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掌中宝》 作者:雪花肉 文案: 宝瑜是苏大儒的老来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一朝家道中落,宝瑜差些流落街头。 好在衡阳王赵蔺及时赴约,带走了恩师掌中珠。 从此把小祖宗养在膝下,如珠似玉地娇宠。 不料无心插柳,小闺女杏眼含泪,噘嘴不乐:“赵蔺!你这老家伙到底何时,能坦然说心悦于我?” 老干部作风清心寡欲男X娇气任性天真女 阅读需知: 1、本文1v1,有年龄差。 2、男主后期登基,前期藩王。 3、架空,所以谢绝考据,勿扒! 4、甜。 5、女主苏,无脑,无逻辑,不喜点X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甜文 爽文 主角:苏宝瑜 ┃ 配角:赵蔺 ┃ 其它:赵苍 第1章   雨渐渐下大了,黄豆大小的雨珠啪嗒啪嗒往下落,把外头回廊边的芭蕉叶儿打得唉声叹气,朱红的廊柱也蒙上了细细密密的雾气,一切琐碎的声音皆被雨声覆盖,叫人朦胧着听不真切。   花厅里几个姑娘为在一块吃茶闲聊,有有两三个靠在一道喁喁细语,声音仿佛带着闺中少女娇软的香气。   赵媛拉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少女,嘴里叽叽喳喳笑说着些家常趣事。   她身边的少女身着淡紫色刻银丝石楠花褙子,下身是一条竖纹浅色罗裙,一张脸白皙细腻,脸上带着笑意,静静听着自家表妹的声音,时不时含笑点一下头。   赵媛拿了放在一边的甜白瓷茶盏,轻啜一口,拿了帕子抿一下,才笑道:“得亏她今儿个没来呢,不然可把这难得的小聚,搅和得不成样儿了。”说罢,她眼里露出些嫌恶,但并不明显,很快便收了回去。   江淑容一早儿便听闻那位小姐的名声许多趟了,只从来无缘见到罢了。听闻衡阳王把那个姑娘宝贝得很了,不论是学课也好,学琴也罢,都是亲自教学。而向来威严冷淡的老王妃也把那个姑娘视如亲孙女,即便是赵媛这般大房的孙女,也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江淑容听着赵媛又编排那位姑娘,倒也不阻止,白净纤细的手握着莹润如白糖的瓷盏,一双翦水秋瞳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四周皆静下来,外头的雨声愈发清晰,姑娘们仿佛也不说话了。   江淑容这才抬起头,却见门边站着一个淡紫衣裳的少女。那姑娘把手中的油纸伞交给一边恭敬侍立着的丫鬟,一双明亮如春的杏眸一眼,便对上了江淑容的。   她眼睛一亮,小步上前,走得却不慢,在江淑容面前站定了,才对着赵媛不紧不慢一礼:“媛姐姐好。”   赵媛露出一个笑:“这不是阿瑜么?我还道是你今儿又不来了。”   阿瑜嗯一声,从容道:“本是起晚了,外头雨大,身子乏力便不想过来的。”   她眨一下眼,露出一对梨涡,笑眯眯道:“不想听闻江姐姐来了,即便再是乏力难支,我也要来瞧瞧的。”   她说着又对着江淑容一笑,雪白面颊上皆是欢喜之色,仿佛她与江淑容很熟似的,满眼都是亲近之色。   江淑容见她如此,自然不好摆出生疏的样子,只得也露出三分笑意,语声柔和夸赞道:“这便是瑜妹妹罢,果真生的一副金玉样的相貌呢。”   话虽是赞叹,但是在场的姑娘都非是傻的。   知晓要私下一道吃茶小聚,众人在穿着衣饰上皆挑的是寻常料子,即便是衣裳的颜色,也皆与旁人的喜好避开,不然若真是撞上同色又相类的,也不知多尴尬。   这宝瑜姑娘是后来的,而在王府里头过活的,又谁没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会不命人小探一番?   她刻意与江淑容穿差不多的衣裳,说不得便是故意的。   阿瑜的皮肤雪白莹润,一双杏眼明媚灵动,笑起来像是个小仙子,粉嫩的唇瓣微微一抿,便是酥软可人的样子。反观江淑容,长相是不错,肤色也白皙,与宝瑜却是不能比。   阿瑜也回以一笑:“哪里,江姐姐才是花容月貌,阿瑜慕名许久了。”   江淑容是衡阳有名的才女,而在才女里头又数长得不错的,于是在闺秀间很是有盛名。   江淑容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了。   阿瑜并不觉得尴尬,反倒再走进了些,又凑着说起话来。一边的赵媛实在瞧不下去了,微微皱了眉道:“阿瑜,我与表姐还有些话讲,你一来便打断了咱们,是否有些不妥当?”   寻常闺秀之间也甚少会用这般言辞的,向来是温和浅语,只赵媛与宝瑜相处久了,自然知晓,同这位讲话,若是客气些,她还真不当回事了。   可若是不客气些……   宝瑜抿嘴一笑,坐在一边撒娇道:“也不是,我就是想瞧瞧,传言中会嫁给蔺叔叔的姑娘长甚么样子。媛姐姐可不要怪我了……”她说着又有些委屈,拿一双水润的杏眼瞧着她们俩,并不说话了。   赵媛目瞪口呆:“……”她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还是不会同苏宝瑜讲话呢!她这么说话,叫人怎么接!   她与宝瑜处久了,自然知晓宝瑜不是无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   今天一进门,就是冲着自家表姐去的!   江淑容很少见到这样说话的姑娘,不由愣住了,回过神才蹙眉道:“苏姑娘莫要这般说话,我与王上并不相识,又如何受得起这般编排?我劝姑娘还是多读些圣贤书,如此才不负王府养你一遭。若是成日说这些话,也实在太遭人嫌。”   女儿家的名声事大,若是江淑容不义正言辞些,只怕要给她连累了去。   宝瑜起身,对着江淑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揶揄道:“江姐姐反应怎地如此大?我又没说甚么,更不曾编排您与谁有私,并且也不准备到处嚷嚷,您看您这一声声的,四处姐妹们皆瞧着您呢。”   江淑容这才意识到,四周几位王府的小姐都转头看着她们,一个个的面色也不明朗,就是几双眼睛里皆含着探究。   她有些生气,早就听表妹说,这位寄住在王府的姑娘性子不多文静,只一张脸长得漂亮,旁的可以说是一无是处。这姑娘虽不曾及笄,年纪不大,却还与衡阳王走得很近,虽无人敢说甚么小话,私下里觉着不妥当的比比皆是。   江淑容心里憋着气,却只得也拉着宝瑜的手,作一副友道的样子,面上挂了笑模样,亲切得不成。   于是四周众人也便回过头,继续叽叽喳喳说笑去了。   宝瑜却不肯给她拉手了,转眼又一把抽开自己的手,对着她轻声道:“今儿个便不奉陪了,江姐姐好自为之罢。”   说着,她又对江淑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有些微的恶意,却仿佛只是单纯天真的不喜。   身边的佩玉为宝瑜撑开油纸伞,小心扶着她走出花厅。   宝瑜从她手里头接过伞柄自己撑,走出了回廊,踏着青石板一步步漫步目的地往回走。她撑伞撑得很不用心,没走多久裙摆便湿了一块,肩膀上的绸缎浸湿了,也有些微的深紫色氤氲开来。   回了老太太的院子,宝瑜刚进门便给佩剑逮了个正着。   佩剑性子泼辣些,见着自家姐儿这般,心里头便给憋出气来,只皱着眉头同宝瑜身边的佩扇道:“你怎地照顾姐儿的?没瞧见这都淋着雨了,等会子还不冻着了?!到时候瞧我不把你打发了去!”   佩扇性子柔和,也只低着头不说话,倒是佩玉瞧不下去了,把佩剑一指头拉开:“姐儿自家不乐意咱们就近跟着呢,你可甭再说佩玉了,便是我也拿这小祖宗没招。”   宝瑜待她们好着,如此说上两句也不以为意,只就这佩环的手吃了温热的姜汤,才回过神来,指着碗碟道:“谁送来的?”   佩环道:“是老太太那头叫温着的,说是您一回来,便端上来与您吃。”   宝瑜捻了一块深红的蜜饯,放在舌间尝着,酸甜的滋味满眼开来。她眯起眼睛,哦一声道:“那你去回了老太太,只说我已回来了,现有些疲乏了,先睡下了。”   旁人倒还好,只佩剑听了她这么一说,立即挑了眉头道:“姐儿,您是不是又闯祸了?”   她家姐儿身子弱,可却是即便没精神,也要挤出精神气儿来做些甚么的,可不爱病歪歪靠榻上。能叫宝瑜歪榻上的,除了闯了祸,便是要给逼着学课。   宝瑜不答,只由着佩扇适合着洗漱了,便歪在架子床里头,合着眼仿佛是睡着了。   几个丫鬟皆退到了外间去,佩玉这才道:“姐儿之前,刚把江家姐儿给得罪了。先头巴巴的穿了同人一般的裙袄去,又说了些任性话,如今才怯了气。只咱家姐儿便是怯了,也不肯说的,可不就歪床上去了。”   佩剑也没说什么了,自家姐儿的性子她自是了解,若非是真的不喜欢,也不爱胡乱得罪人。   只她们这姐儿,自小给主子娇纵着,待老主人……没了,又给衡阳王宠纵,便没人真儿个敢与她甚个教训吃。   与宝瑜想的不同的是,隔日也没人找上她。老太太还是笑呵呵的样子,见了她宝爱得不成。   而蔺叔叔也没有来。   宝瑜想着便靠在窗边,有些恍神。从前她任性些,他总会耐心教,告诉她阿瑜不可这般,不可那般,这样不对,那样亦不好了。   可现在他或许都厌烦她了,就连同她讲话都懒得。   然而她没有纠结太久。   今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便见着他在与老太太下棋,老太太边落子便絮叨些甚么。男人眉眼轻垂,唇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却并不多语,修长好看的指尖捻着一粒光滑玉质的棋子。   宝瑜站在帘子外头,抿着唇不知怎么讲话。   他执子落定,声线低沉优雅:“站着作甚,进来。”   宝瑜于是磨磨蹭蹭提着裙摆进去,乖巧地坐在一边。她雪白的面颊上有些婴儿肥,瞧着就像个不谙事的小囡。 第2章   宝瑜坐在一边,等他同老太太下完了棋,便起身行礼。   老王妃戴着一圈绛紫色双喜纹抹额,巧妙的遮住了大半泛白的鬓发。她的脸有些富态,只一对眼睛却是清明锐利的,平日里同人讲话,皆是慢条斯理,审视而威严的样子。然而她待宝瑜从来都含着三分笑意,和蔼可亲的像邻家的老奶奶。   老太太见着她,心里头很是喜欢,便含着笑把小姑娘招来逗:“阿瑜这是怎么了,今儿个怎的话也少说。”   宝瑜想起前日里头自己冲动之下做的事,也有些脸红,抬起头来对老太太笑出一对儿梨涡:“老祖宗不是在同蔺叔叔下棋么?阿瑜对棋道生疏得很,故而不敢插嘴的。”   老太太指着棋盘笑道:“你蔺叔叔这几日事忙,好容易来这儿陪着我下两盘棋,却又次次都赢,却是没意思的紧。”   宝瑜对她眨眨眼:“老太太不若同阿瑜下两盘,不就找回来了!”身后仿佛有一条绒绒的圆尾对着老太太可劲儿摇。   一边的衡阳王开口,声音低沉:“今次的大字,可交了?”   宝瑜顿时便蔫了,这两日她心情不好,写是写了,但叫人一瞧这字形,便觉得不够精神饱满。若是交给蔺叔叔瞧了,他是不会说什么,顶多便是拿笔给她圈几处不足的,可仍旧叫她害臊。   她于是摇摇头,声音软绵绵的:“前日我回屋子淋了些雨,吃了姜汤后虽无事,却还是有些精神不好,写得字儿也不够用心。我今儿个归去再认真写几张,赶明儿就给您送去。”   阿瑜同衡阳王相处,是有些害怕的,他虽从不曾对她说甚么严肃教诲的话,一言一行却很是深沉,一双眸子云淡风轻,从来叫人瞧不出喜怒,可只他想叫她知错,有的是可怕的法子,压根不需要费神说教。   于是阿瑜想起自己犯错,便能立时想到他,接着便有些害怕起来。   他结果婢子递来的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修长的手指,淡淡道:“怎么淋雨的,嗯?”   宝瑜心想,自个儿总不能讲,是我巴巴儿地跑去把江家小姐嘲讽一通,一时热血翻涌,满脑子都乱糟糟的,便没有好生撑伞罢?怎么想这通话讲出来都是不妥当。   可是不说实话那就更糟糕了。   她还是小心翼翼道:“就是……伞没撑好,雨太大了。”   他淡淡瞧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对老太太道:“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理,便不多陪母亲了。”   老太太点点头,简略说一句:“你自个儿当心着身子。”   宝瑜看他走了,心里的大石头便落了地,转眼便与老太太讲起话来,皆是些家长里短的事体,左不过便是东扯一些,西拉一些,给老太太解解厌气。   老太太平日里积威甚重,小辈们在她面前也只有夹紧尾巴的份儿,只有宝瑜身份特殊些,既能够与她道家常,不用避讳,性子也纯然讨喜,并不怕她。   老太太想起一件事,只抿嘴笑道:“再过两日,便是二房老太爷的生辰,这趟算是整岁,故而有几个你没见过的亲眷也要归来的。”   宝瑜想了想,便知晓是谁了,心里也叹气,王府这些人事也是够烦人的了,这下子又来几个,也不知是甚么性子的。不求能处到一处去,只不要再多个赵媛这般的,日日吹胡子瞪眼便好。   老太太又带着她一道用了些甜食,宝瑜喜甜,从前在家时每日爹爹归家皆会给她带一份甜点,有时是酥饼甜糕,或是藕香团子之类的。而老太太恰巧也喜欢这些,于是二人便常常一道用着,有同好相对,吃得也香甜。   用了美食,丫鬟端来漱口茶和帕子,两人梳洗一遍,老太太便把阿瑜的手握着,轻拍两下笑道:“你来王府也快两年了罢。”   宝瑜点点头,嗓音轻柔道:“是,两年前来的。”   老太太眯眼笑,和蔼道:“我也知晓,王府里的女眷们,心思各异,并不单纯。比如阿媛罢,性子尖锐些,待你便多有些不礼。你也莫要在意她,都是小孩子家的玩笑话,放在心头也不利修身。”   阿瑜大大方方看着老太太,抿嘴一笑道:“媛姐姐不过与我闹着玩儿的,哪能当真呢?”   老太太呵呵一笑,拍拍她的手。   出了老太太那里,阿瑜的心跳才渐渐缓下来,拿略带冰凉的手捂住微红的面颊。   爹爹去世前,才提起关于她与衡阳王的旧事。   她不晓得那件事儿老太太是否知晓,又是怎样看待的。至于蔺叔叔,她便更加无从知晓他的看法。   只是,自从她知晓后,再也没法以晚辈的心思待他。   最近天色暗得晚些,外头的天光依旧很明朗。宝瑜一身水红色掐丝云锦褙子,下身一条月白竖纹裙,脑后绾了一对花苞,簪上几颗精致的金丁香,露出一小段带着少女气的纤白脖颈。老太太屋里的小丫鬟百灵把笤帚一搁,撑着下巴艳羡道:“瑜姐儿可真是好看啊,将来若是大了,也不知怎么美呢!”   另一个稍大些的把笤帚往她手里一塞,竖着眉道:“主子的容貌可是咱们能议论的!还不干活去!”   小丫鬟在她背后吐吐舌,老老实实拿着笤帚洒扫起来。   阿瑜还未走到院里,便遇见了过路的赵宏逸。少年人长相清爽,一身宝蓝色直缀,腰间挂了一枚玉佩,远远的对她一礼。阿瑜并不慢待,也回一礼,点点头便离开。   赵宏逸是大房的长孙,与她年纪是一般大的,只他父亲赵茁却是老王爷的妾室所出,索性老王妃贤惠,一向把他视如己出,待赵茁与江氏所出的一子一女皆很好。   然而赵宏逸的母亲江氏与宝瑜之间却很是微妙。   宝瑜并不傻,相反旁人一句话里几个弯弯绕,她都能察觉出来。江氏待她不算冷淡,却能叫人很不爽利,像是喉咙里卡了跟刺儿似的,难受至极。   她琢磨一下,也懂了江氏为何不喜她。   她自家身为外姓女,无缘无故的寄住在王府里头。老太太身为江氏的婆母,待宝瑜一向很不错,言语里头大有拿她作自家人瞧的意思。   江氏这人吧,心眼不大,又敏感多疑,只怕嫡母是要把宝瑜这寄养的姑娘,嫁给自己所出的宝贝儿子宏逸,而她心里是看不上宝瑜的。   长得好看能顶甚么用处?瞧这样子便是家世单薄的,自然配不上她那宝贝儿子。   连带着,江氏所出的赵媛也待宝瑜很是不喜。只江氏已是年长妇人,那点心思要藏还容易些,只赵媛待阿瑜的厌恶,却怎么也掩饰不去的。毕竟在她眼里,自家哥哥是清风朗月的少年郎,在世家子里头也拔得了头筹。而宝瑜不过是一介孤女,敢对哥哥起心思,连带着撺掇了老太太,实在其心可诛!   阿瑜无所谓她们怎么想,横竖离江氏一家远些便是了,实在不成了,论牙尖嘴利又谁比不过谁呢?   然而她这一路走得也不顺畅,不想见的人真是一个见一个,想想也真是触霉头。   赵媛带着江淑容远远的走上前,环佩叮当,香粉味扑鼻而来。她对着宝瑜挑眉道:“我道是谁呢,阿瑜妹妹刚从老太太那头回来罢?”   阿瑜嗯一声,看着她并不说话。   赵媛却拉着江淑容的手笑道:“正巧呢,我要带表姐去给老太太请安,这几日表姐留宿在王府里头,老太太也没少照拂着她。不过表姐过两日也要归去了,到底家里人还盼着,唉,不能多留了。”   赵媛这话讲得戳人肺管子,知晓阿瑜没了家里人,又留在府上受着老太太照拂,才拿了江淑容比对。若是旁的姑娘,早就被她讲得暗自神伤了。   阿瑜的梨涡露了出来,嗯一声道:“那快去罢,媛姐姐也真是,这个点儿才来寻老太太,难不成真儿把老太太那头当自个儿院子啦?我瞧着老太太一日里也没怎么闲着,可实在是心疼。”   赵媛与她说嘴,便没几次成功的,心里火气,却给一边的江表姐轻攥了袖子管,只好偃旗息鼓。   赵媛拉着江淑容,轻哼一声也转身离开,嘴里头还说了两句不清不楚的话:“现在嘚瑟得紧,到往后早有人来收。”   江淑容柔声对她道:“我瞧表妹仿佛不喜欢这阿瑜姑娘,不知是为何?”   赵媛边走边道:“她是个孤女,来历也不明朗,性子却格外不好相处,不说是我,你瞧着王府里哪个与她格外相熟的?”她自然不敢说是哥哥的原因,更不敢扯衡阳王和老太太,故而只能把性子拿来说事。   江淑容唇角含笑,点点头道:“再怎样也是姐妹道理,阿媛你且听姐姐一句,莫要与她计较了。她不过是个没身份的姑娘家,将来能有甚么前途呢?你是王府的姑娘,不论怎样,也会比她过得好,何苦赔上自个儿与她计较?”   她自个儿也是世家出身的,之前苏宝瑜与她说的那些话,还有隐隐挑衅之举,虽然令她气闷,心里头比较一回身份差距,便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白玉如何能与顽石相击?玉是要给人妥帖珍藏的,而石头却遍地皆是,早晚叫人一脚踢开。   赵媛听着,虽不以为然,还是笑道:“表姐说的是,还是姐姐瞧得透彻些呢。”   江淑容不了解王府,可赵媛了解啊。父亲再怎么得脸,也是个庶出,母亲从小就教诲她,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老太太怎么想的?万一真的把苏宝瑜嫁给她哥哥,也不知怎么丢人呢! 第3章   再过两日,便是二房老太爷赵选阳的大寿,此番是整寿,故而难免排场大些,便是二房外放在江南的蕉二老爷,也要携妻子来贺寿。   这王府里头不说子息旺盛,但也并不单薄,一家子上下几十口人,里头弯弯绕也多着。于是阿瑜多数时候很少掺和这起子琐碎,便连宴席也甚少参加。   不过这趟到底不同,二房老太爷是老王爷的同胞弟弟,如今老王爷早去了,若论王府里头除去衡阳王,谁的威信最大,定然是二老太爷。他的寿辰,的确十分重要。   寿宴那天,阿瑜虽不精心打扮,却也并不懈怠,一身玫瑰紫遍地缠枝芙蓉花褙子,发髻上头零散插上润泽的粉珍珠,衬得一张莹白的面孔更加娇美。   宴上女眷是一处,男人们又在另一处,拿了山水屏风隔开,只闻声响,不见其人。二房蒲大太太秦氏端起酒盏笑道:“今儿个是公爹做寿,亦是全家的喜事,弟妹也有好些时日不归来了!我这等啊等的,终是沾了公爹的光,可等着你们了!”   秦氏的年岁,是府里媳妇儿中最年长的,平日里也多与江氏共理族务。到底江氏是个庶子媳妇,即便长房没旁的媳妇儿了,而衡阳王亦属长房,可照着规矩也不可叫她一人管家,于是老王妃便做主,叫了秦氏来一道管家。   故而秦氏在女眷之中相当吃得开,便是老王妃也待她很是亲近。   宝瑜之前都坐在一旁,多吃少说,现下也抬起头来瞧。秦氏旁边的妇人瞧着眉目冷清秀美,一双丹凤眼稍稍上扬,朱红的小口微翘,露出两分笑意道:“嫂嫂可折煞我了,咱们又何尝不念着各位亲眷呢?”说罢饮下一口酒,眼下红晕微现,醺醺然醉态不失风雅,美不胜收。   此妇是蕉二老爷的妻子梅氏,生的冰肌玉骨,眉目如画,连带着她生的女儿赵婂,亦是一副天真娇憨,龙女似的模样。只这梅氏却是蕉二老爷的续弦,即便有国色之姿,传闻蕉二老爷与她也不甚亲近,只相敬如宾罢了。   宝瑜瞧着梅氏的样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梅氏瞧着十分年轻,可见这几年保养得很好,只是她的模样实在太过眼熟了,令她有些惊诧,回过神来,却又有些莫名。   梅氏察觉到宝瑜在瞧她,亦转过头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并不在意,只是示意身旁的丫鬟给女儿布菜。她的闺女赵婂回王府这一路上,皆不曾多进菜,大夫只道是有些水土不服,可小姑娘面色苍白着,瘦伶伶的样儿,叫她与赵蕉心里头皆有些担忧。   宝瑜回过神,也便不瞧了,心里不知在想些甚么,只默默吃菜。席间是长辈的地儿,即便是平日里最聒噪的赵媛也不敢多话,如此便更加轮不上她了。   吃了宴,下午便要去看戏。阿瑜便想装个病,不去也罢。于是茶只吃了半口,她便蹙起眉,似是在强忍着甚么。   秦氏瞧见了,便询问道:“瑜姐儿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意?”   阿瑜面色略带出些苍白怔然,只摇摇头道:“不碍事,昨日夜里偶感风寒,今儿个起来当是无事了,不想现下却又有些头昏。大奶奶且莫要管我,坐一会子便好了。”   秦氏收了筷子,对着身旁的婢子吩咐道:“你去服侍瑜姐儿,带她回屋歇着罢。”   又转头对阿瑜和善道:“阿瑜啊,你且先归屋去,我自会告诉老太太,不必担忧,明儿个我再使人给你送些燕窝去。”   阿瑜也不推辞,只由着佩玉扶着起身一礼道:“麻烦大太太了。”   