后便把月事带换上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仍觉得不好意思。   许多年未来癸水,她这会儿小腹坠痛手脚冰凉,却怕污血弄脏床铺,怎么躺都觉得不得劲。   荣桀摸了摸她的手,问:“怎么,不舒服?”   黑暗里,颜青画只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她难得有些扭捏:“我肚子痛。”   荣桀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我给你,给你揉揉?”   虽然看不清他表情,不过颜青画猜他这会儿脸也是红的,两个人既成夫妻,她也没必要老是那么谨慎。   她没说话,只牵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   荣桀的手很大也很热,带着让人着迷的力度,稳稳贴在她的腰腹上。   不多一会儿,她就觉得肚子里舒服起来。   荣桀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听着她的动静,听她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便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他这才小声呼了口热气。   荣桀翻身盯着她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然后便调整姿势把她整个人圈紧怀里。   他温柔的手掌暖暖护着她,叫她睡得舒服一些。   一夜安眠。   颜青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穿进窗棱,点亮了一整个白日。   她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荣桀依旧给她暖着肚子,姿势都没变过。   “荣桀,”她小声叫他,“不早了,该起来了。”   他们今日还有许多事,实在不好再躺下去了。   荣桀动了动眼睛,似是要清醒。   颜青画认真盯着他的脸看。   难怪以前叶向北说有许多姑娘家哭着喊着要嫁与他,这人实在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一个大男人,脸蛋好看就算了,就连睫毛都很长,他动眼睛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忽闪忽闪的,漂亮极了。   颜青画心里头有些痒痒。   她想伸手摸摸那小黑扇子,却不料荣桀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眼眸是很深邃的墨色,认真看着人的时候,似有万千星光氤氲在眼中,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早。”他还有些迷糊,下意识问了早。   颜青画不明就里红了脸,她别开眼睛,轻轻推了他一把:“不早了,快点起来,省得叫弟兄们等。”   这几日往奉金赶,路上荣桀一直紧绷着精神,今日终于进了城,晚上便睡得沉了些,这会儿还未完全醒来。   就算他们这一行有十多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也经不住这世道乱,尤其是荒年过后,人命不如一口粮食值钱。   前几日晚上荣桀都没睡踏实,到了奉金才能喘口气。   荣桀坐起身来,披上外袍下了地,他换好鞋子,转身就见颜青画进了小隔间。   时隔四年,颜青画又来了月事。   她呆呆盯着月事带上的血色瞧了瞧,伸手摸了摸肚子。   大概是因为荣桀昨天帮她暖身,她这会儿竟没特别难受,只是夏日里湿漉漉的不太舒服,但也只能如此了。   她换了一条月事带,把昨日的这一条洗干净,红着脸出去同荣桀说:“我想晒晒衣裳。”   客栈房间不大,若是外袍可以拿去楼顶晒,里衣之类的贴身衣物就只好晾在屋子里,窗边也已经备好了架子。   荣桀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晒吧,我帮你把架子支上。”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犹豫了半天,最好还是小声说:“你不许……不许看。”   她等荣桀支起架子,便把她推出门去,忙活好这些事便逃也似地出了门,还细心上了锁。   荣桀是真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也舍不得叫她着急,便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很自然领着她去了一楼。   今日天色极好,头顶太阳很大,却也偶有微风拂来,一行人带好斗笠便出了门,一路往西市行去。   西市离南巷不算太远,他们也不想惊动旁人,便没有骑马。   这年头走南闯北的商队其实不少,但骑矮脚马的真没那么多,昨日他们进城时就发现有些人悄悄打量他们,今日便只好步行。   这季节来癸水实在有些较烦,不过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颜青画竟觉得比在屋子里躺着时要舒服些。   还没到西市,就听到热闹声。   拐到大路上,便仿佛一下回到人世间,身边不时有马儿小跑而过,也有商队驾着马车一路往西市驶去。   西市比东城门刚进来那里人还要多些。   他们跟着操着各种方言的商客们走了进去,雷鸣和燕大哥就带着人往另一边赶,这一条街怎么也有十几家商行,他们得一家一家询问。   荣桀和颜青画直接去了门口的第一家,开始忙起来。   奉金是大城,来往商客很多,城里的商行一天要接待数十位南来北往的外地人,对他们问的问题也见怪不怪,能答的都会客气讲几句。   棉花要到秋日才会丰收,现在买棉花的大多都是去年的沉棉,价格比新棉低很多,却不如新棉蓬松软和,做成衣裳会略有些硬。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倒也不是太讲究的时候。   他们军中如今有将近三个旗,冬衣总要一人发一身,最少也要买两三百斤棉花回去,要不然还不够发军饷的。   一个上午,他们就打听了玉米和棉花的价格,中午回了客栈,用完午膳便又坐到一起商议。   “奉金去年的沉棉比云州和业康的都便宜四五钱,我们可以多买点回去。”荣桀最后总结。   倒是雷鸣皱起道:“可棉花占地儿,实在也带不了那么多回去,我估摸着最多只能有二百多斤,这还没考虑玉米粮种。”   马车本身有一定重量,再加上货物,单架马车最多也就只能拉到三百斤的货,货再多马儿就太吃力了。   若是粮食,他们可以多买些回去,棉花就有些难了。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荣桀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颜青画翻开手里的本子,出言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三个人一齐看向她,颜青画镇定道:“我记了一下这一路的米粮价格,咱们途中歇脚的小湾镇里玉米的价格跟西市的差不了太多,我们不如在这全买了棉花,等回去路上从小湾镇买上几百斤玉米,再买一架马车回去便是了。”   荣桀眼睛一亮,他凑过去看,只见颜青画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的字,每个后面都记了数,这个荣桀看得懂,她应当是写的价格。   颜青画见他们仨都在那点头,却有些迟疑,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雷鸣站起身来,直接凑到门边:“何事?”   外面是一把陌生的嗓子:“几位当家的,我们家老爷有请。”   荣桀瞬间皱起眉头。 第42章 买卖   几个人对视一眼, 还是颜青画反应快,对荣桀做了个口型:“张。”   荣桀立刻就懂了, 他们早上在西市转了一天, 也隐约听到有人说张家的事,但大多都只有只字片语, 实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的人家。   人人都讳莫如深, 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   雷鸣回头看荣桀,荣桀深吸口气, 对他颔首示意。   房门“吱吖”一声开了,外面等了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笑着冲屋里鞠躬,没往里走一步。   “几位当家的,鄙姓张,是如意行张家的管事。”来者淡然一笑。   “我们家老爷有请几位当家, 去雅间一叙。”   几人一齐把目光投到荣桀身上,荣桀略沉思片刻, 便回头吩咐燕丰庆:“燕哥,你下去嘱咐弟兄们先休息,我们三个去去就来。”   燕丰庆郑重点点头, 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荣桀不放心颜青画自己留在屋子里,还不如带在身边安全, 他们一行人出了客房, 那管事还很有耐心在那等他们锁门。   “几位都是远道来客, 老爷想着你们旅途劳顿, 特地过来客栈请见,”张管事笑眯眯道,“多谢大当家赏光。”   他眼睛很毒,刚那一时半会儿工夫已经看出这几人里谁是领头人了。   荣桀淡笑道:“张老爷客气了。”   南邻客栈一共有四层,二楼都是大通铺,他们住在三楼,再往上去就是天字一号房了。   那管事领着他们直接去了四楼最里面一间房。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老爷,客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女音:“快快有请。”   管事推开门,自己退后一步让开位置,弯腰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客人先请。”   荣桀跟颜青画对视一眼,抬腿进了天字一号房。   一进去便是个精致的小花厅,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色的袄裙,垂眸立在隔断门前,显得规矩极了。   荣桀抬起头,直直望向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   这位张家的话事人长相极为普通,他不高不瘦不矮不胖,是那种丢人堆里都不好找的类型。   可他稳稳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绉纱长衫,手上捏着一串碧绿玉珠,一下就显出些独特的气质来。   他见荣桀打量自己,也丝毫不觉冒犯,大大方方任由他看。   瞧他的表情,仿佛是在无奈年轻人的不懂事,他大人有大量不计较。   荣桀也很不在意,他随意做到椅子上,垂着眼喝起茶来。   张老爷的坐姿慢慢变了,他盯着荣桀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年轻人,还是可以的。”   荣桀冲他拱拱手,瞧着还挺得意。   “张老板,”荣桀满不在乎开口,“找我们过来,有买卖谈?”   他们是过来走商的,本就是做买卖,荣桀这么问再恰当不过。   张老板冲他笑笑,居然也很客气:“确实是想做笔买卖,只是我这想要的货物比较特殊。”   荣桀把茶杯“嘭”得放回桌上,沉声道:“说来听听?”   张老板没说话。   他身边还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丫鬟,远远瞧着就漂亮得紧,一个个色如春花,端茶倒水的姿势都优雅的很。   他安静下来,那两个丫鬟却忙个不停,一会儿就给他煮了一壶新茶。   “我看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人困马累,得在我们奉金休息好多日吧?”   “我们年轻,不觉得累,忙完就得赶回家。”   张老板见他瞧着空有一张英俊小脸,说话却滴水不漏,不由微微捏紧青花瓷的茶杯。   “既然你们时间紧,我也不多废话,你们带的是什么货我不是很在意,我在意的是你们骑来的那些矮脚马。”   荣桀垂下眼眸,浑身气势骤然变了。   他在山寨里摸爬滚打长大,杀过的人不止一个,身上自有一股凶煞气,笑得时候旁人看不出来,生气时却忒是吓人   张老板一惊,微微皱起眉头。   这一队人马……真不简单啊。   “生意嘛,总要多聊几句,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真吞了你们的马不成?”张老板忙打圆场,“大家都是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谈法。”   荣桀这才松了下来,默默喝了口茶。   张老板只觉得背后都出了汗,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今天居然被个毛头小子吓着了,自己也不太信。   他眯着眼看了荣桀一会儿,问:“几位从哪来?”   一个人是做的什么买卖,荣桀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张老板确实是奉金的地头蛇,却没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心里松了口气,身上的气势却还端着。   “我们从雁荡山而来。”   雁荡山纵横溪岭、川西、云州三省,延绵数百里,他就只给了三个字,多余的话一概不肯讲。   张老板想起之前在小舅子家听到的那些事,心里头不由一凛,面上态度也略好了些。   “大当家也知道,我们大陈的枣红马耐力不足,若是拉货跑马,都不如矮脚马厉害。”   荣桀没理他,颜青画和雷鸣也都老老实实跟在雷鸣身后喝茶,屋里只能听见张老板一个人的音儿。   “只是咱们大陈很难弄到矮脚马,都被鲜卑那帮野人占着,想弄进来总得有门路。”   他便说边看荣桀的脸色,见他没刚才那般生气,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您几位的马都是您的爱骑,我怎么好横刀夺爱呢?”他轻声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这马是哪里买的?若是大当家能指条明路,张某绝不含糊。”   荣桀的手轻轻叩着扶手,他垂眸想了一会儿,才道:“矮脚马的好处,你比我懂。”   张老板静气凝神,认真听着他的话。   荣桀淡淡道:“几年前我爹和一帮弟兄们拿命跑下来的线,不知道张当家愿意拿出多少诚意来请?”   大陈行至今日,确实行将就木。饥荒和战乱拖垮了这个昔日富足的中原大国,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贫苦百姓无以为继,人户凋零如斯,却依旧有高门大户夜夜笙歌,食不遗夜。   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说的便是如此情景。   枣红马的爆发力没有矮脚马好,若是用矮脚马去赛马,怕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若他能弄来矮脚马,便会成为奉金高门追捧的人物,在这奉金就能稳坐第一把交椅了。   张老板心中权衡片刻,最终咬牙道:“我可以出一千两银,买你这条线。”   他说完,还特意顿了顿等荣桀反应,结果荣桀依旧头都不抬在那喝茶,仿佛一点兴趣都没有。   张老板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他们家这几年便是生意再好,也不是说说就能拿出这么多银钱来。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才一瞬间,荣桀突然放下茶杯,抬头看向他。   这年轻人的眼神锐利极了,仿佛有无数的寒光扎向自己,张老板甚是都没办法提要先给一半价款的事,直接迟疑问:“可行否?”   荣桀回头看了眼雷鸣和颜青画,见媳妇冲他微微眨眨眼睛,心里便稳了。   他慢慢悠悠开口:“我知道张老板是痛快人,没想到还挺实在。”   “这条线是五六年前我父亲亲自跑下来的,当时折损了些人手进去,冒着朝廷怪罪的风险带回了一个小马群,若我要告诉你,便保证一字不差。”   “我荣桀在雁荡山的名号响当当,从来一口一个钉子,绝不打诳语。”   张老板心里一凛,觉得荣桀这个名字特别耳熟,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你是诚心做生意,给的价也足,以前我从来没跟人谈过,”荣桀把目光转回他脸上,“你有诚意,我也回馈诚意。”   张老板被他带着高高低低仿佛荡秋千,当他终于松了口,他也不由自主跟着松了口气。   “我可以告诉你最详细的路线,能不能弄到马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荣桀道,“一千两银子,你需要按我要求的给,我们此番前来是进货的,银子压秤,不知可否换成金?”   张老板愣了一下,随即道:“这个我答复不了,需回家查库是否有这么多存金才可行。”   这年月官办票行已倒闭的七七八八,百姓们不再信任朝廷,手中有银票的全部换成了现印,如今走商交易,大多以银两为主。   金子金贵,最能保值,许多大商行都不肯兑金子出来,都藏在私库了死守。   以张家在奉金的体面,不可能拿不出百两金,只看他们想不想给了。   荣桀见事谈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张老板也没拦着,城里都是他的人,不怕他们跑了。   “张老板,”荣桀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他,“希望这单生意能做成,我也有其他事想同你谈。”   张老板难得把他送到门口,这才招呼管事进门。   “这个叫荣桀的实在不是一般人,你有何印象?”   张管事皱眉思索一会儿,突然惊叫道:“之前听舅姥爷说,雁荡山那边有一伙山匪很是厉害,大当家就姓荣。”   张老板叹了口气,苦笑出声:“原本还想着欺负外来人,结果没想到被他反咬一口,真是够狠。”   够狠的荣桀领着媳妇回到客房,笑着凑过脸问:“媳妇,我表现得好不好?” 第43章 马匹   颜青画在外跑了一上午, 这会儿有些累了, 她把荣桀赶出去找雷鸣和燕丰庆谈事, 自己赶紧换了条月事带。   之前是因为身体不好, 但是癸水不来也确实很方便,总不会这么麻烦。   做女人真是很不容易。   颜青画叹着气倚在床头揉肚子,原本他们计划下午还要出去,这会儿可算是能休息下。   荣桀不多时便回来,手里却是端了个海碗。   “什么味?”颜青画皱眉坐起身, 靠在床边看他。   荣桀把碗小心翼翼放到床边的小几上:“你是不是来了月事?我去厨房要了碗生姜大枣红糖水给你,之前老大夫说这个你喝了能缓解疼痛,也能温补。”   这是女人家的私事,颜青画本就不太好意思,结果他这么坦然说出来,倒反而显得她扭捏了。   即便是扭捏,颜青画心里头也是甜滋滋的。   肯定比那红糖水要甜。   “厨房的婶子没笑话你?下回我自己去, 你别去了。”颜青画道。   荣桀坐在桌边喝凉茶,态度很是随和:“这有什么?谁家媳妇没这一遭的?”   他说道这个, 想起老大夫特地叮嘱他的话, 目光一暗, 转头说起张家的事:“这次是他求着咱们做生意,这线当年是我爹跑下来, 应当还是安稳的。”   颜青画也有些好奇, 不由问:“当年爹是如何办到的?这个实在是有些难了。”   荣桀笑笑:“爹聪明着呢, 当年汉阳关那打得太凶, 鲜卑的青壮年都上了战场,他们自家的耕种就成了问题,慕容部又天天加征粮食供给士兵,百姓便有些艰难。”   有道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荣桀一口凉茶灌下去,觉得凉快许多:“我爹当时绕开了汉阳关,从宁河奔洛水,直接伪装成了粮商入的关。”   鲜卑分三部,最大的部族慕容鲜卑位于雁门,往下还有平阳与洛水,因同慕容氏并未有那么深厚的牵连,尚还允许同中原通商。   西北苦寒,如果直接切断商路,鲜卑各部更难以为继,因此其余两部都没有彻底封城。   荣爹爹很聪明,他带了四车糙米过去,拉回了四车马儿。   虽然过关时废了好大的劲,这事却还是叫他做成了。   颜青画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领头人务必要胆大心细,才能完成这看似毫无希望的计划。   荣桀笑笑,眼睛看向窗外。   初夏时节,蝉鸣蛙叫,大树成荫,好一派绿意盎然。   “带回来的那小十匹矮脚马,早年几乎都算是供在山寨里,等它们全部养活下来,才慢慢替代枣红马成为寨子里的主力。”   颜青画道:“公爹真不是一般人。”   荣桀道:“这法子我卖给张老板,就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事了。”   “你希望他成吗?”颜青画问。   荣桀沉默好一会儿,说:“我希望他成。”   且看他们现在不敢往远处走商便知一二,奉金已是目前他敢来的最远的城府,再往西去已是不能。   他们已经一脚才在泥潭上,是彻底陷下还是逆风而上,谁都不能看到结局。   颜青画的目光对上他的,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相视一笑。   如果张老板这买卖能做成,他们以后就可以通过他买到矮脚马,这百两金不仅赚到了手,还省不少事。   国朝也不是没有弄到矮脚马的商队,荣桀并不怕其他人有,毕竟马是马人是人,鲜卑手里攥着成千上万的矮脚马,打了这么多年汉阳关也依旧没能入主中原。   颜青画道:“下午他肯定还要再来一趟,我们可以直接把带来的货按市价卖给他,再从他那里买棉花,我相信他肯定会给个实在价的。”   这张老板刚才听到荣桀说雁荡山的表情就不太对了,他能在奉金当地头蛇,官府里肯定有背景,兴许已经猜到他们是哪路人马。   跟商人做生意和跟土匪做生意是有根本不同的。   荣桀紧绷这么多天,难得有些放松:“是啊,真是没想到,你把汤水喝了就歇下吧,我去找雷鸣说说事。”   颜青画一口闷下又甜又辣的红糖水,脱掉鞋子和外袍,裹着薄被睡了过去。   荣桀其实每天都有很多事忙,但她也不是事事都去询问,根本就没必要。   炎热的正午时分很快就过去了,颜青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她侧过头去看,见荣桀正坐在桌边打瞌睡。   兴许是怕吵到她午睡,他都没敢上床,只安静坐在一边等。   颜青画盯着他安静英俊的面容看了还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起了床。   她刚把被子叠好,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荣桀一下子便睁开眼睛,精神得仿佛刚才入睡的不是他,只是颜青画的一个猜想。   “谁?”他示意颜青画别紧张,开口询问。   “荣老板,是我张管事,”外面那把略有些熟的嗓子,“老爷请您再过去一趟,好把合约再细细推敲一二。”   荣桀跟颜青画对视一眼,两个人便一起上了楼。   这会雷鸣没跟着,荣桀也没去叫,不知刚才午歇时安排了什么事。   张老爷这回身边一个丫鬟都没带,他又换了一身素纱襌衣,轻飘飘得尽显儒雅风采。   这素纱襌衣荣桀是从未见过人穿的,他瞧张老爷这件单薄的外袍比竹纸还要薄,清清透透风都能吹跑,难得忍不住又瞧一眼。   颜青画也没见过,但她却知道这是什么。   正因为如此,她看向张老爷的目光就深了些。   素纱襌衣向来都是御供,张老爷这件的做工和分量都很一般,显然不是官造,但即便是这样也相当难寻了。   他这做派,是在告诉他们自己背后有人?   颜青画趁着张管家倒茶的功夫,在荣桀腰上轻轻掐了一下,荣桀的表情便严肃起来。   张老爷手边的桌上放了个小盒子,那里面应当就是早就准备好的百两金了。   “荣大当家的,上午是我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张老爷客气道,“我们张家是真心实意想做成这笔买卖,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指了指那小方盒,态度热络,似变了个人。   荣桀相当聪明,这些年走商下来,他也练就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张老爷客气了,他也不遑多让,跟着笑道:“张老板年长我几个春秋,就别叫我大当家的了,实在有些见外,您这么有诚意,我怎好不应呢。”   张老爷心里头略松了口气,笑道:“荣兄弟是敞亮人,我也不跟你墨迹,咱们一手交方一手交钱,都利落。”   荣桀道:“这方子我可现写给张老爷,还望张老爷好好保存,我也能允诺与你,这单买卖一旦做成,旁人就再也买不了我这条线了。”   他这话一出口,张老爷的表情都变了。   这独一份的买卖谁都想做,他上午时还想提几句,只中午回去跟妻舅那么一商量,顿时打消了念头。   真真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还挺有信誉。   他这么一激动,说话就不是很利落了:“荣兄弟,你真是太实在了。”   荣桀淡淡一笑,等张老板给他们展示了盒子里的金子,荣桀就叫颜青画跟在身边,他说一句颜青画写一句,最后还简单画了地图。   荣桀捏着这张薄薄的纸道:“我不能保证当年那一小队守城军换没换人,不过以张哥的本领,换了人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要肯花钱,什么都能买到,张家的商队带了低价的粮食去,那边的部族族长都敢出面换矮脚马,只要不让慕容家知道便可,管那么多干嘛?   他也不怕张老板私吞,直接把那方子递给他,随意道:“其实,我还有些别的事想同张哥谈谈。”   这一生张哥叫出口,两人的关系就近了几分,张老板忒是个人精,立刻回道:“荣弟尽管说。”   荣桀把他们带来的花生和笋干要卖出和想买些棉花的事说了说,最后道:“我知道张哥是奉金的大老板,这生意您家都有做,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做成一笔买卖,也可再做第二笔。”   他们带了一百斤笋干,按上午打听的市价怎么也能卖十两银子,而花生都是油料花生,一斗约为三百五十钱,二十五斗差不多能有二十两了。   这么一算,跑这一趟大概能净赚个二十五六粮银子,很是不亏。   不过他们还要再买棉花回去,这没捂热乎的钱转眼就都花出去了。   棉花的价格要比粮食贵的多,因为个头大又不压秤,运输极为不便,到了奉金这样的棉花产地,沉棉也要一百五十个钱一斤,两百斤就是三十两银子,再多点就更贵了。   他们带的都是小马车,放不下那么多棉花,这已经到了极限。   荣锦棠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事,张老板那就算好了价,他一点都不含糊,直接道:“里外差不了多少银钱,我们又是头回合作,便不搞那磨磨唧唧的事情了。这样,我明天派人过来送棉花给你们,顺便把货拉走,两相抵扣就成了。”   到底是老算盘,算价的速度比颜青画还快,左耳进右耳出的功夫,人家直接就报好了总价。   荣桀拱手道:“张哥这这一身本事,小弟佩服。”   张老板也拱手:“不敢当不敢当,荣兄弟才是有大本事的人啊。”   既然被夸有大本事,荣桀也不客气:“这些零碎的小事说完,咱们该谈谈正事了。” 第44章 谈妥   张老板愣了一下, 有些迟疑道:“是何正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头都发虚, 不知这土匪头子到底要做什么?这里可是他张家的地盘, 荣桀脑子再笨也不可能在他的地盘挑事吧?   荣桀见他那样子,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得叹了口气:“张哥背景深厚,在奉金无人能及,他日小弟若有机会再来奉金,定要带礼上门拜会。”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 张老板却立马反应过来,拱手道:“哪里能跟荣弟比。”   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恭维起来,心里头却都敞亮了些。   荣桀也没空跟他墨迹,他们此番来奉金时间有限,要办的事情还很多,张家这样送上门来的好事不可多得,碰见了自然要牢牢抓住。   “也不瞒张哥, 其实我家里还是很缺好马,如今情势特殊, 再也没工夫去洛水贩马。”他这话说得坦诚极了。   张老板心中一动, 偏小的眼睛用力睁大几分, 好不容易显得精神些。   “荣弟的意思是?”他问。   荣桀微微一笑,看起来别提多真诚了:“如果张哥这一趟马到功成, 将来能养出几个马群出来, 有多少马我都可按市价买回。”   这句话终于说明白了, 张老板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矮脚马这生意若能做成, 马儿必定不便宜,荣桀敢说有多少要多少的话,确实是很有底气了。   这一日几番交谈下来,张老板也在仔细打量荣桀这个人。他身上还是有股匪气,却也是个颇讲义气的人,张老板莫名觉得他是可信的。   反正马还没弄回来,将来如何都是未知事,现在不过打个口头保证而已。   他想利索这些,立马道:“荣弟真是敞亮人,那哥哥就多谢你照顾生意,秋日若你们还来奉金,直接去东市如意行报名字即可,我一定好好招待。”   荣桀心里头也舒坦,花钱能办到的事比自费功夫要轻松得多,他们只要努力赚钱,旁的都好说。   “那就多谢张哥了,小弟预祝大哥满载而归。”话谈到这就基本说完了,荣桀和颜青画告辞出来,一起回了客房。   颜青画这会儿依旧不太舒坦,荣桀也不叫她跟着出去忙活,她也就不再坚持,在客栈里足足睡了一个下午,才略好些。   癸水真是折磨人,原本她多好强一个人,这会儿也什么都不想做了。   晚上她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碗热汤面吃完,早早就睡下了。   荣桀没回房,他又找了雷鸣,两个人去后院里小声说话。   “张家还算客气,明日他们来换货,劳烦你跟燕哥好好盯下,我同你嫂子还得再出去看看,也好对这边的物价心里有些谱。”荣桀沉声道。   他们如今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如果今冬平稳还好,如果出事,恐怕就没什么精力往远路走商了。   奉金是他们眼下最好的选择,这里物资丰富来往热络,最重要的是张家这个地头蛇拉通了关系,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下午我跟燕哥走了一圈,这边的铁器只能去衙门边的官匠铺买,还必须带着户引才成,不过我问了问附近的百姓,每斤都比咱们那便宜许多。”   荣桀略沉吟一番,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道:“这趟辛苦你了,回去叫你嫂子做好账,一定不亏待弟兄几个。”   雷鸣笑笑:“荣哥,你这话见外了。”   弟兄们经常是“大当家”地叫他,偶尔有几个关系好的,私下里也会叫他荣哥。   他们的命都是他和老当家救回来的,也都知感恩,平日里为了山寨尽心尽力,而荣桀也从不叫他们失望。   有来有往,有付出也有回报,这也是寨子能坚持到今天的根由。   两个人私下里落定了事,各自回屋休息,荣桀在小隔间里轻手轻脚洗漱,出来见颜青画一动不动躺在那,已经睡得很熟。   若不是身体不太舒坦,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醒了,会温柔问他:“忙完了?快睡吧。”   荣桀上了床,拉过被子盖好,一双手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腰,既然她说他的手管用,他就要在这几日尽量让她更舒服。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荣桀还想老大夫那惋惜的眼神,他笑着摇了摇头。   对他来说,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同她白头偕老。   什么孩子,什么将来,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小姑娘还这么小,瘦瘦弱弱的,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哪怕身体无碍,他也不敢叫她怀娃娃。   连他们都不知道将来要往哪走,拖累个孩子做什么?   当人爹娘总要负责任,若是不能还不如不生。   先把她养胖点吧,他这么想着,浅浅沉入梦境。   第二日张老板派了管事过来,不仅给了最好的一批沉棉,还叫管事捎了枸杞和大枣各一筐,指名说是给小先生的。   荣桀跟颜青画“遛街”回来,一见雷鸣就听他说了这事。   “这位张老板真是个人精子,”荣桀看了自家媳妇一眼,“那双眼睛真是毒。”   不过见了两面,他就猜到了颜青画的身份,还很客气地给了见面礼。   “真是会做人啊。”荣桀感叹道。   颜青画也笑:“这一趟我倒是没白来,还白得这些好东西。”   枸杞和红枣都不是稀罕货,却也值些钱,女人家吃用是最好的,这礼简直送到荣桀心坎里去。   他从筐里摸了一把枣,回了屋洗干净,递给颜青画:“之前老大夫也说你多吃这个好,原本我还说去买些回家,感情好这回有现成的了。”   颜青画接过大枣,一口咬下去心都跟着甜了。   今日他们去了东市,大概看了看奉金的货品。   虽说南来北往的商队多要经过此处,但也有一些商队不愿意跑太远的地方,以奉金为终点也是很好。这里盛产棉花、玉米、甜瓜、葡萄,每年春秋两季的商客络绎不绝,让整个奉金的货物也极为丰富。   颜青画幼年时是在中都长大的,当年她家也是高门大户,自是金玉满堂。如今虽说都忘了个干净,却也被父兄言传身教这些年,很是有些见地。   她一边看,一边还给荣桀讲:“那几种香料都是从大月那边过来的,早年鲜卑那还没乱的时候大月跟国朝一直互通有无。”   荣桀点点头,取了个八角闻,一下子就被呛着了。   颜青画忍住没笑出声。   她指了指另外一筐果干:“这是软蜜杏,原是云州那边产的,每年夏日结果,很容易就能制成果干。”   “这也就意味着,云州刚有商队来过。”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他道:“我昨日让阿鸣打听过,下午我去百口居再打听打听,那边消息多杂,兴许能知道云州的近况。”   颜青画颔首,她走这一上午已经很累,下午自然只能回去歇着。   中午用完午膳荣桀就出去了,颜青画一觉睡到晚上,她摸了摸肚子,发现已经不太难受了,这才觉得开怀些。   许多年未曾来癸水,这一次也不过两天就差不多结束了,颜青画想着明日跟荣桀要出去跑马,也是松了口气。   晚上回了客房,荣桀给她洗了三个大枣,盯着她吃。   “百口居的消息不便宜,不过我还是花钱买了。”   颜青画立即坐直身体。   荣桀表情不是太好,却也不是太纠结,他只说:“云州那边其实已经封了,据说是不允许百姓擅自离国,只是外地商队可以登记后进入,采买完后再出来。百口居那边的消息是奉金本地商队给的。   “据说叶轻言以严政为根基,他叫人重新修了律例,所有刑罚加倍实施。”   颜青画简直惊呆了。   荣桀其实也有点吃惊,他继续道:“阮细雨是他的发小,跟他一起起事的,事成之后他封阮细雨为护国侯,位令尹,结果阮细雨劝他要施仁政,被他削去军职,现在也只是起草招书,一盖政事都不得多言。”   这……太跋扈了。   不过这都能传出来,肯定是云州百姓被叶轻言逼得有苦难言,只敢偷偷跟外来商客念叨。   荣桀还没说完:“百口居那边说,叶轻言占了安南府布政使司后只是暂居于此。他坚持要在城中修皇宫,如今已从云州各地征调役卒近万人,驱赶了城中心的原住百姓,开始修他的永乐宫。”   颜青画更是吃惊:“他怎可如此?”   “我也不知道,眼下最是需要安抚民心的时候,他这样大兴土木是不应当的,”荣桀摇头叹气,“只是苦了百姓。”   可不是,前有狼后有虎,好不容易朝廷的贪官污吏走了,又换了个暴戾的成王,也不知日子还能怎么过。   不过这么看,他们如今应当还不算太危险。   叶轻言一门心思都是他的永乐宫,哪里有功夫盯着他们?   颜青画沉吟片刻:“或许是他放出的假消息?”   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刚占领云州,屁股还没坐稳,肯定怕外敌人攻占,先放个假消息出来迷惑朝廷,好争取几分喘息机会。   荣桀喝了口茶:“无论如何我们回去都要加把劲了,他这样的形式做派,无法按常理推断。”   颜青画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越是看清世道,他们肩上的担子就越重,如果不能强大到屹立不倒,就只能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第45章 荒村   次日清晨, 荣桀跟客栈租借两匹枣红马, 跟颜青画早早用完早膳, 带好干粮后赶着刚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小赤山位于奉金南郊, 同巍峨雄伟的雁荡山比自是十分娇小,不过川西并无高山,小赤山已经是川西境内的佼佼者了。   两个人疾驰,约莫半个时辰后来到小赤山山脚下。   枣红马体型高大,近路跑起来同矮脚马没太大不同,只骑在上面感觉更是高了, 奔腾有腾云驾雾掣之感。   终于远远瞧见零星屋舍, 颜青画也松了口气:“这马真是高大。”   荣桀以前倒是习惯骑枣红马, 闻言便笑道:“一会儿我们进村子打听打听吧。”   两个人怕惊扰百姓,便下了马往村口走去, 待刚看清村口的牌坊,便听闻一把嘶哑的声音:“哪来的人?什么事?”   荣桀定睛去瞧,却发现牌坊下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褂,若不仔细瞧还真没注意。   颜青画笑笑,朗声道:“老人家, 我们要去平川府,不过好像走岔了路,只好过来讨口水喝。”   平川正巧在奉金南边, 他们走的这条路并未偏离太多。   路上颜青画仔细瞧过, 黄泥路是夯过土的, 马儿疾驰上边并不显多颠簸,道路两侧有很深的车辙,显然经常过马车。   相比启越山脚下的大小店村,因为太过贫瘠偏僻,朝廷根本没有给修过路。   这座山脚下的村子名为赤丘,牌坊上的朱漆已经斑驳凋零,看起来十分破败。   他们两个尽量显得自己客客气气,可那老者却依旧面无表情,他沉声道:“村子穷,就不招待了。”   荣桀刚要再说两句,不料从村中又走出来个矮胖老妇人:“老胡,来者是客,请进来吃口茶吧。”   那老胡脸上一僵,他站在那犹豫了很久,最终沉着脸往边上让了一步。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村子不大普通。   “多谢婶子,我们喝口茶就走,还要赶路。”荣桀笑道。   两个谨慎地走进村子,路过老胡的时候听他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颜青画更是觉得怪了。   这村子偏僻破败,远远望去也不过五六十户人家,大多都是低矮的黄泥土屋,连砖瓦房都没造起来。   然而村中的路又干净平整,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崭新的门神,在一片灰蒙蒙的山雾中又显得面目狰狞。   老妇人瞧着慈眉善目的,似很开朗,她笑道:“我们村子祖辈都生活在这里,只是家里贫困,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望客人不嫌弃。”   荣桀连连摇头:“哎,婶子哪里的话,能赏我们兄弟俩两口水喝,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颜青画注意到这矮胖妇人就住在村子的正中央,他们一路从村口往村子里走,竟一个村民都没瞧见。   那妇人见颜青画好奇地四处张望,便道:“村里壮劳力都下地去了,这会儿只有女人家在。”   颜青画害羞笑笑,没吭声。   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村子看着人户不少,可实际上却没多少烟火气。   不是说这会儿没人生火做饭,而是许多人家门口都没存柴,院中既没种些常吃的小菜,也没养鸡鸭。要不是院子里大多晾着些粗麻衣裳,颜青画几乎都要以为他们来到了荒村。   这个情景,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   颜青画悄悄捏了一把荣桀的手,小声问那老妇人:“婶婶认识去平川的路吗?我跟哥哥稀里糊涂就骑到这里,现在找不回去了。”   老妇人回头瞧她,一双圆眼瞧着很有喜气,她和气道:“你们肯定是从前一个路口走了岔路过来的,我们村的路不好找,难为你们找到了。”   她说着又打量二人一眼,目光里有些探究:“回去路好找,顺着原路往来时路一直走,见到岔口往右拐便是了。”   颜青画忙感激点头。   往前再走几步就到了妇人家里,她的家倒是看起来热闹些,院中还晾着小孩的衣裳,显得不那么冷清。   荣桀耳朵很灵,他回头给颜青画使了个眼色,告诉她屋子里现在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颜青画颔首,两个人佯装随意地进了院门。   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娃娃哭声,那妇人推开堂屋,回头跟他们道:“小孙孙哭了,我先去哄哄,两位先坐下歇歇。”   荣桀把两个人的马拴在门口,小声跟颜青画说:“这里不是匠村。”   一般有矿藏的地方朝廷都会特设匠村,把匠籍百姓驱赶到这里定居,世代不得离籍。   若是有铁矿,便需要矿工和铁匠,采矿后就地熔炼成铁器,运送到各地贩售。   一旦生在匠人家里,面对的就是永不停息的劳作和苦难,家里能找到些门路去各府城定居还好,若是留在大山,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这个村子看起来破败,却没有一丝一毫人气,屋舍斑驳绫罗,仔细瞧却都不算很旧,也就是这几个月才造新的。   荣桀轻声道:“我们可能来错的地方。”   他们两个真正要找的是匠村,只要能确定匠村的位置,便能知道有没有铁矿了。没找到匠村,这一趟就白来了。   颜青画心中一凛,刚想说些什么,不料背后就传来一道温和的嗓子:“两位,怎么不进去坐呢?”   寂静的村中,这一声嗓子实在有些吓人,颜青画心中一跳,回头却看到那妇人怀里抱着个一两岁的娃娃,正在耐心哄着。   颜青画笑道:“怕叨扰婶子,想着把马拴好再进。”   妇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身进了堂屋。   颜青画抬头看荣桀,用眼神问他:“进不进?”   荣桀皱眉,沉思片刻还是低声道:“不行就跑。”   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颜青画紧紧跟着荣桀,两个人一起进了堂屋。   屋子很低矮,跟他们山中的竹屋是没法比的,这户人家也没多少整齐家具,堂屋里就摆了个方桌和几把椅子,显然是平日里吃饭的地儿。   那妇人坐在椅子上哄孩子,不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吃口茶吧?都是山中的叶子茶,便宜却也解渴。”   颜青画主动给两人倒上半杯茶,意思意思抿了一口。   “婶子这村以前我们还真没听过?没想到小赤山下还有这么人杰地灵的地方。”颜青画模仿着奉金那边的口音,徐徐开口。   她记性好也聪明,学口音很快,荣桀学不会,便操着一口正经的官话,显得很有体面。   这样一对兄弟行走在外,也不算很扎眼,只不过那妇人也很精明,听闻不答这个,反问:“瞧你们两个长得可是一点都不像,真是亲兄弟啊?”   颜青画脸上微红,含羞带怯扫了荣桀一眼,轻声道:“自然不是亲兄弟的,他是我结拜的兄长。”   若是深山妇人自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意思,可这人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听了颜青画的话脸上不由闪过一丝鄙夷。   她大概也没想到两人是这等关系,脸上的慈祥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刚刚还热情得不行,转眼就冷淡起来:“两位吃了茶就走吧,不是还要赶路?”   这一来一往,颜青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她不再搭理人,便拉着荣桀起身:“多谢婶子招待,我们这就走了。”   那妇人淡淡“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夫妻二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大概明白这里不是普通的村落,便顺势出了门。   他们原也只是想过来探探路,无奈小赤山脚下树林浓密,也就这条路好走一些他们才七拐八拐走了进来,这事又不好在奉金城里打听,靠他们自己确实不太好办。   两人去门口解开马绳,正想再往西边去绕路瞧瞧,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荣桀一顿,右手飞快摸到腰边,眉头也紧紧皱起。   “娘,可是那边人来了?”一把大嗓门老远便传进屋里。   下一刻那扇单薄的门扉便吱吖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男人一脚踏进村舍里。   荣桀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实实把颜青画护在身后。   来者身材高大,粗眉大眼,瞧着十分凶恶。   他一进院就没吭声,只黑着脸看着荣桀,好半天才问:“你们是谁?”   荣桀身上的气息瞬间就变了,他和气笑笑,拱手问:“迷路途径此地,进来问路,多谢婶子赏杯水喝。”   那男人没吭声,倒是他身后立时又走来一个年轻农妇,在那催他:“还不快点进屋,小宝还等着吃奶呢。”   他往边上躲了躲,让女人先进了屋才又道:“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滚。”   荣桀还没来得及答话,不料屋里那老妇人出了堂屋,横眉冷对骂道:“你闭嘴。”   她转过头来,勉强挤了个难看的笑:“二位别介意,我儿子脑子不太好,你们且去赶路吧。”   荣桀冲她行了礼,领着颜青画出了门。   这个村子仿佛只有那一家人是鲜活的,就连村门口的老胡也跟似牌坊融为一体,瞧着眉目含糊。   两个人一路出了村子,荣桀这才松了口气:“这里有些问题。”   他们翻身上马,往来时路行去,颜青画道:“你说他们是不是做那买卖的?”   国朝不许百姓私自造卖铜铁器以及盐酒烟花爆竹等物,官家的东西又都不便宜,因此许多人便动了心思,做些非法的营生。   那村子那个情形,一看便不是正经耕种人家。   两人正讨论这事,不料前方一阵爆土扬灰,荣桀再度皱起眉头:“来人了。” 第46章 起价   这条路往日里荒无人烟, 道路两旁是稀疏的树林, 他们两个连人带马根本无处躲藏。   荣桀皱起眉头, 拉着颜青画往边上躲了躲,尽量不跟来者正面对上。   尘土飞扬,声雷阵阵, 这一小队人马由远及近,一晃神便到了跟前。   夫妻二人哪怕带着面纱, 还是被呛了个正着。   然而现在根本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荣桀面无表情往前走, 他侧身挡在颜青画身前,几乎把瘦小的她整个人罩住了。   随意扫看过去, 这一行不过四五人,领头的穿着窄袖长裤, 一身劲装打扮,显然不是凡夫俗子。   他们兴许是有事, 这一路赶得很凶, 就在颜青画以为他们将要擦身而过之时, 对面那个领头的突然停下马尔,高喊一声:“大哥且慢。”   对方人多势众, 荣桀也不好假装听不见,他对颜青画抛了个眼神,自己停下来回头张望。   有时候, 一张好面孔真的好办事。   荣桀长了这样一副英俊样貌, 又嘴甜会说话, 出门在外便宜极了,很少会惹麻烦。   即便外人知道他是个土匪,也会发自内心感叹一句“这人可惜了”。   他带着斗笠和面纱,只露出一双璀璨的明亮眼眸,都叫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因此这时荣桀疑惑地看向那领头人,对方就略松了口气,笑道:“这位大哥,不知前方可是赤丘村?”   颜青画机敏过人,一听这话便知他们正是那户人家的儿子正等的来客,不由小声道:“正是,顺路前去十里,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她这一身书生打扮,对方也以为她是小童生,也客气拱手道:“多谢两位兄弟,告辞。”   荣桀也冲他拱手,目送一行人远远离去,两人对视一眼,这才策马往回赶。   骑马灰尘大,两人又有些着急,一直没停下来。   直到回了客栈还了马,两人回屋净面漱口,颜青画才道:“那村子不太寻常,既不是匠村,为何会独存于孤山脚下?”   荣桀给她到了一碗热水,皱眉道:“你瞧他们那个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但是家家户户又显然有人住,那妇人说上午男人都下地去了,可实际上我仔细细听,各家也没什么动静。”   哪怕是他们山寨,农忙时男人都下地去了,厨房那边也是热闹非凡的。   颜青画想了想,仍旧有些寻不到头绪,只好说:“他们既敢修路,那朝廷肯定有备案,或许真是有门路的盗匪也不一定。这次咱们时间紧迫,下回再来时再去打探吧。”   也只能如此了,那村子如此排外,老妇人把他俩当成是来客迎进去,也不知如何才听出他们不是应来之人,很冷淡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那一行人是何身份?”   荣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领头人的样貌:“他是高瘦的体型,头上戴着斗笠,只能看到双目,他坐在马上身板挺直,不是熟手就是武者,再不济也会些简单功夫,绝对不是普通农夫。”   颜青画补充道:“他腰上还有一把短刀,刀鞘样子朴素,一点装饰花纹都无。”   最重要的是,这一行人各个都是年轻的精壮汉子,后面四个跟随者在首领说要停下后就老实停在原地,没有张望,没有好奇,甚至连喘气都似一致,仿佛不存在一般。   “他们是哪边人?”颜青画轻声问。   荣桀垂眸回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   “朝廷里的人不会这样客气,云州的人却又都有些口音,应当都不是。”荣桀道。   他们此行而来,最要紧的就是玉米粮种和棉花,可铁矿也成了他们两人的心事,这一趟一无所获,回来后坐在一起推敲良久,也只大概猜测出那村子做的应当是跟矿产有关的买卖,至于具体如何便不可知了。   荣桀道:“算了,你把东西收拾好,再去叫了水来沐浴,我去下面瞧瞧车都装好了没。”   颜青画想了想,转身从荷包里取了五十钱给他:“一会儿忙完了,趁着天色未暗,你领着兄弟们去搓搓澡,这一路风餐露宿,大家都很辛苦。”   荣桀愣了一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还是有大嫂好。”   颜青画白他一眼,推着他出门:“快去帮我叫水。”   “好的大嫂。”   这一天夜里他们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一晚,第二日清晨用过早膳,荣桀领着兄弟们去喂马,颜青画跟柜台那结账。   客栈的掌柜是个四十几许的老者,颜青画瞧他态度和善,便轻声问:“怎么瞧城里的铁锅那般便宜,我们镇子上就没这价,一寸的铁锅要贵二十多钱呢。”   老掌柜眼睛都没抬,只说:“兴许是我们这有矿藏吧。”   颜青画心中一动,笑道:“不知我们可否买点回去?您也知道跑这一趟不容易,偷偷捎带点回去自己用也很得宜。”   老掌柜这才有点反应,他抬头盯着颜青画的脸瞧了瞧,生疏而客气道:“客人,这是您的找零,请收好。”   住这几天花了小二两银子,颜青画心里明白他不愿意说,只好佯装肉痛:“唉,这花钱如流水,难赚得很。”   老掌柜潇洒一笑,面色又好看了些:“年轻人哟,多来奉金跑几趟,吃点苦,总能赚到钱的。”   颜青画客气笑笑,拱手同他告辞,直接去了后院。   棉花占地,把两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明明没有来时的花生重,看起来却蔚为壮观。   荣桀见颜青画来了,便说:“大家再查下行李,再过两刻城门便开了,我们早些回。”   年轻小兄弟虽都是头次来,不过有雷鸣和燕丰庆带着,自是早早就收拾好东西了。   荣桀看大家伙也不用他再操心,舒心笑笑,翻身上了马:“走喽,回家喽!”   回去的路上颜青画的耐力明显增强了,她每天也就傍晚时分才坐到马车前休息,其他时候都是咬牙跟着大部队一起骑马。   荣桀心底里心疼她,却又不好说出来叫她以为自己瞧不起,每天都小心翼翼问她:“晚上擦点药吧?你看我也擦伤了腿呢。”   这大男人一个倒是挺仔细的,颜青画每每承他情,都是接过药膏简单上药,大抵是心里头舒坦,身上也不觉得特别疲累。   第二日落霞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小湾镇。   小镇子基本没有严谨城防,虽说已过了宵禁,荣桀使了点银钱给守城的小士兵,便也被偷偷放进了镇子。   荣桀怕惊扰到百姓,便领着弟兄们下了马,徒步往客栈去。   客栈的小二还记得他们,见他们回来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给他们安排屋舍,还是原来的那两间。   天色已晚,一行人喝了热汤后早早就睡下了,次日颜青画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荣桀已经出了门。   她匆匆洗漱出了门,才发现自家弟兄们正在一楼大厅里用早膳,这一群人跟饿狼似的,一顿狼吞虎咽。颜青画瞧他们那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起这么早原来是饿的啊。   也是,昨天为了赶路进镇,他们晚膳都没用,到了客栈就喝了一碗菜汤,这帮汉子们肯定受不了。   “大家早,”颜青画笑着下楼,“给我也盛碗汤。”   弟兄们见大嫂脸上那笑,一个个都红了脸,出门在外又不好叫大嫂,只得结结巴巴打招呼:“大……小先生早。”   荣桀狠狠瞪了说话的小兄弟一眼:“老实吃饭。”   用过早膳,荣桀跟颜青画俩人一起去了镇子上最大的粮行。   小湾镇瞧着不如他们梧桐镇大,却略显富足,粮行里的米粮也堆了半满,显然是有库存的。   守门的便是老板,他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立马睁开眼,因着逆光看不清,他还眯了眯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说:“两位路过?”   镇子便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要吃饭,他多认识些临人着实不奇怪。   荣桀笑道:“老板好眼光,不知你们这米粮如今是什么价?”   老板站起身来,抚平衣摆的褶皱:“几位前几天来问过吧?”   这位真是厉害人,眼力好,记性也很好。   “正是在下,如今正好返程,想从贵店买些粮种回去。”   这年月谁还不是有生意就合作?货压在手里就赔了,哪里有换成银子值钱。   上回这老板很痛快就给报了价,这次却眉毛一挑,无赖道:“你不是知道吗?上回我是一个个都讲了的。”   荣桀和颜青画倒是没被他激怒,淡定站在那,仿佛他说的是句玩笑话。   “好,就按上次的价,只看老板你有多少货了。”   却不料那老板脸色一变,横道:“唉,这年月做点生意不容易,我想着原价卖你们吃亏,每种都得翻一倍才行,要就要,不要就好走不送。”   荣桀一下子就沉了脸,颜青画怕他爆脾气上来把自己气着,忙去拉他手:“没事没事,不行我们问问别家。”   她的声音很轻,原也是说给荣桀听的,不料那老板也听清了,立刻叫道:“这镇子里各家粮行的货我都买了,你们只能搁我这买。”   这一下,就连颜青画脸色也变了。   早有预谋,提前准备,他怕是得到了消息。   可这份消息,又是谁给的呢? 第47章 打脸   那老板得意洋洋站在那看他们, 显然是笃定他们不买不行。   被人坐地起价,颜青画倒是没怎么生气,她淡淡扫他一眼,又问:“老板确定好了, 玉米粮种只肯五十钱一斤卖给我们?”   那老板点点头,依旧很无赖:“一钱都不能少。”   颜青画笑笑,拉着荣桀出了粮行。   荣桀看起来和气, 其实是有股倔脾气的, 那老板摆明坑人,他刚才确实动了气。   “要不我带兄弟们把他给抢了吧。”荣桀面无表情道。   这镇子也不过百十来个守城军, 年纪瞧着都不算很大,一个个都没怎么上过战场,根本不足为惧。   颜青画差点被他惊着了, 她轻轻拍了拍荣桀的胳膊, 柔声细语哄他:“哪里值当动那么大阵仗,再说小湾镇也隶属溪岭, 我们还是低调些好。”   若是连这都叫他们占了, 怀远县的县令肯定要坐不住。   两个人回了客栈, 叫了雷鸣和燕丰庆坐下来商议, 荣桀皱眉道:“下次出来时务必要跟兄弟们叮嘱, 最好什么都不跟旁人说。”   他们带出来的都是寨子里看着长大的少年郎, 不可能有外人, 只是少年们大多活泼些, 跟当地人说些闲话也有可能。   尤其是他们上次在这里停了一天, 可能那老板就是那时知道这事,提前把粮存起来的。   燕丰庆为人沉稳,他想想道:“其实我们可以跟小二打听,直接找农户采买。”   雷鸣皱眉摇头:“那就太耽误时间了,再说这会儿家家户户已经春耕完了,存的粮种说不得都用光,哪里还有余量。”   这倒也是,他们一没时间,二又人生地不熟,实在没什么好办法。   雷鸣看向沉着脸的荣桀:“难道只能任人宰割?”   他跟了荣桀好多年,自然很了解他,知道他绝对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果然只听荣桀说:“我要他连二十五钱都拿不到手。”   颜青画偏头去看他,荣桀笑道:“这还不好办?我们请了客栈老板,给他点好处,他就能把粮食打点回来。”   这样确实麻烦些,好歹也能达到目的。   颜青画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唉,我们都忘了一件事。”   荣桀偏过头去看她,就见她解开包袱,往外取了两本书。   其中一本是她自己的账簿,另一本却是硬面皮的,里面夹了不少票据。   颜青画翻了翻,从里面取出两张文书:“走之前我怕人拆穿我们身份,叫叶先生写了两份身份文书。”   她指了指自己:“在下颜青山,是梧桐镇的镇使师爷。”   “这位是荣吏,是梧桐镇的官吏。”   另外三个男人呆愣愣看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颜青画没好气瞪了他们一眼:“我们如今有官府身份,自然可以找小湾镇的镇使,直接提出给梧桐镇采买粮食,他们肯定是按市价收购,甚至都不用我们亲自出面呢。”   荣桀一拍脑门,笑着摇头:“唉,还是当惯了山匪,不太熟悉当官的思路。”   颜青画白了他一眼。   荣桀道:“多谢夫人点醒我,我这就去办。”   他把文书收好,又换了一身长衫,收敛气势站在那,还真有几分书生官吏的样子。   到底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衣裳气息都变了。   颜青画帮他重新束了发,这人瞧着脾气硬,头发却很软,摸起来很顺手。   她心里更是软了几分,拍着他的肩膀道:“马到功成。”   荣桀点点头,咧嘴冲她笑笑,领着雷鸣和燕丰庆去了镇衙门。   趁着他不在,颜青画自己问了客栈小二,找到了那家医馆。   老大夫这会儿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见了颜青画进来,不由呆了一下。   做大夫的记性都很好,上回颜青画披头散发躺在床上,他也知道是个小姑娘,今日怎么就变成小子了?   “你这是?”老大夫问。   颜青画笑笑,大方坐到他面前:“陪着夫君出来办事,这样最是方便。”   老大夫点点头,和蔼问她:“夫人这是来复诊的?”   颜青画伸出了手:“我癸水这几日也没断利落,劳烦大夫再给瞧瞧。”   这一次老大夫听诊仔细许多,正是病灶时,最能看出问题。   他把两只手都听了一遍,又去瞧她面色,沉吟道:“还是我上次说的,夫人之前亏损太过,现在得好好补养回来,没个一年半载也不能行。”   “这小半年你的癸水肯定会不太稳定,仔细耐心些,千万忍过,否则你身子不好养回来。”   颜青画笑着应了,见老大夫也很随和,便问:“上回夫君送您回来,可是说了什么话?”   荣桀在她面前很少能藏得住心事,那一回回去他虽说是竭力克制,却还是露出几分懊悔来。   他对她那么好,从她跟他上山便无微不至,他哪里有可愧疚的呢?   可那种情绪她却又清清楚楚看出来了,这次趁着他不在,她就特地过来一趟,一个是复诊,再一个也想询问清楚。   别看荣桀对她百依百顺的,不肯说的事怎么问都不会说,嘴紧得很。   老大夫也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问这个,想着那小子上次叮嘱自己的话,不由也笑了:“两位真是天作之合。”   颜青画没成想他会说这一句,不由红了脸:“多谢您吉言。”   老大夫见她面色红润,目光明亮,也不想叫她难过,便依着那小子的话,道:“你相公问我若是早些年便娶到你,带你回家好好养几年,是不是现在能身体好些。”   颜青画愣了一下,眼睛渐渐红了,只她忍着没哭出来,含泪笑道:“这人真是,又不是他的错。”   荣桀这人瞧着五大三粗,平日里似也不是那么小心细腻的人,可他心底里却独有那一份柔情,全都给了她。   那日萍水相逢,他一眼相中她,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哪怕那个像玩笑一般的开始,却从头到尾没叫她埋怨一句。   “两个人过日子,过的是难能可贵的心意。”老大夫叹了一句,“你们二人般配又合适,回去好好过,再没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颜青画用力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医堂。   老大夫坐在屋里等她消瘦的身影不见了,才叹了口气:“可惜了。”   颜青画回去时荣桀他们还没回来,她想了想,又去旁边的布庄买了些质地绵密的纱布,打算回去给村里的婶娘做月事带用。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荣桀满头大汗回来了。   颜青画正在屋里记账,抬头就看到他灿烂的笑容,便知这事成了。   “多少钱拿下的?”颜青画问。   荣桀结果她递来的手巾仔细擦了擦脸,这才道:“官府的文书真是管用,我一拿出来说找他们镇使,镇使便亲自来见了。”   “他是正经的秀才,同咱们之前那蠢货根本不一样,一听我的来意,便招手叫了官吏去办。”   一般镇衙门都会存五百斤左右的官粮,小湾镇的官吏根本不用跟那老板解释,直接说要补买官粮即可。   既是给官府的人供粮,那老板自然不敢哄抬价格,最后略降了那么两钱,卖了两百斤玉米良种给官吏。   “这小湾镇的镇使,瞧着倒是很不错。”   确实是,同样是闹饥荒,小湾镇的百姓生活就富足得多,他们梧桐镇的粮仓里空空荡荡,恐怕那些官粮都叫萧曾拿去变卖成了银两,府库一点都没存。   颜青画笑道:“瞧瞧他如何行事,回去也好说给叶先生听讲,咱们总也得正规些,别总是想着自己是山匪便不修边幅。等这一趟回去播种完,我们再去周边几个镇子问问看,多买些存粮回去发还给百姓,也好叫他们挨到秋日。”   荣桀颔首,见她脸上带着笑,不由道:“跟我一起去搬粮食?”   颜青画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他一脸得意的坏笑,立马便明悟过来。   “你再把他气病了。”她好笑道。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荣桀撇撇嘴:“病了也是活该,这种特地哄抬物价的奸商,就应该整治。”   那老板是小湾镇本地人,一家子都在这生活,平日里当然不会去特地欺负邻里,对于他们这样的外地人自然就毫不手软了。   颜青画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跟你去搬货。”   “可用不着你动手。”荣桀拉着她起身,两个人心情愉悦地手牵手下了楼。   这一会儿的功夫,雷鸣已经买了辆新马车回来,反正以后也总要使,总在意那些银子是完全没必要的。   一队人马架着马车去了粮行,那老板正悠然自得躺在躺椅上,边喝茶边哼小曲,显然心情极好。   见荣桀他们去而复返,便懒洋洋坏笑道:“不好意思,玉米卖完了,你们想买也没了。”   虽说没做成这笔高价买卖,可卖给官府是一点都不吃亏的,在官吏那博了一份人情,又气了这帮外地人,他别提多得意了。   只他没想到的是,荣桀却一点都不在意,他甚至脸上带着笑:“我知道。”   老板眯起眼睛,心里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荣桀继续说:“多谢老板愿意压价,我来取粮种。”   那老板直接从躺椅上跳起来,差点没把自己的腿磕青:“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直接成了墨色,瞧着是真气着了。   荣桀扬了扬手里的单据,淡淡道:“我说,我来领粮,合作愉快啊。”   老板差点吐血。 第48章 危机   这一趟该买的都买到了手, 又白赚百两金回来, 实在是不虚此行。   弟兄们紧赶慢赶, 终于在离开半月后日落时分赶回梧桐镇,。   这时天色已暗, 云朵染着羞涩的杜鹃颜色, 照亮了每个人疲累的心。   守城门的士兵看见远处腾策马奔腾而来一队人马,立即派人通知今日值夜的孙教头。   在荣桀的整治下,孙教头别提多敬业了, 他这边刚得了消息, 拎着刀领着一什人便赶到西城门处,抬头就看清了一骑当先的荣桀。   守城的小兵有些尴尬, 他红着脸道:“刚才太远,实在没看清。”   马儿飞驰而过, 自是惊起一片黄尘,这会儿又是傍晚,小兵能及时回传消息已实属难得。   孙教头也没怎么生气, 他倒是夸赞道:“你们做得很好, 这样的阵仗是务必要通报的,哪怕是自己人不也得迎接?”   他说这话, 督促小兵开了城门,领着他们一起出门迎接这一群远道归来的兄弟们。   荣桀眼里好, 老远就看到孙教头等在那, 他放慢了速度, 省得溅起的尘土呛到士兵们。   “大当家, 辛苦了。”等荣桀策马停到城门前,孙教头就赶紧着上去巴结。   跟荣桀熟悉起来以后,他也厚着脸皮叫起大当家了。   这称呼,多亲切!   荣桀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孙教头辛苦了,多亏你御下有方,小兵们表现实在很好。”   他这反应,确实应该夸奖。   “多谢大当家夸赞!” 孙教头被他夸的满面红光,就差没跪下三叩九拜了。   再过两刻便要宵禁了,荣桀领着弟兄们紧赶慢赶进了城,直接去了衙门。   叶向北和连和早就得了消息,等在衙门口抬首张望。   等荣桀他们身影一出现,叶向北终于松了口气,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连和也微微勾起嘴角,轻声道:“总算回来了。”   叶向北拍了拍单薄的胸膛:“可不是,这半月我都没怎么睡好。”   他既担心买不回粮种,又怕他们路上出危险,这几天那煎熬的不行,嘴上都起了火泡。   荣桀总是走在队伍之前,他率先来到衙门口,跳下马来笑着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等着急了吧。”   叶向北见他身后隐隐绰绰有三辆马车缓慢驶来,心中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自嘲道:“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吃不下饭去了。”   连和跟在他身后,难得配合了一次:“本来就单薄,现在更瘦了。”   叶向北:“难为你张嘴说句人话,我谢谢你!”   荣桀知道这群大老爷们没一个细心的,他进了衙门嘱咐仆妇给各客房都准备好热水,这才领着弟兄们出门接商队。   跑了一天马,颜青画腿都僵了,到了衙门口下都下不来,还是荣桀过去扶着她胳膊,半抱半扶把她搀了下来。   颜青画喉咙都要冒烟,她还没来得及跟弟兄们打招呼,就听他们异口同声喊:“大嫂辛苦了。”   颜青画:“……”好吧,喊得还挺整齐的。   荣桀扶着她,冲那帮小子喊:“快去搬货!”   等到颜青画沐浴更衣出来,荣桀才忙回来,叶向北知道大家都很累,便只让仆妇把饭给端屋里吃。   颜青画闻着小米面疙瘩汤那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   “快吃吧,这一路也没怎么好好吃饭。”荣桀笑着拿起她给自己准备好的里衣,进了隔间沐浴。   颜青画却没动筷,她喝口温水清了清喉咙,冲隔间喊:“怎么样,这次赶得及吗?”   荣桀洗澡很快,他为了方便剪短了头发,不一会儿就擦洗干净。   颜青画只听他在里面回:“剩下的粮种也就刚好够这一两天,咱们回来正是时候。”   真好,颜青画翘起嘴角:“那就好,等秋日里丰收,到时候漫山遍野就都是金灿灿的谷穗。”   荣桀想着那场景,也不由跟着笑了。   他洗澡出来见颜青画还没用饭,无奈道:“你真是,饿坏了怎么办。”   颜青画没答话,她给两人盛好汤,又掰了半个馍馍给荣桀,一口咬下去满足叹了口气。   “这一趟真没白跑。”   “是啊,辛辛苦苦,就为了碗里这口饭吃。”   两个人吃饱喝足,早早就睡了。   他们原以为这一趟回来能在寨子里休息些时日,却不料次日清晨用完早膳,叶向北取了三封政令沉着脸递给颜青画。   “昨日看大当家和大嫂都累了,我便没说,”叶向北顿了顿,“前日收到怀远县下发政令,一是六月末要派税官来收税,二是又要征兵了。”   荣桀立时皱起眉头。   颜青画心里头沉甸甸的,她打开那三封政令,第一封是正经征税文书,是官府的通常制式,每季季末都会往各县镇派发,让他们提前准备税银和账簿。   她放下那一封,又去翻下一本。   这一本一看就是临时下发的,上面用词并不如第一封考究,是仓促而做。   “月前军吏征兵至今未有归,恐不能完成朝廷行令,择日将派遣新军吏前往梧桐镇,请镇衙门务必响应国朝政令,协助军吏完成行令。”   这一封就简单写了这些,应当是怀远县的县令单独派发给梧桐镇的。   颜青画手里还有一份,她看了看荣桀的脸色,见他还是沉住了气,不由略有些心安。   自从接管梧桐镇之后,他一日比一日沉稳,那日在小湾镇被粮行老板那样挑衅他都没动怒,可见真的跟以往不同了。   荣桀见她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不由笑笑:“还有一封,也读了吧。”   颜青画打开第三封,越读脸色越差。   荣桀见叶向北也沉着脸,便道:“怎么讲?”   颜青画张了张嘴,死活念不出政令上的话,叶向北黑着脸,咬牙切齿道:“补令,若无弱冠男丁以充军役,则不论男女老少,凑足人数便可行。”   他这话一说完,荣桀才真动了怒。   上次那军吏就想把杏花村几个年轻的姑娘强行带走,那军吏被他下令封了口,朝廷却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甚至都懒得管那军吏死活,上行下效,上峰只想完成政令,下属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男女老少不论,这话真是太枉顾人伦了。   老弱少女去了战场,又能做些什么呢?   颜青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手都颤了。   荣桀深吸口气,徐徐吐了出来。   他少时脾气确实有些暴躁,但现在肩上扛着一个镇人的命,他便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任性了。   这个大当家他应一声,就要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无妨,你继续说。”   颜青画道:“政令上说,咱们镇要凑三十人。”   国朝跟鲜卑打了那么多年仗,如今实在是手里无兵了,一开始要的人数还多些,现在一个镇子只要三十人,全国各地说不得也凑不齐人数。   荣桀沉吟一番,又问叶向北:“近来有束发少年愿意参军否?”   前阵子他让官吏们满大街读新令,有一条就是参军之人可免徭役,可免赋税,镇里管一年四季衣食,甚至秋日可给一倍米粮。   他们如今就一百五左右的士兵,实在有些可怜。   一旦叫朝廷知道他们的事,后果不堪设想。   叶向北跟连和一直盯着这件事,听罢连和就道:“有的,除了少年郎,也有些姑娘家来问。”   荣桀愣了一下:“什么?”   这年月孤身的女户更难养活自己,当时新令上未要求男女,便有些单户女过来问可否参军,好歹能养活自己。   连和道:“其实……姑娘家还多些,都是二十几许的年月,家中无一亲人,我看她们实在过不下去,便叫先在军营里帮忙。”   这倒是令大家都未曾想到,荣桀想了想,竟也觉得不是什么坏事。   “能自己养活自己,愿意参军,本身就很有勇气。”   荣桀看了一眼端坐再身边一脸严肃的颜青画,笑道:“难道女人就一定比男人差?在座各位又有谁比你们大嫂学识好?”   这倒是令人无法反驳,颜青画又被他猛夸,脸都有些红了:“讲这个做什么?若是姑娘家也愿意参军,可以请瑶兰下山带她们,只要肯练,他日上战场说不得各个都很厉害。”   她的意思很明确,既然姑娘们想参军,便给她们单独设立一个旗,由女子统领,先进行操练,看大家是否能熟悉这些才行。   这跟朝廷征兵是有显著不同的,镇子里的百姓心里也清楚,所以也都主动来问。   他们不过才接管镇子这么些时日,便能赢得百姓如此信赖,实在是没有想到。   “大嫂说的在理。”叶向北立即写了新的政令给连和,叫他出去通传给百姓。   荣桀见他们两人已经能配合默契,心里也十分欣慰:“税官不足为惧,月底他才来,我们可以先准备些时日。只是军吏来往时间不定,我认为防不如攻,我们踏进梧桐镇的那一刻不是终结,只是一个开始。”   这回不仅仅是叶向北和连和,就连心里有数的颜青画也愣了。   荣桀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望着外面的青天白日,头一次在心底里产生疑惑:“朝廷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日跟鲜卑战事终结,难道我们就会迎来好日子?”   他回过头来,英俊的面容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散着动人的光芒:“不会的,我们的好日子,只能自己去争取。” 第49章 承诺   从他们踏进梧桐镇衙门开始, 山寨的所有人心里头都绷了根弦, 未来不是他们踏出梧桐镇,甚至踏出怀安县,便是死在这里,依山而葬。   然而当荣桀明明白白说出来的时候, 大家心里头却还是会不由自主感到恐惧与害怕。   能不怕吗?国朝行到今日, 就算鲜卑的铁骑再强大,也依旧久攻不下。   他们偏安一隅,实力小到仿若尘埃,却不自量力觊觎朝廷,实如蚍蜉撼树, 螳臂当车, 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叶向北看了看依旧淡定自若的大嫂, 又看了看从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连和,只好自己开口问:“可我们现在连两队的兵力都凑不齐,放眼整个镇子都没那么多青壮男女。”   荣桀摇了摇头, 他从袖中抽出自己描的那一份堪舆图,摊开放在桌子上。   叶向北和连和从未见过堪舆图, 等他打开也不知是什么, 都有些茫然地看着荣桀, 想要听他有什么说法。   荣桀这份堪舆图上的字是颜青画给写的,因为时间仓促, 只简单标了几个点, 叶向北看了好半天才略明白些, 顿时有些激动:“这……这是难得的宝贝啊。”   他确实不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在落草为寇之前根本没有那么多见地。如今的叶向北,已经被多年的山匪生涯磨炼出来,他的眼界已不同往昔。   因着知道这份堪舆图的珍贵,他才更是激动,不由自主念叨出声来。   荣桀指着图上的梧桐镇道:“我们梧桐镇紧邻小湾、张湾两镇,再往北去便是怀远县。”   “得亏咱们现在有了暗探,最近一次暗探传回消息,怀远县也并不如表面上那么难攻。”   “如今的县令是个天盛初年的举人,学识据说是还不错的,只德行同萧曾也没什么两样。怀远县年年都是抢着完成朝廷的征兵令,百姓们心里头怎么瞧他咱们也都懂。”   颜青画之前也听了暗探回报,想想便说:“县城中守军不过五队,总也就五百人许,如果我们连怀远县都不能攻下,那他日面对琅琊府的营兵又当如何?”   在座几人都不如她一个读书读的多,心底里总更容易偏听她的话,颜青画也从不妄议是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每每都很诚恳。   人人都知道前路艰难,可再难的路也是给人走的,那一步踏不出去,便永远留在起点,这辈子到不了头。   叶向北认真看着那张地图,好半天没说话,倒是连和若有所思道:“我可以再派人去怀远县,争取月底前收到最新情报,只要打探清楚守军动向,守军日夜交替如何轮值,兴许还能增添一两分把握。”   连和也不是在说大话。   他们确实只有不到二百的军队,可怀远县的守军人数也不过就比他们多了一倍有余,近年来所有老兵都被征调到汉阳关,留下的大多都是新兵蛋子,怕是连血都没见过。   荣桀点点头,笑道:“等月底税官来了,我们可以好好接待一番,七月新军吏再到,照样打发便是了。”   他说的照样打发,便是跟上一个军吏“原路送回”而已。   一来一往能拖住不少时间,也给自己留下一口喘息机会。   荣桀一向有勇有谋,他有这个胆量,便冲着这个努力谋划,绝对不叫手下人跟着吃亏。   “一个月,总能训练出些结果来。”   他们的军队有他们这些强悍的“山匪、老兵”带着,怎么也不会比那些只会吃空饷的兵痞差。   他们如今就差在武器上,怀远县并无铁矿,铁器大多都是从奉金征调,衙门边上的官匠所倒是有几名铁匠,手艺叶向北也瞧过,实在不敢恭维。   荣桀便又同叶向北道:“怀远县倒是有手艺精湛的铁匠,你跟阿和先注意着些,府库如今存的尚能支撑一阵。”   要不是铁器无法私卖,以萧曾的秉性还留不住这些宝贝。   几人又细细推敲一番,这一谈就到了午膳时分。   心里头装着一箩筐的事,午膳也用得食不知味。饭后颜青画便要回山去跟顾瑶兰商议女子军的事,她回屋收拾行李,便见荣桀推门而入。   “你没去忙?”   他老不在衙门里,总堆积许多事需要他处理,要忙一两日才能办完。   荣桀凑上来,难得有些扭捏:“你一个人回去,我很不放心。”   兴许是从来都没说过这样的话,荣大当家英俊刚毅的脸上竟涌上一抹红,平添三分柔和。   颜青画愣了一下,“噗”的笑了。   荣桀好些时候没见她穿女装了,此刻一身夏布浅碧袄裙穿在身上,再配上眉心那一点胭脂色额妆,衬得小姑娘越发妩媚。   他也说不上,总觉得现在的颜青画跟以前又有些不同了。   “我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啊,瞎操心什么呢。”她笑着伸手捏了捏他俊朗的脸,发现这事还挺上瘾。   荣桀就傻乎乎让她捏,等她捏够了才低声说:“可我要好几日瞧不见你,心里头会想。”   颜青画倏然抽回手,脸上也似是染了胭脂,红成璀璨的晚霞。   两个人就红脸对红脸,好似打翻了胭脂罐,红彤彤惹得人心烦意乱。   她抬头扫他一眼,眼中如水漾多情:“你比以前油嘴滑舌多了。”   荣桀帮她把行礼包好,嘴里头也不闲着:“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这几日出去劳心劳力,等上山也别忙着操持,先歇两天再说。”   两句话的功夫,他又一本正经起来,脸上也不那么红了,倒是眼睛里多了些别样的情绪。   颜青画就像刚喝了花蜜,浑身上下都甜滋滋的。   “顾丫头胆子大,你跟她说她一准答应,说不得还得高兴疯了呢。”   “山上的事你回头跟老冯多商量,我恐怕要在山下多待些时日,怎么也要把新兵营立起来才能安心。”   他絮絮叨叨,一操心起来就没完没了,颜青画却不觉得烦。   “我知道的,”她帮他顺了顺外斜的衣襟,“你自己留在镇上,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一忙起来便不吃饭,回头叶先生要是跟我讲你不听话,我要生气的。”   荣桀少时听孟老先生给他讲话本子,里面倒是有些儿女情长,总是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那时无法了解,现在却全都深感于心。   只听她软软说一句“我要生气的”,他便是有再大的胆子,都不敢自作主张一回。   “我什么时候没听过夫人的?”荣桀认真看着她,低声轻语。   他大多时候都是叫她青画,偶尔也会逗趣叫她大嫂,但夫人两个字,却总叫她听着脸上都要发烧。   两个人明明没说几句话,外面却传来雷鸣的催促声:“大当家,大嫂再不走,回去天都要黑了。”   荣桀面上一黑,回身骂一句:“这皮猴子。”   颜青画笑着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出了客房。   在外人面前荣桀就克制多了,他把自家媳妇送上马背,一路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回了衙门。   邹凯是今日下的山,原本是来接远行而归的大当家,结果刚一到衙门便被留住了。   除了带队回山的雷鸣和正领着百姓农耕的雷强,剩下几个当家都聚在堂前,等着荣桀的安排。   荣桀坐到主位上,肃着脸,他腰背挺得很直,威仪堂堂坐在那里,下面弟兄们无人敢吭声。   就连平时没脸没皮的叶向北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他臊眉耷眼缩在椅子上,老实得仿佛抽了水的白菜。   荣桀深吸口气,慢慢开口:“云州那边的事,我们在奉金也多方打听,昨日雷鸣已经给你们讲过一二,想必不用我再赘言了。”   邹凯答:“是。”   荣桀继续道:“昨日大概事项都已安排下去,但还有几件事,我们要提前讲明。”   下首三人俱抬头望向他,目光沉沉,安静如夜。   荣桀认真说:“云国新立,国内便动荡不堪,功臣与君主反目,百姓苦不堪言。”   “我们背负期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不是奔着那样一个未来而去的。可能是我想的多了些,但有些话总要好好说出来才算数。”   “我荣桀从不是那等独断专行、暴戾妄为之人,他日若我们也能走到那一步,我希望大家还能坦诚相对,若你们对我、对任何事不满,都可以直说。”   “我不想失去你们这些好兄弟,我也不觉得未来有任何事能阻隔兄弟之情。权势诱人,富贵难寻,我荣桀发誓,未来不管如何,这经年同甘共苦走过的年华,我此生都不会遗忘。”   他的性格如此,同弟兄们多年感情摆在面前,无人不动容。   就连连和都难得哽咽一下,双目微红,看着他说:“大当家,您这是……”   荣桀摆摆手:“这个镇衙门我们攻得简单,可再往前走一步,就再也没有康庄大道了。”   “可我们不走,国朝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说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邹凯的脸都涨红了,他结结巴巴道:“荣哥,我们会一直、一直追随你,绝对不会、不会背离。”   荣桀抬起头,目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轻轻开口:“我也绝对不会背离自己的兄弟。”   “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有第二个阮细雨。” 第50章 瑶兰   云国的夏日闷热潮湿, 哪怕偶有微风, 也都仿佛含着氤氲的水汽, 贴在人身上难受极了。   令尹府就挨着原云州布政使司, 以前是云州首富的私产, 后来成王揭竿而起, 那首富也是会看脸色, 当即就把家宅捐出,一家老小回了老家。   这府宅不说富丽堂皇, 也算是颇有一番江南景致的娟秀。   前院书楼前甚至还挖了个小池塘, 几尾红彤彤的锦鲤正在水中摇曳, 一点心事都无。   阮细雨靠坐在书楼二层的露台边,他一头长发全部束在头顶,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   一旁的书童正规规矩矩研墨, 低垂着眼一声不吭。   书桌上堆了数不清的奏折, 一本挨着一本, 密密麻麻压在阮细雨心上,叫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小书童见大人脸色难看,吓得手都哆嗦了,紧紧巴巴把墨磨好,立马退了出去。   露台上没了旁人,阮细雨终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把苍白的脸埋进掌心, 好半天都没起来。   这些时日来的压力一涌而上, 逼得他心绪难安, 也终究意难平。   正当他这样“发呆”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大人,宫里来人了。”   阮细雨猛地抬起头,他眼睛有些红,脸上却干干净净,一滴汗都无。   “进来吧。”他哑着嗓子说。   做了这个令尹,他手里的事一天比一天多,压得单薄的身躯越发消瘦,身体也大不如前。   管家推门而入,捧着一封明黄的折子。   “来的是宫里头的秦公公,他说怕打搅您,没敢进来。”   阮细雨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折子,大概扫了一眼。   越看脸色越青。   管家似乎有些怕他,吓得背后都湿了,却一步都不敢动:“大人?如何去回?”   阮细雨狠狠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缓慢而幽深地吐了出来。   “准备准备,我要进宫。”   炎热夏日里穿一身厚重朝服十分折磨人,他们云国初立,朝廷就忙着修成王心心念念的麒麟宫,哪里有银钱给朝臣做朝服。   阮细雨仿佛天生不爱出汗,他穿着干净笔挺的绛紫色仙鹤朝服,头戴青云冠,一步一顿地跟着秦公公往布政使司的后院行去。   布政使司通共就这么大的地,跟中都的琉璃宫比都没法比,怕是连人家一个宫室大小都没有,还偏要叫麒麟行宫。   前头衙门改成了清平殿,后面的内宅自然便是后宫,别看成王立国没几天,后宫倒是很快就充盈起来。   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居然也要来回通报。   阮细雨等在“后宫”垂花门前,端方玉立,面容清俊。   秦公公笑着瞧他一眼,轻声细语说:“大人别急,我这就叫小的们来开门。”   他说是秦公公,却哪里是什么阉人,他不过是以前戏班子里不红的老旦角,装起阉人来颇有几分神似。   这云国才立了两月,上哪里找阉人给叶轻言弄那琉璃宫里的门门套套。   阮细雨冲他笑笑,心里却沉甸甸的。   这麒麟行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头顶上的天那么蓝,他却一点晴朗也瞧不见。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阮细雨冷冷偏过头去瞧,就见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扯着一个纤细羸弱的少女,一边扯还一边笑:“小娘皮别给脸不要。”   阮细雨皱起眉头。   那小丫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瘦的仿佛一缕青烟,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救救我!”   那声音振聋发聩。   阮细雨浑身一震,正想上去说两句,却不料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他的胳膊,叫他一动都不能动。   秦公公阴柔的嗓子在耳边炸开:“大人,那是殿下瞧上的娘娘。”   就这一句,阮细雨突然就不动了。   他心里头仿佛堵了什么腐烂的东西,惹得他直反胃:“多谢公公提点。”   秦公公松开手,轻声道:“大人是明白人,咱们都是讨生活的,审时度势最是重要。”   阮细雨紧紧攥着手,任凭短指甲把手心戳得满是伤痕。   是啊,都是讨生活。   什么令尹,什么好兄弟,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是虚言。   阮细雨深吸口气,他背对着那少女,任凭她就这样被拖走了。   这年月,没谁能救得了谁。   他遥遥往北边望去,入眼是麒麟行宫后宫的二层小楼,他眼神有些涣散,似是瞧那里,却又好似在发呆。   阮细雨不由想起梧桐镇的所见所闻,不知他们将来会不会也是这般。   说不得人人都只能共患难,不能同享福。   花团锦簇的誓言一晃而过,逼红了他的眼眶,年少时一起发过的誓犹在耳边,转眼皆成虚妄。   阮细雨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垂花门“吱嘎”一声开了。   秦公公细细的尖嗓子又喊:“令尹叩见。”   阮细雨深吸口气,挺直腰背踏步而入,在他身后,垂花门“啪”的一声又关了。   少女凄厉的求饶声被隔绝在门外,那仿佛是另一方天地。   门内,却是一番金玉满堂。   被云国令尹惦记的启越山,如今却是热闹景象。   山上的农耕都忙完了,留在山上的老弱妇孺又都一门心思投在兔子身上,他们不过出去半个月,回去就见兔窝里有兔子抱了窝。   兔子长得快又能生养,四五个月就能出一批,约莫冬日前就能繁殖出大量成兔,给他们启越山足添一笔收入。   顾瑶兰见大当家不在,便主动上门帮颜青画收拾东西。   颜青画见她那谨小慎微的小样子,不由笑道:“大当家多和善的人,你怎么这么怕他。”   真是富翁不知贫家苦,顾瑶兰撇撇嘴:“嫂夫人,您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满山问问去,谁不怕大当家。”   颜青画一愣。   她表情有些纠结,却还是下意识回护道:“怎么会,荣桀那么好的人,你们怕他什么?”   顾瑶兰叹着气摇头。   “青画,可能是我说话不讲究,”她想了想继续说,“我们不是惧怕他,更多的是敬佩他,那种怕是发自内心的把他当成首领,自然没办法淡然处之。”   颜青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   顾瑶兰跟她都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东西,颜青画取了最大的包袱出来,打开给她看从小湾镇买的纱布。   这家布庄的纱布确实很好,软绵细密,最适合做月事带。   顾瑶兰摸着这布,才反应过来:“我还当你以前是自己带了上山的,真没想到你许久没来过癸水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我自己也忘了这事,要不是这次出门差点耽误事,我都当自己不会来了呢。”   “那可不行呀,”顾瑶兰小声跟她咬耳朵,“以前我娘说,月事不好的媳妇不容易怀娃娃,你不想要跟大当家的宝宝啦?”   这几个月颜青画忙的事太多太杂,一时间真没想到这个,她幼年母亲就过世了,是爹爹和哥哥把她拉扯长大,自然也不会同她仔细说这个。   然而她又十分聪慧,只等顾瑶兰说完她脸色就变了,原本还笑着说话,转眼就白了脸。   顾瑶兰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小声问她:“怎么?”   颜青画低下头去,把来癸水那段时间的事反复想了一遍,她又回忆起那老大夫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顿时冰凉一片。   “我之前瞧病,那老大夫说我气血两亏,所以一直没来癸水。”   颜青画同顾瑶兰这几个月已经成了闺中好友,没什么不好跟她讲的,这会儿她心里头乱,自然据实相告。   “他说我这样还要将养很长一段时间,癸水才能来的准,是不是……是不是不能有娃娃了?”   她说得十分忐忑。   当年自己一个人孤身生活她都没怕过,被荣桀“强抢上山”时也没慌乱,甚至跟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也一点都不担心,倒是在这会儿添了心事。   顾瑶兰也是随口一说,却没成想叫颜青画变了脸色,她赶紧道:“不要紧的,我娘说但凡能来癸水的,将来总能有娃娃。”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再说,你难道想现在就有娃娃?”   顾瑶兰二十岁的人了,却一直没成亲,她比颜青画年纪大,瞧着大大咧咧的,却比谁都看得通透。   “等下回去镇里,我陪你去找小大夫瞧瞧,看看要不要吃点药调理调理。”   颜青画轻轻“嗯”了一声。   理智上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路走好,可心理却不太能接受。   孤身一人的滋味她尝了太多年,自然希望将来能有血脉至亲陪在身边,不叫两个人都孤单。   顾瑶兰见她已经落了心事,心理直骂自己嘴欠,这时候她说再多都没用,只好问:“你刚跟我说有些事要谈,谈什么?”   颜青画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落寞,说起正事来便精神些,仿佛不那么在意了。   “连三当家的说近来有许多女人家想参军,”她顿了顿,“现在我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几位当家就想招些女兵也不是不行。”   她话音刚落,顾瑶兰的眼睛就亮了。   她原本不是那种甜美可人的长相,可越是这样越显得精气十足,一看就是很有活力的人。   “真的?”顾瑶兰的小嗓音都抖起来。   颜青画见她这样,心里头也略安稳了些,她握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   “你愿不愿意走出镇子?”颜青画郑重问。   “你可能要吃许多苦,未来也有未知的危险等着你,我什么保证都给不了你。”   颜青画沉声道:“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一旦你愿意拿起刀,他日男人们有什么,你也一样都不会少。” 第51章 决定   颜青画就是有这样的魄力, 若是按寻常来说, 她不过是大当家的夫人, 只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   然而论学识、论见地, 恐怕山寨里还没人能比得上她。   最重要的是, 荣桀打从心底尊重她。   这才是荣桀最值得人追随的地方, 任何人不论出身, 单看能力,只要你有本事, 便能在他这里得到重用。   颜青画这一句承诺, 也相当于是荣桀给的承诺, 顾瑶兰一听眼睛就红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自幼好强,从不愿被人看轻。   以一己之力活到这么大, 哪怕穷困潦倒, 也没做过一件辱没自己的事。   骨气这个词, 拿下去容易,再贴回身上却很难。   “我不是求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顾瑶兰哽咽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能这样看得起我。”   颜青画握住她粗糙的手,笑容嫣嫣。   “傻丫头,说什么呢?”她轻叹道, “这年月女子不易, 我们有能力做得比旁人好, 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大当家同我讲你以前学过武艺,也会些拳脚功夫,带女兵最是合适。”   顾瑶兰蓦然红了脸。   “我粗手笨脚的可叫不得武艺,不过是在镇上的武馆做过两年仆妇,偷偷学了点皮毛而已。”   颜青画笑笑:“这不已经很好了?现在来参军的女人们大多都只做过农活,回头你下了山,跟孙教头和连三当家的再研究出一套体系来,教女兵最是适合。”   “回头我再整理些兵法给你,慢慢不就什么都会了?”   一个人只要愿意学,任何时候都不算晚,女人怎么了?上阵杀敌绝不比男人差。   “只要我们能自己立起来,谁又能看轻我们?以前我爹总是可惜我是个女儿家,可女儿家怎么了?这些年我没一日不努力读书,为的就是今天。”   “最起码这个寨子里的人们,没人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们只会说‘大嫂真是厉害’。”   她这不是自夸,她嫁给荣桀这么些时日,所作所为顾瑶兰都看在眼里,更是记在心中。   正因为如此,她给的这句保证,才叫顾瑶兰这般激动。   “大嫂,”她难得这样叫她,“我真的可以吗?”   颜青画冲她粲然一笑,如花般的容颜绽放开来,好似春风拂面。   “可以的,只要你努力,没什么不可以。”   被颜青画这么一通鼓励下去,就连一开始有些忐忑的顾瑶兰也淡定许多,她甚至开始想:“不知道我用不用的惯长刀。”   这事一旦定下,顾瑶兰便没有回头路了。   颜青画见她兴奋地脸都红了,不由再次郑重道:“我是知道你性子的,这事你是千万般愿意。可前路艰难,到底有无数危险等着你,弄个不好只能徒留马革裹尸的下场。”   顾瑶兰一愣,随即轻声笑笑:“我是知道你意思的,咱们朋友一场,你一心为我,我能明白。”   “当年我若不是听了启越山的传闻硬生生闯上山来,现在恐怕早就黄土埋身,如今还能有一番作为,已是偷来的福气了。”   “瑶兰……”颜青画唤她名讳。   “我不怕的,我敢落草为寇,还怕什么死啊?反正我无亲无故,也不怕拖累家里,能以女儿之身建功立业,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说罢,她还羞涩一笑:“如果能的话,说不得我武艺不精,干不了两天就要打包袱回家呢。”   颜青画被她逗笑,伸手点点她额头:“你啊,我相信你可以做的很好。”   顾瑶兰打定了主意,一刻也等不了回家收拾行李去了,颜青画在屋里歇了会儿,又重新梳好头发出门去寻冯思远。   这半个月来山上大小事都是冯思远在操持,今日一看这位冯先生也略有清减,眼底泛着青黑,显然是累着了。   抬头一看颜青画笑着进了议事堂,冯先生差点喜极而泣。   “夫人,您终于回来了。”   颜青画含笑道:“先生辛苦了。”   冯思远抹了一把脸,沉声道:“大家都要在山下忙,我辛苦些是应该的,只是这段时间事多,我年纪也不小了,真是扛不住。”   山上这么些当家的,也就他过了不惑之年,确实有了些岁数。   颜青画接过他递来的账本,一页一页跟着核对:“这些时日我都会在山上,冯先生可把小事交给我办。”   冯思远畅快地松了口气。   “还是要再培养些人才行,手里事越来越多,差事便要细分才能以最快速度办完。”颜青画若有所思道。   农耕几乎已经结束了,剩下的玉米粮种有雷强盯着,不用他们再操心。只是种兔、梯田和棉花又要重新忙一阵,再把账簿重新核对,这几日颜青画也不得闲。   他们带回来的虽是沉棉,却也质地上好,一看张老板就没糊弄人,这生意做得还有几分真心实意。   虽说才六月,到冬日还有四五个月的时候,但冬衣不妨早晚,总要提前备着的。   再说兵营里的兄弟们也最少也要一人发一身,现在就得操持人手开始缝制,棉花是有了,布却还没着落。   冬日里棉衣用的布要讲究些,最少是十三织的棉布,结实耐用,不会轻易损坏。   冯思远道:“咱们镇上只有一家布庄,他们家的棉布一直很好,回头我们一起去一趟,先把布提前订下再说。”   颜青画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道:“我记得国朝的军服有各种颜色,普通士兵都是浅灰色的,军官们倒是有藏青和藏蓝之分,很简单就能区分官职。”   “是的,像孙教头便是穿的藏青官服,总旗以下的军官多是藏青,千户以下的才是藏蓝,到了指挥使,便可穿织锦麒麟服,相当英朗。”   指挥使已经算是封疆大吏,无一二品将军在时可指挥一个师的士兵进行作战,算是职位很高的武官了。   颜青画道:“我们这是私兵,军服怎么也要有些区别,又不好区别太大,叫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灰色耐脏不显眼,我们可已改成青灰色,这样既显得利落,也不会太过暗淡,稍微亮眼一些。”   冯思远笑道:“夫人说的是,这些我先记上,回头堂议时再一起讨论。”   颜青画点点头,道:“订布总要等上月余才能好,这几日便要找布庄商议了,堂议结束后这事便要交给先生亲自操办。不仅要把冬日棉衣所需布匹订出数来,还要把春夏两季的衣裳也准备出来,趁着农闲先请大嫂们做活才是。”   她心细,总是想得很周到,冯思远心里头叹一句,有了大嫂以后山寨都不同了。   两个人一忙起来就没完,等到晚膳时分才终于安排好这些,颜青画松了口气,同他一起去了膳堂。   嫂子婶婶们半月没见她,都很想念。今日好不容易把她等回来,这边塞个鸡蛋,那边帮着端饭,热情得不行。   颜青画被哄得小脸通红,静静坐在那笑,瞧着可爱极了。   倒是春草心里头不高兴,不阴不阳小声嘀咕:“瞧她那德行,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嫂嫂们还不是看大当家的面子。”   她娘这段时间被她烦的不行,一听这个更是不爽,直接皱眉道:“你若是再不懂事,便叫你自己下山回家去,也甭跟着在寨子里待了。”   春草一噘嘴,眼眶顿时红了:“娘!”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托生的冤家。春草娘叹了口气:“我跟你爹都惯得你无法无天,什么话都好讲。”   她把春草拉出厨房,走远些低声道:“你当她真像看起来那么好脾气?若是没几斤几两,她敢跟着大当家出去走商?一去半个月,你见回来的那些弟兄们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   “她读过的书比你见过的纸还多,”春草娘语重心长,“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她那一脑门心思,你是一个都对付不了的。”   春草说不过她娘,只低头哭:“可我,可我喜欢……”   她话还没讲完,就被亲娘一把捂住了嘴:“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叫旁人听见。