阿瑜出了院门,便转身对秦氏派来的丫鬟道:“你且归去罢,这儿离老太太的院子不过几步路,叫你跟着,我反倒不好意思了,你还是回去伺候大太太罢。”那丫鬟听罢也不敢忤逆,只细细的嘱咐上两句,便恭敬退下。   阿瑜其实也并不想回院子,调头便向着王府里头的重华洲上走。她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蔺叔叔了,现下过去吃盏茶也是好的。   身边的佩环声音细细柔柔道:“姐儿,今儿个是二老太爷生辰,王上或许不在。”   阿瑜在青石板上一步步走着,笑出一对梨涡:“不管他在不在,我都要去吃盏茶。”   佩环与佩玉面面相觑,皆不出声了。   只有阿瑜微微垂下杏眼,抿了唇。他若是不在,那也是好的,她就不用面对他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了,那些小姑娘的心思,在他眼里该是多丢人啊。   尽管这么想着,她还是很想见到他,心里既慌张又雀跃。   王府的布置很是奇特,整块地域的中央是一条明净的湖泊,正中是一座小岛,上头碧瓦重檐极是风雅,然这么些亭台楼阁却只住着一个人,便是王府的主人衡阳王。只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随意出入,譬如若是秦氏那样的掌家夫人想上岛,都要先命人去禀了王上的管事。   然而阿瑜却出入自由,因为她平日里隔开些日子,便会去衡阳王那头学课,于是便得了一些特许。   蔺叔叔平日里在哪里歇息,或是在哪里处理公事,完全是瞧心情的,于是她一来,便找了管事的。   管事的叫赵忠,一家子皆是王府的世奴,他是自小便跟着衡阳王的。然而此人也十分油滑,王上不让说的事体,他是决计一个字也不透的,今儿个苏姑娘不该来,那她便是来了,也找不着王上。   赵忠对宝瑜一礼,笑道:“阿瑜姑娘,王上今儿个并不在府里,您怕是要空跑一趟。不若留下来吃些糕点再走罢,前些日子厨子将将研出一种新鲜的甜食来……”   阿瑜在王府住了这么些日子,到了今日也不可能再给他骗了,只拨弄一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杏眼亮晶晶的,展颜一笑道:“不必!那我四处转转总行罢?”   赵忠深知这位姑娘的性子,你不同她来硬的,她也对你笑眯眯很是和善,然你若对她不近人情,说那些稍重些的话,她立时便能把整间屋子都拆咯!   于是他和善道:“自然可以,从前王上便说过,这重华洲上您可随意走动。”   宝瑜瞧都不瞧他一眼,转身便带着两个丫鬟走了。   赵忠:“……”谁说他不艰难?王上近些日子来,对这位姑娘是有些生疏,只真说生疏罢,实则也未必。他这当下人的,夹在当中也是满头大汗的。不过总之啊,这小姑娘还是太年轻了些……   佩玉手上端着个小盘子,盘里有三只小巧的玫瑰馅包子,雪白的面皮上烙了精致的梅花印。阿瑜慢慢抄小径走,她记得往南边有一片香雪海,尽管现下的季节或许花都未开,只她就是很想去瞧一瞧,或许蔺叔叔也在那儿。   她捻了一只白嫩嫩的包子,在嘴里头一咬,便流出浓郁温热的玫瑰馅料,顿时口舌生香。走着走着,阿瑜的脚步一顿,微微眯起杏眼,咽下口中的玫瑰流心后,便直视着前头路边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丰满韵致,弯下的柳腰纤细不盈一握,胸前却是鼓囊囊的,挺翘饱满。那一身水绿镶边云锦褙子,更是衬出她肤色白皙娇嫩。女人正弯着腰摘花,而她身旁的婢女则是提着篮子,在一旁带着笑与她说着甚么。   两方主仆离得那样近,但那女人和她的婢女却恍若未见似的,自顾自摘花说笑。阿瑜顿了顿,便提步上前。   一旁的佩玉上前,对着这对主仆一礼道:“我家姐儿今次上洲,倒是头一次见到您,不知您是何许人?”   这女人转头,露出一张潋滟娇媚的面容,对着她的侍女一点头。   那侍女才上前对着宝瑜一礼道:“我家主子是王上的妾室,不知姑娘是?”   阿瑜心里头微微一空,却对那女人露出笑容道:“我姓苏,是寄住在王府的。”   女人淡笑点头,转身带着婢女要回去。   佩玉皱了眉道:“且住!我家姐儿与您说话,您又怎能一言不发背身便走?是否有些不知礼数?”   女人脚步一顿,她的婢女却回身礼道:“我家主子不爱与人说话,便是见了王上,也不太言语。”   佩玉只觉自家姐儿给怠慢了,于是还要再说,却叫阿瑜制止了。   阿瑜看着女人优雅纤细的身形,声音清脆道:“看来她是有些心疾,也罢,我们走!”   那婢女有些愕然,这姑娘先头还和善得很,现下顿时便翻脸。   她身边的女人只是露出恬淡的笑来,轻声自语道:“果真若王上说的,是个脾气犟的。”   女人又对婢女轻柔道:“走罢,再过一会子,王上该来院里了。”   阿瑜走路的速度快了不少,面上虽瞧不出喜怒来,可佩玉却是瞧得出的,自家姐儿定然心里头不太舒服。   她跟着姐儿这些年,又如何不知姐儿的心思?而若是没有那件事,或许姐儿现下对她的蔺叔叔,还没有这样的感情。   佩玉有些心疼自家姐儿,于是便柔声劝道:“姐儿且慢些走,咱们缓着些走……”   宝瑜却摇摇头道:“走快些罢,我有些想归去了。”   却听见赵忠的声音,恭敬道:“瑜姐儿,王上请您去蓬莱院。” 第4章   绕过一丛假山和精致的小花园,阿瑜便到了蓬莱院。   说是说蓬莱院,实则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子,阿瑜从来也没来过这头,便是从前,也是不晓得的。   不过这很正常,赵蔺理事休憩之地并无固定,所以他身边侍候的人也便很习惯了。   阿瑜这会儿又有些忐忑了,她冒冒失失来寻他,临了了仿佛并无甚么事体可说的,如此若是见了他,岂不是十分丢人尴尬。   她进了门,便见他在书案前长身玉立,凝神执笔写字,而他身边还站着之前那个女人。那女人已然是换了身素白色的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捏起袖子给磨墨时尽显风流体态。   赵蔺落下最后一笔,便抬起眼,露出一双温和沉静的棕黑色眼睛。他肤如玉质,鼻梁高挺,白衣广袖风姿洒然。男人的声线低沉优雅:“阿瑜既来了,何不坐下。”   宝瑜趁着他低头,偷偷瞪了眼那女人,轻哼一声坐了下来。他这儿的椅子很高,她坐着竟脚也不能着地,只觉自家在他面前便像个小孩子,不由又站起来。   赵蔺也不管她,继续写完一幅字,才把笔搁在瓷架上。他拿身边女人递来的帕子缓缓擦拭修长的指节,淡淡提醒道:“今日是二老太爷生辰。”   阿瑜干巴巴看着他道:“我不想去看戏,故而称了病。总想着归去歇着也是无聊,便想来找您的。不成想您有佳人在侧,大约嫌我得很。”她说着一双杏眼扫了白衣女人一眼,又亮晶晶瞧着他。   他倒是轻笑一声:“你们这些小姑娘,每日满脑子想的便是些奇奇怪怪的事体。也罢,你学茶道也有些日子了,今日不若泡一壶茶来,如何?”   阿瑜自小便跟着她父亲苏逡一道,虽说苏逡娇纵她,在性子上并不拘束,可在书法茶道上头却也没忘记手把手教学。若真的说才女,恐怕即便是那位名满衡阳的江姑娘,也未必比她全才。   只阿瑜并不是爱争强好胜的性子,她的那点倔强古怪,皆付诸于在意之人,论旁的事体大多能躲便躲,不能躲的便直来直去,单刀直入了。   这亦是偶尔让赵蔺头疼的地方,也不晓得苏逡到底怎么养的闺女,这性子竟是教不好了。她惹出的那点麻烦虽小,却并非能消弭的,大多也要他私下给她打点。只可惜这小人并不知晓,只当是大家皆是当场现报的爽快性子了。   这是他近日来头一趟温和无比的同她讲话,阿瑜不由眨眨眼,抿出一对娇俏的梨涡来,豪迈道:“好!”   她有歪头蹙眉道:“那可还要借蔺叔叔的姬南泉水一用了。”   这泡茶之道,虽说技艺极为要紧,然而水源之好坏,也关系到泡出来的茶水是否了无杂味。王府里有一口泉眼,汩汩流出清冽的冰泉来,听闻这口泉是与衡阳边界的雪山相连,故而产出的泉水也格外清甜甘冽些。偶尔王府宴贵宾,难免掌事的夫人们也要来问王上讨要一壶泉水,不过给不给向来看赵蔺心情,因着泉眼极细小,故而这水也非是取之不尽罢了。   赵蔺一笑,挥手示意仆从给阿瑜取来。   待阿瑜取了赵蔺常用的茶具,跪坐在茶几前,烧水、烫壶、分茶、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面容沉静,如同皎月柔婉动人,却不失大家气派。   她这般模样,倒与平日里一副不懂事的样子相去甚远,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衬托得一张秀美的脸愈发莹白,纤长的睫毛随着动作微颤,令她看上去有些柔弱起来。   当她抬起头,还是原本那副模样,一对梨涡笑眯眯的,杏眼亮晶晶的像个不懂事的小孩:“蔺叔叔,泡好啦!”   赵蔺把玩手中折扇,点了一旁的溪奴:“你也品品。”   宝瑜一下就不高兴了,一张巴掌大的脸耷拉下来,不乐道:“蔺叔叔这是作甚啊?我的茶,旁人可不容许吃!”   赵蔺当她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闲闲反问道:“你这茶水是我供你,茶具是我的,茶叶亦是我的,又如何能称是你之物?”   宝瑜没话说了,想哭又哭不出来,委屈巴巴的,先头的喜气顿时没了。   赵蔺端起一小盏茶,轻抿一口,睁眼道:“有进步,不错。”   宝瑜还未来得及高兴,一边白裙的溪奴红唇微翘,淡道:“茶是好茶,香味醇厚,茶汤碧绿……可是,泡茶之人,心不静,气不绵长,意境不甚高雅,却使得茶汤少了半分意性。”   宝瑜觉得自家要给气岔气了,蔺叔叔都夸她了,这妾室还如此不识趣,实在叫人厌恶!   她袖手一旁,声音软糯,可言语却很冷漠:“蔺叔叔都说我的茶好,你又何从置喙?”   溪奴看了赵蔺,见他并无说话之意,才微笑道:“你蔺叔叔夸你,是因为你的确有所进步,我却是按着真正的茶道之准评判。何况,阿瑜姑娘也该收收心胸才是啊……”她话没说话,赵蔺淡淡瞧了她一眼,接着她便住了口。   阿瑜只听到溪奴讲话了,心里头一阵火大,气得要掉金豆子,赵蔺不过淡淡道一句:“阿瑜,不可失仪。”   阿瑜这下真的要掉金豆子了,憋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哼……”转身便走,茶杯茶壶留在原地,也懒得再管。   赵蔺也不曾出去瞧瞧,回了身,只轻轻叹气。   溪奴倒是抿嘴一笑,垂下眼,遮掩住眸里的复杂情绪。   阿瑜出了门,便开始掉眼泪。她只觉得自己的表现十分糟糕了,明明可以做的更好的,无论是谦逊些受教,还是充耳不闻,都比被气成这样要好啊。   可是她偏偏做不到。   这个女人说,她是蔺叔叔的妾室,她瞧见这女子的身段,还有鉴茶品味,心里头便有些发怯,更加羞恼无措起来。可他竟然都不阻止!   她接下来三天,都不要理他了!   ……大字也不交了!   阿瑜归了院子,心里头的气仍是不顺畅,似有什么堵在胸口一般,叫她看见花瓶便想掼在地上,看见书籍便想撕烂了扔他那汪宝贝泉水里头!   ……然而她是真不敢!   若是叫他晓得,她回去乱发脾气,全无闺秀仪态可言,也不晓得要怎么说教,或是对她失望呢。她纠结半天,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脾气嘛,忍一忍,吃了饭不就忘了。   没等到吃晚膳,阿瑜便收到了赵媛的请帖,说是明日午膳,要请她与王府众位姐儿一道用。   递送请帖的佩剑蹙眉道:“姐儿,我瞧着这媛姐儿向来与您并不对付,她请您做甚么,十有八九没好事儿,不若您便称个病,推辞了罢,想必也无人敢说您甚么。”   佩剑这话不虚,从前府里头的小闺女不多,只有赵娢、赵媛与她罢了。三房势弱,连带着赵娢性子也软和,虽则与阿瑜关系不错,可碰上赵媛也只好和稀泥。而赵媛与她之间很是微妙,吃个点心都能瞧着四下无人打嘴仗。   今次府里又多出二房的两个姑娘,谁又晓得这两个姑娘是个甚么样的?依赵媛的性子,若这二房的两位皆是不爱惹事的性子,没人愿与她同仇敌忾,恐怕她也不会特意下请帖叫阿瑜过去了,不然万一丢人,岂不是很没脸子?   阿瑜却哼一声,杏眼半明半昧,斜靠在榻上:“管她如何?她若不给我好脸色,我非掀了整张桌不可,叫她们都喝西北风去。”   佩剑嗯一声,笑赞道:“不愧是我家姐儿,很是有老家主之风了!”   阿瑜笑眯眯赏她话梅吃,也就在她犟气的时候,才会被赞像爹爹了。她心里默默盘算着,那她爹是有多犟?!   佩玉瞪了佩剑一眼,冷道:“你还赞!姐儿有今日这娇纵的脾气,能不有你的功劳?”   佩剑含着话梅,嘟囔一句:“怎地怪我头上?最该怪的不是那位……咳……”   阿瑜还生闷气呢,闻言也瞪她一眼,眼神示意她闭嘴。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   阿瑜躺在床上,四周的灯皆灭了,只余下一盏床头小灯。   她自小便怕黑怕得要死,故而爹爹总是命丫鬟给她留着灯,这般她才能安心。可是爹爹走了,她也去了陌生的地方,却不怎么害怕了,这样的习惯却一直保留着了。   她怎么也睡不着,明明沉心静气了,脑子里头却总有纷杂的东西。她忽然想起那个梅氏,却又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想起她。   明明就是不相干的人吧?   第二日早起,她有些疲惫,一张小脸都略有些苍白浮肿。   佩玉给她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拿了小药瓶来,倒出三粒抚气丹给她吞吃了。   阿瑜生来先天不足,不过苏逡在她幼年时便有好生给女儿调养着,直到今次瞧着已然是健康红润的样子。只衡阳王与她们晓得,姐儿这身子,依旧算不得健康,只若是不得病,寻常时候都与常人无异罢了。   佩玉身为阿瑜身边侍女的领头人,性子极稳重,想了想还是同阿瑜道:“姐儿今日还是莫要去了,外头风大,又瞧着要落雨。您这昨夜一瞧便是没歇好,若是今儿个出去受了风,淋了雨,也不知回来还要怎么难受。若是叫王上晓得了,又该生气了。”   这番话给她家姐儿从各个方面分析一趟,只阿瑜听到“王上”,心里头又是一阵阵的辣醋味,昨日的脾气又差点压不住了,于是哼道:“蔺叔叔可不会在意这些,你瞧着好了。”   佩玉心里头无奈至极,却也只好给自家姐儿更衣。她家这姐儿,自家注意大着呢,她们做奴婢的,受老主子约制,不可强行左右主子的意愿。   若是姐儿真儿个要出去,她只得一是照顾好姐儿,二是先同衡阳王禀告一声,省得到时夹在当中被王上处置了。 第5章   宝瑜坐在绣墩上头挑首饰,而此时已是快到了开桌的时候了。   佩玉有些无奈道:“姐儿,这到底是应人之请,咱们可得稍早些去,才算礼待啊。”   佩剑向来不惯佩玉这般事事规矩,捧着首饰盒子给姐儿挑选,嘴上吃吃笑道:“佩玉姐姐也真是,往常咱们去得早了,每每都要坐冷板凳,你倒是不心疼!”   阿瑜挑中一对缠金丝珍珠华胜,细细巧巧的制成兰花模样,十分精巧雅致。她指了指,佩玉便小心托起华胜,给她佩戴在鬓边。   阿瑜对着铜镜照了照,笑眯眯道:“佩玉何必着急?我若是去得赶早了,还当我巴巴儿捧着她来了。我就是要掐着点儿慢悠悠去,我气死赵媛!”   佩玉:“……”   佩扇性子柔和,跪下身边给宝瑜换鞋,边温声道:“那姐儿今日可要收着些,到底二房的婳姑娘和婂姑娘皆在呢。你同她们不熟,若是忙着同媛姑娘斗气失了礼仪风度,那可叫人瞧笑话啦。”   阿瑜动动雪白圆润的脚趾,嘟囔道:“好啦!我亦知晓分寸呢,你们甭可劲儿拿我作小孩子看!”   佩玉扶她起来,同佩扇对视无奈一笑。   到了赵媛住的沉香院,阿瑜远远的便听见里头莺声燕语,一踏进门去便见里头三四个姑娘家围坐着,几个摇着团扇,又两个凑在一块儿看花样子。   赵媛斜了她一眼,嘴上哼笑道:“阿瑜总算来了,就数你最晚了!你可得想想怎么自罚。”   阿瑜在赵娢身边坐下,对她抿嘴一笑:“我便是最晚的,也并未迟到。求媛姐姐不要为难我啦。”说着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赵娢长相虽不惊艳,却十分温厚喜人,此时也笑道:“是啊阿媛,你且饶她一会罢。”   赵媛最讨厌她俩抱成一团的样儿,不由不耐道:“既阿瑜你不肯,那便算了!”   阿瑜瞧屋里只两张生面孔,便知年长清艳的应当是二房蕉二爷与原配的女儿赵婳,年幼些的,便是蕉二爷与现在的蕉二奶奶梅氏的女儿,赵婂。   她便上前礼道:“两位姐姐妹妹好,阿瑜昨日里身子不爽利,便不曾迎你们。”   赵婳眉眼艳丽,却有些冷淡,不过回礼道:“不知阿瑜妹妹身子可大安了?”   阿瑜笑眯眯道:“好多啦,我这身子总是这儿不爽利,那儿也不爽利的,比咱们衡阳的天气还多变些。”   赵婳一笑,垂头吃茶。   她妹妹赵婂倒是笑嘻嘻的,拉了阿瑜的手道:“我一早儿便听闻府里寄养了位姑娘了,原来是你啊!不知你家在哪里?你又甚么时候归去呀?”   她年纪小,又一张白皙的圆盘脸,讲出的话即便口无遮拦,也显得仿佛并无恶意。   阿瑜叹气道:“我已经没有家啦。我爹爹去得早些,若非蔺叔叔收留,现下也不知在何处呢。”   赵婂了然道:“原来你已是个孤女了,不知苏姑娘原本在哪儿住着呀?你爹爹走了,待你及笄了,也可搬离王府,回到老家去,这样岂不成全孝心,又令王府长辈免于负担呢?”   赵婂方才之言,只能说有些童言无忌,她几个姐姐也不好开口呵斥。只这话却有些过重了,王府长辈都不问询的事体,岂容她一个小辈说三道四?   赵婳是她长姐,自然是第一个说话。她皱了秀眉轻声呵斥道:“婂婂!不可如此说话!还不向你瑜姐姐道歉!”   赵婂噘嘴道:“她是谁的瑜姐姐!不过是外姓孤女,如何当得起我的称呼?”她说罢又撇过头去。   赵媛不过是看热闹,怎会为宝瑜说话,如今不过是躲在一边剥栗子,低着头不掺和。   而赵娢同阿瑜关系好,此时也急了眼,站起身同赵婂道:“婂妹妹,都是一家子姐妹,阿瑜又是老太太膝下养着的,你可不要再瞎说了,啊?”   赵婂看了眼阿瑜,见她袖手站在一旁,面色并不多难堪,不由有些气闷,又哼笑一声:“我不过是随意问问,你们皆帮着她,可见我这多年不见的小妹妹,是个多余的!”   阿瑜拿了果盘里的橘子,捏在手里把玩着,对着赵婂一笑道:“婂妹妹再怎么讲,也气不着我。一来,你觉得我是个孤女,无所依靠,可我却仍有各位姐妹为我担忧,替我出头,又何来无依?二来,我不过头一次见到你,待你无怨无恨,更加谈不上喜爱你,如此便不值得为你生气。总之呢,你于我不过是个路人,敬你是礼貌,往后我若无视于你,也请各位姐妹作证,非是我不知礼数,得理不饶人。”   她说着就近坐下,优哉游哉把赵媛剥开的几个栗子抓在手里,慢悠悠放在嘴里吃。   赵媛要被气死了:“……”   赵婂说不过她,她生来便是家里的明珠,爹爹娘亲疼爱,姐姐兄长亦不敢慢待,昨日听了赵媛那些话,便有些瞧不起这个苏宝瑜。本以为今日即便说她两句,她一介孤女亦不敢回嘴,不成想自家倒是给驳得话也说不出了。   她年岁虽小,却有心疾,如此不由面色苍白起来,握着桌沿不说话。   “婂婂!——”外头传来妇人担忧之声。   阿瑜一众姑娘抬头,便见蕉二太太梅氏三两步进了门,托起赵婂的小脸。梅氏一张精致秀丽的脸上写满了心疼,仔细些瞧便会发现她的小指头都在轻轻颤抖。   阿瑜站在一边不出声,默默吃栗子,倒被梅氏冷淡看了一眼。   只梅氏也不多说甚么,不过命下人先把赵婂带回去歇着。她一人留下,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婂婂身子弱,受不得欺负,还望各位姑娘也多担待。”说完便转身,婷婷袅袅地走了。   阿瑜继续慢悠悠吃栗子,一边的赵婳面孔却通通红。   赵婳的娘亲陈氏,在她十分年幼的时候去了,直到她四岁那年,爹爹娶了梅氏。她与兄长相互依靠,有彼此已是知足。   他们虽不需后娘多加照顾,却也待梅氏很是尊敬。   可直到梅氏生了赵婂,事情便大有不同。梅氏爱女如命,时时刻刻皆想法子着人盯着赵婂。特别是赵婂同兄姐一道的时候。她就怕赵婳和赵清逸,嫉妒婂婂自小有爹有娘,又得宠,一道挤兑妹妹,叫赵婂吃暗亏。   只梅氏虽有不好,日常还是很妥帖的,亦甚少做偏心的事体,故而赵婳虽不喜欢她,却并不厌恶她。   只今日明明是赵婂出口伤人,这瑜姐儿虽口齿伶俐,却并无伤人之意。可梅氏爱女心切,身为长辈,却不分青红皂白,如此,叫她有些难堪。   赵婳对阿瑜歉疚一笑道:“我妹妹自小身子弱,故而在家一向娇惯。瑜妹妹往后大可不必理她便是,只今日之事,我得向你道歉。”   阿瑜嘴里含了一囊温温的栗子,软糯香甜,此时也笑出一对梨涡:“不碍事,这做人嘛,就得心胸开阔些,计较那么多,反倒累着自家了。你说对吧,媛姐姐?”   赵媛笑:“自然是啊。”她要被气死了!   赵婳见她小小年纪,一副大人作态,不由抿嘴一笑,也道:“若你不介怀阿婂不懂事,我可要请你来二房坐坐,咱们也可好生聊聊天儿。”   阿瑜笑眯眯托腮,声音温软道:“好呀,那我隔日便来拜访婳姐姐!还要问姐姐讨要些甜食呢,听闻江南的小食甜品做的最是精致啦。”   阿瑜晓得,蕉二老爷任江南参政道也有些年头了,故而赵婳跟着她爹身边,应当对江南诸事极为了解了。   赵婳点点头,清艳的面容上多出两分淡淡的笑意:“好。”   宝瑜今次回了屋,也没什么精神,到了夜里,果真发了烧。   今儿出门时外头风大,她匆匆走路,也没搭理要给她裹衣裳的佩玉。归来时还下起小雨,天公不作美,凄凄切切阴嗖嗖的,即便回屋子用了姜汤,她还是身子不爽利了。   到了夜里,便扎着头巾躺在床上,一张脸极是苍白,一双往日明媚的杏眼也少了几分神采,满脸皆是不乐。   佩玉心疼得像是割肉,跑上跑下的给她打热水擦身子,这小祖宗不肯不沐浴便睡下,只她这身子骨也只好将就擦擦身了。即便烧了上好的炭火,佩玉还是担心宝瑜冷,到底这病情一上来,哪管屋里烧得甚么?照样冻得发抖。   佩剑看着这般不成,只想着要出去禀了老太太,把王府的大夫找来瞧病。阿瑜唇色苍白着,还倔得要撑起身子,冷冷道:“回来!不准去!”   佩玉赶忙把她压下,叨叨道:“我的祖宗!你这是作甚呢!都成这样了,还不肯叫大夫!且听话,看好病才能吃梅花糕,啊?”   阿瑜只是怕,扁扁嘴,满脸委屈道:“我若叫了大夫,岂不是阖府都晓得了?赵媛怕是以为我给她同赵婂气出病来了,得多得意啊!还有……还有蔺叔叔,我怕、怕他骂我……”   然而话还没说完,赵蔺便掀帘子进来了,往日温和的眼睛变得暗沉,声音却意外地温柔:“阿瑜,怕谁骂你?”   阿瑜要给他吓出心疾了,赶紧缩回床里,又抖抖索索道:“这、这是女儿家闺房!您可不带、不带闯进来的!这都是登徒子干的事体……”   佩玉简直没眼看:“……”姐儿您可长长心罢!都这时候了还不认错,从前的苦竟都是白吃了! 第6章   阿瑜这回的病,来势汹汹,可去得也很快。说到底,赵蔺还是依着她了,并不曾叫大夫来,而是亲自给她诊了脉,又开了药方子。   阿瑜这几个丫鬟里头,只有佩扇是王府下人,其他三个皆是她爹爹给的。若说原本,也是有个叫佩扇的,不过在阿瑜年幼时便死了。佩扇不了解事体,给阿瑜备水的时候,倒是问了一嘴:“诶,佩环姐姐……我可从不知晓,王上竟也会诊脉。”   佩环正收拾着妆奁,把里头的步摇分心一个个并排齐齐放着,倒是微笑道:“王上博文古今,有甚么不会的,我还真没见过。”   “从前还在茂县的时候,姐儿给老主子守孝,心神聚疲。那时姐儿这身子才是真弱,跟小猫儿似的,风吹便要得病。那时候啊,咱在茂县的宅子离县丞还远,便是王上趟趟给姐儿把脉,又开药方子的……我当时也有些惊讶,王上一位青年公子,又如何通晓那么些医术?”   佩扇家里是王府的世奴,倒是听闻一些,点点头道:“我听闻,老王爷还在时,身为异姓王镇守衡阳与蛮夷边境,那时王上也跟着老王爷行军,军中有位军医叫刘令之的,乃是位神医……可惜病死在军帐里了,我想着,大约王上,便是跟着他学的罢。”   佩环摇摇头,淡道:“这都是主子的事,咱们还是莫要论道了。”   佩扇一笑,也垂头做事。   她跟着姐儿也有些时候了,虽姐儿在银钱上从不慢待她,赏赐是时时有的。可到底她不是自小跟大的奴才,用着不若那三个伺候着舒服。   现下呢,佩扇性子温柔,已经慢慢认可接受了她。佩玉向来叫人摸不着头脑,态度也模棱两可。而佩剑最是忠心,姐儿不爱用她,这佩剑也不拿她当姐妹。   佩扇想着叹口气,到底想让姐儿好生用她,还差口气,得慢慢磨,急不得。   这头宝瑜的病已是大好了,赵蔺便也不日日来看她,倒叫她松了口气。   她还在病中,他从来都不说一句教训的话,只一张俊脸沉沉的,每日给她诊脉皆冷淡得不得了,叫她日日心中皆惴惴不安的。   现下她大好了,只想着还能在榻上赖个一两天,不然一下地,大约就得老老实实主动去挨训。   从前还小的时候,她用膳挑剔,往往一桌菜只挑吃几口,吃完便扔。赵蔺见了不多话,只连着几日见她皆面色淡淡,话也甚少。   她晓得自己不对,只死赖着不肯认错。   于是她一日不认错,他便一日不搭理她。有时候即便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相对着也无话。   后头她实在受不了了,跑去同他认错,他便指了一块砚台,叫她过去磨。这磨墨啊瞧着简单,只要力道均匀,墨锭持平便是,只若是整整磨上一整日,这手也要磨断了,况且还十分乏味无聊。   此番连续三五日,每日阿瑜磨完了,他皆亲手把墨汁当着她的面倒掉,阿瑜气得要掉金豆子,可他神色淡淡,像是一点也不心疼。   后头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啪嗒啪嗒边掉泪边说自己错了,错在哪儿了,连带着写了整页的检讨书,他才轻轻抚摸她发顶,缓和了面色。   类似的事体多着呢,阿瑜实在不想回想了,每每遇上这种事,她皆由衷想念爹爹。因为爹爹从来不会这般教训人,只会同她细细讲道理,笑眯眯的可亲人了。   休息了两日,宝瑜终是坐不住了,只好穿上衣裳去了小洲上头。她可不敢一拖再拖了,心里头也虚得很。   小洲上,赵忠已然等候多时了。   他笑眯眯看着小姑娘道:“果真如王上说的,瑜姐儿不出两日便会来。”   于是他带着满脸不情愿的阿瑜,去了后厨。   阿瑜有些奇怪,心中莫名期待起来:“莫非,是叫我去膳房?”正巧,她休息几日,用膳皆照着食谱来,无聊乏味得很,现下或许能尝些各色美食。   赵管事摆摆手,笑得和蔼极了:“王上自然不舍得叫姐儿去那后厨腌臜之地儿……瑜姐儿且看。”   阿瑜顺着他的目光,便瞧见一地的干柴,皆是没劈过的。   阿瑜:“……”所以劈柴就舍得吗??   赵管事又道:“王上说,今儿个膳房开火没有柴火,只靠着姐儿劈柴救急。不过,您今儿个劈完柴,便也无事了。”   阿瑜有些难过,她这身子,连斧头都难以提起,又如何能劈柴?不过,好歹就今日三顿膳食,过了也就罢了,不过稍稍累着些,便可换得太平。比磨墨之类钝刀子割肉的,要好过多了。   于是她便很有干劲地提起斧头,正要颤颤巍巍劈下第一块,赵管事又小心翼翼道:“姐儿,今日,王上设宴款待诸位大人,您可……多保重些。”   阿瑜的一张脸,顿时便耷拉下来,心里头委屈得不成了,手下劈着柴眼里含着一汪泪花儿,然而柴还劈不好,东倒西歪的,她更没力气把柴劈好,至多砍了一半又下不去了,还得用力拔出来,再翻个面砍。   膳房都要开火了,她还只砍了两三条,发髻散乱着,根本没力气。   佩扇瞧着也心疼,于是道:“让奴婢来罢?姐儿还是一边歇息,您病刚好,怎么能……”   阿瑜摇摇头,并不答话,只侍立一边的佩玉说了:“王上最不喜作假了,若是给他晓得了,那就不止是砍柴这么简单了。”   佩扇有些羞愧,不由垂下了脑袋。   阿瑜没力气同她们讲话,于是集中精神砍柴。饶是如此,膳房开火还是晚了好些时候。只也无人敢催便是了,瑜姐儿这身份,小洲上的下人皆不敢多舌催促的。   于是今日会客的午膳,足足迟了近一个时辰,这还是膳房赶制出来的,不然照着宝瑜这慢吞吞的进度,非得把午膳砍成晚膳不可。   到了傍晚,赵总管又来了,这趟却是恭敬道:“王上请瑜姐儿去雍和斋。”   阿瑜被佩扇和佩玉扶着去了雍和斋,一进门便见赵蔺一身白衣,坐在满桌珍馐前。之前那个溪奴还是侍立在一旁,见了阿瑜来,便上前一礼道:“瑜姐儿可来了,这是王上给你准备的一桌晚膳。”说罢看向桌面上的杯盏。   阿瑜已经哭不出了,更懒得搭理溪奴。她只沮丧着脸张口要说话,一张小脸有些苍白,眼尾红红的。   赵蔺淡淡看了赵总管一眼,对宝瑜温和道:“阿瑜先用些膳,再来说话。”   赵总管有些莫名想发抖,想想不是您叫奴才监督姐儿砍柴的,奴才可没做错啊?!   阿瑜累了一天,现下也给折腾得没精力,用膳也用不香甜,只吃了三两口,便可怜巴巴看着他,吃不下了。   赵蔺命人把桌子撤了,再叫溪奴几个退下。   他看着阿瑜,棕黑色的眼里有隐约笑意,嗓音温和道:“知晓为何罚你砍柴么?”   阿瑜摇摇头,她怎么会晓得。   他慢悠悠道:“你今日砍的这点柴火,实则还远远不够,能开火,是因为膳房昨日便备好了一些。”   阿瑜有些不乐:“那您是甚么意思……”   他轻笑一声,低沉的嗓音缓缓道:“道理很简单,你该明白,你的身子有多虚弱。初时连斧头也拿不动,柴也劈不利索。”   “然这不是你身为闺中女子的职责,你大可不必这么劳累。只是阿瑜,你明知晓自己身子弱,又为何总是逞强不听话,嗯?往后再逞强,不如来洲上劈柴,你说好么?”   阿瑜犹豫一下,还是道:“可是,媛姐姐她们……”   他转身对着月光,声线紧绷道:“不论是因为甚么,你可以任性使气,也可以不聪明,甚至不讲道理,我都容你。但你不能不护着自家的身子,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他回头看她,棕黑的眸子深沉冷淡,却似是有些微微灼热:“亦是我的底线。”   阿瑜有些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的别开眼,盯着脚尖讷讷道:“蔺叔叔,是我错了,我不该为了一时意气,便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往后我再这般,您就再罚我砍柴罢!让我、让我再体会一遍,自己的精力是多么有限,并不足以挥霍。”   他闭眼,缓声道:“还有呢?”   她使劲儿的想想,小声道:“还有那日,不该归院的时候不好生打伞。”   他嗯一声,声音变得温柔:“那就归去写一份检讨。”   阿瑜想想又要写检讨,眼尾又耷拉下来,活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可怜猫儿。   赵蔺又添一句:“一月内交给我。”   阿瑜这下高兴了,不由眉开眼笑,凑上前闻见他身上的檀香味道,见他白衣广袖,沉静洒然的模样,不由脸红道:“蔺叔叔最好啦!”说话身上的力道也回来了,拉着佩玉便小步逃跑了。   阿瑜一回院子,勉强沐浴一番,倒头便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洗漱完她便要去老太太那头请安。   她虽住在老太太的大院子里头,却也不必日日都去请安。到底她不算老太太的晚辈,身子又天生虚弱些,赵蔺自带她回王府,便免去她一切请安了。   不过阿瑜还是要去请安的,老太太待她不错,那她便不能做个没礼的白眼狼。   将将到了老太太那头,便见着赵蔺带着几个侍从出来。他还是一身广袖白衣,面色温和沉静,见了她也没有多余的神情。   阿瑜想起他昨日那番话,不由在心里给他做一个鬼脸。   然而面上,她还是恭敬给他行了礼,乖顺得不得了。 第7章   阿瑜每隔几日,便要来老太太这头给她请安,顺道一块儿用膳讲话。这个习惯自她来王府,便不曾改变过。尽管赵蔺不说,可她仍觉得应当尽些孝心,毕竟老太太护着她,她这心里头明白。   今次用完膳,外头小丫鬟便来报道:“老太太,二房的蕉二奶奶同婂姐儿、婳姐儿来了。”   老王妃乐呵呵的,满脸喜悦道:“还不快请进来!”   丫鬟撩开帘子,梅氏便牵着赵婂,身旁跟着赵婳,款款而入。   这梅氏一身织金丝红梅褙子,腰间配了一枚比目玫瑰佩,长相精致秀美,行走间露出妇人的成熟风韵,一瞧便令人一不开眼去。她身旁的赵婂相比之下,虽眉眼与她有些相似,却还是更像赵蕉一些,好在肤质白皙,眉眼俊俏,待大一些了也算是一枚小美人。   令阿瑜意外的却是赵婳,之前她虽注意到这位婳姐姐长得不错,只不知她竟这样有气质,一身鸭卵青织纱褙子,浑身皆无所缀饰,只鬓发见插了一对莹润如生的玉蝶,只衬得气质淡雅,兰心蕙性。   她注意到阿瑜在瞧她,也知晓那是好奇善意的打量,便微微偏头,冲阿瑜浅淡一笑。   老太太吃了口茶,呵呵一笑道:“哎哟,老祖宗好些年不见你们,不想咱们婳儿和婂婂,皆已是这样大了!”又忙着丫鬟给三人看座。   梅氏抿嘴一笑,坐下后声音细细柔柔道:“她们皆是年少时,长得也快,迎风一立便能蹿出半个头高了,妾身这心里也甚是欣慰呢。”   老太太呵呵一笑,招招手把赵婂拉来身边,抚抚她的鬓发,感叹道:“这孩子长得好,小时候瞧不出,现下瞧来倒有些像仲清。”仲清乃是赵蕉的表字。   梅氏看着女儿,面色愈发柔和,抿嘴微微笑。   老太太褪下手上的玉钏,牵着赵婂的手给她戴上,慈和道:“这孩子的手滑润细白,同你一般,是个作才女的料。”   梅氏眸光微暗,却还是笑道:“自从嫁来王府,媳妇也许久不碰笔墨,早已忘了大半。若说婂婂,媳妇还是盼她能跟着府里的女学,多习些女德女训,嫁出去才不负王府贵女之名。”   赵婂却嘟嘴道:“为甚!娘亲明明很爱读诗词的,婂婂为何不能同娘亲一般当才女?先头媛姐姐也总提起淑容姐姐,只道当了才女,便名声尽显,好不风光!”   梅氏面上微凝,却还是冲老太太笑道:“这孩子……”   老太太摆摆手道:“唉!既婂姐儿爱诗词书画,你便不要拘着她。切莫不可因着往事,而约束了小辈心性。”   梅氏垂下头,恭敬道:“是。”   老太太又叫来赵婳,命喜鹊递了个精致的小盒子给她,和蔼道:“婳儿啊,你这个年纪的小闺女,便要好生打扮自个儿。这是老祖宗少时戴的攒珠簪子,前些日子整理箱笼之时,瞧见时便想起你了。”   赵婳微笑礼道:“谢老祖宗。”   宝瑜站在一边故作不乐道:“老祖宗!您赏了婂妹妹和婳姐姐,阿瑜瞧着眼热呢,这都是您的珍惜物件呀。”   老太太哈哈一笑,给她这么一点,心里也舒坦,便指着她道:“你这小东西,又来讹你老祖宗,平日里赏你的还不多啊?罢了罢了,今次老祖宗再赏你些旁的。”   老太太想了想,便对侍立一边的喜鹊道:“去,把我的珍异录孤本拿来,装在匣子里头,送给你瑜姑娘。”   此话一出,梅氏的面色首先便微变了。   这珍异录的孤本十分珍贵,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不想竟在王府里头藏着,还叫老太太随手送人了!转念一想,她便觉察出,这瑜姐儿在老太太这头,地位可非同一般,不由心中微讶。   趁喜鹊进里间的当口儿,老太太吃了口香茶,对阿瑜笑道:“不过啊,阿瑜拿了老婆子的孤本,却得要再还些东西来!不然呐,你蔺叔叔可不同意。到底这古籍是他放我这儿的,如今给了你,若他哪日记起来,老祖宗我也好寻些东西相抵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瑜听到这是蔺叔叔的,眼睛便亮起来,抿出一对梨涡道:“老太太,我爹爹曾制过一种酒,此酒已失传多年啦,他本说要待我出嫁才开的,如今我也让您先尝一回!您看成不?”   老太太这下变了面色,赶紧道:“这可使不得啊!你爹爹为你备的酒,说要待你出嫁才开的,老婆子又如何能尝?!”   阿瑜摇摇头,鬓发见晶润的步摇也跟着微动,她抿出一个柔和的笑来:“爹爹本说,带我出嫁时亲给我开坛的。如今他不在了,我留着它不开,似乎也没有意义。况且老祖宗待我好,我晓得您爱酒,给你尝尝鲜,爹爹也必然能理解。”   老太太跟着叹气,起身把她揽在怀里,一道坐在榻上,拍拍她的手叹息道:“你这孩子……唉!”   一边的梅氏有些微怔,不知在想些甚么,此事倒是出声道:“老祖宗莫怪我开这口,我只是见这孩子甚是可怜,却不知这瑜姐儿的父亲,又是何许人?”   老太太眼神微闪,对梅氏笑道:“老婆子也不知晓啊,你想知道,便得去问蔺哥儿。这几年前,他把瑜姐儿带回来,也只说是故交之女。”   老太太口中的蔺哥儿,便是衡阳王,这阖府上下,也只她敢如此称呼他们的王上了。只虽说是一家子,但梅氏实在与赵蔺并无相交之处,便是赵蕉想同赵蔺说话,也是恭恭敬敬,何敢问东问西呢?   这当口,喜鹊捧了个檀木盒子来,打开露出里头泛黄的古朴书卷,双手奉与宝瑜,边笑道:“姑娘,这便是《珍异录》的孤本。”   阿瑜想着这是蔺叔叔读过翻过的书册,顿时便觉着手中的木盒有千钧重,面上却只腼腆的笑了笑。她很喜欢读这些千奇百怪的书册,即便不是蔺叔叔的,也会非常珍惜它们。   这头赵婂回了屋子,便见赵媛在她屋里等着,忙五步作两步上前去,站在桌前扁嘴不乐。   赵媛起身,偏头笑道:“哟!这是谁又惹了咱们婂婂不乐啊?”   赵婂哼一声回身坐在榻上,面色愈发沉沉,冷道:“还不是你们大房那个苏宝瑜!今次我同娘亲和姐姐过去见老祖宗,同她碰个正着!本是叙旧的事体,我们也与老太太几年没见了,不成想她逮着机会,便同老祖宗说个没完了,还假惺惺的掉眼泪,可恶心死我了!”   赵婂年岁最小,心眼子也多着,从前在江南时,府上谁不把她当珍宝供着,不论甚么时候聚在一块儿啊,总是围着她来谈论。今次回了王府,倒是颠了个个儿!旁的也罢了,这苏宝瑜三番两次抢她的风头,实在可恶!   赵媛含笑,起身给她倒杯茶道:“这下你可知晓,我之前同你说的话所言非虚了罢?”   赵婂回想一下,之前找媛同她讲甚么来着?   说那苏宝瑜,一则出身低微,却不能反省自身,只把自己当真正的王府贵女看,二来争强好胜,不懂眼色,三则,身为一介孤女,还妄想嫁给府中的公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婂冷笑一声:“的确!她瞧着就是那个样子,仗着自个儿有两分颜色,便蹬鼻子上脸。咱们王府供她吃穿,难道还要由着她乱来?!真当贵人皆是瞎子?甚么脏的臭的也敢往上爬!”   赵媛边吃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早就目瞪口呆了。这赵婂好歹是王府姑娘,怎么出口便如此毒辣,这可是前所未有啊!这赵婂,可真是给宠坏了……   她想着心里头又觉好笑,如此,若是真同苏宝瑜对着干了,也不知多可笑,狗咬狗一嘴毛。她自家嘛,只需要坐着瞧热闹,时不时煽煽风便是。   赵婂也不知自己心里头是嫉妒还是轻视,只她自小给人娇着捧着,如今有宝瑜这样不识抬举,出身还差的人,岂能不作她的眼中刺?   她只恨恨道:“这苏姑娘,真是谄媚的很,说甚么她爹给她备的酒,待她出嫁才开的,如今也巴巴儿地要开给老太太吃!我倒不信她那穷酸爹能有甚么好酒!呸!”   赵媛心想,她爹穷酸不穷酸,倒是没人晓得,怎么你又知道了?   她自家便是讨厌苏宝瑜,可却也并不敢真正轻视她。到底宝瑜这满腹诗怀,琴棋功底,还有一手的好字儿并非是虚的,也就是嘴巴毒,人又懒散,很是不讨人喜欢。可这样的姑娘,你能说她家道落魄,却不能讲人家穷酸低贱啊。   只这同她并没有半分干系。   赵媛笑眯眯道:“是呢,我料她也没甚么好酒,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只老祖宗喜欢她,即便这酒不好呢,也不至于对她心生不满啊。”   赵婂皱了眉,一拍掌道:“我叫我爹把江南带回来的酒奉予老祖宗去!如此一对比,她那坛子浊酒,也只能丟猪圈里喂畜生!”   赵媛想了想,也笑道:“是啊,婂婂寻些上好的酒来,最好要贵重珍惜些的,才愈能衬出她那不敬不孝的心思。如此,她往后也不敢唬弄人了。”   赵婂翘起嘴角:“我爹爹在江南做官数载,要些珍贵的酒孝敬老祖宗,那还是方便的。”   赵媛想起自己至今还在给府上办差的父亲,心里头便有些不舒服。虽说都是府上的姐儿,可自己到底是庶子的女儿,即便生在长房,又如何比得上赵婂金贵?   她眯起眼,愈发捧着赵婂了,于是又柔柔笑道:“唉,只我们这样的贵女,如此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也比她的强数十倍。说到底,你也不过是顺手给她矫正一下心性儿上的失误,说不准啊,数十年后,这苏姑娘还得感谢咱们婂婂,当初给她吃的这一记教训呢!”   赵婂给她捧得舒服,心里头又拿赵媛和自家亲姐赵婳比较,也愈发不喜自己姐姐爱约束她的毛病,于是也笑着轻蔑道:“不过是个孤女,若她知晓自家的不对,我又何必再为难她?” 第8章   阿瑜回了院子,便使佩剑带着小丫鬟,把她埋在树下的酒挖出来。   这酒是并不需埋在树下的,只她将将来王府的时候,爹爹方才故去一年,她怕睹物思人,便使丫鬟把酒埋在院里的梅树下。   梅树是爹爹生前最爱的,每每到了冬日里,大雪掩盖黄土,爹爹便要穿着大氅,亲去院中的梅树底下,在枝丫上缠上几缕红绸。每每到了那时,阿瑜便托腮在窗前,看着红绸随风脉脉飘动。   阿瑜抚摸着酒坛,感受着略带粗糙的坛身,以洁白的手掌慢慢擦去酒坛上的污垢。   听爹爹说,这乌玉酒,乃是在她出生那年所制的。如今跟随着她,也有十多年了。纤长的指节微微用力,拉开红布酒塞,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清甜的香味。   她有些伤感,但是更多的还是感叹。这是爹爹亲手做的酒,当初的味道封存了十余年,变得醇厚香甜。   她瞧着天色渐晚,便想着,还是赶明儿再亲给老太太送去。老人家歇得早,她现下去了,不免太过打搅。   阿瑜想了想,又让佩玉再盛出一小坛,再把剩下的乌玉酒封存起来,重新掩埋进梅树。   她使佩扇上前,侍候她穿上一件半旧的掐银云锦披风。   佩玉边给她整理鬓发,便问道:“姐儿这是要上重华洲去?”   阿瑜垂眸嗯一声,缓缓道:“若论感恩,蔺叔叔更是我的恩人了。我想,今日送了老太太,必不能忘了他。”   佩玉赞道:“是这个理儿……只姐儿不妨明日白天再去送,现下天色暗得晚,那头又离得远,奴婢怕您走路不方便。”   阿瑜整理完仪容,便回眸笑道:“有何不方便?打灯笼便是!你和佩剑随我去。”   现下快入秋了,天色比夏日里晚得要快许多。幸而洲上建起了一座拱桥,只需几步路便能上去。不一会儿,她便到了前院。   出来迎接的是赵总管,阿瑜瞧见他,便没个好眼色,哼一声道:“你家王上在哪儿啊?你快给我进去通报!不准说他不在,我才不信!”   赵忠给她当头说的满头冷汗,只拿袖管擦擦额头道:“姐儿啊,奴才不是王上的贴身管事,也不晓得他到底在不在啊,这可要待奴才进去通报了才知晓,您且在这儿等候一会儿。”   赵忠说罢,脚底抹了油,滑溜溜的三两步便跑得没了影。   阿瑜低下头默默翻了个白眼,每趟都是这般套路,等哪日她能随意进出重华洲了,头一个便要拿赵忠这蠢奴才开刀!叫他去劈个一整年的柴,挫挫这满身油气!   想归想,她其实也晓得,赵忠是蔺叔叔的奴才,忠心耿耿的,这么油滑嘴甜,也是为了办好差使。   阿瑜没坐太久,赵忠便走出来,礼道:“王上在蓼风轩,请您跟奴才过去罢。”   阿瑜进了蓼风轩里头,便见赵蔺披着外衫,闲闲靠在榻上,面前置一矮桌,对面坐着个腰细臀圆的女人。   那女人便是有过两面之缘的溪奴,身着一件单薄的藕色衣裳,在晕黄的灯下平添两分秀丽端庄。   阿瑜:“……!!”   她抱着酒坛子走进来两步,给赵蔺囫囵一礼,接着一转身,又带着两个丫鬟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只听身后一声淡淡的:“回来。”   阿瑜气得哼一声,偏不听话,就站在夜色下头,只当做是即兴赏月了。   只他道了一声之后,便不迁就她了,继续在窗前同那女人下棋,是一丁点也不曾再搭理她了。阿瑜抬着头,进退两难,眼里又渐渐湿润起来,委屈得不成。   