大当家可不是好惹的,你别叫他动怒把咱一家都赶出去,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   春草娘到底年长几岁,心里头通透些,只恨傻姑娘瞧不清楚,一门心思都是情情爱爱,也不管一家老小死活。   大当家那可是杀过人的,能好去攀扯?   春草被她娘吓了一跳,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低下头,眼睛已经哭红了,可还是有些怨毒一闪而过。   凭什么呢?那女人破了相,还整天的抛头露面,半点都配不上大当家。   这母女俩的官司颜青画是一概不知的,她正跟方婶和翠婶谈做冬衣的事:“咱们帮士兵们做冬衣,也不能白忙活,按件给工钱,等大家做完了,还得劳烦两位婶婶给审核。”   翠婶和方婶都是爽快人,这些时日也算是一见如故,他们都命苦,自是更亲近些。   “秀儿以前同我学过几天字,就受累当个记录官,当着每个婶婶嫂子的面,给记上数便是了。”   颜青画顿了顿:“自然也是有工钱的。”   方秀儿红了脸,瞧了瞧自己婆婆,小声说:“颜姐姐,这我怎么好要工钱。”   若是没有颜青画,她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更别说跟婆婆两人在山寨里安安稳稳过活。   颜青画笑笑,秀气的脸蛋满满都是笃定:“怎么不要钱,男人们出工要工钱,女人们也应当如此。”   “出了力就有钱拿,这是多简单的一件事。” 第52章 来书   两日之后, 顾瑶兰自己下了山。   她走的果决, 只来得及跟颜青画认真说一句保重, 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山寨。   颜青画看着她的背影差点笑岔气。   保重什么呢,过两日她还要下山去找她。   一晃便是六月末,梯田里的麦子抽穗开花,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绿的。体态肥壮的江鱼在水中欢快游曳,无忧而无虑。   寨子里的百姓们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麦子花明明一点香味都无, 他们却觉得风里有股甜蜜醉人的味道, 那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等山上的事都安排完, 颜青画这才准备动身去镇里。   她不去也不行了。   便就在昨日, 她居然接到了一封荣桀的来信。   荣大当家大字不识一个,居然想出给她写信这招数,实在很是稀奇。   不过颜青画打开一看, 一眼认出是由叶向北代的笔, 不由气笑了。   她每每追着他要叫他读书写字, 他总是左顾而言他, 从不肯好好学。   这会儿有了难处,还抓了壮丁代笔, 也是真机智。   信上言:此番一别,已一旬有余。夫望穿秋水,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念, 特此修书一封, 还望夫人拨冗下山, 以慰夫相思之苦。   最后落款是荣桀二字,同上面那一行酸话字体不同,应当是荣桀亲笔所写。   荣桀这人也就自己名字写的利落些,笔锋犀利大开大合,颇有些写意风流在里面。   颜青画反复摸着这单薄的信纸,唇角勾起畅快的笑意:“哪里学来的?”   八成是当年孟老先生给他讲的什么戏本子,学了个不伦不类。   山上事基本上都忙完,她收拾好行李,同冯先生又嘱咐几句,这才下了山。   这会儿的镇子里比往年要热闹许多,农耕结束后雷鸣和雷强两兄弟领着两队人在周边两镇换了些官粮回来,一个是为充盈府库,再一个也给百姓发了一次粮食。   按这两年萧曾多抽的税金账簿为基准,贫困农户家家都发了一至两斗粗粮,让他们这个夏日不至于过得太艰难。   梧桐镇的百姓们这会儿人人都夸,哪怕是山匪也比朝廷体恤民情,且这两月他们都规规矩矩,大当家比原来的镇使还要和善许多,见人都是笑眯眯的,十分客气。   颜青画进城的时候,刚好遇到最后一批粮食发放,她下了马,顺着队伍往衙门里走,耳中听着他们的交谈声。   这个说:“还是大当家好,这些年他也一直做劫富济贫的好事,比以前那个狗官好了不直多少。”   另一个说:“若是咱们一直能这样多好,好歹家里妻儿能吃饱饭,今年也无人再来强征兵役,我家小儿总算是能保下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百姓们又是唏嘘不已。   日子再难过其实也是不怕的,最怕便是骨肉至亲分离,天各一方杳无音信,那才折磨人。   颜青画叹了口气,远远就见守在衙门口的小兵冲她行礼,她温和笑笑,把马儿交给他们,自己背着包袱进了衙门。   衙门里这会儿除了叶向北都不在,为了发粮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就连之前的两位官吏都跟着熬了好几天,各个眼下青黑一片,面白如纸。   颜青画放好行李过来给他们帮忙,还说:“几位大人辛苦了,回头我跟大当家说说,给各家也多发两斗粮食,算是额外的补贴。”   官吏们也都要养家糊口,一听便都高兴起来,皆是异口同声说:“不辛苦,多谢夫人。”   能在荣桀手底下办差的大多都很机灵,没有那等特别死性的老酸儒。他们心里头清楚这位夫人在大人心里的位置,也明白她博学多识,因此明面上都很尊重她。   只这份尊重是否发自内心,颜青画也不会去计较。   等最后一批粮食也发完了,叶向北打发官吏们回家休息,自己则灌了一大口凉茶,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官帽椅上,累得直哼哼。   “我不要粮食,”他嘀咕道,“大嫂不如借我两本书瞧瞧。”   他吃住都在衙门里,要粮食浪费钱,还不如趁机多读点书实在。   管理一镇一县比想象中更要难得多,百姓们衣食住行都要操心,青天白日里总有各种各样的纠纷要协调,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都不好讲,说出来简直是人生百态。   春夏要农耕,秋日要丰收,冬日里还要防积雪,每一季末还要给税官核账,总也没什么时间松口气。   就在这忙碌里,叶向北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累。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考了那么多年学,为的不就是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如今虽说是在弯路上走到了目的地,却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个山匪里,适应最好的便是他了。   颜青画轻声笑笑:“我那有几本为官理政之书,回头可给先生品读。”   叶向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颜青画问:“大当家去了哪?”   叶向北道:“大当家跟弟兄们一起去了兵营,每日都跟士兵们一起操练,最近又扩了两个旗,都是敢拼敢闯的年轻人,大当家也很高兴。”   颜青画颔首,放下茶杯道:“我也去瞧瞧。”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有五个旗了。   两个老兵多的被立为先锋旗,都是骑兵,由雷鸣和雷强亲自带。剩下一个女兵旗是由顾瑶兰率领,一直都是跟男兵一起操练,没有一个喊叫苦的。   最后两个旗一个弓兵旗,交由弓箭用的最好的孙教头率领,剩下一个则是辎重,他们目前还没有趁手的辎重车,只好先当步兵来操练。   这一旗由原守城军里面的一个老什长来统领,他性格稳重功夫了得,倒是没有闹出什么不和的传闻。   剩下些年纪大的军户就当了后勤,做些杂活。   邹凯没有领任何一旗,他如今是千夫长,虽然手底下没那么多人,职位却是在的。   连和领的暗探一共只三十人,大多还派了出去,这些时日也是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掉面子的事。   他们都还算是新人,趁着喘息时机多磨练自己,将来说不得能保命。   叶向北见颜青画利落起身,他不由压着嗓子问:“大嫂,我们能成功吗?”   兵营里操练得热火朝天,镇子里百姓各个喜笑颜开,可是叶向北心里头却慌得很,这话他不敢问大当家,怕被他一个巴掌拍成竹排,只好问脾气温和的大嫂了。   颜青画回头看他,叶先生几日没睡好觉,苍白得仿佛痨病鬼,乍一看十分憔悴,仔细瞧他眼睛却是亮的。   那亮仿佛带着火光,照亮了整个衙门大堂。   颜青画轻声开口:“先生认为呢?”   叶向北一愣,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缓缓低下头去。   “怀远县,我觉得能成。”   是的,怀远县他们本就熟悉,以前也去过许多次,刚暗探还传回了守军的防守规律,这么看应当是没大问题的。   颜青画笑笑,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   “怀远县成了,我们就能有更多的士兵,再往上去琅琊府,我不信没有一战之力。”   溪岭很大,有一省府两城府,他们根本不用费尽力气去管其他城府和县镇,只要琅琊府占了先,一切都好说。   政令下达边都是上行下效,只要他们手里有兵,县镇里便没人敢反。   雁荡山匪盘桓在溪岭多年,还没人来抢这地。   就像云国那样,叶轻言直接在安南府造反,以省府反制周边县镇便简单得多。   叶向北愣在那里。   他这些时日也在恶补兵书,可他实在不是孙膑的料子,为一方父母尚且吃力,其他就太难了。   颜青画轻声道:“叶先生不要担心,最不济还有我呢。”   她说得异常笃定。   叶向北比她年长几许年月,跟着荣桀辗转多年,也算是很是见过世面。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居然有这么大的魄力。   最不济还有我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这样说,她却笑着就讲出口。   颜青画顺了顺打了褶的衣服袖子,笑道:“叶先生是能臣,管好手中这些事便行了,其余的自有我同大当家操心,无论成与不成,总要去试试的。”   明明颜青画只讲了几句,叶向北心里头竟莫名不慌了,他不由感叹:“你们夫妻二人口才真是极好的。”   可不是,新兵入伍那一日颜青画不在,叶向北可是在场的。   就听荣桀在那鼓动了几句,下面的小士兵们各个满面红光,激动得不行。   似乎明天就能封狼居胥,青史留名。   颜青画催他回去休息,末了说:“论口才,我是比不得大当家的。”   新兵营就在镇子北郊,离衙门不算太远,这边原来的百姓许多都被迁走,以充兵营之用。   炎炎夏日,她戴着大兜帽,一路安静往北郊行去。   老远就能听到兵营里面振聋发聩的操练之声,颜青画帽檐下的嘴角微微扬起,听着这声音心里头别提多开怀了。   等到了兵营门口,居然是两个女兵在守门,颜青画刚想自报家门,却不料左边那个小姑娘张嘴就说:“兵营严禁生人入内。”   她站得板板整整,捏着长矛的手一点都不抖,哪怕脸上都是汗,也没用手去档。   颜青画心里倒是有些安慰,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眼就瞧见兵营里面操练场边上,一个穿着织锦袄裙的少女正追在荣桀身后,手上捧着洁白的帕子,显然是要送他用的。   颜青画眯起眼睛,轻声细语问:“那……也是士兵吗?”   不知怎么的,两个守门的女兵心里头一紧,后背竟窜起一阵寒意。   “那可是韩员外家里的小娘子,能一样吗?”   哦,怎么不一样了?   颜青画笑眯眯的,一言不发盯着荣桀瞧。 第53章 税官   荣桀正在擦汗, 他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边走边往场中巡视。   兴许是他一开始鼓动的比较到位, 新兵们各个操练得十分起劲,这小半个月的功夫,竟也像模像样起来。   就连女兵们也日日咬牙跟着练,很有一股子劲头。   荣桀心里头正安慰呢, 不料身后传来一把纤细的嗓子:“大人擦擦汗吧。”   他皱着眉扭头看去, 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小娘子, 他没回应她的话, 却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小娘子一愣,没成想他脸色会这样难看,顿时僵在那里, 不知如何反应。   好半天她才回道:“我给家里送捐银来的。”   荣桀还是没想起来她是谁,转身就想叫连和过来问清楚,余光那么轻轻一扫, 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倏然窜入他眼中。   小娘子就看荣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庞瞬间亮了,刚他还严肃得跟上堂一样,这会儿却似变了个人。   她目瞪口呆看他一路往兵营门口跑去, 一把拉住门口一个灰扑扑人影的手。   小娘子顿时撅了撅嘴。   什么嘛, 瞧她那身衣服, 哪里有自己的好看。   韩小娘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袄裙上的织锦蝴蝶,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然而荣桀就像被吸了魂, 跟在那人身边不肯走, 脸上那笑容灿烂的仿佛九月的朝阳, 刺目得很。   荣桀陪着那人,帮她把帽子摘下来,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兵营里走。   正巧这时操练结束,士兵们都去树荫下喝水休息,一直在队伍中的邹凯、连和和雷氏兄弟也瞧见了颜青画,不约而同往这边走。   小娘子这会儿还没看清她是什么天仙长相,却听见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异口同声喊:“大嫂!”   那姑娘清清淡淡笑了一声,开口道:“弟兄们辛苦了。”   小娘子顿时傻了眼。   颜青画仿佛才瞧见她,领着荣桀往她跟前走,笑意盎然道:“咱们麾下什么时候有这般精致的姑娘了?”   她声音清润,温温和和问出这一句的时候仿佛带着醉人清风,吹得人浑身上下的热气都没了,只觉一阵清爽。   小娘子心里头一阵飘飘荡荡,盯着她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大抵是家教好,倒也没太失态。   她不知道自己瞧上的荣桀已经娶妻,并且……她小心翼翼打量颜青画,被她娟秀柔美的长相和清润的嗓子勾了三分神魂,竟似没听到她刚说了什么。   真好看啊,比大当家还好看!   韩小娘子心里头这么喊着。   颜青画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极了,她轻声笑笑,又唤她:“韩姑娘?”   韩小娘子这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霎时红成桃花,也跟着扭捏道:“姐姐好。”   颜青画见她似才过了束发年纪,也不像是太有心机的样子,心里头略松了口气:“外头热,我们屋里吃茶说话吧?劳烦你大热天跑这一趟,辛苦了。”   荣桀跟着夫人身边,傻愣愣没弄明白,还是邹凯推了他一把,他才跟了上去。   “什么情形,她谁啊?”荣桀问邹凯。   邹凯其实也不知道,他又拿眼睛去看连和。   连和不爱说话,刚才事也不是他办的,就假装没看见一声不吭跟在后面走。   荣桀差点气的吹胡子瞪眼,满脸的“要你们有何用”。   还是雷鸣靠点谱,想了想说:“似乎今日有城里的富户过来捐银,这小娘子瞧着穿戴打扮非富即贵,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他言下之意,这丫头是过来给送钱的。   既然是送钱,自然要客客气气,把人哄得高高兴兴才是正途。   荣桀见颜青画已经把小姑娘哄得脸蛋通红,不由叹了口气。   这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没一个心思细腻的,得亏有两位先生在,要不然他们早就歇菜了。   要说如今他们手里头也有些银子了,可颜青画本就对身外之物没那么多讲究,衣裳还是原来的那些,府库里的银子还等着换了米粮救命,实在也舍不得花。   她衣裳简朴,可人却不简单,一颦一笑都极为优雅,说出来的话动听极了,韩小娘子原本一直盯着荣桀瞧,这会儿又贴在颜青画身上移不开眼。   就差没在脸上写“最喜欢美人”了。   邹凯忍不住笑笑,小声跟荣桀嘀咕:“大嫂、大嫂比你招、招小姑娘倾慕。”   荣桀顿时黑了脸。   等一行人进了堂屋,颜青画已经弄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镇子上的几家富户怕荣桀找麻烦,趁着他们征兵的空挡联合起来商议一番,各捐了大笔银钱。   韩小娘子家里是做红事买卖的,嘴皮子打小就利落。她也不是什么闺阁小姐,因着前阵子在路边瞧了一眼荣大当家一张俊脸,今日便自告奋勇来送银两。   只没想到这大当家瞧着聪明极了,私底下却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怎么说话都没反应,眼睛只能看到天。   不……还能看到他媳妇。   韩小娘子红着脸又看了一眼笑得温和的颜青画,心里直嘀咕:果然人不能都看脸。   还是漂亮的姐姐瞧着赏心悦目,说话好听又和气,比那帮臭汉子强了不是几许。   “多谢韩家出手相助,镇里富户果然都是仁义之家,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百姓。”颜青画这仁义的大帽子一扣,富户们就摘不掉了。   韩小娘子也没那么傻,她笑着回:“夫人哪里的话,都是我们应当做的。”   几番恭维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刚那点不愉皆四散到风里,转瞬不见。   韩小娘子眼看这乘龙快婿求不成,只得起身告辞,临了还多瞧了颜青画几眼,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荣桀:……怎么感觉那么憋屈?   等她走了,颜青画才清清淡淡扫了一眼荣桀,转头问连和他们:“新兵如何?可还跟得上?”   邹凯狠狠点头:“很、很好!都是大当家会、会忽悠,都可卖力气。”   颜青画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荣桀伸手狠狠抽了他后脑勺一把,这才对颜青画道:“新兵都挺好的,女兵更是卖力气,顾总旗以前有些底子,阿凯阿和他们带了几天,也渐渐上道,瞧着有模有样了。”   颜青画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顾总旗是在叫顾瑶兰。   “左也不过就这个月的功夫了,等……那时候,他们总要留在家里看门守户,练不出来是不行的。”颜青画轻声说道。   荣桀点点头,看了一眼连和,连和便说:“县里面的事暗探又回传了新消息,税官这两日可能便会到,军吏还没从琅琊府出发,到咱们这里最少也要半月。”   他顿了顿,继续道:“怀远县一共只有五队人,比咱们多了两倍,不过一多半都是新兵,每日里就忙着安稳百姓,没怎么认真操练过。”   这年月军户都精明着呢,怕被拉去边关前线,都不使劲练,身上的本领垮得很,根本没什么抵御能力。   颜青画若有所思点点头:“咱们也不过就二百多件武器,再多也拿不出来,若要现在去攻怀远县,还要仔细商议一番,先做好准备方才有几分赢面。”   荣桀点点头,给她倒了碗热茶:“先喝点水。”   “兵营里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军吏远道而来,便可行事。”荣桀淡淡道,“我手里哪怕只一百人,怀远县也势在必得。”   颜青画见他一双黑亮的眼眸一直盯着自己,心里也有些软了,不由冲他笑了笑。   “这几日我想跟着女兵那边操练操练,好歹熟悉一下军制武器,将来有些自保能力。”   最近荣桀还要留在兵营,便也没说什么,同她讲:“一会儿阿和回去安排人把行礼取来,咱们在这住几天,可好?”   以前在杏花村的时候哪里有这等经历,颜青画也不矫情,当即点头:“那是应当的,早起还要出操呢。”   几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出来三声敲门声。   雷强起身去开门,外面是一脸汗的传令兵:“大当家,几位大人,叶先生说税官到了。”   荣桀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颜青画:“终于来了。”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等了许久一般,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   颜青画轻声笑笑:“看来这几日是住不了兵营了。”   荣桀扶她起身,牵着她出了房门。   外面的士兵们开始了最后一轮操练,校场西侧的厨房里已经燃起袅袅炊烟,晚膳的香味随风飘散出来。   校场上的士兵们动作苍劲有力,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杀!杀!杀!”   天际夕阳如血,残落九州。   颜青画只觉得一阵心潮澎湃,冥冥之中她仿佛看见承载着她们归途的马车往前驶去,车轮徐徐滚动,在黄土地上压出一片深刻的车辙。   荣桀紧紧握住她的手,沉声问她:“夫人,准备好了吗?”   颜青画反问:“你呢?”   荣桀笑笑,牵着她一路往兵营门口行去。   “早生期许,经年辛劳,只待花开结果。” 第54章 动心   回到衙门里,颜青画直接去安排接风晚膳, 而荣桀则亲自去接见税官了。   怀远县来的税官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男子, 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不多看几眼很难被人记住。   这一次跟上回不同,荣桀没有让连和伪装自己, 而是亲自出面。   他们这边的事怀远县不可能毫不知情,连下三封政令不过就是要看荣桀的反应罢了, 只可惜梧桐镇一直都风平浪静, 怀远县令这才稍稍安心,按常例把税官派了过来。   这差事弄不好要命, 也不是谁都肯来,这一位别看长相平凡, 似乎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主。   叶向北会来事, 先给人安顿好住处,便领了人直接去了衙门正堂,上了好茶招待。   荣桀一踏进去就看见了他, 自然也就没躲:“是王大人吧?这一路辛苦了。”   王税官笑弯了一双眼睛,上来几乎要把腰弯到地上去:“荣大人说笑了,都是下官的本分。”   县里的税官跟镇上的镇使其实是一个官级,都是从九品的不入流小官, 他挂职在县里,实际上要比镇使还要隐约高上那么一两分。   端看他此番行为做派, 便知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这一番客气了几个来回, 大家才坐到椅子上说正事。   王税官看起来十分谨慎, 他小心翼翼问:“也不知,头三月梧桐镇的税收得如何?”   他没说收,也没说不收,荣桀一听就明白过来,立即愁眉苦脸:“这刚过了饥荒年,百姓们也还没秋收呢,家里都没余粮。”   一般四季税收,也就春秋两季会收农税,其余时候没有粮食丰收,朝廷是不单收税的。   王税官这一次来为的肯定是商税,只是荣桀装傻提都不提,他嘴里头就有些发苦。   这荣桀明明是个山匪出身,可脑子里却一点都不傻,跟他们这种久经官场的老官吏比起来毫不逊色,一句话都不叫人抓住把柄。   他回忆起来之前县令自我陶醉的那些话,不由垂下眼帘。   “大人这么说,我就知道了,”王税官轻声道,“这年月百姓不易,大人爱民如子,令在下十分敬佩。”   荣桀和叶向北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王税官很识时务,他一路从县城来到梧桐镇,在进城时就发现镇子里的守军规规矩矩,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再一进城,见百姓们虽说还是衣衫褴褛,但每个人都很有劲头的样子,他就知道镇子管理的比以前好。   作为税官,怀远县下辖四镇他都去过,三月前也是他来的梧桐镇,跟那时候相比,这镇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短短两月,就让百姓们换了副面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也算是见过大小世面,两厢一对比,心里头就有了成算。   “大人客气了,作为一方父母,便应当如此。”荣桀笑道。   王税官摇了摇头,倒是有些诚心:“不瞒您说,春日里收税也是我来的,那会儿眼看梧桐镇的百姓穷困潦倒无以为继,我心里头也是很难过。”   “一方父母、一方父母,有些人白但了一声尊称,却没能做出人事来。如今再看梧桐镇百姓的样子,王某心里着实佩服大人的。”   聪明人才能活得久,荣桀一听就乐了,直说:“大人谬赞了。”   王税官垂下眼眸:“我知道这趟来你们不欢迎我,不过上峰有令,我不来是不行的,只不过收上去的税银却可以大做文章。”   这一趟他是被挤兑来的,他家里无权无势,凭自己本事做的税官,兢兢业业几十年了,末了也没落到好。   想想家里妻儿老小,他怎么也不能折损在这里,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虽不敢说自己的是俊杰,却异常识时务。   荣桀这一次是真对他刮目相看,不由感叹一句:“王大人真是豁达,是明白人啊。”   王税官就含蓄笑笑,低头喝了口茶。   不过,荣桀也不会叫他难做,这年月聪明的官难得,王大人虽然看似墙头草,却也算是个人才了。   荣桀沉吟片刻,道:“便是王大人给行了方便,我们也不好不近人情叫王大人为难,不知你此番前来是否备有归期?如可多在梧桐镇多核算几日账本,再回去便也好交差。”   他这话里分了好几层意思,王税官想了好半天,才隐约明白些事。   他心里头一惊,却又有种“终于来了”的豁然,不由小声问:“来之前县令大人只叮嘱我要好好办差,没讲什么归期,县里税官还有两名,剩下几镇他们自会担待。”   原本这一趟就不是很好走的,县令也明白事,根本没管他死活硬逼着来的。他早回晚回甚至不回,都不会对县令有什么影响,难过的只会是他自家人。   荣桀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那正正好了,荣某跟王大人真是一见如故,刚才还想要多招待你几日,本来怕耽误国朝的大事,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头就安稳了。”   他回头吩咐叶向北:“劳烦师爷给大人安排好衣食住行,大人先去客房休息,晚上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两杯,慰劳大人远道而来。”   王税官一颗悬了几日的心稳稳落回腹中,他终于露出一个浅笑,拱手道:“那王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他回了客房,叶向北才道:“这王大人可真聪明啊。”   荣桀笑起来:“咱们这这样情形,县令还逼着他来收税,可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他要还一心念着收税回去,那才是嫌命太长。”   晚上的接风宴,颜青画也出席了。   她还是那身朴素的衣裙,发间也只插了两把荣桀亲手给她雕刻的梅花簪,却越是显得进退有度,颇有世家风范。   王税官确实见过些世面,可怀远县也不过就那一丁点大,琅琊府里的繁华他没见过,自然被颜青画惊为天人,忙恭维道:“夫人瞧着便出身不凡,跟大当家真是佳偶天成,良缘天定。”   颜青画轻声笑笑,示意叶向北给他满上酒,自己则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此番还要多谢王大人对梧桐镇百姓关照,这几年我们过得艰难,手里真么多少银钱,要不是您,可真省不下这一笔救命钱。”   王税官被她说得晕晕乎乎,一杯竹叶青下肚,顿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兴许是喝醉了,他便开始嘀咕怀远县的事:“我们县令是个柔和性子,最不喜欢打打杀杀,手下那些兵管也管不住,得亏有朱总教头盯着,要不然县城里早就乱了套。”   在座几人都精明着呢,也不管他是真喝多了还是装醉,他肯说,便是拿出十足十的诚意了。   荣桀看了一眼连和,见他轻轻颔首,便知道王税官没说假话。   他就跟着含糊:“王大人喝多了都一心为民,真是好官。”   王税官垂下眼眸,颠三倒四说:“七月中元节,城里面总是很热闹,城北的东市有大集,那时候人多事多,大部分士兵都要过去值岗,免得出事。”   叶向北接茬:“那就对了,县令大人爱民如子,这是应当的。”   “县衙在城南,离着城北最远,从南门进沿着长意街一直往前走,骑马一刻就能到了。”   颜青画微微低下头,心里面开始勾画怀远县县城里的情景。   王税官似乎要睡着了,最后说了一句:“因为那日要值夜,宵禁过后大部分士兵都回营休息了,四门只有北门离着北市近,所以守卫会比平日里多些,其他几门就还是往常的人数。”   一般小县城不需要那么多守军,如今朝廷作乱,南边云州又反了,晚上的守军才加倍。   从原来的二什增到四什,上下夜轮换,这么看来,也不过就二十人有余。   王税官说完这几句,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荣桀没叫醒他,只让叶向北派人送他回房,自己人留下继续吃酒。   他平日里轻易不喝酒,今日为了陪王税官也喝了一口,脸上略有些红,人却还是清醒的。   “这王大人实在聪明,卖给咱们这个好,他一家老小都能保住,说不得博这一次将来官位还能再往上走一走。”   他们草根出身,根本没什么底气,哪怕这姓王的是墙头草,只要他还惦记家里亲眷,就一定能为他们所用。   叶向北也不由叹道:“这国朝的官员们,为百姓谋福祉的本事没几个有的,倒是小心思一大堆。”   颜青画笑笑:“他这一番话说得多流利,兴许是早就想好的,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位县令想的主意?”   荣桀摇了摇头:“不会,他说的这些之前暗探已经回报了,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颜青画这才放下心来:“中元节那日便真的可以谋划一二。”   她这么说着,不知道为何心里又有些慌,晚上两个人回去休息,她竟有些睡不着觉了。   此番去怀远县,肯定要荣桀亲自去的。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万一他受伤了可怎么办?   这么想着,颜青画越是难受,她翻来覆去,一夜没怎么睡好。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不怕他封侯拜相休弃她这个糟糠之妻,却怕他一路伤痛满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伤流血,最后也落不了好下场。   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对荣桀动了心。 第55章 拒绝   之后几日, 荣桀和颜青画很是热情地招待了两天税官, 几乎把怀远县县衙里那些事都套了出来。   王税官倒也不是那么知无不言,无奈这夫妻二人实在太会说话, 大多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就自然而然把事情说了出来。   每天晚上王税官回了客房, 都要自己念叨自己一句:“怎么那么笨。”   趁着军吏还没来, 在镇子里的几个当家的抓紧调配好兵力和武器, 又找了韩大夫赶制了成批的跌打损伤药膏, 这才略松了口气。   事情忙的差不多,颜青画也不想心里头纠结,就拉着荣桀回了兵营,一起跟着操练。   虽说她瞧着并不高壮, 人也瘦弱单薄, 却还是有一把力气的。   加上她总是神采奕奕,从不肯轻易放弃, 没几天就跟上了女兵们的进度,还用熟了唐刀。   唐刀比长刀短一些,也没那么宽, 女兵用最是灵活, 正好库存里有小三十把, 就都取出来给了女兵们。   颜青画挑了一把不大不小的,捏在手里不轻不重, 她已经能自己打完一套剑法, 不细看还挺像那么回事。   跟着练了几天, 颜青画一张苍白面容也略黑了些,竟比以前显得更精神了。   晚上沐浴过后,荣桀帮她擦头发,还笑说:“以后得了空还是要多练练,气色都比之前好了,瞧着也似长高了些。”   颜青画这几个月确实一日比一日瞧着好了,他还记得第一眼见她,瘦的仿佛风都能吹跑,现在在看她已经有了些窈窕样子,再没那样骨瘦如柴。   再加上她同荣桀感情融洽,渐渐也有了些小女儿家的妩媚来,每每看得荣桀发呆。   “确实是精神好了些,晚上也睡得更香,”颜青画白嫩的小脚丫在床边晃了晃,“就是怕大当家嫌我舞刀弄枪,心里头不高兴呢。”   荣桀的眼神就一直落在她白皙可爱的小脚丫上,她说什么都没听清,只一味在那傻笑。   因着有王税官在,他们两个也不好长留兵营,今日晚上还是回的衙门里住。   衙门这一间客房是专给他们俩留的,被褥都是自家带来,干净得很。   颜青画见他似乎是上钩了,脸上一红,小脚丫往后缩了缩,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荣桀轻咳一声,含糊道:“我去取热水,润润嗓子再睡。”   颜青画等他出去了,赶紧起来往脸上抹了点香膏,这还是上次去奉金时荣桀非要给她买的,平日里总是舍不得用。   屋子里没有铜镜,她也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样子,只松松把长发挽了个堕马髻,还在眉心重新点了粉桃色的额妆,想让自己瞧起来更漂亮些。   在等待他回来的那一会儿时候里,颜青画想了很多事。大抵是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她觉得既紧张又期待,那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口里,搅得她一颗心噗通直跳。   荣桀端了一壶热水回来,抬头就瞧见她端正坐在床沿上,身上穿着洁白的中衣,竟又重新束了发。   “怎么了?可是有事?”   荣桀把热水放到桌上,转身凑过来问。   他也刚沐浴完,身上一股好闻的皂角味,带着热腾腾的体温扑面而来,叫颜青画脸上更红。   她张了张口,使劲也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头却更低了。   荣桀坐到她身边,轻声细语问她:“脸红什么呢?”   颜青画从来不是个扭捏的闺阁女子,相反,她一直都很直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藏着掖着。   今日这情形倒是有些稀奇了,荣桀认真看瞧了她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又重新画了额妆。   颜青画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正笑眯眯看着自己,脸上简直似火烧。   她难得有些结巴:“我们……我想,要不我们……”   一句话叫她说得颠三倒四,荣桀半天也没听明白:“到底怎么了?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颜青画一歪头靠到他宽厚的肩膀上,还是没好意思把心里所想说出口。   荣桀的右手偷偷碰了碰她纤细的腰,见她没反对,这才大胆环住她,把小媳妇结结实实搂在怀里。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窗外便是蝉鸣蛙叫,月亮的光辉透过窗棱洒进来,在地上划了一道波光粼粼的银河。   颜青画终于鼓足勇气:“阿桀,我们……我们圆房吧。”   最后三个字她咬的很轻,好似一缕青烟,在荣桀耳畔缠绵了一个转身便消散不见。   她第一次这样叫荣桀,说完害羞得不行,低下头好半天都没说话。   然而荣桀也没有跟她想象中一样那么兴高采烈。   耳边是他缓慢而有力的呼吸声,荣桀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把她搂在怀里,长长喘着气。   颜青画这才觉出些不对来。   她瞧瞧抬起头,红着脸往荣桀脸上瞧。   月色下,荣桀英俊的面容一半陷在黑暗中,一半又游曳在浩瀚银河里。   荣桀就那样垂着眼眸瞧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无欢喜,也无哀伤。   他只是清清淡淡看着她。   “阿桀?”颜青画有些慌了。   从成亲至今,荣桀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这人总是傻笑着,用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追逐着自己,那目光里似有明灯,照亮了她干涸的心房。   荣桀见小姑娘可怜兮兮看着自己,终于叹了口气。   “你啊……”   颜青画一头栽进他怀里,伸出手捶了他一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   她微微撅起嘴,竟有些委屈:“我们成亲那么久了。”   这事还要她来主动说,都是这人讨厌。   “你最讨厌了!”她说。   荣桀帮她把发髻解开,用温热的手顺着她一头长发。   原本干枯泛黄的长发也渐渐有了黑亮的颜色,越发衬得她眉清目秀,下巴尖细。   “你想什么呢,傻姑娘。”   荣桀又叹了口气。   媳妇太精明也不好,想的事多心思重,总也不能放开怀。   颜青画被他一句傻姑娘刺激到了,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使劲拽着他,叫他看着自己。   “我不信你不想的。”   她一字一顿说。   这回换荣桀脸红了。   他也是正值盛年的男人,美人在怀,感情深厚,自然心里头也是想的。   可……现在真不是时候。   荣桀伸手顺了顺她僵直的后背,额头抵住她的,轻声哄她:“你还小呢,身子也不好,再等等吧。”   颜青画眼睛莫名红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他眼睛里看到难以掩饰的疼惜与爱慕,那是他对她最深刻的情感。   “我不小了,”颜青画有些哽咽,“我现在身体也好了。”   荣桀轻声笑笑,在她眼皮上印下一个吻:“真不急,我们有这么多事,等以后安稳了,我还想补给你个盛大的婚礼,那时再说也不迟。”   “我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不差这一朝一夕。”   他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哄着她。   颜青画突然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害怕,怕他这一去会有危险,怕他再也不能回来。   趁着他走前圆了房,总是了却一桩心事,若是她身子争气能怀上娃娃,也不枉两人三叩九拜一场。   荣桀说得对,她就是想得太多,可若是不去想,更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会叫她越发难受。   “有什么好怕的?”荣桀托起她的下巴,认真看着她。   “我跟你保证,我会一直陪着你,健健康康的长长久久陪着你。无论去哪里,无论我去做任何事情,我都会努力保自己活下来,好好回到你身边。”   荣桀认真说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弃你,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颜青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胸膛里。   荣桀感到胸前的衣裳渐渐湿了,又去顺她后背:“傻福妹,你才多大点。”   “有你男人在呢,值当你去想这些事?”   颜青画瓮声瓮气说:“你今天拒绝我,别后悔。”   她臊得厉害,心里头却有些妥帖。   荣桀笑了笑,震得颜青画脸都麻了。   “唉福妹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可是个精致讲究人,”荣桀打趣道,“这小破衙门客房里,一没龙凤烛,二没喜被喜字,三又不是个黄道吉日。你无所谓,我还觉的吃亏呢。”   颜青画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就你嘴贫。”   荣桀见她终于笑了,这才起身取了热帕子给她净面,催着她上床休息。   “要不我们定个目标吧,”荣桀想了想说,“他日若能同云州叶轻言那样取一省代之,我们就……如何?”   颜青画脑子里还有点乱,被荣桀这么连哄带劝一番也不觉得难过了,这会儿想也没想便轻声“嗯”了一句,算是答应了。   荣桀在她发顶印了一个轻柔的吻:“好了傻姑娘,快睡吧,明日早上起不来,又要怪我。”   “本来就是你的错。”颜青画闭着眼睛回。   荣桀帮她盖好被子,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荣桀却一点倦意都无,颜青画对他的一番心意他深切感受到了。她怕他出事,怕他回不来,因此撑着薄脸皮,一个姑娘家主动说这事。   正是因为明白他的心意,他才不能草率答应,也不能辜负她。   真是个好姑娘啊。 第56章 夜袭   七月初六那一日, 军吏依旧没有到达梧桐镇。   颜青画看这情形,特地去问了一句王税官:“这位大人是不是跑了?”   也确实是有这可能, 上一个军吏就有来无回,再傻的人都知道不能自己往坑里跳。   王税官算了算, 居然也认可了她的说法:“夫人说的在理, 按理说因为路途遥远, 他怎么也要比下官早出来几天, 若是已经出发,早就应该到了。”   颜青画颔首, 回去就跟荣桀说:“这军吏不用等了。”   “不是府城根本没派人来,便是他自己当了逃兵, 我们可按原计划行动。”   荣桀心中一凛,沉声道:“便就如此吧。”   七月十四这一日的怀远县,比往日都要热闹些。   北城的大集早就摆起了摊位, 行色匆匆的小商户们穿着破旧的短褐, 一个个在集市里忙碌不停。   为怕他们闹事, 怀远县令许骥才特地调了两队人,由两名百夫长率领着来回巡逻。   相对于北城的喧闹,西城就安静得多,县衙里的兵痞们各个都不好惹,百姓们为了自保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这一两年里县城更是清静。   就在这时, 一队远途而来的客商行至西城门前, 领头的是个满脸灰的农夫, 瞧着就没什么根底。   守门的什长这会儿难得出来溜达,抬头就碰到了肥羊,忙背着手扬了扬下巴:“干什么的?”   商队首领上前两步,结结巴巴说:“官爷,我们、我们是来走商的。”   他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人倒是机灵,伸手就是半两的碎银,很灵敏就塞到什长的手中。   “官爷,行个、行个方便吧。”   那什长掂了掂重量,心里头也很满意,便背着手漫不经心往前走两步,朝他们马车上假模假样瞧了瞧。   其实他不用去检查,也知道这一队人是来卖什么的。   那马车上有个特制的竹编大水缸,上面盖着盖子,大多都是鱼贩子使用,因着怀远县并不临江湖河水,城里百姓吃鱼大多靠鱼贩子贩卖。   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腥味。   什长想起鲫鱼汤那鲜美滋味,不由眯起眼睛:“好久没吃鱼汤了。”   商队首领也很懂事,忙招了小弟给他捞了两条肥硕的鲫鱼,还送了一个竹篓子给他:“不值什么钱,还望官爷不要嫌弃。”   什长都不自己去接,招了个小兵过来取走竹篓,这才说:“一看你们就是正经商队,去交了人头费进城吧。”   马车有些脏,味还大,既然他们给了孝敬,什长便也懒得检查,行了个方便。   首领赶紧道谢:“多谢官爷。”   他们这一队有两辆车,跟了十来个人,什长瞧那车辙痕迹,便知道他们带的鱼不少。   怀远县鱼好卖,尤其是鲤鱼和鲢鱼,百姓们很爱吃。又因着本地不产,价格也比外地高些,跑这一趟刨除孝敬和路费,确实能赚上不少。   一行人感恩戴德进了城,找了个靠近南门的偏僻客栈住下,当日就给周边酒楼和客栈卖了一车鱼,晚上还热热闹闹吃了酒。   别看那首领是个结巴,人可聪明极了,七月十五的清晨他不嫌费事特地跑到北城大集旁,趁着两队军爷换岗,把剩下那一车鱼也卖了个精光。   路过的百姓都在那看着,等到鱼都卖完了也没人上前问,   这一条鱼顶得上一斗糙米,谁家也不舍得花这个钱来吃。   百姓们麻木地看着士兵们兴高采烈,他们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摊位上的货品。   中元节其实是鬼节,俗话说七月半鬼门开,就是说的这日。   只不过怀远县风俗特殊,在这一天一定要摆大集,百姓们要穿着旧衣举灯游街,为过世的亲人引路。   时间长了,渐渐便就有了集市。早年百姓们花十个铜板就能租个摊位,摆点家里做的小物件出来卖,也好补贴家用。   近年来租金一年比一年贵,百姓们租不起,去岁摊位大多空置。   今年怀远县令就想了个主意,让商户家家必须租两到三个摊位,大商户还好些,小商户就只能省吃俭用凑这租金,必然都是愁眉苦脸的。   派兵看守,可不就是怕闹事。   晚上的大集热闹非凡,富户、军户、儒生们各个穿着一点都不旧的旧衣,举着精致的琉璃灯逛大集。等到月落银河,星火璀璨,热闹了一天的北市才渐渐安静下来,巡逻一整天的士兵们全都回了兵营,打算早早休息。   南城悦来客栈,却还有十几个外来客清醒未眠。   这些人无一不是高大精壮的汉子,去了身上脸上的伪装,显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和肌肉。   他们把原本藏在马车车底的长刀长矛取出,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换上国朝制式的盔甲,坐在那颇有些军官的样子。   作为首领的年轻男人正等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天色沉思。   屋里一时间安静极了,没人说话。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嚎哭声。   那声音一下子惊醒了屋里闭目养神的一群汉子。   他们不约而同睁开眼睛,一齐往首领那看去。   “成败在此一举,走吧!”首领站起来,平生第一次没有结巴。   一行人悄悄翻墙出了客栈,在月色下一路往南门赶去。   越是靠近南门,越能听到外面杂乱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等在那里,似待黎明将出。   可他们等的却不是黎明。   南门的值夜守军已经睡熟,谁也没听到外面催命般的动静。   这一队人躬身藏入南门内城门里的茶棚下,安静没有出声。   外面的人马声越来越响,终于有觉浅的士兵被吵醒,登上城楼往外看去,顿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静立在城门前,他们高大的身影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守城小兵身上。   他张了张嘴,第一声呼喊还没叫出声来,就被破风而来的箭矢射中胸口,鲜血如银瓶炸裂般喷薄而出,溅湿了青灰的城墙。   那箭矢仿佛是一个信号,又似是滴入沸腾油锅的凉水,一下子惊醒了那群沉默的妖怪,第二个登上城墙的士兵只来得及听一声“攻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巧破旧的攻城车毫不畏惧怀远县高大的南城门,它似带着这么坚定的信念,稳稳往城门口砸去。   咚、咚、咚!   一瞬间,所有南城门的守军都醒了,什长们睡眼惺忪地披上铠甲,手忙脚乱摸出长弓,催着小兵们爬上城墙。   外面已经被包围,黑暗里数不清的骑兵们高举弓箭,对准了暴露在月色下的他们。   年龄最大的老什长倒也还算是沉稳,一声令下让一半守军各找掩体,不停往外放箭。剩下一半有十人在准备烽火,另外十人则不停往上运送弓箭,就怕弹尽粮绝。   老什长见外面骑兵们大多训练有素,再看自家手下士兵连弓箭都拉不开,不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他拉过一个小兵,沉声吩咐:“立即去寻朱总教头,启越山山匪夜袭,两刻就要破城。”   那小兵听到两刻这个时辰,立即吓软了腿,强撑着行了个军礼,磕磕巴巴下了城楼。   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你来我往小百支箭矢破风纠缠,老什长听着手下士兵接连不断的哀嚎声,手里紧紧攥着跟了自己数十年的长刀。   “快燃烽火,快啊!”   可前日里刚下了雨,柴火这会儿正潮湿,点了好半天都没燃起来,那几个士兵险些要哭出声来,各个卖力气打火折子。   “大人,点不着。”他们哭喊着。   且说那小兵下了城楼,没敢直接打开内城大门,只开了侧门的锁,往外面偷偷看了一眼。   这边这么大动静,南城却安静一如昨日,百姓们也不知是睡得沉还是没听见,没有一个出门张望的。   长意街静悄悄的,黑暗里仿佛藏着吃人的野兽,那小兵咽了口吐沫,还是握紧短刀出了门。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他只来的及看清刀背上自己惊恐的脸,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氤氲开来,一如盛开的红莲。   邹凯沉声道:“杀进去!”   他们从侧门一拥而入,直接打开内城门,邹凯握紧手上的弯刀,一马当先窜上城楼。   老什长恰好等在那里。   他长刀一挥,凛冽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邹凯往后一闪,堪堪躲过带着冷光的刀锋。   “杀!”他说这话时候,最是利落。   两个人就在城墙之上比划起来,邹凯到底比老什长经验丰富些,不动声色把他往左侧一引,彻底把上城墙的通道让开,给自家兄弟留了个出口。   一瞬间,十几匹孤狼一窜而出,带着凉风扑向每一个守城军。   哀嚎声响彻寂静的夜,城楼下攻城车依旧在用力出击,坚固的外城门斑驳一片,木屑如雪花一般四散而落。   老什长咬牙跟邹凯缠斗在一起,他有许多年没有这般拼命了,可对面的年轻人武艺了得,辗转腾挪轻巧灵动,两个人你来我往十招不止,他渐渐疲惫,对方却一丝一毫都没退缩。   终于,老什长一个闪神,邹凯的弯刀向他胸口狠狠击来,溅起温热的血花。   随着振聋发聩的“咚”的一声,外城门终于应声而倒,狠狠碎成斑驳的残垣。   老什长扑倒在城墙上,他眼神涣散地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声嘶力竭喊出最后一声。   “敌袭!敌袭!”   随着他力竭而亡,耀眼的烽火终于燃起,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荣桀领着手下精神矍铄的弟兄们,一路往南街奔入。   怀远县城,城破。 第57章 大胜   百战沙场碎铁衣, 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怀远县城没有呼延将,荣桀也不是残兵,然而他们偏就真的突出重围,直奔县衙而去。   王税官确实说这条长意街直达县衙,可怀远县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 烽火燃起不过半刻, 兵营里已经休息下的士兵便蜂拥而出,一路往荣桀面前杀来。   怀远县是个下县, 人口并不算多,守军不过五队人,已有四什折损在南门。   除去东西北三处城门的守军和护卫县衙的一个旗,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也就剩三百步兵。   荣桀远远停在大路中央, 他身后是铁血长刀的弟兄们。   朱总教头也一马当先, 守城军多为步兵,只有几名军官骑着马,身上铠甲齐全跟在他周围。   “来者何人!”朱总教头高喊一声。   荣桀朗声大笑,气魄问天:“雁荡山荣桀, 来为怀远县百姓祈福!”   朱总教头握紧手中铁剑,也朗声回道:“乱臣贼子, 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荣桀大手一挥, “弟兄们, 随我杀!”   他说罢, 策马上前, 手中长戟挥舞出银光,直奔住总教头照门而去。   梧桐镇的士兵们策马跟在他身后,奔腾出一片振聋发聩的马蹄声。   杀!杀!杀!   他们高亢的嗓音直上九霄,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直直插入守城军的队伍中,一下子就把列阵冲了个七零八落。   荣桀的长戟用得灵活利落,不过三个来回便在朱总教头身上落下血痕,染红了他干净的军服。   天上圆月皎洁,挥挥洒洒落了一地光辉。   连片的血花喷溅在青石板路上,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个百鬼夜行之夜,荣桀和他的军队仿佛幽魂一般,钻进怀远县索命。   “啊!”不时有士兵摔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朱总教头杀红了眼,他手上挽出一道靓丽的剑花,直奔荣桀照面而来。   荣桀手腕一抖,长戟轻轻往前一横,只听“呯”的一声,两个人之间闪过刺目的火花,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   马儿嘶鸣一声,竟也有些吓着了。   荣桀朗声喊:“朱大人,你知道赢不了的。”   朱总教头没说话,他再度挽起剑花,朝荣桀扑来。   荣桀往后一闪,右手使劲往前一推,长戟直直插入朱总教头的肩膀上,把他撞得整个人往边上歪了去,险些落下马。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原本干净整洁的长意街已经被血污成了朱红,再也不复往昔的清雅。   “忠君爱国才是正道,”朱总教头挣脱不开插在身上的长戟,喘着粗气说,“就是死,我也不会投降。”   国朝几千朝臣,总有些忠心耿耿的不二之臣。   朱总教头显然就是一个,也是他们拼杀至今日遇到的唯一一位。   荣桀略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收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成王败寇的道理谁都懂,乱世之下,还谈什么忠君爱国?   “敬你是条汉子,”荣桀右手往回一抽,把那长戟收了回来,“我留你个全尸。”   朱总教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他身前的马儿眼中。   枣红马受惊挣扎,嘶鸣一声把他狠狠甩落地上。   朱总教头软软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了。   荣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忠的那个君,心里可有你?”   朱总教头面白如纸,血满衣襟,他拼劲最后一口气,喊了一句:“谋逆叛国,你不得好死。”   荣桀已是杀红了眼,他左挡右扫击倒两名敌军,最后给了他一句:“国朝原也没管我们这些人死活,苟活至今,全凭自己。”   朱总教头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最后也没说出口。   他就那么倒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身边的士兵们都在各自挣扎,没有一个人去扶他一把。   到底也是了却他自己一番夙愿。   朱总教头一死,剩下的守军顿时溃不成军,几名百夫长都手里都没真活,只能勉强领着手下抵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一时间,血腥味弥漫开来,刀枪剑戟之声不绝于耳,惊得每个人心里头发寒。   荣桀领着手下的士兵们一直往前推去,长意街并不算宽阔,却也足够骑兵灵活施展。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守城军节节败退,终于退守至县衙门口。   那个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至今半面未露,剩下的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县衙,各个身上伤口遍布,没有一人是完好的。   荣桀身上也挂了彩,倒是不算太严重,他脸上溅了不知道是谁的血点,却根本顾不上擦。   “县令大人何在?”荣桀高声问。   县衙紧紧闭着门,里面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荣桀又问:“县令大人何在?”   还是无人反应。   荣桀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弟兄们,你们卖命保护的,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孬种?”   守城军本就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那一口心气一散,便再也聚不上了。   他们满身伤痕,兄弟朋友死在眼前,可拼命保护的县令却依旧没有出面,更没管他们死活。   荣桀自己的弟兄也好多受了伤,他不想再打下去,便高声喊道:“若是里面的弟兄能活捉县令,便赏银百两,官升一级!”   此话一出,就连外面的士兵们都有些心动。   县衙外面剩下的那百十来个伤病已经不足为据,荣桀安静骑在马上等,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县衙里骤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荣桀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县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几许的军官压着个衣衫凌乱的白面书生,一步一步往外蹭。   “你说的是真的?”那军官手里长刀锋利,已经把书生的脖颈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染红了书生洁白的里衣,只看他在那哆哆嗦嗦的,不一会儿下面的裤子也湿了一片。   荣桀微微皱起眉:“是,我荣桀从来说话算数。”   那军官把书生往前面的地上一推,直接让他跪倒在血泊里:“那就是县令,县衙里的士兵都是我旗下,我代他们一起投降。”   他说话干脆利落,不慌不忙,那县令显然没想到他居然敢叛变,掐着消息嗓子骂:“你这是投敌!!”   那军官冷冷一笑,根本不搭理他。   荣桀挥手让手下把县令许骥才绑起来,才道:“你们若是都投降,就放下武器,把手举过头顶,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从县衙出来。”   这会儿已经夜深,守军伤的伤残的残,确实没有一战之力。   看出荣桀并不想赶尽杀绝,大部分士兵趁势扔下手里的刀剑,老老实实排成了排。   荣桀翻身下马,这才松了口气。   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夜袭终于结束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见圆月还是那个圆月,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东西从此变得不同。   一夜忙碌,待把阵亡的士兵全部收殓至北郊坟场,已是天光微曦之时。   活力四射的金乌渐渐从云层中爬出来,驱散了笼罩在怀远县上的黑暗。一阵微风吹来,竟是个难得的夏日凉风天。   长意街上的血迹还未洗净,在阳光下鲜红得刺目,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依旧未被微风吹散,恐怕要许多时日才能彻底消失殆尽。   清晨的怀远县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百姓们皆闭门不出,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就连探头探脑的都没有。   荣桀让昨夜防守的弟兄们先把四处城门都换岗守卫,再派了一个旗专门处理长意街上的血迹,这才终于寻了把椅子坐下来喘了口气。   忙碌一个晚上,他至今没有合眼。   邹凯、雷氏兄弟跟在他身边,也都没有休息。   荣桀灌了一口浓茶,揉了揉抽痛的额角:“你们受了伤的早些处理,别落了病。”   一场仗打下来,多多少少都添了伤口,却没人埋怨。   邹凯摇了摇头,问:“那姓李的总旗,就、就、就是那个投降的,倒是还可以。”   李总旗手下有几分真功夫,跟朱总教头不同,他没那么多忠君爱国的念想,因为托生成了军户,便只能吃这碗饭。   他看不惯软弱无能又贪婪恶毒的许骥才,昨日一听说投降不杀,干脆就投了降。   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识时务一些,也好能多看顾几日家中亲眷。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那些俘虏们也都老老实实的,本来就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还有一些军痞,遇到荣桀他们这帮硬茬子,实在也不敢顶撞。   俘虏们不闹事,让荣桀倒是了却一桩心事。   雷鸣刚出去叫人去了,这会儿才回来:“大当家,师爷和两位县丞都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荣桀颔首,转头却对雷强道:“当务之急,强子辛苦你一趟,带一旗人回梧桐镇,把你大嫂和向北请来。”   没这个军师在,怎么管理一县之地还不好说。   当然,大当家不肯承认自己想媳妇了。 第58章 转变   颜青画是五日后才赶到怀远县, 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士兵认识她, 还给她行了个军礼。   “辛苦了。”颜青画对他道。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叶向北, 雷强留在镇子里帮冯思远安排冬服, 只派了一旗的人保护他们。   兴许是知道要在怀远县住很长一段时间,颜青画倒是带了不少行李来,一路上风餐露宿, 她也没叫苦。   叶向北跟在颜青画身后, 认真观察怀远县的近况。   事情过去几日,县城里依旧很安静,除非迫不得已百姓是不敢出门的, 东西市商街大多也都关了门,只有一两家胆子大的杂货铺开了门, 生意是寻常难有的好。   县衙里的事还没安排妥当,叶向北和颜青画这两个“文臣”不在,荣桀还真不知道怎么安置百姓。   两个人一路往县衙跑去,长意街上的血迹已经被扫洗干净,只留下淡淡的刺鼻腥味。   颜青画微微皱起眉头:“也不知他们受伤没有。”   叶向北知道她心里头着急大当家安慰, 便道:“强子不是说弟兄们大多都无事?大嫂你放心,大当家可不敢骗您。”   那倒是, 不过这人也不舍的她操心, 藏着掖着事的时候也是有的。   一刻之后两个人就来到县衙门前, 这边的守军明显多了, 老远见他们这一旗人踏风而来, 立即有传令兵进去通报。   等颜青画下了马, 荣桀也刚从县衙里面大步而出,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颗心才落回腹中。   不过就小半个月没见,荣桀瞧着比以前瘦了些,也似长了些个子,整个人身上的气势越发骇人,已经跟以往大不相同了。   颜青画站在那仔细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走过去把手交到他手上:“你没事就好。”   荣桀咧嘴笑笑,那傻兮兮的样子却还是一如既往,底子里依旧是杏花村初见时的那个率直青年。   颜青画跟着他一路往县衙里走,过眼所见都是行色匆匆的士兵,等到了大堂门口,才发现这里比镇衙门要宽敞得多,大堂是八柱开间,大气又明亮。   邹凯和雷鸣正在里面盯着县丞誊写士兵名录,见颜青画和叶向北来了,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句:“大嫂安好。”   颜青画冲他们笑笑,见他们大多都只是受了轻伤,这才安下心来:“瞧见你们都还好好的,我便不着急了。”   荣桀知道她这一趟是赶着来的,忙叫新来帮工的下人端了热茶过来:“你先润润口,嗓子都哑了。”   他又去招呼叶向北:“向北休息休息,明日就得忙起来,这两位都是颇有经验的县丞,有什么不懂你都可问他们。”   叶向北一看就是荣桀的心腹,那两个县丞战战兢兢立即起身:“大人好。”   叶向北笑笑,瞧着也是客客气气的。   荣桀见颜青画面色有些白,怕她累坏了,忙扶着她起身:“我先陪你回去沐浴更衣,跑这一趟可是不容易。”   颜青画颔首,又冲在座几人客气回礼,这才同荣桀往内宅行去。   原怀远县令也不是本地人,因着怀远县偏僻穷困,他也同萧曾一样未带亲眷,只在这里另纳一房妾室操持内宅事务,日子倒也算是过得去。   同镇衙门比,县衙大了两倍不止,尤其是内宅格局就大不相同,里面不仅有假山花园,还有一个暖阁,已经隐约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了。   荣桀牵着颜青画的手,给她指不远处的两层小楼:“那是主楼,我叫人把一楼的客房收拾出来,我们这段时候就住那里。”   “库房里还有新浴桶,刚好叫你泡泡澡。”   颜青画嗯了一声,轻声开口:“我这几日身子不是很爽利,休息两天便没事了,你不用老实操心我,先把县里事忙完要紧。”   荣桀灿然笑笑,语气里颇有些自豪:“其实事情没那么多。”   “等军队重新编排好,我便让阿凯领着他们操练起来。剩下的县里政务一切照旧,减免税款的政令过两日也会下达,只等你重新写一份告书便是了。”   “县郊还有五村,等月末税官回来再派人去各镇重新派发政令,先把本县的政令统一起来才是。”   有了镇子里的经验,到了县衙他们也不算太慌乱。   许多难事等颜青画和叶向北来了再操持也不晚,几个汉子把简单的挑挑拣拣盯着县丞都办完,便也觉得轻松许多。   颜青画同他回了主楼,打头就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她刚把隔间备上水,正在那擦手。   “你去把新给夫人备的香膏取来,伺候夫人沐浴更衣。”荣桀吩咐道。   颜青画呆了呆,脸上一红:“我哪用人伺候,有手有脚什么不会?”   荣桀摇了摇头,拉着她先回了屋,这才道:“之前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这两日被侯师爷点拨两句,也觉得有些事不能想当然耳。”   颜青画歪过在他脸上打量片刻,不由又笑:“这师爷倒是不简单,还能说动你这头倔驴。”   原先他很嫌弃萧曾,占了镇子也没说住主楼,一直都是住在客房里。她原本还想问他是怎么想开的,没想到却是有高人指点。   “侯师爷道如今乱世,讲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既然已经成了事,要把架子拉出来才是正理。建功立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封妻荫子过上富贵生活?若是咱们两个还跟镇子里那般简朴,又怎么让投奔而来的士兵能臣们也觉得自己能享上福?”   颜青画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待自己反应过来,便夸赞道:“侯师爷口才了得啊。”   荣桀点点头,走到窗边打开衣柜:“师爷听闻福妹是有大见地的,便说夫人一身行头一定不能马虎,你越是花团锦簇,手下人也越能拼命拥戴。”   这倒是她们两人从没想过的,他们都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总是也想不到“先敬罗裙后敬人”的门道,你们已经成了一县之主,再穿以前的破旧袄裙就实在有些寒酸了。   手下将领文臣心里多半也不得劲,谁干这谋朝篡位的事不是为了封侯拜相?造反头头一家子都朴素的要命,这让别人怎么嘚瑟?   夫妻二人这一想通,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真是,做了那么多准备,居然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荣桀道。   颜青画一件一件看那些新衣裳,到底叹了口气:“不是我们想的不细,是人心难测,我们从未往这里想,自然没有准备。”   这几件衣服一看就不是荣桀的手笔,件件颜色轻灵可爱,一看就是给年轻姑娘准备的。   每一件都是成衣,尺寸多少有些不太合适,不过针脚细密绣活灵动,倒是很得颜青画眼缘。   “都挺好看的,晚上我便换上吧。”   荣桀见她面色淡淡,不急也不恼,终于小声问:“其实师爷讲的时候,我还怕你生气来着。”   颜青画有些诧异,她趁着水还热,先把包袱取出来坐在床边收拾:“我生什么气?”   荣桀有点不好意思拍了拍额头:“我这人粗惯了,一直想着怎么把路走好,没想着让你也跟着享福。”   说起来,他心里头更多的是愧疚。   人人都想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他倒好,虽还未封侯拜相,却也拼搏到现在,若不是侯师爷一语惊醒梦中人,颜青画便还是那几身灰突突的旧衣。   她从来不提、不要、不争,那是她清雅自持,他没想、没念、没准备,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失职。   颜青画取了一身干净里衣,把头上的发钗卸掉,走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这哪里能怪你,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的了,也是我自己没细想,险些耽误事。”   “这几身衣裳我都喜很喜欢,多谢你为我准备,”颜青画笑道,“以后我们一起进步,多想多看多学,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谁也不是天生的首领,他们又没高大门楣在背后撑着,自然只能靠自己。   哪怕颜青画幼年有过花团锦簇的经历,十几年农家生活蹉跎到今日,她也全然都记不起来了。   这个澡洗得痛快极了,小丫鬟手脚麻利,还给准备了香露放到一边,颜青画洗完澡往身上抹了点,一吹风整个人都是香的。   她换上一身香云纱月白水波纹绣袄裙,衬的一张小脸美丽不可方物。   荣桀看着她发了会儿呆,这才过来帮她干发:“难怪人说锦衣配美人,福妹穿这一身真是漂亮极了。”   颜青画噗的笑出声来:“那我就多谢大当家夸赞。”   荣桀指了指妆台抽屉:“衣裳是师爷的夫人给准备的,她还给配了些简单头面,叫你随便用。”   颜青画打开盒子,见里面有三支雕花银簪并两对宝葫芦耳环,心里十分满意。   “师爷这夫妻二人都是细心人,晚上我一定要好好见见,道一句感谢。”   颜青画自己给自己上了面脂和额妆,这才叫小丫鬟进来伺候。   既然身份摆在这里,他们就要慢慢习惯改变之后的生活,哪怕觉得别扭,也得接受。   “夫人真漂亮,”小丫鬟给她挽了一个青云髻,“再擦些口脂便更美了。”   颜青画盯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莫名的兴奋席卷而来,钻进她四肢百骸。   难怪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原来确实是不同的。 第59章 约定   晚宴摆在礼厅, 除了刚见过一面的两位县丞, 那位被两口子夸了半天的侯师爷也携夫人到场。   县衙里除了两位县丞和三位税官,剩下的官吏大多都没有品级,在荣桀这也挂不上号, 今日便没被请来。   兴许是从未见过颜青画这样打扮, 她刚一进门,里面的弟兄们不约而同抽了口气。   也就叶向北胆子大, 还夸了一句:“大嫂还是适合这样衣裳, 瞧着就是名门闺秀。”   荣桀瞪他一眼:“你大嫂本来就是名门闺秀。”   颜青画冲他笑笑,又同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礼, 这才端庄坐到荣桀身边。   候师爷是个四十几许的儒生,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道袍,嘴上留着长须,瞧着就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劲儿。   兴许是因为面相和善,他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善解人意的, 尤其在场只有他领了夫人来, 让颜青画更觉得他胸有沟壑,不是个简单的人。   师爷夫人是个富态妇人, 她一身衣裳清雅端庄, 瞧着似也有些学问。   见颜青画打量她, 她便笑着坐到颜青画手边,客气道:“您便是夫人吧?原我还担心选的衣裳太浅淡了些, 怕夫人不爱这颜色。没想到夫人这通身气派清雅宜人, 倒是您把这普通衣裳衬出花来。”   颜青画也笑, 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多谢李婶娘为我操心这个。”   李氏没推辞那杯茶,人却显得越发热络:“这也是我应当做的,不值当夫人感谢。若是早知道夫人是这般气韵超然的大家闺秀,我应当再给夫人准备两把苏绣折扇,拿在手里很是得宜。”   她家中虽不说是书香门第,却也是读书人家的好女儿,因着有底蕴,办起事来就越发利落稳妥。   也正是因为如此,候师爷也更爱重她,走哪里都要带。   叫这样的人跟在身边办事,没人觉得不爽快。   这边颜青画她们正寒暄,那边荣桀也敬了师爷一杯酒:“刚我还同夫人讲了师爷的几句名言,她也说师爷实在目光远大,多谢你为我夫妻二人着想。”   侯师爷忙举杯相迎,彬彬有礼却又恭敬有加:“应当的应当的,为大人办事必定要呕心沥血,可不敢当大人敬酒。”   话虽如此,他还是过来同荣桀碰了碰杯,两人都轻轻抿了一口果酒,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多时一桌人觥筹交错,几句话的功夫就开始推心置腹。   怀远县的根基到底比梧桐镇好上许多,百姓们也更富足些,置备的这一桌席面有肉有菜,说不上珍馐佳肴,也是荤素俱全。   颜青画心满意足喝了一口鸡汤,觉得身上的那点疲乏都消了下去。   宴席的时间不长,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官员们也不敢多喝酒,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荣桀起身举杯,十分诚恳道:“我荣桀一路从雁荡山走来,多亏弟兄们不离不弃,这条路不好走,感谢大家一路相伴。”   “怀远县只是一个新的起点,我们将来说不定能越走越远。几位大人都是能臣,我荣桀也不说大话,有我一天在,就绝不会亏待你们。”   “还望大人们多多费心,把我们怀远县打理得更上一层楼,叫百姓能多过几天好日子。”   怀远县原来的官吏们便赶紧起身,诚惶诚恐喝了酒,这才落了席。   晚上颜青画陪着荣桀喝了碗醒酒汤,又等他沐浴出来,见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便也没多说什么,夫妻二人一起歇下了。   颜青画这两日癸水还不太利落,天气炎热,她也睡不太实,半夜便被闷醒了。   她原本想起身喝口水再接着睡,转身却隐约瞧见荣桀睁着眼睛,正盯着床顶发呆。   颜青画缓缓坐起身来,推了推荣桀:“阿桀,你睡不着吗?”   荣桀回过神来,见她迷迷糊糊坐在身边揉眼睛,不由柔声道:“你睡吧,我有些烦闷,一会儿就好了。”   他从来不是小心眼的人,这段时间压了太多事,他才难得失眠,便叫她瞧见了。   颜青画伸手捏了捏他英俊的脸,小声问:“我帮你按按头吧?”   说罢,她也不等荣桀回答,便把他的头抱到自己膝上,用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   虽说她觉得闷热,可手上却并没有黏腻腻都是汗,相反还有些凉爽随着指尖渗进他发间,叫他刹那间便松快下来。   “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许多事便不要太过在意,也不用纠结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儿,”颜青画轻声细语,“我知道你压力大,觉得自己扛着所有人的命,可我们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对不对?”   荣桀闭着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那些沉淀在心口里的郁闷纠结,那些血腥和杀戮,都随着这一呼一吸之间散了出来,叫他慢慢有了睡意。   “这也是我们的愿望啊,每个人都向着那梦想努力,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孤单前行。”   颜青画轻声笑笑,又说:“我们当时不是还定了个目标?我还等着到了琅琊府,你再给我摆一次酒呢。”   荣桀猛地睁开眼睛,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知道对方都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伸手拉过颜青画的手,贴在唇上落下一个最温柔缱绻的吻:“不远了。”   荣桀说完,拉着她躺回床上,松松把她圈在怀里。   “福妹,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说完,他沉沉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随着颜青画和叶向北的到来,整个怀远县衙便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新的减税政策和新征兵令传令各镇村,怀远县的百姓们暗中观察了荣桀他们许久,见这一帮大头兵比原来的守军还要客气,这才开始正常生活。   七月底梯田里的水稻开始丰收,百姓们热热闹闹的农忙着,再辛苦也不觉得累。   梧桐镇的粮仓里,时隔多年终于又堆得满仓满谷。   丰收这个词,是老百姓心心念念一辈子的执念。所有的喜悦皆因它而来,周而复始,年年岁岁,就在这黄土地上繁衍生息。   按荣桀事先承诺的那样,农税减到二十税一,百姓们手里就能存下不少余量,一家老小便都能养活起自己了。   因着梧桐镇百姓们春日里的努力,才迎来这一年的丰收,百姓们喜极而泣,不仅感恩苍天垂怜,也更感谢荣桀心系百姓。   也正是因为如此,怀远县城和其他镇子里的百姓也跟着安下心来,甚至有不少年轻男女过来参军,为的就是守住怀远县难得的安稳日子。   就在荣桀这边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时候,琅琊府布政使司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布政使司的外书房里,布政使钱文博正在喝凉茶。夏日炎热,他又上了火,满嘴燎泡弄得他食不知味,面色也发黄泛白。   国朝的各省布政使司皆设立在省府,除正三品的布政使,另下设参政一名,左右参议两名,行书官吏数名。   这会儿守在布政使司书房里的,便一共有那么三四个人。   最前头的老者瞧着将近五十,正在苦口婆心劝钱文博:“大人,如今我们岭溪情势危急,南边的云州反了,业康的陆安舟也刚反了,这两地紧紧夹着咱们岭溪,我们不能再等了。”   孙参政说的这些钱文博怎么可能不清楚,昨日朝廷刚发来业康的政报,他就没吃进去一口饭,到现在也没能睡着觉。   世道乱,各地都在反,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还是另外一名年轻的周参议回禀道:“大人,不如请陈指挥使过来参详参详?事到如今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自保。”   朝廷里跟鲜卑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功夫管他们这些见天谋反的平头百姓,云州起事那么久也没见朝廷管,这才有了业康的今日。   钱文博嘴里直发苦,他现在是有苦难言,心里头火急火燎的,难受得紧。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临阵脱逃。朝廷暂时是没工夫管这些个乱臣贼子,等一旦腾出手来,大家都得跟着遭殃。   钱文博心里头烦姓陈的,他还在那里犹豫,周参议实在是忍不了了:“大人,这会儿再不布兵,等兵临城下就晚了。”   他最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周参议很是知道他,因此这句话说得便有些狠了。   钱文博一个激灵坐正身体,他狠狠灌了一大口凉茶,这才粗喘着气说:“去,把陈指挥使请来。”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通报声:“大人,军文急报到。”   钱文博捏着杯子的手一个哆嗦,就连周参议也吓出一身汗:莫非还让他真说着了?   “进!”老参政到底经的事多,这会儿还冷静叫人进来。   等那封军报被打开,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参政也不由倒抽一口气。   “难道真的围攻了?”钱文博白着脸问。   老参政艰难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比那个更惨。”   在钱文博绝望的目光里,老参政说:“雁荡山山匪首领荣桀,日前已攻破怀远县城,今已占县自立,断各地互通往来。”   那精致的青花瓷杯从钱文博修长苍白的手中坠落,狠狠砸在地上。   只听“啪”得一声,碎成千姿百态。   “完了。”钱文博喃喃自语。 第60章 新生   忙忙碌碌的时候, 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眼便到了八月。   经过了颇为劳累的丰收时节和县衙和蔼可亲的惠民政策, 怀远县的百姓终于过了一个喜气洋洋的秋日。   因为已经接管了整个怀远县,等他们彻底安顿好士兵们,开始清点库房里的兵器。   怀远县的兵器库可比梧桐镇要大许多,因此, 按目前的士兵人数来讲,他们的制式武器暂时还是够用的。   可他们也要未雨绸缪, 荣桀和颜青画特地找了个大晴天,请来怀远县官匠所的铁匠们一起商议,问他们是否可以把已经铸造好的铜铁器具重新锻造成兵器。   这倒一点儿都不难, 只要铁匠们多费些时日, 这事总能办成。   只不过官匠所的官吏也说了一句实在话:改不如新造, 他们手里的铁器总有用完的一天, 没有矿藏是终究不行的。   再说,也不能所有铁器都改成兵器,老百姓日常所需还要保证, 丢了西瓜拣芝麻的事是绝不能做的。   说起铁矿来, 他们二人又不约而同想起当时在小赤山的所见所闻,都把这件事牢牢惦记在心里,一刻都不能忘。   然而小赤山毕竟是在川西, 他们在溪岭都未成气候, 更不用说临省了。   不过眼看梧桐镇的农耕政策卓有成效, 荣桀便让县衙的县丞也在怀远县大力推广, 养兵是需要粮食和银两的,若没这两样,他们不用说琅琊府了,便是连怀远县都要守不住。   八月上旬,他们征兵扩至全县。邹凯、叶向北和连和三人整整忙碌了一个月才最终敲定新兵和旧兵数量,安排好伍长、什长、总旗以及百夫长,还未等喘口气,便又开始操练起来。   等颜青画忙完农耕的事,才知道他们如今麾下也有一个营的士兵了。   这一日是刚忙完,颜青画正想回去歇歇,抬头却见叶向北从新兵营赶了回来。   “叶先生有何事?”因着雷鸣和雷强都在启越山盯着收成,叶向北也关不上衙门的事,一直在兵营待着,许久没回衙门了。   叶向北见颜青画满面笑容,便故作不在意道:“顾丫头领着她们旗的女兵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她们到了,还请夫人多多点拨。”   颜青画顿时觉得有些好笑:“瑶兰本是我姐妹,倒是难为叶先生帮忙操这份心了。”   叶向北被她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见颜青画一脸好笑的看着他,有些气急败坏:“夫人一张嘴最是厉害,在下实在是说不过您。”   颜青画收了收脸上的表情,正色道:“瑶兰人实在,性子又直爽,叶先生若是有些想法,恐怕不能一直拐弯抹角,有些事总要明明白白讲出来才行。”   原本叶向北以为这事只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成想叫颜青画一语道破,一张被晒黑了些的白面书生脸顿时成了猴屁股,站在那瞪着颜青画瞪了半天,最后也什么都没讲出来。   叶先生一贯是伶牙俐齿的,今日倒是被颜青画打了个猝不及防,很快便败下阵来。   颜青画看着他的背影呵呵一笑:“看你还好不好再扭捏下去,大男人比女人面皮还要薄。”   原本顾瑶兰领着的一旗女兵是要留守梧桐镇的,只不过近日里颜青画在怀远县贴了告示,若是女子同家人商议好也可参军,这一下竟来了不少人。   男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女人怎么不可以呢?   看着满脸坚毅的姑娘媳妇们,颜青画未尝不很感动。是以便派信去知会顾瑶兰,叫她领着愿意离开梧桐镇的女兵们来怀远县,需要她们领着新参军的女兵一起操练。   等人数越来越多,武艺也越来越好,以后她们麾下的女子军团说不得能成为一支狼虎之师,成就一番事业也说不定。   正在顾瑶兰来的前两天,他们收到了心一封朝廷邸报,邸报上讲在溪岭以东的业康,有人占领布政使司,反了。   听到这消息,怀远县县衙的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原以为他们就已经是胆大妄为,没想到有些人比他们动作更快,加上云州的叶轻言,国朝对长河以南的大片国土都失了掌控,对于皇家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邸报上对业康的情况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谋反的是个叫陆安舟的年轻书生,他家中原是也是书香门第,不知道为何突然就领着一帮儒生造反,更神奇的是他们手里无兵无卒的就占领了,平康府布政使司,直接让那布政使反了水。   几个人凑在一起分析了半天那封邸报,末了又请了侯师爷过来参详,侯师爷很是很有些见地,一语惊醒梦中人:“平康府怕是早就有反心,任谁都不信陆安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整个业康,朝廷里肯定也不会信,必定是布政使司或者都指挥使司里有他们的人,直接让朝臣改头换面,自立为王了。”   荣桀沉思片刻,说道:“朝廷邸报并无太多细节,也无非便是通知咱们注意业康的动向,甚至连要求我们做好自我防御的话都没讲,更不用说要求我们出兵平反了。朝廷这意思,是他们暂时不想管乱党?”   别看荣桀没怎么读过书,心思却细腻的很。   叶向北又把那邸报重新琢磨一遍,想了想说道:“你们发现没有,朝廷每月三封邸报从不提汉阳关战况,大多都是督促税收、监管百姓或者征兵等内容,对于鲜卑的状况,我们如今是一概不知的。”   “在梧桐镇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当时我以为是因为梧桐镇地级太低,朝廷派发下来的军报不会往梧桐镇送。但等咱们到了怀远县城,依旧没有收到任何汉阳关那边的军报,我就觉得有些莫名了。”   师爷虽没什么正经的官职,却是个胸有沟壑的老官场了。他见叶向北心思细腻,心中暗暗点了点头,斟酌地说:“虽说我们并未收到任何军报,却也能推测出朝廷在汉阳关那儿并不占优,去岁这时候征兵还没这么频繁,要的人数也比现在少,这么一推测,朝廷现在可能已经无以为继,前方支援不上,只得催着各省广泛征兵。”   他这个推论是很实际的,在场几位听了却都心里沉甸甸。   荣桀深深叹了口气:“朝廷没工夫管咱们,可咱们也要想着琅琊府还有那么多营兵,云州叶轻言本就是军户出身,他手里有兵、有权、有人,当时起事时自然也没那么大阻力,然而我们却是不行的。”   师爷微微一笑:“大人可能想的有些多了,这封邸报您瞧日期是七月末发出的,满打满算十日才送到我们手中,也就是说从琅琊府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未知我们这边的情况,有这几日的缓冲,我们的士兵就能再上一层楼。”   候师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家中夫人也是,这几日陪着颜青画办差,很有些利落手段。   “您兴许没见过,咱们溪岭的布政使,老朽怎么说也在怀远县做了二十年的师爷,便是新来的县令也要给我几分薄面。去岁年节时,我陪同冯大人一起去拜会过布政使钱文博钱大人,对他是有些印象的。”   “这位钱大人别的不好说,优柔寡断却是一等一的。他其实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为官也还算中规中距,就是性子十分优柔,从来不知道个着急。”   侯师爷说话倒是直爽,如今县衙整个都是荣桀的天下,他识时务的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溪岭的情况大致都给讲明了了。   荣桀听得很认真。   原他们在雁荡山时实在是消息闭塞,哪怕当年他曾去琅琊府做过工,那时候心思单纯,也没怎么打听琅琊府的近况。   听师爷这般说,荣桀心里就略松了口气,倒是颜青画想了想,问:“朝廷的邸报半月来一回,我们只要等下一封邸报是否按时到达,便能知道琅琊府那是否已经掌握怀远县近况?”   她这个问题倒是问到点子上,侯师爷摸了摸引以为傲的美须,笑眯眯道:“以钱大人的性子,哪怕知道我们这边的事情,他也万万不会立即就派兵讨伐,怎么也要等上一等,同都指挥使再谈上一谈,才能最终定夺出个主意来。再说,如今南有云州,东有业康,怀远县还有我们,他肯定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会动手。”   颜青画笑了笑,道:“这时节哪有什么万全之策呢?一个不留神业康就有人反了,他要是再等等,衡原说不定也乱了套?到时候四面楚歌岂不是更惨?”   最近侯爷夫人一直帮颜青画办差,回去就说了几句对这位大当家夫人的评判,师爷对她也算是有些了解的。   荣桀表面上看是个胸无点墨的糙汉子,其实为人大气敞亮,聪明又有担当,他心里是相当有数的,做事情相当深思熟虑。他们一路从雁荡山到梧桐镇,又从梧桐镇到怀远县,他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一点儿都不叫手下人跟着遭罪。   而他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出身的夫人,却更有些了不得。她是真有大学问的人,每每同她推敲政令,候师爷总觉得自己少看了许多书,仿佛自己是个睁眼瞎。   这夫妻二人一动一静,把怀远县打理得利利落落,也不过就一个月的光景,百姓们人人拍手称赞,说他们二人简直是天仙下凡,过来拯救怀远县百姓的。   平民百姓,忙忙碌碌一辈子为的就是一家几口能吃饱饭,原来国朝官吏在的时候,他们日子艰难,却没料到山匪谋反了反而日子好过起来。   他们才不管什么家国情怀,谁能叫他们吃饱饭谁是爹,私底下骂国朝更凶了。   如今县里又发粮种又减免农税,很是叫百姓们激动了一回。七月底丰收之后,便又开始新一轮的农耕,个个都是精神抖擞,为自己讨生活跟为别人讨生活到底是不同的。   日子有了奔头,才能红红火火过下去。 第61章 书局   等到农耕差不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颜青画就没有那么忙了,   荣桀现在跟弟兄们都扎在军营里, 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根本没什么时间回衙门。   颜青画又是个闲不住的, 得了空便把整个怀远县的税收账簿都看了一遍, 琢磨着怎么怎么才能多赚些银子?   消息不通就十分被动,连和那边又开始训练新的暗探,把原来驻守在怀远县的几个老探子一股脑派往琅琊府, 只是人刚去没两天, 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国朝已经乱了这么些年景了, 百姓们遇到点儿事都行自家解决,鲜少有去官府里报案的,平日里他们县衙没多少案子要审, 大多都是在打理税收等庶务。   颜青画宅子里坐了两天就有些受不住,等把县衙里的藏书都简单清点一遍,她才终于想起初上了雁荡山时的那个愿景。   这日荣桀又回来得很晚, 晚饭已经过了许久,颜青画便让丫鬟去给他热些好克化的晚膳。   荣桀出了一身的汗,他一回来就赶紧扎进隔间里洗澡, 颜青画就在外面帮他整理新衣。   自从师爷同荣桀推心置腹谈了谈,跟他仔细讲了讲上位者这些门门道道, 荣桀也不好再不上心自己衣着打扮, 颜青画没来时师爷夫人便给准备了些料子好的成衣, 等颜青画来了, 又添了些配件。   发簪、荷包、腰带样样都不能少,便是荣桀穿不惯板正的长衫,也得忍着。   到底人靠衣裳马靠鞍,荣桀那一身青绿长衫穿在身上,远远瞧着仿佛真是世家公子,俊逸非凡。   别看他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倒不显得特别黑,脸手都是亮堂堂的,穿什么都好看。   颜青画在衣柜里仔细翻找,最后找了一身舒服的棉麻长袍给他,好叫他屋里头松快松快。   “阿桀,”她在隔间外面喊,“晚上是南瓜小米粥和玉米面馍馍,厨房里特地给你留了一碗豆腐节烧肉,你还要吃什么爽口小菜?”   荣桀在吃穿上一向不是特别讲究,不过如今他们好歹也是一县之主了,到底不能弄得太寒酸。   身份身份,立身在此,便要份位相当。   隔间里哗啦啦响着水声,荣桀好听的嗓子回道:“去问问厨房里还有黄瓜没?给我拍个黄瓜就行了。”   颜青画一听就知道他今日是热着了,忙再吩咐小丫鬟去厨房给叫一份冰镇拍黄瓜来,好好叫他能消消暑。   大太阳底下也实在不是太好受,颜青画想了想,问:“每日兵营里操练,是否都晒得很?我明日吩咐小厨房下午送些酸梅汤过去,放在井水里镇一会儿,训练结束后一人打一碗,也能消渴。”   荣桀在里面回:“其实也还好,毕竟过了夏日最热的那段时候,过些日子便要立秋了,天气凉爽下来就应当就没那么难熬。”   颜青画打定了主意,这就提笔抄了张酸梅汤的方子出来,想着回头去医馆里问问,给抓些药材,效果更好些。   他们现在就靠麾下这些士兵了,每一个都很珍贵,总想着叫他们都健健康康的,大家一路走到最后。   说起方子来,颜青画又想起韩弈秋韩小大夫。   “你还记得小韩大夫否?前头我来之前他还问我,咱们是不是要去怀远县了?我同他说是要去的,问他愿不愿意随军?我瞧着他倒是有些意动,医术也十分了得,不如去信给雷鸣让他问问,若是小韩大夫愿意来,正好可以跟他一起。”   原本怀远县是有两家医馆的,而且离兵营也不算太远,一开始荣桀也没往这方面想。只不过现在他们兵营人也多,叫颜青画这般提了一句,倒也是锦上添花。   “上次同他接触了两回,他确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若是愿意跟随咱们,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荣桀说着话,穿着短袖里衣出来,这会儿屋里也不算太凉快,又也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他便也就随意了些。   这会儿天还没有暗,昏黄的月光照进屋子里,给他结实的肌肉镀上一层金色。   颜青画眼睛从他胳膊上扫过,突然红了脸,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有些沸腾,烧的她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荣桀披上她给准备的外跑,坐在桌边擦头发。   “这事你就找雷鸣办就行了,我明天去兵营,先把他的房间给准备出来,保证不叫他挑一个错。”   颜青画笑笑:“你什么时候犯过错,我们大当家是最利落的了。”   荣桀老脸一红,吱吱呜呜低下头来:“也就福妹你这般瞧得起我,旁人都说我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   “这是哪里的话?若要他们也有这一身本事,大老粗又如何呢?”颜青画最不爱听人这么讲荣桀,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本事不如别人,话倒是会说,这样的酸儒讲话又有什么好听的?还不都是嫉妒你。”   “行了,我也就是说说,你仔细再气着自己,不值当。”   荣桀咧嘴笑笑,低头灌了一杯凉茶,说话的功夫晚膳端了上来,小丫鬟春杏没在屋里徘徊逗留,忙完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给这夫妻俩做丫鬟倒是省事,两个都很和善,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她做的很开心。   颜青画已经用过饭了,却还是坐在旁边帮他擦头发:“你先用膳,每天熬到这么晚也不嫌饿的。”   他不回来用完膳,颜青画心里就总是惦记他,饭也都用的不太香。   荣桀轻轻叹了口气:“最近兵营里事情很多,新兵怎么也要练两个月才能拉出去坚韧,我只好跟其他几个弟兄们一起领着他们操练,晚上还要清点库房武器、铠甲装备等等,一刻都不得闲。”   肩上的担子变重了,事也变多了,虽说都是好事,却也累人。   荣桀喝了一大口粥,被粥里甜滋滋的南瓜香味润了喉咙,舒服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侯师爷是极有才干的,他身上虽无官职,官场里的细枝末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荣桀大概用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念叨:“他夫人也很有些见地,你要是有空多同她问问怀远县里的这些门门道道,打听清楚我们也不吃亏。”   颜青画取了双筷子,给他往碗里挑肉块,也就到了怀远县他们才吃得好一些,每日里饭菜都能见着些荤腥,两个人瞧着面色都比以前好了不少。   “婶娘确实很有些见地,我觉得他们夫妻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县衙里有他同叶先生在,我也不用事事都操心,可能轻松不少。”   颜青画叹了口气:“难怪人人都想要能臣,这些人在身边,多大的事情都能管得好。”   说起这话题,颜青画不由心思一动。   她轻言细语道:“我以前在山上时就想着开个学堂,那时候咱们事多又忙,一路忙忙叨叨来到这里才渐渐得了闲。”   “如今国朝百姓大多都不识字,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知礼知德方能天下平定,百姓们大字不识一个,又上哪里去知德礼呢?“   她兴许是当过两年教书先生,对开学堂的事儿念念不忘,荣桀吃饭的手顿了顿,心里一阵的发慌。   “哎呀!我兵营里事情那么忙,学堂的事便交由你一人来办吧。”   “你就是不听我的,多识几个字能难为你什么?”   颜青画嗔怪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一条月牙,脸蛋上红红润润的,显得极有光泽。   兴许是吃了老大夫给开的药,也可能县衙这边膳食比以前好了许多,她这一个月养下来气色是越发好了。   荣桀这些日子就发现她又长了些个子,瞧着没以前那般单薄了。   “原来怕你累着,只是瞧你自己也闲不住,若是真想办,就跟师爷和向北多多商量,我们可以从怀远县开始推行。”   颜青画笑道:“我不过就想开个学堂,平日里教书罢了,你怎么想的那般远。”   荣桀把一桌子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站起身来在屋里溜达消食:“自然是要想的远一些,教书育民是好事情,只是目前百姓尚且不能丰衣足食,到底也没什么心思来读书吧。”   颜青画道:“我们如今实行的农耕政策很大程度上鼓励了开荒,今年梧桐县的粮食就丰收了,县衙里的存粮堆了不少,比往年的任何时候都要多许多。”   “光减农税又如何?能救一时却救不了一世,总得要给百姓未来远景,他们才愿意帮着咱们,跟着咱们一起奋斗呢。”   他们如今府库里确实存了不少粮食,手里的银钱也不少,却到底还不算太富足。他们已经通过新的税令带动了百姓的积极性,叫他们秋耕的尽头足起来,只要今年不是大旱大灾,春日里又能有一批新的丰收。   日日年年这样努力下来,才是真的让百姓衣食富足。   等到百姓们口袋里多些银子,一家子都能吃饱喝足,自然就想往上面走一走。   颜青画笑着说道:“我原来也就想单独开个学堂的,叫你这么一说,先开个书局岂不是更好?”   荣桀依旧在屋子里溜达消食,他挑眉望了一眼满面红光的自家媳妇,心里不由有些好笑。   说起书的事来,没有人比她再认真了。   “你又有想法了?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颜青画一双秋水眸子亮晶晶的,被晚霞照出了难得的神采飞扬。   她轻快说:“我们可以开一家书局,一半卖书租书,一半开设学堂,若是学子交不齐束脩,可在书局里抄书,自给自足。”   等到读书识字的人多起来,书局的书就更好卖了。别看如今国朝式微,儒生被骂得狗血淋头,到底还有很大一批读书人的。   荣桀见她事事都打点好了,不由笑道:“你想好了就去办,我是一向支持你的,你给书局想好了名字吗?”   颜青画笑道:“鸣春江纵横溪岭,有一条分支途经琅琊府,名曰晋江。”   “不如我们便叫晋江书局吧。”   荣桀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这名字若是叫琅琊府布政使知道了,恐怕要紧张的睡不着觉呢。 第62章 李氏   颜青画一旦想做什么事儿, 无论多难她都要做成。   为了晋江书局的事儿, 她几乎把县衙库房里的存书都翻了一遍, 分门别类大致归拢了一下。   李氏陪着她日日在库房里蹲着,爬上爬下的找书,倒不嫌脏累,干得也是十分起劲。   荣桀和颜青画这夫妻两人都是心里十分有成算的主, 可能旁人还没看清楚,但他们二人多少能明白一些。   老话里讲愚民百姓, 可老百姓真的愚蠢吗?并不是的。   许多人一辈子没读过书, 不识字, 却有自己的处世道理,庄稼汉不懂书本上那些农经,可地里的庄稼一样侍弄得极好。   他们心里清楚国朝已经日落西山,不能再给百姓安稳盛世, 因此荣桀一路从雁荡山到梧桐镇, 又从梧桐镇来到怀远县, 百姓们都是坦坦荡荡的接受了。   因为眼中看见了他们对百姓的好, 耳中听到了他们一项项的惠民政令, 碗里的饭变稠了,一家老小都不用再饿肚子, 这就已经足够了。   朝廷里眼中的愚民百姓就是这样简单,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他们不用被朝廷拉壮丁去前线, 不用忍受骨肉至亲分离, 不用再担惊受怕, 没日没夜的恐慌如狼狗一般的军吏。   现在这样不好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怕这几年一晃而过,能有个短暂的喘息机会,百姓们也觉得满足了。   颜青画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为了怕弄脏衣裳,她现在都是穿着旧衣在忙碌。   她见李氏笑眯眯看着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这活确实有些脏累,但我身边也没得用人,还好婶娘您读书识字,又见地颇丰,多亏有你帮我这忙。”   李氏到底有些见识,待字闺中时父亲就用心教她,成亲后夫君更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跟在师爷身边十几年,也跟着越发通透起来。   人总不能白活那么些岁数,长到她这个年纪,见的事情多了,经的事情也多了,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夫人这点子是极好的,县城里许多黄口小儿都没读过书,整日在田间地头玩耍,这么下去是不行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家里没那么多银钱,必定是读不起书的,我知道夫人想让大家伙儿都能识得些简单的字,抄书来抵束脩,可他们必定不能一学就会,再一个能过来上课的肯定都是年纪幼小的孩童,根本是不能成事。”   李氏到底年长些岁数,想事情极为周全。   “夫人心里得有些底子,一开始来的人定是不多的。可能来的大多是请不起私宅先生的小商户人家,他们家里多少有些盈余,又指望着孩子将来继承家业,能认识几个字便就可以了。”   颜青画笑道:“婶娘说的在理,那不如这样,我瞧咱们县衙里倒是存了不少书,县城里的儒生也大多跟师爷有些交情,我回头同我当家的再商议商议,还是要请些有文采的先生们过来教教书,县衙的书可由他们随意借阅,再由县衙出钱给他们束脩,百姓那里便能省点银钱。”   这倒是个极好的方法,县衙直接开办学堂,银钱都补贴给先生们,百姓们可以以极低的束脩过来读书,又能有一个书局的书供他们读,倒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李氏想了想,表情有些为难:“夫人兴许是没跟这些儒生们打过交道,他们都不是好讲话的人,思忖着自己有那么一两个字的见地,就谁都瞧不起呢。”   “甭说请他们来教书,便是给钱叫他们写几个大字都是男难的。”   人人都骂臭老九,也不是没道理。   颜青画冷冷一笑:“他们家家户户都要吃不起饭了,抱着那些酸诗有什么用呢?我就不信咱们怀远县这么多儒生,一个个都是不知情知趣的。”   “退一万步说,”颜青画笑容里有些别样的神采,“我瞧婶娘的学问是极好的,若是有百姓家中有女娃娃来读书,婶娘也可以教书育人,做一回教书先生呢。”   李氏这才真的有些惊着了,世人多瞧不起女子,哪怕她们这些读过书识得字的,也被人说是多此一举。   人人都讲女子读书无用,她同颜青画是运气好,家中夫君都尊重人得很,若是换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蠢货,怕是读过一车书也没用了。   “我哪里能去教书呢?要让那些酸儒知道,怕不是要骂上天的。”李氏仍旧有些忐忑。   颜青画倒是淡定极了,她指了指西北面的大营:“咱们如今已有一队女兵,女人既然能上战场保家卫国,为何不能教书呢?”   这么说着,她想的又有些深远,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十几年以后的光景。   颜青画眼中满满都是洋溢的神采,她笑着对李氏说:“若是有一天,我们真的成了事,我一定要颁布一条新的政令。”   她说这话的口气又坚定又果断,仿佛她真的有能力决策未来。   李氏略有些惊慌,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期待,她定定的看着这容光焕发的女子,心里没由来觉得这事儿一定能成。   颜青画认真说道:“未来的一天,女人可以当兵,可以读书,可以为官,可以出仕,可以经商,我不觉得女人比男人差。”   李氏苦笑出声:“我们没人这样觉得,世事就是这样。”   颜青画道:“所以我才要开这学堂,开这书局,孩子们从小教起来,几年以后就不同了。”   李氏没有说话,他们有没有十几年后都不好说,可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她一年到头在家里打转,打理的不过是内宅里的那些事儿,如今儿女渐渐长大,不需要她太过操心,有时她也觉得日子太长,无所事事。   最近这段时间她跟在颜青画身边忙碌,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她想了想,自己就做了主。   “若是夫人这书局能立起来,我第一个支持你,若是需要人抄书,我家姑娘也能抄,就算是我家带头捐给书局的。若是夫人需要女先生,我就厚脸皮应下来,一定不给您丢脸。”   李氏是很通透的人,家中儿女都会读书,女儿的字写得还要更好一些,所以她才这般说。   颜青画知道她儿子如今也就十七八的年纪,最近都在家里闷头读书,女儿年纪还要更小一些,因为不爱做秀活,师爷便说让她也跟着读读书养养性子,他们这种人家,倒也不需要女儿去做什么绣活来难为自己。   说起儿女来,李氏话就多了,她们在库房里一呆就是一天,倒也不觉得闷。   颜青画从小没了母亲,父兄又去的早,这些家宅事从没人教过她。   两个人难得脾气相投,也算是忘年交,有些话李氏是很肯跟她讲的。   “我瞧你跟大当家还没孩子,其实也不算太着急,我在县城里见的人多了,原本自觉我们家老爷是极好的,可如今见识了荣大人,便知道人是不能比的。”   “他对你的心疼爱护都让大家有目共睹,你能跟我说身体身子不是太好,还得再将养一阵子,我就想说孩子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用太急。”   “男人对女人心疼爱护有许多原因,可能因为你年轻漂亮,也可能因为你知情知理,但他不可能因为这些表面的原因就对你尊敬敬爱,事事都以你为先。我瞧着大当家是真把您记到心里去了,若将来你们真的有大造化,他也不能舍了你去就他人。”   李氏是真的很喜欢她,才这样推心置腹说起来。   “他说真舍了你去找他人,那你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不爱你的时候,所有的好都成了不好,你的孩子他也不会放进心里去,那时候苦的就是娃娃了。”   颜青画没想到能从她这听到劝解,顿时有些感动,小声说道:“我们当家的人是极好的,当年若没有他,我都要饿死在村子里,我的命是他救的,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人。”   “我不怕跟着他吃苦,也不怕跟着他劳累,更不怕我们两个死在外面,没个好下场。我很相信他,我们一起走到今天,我从未放弃过对他的信任。”   她顿了顿,语气是那么笃定。   “我知道他不会背叛我,也不会去喜欢别人,所以才急着想生个娃娃,不至于将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李氏打断了:“有些话咱自己不要说,都能好好的。回头请老大夫给您调理调理,以后总能有的。你如今身子还没养好,对孩子也是不好的,等以后你身体康健,保准能生出个健健康康的娃娃来,否则不是对孩子不负责吗?”   李氏见的场面多,也十分会讲话,两个人说的都有些激动,确实是发自肺腑了。   颜青画眼圈儿都红了,却没有落下泪来。   因为知道荣桀为她做的点点滴滴,知道荣桀对她千百般好,她心底里才这般着急。   李氏笑着去捏她的脸,语气里有些惯孩子一般的宠溺:“夫人多大的人了,平日里见你是极稳重的,居然也会着急这样的事儿。”   颜青画没吭声,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说完就过去了,两个人心里也没太过纠结,说了一会儿就去忙别的了。   倒是荣桀跟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紧紧攥住拳头。   有些话颜青画从来不当他面说,可是打心底里却事事都为他着想,他要是将来对不起颜青画,那他就不配做个人了。 第63章 倾诉   不过两三天的工夫, 颜青画和李氏两个人就把藏书都收拾干净利落, 县衙一共存了二百多本书,大约有五六种的样子。   这里面有农经、游记、经史子集、话本小说,还有些杂书。   书虽然是现成的,却不能立时就摆在书局里贩卖,总要多抄刻几本出来才好。   国朝书本都由皇家书局掌控,坊间流传的读本尽出于此, 不能叫百姓看的书国朝是不会刊发的。   因此市面上流通的书本其实并不算很多,像之前孟老先生那样把家里的藏书拿出来开书店供人借阅, 才那么多儒生趋之若鹜,书刊再贵也要咬牙租来抄读。   颜青画想开设书局, 就是要要打破这个弊端。   等把书都挑好整整齐齐码放进书柜里, 颜青画便同李氏一起逐一甄别内容。   这是个很细致又繁琐的活, 但不做是不行的, 所幸县衙里读过书的官吏不少,大家伙儿闲暇时都来一起帮忙,很快就挑出不少精品来。   怀远县原无书局, 也无书馆,没有办法私自制版印书,如今便只能手抄了。   原本李氏还说叫她女儿过来抄书,只她儿子听讲这差事, 也非要跟着一起做, 总也好补贴些家用。   颜青画见她两个孩子都养得这般好, 不由有些羡慕:“婶娘这辈子真是极顺心的, 家里外面事事如意,真是叫羡慕你。”   李氏轻轻淡淡一笑,透过窗棱往屋里看去,见孩子们正认真的在那抄书,心里也觉得有些畅快。   “我小时候也是贪玩耍赖的臭德性,我爹那会儿就教我,说我要是不知理就甭长大了,他也没打骂我,只取了些书来一本本给我讲。”   “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我也渐渐爱上了读书,哪怕是看些光怪陆离的话本子,也觉得有趣呢。她们两个从小就被我和我家老爷教导着要好好读书,性子都还算沉稳,尤其是小子,从来都很懂事。”   颜青画也发现她一双儿女都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坐在那抄书一抄就是很久,也不见烦躁。   李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笑着说:“我们家老爷那点俸禄真没多少,也好歹算是衙门里的官儿,可我们家大儿子这些年在书院里读书,也从不去与同窗攀比吃穿,这一点就随了他爹。”   怀远县没有书院,学子们只能到琅琊府读书,路途遥远,离家在外,年纪轻轻的孩子最容易学坏,也是她家孩子真的根子底正。   近来国朝战乱,侯师爷唯恐琅琊府不能自保,年节时就把儿子从书院叫了回来,叫他在家里头读书,反正他也是可以教一教的。   颜青画倒也有些好奇,问李氏:“这两年国朝也没说开恩科,再挨几年不就耽误了吗?”   李氏长子已有童生的功名在身,也算是天生聪慧,可恩科不开他就不能再往上走一步,只蹉跎在家。   李氏倒是很淡然:“孩子年纪还不算太大,等上那么一两年又有何妨呢?”   他们家的都是很想得开的人,如今没得书读,儿子便争着抢着过来抄书,抄一本能挣不少银子,好歹能存下些钱来给家里。   虽说大多数儒生都是眼高于顶的,但衙门里贴了告示之后也有不少人过来接这活计,能补贴些家用便可,毕竟不是人人都喜欢喝西北风。   颜青画见他们个个都兴致勃勃,心里终于安稳下来。   见他们这边事情办得如火如荼,荣桀也不老来问她如何,自己媳妇是什么本事他比旁人更清楚,只担心她累着自己,好不容易养的胖了些再瘦回去。   教书育人最是重要,等到将来老百姓吃穿不愁,就要讲究些更高层次的追求来。农户也不愿意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商户也不肯一辈子都拨弄那些铜板,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真理埋在所有人心里,谁都想挣一份功名出来光宗耀祖。   荣桀见他每日晚上都要挑灯夜战,不是在抄书就是在记录已抄录完的书本,不由提醒道:“书局的位置你选好了否?总要有个铺面才行。”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青画猛的拍了一下额头,惊呼道:“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   荣桀帮她揉了揉拍红的额头:“我日日惦记着呢,这几日向北不算太忙,我叫他去东西两市转了转,西市有家酒楼要卖,是三层的临街门脸,我觉得相当合适。”   他虽然说不爱读书写字,每回颜青画缠着要叫他写字,他就满脸皱巴巴,佯装可怜。可颜青画要办这事儿,他却又是万分支持的,哪怕再忙也帮他打点好一切,不叫她太受累。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颜青画心里又酸又甜,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难得有些撒娇:“你怎么这么好呢?你真是太好了阿桀。”   荣桀搂着着她坐到床边,低头看她红润的小脸。   这两个月来她将养得极好,身子丰润了些,个子也高了,再无以前骨瘦嶙峋的可怜样子。   她人长开了,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了,眉眼都添了些妩媚,总之怎么看都叫荣桀喜欢到心里去。   荣桀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你要不要谢谢我?”   颜青画脸上一红,倒也没特别扭捏,她抬起头来轻轻在荣桀脸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小声跟他说:“相公,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刚才还知道撩拨自己老婆的荣大当家,这一会儿脸就红成猴屁股,叫她这么撩拨一句都要不行,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颜青画瞪着他好气又好笑,逗人的也是他,害羞的也是他,这么大的男人了,还经不住她一句小话。   荣桀见颜青画鼓着眼睛瞪他,不由摸了摸鼻子,也凑过去在她滑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低声回应她:“我也特别特别的喜欢你。”   一阵晚风吹来,叫他们都仿佛闻到了空气里的花香蜜意,霎时间甜到心坎里去。   过了几日颜青画便去把那栋临街铺面买了下来,房契上写着她和荣桀两个人的名字,身份摆在这里,都不用去衙门里过户,就有官吏亲自上门给她办差。   户主原不知她的身份,以为是哪来的富家太太想要在他们怀远县落户呢。   瞧官吏那点头哈腰的样子,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荣夫人。”   颜青画客气笑笑,态度和善:“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同荣大人如今要开办书局学堂,你这铺子位置正正好,进出都方便极了。”   这事户主也是有些耳闻的,不由有些心动,忙问她:”夫人若是不介意,可否给我讲讲,这官办学堂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读吗?我家里娃娃只会打算盘,识不了几个字。”   “读书识字哪里要讲究出身的?书印出来就是给人读的,学堂开起来就是给人上的,百姓也不能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等学会了读书识字,平日里还可以借些话本子回去读读,也是很有趣味的。”   这年月书本金贵,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儒生们都要靠借回去抄才能多读几本书,更何况是农家子了,这也是颜青画心心念念开书局的因由。   她想着一二层打顶天的书架,摆满书籍,三层弄个茶社,平日里百姓可以借书在茶社读,只收茶水钱便是了。   没钱租书买书出门上书局来读也是好的,很是一举两得   户主听了她的话不由喜笑颜开,连着给她行礼打千儿:“你们夫妻二人真是活菩萨下凡,咱们怀远县的日子原来不太好过,那会儿说你们来了,百姓们心里头其实都是既害怕的。”   这话说起来就有些不大恭敬了,不过户主也是实在,就看这位荣夫人这般客气,他也敢说这几句。   “不过事到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感恩呢,若是没有你们,这个丰收秋景也要过不好。”   颜青画虽说知道他这话里头巴结更多些,也听了十分舒坦。   她多跟他讲那么几句,也是借着他的口在县里散播这事,这不还没等衙门正式贴出通告来,便有心急的百姓过来围观正在修整的晋江书局。   这酒楼原也是留下不少桌椅的,颜青画叫人把它们搬到三楼去做茶桌用,一楼再打些木头书柜、每层弄个柜台就算齐全了。   开这书局他们原也不指着它赚钱,虽说有些拉拢百姓的私心在里面,可也确实是在努力为民造福了。   然而就在晋江书局即将要开张的前夕,八月末的一日,师爷特地过来提醒道:“八月下旬的政府邸报,咱们并未收到。”   原本八月二十几的时候就应该收到了,他心里那时还会有一丝期许,想着是不是信使路上耽搁了,没能按时送达。   可这一延迟□□日的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师爷心里有了谱,赶紧就过来提点一句。   他过来通报这件事的时候,荣桀的心腹都在,他们正在商议新兵营的军官人选,正好人都到得齐。   师爷很郑重的说:“大人,琅琊府的事我们务必现在便要考虑了。”   他这话一出口,大堂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他起身往外望去,大堂外是一望无垠的苍天,白云飘在蔚蓝苍穹下,好似有勃勃生机在里面。   “是要考虑了。”他沉声道。 第64章 计谋   琅琊府的事已迫在眉睫, 几位当家的当天就回了军营,立时开始清点兵力。   这是如今最要紧的大事了, 颜青画便也没什么心思惦记操持书局,一整天都有些惶惶忽忽,完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李氏见她这般上心,不知道要怎么劝她,只好说:“琅琊府同咱们这士兵人数相当,虽说有些老兵和熟手, 也是不怎么怕的。”   颜青画心里头没有来有些慌, 她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知道他们这一路这样走下去会越来越危险, 可如果他们不能努力走到那张堪舆图的最远端,那便没有任何退路了。   “从跟随他上山的那天起, 我心里就已做好打算,只是事到如今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他。”   他们是少年夫妻, 恩爱非凡,颜青画真的不舍得他去出生入死。   李氏又怎么不能明白她呢?她也是一样的。   “荣大人不肯定不会觉得那是危险,说不定在他们男人看来, 那才是唯一能逆天改命, 光耀门楣的机会。”   颜青画听她这般讲, 终于心里畅快了些。   荣桀今日依旧忙到很晚,颜青画晚膳后一直在等他, 最后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荣桀都还未归。   次日清晨, 当外面第一声鸟儿鸣啼, 颜青画便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伸手往边上一摸,入手一片冰凉,荣桀又已出门忙碌去了。   她安静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下床洗漱。   用过食不知味的早膳,他便默默离开衙门,一路往兵营行去。   路上有些百姓认出她,都笑着同她打招呼,态度和善而热络。   总是心里头沉甸甸的,颜青画也一一笑着回了,还同他们说:“晨好。”   来到兵营口,远远就能瞧见士兵们正在紧张操练。   阳光下的年轻儿郎们满身都是汗水,他们个个满脸朝气,嘴里喊着嘹亮的口号,手中做着整齐划一动作。   他们手里的兵器在苍穹中划出道绚烂的光辉,闪耀人眼。   不知为何,颜青画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她突然不那么怕了,有这些人陪着他们一起,仿佛任何事都没什么可怕的了。   守门的士兵远远瞧见她立即打了声招呼:“夫人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找荣大人?”   颜青画摇了摇头,笑道:“我也就是过来看看,怕你们太辛苦。你不用同他说,我看看就回去了。”   守门的士兵都还是年轻人,也不很激灵,见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竟也没去后面通传。   颜青画便安安静静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一场操练即将结束,她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安慰了自己无数句话,最终带着笑回了县衙。   县衙里李氏正找她:“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到处找都没着瞅见你。”   “我哪里有什么急事,不过出去散了散,”颜青画道,“来县里这么久,我还没好好逛过这里。”   李氏见她神态自然,似是已经开怀,不由赞叹:“你就是有大气度的人,县城里有什么好逛的?将来等咱们去了琅琊府,那里才是繁华之地。”   她说着,还讲了句俏皮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咱们大人既然有飞龙虎凤的架势,何苦困在浅溪里挣扎呢?”   这话说得太对了,颜青画也不由跟着她点了点头。   她一想开,便又是那个闲不住的当家夫人了。   颜青画上午同李氏一起把所有的书都登记在册,下午她又去了前面衙门前书房,找了叶向北和侯师爷认真问了几句。   叶向北原以为她担心这一趟危险,正想安慰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出口,颜青画却率先问了。   “叶先生,我昨日仔细想了想。如今我们手中就一百多匹矮脚马,剩下的大多都是枣红马。虽说枣红马体力不如矮脚马好,却也不会差的太多。如今要跟国朝的军队抵抗,骑兵是最占优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瞧慕容鲜卑手里就那点兵力,却能跟国朝抗衡至今。我们麾下骑兵也多是精兵良将,想必也是不比鲜卑铁骑差许多的。”   叶向北万万没想到她尚且还如此淡定。脸上一时间也不知做如何表情,直好赞叹:“夫人到底是七窍玲珑心,昨日大当家还怕您着急上火呢。”   颜青画说:“我确实是着急的,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琅琊府这一遭是一定要走的,既然躲不了也逃不掉,不如就做好万全对策,让这路走得坦荡一些。”   九月上旬的时候,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如火如荼的操练接近尾声,士兵们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却没人叫苦。   颜青画跟叶向北满县里去寻买枣红马,好不容易凑了一百匹枣红马出来,同原来的战马凑在一起,大概也能有三队的骑兵了。   他们如今手里的士兵也不过就一个营,养三队的骑兵先锋正正合适。   这里面有原来寨子里的弟兄们,也有梧桐镇后来加入他们的士兵,这些人跟随荣桀一路杀到怀远县,也是真正正正见过血的。   若说这三队骑兵是他们手里的王牌也不为过。   除去骑兵,剩下便都是步兵、弓兵和辎重兵了。   怀远县的县令许骥才原本并不上心士兵操练,县衙库房里的武器至今还有大半都是新的。   不仅三队骑兵都能配上崭新的长武器与铠甲,甚至押后的步兵也可以凑两三队出来,意外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虽说许多铠甲都不能成套,可如今世道艰难,便也只能这样凑合了。   剩下的士兵没了武器,便只能临时赶制。   县衙的官匠们日以继夜锻造长刀和长矛,努力让士兵们都能有趁手的武器。   把原来百姓家用的铁器重新锻造成武器,暂时还能维持数量,只是护盾却实在不够了。   颜青画翻了好多书,找了好多介绍,这才找到简易的竹盾制法。   选三年生的老竹褪青,晾干后以竹条固定,也相当坚韧。虽说不如铁盾皮盾好,却也是相当不错的防御手段了。   弓箭倒还好说,一共就一队弓兵,官匠所有些厉害的工匠,也紧赶慢赶做出小一百把来。   最后最寒碜的要数辎重兵了,这个实在不好造,颜青画以前也没看过这类的书,紧着重新研制也来不及,只好拿原来的凑活。   攻城车他们一共就只有两台。   有一台在攻打怀远县时已经有些破损了,修了好久才勉强能继续用,剩下一台是县衙里原来的,这个倒是很新,说起这个荣桀又念“感谢许大人啊”。   这半个月来,荣桀每天都在兵营里加班加点。前几日一清点手中的这些兵器,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跟颜青画打趣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咱们这也忒是不容易了。新的旧的好的坏的,这么凑活起来也都给凑齐了装备,还是要多谢你跟向北。“   颜青画没应下这个谢,只说:“这原也是我分内的事。”   趁着溪岭如今还算风平浪静,颜青画也没忘记嘱咐叶向北:“叶先生一定要命人把南门赶紧修好,可不能留下漏洞给琅琊府钻了空子。”   原本荣桀的意思,若是琅琊府一直没动静,九月底他们就破釜沉舟一路杀过去。   再过些时日天就冷了,冬日里行兵最是耗费体力,他舍不得叫士兵吃苦受罪,便选了这么一个时机。   然而还没等他点兵出发,从琅琊府逃回来的暗探便一路跑到县衙门口。   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却强撑着没倒下来:“大人,琅琊府出兵了。”   那一声仿佛振聋发聩,惊醒了县衙里的每一个人,暗探说完这句就倒了下来,身上的血如花一般绽放开来。   颜青画看得心惊胆战,赶忙去请大夫过来给他医治,务必要叫他好好活下来。   荣桀一下子就沉下脸来,他安静的坐在那,低头思索很久。   他不说话,大堂里也无人讲话,都安静看着他,等他定夺拿主意。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荣桀猛地抬起头,对再座心腹道:“大家敢不敢跟我冒一次险。”   几个弟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邹凯拱手道:“荣哥,你说,我听。”   荣桀颔首道:“对琅琊府布政使绝不可能把一营兵力都派出来,若是按怀远县原来的兵力算,他兴许以为我们最多有五六队人马。”   他顿了顿,沉声道:“若是按五六队士兵来看,他们最多也就派六队人来,国朝守军并不以骑兵见长,便是早些年溪岭有骑兵,如今便也都被征调至汉阳关了。”   荣桀目光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想,我们不如也兵分两路,我带着三百骑兵先出城,绕小湾镇取他们后身,剩下你们留守怀远县,只要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应当不会有太大伤亡。”   此话一出,全场皆沸。 第65章 守城   荣桀的这个计谋着实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也确实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想的事儿总是鱼别人不同。   他话音落下, 大堂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邹凯才结结巴巴道:“大、大当家说的很是在理。我们、我们固守自封, 便只能疲惫、疲惫防守,胜算并不算大。”   他顿了顿,说话难得比以往都流利:“等到他们攻破城门,又要迎一场恶战。还不如先、先派骑兵,以快制静,出其不意。若是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场攻防战说不得能打的更顺利些。”   荣桀认识他好多年,可从未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他不由夸赞道:“阿凯一向是心细胆大的, 多谢你这次赞同。军队里的事儿你比我更有天分,你既然觉得可以,我便更是放心了。”   邹凯嘿嘿一笑,脸蛋都激动得红了。   之后连和和雷氏兄弟也讲了讲布防事宜,又有叶向北在边上添砖加瓦,很快就说了个七七八八。   颜青画见他们三言两语之间, 这事儿几乎就要定下来,心里倒是很平静。   只是问:“暗探一开始便受了重伤,能赶回来已实属不易,以他的速度掐算, 攻打咱们琅琊府军肯定已经在半路上了。咱们如今再去做打算, 是不是有些晚了?”   荣桀倒是洒脱一笑:“这些时日我同弟兄们一直在兵营里忙着准备, 粮草药品都是现成的, 马儿的饲草也已经提前打包装好,随时都等着出发。”   颜青画心里一松,已经知道他早就做好了打算。琅琊府军这回不来。他也等不及要去了。   她瞧瞧外面的天色,此刻正是夕阳如血的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落下一层挥之不去的金色。   颜青画不由叹了口气:“你要是去,我便跟阿凯他们好好守住怀远县。你放心好了,咱们的城墙已经加固完毕,百姓们也多支持,这怀远县城守上半个月也是不成问题的。”   荣桀深深望着她,不由回忆起当日惊鸿一瞥那个瘦弱的姑娘。   此时此刻,他心里头的满足和感叹实在无法溢于言表。   人活一世,能有这样一个人了解他,支持他,愿意同他一起拼搏下去,大抵神仙眷侣也便是如此了。   邹凯能得到他一句夸,顿时笑的傻兮兮:“我也便是有感而发,还是大当家的计谋好。”   荣桀摇了摇头,认真看了身边的兄弟们:“此番前去,我便带着阿鸣和阿强一起,阿凯、阿和跟你们大嫂一起守好县城。事不迟疑今晚我们便要出发,还劳烦几位多多辛苦。”   他们麾下的士兵们大多都住在兵营里,只要一个号子就能出发,已经被训练处士兵该有的样子了。   早在八月底的时候,荣桀就每日里都要同他们训话,已经告诉过他们随时可能要去大战一场。他也强调过,只要大家努力杀敌守卫家园,便是好兵,他荣桀也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若是他们身上有军功,便可一级一级往上升,最后做到将军也不是不可的。   士兵们跟着他们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封狼居胥,封妻荫子,扬名千古?   若是没有无限美好的未来等着他们,谁又愿意去拼命呢?   荣桀计划一定,几个人便立时忙碌起来。   邹凯和连和立刻去兵营里遣兵调将,除了此次要倾巢而出的三百骑兵,还应当有一旗弓兵和一旗后勤兵。军医也总要跟上两个,这样一算,小半数的士兵便要出动了。   这些事就要忙几个时辰才能办完,颜青画见自己在兵营帮不上忙,便与侯师爷一起给他们打点行军粮。而叶向北则和雷氏兄弟一起准备战马和粮草。   一众人忙碌不停,在晚霞时分才勉强把前锋突击队的人都安排妥当。   这个平凡的夏日傍晚,落日余晖昭昭,荣桀骑上战马,遥遥望向远方。   天上云朵色彩斑斓,象征着瑰丽的美梦。   荣桀回过头来,目光严肃地看着即将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只张口说了一句话:“琅琊府只是我们的开始,永远不会是我们的结束。儿郎们,随我拼杀一场吧。”   随着振聋发聩的呐喊声,骑兵们踏着黄昏的余晖一路奔向远方。   荣桀没有同颜青画道别,他只是用坚实的脊背给她留了一个完美的侧影。   颜青画站在城楼上,一语不发目送他征战而去,眼中一滴眼泪都无。   将军出征,保卫家园,自是理所应当。   此番前去,荣桀只带了雷鸣和雷强兄弟二人,邹凯、连和、叶向北和颜青画,皆镇守怀远县里。   国朝幅员辽阔,由北到南,从东到西,临山河湖海,沙漠高山,壮丽不知凡几。   慕容鲜卑叛乱之前,国朝每省皆有两千至五千守城军驻守,人数需足以守卫府城。后慕容鲜卑叛乱,国朝开始抽调各省守城军,几乎所有骑兵都已抽调至前线抵抗抵抗慕容鲜卑的铁骑。   时至今日,各省兵营大多空置,守城军人数降至半数一下。   且因无骑兵,剩下守城军多为步兵、弓兵、辎重兵和后勤兵,战力只有以前三至四成,这也是云州和业康轻易被叛军占领的根由。   荣桀便是看中这个便利,在各地招兵买马扩骑兵人数,为的就是以动制静,以骑兵的绝对优势抗衡步兵。   除去新组的骑兵队,怀远县的步兵也一样训练有素。   原本便有武艺出众的老兵带领,这几个月辛勤操练下来,几乎个个脱胎换骨,就都练就一身过硬本领。   兵贵精不贵多,只要他们严防死守,又有守城的天然优势,坚持住十天半月应当是没太大问题的。   荣桀走的第一日,颜青画根本来不及思念他。   趁着琅琊府兵还未到,他们要加紧往县城里囤积粮食。   周边县郊的百姓们原本也不算太多,前些年因着溪岭大旱已搬走不少,这些时日因他们他们的利民政策,百姓们口口相传之间又有不少流民返乡,三三两两落户在城郊。   这回琅琊府军要来,颜青画怕他们有危险,收粮食的途中还一一告知,问问他们是否要搬进城中住。   此时正是晚耕时节,流民们原也是能在郊区找些活计干的。只是叫他们一说要打仗,都不敢再留了,立时就准备搬家。   县城里依旧有空置的屋舍,刚好够他们居住里。等到安顿下来,流民们心中更是感谢荣氏衙门,有那年纪不算太大的年轻汉子便放下手里活计,主动前来问是否可以参军?   颜青画他们自然来者不拒,紧着收纳进新兵来,开始着手修补城墙。   战前的这一段时日,是颜青画有生以来度过最忙的时候。在清点完每一个士兵,给他们配齐铠甲、武器、药品和干粮,才算忙完。   这事繁琐又累人,却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   等到九月中旬的一日,颜青画却也不知荣桀行至哪里,她只知道那天的落日又圆又亮,火烧一般挂在天际,照的晚霞通红一片。   傍晚时分天气要更凉爽些,百姓们刚用过晚膳,都在巷子口吃茶纳凉。   娃娃们三三两两围在巷口高大的榕树下玩耍,他们唱着不成调的童谣,一点都不知道愁。   颜青画刚忙完今日的事,正在用简单的晚膳。她是几个弟兄们一起吃的,饭菜已经有些冷了,他们却没心思去细细品尝。   士兵们十人为一队,正在巷子里巡逻。每个城门都留有一旗的士兵把守,仅有的一小队斥候也已经全派了出去,只待他们带回琅琊府的消息。   他们都在等鼓槌最终落下的那一声响。   用完晚膳的颜青画正想回去休息,刚走到花园前垂花门时,突然听到县衙外面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她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却又有许多事涌上心头,颜青画定定的站在那儿,表情是空茫之后的苍白。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邹凯,他急促的喊着:“斥候回来了,琅琊府兵降至。”   他声音洪亮极了,仿佛惊雷一般炸落在整个县衙里。   那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县衙里,叫大家都来不及反应,然而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热闹喧哗之声便充斥进颜青画的耳中。   她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匕首,转身向外跑去。   斥候就等在大堂前,见颜青画和几位当家都在,不由沉声回禀:“夫人、大人,琅琊府军已行至北城门二十里,约有五百人众。”   他话音刚落下,在场所有人都深吸了口气。   侯师爷从大堂边上的书房钻出来,他一如既往的淡定,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惊慌。   “夫人,几位大人,”他沉声道,“按原计划执行便是了,我们一定能赢。”   颜青画深吸口气,冲他使劲点点头。   是的,我们一定能赢。 第66章 红缨   夜深人静时, 琅琊府军悄然而至。最先侦查出敌军动向的是北城塔楼上的哨兵。   月色下一切皆是朦胧色, 哨兵大多耳聪目明,他们远远看见有大批人马趁夜色而来。   哨兵立即下了城楼, 叫传令兵往城北兵营和县衙送去消息。   天际银月交接, 天空中闪耀的星辰照亮了寂静的怀远县城。   颜青画领着女兵们正在城墙上巡逻, 今夜刚巧守的是北城门, 机缘巧合下最先看清敌军身影。   如今这一队女兵个个身强体健, 动作利落, 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儿。   顾瑶兰的武艺是极好的, 她嘴上虽然是谦虚,可到底耐心把自己一身本领教给了每一个人。   这会儿她正跟在颜青画身后,认真同她嘀咕:“昨日姑娘们还同我商量呢,她们说叫女兵听起来太没特色,如大嫂给咱们起个响当当的名号吧?”   颜青画想了想,觉得顾瑶兰这主意是当真不错, 她一时间有些思绪万千, 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个既好记又好记的俗名。   “我们叫红缨军吧?红缨、红缨,巾帼不让须眉。”   顾瑶兰粲然一笑:“好名字,倒也是真的衬咱们。”   两人说话的功夫, 城墙上的烽火便徐徐燃起。   漫天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映红了他们的心。来势汹汹的琅琊府军已经近在咫尺,战事一触即发。   颜青画眼睛很好, 就着冲天的烽火往远处眺望, 入眼的是数不清的琅琊府军, 月色下他们静静立在荒野里,仿佛吃人的野兽。   这时夜已深沉,实在不是个动刀动枪的好时机,颜青画瞧见他们观望许久,最终也没什么动作,开始安营扎寨。   落寨的位置离得离得有些远,颜青画看不清他们一共来了多少将领,也不知他们带了多少武器。   这时叶向北也上了城楼,与颜青画小声嘀咕起来:“除北门外,其余三门皆无动静。不过刚刚又有斥候回城,道如今驻扎在北城门前的琅琊府军不过四百有余。”   若真是这样,那或许还有一两队人马在路上,也可能悄悄潜伏在其他几个城门外,想要伺机而动。   眼看琅琊府军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动静,颜青画就叫了女兵们回去休息。   她跟顾瑶兰反复叮嘱:“明日我们可能要驻守在东西两边城门。你同姐妹们说好,叫她们心里有数,刀剑不长眼,务必要自己万万小心,千万别落了遗憾。”   顾瑶兰洒脱一笑:“早就同她们说过了,能来参军的又有几个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些姑娘们胆子大的很,她们不甘愿一生屈居于男人之下,都想着挣出一份军工出来给家里瞧瞧。”   颜青画叹了口气:“多余的话我便不讲了,明日里你也要仔仔细细的,务必要小心。”   顾瑶兰冲她轻声笑笑,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兴奋和激动。   这一天她已等了很久许久,久到心中那点期待早就消失殆尽,蹉跎经年,最后却在绝处里逢生。   这一晚上颜青画睡的很香,她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空白一片。   她也没有做梦。   次日清晨,颜青画早早就醒来。   县衙外面安静极了,仿佛连人声都没有。她飞快起身换上军装,穿上铠甲,拿起长刀比那出了门。   这会儿天色尚早,金乌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阳光忽明忽暗。凉爽的风吹在脸上,轻轻吹散整个夏日的烦闷。   她三两口用过早膳,骑上自己等候多时的红豆,一路往城西奔去。   红缨军的姑娘们已经在城墙上巡逻了,她们十人一队,手里紧紧捏着躺到,表情严肃而紧张。   颜青画跟顾瑶兰一起登上塔楼,张大双目眺望远方。   就在这时,北城那边响起震天的军鼓声,颜青画心中一紧,从顾瑶兰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琅琊府军开始攻打北城了。   因为琅琊府位于怀远县西北处,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布防北城。   昨夜里琅琊府军刚好驻扎在北郊,怀远县的守军便半数调往北城。   北城城墙上每一个开口都立有两名以上的士兵,配有两名步兵一名工兵,配合近战与远攻。   西城这里离北城很远,她们听不见那边振聋发聩的厮杀声,却也依旧觉得紧张而忐忑。每个人心里仿佛压着什么事儿,久久不能平静。   顾瑶兰小声安慰颜青画:“阿凯这人手上功夫最厉害,别看他平日里结结巴巴,他能做这二当家是有原因的。以前老当家就说他在兵法上相当聪明,几乎一点就透,有些时就连大当家都没他厉害。”   颜青画顿了顿,却问她:“我这辈子还从未杀过人,那是什么感觉呢?”   既然敢上战场,就不能惧怕任何事情。   早秋时节,她脸上落依旧出了些薄汗。   金乌已从云层里爬出来,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却不能叫她们手脚都跟着暖和起来。   颜青画很聪明,也很机敏,可纵使有再大的学问,她也到底真的没见过这般场景。前头他们攻打梧桐镇,攻下怀远县,她是从未亲眼见过的。   顾瑶兰被她这么一问,也不由沉下心来。她目光悠远又悠长地往远处望去,城门外的棚户全部都空了,显得破败又零落。   “杀人其实特别简单,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一条人命就没了。”她轻声开口。   颜青画扭头去看她,见她脸上的表情那么沉那么深,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当年上启越山的那些人,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故事。她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的那段往事,只要知道这些人如今正守在身边,陪伴着她和荣桀一路走下去,便已经是足够了。   她们西城的守军听不见北面的战况,也看不见远处的动静。因担心琅琊府军会从这一方攻来,每一个人的心都紧绷着。这一守就是就是一个时辰,约莫午膳时分换岗时,才有一名传令兵跟随后勤兵一起过来送饭。   “夫人,千户大人叫我跟您禀报北城战况,如今情况尚可,城门并无被攻破的痕迹。我方死伤在十数人之内,您尚且不必担忧。”   颜青画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四个城门都已经被加固过,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他们轻易攻破的木门了,大家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淡定的。   不仅用铁条全部封住缝隙,还立了巨石在门里,不可谓不重视。   除此之外,换班休息的士兵也一直守在内城门里,随时等着破门而入的敌人。   颜青画心里这才有了谱,她同顾瑶兰下了塔楼,跟其他姐妹们一起坐到地上,用起了午膳。   北城那里的战事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最后琅琊府兵吹起了号角,结束了这一天的进攻。   颜青画下午又同顾瑶兰去了东城看了看,见东西南三处城外都没什么动静,这才回县衙忙其它的事情了。   晚上用过晚膳,她叫上叶向北一起去了北城门。   这边是战况最激烈的地方,老远就能看见斑驳的血迹从城墙上蔓延下来。城墙里面的民房被临时征用,十几名伤兵正在里面医治。   颜青画一一过去慰问他们,见伤得都不算太重,这才松了口气。   守在这里的便是韩弈秋,他同颜青画也算是旧相识。,见她依旧皱着眉头,便道:“夫人暂且安心,这里有我同几位大夫一起守着,必行会尽最大的努力医治士兵。”   颜青画冲他笑笑,感谢几位大夫不辞辛苦,这才登上了城楼。   如果不亲眼见上一见,又怎知战争的残酷呢?   内城墙便已经有些淡淡的血迹了,外城墙更是血红一片。从城墙上往下望去,能看到琅琊府兵们斑驳的残肢和淋漓的鲜血。   颜青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了许久,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往北去十里正是琅琊府军驻扎的大营,袅袅炊烟从帐篷上升起,他们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邹凯刚包扎完身上的伤口,他也登上城楼,站到了颜青画身旁。   颜青画侧过头去瞧他,第一次没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笑意。   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沉重,仿佛这一刻他才长大了一般,终于知道人世艰难。   邹凯轻声开口:“这些事其实习惯就好,我们、我们以前便是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只要能保住、保住自己的命,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颜青画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叹了一句:“家国之间,邻里之地,我们到底不知为何要骨肉相残、手足相难?”   邹凯没说话,他不是个惯会说大道理的人,他只沉默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琅琊府军,便去安抚受了伤的士兵们。   在一边听了很久的叶向北突然开口:“那时候我们不想去替朝廷卖命,随随便便死在边关,便一路逃到启越山上。人总得吃饭,我们努力在山上养活自己,却发现山下的百姓们依旧过不下去。那时候老当家就说,我们不去抵抗外敌是为不忠,却不能再做不义之人,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劫富济贫,才有了威名赫赫的雁荡山匪。”   “一日一月,一季一年,手上沾的血多了,人也就麻木了。早年还有小弟兄问国朝为何不给我们活路?那时候我达答不上来,现在却知道如何回答他了。就像老当家当年说的那样,天无绝人之路,国朝的路我们走不下去,便只能开拓出自己的一条路走。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国朝肆意欺凌百姓,不正是因为他们是强的哪一个吗?他日有一天我们也强大起来,便不用怕任何人了。”   颜青画心中如血一片热血沸腾,久久不能成语。   漫长的攻城战自此开始,一直至八日后,北城门依旧久攻不下。   琅琊府军急了,可这一趟他们却不能空手而回。   国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第67章 首战   第九日清晨, 颜青画照例去西城巡守。   这一日也是凑巧,顾瑶兰刚好同她寻到一处。两个人便一起登上塔楼, 往远处眺望。   颜青画见士兵们都还有些紧张, 便道:“前些时候我翻家里的旧书, 见到有一本海外游记, 里面写了个趣事。”   她顿了顿, 继续说:“听说有一种双筒的瞭望镜, 用眼睛对准那个筒, 通过镜子往外望去,就能看见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顾瑶兰颇有些好奇:“这东西我真是闻所未闻,确实是十分稀奇。”   颜青画指了指远处破败凋零的棚屋, 给她仔细讲:“如果我们有这一双镜子,就能看见十几里之外的景象。若是有琅琊府兵绕路偷袭西城,我们也是立刻就能发现的。”   这么一说, 当真有些神乎其神。   顾瑶兰惊叹道:“这倒是好东西呢。只是不知到底长得如何模样。若是我们能知道是如何造的,自己做出几个不是所向睥睨了?”   颜青画想想说:“那篇游记里大约讲了讲原理的, 我约莫能懂, 只是咱们国朝与外阜互不通商, 手里没个实物以供研究,要想仿造就有些难了。”   “你记得董迎风吗?”顾瑶兰笑道,“那孩子很是聪明, 当时不是还跟你说他会造□□吗?后来连和又同他问了问, 他父亲原是官匠里数一数二的, 他自己也算是心灵手巧。这些书本不如拿回去同他讲讲, 说不定他自己能研制出来呢?”   董迎风年纪还小,根本没同他们一起过来怀远县,依旧留在山上种地。   荣桀不放心让少年们出来打仗,便一直没让他们出山。   头几个月颜青画实在是忙得很,也没工夫去关心董迎风,这会儿让顾瑶兰这么一说,她不由也动了心。   “若是咱们这一回能成事,我便去信叫他赶来。那些海外游记上的异闻千奇百怪,有不少新奇点子,说不定能给他些启发呢。”   两人正说得轻松,却不料颜青画余光一扫,极远处的棚屋里似有些细微动静。   她一把握住顾瑶兰的手,眯着眼睛向前望去。   刚刚还安静如夜的棚户区里突然闪出不少身影来。这些人各个身材高大,穿着制式的盔甲和灰色的军服,他们一路往西城门疾驰而来,身上似还带着冷冽的杀意。   颜青画紧紧握住顾瑶兰的手,厉声喊道:“敌袭!敌袭!”   顾瑶兰飞快闪身奔下塔楼,直接让守在内城门里的士兵们登上城墙,拉开阵势准备防守。   颜青画依旧高高站在塔楼之上,她捏着手里的唐刀,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来者的人数。   一个、两个、十个、五十个……一百个!   数不清的身影从棚户区里蹿出,带着杀气飞奔而来。   这些人定是昨日夜里就潜伏在棚户区的,今日趁着防守松散,便不约而同偷袭而出。   颜青画大约数清人数,便利落下了城楼,对守在城墙上的红缨军讲:“突袭西城门的不过一队人马,我们这里也是一队人,大家有没有信心,叫他们有来无回?”   女兵的声音高亢而洪亮,她们异口同声道:“有!”   颜青画难得肃着一张脸,她跟顾瑶兰各领一旗人,分左右坚定的守在城墙上。   每个城墙牙口都安排有两名士兵,隔一个牙口会配一名弓兵。她们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皆聚精会神盯着远方。   近了、近了、又近了。   颜青画眯着眼睛算射程,在敌人刚一靠近的那个瞬间,便高声喊道:“放箭。”   刹那间,无数箭矢破风而出,凶狠朝敌人扑杀过去。   敌人的闷哼声、金属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很快就有敌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颜青画只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想什么对与错,什么生与死,她只想努力守住这个城门,同这些努力拼杀的好姑娘们一起活下去。   这一队琅琊府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他们身上穿着制式的铠甲,弓箭对他们的作用并不是很大。等到他们来到城墙下面,便用早就准备好的竹梯搭成人墙,一个个往城墙上窜。   一排排的竹梯架在城墙上,从远处看异常壮观。   可城墙上的士兵却都无人欣赏,敌人已经攻了上来,她们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杀敌。   颜青画捏住手里的长刀,当第一个敌人出现在她眼帘之时,便凶狠地的一刀挥了出去。   对方的武艺精湛的老兵,一个闪身便用手肘护甲挡住了唐刀。他整个人悬在城墙外面,却压根不怕倒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捏着长刀就往前刺杀而来。   颜青画手里的唐刀挥舞不停,她没慌也没乱,脑子里想着顾瑶兰曾经教过她的一切,一招一式都往对方要害上攻去。   两个人一连交手十多个来回,终于颜青画的唐刀不知扎入了他什么地方,温热的鲜血溅了颜青画一脸。   那士兵叫都没来得及叫,松开手就倒了下去,落在城墙下发出闷闷的响声。   颜青画一瞬间有些失神,可紧随而来的琅琊府军却让她没心思再去想其他事情了。   她们就这样顽强地守在城墙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终于等到颜青画手都麻了,才发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刚刚她他还在想杀人是什么感觉,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其实杀人没有任何的感觉。   每倒下去一个敌人,她甚至都来不及想最后对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这她们又多守住了城墙一刻,离胜利越来越近。   虽然这一次琅琊府军只派了一队人来偷袭,可确实是有些高手在。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便有琅琊府军攻上了城墙。   顾瑶兰一直守在城墙上,见已经上了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   一时刀光剑影,血花四溅,金属相撞擦出火光,照亮了顾瑶兰的眼睛。   这一刻时间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   颜青画眼中只有不停窜出来的敌人,她仿佛已经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疲倦。   时间在不停的往前奔走,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只想守住这个城墙,守住他们好不容易才能拥有的片刻幸福。   就在攻城战到了尾声时,跟颜青画同守一个牙口的士兵突然被敌人一刀刺中胸口,她只来得及匆匆哀嚎一声,便倒了下去。   对方是个八尺有余的高大汉子,他趁着颜青画闪神的刹那间一跃而入,仿佛高山与钟塔一般立在颜青画身前,眯着眼睛看她。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好不舒服,她口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视线里也一片模糊。   她感到自己已经很累了,捏着唐刀的胳膊几乎都要抬不起来。可危险就迫在眉睫,对面的敌人凶恶得像一头怪兽,他挥舞着长刀,向颜青画狠狠的挥来。   颜青画下意识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手腕上的铠甲挡住了对方的第一次攻击,却把她双手都震麻了。   她脑海里空茫一片,却很快就回过神来。手中的长刀似有天相助,脑海中顾瑶兰教的那些招式印刻在她身体里,控制着她挥舞长刀,向那人攻击而去。   顾瑶兰那也有两名敌人正在纠缠,实在顾不上颜青画,她心急如焚,却发现颜青画的动作相当利落干净,顿时安下心来。   颜青画每一下都能攻到对方的弱点上,明明是个单薄瘦弱的姑娘家,却也没见那大汉伤她一分一毫。   这一场战争是漫长而残酷的,颜青画的胳膊肩膀都受了伤,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她觉得有什么在她血液里苏醒过来,它热烈地燃烧着,烧尽了她所有的理智。   颜青画终于大喊一声,她整个人向那汉子扑去,沾满了鲜血的唐刀,狠狠刺入那人的脖颈间,飞溅起来的血映着天上灿灿的日光,诡异地夺目又绚烂。   那汉子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他睁着铜铃一般的眼睛望着天,仿佛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击败。   颜青画一下子就跪到在了地上,她粗喘着气,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防守在下面的士兵奔上城楼,填补了空位。   顾瑶兰干净利落的杀了两个对手,她走过来搀扶起已经站不起身的颜青画。   “这一回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了吗?”顾瑶兰在她耳边问。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当年的我却觉得特别畅快,手刃仇人的快感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她顿了顿道,“青画,恭喜你活了下来。”   颜青画狠狠闭上眼睛,她抖着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声来。   她想告诉顾瑶兰,杀了人她并不觉得畅快,也不觉得开心,却着实有些劫后余生。   我活下来了,我们守住了城门。她心里这样想着着,几乎想要朝天空大声呼喊。   这一场攻城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阳光洒洒,琅琊府军才停止进攻。   他们剩下的伤兵三三两两往后退去,没有再坚持往上攻。   颜青画和顾瑶兰靠坐在城墙上,望着他们退后的身影不言不语。   今天他们也死伤了不少人,可谁都没有力气再去哭了。   颜青画站起身来,用满是血的衣袖擦了擦脸,她对剩下的女兵说:“回去吧,吃饱了饭睡上一觉,明天便又是新的一天。” 第68章 苦熬   西城门暂时守住了, 颜青画回了县衙,仔仔细细洗了一个澡。   小丫鬟春杏给她换了两桶水,身上的血迹才终于洗干净。   颜青画面无表情的出了浴桶,低头仔细瞧了瞧身上的伤口, 她白日里没受太重的伤, 胳膊和肩头只有星星点点的刀痕, 万幸没伤筋动骨,不过用手轻轻一碰,却也是有些疼的。   春杏进来帮她擦药,不由有些心疼道:“夫人,您去做这些干什么?有那么多士兵在呢, 您何苦去吃这苦头。等到大人回来瞧见,定是要心疼的。”   颜青画倒是摇了摇头, 轻声说:“旁人总说富贵迷人眼, 说人人都只能有难同当, 到头来却不能有福同享。若是我跟大当家连共苦都不能与兄弟们一起,那还讲什么同甘呢?”   春杏不懂得这些, 她只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却也知道大人对夫人有多爱护。   但夫人这么说了, 必定有她的道理。春杏仔细给颜青画包扎好伤口,又取了细软的内衫给她穿。   “夫人,晚上要用些什么?厨房里熬了红枣小米粥, 我给夫人端一碗来填填肚子吧。”   颜青画这会儿倒一点儿都不觉得饿, 她有些烦闷, 胃里空空荡荡的却一阵翻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在她四肢百骸,叫她霎时间就失去了胃口。   “你下去休息吧,我什么都不想用,这会儿就要睡了。”   春杏帮她把头发温干,低声又劝:“夫人您在外面忙了一天,又受了伤,不用晚膳怎么能行呢。”   然而她是说不动这位夫人的,末了也只是被她推出房门,跺跺脚回房间休息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颜青画躺到床上,她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床顶的床幔,脑海里思绪万千。   这一天的事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就像年少时在中都看过的皮影戏,桩桩件件都似是真实的。那里每一个人物都是鲜活的,他们的鲜血也是温热的。   颜青画翻身面向里侧,然后便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默默流起眼泪来。   杀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痛苦、恐惧、哀伤与无奈会一起翻涌上来,叫嚣着啃食她脆弱的神经。   她现在是想吐又吐不出来,饿了却又没有胃口,她心里面恶心极了,觉得自己仿佛飘在床顶看着行尸走肉的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不过是臆想。   这会儿她并不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然而心里却很清楚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可她不能叫自己这样软弱下去,一旦她今日怕了,明日不敢再上战场,那她就真不配做这个大嫂,不配被别人尊称一声夫人了。   红缨军里明明还有那么多姑娘跟着她和顾瑶兰一起拼杀,她们无论年纪和出身,今日可都毫不退缩地上了战场,哪怕最后都受了伤倒地不起,却也都没一个人哭。   这一夜颜青画翻来覆去纠结,天色微白时才渐渐睡着。   然而即使能睡着,这一觉也不可能睡踏实。外面刚一有动静,她就猛地惊醒过来。   初秋时节,她身上却出了一层薄汗。昨夜梦里光怪陆离的鲜红场景还扎在她心口,叫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春杏在外面敲门:“夫人,叶大人,请您过去呢。”   颜青画呆了片刻,随即起身穿好衣裳。   春杏听到她起来了,这才打水进来给她洗漱:“夫人,我看看您的伤,今日可得换些药才好。”   今日里颜青画难得起来的迟,已经来不及去前厅用膳了。   春杏虽然才跟了她没几天,却是相当的细致妥帖。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给端来一碗绿豆百合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红枣馍馍。除了主食,她还细心准备了三样小菜,都很是爽口。   小菜里的八宝菜是香油拌的,闻起来实在是香。   春杏又哄她:“夫人昨日几乎没怎么用膳,早上这一顿可万万不能省了。若是您瘦了,大人回来要骂我的。”   也不知怎么了,颜青画的胃口仿佛一下子就开了。她甚至能听到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春杏,辛苦你了。”她十分真诚地感叹一句。   春杏羞涩笑笑,把饭菜都端上来,忙去帮她盘头发:“夫人赶紧先用,仔细饿坏了。”   颜青画的头发是越来越好了,再也没有往日那般枯黄,手摸上去细细软软的,就像她的性格一般温柔体贴。   “夫人今日还要去巡逻吗?留在家里休息一天吧?”   颜青画却来不及回答她了,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平生第一次没有端住爹爹哥哥曾教导过她的礼仪。   她确实是饿得狠了。   “今日还是要去的兵营里,许多姐妹们都受了伤,我得去看看她们才好。”   今日已经是守城的第十日了,受伤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不仅他们自己快要吃不消,琅琊府军更是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的攻下怀远县,回去实在没办法跟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交代,这一趟办差不利,回去是要落罪的。   春杏取来另一身干净的军装,铠甲还是那一套,只不过春杏已经擦干净了。   颜青画摸着那身已经有了伤痕的铠甲,隐约还能闻到上面斑驳的血腥味,如果没有它,也就没有今日的她了。   她收拾好自己,直接就出了房门。叶向北正在大堂等她,见她气色尚且算是好的,心里不由更是佩服。   “原本还想请侯夫人过来看望你,怕你不习惯,一时想不开。没想到夫人到底是个坚强的人,不用旁人再多说什么。”   颜青画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坚强,只是现在实在也不是软弱的时候。”   叶向北见她精神尚可,便道:“大当家已经走了将近十日,按原来的计划应当已经在往回赶,就是不知能不能在这两天内赶回。如今我们已经有一百多兄弟受了伤,剩下几日怕是要苦战了。”   颜青画往远处望了望,今日又是个大晴天,万里晴空,一望无际。   “我们要相信他,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我们只需要守住这几日,等他凯旋而归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到了今日战况胶着,无论攻守都很吃力。   北城门已经被琅琊府军的攻城车撞的稀烂,若不是有里面的巨石挡着,早就被打开一个豁口。   一队弓兵一直在里面往外射箭,甚至有不愿躲在家中的百姓准备火把递给他们,叫他们将就着往外扔。   琅琊府军今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进攻的比以往每一日都凶猛一些。士兵们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却没一个说要下来歇会儿的。   颜青画也是浑身都痛,可她依旧捏着刀,跟其他士兵一起守在下面。   就连书生样的叶向北也披挂上阵,挥舞起长剑的动作干净又利落,完全没有读书人软手软脚的样子。   琅琊府军从天不亮就开始强攻,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停下第一波攻击。这时北城墙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不时就有碎石零零散散往下落。   用午饭时,颜青画就跟士兵们坐在一起,带着笑鼓励他们:“也就这一两日了,咱们再加把劲。大当家一定能按时赶回,到时候咱们便可倾巢而出,把琅琊府军打的个落花流水。”   他们夫妻二人鼓动起人的时候都是振振有词的,一个比一个会说好听话。若是仅仅如此,才不会有如此多的士兵和百姓跟随他们,说到做到才是关键。   人这一辈子,随随便便轻易许诺简单,认认真真严肃守诺却很难。   这一日,他们用鲜血和汗水苦熬到日落时分,大概琅琊府军也撑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   当撤退的号角一响起,怀远县的军民便都松了口气。   又是一天过去了。   叶向北腿上受了伤,他一瘸一拐的走到颜青画面前,道:“琅琊府都指挥使肯定给他们下了死命令的,如果他们不能在一月内平息怀远县的叛乱,回去便要重重受罚。”   琅琊府的位置十分尴尬,它紧邻云州跟业康,这两地若是一起发难,琅琊府危在旦夕。   说起这个,琅琊府都指挥使如何能不急呢。   颜青画叹了口气:“若不是立场不同,我真要为他们的勇猛所折服,咱们打了这么多场仗,也就琅琊府军有些军人的架势,比以前的县衙守军不知好了多少。”   这一日的守城结束了,几个人一路沉默回到县衙里,颜青画累的不行,用了晚膳便早早睡下。   她睡得很沉却没有做梦,整个人仿佛飘荡在一望无际的海水里,一波一波的海浪冲刷着她的身体,叫她如何都不愿意醒来。   就在这时,“嘭、嘭、嘭”的敲门声刺进颜青画耳中,她猛地惊醒惊醒过来。喘着气坐起身问:“出了什么事?   外面传来春杏儿的嗓音:“夫人,叶大人和邹大人都来了,出前头出了大事。”   颜青画身上的瞌睡虫一下子便不翼而飞,她急急忙忙穿上鞋跑出去,连头发的都来不及梳。   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又能有什么大事呢? 第69章 重归   此时正是子夜时分, 夜已沉沉。从回廊往外看去, 只能看见天上闪烁的星辰。   整个怀远县城安静得仿佛沉睡中的婴孩, 只有风声飒飒作响, 大抵诉说着秋日的来临。   春杏身上披着外袍, 半长不长的头发披散在脑袋后面, 显得俏皮又可爱。她跟着她身后一路小跑, 叫她:“夫人慢着些。”   颜青画心里头着急,实在也听不进去。   春杏无法, 只得喊:“夫人,是好事呢, 您听我说完。”   一听是好事,颜青画猛地停在那,她回过头来,仿佛福灵心至一般, 睁大眼睛问:“是不是阿桀回来了?”   春杏冲她使劲点点头, 笑得一张苹果脸都红了:“是的,叶大人是这般说的。”   颜青画长长舒了口气。   听见是这事, 她顿时有了主心骨, 招呼春杏帮她把头发盘个圆髻,这才道:“辛苦你了, 快去睡吧。”   叶向北和邹凯都等在前厅里, 皆是一脸睡意。   “大当家确实回来了?”颜青画问。   邹凯点点头, 虽然十分困顿, 却依旧有些兴高采烈:“午夜时分, 斥候,斥候突然进城。来报说县衙以北三十里,三十里有一队人马正在往县城赶来。”   他这一句话就说的磕磕巴巴,自己闹了个大红脸,便看向叶向北,示意他接着说。   叶向北也利落,继续说道:“斥候见对方都穿着一色的军装,骑着战马行动有素,便推测是咱们的人赶了回来。”   颜青画心里一阵激动:“阿弥陀佛。”   从小到大她从不信神佛,然而这一次却依旧唱了一声佛偈。   叶向北笑笑,脸上是近些时日以来难得的轻松写意:“大当家厉害着呢!他们刚一回来,擂响战鼓便一头扎进已经安营扎寨的琅琊府军里。哪怕是深夜,也还是开了战。”   其实荣桀这一趟任务十分繁重,他需要绕路东北方向,取道陈湾镇去琅琊府。因多半数士兵出兵,琅琊府如今守备森严,只留了南城门可通行,为的是每隔十日运送粮草。”   荣桀就是盯住这一个细节,直接领着骑兵埋伏在运送路上,成功截下两队粮草车,断了琅琊府军的后路。确认万无一失之后,他这才飞快转身回奔,一刻都没闲着。   他们这一行人回来的太及时了,比原本计划的还要早上一天半,颜青画这一次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那我们现在是否就要出城迎战?来个两面夹击?”   叶向北摇了摇头,他笑着说:“刚斥候同骑兵营接上头,带回了大当家的口信,大当家的意思是守军辛苦了,大家多半受了伤,剩下的琅琊府军不足为惧,就由他们善后便是了。”   痛打落水狗的活儿就是痛快,琅琊府军也多半受了伤,纵使他们人数较多,对抗整整齐齐的三百骑兵也稍显吃力。   这一夜,城北火光冲天,士兵的哀嚎声和马儿的嘶鸣声络绎不绝,直到天光微亮,延续了整整十日的攻城战才渐入尾声。   荣桀留下一队人打扫战场,安置好阵亡的士兵,这才骑着马往县衙赶来。   墙上的士兵们激动的看着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欢呼起来:“我们赢了!”   是啊,他们赢了。   荣桀飞奔至北城门下,见那个被他们反复加固的北城门已经破败不堪,随随便便一踹就七零八落的散下来,成了断壁残垣。   里面的巨石已经被清开,荣桀翻身下马,大踏步走进了怀远县城。   早先被他们安抚在家中的百姓已经鱼贯而出,他们看着荣桀高大的身影,每个人都差点喜极而泣。   他走了一路,跟士兵和百姓们微笑问好,过了很久才回到县衙。   颜青画就站在衙门口等他,远远见他神采飞扬的回来,心里头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虽然他一身尘土,满面血污,却也难以掩他英俊的容颜和威仪的气度。   直到这时,颜青画才发觉自己眼睛湿润了,她哽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些。   “你回来了。”颜青画大踏步走到他面前,仔细的看了看他。   虽然在外奔波十日,他气色也还是很好,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是精神矍铄的,只是脖子上手上都受了些伤,露出些斑驳的血痕。   “福妹,我回来了。”荣桀低头看她,冲她傻兮兮笑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颜青画实在也不好做些什么,她悄悄握住他的手,在袍服底下晃了晃。   荣桀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从每一位兄弟身上扫过,见大家伙儿都好好的立在那儿,这才笑道:“几位辛苦了,多谢你们守住了怀远县。”   他说道,同众人一起往衙门里走。   “此番前去琅琊府,劫下粮草后我同琅琊府军询问了府城的情况。府城立城百年,易守难攻。琅琊府约莫有五个怀远县那么大,围绕在四周的城墙仿佛天堑一般耸立在那,牢牢护住了内城的一切。”   他顿了顿,接过春杏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脸:“从外城门能看见里面的瓮城,墙上还架着□□,防御工事做得极好。”   除了这个,剩下的事大家是都知道的。   原本琅琊府是有两千多守军的,其中的一千骑兵早就被朝廷征调去前线,至今未归。城中的适龄青年也大多都征兵而走,这样便填补不上空缺。   所以如今琅琊府的守军才这样少,派出这五六百人之后剩下更是不足五百。   当时云州叛乱,叶轻言便是领着手下的一千士兵冲进布政使司,直接杀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自己自立为王。   这足以证明一营的兵力是完全可以攻下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的,只要他们能进琅琊府城,一切就都好说。   然而进不了城,一切便成了妄言,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庆祝胜守城的胜利,便已经开始操心琅琊府军的事了。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章程来,荣桀便简单同他们讲了讲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又听他们说了时日来守城的情况,这才同颜青画回了房。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却一点睡意都无。   荣桀身上的军服脏的不成样子,春杏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他一进屋就赶紧进隔间沐浴更衣。   颜青画给他找了件凉快轻薄的夏布里衣,坐在床边问他:“这一趟累着了吧?你辛苦了。”   荣桀为了不跟琅琊府军正面对抗,绕了好大一圈路才抄到敌人后方,这一趟还顺手截断琅琊府军的粮草队,断了他们的后路。等这些都忙完了,又飞快骑马赶回来偷袭琅琊府军,好叫他们彻底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能不累吗?这十天他连衣裳都没空换,脏兮兮的满满都是尘土。   荣桀身上满是灰尘和血迹,他认认真真的洗洗了两遍,才终于觉得畅快些。   “我这有什么好夸奖的,辛苦的是你们才对。”   颜青画顿了顿:“这原也没什么,就是将士们不容易。”   荣桀也刚知道她是亲自上了战场的,也亲手杀了敌人。他想到这里就有些心疼,自家福妹明明是个文弱的闺阁小姐,就因为他,却要面对这些是是非非,打打杀杀。   他只穿着长裤,光着膀子走了出来。   颜青画同他也是同床共枕小半年时间,早就没什么扭捏的了。   “过来我给你上些药,这药是小韩大夫新配的,挺管用。”   荣桀背对着她,沉声道:“原你说要跟顾丫头学兵法,我以为你只是想学功夫自保,强身健体。我没想到你自己要亲自上战场的,这不适合你。”   颜青画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却反问:“那些姑娘们都能上战场,为什么我不行?你看我不是也好好的吗?我没给你丢人的。”   荣桀回过头来,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他身上蒸腾的热浪,一下子扑到颜青画脸上,闷红了她一双杏眼。   这人不在的时候,她觉得一颗心都浮着,没着没落。如今他回来了,她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点都不知道怕了。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委屈倾巢而出,寂静无声地从她眼睛里奔涌下来。   她把头埋进荣桀宽阔的胸膛里,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半天不肯撒手。   荣桀轻轻拍着她瘦弱的后背,用最温柔的声音,低声哄她:“好了,向北刚还夸你坚强得很呢,这会儿怎么哭了?是我说错了,你想做什么都成。”   颜青画从来不爱哭的,这是当日里那些恐惧和担忧一股脑的从她心里爆发而出,哭这一场也算是终于平静下来。   “你不用管我的,我哭够就好了。”   荣桀叹了口气,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我的福妹最乖了,你哭吧,我陪着你。”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抱了一会儿,直到春杏过来上晚膳才分开。   荣桀已经两顿没用膳了,饿得不行,这十几天他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   行军在外条件艰苦,只能就着凉水啃干粮,他倒不是嫌弃,只是确实没工夫用。   这会儿见着软和喷香的米粥,他的肚子就跟着咕咕叫起来。   他笑着端起碗,狠狠喝了一大口:“一会儿得跟兵营里的后勤兵说一声,这几日都给士兵们煮些小米粥,辛苦一场,也好将养将养。”   颜青画陪着他一起吃,这会儿冷静下来,瞧着倒是更精神了些。   人经的事多了,就仿佛正在蜕变的蝴蝶,早晚都能破茧而出,幻化成最美的那一只。   她笑着说:“早就吩咐过了的,最近兵营里的伙食都比以往好上不少,就怕士兵们劳累一天晚上饿肚子,那怎么行呢。”   荣桀叹了口气:“说是不想让你跟着上战场,可是没有你身边操心,我得少办多少事啊!”   颜青画微微扬起嘴角,给他夹了一块拍黄瓜。今日里的菜色要丰富一些,甚至还有一份小炒肉,荣桀把桌上的晚膳一口气都吃了精光,这才搂着自家媳妇躺到床上。   “没有你陪我一起睡也要失眠的。”荣桀发自肺腑感叹一声,没注意到身边的媳妇已经红了脸。 第70章 漏洞   这一场大战过后, 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荣桀回来十几日了, 他们也还在修整, 至少要小一个月才能缓回来。   琅琊府现在肯定也焦头烂额,一时间也管不了他们什么了。   荣桀和邹凯等人一直在忙着安置伤兵,并给阵亡的士兵家属发抚恤金,每日从早忙到晚, 轻易也不得空闲。   约莫十月中旬的时候, 他们终于忙完了,这才有空坐下来仔细商谈琅琊府的事。这小半个月来大家都累得不轻,却没有一个抱怨的, 大家的精神头十足, 能看到希望便比什么都强。   就连不用上战场的侯师爷都清减了不少, 他每日登记阵亡士兵的名录都要熬到很晚, 却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认认真真抄录下来。   几人坐在一起,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荣桀说道:“之前打劫粮草时我观察过琅琊府情况,也询问过当时截下来的后勤兵。只是他们都是最底层的普通士兵, 对琅琊府近来的攻防布置并不是很熟悉。”   他说完,见大家伙都有些沮丧,不由继续道:“其实仔细想想, 琅琊府这一趟出兵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他们不仅白给咱们送了三百多琅琊府有经验的老兵,也送了辆攻城车来, 甚至粮草都给咱准备好了, 可省了不少的事。”   荣桀若是想哄人, 一句话就能哄好, 叫大家听了心里头舒坦极了。   想来也是,琅琊府里有本事的老兵这次都派出来,剩下的肯定还不如他们,到时候攻城说不定能轻省许多。   若是怕琅琊府军不配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说到底大家都是国朝的老百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血海深仇,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且说他们虽然是“被俘虏”了,□□桀也没忒亏待他们,不仅安排了军医给他们处理伤口,一日两餐也能保证不饿肚子。   就这么关了两三天,倒是那帮俘虏自己先受不了,撺掇着几个军官过来要求投降。   一开始荣桀他们没工夫,只好压着没管这事,先叫他们再老实几天再说。   今日既然要商谈琅琊府的事,倒是叫他想起这茬来,不由提了一句。   叶向北笑道:“既他们有心投降,那总要卖些好处给咱们的。他们家眷也都在琅琊府,自然也都很想回去。”   琅琊府军一家老小都在府城里,他们这一趟侥幸保下命来,却时刻惦记家中老小呢。   再一个琅琊府军也不都是傻子,他们久攻怀远县不下,同他们的士兵一对一交战过,大多对怀远县荣家军的战力心里有了底。也正是因为看清怀远县的情况,他们才更能下定决心。   国朝腐化至今日,已经弃军民于不顾,这次奉命统帅出征的是个千夫长,也多少知道些上面的事。关在狱中没事干,他还跟士兵们说些闲话。   听闻国朝在汉阳关已经要撑不住了,中都的刘氏都已经准备撤离帝京,一开始似是想去业康,结果业康反了,便只好往衡原那边准备。   士兵们听了都是一脸愤慨,皇帝都跑了,那他们紧挨着溧水的溪岭,回头还有什么活路?   越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士兵们越是觉得这一趟出兵实在是亏大发了,这年月给国朝卖命有什么用?还不如人家这怀远县,看看人家县城里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谁还不羡慕呢。   心里认定了这些,他们态度就越发坚决,等到上面来人一请,剩下的三名军官就麻利地跟着去了大堂。   这次出兵只五百多人,都指挥使便特地从百夫长中选了一名升为千夫长,好统领他们这群“远征军”。   这位千夫长来了之后一直在后防线上排兵布阵,并未受什么伤,他原本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等到了县衙大堂上,见怀远县的首领们都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立时就腿软了。   跟着他的两名百夫长更是抖得厉害,这都咬牙强撑着才没摔倒地上。   荣桀见千夫长不像是个特利索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听说你们要投降?”   他话音刚落下,那千夫长“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行礼的动作倒是十分利落。   “荣大人,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指挥使派我们来攻打怀远县,我们自然就得来。只是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了,我们战败也回不去琅琊府,还不如留在怀远县跟着您干,等打回琅琊府,我们不就能回家了吗?”   荣桀倒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他年幼时听孟老先生给他讲话本子,总是好奇那些征战之后敌我双方如何相处?那时候他就问孟老先生,前脚刚不要命的厮杀完,后脚就心平气和地能并肩作战了?   孟老先生笑道:“乱世下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活的?既然战败就努力活下来,什么都不比命重要。只有人活着,一步步走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是吗?士兵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阵营不同,听命而为。”   荣桀那时候问:“这人世间的事真是复杂,好叫人听不明白。”   孟老先生拍了拍他的头,笑眯眯对他说:“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将来呀……”   他说罢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讲下去。   那时候荣桀年幼,无论怎么想都是想不明白的,可现在他长大了,经历了着许多事,这才懂了。   荣桀沉沉看着他们,半天才问:“若是你们能坚定投降于我,我自然能保证你们的安危,有我荣桀在一天,就有你们一天饭吃。只是……”   他顿了顿,这才道:“只是将来我们总要去攻下琅琊府的,到时候你们同原来兄弟互成敌人,可怎么下得去手?”   当然下不去手,也不可能去真叫他们去做这样违逆人伦的事,荣桀这一句无非便是要试探他们。   千夫长面色青白,他瞧着没什么主意,不是个很能扛得起事的人,却不算太笨,他手下毕竟还有三队士兵,他若是不肯投降,总不好叫弟兄们都死在这里。   他纠结许久,最终还是道:“大人,我们这剩下的三百多人也是受伤惨重。我想着您不会在怀远县盘桓太久,不如到时您留我们守在怀远县,领着其他弟兄去琅琊府。我们跟您保证,将来若是有其他差事,我们绝对义不容辞。”   这倒也不是个蠢货,他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已经是想破了头的。   荣桀听他有理有据,也算有情有义,心里便稳当了些。   “这事以后再议,眼下有几件要紧的事,我须同你问清楚才好。”他问。   千夫长忙回:“大人请讲。”   “你知道如今琅琊府留守守军还有多少?每日是如何布防的?都指挥使是什么性格?”   他问的笼统,可要回却也不好回。   千夫长沉吟良久,索性说道:“既然大人问了,我必定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们琅琊府大营按制有两千守军,其中有一千为骑兵,一千为步兵,还有些后勤兵,人数不定。上有都指挥使,下有两名千夫长,分管两营。朝廷前年已经抽调走一千骑兵,守军大营如今便只剩下一千多人,后来派了我们出来征讨怀远县,如今实际不足五百了。”   他家时代都是琅琊府的军户,对守军大营的情况也算是了如指掌。   千夫长说着,想了想继续道:“指挥使大人……倒是个沉稳性子,只是琅琊府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到底还有布政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在,按察使轻易不管衙门和军队的事,布政使大人到底是琅琊府的话事人,有时候指挥使大人便只好妥协,不过心里怎么想,我们就不知了。”   这么说来,这几位大人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啊。   “主事的人多了,很难没有分歧,”荣桀笑道,“布防呢?这个你还未曾讲。”   说起布防的事,千夫长就有些尴尬,他的脸顿时就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跟大人说句实在话,我原也就是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是靠着家里关系荫封的,根本没领过兵,营房里的大事我也不太清楚。”   他之前说的十分诚恳,这会儿也不像是骗人,荣桀心里清楚他多半不知,便只能叹了口气。   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他正想挥手叫他们下去休息,不料千夫长身后其中一名百夫长却开了口:“荣大人,小的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话音还未落下,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便又扎到他身上。   百夫长顿时就有些腿软,还是咬牙道:“大人,我原是在南城门上当差的,对于布防我知道一些。琅琊府的守城军是每日换三岗,每队轮值四个时辰,三日换岗休息。南城门外是棚户区,这里不仅有菜农和挑夫,还有在大户人家做活的长短工,除此之外还有一群转门做夜香生意的,我们叫香人。因为琅琊府每日都有宵禁,便在南城门外开了个小门,方便香人和菜农们夜里做工。”   这倒是给了荣桀新的思路,颜青画略一想便明白了。像琅琊府这样的大城,城里面错综复杂,屋宅林立,富贵人家自然要求巷子里干净整洁,繁华无忧。夜香这样的脏东西必然不能在城里处理,就连香人也不能住在城里。   颜青画想了想问:“您说南城门上有一个小偏门,每日开合有什么规定?”   百夫长忙说:“是有时间的,每夜子时会开一个时辰,方便香人进出。”   “有一个时辰啊,”颜青画轻声笑了笑,“已经是极好的了。”   等事情谈完,几个军官便下去休息了,没过几日等他们都修整好,便去军营跟其他士兵一起操练。   而颜青画这里,还有个大事要操办。   晋江书局要开张了。 第71章 开张   颜青画已筹备晋江书局多日, 只等万事俱备。   等到书本都筹备齐全,才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里开张剪彩。   里面目前摆的书都是县里儒生抄的, 原本依旧存回县衙里, 生怕丢失或者损坏。   书局里其实一共没有多少书, 却也叫没怎么见过书本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   娃娃们被父母领着过去,一本一本指给他们看, 对这些难得的书籍,百姓们连摸都舍不得摸,大多看着傻笑。   还有的父母有些雄心壮志,对孩子们耳提面命:“以后若是这些书都能看懂,咱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辈子在地里头刨食了。”   娃娃们懵懵懂懂的,跟在爹娘身后傻兮兮地听。   热热闹闹的开张之后,书局里便渐渐没那般人挤人的场景了。只也依旧行人络绎不绝, 生意并不算差。   固执的儒生们一开始不愿意去县衙抄书赚钱, 却这会儿却都愿意过来花钱抄, 颜青画看得啧啧称奇, 私下里同李氏直摇头。   他们多半租本书去三楼的茶室里,要壶怀远县特有的片香茶, 一抄就是一天。   书局茶社也提供笔墨纸砚, 只不如他们自己带了省钱, 也有那家境好些的, 会直接租用书局的, 方便又省事。   书局赚的就是书本租子和茶水钱, 再加上偶尔的笔墨费用,竟也开始有了些收入。   便是这样,这也已经是儒生们读书最便宜的时候了。   但颜青画并不满足于此,书局没开张几日,她就贴出了新的告示。   告示说的很明确,若是有农家子想要在晋江书局名下的学堂读书,家中长辈要帮县衙耕种官地,每月出工十日,一个孩子对应一个家长。   怀远县他们占领的第一个县,也是他们至今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的。   因为在雁荡山时大家伙儿都是一起出工,有志一同,收成一直都是很好,哪怕是饥荒年也没让他们饿着肚子。   到了怀远县,留在梧桐镇的冯思远还特地来了信,叫他们务必收回无主之地,规划成官地种官粮,这样无论什么年景,他们多少都能拿出粮食应对灾荒。   便是官地好划,可耕种又有了问题,颜青画、叶向北和师爷夫妻商量了几日,才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这一下地有人种了,娃娃们有书读,实在是聪明急了。   因着百姓是以工代束脩,为了叫自己娃娃能读好书,必定是非常卖命的,不会偷奸耍滑。   这告示一贴出来,立即就在百姓里引起巨大反响。除去农户,商户和军户家中也有想读书的,原来国朝并不允许随意更改户籍,商户家里到底日子好过一些,军户和匠户就更惨淡了些,托生在这样人户,一辈子便只能这样过活。   现在新的荣氏县令允许大家靠读书改籍,只要书读得好,能为县里做出卓越贡献,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然而这毕竟是新鲜事,百姓们头些天还犹犹豫豫,等到见别人家已经有人领了孩子过去登名,这才着急了。   其实他们也不求孩子将来能有多大出息,识得几个字总是好的,总好过天灾人祸没地种,想要做些别的营生都做不了,那才没活路。   一个学生一家只用出一个劳力,若是不想出也可以以束脩代之,无论如何都是可以的。   人口多些的人家这下就不怕自家地没人种,便是贫困一些,也都咬牙把孩子送了来,家里省吃俭用,娃娃一天的饭食能省出来,不会叫他们饿着肚子。   人多起来以后,颜青画便选了一处荒废许久的三进宅子给他们做学堂用,每日从那路过都能听到朗朗读书声,人人都不由自主笑起来。   做教书先生的还是当时肯来过来抄书的几位年轻儒生,他们没有那些腐臭怪脾气,教书也用心,很是叫颜青画欣慰。   县衙给开的束脩并不少,先生们自己也是满意极了的。   虽说告示上写了女娃娃也能读书,一开始确实是没有人送女娃娃过来,原本李氏还有些着急,颜青画还劝了她几句。   果然没过几日便有个军户家的小娘子,被哥哥领着过来送学,她家里只剩兄妹二人,哥哥怕自己将来上战场妹妹没着落,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有一就有二,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人家愿意送女儿读书,人多了,颜青画就特别开了女生班,请李氏做先生。   李氏从此每日都高高兴兴的往书局去教书,连家都不太乐意回了。   一直到十月中旬,晋江书院的事才彻底忙完,这会儿已经是初冬时节,天一日比一日冷下来,一不留神就换了冬装。   这一日颜青画回到县衙家中,才发现荣桀又在兵营没回来。自从守城战结束,他就整日泡在兵营不着家。也不是他不想回来,只是每日要安排的事太多,他实在是抽不开身。   琅琊府不知何时还会有新的动作,他们只能早做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的落日,红彤彤的金乌把整个怀远县城映上一层金色,落在她眼中却又是那么温暖。   看着今日天色尚早,颜青画有些想他,便也溜达着去了兵营。   现在兵营里的士兵大多认识他,老远见了就要冲她行礼。这位拿起刀就能上战场杀敌,握住笔就能上学堂教书的夫人,实在是令所有人都敬佩敬仰。   然而便是有这一身过人本领,她也依旧是和和气气,从不摆高高在上的臭架子。   见士兵都冲她打招呼行礼,她也笑眯眯点头回礼,一路去了荣桀他们休息的营房前,走到门口才发现有两个士兵正把守在外。   士兵们大多知道这位大嫂也是荣桀的心腹之一,便没有拦她,却也被她叮嘱没有通报。   颜青画就大大方方的站在门口听了起来。   只听里面荣桀沉声说道:“现如今我们已经把路线和计谋都商议好,只是人选未最后定妥。我知道阿凯十分想去这一次,可之前怀远县便是你做的内应,咱们这么多弟兄,怎么好回回都让你一人冒险?”   邹凯说话慢又结结巴巴的,这会儿就有些跟不上了,他很着急,可越着急就越说不出话来,只好在那气得干瞪眼。   在场弟兄们也都是知道他的,没人抢在他之前讲话。   只听邹凯好半天才说:“我、我还是想去,这次实在危险。”   危不危险他们心里都有数,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想叫邹凯再去冲锋陷阵了。   雷强笑嘻嘻道:“行了凯哥,也不能次次都叫你立头功,这次就让我们兄弟二人去吧。你跟着大当家一起大军围城不也很好?”   邹凯吭哧半天,最后没再坚持。   荣家军这些当家们,怎么找都找不出比邹凯再诚恳的人了,他没那么多心眼,一门心思为兄弟们着想,大家也都念他好。   雷鸣按住弟弟的手,认真同邹凯道:“凯哥是咱们荣家军的主力,这卧底内应的活还是我们兄弟最合适。”   他们几人倒是说的热闹,旁边另一把女音却突兀地响起:“连哥是管着暗探这一块儿的,自不会跟你们掺和,这次是两位雷哥出马,下次大当家可得记得,我们红缨军也不差。”   自顾瑶兰领着红缨军打赢了那一场守城战之后,她就仿佛有了主心骨,那些早年消失贻尽的自信又重新涌进她心中,叫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便是每日操练辛苦,她黑了又瘦了,却依然挡不住她明媚的笑容灿烂夺目。   她一开口,叶向北就立刻反驳:“你怎么可以去?这事多危险……”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顾瑶兰狠狠瞪了一眼:“我怎么就不能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   一向伶牙俐齿的叶先生对她十分没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儒雅的脸涨得通红。   “我没这意思。”   颜青画笑眯眯站在外面听,也多半明白顾瑶兰的心思。叶向北不是个光会藏着掖着的人,他平日里对顾瑶兰殷勤得就连迟钝的邹凯都能看出来,时不时还跟着一起起哄。   可顾瑶兰这人从来是不懂得扭捏的,她也是一派大方,叶向北对她好她就接着,反过头来也加倍的回报他。   两个人年龄相仿,相貌般配,只是性格上相去甚远,说到底却也有那么些天作地合的意味。   颜青画曾偷偷问过顾瑶兰,想将两个人的事什么时候挑明?顾瑶兰在她面前倒是难得扭捏了几分,红着脸对她说:“等到了琅琊府再说。”   他们都是无家无根的人,若是能走到琅琊府,携手共度几年也是好的。   颜青画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已经把事情落稳,这才敲门而入。   “是否都谈的差不多了?”她笑眯眯问。   荣桀往边上蹭了蹭,在身边的凳子上拍了拍。   颜青画笑着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在后腰处轻轻掐了一下。   荣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变,仿佛颜青画什么动作都没做一般,依旧满脸堆笑。   瞧见她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好,才有荣桀同她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还是按照之前咱们想过的计划,这回就定阿强和阿鸣两人领人先进。”   因这之前千夫长说的那些事儿,第一批人要假装成香人,在午夜时分从南城偏门进入。   琅琊府很大,香人本就有十几二十名的人数,再加上推车也能藏些人,这一回大约能进一个旗的人。   只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进去后要迅速藏进南城门里各处,伺机而动。如有路过的巡逻兵能杀就杀,绝不留下活口。   而大部队要提前半日从陈湾镇出发,一路往琅琊府急行军。还是由三队骑兵开路,争取赶在偏门未关时到达琅琊府南城门。   剩余的两队步兵和一队弓兵可稍后再到,一起急攻便可。   陈湾镇距琅琊府不过半日,却已经是荣家军的势力范围了。他们先在陈湾镇盘桓片刻,既能恢复士兵体力,又能缩短行军时间,实在是一举两得。   陈湾镇地理位置上佳,既能补寄又能驻军,实在很是便宜。   这一套路线他们已经反复推敲不下十次,就等最终挥军北上,一举攻下琅琊府了。   颜青画听到这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住,她面上却淡定自若的。   “计谋已成,便祝大家此去马到功成!”颜青画认真说道。 第72章 潜伏   事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 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约莫十月底的时候, 雷鸣和雷强便领着特地选出的那一旗人, 扮成流民悄悄出了城。   他们一路从小湾镇绕到东李镇,又从东李镇取道往北,最终潜伏进琅琊府南郊棚户旁的密林里。   夜香这东西也就名字好听, 实际上到底多脏多臭是个人就知道。香人们每日操劳这个, 很容易被污浊之气熏坏身体,因此推夜香的板车往往一月就要更换。   南郊棚户区里住着几十个香人,他们一般上工一日休息一日, 休息的时候就打造板车以便更换。   在他们潜伏进密林后五日, 荣桀便也率领大军出发。他们一路直往陈湾镇而去,因准备充足, 士兵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陈湾镇的镇使早就接到了政令, 他安排城北守城军营给清出大片空地,就为迎接荣桀大军的到来。   