没过多久,里头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王上输了。”   她又感叹道:“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赵蔺并没有说话。   溪奴走了出来,她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风,露出一截修长美丽的颈子,对她一礼,端庄笑道:“瑜姐儿请进,妾身便不叨扰了。”   溪奴这样平静优雅,倒显得她小孩子气了。只阿瑜偏偏就忍不住,冷着脸一声不发地抱着坛子走进去,就是不肯同她讲话,略带苍白的小脸板着,一副旁人欠了她几万两银子的模样。   屋里头,赵蔺还是白衣广袖,面容沉静深邃,他瞧着她一笑,低沉道:“阿瑜是来送酒,还是送气来了?”   阿瑜绷着脸,不悦道:“二者皆有。蔺叔叔,我可讨厌这个溪奴了,再不想见到她!”   他执了一枚棋子,照着棋谱摆上,眉目低垂道:“又是为甚?”   阿瑜有些脸红,哼一声道:“那日……那日初次见面,她待我无礼!我讨厌她不是应该的么?您这爱妾也忒没素养了,也不晓得……您瞧上她哪点……”   他的侧脸,在烛光掩映下,显得格外俊美,只他自个儿不觉,继续摆棋谱,淡声道:“你不是也没搭理她么?”   阿瑜一噎,只觉有些不好解释,才移开视线,垂眸道:“我是来,给您送酒的。”   她说着把怀中的酒放在桌上,抬起头终于露出笑意,又垂眸道:“这是,我爹给我制的酒,今次我本是要给老太太的,便也给您留了些。”她只字不提她爹苏逡制酒的本意,只把老太太的事体一说。   赵蔺看向那坛酒,棕黑色的眸中若有所思。阿瑜不等他说话,便有些呆不住了,只把手背在身后,冲他眨眨眼,抿出一对漂亮的小梨涡道:“蔺叔叔,阿瑜先走啦,您也早些睡罢。”   她走出两步,掀开帘子又迅速转头冲他做个鬼脸:“我讨厌那个溪奴!略!”说话便满脸通红,逃也似地匆忙走了。   赵蔺给她气笑了,无奈摇头。他看了眼酒坛子,修长的手打开红封,醇香的味道飘散开来。   他虽不好酒,却也品鉴过众多佳酿,几乎不用多猜,便知其中美酒是为何品种,向来冷淡俊美的脸上,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隐没在烛影中。   外头夜风微微凉,阿瑜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秋风,也便冷静不少。   她有些懊恼,自己还是有些小,比起那个溪奴来说,一点也不够看。在他面前,她都不敢以一个女人自居,甚至羞于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有些难过,步履渐渐变得缓慢。   王府其实还是挺大的,有许多地方皆无人居住,只留下两三个家奴看院子。阿瑜出了重华洲,便抄了临近的小道走,准备快些回院子。   不想却听见小道旁的假山上,传来阵阵微弱的□□,像只□□的母猫。   阿瑜怔了怔,停下脚步,小声问佩玉:“玉儿,你有没有听见……猫儿的叫声?”   佩玉微微蹙眉,担忧地冲她点头。   佩玉又小声道:“姐儿还是莫要多管,说到底这是王府的事体,与我们是没干系。”省得惹上一身骚。   阿瑜一脸茫然:“管什么……?”   佩玉知晓她年岁小着,还不曾开化过,自然不懂这俗事,又不敢随意蒙骗自家主子,于是羞臊地隐晦道:“姐儿……这是、这是阴阳相合……之声……”   阿瑜听着,一张雪白的脸便蓦地晕红,啊一声垂眸道:“是、是这样……”   只她这一声,似乎惊扰到了假山上的男女,于是四周便突然寂静下来。   阿瑜很无辜:“……”   佩玉耐心劝道:“姐儿啊,咱们莫要管他人瓦上霜,这事儿啊怎么算都不是咱们应当操心的。”   阿瑜明白她说甚么。可她总是觉着,若这两人光明正大,便不必来这隐晦之地行苟且之事了,况且老太太身为主母,待她确实很好,故而她如何也不能漠然于事外。   于是她使了眼个色,佩剑会意,对着假山言语道:“假山上的还不快下来!若再不下来!我便叫人打了灯笼来瞧你们了啊!让整个王府的人都瞧瞧你俩!”   没过多久,假山上头立时下来个人影,肩宽腿长,身形修长。那男人穿着一身锦袍,懒懒散散的近前来,身上有一股子隐秘的药香味,见着阿瑜倒是愣了愣,沙哑着嗓音道:“这不是,阿瑜么?”   阿瑜见着他,面色不变,睁大杏眼无辜道:“苍叔叔真是好雅兴,不知在与哪位姑娘赏月呢?”   赵苍对她一礼,风度翩翩道:“阿瑜给叔叔个脸面,便莫要唐突了佳人了。”   阿瑜知晓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厚着呢,于是慢条斯理道:“我呢,也懒得管您这破事儿,横竖不是头一趟啦。但是呢,您还是少偷鸡摸狗为妙,不然下次再给我撞见,我不得长针眼啊?您说是吧?”   赵苍眼眸暗沉,彬彬有礼道:“那阿瑜只作不知,叔叔今次也只是合眼困不着,赏个月罢了。唔……下次江南有甚么上好的珠花步摇,叔叔再给你选些回来。”   阿瑜摆摆手,打个小哈欠道:“算啦,我可懒得掺和您同北院的,甚么杜鹃牡丹迎春小桃红的破事儿,更不能要您的东西,再会咯!”   她还道是甚么丫鬟小厮在这坏规矩,想着若是如此训斥两句,也不必上报给老太太。如今见是赵苍,那便连训斥都省了,直接回去睡觉罢!   阿瑜说着,便带着丫鬟几个转身走了,余下赵苍在原地微微眯起阴鸷的双眼。   佩剑向来讲话直来直去,她皱眉道:“姐儿怎么总遇上这苍老爷?”   阿瑜默默翻个白眼,声音软糯道:“我如何会知晓?怕不是时运不济罢?明儿个得去老太太的清心堂上个三炷香,去去晦气。”   她头一次见着赵苍便是刚来府里的时候,给老太太请了安,便见他在竹林里头和一个皮肤白腻的小丫鬟楼在一处亲嘴儿。   那场面,实在是辣瞎了眼。 第9章   阿瑜第二日,一直等到快用午膳时才往老太太那头去。   进了里间,却见老太太已是坐在桌前,而她身边还坐着赵媛和赵婂,两个姑娘衣着鲜艳,说话声清脆悦耳,实在好不热闹。   阿瑜不由有些奇怪,老太太用膳向来时间很准,今次倒不晓得出了甚么事体,用的比往常还要早好些。   老太太见了她不由乐呵呵道:“阿瑜来了!你莫不是同你媛姐姐和婂婂约好的罢,怎么今次这般齐整?”   阿瑜提了提手中的酒坛子,微笑道:“老太太莫不是忘啦?昨儿个我还说,要给您带酒来呢!”   一旁的赵婂今次穿了身水红掐金丝荷花比夹,一张脸嫩生得像年画儿里的龙女,开口脆生生道:“那瑜姐姐可真是来得不巧!我今儿个也带来了爹爹从江南向酒痴刘道子求得的兰陵酒,古诗有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说的便是我这兰陵酒,乃是不可多得的美酒呢!”   宝瑜眉眼细腻,抬头微笑道:“我的酒是自家做的,比不得婂妹妹的酒,是甚么酒痴名家做的。不过呢,也是我自家的一片心意,还请老太太品鉴品鉴。”   一桌子珍馐,老太太是一筷子也未动,只怕吃了菜,便坏了酒里的鲜甜味道,她对着宝瑜招招手和蔼道:“那你爹做的,是个甚么酒啊?”   老太太这眼里的期盼并不像是假的,这便令赵婂很是不解。这苏宝瑜出身应当不好,她爹做的甚么劳什子酒,能有刘道子做的味美?   阿瑜两三步上前,把酒坛子放在桌上,却不打开,只眨眨眼调皮道:“叫乌玉酒,我自个儿也还没尝过呢,今儿个借老太太的光,也好吃个一小杯!不过啊,现下还不是打开的时候,这酒要连同酒香一起吃下肚,那滋味儿才最美。”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赵媛倒是笑道:“我从不知晓还有这样的规矩,便是连婂婂的兰陵酒也不需得这般做的。”   宝瑜看她一眼,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媛姐姐不晓得的事体多着呢。”   赵媛心中冷笑,面上笑嘻嘻道:“是嘛,那我就瞧着。”   依着赵婂的痴缠,老太太先品了她送来的兰陵酒。这坛子是拿玉石打磨制成的,能隐约看见里头莹润的琥珀色液体。咕噜噜倒出一些,盛在白玉杯里头,清远的味道缓缓飘散开。   老太太眯起眼,抿上一口,轻轻合眼细品,复又缓缓叹气,睁眼道:“酒是好酒,倒像是老陈酒,果真有琥珀之光,只味道略有些浓厚之感,不复有清远淳朴的意境。”   赵婂有些失望,可还是不死心道:“这,不会是老太太的品鉴有误罢?刘道子的酒是整个江南都有名的,又如何会犯这样的错处?”   老太太摇头,面容沉静道:“刘道子年老,早就不制酒了,现下他卖的大多是门下徒弟徒孙所制的,如此也便能解释了。老婆子年轻时,曾有幸吃过他亲做的兰陵酒,与今次的味道却是天差地远啊。”   她恍惚间想起年轻时候,当年仍是太子的皇帝从京城而来,路遇江南,远达衡阳,给他们带来那几坛美酒。   佳酿飘香,回味经年。   阿瑜见她渐渐缓过神来,便微笑道:“老太太,这兰陵酒瞧着味道便十分厚重,您不若再品品我这乌玉酒,定然有些别样的风味。”   赵婂闻言冷冷看她一眼,阿瑜眼中泛起暧昧的光彩,对她勾唇微笑,似是单纯一笑并无他意,只在赵婂眼里却是赤裸裸的挑衅!   老太太点头和蔼道:“好好好,这便来品你的!”   阿瑜缓缓揭开封盖,清雅的甜香缓缓逸出,恍若少女洁白面颊边的露珠,若有似无地勾人。这酒是纯黑色的,瞧着十分浓厚粘唇,与寻常的酒并不相类。   赵婂皱了眉,有些嫌弃道:“老祖宗,我瞧着还是罢了罢,这酒不知怎么贮藏的,竟瞧着发黑黏腻,像是变了质的,您还是不要冒这险品尝了罢?”   阿瑜浅笑,把酒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端起酒盏,恍若未闻,轻轻抿一口,只觉清甜的酒香牢牢附着在口腔里,一开始有股霸道冲头的酒味儿,然而当她微微咽下时,口中却残余几分鲜甜的韵味,仿佛先头的火烈之感只是错觉。   她有些惊奇,抬眼叹道:“我只品出,这酒大约是掺了青精饭制成的,故而才这般粘口……其余配方,却是吃不出啊。”   老太太感叹完,便又抖着手,自个儿斟了满满一杯,因这酒略粘的质感,即便是满到快要溢出,却也稳当当不流出来。   老太太一连吃了七八盏,反而越吃越精神,眼里的迷惑却未来越深,啪一下放了杯子,面上渐渐红润,终是摇头感叹道:“实在是妙!老婆子近些年来,还是头一次喝到这般好酒啊!”   赵婂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她爹从江南带回的美酒,如何就在这老王妃嘴里,成了不足为道的玩意?她瞧着,这老太太就是故意踩她脸面,宁可捧了苏宝瑜这个穷乡僻壤来的村姑,也不肯赏脸给她!   接下来,老太太兴致颇高,拉着三个小姑娘谈天说地的,言语中皆是尽兴之意,虽赵婂不好泼冷水,可明显她有些心不在焉的,脸上阴沉沉的。   宝瑜和赵媛还是一如往常,两人一边打眼神官司,嘴巴却都是又妥帖又甜,把老太太哄得乐呵呵的。   待几个小姑娘走了,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摩挲着酒坛,叫侍立于一旁的画眉放到酒窖里头珍藏着。   一旁的喜鹊上来服侍她歇晌,正蹲下来给老太太脱鞋,促不防听见老太太在上头缓缓说道:“你瞧着,这婂丫头,是怎么个回事儿?”   喜鹊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说起话来更放心直白,于是边悉心服侍着,边温和道:“奴婢瞧着,婂姐儿性子有些外放了,想必蕉二太太日常有些娇养。”   老太太觉得喉头有些痒,轻咽住压下,淡淡笑道:“你瞧着罢,若梅氏这当母亲的不给她矫正,便再没人帮她。”   说到底,二房几个孩子个个儿养得好,即便有庸才,却没一个同婂姐儿一般这么显山露水的,可见二房在教养上头,也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有当年梅氏的事体,二房老太太邹氏待这儿媳也十分淡漠,更遑论替她出手教养孙女儿了。   喜鹊有些怜悯地叹口气:“是啊,依奴婢瞧,这种吃力不讨好儿的事体,想必也没人肯做。”   当年梅氏要嫁进王府,二房老太爷也罢了,向来爱讨清闲不爱管事,只闭眼捏着串佛珠,享享子孙福。   只二房老太太邹氏是个好强的,即便给儿子娶续弦,也是不肯要梅氏这般的,连族老都请动了,却抵不过赵蕉声声泣血,寒冬腊月在院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膝盖都冻凝实了,还是壮年人便落了一身毛病。   二老太太受不住这一跪,接着便给儿子气得病来如山倒,缠绵病榻十多日,连一直闭关理佛的二老太爷都惊动了,拿了拐子要打死赵蕉这个不孝子!只接着二老太太病却好了,只颓然一句:“由着他去罢……不过你记着,往后因果如何,我再不管了。”   二老太太说到做到,娶梅氏进门那天,她称病没出面,紧接着梅氏隔年便生了赵婂,她只瞧了一眼,连抱也不抱。   后头赵蕉受官外放到江南,已是许多年不见,二老太太与赵婂母女的情分更是淡得稀薄。   都这般了,又如何会出手管教孙女?   老太太心里冷笑,她最了解这个妯娌,向来是雁过拔毛斤斤计较的性子,十多年前一桩芝麻大的小事儿,她都能给记得清清楚楚的,改天定要找机会,突然噎上一句,她这心里才舒坦。   这梅氏给她这么大一番羞辱,若非担心儿子那副文弱的身子骨,二老太太岂能容她大摇大摆八抬大轿进王府?   可惜梅氏这么灵秀的脑袋,写诗作画是在行,在后宅里头却似榆木一般,嫁进来快十年了,还不是没把婆婆给捂热?今次她若不再随赵蕉外放,留在王府里头,也不知二老太太要怎么磋磨她。   喜鹊拿着篦子,沾上露水给老太太通头,语气中不乏担忧:“奴婢倒是担心媛姐儿。她从前与瑜姐儿生气作对也罢了,只她们都是聪慧人,如何也闹不大……可媛姐儿瞧着,近些日子竟与婂姐儿总凑一块儿去,奴婢想着,可莫要惹出事端,白白丢了女儿家的颜面名声才好。”   老太太闭着眼,露出淡淡的笑意:“阿媛这姑娘,随了她娘老子,一个比一个精明。只少了两分真正的聪慧劲道,我倒是想教她,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性儿早就定了。这与其为她费力,还不如给她挑个容她闹腾的婆家,你说是也不是?”   喜鹊也露出笑来:“老太太说的是。”   只是哪来真正能容人闹腾的婆家呢?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更遑论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了。   老太太这是说,自个儿不想插手了,为了这个庶子所出的孙女儿,能做到挑个好婆家,早就是仁至义尽了,哪会再用心□□呢?   倒是瑜姐儿,她的身份虽只有老太太和王上晓得,却是非同一般的尊贵。   老太太待她这般好,自是有自个儿的考量。 第10章   赵媛回了屋,后脚便去了她娘江氏的房里。江氏正在给儿子赵宏逸纳鞋底,儿子走路费鞋,一季给他一气儿做个四五双鞋叫他更替着穿,到了后头仍是磨的磨坏的坏。   江氏见是女儿归来了,又低头穿针引线:“回来了,你去把桌上那碟子点心给你哥送去,先头你蒲大伯母送来的,我这都给忙忘了。”   赵媛掀了眼皮,恨道:“我才不去!这些丫鬟您还不够用,叫我这正经姐儿干这差使?”   江氏皱了眉,放下针线不悦道:“前些日子娘是怎么同你说道的?娘叫你给你哥端茶递水,还不是为着你好?你瞧你,平日里同你哥这般生疏,往后叫娘怎么放心你,啊?你说将来这个家还不是你哥的?往后你嫁人了,总归得有个娘家兄长撑腰才是正经。小姑娘家家,好心劝你又不听了!”   赵媛给江氏嚷嚷得心烦,靠在榻上不肯动弹,冷笑道:“是是是,娘是为了我好,您又不是不晓得,旧年苏宝瑜的事体一过,他瞧我便跟个生人似的,压根不拿我当他妹子!我又何苦往他跟前凑?”   江氏听到宝瑜的名字,皱眉不悦道:“即便你祖母真要把瑜姐儿许配给你哥,你也不可明着说嘴,这事儿还是你的不对!听娘一句,你同你哥认个错,又能如何?”   赵媛心里更是憋屈得紧,她娘嘴上说的风光霁月,心里头对苏宝瑜摸不准比她还厌恶三分。   旧年她同娘亲一道去外祖家祝寿,拉着淑容表姐还有大舅母几个妯娌一道说了两句闲话,也不知被哪个碎嘴巴传进了哥哥耳朵里。赵宏逸登时便怒了,倔脾气一上来,便要找她娘亲理论。   说是说他人品清正,帮理不帮亲,可叫赵媛看,就是给苏宝瑜迷住了。   鬼晓得这两人才见几面而已,赵宏逸就给迷得五迷三道的,江氏心里也恨得很,面上却不敢露出来。   而江氏偏心儿子呗,心里再嫌恶宝瑜一介孤女贪婪妄想,可赵宏逸这个书呆子却板正得很,认定了他瑜妹妹人好心美,她便也不敢反驳,只怕坏了与独子的情分,反倒把女儿推出去一顿训,害的兄妹俩互相都不待见。   这头阿瑜正在写大字儿,先前又是病了又是发脾气,倒是把大字儿都给忘了,若是她再不写完交上去,尽管蔺叔叔不说她,她自个儿心里头也害臊得很。   这会写到夜里,佩玉点了鱼油灯,在一旁劝道:“姐儿歇一夜罢,这灯光总比不得外头天光,若是害了眼睛该怎生是好?”   阿瑜抬着手腕,平稳落下最后一捺,心情也好多了,转念一想又耷拉下尾巴,扯着单薄的纸道:“你去把这些大字儿都交给蔺叔叔。”   佩玉唉一声,小心捧着一叠大字儿走了。   阿瑜接着便拿了本游记,靠在榻上翻看,只心里头寡淡得很,总也提不起兴致,便把书翻面搁着,托腮透过朦胧的茜纱窗看着外头的夜色。一边的佩剑几个知晓她的脾气,自然退了出去,并不打扰她。   似是没过多久,佩玉便回了,手里头还提着一个六层的八角食盒,轻轻摆在桌上,柔声道:“姐儿饿不饿,王上命我给您带了些小食并饭菜来,趁着还温吞,你不若用些?”   阿瑜的眼睛亮了亮,眉头也舒展开了,她趿了绣鞋慢吞吞来到桌前,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这趟去可见着谁了?”   佩玉垂眸摆膳,闻言道:“不曾,只见到赵总管一人,奴婢是甚么人,又如何见得王上的面?”   阿瑜心里头便像是有一处疼痒疼痒的,就是没能给挠到。佩玉晓得几分她心中所想,声音平缓道:“倒是听闻,那个叫溪奴的病了,奴婢去膳房拿食盒的时候,还听见里头在议论,说她这两日都进不下吃食了。”   阿瑜拿了银著的手倒是顿了顿,心中说不上来是甚么感觉。她今儿个没去亲自交大字,就是不想再见到那个溪奴了。   她来王府快两年了,这个妾室倒是今年刚见着,但关于她的传言却是有所耳闻。   听闻赵蔺从前是有个王妃的,还是老王妃文氏的娘家人,不过并不受宠,嫁进来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在她之后赵蔺并未续娶过。有人说是因为衡阳王闲云野鹤惯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的爱妾,毕竟小文氏活着的时候也给这个妾室抢了宠爱,才会郁郁而终的。   总之甚么传言都有,就是没人敢放在台面上说。   阿瑜自然并不相信那些传言,但是她自来觉得,虽说传言不可信,但总有个两分真。按前几日光景,她确实相信,蔺叔叔待这个妾室很好。她心思细腻,想来总是很惆怅。   阿瑜自小给苏逡娇养到大,想要的几乎都给她了,眼珠似的宝贝了一年又一年。可她长大些才发觉,有些东西啊,到底不是她想要就有的。她甚至都不敢叫人察觉,自己多么想拥有,发起狠来又多么妒忌心酸。   桌上笼统摆了五个碟子,分量都不多,一看就是特别吩咐过的,有荤有素,还有两笼阿瑜最爱的点心。   红糖炖雪梨是最滋补适宜的,里头的梨肉给厨子挖空,拿了红糖蜂蜜炖了再填进去,外头的雪梨盏雕琢又精致,叫人瞧了心情都好起来。还有两个小巧的豆腐皮包子,外皮层层叠叠略有些酥脆,里头馅料加了虾泥和莼菜,口感弹压细腻。   阿瑜就吃了些点心,便有些用不下了,但想想这是蔺叔叔吩咐的,她便又每样都吃了一筷子,便叫丫头们端下去分吃了。   到底用了膳食,心情好多了,阿瑜便突然兴起要做绣活。   她这功底可算是差强人意,从前还跟着她爹爹的时候,苏大儒便不让小女儿动针线,虽说女子都要学些女红,可阿瑜不喜欢,那不做就不做了。   待阿瑜来了王府,她才发现从前她爹待她真好啊。这王府的姑娘都会做绣活,绣得好的譬如赵娢,能做罕见的双面绣,听闻还是从她外家那头学来的,几个姐姐妹妹都争着想要她绣的帕子。旁的就比如赵媛罢,即便绣不好,基本功也是会的。   只有阿瑜甚么也不会,头一次拿针差点没把手刺成个骰子,前些年想给蔺叔叔纳个鞋底,针脚又是歪歪扭扭,简单绣点纹路都像是狗爬。   不过她那时是真没自知之明啊!   阿瑜把人生头一双做好的鞋得意洋洋呈给赵蔺,她头一次看见他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有了裂痕,虽说立马就掩饰住了,但还是使她非常伤心的,当天连饭都少用了大半碗。   毕竟在家里的时候,不论她做甚么,她爹永远在夸赞她,或是在奔去夸赞她的路上,导致她一度觉得自己做甚么都是完美的,毕竟没人会嫌弃一个仙子做的东西。   阿瑜拿着花样子,顿时就想放弃了,毕竟照她现在的功底,还是绣不好嘛。   佩玉倒是一个劲儿地鼓励她:“姐儿找几块不用的布料多练练,依您的聪慧总能练好的。不过您现下大了,可不能再给王上做贴身物件儿了,不若给老太太做个抹额也是很好的,您看这双龙抢珠的花色便很好嘛!”   阿瑜想了想,觉得非常有道理,于是她拿起游记开始静心翻看。   绣活甚么的,果真还是算了罢。   又过了一月,阿瑜在某日快用午膳的时候,见到了一位客人。   赵娢头上戴了一对明珠步摇,眉眼温柔清秀,一身缃色束腰绣红梅短比夹,稍远瞧着便婉约得像画中仕女。   阿瑜头发稍稍束起,以一根乌木簪子固定,歪在屋里头也不打扮,放了书立马趿了绣鞋上前拉赵娢的手,面上笑盈盈道:“娢姐姐来啦,我正愁没人陪我一道用膳呢,你可真是我的贵人姐姐。”   