这一次他们算是智取, 时辰掐得精准, 来回没有那么多时辰耽搁, 也怕暴露先行军,便没另外安排斥候联络。   雷鸣他们务必要隐藏好身份,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又五日之后, 荣桀到达陈湾镇, 就地安营扎寨, 时刻准备出发。   另一边, 潜伏在琅琊府南郊的先行军,已经摸透了香人们每日的出工时辰。   因着棚户区的百姓们也嫌弃他们,香人们大多离群索居,住的离南城门稍有些远,每日便要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73章 胜利   这一夜的南城门军营里, 依旧如往日一般寂寥。   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打破夜的平静, 也时刻提醒着守门的两名士兵不要睡着。   两个守门未睡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约而同冲对方撇了撇嘴。   高个的问矮个的:“你听什长说了没?”   矮个的问他:“说什么?说找个机会把我们也踢出去?剩下就都是他们自己人了?”   高个的叹了口气:“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若是真被派出去,岂不是还要上怀远县送人头。”   这个形容颇为另类, 却叫两个人都有些心情沉重。   矮个的沉声道:“也是咱们时运不济, 十年前国朝太太平平的,哪地儿都没有打仗要命的事。怎么轮到咱们当值了,便就赶上这么多糟心事儿呢?”   高个的到底年长一些, 也看的更通透:“咱们也不过就在官爷手下讨生活, 现如今还能混口饭吃也不错了。”   这倒是在理,汉阳关战乱这些年, 溧水几乎是民不聊生, 如果不是几处要道都被国朝把守住,恐怕他们溪岭早就有大批流民了。   且不说溧水, 就说他们这两年溪岭饥荒, 又有多少百姓活活饿死?   两人说起这个, 心里都有些压抑,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们两个今夜当值,这会儿又不能睡,只能强撑着盯着天发呆。没过多久矮个的就扛不住睡着了, 高个的也渐渐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 一行黑衣人突然窜到了南城门的西塔楼边上。门上挂着铜锁, 雷鸣取出当年走南闯北时用的撬锁工具, 麻利地动起手来。   高个的仿佛听着远处有些什么动静,然而睡意正浓,睁了几次眼都没叫自己醒过来,便又不争气的睡了过去。   他心里甚至还想着,城里面安全得很,能出什么事儿呢?   雷鸣把刚拆下的锁扔到地上,轻手轻脚推开了那扇木门。   西边的塔楼是直通城墙上面的,这边堆满了已经晒干的木柴,时刻准备着燃起烽火向北边大营示警。   雷鸣叫一半弟兄守住门,他领着另外一半人忙碌起来。他们一人舀一桶水,来来回回折腾两刻的功夫,才彻彻底底的把这些柴火浇了个底朝天,湿的不能再湿了。   这一切都忙完,他们便都躲进塔楼黑暗处。雷鸣吩咐留在外面的兄弟守住东边的路,务必不要叫巡逻兵过来。那十几个兄弟就找了个棚户钻进去,守在里面开始闭目养神。   等待是漫长而又焦虑的,雷鸣心里默默数着数,等待着荣桀大部队的到来。   一刻、两刻,一阵嘶鸣声从遥远的天边响起。哄哄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正飞快接近琅琊府南城门,这动静太大了,就连塔楼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雷鸣猛的睁开双眼,向身边的弟兄们望去,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握住了自己的长刀,做好了攻击的姿势。   沉闷的号角从城墙上响起,那是守夜的士兵发出的示警。   声势浩大的马蹄声震得他耳朵都痛了,却没人觉得这一刻是煎熬的。   雷鸣沉声叮嘱:“大家是要拼命,却要保住自己的命,听见了没?“   弟兄们冲雷鸣使劲点了点头,纷纷站起身来。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是木槌砸到城门上的动静,几乎一瞬间就震醒了所有守城的士兵。   整个南城门仿佛被点燃的爆竹一般,一下子便炸裂开来,人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就连棚户区里的百姓都接连醒过来,嘈杂声不停。   这一刻,南城门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雷鸣听到有人从上往下跑,约莫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他看了一眼守住楼梯的兄弟们,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那兄弟无声无息的隐藏在黑暗里,等到上面的士兵刚一露面,他窜上去就是一刀,干脆利落结果了那士兵,叫他连呼救的音儿都没来得及发出。   城门之外,荣桀领着的士兵们飞速搭梯子,弓兵们拉满弓箭,退后百步整齐守在那,一波一波往往城墙上射箭。   没来得及封闭起来的南城偏门,已经成了攻城车的试炼地。无情的木槌不停地砸向它,叫它控制不住发出哀痛的呻吟声。   这攻城车是他们特地加固过的,无论是力量还是力度都比以前强上不少,不一会就砸得那城门摇摇欲坠,破门也不过就一两刻的事了。   守城的士兵还没来得及醒过来,便捏着长刀上了城墙,他们迷迷糊糊之间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然而城外敌人的长刀闪着寒光,叫他们每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总旗吼叫着,叫他们务必燃起烽火,又吩咐传令兵出去传令。然而去取柴火的士兵迟迟未归,传令兵一出城门便消失在黑暗里,总旗在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胜算了。   荣家军攻势又猛又急,不过半个时辰便登上城墙,同守城军厮杀成一团。战事焦灼,支援不来,正在总旗心力交瘁之时,一群黑色的身影又从西塔楼窜了上来。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味,那总旗紧紧捏着手中长矛,几乎有些绝望的。   敌人早有预谋,他们措手不及,这城根本守不住。   他苍凉地看着城墙下一望无际的荣家军,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转身直接对雷鸣跪了下来,沉声道:“我投降,我不抵抗。”   雷鸣大抵是没想到他这般利落,一时间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然而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总旗便挥着长矛刺杀过来,尖锐的矛尖眼看就要扎进雷鸣脖颈里。   雷鸣下意识往后退了三步,胳膊上的铠甲往前一推,只听“呯”的一声,两个人一合即分,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   “好!好!好!我敬你是条汉子!”   雷鸣大笑三声,挥着刀就冲他厮杀过去。那总旗没说什么,顽强抵抗起来。   城墙上一时战成一团,这一旗的人根本没办法抵抗荣桀的千军万马,也不过眨眼间南城门便破了。   荣桀留一旗的人守在这里,率领着所有士兵一齐攻进城去。   一时间,往日寂静的琅琊府喧闹如白昼,百姓们躲在家中,谁都不敢出门张望。   荣桀的目标直指城北大营,只要城北军营被他们制服,那么琅琊府便可收归囊中。   因烽火未能燃起,城南攻城太过迅速,等到他们都来到家门口了,城北大营的士兵们还沉浸在美梦里。   荣桀一马当先,他穿着贴身的铠甲,把一身凶煞之气显露得淋漓至极。   他停在城北大营门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戟:“儿郎们,随我杀!”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高声呐喊:“杀!杀!杀!”   直到这一刻,城北大营才猛地惊醒过来。睡眼朦胧的士兵们从军营里赶出来,他们还没来得及穿上铠甲,拿起长刀,便被破门而入的荣家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一个时辰之后,琅琊府都指挥使束手就擒,布政使连抵抗都没来得及抵抗,直接交了布政使大印。   这座屹立百年不倒的溪岭府城,荣家军仅仅用了小半夜时间便攻了下来,几乎没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迅速地而平静地接管了整个琅琊府。   等到天光微曦,荣桀才彻底松了口气。   “我原以为这一趟要费事不少,怎么反而比怀远县还要好打一些?”   邹凯站在他身后,同他一起望着外面渐渐明亮的天。   “那是因为荣哥、麾下人才济济,我们自己越来越好,您才会觉得容易了。”   是啊,他们磕磕绊绊走到今天,追随的人越来越多。麾下效力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他们每日辛苦操练,从不松懈一日,为的就是打胜仗的这一天。   他们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站得越高,他们根基就越稳。麾下的能人志士、强兵力将皆是忠心耿耿,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便是攻下琅琊府的这一刻。   荣桀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畅快,他望着外面的天,长长呼出一口热气。   当年被官吏逼着家破人亡的惨剧就在眼前,他仍旧记着母亲和妹妹惨死场景,那时候妹妹还那么小,花骨朵一般的孩子就那么没,便是后来他和父亲自立山头,也是许多年都无法释怀。   想到这里,他低头捏了捏眉心,努力让自己抛开那如魔障一般的过去。   “阿凯,咱们若是能在琅琊府站稳脚跟,你也找个姑娘成个家吧。”   邹凯难得有些羞赧,他笑了两声,没答话。   一夜烽火狼烟,转日却又是晴天。   琅琊府的百姓们早晨出来打水,才发现路上巡逻的士兵都已换了服色。   一打听才知道,如今琅琊府已经被荣氏接管,整个溪岭彻底成为荣氏之地,从今以后再不受国朝辖制。   便是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百姓的面容却依旧是麻木的,只有小部分人有些不知所措,还问他们以后能不能出来打水了。   他们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只知道荣氏士兵并没有为难他们,反而比以前的守城军要客气许多。   百姓无论是打水、出摊还是买早点都没人阻拦,这么一看又似乎是件好事了。   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百姓也确实不关心头顶上坐的人是谁。哪怕坐的不是个人,只要能叫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百姓们也不会去深究。   大抵是因为都指挥使和布政使早就遇见了这一天,他们两个人甚是平静。布政使钱文博甚至还客客气气请荣桀在布政使司里转了一圈,给他介绍这里的大致布局。   荣桀一夜未眠,却也不觉得困,忙完这些后他一个人回到客房里,仍旧久久没法入睡。   他的心静不下来,许多事都压在那,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手里的力量却也更沉了。遥远的终点还在远方,他只是刚走到第一个转角而已。   荣桀闭上眼睛,脑海里是远在怀远县的媳妇。若是有颜青画在这,她或许能告诉自己今后的路。   而守在怀远县的颜青画,也是辗转反侧。自从荣桀走后她就睡不好觉了,心里的担忧不好诉之于口,便只能自己忍下来。   就在她焦急等待琅琊府消息的时候,一封从奉金来信却递到她手中。   颜青画打开一看,这才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希望能好事成双吧。 第74章 生意   奉金的这封信来的太是时候了, 原本颜青画还操心马匹和武器的事情,这一下子奉金便能解决大半。   信是奉金张家特地托人捎过来的, 里边说他们已经从洛水那边买回了两个马群。在奉金养了两个月之后, 体态都已经稳定下来, 应当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或许是听闻了怀远县的近况, 又或许张老板本就是信守承诺之人, 总之, 之前说好的马群他还是愿意卖给荣桀的。   矮脚马可实在不可多得, 这事要紧得很,颜青画甚至等不及琅琊府那边的军报,便同冯思远一起组了个五十人的商队,当日便往出发前往奉金。   他们还是走的老路,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刚到小湾镇,便有镇使亲自出来相迎。   他不仅在县衙里给他们安排好了客房,甚至晚上还办了一桌酒席。   有荣桀新颁的惠民政令, 小湾镇的日子比以前好过许多。镇使心中感念他们,这才前前后后殷勤备至。   晚上吃酒席的时候,他特地给颜青画敬了一杯酒:“原本我们镇子年年都被掳走几十人, 这些年北边战事不停,儿郎们抛家舍业地在边关打仗,却至今也没人能活着回来。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荣大人接管下怀远县, 今年指不定还要再被带走多少人。”   镇使确实是个好官, 可他也是有心无力的。前两年又饥荒, 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实在也没有太多能力去庇护住所有百姓。   他说的这些颜青画心里都清楚,也知道他在同他们要一个承诺。毕竟百姓能安稳过日子不容易,若是将来再有变故,吃苦的又是百姓。   颜青画端起茶杯,也回敬他:“大人不必多礼,我知你心系百姓,是个称职的父母官。多余的话我不讲,只要我荣氏能撑住一日,以后咱们怀远县的政令只会比现在更好。”   作为能独当一面的首领夫人,颜青画口中所言自然是算数的。   只看他们怀远县这些弟兄每个都对她毕恭毕敬,便知道颜青画平日里在县衙里的声望。   镇使心里有了底,脸上带了些笑模样:“那我便听夫人一句,以后自当尽心尽力为百姓谋福祉。”   他们也不过就在小湾镇休息了一晚,次日清早便出发赶往奉金。   偏巧荣氏占领怀远县的政令还未被琅琊府上报朝廷,因此他们现在持有的路引依旧有效。两日后他们到达奉金,很顺利便进了城。   按照上次张老板留的信,他们直接去了东市如意行。也不过就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张老板便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虽说明面上大家都不知怀远县到底如何?张老板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他一进门就看见颜青画亲自来了,不由更是客气几分。他先与颜青画见了礼,这才恭敬道:“未曾想荣夫人亲自前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家中客房早就洒洗干净,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颜青画微微一笑:“张老板太客气了,这次确实要叨扰几日。”   这时在外面,张老板也不好多说别的,只领着他们往自家去。   路上他还客气道:“夫人怎么能说我客气呢,荣大人当时叫我一声张哥,我厚脸皮当咱们是自家亲戚。弟妹来家中做客不是应当的吗?”   这一句话就把几人的关系拉得很近,颜青画也从善如流:“张哥说的是。”   等到了张府,张老板的夫人已经等在正厅了,见了颜青画便亲亲热热迎上来,张口就喊弟妹。   晚上热热闹闹接风宴过去,颜青画和冯思远便又一起谈起事来。   冯思远这些日子独自掌管梧桐镇,可比以前稳重许多。他见张家确实有心做这份生意,便道:“这次我带来的弟兄大多擅长养马,明日去了马场,可叫他们瞧瞧张老爷的马到底好不好。若是好,咱们就把两个马群都争取下来,若是不好,也可挑些健壮的回去好生养养,能养好的。”   颜青画也是这个意思,如今他们麾下的兵士越来越多,马儿却跟不上数,一旦骑兵的数量不能扩大,便没有办法掌控全局,原本占的这点优势便也成了劣势。   她思忖片刻,道:“就怕张老板想自己留一个马群繁育,若是都卖给我们,他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   冯思远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不可以谈的,他卖给谁都是卖,先出货后出货没甚区别,你且见他一次就弄了小两百匹回来,就能知道洛水那边防线已经快要崩塌,来往交易马匹变得容易了。”   既然马儿好弄,他手下的商队必然可以稳定跑这条线,说不定这会儿还有一队人正往回赶呢。   马儿的事其实已经算是谈妥,冯思远却还操心别的事:“我上次听大人说之前小赤山遇到个奇怪的村子,对否?”   说起那村子颜青画便是一脸的古怪,那仿佛是个荒村,安安静静的很是吓人。   冯思远之前就想过这村子到底是为何而立?这一趟来奉金他便看明白了。   他笑道:“那村子定是奉金的府台大人特地设的,可能再往里去才是真正的匠村。真假两个村子套在一起,他私下贩售铁器矿藏便不会那么显眼。”   颜青画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透。   从外面那村子往外运送货物,谁知道那是什么,反正这里是奉金地界,一切都由府台大人说了算,没人敢去质疑他。   “张老板同府台大人有姻亲关系,瞧他态度,应当已经知道夫人的身份了,他能知道,府台大人必也是知道的。便是如此还放咱们入城,显然对国朝是没有多少忠心可言的。夫人和大人之前一直担忧武器短缺,属下认为这一趟可一并解决了。”   颜青画心里一松,这么一推测,似还真是如此。   只是她想起上次路遇的那一伙儿人,低声道:“便是他们愿意私下倒卖矿藏,可以前也应当是有买家的,是否能转卖给我们还不确定。”   冯思远道:“我之前推测,那行人应当是云州来客,既然云州的人能买,我们又未尝不可?”   这倒也是,奉金府台既然敢做这生意,便也不会管买主身份了。   冯思远这些时日要同各色人打交道,头脑比以前要灵活许多,他摸了摸刚养起来的胡须,边想边说:“夫人您看,既然他们知道咱们已经在梧桐镇起事,如今怀远县也已经收入囊中,他们对此如此清楚还叫咱们进了城,其中颇有些深意。我观张老板的行事做派,不像是想对咱们动手的样子,不是敌人那必然就是朋友了。马匹是生意,铁器也是生意,云州才多大点地方,肯定没办法独吞小赤山的矿藏。咱们手里有银子,分出一部分卖给咱们可是一举两得。”   他这分析倒是在理,颜青画心里便安稳不少。   这事一定,两个人便算了算这一趟所需的花费。不算银子不要紧,一算颜青画就觉得账务吃紧。   “还真是花钱容易赚钱难。”颜青画叹了口气。   冯思远现在说话办事都很利落,竟还安慰起颜青画来:“夫人不用焦虑,等这一季的商税和农税收上来,府库里一夜之间就能堆满银子,现如今我们必要努力充盈自己,不能再去管花费几何了。”   以前他们需要自己一点一点的赚辛苦钱,现在却不用了,只要能把镇县省府管理好,保百姓平安一生,便也会有丰厚的回报,哪怕他们收的税比国朝要少许多,却也足够养活整个军营了。   颜青画心里头安稳了,这一夜睡的就踏实许多。次日上午张老板早早就过来,客气邀请叫他们去新立的马场逛一逛。   他确实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物,便是去洛水贩马,一次便就能弄了这么多回来,旁人是绝对没这等手腕的。   颜青画和冯思远领着几个弟兄一起去了马场,这边早就被张老板打理得干净整洁,一匹匹油光水滑的矮脚马正欢快的在草场上奔跑撒欢,瞧着漂亮极了。   冯思远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汉子,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便笑道:“张老板实在是厉害,您的马是真好。一个个身健体朗,一看就知道饲养很是仔细。”   张老板难得有些得意:“那是自然的,我费这么大功夫把马弄回来,可都不希望好好的。”   颜青画深深望着成群的马儿,不由微微眯起眼睛。   “不知张老板想做个什么样的价?”她轻声问。   张老板依旧满面笑容:“不知弟妹要什么数?”   颜青画往前走了两步,倒是毫不客气:“我都要了。”   张老板心里早就有了准备,这会儿一听倒也很是淡定:“既然弟妹全都要,我也不好留着不给,若是问价格,我可以给个最合适的。”   他顿了顿,面上的笑却都压了下去,瞧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市面上的枣红马多少一匹,我的矮脚马就可多少一匹给弟妹,只是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情。”   颜青画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认真,不由也跟着垂下眼眸。   张老板看身后的人都没跟上来,便郑重对颜青画低声道:“我真心想做这生意,便也实话实说,我一家老小都是土生土长奉金人,如今的府台大人是我家夫人的亲弟,也是我总角之友。他日是荣兄弟能有一番作为,我不求别的,只求他能保住我同我妻弟阖家老小性命。” 第75章 兵器   张老板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情真意切, 哪怕他们再是家财万贯,再是府台大人的姻亲,也终归怕这虚无缥缈的世道。   颜青画认真看了看他, 见他确实把满腔真诚都说了出来, 便不由十分感慨。   “旁的不说, 就冲张哥愿意把这两个马群都卖给我,咱们这份善缘便也结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们也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若是有朝一日我们还有机会再到奉金, 定不会动张哥一家分毫。”   她虽然说得模糊不清, 可意思却已经有了, 有她这一句保证,张老板顿时松了口气。   别看他只是个商户人家, 眼光却长远得很, 奉金位置极好,既有棉花粮食, 又有矿藏铁器,往北便是接壤鲜卑各部的宁河,而往南则要到云州去了。因位置极为特殊, 若他是荣桀, 他一定会对奉金动心。   他日荣桀若真有大造化, 掌控溪岭后要动奉金是早晚的事。既然朝廷可能改易, 还不如早早打好关系, 赚钱都比不上命要紧。   这事一谈妥, 大家便都高兴起来,双方都有了满意的结果,简直是皆大欢喜了。   等核算完马匹的数量,又谈好价钱,后续事宜便交给冯思远操办去了。   一行人回到张府,张夫人却已等在前厅了,她是个直爽利落性子,不过就一两日就同颜青画处得亲如姐妹。   见她终于忙完回来,张夫人便非要拉着她出去逛逛,好叫她领略一番奉金的繁华。   颜青画来奉金这是第二次,头一次匆匆忙忙的,什么也没来得及细瞧。这一次事情办的顺利,她便也有了些兴致。   别看颜青画穿着打扮一向素雅端方,从来不弄那花里胡哨的金玉装扮,可她谈吐大方,进退有礼,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哪怕穿的再是简朴,也没人敢把她当作普通农家女来看。   张夫人也是富贵人家的管家夫人,却对她一见如故,除去身份地位不说,颜青画本身便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两个人一拍即合,手挽着手去了琳琅街。   这里做的是红妆生意,卖的大多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衣服首饰胭脂水粉不一而足。奉金到底是大城,铺子里面许多东西都比怀远县的要好上许多。   颜青画想着他日总要去琅琊府,她怎么也得把自己打扮的像模像样,再不能同以前一般了。是以她大大方方买了几身绣花袄裙,又对应着配了几套头面,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张夫人也劝道:“之前我就想说弟妹打扮得太素净了些,虽说是青春年少,也不能掉了身份不是?你陪着他走这一段儿也是十分不易,如今稍微松快些,可得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省得将来他越爬越高,回头都记不得你这人呢。”   颜青画就跟着笑:“他是不敢的,我们当家的那人我知道,最实在不过了。”   张夫人摇摇头,伸手点了点头她眉心的额妆:“他现在是老实,只是因为他还在县里,你等他到了琅琊府,繁华富贵一瞧,怕是一刻不等就要变心。男人都善变,你可不能一门心思的就信他的鬼话。”   听她这话说的,仿佛张老板平日里如何花天酒地一般,可颜青画观张府一切,他们夫妻怕是感情极好呢。张老板对这位夫人也是极尊重的,连怀远县的事他都一一说给夫人听,想必不是貌合神离的表面夫妻。   她是过来人,也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颜青画很是受教:“嫂子说的是,一会儿我们再去胭脂阁转转,我好买些新鲜颜色回去打扮打扮。”   张夫人眼睛一亮:“这才对呢!弟妹长得这般如花似玉,便要日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说全为着他,便是你自己心里头都开怀。”   两个人不一会儿便把一条街都逛完了,颜青画见她这会儿心情正好,想了想还是同她问:“不知奉金是否有书店?我想去买些书回家读读。”   若说荣桀如今一门心思都在兵营里,颜青画的心神就全落在晋江书院上了,那是她一手建成的,里面满满都是她和先父的念想。   父亲在世时总说平民愚钝,百姓无法读书才是国朝的悲哀。这书院是她父亲的遗志,也是她自己的愿景。   且不论男女,只要用心读书,将来总能有别的出路。   “奉金自然是有书店的,只不过如今书本昂贵,且若是无奉金的户引,外地人也根本无法在奉金买书的。”张夫人说道。   颜青画顿了顿,反问道:“若无户引,寻个奉金本地人不是也可以买吗?这怎么就成了稀罕物呢。”   张夫人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满都是嘲讽:“傻丫头,你以为人人户引都一样呢?奉金的户引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若是我哥哥那样的读书人去买,书店自是可卖,可若是我家这样的商户去买,除了启蒙课本,其他是翻都不让翻的。”   她说罢停了片刻,轻声说道:“你若是能找到愿意帮你买书的奉金儒生,那才好办事。”   颜青画略想一下就顿悟了,就像当时她在怀远县开书局似得,花银子请人过来抄书都没人肯来,清贵的士大夫哪里能做这样的下等差事呢?他们自持是读书人,必定是瞧不上普通人的。   张夫人家里说起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只是当年家里的贫穷,若不是为了要张家的那笔聘礼给儿子上京赶考,定不会让女儿嫁入商户人家。即便是嫁了,她父亲也嫌她丢人,之后几年都不愿同她来往。   一想起这个,张夫人面容就略有些苦涩,若不是她弟弟一心念着姐姐的好,这才没断了两户的姻亲关系。   她既然敢这么同颜青画说,便是能办这事。   颜青画笑道:“嫂子同我说这个,我就知道你是能办事的人了。这两日我便要回去了,还要托嫂子辛苦这一场,帮我操持操持。”   张夫人问:“你要多少?”   颜青画索性道:“实不相瞒,我虽然不是什么读书人,平日里却就喜爱读书,在家中闲不下来,便操持着开了个书局。只是书局藏书有限,至今还空空荡荡的很不像样子。”   张夫人倒是没想到她不仅能当荣桀的主,出来谈这么大的买卖,甚至还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直感叹颜青画命好。   “我还不知弟妹有这等大本事呢!”她不由嘀咕道。   虽说张老板平日里是很尊重她,家里的大小事务皆由她一人做主,可若是叫她出门去做生意,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她原也以为这没什么,世人皆是这般想法,女人便就应当相夫教子,管你有什么爱好,有什么本事,能管好家便不错了。   颜青画笑笑,眼睛里似有光芒:“我刚也说我们家当家的是个好人啊,平日里最是尊重我的,我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所以我才心甘情愿跟他走到今天。”   张夫人见她那容光焕发的模样,也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定是极好的。   兴许是被颜青画的劲头打动了,她便一口应下来:“既然弟妹开了这口,这事我一定就给你办成,多的不说,一百本我还是能给你弄到手的。”   颜青画眼睛一亮,忙冲她鞠了一躬:“无论如何,我先多谢姐姐肯仗义相助。”   张夫人是直爽人,一把把她扶起来:“你若还是要谢我,我便要生气了。”   颜青画笑眯眯说:“我瞧着嫂子也是个有担当的人,日后若是有其他机缘,我们说不定还能还能更近一步。”   张夫人有些不明白,颜青画就细声细语道:“我总想着叫百姓们都能读上书,是以只开一家书局是不够的。他日若是有幸能在奉金开上一间分号,定要交由旁人帮我打理。”   张夫人心中一动,竟隐隐有了些期待。她没把话说死,转头却说:“我家在西市口还有个三层的临街铺面,这几年先是租了出去,不过随时都能收回自家用呢。”   两个人这一场对话说的稀里糊涂,却都叫对方听了个明明白白,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惬意,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回去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谈天说地,颜青画见气氛正热,这才开口相问:“不知嫂子是否能帮我引荐令弟?我有要事想同府台大人商议一二。”   张夫人捏着话梅的手顿了顿,她再次认真打量一番这个年轻的媳妇,不由感叹道:“你男人真是信你。“   颜青画这一趟远至奉金,不仅要给他们荣家军购买战马,这会儿再看,竟还有另外一番深意在里面。   若荣桀对她没有十成十的信任,定不会叫她一个女流之辈跑这一趟。   颜青画淡淡一笑:“因他知道我能做成事,也知道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便从来不会多嘴去管我。他信我就像我信他一样。”   她顿了顿,正色道:“嫂子可放心,我给出的承诺,同他的是一样的,他日绝对不会反悔。”   张夫人心里一阵纠结,最终也没敢全然答应下来,她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明日上午我亲自去弟弟家请他一请,若是他晚间肯来,到时咱们一家子用餐家宴,席面上也好说说话。”   一家人吃顿饭也是没什么,事情能办成就办,不能办成也不会伤了和气。   张夫人到底是治家能手,一句话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颜青画觉得自己从她身上学到不少,不由冲她拱了拱手:“嫂子若是男儿,他日必能建功立业,我有你帮这一场,以后定不相忘。”   次日晚,年轻的府台大人如约而至。 第76章 满载   虽说张夫人是请了弟弟晚上过府家宴, 然奉金府台却十分的有礼有节。   他申时初刻便早早来了,也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素色道袍,同姐姐姐夫聊的都是家事。   颜青画原不知道他来得这般早,晚上她打扮妥当去了正厅的,才发现他正在那逗张夫人的小儿子。他同张夫人有七八分像, 都是十分和气的长相,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年轻极了。   见有外人来了,他便利落起身整了整衣裳。兴许是张夫人同他说了颜青画的样貌,他没等姐姐介绍,便拱手笑道:“这位便是荣夫人吧?”   颜青画也冲他行礼,口中客气:“赵大人安好。”   张夫人娘家姓赵, 也是奉金的世家大户。在奉金很是有些脸面, 若非如此, 以赵大人这样年纪是很难做到一府父母的。   张家夫妻见人都到齐了,便张罗着大家一同坐下,家中孩子也被下人带了出去,并未同他们一桌用膳。颜青画知道他们是要谈正经事的,也不避讳什么, 特地带着冯思远一起来。   还同赵大人介绍:“这是我们怀远县的师爷。”   她这么一讲,赵大人心里就明白过来, 知道他也是荣桀的心腹。   落座之后, 席面便依次铺开。   张家虽是富贵人家, 却因着有张夫人这样的贤内助,近些年来是越发清雅了。这一顿晚宴安排得极为妥当,没有那么多珍稀食材,却样样都是精心调配的家常菜。   不仅赵府台心里满意,就连颜青画也能从这些这一餐一饮上体会到张氏的用心。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酒不停,谈笑热络,也算是宾主尽欢了。颜青画依旧是不喝酒的,不过有冯思远在,他们这边到底也没落了面子。   等到酒过三巡,颜青画见大家已经用了个七八分饱,便轻轻放下筷子,转而端起茶杯来。   她慢慢站起身,冲赵府台推了推茶杯:“这次我们能这般顺利,还要多谢府台大人额外开恩,我便以茶代酒,敬府台大人这一杯茶,实在是多谢您。”   赵大人也忙站起身来,特地换了酒杯端起,笑道:“荣夫人实在是太过客气,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颜青画也冲他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   等到客气完了,颜青画便开始提正经事,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道:“我们这趟前来,其实是有两桩生意要谈的,一桩已经谈完了,剩下一桩不知赵大人意下如何?”   赵府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时间没有答话,他心里头肯定清楚,却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颜青画见得场面多了,丝毫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生气。她顿了顿,再问一句:“今日大人赏光前来,我是否可理解为大人愿意同我谈其中一笔买卖?”   赵府台见她谈吐大方,不由也跟着笑了一下。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夫人既已说到此,我便不跟您藏着掖着。我们奉金确实是有矿藏,手里也有一批打造好的铁器。我也不介意跟您说,早些年我当上府台后,便开始做这生意。”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手里没个把银子,这些年奉金的百姓是过不下去的。”   便正是因为他是个好官儿,颜青画才愿意同他商量这买卖。   他私自贩售铁器的所有盈利,自己没落下半钱,全部填补了农税和商税。这两年其实川西也干旱,因有这笔营生,百姓便不用挨饿受穷,把家中所有粮食都交了税。   颜青画拱手说道:“我知道你心系百姓,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官,我们家大人也是如此的。若不是之前日子实在艰难,国朝压迫至极,我们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至于……”   她这话虽没全讲出来,大厅里却瞬间安静下来,一时间没再有人讲话。   倒是张夫人胆大心细,不一会儿便笑着捏起筷子:“咱们先把饭吃完,一会儿吃晚茶时再去细谈你们的大事如何?”   颜青画冲她笑笑,十分感激地冲她举了举茶杯。   之后席面上便开始说些奉金的风土人情,没再说这般严肃的正事。   等到晚膳过后,盘碗都撤了下去,下人们上了几壶好茶,便都退了出去。   赵府台知道颜青画这一趟不达成目的是不肯走的,估算着这一次的生意应当能做成,他沉吟片刻,便说道:“我手里的货可不少,夫人若是想全部吃下,不知家底不够用?”   颜青画自不可能把家底都掏空,她闻言笑道:“既要合作,大人总要给我个实在价的。这年月大家都不容易,大人做生意是为着百姓,我们自然也是的。”   她说到这,突然话锋一转:“说句大不敬的话,明年再来收税银的,指不定要换人呢。”   府台大人挂着笑的脸一下子就僵了,他愣在那儿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事其实人人都清楚,有些人心里也跟着盼望,可就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着他的面讲出来的,颜青画是头一个。   颜青画自己说完是镇定自若的,听话的人却心中打颤,赵大人到底是一府之长,也不好显得自己胆子太小,只好委婉说道:“夫人这话说得有些长了,咱只看今朝吧。”   颜青画却说:“不求长远,只求今朝的都是圣人,大人不如多为百姓考虑。”   她态度十分坚决,便在人家地盘谈买卖也毫不胆怯。   赵大人见她一脸严肃,倏然一笑:“既然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不给个优惠实在也说不过去,这一批货,我按云州价的九成给你,如何?”   颜青画不知云州价格几何,却也翻过怀远县的武器往来账簿,心里对价格是有数的。她听罢没立即答应,却反问他:“大人不怕云州那边不高兴马?”   赵大人淡定看着,洒脱地说:“咱不去谈云州到底如何,只问夫人能吃下我多少货才是要紧的。”   知道他是确实有心做这买卖,颜青画便松了口气。她问:“大人手中还有多少长武器。”   自他们上次在小赤山附近遇见云州来人,已过去将近五月有余,且算云州未再来人,那这五个月奉金的匠人们肯定也不会闲着,库存只怕不少。   赵大人伸出手,冲她比划了一个一字:“长刀、长戟、长矛、长剑,我各有一千把。我卖给云州两银子一把,给夫人可做到一两八钱。夫人若是全要,最后还能抹零凑个整数,另外再配五辆马车给您送回去。”   他这一番话说的,实在已经很有诚意了,颜青画这次出门确实带足了银两,可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银子,她也好生心疼。   颜青画沉默一会儿,同冯思远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说:“实不相瞒,我们若是全部买下其实是有些难的。眼看已经入冬了,不知赵大人是否能再陪送两百斤棉花给我,也好叫我们怀远县的士兵们能过个好年。”   赵大人原本绷着的脸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长长出了口气,冲她拱了拱手:“夫人真是谈价的高手,云州那边的男人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颜青画一点都不得意,她淡笑道:“家中不易,这些也不过是百姓交上来的税银,他们一年年辛苦,我们自当是能省些就是些的,真不敢乱花分毫。”   话谈到这,便已经算是落成。他们也不敢落成纸面契约,只凭诚信来合作。   两方算了个大概的数,最后谈妥至七千两银子。一共买下四千把武器、五辆马车和两百斤新棉花,把数都说好,又订了带颜青画去看货的日子,府台大人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散席后,颜青画便回了客房准备休息。她刚躺下没多久,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颜青画一听是张夫人,忙起身迎她进来。   “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还有什么事要谈?”   张夫人摇了摇头,却神神秘秘的拉着她坐到椅上,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她瞧。   她脸上满满都是兴奋:“我之前派人去打听,除了书店里的书能给你弄到手,还有些民间私刻的杂书。这些都不能在市面上贩售,都是他们儒生们私下里交换着看的,你若是想要,价格要比书局出的书要贵一些,内容却是真的不错。”   朝廷严禁民间私自印书贩书,便是开书店,也要去皇家书局进货。但依旧有些小书坊胆大,敢做这抄家杀头的买卖。   便是这些书印出来只有儒生们奉为珍宝,流通不了多少本出来,比着皇家书局那定价,小书坊其实也是赚钱的。   颜青画眼睛一亮,仔细看了一下纸上书名,她确实没想到张夫人还有这等本事,不由很是惊讶。   “嫂子真是有大本领的人,我如今都急着想过来开书局呢,有你在,咱们这买卖定能做得极好。”   张夫人羞涩一笑,烛光下的脸蛋儿红成一片,眼中却有细碎的光。   她低声同颜青画说:“我瞧你跟我弟弟谈判的劲头,心里也觉得热火朝天的。你别瞧他端着府台大人的架子,表面上客客气气的,私底下的臭毛病可以不少。他能同你这么顺利谈下去,一多半是因你一看就是诚信重诺之人,再一个也因为你冷静自持,没怯场。”   颜青画却摇了摇头,对张夫人推心置腹:“嫂子可不值当这般夸我,今日若是嫂子同我换,你也一定能办好这事。我来奉金一下子便办成三件大事,这里面无一没有嫂夫人的功劳。若是没有您,后两件大事我是真的很难办下来的。”   她顿了顿,笑的畅快肆意:“世人总说女人无用,又凭什么呢?男人能办成的事我们能办成,男人不能办成的我们依旧可以办成。”   张夫人不不由有些眼眶发热,她握住颜青画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我等着你来奉金的那一天。”   这一趟颜青画他们满载而归,三日之后,他们赶着马群,驾着装得满满的马车,一路往怀远县疾驰而去。   前方朝阳似火,繁花似锦。 第77章 省府   或许是因为他们这一路回奔的阵势滔天, 怀远县的守城士兵实在是被惊着了, 他眼看成群的马儿向县城飞驰而来, 吓得差点跑上城墙燃烽火。   倒是另一名士兵眼睛尖, 瞧见了骑在队伍之前的颜青画和冯思远,不由大笑出声:“你慌张什么,是夫人回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那士兵才冷静下来, 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人。   颜青画买了小两百匹战马的消息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怀远县,她刚通关进城,便被匆匆赶来的叶向北迎了个正着。   叶向北激动的看着她,张口就问:“多少匹?”   颜青画比了个数:“一百八。”   听到这里,一向冷静自持的叶向北也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辛苦夫人了, 这一趟你们真没白去。”末了他还感叹一句。   临行之前,他们还怕张老板那边坐地起价, 价格要的太高, 或者是想自留一个马群, 他们没办法全部都吃下来。不过这般看来,张老板到底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没叫他们白白跑这一趟。   一行人一路进了县衙, 等侯师爷也匆匆赶来, 颜青画才坐下喝了口茶。   “其实这一趟我们不光买回来矮脚马, 还有更不好弄的宝贝。”颜青画润了润口继续道。   叶向北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侯师爷机敏, 有些迟疑地问:“难不成买到要紧的军需?”   颜青画粲然一笑:“师爷所言甚是, 您不愧是老官场啊。”   叶向北这才忆起之前他们私下谈过的事:“莫不是此去奉金,真的寻到矿藏不成?”   颜青画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更浓:“比那更好,我们直接从奉金买了几千把兵器回来,便是之后我们要扩军,也不用担心武器不够用了。”   她话音落下,叶向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难得这般激动,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别说是他跟师爷这样刚听说的,就连颜青画这个经办人,至今也还是难掩开怀。   不过好事说完,颜青画便顿了顿,小心翼翼问:“我之前走的匆忙,没来得及收信就离开了,大当家那边是否已经稳妥?”   回来县衙这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一直没敢问荣桀那边的事儿,就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有道是关心则乱,瞧怀远县如今这安安稳稳的样子,荣桀这一趟琅琊府之行,便是随便一猜,也能知道十有八九成功了。   听她问起这事,叶向北便更是高兴,他笑呵呵说:“其实夫人那天走的早了些,再晚几个时辰,琅琊府的信就能送到了。这次大当家去琅琊府所行十分顺利,比当时咱们攻下怀远县还要快一些。天没亮就控制住了整个琅琊府城,这几日已经开始重新颁布新政令了。”   颜青画见他说得这般肯定,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喜上加喜的开怀终于涌上她的心头,叫她脸上笑怎么也落不下去:“谢天谢地,赢了是最好的结局,这一趟没什么伤亡吧?”   “琅琊府那边基本上没怎么抵抗,哪里会出什么伤亡。便是琅琊府原守城军也没太大死伤,没几天就收编到咱们麾下,已经成了自己人了。”   大概是因为当时派了六成士兵过来进攻怀远县,便是这样还久攻不下,琅琊府的士兵们自觉不如,没怎么用力抵抗。   “虽然琅琊府布政使瞧着不太像样子,都指挥使倒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如今他也领着百人跟着大当家一起操练呢。”   听见琅琊府形势一片大好,颜青画也终于有些热血沸腾之感。   既然已经攻下琅琊府,那么上行下令,大约年底前他们便能控制住整个溪岭,到时再扩军守备,大概才能有一方诸侯的架势。   便是已经独占一省,他们也不能松懈一丝一毫。如今中原依旧是国朝占优,溪岭往南是云州,往东是业康,再往西北去又是国朝久攻不下的鲜卑部。若他们不能在溪岭站稳脚跟,早晚还要被别的国省吞并,到时候才真是叫天天不灵。   几个人把喜事一说,大家心里头便都十分痛快,叶向北还说:“大当家之前来信催您过去,只是您那时候已经去了奉天,我便回信说嫂夫人不在家,可把大当家急坏了。”   颜青画就抿嘴笑:“他这脾气急起来,可是一点脑子都不带动的。”   回来这几日他们先把马儿安顿好,冯思远便要出发回梧桐镇了。那边的冬衣马上便要赶制结束,冯思远一直盯着这事,已经急了好些天。颜青画把新买的棉花一并给他带回,不由叮嘱道:“如今咱也不缺这些什么,士兵们的冬衣一定要做得实在些。冬日里值夜操练很冷,可别叫他们冻坏身子。”   冯思远笑笑,态度倒是十分坚定:“夫人请放心,早先咱们定过样的,当时如何要求,我便是如何安排的。婶娘们个个手艺精湛,也都是顶好的人,不会做那偷工减料的腌渍事。”   这差事是原来他们寨子里的婶娘们做的,都是自家人,颜青画是相当放心的。大家本就是普通百姓,只想一直安安稳稳的留在启越山上,不愿意跟着出来,颜青画尊重他们的选择,同荣桀商量过后,便没再坚持非叫他们一块儿搬来。   等装好车,颜青画又拜托他件事:“我山上家中还有四箱书,得运过来才好。正巧要叫小董过来去匠造局当差,冯先生回去后叫他收拾好包袱,连人带书一起给我送来怀远县便是了。”   冯思远应下,匆匆而去。   在等董迎风的这几日里,颜青画一直怀远县家中收拾行李,虽说在这只住了几个月的时光,存的东西倒也不算少。此去琅琊府他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东西自当带全。   随她一起去琅琊府的不仅有董迎风和叶向北,还有师爷一家老小。   这次师爷不再去衙门当差,而是直接给荣桀做幕僚,他跟随荣桀在外,李氏便做了内管家,帮着颜青画打理内外事务。   这一次他们全家都要从扎根的故土搬走,确实也是存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县衙的事好安排,晋江书局也好打理。这本也不是颜青画全部经手出面,一向是由掌柜在操持生意,县衙里新提拔的县令也会管好学堂的事,她们不用太过操心。   五日之后,董迎风匆匆赶来。也不过就小半年未见,这孩子却长高了半个头,瞧着比以前结识许多,不再如女儿家一般娇小玲珑。   颜青画问他:“愿意去匠造局吗?可能会很辛苦。”   董迎风使劲点了点头,答:“我愿意!”   一行人准备好后便要出发,整理好的马车一早就等在县衙门外。   等颜青画他们用过早膳出去之时,才发现怀远县的百姓不知何时守在了门口,兴许是听到风声,一起过来送他们一程。   这几月在荣氏掌管下,百姓的日子好过太多,百姓感念他们的仁政,才有如今送行这一出。   颜青画见一位六十几许的老妪守在车前,不由上前扶住她:“阿婆这般岁数了,赶紧家去吧,将来若有缘分,我们说不定还能回来相见。”   那老妪身体健朗,耳聪目明,自是认得她的。她伸手摸了摸颜青画的肩膀,笑眯眯同她说:“你们夫妻是心善之人,好人便能有好报。”   叫她这么一说,原本还无离别愁绪的颜青画,突然就热了眼睛。她低头擦了擦眼角,给了那老妪一个真诚的笑:“那就借您吉言了。”   百姓们目送着车队缓缓离开怀远县,直到再也瞧不见了,这才各自家去。   因战事已定,这一路他们也并未着急,慢慢悠悠走了大概小十日,才终于望见琅琊府高大巍峨的城墙。作为溪岭的省府,历经百年有余的大城,琅琊府的气派自不在话下。   一队士兵正守在城门前,远远见这么大一个车队过来,不由心生警觉。   等车队行近,守城士兵才发现他们来人并不多,多的只是马车而已。   叶向北坐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手上拿着荣桀派人送过去的通关文书,等士兵过来询问,便直接递到他手中。   这是由布政使直接签发的通关文书,守城的士兵虽不认识他们,却看得懂上面的签章。确认过内容和真伪之后,当即就客气地打开了城门。   “布政使司在城中,先生一路往北去,途径庆隆街和兴隆街便能看到。”   叶向北冲他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多谢。”   车队随即又行驶起来,慢悠悠的往城里行去。   仿佛半月前的那场战争,没给琅琊府的百姓带来什么磨难,他们一路经过商街,所见皆是热闹而繁华的。脚下的青石板路平整而坦荡,车行走在上面并不十分颠簸。   琅琊府中的主道宽敞干净,两旁的商铺栉比鳞次,车来人往,自是络绎不绝。原来的百姓如何生活,如今也一点都没变。   颜青画多少有些安慰,她对跟在身边的春杏说:“瞧着比咱们怀远县要漂亮许多呢。”   春杏反正家中已无亲人,她去哪儿都要跟着的。这会儿不由也笑了:“倒是我命好,跟着夫人这般的好主子,还能上府城里见见世面。”   颜青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布政使司比咱们以前的县衙大不少,你打扫起来岂不是要更辛苦?你这傻丫头。”   春杏倒是明白人,她一点都不含糊:“便是布政使司大了,咱家的下人也会有更多不是?哪里会叫我一个人全做了。”   颜青画把目光又放回街上,没再同她贫嘴。   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布政使司门前,抬眼便瞧见宽敞青石大门外玲珑可爱的一对石狮子。   颜青画被春杏扶着下了马车,站在门口打量这座雄伟的建筑。到底是掌管一整个省的布政使司,便是大门都有怀远县衙三个大了。   她正站在那发呆,突然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抱进怀中。   颜青画笑着往后一靠,同他说:“这真好。” 第78章 初吻   布政使司前院有三个大堂, 都是审案上堂用的, 除此之外,还有书房、内衙、宴厅、库房等, 前院儿就几乎有整个怀远县衙那么大了。再加上占地极广的内院,瞧着敞亮极了。   小半个月没见自家媳妇, 荣桀很是想念, 低头瞧了瞧她, 见她还是走时那般样子, 没胖也没瘦,他便不由傻兮兮笑出声来。   “这一趟累着了吧?家里早就收拾好了, 晚上好好歇歇,明日再带你家中逛逛。”   颜青画也抬头打量他,到底他是出来打仗,便是听说这一趟几乎没什么危险,她还是怕他受点暗伤又不肯说。不过见他这神采奕奕的样子, 颜青画便也安了心,知道他应当没受大伤。   荣桀悄悄握住她的手, 放在手心上捏了捏, 牵着她往后院去:“内宅有几栋小楼, 都是围着池塘建的, 其中一栋的露台上种了许多花, 卧室边上还有个宽敞明亮的书房,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 便做主挑了那一栋做咱们的新家。”   一见了她, 沉默寡言的荣大人也啰嗦起来。   “布政使司这儿也有许多藏书,我已经让人清理出来,摆进书房里,等你有空便能读了。”   颜青画也捏了捏他的手,笑得一脸甜蜜:“你平日里军营那么多事,不用总操心我。”   荣桀牢牢握住她的手,同她一起走进后宅。布政使司是江南风格,全部皆为白墙青瓦小楼,瞧着很是有一派烟波江南的风流写意。   穿过前后院之间的垂花门,远远就能看到一湾小池塘,因着已经入冬,显得略有些萧索,却也让人盼望春日的来临。池塘周围零零散散落了几栋小楼,再往后去还有几排精致屋舍,荣桀道:“那边是门人住的,侯师爷一家的宅子我已经叫人打扫干净,保准比以前的要好。”   颜青画笑着点头,又听他讲:“从布政使司往北去有一条长巷,两边皆是官宦人家,因着这些年世道不好,倒也空出了几个宅子。我给给弟兄们一家分了一个大院子,向北的也早就留了出来,只等他们搬进去住。”   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虽不好听,理却是这个理。   “不过这群小子都是孤家寡人,每日都在军营里泡着,分了宅子也是白分,他们根本就没回去住过。”   颜青画笑:“等过完年,我就操持这事,总也叫他们能成个家,有个亲人。”   池塘边位置最好的那一栋,眼睛花一眼就认出是荣桀给他们选的家。虽是初冬的时节,露台上难得有些新鲜颜色。颜青画被他拉着进了门,抬头就是宽敞整洁的客厅,两边还各有一个偏厅,一边做成茶室,一边改成了小会客厅,方便大家私下里商议正事。   二楼有两间卧房并一个书房,还有一个小隔间专放衣服被褥和各种器具,也是十分宽敞。屋里布置的倒是十分素雅,很是合颜青画的眼缘。   “这里真漂亮,我很喜欢,你辛苦了。”颜青画笑道。   荣桀被自家媳妇一夸,美的要飘上天去,便说:“这原是上一任布政使住的,他离任后换成了现在这位钱文博大人。钱大人不喜欢住在池塘边,一直住在东边的风雅阁里。这边儿也不算空置太久,家具重新打蜡抛光,便又跟新的一样了。”   除了旧家具,颜青画发现荣桀还添了几样新的,一个是卧房里的妆台,还有一个是书房里宽敞平整的书桌。这两样都是为了她,颜青画心里头更是甜。   等到进了卧房,颜青画坐到妆台前,东摸摸西摸摸不闲着,瞧着是喜欢极了的。   妆台上立的铜镜能影影绰绰看见两人的身影,趁着没有外人在,荣桀低下头,在她脸上匆匆亲了一口。   颜青画略有些脸红,却没推开他,她把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喃喃自语道:“我们真的成功了吗?真的可以从此就住在这儿?”   荣桀伸手顺了顺她的后背,低声笑了笑:“傻姑娘,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努力保住它,好叫你能一直住下去。等得了空,你就好好布置,喜欢什么就添什么,自己住的舒服要紧。”   颜青画用力点点头,抬头同他说:“这趟想给你个惊喜,便没有特地写信过来,想亲口说给你听。”   荣桀也笑着看她,安静听她讲。   “我这次去奉金,可是办成了两件大事的!你是否要猜猜?”   荣桀虽说不爱读书识字,却一点都不笨,一下子就猜到其中之一:“你既说已经办成,我就知道马的事肯定是妥当了,只是不知张大哥当时那般笃定,到底带了多少匹马回来?”   颜青画凑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叫荣桀一双本就明亮有神的眸子更是亮了,他略有些激动道:“算上从各省征调过来的枣红马,到年底咱们总能凑个六七百人的骑兵先锋队,等明年开春再往临省看看,能组一个营是最好的。”   其实骑兵最难养,不仅人要吃粮食,马儿也要吃粮草,它们一个个金贵的很,就怕生病闹灾。可若他们手里没有骑兵,便没有任何优势去同旁人争了。只有守住自己的家,才能有未来。   颜青画笑道:“还有件事呢?”   这一次荣桀就猜不出来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她。   颜青画心情极好,噗的笑出声来,小声说:“我这次去同奉金的府台大人聊了聊,我瞧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便问了他矿藏的事,你猜怎么着?”   荣桀心里一紧,一双眼眸紧紧盯着她不错开。   颜青画这才说:“原他们那的铁器都是他私下里的营生,就是为填补税银,两方一谈,立即一拍即合。”   荣桀只觉得心口一阵温热,心脏跳动极快,好叫他一瞬间都热血沸腾起来。   颜青画见他那般高兴,自己也兴奋至极,她眼睛里满满都是细碎的光,衬得她整个人光彩夺目,仿时世间最美的风景。   桀微微弯下身去,双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托起来抱进怀中。   颜青画搂住他的脖子,低头冲他笑,她轻声细语的跟他说:“阿桀,我们有武器了,我们有许多许多武器了。”   最近荣桀刚清点完琅琊府兵器库的库存,短时间内他们的兵器是勉强够用,只是兵器毕竟耗损厉害,他们又要继续扩兵,兵器的事便十分令人发愁。   荣桀万万没想到颜青画就去了一趟奉金,竟麻利地办了两件大事回来,这实在让荣桀欣喜若狂。   他从来没有这般雀跃过,一颗心仿佛飞到在天上去,又仿佛一直飘荡在云端,他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不停,全部往他头上涌来。   荣桀仰头望着颜青画红润润的脸蛋,终于按捺不住,一口亲上了她柔软的小嘴。   颜青画被他猛然的亲吻弄得有些惊慌,却很快冷静下来,她没有挣扎也一点都不抗拒,只是红着脸任他亲了好一会儿,直到嘴唇都麻了,才推了推他。   两个人耳鬓厮磨了好一段时光,这才终于放开彼此,颜青画把脸埋进他的脖颈间,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这到底是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儿了,颜青画一个姑娘家怎可能不害羞。   荣桀倒是洒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满足又惬意。   他轻轻拍着颜青画的后背,温柔地安抚她。   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下来,颜青画才说:“刚才事还没讲完,这次我特地请了冯先生同我一起去,日后若是还想走这条线,可叫冯先生全权处理。”   冯思远年纪大了,不愿意跟着他们一起东奔西跑,早就跟荣桀说要留在后方,帮他们打理琐事。冯思远不贪求琅琊府的荣华富贵,也不求将来的飞黄腾达,只求留在家乡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便是了。   荣桀叹了口气:“他同向北是两样性格的人,向北愿意出来跑,愿意见这繁华世界,冯先生却就只喜欢留在梧桐镇,只喜欢自己的家。”   两人谈完事后荣桀就出去继续忙了,颜青画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便去了书房收拾书本。布政使司原本的藏书早就已经摆好,各色各样的种类繁多,颜青画打开自家的樟木箱子,把书本一本一本取出。   她正打算一口气忙到晚膳前,却不料李氏突然来访。   他们一家如今住后面最大的那户宅子里,颜青画原本同她说叫她休息两日再开始忙,没成想她今日就过来了。   颜青画笑道:“婶子可有要事?家中可还利落?若是有什么不好,你便同我说。”   她习惯叫她婶子,便是如今身份变了,也没改称呼。   李氏心中妥帖极了,笑道:“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如今那宅子可比以前的大多许了,丫头小子都有自己的卧房,还有书房给他们读书,住的宽敞极了。”   别看荣桀是个粗人,认真办起事来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便是师爷一家的宅子,也早就叫人收拾干净,绝不叫他们挑出半点毛病来。   颜青画便有些疑惑:“那婶子这是过来……?”   李氏拍了一下脑门,说道:“瞧我这脑子,正事忘了说,咱们既然搬进来,可得提前分派好下人,这事可不能等。您身边如今只有春杏一个,以后定是忙不过来的,得先选个跟她换班才是。这后宅原还有几个小丫鬟,我刚才瞧了瞧手脚都很麻利,若是夫人不嫌弃,便把她们都留下来,明日上午咱们安排安排,好叫她们各司其职。”   得亏有她在,要不然颜青画可不会为这事上心:“还好有婶子你在,换我肯定是安排不利落的。便按婶子说的办,明早咱们就安排一二。”   李氏笑道:“你不嫌我事多便好。” 第79章 摆酒   一晃眼便到了十一月, 天气渐渐转凉,街上高大的梧桐树叶子都落了, 瞧着有些凋敝。   小雪那一日, 琅琊府下了今冬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落满大街小巷,便有娃娃不怕风雪, 戴着虎头帽出来滚雪球。   颜青画披上新做的斗篷,脚上踩着防滑的鹿皮靴,一路往前院书房走去。   在繁忙的公事中,他们很快便适应了琅琊府的生活,今日正好梧桐镇那边赶制的军医发来一批,她要前去看看货样。   颜青画刚走过垂花门,抬头便瞧见李氏,两个人相视一笑, 凑到一起说起话来。   李氏道:“本来还想去家中找你的,既然碰见了, 咱们边走边说吧。”   她手上撑着伞,走过来遮挡在两人头上, 一起往前书房走去。   “我去瞧了南北市的在售铺面,年节底下的,大多都压在手里等开春,少数卖的几个铺位也都没有三层楼, 最多只有两层。”   晋江书局这边也要开一家, 颜青画最近操持冬衣的事, 便都是李氏在外忙碌。   “其中一家位置极好,宽敞又明亮,很适合做书局,夫人要是觉得可行,过两日我们再去瞧瞧,早点定下来才是要紧的。”   颜青画挽住她的胳膊,两个人十分亲密,她说道:“这几日辛苦婶子了,我们手里的书也暂时不算多,两层倒也够用。只是这两日落了雪,路滑不好走,婶子就在家歇几日,等天气晴了再去看铺子也不迟。”   如今府中除了李氏,还有一个姓郑的媳妇也在给她打理琐事,正赶上她跟荣桀都要添些冬衣,郑娘子这几日都在忙活这事。   李氏点点头,笑问道:“我听说冬衣已经运到,这几日就得赶紧发下去,可不能耽误将士们过冬。”   颜青画也郑重说道:“是这个理,大家伙这几日也没歇着,一直在核对人数,就怕发错了或者漏发了闹笑话。这回咱们做的冬衣尺寸略大一些,到时候按队发下去,他们自己调换便是了。”   军装大抵就那么一两个尺寸,都偏大,因着是一批一批赶制,自然不可能人人穿了都合适,只能私下里换。   如今他们麾下已有一个营,近千人众,挨个核对名录可不是个轻松差事,李氏也是个闲不住的,听说还在核对第二批,想着书局的事也不急,便毛遂自荐:“不若我陪你们一起核对吧,多个人也好更快些。”   “婶子最好了。”颜青画便撒娇一句。   两人边说边往前书房去,不一会儿就同几个大人们一起忙碌起来。除了原布政使钱文博,布政使司里原来的几位职官都保留下来,如今也是勤勉为他们做事。   这一批冬衣核对完数量后当日便可发下去,荣桀的意思是提前把第二批的名录核对完,下一次冬衣来前就安排好,直接发便是了。   大抵这样忙了两日,第二批冬衣可算是到了琅琊府。颜青画他们目送整齐的马车往军营去,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冬日里农闲,衙门也不用收税,只要忙完了军备的事,便可以彻底歇下来。   这会儿算是一年里衙门中最闲的时候了,颜青画忙完回家去,见春杏正在烧新造的暖炉。   屋子里暖和的很,脱下斗篷来没一会儿手就热乎了。   春杏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颜青画很少见到她的身影,平日里大多是冬梅跟在她身边。   这会儿难得见到她,颜青画便问:“你最近忙什么呢?”   春杏羞涩笑笑:“郑娘子那里有些活计没做完,催着我去帮忙。”   原先在怀远县时,颜青画和荣桀都是直接穿成衣,省事又省心。只到了琅琊府,李氏说身份不同,便不许他们再穿成衣了。只是这样一来就得请绣娘赶制,郑娘子最近也一直在操持这事。   虽说是已经提早准备了,还是略有些来不及,郑娘子是个急脾气,见盯着也不行,便自己也动手做了。颜青画倒是不讲究,总觉得自己衣裳够穿,可李氏和郑娘子都嫌不够,非说她实在太简朴,必须多做几身备着,颜青画很是说不过她们,便随她们去了。   按他们的想法,虽说他们如今只占一省之地,可明确说来,其实也算是自立为王了。   荣桀他日称王,颜青画自是堂堂正正的王妃,必然是寒酸不了的。   听了春杏的话,颜青画还逗她:“怎么那边忙完了?你又想起我来啦。”   春杏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却也嘴笨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道:“夫人又打趣我。”   颜青画笑笑,过去坐到暖榻边上,捡了一块她刚烤好的栗子糕,小小咬了一口。栗子糕的味道清甜幽香,一瞬间就充斥于口鼻之间,很是回味无穷。   春杏见她这会儿心情极好,心里又想起荣桀的吩咐,便小心问:“夫人下午还有什么事要办?”   颜青画想了想:“前头忙了好些时日,今日起就没那么忙了,想着一会儿读书吃茶,也好松快松快。”   春杏眼睛一亮,忙凑上来缠她:“那夫人待会儿可要留会儿空闲给我,绣娘那要确切尺寸给夫人做礼服,不合适可不行呢。”   颜青画有些奇怪,问道:“我这些时候没胖也没瘦的,按之前的尺寸做便是了,如何还要再量?”   春杏撅起嘴来:“夫人每次都拿各色理由搪塞我,是不是心里头嫌我烦?可是绣娘那要的急,我也没办法。”   颜青画还真不是搪塞她,只是这段时间实在很忙,春杏又老要来给她量尺寸,她便有些不耐烦。见小丫头眼睛都红了,颜青画便有些过意不去,终于通情达理点了点头。   “好好好,一下午都给你。让你好生办差可好?”   春杏这才破涕为笑,忙就去取了软尺过来。   从三月成亲至今,也过了大半年的时光,这些时日荣桀对她身体十分上心,衣食用度都不肯随便,时至今日,她再也瞧不出当年那面黄肌瘦的可怜样子了。   她长高了些,身材也丰腴起来,然而腰还是一如既往的细,该胖的地方却有了些肉。   颜青画如今气色极好,补养的方子一连用了三个月,月事准了,如今脸蛋儿也时常是红润润的,显得极有光泽。   春杏一边帮她量尺寸,一边笑道:“其实夫人您之前那几身里衣都换过的,胸口的地方都有些紧了,我瞧见您穿得不舒服,才赶紧换了新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颜青画才回想起来,最近换的里衣确实都是新做的,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我们春杏体贴细腻。”   春杏也笑,又仿佛不经意地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绣纹?虽说咱不要特别讲究复杂的纹样,可毕竟是手做的新衣,总要弄些新鲜好看的花色。”   她说的倒也在理,颜青画又不是内宅妇人,经常要出门办事,穿得太还酸还不是在给荣桀丢人?她的脸面便是荣桀的脸面,她能上得起台面,他们两口子就能在溪岭站稳脚跟。   颜青画认真想了想,说道:“衣裳不用做太深的颜色,清新典雅的最好,花纹也尽量选清丽素雅的。我更偏爱青竹林海、蝶戏海棠、梅花落雪和迎春花开等,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都很好。”   春杏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记下了,又锲而不舍地问:“那发簪上的宝石呢,琳琅阁的工匠手艺了得。李姑姑说要给夫人打一对新发簪,新年宴的时候好戴呢。”   这倒是必要有的,转眼就要新年了,到时候他们总要开宴三天,好宴请为琅琊府忙了一年的文武百官。   不过对头面颜青画可就无甚想法了,她只说:“样子好看些便是了,不要弄的太重太花俏,到时候压得头皮痛。”   春杏也伺候她好几个月了,知道她惯不爱用花里胡哨的头面,眼睛转一圈,便笑着应一声:“知道了。”   颜青画又想起新年宴的事,不由在那念叨:“到时候席面摆在前厅,可得把炭盆弄足,到时候各家夫人也要一同来,各色摆件都得精心,可不能含糊。”   他在那里嘀嘀咕咕,春杏却一句都没听心里去,她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又一声,等尺寸量完,就匆匆跑了出去。   颜青画其实也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她,想着小姑娘或许喜欢学刺绣手艺,便也随她去了。   她自顾自留在家里看了两天书,觉得惬意得很,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一闲下来,她又开始操心书局的事。琅琊府因是省府,原先也有个小书坊,可印制新书。只是后来国朝把各地的书坊都裁撤了,琅琊府便也没再自己印过新书,都要上面送来才能售卖。   虽说书坊已经关了,但原先的制版工具还都在,字模也有些陈旧,重新清理干净还是能用的。   颜青画跟李氏在书房里挑了好多天,才挑出了几本通俗易懂的启蒙书籍,召回原来的工匠,重新把书坊开了起来。   其实百姓们也不在意认识多少字,学懂多少本书,或者明白什么上老病死世事无常的大道理。然而哪怕是看懂街上铺子的牌匾,却是普通百姓穷尽一生都没办法做到的事儿。   颜青画现在要做的,便是让人人都能识字这样一件大事。   如果她能办成,将来百姓都能读书识字,那她这功夫就没白费。   颜青画特地选了个大晴天,同李氏一起去看铺面。   那临街小楼原本是个酒铺,位置极好,装饰也很精致。一楼还甚是宽敞,二楼也隔好了雅间,基本不用他们再改构造。甚至连桌椅板凳都是八成新的,也不用再另行添置。就是铺面价格不太合适,比之其他铺子略贵了百两银子出来,也算是物有所值吧。   颜青画相中之后,便有李氏出面同户主谈,最后略往下压了压价便过了手续。   小年这天白日,新的晋江书局便开始关门装修,颜青画没去盯,而是帮荣桀参详这几日衙门新出的政令。   她刚回复完折子,抬眼却见春杏捧着个大盒子进来,端端正正摆到榻上。   颜青画好奇问她:“这是什么?”   春杏却满面都是笑,她轻声说道:“劳烦夫人自己过来瞧。”   颜青画刚一走近,她便打开盒子,扑面而来的红就闪了她的眼睛,颜色是那么的耀眼夺目。她心里一动,忙抬头看向春杏。   春杏冲她使劲点了点头:“大当家说今日就要摆酒,特地叫给夫人新做了一身嫁衣,一会儿好出去亮亮相,美一美。”   颜青画低头又去摸那身精致的嫁衣,心里一阵温热。   他说过的话,他自己从来没忘记过。 第80章 圆房   这身嫁衣绣娘做得极为用心, 底子是用银红的潇湘缎所做,袄子点缀了许多彩蝶,下裳马面裙的光面锈了一整面的蝶戏牡丹。   春杏催着她试试, 她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木然地换到身上, 才发现大小正合适。   这一身银红的嫁衣衬得她眉眼越发精致, 美丽清隽的面容仿佛发光一般, 叫人过目不忘。同许多夫人小姐不同,她身上的那种美是内敛的、高雅的、清润的, 满满都是书卷气。   便叫小姑娘瞧见她, 也要被她一身出尘气质折服, 好半天错不开眼呢。   春杏扶着她走到妆镜前,仔细端详这身衣裳的细节。   “这衣裳虽说不是时下流行的嫁衣花色, 穿到身上却也是极好看的, 夫人行动之间,那彩蝶仿佛是在花丛中飞舞一般, 无一不透着灵动。”   这衣裳实在是漂亮极了,这里面不仅仅有荣桀的一腔柔情,也有她身边这些人的心意,颜青画摸着身上的彩蝶绣纹, 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微微扬起嘴角,嗔怪道:”你这丫头, 瞒我瞒的好紧。“   衣服试过后还要熨烫平整, 春杏帮她把衣服换下, 又有冬梅伺候她去沐浴更衣。   “不是我要瞒着您的,是大人不让说。您也知道我胆子小,大人吓唬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春杏俏皮地辩解道。   “这次且饶了你,下不为例。”   知道今日荣桀特地为她摆酒,颜青画沐浴时就越发仔细,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边洗还边脸红,她隐约知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心里却一点抗拒都无。   这一天不止荣桀在等,她也在等。   沐浴过后春杏又取了新买的香露,非要叫颜青画在手脚上都抹上一层,颜青画闻了闻那味道,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香喷喷的香炉,正由内而外散发着香味。   她皱着眉坐在妆镜前,嘴里还在念叨:“你给我上的也太多了些,味道实在太呛了,真的好闻?”   春杏麻利的帮她梳好头发,给她挽了一个十分精致的流云髻,这是她特地同郑娘子学的,练了好些时日,就为今日呢。   冬梅这会儿捧着另一个木盒进来,闻言笑道:“一会儿夫人还要出去吃酒,叫晚风吹过,又散一会儿,等回到卧房时香味将散不散时,是正正好的。”   她以前伺候过前布政使夫人,对内宅的这些门道很是清楚,略精致高雅些的妆面钗环,都是她和郑娘子一起商量着来的。春杏到底没经过这么大的场面,到琅琊府也才不久,郑娘子还正在教她,得好久才能教出来。   不过春杏毕竟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一得力人,冬梅也聪明,平日里同她和和气气的,一点心事都没叫人瞧出来。   她这么一说,颜青画才略松了口气,在春杏给她梳头的功夫,冬梅就开始给她上妆。   颜青画虽说这些时日东奔西跑,比以前略黑了些,却依旧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妆面不用太过复杂,便能极好看的。   等描眉上了腮红后,冬梅才去仔细给她上额妆。颜青画眉心的这一点疤痕最惹人注目,若是旁人家的姑娘,定要被说是命不好的破相人,将来指定找不到好人家。   然而这一切到颜青画这便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冬梅听闻当年大人可以火急火燎把她求娶回家,不仅平日里对她温柔体贴,还最是尊敬她,府里内外的事便都叫她一人做主。   又哪里有什么破相的姑娘命不好的说法?冬梅瞧着这位荣夫人实在是命极好了。   她原来还纳闷儿,怎么大人夫人明明已是夫妻,还要再多此一举办次酒。倒是春杏私底下跟她讲,说大人觉得当年办的婚礼太过寒酸,就连嫁衣都是借来的,穿在身上极不合身,匆匆忙忙就成了亲,他总觉得亏欠了夫人,惦记着再给夫人做一身新的嫁衣,叫她再高兴一回。   你瞧瞧这般体贴,怕是满琅琊府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因着颜青画眉心的这一点伤痕,冬梅特地去学了妆面,虽说不至于叫她额妆日日都不重样,却也不像以前那般单调了。   为了配那漂亮的新嫁衣,冬梅特地给她画了一个海棠绽放的额妆,层层渐染的胭脂色在她眉心徐徐展开,仿佛她是海棠仙子下凡,美的叫人心醉。   冬梅最后在她唇上点了一点嫣红色,这才拍了拍手笑道:“也就夫人底子好,脸上不用铺色膏,也不显暗淡,实在是漂亮得很呢。”   春杏在木盒中取了新打的蝴蝶簪,一左一右戴在她耳畔,这才算是打扮完。   眼见时候也差不多了,春杏便笑道:“大人说了,毕竟早就拜过堂成过亲,大人们又都认识夫人,便不整那些个虚礼,不用遮盖头了。一会儿夫人过去大堂,同大家一起吃酒欢庆,热闹开心最是要紧。”   他这一吩咐,实在是把颜青画的心思拿捏得极准。颜青画不由笑了笑,朱红的唇色勾起一抹妩媚的弧度,让她整个人都光彩照人起来。   打扮停当,春杏和冬梅就陪着她去往前院去,她们刚一离开小楼,李氏和郑娘子便领着另一群下人匆匆赶了过来。   颜青画一路往前头去,她上午没出门,这时才发现路边的树上都挂了红灯笼,照得内宅喜庆一片。   颜青画又抿嘴笑起来,她觉得一颗心都要飞上云端,飘飘荡荡的不肯下来。   “这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昨日里还没见过呢。”   春杏也不太拿得准,她只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人只吩咐我们专管夫人这边的事儿,其他的差事就不是由我们来办的了。”   颜青画不由感叹一句:“弄这么麻烦做什么。”   冬梅一听就笑了,赶紧的奉承一句:“事关夫人,大人哪里有不用心的。”   虽说是讨巧话儿,却说进颜青画心里去。她一路欣赏着摇曳的红灯笼,穿过垂花门,直接往大堂行去。   外面已经人声鼎沸,无数声音混在在一起,仿佛白日里的市集。   颜青画刚出门时便有人往前厅去通报了,这会儿她走了没几步,抬头就见荣桀穿了一身崭新的大红吉服,正大步冲她走来。   天上是皎洁月色,苍穹是闪闪星光,耳边是轻轻凉凉的风,眼中是火热而温暖的他。   两人在宁谧的夜空下相会,皆是一身耀眼的吉服,两双明媚而璀璨的眼眸对视到一起,久久无法移开。   颜青画冲他粲然一笑,眉心的海棠花仿佛又绽放开来,散出无与伦比的香味儿。   荣桀两三步走到她眼前,低头握住她的手:“福妹,你真漂亮。”   颜青画唇边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她认真看着荣桀,也夸他一句:“阿桀,你也很俊。”   荣桀本就是天生的好样貌,他身材高大,目光深邃,鼻梁高挺,面容俊朗。哪怕一身鲜红的吉服,无法掩盖他威仪的气派。   两个人就站在那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前院的喧嚣惊醒了他们,荣桀才说:“今日来的大人有些多,百夫长们都来了,布政使司原来的官署也都在。一会咱们吃完酒,还要劳烦你就去应酬一下夫人们,等席面散了咱们才好回去休息。”   颜青画轻声笑笑,伸手帮他正了正领子:“我知道的,你不用操心我。”   两个人边说边往前头去,他们夫妻二人大红的身影一出现,大厅里顿时更是热闹,人人都喊着恭喜,不约而同举起酒杯。   颜青画的脸越发红了,却毫不扭捏退缩,她笑着同大家问好,这才陪着荣桀走到主位上。   荣桀握住她的手,同她并肩立在那儿,他们难得一人举起一杯酒,郑重地看向琅琊府所有的管事人。   荣桀沉声道:“今日是小年夜,也是咱们的琅琊府新朝廷的第一个大节,我请诸位大人们过来家中吃一杯酒,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平安喜乐。趁着这个机会,也想再同夫人办一次酒。年初成亲时十分仓促,也颇为寒酸,这些时日来她陪着我东奔西跑,辛苦危险自不在话下,我心中觉得甚是亏欠。借这机会想感谢夫人不离不弃陪伴,也想同大人们一起欢度佳节,同喜同乐。”   这一番话说的不可谓不情深意重,男人们还没没来得及起哄,旁边那一桌夫人们却都拍手叫起好来。   颜青画便也大大方方道:“自咱们新朝廷成立已有月余,别的话我们也不多说,只以手中酒敬各位辛苦。多谢大人们鼎力相助,他日咱们携手共进,让溪岭更上一层楼。”   在座纷纷举起酒杯,同他们一饮而尽。   直到月上中天,这顿小年夜宴席才终于到了尾声。颜青画和荣桀一人就只吃了一杯酒,这会儿倒还是清醒的。他们把大人们一一送走,这才手牵着手一路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中,荣桀刚燃起灯,颜青画才发现家中已变了样子。   卧房里的床铺被褥都已换成了大红的喜被,妆箱和衣柜都贴了喜字,桌上不仅摆了一对儿龙凤烛,甚至还摆齐了瓜子红枣,样样都不少。   颜青画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她抬头望向荣桀,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很快便在烛光中渐渐合成一个身影。   一夜红烛璀璨,龙凤呈祥,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81章 悠闲   冬日的清晨总是寒冷的, 不过屋子里烧了暖炉,热烘烘的叫人睡着舒服极了。   颜青画今日醒迟了,她转了转眼睛,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今日倒是难得,荣桀居然没出门, 他就躺在颜青画身边, 抱着她给她取暖。   颜青画的嗓子都有些哑, 她小声问:“你今日怎么没出去忙?”   荣桀在她耳边轻声笑, 声音也略有些低哑:“我舍不得你, 你却要赶我出门。”   颜青画笑起来,她想起身捶他一下, 却“哎哟”一声捂住了腰,又红着脸倒了回去。   “你这人说的什么话呀。”她不好意思极了, 这会儿都不敢抬头去看他。   只要看他的脸,颜青画便不由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来,毕竟是新婚夜,总要害羞几天的。   荣桀倒是难得厚了脸皮,他哑着嗓子笑两声, 伸手拍了拍颜青画的后背。   “已经过了小年, 军营里没什么事儿,将士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咱们自然可以歇歇。”   这倒是, 眼看便要过年了, 士兵们也没什么心思再操练, 不如叫他们早早家去,也好过个团圆年。   颜青画一说起过年的事就高兴,她又絮叨起来,立即忘了自己刚才在那扭捏什么。   “今年也就咱们留在衙门里,满打满算不过就十来口人,加上侯先生他们一家,正好能凑一桌酒席。回头我同婶子商量一下,咱们几家便凑一起过年吧,也好热闹热闹。”   荣桀嗯了一声,道:“都听你的。”   兜兜转转,忙忙碌碌,转眼又是一年。   颜青画不由叹了口气:“去年过节时我是一个人在家中过的,大年三十连顿饱饭都没吃上。那时候我就想,明年的饭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吃上。只是没想到,也不过就一年的光景。我们日子就好过起来。”   这样的好日子,是他们所有人一起奋斗来的,没有人不珍惜。   荣桀也笑,还同她说起旧事:“去岁过年时,向北还念叨山中的存粮可能会不够吃。可当时镇子里的富户我们都打劫过了,实在不好再去在干这事儿。当时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起发愁,想着实在不行,就再来琅琊府做一回木匠,结果今年就真的来了琅琊府。”   一听他说做木匠的事儿,颜青画就忍不住想笑:“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这想法实在是太神奇了。”   荣桀有些无奈,反正这几日也是冬闲,他也想让两个人都放松放松,便没急着起床,同自家媳妇闲话起家常来。   “之前老木匠不是教了我们这手艺吗?大家伙学得都很认真。后来有一次雷鸣去镇子上办事,他路过那边的木匠铺子,回去就同我们讲,说那木匠手艺实在一般,还没我们做的好呢,就那也能卖钱。我当时就记下了这事,第一年溪岭大旱的时,山上的收成并不好。我见日子实在有些难,就领着手艺最好的十几个弟兄跑到琅琊府来。”   他说着顿了顿,笑得一脸洒脱:“人活在世上,总不能自己饿死自己。我们有手有脚,必定能养活大家。来了琅琊府后我们一路磕磕绊绊的挨家挨户打听,终于接到了活计。”   当时他们在琅琊府一住就是两个月,每日里都是在四面透风的新屋里打地铺,一日只吃两餐饭,终于在时限内赶制出那户人家所要的全部家具。   “那日领到工钱,弟兄们差点没喜极而泣,大家伙不提自己要分多少,一致赞同换成粗粮,带回山上去一起吃,这才熬过难关。”   荣桀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当年的他敢顶着黑户跑到琅琊府做工,如今的他就敢打进琅琊府独占一省。   颜青画把头埋进他怀中,轻轻呢喃:“怪不得弟兄们这般忠心于你。”   便是到了今日,大家一门心思都是荣桀这个大当家,没有人生二心。   当时日子再艰难,他都有办法让所有人活下来,如今日子好过了不知凡几,又怎么会有人肯轻易离开呢?   荣桀笑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父亲把山寨交到我手上,原是多少人,以后便只能多不能少。少一个都是我没尽到责任,以后我到了地下去也没脸见父母。”   虽说他只是个屠户家的孩子,不如颜青画这般出身大族,却从来明事理,这一身担当是谁都比不了的。   两口子躺在床上温存了好半天,直到颜青画嗓子实在是太哑了,荣桀才起身下地,把茶壶放到暖炉上烧。   “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咱们也出去走走。好好瞧瞧这琅琊府的风土人情。别省得把这里当作家,却不知家到底是何样。”   这里不同怀远县,到底是省府,错从复杂的巷子绕着各式各样的宅邸,组成了这个漂亮美丽的大城。   且百姓们也多半不认识他们两个,出去逛街也无何不可。   趁着烧水的功夫,荣桀把窗帘打开,细碎的阳光透进屋中,带起了点点暖意。   颜青画靠坐在床边,她身上披着夹棉长衫,扭头往外望去。   天上的金乌漂漂荡荡,它眼中是人间,心里也是人间。   颜青画不由笑道:“要是这日子能一直过下去那该多好啊。”   荣桀回过头来,任凭深冬清晨凉爽的风吹拂自己的脸颊,他冲颜青画笑道:“会的,这样的日子我们会过很久,直到我们鬓发斑白,这人间便也还是如此。”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水便烧开了。荣桀给她兑了一杯温水,放到她手中,然后便出去吩咐春杏备水。   颜青画坐在那没动,她抿了一口水,润了润桑子。   她依旧看着外面的天,思绪却飘出天外,直上九霄。   她从没像今日一般有这么强的奢望,只要荣桀说的话都能成真,只要能一生平安喜乐,她便别无所求。   今日早膳也备得晚,呈上来的时候正新鲜,大概昨夜里大家伙都闹得凶,换到今天便一个比一个起得晚。   几个弟兄们府里跟荒宅似得,家中一个人都无,各个都跑来衙门蹭吃蹭喝,连早膳都是凑在一起用的。   叶向北见他们换了外出的衣裳,便问道:“大当家和夫人还要出去?可是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吩咐我们去办便是了。”   他说完还觉得自己很懂事,满意地点了点头,转眼就被顾瑶兰掐了一把胳膊:“笨死你算了,这大过节的,有你什么事儿啊。”   叶向北一贯聪明的很,在这事上却犯了蠢,他在那发了会儿呆,还是没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惹了瑶兰这顿骂。   顾瑶兰见不得他那蠢样子,便是两人还未成亲,也觉得他实在给自己丢人。因此用过早膳,扯着他匆匆走了。   他们二人的府邸挨着,颜青画事先问过顾瑶兰的意思,这才特别安排一回,想着他们来回走动也方便些。只是他们平时都住军营里,宅子里都空着,家不成家的,便是军营如今不用留人,便也都懒得打扫新家,在衙门的客房里凑活。   那两个人走了,剩下几个还在呢。荣桀一看他们那傻愣愣的样子,就只得叹气,叮嘱他们:“你们若是觉得自己住一个宅子空荡,便去请几个仆从回来,若是自己懒得操办,就去问李婶帮忙,家里总得打扫的利利嗦嗦,这才好过个年。”   邹凯傻兮兮一笑,难得利落一回:“客房是一样住的。”   荣桀摇摇头,见他依旧不开窍,便又去看连和和雷鸣:“他们几个都不长心,你俩就多帮操持着吧。”   雷鸣和雷杰兄弟二人是分了同一个府邸,他们兄弟一起长大,感情自是极为深厚,荣桀怕他们将来娶妻之后闹矛盾,便给分了个有东西院的,到时候分开住也很方便。   连和稳重,雷鸣机灵,这事倒是不难办。   便听雷鸣道:“大当家不用操心,我和阿和会盯着他们。只是年节根下的不好请人,等开春我们就找几个短工来打扫,能住人便是了。”   荣桀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是不会习惯家里有外人在的,但时间长了便好了,他看了一眼颜青画,颜青画便笑道:“今年你们还觉着麻烦,等来年有了媳妇,有媳妇管家便省心了。”   媳妇两个字一说出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红了脸,一个个的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得,一声都说不出来。   等把这事儿都给他们安排完,荣桀和颜青画这才披上斗篷,一路往东市行去。琅琊府的商街分东西两市,商铺和酒楼栉比鳞次,远远瞧着就十分热闹。   颜青画选的书局地址便在东市,走进巷口,没多一会儿便能看到。书局刚刚修整完,正请了木匠打家具,大抵要等过完上元节才能开张。   两个人先去书局门口转了一圈,然后便慢慢在东市上溜达。身边的百姓各色各样,有的只是拖家带口出来闲逛,有的就匆匆忙忙采买年货。   他们的目的不同,可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的笑都是相同的。辛辛苦苦一年,为的就是阖家团圆的这几天。   荣桀牵起颜青画的手:“我们也去采买年货吧。”   颜青画笑道:“今日我带足了钱,你只管放心花。”   荣桀不由也笑:“那就多谢夫人了。” 第82章 迎风   逛了一早上,两个人收获颇丰。   颜青画买了两盒新墨, 也给荣桀买了一套新的马鞍。   等一条街都逛完, 两人又去拐角的福满堂酒楼用了一顿午膳,这才高高兴兴的家去了。   刚一回到府衙, 抬头就见董迎风正等在前院里,这会儿衙门里也没旁人在, 大堂里暖炉都没烧,小孩儿冻得在那直搓手。   颜青画瞧他小脸儿都红了,忙招呼他去书房里坐,还念叨他:“怎么不进来等?外面那么冷。”   董迎风这般年纪的孩子, 大多都有些拘谨。他又经历了这许多事,因此更是有些腼腆, 轻易也不敢给别人乱添麻烦。   他腼腆的笑道:“我也刚来, 没等多会儿。”   颜青画燃起暖炉,又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这才问:“可是有事?”   董迎风忙点了点头。   “就想跟大嫂谈谈之前给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研读一月有余,如今有些新的想法,想同大嫂谈谈。”他说着,不由低下头去。   颜青画之前整理从奉金带回来的那些书本,发现有几本海外趣谈很有意思。里面不仅讲了其他国度的风土人情,还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许多他们未曾见过的新奇物件。   比如之前颜青画跟顾瑶兰讲过的瞭望镜, 便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 便是引起颜青画和荣桀重视的火铳。   书中描述有限, 又无图画,董迎风本就识字不多,想要制造更是难上加难。   颜青画反复揣摩之后,给他仔细讲了许多遍,有时实在忙碌,叶向北也会帮着品读,总之大家伙都很上心。   董迎风到底从小跟随父亲长大,性子也是随了他,他对制作器具十分有兴趣,得了这个更是沉迷其中,每日都在匠造局里反复画图,连饭都没空吃。   他知道如何制作火药,对火铳所反映出来的使用方法能理解七八分,可明白是明白了,想要做出来却很难。   这东西长什么样子?内里有什么构造?需要什么机关才能射出子弹?子弹又是什么材质的?董迎风心里有无数问题,沉醉一个多月,却还是没能仿造出哪怕一个雏形来。   他做不出东西来,便一日比一日焦虑,就连匠造局的老匠人都安慰他,跟他说:“我们学一门手艺,需要有师傅手把手教,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连师傅都没有,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老人家眯起眼睛拍了拍娃娃黑黑的发顶,继续说:“便是你自己能钻研成功,也可能要耗费十年或几十年,这就不是心急的事。你啊,自己用心研制便是了,终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董迎风又不是三岁孩子,在家中也被父亲开过蒙的,他很是懂事,也明白老匠人是真心为他好,可也便是因为他懂事,他才越着急。   如今他们溪岭是什么情形,他也清清楚楚知道的。谋逆作乱可是大罪,若是他们将来哪一天保不住溪岭,大家伙就得一起完蛋。   他的命是荣桀夫妻二人救回来的,他时刻想着报恩,没有一日忘记这件事。他想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靠自己做出厉害到旁人无法企及的武器,这样才能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因此他面上听了劝,夜里继续钻研那火铳,因着晚上灯火暗,他就总要用火折子调亮灯火,这一来二去,竟有了些新的想法。   颜青画把烧开的茶壶从炉子上拿开,亲自给他煮了一杯铁观音,幽远的茶香一下子充盈在口鼻间,让董迎风渐渐安静下来。   荣桀选了个角落坐下,闭目养神。他仿佛是睡着了,只是时不时敲击椅子扶手的手指,却让人知道他依旧是清醒的。   董迎风抿了一口热茶,只觉得一阵暖流划过心田,刚才被冻得有些僵硬口舌才这才慢慢灵活起来。   “大嫂,之前你给的那几本书我已经全部读完,您教过我许多回,后来叶哥又给我细致讲解一遍,我一概默背心中,”他顿了顿,苍白俊秀的小脸露出一丝愁苦,“说实话,那火铳的原理我大概弄明白了,只是手里没有一无实物,二无图册,如果不直接尝试制作,是根本不成的。”   他话音落下,脸上却已经红了,显得羞赧极了。   荣桀和颜青画交给他这么重要的差事,他拖拖拉拉一个月都未能完成,心中实在有愧。   颜青画一看就知道小孩子着急了,便笑着劝慰:“我给你看这个,只是想让你有些事情做,省得你在琅琊府人生地不熟,也不爱读书考学,小小年纪总不能无所事事。当然,若是能研制出来最好,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大碍,又不指着它保命呢,你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还是个小孩呢。”   然而董迎风却认了死理,他摇了摇头,脸上刷白刷白的,眼睛却红了,看上去仿佛山中的兔子,可爱极了。   琅琊府这边的老匠人多半都是制酒和制茶的,这里没烟花制造局,老人家们也不知道如何制造烟花。如今在匠造局里,数来数去竟只有董迎风能操办这事。   颜青画正是因为知道老匠人们无法胜任这差事,才特地把董迎风从启越山叫来。这孩子虽未及束发,可聪明又伶俐,从他父亲的手中把制造烟花技艺学了个十成十,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就叫他埋没在启越山种地,也不是个事。   烟花可不是谁都能做的,一旦拿捏不好数量配比,或者不小心仔细燃了火星,炸起来可是要人命的。   因此颜青画耳提面命不叫他亲自动手尝试,只让他先把构想画出来,以后多招些匠人,再行制作。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行,你还是得先画图。”   这一次董迎风倒是难得坚持起来:“嫂子您瞧这火折子也是个管状物,它内里能长时间保存火星,不叫它熄灭,拿在手里方便又便捷,出门在外也好用的很。我想之前书中所说的火铳,也是士兵时刻拿在手里进行战斗的,若是太大太沉,定不方便操作。”   一听董迎风说起原理,颜青画便不由认真思考起来。他说的确实在理,便是如今他们用的长戟和长矛,也都尽量选形制较小的,这样普通士兵也能拿得起,操作起来也方便简单,不会因为太沉发不出力。   既然说到武器,荣桀便插了句嘴:“如果是又小巧又方便的,定是握在手里用,比如匕首,它不仅要锋利轻便,使用者还要反应迅速,以快制敌,不会复杂到让人反应不过来。战场上刀剑可不长眼,谁会等你去慢悠悠调弄半天武器。”   书本上写火铳是要点火后扣动扳机才能发出子弹的,通过子弹打击敌人的身躯,造成击退敌人的效果。因为大家都未曾见过那东西什么样子,颜青画就只好拿城墙上的弩机跟董迎风讲。   “你看弩机是需要填装弓箭后制动发射,里面有错综复杂的机关,这样才能连续发射弓箭。想必火铳也是差不多的,只是里面多了火药,需要点火驱动,这样结构应当更为复杂,但效果肯定比弩机更好。”   这一点是肯定的,火铳不仅制敌效果好,反应也更迅速。国朝的弩机都是架在城墙上的,换装弓箭速度慢,射出去的力度大,无法在近战中使用,只能用来防守城府。   董迎风知道她的意思,私下里也已经拆过无数次弩机,然而还是摸不着头绪,颜青画越是不让他动手做,他越想做。   他看起来很着急,因着年纪小,这些都挂在脸上,叫人一看便知。   颜青画不由叹口气:“你还是个小孩儿呢,不用把什么都抗在自己身上,城里还有我们这些大人在,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士兵,有那么多武器,有那么多马粮,你不需要担心的。”   董迎风没说话,眼睛还是红的。   颜青画见劝他不动,只好说:“这样吧,之前从奉金买来的书还有很多我未曾读过,也不清楚是否还有其他的描述,年节后咱们晋江书局开张,你跟着其他的学生们一起读书,等识字多了,自己去一本一本研究可好?”   “等书本你都吃透了,拿出个确切的章程来,再动手不迟。”她顿了顿,同荣桀交换一个眼神,“我跟大当家同你保证,我们一定努力,好好保住琅琊府,保住整个溪岭。”   董迎风眼睛更红了,他抬头望了颜青画,又眼巴巴看向荣桀。   荣桀最不会对付这样的小孩,被颜青画瞪了一眼,忙说:“你大嫂说的对,听她的准没错。”   好不容易把董迎风哄走,颜青画还有些自责:“也是我的错,原本想着叫他来府里能有些事做,不至于一个人留在寨子里。可没想到他自己心里压了这么多事儿,到底是个好孩子。”   若不是关心他们,董迎风不会这样着急。   “当时我就想着他有天分,又有这样一门手艺,留在寨子里种地确实是埋没了。可如今这样看,也不知叫他出来是否正确了。”   荣桀捏了捏她的手:“他这样的半大小子,留在寨子里又能做什么?同其他人一起种地,还是跟婶子们一起赶制军衣?你叫他来是对的,无论他能做出什么,又或者什么都做不出,起码来年他能跟着读读书,多学几个字也是好的。”   叫他这么一劝,颜青画心里又敞亮起来:“那我回头同婶子说一声,一定给迎风挑个好老师。好好的教他读书识字,说不定他到时候又有别的兴趣,不再纠结这事了。”   造一个闻所未闻的新武器哪有那么简单的,何况只靠着书本上的只字片语,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切实际。   颜青画和董迎风的想法是好的,可做起来却很难。   然而他们不能靠着美梦去守住溪岭的大好河山,守住他们得之不易的家园。   他们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刀,身下的马,和满腔热血。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一日颜青画和荣桀早早便起来了,他们没让下人们动手,而是亲自打扫干净自己的卧房。   忙完后他们正要去用午膳,却不料春杏匆匆赶来:“大人、夫人,叶大人求见。”   原本他们是约了晚上一起守岁的,自然要一起用年菜。只是叶向北这时候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荣桀和颜青画匆匆出了卧房,下楼快步往前院走去。   刚跨过垂花门,抬头就见叶向北和连和正等在那,他们面色肃穆,连风雪都不顾,就那么站在大堂外边。   颜青画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第83章 新岁   这三更半夜的, 连和和叶向北一起过来, 定有拿不准的事要禀报。   颜青画把长发挽起, 同他们一起坐到前厅里,春杏匆匆上了茶水, 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小会客厅里没有旁人在, 连和这才开口:“大当家、大嫂, 一月前派往各地的探子陆陆续续发回消息,现如今业康那边倒还算安稳, 他们的首领陆安舟是个温和派, 主张清廉治国,至今没有闹太大的风浪。云州那倒是时时都在练兵,同咱们这儿是有些像的。”   他说了半天也没切入正题,叶向北不由有些着急,便催了他一句。   连和这才道:“只是北边溧水很热闹, 鲜卑各部同朝廷打的火热。暗探们不敢贴的太近, 都是在远郊的县城里蹲守,便就是如此, 他们也觉出些不同来。”   连和边说边皱眉,脸色也不太好:“往常年节时都是要休战的, 朝廷也不会把士兵往回撤, 这样来年开战时便不容易被敌军钻了空子。只是今年国朝却往回撤了兵。”   荣桀也皱起眉来:“现在国朝同鲜卑本就实力相当, 靠人数来抗衡鲜卑的骑兵, 若是士兵人少了, 汉阳关就危险了。”   汉阳关接壤宁河、溪岭和溧水, 一旦汉阳关破了,他们溪岭首当其冲,肯定要被鲜卑入侵。   叶向北十分严肃,他沉声说道:“之前琅琊府两位参政大人也同我私下里说过,他们说听闻朝廷快支撑不住,想要往东部撤离,他日中都不保,退到衡原的朝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若真是如此,也难怪国朝对他们溪岭的事不闻不问。   鲜卑一旦冲破汉阳关,踏入中原,肯定是一路往顺天府去,一旦他们拿下中都,矛头会直指溪岭,拿下溪岭便可对衡原两面夹击。   等到他们同鲜卑率先交锋,到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国朝便能作壁上观,做那在后的黄雀。   “一时半会儿,国朝应当还能撑住,”颜青画道,“已经撑了这么多年,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中都早就修建的固若金汤,一旦天家离开中都,说不定连自保都难了。”   颜青画的心思还多一些,顿了顿又问:“云州练兵是多久的事了?怎么现在才有这消息?”   连和起先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云州练兵一直未停,那边往来艰难,探子的消息不好回传,这才耽搁至今。”   颜青画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她低头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都痛了。   “如今北边的战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太大变故,结果如何都不是我们可以预测的,国朝如果真的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到放弃汉阳关以内的大片国土,肯定也要朝中商谈许久才能定论。”   天家为保性命,舍帝京远逃,把无辜的百姓留给鲜卑的铁骑,哪怕是新朝廷能苟延残喘下来,百年后的史书也会对他们口诛笔伐,叫他们到了地下都不得安生。这是大动作,不可能任凭皇上说了算的。   再者国朝在汉阳关支撑这么多年,人力物力耗了个干干净净,国库已经空虚至极,为的就是能保住中都的一切,大陈百年基业,绝不肯就这样毁于一旦。   想法是好的,可若有一日国朝发现无论如何都保不住,该舍弃的也只能舍弃了。   颜青画顿了顿,继续说道:“北边应当还能支撑些时候,南边的云州可能要先动了。”   她话音落下,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望向她,就在这时,侯先生也匆匆赶到。   他进门后都来不及坐下,当即点头说道:“以叶轻言的急脾气,定不会甘愿屈居云州,也不会对咱们发展壮大坐视不理。溪岭就是压在云州上面的一块巨石,他如有心想往北走,第一个要攻下的便是咱们,也唯有攻下咱们,他才能走得更远。”   两人前后这一番话,把所有人的心都说沉了,小会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谁都没有立时开口说话。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率先开口的依旧是荣桀。他笑道:“便是云州先有动作,我们又怕他什么?是怕他无所不往的铁骑?还是怕他锋利的长矛?这些云州可都没有。要论说士兵人数,我们也在逐步增加,要说武器和骑兵,我们可都在云州之上。他唯一比咱们有优势的,就是他起势更早一些,在云州根基更稳,不像咱们才刚刚开始。”   荣桀一席话,叫众人都略松了口气,是啊,他们怕什么?   “依最近探子们陆续传回来的消息,叶轻言实在不得人心,”连和说道,“之前大当家和大嫂在奉金听来的消息,内里八九不离十,其实云州能立国,一直撑到今天,多亏了有阮细雨在后面支撑,没有他这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叶轻言根本成不了事。可如今他卸磨杀驴,阮细雨被卸了军权,云州的大将军也换成了叶轻言宠妃的兄长,这位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墨水谁也不知道。”   这么分析来分析去,好像天大的事也成了小事。   荣桀见气氛松快了些,便笑道:“咱们先好好过年,大年节底下的谁也不会动手。等过完年,便叫阿鸣和阿强外出征兵,争取开春前再扩大步兵营,只要咱们实力够,就不怕什么。”   他说的是实在话,他们光在这担忧都是浪费时间,要想办法努力壮大自己,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将来哪怕是对上鲜卑的铁骑,他们都有胜算。   叫荣桀这一安慰,连和和叶向北脸色也都好看起来。   叶向北苦笑道:“也是我跟阿和着相了,一听说国朝可能有动作,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们心里,国朝依旧是压在头顶的巨石,人人都紧张。   荣桀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也是关心则乱,一门心思都是为咱们溪岭着想,我才要多谢你们。”   这话说的实在真心实意,几人心中一暖,连和和叶向北这才起身告辞,回家休息去了。   只有侯先生留下来,同荣桀和颜青画说道:“既然云州有这个想法,我们也得提前做好准备,明日我起草新的政令,请参政大人往边境各县发去,叫他们务必注意云州和溧水的动向。若是有调兵的迹象,立即八百里加急回传信息。”   荣桀冲他拱了拱手,真心实意说道:“辛苦先生了。”   侯先生摆了摆手,也起身离去。他混迹官场二十载,实在不耐烦那些场面上的事,给荣桀做幕僚却得心应手,荣桀夫妻二人都是好说话的通透人,他也愿意认真办事。   等人都走了,夫妻二人才回到卧房,他们对坐静默好一会,荣桀才把颜青画重新搂进怀中。   “明年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原本还说同你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如今我又要失言了。”   颜青画软软靠进他怀中,倒是一点儿都不惊慌,她只说:“这有何妨,我们走到今天,早就该知道不可能有安生日子过,所幸这年根底下大家都不闹事,要不然现在咱们还没空休息呢。”   便是天底下再大的事,也不能耽误百姓过年吃饭,便是鲜卑部也要过年,休息些许时日,也正好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夫妻二人安静靠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洗漱回到床上。荣桀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她:“晚安,好梦。”   虽说城县衙已经公休,可次日白天还是忙碌了一阵。他们不仅往各边境发了新的政令,又重新清点一遍粮草军备。   上午忙完公事,下午颜青画就领着李氏和郑娘子安排开年宴的事情。虽说小年夜刚吃过一顿,新年的开年宴也不能省。   除夕晚上只有他们自己人,亲朋好友聚到一起,大家一起高兴又热闹。   雁荡山的这帮弟兄们,除荣桀结婚成了亲,旁的大多还都是光棍儿。颜青画一直心心念念叫他们成家的事,已经托了府衙里官夫人们帮着打听,看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先认识认识也是好的。   几年国朝连年征战,适龄的男儿都被抓去从军,剩下的也大多都在军营里,琅琊府如今待嫁的闺秀众多,便是邹凯连和他们都是大老粗,出身也不高,可如今却跟着荣桀水涨船高,都是堂堂正正的一方将领,也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   颜青画特别嘱咐姑娘家得不嫌弃他们,性格开朗些的最好。   除夕守岁这一晚,他们痛痛快快的吃了几坛酒。男人们扯着嗓子唱山歌,女人们便在一旁和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雁荡山时的岁月。   那时候日子清贫,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股劲儿,想让大家都过好日子,想让自己努力活下去。   如今他们办到了,歌声越发洪亮,仿佛是在向天上的明月表白。   这一日闹到很晚,直到月上中天,困倦袭来,弟兄们才东倒西歪寻了客房睡下。   颜青画心里也是欢喜的,这是她同荣桀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们在琅琊府的第一个新年。两个人一路牵着手往回走,头顶是璀璨的星空,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耳边是朗朗清风。   荣桀对颜青画道:“福妹,新岁吉祥。”   颜青画也笑,趁着路上没有旁人在,她垫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阿桀,新岁吉祥,万事如意。”   这一夜,月色皎洁,床幔轻摇。   便是一派柔情蜜意,成就一段锦绣良缘。 第84章 一年   新年过后, 日子一下子就滑到十五, 这日正是上元节,大家伙便凑到一起吃元宵。   府衙厨子手艺精湛, 便是普普通通的元宵,也好生做了七八种馅料。   芝麻花生、青丝玫瑰、红果山楂不一而足。   颜青画已有几年未曾吃过元宵,此番这一进到嘴里, 不由又回忆起往日父亲还在时的岁月。她心里头有些发堵, 却不好当场表现出来, 只微微垂下的唇角泄露出些许的离愁思绪。   旁人自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荣桀看出些许端倪,他轻声对她说:“一会儿用完膳, 我们去祠堂里拜一拜吧。”   府衙里有个不知哪一任布政使修过的小祠堂, 钱文博一直空置着,直到荣桀他们来了才又重新用上。   说起来他们两个都是苦命人,高堂俱亡, 兄妹皆折, 两个人只能相依为命, 孤单漂泊于世上。得亏有这小祠堂, 才有地方摆放他们父母兄妹的牌位。   颜青画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不用挂心我, 好好过节。”   话虽如此,两个人用完晚膳之后, 还是一人端了一碗元宵往小祠堂走去。   杯酒冷冷, 曲终人散, 酒席结束之后,叶向北他们各自家去,府衙后院里便只剩他们二人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进小祠堂,把元宵端正摆放在供桌前。他们一起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上面一共摆了六个牌位,除了他们双方的父母,还有年少夭折的兄长与妹妹,每每看到这几个牌位,颜青画总是心里头发堵。   她总是忍不住的想,他们二人背景坎坷,同病相连,今日能如此恩爱非凡,或许也是因为彼此知道对方的苦,能明白对方的难。   两个人磕过头,又上了香,颜青画才说虔诚说道:“爹娘,兄长小妹,又一年过去。我跟阿桀如今依旧康健,我们刚来到琅琊府,日子好过的很。如今溪岭上下皆归我们掌管,往后不会再有磨难,你们便放心吧。”   荣桀跟着说:“爹娘、兄长小妹,你们地下有知,也好开开心心,高高兴兴一起过节。我们二人定会好好的,不叫你们操心。”   两人说罢又磕了三个头,这才锁门退了出去。   上元节过后,返乡的士兵陆陆续续回到琅琊府,元月二十那日,荣桀便又开始忙着操练士兵。   雷鸣和雷强也启程赶往各府,开始新一轮的征兵,他们征兵都是讲的明明白白,有何优待和俸禄一律说清,只凭大家自愿。   也正是因此,才能招上来不少人。男人大多都过了岁数,女人也有不少,无论如何,荣桀很感激他们愿意支持自己。   二月初二是龙抬头,颜青画特地选了今日,给新的晋江书局办了开张剪彩。因这是在府城里,书局的规模又比之前要大一些,里面的书本种类更多,开张的这一日也更热闹。   百姓们觉得新奇,书局里一下子客人众多,倒是忙坏了掌柜。   开张没几日,颜青画又挂了同怀远县一样的告示,自然又引得百姓们争相议论,日日都有人过来仔细询问。   为了这一日,颜青画做足了准备,她让李氏多招了几个伶牙俐齿的店小二,让他们务必耐心讲解,好叫百姓都能听明白。   大约二月底的时候,招到学生的晋江学堂便开了起来,李氏也在里面兼了一门课程,每日下午都要抽空过去讲课,瞧着气色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也不过就这几日,百姓便开始准备今年的春耕,溪岭百姓顿时热火朝天,觉得日子有奔头极了。就在溪岭一片红红火火之际,荣桀的生辰到了眼前。   三月十五这一日,不仅仅是荣桀的生辰,也是他们初见日,更是两人新婚之日。   这一年来日子过得飞快,仿佛眨眼间,他们便携手走过一年的光景。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他们的家换了地方,人却依旧是那些人。   生辰这一日,荣桀依旧要去兵营忙碌,颜青画特地没出门,她先批完最近几日的各省政报,下午午睡过后,便开始操持荣桀的生日宴了。   春节和元宵都办过酒席,荣桀的生日离的也近,他便不想再大操大办,同弟兄们解释一番,操练结束后便匆匆回了家。   颜青画正在前厅摆膳,她虽手艺平平,到底独自一人过了许多年,还是会做些简单膳食的。比如今天的这一碗长寿面,就是她亲自擀的面,煮面用的汤底也是她特地熬煮的,远远闻着就一阵的香。   荣桀沐浴更衣出来,就见酒菜都摆齐了,他走过来在颜青画脸上印了一个吻,感叹一句:“夫人辛苦了。”   两个人便就着温暖的灯光,在窗前相对而坐。   颜青画特地打开一坛女儿红,一人满上一杯。   “阿桀,”她轻声唤他,“生辰愉快。”   荣桀同她碰了碰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橘黄色的灯光里,萦绕的是两个人充满爱意的眼神。因着心里满满都是这个人,看着他的时候,仿佛连天都变得温暖起来。   荣桀别的不尝,先端起面碗来狠狠喝了一大口汤。   “福妹煮面的手艺,真是绝了。”颜青画其他菜色做的不好,煮面倒是一绝。   溪岭白面精贵,她自己又爱吃这汤汤水水,便想尽各种办法给自己做些面条来吃。什么玉米面、荞麦面、小米面的,她都一一试过。虽说味道不如白面的香,却别有一番风味。   荣桀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完了那碗面,颜青画取了帕子帮他擦嘴,不由笑道:“你若是喜欢吃,我经常给你做便是了,瞧你这可怜样子。”   荣桀笑笑,却也不舍得她做这些,摇头说道:“平日那么忙,我又不老回来用晚膳,何苦劳烦你再操持这些,这一碗就够了。”   在他心中,福妹可比大多男儿都强。她能文能武,聪明善战,怎能屈居于后宅,做这些灶膛上的活计。   他的话叫颜青画心中一暖,低下头微微一笑,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条炖煮软烂的鸡腿。荣桀投桃报李,也给她夹了一大块胸脯肉。   两个人这才甜蜜的用起了晚膳,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差不多都吃饱了,荣桀便又举起酒杯,认真对颜青画道:“从去岁拜堂那日起,至今已一载有余。今日恰好也是我生辰,这样日子我定不会忘。以后年年今日,我都要敬你一杯酒,感谢你当年屈尊降贵嫁于我,且一路相随,不离不弃。”   颜青画微红了脸,她心里酸酸甜甜,开心得不得了。   她难得戏弄他一句:“当年那事儿我可还没忘呢,我记得是你非要抢我回去当压寨夫人的,带了那么一群人,我好害怕的。”   荣桀原本还挺正经,听了这话不由老脸一红,张嘴便反驳:“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颜青画笑出声来,伸手同他碰了碰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愿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以后每一年今日,便是我们欢庆之时。”   自圆房之后,两人感情越发深了,每每情到深处,自是一番柔情蜜意。   今日气氛正好,两人便又是一番颠鸾倒凤,待□□方歇,荣桀才端了杯温茶过来,喂给颜青画喝。   颜青画懒懒躺在他的怀中,脸蛋儿薄红,闭目无言。   等一杯茶都吃完,荣桀便扶着她躺到床上,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虽说已是早春时节,可夜里天气还是很冷,家家户户还都没有撤下暖炉,就怕倒春寒时再生病。   荣桀也跟着躺在她身边,把她整个搂进怀中。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颜青画的后背,迷迷糊糊便要沉入梦乡。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颜青画轻声问:“已经四个多月了,我怎么还没怀上呢。”   荣桀不知她一直为这事操心,平日里不好意思同旁人说,也不大方便找瞧琅琊府的大夫瞧,只好自己心里都犯嘀咕。   荣桀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心中一紧,面上却平平淡淡。   “咱们着急要什么娃娃?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连累你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他说的也在理,他们这儿不知何时还要打仗,若她真能怀上娃娃,到时候拖着双身子,不仅添麻烦,确实也十分凶险。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想透彻又是一回事。两人圆房至今,已有四个多月,他们都是健康的年轻人,按理说早就应当有了的。   便正是因为一直没怀上,她才总是觉得自己早年熬垮了身体,将来都难有子嗣。   是以今日这般气氛正浓,她还是同荣桀说了出来。   他们夫妻二人总是这般,心里都不藏着事儿,有什么都要同对方讲,平日里感情和睦,从来也不吵架。   荣桀怕她着急,头一次对她说了谎,低声哄她:“你还记得之前小湾镇那老大夫吗?他跟我说你前些时候身子亏空,这些年癸水都是不准的,便是如今身子将养好了,也还得再调养个两三年,否则于你于孩子都不好。”   他说到这里,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会努力,这两三年就把局势稳下来,无论如何,都不叫你跟孩子一起吃苦。”   他这么笃定,那她身子应当就没甚大问题,颜青画好生松了口气,把头埋进他怀中。   她耳中听着他鼓动有力的心跳声,没由来一阵安心,荣桀从来不曾骗过她,她信他这一回。   颜青画回道:“好,我一定好好调养身子,将来养个胖娃娃。”   见她终于安然入睡,荣桀才无声无息长出一口气,但愿真的能调养好吧。 第85章 云州   整个三月, 中原一片太平。   暗探陆续回传消息,北边的汉阳关小打小闹了几场, 倒是没有动真格, 也叫大家伙都松了口气。   雷氏兄弟召回来的新兵有三百多人, 这几日正由他们亲自操练。而荣桀则和邹凯一起训练新的骑兵, 只要这新增的两百骑兵也能稳住,他们手里便有六队骑兵, 人数上看似乎不多, 实际的战力却很强, 便是从鲜卑部过来的骑兵, 也应有一战之力。   荣桀依旧是用过晚膳才回的家, 他刚一走到府衙门口,便被叶向北堵了个正着。叶向北的脸色很难看,他身边跟着侯先生, 两个人都沉着脸。   荣桀心中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他皱眉问:“可是有大事?”   叶向北深吸口气, 他回禀道:“刚收到从万宁县递交的政报,云州那边有动作了。”   万宁县就挨着云州, 是溪岭省最南边的一个县城,从万宁县往南望去, 依稀能看到云州地界。   他们早就吩咐万宁县时刻关注云州的动静,这回万宁县令反应迅速, 动作也很利落, 探子还未回传消息, 他这封政令却先一步到了。   荣桀眉头一皱,心里直往下沉。他大踏步往前书房走,边走边问叶向北:“夫人怎么还没到?”   也是心有灵犀,他话音刚落,颜青画便快步走了进来。   “你先别急,待我看看政报是怎么写的。”颜青画道。   冬梅进来悄悄的上了热茶,便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荣桀却把她叫了回来,吩咐道:“你出去禀报李管家,需请邹将军、两位雷将军和顾将军一同前来,务必迅速。”   冬梅脸色一白,匆匆跑了出去。她到底比春杏多见几年世面,知道荣桀此番动作,溪岭肯定有什么大危机,要不然他们不会这般严肃。   也正是知道事情要紧,她才拼命往后院跑,直到找到李氏把事情禀报完,这才喘了口气。   而这时候的书房气氛其实还不算沉闷,颜青画正在细细品读那封政令,侯先生也在算粮草的数量,叶向北坐到荣桀对面,正在慢条斯理泡茶。   荣桀脑子里飞快转动,他在想着怎么安排云州的事。   书房里这会儿安静极了,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邹凯他们匆匆赶来,颜青画才放下那封政报,这一刻,她是无比清醒的。   她心中千思万想,等把事情梳理清楚,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据万宁县回报,大约是十日前,云州开始调集军队,在云州新丰县外集结。因为动作并不大,一时半会儿也没调集好人马,他们并未立时往溪岭杀来。”   她说罢,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垂眸继续说道:“以我之见,他们不是在等士兵粮草,便是在等总将帅,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颜青画利落分析完,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把目光放到叶向北身上,想听听他的意见。   叶向北冲大家拱手,也说:“根据探子回报,叶轻言性格乖张,冲动易怒。且之前我们拒绝了他的邀请,或许在叶轻言看来,我们这是在藐视他的权威,实在不知好歹,因此率先冲我们溪岭发难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回若不是他亲自挂帅,也肯定是他极信任的大将,这般想来,多半也就在四月中旬的样子,云州可能就要打过来了。”   他们两人前后这么一说,荣桀心里便有了底,也不由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沉声道:“也不知这次会不会由阮细雨亲自率兵?若是由他率兵,我们这一仗便肯定十分艰难,若不是他,兴许能轻松一些。”   对于云州的人,他们毕竟只接触过阮细雨,对这个人多少是有些了解的。阮细雨对叶轻言十分忠心,且城府极深,实在不是一个好对手。   颜青画摇了摇头:“以叶轻言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阮细雨再离开云州,他费了这么多功夫削弱了阮细雨手中的军权,定不会再把大军重新交给他。可大家也要清楚,即使我们不用面对他,也会有别的将军率领云州军队,这个新人我们更不熟悉,倒时说不定会有变数。”   这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行准备才是要紧的。   云州提早集结士兵,却叫万宁县侦测到动向,也给了溪岭提前准备的机会。   荣桀见在场所有人都一脸严肃站在那,最后看向侯先生:“先生,如今我们粮草是否够用?”   琅琊府以及整个溪岭的政事,皆由原来的那套班底来掌管,只是所有大事最后皆要由侯先生、叶向北、颜青画和荣桀四人再行定夺,至今也未出过岔子。   事情分轻重缓急,有些需要荣桀直接决定的,也由他亲自出面下令。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荣桀和颜青画是什么性子,府衙那些官吏都很清楚。因此每日都是矜矜业业,生怕被荣桀抓住把柄,直接末成平民没了差事。   颜青画和叶向北平日零零碎碎的事很多,府衙里的许多大事都是侯先生最后把关,他记性极好,一般荣桀问什么都能立时答上来。   因此荣桀问侯先生粮草之事,侯先生也是心里有数的。   他翻了翻从不离身的册子,这才道:“除去要留给官地的粮种和应对灾情的存粮,我们现存的粮草足支撑三个月的行军,如果时间再长,就要在全省内调集了。”   按荣桀的意思,这事不好扰民,原本就刚过荒年,百姓家中好不容易存些粮食,他们再去征集来,实在也很不像话。   便是他们现在手中的粮草,都是从去年至今日所征收上来的农税,因着琅琊府的官地大多还未开始春耕,所产实在并不多,不够好歹也经营了小半年,倒是有了不少存粮,三个月内还是能支撑得住的。   荣桀点了点头,把目光放到众人身上。   他先同叶向北和连和吩咐:“向北写军报派给万宁县县令,务必叫他盯紧新丰县的动向,并让他调集守城军,做好先期防御。阿和给云州城的暗探去信,叫他们务必打探出谁是这次的云州主帅。“   两人领命,利落起身告退。   荣桀把目光放到雷氏兄弟身上:“一个月内,务必把新兵练出数,到时琅琊府的防御便要交到他们身上,万万不可马虎。”   这三位安排完,便只剩下顾瑶兰和邹凯了,见两人都认真看着自己,荣桀沉吟片刻,还是下了决定。   “顾统领,我们此去云州,路途遥远,危险重重,然而琅琊府后方防务却也相当重要,你心里应当清楚,匆忙训练出的三百新兵绝对抵挡不住任何进犯。红缨军这次还是留下来防守后方,如何?”   对顾瑶兰说话,荣桀已经相当客气了,他甚至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顾瑶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荣桀正是知道她的性格,打蛇打七寸,叫她哑口无言。   他也没等顾瑶兰反驳,继续说道:“到时琅琊府只剩你一个将领,请你务必守好琅琊府十数万百姓。”   顾瑶兰心中一梗,她拱手行礼:“诺,属下自当领命。”   说罢,她大步而去。   书房这会儿只剩下四个人了,荣桀看了一眼邹凯,他不等他吩咐,便傻兮兮笑道:“荣哥不用、不用多说,我明白的。这一次我、我一定领好兵,跟你一起、一起冲锋陷阵。”   荣桀心中一暖,他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等人都走了,颜青画才看向一直没怎么出声的侯先生,不由恭敬问他:“先生,依你所见,这次我们有几成把握?”   侯先生闭了闭眼,他再张开时,眼睛里是一片决绝。   “大人、夫人,云州守军同咱们人数相当,应当皆不超一千五百人。他们自当有半个营的人留守云州都城,不会倾巢而出。这么算来,出兵进攻的顶多一个营而已。我们如今粮草充足,又有五百多骑兵,其实是很有胜算的。”   他顿了顿,语气更是坚决:“大人此去艰辛,如果条件允许,千万不要让云州军踏入咱们溪岭境内,一旦城破,便会危及百姓性命。我们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稳定,便会一瞬成为泡影。”   他所言甚是,荣桀深吸口气,问道:“若是这两三日出兵,粮草是否能准备出来?   侯先生低头想了想,说道:“可。”   他们可先行动用琅琊府的府库,三日后粮草车随军出征,可带出半数。这一路都是他们溪岭境内,他们可一边走一边在沿途征集各府各县库存,先行应急,等安稳以后再一一补足也不迟。   荣桀见他斩钉截铁,便不由长舒口气。   这时颜青画又开口:“之前先生说只能维持三个月,我算了算,若是三月内我们赢了,倒还好说,若是耗时太长,还是要在各地征调,只要熬到七月末春种丰收,粮草便又能供上。”   荣桀听她说完,同侯先生相顾无言,他们一直只想着原本的库存,未曾把脑筋动到今岁的春耕上。   他们远在万宁县打仗,可后方百姓却还一直在耕种,只要他们后方不倒,粮食就永远能供得上。   荣桀心里这一下便有了底,他谢过侯先生,又让他重新核对粮草册子,这才同颜青画往家里去。   这会儿已经月上中天,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只有昏黄的路灯照亮回家的路。   跨过垂花门,他们的家便就在眼前。   颜青画同他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面对叶轻言这样的人,我们不能输。”   他们一旦败落,溪岭就完了,溪岭的百姓也完了。 第86章 出征   在准备出发的这三日里, 几乎所有人都忙碌不停,就连颜青画也跟着一直在军营准备粮草车, 生怕有纰漏。   每日夜深她才同荣桀一起回家,因为太忙太累,他们私下里也没谈过出征的事。   他们晚上多半沐浴更衣后便睡下,旺往往都是一觉到天亮。三天时间一晃而过,颜青画甚至没来得及细想这些,就到了离别前夕。   第三日傍晚, 所有出征前准备已经安排妥当。次日清晨,荣桀就要率领一个营的士兵出发,一路往南边云州方向疾驰而去。   此番前去云州, 除顾瑶兰镇守琅琊府, 连和需要坐镇府中指挥暗探,其余几位将领, 包括叶向北皆要一同前往。   此时大家都很累, 傍晚时分回到府衙, 荣桀便说:“时间紧迫, 咱也来不及吃饯行酒, 等回来再置办宴席, 好慰劳兄弟们。”   颜青画听他这般说,不由心中一紧,一阵离别愁绪涌上心头, 叫她心里头直发慌。   荣桀已经这般出征过很多次了, 可她依旧不能习惯, 也不能十分坦然的去面对他总要出征在外的事实。   战争残酷,天道无情,他们也别无选择。   听了荣桀的话,兄弟们便笑着散开,各自家去了。   颜青画看到顾瑶兰和叶向北走到一起,两人面色尚可,还有说有笑的一路往家走,颜青画默默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这些时候事情多,也没来得及叫他们办好喜事,等这次从云州回来,可一定不能再拖下去了。”   荣桀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路往家中走去。路上碰到几个下人,荣桀还略严肃叮嘱他们:“便是我不在家,你们也要伺候好夫人,定不能怠慢。”   下人们都老老实实行礼退下去,倒是颜青画笑他:“瞧你说的,仿佛他们平时不尽心一般。”   荣桀倒是没回话,两个人一下子就冷了场,沉默地回了卧房。   春杏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冬梅正在给荣桀打点行装,颜青画先推荣桀去沐浴,自己接替了冬梅的活计:“你们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人了。”   春杏和冬梅对视一眼,心里知道他们肯定有话要说,便都乖乖的退了下去。   荣桀刚一进隔间,便又退了出来:“这会儿天气还冷,咱们一起沐浴吧,省得待会儿水凉了,可别冻着身子。”   颜青画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衣服,跟他一起进了隔间泡澡。隔间里摆了两个浴盆,水温正好,正袅袅冒着热气。   她也顾不上扭捏,趁着荣桀低头更衣,她赶紧脱了衣服坐进浴盆里。   隔间里水雾缭绕,很是温暖,颜青画不由放松下来,趴在浴桶边上看荣桀。   荣桀正在认真洗头,跟他硬朗的长相不同,荣桀的一头长发又黑又软,颜青画每次帮他梳头,都要感叹一句:“一看你就是个心软的人,头发都比我的软。”   每每这个时候,荣桀就傻兮兮笑,从来也不反驳她的话。   等荣桀洗完长发,回首就看颜青画正盯着自己发呆,不由红了红脸:“瞧什么呢?你赶紧洗,一会儿水要凉了。”   颜青画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出声说:“路上哪怕再艰苦,时间再紧,你也得好好用膳,听到了没?”   荣桀顿了顿,默默点点头。   他知道她已经忍了许多天,知道她舍不得自己走,便想让她说个痛快,反正无论颜青画说什么,他都是会听的。   颜青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认认真真同他叮嘱。   “阿桀,”她声音更是低沉,“行军在外,无论如何都不能急,越是形势紧急,你越得沉稳大气。咱们说回用膳这事,你觉得耽误时间懒得吃,士兵们都得被你连累的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又怎么打得好仗呢。真遇到急事,就同弟兄们商量着来,可万万不能刚愎自用。”   她絮絮叨叨没完,说的还都是老黄历,以前已经同荣桀说过无数遍的旧事。   今日她又翻出来再讲一遍,那种紧张的离愁一下子就蔓延开来,颜青画看荣桀正温柔的看着自己,心里更是难受。   她不是不相信荣桀,也不是不相信自己,更不是不相信那些弟兄们,只是刀剑无眼,世事难料,这一趟最少要三个月才能归来,中间发生什么她都要几日过后才能知道。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异常糟糕,虽说有暗探不停传回消息,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怕最后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可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荣桀慢慢的洗着澡,一脸认真的听她说,最后见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几乎都有些哽咽,他心里一阵心疼。   “福妹,我说我能回来,我就一定能回来。”   这一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哪怕荣桀给她保证一千遍一万遍,她也还是会忐忑不安。还不如简简单单的这样告诉她一句,比什么都来得强。   荣桀又笑,他伸手握住颜青画的手,难得严肃一次:“你不放心我,我其实也不放心你的。便是有顾统领留在琅琊府,有红缨军在,可新兵到底只是新兵。若是国朝或鲜卑部有动作,我到时候鞭长莫及,也要着急,所以你也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操心。”   颜青画使劲点点头:“我同瑶兰已经说好,这几日就开始操练新兵,务必把他们提前训练出来。”   荣桀冲她笑笑,面容俊朗,他沐浴完穿好衣裳,走过来帮颜青画洗头发。   便是泡了这么长时间,颜青画也一直坐在浴桶里发呆,什么都没来得及洗。   直到荣桀动手帮她揉搓头发,她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顿时红成晚霞。   “你快出去收拾东西,我自己来。”   荣桀按住她的肩膀,轻柔地帮她洗干净了长发,边洗边感叹:“福妹如今的长发比以前是好了许多,瞧着是又黑又亮的,我心里也是很欣慰。”   “你欣慰什么?”   荣桀就笑:“欣慰我养的好呀,想想你从前的身材,再看看现在的,为夫很有成就感。”   颜青画白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心里的离愁别绪又消了下去,她微微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找寻他的手。   两个人的手在颜青画漆黑的长发间纠缠不清:“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好好回来。”   荣桀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这一夜两个人没再说别的,他们相拥在一起,久久无法入睡。   颜青画没有哭,像以往每一次送他出征一样,无论是当着他的面,还是被背着他的人,她也从来都不掉一滴眼泪,只有在他凯旋而归时,她才会喜极而泣,那是喜悦的眼泪。   次日清晨,夫妻二人早早就醒了,荣桀穿好军装,同颜青画一起去小祠堂拜别父母兄妹。   这一次他们要出动一个营的士兵,也算是最声势浩大的一次远征。   士兵们衣着整齐地等在军营里,他们队列整齐,表情肃穆,哪怕有这么多人在校场上,也是鸦雀无声。军营外面的百姓们不停张望,他们大多是士兵的亲属,却也没有人大声喧哗。   卯时初刻,嘹亮的号子声响彻云霄。   荣桀穿着英武的铠甲,高高骑在马背上,他一马当先,率先出了兵营。紧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士兵们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夹道送行的百姓们有的看到自己的亲人,不由高声呼唤他的名字。   一时间,琅琊府里人声鼎沸。   颜青画守在城门上,远远望着那英雄一般的队伍,看它由远及近,慢慢行至眼前。   南城门徐徐而开,城墙上的守城兵们齐声向战士们送行。   “凯旋!凯旋!”他们这样呐喊着。   荣桀抬起头,他在人海中寻找到颜青画,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出府城。   颜青画看着他果决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祷:愿此去凯旋而归。   虽然老话总说习惯成自然,可无论经多少次这样的事,颜青画却总不能习惯,她相信,也没人能习惯这样的送别。   荣桀走后的头几天,颜青画一直无精打采,她甚至都看不进书,满脑子想的都是荣桀走到了哪里,队伍行进至何方。   每每回过神来,一个时辰便又悄然而逝,她又发了一个时辰的呆。   颜青画默默放下折子,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她心里烦闷,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做。   可老天似乎未曾听到她的心声,便是一晃神的功夫,门口就传来刺耳的敲门声,似乎是侯先生来了。   因着叶向北不在,颜青画现在多在外书房办公,也方便大人们随时找她谈事情。   颜青画整了整衣襟,这才说道:“先生快请进。”   侯先生推门而入,脸上是恍惚的神色。   他是个从来不大惊小怪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向都是淡定从容的,颜青画难免有些诧异,忙起身问:“出了何事?”   侯先生把手上捧着的信放到桌上,沉声道:“夫人,业康来信。” 第87章 盛天   在琅琊府,无论是谁都未曾想过, 有朝一日会收到业康来信。   同当时的云州不同, 那时云州急需大将回去稳定军心, 他们又未成气候, 云州派人过来招揽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如今他们也算是一方诸侯,跟业康也无交集, 这封来信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颜青画抬头看了一眼侯先生, 见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便伸手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拆起来。   侯先生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业康这封信的内容。他们同业康井水不犯河水,实在也没必要互通信件。   颜青画利落的拆开信封, 从里面捏出厚厚的一沓洒金宣,低头品读起来。   一时间,书房里寂静无声,侯先生安静的等在一旁,沉思不语。   仿佛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颜青画把那信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放到桌上,往侯先生面前推了推。   侯先生匆匆扫过第一页,紧接着便瞪大双眼, 飞快继续往下读, 直到一整封信都读完, 他才抬起头来:“夫人, 这可如何是好。”   颜青画端起茶杯,她浅浅抿了一口,随即长出口气。   “这信应当是陆安舟亲笔所写,从他口气来看,这事暂时是不着急的,只是决不可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便是如此,侯先生也觉得难办。   他略皱起眉头,仔细回忆道:“最近各府的政报我几乎都有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并未有哪一府提及过此事。”   颜青画轻声笑笑:“先生读过褚史没有?前朝末年时暴君无道,蒙北那边便有一支莲花军谋逆,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他们一不称王,二不立国,却有数万民众跟随于身后,声势十分浩大。当时事情闹到中都,前朝皇室才略有察觉,却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侯先生脸色越发难看,正是因着伪教这种轻易蛊惑人心的可怕之处,他才觉得棘手。虽说云州叶轻言时刻想着发兵,业康的陆安舟也不知存了什么心,可到底这都是明面上的,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提前知晓。   可百姓们一旦信了这些歪门邪道,再想拉回来却相当艰难了。只要一想到他们溪岭的百姓可能已经有人深陷歧途,信这莫名其妙的盛天教,侯先生心里就一阵的难受。   颜青画倒是沉得住气,她沉思良久,最终还是说道:“知彼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得先要知道这盛天教教义如何,在我们溪岭是否已经有信众,才好想应对的法子。”   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盛天教,可比叶轻言和陆安舟可怕得多,好歹他们不会鼓动百姓,叫他们散尽家财,枉送性命。   颜青画同叶先生吩咐道:“劳烦先生往北边的丰润府发去新政令,因那边与衡原接壤,应当已经有了信众。你信上写清楚些,务必叫张府台客客气气地请几个信众回来问问,看到底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   百姓们一旦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眼看生活无以为继,才会信了这虚无缥缈的伪教。若是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谁又去信这些呢?便是吃斋念佛也是正途。   侯先生心情不大好,他是最不喜这些的,心里头火急火燎,想着立刻就把那些散播教义的什么圣使抓回来。   趁着盛天教在溪岭还未全部散播开来,尚且有控制的余地,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等侯先生匆匆而去,颜青画才略皱起眉头,她又反复把那封业康来信读了又读,才略微揣摩出些陆安舟的个性来。   按陆安舟所说,因衡原与业康接壤,近些时日来他们发现业康已经大批信众信奉盛天教。百姓们砸锅卖铁,便是自家饿着肚子,也要把筹来的银子奉给圣姑,好叫她保一家平安。   陆安舟派人去查,这才发现盛天教不知何时已遍布业康,如今至少有千人信奉他们,且百姓不仅信了,还准备拖家带口迁往衡原。   便是因事情闹得太大,才惊动到了他那里,然而已经为时已晚,百姓们仿佛着了魔,是拦也拦不住的。   陆安舟兴许确实是个好官,他一心为的都是百姓,因为知道事情严重,他才提前网溪岭写了这封信,好告知他们盛天教的情况。   颜青画把那封信仔细收回信封里,心里却想:这陆安舟一看就治下不严,近千民众要迁离业康,他手下的人才察觉这事,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再一个,若是业康百姓比以前生活幸福,盛天教也不会这般肆无忌惮。   他们溪岭如今的情况比业康好得多,她和荣桀都信任在任的各府县大人们,估摸着盛天教在他们溪岭很难传散开来,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颜青画未把这事写信报给荣桀,她一方面提前安排新的政令,一方面又命连和往衡原派人,争取打探清楚盛天教的底细。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侯先生那边就有了回音,丰润府张府台回报,说丰润府境内确实有盛天教的圣使,他们多半潜伏在棚户区,正悄悄地挨家挨户向百姓传道。   只是如今溪岭政令清明,也无苛捐杂税,百姓一门心思还等着丰润府开新学堂,好叫自家娃娃也能读上书,是以至今被迷惑的信众并不多,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除去离衡原最近的丰润府,其他几个府城皆未发现盛天教的踪迹,颜青画他们这才松了口气,几位大人一起连夜奔发出新的政令,上称盛天教是伪教,诓骗百姓银钱,残害百姓性命。令百姓一旦发现传播教义的圣使,立即上交给朝廷,由朝廷亲自处置。   为了以防万一,这封政令如今只布于丰润城中,其余府城皆无。与此同时,所有衡原及业康两地来人,无论有无户引,都要盘查身份,一旦户引和身份可以,便直接抓到府城下大狱,绝不让他们顺利入城。   安排完这些,颜青画看侯先生松了口气,只得同他说:“无论我们如何防备,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当年莲花教如何壮大我们无从得知,至今史书中只有寥寥几笔,我们只能做好自己的差事,让百姓日子好过,他们才不会去祈求这些虚无缥缈的邪神。”   便在这忙碌之中,一个月便过去了。   颜青画想着荣桀应当已到最南边的万宁县,便动笔写了一封新的长信。   她信中说道:“新兵各个都很认真,每日都很勤奋操练,红缨军的姑娘们已经开始学骑马,已有小部分能顺利策马飞驰。近日春耕已经结束,琅琊府外原来的荒地都已种上粮食,学堂里孩子们书声琅琅,百姓脸上也都是笑。府衙中事情不多,她也没以前忙碌,抽空给他做了一个手套,希望他不要受伤。”   这一封长信她写得很啰嗦,絮絮叨叨讲了这一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却唯独没有同他提业康的那封来信。   她最后写道:“郎君一别,此去千里,妾心如故,望早日凯旋,得胜而归。”   她知道荣桀是看不懂这封信的,只能由叶向北给他读,他没有写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可在朴实平凡的语气里,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对荣桀的思念之情。   连和过来送万宁军报,也顺便把信取走。等交接完毕,他才对颜青画道:“夫人,之前派去衡原的探子有了回报,他信上说盛天教的首领原名白荷,称号圣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未曾婚配。她自称在观音菩萨坐下修习过佛法,能沟通天庭阴间,能定凡俗今生来世。”   连和顿了顿,仿佛对百姓会信这些感到不可思议,他皱眉继续说道:“盛天教十分聪明,他们的教义只有一个,那便是散尽家财,保亲朋好友来生幸福。只要把家财呈给圣姑,圣姑拿去祈福,这些百姓已故的亲人们就会有一个幸福的来生。”   这事听起来十分玄奇,去直击百姓心声,大旱过后,百姓死难无数,勉强存活下来的百姓整日颠沛流离,许多人都失去至亲至爱。   反正世道已这般艰难,今生都难活下去,不如散尽家财,求一个美满的来世。   颜青画听完感叹一句:“这圣姑真是厉害。”   连和也说:“咱们以前未曾想过衡原会有这种事,没往早那边派个暗探。只从信上看,那圣姑只要钱财,其他的到不太误导百姓,衡原百姓们每日都是吃斋念佛,为亲人祈福。”   颜青画说:“辛苦你了,你就叫那边的暗探多多回传消息,也务必要保证他自己的安全。”   连和拿着信领命而去,留下颜青画坐在书房里头疼。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北边慕容鲜卑攻势未减,南边云州蠢蠢欲动,业康早就改朝换代,便是一直安安静静的衡原,原来也被盛天教掏空内里,早就不听大陈的号令了。   他们这泱泱大陈,不知何时四分五裂,早已不见当年统帅中原的霸气了。 第88章 激战   远在溪岭另一边的荣桀, 已经在万宁县安营扎寨, 并派出斥候随时观察云州的动向。   从万宁县城墙上遥遥望去, 依稀能见到云州的地界。只是城外还有大片棚户区, 再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仅凭借人眼去看,是很难看清云州近况的。   这日是他们到达万宁的第三日, 用过晚膳之后荣桀便回了营帐。   条件艰苦,天气又炎热,他们无法沐浴更衣, 只得趁着还未开战偶尔用热水擦身, 好凉快凉快。   这会儿荣桀刚擦完身,正穿着轻薄的内衫坐在床上勾画堪舆图, 外面就传来雷鸣的声音。   “大人,有要事禀报。”   荣桀招呼他进来, 起身披上外袍:“有何事?”   雷鸣是和邹凯一起来的,因着邹凯口齿不伶俐, 这次也由雷鸣作主禀报。   “大人, 刚斥候回报, 讲说云州那边的大军似乎迎来了主帅, 他们已经开始操练,可能这两日就会有动作。”   云州那边的大军已经集结了许多时日, 只是将领一直未到, 所以他们尚且未有动作。荣桀推测他们等不了多久, 万事俱备, 便差这东风了。   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晚上巡逻的士兵要再加一队,有任何风吹草动务必速速回报。”   几人领命而去,荣桀便把军装重新穿好,合衣躺到床上。其实那也不应当叫床,只是在木板上盖了个厚实些的草席,将就能睡而已。   第二日清晨,早早又有斥候回报,说云州那边大兵已经集结完毕,似乎正要出发往溪岭这边行进。   荣桀看着站在堂下的将领们,沉声说道:“绝不能让云州军攻入咱们溪岭,弟兄们,有没有信心?”   下面的几个将领异口同声:“有。”   随着荣桀一声号令,六队人马一同出了万宁县,迎着云州军赶来的方向,一路飞驰而去。   他们到了万宁县之后,一直留守在县城里,并未露面。他们不知云州那边是否有斥候打探消息,反正也要大战一场,荣桀也未弄什么战术,直朝云州军正面扑去。   荣桀麾下毕竟有这么多骑兵,这是他们手中的杀手锏,以骑兵杀步兵,只要骑兵们不是孬种,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确有很大胜算。   荣桀便是笃定这一点,也想让战事尽量控制在云州境内,这才做了如此安排。   以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两军便狭路相逢。   云州军或许早就猜到溪岭军的动向,在见到远处敌军出现刹那间,直接停在原地,迅速布防列队。   战事一触即发,荣桀让后勤兵和辎重兵原地留守,又命三队步兵殿后,这才一马当先,领着五队骑兵直接冲杀上去,直杀入云州军阵之中。   战场上一时间杀声震天,马儿嘶鸣不断,鲜红的血迅速浸染大地,就连太阳都躲进云层中,不敢去听大地上的悲歌。   两队人马很快便不分你我,他们一没喊话,二无战鼓,却无人服输,亦无人怯场,士兵们只是凶狠的杀在一起,誓要拼出个你死我活的下场来。   这一场厮杀战历经两个多时辰,直到太阳又从进云层中爬出,刺眼的阳光洋洋洒洒照着大地,战事才略停歇,荣桀领着士兵后退回己方阵中,一起等炊事兵的午膳。   叶向北也留在后方,见兄弟们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由松了口气。   “刚我大概看了一下对方人数,约莫也有一个营的兵力。只是他们那边似乎大多都是步兵,骑兵也不过就一个队的人。不过云州人一向剽悍,这场仗咱们也得拼尽全力才行。”   荣桀拿温热的帕子擦干净脸上的血,他沉声道:“云州人确实凶悍,我们也不差什么。只要稳住目前的局势,这么耗下去云州定要先倒下来。这一场仗无论如何也得赢,决不能让他们踏入溪岭半步。”   溪岭云州接壤之地,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这里没有任何高山湖泊,根本无从遮挡。两军交战唯有正面冲突,再没有旁的退路。   此后三日,两方接连更换列阵,每日都是鲜血洒满战场,却无一方退让。   直到第五日傍晚,因云州军死伤过重,终于早早停了战事,各自退回兵营休息。   荣桀回了帐篷,他胳膊上受了一刀,腿上也中了箭,韩弈秋正在帮他包扎伤口。   叶向北跟在一旁,很是有些焦急:“明日大当家就别上战场了,你腿上的这一箭可不轻,骑在马上会很吃力。”   荣桀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不行,将士们都在,我不能退缩。”   叶向北同他认识经年,自是知道他的为人,闻言只得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   荣桀让韩弈秋把伤口包扎得紧实一些,说道:“原咱们还说,云州新立的统领,据说是什么宠妃的兄长,然而这几日看他排兵布阵,便能看出对方确实很有实力,不是个空壳子。”   叶向北也说:“我瞧他的路子,应当没那么弯弯绕绕,排兵布阵却有灵性,懂得进退,并不一味的猛攻,确实也算是个人才。”   荣桀颔首道:“原还觉得叶轻言是个脑子糊涂的昏君,这么看来他其实也很聪明。便是用了宠妃的兄长又如何,只要这人是人才,便可不论出身,咱们原来倒是想岔了。”   叶向北笑:“他便是聪明,也没为百姓着想过半分。云州城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当年同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兄弟们,如今还没功成名就呢,就没有一个落了好的。若不是阮细雨能文能武,夺去他手中的兵权后还能让他当文臣,怕也早就不成气候了。”   这倒也是,叶轻言虽说并不笨,心胸却实在不够宽广。这一出卸磨杀驴的手段实在令人看得齿冷,即便他们是云州的敌人,都替阮细雨心寒,就更别提云州自己的臣子们了。   荣桀叹了口气:“便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还能如此对待,对百姓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两人语音刚落,新选拔出来的亲卫便端了晚膳进来,因荣桀身上有伤,他能特例吃一碗米粥,这福利只有伤兵才有,荣桀不由边吃边笑。   “你瞧我受伤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你就没有米粥吃。”   叶向北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一边嚼干粮,一边白了他一眼:“回去若是叫大嫂知道,定要把你骂的狗血淋头。”   一想起颜青画,荣桀心中又软,问道:“新的家书什么时候来?”   “大抵就是这几天功夫了。”叶向北回。   荣桀还没等到家书,战事就越发激烈起来。   兴许是因为云州那边来了催促,也兴许是云州主帅终于着急,次日云州军增加了一百步兵,攻势也比以往猛烈,他们从日出一直打到日落,直到天黑看不见人影,才各自向后撤退。   荣桀觉得有些不对,他叮嘱雷鸣:“叫斥候务必盯好云州那边的近况,我怀疑主帅已经换了人。”   今日这人的作风跟前些天完全不同,这人脾气更为急躁,也不喜欢等待,一整天都没让士兵休息,实在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他根本不管士兵的伤病,哪怕到了午膳时分,他也没有让人吹响休战的号角,荣桀逼不得已,只好把殿后防守的步兵提上来,叫先锋营先回去休息。   此后又过三日,战况一日比日激烈,长时间的拉锯战令人疲惫不堪,但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尽显。   时至今日,云州那边士兵死伤已过三成,而他们仅仅只有一成。这一成里面还包括战马,士兵伤势也比云州轻得多,若是再坚持些时日,恐怕云州便要输了。   荣桀见兵营里士兵们欢欣鼓舞的样子,便皱了眉头,这一日晚膳之后,他特地同士兵们训话。   他这十几天来一直领兵在前,也受了不少伤,便是如此,他也从未休息过一日,士兵们对他的敬佩越发深厚,因此他一开口,军营里便迅速安静下来。   他说道:“此处离云州很近,我们并不知云州省内到底还有多少兵力,如今咱们确实略有优势,却也不能松懈。大家要时刻谨记稳妥为上,我希望你们不要浮躁也不要焦急,战场上务必全神贯注,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出事。”   这一番他发自肺腑,士兵皆红了眼睛,默不作声冲他行礼。能跟着这样一位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将领,说起来也是他们的福气。   次日清晨,荣桀肩上的刀伤裂开,叶向北强按着没让他上战场,而是由邹凯做了主帅。   荣桀在营帐里等的焦急,一直到落日时分,看到邹凯和雷氏兄弟他们的身影,他才松了口气。   邹凯是被抬着回兵营的,他今天受伤有些重,却还还算清醒。   韩弈秋在旁边帮他处理伤口,见他三番五次要起来说话,便给他腰后垫了两个枕头。   “邹大人赶紧说,一会儿就要用药了。”   邹凯皱眉对荣桀道:“荣哥,今日我、我碰到对方主帅了。交手一整日,我怀疑、怀疑此人就是叶轻言。”   此话一出,当场几人一齐愣住。 第89章 轻言   虽说两人都是叛军首领, 叶轻言跟荣桀却有本质不同。   荣桀一向同兄弟们打成一片, 有任何危险他都是身先士卒, 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叫跟随自己的人受一丁点伤害。   在传闻里的叶轻言显然不是这样,荣桀以为他会留守在云州安南府中,安安稳稳做他的成王殿下,绝对不会以身犯险, 亲自出现在战场上。   荣桀深吸口气:“你说真的, 能确定吗?”   邹凯略有些迟疑,他指了指身边的雷鸣,说道:“我受伤、受伤之后,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与、与一个伤兵纠缠,后来又同阿鸣交, 交手几个回合。”   被他这一提醒, 雷鸣不由也回忆起来,正色道:“荣哥,刚凯哥这么一说, 我大概有点印象,同我交手的这个人应当是云州的将领, 他后面有亲卫跟随,见他受伤就一窝蜂冲上来,护着他退了回去。”   他闭上眼睛, 似乎还在回想:“我隐约记得, 他铠甲里面的军衣是明黄色的。”   荣桀手下的几员大将, 叶向北是当之无愧的军师,不过他到底是书生,轻易不上战场。除此之外,雷鸣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而邹凯别看平日里傻兮兮,在战场上却是一员猛将。   便是雷鸣都没有发现对方的破绽,却叫邹凯一语道破,也足见邹凯的机敏。   荣桀听后,站在一旁沉思不语,谁都没有去打搅他。   直到韩弈秋给邹凯上好药,叫来亲兵把他抬回帐篷,荣桀这才说道:“韩大夫,我这伤明日是否可以上战场?”   韩弈秋刚帮他换过纱布,闻言只说:“大人身强力壮,若是明早查看伤口没再崩裂开,是可以撑过一个上午,只是坚持一整天肯定不行,您中午必须要回来换药。”   荣桀点了点头,请他下去给别的士兵治病,回头就对帐篷里的将领们说:“明日阿鸣跟在我身边,阿强率左前锋突袭,无论这人是不是叶轻言,能杀就先杀了,不能杀,也要去他半条命。”   将领们表情皆是一凛,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回道:“是!”   这一日荣桀很早就休息了,次日清晨,他刚用过早膳,便把韩弈秋叫到营帐里给他检查伤口。   他并不是那种鲁莽的人,如果身体状况不适合上战场,他是不会勉强的。   韩弈秋迅速给她上好药:“大人,您的伤势比昨日好了很多,应无大碍,今日您上前线,应当是可以的。”   荣桀这才有了底气,换上铠甲调兵遣将,辰时初刻便往前线行去。   两军已经对峙小半月有余,两边防线依旧固若金汤,谁也没往后退半步。照这样看来,应当还有许多时日要耗在这,但荣桀并不担心,从目前的战况来看,他们已经略有优势,时间越长越有利。   等列队行至前方战场前,云州的队伍也刚到达,荣桀远远就见到对方阵营前面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定睛望去,这位将军确实是未曾见过的。   前几日一直奋勇杀敌的陈将军不见了,想必是留守后方。   荣桀同雷鸣交换了一个眼神,雷鸣冲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军号声响起,那声音极为洪亮,直直穿越九霄。   荣桀高高扬起手中的长戟,厉声喊道:“开战。”   不过就一眨眼的功夫,两军便交融到一起,片刻间杀声震天。   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士兵们已经渐渐适应前线的生活,他们每日在前线拼命,时不时有同伴或敌人倒在身边,日复一日,就连血腥味都让人麻木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脚下的土地上便绽放朵朵血花,那是乱世才有的珍惜品。   荣桀一马当先,他毫不胆怯,直奔对方将领而去。   等两人近战至跟前,荣桀便挥舞起长戟,便同对方厮杀在一起。   过招的间隙里,荣桀仔细打量这位新主帅,他似乎还不到三十的年纪,面容英俊,身材高大雄壮,便是荣桀同他面对面骑在马背上,他的身高也毫不显得逊色。   荣桀朗声笑道:“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那人眯起眼睛看他,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荣桀也并不需要他答话,因为对方的长刀已经冲他狠狠刺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全神贯注杀了他。   可对方的主帅不是这么好杀的,两人身边都有各自的亲卫兵,一时间刀光剑影,两人缠斗百十来回,却谁都没有讨着好。   荣桀武艺不差,却未曾想到对方同他实力相当,也有一身过硬功夫,直至休战号角吹响,两个人才迅速分开,各自往后退去。   荣桀正想同他再套两句话,便见他冲自己拱了拱手:“你是个不错的对手。”   荣桀咧嘴一笑:“彼此彼此。”   中午休战过后,荣桀调整了一下先锋营和防守营,把原来的先锋军调至后方,也让军医迅速安顿好受重伤的士兵,安排完这一切,他才有空坐下吃饭。   午膳结束后,两方人马又迅速回到阵前,皆肃穆而立。   荣桀见那将军再次挂帅,便也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可能是发现己方士兵伤亡更多,新主帅似乎十分焦急,他下午的攻击可比上午狠辣的多,反而激起了荣桀心中的杀气。   荣桀不由更是全神贯注,手中的长戟灵活腾挪,来去之间,就是百十来个回合过去,最终荣桀趁着敌方主帅一个不留神,把长戟狠狠插入他的肩膀上,一瞬间血花四溅。   这一下可乱了对方的气势,那主帅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同他硬碰硬,捂着伤口迅速退回阵中,他这一走,荣桀便也退了下来,换雷鸣率先锋营进攻,他也回了营帐休息。   对方实力了得,他身上的伤口其实早就崩开,却一直忍着没说。等回到帐篷里,叶向北一见他的脸色就急了,忙叫韩弈秋给他重新上药。   “我便就叫你多休息几天,你非不听,回去我一定要向大嫂禀报,她说的话看你还敢不当回事。”   荣桀无所谓的笑笑,他今日没添新的伤口,只是旧伤口裂开,对他来说不算个事。以他的体格,过不了几日就能愈合。   不过他也没去反驳叶向北的话,反而同他说:“我今天跟那新主帅交手了,他确实像叶轻言。原来我对他亲自上战场这事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结果今日亲自同他交手,对方无论是武艺还是胆识都有过人之处,看来我们也不能光看表面,他到底不是个普通人。”   这肯定是如此的,如果叶轻言真是个鲁莽的草包,又怎么能成为第一个谋逆成功的将领呢?他确实不荣桀如威武大气,不如他有担当,却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叶向北皱眉说:“如果他明日再来,我们是否要集中围杀他?”   荣桀摇了摇头:“不,我今天试了,我们很难杀掉他,他同我一样身边有一队亲卫,如果不是我,旁人轻易不能近身。我只能伺机而动,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能撑下去了。”   叶向北担忧的看着荣桀肩膀和腿上的伤口,很想说他不能再去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   荣桀肯定不会听他的,这时机太好,如果不珍惜就太过可惜了。   此后三日,被他们猜测为叶向北的主帅,虽然身上每日都要添伤口,但他仿佛在跟荣桀别苗头,坚持着日日都来战场。   荣桀也毫不退缩,每日同他打斗一整日,哪怕伤口崩开也不皱一下眉头,虽然很累很辛苦,却也觉得畅快。   这世上能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实在是人之大幸,荣桀自己这样想,或许叶轻言也是如此。   只是荣桀到底经历了过大小战争,他比叶轻言年轻,体力也比叶轻言要更好一些,这样僵持到第五日傍晚,他又给叶轻言的腰腹上添了新伤。   这一日交战结束之后,叶轻言的脸色相当难看,他如毒蛇一般盯着荣桀,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被亲卫兵护了回去。   溪岭的骑兵确实太厉害了,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这几日云州的情况十分危急,已经明显后继无力了。   正是因为如此,叶轻言才特地从安南府赶来,亲自率兵攻打溪岭军。可即使是这样,就连他身上也受了很多伤,却依旧没能挽回败局。   叶轻言心里十分憋气,回到兵营以后就叫来陈将军痛骂一顿:“要不是你没用,本王至于亲自过来这一趟吗?”   陈将军无话可说,他们没有训练有素骑兵营,又早早集结大军想要攻打溪岭,如今被人反杀,又怎么是他一人之错?便是人数比溪岭的多,可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多少胜算。   然而叶轻言是不会听这些的,他只会在那发脾气,不仅摔了药碗,还一脚把给他处理伤口的军医踹倒在地上,直骂他废物。   他这旧伤添新伤的,到了晚上浑身都疼,这废物也不知道是哪里请来的,连个刀伤都治不好。   军医吓得瑟瑟发抖,跪在那直磕头:“王上切勿再上前线了,您的伤如果不好好休养,只会越来越糟糕,一旦红肿发炎,便很难好利索了。”   叶轻言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可如果不是他亲自率领士兵往前冲,他们如今会败的更快。   他沉着脸坐在那儿,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在发兵之前,他是知道荣桀手里有骑兵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他手里有这么多骑兵,两相一比,他们云州的步兵哪怕再凶悍,实在是扛不住骑兵的威猛了,可事已至此,他却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整个云州的大军他都已经压到边境,若是大败而归,且不论云州百姓怎么看他,便是荣桀也不会放过他。   这一刻,叶轻言终于想起当时百般阻挠他的阮细雨来。   “如果他在的话……”叶轻言喃喃自语。 第90章 胜局   之后几日, 叶轻言未再上场, 荣桀每每见他不在,往往中午就回去休息了。他身上的伤养了几日渐渐愈合,脸色也好看起来。   韩弈秋每次帮他处理伤口, 都要感叹一句:“大人这体格, 旁人真是比不了。”   五月底的时候,云州军只能疲于抵抗,他们的颓势已经显而易见,似乎再无翻身的余地。   他们基本上已无法撑过一整天的战事,士兵们伤亡惨重, 大多都是表情麻木, 拖着伤痛的身体应付溪岭的进攻。   士兵们或许已经明白再无胜利之日, 心里皆是十分恐慌, 便是叶轻言亲自在战场上作战, 也再难以调动士兵的情绪。   可叶轻言的身体状况也不乐观,他身上的伤一直没好, 又高烧不退,整个人瘦了一圈, 瞧着就有一种令人心惊的颓败。   接二连三有士兵在夜晚崩溃痛哭,云州军的气氛已经跌落谷底。   反观溪岭这边,他们的营房里一片安然, 重伤的士兵都已经撤回万宁县安置, 剩下的士兵则两两轮值, 不会叫他们连续作战。   眼见局势已经一面倒在自己这一边, 荣桀抽时间开了个短会,他说:“既然云州已经撑不住了,我们是否可以劝降?”   近来叶轻言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自己伤重,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叶向北看了看在座的弟兄们,见大家神色平静,不由说道:“从每日战后清扫战场看来,云州那边死伤已过五成,剩下的士兵大多伤痕累累,都没什么战力了。这时候劝降,还能减少伤亡。”   他跟荣桀也是好意,两方又无血海深仇,真的没必要打个你死我活。   然而雷鸣却说:“如果陈将军是主帅,劝降应当不会失败。只是叶轻言的性子实在太独,他不会肯认输的。”   他们这几天轮番上战场,都看明白叶轻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死硬性格,哪怕麾下士兵全部陪着他一起死,他也必不肯投降。   荣桀叹了口气,实在有些为难:“可云州的士兵也是百姓,就这样死在战场上,我实在于心不忍。”   是啊,又有谁愿意杀人呢?对方的士兵也是活生生的生命,能少杀一个人便少杀一个人,在他们看来,如果这几日便能劝降,和平解决云州战事,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荣桀沉思片刻,说道:“叶轻言昨日被我伤了腿,明日肯定无法出战,如果是陈将军在场,我把劝降书给他,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吧。向北晚上务必写好劝降书,语气诚恳一些,告诉他们,我们绝对不会杀俘虏,也不会动城里的百姓,只希望少造杀孽,能心平气和结束战争。”   叶向北点了点头,当即就出去忙碌起来。   次日清晨,战鼓还未吹响,荣桀就冲陈将军做了一个手势。他跟雷鸣领着亲兵一起上前,把那封沉甸甸的劝降书递给了陈将军。   陈将军身上的伤也是很重,叶向北伤重无法出征,他却不能弃士兵于不顾,今天是强撑着来的。   他抖着手接过那封劝降书,抬头望向荣桀。   荣桀认真看着他,沉声说道:“我荣桀是什么样的人,整个溪岭的百姓都知道,想必你们云州也有耳闻。我承诺的事,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做到。”   他说完,便领着士兵回到己方阵营中,跟士兵们一起席地而坐。   陈将军心里翻涌不停,他很想当即就答应这劝降书,结束这场残酷的战争,可他毕竟不是云州的主人,他说话也根本没用。他心里很清楚,现在投降是最好的结局,溪岭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仁慈的了,如果他们再拖下去,只会害死所有的士兵,只会一败涂地。   可他心里清醒,他们那位成王殿下却已经钻了牛角尖,他是绝对不肯认输的。   陈将军抿起嘴来,心里沉甸甸的压了大石,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呆滞的士兵们,最终只落得一声叹息。   因两方士兵都很疲累,这一日荣桀主张休战,趁着叶轻言不在,陈将军也斗胆应了下来。   他安顿好受伤的士兵,这才回了自己的帐篷,那封劝降书他未拿给叶轻言看,反正他也不会看的,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将军在屋里坐了很久,他思绪万千,心绪翻涌,反复读过劝降书后,脑子里更是空茫一片,只想现在就结束这场一面倒的战争,再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士兵伤亡在阵前了。   这时已是晚膳时分,帐篷外天色昏暗,陈将军肚子饿的咕咕叫,迫不得已起身,准备出去用晚膳。他刚一起身,副将就匆忙进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阮大人的回信刚到,他本人应当这几日便能到达前线。”   边关战事已经无法控制,叶轻言脾气日渐暴躁,无论什么话都不肯听。陈将军实在没办法,悄悄命人带求救信去找阮细雨,请他务必来前线坐镇。如果他不来,云州便真的完了。   听到这样一句话,陈将军才觉得脑子清醒些,他露出这些时日来第一个微笑,感叹一句:“多亏大人不计前嫌,还愿意为云州百姓奔波。”   两个人正低声商量阮细雨的事情,却不料帐篷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声音,似有人在争吵。   陈将军皱眉出了帐篷,却见叶轻言的大帐外,一个玲珑有致的俏丽女子正被拦在外面。叶轻言的两名亲兵正铁青着脸,死死拦在门前:“娘娘,必须要等搜身才能进,请您别为难属下。”   那女子面色苍白,衣着也略有些凌乱,便就如此,也难掩她清丽脱俗的花儿容颜。   陈将军认得她,知道她是阮细雨最喜欢的一位娘娘,似乎是姓楚。这次来前线,叶轻言也没忘带着她,看起来确实宠爱有加。   只听那女子说道:“我是王上的妃子,怎么连我都不可信了吗?再说你们这若是有人能给我搜身,我也不跟你说这废话了。”   她说话是相当不客气的,嗓门又高,便是陈将军离得不近,也觉得十分刺耳。   “方才军医熬好药,我特地送来给王上用,你们若是耽误了王上用药,担得起这责任吗?”   可叶轻言对身边防务一向要求极严,即便身在大营中,所有人必要经搜身才能进他的营帐,任何人都不例外。   那位楚娘娘即使这么闹,两位亲兵也没敢网开一面,依旧死死拦着她。   “请娘娘恕罪。”   楚娘娘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在陈将军惊愕的目光中,只见楚娘娘高声喊起来:“叶轻言,你叫不叫我进去!”   陈将军并不经常在营帐中,是头回碰见她来这闹,副官倒是见怪不怪,低声跟他回禀:“将军,她每日都要闹的,习惯就好。”   “昨日王上被她吵醒,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只是没想到这位楚娘娘胆子够大,今日还敢来闹。”   陈将军这才明白过来,这位楚娘娘兴许是嫌前线艰苦,想要早早回去安南府宫中享福呢。   可叶轻言是从来不会低头的,他既然能把楚娘娘带过来,就绝对不会让她提前回去,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是以两个人一下子就闹僵了,这几天都在军营里演戏呢。   陈将军很是无语,他不知道叶轻言闹这一出为哪般,只觉得他怕是已经烧糊涂,脑子不清醒了。   可能是被楚娘娘烦疯了,也可能今日烧的太厉害没心情同她多话,只听帐篷里面叶轻言嘶哑地低吼一声:“姑奶奶,你少说几句,进来吧。”   楚娘娘面上一喜,她得意地看了一眼亲兵,端着药碗扭着腰就进了帐篷里。   陈将军正在那感叹呢,就在这时,一阵车马声传进他的耳中。   他往军营门口望去,入眼便是阮细雨高大儒雅的身影。   这一刻,阮细雨仿佛天神附体,浑身散着金光。   陈将军看得热泪盈眶,就差没扑倒在他脚下了:“大人,您终于来了。”   阮细雨沉着脸看兵营里的情景,见晚膳时分的兵营安静的仿佛没有人,巡逻的士兵脸色青白,各个都是无精打采的。   阮细雨心里直往下沉,他原本就觉得此事不能成,却没想到输得这么快。   他一把握住陈将军的手:“将军辛苦了。”   陈将军几乎哽咽出声:“大人太客气了,辛苦倒是无妨,只是这一次我们是真的没有胜算了。”   早在叶轻言发兵之前,阮细雨已经劝过他无数回。他同叶轻言分析了种种情形,就是没有云州侥幸胜利的结局。   他说过溪岭军中绝对有过半数的骑兵,而他们云州以步兵为主,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步兵绝对无法抗衡骑兵。   然而无论阮细雨怎么说,叶轻言都是那一句:“谁叫你当时没把他招揽回来。”   阮细雨最后也寒了心,只得让他来了。   叶轻言的性子就是如此,他咽不下当时荣桀拒绝过他的这口气,一定要给荣桀颜色看看才肯罢休。   阮细雨当时想,就叫他来这拼一场,见势不妙,他才会老老实实回去,再也不作妖。   然而……可能被叶轻言气的神志不清,阮细雨现在心里无比自责,士兵们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刻提醒着他,他们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为时已晚啊。 第91章 结束   阮细雨挨个帐篷看望伤病士兵, 见士兵们在帐篷里痛苦哀嚎,营房里血腥味和药味混在在一起, 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低声对陈将军说:“都是我的错, 若我再劝劝王上, 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将军苦笑出声:“这又哪里是大人的错,王上决定的事, 谁能撼动得了呢。”   两个人话说道这,心里都不好过, 有什么堵在他们喉咙里, 最后也只能相顾无言了。   他们难道还能说叶轻言的不是吗?当然是不敢的。   阮细雨叹了口气, 远远望向叶轻言的帐篷,低声说道:“陈将军, 你也受了重伤,一会儿我就去求见王上, 恳请他叫你休息几日,我替你帅兵出征。”   陈将军脸色一沉, 没立时答话,他自己倒是想, 可叶轻言那是个什么主意, 大家都看得很透。   阮细雨这辈子都不能在云州领兵了,便是情况如此危急, 陈将军同叶轻言请示过许多次, 他也依旧不肯让阮细雨踏出安南府一步。   这一次若不是陈将军私底下联络上阮细雨, 恐怕阮细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叶轻言不止不肯让阮细雨来前线, 他甚至还很凶恶的对陈将军说:“你是不是想他当你的首领?”   这话实在是太重,陈将军吓得面无人色,从此再也不敢提阮细雨的事了。   然而叶轻言却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便是大家都知道他忌惮阮细雨,却也从未见两人当面红过脸,哪怕以前每日上朝,阮细雨都特别有把椅子坐,比旁人到底不同。   阮细雨也是如此,叶轻言这等脾气,其他大臣不敢说的话阮细雨都敢说,也从来没见他被叶轻言斥责过。   说到底,叶轻言再不信任阮细雨,两人也是总角之友,从小一起长大,该给阮细雨面子,他从来不会不给。   阮细雨拍了拍陈将军的肩膀,知道他顾虑什么。他冲陈将军笑笑,坚定地往叶轻言的帐篷走去。   就在这时,只听帐篷里传来一声滔天的怒吼声:“叶轻言,你不得好死。”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阮细雨心中一惊,他直奔大帐而去,竟比亲兵反应更快。   他一把拉开大帐的门帘,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只见一位瘦弱的妇人手中拿着发簪,狠狠的、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就那么插入叶轻言的胸膛里。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了那妇人满头满脸。   阮细雨目呲欲裂,他上前一把扯开那妇人,一脚把她踢到帐篷的另一边。   他忙用锦被捂住叶轻言的伤口,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叶轻言大大睁着眼睛,他艰难地抬起手,使劲握住阮细雨的胳膊。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艰难地喘着气,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他唇边滑落,染红了他颈下的软枕。   “轻言,没事,你别怕,我这就叫军医。”阮细雨不停跟他说着话。   叶轻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阮细雨凑过去,就听他在喊自己的乳名:“阿念,你来了……”   阮细雨几近崩溃,挥手冲亲兵喊道:“快去喊军医,快呀!”   然而叶轻言本就受了伤,他接连几日高烧不退,现如今又被刺中要害,无论阮细雨怎么去抹,他的胸口也仿佛无底洞一般,根本也止不住血了。   鲜红的血染红了阮细雨的手,叶轻言的瞳孔渐渐扩散开来,他眼中满满都是阮细雨的身影,最后喊了一句他的名字:“阿念。”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当陈将军赶到帐篷外的时候,里面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天地间,陈将军心中一片冰凉,他抖着手掀开门帘,小心翼翼的往里望去。   那位楚娘娘蓬头垢面靠坐在墙角,刚才阮细雨那一脚几乎用了全力,她这会儿口鼻都是鲜血,却如疯了一般自语不停。   而阮细雨跪在叶轻言的身上,手中紧紧捂住他的胸口,嘴里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轻言,你醒醒,军医马上就来,一会儿就不痛了。”那是陈将军从未见过的阮细雨,似乎一瞬就入了魔障。   可床上的那位仿佛睡着了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陈将军浑身都冷了,他僵硬的站在那,几乎走不动路。   就在这时,军医连滚带爬的滚进大帐里,陈将军看着他凑到床边,抖着手去探叶轻言鼻子。   似乎应了陈将军的猜测,那军医刚一伸手就立马抽了回来,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大人,大人,王上他……”   他结结巴巴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然而阮细雨也似疯了,他眼睛赤红一片,死死盯着军医:“你这个废物,你给他治伤啊,他流了那么多血,不治怎么行!”   军医跪在地上,他浑身都颤抖着,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一会儿就砸出血来。   “大人,王上已经去了。”   听到这句话,陈将军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他腿上一软,一下子就瘫坐到地上。   “你说什么?”陈将军听到自己问。   军医依旧不停的磕头,大帐里这一刻热闹极了,他磕头的动静和楚娘喃喃自语的声音交相呼应,吵的人头疼。   军医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却还是道:“大人,王上真的已经去了,他没气儿了。”   阮细雨呆坐在那里,似乎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身上脸上混乱不堪,那都是叶轻言的血,他茫然的看了看躺在那无声无息的叶轻言,目光扫到军医身上,又看向瘫坐在地上的陈将军,最后他目光一凛,狠狠扎向疯了的楚娘娘。   那一刻,陈将军觉得自己看到了地狱而来的恶鬼。   只见阮细雨慢慢下了床,他仔细地给叶轻言盖好被子,然后他走到到楚娘娘面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你怎么敢?!轻言对你还不够好吗?”   可楚娘娘却一点都不怕疼,也不怕他,她睁着一双杏圆的眼,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什么不敢?我为什么不敢?”她声嘶力竭,冲阮细雨大吼起来。   “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你的魔鬼,都该死!我父亲兢兢业业治理云州,到头来换来了什么?你们冲进我的家,杀了我一家上下三十二口,边杀还一边笑,很好笑吗?”   她一边说,眼睛里的泪仿佛心口里流下的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娘把我藏在柴房里才躲过一劫,然而便是如此,我也没能逃脱这恶魔的魔掌。我都已经躲到棚户区了,也被你们的鹰爪抓着,他们把我拖进我原来的家,在那里被这恶魔日夜凌辱。”   她越说越轻,仿佛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说到最后,她的目光落到阮细雨脸上:“你说,我为什么杀他,我应不应该杀他?”   阮细雨仿佛被她掐住了喉咙,他脸色铁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反驳她,甚至是杀了她,可高高举起的手却颤抖起来,最后也没有落下去。直到这一刻,阮细雨才清醒过来。   他定睛看向这位楚娘娘,才意识到自己曾经见过她。   “你是当时的那位姑娘?”   他记得有一日被叶轻言叫进宫中商谈政事,曾见过一名女子被掠进宫中,那时她满面绝望,还冲他高声呼救。然而他当时在做什么呢?他在想他反正也阻止不了阮细雨,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可苍天有眼,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们造的孽,如今都报应回自己身上。   阮细雨松开手,蹒跚地回到床边,他把叶轻言连人带被抱进怀中。   “轻言,”阮细雨在叶轻言耳边呢喃,“这一年我们都累了,我带你回家吧。”   陈将军这会儿脑子发木,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呆呆看着阮细雨抱着叶轻言,就这样安静地走出了大帐。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直到副官瑟瑟发抖的进来问他:“将军,阮大人抱着王上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怎么办?”   对呀,他们怎么办?   还有这么多士兵留在兵营里,他们受了那么多伤,可经不起再多的磨难了。   陈将军低下头去,那封溪岭的劝降书映入他的眼帘。   他紧紧攥起手心,抬头望向副官:“去叫参谋来,写一封投降书吧,反正王上都死了,阮大人也走了,没人管我们,我们得自谋生路。”   陈将军说罢,软着腿被副官扶起来,副官问他:“那楚娘娘怎么办?”   陈将军回过头去,见那位楚娘娘依旧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不由叹了口气:“随她去吧。”   次日清晨,当荣桀整装而出,率领士兵意气风发来到前线时,迎接他的只有陈将军和那封薄薄的投降书。   陈将军面色苍白的仿佛变了个人,他连嘴唇都消了颜色,看起来似要崩溃一般。   “陈将军,您这是怎么了?”荣桀问。   陈将军苦笑道:“荣大人,我们投降,自此云州回归至您的麾下,请您务必善待云州的士兵和百姓。”   荣桀十分惊讶,问:“你们成王呢?他也答应了?”   “成王殿下,”陈将军顿了顿,沉声道,“成王殿下昨日傍晚病逝,阮大人弃官归隐,云州已经成了无主之地。还得请您务必赶往安南府,先稳住局势要紧。”   前日还是打的你死我活的敌人,今日便又站到了一起,荣桀实在没有想到,他记忆中叶轻言的伤虽重,却并不至死,也不知他怎么就没了。   突如其来的胜利也确实让他来不及多想,他回头望向士兵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戟。   “我胜利了,儿郎们,我们胜利了。”   一瞬间,溪岭士兵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陈将军看着他们一个个欢声笑语,不由跟着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打仗了。 第92章 凯旋   这场仗将近打了一个月, 他们三月末从琅琊府出发,今已经有两个月光景。   这两月间,士兵们憋着一口气, 到底也没叫云州军过溪岭半步。   荣桀确实没想到叶轻言这样轻易病逝,他原以为这场战要打很久, 直到其中一方大获全胜, 才能彻底结束这场残酷的战争。   事发突然, 他回去后也是愣神许久, 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原本应该战死沙场的英主, 却被病魔打败, 只能憋屈地死在病床上。   直到叶向北进了大帐,他才叹口气:“天命难测,世事难料,我真是没想到, 最后他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他们原本预计最少要到八月才能结束战事, 如今这变故一出,最少能提前一个月打道回府。   叶轻言的死轻易又沉重,他就这样撒手而去, 留下云州满目疮痍。   他这一死,云州群龙无首,营帐里乱成一团,士兵们本就死伤惨重, 这下更是谁也不愿意再上战场了。   若是阮细雨还在可能还好些, 结果阮细雨也不知去了哪里, 唯一还在的陈将军早就存了投降之心,前一夜同几个属下连夜议事,最终于第二日交了投降书。   然而人心也实在复杂,叶轻言在位时他们觉得千百般不好,私下里骂他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一旦叶轻言走了,云州却又变成一盘散沙,再无人能把控大局。   云州既然已经投诚,荣桀便直接下令停战,他命雷强留守后方,同万宁县令一起安顿好受伤的士兵,并逐一登记阵亡士兵名录。   对于云州的伤亡士兵,荣桀一视同仁,特地命邹凯留在云州军营地主持军务。   就这样忙碌两日后,第三日清晨,荣桀带着叶向北和雷鸣,率领三百骑兵一路往南,向云州省府安南县行去。   安南府位置靠北,距边境不过三日的路程,荣桀便也没有着急行军,路过各县镇城府,都要先去看望百姓近况,看云州暂时还算安稳,百姓日更而出日落而息,这才觉得安慰一些。   陈将军虽然身受重伤,却一路跟随他们,见荣桀十分在意百姓饥苦,也不由叹道:“原来成王根本不会特别在意民生,都是阮大人在操心此事。”   他一边说,一边担忧地看向远方:“阮大人实在是个好官,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荣桀倒也不在意他说云州以前的事,闻言笑笑:“他确实是个人才,如若他还在,我都想招揽他至麾下,让他继续做令尹。”   他话虽如此,心中却嘀咕,阮细雨是个好官不假,可叶轻言的死对他触动竟这么大,他甚至带着他的尸体消失不见,这两人的感情可见一斑。他便是诚恳招揽,想必也无法成功。   “不说阮大人,云州还有许多像陈将军这般的好官,云州百姓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陈将军被他这么一说,脸上笑意更胜,人人都说荣桀是个泥腿子,没见过世面,可若真没见过世面,又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这一路原本十分忐忑,荣桀一开始并未说对他们有何打算,也一直担忧尚在宫中的妹妹,加上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赶路,瞧着是一日比一日清减。   荣桀看在眼中,才特地说这一句安慰他。   五日之后,安南府北城门大开,溪岭骑兵一路整齐地踏进安南府,往城北大营行去。   整个过程无一人喧哗,除了马蹄声震耳欲聋,就再无别的声响。   百姓们从自家小院往外张望,见这一群陌生的骑兵,不由吓得关紧家门。   云州留守的守城军并不多,满打满算就两队人,他们这边早得了信儿。都乖乖留守在城北大营,随时准备迎接新的将帅。   荣桀进城后直奔布政使司,这里早就修缮一新,围墙都刷成朱红色,显得一派富丽堂皇。后宫中叶轻言的妃嫔们跑的跑散的散,只剩几个无家可归的,留在宫中艰难度日。   进了“勤政殿”,荣桀抬眼就看到云州的“文武百官”正等在那,朝臣们只来了小半数,其余没来的大多都已逃回老家,估计已经被吓破了胆。   荣桀望了一眼大堂上摆放的龙椅,那龙椅兴许是赶时间做的,十分粗制滥造,上面身形扭曲的胖龙瞪着大大的眼珠,显得傻里傻气。   荣桀站在椅子边上发了会呆,还是觉得丑,只叫人搬了一把官帽椅换了它,这才坐下。   他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淡淡看着下面的朝臣同自己行礼,他以为自己会激动澎湃,到头来却心如止水。   大概如今面对的一切,他早就想过,也早就过了期盼的年纪了。   等到他们礼成,荣桀才朗声说道:“诸位大人,前线的事想必你们心里一清二楚,成王殿下不幸崩逝,从此以后云州便由我荣氏做主。我荣桀历来干脆,只问你们一句,可还愿意为云州的百姓谋福祉?”   胆大心细或自认不亏心的朝臣都留在殿上,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地听完荣桀的训话,不约而同再次跪了下去。   “臣遵旨。”   听到这陌生称呼,荣桀不由轻声笑笑,心想听着可真不习惯。   荣桀看着堂下的朝臣们,继续道:“我溪岭政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都是溪岭朝臣的功劳。如今溪岭是什么政令税律,云州也一样实行。只望大人们齐心协力,勤勉为公,让云州百姓也过上幸福日子,切忌欺凌百姓,循私枉法。”   荣桀是山匪出身,实打实粗人一个,天下人皆知他是何出身。就连叶轻言私底下也骂过他是粗鄙的泥腿子,这样人怎堪大雅之堂?可如今勤政殿的这一番话,却叫云州朝臣大为改观。   这位荣大人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一场官话朗朗上口,说起朝政之事来洋洋洒洒,竟毫不怯场。   原本有那文官私底下瞧不起粗鄙之人,这会儿却心中一凛,皆收起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们也不想想,荣桀能走到今日,先占领溪岭,后吞并云州,岂能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   之后几日,荣桀重改云州官制,以原户部尚书赵峥改任云州布政使,原上将军陈祈任都指挥使,原大理寺卿李哲任按察使,并重改云国为云州,依旧以安南府为省府,从今日起,并归溪岭荣氏麾下。   这么一改回去,朝臣们又都松了口气,最起码他们依旧有一官半职,没被遣散回家。   荣桀实在不放心云州这边的政务,便特地留雷鸣和叶向北驻守此处一月,等政令通达,朝廷稳定,再叫他们择日回琅琊府。   大事一安排完,荣桀就坐不住了,他赶紧招来都指挥使陈祈,特地嘱咐道:“等边境士兵休养结束,务必要回防安南府,因之前战事残酷,兵营空缺较大,还请大人多多费心,务必把守军人数扩至一个营。”   都指挥使自当知晓这里面的重要之处,抱拳给他行了个大礼:“臣自当领命。”   荣桀在云州盘桓五日,便挥军北上。几日后途径前线战场,见两边营房井然有序,士兵们已经开始开始陆续好转,这才有些笑模样。   他特地吩咐两地县令,请他们务必做好善后工作,要叫士兵安心养伤,一日三餐也要供足,切莫叫他们饿着肚子。   等一切都安排完,他才再次启程,一路直奔琅琊府去。   六月中旬,琅琊府里的芍药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的花儿装点着白墙青瓦的府城,显得分外妖娆。   这一日,南城门早早便开了,守城的士兵们撒洗干净进城的青石板路,一个个兴奋的登上城墙,睁大眼睛眺望远方。   颜青画在家中焦急了三个多月,临他回来,她却又不那么慌了。   她心里盘旋的都是那句话:荣桀回来了,她的大当家凯旋而归。   这一日清晨,她早早便醒来,特地让冬梅给她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换上一身丁香紫的薄纱袄裙,打扮停当这才出门。   凯旋而归的大军已停在城外五十里,前日荣桀往城中派过消息,就等今日一早,再赶回来。   五十里路,放骑兵那也要正午时分才能到达,剩下的步兵还要再慢一些,估计能赶回来吃个晚膳。   颜青画脑中清醒,可心里却紧张的不得了。家中有士兵出征的百姓们也在道路两旁张望,任凭头顶金乌热烈,天气闷热无风,也没人回家避暑。   颜青画早早就登上南城墙,仿佛石雕一般定定立在那,她仿佛不知疲倦,也不惧头顶日光强烈的热意,满心都是远方那看不见的虚影。   两个时辰匆匆而过,就连等待亲人的百姓们也实在顶不住,间或有人退出迎接的队伍,结伴回家休息一会儿。   只剩颜青画依旧守在那儿,一语不发眺望远方。   顾瑶兰今日兵营里有事,这会儿才匆匆赶来,见她晒的脸都红了,不由把她拉到塔楼里避暑。   “你这人怎么这般死心眼,大太阳底下坚守给谁看呀。”   颜青画冲她笑笑,这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顾瑶兰拿了一把扇子,一边给她喂水,一边使劲冲她扇风。   边照顾人边念:“不知说你什么好,你那么精明一个人,怎么这事上犯了蠢呢。”   颜青画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咙说:“你就不担心叶先生?”   顾瑶兰面上一派轻松:“我担心他做什么,我们二人又没关系。”   颜青画噗嗤一声笑出来,终于不再那般紧张了:“是谁之前红着脸同我说等他回来就办喜事的?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是谁呀顾统领?”   顾瑶兰脸上一红,哼了两声说道:“他一个书生又不会上战场,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哪怕真有危险,他又不是不会武艺,若真栽了跟头,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活该。”   她话说得利落,颜青画听了却只笑。   “你啊,将来可不兴再这样了。以后成亲做了别人媳妇,总要软和这些才好。”   顾瑶兰才不听她的,不由辩驳道:“我瞧着你也没软和多少,咱们两个半斤八两。”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的士兵喊:“他们回来了。”   颜青画和顾瑶兰一下子趴到城墙上,她们两个瞪大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只见天与地之间一瞬间蒸腾起似有似无的烟气,在一片仿若仙境的朦胧之中,无数高大的身影破风而来,矫健仿如神兵猛将。   颜青画只觉得心口微热,耳中嗡鸣,她不由跟着喊了一声:“他们回来了。” 第93章 许诺   这一次荣桀的凯旋而归,实在令人惊艳, 也令所有的百姓心里更加踏实。   有这样的将领在, 他们就不怕任何人欺负。   当飞奔而来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眼中时, 颜青画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 直到耳边炸起百姓的欢呼声, 她才重新回了人间。   那声音热烈的仿佛天都容不下,却又不叫人觉得刺耳。   士兵们赶路多日,也没机会收拾好自己仪容, 可他们那灰头土脸的样子,看在百姓眼中却是那么不凡。   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荣桀骑着马儿, 一路疾驰至城墙底下,他抬头望了望站在城墙上的颜青画,冲她咧嘴一笑。   阳光下, 那略有些黑的面容好似在发光,令颜青画心中一阵悸动。   等士兵们都进了城, 留在城中的朝臣们便忙碌起来, 就连侯先生跟颜青画都没闲着,他们在城北大营忙到很晚, 直到明月高悬, 颜青画才匆匆赶回家中。   荣桀今日没安排后续事宜,他早早回了家,沐浴更衣后就歇下了。   颜青画进门的时候, 他正安静的躺在床上, 似乎睡得很沉。连日赶路实在太折磨人,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到了家便撑不住,只等了颜青画一小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轻手轻脚洗漱完毕,颜青画便坐回床边看他。三个多月不见,他似乎比以前更高了些,眉目也都长开,已经是一派成熟男人的架势了。   到底在战场上淬练过,如今的荣桀仿佛开了刃的宝剑,耀眼的让人过目难忘。   颜青画定定看了他许久,这才小心翼翼爬上床,偎依在他身边安然入睡。   这一夜星月祥和,夜风温婉,两个人好梦连连,直到次日日上中天,他们才悠悠转醒。   颜青画不由自主往身边那人身上蹭了蹭,安静地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不在时,颜青画总觉得不习惯,一颗心空落落的,怎么都睡不踏实。他回来后,她仿佛有了主心骨,一夜都不会醒。   荣桀顺着她的长发,低头在她发顶印了一个吻。   “福妹,我回来了。”   这一句好似九天仙音,叫她身心舒畅。   颜青画把自己安放到他胸膛上,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撒手:“还好你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享受这难得的温存时光。   直到荣桀的肚子咕咕作响,颜青画才坐直身体:“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瞧瞧你的伤好了没。”   荣桀起身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低头去亲她柔软的嘴唇。   颜青画一把捂住他的下巴,凶巴巴瞪了他一眼:“别想糊弄我,快去脱掉叫我看看。”   荣桀只好委委屈屈的脱掉内衫,叫她在自己身上打量。   他这次虽说没伤及要害,零零碎碎的小伤却也不少,许多伤口现在只留下一个淡红色的印子,哪怕知道已经没有危险,颜青画还是觉得揪心。   她轻轻摸着荣桀肩膀上刺目的伤痕,喉咙里有些哽咽:“叫你不要受伤,不要那么鲁莽,你偏不听我的。”   荣桀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温暖,他一把搂住颜青画的细腰,轻声哄她:“傻姑娘,刀剑无眼,我真的是特别小心的。”   颜青画哼了一声,只问他:“你若还惦记我,以后务必要让自己少受些伤,你疼在身上,我可疼在心里,你记得了吗?”   