赵娢含笑点她小巧的鼻头:“你又胡说了,我瞧着,我来不来你都用得香甜罢?只这一到冬日里头,你便又躲起来养膘了。”   阿瑜撇撇嘴道:“我就晓得娢姐姐上门便要说教了!”这几日天气渐凉了,先头还飘了小雪,阿瑜除了出门请安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推掉了大多数交际事体,只窝在屋里看书写字。   赵娢晓得她的性子,忙拉了她的手道:“好了好了,你不爱出门,我多来便是。不过你也不可荒废了交际,先头那江家姐儿和阿媛的诗社,我瞧着倒不错,你向来爱看书的,怎么也不去走动走动?”   阿瑜哼一声,坐下来玩小辫子,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她们那甚么诗社,我看掉了约莫有七八斤书袋子,没一句诗是好的,我瞧着也是糟心得不成了。”   赵娢无奈道:“哪儿有你这么讲话的,若是阿媛听了,又要与你不乐,你又是何苦?”   阿瑜抿出一对梨涡,偏头瞧她道:“我说的是实话嘛。况且姐姐是我的知心人,才不会告诉她!更何况媛姐姐不喜欢我,阖府上下都晓得,我又做什么给她留面子,她那面子值得几文钱?”   赵娢端了佩扇泡好的茶水,用盖子撇了撇,吃一口才微笑道:“成成,都依着你。”   “只今次我来,却是为了请你一道去看戏的。这是我们三房摆的宴,我娘说我同你亲近,便支我来同你道一声。” 第11章   阿瑜最不喜欢参加宴请,不过这趟是三房的宴,还是赵娢亲自来请她的,自然不好意思推脱。   这王府里统共就三房,大房二房的显赫自不必说,这三房却是人丁单薄。   三老太爷赵敏阳在四年前去世了,而三房大爷赵暮是老太爷原配所生,只去得比他爹还早些,在五年前的某个春日暴病而亡了,留下嫡妻宁氏,和一个年幼的儿子。   而赵娢是三房二老爷赵芬的女儿,她的亲祖母王氏,乃是三老太爷的续弦,亦是老太爷原配的亲妹妹。不过,这三房虽没落,但好在赵芬还算争气,他虽则身子虚弱,可却能出入重华洲,替衡阳王办事,故而三房还算有几分体面。   三房要宴请族人,也算是族中惯例了,每隔些时候几房便要轮着开宴,为的是亲眷间的融洽,故而不论哪房开宴,几个姐儿太太大多都会给脸面。   女眷围在一块吃席面,对面是男人们,当中搭个戏台子,王府养的戏班子照着主子们点的戏,咿咿呀呀的掩袖吟唱。不过席面吃到一小半,二房的蒲大太太秦氏便先退了,走之前吃一口小酒,轻拍三房大太太宁氏的纤手道:“我先走一步了,离开这半会儿也不知咱们书逸学课学得怎样了,不陪在一旁督促着,我这心里头总是不放心。今次也是我的不是,没法陪你料理这些,只下趟咱们二房开宴,还望你赏光才是。”   宁氏生的文弱,又是青年丧夫的,在这一众主子里头向来是最柔弱没主见的,可照着身份她又是三房的当家主母,天然便在秦氏那儿矮了一头。   宁氏点头,垂眸柔声道:“嫂嫂且去罢,这儿有我呢。”   阿瑜吃了一口茶,冷眼看着女眷那头的风浪,心里叹息一声。她与宁氏这两年来,都没什么接触,但也看得出,她过得很被动,几乎人人都能压她一头。   可宁氏却唯唯诺诺的,万事都好说话。几乎次次三房开宴,秦氏都不给她脸面,可她自个儿却只得把苦头咽下去。   然谁不晓得,三房除了她还有个二太太洛氏,并一个续弦的三老太太小王氏,可这对婆媳却并不为宁氏出头,谁看了都晓得宁氏不会笼络人心,更不会为自己伸张了。   那头洛氏瞧自家嫂嫂又挨了软钉子,便凑上前给宁氏斟茶,一屁股坐在宁氏旁边的空位上。   洛氏的声音很小,在宁氏耳里却清晰可闻:“嫂嫂,您这又是何必呢?您把那些权都放给母亲和我,咱们保准给您料理得好好儿的,你只要带着云逸,吃香喝辣的有什么不好?您看今天,咱们三房又丢面子了。”这话说的尖酸,明明白白的指责宁氏不会料理家事,还死赖着权柄不放。   她们两人凑得很近,外人瞧着就像是在唠家常。只宁氏勉强一笑,低声道:“我好歹做了这么些年的主母了,有些事体你也不懂……”   洛氏一听便晓得,这宁氏还是抓着权不肯放,连着那些三老太爷死前留下的家产一道牢牢握住,便是受尽了闲气还是不肯松手,也是在招人嫌,一个寡妇拖着个面色阴沉沉的儿子有什么前途可言?都不为他们想想,老太爷留下的产业那么多,她宁氏带着个儿子又花不完,分一点给他们又能怎样呢?   于是洛氏漫不经心冷笑一声,在宁氏耳边道:“还不是因为你守了寡,没了男人,你瞧瞧这阖府上下,哪个瞧得起你?”   说完这句,洛氏面上又露出得意的笑来,给宁氏夹了一块走油肉,声音清亮:“大嫂是怎么了,瞧着精神不好啊,来来,吃块肉,你平常不是最爱吃了吗?”   宁氏不敢叫人瞧出她是在为秦氏的事体难过,于是抬眼努力挤出个微笑来,一口一口,把油腻腻的肉吞下了肚子,面色钝钝温和笑道:“还是弟妹最懂我。”   阿瑜不晓得那头发生了甚么,心里头还在可惜宁氏,现下的女人们虽说没有男人也能有法子立起来,可放在宁氏这样和软的人身上,却是千难万难。   她正想着,一旁的赵媛抿嘴笑道:“阿瑜在想些甚么呢,这般入神,莫不是年岁渐长了,开始遐想万千了罢?你是不是觉得戏台上那个演武松的小生长得俊俏,我瞧你盯着他看好久了呢。”   她一张口,宝瑜便知道又没好话,硬生生把她一个闺中姐儿往戏子身上扯,嘴巴毒得紧。   于是阿瑜抿了一口茶,凉凉道:“媛姐姐才是大了罢,我这发发呆呢,你便能往这龌龊的男女事体上想,可见你寻常没少遐想这些罢?你自己想就想吧,还往我身上推,又是甚可意思?”   赵媛给她堵了一下,冷哼一声:“妹妹伶牙俐齿,我可说不过你!”   赵娢有些无奈,苦笑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无心之言听者有心啊,你们说话还是多考量考量才好。”   一旁的赵婂见阿瑜开口便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发髻上的玫瑰簪子映衬得她的面容,格外的鲜丽明艳,心中那股子轻蔑恶毒之意便又涌上来,于是夹了面前的一个糯米团子,对阿瑜笑道:“好啦好啦,瑜姐姐,我瞧你从开席到现下净吃茶了,这可不好,你尝尝这个糯米团子垫垫肚子罢,一会儿还有旁的小点心上来呢。”   阿瑜看了赵婂一眼,心里头也奇怪得紧,这姑娘平日里净和她作对了,今日怎么也出来当和事佬?   不过她也不曾多想,到底是公中厨房的吃食,她又恰好有些饿了,于是便咬了一口糯米团子,细细咀嚼吞咽,却觉得有些许怪异,再品一品便发觉,这里头掺了零星的花生碎,浑身上下都一激灵,连忙把嘴里的馅料吐到帕子里头。   赵婂从赵媛口中得知苏宝瑜不能吃花生,于是此番恼恨之下,便夹了有些微花生碎的糯米团子,见她一口吐了便捂嘴笑道:“哎呀,瑜姐姐怎么这般不雅?”又道:“莫不是嫌弃妹妹了?您这一个外姓女,竟然还如此不知……”   阿瑜气得抬眸盯着她,冷冷道:“婂妹妹恐怕不知晓,我从来都不吃花生,因为哪怕只吃了一两粒,也会发热昏厥。今次之事,你不知便罢,若是知晓还这般,也太过顽劣。”   她们这头声响太大了,妇人那桌都给惊动了。梅氏转头见是自己女儿又同人争执起来,心里头有些担忧,便提了裙摆上前问道:“是怎么了,婂婂?”   赵婂眼里迅速涌起一团雾气,委屈道:“我不知道瑜姐姐不能吃花生,也没注意那团子里掺了些花生碎的,瑜姐姐吃出来了,便十分生气的训斥我。娘亲我、我……”   梅氏听到此,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瑜姐儿也太过小题大做了些,于是皱了眉同阿瑜道:“瑜姐儿,婂婂有千万个不是,我也在这儿给你陪个不是。只她还这么小,甚么也不懂呢,您便把歹毒害人的名头往她头上扣,也实在……”   她说到这里,那头的江氏也坐不住了,三两步上前作和事佬,笑道:“瑜姐儿也真是,这不是吐出来了么,再说,婂婂又不是故意的,你长了她那么几岁,也包容些罢,怎么好这般开口说你妹妹?给婂姐儿道个歉,这事儿便罢了,啊?”   江氏说到这里,又暗示地看了阿瑜一眼,示意她快点给二房的母女俩赔个不是。   这姑娘也真是,体谅她年幼失怙,心思敏感些也罢了,可闹得这般大,也实在太不聪明了些,以为自己是谁呢?   她再怎么受宠,赵婂母女可是王府里正经的主子,小姑娘也太不识相了!   阿瑜本不愿太过苛责,但见梅氏一味纵容不分是非,心中恼意顿起,冷冰冰瞧着几人道:“那二位太太,恐怕要失望。”   “我亦不求婂姐儿能给我赔不是,究竟如何说法,那咱们去老王妃那头说去!老太太若说我错,我便是跪下磕响头也是应当。但若是婂姐儿的错,那便麻烦她跪下给我磕头!”   梅氏见她不识抬举,还要自己宝贝闺女磕头,皱了眉冷声道:“瑜姐儿。婂婂又不是故意的,况且她身子弱年纪又小,你怎能这般为难她?我念你是个孤女,寻常也不与你计较,只今日你却有些太过了!”   江氏知道老太太宠爱阿瑜,也蹙眉道:“是啊,你这是作甚?咱们王府还从没出过这样的事体,那些大家闺秀们皆是善良和软的好孩子,瑜姐儿你这般……”   阿瑜给她们烦的不成,皱眉还待再说,却觉得眼前一花,心中暗叫不好,用力扶着桌角的手缓缓垂落下去。她脑中忽然空白一片,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顿时整个席面乱成一锅粥。   江氏顿时傻眼了,她没想到这瑜姐儿的身子竟真的不好,这下事体闹大了!她捏紧了手中的绸帕,皱眉不耐吩咐道:“去啊!还不快去找大夫,一并把瑜姐儿扶到厢房里头去!”   梅氏有些愣住了,她是看着这小姑娘倒下去的,一点也不像是作假的,本以为这姑娘是故意为难女儿,不成想根本不是这样。   她转眼瞪了眼自家女儿。赵婂也没想到阿瑜真的吃进去东西了,但转念一想大约也不碍事,于是对着母亲俏皮地吐吐舌,毫不在意地准备继续坐下用膳。   不成想,那头大夫刚到呢,这边衡阳王已经披着一身风雪地来了,竟像是从哪里风尘仆仆赶回来的。   赵媛坐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她那个如同高岭之花一般的大伯,俊面寒凉带着满袖风雪走进了长廊,已是目瞪口呆。 第12章   人人都言,衡阳王赵蔺温文尔雅,素有谪仙之风。他年少时云游四海,结交八方豪杰,故又有人说他友道好客,不拘一格。   然而这些对于王府的家眷来说,都很遥远。到底都是十多年前的故事了,当年那个温雅的白衣世子,早就是手握重兵疏离冷淡的衡阳王。   赵蔺不论身份,还是手中握着的权利,都不是王府家眷能相提并论的,故而她们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印象,向来是如隔云端,模糊不清。到底坐得越高,能看清他面容的人,便少之又少。   赵蔺身为藩王,为手中的十多万兵士在大周疆土界边安营扎寨,守卫国土,不知被多少人尊敬,却也被人从骨子里惧怕。   像是靖安王、平东王这样的异姓藩王,早就没了祖宗那份铁血,朝廷要削藩,承诺他们爵位世袭罔替,这两位犹豫一下,拿个乔便也交了兵。   只有衡阳王和定北王这两家是硬骨头,朝廷啃不得,既需要他们守卫国界,还怕他们有谋逆之心,毕竟朝廷内忧外患不是一年两年,若真要对付其中一个,那既要担忧蛮夷入侵,又要担心这两位藩王联合外敌里外夹击。   故而形式便凑合着一天一天过着,听闻衡阳王赵蔺曾上过一道密奏,自请削藩。不过老皇帝也没答应,反而重金奖赏他,又好言安抚一番。   不懂朝政的以为是赵蔺忠心耿耿,怕皇帝疑心他,故而自请释兵权。   可懂得的人,却摇头叹息赵蔺老谋深算。   这赵氏一族扎根数百年,岂是一纸奏折就能打发的?若是皇帝真答应了,赵蔺或许能以撤藩之名,直接一路北上驻扎,又或是以重金相要,使朝廷不堪负荷,再反水谋逆。   这些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体,皇帝不敢赌,更不相信藩王的忠心。故而不得不下旨安抚,并言明自己的信重。这样一来朝廷数年内,都无法明着提撤藩之事。   真正的衡阳王是什么样子,恐怕即便是老王妃也体会不到。因为他在老太太跟前,一向温和有礼,像是个孝顺的儿子。他几乎从不动怒,但在谋政时,发出的指令却冷静到残酷异常。   故而从前有人说赵蔺很看重王府寄养的那个小孤女,也不过是被当作谣传,没人敢说,也没人敢真信。   这头阿瑜面色惨白的躺在床上,屋里是浓浓的药味,奴仆们进出皆是轻手轻脚的。   赵蔺隔着帐子为她切脉,修长微凉的手指搭在皓白的腕子上,细细感受她的脉象。   阿瑜的手轻轻一动,似是有所知觉,扭了扭手腕,却被他牢牢固定住。她的手腕很纤细,落在他的手掌心就像柔弱的嫩枝,赵蔺难得皱眉。   阿瑜再小一些的时候,头一次在苏逡的病床前,见到从风雪中走来的他,也是一副苍白柔弱随时便要昏倒的样子,可从没有哪次病的比这趟还严重。   阿瑜的身子太弱了,偏偏小姑娘还不懂事,总爱折腾自己。   金乌西坠,病榻上的小姑娘微弱地咳嗽两声,顿时便惊动了一屋子的人。   佩玉连忙探身进床帘瞧她,见她微微睁开眼,满面茫然的样子便轻声道:“姐儿……?”   阿瑜张口沙哑道:“我睡了多久?”   佩玉的眼眶都红了,嗓音都是发抖的:“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好在王上来得快些,给您及时切脉熬了药。姐儿可要吃水,或是用些粥菜?”   佩玉把她扶起来,只听阿瑜喘息着道:“蔺叔叔呢?”   一旁的佩剑端了温水给她润润口,答道:“姐儿还没醒,王上便走了。”   阿瑜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睫,轻轻嗯一声。   佩剑换了个话头道:“姐儿不知呢,先头您一昏倒,王上后脚便来瞧您了,可惊掉了一票人的眼珠子,接下来三房的芬二奶奶还特谓来瞧了您,还有二房大太太并老王妃,还有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都来过了,还留下好些补品。”   其中表现最用力的是芬二奶奶洛氏,对着阿瑜便开始扯了帕子抹眼泪,还说了好些关切的话,秦氏和另两个不相熟的老太太倒是中规中矩,而老王妃则是开库房拿了好些药材,并絮絮叨叨嘱咐了好些话,才拄着拐杖走了。   阿瑜听完后继续蔫巴巴的不说话。   佩玉一向是她肚里蛔虫,低声对她道:“王上先头走时便交代过了,说您并无大碍了,每日按时煎药服用,好好休憩便是。”   阿瑜哦一下,不声不响地滑倒进被子里头,这便是说,接下来他不再亲自来瞧她了。她有些失落,为什么蔺叔叔不能等她醒来再走呢?   阿瑜这头平平静静的,老太太那便可炸翻了天。   江氏跪在屋里抹泪,老太太居高临下坐在上首面色发青,拐杖砰一声敲在地上冷道:“站起来好生说话!不然旁人还以为,老身这做婆母的虐待你!喜鹊,去把她扶起来!”   江氏本还想再跪,现下只好算了,她起身满眼盈着泪水,哑着嗓音道:“老祖宗明鉴,先头瑜姐儿的语气冲了些,媳妇才想要训斥她,本意也是为了她好,到底没哪家姑娘开口下跪闭口又排挤人的。只媳妇听信了梅弟妹的话头,以为她真为难婂姐儿了。到底弟妹是自家人,又是年长的,媳妇总想着她说话应当公正算数的……媳妇……”   她还待再说,却给老太太劈手一盏茶哗啦啦淋在头上,满脑袋全是茶叶。江氏愕然地抬头,看见老太太一张盛怒的面孔。   老太太使劲拍桌子,声音拔高训斥道:“瑜姐儿再如何也是大房的闺女,平日里性子娇气些,那也是正常,怎可能胡言乱语诬陷姐妹?!你身为大房媳妇,到了外头是怎么编排自己人的,啊?!你要让她们都觉得,咱们大房收留了个性子尖酸排挤姐妹的姐儿不成?这对你有甚个好处?!”   老太太说完便沙哑着嗓子咳嗽,一张脸通通红,指着江氏气道:“你甭以为我老婆子不晓得你想甚么!”   “梅氏说甚么便是甚么,你怎不直接认她作你婆婆?!你身为王府媳妇,首先得做个人,老二媳妇你可懂!你瞧不上瑜姐儿,便以为她就瞧得上你么?!”   江氏的心思被老太太□□裸剖开来了,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一咬牙膝行上前哭求道:“老太太,你且饶了我这一回罢!媳妇是真知错了!”   老太太被喜鹊扶起身,淡淡瞧她一眼,不置可否。   她拄着拐杖蹒跚转身,声音沧桑冷淡:“老二媳妇,今日的事体到此为止。不过,这件事可不能这么善了了。不是我老婆子要你赔罪,你是我儿媳妇,我难道不心疼你么?你且归去想想,你这到底错在哪儿。来人,给你们二太太匀面上妆。”   江氏被扶着怔怔坐在铜镜前,像个泥人似的任由丫鬟们摆弄。   老太太先头训斥她,后面又说不是她要自个儿赔罪。那又是谁,要她赔这个罪?   她嫁进王府十余年了,即便出了错,老太太从没有这般盛怒过。   那个瑜姐儿,又不是老太太的骨肉,而且来府里才两年。   江氏太了解老太太了,这个老妇人并非是那种和蔼心善的老婆婆,从前王妃小文氏的死,更是老太太一手做成的。   她连自己亲心爱的外甥女,都能轻描淡写地弄死,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如何值得老太太这般挂心?   江氏的眉头微微松动,她想起瑜姐儿昏倒那天,出现的那个男人。   衡阳王。   他自当政以来从不理家中庶务,但不代表他没看法,更没人敢忽略他的意思。   就算是老太太也不能。   江氏沉沉叹气,心中担忧更盛,看来这个歉非道不可,而且要让全府人都晓得,她江氏做错了,对不起瑜姐儿。   这一边,梅氏秀丽的眉目隐隐带着轻愁,眼里含着一汪秋水:“夫君,那日是妾身唐突了。可那个瑜姐儿,张口闭口地,要我们婂婂给她下跪赔礼。咱们女儿你是晓得的,虽娇纵了些,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哪儿有那么些坏心思?我便出口训斥了那瑜姐儿两句……”   “我知晓母亲不喜我,可她也不能让我给一个小辈道歉罢?我不懂我做错了甚么,值得娘这般待我……”   赵蕉看着梅氏那张美人面,心下虽怜惜,却还是摇摇头道:“韵之,娘本是要亲自寻你说这事体的。你也晓得,她一向不喜你,我便说让我亲自来劝,这事儿你必须去,即便是那个瑜姐儿的错,你也得去。”   梅氏含泪道:“按理说,也当是她给我们婂婂赔礼。你不知晓,婂婂那日归去便吓得六神无主了,你舍得咱们闺女给人这般欺负么?况且瑜姐儿即便是病了,这不是又好了么?”   赵蕉见和她讲也说不通,于是一甩袖子,闷声叹息道:“唉!韵之!我说了,这事儿不是我能定的!你怎的听不懂?”有些话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他以为妻子能明白。   梅氏向来身子弱些,此番听到向来依着自己的夫君也这般,丝毫不愿为自己向婆婆争取,明知道她是被刁难的,却还不肯为她出头,不由愁上心尖,晃了晃便要昏倒。   赵蕉吓得六神无主,连忙抱住妻子,火急火燎地叫丫鬟请大夫来诊断。 第13章   这头江氏回了房里,眼神空洞地靠在榻上,怔怔地盯着桌角瞧。赵媛得知母亲从祖母那头归来了,便连忙带着丫鬟去了江氏屋里,却见母亲呆呆坐在榻上,面色泛青六神无主,丝毫没了平日的干练精明。   赵媛有些担忧地上前,坐在江氏一边,拉着她的手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一回事?祖母同你说了些甚么?”   江氏回过神,声音尖锐,带着怨怼道:“你祖母,她想让我给那个丫头赔礼!”   赵媛给唬了一条,立马起身,难以置信道:“谁?!苏宝瑜?”   见江氏点头,赵媛气得咬牙:“您是长辈,她是晚辈,这如何使得?!况且那日即便有人有错,也是二房那对母女的事,与我们何干?您不过是叫苏宝瑜道个歉,好息事宁人罢了,您又有什么错处?!”   若是她娘这个长辈给苏宝瑜道歉,那她赵媛算什么?这脸还要不要了?   江氏见女儿这么说,也咬牙道:“你祖母怪罪我不给瑜姐儿面子,当众斥责于她!只瑜姐儿生来便欠教化,没有爹娘养哪里知晓礼数?!”   “我为了大房的颜面斥责她,本来就没错,难不成还由着她继续撒泼?”   赵媛稍稍冷静下来,抿一口香茶,轻声道:“况且,她不是没事么?谁知道那日是不是装的!依我看,我代您给她送些药材过去,也就得了。”   江氏点点头,叹息一声道:“也好。”若是能蒙混过关,那自然是极好。   江氏话没说完,便见儿子站在帘子后头,也不知站了多久,连忙道:“宏逸?还不快进来,你这小子站在外头作甚啊?里头暖和着,还有炭火烤。”说着又起身给赵宏逸端点心,嘴上还絮絮叨叨的叮嘱着。   她抬头却见儿子面色很是不好,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是族学里有人为难你了?还是,哪个丫鬟小厮不长眼!”   赵宏逸缓缓抬头,眼睛有些红红的:“娘!你们、你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江氏正给他放披风,闻言一愣,皱眉道:“这事儿你甭管,后宅妇人的事体,你一个爷们家莫插手。”   赵宏逸上前两步,沉声道:“娘!你们为何总是和瑜妹妹过不去?她是个孤女,咱们应当怜悯她,帮助她,又如何能落井下石,说这些下三滥的话污蔑她!”   赵媛嫌哥哥太呆,实在蠢钝,皱眉劝道:“哥!那个瑜姐儿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为她说话?她私底下的为人你不清楚,还是不要掺和了。”   江氏面对儿子,总是多几分耐心,于是叹口气道:“宏逸,这个瑜姐儿心术不正,端想着要嫁进咱们家,可王府收留她吃穿已是很好,怎能容她再得寸进尺?”   “你想想,她平日里哪天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见人便三分笑,你一个爷们被她所吸引也是正常。