荣桀叹了口气:“我记得了,再也不忘。”   等到早饭过后,荣桀便将琅琊府的朝臣们叫来府衙大堂,雷强站在他身边,口齿清晰地把云州那边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中间他说到叶轻言病死的时候,在场大人们皆一阵喧哗,等整件事全部都讲完,才又渐渐安静下来。   颜青画坐在次席,出言道:“听上去此去攻坚,确实十分艰难,将士们辛苦了。烦请李大人务必严格做好阵亡士兵的抚恤工作,不要让他们的家属白白失去亲人。”   她说罢,等那大人行礼应声,便继续说道:“连大人和邹将军则主要负责照料受伤士兵,让军医时刻注意士兵的近况,务必把他们全都治好。顾将军监督后勤兵,务必叫士兵们近期吃得好一些。雷将军则主要负责后续防务,战马也都交给你了。”   等把这些都安排完,颜青画才看向荣桀:“大人若不介意,还请留在府衙里休息几日,把伤养好再说。”   若是平常时候,颜青画绝对不会出这风头,也不会这般咄咄逼人。可能是荣桀身上的伤痕刺激到了自家夫人,只能老老实实看着她利落地把政事安排完。   荣桀心里明白颜青画这是生气了,不由得低下头乖乖答:“夫人安排极好,便如此行事吧。”   颜青画这才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再讲话,荣桀才开口道:“周大人、王大人,为了稳定云州局势,雷将军和叶大人都留在云州,近期还请二位多担些政务,也请尽快按溪岭的政令草拟好云州那边新政令,尽快发往云州各县各府。”   两位大人忙起身行礼:“遵命。”   等把事情都安排完,几位朝臣也都退了出去,大堂里便只剩下他们自己人在。   颜青画才说起了盛天教的事,她细细给荣桀讲了一遍,末了才说:“要不是业康的那封来信,我们还不知有盛天教的存在,这次倒是要多谢陆安舟了。”   荣桀同侯先生一样最恨这些伪教,一听便皱起眉头来,厉声说:“衡原还是国朝管辖,现在咱们轻易不好动,只是咱们溪岭和云州境内,务必不要叫百姓听信那些圣使的谣言,一旦发现有人传教,直接抓捕下狱,处以极刑。”   对付这样的歪门邪道,只有比他更狠,才能彻底杜绝百姓上当受骗的机会。   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一晃到了七月底,春日种下的早稻开始丰收。   百姓们整日里早出晚归,却皆喜笑颜开。县衙里虽然要忙着征税,可大人们却都精神抖擞,一点都不知道疲倦。只看院中满仓满谷的粮食,他们心里就有了底,似乎什么都不用怕了。   就在这百花盛开的时节,叶向北和雷鸣从云州赶回来了。   新政令已经全部下发完毕,云州的新朝廷也步入正轨,不会再叫百姓受什么搓磨了。   八月初,丰收阵阵,丹桂飘香,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节里,叶向北和顾瑶兰办了喜事。   等到一应事宜热闹完成,叶向北才领着顾瑶兰上前面敬酒。   叶向北今日十分开心,他喝了许多酒,还头一次当着外人面哭。   他使劲拉着正在帮他挡酒的荣桀,重重地对着他鞠了一躬,举起酒杯沉声说道:“这杯酒我要敬荣哥,没有当年的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也没有现在的瑶兰。我们两个绝对想不到,还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等着。荣哥,多谢你。别的话我不多说,都在这一杯酒里。”   他说完,仰头一饮而尽,通红的眼睛里是滚滚热泪。   荣桀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成家立业,自此就是一家之主了,做事做人都要有担当。你要做个好丈夫,也要做个好男人。你若是敢欺负瑶兰,你大嫂肯定饶不了你。”   原本气氛还挺伤感,却叫荣桀这话一说,在场兄弟们不由哄堂大笑。   颜青画白了他一眼,却也对顾瑶兰说:“对,他若敢欺负你,大嫂给你做主。”   顾瑶兰原本眼泪都到了眼眶里,眨巴眨巴就要落下来,叫他们夫妻二人这一闹,又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颜青画今日难得喝了酒,她端起酒杯,跟顾瑶兰夫妻二人碰了碰:“祝你们白头到老,恩爱永久。”   她开了个头,后面的兄弟姐妹们皆一起上前说吉祥话,最后叶向北喝的已经站不起身了,酒席才散。   今日这般热闹开心,就连颜青画也略有些醉了,她挽着荣桀的胳膊,一路摇摇晃晃的往家走去。   荣桀怕她摔倒在地上,便弯腰把她背了起来。   她虽然现在长高了个子,人也健康结实,可荣桀还是轻而易举背起她来,连气都不带喘的。   颜青画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她觉得舌头都不太好使,却还是絮絮叨叨说着话:“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背过我。那时候我们刚搬到杏花村,我嫌弃家里头又窄又小,家具也破破烂烂,晚上就哭哭啼啼不肯睡觉。父亲也从不去特地哄我,他只是把我背到在背上,一边在院子里溜达,一边给我讲月亮里嫦娥娘娘的故事。”   “再去回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颜青画感叹道。   荣桀听了这话,便没着急回家,也背着她在院中溜达。   “这有什么,便是咱爹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以后福妹若是是想叫人背了,只管跟我说一声,我一定把你背的稳稳的。”   这话真是说进颜青画心坎里去,她不由大笑出声,清脆的笑音回荡在池塘上边,惊起几只浅眠的蜻蜓。   “你愿意背我一辈子吗?”颜青画问。   “不愿意。”荣桀立即回了一句。   颜青画一愣,伸手就要打他,却听他继续说道:“这一辈子哪够啊,我要背你生生世世。”   颜青画心中仿佛灌了蜜,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烧起来,她紧紧抱住荣桀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回了一个好字。   是啊,这一辈子哪够呢? 第94章 立国   似是秋日还未曾来, 眨眼功夫便到了冬日。   颜青画还没来得及回忆起秋天是如何如流水般逝去, 北边的局势就变得紧张起来。   国朝开始陆陆续续从汉阳关撤兵, 顺天府的往来调动也比往日要频繁许多,连和一接到消息, 便直接过来同荣桀汇报。   荣桀听罢, 说道:“看国朝的意思, 确实是要往东部撤离,只是要撤到哪里还未可知。”   “最近鲜卑各部的动作也比以前多频繁,想必汉阳关撑不了多少时日。”连和也说。   荣桀同颜青画对视一眼, 颜青画沉思片刻, 叹了口气:“原我们还猜朝廷兴许是想往衡原退,但衡原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看不清, 想必朝廷也不会那么清楚。有盛天教盘踞在那里,朝廷去了也只怕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无回。”   一说起盛天教荣桀就觉得头疼,所幸盛天教还没染指溪岭和云州,要不然荣桀早就派兵了。   他们溪岭这边对盛天教是防范甚严, 巡查紧密, 以前派过来的圣使都被抓了, 是以衡原那边就再也不敢往他们这边派人,老老实实缩在自己领地里, 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也正是如此, 荣桀也不好随便向衡原出兵, 若是有什么动作,总要有个借口才可以。   不过国朝最近动作却是多,一旦鲜卑的铁骑踏进中原,百姓就要遭殃了。   荣桀左思右想,终下定决心,他说道:“现在中原几方势力,除去我们,就剩业康了。既然陆安舟之前善意给咱们提醒,这次咱们也礼尚往来,先把国朝的动静透给他,看他是如何想的。”   陆安舟是温和派,一向不主张以武制敌,现如今业康境内老百姓自给自足,陆安舟也并不想再扩大势力,在叶轻言病逝之后,几方人马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这个短暂的平静,似乎也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   颜青画皱起眉头:“国朝这一动作,实在是破釜沉舟,他们如果真要往东撤,放弃中都的百年基业,也是得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只是国朝自己跑了,却把祸水东引,让溪岭直接暴露在鲜卑的铁蹄之下,到时候他们就要全力以赴,对抗鲜卑了。   这件大事,溪岭的几个将军们心里都有数,因此哪怕最近没有战事,也一直招揽新兵操练旧兵,从不敢懈怠一日。   荣桀想了想,吩咐道:“阿和,等夫人写完信,务必要叫可靠的人送到陆安舟手中,陆安舟并未直接掌管业康的兵权,我担心他收不到这封信。”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业康也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政,那就麻烦了。   之后荣桀又叫来其他几个将军,询问他们最近新兵的训练情况。便是他们如今不算强横,荣桀却也一直惦记着溧水的百姓,时刻谨记鲜卑在一边虎视眈眈。   在他心里,同鲜卑这一仗迟早要打,只是时间早晚不同。   因此哪怕拿下了云州,他也一刻都不停在练着兵,想让自己更上一层楼,随时准备迎战可怕的敌人。   见下首几个将军皆肃穆而立,荣桀沉声道:“最强横的敌人还在汉阳关那,我们两方迟早要交手,还请各位牢记于心。”   “现在还未天下太平,中原战事不断,还有许多百姓活在苦难之中,我们哪怕救不了所有人,也要尽自己力所能及做到最好。”   在场将领们心中皆是一凛,纷纷拱手应道:“诺,谨遵大人教诲。”   随着秋收进入尾声,业康的回信也才飘到琅琊府。颜青画拆开依旧厚厚的信封,仔细品读起来。   她边读,脸上表情变换不清,荣桀却没催她,只安心等在一边。   等到她把一整封信都读完,又口齿清晰地给荣桀重读一遍,这才分析道:“这么看来最近他们业康局势并不稳定,因陆安舟主张以仁治国,业康的兵力一直都不算强盛,哪怕掌管军权的吴将军同他一向不太对付,这一点也赞同他。因此在盛天教的扰乱下,最近业康朝中也乱成一团,陆安舟难就难在手里没兵,没办法直接平息这场骚乱。”   这么看来,这个吴将军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陆安舟自己没办法平息动乱,只能剑走偏锋,求救荣桀,想请荣桀跟他一起铲平盛天教,不叫它再祸害百姓。   虽说是一起出兵,可业康的兵实在不及溪岭一半多,且大多没怎么经过战事,能不能上场还是一回事,便是把业康的士兵全派出来,也统共没有多少人。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陆安舟想法虽好,可调兵遣将的事却不是他说了算。业康的兵权都握在上将军吴正手中,如果他不同意,那陆安舟这个联合发兵的构想便会化成泡影,根本不能实现。   他们原来便知道陆安舟无法全权主事,派去的暗探也只说业康百姓大多还跟以前一样,跟陈朝统治时没甚区别。只是没想到局势会发展成这样,陆安舟显然已经坐不稳了。   荣桀叹道:“到底是书生意气,我原以为业康所说的以仁治国是实行仁政,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文武两派分而治之,这样陆安舟有任何想法,都不好实施,想必如今新政都推行不下去。陆安舟作为一国之首,却使唤不动士兵,这能稳定的下去吗?”   陆安舟看似天真,但据探子回传的消息来看,陆安舟其实也不傻。如果当初他没允诺吴正兵权,吴正又怎么会为他奔走,用尽全力把他捧上监国之位?当年陆安舟为自己利益舍了一半的权利,短时间内还好,时间一长就成了最要命的掣肘。   而业康立国至今,吴正也依旧没反,倒也算是对陆安舟仁至义尽了。   “陆安舟或许不是个好首领,却是个好官好人,他一心为民,他无法放任盛天教残害百姓,哪怕要借我的势,他也甘愿为之,甚至不去管引狼入室的后果。”荣桀笑道。   他说自己是狼,倒是说的正大光明,颜青画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不管他怎么想,我们肯定不能再放任盛天教了,今日他能入侵业康,他日不能满足只在两省敛财,紧邻的我们就要遭逢大难。”   从心底里诱惑一个人,蛊惑一个人,最是简单,哪怕盛天教手里没有强横兵力,他们却有数不清的信众,难道荣桀还能跟同平民百姓动手不成?   事已至此,几位将领商量之后,大家还是决定开春过后便出兵衡原。   然而刚至冬日,紧邻溪岭和云州的川西就遭了雪灾,鹅毛般的大雪压垮了刚长出来的幼苗,也压垮了刚刚熬过饥荒的川西百姓。   因为荣桀的溪岭和云州牢牢挡在川西身前,致使川西无法同朝廷互通有无,来往政令已经断了半年有余,川西的这一场雪灾彻底绝了川西布政使的所有希望,他望着空空荡荡的粮仓,心里头百般纠结。   直到接连有百姓在家中冻死,他才咬牙下了决定。十一月底,川西的投诚书发往琅琊府。   投诚书上写的清清楚楚,若荣桀愿意接管川西,还请迅速派兵救灾,川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若他们实在无法救灾,明年便会有大批流民涌向溪岭和云州。   荣桀当即就坐不住了,立即派叶向北和邹凯帅兵五百,带银两和粮食奔赴川西,务必要在年节前稳定住灾情。   然而似乎是好事多磨,随着川西的投诚,十二月初的时候,宁河布政使也递了投诚书,上说宁河愿意脱离陈氏朝廷,归顺荣桀麾下。   从去岁夏日至今,他们一路东征北战,先是占领整个溪岭后,又打败叶轻言使云州归顺荣氏。   自此之后,考虑修生养息,他们都未再出兵。   倒是未曾想到,川西与宁河会主动投诚,不用费他们一兵一卒。   不过就一年多的光景,荣桀麾下已有四省,领土之内已有百万百姓。   又一年小年夜,宴席刚开,暖意正浓。   侯先生就领着文武百官,异口同声向荣桀贺喜,刚从川西赶回来的叶向北手捧玄黑长袍,恭恭敬敬披到荣桀身上。   随即,侯先生一个头磕下去,嗓音洪亮而悠远:“给越王殿下请安。”   随着他的声音,朝臣们异口同声道:“给越王殿下请安。”   次年正月初一,荣桀于琅琊府称越王,以越为国号,以琅琊府为国都,从今年起,改元安盛元年。   次日晨,荣桀连下几封册封诏书,立妻子颜青画为越王妃。   另立邹凯为大将军,雷氏兄弟为左右将军,连和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且立叶向北为左丞相,侯先生侯儒为右丞相。   与此同时,越国首立女子为朝臣,侯右相夫人李氏素芳为越王府内官,顾瑶兰为红英将军,统帅红缨军。   随着这一条条册封诏书下达,新成立的越国改头换面,从安盛元年正月初一伊始,正式成为中原之国。   正月初三,颜青画陪同荣桀登上城楼,迎接百姓朝拜。   城墙上,荣桀握住颜青画的手,在她耳边说:“以前听闻凤栖梧桐的典故,我一直觉得这都是传说,并不可信。可如今看来,却又不得不信。”   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眸璨若星河。   “福妹幼时离中都,千里迢迢来到梧桐镇杏花村。兜兜转转这许多年,我们还是从梧桐镇起了家。今日我为王,你便为妃,不是凤凰又是什么?”   颜青画心里一阵温热,她抬头望向荣桀,眼中有星星点点的泪光。   “只要我荣桀不倒,你就永远是咱们越国独一无二的凤凰。”   颜青画只觉得眼中模糊一片,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空气都是甜的。   “你想凤栖梧桐,我想潜龙在渊,似都是真理。”颜青画笑道。 第95章 新朝   这一年忙忙碌碌, 他们先后领兵溪岭、云州、川西以及宁河四省, 随着各省统一政令结束,元月里朝廷便也歇了朝, 荣桀给朝臣们放了假, 准许文武百官沐休至上元节, 正月十六才开大朝。   大家辛苦一年, 好不容易有机会休息, 自然乐得轻松自在,便纷纷窝在家里,无人再来王府打扰越王夫妻二人。   荣桀并不喜大兴土木, 他拒了朝臣上折新立王府的提案, 依旧住在未曾修缮的布政使司里,当然,这里已经改名为越王府, 不再被称为府衙。   王府前后各加一队亲卫,每日轮值守护,若无诏令,谁都无法随意进出王府后宅。   上元节这一日, 已改名为勤政殿的大堂, 大清早就摆了十来种元宵,若是朝臣想讨个喜气, 可早早过来吃一碗, 也好保新一年团团圆圆。   这一日颜青画醒的很早, 她同荣桀洗漱完毕就去前厅用早膳, 他们夫妻二人的早膳也是元宵,馅料比去年的更足,味道也更细腻一些。   颜青画只简单吃了几个,便同荣桀笑道:“我记得去岁此时,我们也是在这吃的元宵,这一年可过得真快。”   是啊,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流逝的速度飞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新的一年便又到来。   荣桀见她吃得开心,不由也笑:“一会儿用完早膳,我们再去小祠堂拜一拜吧。”   去岁这个时候他们两人就去了小祠堂,今年也依旧如此。   便是改元立国,自立为王,荣桀这个人也依旧没怎么变,他还是那个颜青画熟悉的他。   小祠堂依旧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样子,去岁时刚刚修葺过,今年荣桀便未让重修,他们父母本就不是奢华之人,想必也不会欢喜。   只是新立的礼部尚书曾经上过折子,言说:新朝已立,四海清平,王上应当修太庙祭祖,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然而如今局势不稳,荣桀也并不喜这般兴师动众,回家同颜青画商量过后,便一致同意压下这份折子,一切照旧即可。   西北的慕容鲜卑虎视眈眈,东北的陈国依旧以□□大国自居,衡原的盛天教还在耀武扬威,而业康内里却蠢蠢欲动。这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想必便是他们不祭祖,祖宗也不会怪罪他们。   因此,这个小小的祠堂便保留下来,成了他们夫妻二人平日里告慰先祖之地。   今日他们依旧一人端了一碗元宵,端端正正摆放到案桌前。等两个人行了礼上过香,这才退了出来。   上元过后,次日便要早朝。   这是越国立国之后,头一次的大朝,从上到下都很重视。   李素芳提前几日便忙碌起来,领着下人把勤政殿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便是雕花门扉的边角也都擦了,保证一丁点灰尘都无。   为了让大殿里气派一些,李素芳早早就安排定制香炉宫灯,也按荣桀夫妻二人的喜好雕好御座。雕刻御座的木匠手艺精湛,眼光独到,到底也没让荣桀挑出什么毛病来。   颜青画的凤椅跟御座是一对的,摆在一起看起来很是般配。   正月十六这日清晨,天气清和,阳光灿灿,即便是隆冬时节,大太阳底下也不叫人觉得寒冷。   朝臣们早早便等在御华门外,只等传召进入勤政殿中。   辰时初刻,一名内侍从内院缓步而出,朗声说道:“进殿。”   随着他声音落下,百官便轻手轻脚进了内殿。   所幸他们越国朝臣并不算多,衙门各部也不算冗沉,便是府衙大堂所改的勤政殿,也不显得拥挤。   一刻之后,内侍扬声道:“殿下到,跪拜。”   只听坚实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应当是荣桀进了大殿。   大臣们纷纷跪下,垂眸沉默不语,不过片刻功夫,朝臣们就听主位上悉悉索索的动静,应当是人已经坐下了。   下一刻,他们就听到荣桀浑厚有力的嗓音:“免礼平身。”   朝臣们这才依次起身,安静立于殿上。   有那好事的大臣悄悄往主位张望,入眼却是两个玄色身影。   颜青画穿着一身玄色飞凤朝服,头戴五凤冠,端端正正坐在荣桀身侧。她那凤椅不过就歪了两寸,可以算得上是同荣桀并驾齐驱了。   朝臣们心里直犯嘀咕,然而在荣桀冷冷的目光中,却无一人敢当堂发问。   在场朝臣大多都是同荣桀和颜青画一路走来,自是知颜青画身份贵重,这位越王妃能文能武,在军民之中也极有威信。   便是今日没有荣桀压阵,想来也无人敢说颜青画半句不是。   荣桀见他们老老实实站在堂下,无一人敢出言反对,不由同颜青画相视一笑。   荣桀便朗声说道:“今日是我越国新立后的第一次大朝,诸位爱卿都是肱骨之臣,是我荣桀的左膀右臂。还望以后大人们勤勉为公,夙兴夜寐,让越国立于不败之地,让百姓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荣桀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在各个臣子耳中,却雷声滚滚,激得他们更是心生沉浮。   大朝一直开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直到休朝之后百官退下,荣桀才松了口气。   刚刚下面站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夫妻两个只好一直绷着身体,挺直腰背,生怕叫人看出一点错处。   等休朝后回了家中,荣桀才懒懒躺到床上:“这半个时辰,可比我练一整天兵都累。”   颜青画拍了拍他的腰,叫他赶紧起身,边笑边帮他换下朝服。   他们两人的这一身朝服是特地赶制出来的,皆是沉重的玄色,料子扎实绣工细密,穿在身上又硬又重,十分累人。   “咱们只是不习惯而已,等你真的把自己当成越王,就不会觉得拘束了。如今整个越国都是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臣们的想法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说的是也不是?”颜青画轻声细语说道。   荣桀点了点头,等这身朝服换下来,他才松了口气,浑身都舒坦了。   “你说的在理,还是福妹清醒。”   成了一国之主之后,除了规矩多一些,担子重了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颜青画终于习惯了略有些沉重华丽的头面,荣桀也终于不再对广袖长衫斤斤计较,当他们的目光望向远方,这些微小的小别扭便会忽略不计,不值得丁点关注。   一晃便到了二月初,琅琊府落了这个冬日最后一场大雪,洋洋洒洒的雪落了一天一夜,染白了素净的城。   琅琊府自是早就做好了雪灾防务,各部的官员们也没缩在家中,领着下属扫雪除冰。   因为朝廷早早就做了应对,是以琅琊府的百姓们并不惧怕雪灾,孩童们欢天喜地的堆雪球,大人们也不怕冷,三三两两穿着斗篷跑出家门,抱着手炉赏雪。   只是没想到,相距不远的汉阳关,同样落了一场大雪。与琅琊府不同,溧水的百姓们却遭了大难。   连和那接连有消息回传,暗探禀报溧水可能近期就要断粮,一旦送粮军的路断了,边关军粮跟不上,便要天下大乱。   连和连夜进王府,请内侍通传王上。   此时荣桀和颜青画正在吃热锅子,热腾腾的铜锅子里,是鲜嫩的羊肉和菌子萝卜。   颜青画口味清淡,却也因冬日天冷,对这热锅子情有独钟,冬天吃出一身汗,最是舒服。   因连和匆匆而来,这一顿饭便也没彻底用完,颜青画就叫小厨房备几个芝麻脆饼,叫人把锅子都撤下去。   夫妻赶到大堂,等二人都坐下,连和才禀报道:“王上,溧水大雪,境内多条道路都断了,不仅军粮运送不进去,可能附近各县的百姓都要跟着闹事。据信报所言,国朝至今未发赈灾银,也没有派朝臣特地督办赈灾事宜。”   百姓们这一吃不上饭,冻得无法生活,哪里还会管朝廷如何,再耗下去,冲进兵营抢粮食也是有的。   荣桀皱起眉头:“陈国并未管此事?”   连和摇了摇头:“何止未管雪灾,便是边关军备也隔三差五就会断。”   既然如此,陈国的国库应当实在是撑不住了,估计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荣桀起身,在屋里反复踱步,他沉声道:“我们现在出兵讨伐鲜卑,其实并无太大胜算。”   他此话一出,颜青画与连和皆是一惊,不约而对视一眼。   颜青画说道:“从去岁起,陈国陆续撤兵,已有近万士兵被撤离前线。他们大多退回中都,想必是皇家为自保特地所为。”   “若是我们离琅琊去打鲜卑,陈国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他日我们后方空虚,肯定要出祸端。”   从去岁平定云州后,荣桀便在一直招兵买马,时至今日,整个四省驻军近万人,他也依旧不觉心安。   除琅琊府有驻军三千,其余三省都是两千,若是时间充足,百姓修生养息,他手里的兵只会越来越多。   可时间不等人,鲜卑已经是压在他们上头的一块巨石,陈国不愿再对抗鲜卑,下一个抗击外敌的就会是他们。   荣桀叹了口气,又坐回椅子上:“阿和,你一会儿回兵营,务必先寻阿鸣和阿强,同他们说近期还要再行征兵,务必把咱们的骑兵扩至三千人,也要同两位相国知会一声,马匹和粮草也要早早打点,最近恐怕又要出征了。”   连和领命而去,剩下荣桀和颜青画沉默地坐在那儿,谁都没有心思再去用膳了。   许久之后,颜青画才说:“汉阳关还未破,如今正是天气寒冷,落雪后的地上都结了冰,马儿不好奔跑,近期内鲜卑应当能安稳一段时间。”   荣桀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如此看来,衡原此行要提上日程了,需尽早出兵为妙。”   身后不太平,他们可不敢去迎战鲜卑,趁着汉阳关未破,早日平定衡原和业康才是正途。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沉沉暮色。 第96章 失联   既然有了计划, 颜青画就十分诚恳地给陆安舟去了一封信。   十日之后, 他们便收到陆安舟的回信。   信上,陆安舟也很实在。   他写道:“盛天教势大,蛊惑百姓无数,早就应该铲除。只陆某手中无兵权,实在有心无力。越王如今愿出兵讨伐衡原盛天教, 陆某感激不尽, 他日事成, 自当倾尽所有报答。”   这封信写得模棱两可, 陆安舟似是答应了些什么, 又似什么都没答应。不过信上也写了业康与衡原的近况,几人反复推敲, 觉得此番前去应当并不算艰难。   盛天教的那位圣姑, 一门心思都是金银财宝,她麾下也不过几千兵马, 大多都是什么圣使凑的数,根本不能被称为士兵。   圣姑打的好算盘, 反正衡原上下都是她的信众,她只要留守在衡原城中, 便会十分安全, 旁人根本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   而业康省内,文武大臣政见相左, 各自为政, 不说勾心斗角, 却也不能携手并进。他们这单薄的一省兵力,若荣桀真动了真格的,也不过就一两月的工夫而已。   收到这封信之后,荣桀便加紧调兵,并让侯相爷安排好军马和粮草。多亏官地早早设立,这大半年来产出颇丰,叫越国国库丰盈,足以支撑连续几月的征战。   战前准备排好之后,礼部便挑了个好日子,定准了发兵之日。   只是在出兵的主帅人选上,几位将军有了分歧。   几人以为荣桀安全着想为由,想让他留守琅琊府,他如今身份贵重,不应当再出征在外。   可他们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荣桀领着士兵们飞驰在战场上,他从不退缩与畏惧,是个武功赫赫的大将军。若如今刚刚立国他便缩在后方,又怎么能令军民心悦诚服呢?   荣桀自有他的道理,可手下这些将军们的关心也无过错,他们见劝他不动,就只好去看颜青画。   以常人所想,任谁在颜青画的位置,都不会愿见荣桀出去涉险。行军打仗危机重重,弄个不好就是马革裹尸的下场,到时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才是天大的憾事。   只是颜青画看着荣桀炯炯有神的双眸,阻拦的话也就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年嫁给他时,她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两人感情愈深,恩爱有加,颜青画更是敬仰他的为人。她爱的是这个人,信的也还是这个人。若是以一己之私,强行把他留下,荣桀或许会因为爱她答应,可这样一来,两人心里都会留有解不开的疙瘩。   颜青画低头沉思良久,还是说道:“这一次去衡原应当不算危急,王上立国之初,就从威武赫赫的英雄变成缩在后方的狗熊,也会令百姓心寒。王上既然想去,那便亲自把那盛天教的老巢掀翻,也好叫圣姑知道残害百姓是何下场?”   她话音落下,荣桀的一双眼睛更亮。他定定看着颜青画,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王妃所言甚是。”荣桀感叹一句。   众位将领见颜青画居然也未劝,只得败下阵来,不敢再说什么。   二月十八这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融融照在人身上,令人心里都暖了。   此时虽是冬日里的尾巴,却隐约有了春日的盎然生机,迎春花早早抽了新芽,嫩绿的颜色可爱又伶俐。   荣桀率领两千骑兵,一路直奔衡原而去,此行雷氏兄弟为左右将军,顾红缨为辅国将军,新提上来的千户颜帆为中郎将,直接杀往衡原。   剩下邹凯留守琅琊府,以防万一。   荣桀走后半月,颜青画收到了第一封家书。   他信上写,大军已进衡原境内,沿途皆未受到大规模抵抗,只是百姓们看起来确实穷困潦倒,他们大多住在破旧的茅屋中,每日麻木耕种田地,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衡原境内各县镇府城已脱离国朝管辖,全部换成盛天教的圣使,省内乱成一团,根本成了无秩之地。   颜青画读完信,心情也十分不美。这圣姑也不知是何许人也,竟然把敛财的主意打到了无辜的百姓身上,用了那样一个蛊惑人心的教义,骗得百姓们家破人亡。也不知这些百姓信这盛天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与衡原相比,仅一省之隔的溪岭,百姓们却都勤劳质朴,他们每日辛勤劳作,赶上春耕时节,家家户户虽然疲惫辛劳,却都喜笑颜开。种下去的是种子,长出来的是活命粮食,有了希望,日子就有奔头。   越国朝廷税收比陈国要少许多,加上越王御下极严,朝廷也算是政令清和,百姓的日子是越发好过了。如今在越国各地又陆续开起晋江书院,百姓们以工代酬,家里的娃娃便有书读,越是这样,他们越不会去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神明。   就在娃娃们朗朗书声中,越国与衡原的战役拉开序幕。   颜青画自是担心他,可如今她手上事务繁多,便没什么功夫再去悲春伤秋。荣桀不在国中,她便是荣桀的表率,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差错,若是她都惶惶不可终日,那士兵的亲属们又当如何自处?   是以,颜青画便逼着自己忙碌不停,尽量不去想荣桀在边关到底会经历何事。   一晃便到了三月十五,这日正是荣桀的生辰,也是他们二人的新婚之日。   这一日本该有一份军报发回,颜青画早早就等在前朝书房,可直到日落时分,这份战报也依旧没有回到王府中。   颜青画倒也沉得住气,两边路途遥远,路上出任何事情都可能延误时间。是以她叮嘱好晚上巡逻的亲卫兵,若是信兵夜晚到达,务必把信送到后宅中。   安排好之后,她才回道后宅歇下。   兴许是前两日并未睡好,也兴许是春杏特地点的安神香起了作用,颜青画晚上睡得很熟,一夜到天亮。   清早醒来,她茫然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这才问春杏:“昨夜里,前头可曾来人?”   春杏扶她起来,同冬梅一起伺候她洗漱,闻言摇了摇头:“并未有人前来,若是真有急事,我们定会叫醒王妃的。”   颜青画脸色一变,急匆匆用过早膳之后,她便去了前朝书房。   因荣桀不在,早朝改为每三日一开,今日正好休朝,只有几个机要大臣在前书房处理政事。   颜青画一进门,忙叫来连和问他:“昨日军报未来,今日你加紧盯着,一旦来了,务必速速向我禀报。”   连和忙说:“王妃放心,臣一直记挂此事。不过往日军报也会有三两日差错,路上情况复杂,不是每次都是固定日子到。如今不过才晚到一日,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若不是荣桀出征在外,颜青画也不会去关注军报何时回传,因心心念念都是那封家书,她才这般着急。   连和这么安慰一句,她心里便好受一些,笑道:“我心里有数,这事还要麻烦连指挥使了。”   话虽如此,迟迟未来的军报依旧不知道飘在何方,三日之后,不仅颜青画急了,朝臣们也都略有些心浮气躁。   颜青画坐在专属于她的那把凤椅上,倒是还镇得住场面,她见底下大臣们神色各异,也有些烦躁,不由沉下脸来。   “安静!”颜青画使劲拍了一下凤椅的扶手,沉声说道。   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下面顿时就安静了,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朝臣们都如被掐住嗓子的鹌鹑,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过就是军报晚了几日,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此时正是冬日,路途遥远苦寒,耽搁几日也实属正常。连指挥使已派兵前去接应,这几日应当就能找到人了。”   她虽说沉着脸,却一点都不慌乱,一句话说的有条有理,大臣们悬着的心便略放了放。   不过军报迟迟未到确实是个大事,颜青画见大家心不在焉,便早早散了朝,让他们各自回衙门忙去了。早朝结束之后,颜青画照例去前书房,同几位心腹大臣商议政事。   侯儒见她脸色青白坐在那,天说不出话来,心道不好,忙煮了一壶茶。   他倒了一杯茶,往颜青画手边推了推,“王妃,你先放宽心,信未到跟边关紧急,是两件事。”   颜青画一愣,抬头看向他。   侯儒笑笑:“事情很简单,王妃身在局中,才当局者迷。军报迟迟未到,可能真的是信兵路上出了差错也说不定。王爷那边可能一直顺利,只是两边断了联系罢了。”   他说的倒是在理,颜青画一口气缓上来,顿时没那么慌了。   “那还派人找吗?”颜青画问。   她这几日脑子都是木的,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当然要找了,还必须要找到,”侯儒微微一笑,“无论这人是生是死,三日之后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人,也能找到那封信,您明白吗?”   颜青画心中一凛,麻木的脑子飞快转起来,片刻间就反应过来。   无论如何,朝廷都不能乱。   三日之后,那信兵果然找到了,信上喜讯一件接着一件,朝臣们也都喜笑颜开。   只是那日夜里,颜青画一整晚都没睡着觉。   远在边关的荣桀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颜青画手里没了绳子,一颗心慌乱不安,没了着落。 第97章 主意   与此同时, 远在衡原的荣桀,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   这一路原本都很顺利, 他们初入衡原时也并未受太多阻拦,衡原一地的县衙府衙皆形同虚设,几乎没有守城军出兵抵抗。   衡原早已被盛天教的管控, 圣使们以前多为平民,根本不懂得衙门事务, 更不用说调兵遣将了。荣桀率领的两千骑兵仿佛出入无人之境, 不过十日便从衡原边境利荆攻到衡原省府衡原府之前。   开头这般顺利,将领们也喜笑颜开, 心里还盘算也就一月工夫便能打道回府,这一趟出来平平安安还能有军功,实在是赚了。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当越国大军攻破衡原府城大门时, 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威武的敌军, 却成了无数低矮的民居。   横七竖八的民宅堵住了衡原府城里原本的宽阔道路, 叫越军无路可走。   而圣姑的府邸圣殿, 就坐落于城中心,由民宅拱卫着她, 她显然知道来者无论是谁,都不好同平民百姓动手。   荣桀望着眼前高低错落的屋舍和屋子里麻木不仁的百姓, 头一次犯了难。   他们确实不能冲平民动手, 只好暂时在城外安营扎寨, 就这样僵持三日之后, 脾气暴躁的雷强终于忍不住了,他头一回不顾哥哥劝阻,冲进荣桀大帐里。   雷强是个大嗓门,进来就嚷嚷起来:“王上,咱们在这耗着不叫个事,不如派一队士兵,挨家挨户把百姓们请出来,然后再把民房清掉不就完了?咱们就这么等着,要等到啥时候?”   荣桀也并不想耗在这里,行军在外,一时一刻都要钱,士兵们要吃粮食,马儿要吃粮草,还有帐篷被褥等都是军备,样样都马虎不得,出兵打仗是最烧钱的事,多耗一日他都心疼。   只是眼前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又被盛天教洗脑,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贸然派士兵清人,肯定要出乱子,他们难道还能欺凌百姓不成?   雷鸣见弟弟眼睛都红了,不由低声训斥道:“怎么这般无礼?就你聪明是不是?还不快同王上请罪。”   荣桀摆摆手,目光放到雷鸣身上:“阿鸣如何看?”   雷鸣安抚完弟弟,垂眸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属下认为目前倒也不算难,只是以前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才觉得束手无策。我这几日想来,既然盛天教是用传教的方式蛊惑百姓,我们是否可以反其道而行?这些百姓能听盛天教的,我认为他们就能听咱们的。”   他这些时日经常去民宅探访,就是为了看衡原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不看还好,深究起来真是心惊肉跳。   衡原城中的百姓们每日早早便要起床,在早膳之前要先做早课,背一遍盛天教的教义,冲圣姑的雕像朝拜九十九次,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做早膳,早膳也很简单,雷鸣见过他们的膳食,同饥荒时的溪岭也无甚差别。   然而就是这样可怕的生活,他们日复一日,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因百姓不能离开家中,圣使便只好挨家挨户派送粮食,衡原确实已迁走不少百姓,如今留在城中的也还有数万民众,这么多的人,盛天教也不知还能再养几时,到了今日,圣使下发的粮食越来越少,百姓果腹都难了。   “估计再过不了多久,百姓们便要饿肚子了。”雷鸣叹了口气,又说,“之前大人说要叫脾气好些的士兵同他们打探消息,问了这几天,也只有一两个小孩子愿意同我们讲话,往往说不上几句就被家长拉回家中,再也问不出什么更多的事。”   荣桀点了点头:“若是咱们耗在这里,盛天教早晚有垮的一天,只是时间不等人。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乱,我们必不能在衡原耽搁太多时间。为今之计,只能用些特殊手段了。”   下手几个将领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了盘算,他们七嘴八舌讨论一通,最终定了个伤害最小也最快的法子。   次日清晨,圣使们百无聊赖背着粮食,正打算挨家挨户送,就在这时,无数黑色的影子窜出巷子,把他们挨个抓住,往越军驻地掠去。   因时辰尚早,天色未明,百姓们都没看见这一幕,大多都还在家中朝拜呢。   只是朝拜之后,他们等的粮食并未送到,百姓们这才慌乱起来。   所幸他们家中大多还有存粮,倒也暂时没饿肚子。此后几日,圣使们一个个消失在巷子里,而百姓家中的存粮也消耗殆尽,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教义重要,也比不上饿肚子时那抓心挠肺的痛苦劲儿,且不仅仅是自己饿着,家中妻儿老小也都吃不上饭。孩子饿得直哭,却只能有口水喝,哭累了就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的看向父母。   他们或许不明白,父母为何就这么呆呆困在屋宅中,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出门讨粮。   两日之后,终于有百姓撑不住了,他们拖家带口的出了家宅。   这座新修的衡原府实在没有任何规划可言,民居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挤在一起,中间是仅供一人穿行的羊肠小道。因为道路狭窄,无法通车也无法骑马,无论怎么看都逼仄得令人难受。   只是这座新的衡原府城已初具规模,荣桀高高站在城墙上,跨过凌乱的民宅,一眼就能能望见民居中央那座突兀而华丽的圣殿。   与民宅不同,圣殿华丽宽敞,奢华至极。   这几日他们从百姓里打听,知道那地方叫圣殿,是圣姑用来迎接上神的。   荣桀看着百姓们三三两两从家中缓步而出,他们挤在小路上,一开始都是沉默不语的。直到有一个人喊道:“我家实在没粮食了,孩子饿的不行,圣姑是不是不管咱们了?”   越国驻军城外,他们都知道,便正是如此,百姓才更恐慌。   沉默好一会儿,才有另一个人反驳他:“你太不虔诚,怎么能说圣姑的坏话?叫她听到,你们一家都要遭殃。”   这人一吓唬,百姓们顿时又安静下来。   他们远远望着城墙上黑压压的越军,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越国的士兵们倒是友好,他们每日都在巷子里打听盛天教的近况,却从不做伤害百姓的事。头几日他们私底下都说越国士兵是做戏给他们看,可是天长日久,这么多天下来,士兵们依旧没有主动伤害百姓,反而老老实实守在城墙之外,他们每日巡逻操练,瞧着一点都不着急。   只是百姓们已被盛天教洗脑多年,不是一两天就敢叛教的,因此这一日他们不过出门张望片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各自家去,整个衡原便又安静下来。   这会儿明明是晴空万里的白日,却安静得仿佛见不得光的深渊。   荣桀见今日事难成,不由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雷鸣跑上城墙,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荣桀眼睛一亮,同雷鸣相视一笑。   两人迅速从城墙上下来,一路往大营后方几个守卫森严的营帐快步行去。行至营帐门口,就听里面哀嚎声一片,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从帐篷的缝里钻出来,令人十分不愉。   荣桀倒是面不改色,他站在那听了好久,才转身去了旁边一个空帐篷:“叫阿强把人带来,我亲自问一问他。”   不多时,雷强就拽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进了帐篷,进来后直接把他扔到地上。这人身上的衣服被血水浸染,瞧着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了。   两名亲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   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男人,哪怕身上满是鲜血,脸色苍白嘴唇无色,也依旧难掩他一张清秀的俊容。   荣桀略微挑了挑眉,低声问他:“听说你是圣姑身边的……灵童?”   这男人瞧着已经二十几岁,却硬要叫什么灵童,实在令人说不出口。   灵童这会儿又饿又痛,听了荣桀的话,自嘲地笑了两声。   “什么灵童呀,说男宠便是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他说罢也不等荣桀问他,就匆忙开口,“刚才这位大人说,只要我都招了,就饶我不死是吗?”   荣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叶茶,见他一副十分没骨气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末了他只能点头,应他一声:“是。”   男宠这才松了口气,仿佛真的信了一般,没骨头一样跪坐到地上,嘴里直喘着气。   “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只要我知道,一定不隐瞒。”   荣桀看了一眼雷鸣,雷鸣就上前问:“你既是圣姑的男宠,为何会同其他圣使一样给百姓送粮食?”   那男宠自嘲一笑:“圣姑又不只有我一个男宠,圣殿里我这样的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了。我们又不能养着吃干饭,当然要做工的。”   荣桀听了一愣,心里嘀咕:这圣姑也真是了不起,这一天天能忙的过来?   只听雷鸣又问:“圣殿中还有多少守卫?圣姑平日里又住在何地?”   男宠有点为难,他瞧着也不很聪明,在那苦思冥想好半天,才说道:“圣宫中没多少守卫,现在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人吧?这里面还有一半都是圣使,哪里有你们这边的士兵厉害。要说圣姑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认识那宫殿的名字,只知道是一个特别华丽特别大的地方,围墙都是朱红的,看起来特别气派。”   他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雷鸣不由皱眉恐吓他:“你要是不说些正经情报,一会儿还得吃鞭子。”   男宠被他吓得一抖,忙说:“我真不知道圣姑寝殿叫什么,但我知道圣姑搜罗来的金银财宝都在哪。”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皆是眼中一亮。 第98章 选择   要说这位盛天教的圣姑也算是厉害了,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就能把盛天教经营成如今这规模,甚至整个衡原都要听令于她, 便是她麾下无一兵一卒, 敌军攻到衡原城外,竟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她在城中央的圣殿里作威作福,却奈何不了她, 实在令人心烦意乱。   归根结底,是她早就看透了这些百姓, 也看透了这些自诩“为国为民”的敌人。   她知道他们绝不肯伤害百姓, 才早早把衡原布置成这个样子,反正大家就这么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能多活一天也是赚了。   别人不痛快,她自己就痛快了。   这计谋确实十分歹毒, 荣桀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敌方计谋”, 便是跟叶轻言打仗时, 也都是堂堂正正较量,这样子憋屈, 感觉实在太糟。   荣桀憋了一肚子气, 沉声问:“你说圣姑的金银财宝都存在圣殿里?”   男宠使劲点了点头:“那是自然的,圣姑就只爱这阿堵物, 这些金银珠宝自然要安放在身边, 每日不看上一回, 她连饭都吃不香呢。”   越国的几位将领不由相视一眼,对这位圣姑的脾性有了新的认识。   她也真是奇人,收敛这么多财宝,一没招兵买马,二无扩张势力,自立为王,却堆在家中每日只看看就满足了,常人实在也无法理解。   雷鸣问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不需要买米粮维持百姓生计?”   “哪里还用钱买粮食,因为你们现在围了城,百姓只得留在家中。平日里,他们也要去地里耕种,种出来的粮食全部要送往圣殿,到时圣殿会按人头下发粮食。”   他这么一说,荣桀更是觉得匪夷所思,百姓们居然这么听话。   那男宠又补了一句:“最近情况特殊,赶上春耕却无法外出,粮食只进不出,越发越少,圣姑为了这事十分不爽,每日都要念叨百姓吃了她多少粮食呢。”   听了他的话,荣桀简直哭笑不得:“这真是让人想都想不到。”   那男宠兴许憋了好久,这回打开话匣子,简直滔滔不绝。   “我同你们说吧,圣姑根本没什么大学问。只是早年她家中贫困,父母便把她扔到山上做姑子,她在尼姑庵里很是学了些经书佛法,后来他们尼姑庵无钱破败了,便把她们这些小尼姑遣散下山。圣姑就蓄了长发,又跑到道观里做仆妇,你们别看她目光短浅,贪财好色,人却并不傻。就这样学了几年道法,她自己就琢磨出些忽悠人的本事,早年还自己编了一套经书,每日领着信众们背呢。”   这般看来,这圣姑倒也不算是一般人,便是没什么见识的普通妇人,竟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荣桀问清楚了圣姑那边的事儿,心里多少有了底,他让雷强那边停了刑问,把圣使们结结实实关在帐篷里,一日只给一餐饭,勉强不会饿死他们。   而城中百姓这边,因为圣使接连几日消失,圣姑似乎也起了疑心,到了第五日的时候,甚至没有再往外派人,她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管百姓死活。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绝望的时候,一颗稻草都能压垮一个人,何况是接连几日忍饥挨饿。   百姓眼看没有盼头,终于在第六日的时候,集结在一起往城外越军大营走来。   有一就有二,渐渐有更多的百姓出了门。   荣桀就在城外等着他们,他身边是成袋的米粮,身后是威武肃穆的将士们。   虽说两边是敌对关系,可百姓们见到这样的场面,却诡异地觉得安心。   第一个走出衡原府的高个男人,已有三日未曾进食了,他现在是饥肠辘辘,胃里仿有火烧,疼的他神志不清。   他见荣桀和将士们一直等在这,身后又是成袋的粮食,眼馋的不行,竟异想天开地问:“这些粮食是给我们的吗?天神果然不会放弃他的子民。”   他正想高声歌颂一下天神,一把声音打断了他的幻想,荣桀严肃说道:“这是我们越国士兵的粮食,是我们的百姓们感谢士兵庇护,上交的农税,你们的天神恐怕早就放弃你们了,如果他还在,你们会吃不上饭吗?”   那高个男人被噎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正在侵略他们的越国人,原本想同他们对峙的他扫了一眼远处数不清的高大士兵们,又瑟缩起来。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骨子里就怕这些军官,更不用说同他们当面对抗了,就是大声宣扬几句都是不敢的。   荣桀的话说完,在场百姓就都安静下来,哪怕再饿,也没人敢往前多走一步。   荣桀见他们站在那,一个个骨瘦嶙峋,面容蜡黄,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他们自己早早放弃了自己的,把一切都寄托给虚无缥缈的神,且不说什么盛天教势力太大的鬼话,便是衡原境内也有不信盛天教的百姓,他们早就拖家带口逃往业康,现在的日子肯定比这些人要好过得多。   为什么别人能清醒,他们却不行呢?没饭吃就忍着等着,拖到现在一家上下都要饿死。哪怕他们团结起来,一起攻入圣殿,也算是有点骨气,现在这样寻求敌人的庇护,实在让荣桀不知说什么才好。   □□桀转念一想,若不是他们这般愚昧麻木,盛天教也决不能成事。   荣桀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他表情肃穆,仪表堂堂,说出来的话也是掷地有声:“百姓们,我知道你们几日都未曾进食了?家中父母妻儿可都还好?”   饿了这么多天,当然不会很好,可那些百姓们就麻木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荣桀表情一变,厉声说道:“你们心心念念并倾家荡产托付的天神,可还管你们?圣姑又去了哪里?你们没日没夜的替她耕种,身家性命寄托在于她一人身上,一旦她弃你们于不顾,你们又如何自处?”   说起圣姑和天神,人群中便有人大声反驳:“你瞎说,你怎么能说天神和圣姑的坏话,当心他们降下天谴惩罚你!”   荣桀冷笑出声:“我就站在这,行得正做的直,我没做亏心事,为何要怕天谴?”   “你们是否想过,我们兵强马壮,却至今驻兵在城外,那是因为你们的圣姑,早早就把你们当成了弃子,她把你们的家安置在衡原主道上,挡住了我们进城的路。若不是本着不伤及平民的原则,你以为盛天教那些弱不经风的圣使拦得住我们吗?”   他声音浑厚,悠远悠长,叫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大可以看看我们身后的攻城车,就连衡原的大门也能轻松撞破,更何况是你们的普通民宅。”   这一席话说出口,百姓们便都慌乱起来,他们又不是真的傻,只是被这盛天教对花言巧语模糊住了双眼,一步踏错,就不好再回头了。   可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有人觉得自己是愚昧不堪的,他们内心激烈地挣扎着,还是人出言反驳:“圣姑自有她的用意,这都是天神的指引。”   荣桀冷笑出声:“指引什么?指引圣姑让她的子民都饿死?然后你们一起升天,迎来幸福美满的来世?你们以为你们买的真的是至亲下辈子的幸福吗?不是,你们买的是圣姑自己的安逸享乐。若真能有神灵可保佑来生,岂不是皇亲贵族人人都能世代享福,而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只能代代做牛做马?”   荣桀声音洪亮,掷地有声,百姓们一时间被他镇住,无人再去反驳。   他再接再厉,语气突然一变:“百姓们,你们看我们至今驻兵十日,也未曾伤害你们一分一毫,便知道我荣桀的为人。哪怕我们没有什么天神,也没有什么圣姑,可也有这么多将士愿意追随我,你们说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我可以保他们全家平安,可以让他们家家户户都丰衣足食,可以让他们的娃娃有衣穿有学上,可以让他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一家子流离失所。”   “将来你们也会是我的子民,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让我的士兵伤害你们。现在我想同你们打个商量,若你们愿意搬离家舍,让我们的士兵进城,我就让你们一家老小吃饱饭。”   他这一句承诺可是实实在在的,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动摇起来。   在心底深处,他们已经信了荣桀的话,可是这一年来的盛天教教义不是白听的,他们挣扎煎熬错乱不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荣桀继续说道:“难道你们真要任由自己妻儿饿死吗?便是以前圣姑给你们发过粮食,你们又真的能吃饱饭?再说,那粮食本就也是你们辛苦种出来的。”   圣姑是是个非常抠门的人,若不是这些百姓还有些用处,兴许早就被她轰走了,眼看他们吃自己那么多粮食,她是见一次心疼一次见,私底下总要抱怨他们是只会吃饭的猪猡。   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默认了荣桀的话。   两日之后,主道上居住的百姓们陆陆续续撤离了低矮的草棚,他们一边走,一边往回看,那低矮的房屋仿佛压在心中的巨石,这么搬出来,却觉得一身轻松。   他们只期望,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第99章 胜利   可能是饿肚子的滋味太难熬,也可能接连几日断水断粮的恐慌令他们对盛天教产生疑惑, 总之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 这一整条主道就都清空, 给越军让出了一条路来。   荣桀知道百姓们饿得难受, 给他们安顿好帐篷后,就紧着让后勤兵煮了几大锅米汤, 挨家挨户发了出去。   百姓们吃饱了肚子,这才私下里感叹一句:“倒是这些敌人愿意给咱们饭吃。”   谁说不是呢, 他们原本就吃不太饱, 以前收成不好的时候,发粮也是断断续续。只是那时候外无忧患, 圣姑也不敢真的逼急了百姓,每次断粮的日子不过一两天就会结束。   百姓们都搬离出来,剩下的草棚就不足为惧,不过两日功夫, 这条主道就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荣桀看着那条宽敞的主道,舒心地笑起来。   在第六日清晨, 荣桀率领麾下骑兵, 清晨边出发, 一路直奔圣姑的圣殿。   因大半圣使都被越军抓了起来,圣姑手下的人便更少, 等荣桀团团围住圣殿, 也没见着什么人出来抵抗。   圣殿里静悄悄的, 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荣桀皱着起眉头,仔细观察这座“圣殿”。   圣殿占地极广,从围墙上望进去,隐约能看见层层屋檐,里面草木茂盛,宫殿精致,无一不透着奢华。   荣桀皱眉看了一眼雷鸣,雷鸣便说:“这圣姑以前毕竟只是普通百姓,能把盛天教的势力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也算是十分难得。属下估计她自己无法面对这样场面,手下也没有得用人,这会儿里面应当没有多少士兵。”   圣姑之所以让百姓堵住道路,为的就是能躲在圣殿里,他们已经守住了衡原所有城门,哪怕她不在圣殿里,也插翅难飞。   荣桀沉声下令:“顾将军率人守住后门,阿强守住偏门,阿鸣带人跟我一起从正门攻入,即刻行动。”   他号令一出,士兵们便训练有素地跟随各自将领分散开来。   圣殿花里胡哨的正门看起来单薄极了,根本不需要攻城车,只要士兵抬着木桩随便撞了几下,还没怎么用力,那大门便吱嘎一声倒在地上。   大门一破,里面几个年轻男子便露了出来,他们零零散散地站在那,身形单薄,手中拿着十分不相称的刀剑,正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   雷鸣差点没笑出声来,他甚至没让士兵动作,自己突然凶狠地大吼一声,就把那几个男子吓得跪了一地,张嘴就说要喊投降。   荣桀同雷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严重看到了诧异。   他们实在未想到,一直被他们当做龙潭虎穴的盛天教圣殿,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攻破了。因殿中弯弯绕绕,荣桀便没让士兵一起压进去,他同雷鸣只领着两百骑兵,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进了正门。   一路上,圣殿里静悄悄的,他们甚至都没看到几个人影。   荣桀甚至有闲心同雷鸣说笑:“瞧他们这儿的布置,比我们王府都华丽呢。”   雷鸣憋了半天,也没憋住,还是大笑出声。   “王上的王府确实太过简朴了些,不过他们这布置也忒夸张了,刚我还看见太上老君的石雕,怎么转眼就成了弥勒佛,他们这到底信的是什么呀。”   荣桀也很奇怪,他们这么乱搞,居然也能成事,可若真是苍天有眼,衡原又如何会乱成这样?   圣殿里面的摆设实在是太玄乎了,雷鸣一路上看的目不转睛,直到他们顺着小路拐进一个小广场上,这才找到正地。   小广场上立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香炉后面就是最为华丽宽敞的正殿,这里应当是圣姑的寝殿。   他们二人识字不多,不知那牌匾上写的什么,不过写什么都不重要,他们早就看见那正殿大门紧闭,想必有什么人正躲在里面。   雷鸣高高挥手,一小队骑兵便冲上前去。为首的百夫长手中捏着沉甸甸的巨斧,他一斧劈了下去,把那雕花木门捶得铛铛作响。   只听大殿内一声尖锐的喊叫声响彻云霄,荣桀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来。   也不过就一刻功夫,那几扇单薄的门扉便背砸破,士兵们一涌而进,不多时就抓了十几个人出来。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男的大多面白无须,英俊端正,而女的则个个穿着华丽,头上插满了金银玉石。   叫太阳这么一照,差点闪瞎荣桀的眼睛。   荣桀冷哼一声,旁边的雷鸣便张口问道:“圣姑是哪一位?”   刚才那几个又喊又叫的人瞬间安静下来,他们低垂着头,没人敢出来应话。   雷鸣便笑了几声,明明是朗朗春日,却叫人听了心里头发寒。   “没人承认也不要紧,圣姑总要去外面给百姓传教,一会儿只管绑了你们,叫衡原的百姓都出来认一认,总能知道是谁的。”   “就算百姓认不出来,也不要紧,回头把你们挨个砍了头,谁是圣姑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这话故意说得阴阳怪气,话音刚落下,就见唯一的一个红衣女子,抖着身体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眼中的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往下流:“我没做坏事呀,求你们饶我一命。”   她边哭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冲一直在说话吓人的雷鸣抛了个媚眼儿。   雷鸣被她吓得狠狠抖了一下,扭头跟荣桀说:“王上,还是将他们速速处决吧。”   荣桀微微一笑:“不急,他们还有用呢。”   那几人明显松了口气,圣姑翻脸不认人,转头就讨好似得冲荣桀笑了笑,可真是会审时度势。   还真别说,着圣姑长得一派宝相庄严,真有点儿出家人的慈祥气派。可她就是为非作歹,欺凌百姓,叫人很难心生好感。   荣桀瞧都没瞧她,命人直接把他们一起拖了下去。   抓到了圣姑,扫平了盛天教,他们便不约而同心生欢喜。   荣桀跟雷鸣又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之前男宠说的金库。   原他们以为里面财宝也多不到那里去,只是没想到一打开金库大门,两个人便都愣在那里。   几乎要闪瞎眼的金光从里面钻出来,各种各样的金银玉石堆在空地上,这里大多都是金银器,混在一起叫人看不清楚。   成箱的铜钱放在角落里,显然,金库的主人对他们很是嫌弃,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真是……意想不到啊。”荣桀叹了口气。   盛天教在衡原也不过就一两年的光景,却积累了这么多财宝,衡原上上下下显然都被他们搜刮一空,百姓家中肯定空空如也,一点积蓄都没了。   雷鸣皱眉道:“攒着这些阿堵物,为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就堆在这,还能叫他们钱生钱不成?”   “钱生钱倒是肯定不能,不过求个心安吧。”   这些金银财宝零零碎碎搜刮至今,圣姑显然也没记账的意识,收上来就往库房一堆,平日里看着高兴就是了。   雷鸣说道:“可没账本,我们又如何下发?到时候一定要乱了套。”   可不是,没法追根溯源更难办了,到时候人人都说那是自家之物,还不得打起来。   荣桀沉思片刻,洒脱笑道:“这也不难,等把衡原恢复往日模样,百姓们便要开始春耕了,从今日开始,往后持续两年,咱们便不收衡原百姓税收,让他们好休生养息,等安居乐业又积累不少家底,再另行新政也不迟。”   这个做法倒是聪明,等他们各回各家,重新恢复过往生活,朝廷两年不收税,只要勤奋,便能重新攒下家业,渐渐日子便会好过起来。   雷鸣冲荣桀拱了拱手,巴结道:“王上英明。”   查完金库,他们又去看粮仓。   圣殿里的粮库比金库还要大,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等到大门一开,两人又都被惊了一下,只看里面满仓满谷,便知道这一年圣姑没少克扣百姓口粮。   “圣姑存这么多粮食,却不愿意发给百姓。明年米就沉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雷鸣叹了一句。   想着外面的百姓还都饿着肚子,荣桀便叫士兵把粮食搬出来,吩咐道:“先叫百姓各回各家,每家按人头下发粮,一人发一石米都是够的。”   对衡原这场仗,他们不费一兵一卒,莫名其妙就赢了。除去被百姓民居堵住路,叫他们在城外耽搁几日,基本就没遭到有效抵抗。   等回了营帐,几人坐在那发了会儿呆,随即便大笑起来。   等到笑够了,雷强才说:“就盛天教这德行,陆安舟居然隐忍不敢发,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顾瑶兰刚忙完善后之事,匆匆进了帐篷,闻言笑道:“他哪里是隐忍不敢发,他是根本什么都没有,他拿什么攻打衡原?”   他们这一场仗打得轻松,善后却不简单,荣桀皱眉说道:“叫人速速往琅琊府去军报,先报大捷,再请王妃派两位可靠稳重的年轻文臣过来,要先把衡原局势稳定住才好。”   衡原现在乱成一团,府衙里都是一笔烂账,根本没什么人管,重新捡起来不容易。   雷鸣表示记下了,他们又谈了些细节,这才算安排完。   末了荣桀说:“今日百姓们都吃饱了饭,明日清晨,咱们就请百姓去看一场好戏,我要叫他们知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 第100章 军报   想要让误信伪教的百姓迷途知返, 最有效的方式就叫他们看清伪教的真面目。   只要他们能明白教主也不过是普通人, 就不会再沉湎其中了。   那圣姑自称是观音座下的金童, 能上天入地, 在三界中自由行走,也能安排人前世今生, 她还自称是不死之身,用几个小戏法骗一骗百姓, 百姓就把她当了仙神。   是以次日清晨, 荣桀等百姓们都用完早膳, 便请他们都过来围在南城门前。   或许是因为今日终于不用朝拜,百姓们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比平日里看上去要精神许多。   等人多起来后,荣桀便把那几个圣教的首领拉到城墙上, 叫他们面向百姓,老老实实跪在那。   待看清楚那些人是圣教的圣姑和圣使们,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他们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人们, 看他们在那苦苦哀求丑态百出, 内心的信仰开始崩塌。   荣桀登上城墙,威风凛凛站在那, 他声音洪亮,气韵悠长, 每一句话都扎进人们心中。   “圣姑自称是不死之身, 死后肉身能重塑, 灵魂能升天,她说自己能沟通阴阳,亲自同天神对话。今日我们便要试试,她是不是真的死不了。”   荣桀话音落下,每一个圣教首领身后的士兵们皆抽出长剑,庄严肃穆的立在那。   等荣桀大手一挥,士兵们的长剑便破风而出,整齐而又凶狠的插入每一个首领心中。   百姓们呆呆站在城墙下,仰头看着那些首领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去,血流了一地,刺痛了百姓的眼睛。   直到圣姑也一头栽到地上,他们才回过神来。   一刻,两刻,这些人依旧没有复活,他们的尸体僵硬地倒在城墙上,鲜红的血弥漫开来,这是生命流失的痕迹。   百姓们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接二连三的痛哭起来,他们也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这么些年来他们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故去的亲人们。   他们活的麻木,生的痛苦,是他们自己先放弃了自己,才被盛天教蛊惑至今,让家中亲人都跟着遭了殃。   虽说这一时半会儿,百姓们还不能说大彻大悟,却也都渐渐清醒过来。   他们这才明白,圣姑说的那些话,她传播的那些教义都是假的,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荣桀站在那,见百姓接二连三回过神来,朗声说道:“百姓们,从此衡原便归入我越国,本月便会有官员赶来接管衡原府衙,他们会带领你们重新安家置业。我知道你们家中已无多余银钱,我荣桀在此向你们保证,此后两年,朝廷绝不会向你们征收半分税银,希望你们能为家人为自己辛勤劳动,好攒下一份家业,重新把日子过起来。”   他话音落下,在场百姓皆是愣在那里,下一刻,哭声震天。   便是仗打完了,荣桀也不能立时就走。   衡原毕竟不如云州、川西和宁河三省,衙门早就荒废,一无官吏,二无士兵,他们今天一走,明日便会大乱。便是没有盛天教,也会有其他人趁虚而入,继续做蛊惑百姓勾当。   这事一商谈,大家心里也都有了数,因此又给琅琊府追了一封信,叫邹凯清点一营兵力,先奔赴衡原稳定局势要紧。等这边过上三五个月,衡原府衙步入正轨,新兵也操练起来,倒时他们便可全身而退,不用再兼管衡原了。   然而他这边一切顺利,却不知道颜青画那已经急的不行,因有那份伪造的军报,朝廷里还算安稳,大人们各司其职,一点儿都不慌乱。   颜青画表面上也是一切照旧,她每隔三日上一次早朝,也照常处理各地奏上来的折子,只有少数几个心腹才知道,他们已经有十来日不知大军的动向了。   这一日又要上早朝,颜青画早早便起来,简单用过早膳之后,春杏和冬梅就开始给她更换朝服。   立国已有四月时光,她身上朝服也换了几身,却也依旧大气端方。只是无论怎么换,这身衣裳都是又沉又厚,便是只短暂穿一个时辰,初春时节也能把人热出一身汗。   她跟荣桀确实是一贯节省的,平日从不铺张浪费,只是大臣们也要穿朝服,颜青画见老大人们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也觉得不太落忍,便从今日开始在勤政殿里摆了冰山,也好叫大家伙儿都凉快凉快。   这衣裳穿好,颜青画便出了一身薄汗。春杏手里捏着帕子,一路跟在她身边帮她擦脸。这几日颜青画的胃口都不算好,兴许是有些苦夏,又兴许那颗心一直没落回腹中,总之,虽然外人看不出来,春杏却知道她最近可是好生瘦了一圈,人都有些憔悴了。   早上上妆时,冬梅特地给她打了些腮红,就为了让她气色好看些。所幸上朝的都是粗心的大老爷们,他们压根都不抬头,也就没人注意到颜青画这几日的变化。   一边走,春杏还小声嘀咕:“这两日确实像夏日天气,奴婢回去冰镇些银耳莲子羹,好叫王妃能去去热气。”   颜青画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春杏跟了她一年多,知道她心情不愉,便也不敢再继续劝了。   她确实不知前朝的那些大事,每日里都是围着颜青画打转,王妃若是不太痛快,她也跟着心里难受。   等到了前头,颜青画的心思就渐渐拉回来,她等在侧殿里,让春杏给她打理一下仪容,这才带着笑去了前殿。   这一日的早朝没什么新闻,不过是春耕的那些事儿,间或插了些商税再创新高的喜讯,也就各自散了。   也兴许是苍天体恤她,散朝后颜青画刚走到书房里,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杏正等在小隔间要给她更衣,颜青画冲她摆了摆手,几乎是敲门声响起的瞬间,便开口道:“进来吧。”   来者正是连和。   他手里捧着个木头盒子,一向淡定自持的脸上也堆满笑,他甚至来不及给颜青画行礼,急匆匆把那盒子往前一推:“王妃,新的军报到了。”   颜青画眼睛一亮,她只觉得心口扑扑直跳,难以言喻的兴奋涌上她四肢百骇,叫她伸出去的手都有些抖了。   春杏倒也乖觉,她忙扶了颜青画一把,把她搀到椅子上坐好,这才安静的退了出去。   颜青画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熟悉的竹筒,她熟练的解开旋钮打开盖子,然后便从里面抽出一封军报,那军报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满当当。   颜青画几乎是一扫而过,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连和的心也一直悬着,他忙问:“如何?”   颜青画甚至已经忘记头上沉重的凤冠,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难得激动的红了眼眶。   “他们很好,王上说此行未费一兵一卒,整个衡原简直不堪一击。只是他们把盛天教剿灭之后,衡原的治理便成了问题,那边各县府衙门早就荒废,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能人来主事,还是要先从咱们琅琊府派人,先把衡原的局势稳定再说。”   她说罢,又仔细把这份军报读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的递给连和。   连和认的字并不比荣桀多多少,不过这封军报写得简略,他大概能看懂一二。   这会儿不止颜青画松了口气,连和也觉得心里的大石落了地。   “王妃,臣刚询问送信的信兵,他说前一位信兵早十几日便出发了,如果一直未到琅琊府,肯定路上遭了难,那封军报应该是来不了了。”   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颜青画定了定心神,立即说道:“下午还要请两位相爷和邹将军一同过来,衡原毕竟是大省,只派两位文官去肯定不行,还要几位大人一起定夺才是。”   连和冲她行了礼,这才领命而去。   留下颜青画一人坐在书房里,她呆呆看着手里那封军报,终于露出浅浅笑容来。   她喃喃自语道:“你没事就好。”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颜青画便舒服许多,中午用膳便也多用了半碗,喜得春杏不停在旁边感谢上苍。   颜青画就笑着点了点她鼻头:“你这丫头。”   春杏腼腆一笑,伺候她更衣松发,等颜青画躺到床上渐渐睡着,她才轻手轻脚退出屋去。   颜青画嘴角带着笑,多日来夜不能寐的煎熬终于过去,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几乎是到晚膳时分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睛才发现屋子里暗沉一片,似是天都黑了。   春杏打水进屋,她还问:“怎么没叫醒我?”   “王妃冤枉奴婢了,原是叫了的,不过王妃睡的熟,没醒过来,刚李内官来了一趟,说这几日您辛苦了,便叫您好好睡一觉。”   下午原本是有事的,叫她这一睡,只好拖到次日早上。   几位大人们坐到一起,脸上皆是喜气盎然。 第101章 蹊跷   衡原的事确实比较麻烦, 也不能简简单单安排人过去就不管了, 衡原本就有一省府两城府,省府最少要有三位大人,三司使皆不能少, 而府城也得有两位大人坐镇。这么一算, 怎么也得选六七人, 才能勉强维持一省的政事。   昨日大人们兴趣已经商议出大概来, 今日刚一开始, 就听叶向北说道:“重读这封军报,上面说这一趟攻打盛天教并未受到什么阻拦, 因此我们可以推论, 衡原本就没有什么兵力, 便是原来还有些士兵,也都被盛天教打散, 归为平民百姓。”   颜青画也明白过来, 点了点头说道:“叶大人所言甚是, 我听闻那圣姑也不是个精明人。若是衡原境内还有其他军队,她定是要坐立不安的。只有叫他们都回家种田,她才能心安。”   侯儒在一边听了一会儿, 就笑道:“我明白叶大人的意思了, 你是说现在衡原没有守城军, 我们还得另派军队过去, 才能维持衡原的稳定。”   衡原百姓刚经过盛天教的残害, 如今大多穷困潦倒, 心里的信仰一旦崩塌,他们也会迷茫很长一段时日。一旦衡原境内无官又无兵,肯定还要再乱起来,他们这一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她扭头望向邹凯,他倒也机灵,立马禀报道:“王妃,如今云州偏安一隅,上有溪岭,左有川西,哪怕鲜卑向、向我们发兵,云州也只是安稳的后方,并、并不会成为前线战场。不如从云州抽调,抽调五百老兵过去,待陈指挥使再另行征兵操练即可,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太、太大问题。”   他这法子倒是一举两得,只是云州离衡原略有些远,五百士兵又少了些,颜青画想了想,立即就说:“看这封军报要人要得急,朝臣要马上赶去就职。应当是王上急于班师回朝,一直守在衡原也不算个事儿,不过这封信并未明讲调兵之事,过两日的军报兴许还会再提。”   她说罢,顿了顿又说:“邹将军,即刻下令从琅琊府和云州各调五百步兵,点兵完成后即刻启程前往衡原。”   荣桀敢放下琅琊府的政事,出兵打仗在外,正是相信自家媳妇的能力。   颜青画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对朝廷之事一向迎刃有余,琅琊府的文武百官也大多都信服这位越王妃,加之有邹凯坐镇,没有人敢犯上作乱。   就如之前军报遗失长达十数日,她不知前线动向,哪怕心里再慌,表面上却一点都显现不出来。   也正是因她这份沉稳,荣桀才放心留她一人在琅琊府中,也方便她坐镇中央,统帅群臣。   叶向北和侯儒相视一笑,侯相爷便说道:“王妃所言甚是,这一封信来的急,王上那边兴许刚刚旗开得胜,便匆匆写了军报发来,估计再等两三日,衡原短暂稳定下来,应当就会有新的军报发回。”   他说话一贯是慢条斯理的,说完喝了一口热茶,又说:“既然我们已经推敲出后续军报,便可提前布置。文臣的事可交由臣与叶大人一起操持,原琅琊府的几个官吏都很有些治理政事的经验,他们年纪也不算太大,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事情三两句便安排好,颜青画脸上这才有了笑容:“辛苦几位大人了,尔等劳苦功高,等王上凯旋而归,我定一一禀报。”   虽说在座都是荣桀的心腹,可该说的话却一句都不能少,颜青画把这事安排完,又继续在书房忙碌起来。等到金乌西沉,她才踏着星光回到家中。   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忙碌许多,各省府的政报折子每日清晨便会送到她案头,她往常也都要忙到这个时辰才能回家,匆匆用上一口饭再安置。   然而就在这忙碌之中,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反而愿意身上担着这份责任,她能掌管一国政事,也不枉父兄当年教导她一场。   没过两日,新的军报再次传来,荣桀果然命他们调兵,数量不多不少,正是他们之前估测的一千人。   事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五日之后,邹凯清点完手下士兵,以手下得力指挥使为统领,率先奔赴衡原。与此同时,被选为衡原布政使的李大人,也领着手下的一帮官员,坐马车离开琅琊府。   颜青画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远去,心里却在想,过不了几日,她就能在这里迎接荣桀凯旋而归。   此时,远在衡原的荣桀,确实已经开始做班师回朝的准备。   这几日他便命令士兵把衡原府重新修整一二,堵在道路中央的草棚子都被清理干净,缺了青石板的地面也被也被铺满了小石子,整个府城焕然一新。   城中本就有空置屋舍,被清出来的百姓们就各自找了新家,重新落了户。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春耕渐渐进入尾声。百姓们之前耽搁那么多时日,便也都无暇再去想盛天教的事情,每日都在地里头忙碌。   他们从早忙到晚,就为多种些粮食,衡原府附近的田地里是一片热火朝天,家家户户都不停歇。   田地原是由盛天教统一掌管的,现在只好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重新分派,每家以人头分田亩,分完之后还剩几十亩地,荣桀便照传统把它们归为官地。   趁着这几日在衡原无所事事,士兵们便脱下铠甲,重新拿起锄头。   早在汉朝时,便有以耕养战的做法,陈朝也依旧沿袭旧例,平日无战事时,士兵多种军田自给自足。   只是到了荣桀这里,因官地有人耕种,因此士兵暂时还是以操练为主。毕竟如今局势不算太平,也确实没有叫他们休养生息的功夫。   不过那士兵也大多都是农家子出身,田地里的活计自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几十亩地,不过两三日便忙完了。完事还同将领们说:“地太少,不够尽兴。”   荣桀那天听到这话,不由哭笑不得。   他同雷鸣感叹:“原本还怕他们心里抵触,不愿意去种地,没想到他们竟也乐在其中。”   雷鸣正在同随军的参谋一起忙编写百姓名录之事,闻言笑道:“虽说士兵们愿意参军保家卫国,各个都是热血男儿。可归根结底,大家还都是普通的农家子弟,这些时日以来,每日不是操练便是打仗,种种地也算是休息了,他们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呢。”   荣桀便叹了口气:“等以后局势稳定,四海清和,再弄些军田来给他们种吧,到时候朝廷少收些税,能叫他们攒点身家,以后退了伍也不愁吃穿。”   “王上爱民如子。”雷鸣的马屁也是张口就来。   就在这时,亲卫在门口通传:“王上,都城政报到。”   荣桀猛地站起身来:“快快呈上。”   这封政报跟他们的军报长得一模一样,都是一个竹筒包裹,封口处有一个复杂的小机关,需要按照原理左右拨弄几下才能打开。这方法只有少数几人会,旁人看了,只会以为是普通的竹筒,无论如何也是打不开的。   荣桀三两下取出政报,递给参谋叫他读。   这政报上面字数不算太多,参谋匆匆一扫便心中有数。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便一字一顿读起来:“王上大吉,臣等恭请圣安。从前日军报中得知衡原近况,便选派文臣武将,于四月上旬便动身前往衡原,应比政报晚达几日。文臣与琅琊府五百步兵先到,晚些时候,从云州征调的五百步兵也应当能到达。人选官职都已安排妥当,王上考量之后,可让他们即刻上岗,操持衡原的政事及军务。臣等恭迎王上凯旋。”   这封信一读完,荣桀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   军中有鹰将,朝中有能臣,实在是君王大幸。   荣桀不由感叹一句:“若非有你们陪着我一路走来,这一路还不知要多坎坷。”   雷鸣笑笑:“多谢王上赞赏。”   三日之后,从琅琊府赶来的骑兵和文臣们一齐到达衡原府。   这一次被选为衡原府布政使的李大人也算是能臣清吏,荣桀一见他,立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衡原百废待兴,政事繁杂,有劳李大人为官在外,此番辛苦你了。”   能得荣桀夸一声辛苦,那李大人激动得满面红光,立即冲他行了个大礼,张嘴便保证道:“臣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负王上嘱托。”   等把衡原政事仔细交接完,荣桀便吩咐士兵们收拾行囊,于次日清晨班师回朝。   他心里时刻惦记着汉阳关那边的战事,回程实在也不敢耽搁半分,不过五日就急行军至衡原边境安城,打算在这儿休息一晚,次日便可回到溪岭境内。   然而这日深夜,荣桀正在浅眠,外面却传来亲兵细碎交谈声。   荣桀猛地睁开眼睛,他迅速坐起身来,出声问道:“什么事?”   值夜的亲兵立即掀开营帐门帘,低头踏了进来,他三两步走到荣桀身边,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言几句,荣桀听罢,面色骤变。   一盏茶之后,雷鸣、雷强和顾红英匆匆赶来。   虽是深夜时分,他们每个人却都精神奕奕,脸上完全没有半夜被叫醒的困顿。   荣桀看着他们,沉着脸说道:“刚收到斥候传来的消息,业康突然纠集兵力,正往两省边境行来。”   雷强性子急,当即一拍椅子就站起来,怒喝一声:“陆安舟这厮真是没安好心,面上请咱们出兵剿匪,他自己又出兵在后,简直是做坐收渔翁之利。”   荣桀同雷鸣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听顾瑶兰说道:“之前王妃同我说过陆安舟的为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荣桀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不是他死了大权旁落,就是他伪装太好叫咱们没看清楚,无论哪一点,都不算是一件好事。” 第102章 后兵   无论如何, 业康选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若荣桀不是怕行军太急,会拖垮士兵的身体, 他也不会在安城停留一晚, 短暂休息片刻。   也正是因为如此,留在衡原的斥候才发现业康的动向,立即八百里加急追赶大军,终于在安城追赶上了。   荣桀也不由感叹一句:“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善心,却能得到天大的回报。若是就叫业康军这么大摇大摆进了衡原, 那我们此行不就成了笑话?”   “王上心善仁慈, 这是上天降下的福报。趁我们还未离开衡原,不如就去会一会业康军,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雷鸣问。   荣桀大笑三声,点头应允下来。   原本他们这一趟并不想动业康, 一是因为陆安舟确实是个不错的首领, 二是因为业康军力不足, 对于如今的越国来讲实在不足为惧。   不过既然业康率先动了手,他们便没有缩手缩脚的道理。   当日夜晚, 荣桀便令信兵往琅琊府派出新的军报, 好告诉颜青画一声,这边事情未结束,叫她不用日日都等。   忙完之后, 他也没急着立刻动身返回, 而是依旧按照原计划, 让士兵们在安城休息一晚, 次日清晨才拔营启程,一路往业康与衡原的交汇处新平府赶去。   以业康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就到达衡原府,荣桀和几个心腹反复推算路途距离,最终算出应当能同业康军半路交锋。   他们心中现在怀疑从生,不知是吴正彻底反了,还是陆安舟一直在做戏唬人,每个人对业康军的态度都是慎而又慎。   这一路荣桀一直都没有松懈下来,他反复同将士们说:“这一仗可能十分艰难,我们也不知业康军手里有什么杀手锏,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还望大家精神抖擞,时刻准备迎敌。”   因为荣桀这样耳提面命,士兵们也都沉下心来。他们这一路本就没有同盛天教正大光明打一仗,就这么稀里糊涂赢了,都是热血男儿,大家伙心里都憋了口气,现在叫业康这么一撞,更是都上了心,态度比以往都认真许多。   急行军的这一路上也都没人掉队,百夫长们甚至都不用怎么去约束,大家就都老老实实的行军赶路。他们个个绷着脸,仿佛要去干什么大事。   荣桀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训话反而歪打正着,居然有这等奇效,也算是业康军倒霉。   也正如他们猜测一般,当两军在新平府以北百里处交汇时,两军立即拉开阵势。   越军一路飞奔而来,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他们个个威风凛凛,杀气震天,瞧着就不是等闲之辈。   与他们相比,业康军便只能算得上不慌张了。   他们当即就停在原地,在将军的号令之下迅速排兵布阵,准备迎敌。   在看清业康军的阵营后,荣桀也终于略松了口气。业康军一无杀手锏,二无骑兵,人数也不过一个营的兵力,对上越国这些久经沙场的剽悍骑兵,实在不足为惧。   在安排好后防线后,荣桀一刻也没停息,率领着士兵们便冲了上去。   两军交锋,也不过就转瞬工夫。   越国的士兵似乎都不需要休息,他们一路急行军赶到这里,未曾停歇就直接上了战场,却各个精神抖擞,没有一个畏缩不前的。   他们交锋时已临近傍晚,因此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两方就匆匆分开,各自退回营地休整。   荣桀吩咐后勤兵晚膳准备的丰盛些,又特地安排未上战场的护卫营守夜,好叫前锋营多休息一晚。   等用完晚膳,三位将领又进了大帐。   荣桀今日虽然也在前方,却未曾碰到敌方的将领,他问道:“你们可曾碰到敌方将领?”   底下几位将军对视几眼,却不约而同摇了摇头:“未曾。”   荣桀不由皱起眉头来。   他还是觉得业康这此行十分蹊跷,主帅不知道躲在哪里,根本不曾露面,而业康的士兵们也不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看上去确实操练许多时日,可到了战场真正厮杀的时候却露了怯,一看就是新兵蛋子,没见过血跟见过血的到底不一样。   说实话,这两年来他们东征西战,荣桀确实觉得有些疲倦。可大业未成,百废待兴,也实在不是他能歇下来的时候。   他说道:“这业康军也真是有意思,我倒要看看那主帅能躲到什么时候。”   然而次日清晨,当荣桀跟士兵们一起用过早膳,准备上战场的时候,却发现对面营帐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无。   荣桀有些纳闷,便叫顾瑶兰领一队士兵过去探查。   两刻后,顾瑶兰便骑着马溜达回来,对荣桀回禀道:“王上,敌方说今日休战,不打了。”   荣桀顿时惊在那,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叫不打了?”   顾瑶兰表情怪异,她憋着笑说:“出来同我商谈的是个百夫长,瞧着也没怎么见过世面,一双腿吓得直颤,说出来的话倒也算是冠冕堂皇,一听就是别人教好的。”   她说罢,掐着嗓子学对方的语气,也不知学的像不像。   “我们将军说了,越国士兵长途跋涉赶来,十分辛苦,我们也不能欺人太甚,不如大家都休战一日,也不算我仗势欺人。”   荣桀沉默半响,扭头去问雷鸣:“我确实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仗势欺人这词儿是这里用的吗?”   雷鸣也一直憋着笑,听完荣桀的话,不由“噗”的一声笑出来。   倒是顾瑶兰还严肃些,她皱着眉头说:“王上,我觉得业康那边有些不太对劲,他们兵营里十分安静,压根就不像有人的样子。”   荣桀立即起身,在帐篷里来回踱步,而雷鸣也低头思索起来。   倒是雷强大大咧咧的,张嘴便道:“这帮孬种,不会是跑了吧。”   荣桀顿在那里,猛地回头看了一眼雷强。   这位越王身上的气势实在惊人,雷强被突然看了一眼,心里一紧,腿上一软,竟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雷鸣惨不忍睹的看了一眼弟弟,忍不住当着荣桀的面骂了他一句:“瞧你这点胆儿。”   荣桀都没心思去关注兄弟二人之间的官司,他不由重复了一遍雷强刚才的话:“他们倒真有可能跑了。”   雷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王上这么一说,倒是在理。”   虽说雷强是他亲弟弟,但同英明神武的王上比起来,雷鸣自然更愿意听荣桀的,哪怕荣桀跟他弟弟说的是同一件事,他都觉得荣桀是更有道理的那一个。   顾瑶兰也沉了脸,忙道:“王上,不如我再去前方勘察一番?”   荣桀摆了摆手,低头沉思不语,他这一沉默起来,帐篷里的几人便都不敢大声喧哗。   约莫一刻钟之后,荣桀缓缓抬起头来:“今日先不急,便叫战士们再休息一日,明日咱们再看,这业康军到底是跑了还是有备而来。”   等人都走了,荣桀便自言自语道:“这位吴将军,倒也真是个人才啊。”   几个心腹或许没想明白,他却把这事儿看了个七八分。   通过几次同陆安舟的通信,他跟颜青画都不认为对方是个伪君子,他出身书香门第,自有一派堂堂正气,应当是做不出来这种背信忘义之事的。   不过这事要搁在吴正身上就说的通了,这位业康上将军,既然敢堂堂正正出兵,那陆安舟不是被拘就是被杀,总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只是吴将军把事情想的太好,并未算清荣桀他们的行军路线,可能一路上连斥候都未派遣,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往衡原进发,结果刚一动作就被越国的探子发现了。   不过他也不算太傻,经过昨日简短交锋,他发现业康的士兵虽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战场上却也没有一个退缩的,衡原那些圣使们是比都比不了的。   他一看荣桀这么快便帅军返回,直接把他堵在这里,昨日便吓得不敢出来,大半夜就悄悄撤离,一路往业康逃呢。   荣桀安静在那坐了一会儿,一时间思绪万千,最后却轻声笑起来:“逃又有什么用呢?”   次日清晨,业康军大营里果然风平浪静,一点人声都无,就连昨日出来应话的几个人也不见踪影,兴许也是晚上悄悄跑走的。   雷鸣跟在荣桀身边,陪他在业康军遗留的营帐里面探查,见吴正还耍了小聪明,前头遮挡视线的帐篷还在,后面的就都不见了:“他还知道摆几个幌子在这忽悠人,也不算太蠢。”   荣桀简单巡视一遍,转头同雷鸣吩咐几句,雷鸣边听边点头,末了眼睛一亮,立即抱拳冲荣桀行了个礼。   这日午后,越国大军没再追击业康军,而是果断班师回朝,未在衡原境内久留。   与此同时,躲回业康境内的吴将军彻底松了口气,他脸上是舒心的笑,甚至还同心腹说:“山人自有妙计。”   然而这时的他还不知,荣桀的越军已然兵分两路,向业康包抄过来。   他的好日子早就走到了尽头。 第103章 追来   退回业康的吴正, 并未敢直接回到业康府城平康府。   这一次他在衡原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面对荣桀的军队落荒而逃,实在很是丢脸。他想到被自己囚禁于府宅中的陆安舟, 想起他看着自己嘲弄的表情, 不由更是恼火。   身边的副将使劲劝他:“将军,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吧,越国的军队实在强悍, 我们如果再接二连三的惹怒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副将说的话已经十分委婉了,只是吴正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怎么也不能灰溜溜的逃回平康府的。   副将还想再劝几句, 抬头见他目光凶狠,便闭上了嘴,臊眉搭眼地退了出去。   吴正这次确实太过心急, 什么都没准备好,就直奔衡原而去。   这事还是要怪陆安舟, 他那边整天偷偷摸摸同越国通信,自以为小心谨慎,还不是叫他知道了。吴正悄悄派人打探清楚信上的内容, 这才知道在陆安舟的劝说下, 越国打算对衡原发兵。   其实, 不光是陆安舟, 他也对衡原的盛天教恨的咬牙切齿。   陆安舟几次同他商谈, 要他对衡原发兵,他虽然也很想发兵,可确实担忧衡原数不清的信众,每次说到最后,他都退缩了。   不过既然荣桀肯发兵衡原,也算中了他的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吴正用他转的不算快的脑子这么一想,就乐的不行。   等荣桀凯旋而归,他就可以趁虚而入,直接把衡原并吞下来。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安舟脾气这么倔,死活不肯听他这个妙计,甚至还要联络文臣们弹劾他,吴正这一慌,就把他绑架回家囚禁起来。   他也不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根本不敢杀陆安舟,怕业康从此大乱,又不能放任他在朝堂中影响自己,只好兵行险招,不让他再出来“惹是生非”。   这一次他发兵文臣们本就不同意,只是那些儒生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根本无法阻止他。陆安舟失踪后他们也很慌乱,每日忙着找人,自然就不管他到底如何作为了。   吴正青着脸坐在大帐里,越想越生气,差点把自己气成受了惊的刺猬。   若是他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还怎么在朝中立足?那些文臣的嘴能吵死他,他们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衡原他是不敢去了,荣桀的大军居然还守在那儿,可平康复他也回不了,思来想去,就只好在边关风凌城这儿磨蹭几日,看看动向再说。说不定过十天半月,大家都忘了这事儿,他装个样子班师回朝,也没人会说什么难听的话。   吴正想的倒是简单,却未曾想军营里那么多张嘴,他当时下令士兵连夜灰溜溜的往回跑,这么大的一个笑话,谁回去不会乱嚼舌根呢?   这些暂且不提,只不过吴正在风凌城悠闲几日,又恢复往日洋洋得意的样子了,仿佛当初临阵脱逃的人不是他一般,一晃神儿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因城内民居密集,他们也不好进城打扰百姓生活,是以只在城外平原处安营扎寨,每日要从城边的水井处打水,路途略有些远,并不十分方便。   此时已经是五月上旬,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百姓们刚刚忙完春耕的活计,难得休息几日,便三三两两坐在村口的榕树下,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闲话。   就在这时,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猛地站起身来,他指向前方,结结巴巴说道:“老张,那是不是,是不是飞起了什么东西?”   老张眯着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身来。   “我的老天爷,那到底是什么?”老张喃喃自语。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蒸腾起一片青黄色的烟尘。哪怕离得如此遥远,也隐隐有轰轰隆隆的声响钻进耳朵里。   老张到底有些见识,不一会儿就回过神来:“我瞧着怎么像是万马奔腾呢?”   这年月只有军队才会有这么多的马匹,马尔在土地上奔跑,可不就是烟气蒸腾的样子吗?   那中年男子吓了一跳,当即就拉着老张往村子里跑,边跑边喊:“不好了,土匪进村了!”   他这嗓门倒是挺高,就连在城门口打水的业康军也听见了。   这一什士兵都是年轻人,也算是耳聪目明,听清之后不由一起往村子里望去,不看还好些,一看他们顿时吓软了腿。   这场景他们也不算陌生了,当时在新平府他们就经历过一回,越国骑兵这般来势汹汹的,实在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了。   这一小队士兵顿时就有些慌乱,纷纷扔下水桶,七零八落往大营里跑。   还没跑到门口,他们就扯着嗓子喊起来:“越军追来了!敌袭!敌袭!”   守大门的士兵是个老军痞,他闻言冷笑一声:“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听说越军早就回朝,怎么可能出现在咱们业康?”   那几个小兵们吓得魂不附体,扯着嗓子喊:“真的真的,我们已经看见了,不过两刻就能行至营前。”   老兵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神色一凛,站起身来往远处望去。   可为了把营帐都摆开,他们这大营安置的地方地势略低,视线所及之处又有一片村庄遮挡,叫他们看不清远处动静。   吴正嫌麻烦,此处又是自己国内,便没让人架瞭望塔,根本看不清远处。   老兵也不算是太傻,立即便进去通传,不过一句话,刚刚还在做美梦的吴正便被吓醒了。   他忙招来将领们,同他们说道:“立即安排先锋营迎战,且不能叫他们攻进大营。”   将领们都苦着一张脸,越国的骑兵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各个杀气极重,他们手下的那些新兵蛋子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又以步兵对骑兵,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有个年轻的百夫长,当即便嗤笑道:“反正人家早晚也要打到跟前,还不如麻溜的投降呢。你好,我好,大家好,费这么大劲儿干嘛?”   吴正当即就黑了脸,沉声骂了他一句:“你要想投降,你自己投降去,没骨气的东西。”   那百夫长竟也完全不惧他,闻言冷笑道:“你若是不怕,在新平府时咱们跑什么?我记得当时你跑的比谁都快,怎么现在又来说我没骨气,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吴正被他气得脸都青了,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又不敢把他惹怒,吭哧半天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年轻的百夫长姓李,亲爹是兵部尚书,兄长是大理寺正,他已经在文臣里犯了众怒,若要结下新梁子,这结就解不开了。   李束就是看中吴正瞻前顾后,当即冷哼一声,掀了门帘大摇大摆出了去。   他同这些军户们可不同,当兵打仗纯属自己高兴。   平日家中时,他也总听父兄说朝廷事,每每说起吴正这个人,父兄皆是恨得牙痒痒。若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手里没兵,不能直接把这莽夫取而代之,就只好一直容忍他,拖拖拉拉的到了今天。   不过,他也高兴不了多久了。   李束眯起眼睛,起身便回了自己士兵的营房里。   他手下的兵也都很年轻,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他平时也没什么世家公子的架子,同士兵们关系不错,也算是打成一片。   见他进了营房,正在穿铠甲的士兵们手上一顿,不由紧张地围住他。   “大越真的攻来了?不是都说他们撤了?”   “大人,我们怎么办?这次还是打前锋吗?”   “就咱们斥候说的话,你们也能信?”