往后你清醒些,娘会给你挑一门好婚事,定比她要强上十倍。”   赵宏逸皱眉,眼里的盛怒快要溢出来,他气道:“我是读圣贤书的人,如何会背着父母之命与旁的姐儿勾三搭四!我原以为娘明白,却不知你们错得这样离谱!瑜姐儿与我并无分毫私交,即便是遇见了,她都要先离我八丈远,从来都不多话,更不曾向我递甚么秋波!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竟只因出身不好,就被你们这样拿来这样污蔑践踏!实在是!实在……”   赵宏逸擦擦眼泪,颤抖着声音劝道:“娘!你们放过她罢,往后多诵经礼佛,读些圣人之言,再不要这般偏激寡见了!”   江氏听完儿子的话,胸口起起伏伏,抖着手指说不出话来。她本就恍惚的心神早就持不住,眼前一黑,翻眼便昏了过去。   这头阿瑜正躺在床上打络子,她迄今为止也只会打两三种,然而她女红不好虽府里姐妹都知道,可若是连络子都打得歪歪扭扭的,那岂不更丢人?   故而阿瑜闲来没事,都会随便打几串络子玩玩,打得不好就拆了重打,打得稍好些她便要缀块玉石挂在帘子上显摆。嗯,虽说其实也没人在意,但她瞧着舒服,心里高兴。   这面赵婳却撩了帘子进来,原有些冷淡的脸上,今儿个也多了几分笑意:“瑜妹妹这是在打络子呢?”   阿瑜见她来,心里也挺高兴的,于是笑道:“是啊,闲来没事,打着玩玩,姐姐要不要一块儿打?”   赵婳轻摇臻首,微笑道:“算啦,其实我不大喜欢女红,我这手艺也只勉强够看的。”   赵婳又扬扬手中的书册,对着阿瑜笑道:“你瞧,我带来甚么?”   阿瑜微微偏头,又睁大眼睛惊喜道:“这不是《陈十三娘传》吗!听闻是时下最行的书册了,姐姐是怎么得的!”   赵婳给她逗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脸,只觉触感细腻滑嫩,把书递给她道:“我有个丫头,她表姐家周望家的手下办事,我偷偷使唤她给我买来的,你可不准说出去啊!”   阿瑜捧着书,乐呵呵道:“不会不会!我盼着这书好些时候了,只我在府里头,又不好开口叫下人去买杂书,我这日思夜想的,本以为再看不见了,不想姐姐竟是我的福星,给我带来了这么个好东西!”   她最近很爱看些侠客传记,只总发现男侠客比女侠客多,偶尔有一两个女侠,还总是为情所困,比不得传闻中的那位陈十三娘,虽为女子,却比男人刚毅果决许多,如今有了她的传记,怎能不渴盼。   赵婳陪着她看了一会子,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阿瑜又让厨房送来些糕点果子,这样赵婳便不用单陪着她用清粥小菜了。   用了膳,赵婳才准备告别了,她抿了唇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瑜不在意道:“姐姐请讲。”   赵婳叹口气,坐在床沿上看着阿瑜,歉疚道:“我那继母上趟所作所为,我亦觉得相当愧疚于你。我妹妹的确需要好生管教,我爹也把她禁了足,往后她必不敢再烦扰于你。我……只想同你说声抱歉。母亲她本也想来与你说声的,可她病倒了,连起身都困难……”   阿瑜之前便猜到她的来意,于是笑眯眯道:“没事的,我那日语气不好,只因着实在太过惊怒了,现下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妥当。至于蕉二奶奶的事体,我便当是不记得了。”   阿瑜听赵婳一开头那声“继母”,心里头便知她心意。既梅氏嫁进来做了续弦,那赵婳再直白口称继母,便有些不敬了,但这番事体一过,她大约也是真没法忍耐梅氏的作为了吧。   不过阿瑜是真不在意,并非她太过善良,只是阿瑜也晓得,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种人和事忘了便好,又何苦再与那些人纠缠,反倒伤了自己的心境。   她虽是从小给爹爹娇养大的,却懂得最基本的人□□理,为那些人伤身费心,还不如自己多看些书,多用几块精致的糕点。   赵婳于是离开了,并与阿瑜作约,说是隔天还要来看她,阿瑜也笑眯眯地应了。   天色快暗下来时,外头佩扇报道:“姐儿,媛姐儿来瞧你了,需不需放她进来?”   阿瑜在鱼油灯下美滋滋地翻书,随意道:“不见,说我睡着了,叫她回去。”   佩扇点点头,又去了厅里,对赵媛道:“咱们姐儿原是在看书,只看着看着,便睡着了,您不若明日再来罢。”   赵媛心知阿瑜这个点不可能睡觉,明摆了就是不肯见她,于是冷冷道:“那我明日再来。”   等到第二日,赵媛来了,阿瑜想了想还是没见她,只说自己不爽利,怕连带着坏了赵媛心情。   赵媛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等到第三日,赵媛想苏宝瑜再不见她她就直接打道回府再也不来了,可阿瑜却见了她。   赵媛使唤丫鬟把礼放下,皱眉道:“你前些日子是怎么了?如何我上门你还不见!现下我瞧着倒也没什么嘛。”   阿瑜懒得搭理她,翻了书道:“嗯。”   赵媛气得脸绿,又道:“上次宴上,我娘不过指点你几句,原是好心的,你若听不进去,那便不需在意了。”   阿瑜:“好。”   赵媛又皱眉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没人教你这方面的礼仪么?”   阿瑜:“在呢,你说。”   赵媛:“……”   她们这般牛头不对马嘴地讲了大半个时辰,赵媛终于受不了,留下了礼儿灰溜溜走了。   阿瑜继续美滋滋看着书。   夜里,喜鹊正给老太太拆卸钗环,老太太合着眼,缓缓道:“二儿媳可有去瑜姐儿那头啊?”   喜鹊回道:“二太太前两日便病了,一直没能下地,倒是媛姐儿去了趟瑜姐儿那头,还送了根参。”   老太太皱了眉道:“依你看,这二儿媳妇是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   喜鹊微笑着给老太太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柔声道:“奴婢哪里能揣测得了主子的心思?不过二太太是个聪明人,您那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听不出来,也太过……”   老太太被喜鹊扶起来,走到窗前,透着纱窗看着外头朦胧一片,淡淡一笑道:“你看这事儿怎么善了?”   喜鹊想了想,提个建议道:“老太太是二太太的婆母,若是您说的话她都不听,却也不会受到惩罚,那您的威信又何在?”   老太太知道她说什么,笑道:“不只是我,你要知道,让她去道歉,是最简单的解决法子。若是她不肯,老婆子想啊,即便是茁儿也不会饶她。”   喜鹊微微一笑,服侍老太太就寝。赵茁赵二爷,向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人人都要赞一句好儿,可他的性子是真的好么? 第14章   赵茁是大房的庶出子,乃是当年老王爷与通房所生的,不过他自小便养在老太太膝下,旁人都道他们母子俩亲昵,同亲生的没两样。   可府里的老人都懂,不是亲生的又如何能掏心掏肺地疼?   多年前老太太因着外出皇觉山礼佛,偶染天花,那时赵蔺随老王爷在军中,只有赵茁便没日没夜地陪在老太太身边,直至她退热安康。   老太太这一病醒来,便着实感叹起赵茁的赤子之心,与他更是亲密无间,还亲自出面,为他娶回了江氏这个世家嫡女为妻。   王府中二房走官路,大房继承家业,赵茁身为庶子不敢求家族给多大脸面,于是走的便是商路。因着有衡阳王作亲哥,他的经商之路是无比顺畅,至少在衡阳这大块封地上,并无人敢明着不买他帐。   而赵茁经商顺利之余,每季还都不忘给老王妃,孝敬许多银两珠宝和稀罕的古董物件,又给赵蔺送去各样古籍书册。况且不说老太太这体己颇丰的需不需要这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赵茁孝顺老太太,不啻于是在变相讨好衡阳王,故而赵蔺从不出手阻他财路,而老太太待他的家眷也都十分宽容。   只这次老太太对着江氏,却大发雷霆,一碗茶劈手就往她头脸上泼。赵茁消息灵通,得知了这消息便吓了一跳。他向来做事小心翼翼,自问从不与人为恶,不知嫡母这次是怎么了,才这般大发雷霆。   赵茁刚回屋,便有贴身伺候通房,来禀这件事的因果。   赵茁的眉头自听到这出事,便没松开来过。   那通房小心翼翼瞧着他面色,低头给他扎腰带子,柔声道:“老爷,太太先头自老太太那头归来,仿佛又和哥儿吵了嘴,现下已经在榻上病了几日了,您还是去瞧瞧她,也好叫太太舒心……”   赵茁冷哼,怒道:“瞧她?好事不做,净给我坏事!刚归来便又没得休息,净给她擦屎了!”他说着一屁股坐下,胸口起起伏伏。   通房柔声劝道:“老爷,这事儿你也莫气。太太即使有错,出了老太太那头,现下也急病了,您可不能再气她。”   她以纤纤玉指轻揉着他的太阳穴,弄得赵茁很是舒服:“况且太太给您生儿育女的,也不容易,宏哥儿和媛姐儿养得这般精细,可都是太太的功劳,您总该念着些罢。”   叫她一说,赵茁便更气!   这江氏寻常总爱念叨自己的功劳,又爱唠叨几句自己的不易,前些日子不晓得吃错甚么药,还逼着赵茁把她那位天仙才女外甥女,荐给王上当正妃!   赵茁哪能答应啊?他又不是嫌命长!故而他一气儿把江氏给拒了,还叫她本分点,手别伸那么长,准备给人当饭后谈资呢?   于是江氏又开始抹泪说起自己的不易,明里暗里指责他不体谅。可谁也不是吃闲饭的,他赵茁更不是!若不是他争气,她江氏这庶子媳妇能有管家权么?能有今日地位么?!   想是这般想,只赵茁也不搭理通房,只披上外袍,再系上大氅,抬脚便要走。   那通房一看急道:“老爷,天色不早了,您失去做甚呢?”   赵茁头也不回道:“去拜一尊大佛!”   赵茁每趟经商归家,都会去一次重华洲,虽然未必能见到赵蔺,可还是非去不可。江氏有时不满赵茁爱奉承,弄得自己在妯娌跟前丢面子,便会有意无意地刺上两句,只赵茁并不当回事。   他能奉承赵蔺,便也有人孝敬他!女人家就是短视得很,上不得台面。   他上了重华洲,便先见了管事的赵忠,还是照着老样子,赵管事带着他先去丰阳院的花厅坐下吃茶,又十分干脆道:“王上今日不在,二爷可用些吃食再走。”   话应刚落,外头传来一道女声:“赵总管,我家姐儿要走了,让您包些糕点给她带回去。”   赵忠这态度立马转了个弯,笑眯眯道:“成!请瑜姐儿先坐会子,糕点马上给您送来!”   赵茁便见一个个子娇小的姑娘被丫鬟扶着进来,瞧着年纪不大,厚厚地围着一圈斗篷,白绒绒的毛边遮住了小半张脸,只余一双灵动的杏眼。   那丫鬟对她耳语一下,小姑娘闻言便有些好奇地看了眼他,又主动对赵茁一礼:“二老爷好,外头风大,我进来避避风。”   赵茁放下手里的杯盏,神色一动,和蔼笑道:“你是瑜姐儿罢!也是来见王上的?”   阿瑜笑眯眯道:“见过了,正准备归去呢。”说着就垂眸不说话了。   一旁的赵总管面色坦然,仿佛自相矛盾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不长眼的狗奴才。   赵茁心里头暗骂这头的奴才,一个个清高自诩,能厚着老脸蒙人的也就重华洲独一家了!   没过多久,赵忠手下的丫鬟便提着一个八角食盒进了花厅,阿瑜提着食盒十分有礼地同赵茁道别,脚步轻快地走了。   赵茁:“……”   今日衡阳王肯定在!然而就是不见他!算来算去他十次来总有七八次吃了一肚子茶回去,连王上的衣角也没见着,还有一次连茶叶没得喝,就给赵忠请回去了,这只剩一次能见着他哥的,这话也说不上几句啊!   今次不晓得是不是托了阿瑜的福,赵忠隔了半个时辰又进来,笑道:“二爷,王上恰巧在,请您去蓬莱院一叙。”   赵茁:“……”他开始怀疑自己长得像个傻子了。   赵忠在前头摸摸鼻子,心想着也不是他的错处啊,这王上想见谁那是非常没规律的事体嘛!对我板着个臭脸干嘛,啊有种怼他去!哼!   赵茁被总管带着,两人皆是面上笑嘻嘻,其乐融融地进了蓬莱院。   赵蔺在捏泥人,修长的手指上沾了泥渍,一旁朦胧点上盏鱼油灯,台面上木架立骨已然成型了,先一层的糙泥也填满了,已然隐约可见泥娃娃的衣角褶皱。   赵茁继续无语:“……”说好的不在呢!原来是在玩泥……呸!做工艺!   赵蔺通晓的事情太多了,文能提壁,武能杀敌,闲暇时画个扇面,雕雕玉石甚么的,也算是文雅。   然而今次赵茁对他的认知又到了新的层面……   兄长即便捏泥人也十分优雅呢,呵呵!   赵茁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道:“兄长,我此番是来向您赔个不是。江氏实在是太过火了些,怎能对瑜姐儿说这般话!弟弟知道这瑜姐儿是您带回来的,虽没真正见过几面,可也清楚,这样的孩子哪能有甚么错,定然是家教人品极好的!呃,改日弟弟定叫江氏给瑜姐儿赔个礼,咳,道个歉啊甚么的,您看如何?”赵茁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只一到他亲哥跟前就腿软,话在舌头尖儿绕了半日,才颤悠悠说出来。   赵蔺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开始筛好的细泥自己压第二层。要说捏泥人的第一步,便是要筛泥,再填上沙土和棉花,跟和面似的,十分麻烦。赵蔺倒是无所谓,从筛泥开始便是他自己动的手。   赵茁没听他定论,便也不敢有动静,只乖乖站在旁边等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待赵蔺又上了一层细泥,随手拿了粗布拭手,对他道:“你回罢,此事我已知晓。”   赵茁点点头道:“哥,那我赶紧的,叫我媳妇给瑜姐儿赔礼去,她这做的不厚道,我还得多训训她!”   赵蔺嗯一声,淡淡道:“赔礼免了,余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赵茁蓦地松了口气,赶紧点头道谢,又想到最近听闻的一桩事,连忙又狗腿道:“哥!听闻溪夫人偶感风寒,我那儿有上乘的药材,要不然,明儿个给您送一箱来?”   这溪夫人专房专宠好些年了,从前去世的小文氏王妃,也没能从溪夫人手里夺宠,拍这位马屁在赵茁看来乃是上上策。   只可惜溪夫人从来不出重华洲,不露面也不交际,是个十分优秀本分的贤内助,这府里也没人搭上她。   赵蔺这次抬头看了他一眼,棕黑色的眼睛极是冷淡,他道:“不关你事,往后少打听。”   赵茁懵了,赶紧低下头:“……”   于是还是识相告退,待他出了院子,松开手心,却发现早已汗湿了。   赵管事身为重华洲的主事,连忙从外间跟上去,要把这位麻烦多多的二爷送出去,却听赵茁怔怔道:“你说王上今儿个怎么了?”   赵管事心里哼一声,就你穷打听,以为我会告诉你么?!   赵管事哎哟一声道:“这奴才哪里知晓啊?王上的心思,连二爷您这亲兄弟也摸不透不是?”   赵茁有些尴尬,心里头琢磨着,赵忠这狗奴才是在讽他还是捧他呢??!   说这话呢,赵管事便把赵茁送到桥口了,眉开眼笑道:“您慢走啊,往后再多来来,奴才一定多备些茶招待您诶!”   真的,往后别来了,你来了也见不着王上不是?   赵茁嗯一声回一句:“你这奴才当得好,下次见到王上给你夸一嘴。”   下次见到我哥一定把你骂个臭要死,给我等着吧你!   赵管事嘿嘿一笑:“承蒙二爷褒奖了!下次您是想吃屯溪绿茶呢,还是太平猴魁呢?奴才谨给您备着,下次来也好好品品。”   来了还不是坐冷板凳啊,真以为自个儿脸多大呢?   赵茁瞪他一眼:“好了,快去侍候王上去,甭净扯这些没用的皮,仔细些伺候着!听懂没!”老子是王上他弟,你算哪根葱?   赵管事道:“唉好,二爷教训得是!”   啊呸!   赵管事瞧赵茁神气昂扬地走了,才转身离开。这二爷也不晓得识不识数,不是先头瑜姐儿来劝,王上今儿个哪能这么和善呐?   不过王上对这位姐儿到底甚么个想头,也没人知晓。这说冷淡罢,先头瑜姐儿病了,王上哪次不是亲自切脉开方子,小心翼翼手里捧着还怕小祖宗摔着,说亲近罢,也真瞧不出来,就王上那张脸,约莫也十多年没甚么大表情了。   照瑜姐儿的话来说:“嗨呀蔺叔叔这脸都结块了,化都化不开呢!”   然后她就被罚抄书了。   哦,直到现在那五十遍都没交出来。 第15章   阿瑜隔天起了一大早,洗漱完便爬在案前,抓着笔一字一字地抄书,边抄边悔恨自己当年到底是为何嘴贱?   昨日她身子大好了,于是便去见了蔺叔叔,想给他报个太平。不过蔺叔叔仿佛不太对头,竟然也会关心上趟的事体,她于是便回了几句,诸如无甚所谓,和气生财,大家友道,早就不在意啦,不希望再纠缠之类的话。   她的本意只是不想再被叨扰,这几日赵茁那头和二房皆流水一样送了各样歉礼来,况且赵媛那张脸,她看着就胸闷气短,能互不叨扰就是她所求了,有这和她们斤斤计较的空闲,还不如多看书多画画,吃个点心说小话。   至于江氏和梅氏,她还真没想过要她们亲自来苦哈哈道歉。   毕竟她们年纪辈分摆在那儿呢,要真与她道了歉,那她俩的小辈要怎么瞧她?往后还处不处了?点到即止,凡事不要太过,就是她爹说的中庸之道。   于是他嗯一句,接着问:“旧年叫你抄的书,书呢?”   阿瑜正满身洋溢着慈和与淡然,顿时便成了只小死猪:“……”   她哆哆嗦嗦,梗着脖子倔强道:“……哎呀,我忘了给您了呢……那个,过几日,过几日我来您这儿,再亲手交给您,好、好不好嘛。”   赵蔺不置可否道:“可以。”   他漫不经心添上一句:“原以为你没抄完,本想免你抄写。唔,不想阿瑜竟懂事了,甚好。”   阿瑜顿时后悔地面色苍白,快要昏倒:“……”   于是阿瑜今日便起了个大早,倦得眼皮都耷拉下来,抱着个小暖炉单手抄书。   嗯,先头仿佛只抄了十多遍,那不就只剩三十多遍了么?没事,都是小事儿。   也就,抄到明日都抄不完罢?!   佩玉端了一碟子精致的糕点进来,给阿瑜放在案上,又擦擦手,给她轻轻揉着肩膀,温柔劝道的:“姐儿,写字不能这般的,您得把背挺直了写。”阿瑜挺挺腰杆,端正坐起来。   佩玉虽说是阿瑜的婢女,可却是自小照顾着她起居的,阿瑜拿她当小半个姐姐,故而偶尔还是会听她一两句劝,即便不情愿,也明白佩玉是在为她好。   像是佩剑、佩环两个,在阿瑜稍稍年长些的时候才来的,便没有佩玉这份地位,多数时候只能顺着毛撸,挠挠脖子挠挠额头,把阿瑜哄舒服了,若阿瑜心情也好着,才肯听她们两句劝说。   又比如后头进了王府才有的佩扇,那更是连哄都不敢哄,供着祖宗似的,小心翼翼做事,和任何一个普通丫鬟没两样。区别就在于,她得了个“佩”字,于是便得以同旁的婢子区分开来,也当得大家一声姐姐。只她心里明白,瑜姐儿虽说人美心善,可却不轻易亲近人的,把她放在一边,也是想要日久见人心。   阿瑜总算沉下心来,抄了大半日的字儿了,手也抄得酸疼起来,便把毛笔搁下了,叫佩扇进来给她更衣,她想去外头走走。这寻常也罢了,今儿个她闷在屋子里抄书,抄得实在胸闷心慌,不出去看看景儿,也实在忒难受了些。   佩扇难得能近身照顾她,此番便更加细致,小心翼翼地给她穿戴整齐,倒惹得阿瑜露了笑意:“你怎么这么小心啊,怕我呢?”   佩扇怔住了,连忙垂头道:“不是的,姐儿这般和善的主子,奴婢岂会害怕?只是头一次给您更衣,有些害怕自己做得不如另几个姐姐好……”   阿瑜嗯一声,便不再说话,示意她退出去换佩环进来。诚惶诚恐的奴婢她见多了,这说明不了什么,她也不喜欢和婢子们这般相处。   佩环进了里间,觑着阿瑜面色,便不曾多话,给她细致的带上一对珍珠华胜,为她梳去碎发,再补上一层薄薄的香膏,以防寒风凛冽,刮伤小姑娘细嫩的面颊。   佩环声音柔和道:“姐儿可有打算好,要去哪里?”   阿瑜想了想,便道:“梅园罢,入冬以来我便没去过。”她爹爹爱梅花,从前她小时候,一到冬日里,爹爹便要带她去县城里头,那儿有一富户人家,家里头有好大一片梅园。   苏逡是那家富户的客席先生,故而他们很是敬重他,往往是出入无碍的。就为着苏逡要来,还会提前布置好酒菜,还会给瑜姐儿备下些孩子爱玩的拨浪鼓和糖画儿。   这糖画儿啊,有时是三爪蛟龙的,有时是哪吒闹海,或者是嫦娥奔月,又或是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皆是栩栩如生的,她在街上从未见过的模样。只苏逡怕她吃多了坏牙,有时便要和女儿抢着吃,某次苏逡一口咬掉了半棵桂花树,阿瑜怔了怔,于是便委委屈屈红了眼。害得苏逡哄了好半天,才不抽噎了。   今儿个的梅园很是冷清,阿瑜进了门只见到洒扫的婆子,带着对儿脏脏的铜钗子,厚厚的袄子一裹坐在偏僻一角休憩,便再无他人了。   梅花的香气很清冷,总是韵味十足。阿瑜总觉得只有冬日的苦寒,才能酿出梅花香中的傲然和冶艳。她曾问过爹爹,为什么喜欢梅花呢?爹爹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是苦笑一下道,因为你娘。   至于她娘去了哪里,阿瑜小时候还很在意的,可是等到大了,也便释然不再多想了。她见过很多姑娘,爹不疼娘不爱,起早贪黑做活计,还被骂是讨债精。   她有这样好的爹爹已经足够了,即便他已经不再能睁眼叫她囡囡了,她也会一直一直很满足。   阿瑜在梅树下闭上眼,鼻尖盈满了清冷的香气和冬雪的味道,过了一小会儿,天上又飘起小雪,她的耳边也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瑜睁开眼,却见到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肤色冰白,眸中似含着一汪秋水,长而乌黑的发松松绾了一个发髻,以玉簪固定住,身上披了一件半旧的秋香色白狐皮里子斗篷,身段纤弱不胜,俏生生立于风雪梅梢旁。   阿瑜怔了怔,冲她点点头道:“蕉二奶奶。”   梅氏看清她的面容,只是淡淡颔首,道一声:“瑜姑娘,为何在梅园里停留?”   