李束叹了口气,“越军确实是攻来了,瞧那规模最少有一个营的骑兵,我们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其实他们不仅没有胜算,在这呆着就是浪费时间和粮草。以他们业康目前的兵力,跟荣桀的骑兵缠斗不了两日就会败落,到时候定会死伤无数,这些年轻的士兵恐怕会白白丢了性命。   李束手下的总旗倒也机灵,见他话里有话的样子,不由突然心有灵犀,张嘴便说道:“反正咱们都是中原人,跟谁不是跟呢,那姓吴的把陆大人都抓起来,咱们跟着他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到时候咱们这边抛头颅洒热血的,他躲在营帐里安安全全,又算个什么事儿啊。”   李束笑眯眯的望了他一眼,几不可微的点了点头,他说道:“我原没跟你们讲过,其实朝廷里也有些这个意思,如今咱们业康文武大臣不和,新政无法推行,税收一直也高居不下,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我爹他们早就要坐不住了,若不是手里实在没兵,肯定不会叫姓吴的一家独大,在业康里作威作福。”   他这么直白的把话说出来,在场士兵皆是一愣,业康朝廷里的那些腌渍事,百姓们皆知,不过他们平日惧怕吴正的那些爪牙,没人真敢堂而皇之的讲出来。   既然李束有这胆量,他肯定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吴正为人犹豫多疑,他异想天开又胆小如鼠,平日里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对手下士兵也从不体恤。若不是他早年刚好赶上陆安舟起事,抓住了最要紧的时机,加上身边也有些跟了许多年的心腹,现在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他是坐不稳的。   可便就如此,军户们也不得不听他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现在是整个业康的将军,他说要出兵,士兵们就得跟他出兵,不能反抗军令。   做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所想就是另一回事。   果然,李束话音刚落下,士兵们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他们这一群都是先锋营,李束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首领,见他今日掏心挖肺说了一场,就有人满怀期待的问一句:“我们今日是否还要打?”   李束顿了顿,沉声道:“你们想不想打?”   士兵们对视一眼,都迟疑了。   若不是当日在新平府时吴正领着他们落荒而逃,他们现在或许还有一拼之力。然而吴正临阵脱逃的举动却已经让他们早早泄了气,心里对将军的信任更是跌到低谷,没有人愿意给这样的人卖命。哪怕身上担着保家卫国的重任,可越国接连几次动作,都未伤及百姓分毫,士兵们也是知道的。   更何况,那日跟越国士兵交手,他们觉察出对方实在太过彪悍,他们此番再上前线,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李束淡定自若望着他们,突然说道:“你们要是不怕得罪吴正,不如直接去投降吧。”   此话一出,士兵们皆是一愣。 第104章 阵前   他们嘴里抱怨是抱怨,真要去投降却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若他们真的敢阵前投降, 将来指不定全家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百夫长见他们虽然犹豫, 却也没真说要投降,实打实的松了口气。   “你们都是好男儿, 咱不投降是应该的。只不过我也确实不想再为那姓吴的卖命, 不如这样, 今日或者明日他若是派我们做先锋营出兵迎战越军, 我们便称病不出, 反正姓吴奈何不了我,也不敢动你们。到头来说不定只敢把咱们编成后卫营,不用冲锋在前了。”   这也算是个迫不得已的主意,士兵们高兴不用跟越国凶狠的骑兵交锋,又觉得自家大人十分体贴, 一个个都喜笑颜开。   只是整个大营中,除了他们这一队,其他百夫长可都犯了愁。   刚才李家小子的那一席话他们都听见了, 虽说心里不太赞同, 却也不觉得他说的是错的。他们若真的领兵上场,到时候受伤都是小的, 缺胳膊断腿没了命才是大的。   若是他们拼这一场, 到头来还得输, 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费这一番功夫。   百夫长们心里头纠结万分,可又没李束那背景,有些话可是不敢当着吴正面说的。只能回去私下里嘀咕一番,恨恨的骂吴正几句罢了。   这一日荣桀的越军也客气,行至业康军营前二十里处便未再靠近了,他们直接安营扎寨,生火做饭,军营里是一片其乐融融。   潜伏在暗处的斥候回到业康大营,同吴正说:“属下见他们那边气氛十分和谐,个个都是喜笑颜开的,一点也不像来打仗的样子,瞧他们今日已经准备休息,应当不会再动身。只不过休息这一晚,明日如何就难说了。”   对上业康这些新兵们,越军当然是开开心心的,这边白送他们军功,还不用费什么力气,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就是吴正听了这事以后,气的脸更红了,整个人就像煮熟了的虾,红彤彤的特别吓人。   他身边的心腹跟了他许多年,这会儿便苦口婆心劝他:“大人,这场仗无论如何也要打,不管最后是输是赢都不能做那投降卖国的罪人。”   反正上战场的不会是他,大义凛然的话自然是张口就来。   他这么一说,吴正反而有些犹豫了:“明日的主帅人选……”   心腹嘴里说的好听,自己却不愿意正面同荣桀交手,上一回就跟吴正一起躲在帐篷里不敢出去,这一次更是脸皮厚,直接便说:“大人是知道我的,没什么大本事。”   吴正也舍不得叫他们去,闻言只得叹气。   心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出了坏主意:“不是还有那么些百夫长吗?他们个个把自己当战神,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又怎么好不叫他们逞一逞威风?”   吴正眼睛一亮,同几人相视一笑。   被推举为次日前锋的两位百夫长,得了军令后当面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回了帐篷里,两人便凑在一起骂起街来。   吴正心腹的那些士兵们一个都不用上战场,反而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倒了霉,明摆着叫他们去送死的。   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得了信儿,自然一个比一个不愿意,用完晚膳后,他们便悄悄摸进自家大人的帐篷里,小声跟他们嘀咕了许久。   次日清晨,荣桀果然已经等在阵前,他领着五百骑兵大摇大摆的站在那,甚至还有后勤兵搬水给前锋们解渴。   吴正远远看见他们高大的身影,吓得腿都有些软了。   回了大营立即说道:“赵真、孙大明、李束,你们三人领麾下士兵做先锋营,即可出征。我等殿后伺机支援。”   李束顿时嗤笑出声:“将军大人,越军那边是五百骑兵,由人家主帅亲自率领,咱这儿只出三百步兵像什么话呀。再说了,我们是三个臭皮匠,顶不了一个诸葛亮。没有将军统帅,我们听谁的去?”   他这句话说得慢条斯理,一点儿都不慌乱,旁边两个百夫长皆沉默下来,动都没有动。   吴正倒是没想到他当场发难,当即就黑了脸,咬牙切齿说道:“李束,你敢违令?”   李束冷笑一声:“臣不敢,昨日忘了同将军大人禀报,我麾下的士兵都病了,一个个上吐下泻起不了床,实在是有心无力,今儿个我们是去不了了。”   吴正确实没想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违抗军令,气的得大笑三声:“好!好!好!你们李家也是书香门第,便教出了你这个不忠不孝以下犯上的逆子,你也不怕污了李家列祖列宗的清誉。”   李束眉峰一挑,咬着牙说:“我家列祖列宗的清誉就不劳将军大人惦记了,今日您这安排,任谁看都不合理,怎么还不许属下提出异议吗?再说我又没说真不上战场,士兵们都病了我也很心痛,等过几日他们的身子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将军卖命,绝不姑息他们偷懒。您这么安排,我倒是怀疑您想通敌卖国呢!”   李束家里都是文人,这嘴皮子的事可比一帮军痞利索太多,这一句话说下来,险些没气得吴正七窍生烟,差点就背过气去。   几位心腹一看李束态度坚定,拒不出兵,不由对李家的态度也有了些许猜测,一时间却都不敢再做和事佬了。   气氛僵在那里,可战事却不等人,荣桀的大兵已经濒临前线,就虎视眈眈守在他们军营前十里处,再拖下去人家没了耐心,能直接率军冲进来杀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就不是他们想不想出兵的事儿,而要看对方想怎么解决问题。   心腹也觉得有些苦涩,两边都不敢得罪,便把目光放到剩下的两名百夫长身上:“李百夫长情况特殊,你们二位是否能先上战场?”   那两位百夫长对视一眼,却不约而同低下头去,皆不再言语。   他们垂眸立在那儿,仿佛一尊老去的雕像,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   心腹觉得十分棘手,平日里他们这些人仗着吴正的名头,在业康耀武扬威惯了,坏事没少做,跟吴正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想离也离不开了。   可事到如今,除了他们这些人,剩下的却都生了异心,竟一个都使唤不动。   荣桀的越军声名在外,就连叶轻言都败于他手下,如今不止云州与溪岭,已有五省归至荣桀名下,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国之主了。而他们业康不过就一省的势力,这时竟然异想天开,以卵击石,实在是有些不明智的。   只是心腹心中明白,却不敢当着吴正的面说。   吴正是一贯的心高气傲,他自己没什么本事不说,心却还挺大。总觉得自己同荣桀不相上下,都是一方诸侯。   心腹在心里嗤笑道:人家确实是一方诸侯,你可能只是猪而已。   吴正见这些百夫长一个都号令不动,终于机灵了一回,他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瞧不上我,觉得我不过就是个没读过书的泥腿子,要不是运气好搭上了陆家的大船,这业康也没我什么事儿。”   他顿了顿,画风一转:“不过你们也不想想,陆安舟当年确实有清名,他们家在儒生里也一向名声极好,但即便是再有名望,他们手里没兵没卒,也什么都干不成。当年他只能同我合作,事实也证明我们的合作是对的。我如今做这一切,不还是为了业康着想吗?你们真以为荣桀远道而来,只是因为我黄雀在后,偷袭衡原?不,你们错了。荣桀攻下这么多地,拿了这么多省,他不会愿见我们业康偏安一隅,在他的国界边耀武扬威。”   “这场仗既然早晚要打,我们不如积极些,也不枉百姓们对我们的信赖不是?”   他这话说的实在是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然而在场将领们都见识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只安静听他在上面不停说,到最后也还是无人响应。   就连他那几个心腹都不吭一声,苦着脸站在一边,安静的仿佛睡着了的狗。   一场发自肺腑的言论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吴正脸色铁青,狠狠盯着眼前的将领们。   其实早在他们出兵之前,陆安舟已经动了投诚的心,如果荣桀能扫平盛天教,那么衡原便也会归并入越国。这样一来,业康和业康下面的潮州便会被越国包围其中,以陆安舟对他们业康的兵力的了解,荣桀若对业康有什么想法,要拿下他们易如反掌。   也正是因为他把事情看的一清二楚,也了解吴正是什么样的为人,与其让军民涉险,打一场毫无意义的仗,还不如同川西与宁河那样,自己主动上交权柄,保业康百姓士兵平安。   他的想法是好的,文臣们因与武将不和,新政无法推行,听闻越国境内一片大好,也都十分心动。   只是吴正却全然不这般想,他陆安舟确实是同荣桀互通有无,私底下不知传过多少书信,表面上他和平投诚越国,实际上不就是为了夺他吴正的军权?   再说陆安舟家中都是清贵的读书人,在士大夫中有极高的声望,荣桀就算为了书生们的面子,事成之后也绝不会动陆安舟分毫,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他吗?   所以趁陆安舟全无防备,吴正命人直接把他绑回家囚禁在后柴房里,安排好重兵看守之后,紧接着便率兵前往衡原,为的就是赌一把,给自己谋一条活路。   若荣桀走后衡原无人可管,他自此就可占领衡原,再也不用去管业康的是是非非了。   他心里的这些小心思,许多人是看不清的。不过朝中的也大多不傻,就如李束父兄那般,明知道此行十分危险,还是叫自家人跟了出来,最起码有李束在,吴正不敢太明目张胆,士兵们也能少吃苦头,不会造成太多人的伤亡。   吴正坐在主位上,竟陷入沉思之中。大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提醒着别人自己的存在。   然而就在这时,越国进兵的号角声响起,那悠长的号角声仿佛催命的挽歌,狠狠砸在每个士兵的心中。 第105章 劝降   敌人都打到家门前, 没有任何时间再给他们犹豫了。   吴正脸色沉得就像暴风雨前夕的天, 他立即凶狠命令道:“赵真、孙大明, 你们二人若不即刻出兵,便以军法处置, 我毕竟还是将军,这业康军还轮不到李束当家作主!”   那两位被点名的百夫长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他们对视一眼, 虽然对吴正没有多少忠诚与信服, 却也心知无法反抗他。   李束低下头, 嗤笑一声, 轻声嘀咕一句:“胆小鬼。”   吴正被他气的不轻, 却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只好咬牙切齿说道:“李百夫长若是不愿意为国尽忠,我这小庙实在供不了你这尊大佛,不如一拍两散。”   李束既然跟来, 就不能轻易离开,他冲吴正翻了个白眼, 转身紧跟着两位百夫长身后匆匆离去。   不多时, 孙大明和赵真就领着手下士兵出军了。   吴正听着他们整齐的口号声, 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便是松懈也只是暂时的, 此刻的出兵并不能令所有人放心。   这两百步兵出兵容易, 想让他们凯旋而归却难了。如果荣桀一直驻扎在这里不走, 业康军就要派出去一队又一队的人, 最后无人可派,便只能轮到吴正自己亲自上战场。   战场上不论生死,只看输赢,如果不能赢得胜利,就要永远面对生与死的考验。   成功把手下逼出去迎敌的吴正心里没有畅快多少,他焦急的在大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个没完。   除了那几个心腹,剩下的几位百夫长不是持中立态度,就是已经偏向李束那边,他们安安静静站在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吴正也懒得同他们废话,反正他们就是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军令,如果孙、赵二人抵抗不住,这些人还有用处,他也舍不得把他们都赶走。   就在大帐里焦急等待之时,两位百夫长已经行军至前线阵前。   荣桀的骑兵只来了不到五百人,可骑在马上的阵势却仿佛千军万马,老远就能看见他们身上滔天气势。   两名百夫长身后只跟着两百步兵,在一个个高大威武的骑兵面前,显得渺小又脆弱。   业康本就偏于南方,人们的体格也比溪岭要瘦弱一些。两相一对比,就好似小孩见了大人,刚一碰面气势就差了一大截,看着确实是没有任何赢面的。   虽说是不情愿被逼过来的,可临阵投降的事却不是将士所为,两位百夫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破釜沉舟的勇气。   孙大明吩咐身边的号兵吹响号角,激昂的节奏一下子随风飘开,钻进每个人的耳中,那是迎战的号角声。   下一刻,两军气势汹汹冲至中心战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便厮杀起来。   百夫长们也身先士卒,同战士们拼杀在一起,瞧着仿佛不怕死一般。   这一日荣桀倒是没有亲临阵前,他甚至没把全部骑兵都派出来,只点了四队骑兵,叫他们跟随自己过来迎战。   这是他对自己士兵的信任,他坚信他们不会输给业康这些毫无经验的新兵。   战事看上去惨烈,可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百夫长们却觉出些不同寻常来。   荣桀的骑兵们并没有向他们猛攻,忙活半天双方竟无一伤亡,本该单方面碾压的战事也成了拉锯战,怎么瞧怎么奇怪。   百夫长们突然回忆起李束对他们说过的话,脑子里瞬间就有些乱了。   看荣桀的态度,确实不像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的样子,否则就他们这区区两百新兵蛋子,半个时辰便会被荣桀的大军杀得片甲不留,他们根本没必要手下留情。   荣桀见两人动作越来越慢,似乎已经反应过来,便动身策马上前。   随着他的动作,两边的骑兵纷纷收起武器后退,而业康的步兵们也仿佛中了蛊,他们茫然的看着荣桀前进的身影,不约而同放下武器,呆呆立在原地。   两位百夫长并肩而立,他们望着渐渐走近的身影,一时间思绪万千。   孙大明沉声问道:“越王这是何意?”   荣桀朗声大笑,冲他点了点头:“两位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多说废话。我希望业康归顺于我,又不想伤及业康军民性命,只能兵行险招。你们吴将军不肯归降,非要叫手下士兵上战场,我们也只尽防守之能,绝不滥杀无辜。”   业康士兵们不由心头一震,不约而同把这位越王殿下同吴正做了对比。   为将者,以杀止战,也以仁止战。荣桀两点都能做到,而吴正却两点全无,他实在也不能称得上是优秀的将领。   荣桀继续说道:“业康军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们比我心里更有数。便是这场战我不主动打,围在这十天半月不走,你们那位吴将军也是挨不住的。但我知道诸位将士们都是热血男儿,你们从军行伍,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便是如今遇到我们这帮差距悬殊的敌人,你们却也无一人退缩,这份勇敢实在令本王敬佩。”   被他这么一夸,业康的将士们便都有些不好意思。荣桀一番话说得浅显易懂,也没什么大道理,却叫每一个人都听到心里去。   他们本就对吴正的军令不满,这会儿竟然能峰回路转,劫后余生,依稀保住了自己的一条贱命,实在也很不容易。   士兵们目光追随着荣桀,认真听他说下去。   荣桀是一贯会说话的,三言两语就能把敌人的心笼络住,士兵们不由想,以后若能跟着这样一位国主,也算是他们人之大幸。   瞧瞧现在业康军惨成什么样子?实在是主帅太无能,这一对比立即高下立见。   荣桀见忽悠的差不多了,最终下了一剂猛药,他叹口气说道:“得知衡原被我攻下,你们业康的陆大人就连发了三封陈情信。他言说业康兵力不足,朝廷里政务混乱,新政旧政杂乱不堪,文臣武将相互倾轧,百姓们的生活没有改善分毫,反而同前陈一样穷困潦倒。可陆大人却有心无力,手中无兵无权,只想为业康寻一明主,让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   他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随即挺直胸膛,声音越发嘹亮:“我荣桀不好自称明主,却也能拍着胸脯向你们保证,他日业康归入越国,百姓的生活一定比现在更好。将来若有机会,本王还想请你们去溪岭看,你们便会知道平安喜乐是什么样子。”   越国朝廷有这么多荣桀心腹盯着,虽不好自夸业明政清,却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越国之中,百姓皆有地种、有衣穿、有学上、有书读。他们人人安居乐业,虽不说各个幸福美满,却也再不会担忧家中至亲被抓去从军,最后落得个死不见尸的下场。我越国的士兵皆是自愿参军,军功越多,升得就越快。我身边这几位百夫长,以前不过是草头兵,也不过就一年的光景,他们就能走到这里,站在我身边。”   荣桀发自肺腑的一席话,说得业康士兵心动不已,仿佛美好生活就在眼前一样,仿佛他们没日没夜战场上拼杀突然有了意义,起码有军功便能步步高升,不会因为同将领关系不好而停滞不前,一辈子没什么指望。   荣桀见他们接二连三地动摇,不由笑着问道:“咱们刚才已经交手过,你们既不是投降,也不是认输,只是阵前落败成为俘虏而已。”   “本王问一句,你们是否愿意从此归顺越国?为守护越国百姓而努力奋斗?”   这两位百夫长也算是猛将,心中也有些坚持,便是在吴正荒谬的军令之下,他们两人依旧带着士兵上了战场,就连他们手下的士兵也没有孬种,明知道这是个死局,却也没有一人退缩胆怯。   所以荣桀决口不提让他们归降,只说是战前败落,这样和平结束战事最是正常不过。   荣桀把话说完,没有催促他们,自己则转身退回大越阵营,安静等在那。   越国的骑兵们也纷纷下了马,站在自己的战马旁边安抚它们。   两位百夫长心中自是百感千回,他们知道自己早就动了心,可最后要迈出那一步却并不简单。   孙大明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们,见他们面露渴望,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便一起同荣桀下跪行礼:“从今日起,臣定当竭力为王上尽忠。”   荣桀笑笑,亲自上前扶起二人:“两位爱卿不必多礼,先去大营休息一番,在做其他安排。”   孙赵二人这边有去无回,不过一个时辰就“全军覆没”,吴正心里着急,面上却也还端的住,他接二连三派出除了心腹以外的几位百夫长,皆在午歇之前落败,竟一人都没归来。   如今整个业康军营里就剩四百多士兵了,除去直属他的三百亲兵,就是李束的前锋营,吴正听着不远处休战的号角,不由沉下脸来对心腹说道:“去把李束叫来。”   心腹苦着一张脸,犹豫半天,还是想劝一句:“李家那边……可如何交代?”   吴正冷笑道:“等你我都死了,还管怎么跟李家交代?”   心腹被他噎了一句,心里头不太高兴,却也知道他说得是实情,便只好磨磨唧唧蹭到李束营帐外,小声说:“李百夫长,准备准备,午歇过后,就该你们上前线了。”   李束冷冷看着他,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终于轮到我了吗?” 第106章 解决   李束带着笑走进大帐里, 见原本还有十几个将领的大帐中如今只剩下四五个人, 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将军胆识过人, 居然还有定力坐在这儿,下官实在佩服。”李束说道。   吴正现在已经是心急如焚,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根本没听清李束的废话。   他皱了皱眉头, 直接说道:“你既是我业康的兵,就要听从我大将军的号令。现在我命令你奔赴前线,抵御外敌, 你去是不去?”   吴正嘴里说着义正言辞的话, 背后却出了汗,事已至此,他已经再无挽回余地,只能一步步的往深渊里沉。   李束定定看着他,好半天才笑道:“原来将军你也会紧张。”   他说罢转身往外行去, 倒是吴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厉声训斥道:“你难道真想违抗军令?”   李束脚下一顿, 他回过头来,挑眉望了一眼吴正。   “大人多虑了, 臣这就奉命领兵出征,咱们后会有期。”他说完, 大笑三声出了大帐。   吴正现在已没心思生他气了, 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 愣愣发起呆来。身边的几个心腹战战兢兢的, 一个个脸色难看至极。   再说李束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等的大帐里几位心焦至极,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吴正这一整日可算是担惊受怕的,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想了许多,也算了许多,却依旧没看清自己未来的路。   可他不说用膳,心腹们也不敢催促,他们看起来都是睡着了的鹌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李束这一去不知是否还能再回来,也不知下一个是否会轮到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打着鼓,煎熬得要命。   他们不敢派斥候去前线探路,只得留在军营里等,可前线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更是叫他们心烦意乱。   金乌渐渐往西边落去,落日的余晖钻进大帐中,给人们留下动人的光影,每日这个时候,军营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正值晚膳时分,士兵们自然是有说有笑。   然而今日的军营却安静万分,前线休战的号角还没吹响,没人出去也没人回来。   就在这时,吴正听到外面亲卫的惊呼声:“李大人回来了。”   吴正一惊,他脸上立即扯出一个笑容,也顾不上穿好盔甲,便大踏步往门边走去。反应过来的心腹刚要拦他,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吴正一把掀起门帘,兴高采烈的出了大帐。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吴正呆立在那里,入眼的不是熟悉的灰蓝服色,而是一眼望不尽头的越国骑兵。   为首的将军身材高大,他穿着制式的铠甲,却让人觉得他与旁人是那么的不同。只是他头上戴着头盔,叫人一时半会儿看不清长相,唯有那双灿若星空的眼眸,照亮了黑白之间最昏暗的瞬间。   吴正只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他眼睛睁得很大,一双并不算亮的眼珠几乎要蹦出眼眶,红色的血丝蜿蜒曲折地爬上他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分外吓人。   李束也骑着马,他很自然地跟在荣桀身边,嘴边依旧挂着嘲讽式的笑容。   吴正伸出手来,他抖着手指向李束,嘴里“你、你、你”个不停,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李束笑道:“吴将军,别来无恙。”   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前,他们才刚在这大帐中见过一面,转身却各自为政,站在了对立的两端。   跟在吴正身后出来的心腹,迷茫地望着天际色彩斑斓的晚霞,红彤彤的太阳在荣桀背后徐徐落下,给这位战神镀上一层明媚的金色。   荣桀骑在马背上,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吴正,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有些想不明白,就是这样一个人,陆安舟也肯与之合作,还被他囚禁起来,落得个生死不知的下场。   进了军营之后,荣桀一直没有说话,他定定的看着吴正,凝视着他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最后又从青变成了难看的紫色,倒也算是以出好戏了。   吴正两股战战,整个人抖成一团,嘴里嘀嘀咕咕的,却一句完整话都未能讲出。   荣桀这一路遇见过这么多对手,唯独盛天教的圣姑和业康的这位吴将军,叫他觉得啼笑皆非。   不,被称为对手都是抬举他们了。他们只是这乱世中投机取巧,赢得短暂胜利的跳梁小丑,实在算不上堂堂正正的一方霸主。   荣桀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不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看了一眼李束,李束却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荣桀的意思。   他扬起下巴,得意又充满恶意的问吴正:“吴将军,你愿意投降吗?”   吴正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失魂落魄的望向前方,眼神迷茫,也不知在看谁。   李束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厉声斥道:“吴正,你手下已无一兵一卒,你投降不投降?”   吴正这才回过神来,他嘴唇剧烈的颤抖着,愣神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投降,你们别杀我,我不想死。”   “晚了,你不想死,可你却从未想过,业康的士兵们又愿不愿意死呢?”   吴正狠狠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李束的话。   荣桀看着他和他身后的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心腹,右手背过身后,给亲卫做了一个动手的手势。   刹那间,十数根箭矢破风而出,直奔吴正四人胸口。   吴正的表情是错愕的,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胸口上剧烈的疼痛就告诉他,他中箭了。   鲜红的血花染红了他干净整洁的军装,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只听几声闷响,那四人便如站不稳的酒葫芦,接二连三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见他死了,荣桀这才觉得畅快些。   他扭头望向李束,沉声问道:“陆大人是否还平安?”   李束对他的态度是十分恭敬的,他立即下马,行礼回道:“回禀王上,以吴正的性格,他定是不敢得罪陆家人。因之前陆大人联合朝臣说要弹劾他,他才剑走偏锋,把陆大人抓起来,如今应当还在平康城中,只是至今没找到人。”   荣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今日起便立你为业康都指挥使,请李大人务必做好武将表率。时间紧急,明日我们便奔赴平康城,先把陆大人救出来要紧。”   李束眼睛一亮,态度愈发恭谨,他拱手说道:“多谢王上提拔,臣定当不辱使命。”   回到大帐中,雷鸣跟在荣桀身边,小声说道:“昨日已派遣斥候前往平康府,争取先找到陆大人,再打探平康近况。”   “看李束的态度,似乎业康那边文臣早就有投诚之心。只是无奈吴正不答应,才闹成今天这个样子。”荣桀也说。   雷鸣笑道:“王上,陆大人是个好官,也是个明白人。他家中累世清名,自然一门心思都是为百姓谋福祉。如今业康乱成这个样子,他可能早就觉得难辞其咎,是以急需借助外力改变业康的现状。无论怎么看,咱们都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王上的为人天下皆知,他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若是能像川西和宁河那样几封投诚书便解决问题,那该有多好呀。”   只是世事难料,谁都没想到吴正还能狗急跳墙,兵行险招,最后却自己把自己坑了,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   荣桀沉思片刻,转身吩咐道:“咱们出来已近三月,我十分担忧国中情况,一会儿你就去叮嘱阿强,叫他领五百骑兵先行撤回琅琊府,叫他务必对王妃说清此次事由。”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且要叫他说明,咱们不过再耽搁些时日,处理好平康府事宜,便能准时往家中赶去。”   雷鸣冲他拱手行礼,诺了一声便匆匆而去。   次日清晨,荣桀领着五百骑兵,又带着业康的几位将领一路往平康府奔驰而去。而雷强却领着另外五百骑兵,反方向撤回琅琊府。   临走之前,雷强特地去问荣桀:“王上,要给王妃带什么话?”   荣桀知道他是想逗趣,却也并未生气,反而认真说道:“等我回来。”   与此同时,琅琊府越王府中,正是安静平和。   颜青画正在外书房批改奏折,她改完一摞,兴许是有些累了,便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   就在这时,书房房门被敲了三下,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王妃,叶大人求见。”   “快请。”   颜青画走到边上的茶室里,端正坐到主位上,把早就放满水的水壶放到茶炉上,点火煮水。   叶向北捧了一摞新的奏折进来,先冲她行了个礼,便说道:“王妃安好,这几份奏折臣与侯相已经拟好批条,还请王妃审阅。”   “幸苦两位大人了,叶相请坐下说话。”颜青画点头笑道。   都是一路同甘共苦过来的,叶向北也不再拘束,大大方方的坐到椅子上:“多谢王妃。”   说话的功夫,小水壶的水便烧开了,颜青画泡上一壶茶,往他前面推了一杯。   “瑶兰久不归家,叶相可还担心她?”   叶向北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说句实话,我不担心她。我知道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将领,她能保护好自己,也能率领好士兵们,只是有些想她罢了。”   他声音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颜青画一下就听出来了,不由笑说:“瑶兰心中自有一腔抱负,也多亏叶大人关怀体贴,没有叫她苦守家中,如寻常女子那般相夫教子。”   一说起这个,叶向北难得有些自豪:“我们家瑶兰王妃又不是不清楚,她力气大的很呢,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若是一直困于内宅,岂不埋没她一身好武艺?”   颜青画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说起顾瑶兰就絮絮叨叨,眼睛里都要往外放光,便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欣赏自家媳妇的。   她正想再问些折子上的事,不料侯儒却急匆匆闯了进来:“王妃,边关告急。” 第107章 救出   此时的平康府大将军府中, 陆安舟正靠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   吴正早就领兵在外, 将军府里没有人主持事务,他这的守卫就松懈一些,一日三餐也时有时无的, 只能勉强不叫他饿死。   陆安舟倒不太介意这些, 他只是担心跟随吴正出征在外的那些士兵们,若是荣桀误会了他之前的那几封信,那事情便糟透了。   这一日早上送来的粥是馊的, 中午的午膳也只能勉强叫他吃个八分饱,好在这会儿天色昏暗下来, 陆安舟就靠着似有似无的睡意强撑, 也不知道今夜的晚膳还有没有了。   陆安舟翻了个身,看着房门外打瞌睡的年轻守卫叹了口气。   吴正把他关在这小破柴房里, 除了木板床和一床被褥,其他家具就都没了。隔间倒是还算干净, 送饭的小厮会清扫恭桶, 不至于叫他把自己熏死。   不过吴正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孬种, 怕惹恼他们陆氏全族,对他是压根没动杀心的。陆安舟性子随和,被抓起来囚禁都不太在意, 除了担心士兵和百姓们,还真没见他多着急, 他甚至还想既来之则安之, 淡定自若地生活在这小柴房里, 从来都没闹过。   正因如此,加之吴正又领兵在外,守卫便越来越松懈,这还是大白天的,就一个个打起了瞌睡,对他也不再严防死守。   陆安舟腹中空空,饥饿难耐,一时间又睡不着了。   他左思右想,便是现在守卫松懈,他也没本事逃出去。家中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想救都没地方救他,只能听人事知天命。   就在这时,门外的细碎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是送饭的仆役姗姗来迟。因为他粗手粗脚的吵醒了守门的士兵,还被他训斥了几句。   陆安舟闭着眼睛,他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房门上哐啷啷响了几声,那是一整排铜锁被打开的声音。听到这,陆安舟差点没苦笑出声。吴正实在太看得起他了,就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别说是三把锁了,就是一把他也跑不出去。   送饭的仆役终于打开了房门,他手忙脚乱的进了柴房,把饭桶放在地上。   只听一把陌生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陆大人,用膳了。”   陆安舟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之前来送饭的仆役都是对他爱答不理的,通常都是把饭食随便扔到地上,吆喝几句就去隔间打扫了,能这么客气跟他说话的,这个陌生仆役是头一个。   他佯装刚睡醒的样子,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懒洋洋望向来人。   这是个面容蜡黄的高瘦青年,穿着普通的仆役灰服,背有些驼,腰有些弯,看起来胆子不大。   “多谢。”陆安舟淡淡说道。   他虽心生疑虑,却也没表现出来,慢条斯理起身下床,走到跟前往饭桶里看了一眼。   今日的晚膳竟还挺丰盛的,两个葱油花卷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应当是今日新蒸的,小菜也十分清爽,再加一罐喷香的小米粥,已经是吴正走后他见过最好的饭食了。   陆安舟胆子也大,他丝毫不怕仆役在饭里下毒,反而大大方方坐到地上,拿起筷子便用用起饭来。   别看他如今灰头土脸,衣着凌乱,便是这般坐在地上用着简陋的饭菜,却依旧还留有世家大族的斯文儒雅,那用膳的神态动作,叫人瞧了就赏心悦目。   那仆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隔间清理干净,然后他又去院中仔细洗了手,这才回了柴房。每日这个时候小厮们都要清扫隔间,守卫们嫌弃这活又脏又臭,往往要躲到小院门口去喝个水放放风,柴房里一下子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仆役一回来就不动声色凑到陆安舟身边,安静站在那看他。   陆安舟淡定的喝了一口粥,问道:“你是谁的人?”   仆役的脊背一下子便挺直了,他眉峰一挑,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了样。就像是拨了刀鞘的长刀,锐利锋芒直射人眼。   陆安舟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一时间百转千回,末了感叹一句:“越王好手段。”   仆役点了点头,兴许早就被人嘱托过陆安舟的聪慧,因此并未显得特别惊讶。他往前凑了几步,见守卫依旧没有回来,便小声回禀道:“陆大人,前方战事已平息,王上几日便能赶到平康,前线无伤亡,还请陆大人放心。”   他说罢,又强调一句:“明日此时会有人前来救出大人,到时候会以鸟鸣声联络,大人务必做好准备。”   陆安舟记性极好,只听他说一遍就记住了,趁着守卫不在的空档,低声问道:“吴将军呢?”   那仆役冲他浅笑,可眼中却冷如冰霜:“吴将军自有他应去之地,如今业康的都指挥使是李束李大人,想必大人也是认识的。”   这些事陆安舟也早就猜到,虽说感慨吴正自作孽不可活,却也彻底放下心来,他冲仆役拱了拱手:“那明日就劳烦几位英雄了,多谢。”   外面突然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那仆役的腰背一下子就弯了下去,他小声嘀咕一句“小的告退”,便缩手缩脚退了出去。   重新归位的守卫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放他出了院门。   看人家越王手底下的兵,再看看将军府里这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守卫,陆安舟不由感叹一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今日来的这仆役既不是往日熟面孔,也不是府中人,这几个守卫居然一个都没看出来,大大咧咧的就叫他进来了,这般素质,又怎么能守住业康这诺大的基业呢?   次日子夜时分,将军府前院的客房处,不知谁打翻了油灯,把屋子里的床幔都点着了,浓烈的烟尘从客房窗户边窜出,仆役的惊呼声惊醒了熟睡的守卫们。   他们一脸困顿地穿上外袍就跑出去救火,甚至连柴房里的陆安舟都忘了,根本没人有心思看住他。   就在将军府乱成一团的时候,斥候小队轻而易举的钻进府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找到关押陆安舟的柴房,顺利把他解救出去。   等回到陆氏大宅,陆安舟撑着一口气,颤颤巍巍的给父母磕了几个头,来不及多说什么,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虽说吴正没难为他,可那柴房里闷热憋屈,加上饥一顿饱一顿的又没得澡洗,能苦熬这么多天没倒下,也真难为陆大人了。   他这几日实在没精力再去管朝廷的事,每日从早昏睡到晚,补药是成碗的喝,这才略恢复了些元气。   等他精神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几位斥候请来,直接便问:“越王有何打算?”   斥候队长冲他行了礼,恭敬回道:“回禀陆大人,我们都是普通士兵,对王上的打算并不清楚。不过这一两日王上便能帅军到达平康城,届时大人可同王上详谈。”   陆安舟见他客气大方,气质凛然,也冲他拱了拱手,没再多问其他事。   一日后,日升之时,平康城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荣桀身穿铠甲,率领身后五百骑兵,一路直奔平康城,马蹄踏起的烟尘一下子染灰了天。   吴正为求自保,这次出兵几乎带走了平康府所有的守军,现如今留在平康府的不过一百多人。四个城门这么一分,每个城门也不过就那么二三十人,干什么都不够,瞧着就十分寒酸。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留守的还都是年纪小的新兵,根本没什么经验,老远见这么多骑兵飞奔而来,小兵们皆吓得呆愣城墙上,一时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还是总旗有些经验,一眼就看清远方马背上的李束,顿时兴高采烈喊起来:“李百夫长回来了!”   李束在军中颇有些威望,他为人爽朗大方,又自有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然而便是出身再好,他也从不摆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平日里总能同士兵们打成一片,年轻一些的小兵们大多都很喜欢他。   见他还能活着回来,大家自然都是高兴极了的。   他们本就是吴正为了出兵而临时选拔上来的军户子弟,几乎没怎么在军营里操练过,眼神都不算太好,一时间竟没认出这一队骑兵里没有几个自己人,全部都是陌生的高大汉子。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刚刚片刻之间,这一队人已经兵临城下,李束率先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城墙上喊道:“大军回转,开城门。”   总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命令下去:“开城们!”   只听吱嘎一声闷响,平康府厚重的西城门缓缓而开,荣桀策马在前,透过越来越宽广的门缝,他看到了另一座城。   第六省,雷鸣耳尖,听到荣桀这样感叹一句。   是啊,这是他们的第六省。   从无到有,从春到冬,时光荏苒,四季变迁,他们从梧桐镇一步步走出来,最终扫平大半个中原。   大陈曾经的一都十一省,有半数收归荣桀囊中。   荣桀策马上前,缓步踏入平康府。   这一刻,他的心却是无比平静的。 第108章 关破   溧水, 汉阳关。   烈日当空,厮杀震天。   残破的汉阳关城楼上已被鲜血染红, 早就看不出原来颜色。   临近盛夏, 天气越发炎热, 战场上的士兵们汗流浃背,汗味混着血味,几欲让人窒息。   便是这样时候, 鲜卑的骑兵依旧凶猛无畏,他们不怕痛也不怕死, 没日没夜攻击着这座守卫中原几百年的关隘。   这一日休战之后, 陈军的军营里哀嚎声一片, 军医们忙忙碌碌, 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在朝廷那边陆陆续续撤走一万士兵后,汉阳关这边的防守就越发艰难起来。   若不是汉阳关位置绝佳,两侧都是巍峨山谷, 鲜卑铁骑早就踏入中原了。   然而哪怕是这样,陈军也坚持不了太多时间。   留守在汉阳关的陈军早就只剩几千人了,这几年陈国遭逢天灾, 人口锐减。边关战事不停,士兵损伤无数, 如今还能维持这几千人的人数, 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朝廷不把一半士兵撤走, 他们说不定还能再坚持个一年半载, 只是……   拒绝回京的大将军苗浩宇, 这会儿正坐在大帐中,他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由军医处理伤口。   他身上的伤不比普通士兵少,相反,因为得不到充足的休息,许多伤口都肿起来,每次换药都血流不止。   军医皱着眉说道:“将军,您不能再上城楼了。”   苗浩宇垂下眼眸,因为干粮粗粝,磨的他嗓子都哑了:“我不去,谁去?”   军医没讲话。   当时朝廷调令一出,几位将军都争那回京的名额,倒是唯一被朝廷点名撤回的苗将军没有走,主动留了下来。   边关成了这样,还有那么多受伤的将士无人安置,如果他都走了,叫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怎么办?   苗浩宇叹了口气,他面色疲惫,显然夜里也休息不好。   “汉阳关……汉阳关……”   汉阳关保不住了。   虽说边关还留有这么多陈军,但大半都受了重伤,剩下的也是疲惫不堪,再过不了多久,一旦鲜卑踏破汉阳关城门,冲进溧水,他们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可他如今已经联系不上朝中了,军令迟迟不来,粮草和伤药也断了,苗浩宇心里清楚,朝廷已经放弃汉阳关,他们早就打算迁都了。   苗浩宇站起身来,走到大帐门边往外望去。   天际,残阳如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苗浩宇这般感叹一句。   副将跟在他身后,皱眉担忧道:“将军……”   苗浩宇的声音低哑,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无奈和遗憾:“当年龙城飞将可以一展英姿,把匈奴赶出祁连山外,叫匈奴唱出‘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歌谣,如今的我们……”   说到最后,他几乎哽咽。   无法言说的凄凉充斥心中,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片大好河山,这一群勤劳善良的百姓,都被朝廷抛弃了。   副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们都是军人,保家卫国是职责,哪怕被国家背弃,他们却不能临阵脱逃,弃百姓于不顾。   他们坚持了这么多年,死了那么多弟兄,如今却即将迎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在叫他们无法甘心,哪怕将来死了,也闭不上眼。   苗浩宇深吸口气,回身问道:“军粮还剩多少?”   “……五日。”   苗浩宇吹下眼眸:“那便守好最后这些时日吧。”   七日后,依旧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汉阳关内外堆满了阵亡的士兵,他们安静的躺在那,不分国家,也不分服色,闭上眼的那一刻,便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剩了。   战场上的厮杀声刺得人耳朵痛,苗浩宇眼看副将领着最后一队骑兵冲出汉阳关,使劲闭了闭眼睛。   耗了这么多年,双方都死伤惨重,可骑兵到底比步兵要强许多,两方每次阵前交手,陈军只能以人数抗衡,能有抵抗之力,却无法反攻回去。   泱泱大国,被拖垮至今日这模样,实在可悲可叹。   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   就在苗浩宇愣神的片刻功夫,一道震天巨响自城门处传来,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持经年的汉阳关外城门,终于破了。   不过一瞬间,如潮水一般的鲜卑骑兵便高声喊着冲进汉阳关,不管不顾直奔内城门而去。   他们仿佛不要命的疯子,无论城墙上士兵如何射箭,都无所畏惧。   内城门也几经战火,这一刻,却终于坚持不住了。   苗浩宇领着剩下的士兵下了城楼,他集结所有尚存战力的士兵们,组成最后一道“汉阳关”。   落日余晖洒落大地,士兵们肃穆而立,苗浩宇抬头忘了眼天,蓦地朗声笑道:“儿郎们,明日便是端午,想想家中妻儿老小都能吃上粽子,便也不枉此行!”   年轻的小兵偷偷擦了眼睛,却跟着打趣一句:“没来得及娶上媳妇,只望月老再给她牵个好姻缘,不用等我了。”   说到最后,他也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虽然悲凉,却不胆怯。   军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一生的荣耀。   事到临头,他们没什么好怕的,只要能多杀一个敌人,便是赚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送来了内城门轰然倒地的声音,那风里有着浓重的血腥味,一丝丝钻进每个人鼻中。   苗浩宇看着前方如鬼魅一般的赤红骑兵,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弟兄们,随我杀!”   “杀!”两方人马一下子便纠缠在一起,直至黄土染红,金乌垂落,都未能分出胜负。   银色的月光洋洋洒洒照亮了大地,却无法照亮这个最黑暗的角落。   这一夜,就连星星都醒着。   次日清晨,当金乌钻出云朵被窝,正要开开心心散发热力,低头一瞧,却被那惨烈的修罗场惊呆。   一夜战火未歇,汉阳关内外是遍地烽火。   原本壮丽璀璨的边塞明珠,也被血水浸染,已是明珠蒙尘,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天色将明,偶尔有还残存一口气的士兵从人堆里爬出来,茫然地站在那,不知归处。   而闯入汉阳关的鲜卑铁骑,却已直奔南方,往溪岭境内进发。   吓成缩头乌龟的陈国已经不足为惧,在鲜卑人眼中,新立起来的越国才是他们下一个目标,他们盘踞在中原最肥沃的土地上,那里,将会成为鲜卑人的新家园。   而残破不堪的汉阳关,已经被他们遗忘,远远甩在身后。   越国,琅琊越王府。   颜青画沉着脸坐在椅子上,她认真听着侯儒的话。   侯儒一扫往日冷静,嗓子竟也有些抖了,只听他说:“王妃,刚接到汉阳关暗探消息,言说十日前汉阳关已破,边关一万陈军死伤殆尽,冲破汉阳关的鲜卑骑兵未曾停留,一路往咱们越国境内袭来。”   叶向北正好也在,他一听就站起身来,走到侯儒身边探身去看那封信。   “十日……”颜青画呢喃道,“十日……他们现如今应当已经踏入溪岭境内了。”   鲜卑各部现在还剩多少骑兵不好说,暗探凑不了太近,只能大概看个人数。经年战争,他们哪怕再强横,也不是铜身铁胆,必定有不少的伤亡。   在汉阳关最后这一战里,陈军几乎是拼死抵抗,是以鲜卑骑兵遭逢的打击也不小。   便是如此,他们依旧还有一万骑兵,正整装待发,虎视眈眈盯着溪岭。   叶向北说道:“与溧水接壤的是金沙城,一旦他们攻破金沙城,下一个……”   下一个便是琅琊府了。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事到如今,她竟异常冷静。   如果不是鲜卑连年征战,便是遇到天灾,百姓也不至于一家骨肉分离,死难无数。   “同鲜卑,早晚要打,”颜青画一字一顿说道,“只是我们留守骑兵,加上新训练的也不足五千,最精锐的前锋都跟着王上出征,至今未归。”   虽然荣桀只带了一千人,可那毕竟是跟了他们几年的老兵,战场经验极为丰富。   侯儒和叶向北就站在那听她说,也都渐渐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他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也不怕这一遭了。   “根据王上新发回的军报,不过几日雷将军会先行归朝,而王上的大军也不过就错后十日。”颜青画边说边起身。   她缓步而行,走到放在茶室条案上的堪舆图前,莹润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几下。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侯相,即刻起便交由您调拨粮草,我希望大军出征之日,粮草已经备好。”   侯儒冲她行礼:“诺,臣领命。”   颜青画把目光放到叶向北身上:“叶相,大军调拨便由你操办,云州与宁河距离琅琊最远,你即刻便与两省都指挥使去信,务必要在半月之内,每省调集一到两个营的士兵,北上抗敌。”   叶向北沉声回禀:“诺,臣领命。”   颜青画冲他们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叫来内侍:“去把邹将军请来,要快!” 第109章 回朝   邹凯来的很快, 他路上已经听说了情况,因此一进书房,来不及行礼便说道:“回禀王妃,如今溪岭中尚有四千骑兵与四千步兵, 只是分散在溪岭各城,需要些许时日调集。”   颜青画点了点头, 道:“只调骑兵和两千步兵, 剩下的步兵还是留各城府守卫, 以免鲜卑兵行险招, 分兵进发。”   “诺, 属下领命。”   颜青画回过神来,认真看着这位大将军, 不由叹了口气:“邹将军,鲜卑率一万骑兵入侵越国, 我们只有四千人, 你是否……”   她想问邹凯他们有几分成算,可话到嘴边, 却有些犹豫了。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 哪怕杀到最后只剩一人, 他们也不能退缩,一旦他们守不住琅琊府, 叫鲜卑骑兵四处作乱, 那中原便完了。   邹凯冲她笑笑, 果断说:“王妃, 你把鲜卑想的太、太凶恶了。”   颜青画一愣,不解地看向他。   为了能说得利落些,邹凯反复想了好久,这才开口道:“边关毕竟连年战乱,鲜卑的骑兵、骑兵也是人,便是再勇猛,也会累的。他们刚同陈军大战,又要赶路奔赴溪岭,难道还能跟刚上战场时、时一样?”   “你说的倒是在理,只是这样一乱,百姓们就又要遭殃了。”   鲜卑手里肯定没有军粮,一路行军赶路,上哪里弄粮食?不还得靠抢!光抢粮食还好说,若是危急百姓性命,便十分糟糕了。   邹凯顿了顿,难得没有结巴:“只要早早打服他们,就能天下太平了。”   “是的……一定要把他们赶回雁门,”颜青画沉声道,“如今军中能主事的唯有邹将军,在王上归朝之前,辛苦你了。”   邹凯冲她行了个礼,匆匆退了出去。   颜青画坐回书桌前,这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乱世之下,短暂的平静好似偷来的幸福,不过转瞬,便成泡影。   这一次,他们是否还能延续之前的好运呢?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就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了。   业康,平康府。   陆氏宗族世代居于状元巷中,荣桀刚一到平康府,还来不及休息,就被带病出来拜见他的陆安舟迎回家中。   如今陆氏族长虽然还是他父亲,但族中若有大事,还是要陆安舟定夺。   陆宅正堂,此时不过坐了五人,荣桀自然坐在主位上,垂眸喝茶。   他跟颜青画相处久了,也学会了她那一手泡茶喝茶功夫,做起来自是行云流水,儒雅端方。   陆安舟略有些诧异,面上却十分平静,他面色还略有些苍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却已经开始着手操持业康朝中之事,毕竟政事是耽搁不了的。   “臣多谢王上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陆安舟轻声开口。   荣桀抬眼冲他笑笑,轻轻把茶杯放回桌上,这才沉声说道:“本王一路从北往南,途中多经村镇,如今业康的情势显然不是太好。”   说起这个,陆安舟苍白的脸上难得飞上一抹浅红,朝廷动乱,御下不严,才会导致新旧两政杂乱,百姓生活困苦,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臣,难辞其咎。”   荣桀摆了摆手,只看陆安舟一面,他就能看出他身上那股清贵气,他确实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且又一心为民,可他到底不够狠,不能称王,若能遇明主,却可为盛世能臣。   “陆大人不必内疚,若无你早先告知,如今衡原百姓还不知如何,你是个好官,这一点毋庸置疑。”   陆安舟苦笑出声:“若不是当年我贪恋权势,鬼迷心窍同吴正合作,这两年业康百姓也不至于……不过,所幸事情已经过去,从此以后业康归顺越国,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短暂的交谈中,不光荣桀在观察他,他也在小心翼翼观察荣桀。看得出来荣桀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且爽朗大方,客气有礼,虽是平民出身,却又有种浑然天成的尊贵之气,举手投足之间利落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他能走到今天,在中原异军突起,不是没道理的。   把业康交给他,陆安舟是放心的。   荣桀安静听他说完,便笑道:“陆大人也不用妄自菲薄,虽说业康新政无法推行,这里面的原因你我都很清楚,但新政确实是好的,也能为百姓谋得福祉,这一点就足够了。我观业康朝廷上下,文臣大多勤勉清廉,都是难得的能臣,这也说明你用人有度,看人极准。”   陆安舟这几日确实是有些苦闷的,被抓走后囚禁那么多日,救出来以后他又病了,躺在病床上反复思索这几年的对与错,他甚至对未来都有些茫然。   业康归顺越国后,自有荣桀派遣新的布政使做父母官,他又要何去何从呢?   只是没想到,荣桀到了业康,不是先去朝中,也不是体察民情,反而亲自来了陆家,坐下来与他深谈。   这一席话说下来,陆安舟心中是又忐忑又感慨,甚至还有些感动在里面,倒也是五味杂陈。   荣桀见他愣在那里不言不语,不由笑道:“以陆大人之才能,屈居一省实在是大材小用,不知大人是否愿意随本王去琅琊府,入上书房,参议朝中大事?”   这一席话,直接把发呆的陆安舟拉回现实之中。   他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荣桀:“王上,臣何德何能?”   陆安舟嗓子都有些哑了,他一双眼眸渐渐泛起红色,却还是定定看向荣桀。   荣桀冲他摆摆手,态度越发温和起来:“实不相瞒,朝中原是设立左右丞相的,只政事繁多,两位相爷夙兴夜寐,也经常无法处理完所有政事,因此侯相提议新设立上书房参议一职,有几位大臣共同商议政事。”   前朝也有先例,例如魏晋时的尚书台或宋时中书省,便是多臣并行辅理政事。   “陆大人清廉为官,勤政爱民,再者博学多才,聪慧严谨,定当能当此重任。本王此番前来业康,就为请你出山,出仕为相。”   陆安舟只觉得胸口火热一片,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他血液里流窜着,叫他实在冷静不下来。   “王上,真觉如此?”   “是。”   陆安舟站起身来,前行两步站在荣桀身前,恭恭敬敬跪了下去,他给荣桀行了一个大礼,随即直起身来:“既王上赏识,臣岂有推辞之理,臣愿跟随王上,竭尽所能安邦定国,不负王上期许。”   荣桀起身,亲自把他扶起来:“爱卿无需多礼。”   同陆安舟谈完之后,荣桀觉得畅快极了,像陆安舟这般的能臣,困顿一省实在有些委屈,能进入上书房为国办事,才能彻底发挥他的能力。   之后两日,荣桀召见了业康的几位重臣,又命陆安舟选出新的布政使,这便准备班师回朝。   业康的政事要比他们预想的顺利许多,朝廷里的文臣大多都是陆安舟选拔出来,都是可用之才,没什么好换的。   只是武将那边倒是费了雷鸣不少功夫,两日不眠不休把他们守城军重新编队,这才看起来像点样子。   第三日清晨,灿灿日光唤醒了沉睡的城,荣桀率领五百骑兵,一路奔驰而出,往北方急行而去。   与此同时,陆安舟带着妻儿仆役,架了三辆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往琅琊府行去。   刚一上路,他的长子便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   陆安舟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我们要去今后的新家。”   或许,要在那里住上很久,陆安舟想。   而荣桀这边,因士兵人数不多,行军起来更是迅速,不过两日就赶到业康和溪岭的交界处。这时正值深夜,荣桀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之后明早再急行军。   难得休息一晚,荣桀便摸出怀中颜青画特地给他绣的荷包,反复捧在手里看。   她原本就不太会这个,荷包上的兰花绣的歪歪扭扭,可荣桀每次看,都不觉得丑,反而觉得可爱极了。   荣桀躺在床上,目光温柔地捧着它看。   这里面放的不是别的,是两人束在一起一小撮头发。   颜青画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以后你远行在外,便用这同心结发陪伴你,愿你一路顺遂,早日归家。”   荣桀一想起颜青画,巨大的思念便瞬间淹没了他,几月未见,不知她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她是否也想念他。   他翻了个身,把荷包仔细放回怀中,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就在这时,帐篷外突然响起亲兵的声音:“王上,朝中急报。”   荣桀猛地坐起身来,他身上还穿着军服,哪怕睡觉也不会换下来。   “进来。”   亲兵匆匆而入,手捧军报呈送给他:“王上,军报言,汉阳关破,鲜卑入侵我国。”   荣桀的眉头狠狠皱起,他打开军报,匆匆扫了一眼。   他识字不多,但军报上的三言两语是颜青画逼着他背下来的,大概能看懂是什么意思,这么一看,他脸色顿时沉下来。   “去请雷将军和顾将军,且把信兵叫来。”   雷鸣和顾瑶兰很快就到了,信兵这会儿累的不成样子,荣桀特地叫人搬了把椅子给他,让他坐着说。   “回禀王上,属下是六日前接令出城,一路直奔业康,邹将军怕途中错过,分别派了三队信兵分三路出发。也是属下运气好,直接遇到大军。”   信兵身体素质极强,便是长途跋涉也能坚持小半月,他从琅琊府出发到荣桀驻扎的石泉镇,足足跑了六日,因为事情紧急,他没怎么休息,任务完成后才垮了下来。   荣桀抬头望了一眼雷鸣和顾瑶兰,三人的表情冷峻的仿佛冬日里的冰凌。   “我们此番回城,最快也要七日到达,这还是日夜赶路的结果,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十三四天的功夫了。”   便是他们只有五百骑兵,可荣桀在这,就有了主心骨,他此时离城在外,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琅琊府,能撑住十三天吗? 第110章 初战   此时的琅琊府,已经在忙碌准备迎战, 从各地调拨来的步兵最快也要半月才能到达, 目前只能靠他们自己应对鲜卑的铁骑。   因为鲜卑动作太快,金沙城根本来不及反应, 几乎两日就被攻下,而琅琊府调拨往金沙城的援军还正在半路上,得到暗探传来的消息, 只得迅速回防, 驻守在琅琊府城外。   邹凯率领三千骑兵,亲自坐镇大军之中, 六月底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太阳照的土地发热, 蒸腾起一片雾气。   就在这雾气之中,如鬼魅一般的身影接二连三闪现出来。   随之而来的, 还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邹凯眼神极好, 一眼就看清对方已经列队整齐, 不由对副将厉声吩咐:“命令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城门,务必把蛮子挡在琅琊府外!”   副将是头次听到他说话这么利落,不由心里一紧,立即转身吩咐下去。   如今荣桀不在城中,邹凯就是这群士兵的首领, 他身材高大, 面容肃穆, 高高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挺拔威仪,转过头来看着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兵们。   这里面,有最早从梧桐镇跟过来的老兵,也有这两月才跟着训练的新兵,几千人守在这,却鸦雀无声。   邹凯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脸上扫过,用力把他们都记到心里去。   “越国的将士们,蛮子来犯,杀我百姓,毁我田地,如今唯有一战,誓死也要把蛮子赶出越国!”   “尔等,是否愿意随我拼杀到底!”   邹凯的声音高亢嘹亮,站在城墙上的颜青画倏然红了眼眶,他难得不结巴说完一整句话,却叫人听了心里难受至极。   士兵们高高举起手中兵器,大声喊道:“愿意!”   邹凯朗声笑笑,转身看鲜卑大军已到百步之外,便冲号兵点了点头。   激昂的号角声瞬间钻进每个人的耳中,就连琅琊府中的百姓们,也接连放下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往北边望去。   他们知道,就在城墙之外,数千将士即将浴血奋战,就为保住他们平静祥和的家园。   颜青画虽不是武将,却也身穿铠甲,手握长刀,坚定地立在城墙之上。   也正因她亲临阵前,将士们心中也更有底气。   颜青画看向身边的弓兵们,沉声说道:“王上几日便能回转,在他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弓兵们心中一凛,纷纷冲她行了军礼,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城墙上的□□是董迎风特地改造过的,射速快,威力大,一改造完颜青画就命令下去,务必要抓紧赶制出来,这会儿刚好能派上用场。   颜青画目光深邃,她直直望向前方。   目光所及,是一片黑红身影,鲜卑这一次的入侵声势浩大,若不是这些年频繁战争拖垮了他们,这会儿阵前的骑兵能多一两倍。   可既便如此,也需要越国倾举国之力,去对抗这支被陈国称为地狱之师的军队。   就在这时,军号声戛然而止。   颜青画只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被击破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争先恐后钻入她耳中,叫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只见青灰色的越军如一支尖锐的长刀,狠狠刺入鲜卑黑色的阵营中,战事一触即发。   鲜卑人进攻没什么兵法,也不讲究什么阵列,他们就靠着自己惊人的身体素质和武力蛮攻,却也把陈国打成这样,确实很厉害。   立国之初,荣桀跟颜青画就谈过鲜卑的事,他们那时候就有了心里准备,这场仗肯定要打,时间也不会短,过程也肯定十分艰难,至于输赢,却谁都无法看透。   常听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到底能不能败,只要是个军人心里就有数。   一旦他们败了,身后这沃野千里的中原和数百万百姓们,便会落入凶狠的异族手中,再也没有平安详和的日子好过。   所以,无论鲜卑人多凶悍,也无论这场仗多难打,他们都要捏紧刀叉剑戟往前冲,绝对不能退缩。   颜青画也找到自己的位置,跟弓兵们一起往敌方阵营里射□□。   这一批□□弓兵营练了至少两个月,手感和准度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虽然战场上风云变幻,但是要想射中军服明显的鲜卑士兵,还是能做的到的。   城墙上的弓兵们努力射箭,城下的骑兵们却也顾不上其他了。   两方军队一经交战,他们眼中便只有敌人的脖子,再也看不清其他。   邹凯也在前线上,他一身武艺这一刻显露得淋漓尽致,只看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左右腾挪之间,两名敌军将士便摔下马去,发出闷闷的声音。   浓重的血腥味钻入他鼻中,身上也星星点点落了些皮肉伤,他却毫不在乎,仿佛一头凶恶的狼,跟对面疯了一样的鬣狗厮杀在一起。   耳边是士兵们受伤后的痛呼声,他分不清是敌是友,却也在乎不了那么多了。   在战场上,只有杀死所有敌人,才能保证自己的绝对胜利。   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猎户,只要寻到一个猎物,立即毫不留情地下手杀去,毫不犹豫,也从不知疲倦。   这一日,他们从早上一直厮杀到日落时分,越国这边率先吹响休战的号角声,而鲜卑也无法再硬撑下去,默契地退了兵。   等敌人都走了,邹凯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身上疼痛的很,显然受了不少伤。   后勤兵迅速出城接回受伤的士兵,开始沉默地打扫起战场来。   只一天,就死去这么多人。   颜青画没有回王府,而是同几位大人一起去了军营,邹凯正在包扎伤口,瞧着没伤到筋骨,精神也还不错。   叶向北这一天也守在城墙上,他跟邹凯多年兄弟了,头一回见他拼的这么狠。   “你小子,也不知道悠着点,还有那么多天呢。”   是啊,这一仗,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邹凯笑笑,没吭声。   侯儒虽然是个儒生,今天也在城墙上观察了好一会儿,他便说道:“这次鲜卑是由慕容氏率领的?阵中可曾碰到他们主帅?”   鲜卑三部,慕容、拓跋、宇文分而治之,其中以慕容鲜卑阵势最大,人数最多,拓跋鲜卑和宇文鲜卑经常要听令于它,很难反抗。   此番率兵侵略中原,便是慕容鲜卑提议,强逼拓跋宇文两部答应,甚至还要求他们供给马匹和士兵。   邹凯想了想:“有主帅,只不知是谁?”   侯儒点了点头,他也在朝中多年,之前陈国的军报也都看过,因此便道:“慕容鲜卑主事的是雁门王慕容恪,出兵在外的,应当是他的三弟慕容愉。”   “邹将军明日若还上前线,可注意一下,慕容愉身材高大,面容黝黑,不过他左脸有一道伤疤,头盔也遮挡不住,应当很好辨认。”   邹凯道:“我知道了。”   侯儒同颜青画对视一眼,颜青画便说道:“今日我在城墙上观战,发现鲜卑骑兵在平原上实在是迎刃有余的,我们人数少了大半不说,骑术也略差些,如果一直这样出去迎战,对于我们来说太过吃亏。”   这一番话,颜青画也不是乱说。   下面杀了一整天,她就在上面看了一整天,她发现鲜卑的士兵是越挫越勇的类型,受了伤往往更兴奋,虽然他们这边有□□辅助,却也只能勉强维持住场上局势,不至于输的太快。   邹凯愣了一下:“王妃的意思是?”   颜青画说道:“前三天我们还是应战,争取把对方情况和主帅打探清楚些,第四日……封城吧。”   一旦封了城,便意味着不死不休了。   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封城也是敢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究竟能不能这样把鲜卑的战力耗干净。   也多亏琅琊府位置特殊,鲜卑想要进军溪岭,不从琅琊府过,就要翻过西边的雁荡山脉,一省省府立于此处,也是存了守护之意。   且一旦他们封了城,鲜卑的骑兵战力就大不如前,也算是一箭双雕。   定下应对策略之后,颜青画跟两位大人一起回越王府,路上,侯儒说道:“我们城中粮食,只可守三月,一旦过了三个月……”   颜青画抬头望了望天中明月,也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今天的月亮都是赤色的,红彤彤刺得人眼睛痛。   “也不过就三个月……”颜青画淡淡说道,“我们先守住这十几天,等王上回来,他会有办法的。”   侯儒和叶向北对视一眼,没再说下去。   次日,邹凯再度披挂上阵。   他一马当先,远远立在队伍之前,趾高气昂地望对面望去。   对方的主帅也穿着整齐的铠甲,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对方面容,只是冥冥之中,觉得那人就是慕容愉。   军号一响,刹那间万马奔腾。   两军如潮水一般交织在一起,邹凯眼尖,一个纵身就骑到慕容主帅身前。   他定睛冲对方脸上看了过去,下一刻便举起长刀:“慕容将军,久仰大名。”   慕容愉眯起眼睛看他,也举了举手中的长柄弯刀:“邹将军,久仰大名。”   他一口汉话说得极为生硬,却能叫人听懂。   邹凯确认了他的身份,便也毫不犹豫,直接拼杀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交手数十次,只听“嘭”的一声,一蓝一黑两道身影便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   邹凯眼中光芒大胜:“再来!”   慕容愉朗声笑到:“痛快!”   两人说着,又交手到一起。   颜青画正在城墙上布置封城后的守卫事宜,便见叶向北匆匆走来:“刚刚阿凯做了个手势,对方正是慕容愉无疑。”   这个名字一出,颜青画的心就无法控制地往下沉。   慕容愉是慕容恪唯一的同母弟弟,号称草原上的海东青,他是慕容氏的主帅,也是个绝对不会退缩的人。   他既然帅兵攻打琅琊府,就定了决心,而慕容恪也绝对不会不管他。   后续粮草军备支援应当源源不断,直到他攻下琅琊府为止。   这场仗,太难打。   只能跟天争命了。 第111章 变数   接连三日, 越国都积极出城迎战, 在琅琊府高大的城墙前,是延续十几里的前线战场。   这三日, 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 相比越国对士兵的在乎,鲜卑那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等到了第四日清晨, 当慕容愉率领手下的勇士来到前线,迎接他们的却是城墙上冰冷的箭矢。   慕容愉皱起眉头, 他转身对副将说了几句话,副将便站出来大声喊:“越国的缩头乌龟, 出来迎战。”   他声音洪亮,一口汉话说得也还算流利,只要是中原人应当都能听懂。   可城墙上数不清的越国士兵却仿佛雕塑一般,一点回应都无。   副将回头看了慕容愉一眼, 转身又喊了几声,还是没见什么动静。   慕容愉这才沉下脸来:“他们要守城了。”   作为以骑兵见长的队伍,他们鲜卑铁骑最喜正面交锋,在同等兵力的情况下, 往往都能取得胜利, 只是这帮中原人一个比一个精明, 早年汉阳关巍峨的城墙叫他们吃了好多亏, 猛攻这么多年才终于攻破, 现如今这个琅琊府城, 也依旧采取防守姿态, 拒不出城迎战。   副将有些为难:“前几日不是还……?”   慕容愉眯起眼睛,他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他们也要摸清我们的情况,出来迎战是有必要的。”   别看他出身边陲蛮族,却十分聪明果敢,如果不是他,鲜卑永远都要困于汉阳关外,望不见中原的灯火阑珊。   “王爷,那我们……的粮草……”他们早也打听过越国的情况,知道他们的骑兵只有自己这边的一半,冲着溪岭大片的农田,他们便果断放弃追击陈军,反而攻打越国。   新立之国,根基不稳,说不定会相对容易一些。   只是没想到,守城的将领竟也有些智谋,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用了一个看似愚蠢的妙计——拖。   这里毕竟地处溪岭,他们的粮草军备准备充分,坚持几个月都不是没可能,可他们鲜卑却不行了。   从雁门往这边运送粮草,路途遥远不说,最关键的是雁门自己也没有多少粮食。   便是兄长全力支持他,却也是有心无力,许多时候还要靠他自己。   慕容鲜卑之所以这么艰难也要攻下雁门关,就是为了这沃野千里的中原。   慕容愉目光沉了下来,他沉声说道:“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一路从溧水进犯至溪岭境内,他们沿路劫掠村庄,鲜卑的士兵是一个比一个凶狠,他们没有什么仁义礼智可言,但凡百姓反抗,便只会有一个下场。   可越国这边的守城军实在也很凶悍,各村镇的守军发起狠来不要命,甚至有时杀到最后,百姓们宁可把粮食烧了也不给他们,看向他们的目光却那么大义凛然。   副将有些为难:“若还是跟之前如此呢?”   慕容愉目光一冷:“老老实实的就放一条生路,不老实的……格杀勿论,不用跟他们再废话了。”   他回过头去,冰冷的目光扫视着琅琊府高大的城墙,沉声说道:“吩咐宇文鸪,叫他领五百人操办粮草事,务必要办成。你去准备扶梯,下午攻城。”   这一日的午后,太阳灿灿挂在天际。   没有风,也没有雨。   闷热的天气把人憋出一身汗,就连呼出的气都烫嗓子,城墙上的弓兵和守卫们汗流浃背,却没有一人行动。   为了防止鲜卑围攻琅琊府四处城门,瞭望塔上的哨兵是每日轮换的,时刻注意鲜卑大军的动向,同时,四处城门的守卫都布防森严,不说滴水不漏,也能叫鲜卑为难好一阵子了。   太阳漫漫爬到天空正当中,刺目的阳光扎的人眼睛生疼,这时候若是有一滴汗流进眼睛里,可要好生疼一会儿,半天都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瞭望塔上的哨兵吹响了小号,敌人来了。   因为是单纯的攻城,这一次鲜卑士兵都是步行而来,没有带他们的马匹,远远望去,依旧是黑压压一片。   北城门由邹凯亲自统帅,他眯着眼睛望过去,目光坚定,直至鲜卑士兵越走越近,当他能看清最前一排前锋的面容时,邹凯一声令下:“放箭!”   刹那间,冰冷尖锐的箭矢破空而去,直奔鲜卑士兵面门。   攻城战,便在这一刻打响了。   鲜卑士兵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他们两三下就能爬上梯子,一路往城墙上攀岩,而守城的越军都是步兵中最精锐的前锋,他们顽固地守在那里,哪怕一个缺口都不放过。   怒吼声、厮杀声、兵器撞击在一起的清脆声、还有人中箭时的闷哼声交织在一起,拉开了越军对抗鲜卑的序幕。   邹凯一直守在城墙上,他也站了一个牙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手里的长刀稳如磐石,一点都不慌乱。   而城墙之下,已经被加固几层的城门依旧固若金汤。   鲜卑士兵手里的攻城车不知道是从哪里抢来的,修补好了之后就随便上场,一时半会儿对城门够不上太大威胁。   就这样耗了一整个下午,城墙上的士兵都换了两批,这一日的攻防战才算结束。   邹凯依旧站在那,他往城墙下面望去,鲜卑士兵退去之后,匆匆拖走了阵亡的战友们,原本朴实无华的黄土地,渐渐被血浸染,变得艳丽多姿起来。   邹凯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他安慰了几句士兵们,又令守夜的巡逻队认真巡逻,这才回了大营。   每日晚膳时分,都是琅琊府北大营最热闹的时候。   士兵们脱下铠甲,坐在一起吃饭谈天,都是十分开怀的。   就为对抗鲜卑,北大营在越国立国之后扩充三倍不止,如今盘踞在整个琅琊府北部,看起来蔚为壮观。   从其他几地调拨来的士兵还未赶到,颜青画也已经开始想法子,趁着百姓不得出城,张贴告示请百姓帮忙搭建临时的棚屋。   不过告示贴出去没多一会儿,就来了许多上了些岁数的中年百姓,这里面有男有女,却不约而同说道:“将士们舍命保护我们,哪里还敢要工钱,我们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出力,也好换个安心。”   最近这些时日,府中采买粮草马匹军备确实耗费大笔税银,可百姓的钱也不能少,颜青画见他们实在不肯收,便让官吏记录好他们的姓名,说按工钱抵束脩,以后他们家若是有娃娃要读书,无论多少年之后的事,都能算数。   他们这一场仗能不能打赢谁都不知,未来也看不清楚,这看似是一笔永远无法兑现的契约,可百姓们却都十分开心,当即便热火朝天忙碌起来。   邹凯一路往膳堂走去,路上就有刚下工的百姓同他打招呼,人人都要说一句:“辛苦了。”   “多谢。”邹凯就只能干巴巴回一句,别的话再讲不出来。   等他用过晚膳,正要回屋休息之时,副将便匆匆跑来,说道:“小雷将军刚回来,正在议事堂里等您。”   邹凯沉了一天的心这才松快些,他快走两步进了议事堂,才发现颜青画和两位相爷都在。   雷强瞧着比走之前瘦了些,却也更精神了,他上来给了邹凯一个拥抱,笑着捶了他一下:“凯哥许久不见。”   邹凯冲他点点头:“你回来就好。”   雷强等人都到齐了,简单说了下衡原和业康的事,便冲颜青画说道:“王上约莫十日后能到,宁河、川西的援军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只要我们撑住,到时候就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如果援军都能及时赶到,他们对鲜卑就有一战之力了,到时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绝对要守住越国的大好河山。   颜青画点了点头,她这些时日一直都穿着军装,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我相信咱们越国的士兵,也相信百姓们,不过就十日功夫,我们是一定能守住的。”颜青画沉声说道。   可她的话却没有说完。   “但是……我们高大的城墙能保住琅琊府中的百姓,琅琊府外面的呢?”   她声音低沉,却直击人心,在场几人心中一沉,因雷强及时赶回的喜意也淡了下来。   还是叶向北先开的口:“鲜卑距离咱们溪岭可不算近,来去之间最少要一月有余,这么远的路途,粮草肯定是他们此行的大问题,虽说他们如今只剩一万骑兵,却也不是轻松就能养活的了的。”   鲜卑为何一直盯着中原这块宝地?为的就是粮食!   他们行军打仗,在汉阳关时距离雁门很近,倒还好说,一旦进入溪岭境内,溪岭山多水多路途崎岖,来回运送粮草就不容易了。   但鲜卑人显然不会让自己饿着,他们能怎么办?只有抢了。反正这里是越国地界,百姓都是越国的百姓,死上几个人,抢了他们的粮食,鲜卑人完全不当一回事。   想通这一点,几人的心就一直往下沉。   就在这时,雷强突然起身:“王妃,给我五百人,我去堵截他们!” 第112章 出击   雷强是个直爽性子, 从来也不含糊,一听这事当然忍不了, 立即便表明愿意出兵堵截鲜卑军。   “胡闹,”邹凯难得沉了脸, “你出去, 外面、外面是鲜卑一万大军!”   他一着急,话就更说不利索了。   他们这一帮人,虽不是亲兄弟, 却胜似亲兄弟。   雷强知道他在兵法上的见地比自己高深许多,却也据理力争:“凯哥, 我真的不是一时冲动, 你看鲜卑他们这么多大军压在这,又要持续攻城, 估计不会调拨太多兵力操办粮草事宜,五百人不多不少,正正好。”   他见邹凯还想反驳自己,便咧嘴一笑:“我就带五百人出去, 能堵住他们最好, 把他们都悄无声息杀了就干净利落,若是堵不到, 也能看下百姓的近况, 就怕他们在战乱时日子艰难。”   这一番话说下来, 邹凯还真是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颜青画见雷强一脸坚持, 同两位相爷对视一眼, 心里也有了底,她说道:“雷将军说的在理,原本我同两位相爷也是打算派一队前锋营拦截鲜卑的粮草兵,既然雷将军正巧赶回,又是咱们越军的主帅之一,这个任务落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   邹凯这才不再坚持,扭头看向雷强:“不许鲁莽。”   “小雷将军的能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邹将军不用太过担心,”颜青画说道,最后却还是说,“只是此行万分危险,雷将军务必想好是否确定要去,也要提前同属下士兵交代清楚,无论此事成或不成,都不会有任何人怪罪于你们。”   越军之中,邹凯作为主帅,他是每日都要出现在城墙上的,而连和掌管整个暗探和军报事由,晚上也都是他领兵防守,没有空闲出城。   如果雷强未曾回来,颜青画也会询问其他将领是否愿意走这一趟,只是他们确实都不如雷强勇猛,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但这一趟出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一旦出去便生死未卜,所以颜青画说得分外严肃,要他好生想清楚再做定论。   雷强目光坚定,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天上星空璀璨,明月皎洁,明日又是晴天。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雷强说道。   颜青画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在场几人也都觉得难受,屋子里一下子就沉默下来,一点声音都没了。   雷强见他们情绪不高,不由爽朗一笑:“弄这么沉重做什么!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你们还不相信我跟我那些兵?此行,保准马到功成。”   颜青画扯出一个笑容:“今日晚了,早些休息吧。”   谁都知道此行危险,可也不能放任鲜卑人祸害百姓,雷强说得对,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这一夜她没怎么睡踏实,次日清晨,却也早早便起来,穿好铠甲就出了王府。   顾瑶兰此去只带了一半红缨军的女兵们,剩下一半就跟在颜青画身边,随她调遣。   琅琊府四个城门,北城门的压力最大,守城也更艰巨,因此他们越军采用轮换制,不会由同一营的人连续守北城,也叫士兵能有喘息之机。   这一日她跟红缨军正好轮换到南城门,上午这边风平浪静,到了下午,瞭望塔上的士兵率先发现鲜卑军的动作,原来他们竟分了一营的人,过来偷袭南城门。   因着有上一回守城的经验,南城门的士兵们毫不胆怯,他们各个捏紧手中武器,看着鲜卑人的目光是那么的憎恶。   老老实实在自己家中待着不好吗?非要侵略异国,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却依旧不放弃。   到底是为什么?   士兵们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只要对方来一个,他们杀一个便是了。   只要能把鲜卑士兵拦在琅琊府外,就能保住他们身后的百姓。   不过两刻功夫,两军便又交战在一起。   鲜卑骑兵早就习惯了爬墙梯上城墙,便是琅琊府的城墙巍峨高大,他们也毫不退缩。   颜青画也守住一个牙口,握着唐刀奋力杀敌。   她的身影这些时日一直出现在各个方向的城墙上,百姓们知道她就是越王妃,心里却也更踏实。   就连王妃都身穿铠甲保家卫国,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直至日落时分,这一日的攻防才进入尾声,这一营鲜卑骑兵折损大半在南城门前,却也叫越军不好受。   面对剽悍的鲜卑骑兵,守城军几乎人人都受了伤,就连颜青画的胳膊都中了一刀,下城楼的时候脸色都有些白了。   然而从这一日起,鲜卑军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他们经常分兵进攻其他城墙,令越军抵抗越发艰难起来。   就在封城的第三日清晨,雷强领着手下五百亲兵,威风堂堂站在颜青画和邹凯的面前。   这是颜青画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严肃和认真,这一刻的雷强,才隐约显露出与雷鸣相似的气质。   到底是双生兄弟,怎么可能差距那么大呢。   颜青画叹了口气:“你想好了?你们都想好了?”   雷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大声回答:“是!”   他们声音那么洪亮,一个个朝气蓬勃的,一如初升的朝阳。   颜青画心里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她安静地看着他们,最终说了一声:“你们都是英雄,只望你们马到功成,平安凯旋。”   雷强冲她行了个军礼,咧嘴一笑:“王妃放心。”   说罢,他们带上准备充足的粮草药物和武器,一路策马出了城。   颜青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堵:“只愿将来和平。”   雷强走了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因为战乱,连和那边的暗探回传消息非常艰难,经常时断时有的,琅琊府中却也无暇再去担忧他了,鲜卑显然有些着急,这几日攻势越发勇猛,甚至他们已经全然不顾士兵死伤,只为能迅速攻入琅琊府中。   直至第十二日深夜,颜青画刚从军营忙完,回到家中,却见两位相爷都在等她。   “可是有什么大事?”颜青画说道。   叶向北看了一眼侯儒,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不由沉声道:“这几日我跟侯相一直在做伤亡士兵的统计,交战至今十二日,我方共阵亡士兵一千六百七十八人,重伤三百零九人,轻伤两千一百二十二人,从溪岭各处调集来的士兵,陆续抵达琅琊府,共计两千一百三十人。”   这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颜青画有时候都觉得十分恍惚,他总觉的早晨跟自己打过招呼的年轻士兵,到了晚上就不见了,或许是她已经记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她确实时刻处在担忧之中。   颜青画太过紧张,可战事已经紧迫到如今这个局面,整个琅琊府都要看她一人,她必须要挺直腰背立在那,丝毫不能退缩。   她知道自己面色不好,苍白又灰暗,可琅琊府中人人皆是如此,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叫他们看不见明日的晴天。   “鲜卑那的伤亡情况,可有观察一二?”颜青画捏了捏眉心,问道。   这些时日侯儒一直在忙政事,叶向北到底年轻,跟着在城墙上观察过几次敌方动向,他说道:“鲜卑的伤亡不比我们少,粗略估算,敌方至少阵亡超过两千人,重伤不可计数,且按这几日他们情况来看,对方的粮草应当不甚乐观。”   攻到底比守要难,为了这一日,琅琊府的所有城墙和城门都加固过,再加上越国训练有素的步兵与弓兵和完备的守城机制,成功让鲜卑骑兵失去最强大的战力。   一旦鲜卑的药品、粮草跟不上,他们就很容易内部崩塌,战力一日不如一日。   只要能熬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日子,等援军回转,战况马上就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颜青画略松了口气:“希望小雷将军那能顺利。”   而雷强这边,确实也还算胜利,他们一路隐藏踪迹,靠着各村镇百姓提供的线索,最终在四日后找到了鲜卑粮草军的动向。   这一队人也是五百人数,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不过因为时间紧急,他们目前只抢了粮草没来得及伤及太多百姓,这也让雷强心里好受许多。   第五日,他们早早埋伏在小林镇南郊,成功拦截到了由宇文鸪率领的粮草兵,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越国士兵看着他们身后辆车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各个红了眼睛。   这些可恶的蛮子,不仅入侵他们的国家,杀他们的子民,还抢夺他们的粮食,使得百姓无以为继,因此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就想着绝对不能输。   雷强高高挥起弯刀,直直指向宇文鸪,沉声道:“兄弟们,杀光他们!”   一瞬间,杀声震天。   宇文鸪冷哼一声,挥刀上前:“就凭你们?”   他并不是自傲,以鲜卑骑兵的能力,在人数对等着下,他们是从来没输给过中原人的。   雷强已经窜到他的面前:“就凭我们!”   他待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直面鲜卑铁骑。   在他身后,没有一个人胆怯。 第113章 终归   这一场游击战, 就在突然之间开打了。   越国的骑兵虽然不如鲜卑骑兵孔武有力,却更灵活, 辗转腾挪之间丝毫不留空袭,根本不给敌人下死手的机会。   两方交战数十个来回, 依旧没什么结果。   雷强也与宇文鸪缠斗在一起, 他也是马背上讨生活多年的,跟随荣桀南征北战,这一交手也是毫不逊色于鲜卑人, 实在令宇文鸪颇为惊讶。   这一场战争是异常冷酷的,双方都使出了看家本领, 就为了让对方永远留在这, 最后好让自己赢得这场站成的胜利。   他们从日出一直打到日上中天,厮杀的人数便开始一点点减少, 五个、十个、二十、三十……数不清的士兵倒了下来,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直到金乌西落,天色将暗,倒了一地阵亡士兵的战场上, 还剩下零星几十个人。   这其中, 就有雷强和宇文鸪。   他们两个人满身血迹,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 却还强撑着不肯倒下。   此时, 战场上除了宇文鸪, 只剩不到十个鲜卑士兵了。   雷强吐出一口鲜血, 冲宇文鸪挑衅道:“怎么样, 就凭我们!”   宇文鸪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的双眸依旧如草原上的猎狗,狠狠盯着眼前的猎物:“你找死!”   他大喊一声,猛地扑向雷强,而雷强这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弯刀往前划过一道圆弧,周围的士兵只看他们两个身上爆出刺目的鲜血,两个人就维持着靠在一起的姿势,慢慢一起倒在地上。   “将军!”只听越军大声嘶吼着,他们仿佛被刺激了一般,干脆利落地杀光了最后的几个鲜卑军,纷纷往雷强扑去。   只见宇文鸪手中的长刀没入雷强的左肩,而雷强手中的弯刀已经割破宇文鸪的喉咙,叫他再也不能欺凌越国百姓了。   雷强到在那,好半天都没动静,仅剩的一个总旗抖着手往雷强鼻尖探,却被他一把挥开,笑嘻嘻说道:“老子可没这么容易死。”   几个急红了眼的年轻士兵顿时收起眼泪,受伤最轻的那个七手八脚帮他包扎好伤口,跟其他人一起扛起他:“将军,我们回去?”   雷强捂着胸口,脸色灰白:“回,我们这样,也没什么用了。”   “对了,把粮车托付给镇使,让他挨家挨户还给百姓。”   小兵见他有说有笑的,便把他扶到马背上,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栽下马。   他们出来几日,一直搜寻鲜卑兵的身影,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去因为人手不足又受伤颇重,只得走的越发小心,耽搁了一日才回到琅琊府南郊。   而此时,雷强的脸色已经苍白一片,他左肩受伤颇重,且高烧不退,只能强撑着骑马往回赶。   这会儿离琅琊府已经很近了,南城瞭望塔上的哨兵已经看清了他们的身影,看到小兵老远挥舞的幡旗,哨兵正想传令下去打开侧门放己方士兵进入。   然而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雷强脸色一变,他往西边望去。   那里,一片深黑的肃杀之色。   也不知鲜卑兵是否发现粮草军已经全部阵亡,这一日赶的不早不晚,恰好是雷强他们回到琅琊府门前时,堵了个正着。   面对着鲜卑两营骑兵,他们这三十几个残兵脆弱如同蝼蚁,根本一点战力都无。   瞭望塔上的哨兵显然已经发现了雷强的险境,他急的接连变换号令旗的动作,就为了让守城军迅速反应。   然而此时,守南城的恰好是邹凯。   当他看到鲜卑大军的身影时,狠狠闭上双眼。   旁边的副将一脸纠结,他低声说:“将军……”   邹凯深吸几口气,却没有说话。   外面是过命交情的兄弟,而城里,却都是跟随他们一路走来的士兵。   这一刻,没人比他再挣扎了。   是出城迎战营救兄弟,还是依旧守城保护士兵,他面临了人生中最难的一个抉择。   虽然他知道,即使他们即刻调兵出城也来不及,却依旧动心了。   然而就在这时,鲜卑大军仿佛看到了雷强他们的身影,里面分出一旗五十人,策马往雷强他们所在位置奔来。   鲜卑动作太快了,只一瞬间就攻到眼前。   雷强使劲抹掉脸上的血污,他迅速吩咐身边的小兵:“打旗,告诉哨兵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不要开城门。”   跟在他后面三十几个弟兄,各个脸色苍白,满身伤痕,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   他们此番出来,就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能大胜鲜卑的粮草兵,把它们一窝端掉,已经算是这辈子最值得荣耀的事了。   参军入伍,保家卫国,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将士死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邹凯仅仅攥着手里的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作为大越的大将军,他不能感情用事,一切的命令都要以保住越国作为前提。   就在这时,哨兵突然跑下瞭望塔,冲邹凯奔来。   “将军……小雷将军给了最后的消息……”   邹凯听完,狠狠闭上了眼睛。   他挥了挥手,叫来哨兵:“你去打旗,告诉他,他们都是英雄。”   这是幡旗里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只要旗子在空中划过笔直的十字,就是在同对方做最后的道别。   哨兵哽咽了一声,却没有多话,立即往瞭望塔敢去。   与此同时,雷强领着仅剩的三十几个弟兄们,昂首挺胸迎接了鲜卑的那一旗先锋。   “来吧!”他大声一喊,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刹那间,血溅大地。   这三十个几个弟兄早就是强弩之末,身受重伤,然而这一刻他们身上却仿佛度上一层金色,各个都似战神下凡,英武无比。   一个接一个的越国士兵倒在地上,迎接他们的是城墙上越国士兵的怒吼声和鲜卑士兵的嘲弄声。   在这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他们眼中的幡起划过漂亮的十字。   你们都是英雄。   是啊,我们都是英雄。   雷强身上的伤口不停淌着血,他却丝毫不在意了,整个人就如不可阻挡的尖刀,来一个砍一个,见两个杀一双,黑色的人群之中,只有他一个血红身影,是那么的耀眼。   邹凯看得心痛欲裂,他死死趴在城墙上,努力在人群中找寻自己的弟兄。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难过了,他宁愿城下的那个人是他,也不愿意就在这干看着。   终于,雷强大吼一声,暴起杀了挡在他身前的那个鲜卑士兵,然后整个人仿佛凋零的落叶,噗通一声散落在地上。   鲜红的血在他身下绽放开悲伤的花,雷强渐渐失去活力的眼眸看着瞭望塔上不停动作的幡旗,嘴角最终抿起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未曾做完。   