阿瑜想梅园又不是你家开的,于是神色也平淡道:“恰巧路过,散个步罢了,蕉二奶奶又为何来此地?听闻您身子也不好,这么冷的天,难道不该在屋里烤火?”   当不涉及女儿赵婂的时候,梅氏向来看得很淡,听阿瑜话中有话,她也不作计较,只是淡然道:“因为想起梅花开了,所以想来瞧瞧。”她轻轻抚摸粗糙的树干,秀美的眉目间露出幽幽轻愁。   阿瑜点点头,不想和梅氏多话,道了声不适便转身离去。   梅氏的丫鬟珍儿看着阿瑜离去的方向微微蹙眉道:“夫人,这瑜姐儿……”   梅氏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再说了,笼住袖子,望着远方的天际淡淡道:“归去罢,我有些不适意。”   阿瑜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情突然黯淡下来,或许是见到了梅氏罢,毕竟是她不喜欢的那种人,见到了自然不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不喜梅氏那种爱女若狂的样子,因为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有母亲是什么感觉,所以更加无法理解梅氏对赵婂无所顾忌的袒护,几乎都有些病态了啊。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她想着便有些不好意思,若是给蔺叔叔听到了,又该说她乱看书,满口混话了。   阿瑜归了屋,正准备继续抄书,那佩扇便掀了帘子进来,对她恭敬一礼道:“姐儿,您去梅园的时候,三老爷那头送来了两棵参。”   阿瑜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三老爷是谁,不就是那个浪荡子赵苍么?长得一副金玉样的相貌,骨相带着贵煞之气,却是个放荡的人,做不检点的事体给她撞上了两次了。   实在是……   想来给她送东西,大约也是怕她把那日的事情说漏了。这个赵苍是老王妃生的小儿子,又是蔺叔叔的同胞兄弟,她又不是傻子,干嘛把那混账事体往外多嘴,嫌事不够多皮太痒么?   更何况赵苍是未婚男人,她又寄人篱下,这种私下送东西的行为,在有心人眼里便是私相授受。今儿个她拿了赵苍的人参,那便要再回个礼儿过去,这样你来我往的,她成什么人了?   阿瑜的面色有些沉冷,慢慢道:“你收下了?”   佩扇连忙道:“奴婢没收下,但也不敢代主子拒了那婢子,故而现下还把她留着吃茶,姐儿要不要见她?”   阿瑜摇摇头道:“你去,把她给我拒了。还有,一块银子也不要给。”   佩扇张口结舌,只也不敢多话,只去后屋说了几句和气话,又道自家姐儿不肯要这礼,麻烦她去回了三老爷。   那婢子自然不乐意,心想拘了我这么会儿,连吊银子都不肯给,还退三老爷的礼儿,也实在过分,于是皱眉道:“这……佩扇姑娘,你再去找你家姐儿说说,三老爷一番好心,给她寻来这参,她若是这般做是否有欠妥当?”   佩扇立马变了脸,拧了眉道:“叫你收回去你便收,你回了三老爷,这是我家姐儿的意思便是了。这当婢子如何能这般不识数?主子说的话你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驳?明儿个禀了我家姐儿!让她回了老太太去,把你提脚发卖了走,你才明白甚么话不能讲!”   那婢子顿时也黑了脸,冷哼一声,拍拍衣角转身提着人参盒子走了。   佩扇哼一声,叫小丫鬟来清理这一地的瓜子皮。   姐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这种人,一点脸面都不要给!得罪个丫鬟怎么了,便是把三老爷得罪了,也不怎么!   姐儿就是要让大家都晓得,她根本没拿三老爷的东西,更加不屑交好三老爷的人。这般不庄重的做法,便是上老王妃那头,也有话可说! 第16章   冬日里寒风凛冽,赵苍披着漆黑的大氅,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马来到酒楼前,利落翻身下马,丢一锭银子给侍候的,抬脚进了酒楼里。   侍候的下人看他脸色阴郁,并不敢多说奉承话,只牵了马低头走了。赵苍进了里头雅间,已然有一个身着墨绿色圆领袍的中年男人,靠窗吃茶,见他来便遥遥一祝,仰头饮尽。   赵苍拱手微笑:“陈大人。”   陈巡抚哈哈一笑:“赵三公子别来无恙啊?”   赵苍随手解下大氅,丢给身旁的丫鬟,撩下摆坐下,姿势随意洒脱,懒洋洋地吃下一口酒,热意顿时升腾而上,他把衣裳单手扯开,露出精壮结实的麦色胸膛。   和巡抚陈海之相谈甚欢,各自告别,赵苍只着了单薄的广袖,挺直脊背,骑着马匹悠哉悠哉回了府里。刚一进屋,大丫鬟便来报他道:“三爷,昨儿个您叫我们给瑜姐儿送的参,她给退回来了,还使丫鬟把咱们的人臭骂一通。”   赵苍的面色沉了沉道:“她为甚不收?”   他的丫鬟青梅小心翼翼道:“奴婢猜测,大约是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赵苍面色阴郁,冷嘲一笑道:“把参拿来。”   青梅心里叹息,只赶紧叫那丫鬟把盒子提上来。   赵苍抚了抚精致的锦盒,拔出固定在墙上的宝剑,寒光沉冷锐利,瞬间便把锦盒劈成两半,里头的两颗参也碎成四段,惨兮兮躺在绸缎上。   赵苍把剑“咣当”随手一丢,面色阴鸷可怕:“喂狗。”   青梅不敢说话,连忙拾掇起东西,轻手轻脚退了下去。这玩意儿若是拿去喂狗,也未免太可惜了。三爷为了要这两棵人参,以老王爷送他的羊脂白玉九龙杯相换,才得以让那富商转让的。   她还是得把参处理一下,再放回库房里头才是,免得这位爷日后惦记起来,倒不好交代了。   青梅交代完东西回来,却见赵苍还是坐在原位,神情阴郁难测,衣衫扯得凌乱松散,露出整片小麦色的胸膛,上面清晰可见凸起的道道刀痕,狰狞可怕。   青梅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老老实实地侍立在一旁。她知道,自己主子又服用那个烈性的寒食散了。   赵苍服那药已有好几年了,一开始老太太也不晓得,后头知道了,虽知这是外头富家子弟流行爱用的,可还是生怕赵苍上瘾后难治。   老太太劝了好几回他也不肯听,后头她硬是没收了去,还断了他的月银,却不曾想赵苍私下里路子广,想要的东西如何得不到?   赵苍抬起头来,缓缓道:“你去,把那女人叫去梅园。”   青梅心惊肉跳,跪下相劝道:“三爷,您还是与那位、那位断了罢!这事儿若是给老太太发现了,又该如何收场啊!”   赵苍冷然,提脚便对着她心口狠狠一下,直踢得她翻倒在地。青梅一张脸透出青灰色,唇角流出一道鲜血,却垂头怕得不敢说话。他居高临下轻蔑道:“滚!还不快去!”   青梅心里泛着苦味,连带着面色也枯萎下去,只抖着手撩开帘子,默默叹息一声,对门外守候的小丫鬟露了个口型,又道:“去罢。”那小丫鬟惯常给三爷办这事儿的,倒是麻溜着一礼,转身便走了。   梅园。   赵苍懒洋洋地披着薄薄的外袍,靠在梅树边上,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冲着女人挑起俊眉,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邪气。   那女人抿抿嘴,纤纤玉指露出袖口,上前给他整理领子,垂头忧伤道:“你又用了那药。”   赵苍哼笑一声,并不回答,宽厚有力的手掌抚上女人的脸蛋,轻轻地在她眉间一吻,神色专注暧昧。   女人吓得一把拍开他的手,缩在一旁道:“不成!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害死咱们俩?”   赵苍把她抵在树上,俊朗的脸上尽是兴味,低低道:“你不给么?”   女人给他勾去了魂魄,怔怔地反手抱住他,白腻的手臂跟水蛇似的缓缓收紧。   这头再过个没几日,便是阿瑜的生辰。听她爹说,她生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当第一丝阳光破晓的时候,他的耳边瞬时传来她响亮稚嫩的啼哭声。   阿瑜其实对生辰,并没有甚么感觉,更小的时候不懂,等年岁稍长了,心知父亲对母亲的去向讳莫如深,她便也不愿意过这个生辰,只因不愿意让父亲再记起让他难过的事情。   她有些懒洋洋地趴在案上,拿着事先裁好的空白请帖,一笔一划地写着人名。   只是来了王府以后,她才知晓,有些交际确实是必不可少的。这王府里头的姑娘,不论与她关系如何,生辰一向是办得妥妥帖帖,即便不算盛大,却也从不默默无闻地单过。   阿瑜来这里也吃了许多趟宴请,若是她生辰时却不想着请旁人,那也忒不知礼数了些。于是她心头盘算着人名,叫佩玉一个个把能想到的都报给她听一遍,听完再核对一下。   只要是认识的平辈,她都请了,至于长辈她也写了帖子,不过用词用语皆换过一遍。虽然她也觉得,大约没什么长辈会来,但是同样的,也不能丢了礼数。   阿瑜生辰那日,倒比她想象的还要再热闹几分。她为着方便些,便央了老太太,在王府西面搭上个台子,一众姐儿聚在一块儿听听唱戏的,有说有笑的。   嗯,即便赵媛还是那副老样子。   没错……阿瑜还请了赵媛。倒不是她憨傻不爱计较是非,只赵媛往常都会请她的,若她不请人家,弄得好像自己十分小器一般。   然而她和赵媛见了面,便会互相较劲儿,再明里暗里把对方嘲一通。   比如阿瑜道:“唉,下场咱们点《武松打虎》罢,那个看着热闹。”   赵娢笑道:“好啊,我也觉着这出《铜钱怨》也太酸苦了些,弄得我点心也用不下。”   然而铜钱怨是赵媛点的,于是赵媛吃了口茶,笑道:“我怎不觉苦?况且武松这粗人有甚好瞧的,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阿瑜还没看腻呢?”   阿瑜知道,她又是在讽刺自己是个半路出家的闺秀,没见过世面了。于是她掀起眼皮子,随意道:“武松打虎挺好的,每个戏班子演得都各有不同,媛姐姐若是爱看新鲜的,咱们等会子再点便成。听闻现下可出了好些民间乡土话本改编的,想必媛姐姐是极爱看的了。”   赵媛凉凉道:“不成想阿瑜还是个有耐性的人。”   阿瑜回敬道:“我一向很有耐心,是媛姐姐从前眼拙了。”   赵娢:“……”她觉得自己就不该坐在这两人中间!   赵婳:“……”继续嗑瓜子,戏真好看,嗯。   今次因着是看戏,故而像宁氏、秦氏这样的长辈,也一道来看着解解乏,顺道听听小辈们说话,大约除了阿瑜和赵媛这两个冤家路窄的,其他人皆是其乐融融的。   阿瑜身为今儿个生辰的寿星,对着两个年长的妇人,却是十分有礼,亲自上前给她们斟了茶,又笑着互相问候几句。   秦氏是个妙人,甭看她之前当众不给宁氏脸面,只今儿个却表现得跟甚么都没发生似的,和宁氏是有说有笑的,眉目间尽是温和大方,头上簪的一整套水头极好的出水芙蓉碧玉头面,上身是黛色蜀锦撒花褙子,更显气质雍容。   宁氏见了阿瑜,也面带三分客气的笑意。她的话不多,身上常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眉目和顺,眼仁温柔,说起话来细细慢慢的,使人如沐春风。   阿瑜笑着坐下陪这两位看了两场戏,秦氏微微一笑道:“瑜姐儿,快去同你那几个姐妹们一道罢。我看你啊,平日里也不大爱热闹,这可不成啊!小小年纪的就该多玩儿,多见见世面,等你到了咱们这年纪,才有的是要你端庄稳重的时候。”   宁氏话不多,她把瑜姐儿叫上前来,拔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支镂空嵌珍珠海棠步摇,簪在阿瑜的发髻上,眼含温柔的歉意道:“去罢,你是好孩子。那日的事体,是我没能护住你,望你不要怪我。”   阿瑜伸手摸摸发髻,冲着宁氏弯弯眉眼:“唉。”   等生辰宴结束了,阿瑜便与几个姐妹道别,独自回了老太太的大院子。   这些日子,老太太也询问过她,是否想要择另外的院子给她单住,到底她年岁渐长,也不是个小孩了。阿瑜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只说这些屋子还够住。   屋里摆着大家送来的生辰礼,有几样阿瑜之前便瞧过了,除了老太太送的一本古籍,旁的她早就命人挪腾到她的小库房去了。不过还有几样原封不动的摆在那儿,是她还没拆开的。   她命人打开锦盒,赵娢送的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八朵头花,每朵都别出心裁,料子十足十的蜀锦缎,辅以双面绣纹,托在洁白的掌心,便显得极有韵味。赵婳松了一块上好的砚台,阿瑜平日里写字也用得上,赵媛很没新意地送了一对玉如意。   嗯,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赵媛送的,阿瑜都觉得很没新意,就像赵媛也从来不喜欢她送的东西一样。   至于赵婂,阿瑜没请她,只她也送了东西来,是一只雅致的甜白瓷花瓶。这个阿瑜相信,定然是有人给她挑好的,年轻的姑娘家大多很少送这样的物什。   倒是赵苍,有些叫她惊讶,竟然送了她一整套的泥金画扇,整整十二把,且每把上头皆有四时花卉图,扇柄还嵌了暖玉,触手生温。   这倒不是重点,让阿瑜哑然的是,她喜欢收集扇面这种事体,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只是从小就爱默默收集着赏玩,也不强求,更没炫耀过。   这事儿他一个外男是怎么晓得的?   他送这些来,是为了暗示她,她的事体他全有能耐探听得到,上趟拒收人参的事体他先不计较,只是在威胁她莫要轻举妄动么?   阿瑜:“……?!” 第17章   赵苍的事体,没过多久,便叫阿瑜忘在脑后了。倒不是她特别健忘,只因着当日黄昏时,她又收到了一份礼儿。   重华洲上的赵总管亲自出洲,给她恭恭敬敬的递上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   阿瑜的眼睛亮晶晶的:“赵总管,蔺叔叔有让您带甚么话没有?”   赵忠道:“王上并未多说,只叫奴才把盒子交给您。”   阿瑜哦一声,抿出一个笑来:“谢谢你。”   她拂了拂盒面儿上不存在的灰尘,把锦盒放在鱼油灯下,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她凝神一看,却是怔住了。   这并非是甚么珍奇罕见的物什,只是一只小小的泥人。   她静静躺在光滑的锦缎上,明媚如春的杏眼不高兴似的微微眯起,撅着粉嫩的唇瓣,乌黑的秀发扎成俏皮的花苞髻,小裙子上的花样是朵朵碎花拼成的,裙角的褶皱清晰可见,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对不安分的水红色鞋尖,而小人的手里抓着一支糖画,雪白的面颊上有点点糖渍,白皙的耳垂上是一对丁香花耳坠,仿佛随着主人的动作左摇右晃的。   阿瑜的眼睛有些酸涩起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人手里薄薄的糖画,又缩了回去,仿佛怕自己指尖的温度,会让糖霜融化似的。她又摸摸小泥人的裙摆,碰碰她粉嘟嘟的面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她想起上趟去重华洲,便见他在支木架子,又在往上填泥巴。她那时好奇,随意问了一嘴,却并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想过这件事了,毕竟蔺叔叔会的东西太多了,她不可能样样关心的。   她的胸腔里涌起薄薄的暖流,渐渐激荡开来,涌入五脏六腑,刹那间四肢百骸。   她来王府之后,对于从前的事体,一直都很回避,即便偶然想起,也不敢再多想,只拼命做些旁的事体,好让自己不要再伤心。直到最近,她觉得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地差不多,已然能够重见天日。   阿瑜扬声道:“佩玉。”   佩玉连忙端着灯盏进来,问道:“姐儿可是要洗漱了?”   阿瑜摇摇头,笑眯眯道:“我要你把爹爹的箱笼打开。”   佩玉有些惊讶,问道:“姐儿这是,要寻甚么东西么?”   阿瑜托腮看着窗外,弯弯眉眼,眼仁里流露出别样的温和:“我只是想看看,爹爹给我留了甚么。”   自从爹爹离世以来,她很少触碰他生前的物件,只怕翻多了,便要泪流满面。即便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会很伤感。   但是现下,她突然有些后悔了。从前的事物和回忆,都应该是美好的,她实在不应该一直封闭那道门,让自己一辈子都活在无法释怀的心情中,有时或许该往前看。   苏逡的遗物不多,若是书卷画册一类的东西,大多都转交给了赵蔺。   倒不是赵蔺自己拿走的,而是苏逡生前写信交代的,旁的东西也就罢了,若是他写得那厚厚一沓策论和累积的文献,建议赵蔺据为己有。   他太了解自己闺女了,阿瑜的性子太懒,又很不喜欢严肃正经的东西,非常讨厌条条框框的规矩,那些本该价值万金的东西,到了阿瑜手上,或许能被束之高阁数十载。   等她把纸张都找出来,可能已经被虫蛀得一塌糊涂,连她老爹的名字都看不见了。   于是苏逡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嘱咐赵蔺:“我闺女你大可随意放养,只我的那一沓纸烦你带回去,记得好好细究保养。”   幸好阿瑜没看到那几句话,不然她绝对能当场被气哭,然后赵蔺也许不得不往她嘴里塞上十根糖画,来堵她那似奶猫一般的,让人心痒痒的哭声。   顾而阿瑜现下能翻出来的,都不是甚么,对旁人而言非常严肃需要珍而重之的东西。   她掏了两下,拿出一只破靴子。上头的针脚十分不匀称,坑坑洼洼似狗爬,布料有些陈旧褪色了,鞋底也被走得磨损了半边。   她吸吸鼻子,把靴子放在一边的小箱子里头,再努力寻找第二只靴子,摸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只,上头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只小蝴蝶。   她第一次做鞋子,便是给她爹苏逡做的。那时苏逡看女儿对于女红有些兴趣,隔天便去城里,寻了位江南回来养老的绣娘,请她回来教自家闺女绣花。   然而小闺女不愿意绣花,她就要学怎么做鞋。   绣娘本想着照着基本功一点点扎实着来,不成想这丁点儿大的小姑娘,只想着给她爹爹做鞋子,因为爹爹每日都要走很多路,鞋底总是要磨坏,有时忘了买新的,一双旧鞋总是要穿很久,磨破进了寒风,便要生冻疮。   绣娘没法子,只好指点着她做靴子,怎么纳鞋底啊,怎么绣鞋面儿啊,怎么接缝呐。小姑娘样样都学得认真,然而就是做得不好看,而且还不结实。   绣娘说,姐儿您这靴子做得还不够格啊,先练练基本功罢!   小姑娘头摇得跟小拨浪鼓似的,奶声奶气道:“我做的鞋最好看了,天下第一好看!”   绣娘无语了:“……”   小姑娘学了两个月,总算把鞋子给做结实了,尽管在绣娘看来,还是十分丑陋,然而总算比较耐穿了,于是她昧着良心夸夸小姑娘,哟,咱们姐儿做得真好啊,比师傅做得还巧!   小姑娘笑眯眯点头,嗓音软软的:“谢师傅夸奖,我也这么认为。”   绣娘笑眯眯:“……??”   小姑娘美滋滋地在靴子上,歪歪扭扭地绣上一只小蝴蝶,这是她那时最喜欢的东西了!天天没事干追着蝴蝶瞎跑,她追蝴蝶,后头丫鬟追她。   她挑中一个雪天,把鞋献宝似地呈上给她爹瞧。   她爹对着煤油灯细细翻看着鞋上歪扭的针脚,和那只丑陋小蝴蝶,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拍拍小姑娘圆圆的脑袋,道:“嗯,我们囡囡做的最好看,比爹爹从前穿过的都要好!”   小姑娘得意洋洋哼唧道:“那自然是啦,我还垫了厚厚厚厚的棉花进去,你一穿上!就跟塞了一对儿小脚炉似的!”   她爹爹乐呵呵的,把女儿抱在膝上,原本疲惫的双眼也精神得发亮。   后来他真的穿着女儿给他做的鞋,走遍了许多路,那双鞋都安安稳稳的在脚上,比县城里头买的还要结实。   再后来,他走不动路了,于是把鞋仔细擦干净,偷偷放进了一只木箱子里。   他想,总有一天,我的囡囡还会把它拿出来。   阿瑜坐在地上,就像是寻宝一般,一样样地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有她小时候玩儿过的布老虎,小娃娃,还有一堆小滚珠,还有一个小小的锦袋里头,装着她软软的胎毛。   她擦擦眼泪,继续翻找,每样东西都细心归类好,塞在一个个小木箱里头,往后天气好就要拿去晒晒。   直到她七八十岁了,牙齿掉光了,佝偻着腰走不动路了,还得要翻翻这些东西,回忆一下,她爹长什么样呢,又是怎么陪她玩耍的。   她屋里的灯火一直亮了大半夜,每样东西都像是最珍贵的宝贝,直到她在最底下拿出一卷泛黄的画。   她有些奇怪,爹爹写的画的东西,应当悉数交给蔺叔叔了呀,怎么这箱子里还压了一幅画?   她带着好奇心,解开画上的锦缎,命佩剑给她拉着上端,她自己捏着下端缓缓展开,入眼的一开始是女子满头珠翠的发髻,接着是秀气的美人尖,然后是一张似皑皑冰雪一般秀丽绝色的脸蛋,眼下还有一颗带着轻愁的泪痣。   阿瑜的眉头微微皱起,继续往下展开。   女人穿着一件茶白色对襟圆领褙子,绕着领口有缠枝花卉的精致刺绣,皓白纤细的手上拿了一柄画了仕女图的纨扇,下面是一条素色百褶裙,仅仅露出微踮的足尖,仿佛在期盼着甚么。   