王上要他告诉王妃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   “等我回来。”只听他最后呢喃了一句,彻底闭上双眼。   鲜卑入侵越国第十三日,左将军雷强战死,其麾下五百零三名先锋骑兵全部殉国。   邹凯一拳头砸在城墙上,他目眦尽裂,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直至鲜卑士兵近到弓兵射箭范围,他才深吸口气:“准备,放箭!”   齐齐飞出的箭矢闪着寒光,那是箭矢似带着越国士兵的满腔怒火,一个一个直冲鲜卑士兵面门而去。   这一日的攻城战,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开始了。   或许是久等不到粮草,也或许是鲜卑人因阵前杀人而气焰高涨,今日的进攻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猛烈许多,可即便是如此,越国士兵却也越挫越勇,他们仿佛都被激出来用不断绝的斗志来,一个个顽强至极,激战一整日也依旧没有一人退缩。   邹凯也一如既往在阵前作战,他沉着脸,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可他手中的刀却异常锋利,在他的刀下,任何一个鲜卑士兵都无法登上城墙,纷纷哀嚎着落到地面。   邹凯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滑到南郊去,那里躺着他熟悉的弟兄们,明明已经走到家门口,却就差那么几步便进不来了。   就在他一愣什的片刻间,对面的鲜卑士兵便一跃而入,凶狠地冲他厮杀过来。   “将军!”副将就在他身边,忙唤他一声。   邹凯紧紧抿着嘴唇,他一脚往对方胸膛踹了过去,由于用的力气太大,在对方不可思议的目光里,他整个人都纵深飞了出去,再次摔落在城墙之外。   副将又喊了一声:“将军!”   邹凯沉声回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不,不是!”副将遥遥指向远方,“将军,援军到了!”   邹凯一惊,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南方望去。   只见遥远的天的尽头,一队青蓝色的身影闪现而出,随着他们的身影,地面上蒸腾起的烟尘朦胧了天与地的边界,邹凯只觉得眼中模糊一片。   “他们回来了!”   副将手中动作不停,惊喜地问:“真的?”   邹凯点了点头,他终于缓了缓脸色:“王上回来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随着那道身影的出现,响亮的军号声响起。   荣桀终于赶回来了! 第114章 首杀   荣桀此番赶回, 已经竭尽所能。   路上他们遇到从云州调集过来的一千骑兵,两队并做一队, 共一千五百人。经彻夜奔驰,终于在第十三日傍晚赶到琅琊府外。   然而,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一路北行, 自然是从南郊回城,刚一奔至城门前十里处, 前方斥候就看见零星几十具尸骨遗留在地上,鲜血满地, 战况相当惨烈。   看服色,死伤多半是他们大越的士兵。   斥候机敏地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要紧, 他心中一梗,脸色顿时青白一片。   “报,前方早先发生战事, 我越军三十九名士兵战死,其中……包括将军一人。”   荣桀脸色陡然一沉:“是谁?”   斥候只觉得喉咙干涩,他艰难地说:“是……小雷将军。”   荣桀只觉得耳中嗡鸣一片, 甚至听不清斥候的话语,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谁?”   斥候沉声说道:“是, 左将军雷强。”   “什么!”荣桀还未来得及说话, 跟在他身边的雷鸣当即红了眼睛。   他们这个位置,已经能远远看见南城门前激烈的攻防战,只是未曾想到, 雷强居然死在了这里。   “你是不是看错了!”雷鸣两三步窜到斥候身前,一把拎起了他。   斥候被他抓得喘不上气,却依旧说:“属下,没有看错。”   荣桀翻身下马,过来一把架住了雷鸣:“阿鸣,你别急,我们自行过去查看一番,再做定论。”   “对,”雷鸣茫然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王上说得对,我得亲自过去看看。”   “我弟弟怎么会死呢?”   荣桀冲顾瑶兰打了个手势,他又招来雷鸣的副将,两个人一左一右搀扶起他,往那一片修罗场走去。   越近,血腥味越浓。   这一片范围并不大,也不过四十几人的阵仗,可躺在地上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伤压旧伤,看起来无比惨烈。   外围是几个越国的士兵,他们虽然已经永远闭上眼睛,手里的刀却紧紧攥着,至死都没有松开。   越往里看去,战况越是紧张。   只看中心的位置,一个越国将领倒在一群鲜卑士兵中间,他身上伤口很多,导致身下的土地都被染红,悲壮而凄凉。   雷鸣只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弟弟雷强。   “阿强。”他眼睛一红,一下子挣脱开荣桀,扑到了弟弟身上。   雷强半睁着眼睛,他瞳孔里一点神采都没了,脸上是脏兮兮的血痕,平日里的爽朗率真再也看不见,如今的他,死寂一片。   “阿强……哥哥回来了,你跟我说句话吧。”雷鸣眼中的泪奔流而出,一点一滴落到雷强脸上。   他们是一胎双生,从小相伴长大,一起挨过父亲的打,也被母亲夸赞过聪明。   后来他们又跟着父亲上了启越山,在乱世里艰难讨生活。便是饥荒那些年,他们也都活了下来,可没想到,熬了这么多年,却在这时候分开了。   这一次的分开,却是天人永隔。   弟弟最后跟他说的话是什么?雷鸣一阵恍惚,他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却又似乎就在眼前。   他记得分开时,他去送行,特地叮嘱他:“回去一定不能鲁莽,要稳重知不知道?”   雷强冲他咧嘴一笑:“知道了哥,我等你回来。”   雷鸣一瞬间声嘶力竭:“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吗!?”   荣桀眼睛通红通红的,他一把扶住濒临崩溃的雷鸣:“阿鸣,叫后勤兵先把弟兄们收殓吧。”   雷鸣渐渐收了声,他无声无息流了一会儿泪,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鲜卑军。   “王上,”雷鸣声音嘶哑,“我请求,领兵冲锋。”   看如今琅琊府的情势,必定已经封城防守,可雷鸣现在恨意难消,唯一想到的就是杀光敌人,叫鲜卑军有来无回。   荣桀刚才就已经估算过敌我形式了,鲜卑今日应该派了两个营的人袭击南城,因为是攻城,大半骑兵都未骑马,这样不仅能保留马匹,还能节省粮草,也算是一举两得。   不过,虽然鲜卑人数占优,可他们这边却都是骑兵,虽然说已经急行军几日,可人人心里都憋着火,对鲜卑人的恨压过了身上的疲劳,便是没有雷强这一庄悲剧,估计将领们也会想直接冲锋上去,同鲜卑人厮杀在一处。   荣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见将领们都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由沉声道:“好!我们便去会一会闻名遐迩的鲜卑骑兵。”   他紧紧攥着雷鸣的胳膊:“不过,阿鸣,你一定要振作,哪怕是为了阿强,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雷鸣一把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他红着眼睛说道:“我明白,王上,我同你保证。”   荣桀点了点头,他站起身体,拉着雷鸣一起翻身上马:“鲜卑恶徒就在眼前,儿郎们,愿不愿意随我拼杀一场?”   将领们皆道:“愿意!”   荣桀冲号兵挥了挥手,号兵便吹奏起进攻的号子,那声音轻快奋进,一下子飘到很远,叫城墙上的越军和城外的鲜卑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随我杀!”荣桀挥舞起跟随自己多年的长戟,怒吼着往前冲去。   前方,是刚刚回过神来的鲜卑军。   一边是攻城多日多有伤病的鲜卑军,一边是连日赶路疲惫却心怀愤怒的越军,两方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战在一起,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荣桀丝毫不顾自己王上的身份,他跟越军的所有将领一样,勇猛地厮杀在阵前,一点都不退缩。   一时间,战场上杀声震天,而城墙之上,邹凯眼中满是激动。   他同副将对视一眼,让后勤兵先把重伤士兵搀扶下去医治,又更换了一批新的弓兵:“你们要做的,便是见缝插针,能射下一个鲜卑军便射下一个,听清楚了吗!”   弓兵便异口同声道:“属下听令!”   邹凯对副将说:“打旗,调五百骑兵过来,我们出城。”   副将略有迟疑:“刚王上的令旗兵已经示意,要求我们不要出城。”   此时,不仅南城有战事,正面迎敌的北城也在迎战,他们城中的士兵大多受了伤,一小部分已经上不了战场,剩下的都在努力支撑,人手实在不足。   荣桀刚才看到雷强的遗骨,便猜到城中情况,是以才如此下令。   邹凯却摇了摇头:“调集伤势最轻的,能有多少就要多少。”   “这是我们最后是否能取胜的关键!”邹凯沉声道。   副将心头一震。   终于不再结巴的邹将军令他十分陌生,却也让他觉得分外可靠,他下意识点了点头:“诺!”   最终,邹凯只集结四百一十三人,却义无反顾冲杀出去。   这一整天,他憋的太难受了。   雷强的身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如果再不出城迎战,他怕自己把自己憋死。   这一趟出城,他虽然有私心想给雷强报仇,却也并不糊涂。   他们这边将近两千骑兵对上对方一千六七百的步兵,虽不说处于绝对胜利,却也至少能灭掉对方一多半的战力,甚至可以趁北边正在交战,鲜卑军分身乏术,能全灭对方也说不定。   此番跟他出城的士兵大多亲眼所见早上一情一景,心里也都很憋屈,一从偏门迅速奔出,便狠狠杀入战局。   地上的战事太过惨烈,金乌悄悄躲进云层里,小心翼翼往家中赶去。   天色越来越暗,琅琊府城墙上燃起烽火,照亮了城下残酷的修罗场。   厮杀依旧在持续。   虽然鲜卑军由骑兵变为步兵,却依旧彪悍无比,而越军也憋着一口气,杀的异常勇猛。这一场,是鲜卑入侵以来同越军交战最激烈的一次。   且不仅激烈,战时也非常短暂。   从日落时分交手在一起,到越军大获全胜,不过一个时辰。   而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正是一日里最昏黄的时候。   金乌未落,明月未升,日夜交替,轮转始终。   随着鲜卑将领怒吼一声摔下马背,这一场厮杀终于结束了。   以步兵抗击越军骑兵实在太过吃力,最终以越军围杀鲜卑一千零七十三人,俘虏六百三十一人为结局,终于完成了鲜卑入侵越国以来的第二次胜利。   而越军这边,也阵亡士兵四百零五人。   哪怕是胜利,也是以死亡为代价的。   战事结束之后,雷鸣拖着受伤的左腿,一瘸一拐来到弟弟身边,他轻轻握住弟弟冰冷的手:“哥哥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荣桀跟在他身后,扭头抹了一把脸。   他脸上湿漉漉的,血水混着泪水,心里头的苦闷不会比雷鸣少。   封城十日之后,琅琊府南城门首次打开。   颜青画骑着马,一路奔到荣桀身边,她弯下身来,轻轻抚摸他的脸。   “都回家吧。”   她轻声说。   鲜卑入侵越国第十三日,左将军雷强战死,越王回朝,战况扭转。   第十三日,太阳,照常升起。 第115章 终战   虽说荣桀回来了, 但是雷强的阵亡还是让大家情绪十分低落,等晚上忙完军中事, 众人也都累了,荣桀却还是叫大家都坐下来,谈了几句。   雷鸣本来并不想留下, 荣桀硬拉着不让他走。   此时夜已深,军营里十分安静, 只有巡逻士兵偶尔经过,能听到些许脚步声。   荣桀看着他们, 在座所有人都都受了伤,这小半个月仗打下来, 人人脸色都不好, 也都清减许多,战争是最残酷而残忍的了。   “我知道,大家都在为阿强的事情伤心, ”荣桀低声说道,“我也很难过,我心里的痛不会比阿鸣少。”   雷鸣的肩膀抖了抖, 他低下头去, 安静又悲伤。   邹凯这么大个的汉子, 突然哭出声来:“都怪我, 我当时应当出城的。”   荣桀还没来得及说话,雷鸣却抬头瞪了他一眼。   “你闭嘴!”雷鸣声音低哑,眼睛通红, 看起来并不十分精神。   “阿强为国捐躯,他死得其所,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雷鸣喊道,“如果你出城,不仅要跟着丧命,还会拖累他,你的做法是对的。”   邹凯把脸埋进手心里,哭得说不出话。   雷鸣眼中已经流不出泪了,他只是说:“我弟弟,从来……从来都是大英雄。”   颜青画低头抹了抹眼泪,她心里的难过实在无法言说。   她低声说:“当时是我同意她出兵的,都是我的错。”   雷鸣却被她这句话刺激到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算我求求你们,不要再在这里道歉了!我说过,我弟弟做了一个军人应当做的事,跟你们,跟咱们大越的任何人都无关。”   作为兄弟二人里的兄长,他从来都是成熟稳重的,也正因为有他在,雷强才会那么活泼开朗,一路笑嘻嘻长大。   可也正是因为他是哥哥,他才更了解自己的弟弟。   在场几人都被他镇住了,他们都知道现在的雷鸣有多悲痛,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才更敬佩他此刻的清醒。   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胡乱猜忌,他依旧是那个他,从来没变过。   “唯一要怪的,只有妄图占领中原,侵犯我国的鲜卑。”雷鸣最后说了一句。   他仿佛经历一场噩梦,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最终力竭坐回椅子上,不再言语。   荣桀原本还想开导他几句,却发现事到临头,所有语言都那么苍白,他不是那个人,根本无法用语言安慰他半分。   见在座几人都略清醒了些,他才说道:“阿鸣说得好,阿强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将领,我们应当以他为荣,并为了他,为了跟他一样的万千士兵们,我们应当竭尽所能,保护他们拼死都要保护的一切。”   荣桀的这句话掷地有声,成功的打醒了其他几人。   邹凯率先答道:“好!我们努力,干死这帮蛮子。”   荣桀点点头,继续说道:“回来路上接到宁河那边的消息,宁河的一千骑兵会在明日抵达,而宁河、云州两地步兵回晚三日到,届时,我们就可以出城迎战了。”   经过今日一战,鲜卑兵力应当不足五千,而他们这边的援军却源源不断,当人数占优之后,他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反攻。   为了这一日,他们忍了太久,付出太多,誓死也要叫鲜卑有来无回。   次日清晨,当鲜卑主帅慕容愉率军前往北门准备攻城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越军骑兵已经等在那里。   看着整齐的三千骑兵,慕容愉面色相当深沉。   副将跟在一边,皱眉说道:“将军,宇文鸪失去联系,粮草至今未到,将军您看……”   慕容愉说道:“再派一队人,务必要加紧劫掠粮草。”   副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现在情况不是很乐观,越军的骑兵早就针对鲜卑骑兵训练过,他们手上的功夫比当年的陈国先锋营要硬得多,不仅武器精良,而且训练有素,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加上最近攻城太急,他们鲜卑士兵死伤惨重,如今能上战场的已经不及五千人,甚至这里面大半都是新伤加旧伤,已经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可这话他却说不出口。   如果他们不应战,不主动出击,等着他们的,就是越军锋利的长刀。   打了这么多年仗,鲜卑各部死了那么多人,如果就这样惨败回去,别说是慕容愉,就是他都无颜面见族中亲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作为鲜卑人,他们骨子里就刻着不赢就是死的信念,他们不会屈服,也不肯屈服。   所以,时到今日,不过就是同越军厮杀一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拼了,就是要拼尽全力,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慕容愉高高举起手中的刀,怒吼一声:“杀!”   对面,荣桀策马奔来,杀气腾腾。   两军很快便厮杀在一起,荣桀也直接迎上慕容愉,一戟挥掉慕容愉的长刀:“慕容将军,我来会会你。”   慕容愉眯起眼睛看他,一开始有些迟疑,最后同他过手数十着都找不到破绽,这才确认对方的身份。   “你是越王?”   荣桀大声笑笑:“正是本王。”   慕容愉生硬地说:“那我还真是,荣幸之至。”   一国之主亲自率军上战场,他可不是荣幸之至吗?   两个人耗不胆怯,甚至不用身后亲兵防护,就那么义无反顾地杀在一起,越杀越豪迈。   一直到日上中天,双方都吹响休战号角,两个人还斗的难舍难分,胜负未分。   同鲜卑作战,根本不用安排什么队形,无论如何防备,都会被对方把队形冲散,午歇时荣桀跟几位心腹说:“务必要供得上铠甲和武器,鲜卑人力气大,这里地势平坦,只有正面应战才是正途。”   今日雷鸣也上了战场,他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此时正坐在那擦拭长刀上的血迹。   “以杀止杀,是鲜卑人的信念,我们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吧。”   越,安盛元年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   从这一日起,越都城琅琊府结束封城,全军出击鲜卑骑兵,拉开长达一个月的激战序幕。   一月之后,鲜卑营地。   这里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重伤哀嚎的士兵,和少数能上战场的轻伤兵,剩下的大多已经阵亡。   慕容愉正坐在自己的大帐里,他身上受了不少的伤,因为缺少药物,又得不到休息,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副将们早就阵亡,如今手下只剩两个百夫长还在。   “将军,军粮只剩三日的了。”   因为派出去的粮草兵都被越军拦截,并且几乎有去无回,所以他们的粮草日渐匮乏,不过随着战况激烈,他们的士兵伤亡惨重,就连战马也大多阵亡,粮草便勉强支撑到了今日。   然而,却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慕容愉沉着脸坐在那,他叫军医去给士兵们上药,自己勉强处理了一下手臂上的砍伤。   “我知道了。”他应了一句。   百夫长见他面色不好,也没继续说什么。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后,无论想什么法子,都无力回天了。   慕容愉给自己随便上了点药,便一把握住身边的长刀。   帐篷外,金乌高悬,又到了新的一日。   他踉跄地站起身来,略有些坡地走出大帐,士兵们已经集结,准备出战了。   士兵们精神并不算特别好,他们大多受了伤,不过却无人求到他面前,因为求他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起码会死的有尊严一点。   慕容愉翻身上马,沉声道:“出征!”   这一日,荣桀依旧领兵阵前。   他虽然也受了不少伤,但琅琊府中有医有药,他看上去比慕容愉要康健的得多,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同他一样,大越士兵各个都精神极了,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号角,就差吹响的那一刻了。   慕容愉沉着脸,策马往前奔去。   荣桀也迎了上去,来回交锋这么多日夜,两个人对对方的招式烂熟于心,现在就看谁先露出破绽了。   两个人一瞬间就交手数十个来回,正当荣桀以为这一日还会一如既往的时候,慕容愉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彻底激起了荣桀的杀意。   慕容愉的右手早就受了伤,那还是他砍的,他心里一直记得。   正因为如此,慕容愉的这个破绽他才能这么快便注意到。   荣桀丝毫不给他恢复的机会,紧紧捏住长戟,狠狠向慕容愉的右臂刺去,慕容愉往后一闪,手上却不如往日利落,也不过就慢了那么一瞬间,长戟便直直插入他的右臂。   一瞬间,血流如注。   钻心的疼奔腾在他四肢百骸,慕容愉大吼一声,就算此时,他都能右手往怀里一收,摆脱了荣桀尖锐的长戟。   然而荣桀却攻势更急,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华彩,闪花了慕容愉的眼睛。   不过转瞬功夫,那长戟就仿佛一条灵活的毒蛇,直直扎进他的胸膛里。   慕容愉只觉得剧烈的疼痛席卷他的神志,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鲜红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溅湿他胸前的军服。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荣桀对他说的。   荣桀说:“慕容将军,永别。”   “噗通”一声,慕容愉一头栽倒在地上,永远地闭上双眼。   这一日,是越安盛元年八月十五,是中原人的中秋佳节。   鲜卑主帅慕容愉,同越王荣桀厮杀在琅琊府城门前。   他毫不退缩,抵死不投降,最终死在马背上。   在他死之后,鲜卑军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不过当日深夜便败于越军,最终被俘虏两千人之众,彻底结束了这场战争。   从陈历天盛五年至越历安盛元年,鲜卑各部入侵中原将近十年之久,这十年,中原各地先后经历大寒、大旱、洪灾与饥荒,又因边关战乱,人口数量锐减。   至天盛十三年,已十不存三。   到了越安盛元年,大越各地实行修生养息之仁政,百姓才略安稳下来。   大越的这一场大胜,彻底击溃了鲜卑入侵中原的狼子野心,也牢牢保住了自汉阳关以南的沃野中原。   至此,天下初太平。 第116章 陈灭   大战之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琅琊府里都热闹非凡。   被侵略的阴云散去之后, 百姓们才算松了口气,慢慢恢复了往日生活。   越王府中,各文臣武将却依旧忙碌不停, 除了要重修琅琊府城,还要做好阵亡士兵的抚恤事宜, 且到了八月,各地又要开始农忙, 整个越王府里忙的热火朝天,大家也都来不及想别的。   一直到九月末, 天气由热转凉, 荣桀和颜青画才略清闲下来。   时至今日,除被北陈控制的北蒙和东江,原陈属各省全部归顺越国, 如若算上前陈中都,越国便有九省一都,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原大国。   而荣桀和颜青画, 依旧没有打算重修琅琊府的越王府。   他们两个人一如既往, 人没变, 生活也没变。   朝臣们劝了几回, 见两位殿下不为所动,这才放弃。   此时,陆安舟已经进入上书房, 与叶向北、侯儒一起成为上书房参政,他们三个见朝臣们忙着巴结,却纷纷笑而不语。   对于越国的事,对于两位殿下的想法,他们能猜到七七八八。   琅琊府太小了,这里已经不适合做大越的都城,而北陈依旧盘踞在北蒙和东江,北陈不除,荣桀怎么也不会安坐于朝堂。   除掉北陈,北上中都称帝,才是荣桀最后一个目标。   然而胜利似乎就在眼前,荣桀却一点都不着急。   他稳稳留在琅琊府中,同朝臣们每日参政议政,一条条新政颁布下去,越国从此进入休养生息的新篇章。   十月初,秋耕结束。   荣桀和颜青画早早下了朝,一路往府中行去。   有了三位参政之后,颜青画身上的担子便轻了一些,每日只需审阅做好批条的折子即可,除了有异议的需要另议,政令下达往往迅速快捷,从来不耽搁过夜。   今日下朝早,颜青画心情极好,她笑眯眯走在鹅卵石小路上,手里牵着磨磨蹭蹭的荣桀。   “快点走,好不容易才挤出点时间的。”   颜青画回头瞧了他一眼,脸上笑容更胜。   荣桀抿了抿嘴,这个在外面一向威风凛凛的大男人,此刻却莫名有些委屈。   “福妹,你最近是更美了。”他讨好地说。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不许贫嘴!”   荣桀快走两步,一把揽住她的腰。   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颜青画的身子已经康健,就是纤细的腰肢总也圆不起来,瞧着依旧是有些清瘦的。   “我没贫嘴,在我眼里福妹就是美,天底下最漂亮的大美人!”   颜青画被他逗得脸都红了,转身就去捂他的嘴:“你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今日的五十个字还是要背。”   荣桀顿时停在那里,哭丧着一张脸,整个人压到颜青画身上,死赖着不肯动了。   “福妹你好狠的心肠,你不喜欢我了吗?”这么高壮一个汉子,竟撒起娇来。   他比颜青画高那么多,整个人赖在颜青画身上,压的她动弹不得。   索性这会儿院子里没什么下人在,颜青画便也好脾气让他耍赖:“好了好了,叫人看去像什么样子,再说了……”   颜青画窝在他怀里,脸上却悄悄爬上胭脂色。   “再说了,就是因为喜欢你,才要叫你学字的。”   荣桀听在耳中,也是笑弯了眼睛。   因为未来还有更高的目标,所以趁着这些时日还不忙,颜青画便抓着他,十分严厉地要教他认字。   哪怕写的字不好看也不要紧,还有她在,但是认却要一一认得,要不然将来可怎么批改奏折,怎么能君临天下呢?   荣桀叹了口气:“在启越山的时候多好啊。”   是,那会儿他也是大当家,福妹也没抓着他非要习字,现在他们是地位高了,已经成为一国之主,可日子却没有那时候轻松,也没有那会儿自由。   可这是他们奋斗经年才得来的,没有人觉得苦闷,人人都很珍惜。   幸福和和平是那么的珍贵,又怎好辜负时光呢?   “在启越山的时候,我们也没这荣华富贵可享。”   那时候饭都要吃不饱,更不用说别的了。   颜青画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说:“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你就当是为了天下子民,为了叫我以后轻松一些,也要学一学,是不是?”   “我的桀哥哥最好了,最最疼我了,对不对?”   叫自家媳妇这么轻声哄了一哄,荣桀心里是妥贴极了的,难得骗到她这一句桀哥哥,就是今日背一百个大字都赚了。   “是是是,对对对,福妹说得对,桀哥哥最疼你。”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   颜青画红了脸,半天没说出别的话来。   见两个人站在湖边,相拥了好一会儿,才手牵手回了家去。   荣桀是极聪明的,这几个月又有媳妇盯着,不好松懈,因此年节时已经能看懂大半折子,甚至那个阅字也写得像模像样,让颜青画更是轻松。   这一年新春,荣桀特地大手笔了一回,批了三千两银子,在除夕夜刚暗下后,放了整整半个时辰的烟花。   琅琊府的百姓们便都守在自家院子里,一家老小一个不缺,认认真真看了安盛元年的这场盛世烟花。   璀璨的花火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也照亮了每个人的心。   荣桀和颜青画站在自家的露台上,抬头望着天。   各式各样的烟花漂亮热闹,它昭示着大越最美好的未来。   颜青画说:“真漂亮,我只记得年幼时在中都瞧过一回,那场景,至今还记得。”   荣桀低头亲了亲她脸蛋,笑着说:“以后,我也在中都给你放烟火,年年都会有。”   颜青画笑着窝在他怀中,满心都是甜蜜。   便是功成名就,称王称帝,他也依旧还是那个疼爱她的夫君。   时至今日,他们身份地位都变了,可一颗真心却一如往昔,从不曾改变。   荣桀寻到她柔软的嘴唇,同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福妹,我深爱你。”他叹息道。   颜青画蓦地红了眼眶,她也回道:“阿桀,我爱你至深。”   天际,花火靡靡,星空璀璨。   安盛二年秋,越军集结两万大军,一路往北,直奔北陈东江新都而去。   荣桀身披铠甲,亲征北陈。   此番出征,其麾下邹凯大将军与雷鸣右将军皆领兵在前,只有红缨将军顾瑶兰留守琅琊府,未随军出征。   十月中旬,大军行至东江,遇北陈先锋营,直接开战。   十月底,越军连败北陈军,一路杀往东江府。   北陈军主力全部留守于东江府,这一仗,越军英勇无比,仅用五日便攻下东江府城,直取北陈皇宫。   东江府,永安宫。   荣桀骑着马,一路往宫中行去。   这里是去岁匆匆改建的布政使司,瞧着还不如琅琊府里的越王府大方,因为府衙窄小,整个皇宫看起来也很逼仄。   前朝还好一些,他们听闻后宫里的妃嫔宫女们全部挤着住在一起,每日都有人受不了狭小的内室,偷偷逃出宫去。   因为这一场仗几乎没怎么耗费他们的精力,是以几位将军们心情都很不错,不过刚进了皇宫,就见一群宫女太监们从后宫逃窜出来,各个吓得不轻。   亲卫上前拦住他们,厉声问:“怎么回事!”   这些宫人们早就吓破了胆子,他们甚至来不及看前方的是谁,便纷纷跪在地上,嚎哭起来。   荣桀皱着眉头,努力听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只听什么自尽、死了之类的话,顿时沉下脸来。   亲卫也是觉得他们太吵闹,便两句话恐吓住这一群人,指了一个看起来最镇定的问:“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是个阉人,不过年纪大了,倒是没跟着哭闹。   他抬头看了一眼荣桀,竟还规规矩矩冲他行了个大礼,平淡地说:“回官爷话,宫里头的主子们都死了。”   荣桀几人皆是一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就听那阉人继续说道:“原是陛下说大势已去,国朝不保,只刘氏立国两百余年,就这么败坏在他的手上,他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因此,便把皇后及几位妃主们叫到乾坤宫,叫她们一起殉国。”   越国人一听,都是皱了眉头。   这自己不想活就算了,怎么还有逼人自尽的道理。   那老阉人慢条斯理的,也不管别人听了没有,就是非要把这段话说完。   “皇后娘娘自是端庄贵重,便率先抹了脖子,剩下的几位小娘娘不肯走,被陛下用剑送了行。后来嬷嬷又抱来太子殿下,陛下说留下他也只能贬为庶民,只能做亡国奴,便也直接送走了。”   老阉人声音淡淡,却听着叫人心里头发寒。   天盛帝实在狠辣,杀妻灭子的事说干就干,毫不犹豫。   “然后啊,”老阉人轻轻笑了一声,瞧他竟然是有些痛快的,“然后陛下自己也抹了脖子,一群天潢贵胄啊,就那么死在乾坤殿里头了。”   荣桀听罢,也不知要如何感慨,他只沉着脸对亲兵比了个手势,亲兵便迅速进后宫去探查。   荣桀见这一群人吓得面无人色,没有开口,直接策马往后宫行去。   他身后,亲卫道:“行了,陈国没了,你们自行家去吧。”   只听那老阉人笑说:“卖进宫里几十年,哪里还有家?”   后面的话,荣桀也听不到了。   他进了后宫里,只觉得这里破败不堪,明明是初冬时节,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早就凋零,光秃秃一片。   一个行至末日的王朝,便也不过这个模样。   这次跟着他们队伍一紧进宫的,还有中都皇宫中的老宫人,宫里头这些个主位他们都见过,一看一个准。   等亲兵从那大殿出来,冲荣桀点了点头,那意思却是老阉人说的分毫不差。   荣桀便请几个老宫人进去瞧了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都冲了出来,白着脸说道:“殿下,里面一个不少,南陈的皇帝和皇后都在,就连十一岁的小太子,也……也已经走了。”   天盛帝子嗣艰难,后宫凌乱,早年只有皇后膝下得了个皇子,再没其他一儿半女,难怪老百姓都说,刘氏走到末路,老天爷也不叫他们延续血脉。   荣桀吩咐亲卫长:“速速往朝中去信,命礼部早日起草北陈归降诏书,并于东江择选陵址,安葬刘氏皇族。”   亲卫长领命而去,就在这时,东江的钟楼响起苍凉的钟声。   咚、咚、咚……那是北陈湮灭的丧钟。   荣桀调转马头,往西往去,那里,是曾经的帝京——中都。   “走,我们去帝京。” 第117章 完结章   安盛二年十二月二十九, 荣桀于中都称帝,以国号为越, 是为大越。   安盛二年除夕,改称中都为上京,是为大越帝京。   同日, 命皇宫为长信,以长安永信为念, 愿保大越平安泰和。   元月初一,改元为泰和元年, 同日,荣桀册封嫡妻颜青画为皇后, 统摄后宫, 母仪天下。   至此,天下太平。   皇宫里的生活,同原来在越王府的时候并无太大不同, 不过住的地方大了些,用得器物精巧些,伺候的宫人多了些, 旁的, 似乎还是老样子。   虽说皇帝和皇后有各自的寝宫, 不过两个人还是习惯同塌而眠, 有时候歇在乾元宫,有时留宿坤和宫,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大概是因为环境变了, 两个人的感情却比以往更好了些。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相伴的人最熟悉,这种感觉,实在无法言说。   不过,因为两个人都太忙了,也无暇去再去分心顾忌其他,宫里的日子,便是在忙碌之中飞速流逝。   三月十五这一日,是荣桀的万寿节,也是两人成亲日。   因此荣桀特别把称帝大殿和封后大典定于这一日,无论是否为大吉日,他都不在乎。   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一日是那么特殊,也那么重要。   三月十四,晚上安置时,颜青画问他:“礼部当时给的批命,你看了没有?”   荣桀忙了一天,又被颜青画抓着狠狠批完了所有奏折,这会儿正困,听了她的话却闭着眼睛笑:“看与不看,有何区别?”   颜青画或许是有些紧张,又或许是太过兴奋,总之她难得话痨一回,竟也有些过分的可爱。   “怎么没区别啦,”她皱了皱眉鼻子,“万一,我说万一……日子不好可怎么办?”   历朝历代继位大殿都是慎之又慎,便是钦天鉴和礼部百般测算,逐日推论,都不敢马虎分毫。   到了荣桀这却有些任意妄为,他似乎毫不在意日子的吉凶,只因为这一日对他来说最为重要,便很任性地选了下来,无论谁说都不肯听。   荣桀笑道:“傻姑娘,这日是我生辰,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大凶的。”   颜青画关心则乱,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皇帝天命所归,他的生辰自然是极好的,钦天监如果聪明,给的批条一定是大吉,不会有错。   她笑笑,从被子底下找到荣桀的手,轻轻握住了。   “你的生辰,自然是好日子。”   皇帝的万寿日,怎么可能会算出坏日子,因此荣桀看都没看那份卜告,直接朱批定了日子。   荣桀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福妹,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怎么睡啊,她是一点倦意都无。   心里这般想着,颜青画缓缓闭上眼睛,却直接沉浸入无边的美梦里。   荣桀低头看了看她,轻轻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   三月十五这一日,他们夫妻二人早早便醒了,似乎刚睡着没多一会儿,颜青画被叫起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在荣桀身上直打哈欠。   “几时了?”   春杏和冬梅都随她入宫,如今都是她身边的大宫女,贴身伺候她起居。   “回娘娘话,寅时初刻了。”答话的是春杏。   荣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福妹醒醒,等忙完今日,晚上随你睡。”   颜青画又打了个哈欠,接过冬梅递过来的帕子,一股脑糊到脸上。   寝殿里除了她们二人,还有一个叫多福的姑姑,是前朝留在宫中的老人,因手脚麻利,精明能干又懂宫中规矩,颜青画特地选中她留在身边掌管宫事。   而跟在荣桀身边的几个大伴也是前朝留余,他们都是进宫多年的老人,宫外早就找不到家人,便是出宫去也无依无靠,荣桀便叫他们都留下来,继续在宫中当差。   不过泰和帝的后宫也只有一位皇后,再无旁的妃嫔,是以,荣桀给各将军大臣家中都分了些人,留了些话少能干的在宫中,倒也图了个清静。   多福姑姑跟荣桀身边的大伴张大伴今日可忙坏了,他们正吩咐手下人准备好今日帝后二人的大礼服,态度十分谨慎。   这衣裳从去岁准备到今日,每人足足准备了三套,就怕到时候出乱子。   “陛下,娘娘,这就得起了,卯时初还得去拜谒太庙,吉时耽误不得。”说话的是多福姑姑。   还困顿在床上的两人顿时清醒过来。   太庙在长信宫外,赶过去最少两刻功夫,他们这边梳妆打扮穿好朝服怎么也得半个时辰,这时间卡的很紧,丝毫松懈不得。   帝后二人这才起身,洗漱之后便坐到妆镜前挽发梳妆。   颜青画今日要戴九龙九凤冠,此冠已逾宫制,荣桀却还是下旨造办。他是独一无二的皇帝,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是礼部也一句废话都不敢说,乖乖按照他的要求来。   这凤冠上龙凤都为金制,口中衔翠珠,冠后有博鬓六扇,华丽而沉重。   一身大礼服为玄黑色,上织翟纹,领、褾、襈、裾皆为红色织金五彩云龙纹。除此之外,还配蔽膝、玉圭、玉革带、组佩等,隆重非常。   颜青画这一身穿在身上,显得肃穆至极,皇后之端方立时尽显。   而荣桀的那身冕服,也是极尽皇帝天子威仪,他身材高大,英武不凡,玄黑冕服庄严而厚重,让人远观便心生臣服。   两人穿好大礼服,出寝殿坐上步辇,一路往太庙行去。   此时,文武百官已等在太庙前殿前,殿前已备好玉帛、牲牷,而殿中也摆好荣氏先族牌位。   离卯时还有两刻时,帝后仪仗抵达太庙乾门之前。   此时乾门已开,正待帝后步行而入。   太庙祭祀,以皇帝祭天地、宗庙为大祀,以册立皇后为告祭,今日两祭并行,规制更上一等。   随着帝后仪仗到达,太常寺卿便亲迎而出,等荣桀和颜青画下了步辇,端正站在乾门之前,他便上前一步,一路往祭坛前走去。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两人挺直腰背,面容肃穆,一步一顿往前殿行去。   大祀看似并不复杂,祭祀起来却丝毫不敢马虎,从供牲牷到焚香唱诵,每一步都严谨仔细,一直到整个大祀礼成,已经天光大亮,金乌早就散着无与伦比的魅力,照耀着大地上万千子民。   辰时正,大祀礼成,帝后二人再三叩拜先祖苍天,祈祷大越国运亨通。   拜谒太庙之后,便要回宫在乾清宫前广场举行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吉时也算的很紧,因此这边大殿一结束,帝后二人坐上步辇就往宫中赶去。   倒是文武百官不太着急,他们不用更换礼服,只要准时抵达广场即可。   回去路上,颜青画不得不用手扶着沉重的凤冠。   这凤冠确实华丽漂亮,有着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华贵,可沉却也真的很沉,这般压在身上,时刻提醒她作为一国皇后的责任。   回到宫中之后,两人便在乾清宫偏殿里更换礼服,颜青画还要再补一下妆容,趁着这一会儿,多福姑姑特地取了几块糖糕过来,伺候她匆匆吃了几口:“一会儿殿前要站好长时候,娘娘且先垫垫肚子,省得饿的头晕。”   宫中的任何典礼都是体力活,若是没个好身体,这一天可是撑不下来的。   巳时三刻,吉时转眼便至,荣桀深吸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颜青画,推门大步而出。   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穿着这样一身尽显威严的冕服,让文武百官皆不敢直视其真容。   只听通赞官站在大殿之上,高声唱诵道:“告祭礼成,请登皇帝位。”   荣桀坐上十六抬步辇,由步辇带着他翻越汉白玉台阶,一步步往大殿上行去。   在他身下,雕刻有龙凤祥云的丹陛,在他头顶,是金光璀璨的烈日。   荣桀有一瞬间是有些恍惚的,仿佛昨日他还是启越山上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大当家,转眼之间,他南征北战,受过那么多伤,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兜兜转转走到今天,不过为了这君临天下的一刻。   这一刻,那么短暂,却又那么漫长。   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忘记这一日的烈日。   在他恍惚之间,步辇来到大殿之前,荣桀被张大伴扶着下了步辇,转身面对朝臣。   下面文武百官站列整齐,皆恭敬垂眸,不言不语。   在他身边,通赞官又高声唱诵道:“高坐龙椅,百官朝拜。”   在这洪亮的嗓音里,荣桀端正地坐到龙椅之上,他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着下首的文武百官瞧看。   大臣们整齐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给这位威名赫赫的新帝磕了一个头。   三叩九拜之后,朝拜礼成。   通赞官又道:“复位。”   百官便利落地站起身来,此时由最年长的阁老侯儒出列,呈上玉宝:“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荣桀大手一挥:“天下太平。”   百官再度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礼,口中跟诵道:“天下太平。”   通赞官这时便说:“礼成。”   至此,登基大典算是平安礼成。   一刻之后,颜青画出偏殿,等在汉白玉台阶之前。   通赞官朗声说道:“着封琅琊颜氏为皇后,以立皇后位。”   他话音落下,颜青画便一步一个台阶,往大殿之上行去。   那里,荣桀正等待着她。   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一共有三九二十七级,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   颜青画身穿最庄严肃穆的翟衣,头戴金光闪耀的凤冠,一张如花似玉的容颜美丽端方,有着最华美的尊贵。   她微微仰起头,却发现荣桀一直含笑地看着她,这一瞬间,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   这几年的过往从她脑海里一一划过,这里面有苦有甜,一开始是苦的,后来却大多都是甜的。   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日子总是美满而幸福的。   颜青画终于走到大殿之上,她定定立在荣桀身前,冲他绽放了一个美丽至极的笑容。   她是那么美,那么好,那么不可替代。   荣桀心中一颤,他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她,不愿错开一瞬。   通赞官唱诵道:“封皇后位,以金册、金宝为信,主领宫事,母仪天下。”   此时,另外一名通赞官呈上皇后金册和凤玺,颜青画上前接过,端正跪到荣桀身前。   通赞官这才朗声唱诵封后诏书:“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朕之发妻颜氏青画,贞静持躬,毓秀敏佳,崇勋启秀,柔佳天成,着立皇后位,正位中宫,以母仪天下。……聿臻上理,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通赞官读完这里,顿了顿,却继续说了下去:“朕与皇后结发于微末之时,经年坎坷,生死与共,终成大越锦绣江山。而今四海凋敝,百废待兴,朕实不能荣享富贵,以此诏书,言废后宫,诺此生唯皇后一人为妻,至死不渝。”   这一通宣告,实在令百官震撼,也令颜青画心神俱荡。   她猛地抬起头,寻到荣桀那双神采飞扬又温柔缱绻的眼眸。   当年杏花村匆匆一瞥,成就两人锦绣良缘,经年携手,或将谱写大越万世荣华。   颜青画拜了下去:“臣妾,领命。”   通赞官高声说道:“皇后位立,百官朝拜。”   荣桀与颜青画夫妻二人端坐于大殿之前,接受百官三叩九拜之礼。   随着通赞官那一声“嘉礼成”,今日的大典便宣告结束。   夫妻二人望着蔚蓝的天,最终相视一笑。   等待他们的,是大越的太平盛世。 第118章 番外一·一   这几日, 颜青画觉得荣桀有些怪。   他不仅非要让她去玉泉山行宫避暑,还以自己忙的过来为由, 不叫她看奏折。   若是寻常帝后夫妻,恐怕早就心生嫌隙,只不过他们二人一路扶持至今, 感情深厚,颜青画也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之人, 对他倒是没有任何猜忌。   只是,荣桀的行为还是有些反常的。   颜青画倒也没当面问他, 只是笑着说:“那你不跟我一起去?”   荣桀有点犹豫,他自然是不愿意跟颜青画分开的, 不过最近朝中实在有些乱, 他如果一起去,这些糟心事还要被她知道。   “朕……我就不去了,宫里头事多, 你就去小住一个月,也好散散暑热。”   荣桀小心翼翼说了一句,末了还似怕她生气, 讨好地冲她笑了笑。   就凭他这一番做派, 颜青画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哪怕是前朝真的出了与她有关的事, 他也是雷厉风行处理得干脆利落, 便是不好直接用雷霆手腕,他也从来都是自己操心,从不叫她跟着着急半分。   颜青画抬头认真看着他, 把他看得脸都红了,才噗地笑出声来:“好好好,我去就是了,不过你要是想我怎么办?”   最近宫里头确实有些炎热,寝宫里哪怕用了冰山,她也总觉得不是很舒坦。   兴许是这段时间太忙了些,去行宫里散散心也是好的。   荣桀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些委屈了,心里把那些大臣骂个了遍,这才觉得痛快一些。   “想你了,我就过去看你!”荣桀偏头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又摸了摸她的腰。   “最近实在是太热了些,你也用不好膳,”荣桀正色道,“回头我叫太医院的两位院判跟你过去,好生调理调理,可得吃胖一些。”   颜青画点了点头:“我省得的,你不用老是担心我。”   两人定好了出宫避暑的事,不过准备五六日,颜青画的凤驾便浩浩荡荡往玉泉山行去。   颜青画离宫后没几日,早朝时,荣桀总是沉着脸,一副非常不开心的样子。   这位山匪出身的皇帝身上自有一股凶悍之气,不说文臣了,便是年轻些的武将都怕他。只要荣桀沉了脸,早朝时大殿里便会安静得多,很痛快便能提前退朝。   不过这一日还是有人不长眼的。   比如礼部的那位老侍郎,仗着年纪大又是世家出身,很是喜欢说三道四。   原本媳妇走了荣桀就很不痛快,再加上这几日老有大臣上折子管他的事,他就心情更不美了,这会儿见老侍郎主动出列要说话,立即黑了脸:“若无大事,退朝吧。”   其他大臣们不由松了口气。   毕竟陛下还愿意给老侍郎个台阶下,场面总不至于闹的太难看。   这老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年纪越大越不要脸,皇上的事是他能管的吗?再说了他也不看看宫里头那位正主娘娘是什么人,当年人家亲自上阵杀敌的时候,可是英姿飒爽得很。   不说别的,这位陛下肚子里有多少墨水许多大臣都心知肚明,那一本本奏折背地里都是谁批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惹她不痛快,那不是狗舔猫鼻子——自讨没趣吗?   结果可倒好,这老东西不仅三番两次上折子激怒陛下,今日甚至连脸色都不会看,竟还敢出来说话。   礼部尚书当即就黑了脸,见陛下马上就要起身退朝,不由拽了拽那老侍郎的衣袖。   可不管用。   礼部尚书眼睁睁看着他甩开自己,又往前踏了一步:“陛下,臣有奏。”   他话音落下,其他大臣顿时打了个哆嗦。   “遭了。”他们不约而同在心里念了一句。   荣桀定定看了他一眼,竟然没有当即发脾气,他道:“说。”   老侍郎顿时得意起来:“陛下,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陛下君临天下,却膝下空悬,实在有违礼法,愧对列祖列宗。”   荣桀抬起头来,没有说话。   老侍郎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使,根本没看清荣桀的脸色,还在那夸夸其谈。   “陛下后宫空虚,只皇后娘娘一人,如何能延续血脉,继承国祚?”   “哦,”荣桀淡淡开口,“爱卿以为如何。”   老侍郎更激动了:“臣请陛下务以家国为上,广开后宫,采选妃嫔,以丰后嗣。”   他说完,大殿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几个跟随荣桀一路走来的老臣更是冷汗涔涔,就差没抖起来。   他们可是跟着荣桀一路苦过来的,帝后二人感情如何,就从那封后诏书看,也能叫天下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日荣桀在乾清宫前发的誓言犹在耳中,不过一年光景,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只可惜有的人心是瞎的,一意孤行,鼠目寸光,便是今日被从大殿拖出去,也不冤枉了。   几位阁老都垂眸而立,无一人此时出言。   老侍郎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满心得意,想着这些大臣们竟怕一个女人,不敢出言劝陛下广开后宫,实在是文人之耻。   瞧他上书没几日,陛下就把娘娘送去避暑,显然也是动了心思的。   他正在那美得不行,大殿之上,龙椅之前,荣桀利落站起身来。   “这位……胡侍郎,”荣桀开口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之言?”   胡侍郎当即便跪了下来,给荣桀行了大礼:“臣满心热血,愿为大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动听,不过荣桀听罢,却冷笑出声。   “封后大典上,朕金口玉言,此生唯皇后一人,愿执手偕老,不负相思,胡侍郎可见年老耳聋,竟是没听清吗?“   荣桀声音很轻,却很冷,便是酷暑炎夏,也叫大臣们听的心里头发寒。   他是武将,一路都靠手上的刀打天下,什么人没杀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惹他生气,无异于老虎嘴里拔牙,嫌命太长。   没见几位阁老从来都是帝后夫妻二人说什么是什么吗?人家那才叫有眼色,惹恼这位主子,下场相必不会太好。   荣桀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末了突然怒斥道:“安逸日子过久了,是不是忘了朕是什么人?是不是朕最近太过和蔼,叫你们心大了,竟然妄图管上朕来了?”   他声音里包含着怒意,吓得那侍郎当即跪趴在地上,抖个不停。   荣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压着气说道:“朕家中事便是朕的私事,朕言只同皇后共度余生,便君无戏言,这一辈子都不会更改。无论朕膝下有无子嗣,都与你们,与天下人无关,朕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如若有谁再上这等狗屁不通的折子,便自摘顶戴,回家种地去吧。”   他话音刚落,侯儒便利落跪了下来:“陛下喜怒,臣等领命。”   便是阁老都跪了,其他大臣便不约而同跪了下来:“陛下喜怒,臣等领命。”   荣桀低头看了一眼胡侍郎,突然笑了笑:“胡侍郎家中也就两个孩子吧?既然你这么看重子嗣之事,朝廷里的政事便也不好耽搁你,明日便回家,努力生孩子去吧。”   他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剩下满朝文武跪在那没人敢动一下。   等他脚步声消了,侯儒才慢慢悠悠爬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叶向北和陆安舟忙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大人小心些。”   侯儒也不是小岁数人了,他早就跟几位阁臣说过也就这两三年任期,等期满就要回家颐养天年,是以他的话,在阁臣中相当有分量。   等朝臣们都退了下去,胡侍郎还跪在那,一脸的冷汗。   见侯儒这就要走,他忙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侯阁老,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侯儒一愣,随即难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便挥手招来两个年轻的黄门把他架开,自己往后退了好大一步。   “胡……胡先生,陛下的意思是夺你官职,特地恩准你归家养老,陛下仁慈,是你的福气啊。”   他说完,仿佛怕被他缠上一般,匆匆便走了。   留下胡侍郎呆呆立在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嗷的一声哭了出来:“陛下开恩,陛下开嗯呐。”   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的荣桀,回到乾元宫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会儿,但随即,他一眼扫到书桌上成堆的奏折,顿时又沉了脸。   媳妇走的第六天,想她!   几日之后,玉泉山行宫中,颜青画正在游船上听曲。   随着游船轻摇,一波波凉爽的风吹拂过来,叫颜青画觉得舒服极了。   冬梅正跟在她身边剥瓜子,为了怕她吃多了上火,御膳房特地用秘制的腌料煮的瓜子,然后再晒干水分,吃起来是又香又脆还不油腻,最近颜青画很是爱吃。   春杏正在她身边打扇子,见她一脸惬意,不由笑着说道:“还是这里环境好些,宫里头确实是太过闷热,一会儿午膳时有新鲜的湖鱼,娘娘可要多用一些。”   颜青画点点头,边听曲边打拍子:“好好好,我若是再不好好用膳,你们两个能念叨个没完。”   到底是早先就跟在身边伺候她的,便是多福姑姑都不敢跟颜青画这般说话,宫里也就这两个大宫女有脸面,也能哄的颜青画开心。   不过多福姑姑也不嫉妒,她好好当她的差,娘娘自然要高看她几分。   正巧主仆二人在这打趣,多福姑姑就领着传膳黄门上了船来:“娘娘,该用午膳了。”   颜青画“嗯”了一声,等厅里摆好膳食,这才由春杏扶她起身,往厅里行去。   多福姑姑挨个看了一遍菜色,招呼个小宫人过来试菜:“娘娘,这道鱼羹可是熬了一早上,最最滋补,一会儿还请多少用一些,也好叫御膳房的厨子们涨涨脸。”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颜青画那边就变了脸色,她一下子捂住胸口,皱着眉道:“盆子。”   春杏手忙脚乱取了盆子端在她面前,冬梅急的脸都白了,轻轻帮她拍抚后背。   颜青画终于忍不住,直接便吐了出来。 第119章 番外一·二   颜青画这一吐, 可谓是惊天动地。   她脸色难看极了,把一整条船的宫人都吓坏了。   冬梅和春杏到底年轻, 这些年颜青画身体康健,没怎么生过病,是以她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围在她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会儿,便显出多福姑姑老资历来了。   她先是吩咐小宫人去请太医, 然后立即吩咐冬梅和春杏:“快快扶娘娘躺到榻上去,这小码头离太医院很近, 应当一会儿便能到了。”   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打湿了一条手帕, 过来帮颜青画擦脸。   等离了那张散着腥气的桌子, 颜青画的呼吸便畅快许多,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半靠在床榻边, 轻声说道:“刚才就是闻到味不太舒坦,这会儿就好多了。”   听她这般说,多福姑姑不由心中一动。   这位被陛下重爱有佳的皇后娘娘, 想来同陛下已经成亲四五载, 身子骨瞧起来也很康健, 却就是一直没什么动静。   正宫无嗣, 在往常来看是件很要命的事。   且不说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同皇后娘娘琴瑟和鸣,两人这么久都没有喜事, 很难不叫人怀疑起娘娘身体来。   多福姑姑知道宫里头有些小宫人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过陛下倒是能稳得住,从来不会因为这个多说娘娘一句,反而比她还更不在意这些事。   以多福姑姑来看,娘娘的命当真是好。   子嗣都是将来的事,最重要的是自己男人靠得住,任旁人如何说,陛下都从来不曾动摇过。   刚娘娘那一番反应,她原本以为娘娘是有了喜事,不过想想这一年多光景,娘娘的月事也才晚了十天左右,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是以,她也没急着说些不该说的话,只道:“这船上老是飘来荡去的,可能娘娘还是不大适应,待会儿太医来瞧完,咱们还是去烟波送爽斋用膳吧。”   颜青画颔首道:“你说的是,已经在船上多住了几日,回头还是去园子里安置吧。”   到底这些时候在宫里闷着了,颜青画来了行宫里难得任性一回,上了船就没怎么下地,一直在这上面逍遥自在。   不过,太任性也不好,这不就害了病。   多福姑姑见她脸色好些,便□□杏给她打一杯温水来,不叫里面有茶,怕她不耐口。   等一碗温水都吃下去,两位跟来山庄的太医也匆匆赶到,皇后娘娘生病可是大事,加之是闻了午膳的气味才吐的,他们二人更是不敢马虎。   刚一进来就白着脸跪到那行大礼,主子没招呼,根本不敢上前。   多福姑姑便简单说了两句刚才情形,这才道:“还请两位大人仔细着些,娘娘以往胃口都很好。”   跟来的太医一位姓李,一位姓陈,李太医是妇科圣手,而陈太医专精风寒胃火等病症,一听大姑姑这般说,便由陈太医先行上前诊脉。   太医诊脉是相当仔细的,左右手都听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陈太医才沉默地退了下来。整个过程里,他是一眼都不敢瞧皇后娘娘的。   李太医忙抬头看他,见他给自己比了个手势,心中顿时又惊又喜。   只不过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便是如此,面上也是淡淡,一丝一毫都未曾表现出来。   李太医诊脉的时候,陈太医是相当紧张的。   他们都是世代行医,虽他不是妇科专精,也不会诊错滑脉,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又有何脸面在宫里头当太医呢。   如果真的是滑脉,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了。   是以,他现在就一门心思等李太医的结果了。   这两刻功夫,说来很长,也似飞速而过。   等到李太医退了下来,陈太医被多福姑姑点了名,这才回过神来。   他忙抬起头,见皇后娘娘身边几个得意人都盯着自己瞧,顿时汗湿了后背。   多福姑姑又重复一句:“两位大人都诊断完了,便请陈大人先讲讲脉案。”   皇后娘娘身体康健,脉案自然是不怕说的,陈太医悄悄看了李太医一眼,见他给自己比了个手势,心里头顿时有了底气。   他忙调整一下脸上便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些,一个头磕下去,直起身来便回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这是滑脉,您有喜了。”   颜青画却一下子愣在那里,根本没反应过来。   多福姑姑怕她太过高兴有什么闪失,忙让春杏仔细伺候着,她又把目光转向李太医。   颜青画的平安脉常年都是李太医在请,对娘娘身体最是了解,她这么一看,李太医自是十分利落:“臣是十日前请的平安脉,那会娘娘脉沉有力,身体健康平顺,只是因为月份尚浅,滑脉未曾听出。”   他说罢,顿了顿,也跟着行了大礼:“这一回当是滑脉无疑,且听脉音,娘娘身健体康,只头三个月太平过去,便能顺利诞下麟儿,臣先给娘娘道喜了。”   他算是颜青画的近臣,自然比陈太医说得更为详尽。   多福姑姑听李太医道只要过三月便能顺利,自是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倏然红了眼睛,当着外人在,也忍住没哭出来。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随着她一声道喜,一整条船的宫人们便都跪了下来,俱是满脸的喜气。   颜青画这会儿倒是呆了,直到这一声贺喜叫回了她的魂,她才反应过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豆大的眼泪瞬间滑落脸颊,这个跟随陛下打下天下的皇后娘娘,从来都是那么的刚强,这是多福姑姑头回见她哭,也终于明白这些年她心里的苦。   便是她嘴上从来不说,平日里也风轻云淡,但作为一国之母,皇帝陛下的发妻,她自然日日盼着能有个麟儿承恩膝下,也好让陛下后继有人。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盼来了。   颜青画无声无息掉着眼泪,可把冬梅和春杏吓着了,两个人正要上前劝一劝,却不料被多福姑姑拦下来。   她轻声说:“这些娘娘娘不容易,好叫她都哭出来,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苦日子了。”   冬梅和春杏对视一眼,也跟着红了眼睛。   皇后娘娘这一哭,倒是吓坏了两位太医,只不过他们可在皇后娘娘跟前说不上什么话,只好跪在那等她哭够再吩咐。   不过颜青画到底不是那柔弱女子,也不过就哭了一小会儿,便心情舒畅起来。   多福姑姑自是体贴,取了温帕子给她净面,这便轻声细语地哄:“娘娘先听听太医如何说,若是稳当了,便派人去给宫里送信,这么大的喜事,陛下一准能高兴。”   颜青画一听要给荣桀说,便勾起唇角,脸色也好看起来:“若是告诉他,陛下兴许没几日就能赶来。”   多福姑姑听了就笑,到底是结发夫妻,感情自是极好。   颜青画收拾好情绪,便问:“两位太医,刚我闻到腥味,只觉得头晕恶心,怕也是孕期的症状?这须得多少时日才能好些?”   李太医往前蹭了蹭,回道:“回禀娘娘,正式如此,待会儿娘娘用午膳,可得挑些清淡的,那些味重不压口的暂且撤了,等娘娘肠胃适应了,再用不迟。”   宫里头这么多太医呢,还能叫娘娘用不好饭?那是自然不可能的,得亏是午膳前诊出来喜脉,一会儿他跟老陈每样菜都要看过一遍,便不会有错了。   颜青画点了点头:“辛苦两位大人了,起来回话吧。我如今身子到底如何?”   下首两个太医对视一眼,便利落起身,仍是由李太医回的话:“娘娘身子一直康健,只是早年吃过许多苦,身子虚寒的时间有些长了,所以于子嗣上才有些艰难。不过经几年调养,已经无大碍,这一遭娘娘有孕,脉象有力绵长,自是很稳当的。”   作为宫里头的太医,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李太医绝对不敢说这种话。   不过颜青画到底不是什么闺阁千金,平日里也多有走动。再一个,她不仅自己当心自己身体,陛下那边也时刻关照,是以身子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好的。   如今她已经大好了,这才怀上皇儿,自当没什么大问题的。   皇后娘娘最是稳重,宫里也没什么闲杂人等,是以他才敢打这个包票。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太医也不好糊弄,心里埋怨他几句,也说道:“娘娘这些年保养得当,刚只是有些早孕反应而已,若是症状不显,且也不用用药,食补调理最好。”   他俩这么前后一说,颜青画便彻底放下心来。   她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只觉得那里软绵绵的,跟平时已经大不相同。   这般想着,她终于露出一个疏朗的笑容:“那就劳烦两位大人了。”   且不说玉泉山行宫里因为娘娘的好事忙成一团,京中长信宫里,荣桀正在发脾气。   立国如今也有两个年头,下面的许多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父母官不作为,苦的自然都是百姓。   荣桀是苦日子过过来的,对这个十分不能容忍,因此在革职查办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之后,他又很严厉地敲打了三品以上的京官。   没成想,却叫他发现这次的事牵连还不小,这才真叫他动了怒。   他把几位阁臣叫到一起,痛痛快快骂了一个时辰,直到中监张平捧着折子进来,他才止住话头。   这时候敢递进来的折子,只能是玉泉山行宫那边的,皇后娘娘的面子,陛下从来都是给的。   荣桀气的脸色发青,张大伴吓得不行,站在一边劝也不敢劝,只得接过折子,小心翼翼捧到荣桀面前。   荣桀匆匆一扫,却顿时瞪大了眼睛,几位阁老忙把自己缩成一团,就怕玉泉山也有什么事,那陛下还不得气到癫狂?   结果,他们等了半天,悄悄抬头一看,却发现陛下愣在那,一脸的傻笑。   这是怎么了? 第120章 番外一·三   然而还没等阁臣们询问, 荣桀便猛地站起身来,在御书房里不停踱步。   瞧那样子, 怕不是已经被气傻了吧?   侯儒顿时觉得自己这个阁老没当好,十分愧疚地给荣桀连磕三个头:“陛下请息怒,此番祸事, 皆是臣治下不严,臣愿承担全部罪责。”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 侯儒这些年为大越鞠躬尽瘁,荣桀自是十分清楚的。他如今已是将近知天命的年纪, 再过几年便能荣恩致士,完全没必要此时出来应罪。   荣桀这才略清醒一些, 他走上前来, 亲自把侯儒搀扶起来:“侯阁老切莫太过自责,朕这一番情形,实在是因太过高兴, 不知如何表现。”   侯儒顿时愣了。   荣桀对他是十分客气的,对旁人可不是了,其他几个阁臣都没叫起, 却听他说了个大篇章。   “刚玉泉山行宫来报, 言皇后今日诊出喜脉, 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他边说边笑, 显然已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在场大臣俱是心里一喜。   只要皇帝陛下高兴了,他们就能少挨点骂, 若不是皇后娘娘这喜事来的凑巧,今日指不定要怎么办呢。   阿弥陀佛,皇后娘娘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几个阁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不约而同给荣桀行了个大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荣桀便摆了摆手,脸色已经恢复往常:“之后此事便交由侯大人、叶大人、陆大人三位大人主理,务必要把里面的暗司都查清,朕将去玉泉山行宫避暑,以后朝会改由五日一开,每日奏折呈送至行宫即可。”   荣桀和颜青画这一路走到今天十分艰难,两个人好不容易能有孩子,自当是十分珍重的。加之这些时日娘娘不在宫中,陛下就如吃了木炭的火龙,见着一丁点不痛快都要喷火,简直令前后宫中伺候之人都是水深火热。   一听说他要去行宫陪伴娘娘,几位阁臣俱是松了口气,虽说之后几月国事会越发繁重,但不用整日面对暴躁的皇帝陛下,哪怕是点灯熬夜批条子,他们也愿意。   荣桀这边安排完,另一边尚宫局便忙活起来,荣桀去行宫避暑是大事,再加上娘娘有了身孕,尚宫局要给准备的东西便多了起来。   且看陛下的意思,避暑之后应当还要过冬,只怕新春都不会回宫,自然越是要预备齐全,省得陛下久不回宫中,把他们这些人都给忘了。   这么一忙碌,也有十日光景,待到荣桀轰轰烈烈去了行宫,满朝文武才知道官家夫妻这等好事,不由一起嘲笑那胡老侍郎。   偏生他喜欢多事,若是再耐心等上几日,这好好的官也不能丢,弄得个全家没脸,这么大岁数人了,也忒沉不住气。   这一回倒是侯儒仔细,他道自家夫人同皇后娘娘一向交好,对她自是一番真心,乍一听闻皇后娘娘那边有了喜事,在家中就坐不住了,求了陛下的恩典,特地进宫陪伴娘娘身边。   颜青画身边能有个这般利落人,荣桀便更是放心,李素芳自家儿女双全,又对颜青画照顾有加,自是没有比她再合适的人选了。   李素芳又没那么多差事要安排,早早便去了玉泉山行宫,一见了颜青画的面,她倒是哭上了。   “娘娘,你也是苦尽甘来。”   颜青画拉着她坐到身边来,笑着说:“夫人怎么还哭了,这是喜事呢。”   李素芳自然知道这是喜事,可也正是因为心里头清楚,才更心疼她,眼泪不由流的更凶。   颜青画倒是反过来要哄她,小声劝道:“原本我还有些害怕,如今婶娘来了,我的心才落回肚子里,这便安稳了。”   这一声婶娘,倒是把关系又拉回从前,李素芳低头擦了擦眼泪,终于是冷静下来。   “娘娘只管放心,有我在,保准您跟小殿下都好好的,不会出一点差错。”   颜青画父母俱亡,家中也无亲眷,自打李素芳来了之后,她心情一好,甚至连孕吐的反应都没有,每日顺心又高兴,气色反而越发好起来。   等到两口子时隔一整个月再见面,荣桀才发现她比以前还要光彩照人,一双眼睛顿时就看直了。   因着她身子特殊,荣桀特地下旨不让她到院子门口接驾,不过颜青画这会儿也不好整日躺着,便也没听,一早领着一众宫人来了行宫门口候驾。   说是候驾,宫人们也不能叫她就在那傻等,而是早早布置好宫门处的罩间,叫她进去坐下吃口茶。   等荣桀御驾到行宫之时,颜青画已经一觉醒来,刚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正惬意地做着绣活。   外面人来报,她才起身由多福姑姑给收拾好头面,然后便慢条斯理踱步而出。   荣桀老远就见到她的窈窕身影了,一颗心跳的飞快,等御驾到了跟前,他根本不顾宫人劝阻,跳下车辇便往颜青画身前跑来。   阳光下,颜青画一张脸更柔和几分,散着耀眼的光。   她刚要行礼,便被他一把扶起,嘴里还要说她:“福妹怎么好不听话,非要过来这里等我。”   两人一处的时候,他仍旧习惯用过去旧称,实再也说不惯个朕字。   颜青画笑意更深,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夫妻二人便悠闲地往行宫里行去。   “如今月份还浅,哪里便要那么仔细。”   荣桀自是说不过她,只不过自家福妹可比自己仔细得多,她觉无事,应当便是无事。   等回了寝殿,荣桀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下,便凑到身边,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他的胸膛微热,心跳声有力地传进她耳中,颜青画不由又红了眼睛,把头埋进他结实的胸膛里。   “阿桀……”她轻声唤他。   荣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福妹,我在。”   然而颜青画仿佛只是想叫他名字,等他应了,她却不再言语。   等夫妻二人静静抱了好一会儿,颜青画才道:“你高不高兴?”   荣桀咧嘴一笑:“开心极了,你不知道,接到折子之后我笑得像个傻子,侯大人还以为我疯了呢。”   颜青画不由笑出声来。   荣桀把手轻轻环绕在她腰腹间,目光越发温柔:“只要你们母子二人健健康康的,我便别无所求。”   对于这个迟迟而来的孩子,他确实没有太多的追求,只要颜青画能平安生下他,只要母子均安,便是老天爷对他最好的恩赐了。   “福妹,之后要辛苦你了。”荣桀叹了口气。   颜青画就笑了,自打有孕之后,她一直都很爱笑。   心想事成这样的好事落在身上,谁能不高兴呢?她道:“说什么傻话呢。”   荣桀也不说话,只在那笑。   不过怀孕之人倒也是有些多愁善感,刚她还兴高采烈的,转眼便又皱了眉头:“阿桀,若是个女儿……”   她吞吞吐吐,到底没说出来。   于她自己,自然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便是最好的,无论男女都是珍宝,只如今他们二人的子嗣关乎江山社稷,太多的责任压在身上,叫她不得不多想一二。   荣桀点了点她额头,笑话她:“傻姑娘。”   颜青画不由有些呆了。   荣桀却是气定神闲:“这偌大的越国,是我同兄弟们一起打下来的,当年死了多少人,咱们吃了多少苦,实在数也数不清。”   “如今天下太平了,咱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那些个只会说三道四的可没资格说咱们一言半句,再一个,老子打天下是为了什么?若是妻子都护不住,那还做个屁的皇帝。”   颜青画见他越说越激动,心里头自便舒坦了,不由拦了拦:“怎么又开始说浑话。”   荣桀忍不住捏了一下她比以前略圆了一些的脸蛋:“到底是谁在那疑神疑鬼的,便是咱们两个只得一个公主那又怎么样?整个大越都是咱们家的,我便说让女儿做女皇,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这可真是霸道至极。   可他又是个相当强悍的人,满朝文武没人敢惹他,就连御史台都不敢随随便便奏本,何况是其他官员了。   所以,荣桀不说随心所欲,也差不离了。   颜青画倒是没想过让女儿做女皇,不过有荣桀这句话,她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行了,我也是一时感慨,你快去沐浴更衣,这大热天的,好容易来行宫散散心。”   自此,帝后二人便在玉泉山行宫住了下来。   颜青画身体自是不错,最热的夏季过去之后,等她肚子显怀,已经到了秋季。   这个时节的行宫更是舒服,每日夜里睡觉时都有微风吹拂,让她夜夜好眠。   怀胎十月听起来十分漫长,可仿佛转眼之间,便到了颜青画生产之日。   她这几个月紧着活动,也不每日困在宫里坐着,生的时候自然也没那么难,不过疼了几个时辰,最后便顺顺利利生下了两个人的第一个孩子。   产婆抱起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恭喜娘娘,是个皇子。”   颜青画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便沉睡过去。   门外,荣桀自己躲进偏殿里,偷偷流了几滴眼泪。   而未来的太子殿下,这会儿正被产婆一巴掌拍到小屁股上,“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   李素芳过来瞧了一眼,笑得合不拢嘴:“可真是个有力气的,瞧这嗓子多洪亮。”   可不……哭得也分外伤心呐。 第121章 番外二·一   作为大越开国帝后的长子, 四岁时荣宏渊便被立为太子。   虽说是略早了些,不过帝后这些年便只得这一个麟儿, 大皇子看起来也十分聪明伶俐,便没有朝臣上奏反对。   就帝后那脾气,谁又敢说个不字。   于是, 荣宏渊就顺理成章地从大皇子变成了太子。   对于他来说,除了称呼变了, 其他基本上还同往常一般,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因着年岁还小, 他一直住在坤和宫的后殿,日常也由帝后亲自教养, 同爹娘便更亲一些。   这一日早晨, 荣宏渊早早便醒来了,今日是他的启蒙日,打完早拳之后便要跟父皇一起去前朝读书, 再也不能有往日的自在了。   他是个相当聪慧懂事的孩子,知道这个也没闹,依旧早早起来, 洗漱完毕就去了前殿。   为着他, 帝后安置在坤和宫的时候更多了些, 这一日怕他闹情绪, 颜青画特地给安排了丰盛的早膳,就为哄孩子开心。   荣宏渊到的时候,见父母已经起了, 便上前行了礼:“儿子给父皇母后请安,早晨吉祥。”   颜青画便过去牵起他的小手,把他领到饭桌边上。   荣桀也跟着出了寝宫,笑着说:“渊儿昨日休息如何?”   一家子坐稳之后,宫人们便开始传膳,荣宏渊老老实实回答:“回父皇话,儿子睡的很足。”   为了怕他小小年纪伤了眼睛,颜青画是不许他晚上看书玩耍的,每日太阳落下便要早睡,再加上宫里头锦衣玉食,小太子虽然年岁还小,可个头却不矮。   他一双眼睛像极了颜青画,又黑又亮,脸盘鼻梁却同荣桀有七八分相似,因为年岁小又添了几分可爱,实在是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十分得天独厚。   荣桀满意地点点头,捏起筷子开始用早膳。   一家子在宫里是自在极了的,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刚吃下一个水晶虾饺,颜青画便叫人上肉糜蛋羹来,亲自端给儿子:“此后日日都要在勤学馆读书了,给你请的太傅和讲师都是大儒,你且要好好听讲,切不可荒废玩闹。”   别人家都是慈父严母,他们家却反了过来,作为皇帝的荣桀反而更温和些,倒是颜青画对他管教极严。虽说才四岁,便也已经学完了启蒙读物,比其他七八岁的孩子还要聪慧。   不过,荣宏渊倒也十分懂事,从来不闹腾这个,父皇母后教他什么便学什么,倒是令人越发喜爱他。   作为帝后唯一的孩子,他若是调皮捣蛋都没人能说他半句不好,便是正因为如此,他平日里若是想玩或者想学些新东西,颜青画也尽量满足他,从来不曾阻拦过。   “儿子知道的,”荣宏渊吃完一小碗蛋羹,仰着笑脸冲母后笑,“母后不用太过操心,儿子定不负父皇母后期待。”   他这么一说,颜青画顿时心软了。   她便看向荣桀:“不若下午的政论课再缩短半个时辰,也好叫渊儿能回宫玩闹。”   虽说她对荣宏渊更严厉些,倒也十分有限,一觉着儿子辛苦就要心疼,每每都是自己先坚持不下去,许多事情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荣桀看了一眼认真用膳的儿子,转头安慰颜青画:“朕也在前朝,有什么都能看顾他,你就少操点心。”   颜青画这才觉得好过些。   低头吃饭的荣宏渊悄悄撇了撇嘴,父皇还是老奸巨猾,这次又失败了。   用完早膳,一家子略坐了一会儿,荣桀就拎着荣宏渊去打拳了,他是在巷子里窜大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人也康健硬朗,比之旁人更是高壮几分。   是以对待自己唯一的骨肉,他也按小时候那般来,特地请了长拳师父,陪着他一起做早课。   每日都是半个时辰,分毫不差。   等一节早课做完,也不过刚天亮,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云层照亮京城,沉睡一夜的京城这才苏醒。   荣桀也带着荣宏渊上了步辇,往前朝而去。   他要上朝,儿子要上课,正巧能同行一段时间。   荣桀叫荣宏渊的步辇略往前赶了赶,扭头跟他说道:“侯大人是有大学问的人,虽说还是不如早年圣贤,却也是饱读诗书。”   荣宏渊面容肃穆,听得十分认真。   荣桀便继续道:“前些年他做阁老时,安和殿可是太太平平的,如今他年岁大了荣恩致仕,安和殿可就热闹多了。”   侯儒以前不过就是梧桐镇的师爷,他的学问自然说不上顶好,甚至连当世大儒都算不上。可在朝为官,却并不一定非要有大学问,他能把安和殿那些个刺头调理的服服帖帖,就是难得的本事人。   再加上他懂得急流勇退,不贪恋权势,家中儿女也都稳重大方,就越发显得他有能耐来。   同他一比,陆安舟就略差一筹,到底是年纪轻,还没练就他一身圆滑本领。   钦点他为太子太傅,荣桀和颜青画都是考量许久的。   别看荣宏渊年岁小,却也十分机灵,听闻父亲这般夸奖侯太傅,他心里边更是掂量一番,官场上的门门道道他不懂,却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老头肯定不好惹。   不好惹……就要采用迂回路线了,荣宏渊如是想。   荣桀也知道儿子聪明,不过年纪还小,太深的话他也不说,只又点他:“反正你母后你是知道的,若是功课做不好,叫侯太傅告了状……吃苦头的不光有你,还有朕。”   荣桀盯着儿子,意味深长说了一句。   荣宏渊便羞涩地笑了:“诺,儿臣自当勤学不辍。”   荣桀心里骂一句:这小兔崽子,一看就笑话老子我呢。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再训斥几句,转眼穿过鱼跃门,便到了勤政殿。   荣桀便只匆匆交代一句:“若有大事,便让身边黄门禀报勤政殿。”   荣宏渊规规矩矩下了步辇,给他行了礼,等目送父皇仪仗消失在宫门之后,才又上了步辇。   他身边的上监也姓张,是父皇身边张大伴的养子,这会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十分的稳重。   张大宝见太子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凑上前小声说道:“给几位先生准备的礼物都已经备齐,太傅那还要不要再加一等?”   毕竟刚刚皇帝陛下特地嘱咐一句,便叫人不由多想几分。   荣宏渊倒是洒脱,他还没生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来,只是凭借直觉,摆了摆手:“不用,之前备的已经很好了。”   他准备的礼物,不是母后那里珍藏孤本的刻板,就是上好的徽砚和松墨,不打眼又文雅,送这些给夫子先生最是合适。   他说不用,张大宝就闭了嘴,老老实实跟着没再吭声。   别看太子殿下年纪小,主意可正的很,他从来都是以太子殿下的旨意为先,轻易不敢擅作主张。   他义父早先选他伺候太子的时候,便就知道他稳重懂事,也语重心长对他说:“殿下年纪再小也是主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不太出格,你照办就是。”   因这一句劝告,他在太子身边便渐渐拔了尖,把其他几个中监都压了下去,成了唯一的大伴。   如今宫里头人人见他,都要称呼一声小张大伴,没人敢不给面子。   之后往勤学馆去的路途,太子仪仗便安静的多。   荣宏渊趁机补了会儿眠,等到了地方,一下子却又醒了。   他被张大宝扶着下了地,进了勤学馆先去偏殿净面更衣吃了口茶,这才往书房里去。   因着整个宫中就他一个小殿下,书房里便也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对桌椅,其他皆是存书。   荣宏渊进去的时候,书房里只有两个伺候的小黄门在,他也不着急,坐下后便开始读书,今日要学的是《龙文鞭影》,这书以前母后哄他睡觉时读过,那时候年幼,他几乎全都忘了,此番既然要学,自然要先温习。   侯儒和另一位讲师尹学义到的时候,从窗边就瞧见太子殿下小小一个人,正端坐在书桌前读书。   别看他年岁小,仪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端方优雅,跟旁的小孩子完全不同,一点不叫人觉得幼稚。   侯儒便满意地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示意黄门通传之后,便领着尹学义进了书房。   而荣宏渊已经起了身,亲自上前过来搀扶侯儒:“太傅晨安。”   侯儒是太子太傅,是太子的老师,自是不用冲他行礼,不过,也万万没有叫储君给他行礼的道理。只叫太子轻轻扶了他一下,他便往后退了半步,笑容可掬道:“太子晨安。”   荣宏渊以前大典时见过他许多回,不过从未讲过话,倒是今日这一下相互问安,才算第一次见礼。   两人客气过,侯儒便请荣宏渊先行坐下:“殿下,以后每逢双日都是老臣的早课,单日则由尹大人讲,他出身青城书院,比老臣的底子更好,今日老臣带他一同过来,也好熟悉一番。”   荣宏渊身份尊贵,荣桀对他又上心,给选的讲师足足有四位,经史子集治国农经,不一而足。   不过能叫侯儒亲自领来给荣宏渊见礼的,这位尹大人想必不简单,荣宏渊便也起身冲他拱手,两人互换一个小礼,便算是见过了。   从这一日起,荣宏渊便开始了读书生涯。   他每日上午两门功课,下午则是一门文课一门武课,等下了课偶尔也不急着回后宫去,不是留在勤学馆做课业,便是在校场练习骑射,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自在。   冬雪融化,春花烂漫,一晃两年过去,荣宏渊已经习完启蒙书本,开始读四书五经。   两年时光,他的个子猛的窜了一个头,如今站在那里,已经是个小大人,有点子太子威仪了。   临近颜青画的千秋节,他想着给母后准备个别出心裁的礼物,下了课也没急着回宫,反而留在勤学馆里苦思冥想。   张大宝就跟在身边,低声劝解:“殿下就抄份经书,聊表心意罢了。”   皇后娘娘最是简朴人,往年里千秋节,朝臣夫人都不敢上太过华贵之物,别等着马屁拍到马腿上,自打脸可就不好了。   殿下前两年还小,一般也就准备些幼稚礼物,什么亲自做的绢花风筝之类不一而足,在大人看来,自是没有一样能拿的出手的。   不过他那么小一个娃娃,能给准备出来已经十分有孝心,可是得了满朝的夸赞。   到了今年,他越发懂事起来,一想起自己做的那个紫了吧唧的大绒花,就羞愧得满脸通红。   当时的自己怕不是个傻子吧。   是以今年,他便立志要做个别出心裁的礼物,好叫母后高兴高兴。   到底要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苦思冥想,还是没什么头绪。   也难得今日侯儒整理书库,没来得及回宫,路过书房门口见他在那发愁,不由转身迈步而入。   师徒二人也是两年的情分,荣宏渊对这个贼精明的太傅也是越发了解。   个别老学究肚子里的墨水或许比他多,但绝对没他的黑,前朝那么多大臣,荣宏渊也就看他鬼主意多,平日里倒是一派仙风道骨,私底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过越是如此,荣宏渊也更愿意同他辩论,每每都能从他那听到新的辩解,这也是他越发刻苦的因由。   辩论从来没赢过,当然要认真读书了。   “殿下怎么还没走?”   师徒两个感情倒是不错,因此侯儒这般一问,荣宏渊便利落答了:“学生还是想给母后准备一个新鲜礼物,若是同旁人一般,便也没了趣。”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什么都想比别人做的好,侯儒心里头偷偷笑两声,脸上却依旧是很严肃的。   “陛下送给娘娘的贺礼,无论是什么自然都比旁人的要用心,”侯儒顿了顿,“您便是送一份刚摘的花儿,娘娘也会十分欢喜。”   荣宏渊倒是一愣。   侯儒轻声笑笑,耐心说道:“殿下对娘娘心是最诚的,娘娘心里头最是清楚不过,便是去岁那一朵绒花,娘娘都特地戴了两日,从未说过半句不好。”   荣宏渊微微偏了头,倒是一副沉思状。   侯儒知道他听进去了,便道:“给亲近之人送礼,只要用心,便比别出心裁强。同理,为人办事也是如此,虽不说事事一定都要做到最好,但只要尽力而为,便也能问心无愧。”   说完这句,他自是风轻云淡走了,留下荣宏渊坐在那,一直留到金乌西斜,才回过神来。   张大宝小心翼翼问:“殿下,这就摆驾回宫?”   荣宏渊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被他扶着出了殿门。   门外,一阵微风吹拂,竟是满园飘香。   自是“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荣宏渊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来:“走,回宫!” 第122章 番外二·二   这一年的千秋节, 荣宏渊给母后上了两份贺礼。   一份是丹桂飘香画卷,一份是亲手做的桂花酥, 颜青画见了这两份礼,眼眶都红了。   荣宏渊论虚岁也不过才七岁,却也已经有这份孝心, 如何不叫她感动呢?   虽说因着年纪小,桂花酥他只动动嘴, 手都没沾过,而长卷画的非常稚嫩, 桂花只有个大概的形状,一点的飘逸都没有, 可颜青画却也稀罕得不行, 每日里都要拿出来反复瞧看,惹的荣桀都要说她:“以前我给你送的画,你怎么没这么喜欢呢?”   颜青画一听就笑了:“这话若是叫你儿子听到, 准又要笑话你。”   自己家这儿子,什么性子做父母的最了解,他表面上装的比谁都好, 心里头如何想的却从来不说, 便是跟他老子斗智斗勇, 每次输了也都是一副可怜样子, 好叫颜青画心软去哄他。   “这小子真是贼精贼精的,”荣桀叹一句,“叫侯太傅做他夫子, 最是合适了。”   这一老一少,性子倒还挺像。   如今安和殿里多少阁臣还念叨着侯阁老的好,却不知道当年被地里被他坑过多少回,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   自己儿子,自然怎么看怎么好,颜青画就说:“这不是挺好的,将来……总也得能管得了别人。”   荣桀点了点头,声音略压低了些:“等他大些,咱们就不用再守在宫中,大越幅员辽阔,山河壮丽,总也要把岳父的那份堪舆图画完,了却他的遗愿。”   颜青画摸着那份笔锋稚嫩的丹桂飘香图,微微勾起唇角:“都听你的。”   泰和十三年,太子十岁了。   仿佛一晃神的功夫,他便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为英朗俊俏的少年郎,因着随了父皇的身量,十岁的他瞧着挺拔威仪,竟依稀有些青年人的样子了。   如今侯儒已经上了年纪,因着每隔一日都要进宫教导太子,倒也硬朗,走路也还算利落。   这一日他进了书房,见太子正捧着书在那发呆呢。   侯儒倒是很少见他这般样子,不由轻轻咳了两声,问他:“殿下,这是有何事?”   书房里这会儿都是太子自己的人,就连两个守门的黄门都是,没什么不好说的话,他闻言顿了顿,好半天才道:“最近,母后……心情总是不美。”   倒是没成想他会说这么一句,侯儒微微愣了愣神,立即道:“前些时候端午宫宴,老臣还见过娘娘,瞧着也还是一如既往。”   这位皇后娘娘端是大气通透,其实私下里他都跟自己夫人说过,论说胸襟气度,他们那位皇帝陛下都比不过皇后娘娘的,只不过偏巧投生成了女娃娃,也只能将就了。   这样的性子,她又怎么会心情不美到叫儿子也看出来了?   不过若是叫太子殿下这般上心,肯定是已经到了在他面前都不想掩饰的地步,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荣宏渊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   母后最近脾气古怪的很,说到底也是他们家的家事,没得拿出来往外面讲的道理,他当即便道:“是学生着相了,关心则乱,太傅不用往心里去。”   他这般说,侯儒便更是确认了这件事。   他想了想,也不好叫太子就这么发愁,便道:“殿下,老臣说句掏心挖肺的话,您别嫌弃老臣多嘴。”   荣宏渊忙请他坐下:“太傅且尽管讲来。”   侯儒见他十分的严肃,认真想了想,这才说道:“殿下,虽您觉得是家事,不应当拿出来说,不过皇家其实也无家事和国事之分,于您、陛下和娘娘皆然,您能这般忧心娘娘,实在是至诚至孝,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荣宏渊神色慢慢变了,他听得越发认真,眼神便定在桌上的纸笔处,动都不动。   侯儒继续说道:“不过您也不能单看表面情形,有些事可以从相关人那里揣摩出些线索,不用非要自己苦思冥想。”   小太子瞧着有了大人样子,也聪明伶俐不好糊弄,到底年纪轻幼,面对许多事情都把握不好分寸。   他要做的,便是引导他自己思考,寻找出最恰当的应对之法,便没白当这个太子太傅。   “您说娘娘瞧着心情不是很好,担心娘娘出了什么事,您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和大宫人?她们是否也急急燥燥的?便是每日清晨同陛下打拳时,陛下又有何变化呢?”   家中生活,跟前朝其实没什么不同,自己母亲心情不好,他可以看她的下人,可以观察自己的父亲,以揣测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   早朝上,其实也是如此。   若想调查哪个官员,从他身边人下手最为妥当,官场上都是一环扣一环,任谁都有老师同窗上峰下属,若是想做什么大案,总要有人帮他一把,万万没有自己就能完成的道理。   不过侯儒每次教他,话从来不说透,每每总是以小见大,太子能听懂是最好的,他若是不懂,也会回去询问陛下或者娘娘,最后总能明白。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极限,侯儒便闭了嘴,自己慢条斯理吃了一碗茶,等荣宏渊回过神来,便笑着说:“昨日讲到那里了?殿下且背一遍给老臣听。”   于是,荣宏渊便也只好收回心神,认认真真开始上课。   等到下午结束武课,荣宏渊才略松了口气,自己去了小书房,关上门沉思半天。   虽然最近母后总爱向父皇发脾气,却也每每都是小打小闹,说一两句便止住了,父皇也从未还过嘴,也不会生气。   而坤和宫里的宫人们,那几个在母后身边伺候的,倒是瞧着十分开心,竟有些满面春风之感。   想到这里,荣宏渊不由有些纳闷,这到底是为何呢?   太子殿下的小脑袋瓜,犹如塞了浆糊,已经乱成一团了。   不过,既然父皇也瞧着疏朗开怀,应当是没有发生大事,太子殿下松了口气,便打开书本开始做功课。   便是到了这个年岁,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也依旧勤勉。荣桀膝下只得这一个宝贝,实在因着他本人太过出色,加之帝后二人不太好惹,这些年朝臣们竟也安安静静,没一个敢作妖惹事的。   这会儿谁敢再说一句叫荣桀广纳后宫,下场一定比当年那胡侍郎更惨。   荣宏渊做完功课,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刚一起身,外面张大宝便道:“殿下,步辇已经备好,是否回宫?”   “回吧。”荣宏渊招呼他进来,随便带了一本晚上睡前要读的书,便出了勤学馆。   今日倒也凑巧,他刚到鱼跃门前,远远便瞧见父皇的仪仗行来。   既然瞧见了,便万万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荣宏渊规规矩矩下了步辇,站在那垂眸等候父皇。   荣桀的仪仗自是比他大的多,前头引路黄门,中间是八台步辇,后面跟着华盖和礼御黄门,阵仗十分威严。   等走近了,荣桀便笑到:“起吧,一起走,渊儿这是刚做完功课?”   荣宏渊答:“诺,书本来回带不美,提前做完了也省心。”   荣桀笑着点点头。   荣宏渊太叫人喜欢了,再加上就这么一个麟儿,又是他们夫妻二人眼珠子一般盯着长大的,对他荣桀可是一万个满意。   只是有一点,这孩子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若是普通人家也还说得过去,可他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若是将来还这性子,早晚要把自己累死,便是不累死也要气死了。   荣桀知道侯儒这些年已经教导过他无数回,便是偶尔私下里过来禀报太子殿下的课业,也总会这般忧心一句。   做皇帝就不能讲究十全十美,说是什么事都是完美的,那这天下又怎么会落到他们荣氏手中?陈氏也不能百年便衰,最后落得个一家子自尽的下场。   只是孩子还小,他跟颜青画明里暗里不知道教育过他多少次,却也显然不是很管用。   便拿做课业这事,从他开蒙至今六个寒暑,他竟没有一日是拖着回到宫里才做的,每日不写完就不回坤和宫,便是生病了偶尔休息,也是刚好就要去读书,从来不松懈。   荣桀和颜青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有哪个不贪玩的?荣宏渊勤勉如此,还不是因为朝廷里总有人说三道四,说他们夫妻二人只有一个皇太子,若不是个好储君,大越不就完了?   这话人家私下里说,他们想管也不好管,总不能谁说这话都杀了了事?那可就跟陈氏没什么两样了。   就因为这个,这孩子才特别努力,不想叫旁人说自己父母半句不好。   只有一个孩子怎么了?他这么优秀,比所有人都强,总不会有人再说闲话了吧。   可他不知道,一旦嫉妒、埋怨、怨恨、不满的情绪充斥心头,无论一个人做的多好,都能叫人找出咒骂的理由。   到底少年心性,也确实是一片赤诚之心,荣桀和颜青画也心疼他,实在也不想跟他点破。   不过,荣桀微微扬起唇角,很快宫里头便又要有喜事了,也好叫这孩子松快松快,省得把自己逼得太狠,做父母的也难受。   回到宫里,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这会儿正是初夏,晚上微风习习,一点都不闷热。   颜青画先迎了荣桀,便推着这一大一小父子两个去沐浴更衣,坤和宫特地改了一间带有浴池的偏殿,沐浴起来更为舒适,荣桀便拎着自家的小猴子,准备玩水去。   颜青画一边吩咐人准备好更换衣裳,一边叮嘱:“可不许太闹他,仔细用完膳肚子痛。”   荣桀点点头,扯着儿子走了。   “这父子两个,每日都要闹腾一场。”颜青画笑着念叨。   多福姑姑仔细扶着她,笑着说道:“这般才好,太子殿下小小一个孩子,实在太过严肃端方了些,也就在坤和宫里才显出些活泼劲来,娘娘如今身子重,便也少操点心。”   颜青画被她扶着坐到院中,取了花瓣煮茶:“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也太懂事,便正是如此,才好叫人更疼宠他些。”   “娘娘说得是。”多福姑姑小心伺候在她身边,答道。   颜青画发了会儿呆,听偏殿里面父子两个欢快的声音,不由也笑了:“也就这一两个月,等他知道了,便没这么多事了。”   多福姑姑跟着笑了。   以前她心想这皇后娘娘命好,如今看来,只怕这命好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夸,相公也好,儿子也好,如今已经是三十多的年纪,又有了喜事,可不就是好上加好吗?   前些时候她还发愁太子殿下太过在意旁人说法,把自己逼得太狠,这转眼月事就迟了,且不论这一胎是儿是女,太子殿下都能把心里头的心事放下,不会再如以前那般事事都要强了。   等父子两个沐浴更衣,一家三口便坐到一起用晚膳。   这几日颜青画有些嗜睡,早晨就不陪着他们早早起来,因此这一顿晚膳是他们难得的阖家欢乐时刻。   别看荣宏渊在外面那么严肃,到了父母面前就又是乖巧可爱的小儿子了,一顿饭把母后哄的高兴极了,就连荣桀也不由夸赞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荣宏渊便高兴起来。   因着侯儒劝了劝,他自己也大概揣摩了几分意思出来,便也跟着松了口气,只要父皇母后无事,他便很少操心别的。   一晃一月过去,转眼就到了盛夏。   这会儿他们一家子已经搬到玉泉山行宫避暑,荣桀特地挑了个日子,把皇后的喜事昭告天下。   十年过去,皇后娘娘再度有喜,皇家又要添丁了。   荣宏渊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颜青画正半靠在贵妃榻上,一针一线给他做里衣。她手艺一直没什么长进,好歹针脚细密,简单些的里衣也能做的很好,荣宏渊每每穿的十分珍惜。   无论做的如何,这到底是母后一片慈母心肠。   荣桀坐在窗边吃茶,见那小子凑在媳妇身边逗趣,自家媳妇也笑意盈盈,不由有些吃味。   他轻咳一声,也不管有的没有的,直接说道:“渊儿,告诉你件喜事。”   荣宏渊转过身体瞧他,一脸迷茫。   荣桀便笑了:“你要做哥哥了,高不高兴?”   这一句话,可把荣宏渊说蒙了,他眨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然而,出乎荣桀和颜青画的意料,这个一向要强的长子,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仿佛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似的,他趴在颜青画膝头,哭的不能自己。   颜青画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荣桀别过头去,喉咙发堵,终究没说什么。   只听荣宏渊小声说:“母后,真好。”   颜青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哽咽道:“以后便有弟弟或者妹妹陪你玩了,渊儿应当开心才是。”   荣宏渊还是没抬头,他哭着说:“开心,儿子很开心。”   八个月后,皇后自坤和宫暖春阁诞下一对双凤儿,儿子是哥哥,女儿是妹妹,母子三人均安。   荣宏渊跟在父亲身后,趴在摇篮前看自己的弟妹。   他们小脸红彤彤的,也皱巴巴的,胎发却很黑,瞧着就健康。   荣桀悄悄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他们是你的弟妹,是你的骨肉至亲,也会是你最能依靠的家人。”   荣宏渊认真看着他们,终于笑起来:“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