这幅画上没有任何题字的痕迹,也没有苏逡的印章,但是阿瑜知道,这一定是她爹爹画的,这样行云流水的笔触痕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仿出了。   如果是她爹爹所画,那么画中的女人……是不是,她的娘亲?   佩剑性子直爽,此时已然心头疑惑顿起,指着女人的面孔道:“姐儿,这张脸,奴婢仿佛见过……有些像、像那个蕉二奶奶梅氏!”   阿瑜第一反应便是抬眼呵斥:“住口!”   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一开始看那女人的脸,她的确觉得很眼熟,但是很快便抛在脑后了。至于那个蕉二奶奶梅氏,阿瑜打心底里不能相信,她与自己的母亲,会有甚么样的瓜葛。   可是……   她一把夺过佩玉手中的鱼油灯,小心翼翼地照上女人绝色的面容,带着忐忑和难以置信。眼下的泪痣,美人尖,五官的样子,还有带着轻愁的神情。   她的手一滑,油灯掉在地上,火舌暧昧舔舐着冰冷的地面,被佩玉赶忙用力扑灭了。   阿瑜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甚么感觉,仿佛是置身于梦境里,荒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攀上她的脊背,鸡皮疙瘩一个个冒出来。她用力抠了抠自己的虎口,疼痛的感觉非常真实。   她如今已然成了一团乱麻,不知到底要一刀斩断,只作不知,还是慢慢把线头找出来,把事情理成一条干净敞亮的直线。 第18章   阿瑜这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好,等到第二日起来,眼下便有些淡淡的乌青。她用膳前又把那幅画展开看了一遍,结论就是,她昨儿个并未眼瘸,那并不是南柯一梦。   一餐饭吃得味同嚼蜡,草草了事之后,她边漱口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不可能去找梅氏,毕竟她们两人有很多龃龉的地方,她甚至不屑把梅氏当一位真正的长辈来看,又如何能甘心去找她问询当初的真相。   若梅氏真是她母亲,为何她要抛夫弃女,再嫁赵蕉。   若梅氏是她的母亲,为何蔺叔叔并没有告诉她。   若梅氏是她母亲,怎么会想不到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   阿瑜随意地拿起一件雪青色内衬毛皮的披风,紧紧的笼住自己有些发颤的肩膀。   天上下着纯白的雪,身后的佩玉为她撑开一把十二骨油纸伞。阿瑜呼出一口白气,眨下眼,眼睫上的雪花掉落在面颊上,立时消融了,化为点点雪水。   重华洲上仍似往日一般清净,溪水静谧地汩汩流淌,寒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响声,阿瑜一颗高悬的心,仿佛也慢慢镇定下来。   这次赵总管却没有再用茶点招待她了,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道:“瑜姐儿这边请,让奴才带您去王上那儿罢。”   阿瑜有些奇怪,垂眸询问道:“赵总管,蔺叔叔怎知我今日会来?”   赵总管回头,语气谦逊:“这个,奴才也不知道。”   阿瑜从来不晓得,重华洲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走过小桥流水,路过成群假山和朱楼亭台,再往后走仿佛就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眼前的整片天地都焕然一新,如海荡漾的白梅花,一阵微风吹来,雪与花瓣缠绵而下,满地都是无暇的洁白,恍若人间仙境。   天籁之声缓缓流淌于耳畔,清晰却渺远,阿瑜着魔般循着声源往前慢慢挪步,走了一小会儿,便远远看见梅树下坐着的男人,他单腿支起,动作优雅散漫,收敛起冷淡的眉目,吹着一支与周身气质截然不同的曲子。   阿瑜像是坠落在一片片柔软的羽毛堆积成的小窝里,又像是听见了一温和浅淡的呢喃声。   一曲毕,花瓣从头顶旋落,与晶莹的雪花一起沾染上她的乌发,阿瑜过了好一会儿才眨了下眼睛,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她垂眸盯着地上厚厚的积雪道:“蔺叔叔……我来是为了,问您关于、关于我母亲的事。”   赵蔺坐在树下,对她温和道:“我知道你想问甚么。”   阿瑜睁大眼,微微偏头疑惑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闭上眼靠在树下,语气平淡道:“我猜,你收到昨日的那个泥娃娃,应该就会打开恩师留给你的那个箱子。”   阿瑜没想到,他竟然算得这样准确,或是说,这般了解自己。   她有些难过道:“是。”可是她一丁点儿也不懂他在想什么。   赵蔺睁开眼,棕黑色的眸子里藏着隐约的温柔,他唇角微勾道:“我知道那里有幅画,是你爹在信中告诉我的。”   阿瑜更难过了,扶着树干蹲下来,捂着眼睛,柔软的嗓音像是在啜泣:“那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啊,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之后,才让我知道……知道这些事。”   他的嗓音冷淡而自持:“因为恩师说,只有到你愿意打开它的时候,我才能告诉你一部分,关于当年的事情。”   阿瑜抬起头,怔怔看着他:“我爹爹,真这么说吗?”   他轻声道:“是。”   阿瑜扁扁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那您告诉我罢,即便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陶埙,嗓音淡淡的:“我只能告诉你,梅氏确实是你的母亲,不过她与恩师并非是明媒正娶,生下你之后便离开了。”   阿瑜觉得很荒唐,愣愣地看着他:“您是说,蕉二奶奶是我娘亲。”   “可是她没有嫁给过,我的父亲?”   他道:“可以这么说。”   阿瑜有些执拗地问道:“既然不曾成亲,为何会生下我?若是她生了我,为何要抛下我和父亲……”   他垂眸,轻声道:“我只能告诉你,她是自愿生下你的。至于为什么又离开,只能由她亲口告诉你。这首埙曲,是你爹爹谱的,在你出生之前。我把它教给你,亦是对恩师的交代。”   阿瑜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很快被风干,冰凉地贴在脸上,她却顾不得这些,一直与他相对犹豫很久,才轻轻道:“蔺叔叔……谢谢你。”   又过了一会儿,阿瑜擦擦面颊上的泪水,露出寻常的样子,笑眯眯道:“我走了,蔺叔叔,下回把抄的书带给您。”   他说:“嗯。”   阿瑜走后,赵蔺随手拿起陶埙,合上眼睑,缓缓吹奏起另一则曲子,与上首不同的是,这首更清冷空寂,又仿佛压抑着甚么,不为人知的情愫。 第19章   阿瑜走出香雪海,才发现之前佩玉和赵总管都没有走进去,而是垂手等在外头。   佩玉见她出来,面上犹有泪痕的样子,便蹙起眉,当着赵总管的面儿,她不好多询问,只是抽出帕子来,哄着阿瑜,轻柔地为她把泪痕抿去。   走出重华洲,阿瑜就像个不知事的小孩,由着她牵着手,又扯了扯佩玉的衣角道:“快些罢,我想尽快回屋去。”   佩玉有些无奈,询问道:“姐儿,不若咱们抄近道罢?现下是白日里,应当无事。”   阿瑜点点头:“那就依你所言。”   不成想,当阿瑜再次路过假山,却直愣愣地见到赵苍穿着单薄风流,漫不经心面朝着她们走来。   阿瑜:“……”   她其实有些害怕赵苍的,总觉得他是个浪荡子,不算规矩人,故而甚么事体若是惹上了他,大约总没好结果。   她心情不好,拽了拽佩玉的袖口道:“咱们回身,按老路走。”   两人转身正准备往回走,后头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怎么,苏姑娘见我转身就走,不知是为何?”   阿瑜又走了两步,胸腔中的郁气腾一下被点燃,她转身冷冷道:“看见您,我心里头不爽利。三老爷也不看看,自个儿现下是个甚么样子,我这闺中姐儿瞧了实在不舒服,您难不成还自以为妥当?况且您做的那些事体我虽不说,但也十分瞧不上眼,烦您往后见我只当不认得罢!”   阿瑜说罢又带着佩玉快步往回走,可赵苍人高腿长,三两步便追上了她,若非佩玉挡着,差些便让他了身。   赵苍垂头看她,暗沉的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情绪涌动:“你瞧不起我?嗯?”   阿瑜一把推开佩玉拦在她面前的手,她实话实说道:“您在这王府里,与那些女人暗地里勾来搭去的事体可不是我胡乱说的,难不成还能让人夸您洁身自好,值得敬佩么!您也不审视一下自个儿到底甚么样子,又如何敢理直气壮问我这些话?原我不该指责这些的,到底也与您不算相识,只您瞧瞧您今日的行径,难道不觉有欠妥当么?!”   阿瑜的脸颊在冬日里被寒风吹得冰白,一双杏眼红红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就快要留下泪来,苍白的唇瓣轻轻抿着,又有些柔弱倔强。   赵苍轻轻蹙眉,低声问道:“你,不喜欢我那么做,是么?”   阿瑜觉得他语气很奇怪,但并想不出到底哪里奇怪,于是也皱起眉道:“我喜不喜欢没有任何意义,您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的都是甚么事体么?!请您让开罢,我真的很累了,您送的那套扇子,我隔日会让人退还给您的。”   他仿佛突然没了怒意,退开一步打量她,那眼神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她脖颈间缓缓爬行,留下粘腻的汁水,叫人汗毛直立。   赵苍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好,我这就让开。那套扇子……我过些日子再给你找更好的。”   阿瑜有些无语了:“……”   不过佩玉赶忙扯扯她的袖口,暗示她莫多话,到底赵苍瞧着不太正常的样子,万一惹出甚么事体来,那便糟糕了。   阿瑜垂眸道:“您且自重罢。”说罢赶紧快步往原路走。   只余下赵苍一人,站在路边,寒风把他的袖口吹得鼓起,他衣着单薄到有些萧瑟,可他的眉眼间却有了些许微光,仿佛是坠入深渊的人看见了一点光明,那样疯狂又偏执。   宝瑜觉得她今日,实在遇上太多让她无法接受的事体了,她已经没法再继续想更多的事体了,于是她选择早早的洗漱完毕,便躺在床上歇息了。   重华洲,蓬莱院。   赵总管的话说完了。   赵蔺冷淡道:“她是怎么回的?”   赵总管又把话学了一遍。   赵蔺嗯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把赵苍叫来。”   于是,赵苍被从床上叫醒,然后睡眼惺忪皱着眉头,上了重华洲。   赵苍懒洋洋道:“兄长,找我何事?”   赵蔺把书随手一放,淡淡道:“赵忠。”   于是赵总管,在寒冬腊月里,猝不及防泼了尊贵的王府三老爷,一身冷水。   赵苍还困着,被当头浇了冷水一下没反应过来,接着转眼盯着默默垂头拿着花瓶的赵总管,又看了眼他哥,突然笑了出声。   赵苍挑眉,语气肯定道:“是因为她罢。”   赵蔺起身,与他对视,两人视线平行,他眼里尽是冷锐:“只是提醒你,注意言行。”   赵苍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笑弯了腰,赵蔺只是漠然看着他,不置一言。   赵苍笑够了,睁开双眸,语气也变得同样冷漠:“哥,你心悦她,是么?” 第20章   阿瑜回到屋子里,只觉心神不宁。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是去找梅氏,问清楚事情的缘由,还是不置一词,把所有事体皆尘封起来。   她缓缓起身,扶着桌沿闭上眼,心境无法平缓。   阿瑜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娘亲,小时候她也曾难过,为什么自己没有娘,可每逢爹爹谈论起娘亲,他总是怀念而淡静的,从不曾露出一分一毫的怨怼。   故而她亦无法埋怨她。   只是娘亲在她眼里,永远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背影,等到她稍稍长大一些了,也没那么重要了。可突然有一天,娘亲的身影变得清晰的可怕,以至于她难以接受,为什么那样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应当是温柔美丽,富有诗怀的女人,配的上她爹,也当得起她全心的仰慕与向往。   可梅氏不是这样的人。   正当踟蹰时,门外佩扇来报道:“姐儿,二房的婳姐儿来瞧您了。”   阿瑜顿了顿,才垂眸道:“赶紧请婳姐姐进来。”   没过一会儿,那头赵婳便掀了帘子进来。她今儿个穿了一件鱼肚白圆领对襟褙子,边上镶了水红色遍地芙蓉亮缎,乌黑的秀发简单一绾,簪上一对珍珠华胜,瞧着精神又秀气。   阿瑜将将从重华洲上回来,整个人瞧着有些苍白,只一双杏眼还是黑的发亮,对赵婳抿嘴一笑道:“婳姐姐,我今儿个不晓得你要来的,便没好生准备着,你莫见怪。”   赵婳本是个清冷的人,可同阿瑜也算是投缘,于是摇头微笑道:“怎么会,我在院里无聊呢,于是便想起你了,正好来瞧瞧你那日的病好得怎样了。”   阿瑜随意地歪在榻上,单手托腮,杏眼亮晶晶的:“没事啦,我这几日可精神呢。”   没等赵婳说话,阿瑜想了想,又道:“也不知蕉二太太如何了,我听闻她一直卧病在床,已经好几日不曾出门了,我这心里头总是记挂着。”   赵婳知也不晓得怎么答,梅氏所谓的卧病在床,实则是被禁足了。她爹前几日便重新回了任上,若是未出这事儿,或许梅氏稍稍争取一番,还是能陪着赵蕉回到江南的。   可是此事一出,二房老太太便以此为由头,把梅氏留在了王府里头,赵蕉即便心里不舍得,可也莫可奈何。   到底梅氏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身为丈夫难辞其咎,若是一意孤行,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家人?   于是赵蕉一走,梅氏就给二房老太太邹氏彻底禁了足,留在院子里吃斋礼佛,听闻每日连油水都难进,对外只说是病了,故而吃得十分清淡,不敢轻易沾荤腥。   对于这件事,阿瑜是听到了一些风闻,但并不敢确定,故而才问两句。如今瞧赵婳这般表情,心里头也确定了三两分,不由心情复杂起来。   赵婳也只是垂眸道:“母亲身子虽弱些,但瞧着并无大碍,现下只是在养身子,阿瑜不必去瞧她,母亲喜静呢。”   阿瑜听她几声“母亲”,心里头便有些难言起来,嗯一声道:“咱们光说了这么些话,倒是忘了请你尝吃食啦。这个是我使小厨房做的猪里肉圆子,乃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方子,姐姐且尝尝。”   赵婳平日里并不好口腹之欲,不过今儿个也给这香味勾到了,于是执了著夹了一块儿小圆饼。这小圆饼只比拇指大一些,轻咬一口薄脆的外皮,里头的虾汤便溢了出来,辅以吸饱了汤汁和肉鲜的香菇馅,各中美味相辅相成,鲜嫩可口至极。   阿瑜见赵婳微粉的面颊,也托腮笑了起来,杏眼弯弯的。她很喜欢同人一道分享美食,见赵婳喜欢这道菜色,于是心里头那一层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待把赵婳送走了,阿瑜便决定要睡一觉。她现在心里头乱的很,实在无法做出任何理性的决定了,还不如等明日再说。   可是等到第二日,阿瑜就彻底没了那份斗志。昨儿个咬咬牙,抬脚便能气势汹汹往二房院里头去了,有甚么是不能说的呀?她又没做错甚么不是?   然而今天一醒来,她就没了昨儿个那份勇猛。不管梅氏是什么样的,她都不想戳破了,不是不想,却是不敢。她不知道梅氏面对事实,又会如何反应,又是否会做出令她无比失望的举动呢?   不过阿瑜还是决定要去瞧一瞧梅氏,尽管她不准备把事体的真相告诉她,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想见一见梅氏,旁敲侧击地问问从前的事体。   佩玉边给她篦头发,便温和道:“姐儿,现下蕉二奶奶病了,恐怕二房的也不会放您进去瞧她,不若等她大安了,您再去瞧她也不迟。”   阿瑜却合眼,轻轻道:“不,我必须今日去,不然我这心里总也难安。”   佩玉篦好了头发,开始给她细细绾起来,叹息一声道:“姐儿说得是,是奴婢疏忽了,您不若去见一见二房老太太,想必她会同意您进去的。”   阿瑜道:“也只好如此了。”   于是阿瑜便去了二房老太太邹氏的永福榭,其实她来王府两年,还真的没怎么来过这地儿。   一则是老王妃与二房老太太的关系非常不明朗,好的时候跟亲姐妹似的,不好了数月都懒得来往,话也不说一句。二来,每当邹氏一斜眼,杯子放下稍重了,便有小辈胆战心惊的,阿瑜虽不是王府家眷,也有些怵她。   不过很明显,今日还有别人跟着她一道发憷。   阿瑜一进屋子,便见着赵婂在里头端着碗茶,侍立得笔笔挺,满脸写着不乐,本就薄的唇瓣还倔强地抿起来,就像个可怜的受气包。   阿瑜轻轻挑眉,对着赵婂微笑一下,然后才对着榻上的邹氏笑眯眯道:“二老太太好。”   赵婂的眼睛瞪大了,有些厌恶地瞧了她一眼,哼一声把脸别过去。   歪在榻上的邹氏瞧着跟老王妃差不多岁数,不过脸型更加清瘦一些,一双眼睛很明亮,头上戴着福字嵌玉抹额,整个人雍容又精神。她语声淡淡,提醒道:“婂姐儿,你现下侍候在旁,见客人来了,还不给人倒茶水吃?难道还要我老婆子请你不成。”   赵婂连日来给她的亲祖母这般调教,动作也快了许多,只是浑身上下的别扭总是拗不过来,给阿瑜倒茶的动作,也粗了些。   邹氏有些不悦地皱眉道:“怎地倒个茶也这般不像。回去,再倒一遍。”   阿瑜没有阻止,只是微笑道:“二老太太这是在训练婂姐儿呢?我瞧着倒是比往日要纯熟许多了,经您之手训出来的,将来定然能成为衡阳有名气的大家闺秀。”   邹氏斜眼盯着赵婂的动作,眼含苛刻,语气倒是平缓:“老身也不求她能当甚么大家闺秀,只甭出去丢人,那便是极好的了。”   阿瑜心道这老太太果真刻薄啊,然而面上还是附和道:“是啊,这远近闻名的闺秀非是人人能当得的,咱们不求盛名,但求无愧于长辈的养育便是。”   邹氏赞道:“是这个理儿。”   又转眼瞧着赵婂磨磨蹭蹭的,皱眉教训道:“婂姐儿,还不快捧了茶壶回去侍立着?不是祖母不疼你,只你自小给你娘惯得,规矩也不好,人情也不懂的,如今既是疼你,才愿手把手教你,怎又摆出个不情愿的样子?”语气越到后头,越是严厉起来。   赵婂眼里泛着水光,只也不敢哭,只垂着脑袋站到后头去。   邹氏又扭了头,严厉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人要站直,腰背要挺,脖颈不能弯,手臂要自然,你再这幅颓丧样子亦没人会心疼你。”   阿瑜心里啧啧两声,面上柔柔道:“二老太太,您可莫要把婂姐儿逼得太苦啊,她才这么小呢,从前皆是给爹娘娇养大的,哪里能一下儿就学那么多礼仪呢?”   赵蕉当年执意要娶梅氏进门的事体,邹氏可全没忘记,这下火更大了,哼一声道:“还不是给她那对不成器的爹娘惯得!得亏这孩子年纪不大,还好教化,不然就这样嫁出去,还不若套身缁衣陪了佛祖去!”   赵婂听她这般说,委屈地满脸通红,眼泪水控制不住地留下,只是梗着脖子不敢发出声响。   阿瑜只作没瞧见,吃了两口茶,又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对邹氏一礼,声线清甜道:“二老太太,小女有个不情之请。”   邹氏吹吹茶水,抬眼干脆道:“说罢。”   阿瑜微笑道:“我想去见见蕉二奶奶,听闻她病了,旁人都不能入院的,但我这几日一直有些记挂,您瞧能否……”   邹氏皱着眉,似乎在思虑,却还是点头道:“叫珍珠带你去罢,你蕉二奶奶这是心病犯了,身子倒是没甚么大问题。”   阿瑜点点头道:“我省得的,您且放心。” 第21章   梅氏和赵蕉所住的院落,离二老太太邹氏的永福榭很近,阿瑜不过步行数十步,便见着了院落的大门。   她曾听闻过一些传言,说是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爷赵选阳之间有些陈年龃龉,大约不过是二老太爷有个十分喜欢的妾室,乃是他的远房表妹,长得一副娇柔婉媚的样子,比起端庄冷硬的邹氏手腕还要翻上一番。   只那妾不能生育,故而在赵蒲出生之后,二老太爷便有意无意使他与那女人亲近,大约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怕往后妾室没有傍身的孩子,要给人磋磨,赵蒲又是嫡长子,他若待那妾好,旁人便再不敢怠慢她了。   二老太爷想得简单,可二老太太岂能容这样的事体发生?某次邹氏又听闻十几岁的儿子赵蒲,在他爹的书房里头给那妾室端茶,便再不能容忍,趁着二老太爷出衡阳办事的功夫,把那妾室给处置了。   虽则对外只说那女人是暴病死的,可也没人是瞎子,故而二老太爷归来后,便与邹氏起了争执。   后头也不知邹氏是怎么做的,反倒是原本气盛的二老太爷,渐渐没了腔调,一个人躲到偏远去礼佛了,差不多十数年也没怎么出过门,直到赵蕉要娶梅氏的事体一出,他才肯挪步去尘世间,拄着拐杖教训儿子。   赵蕉身为邹氏和二老太爷的第二子,是被邹氏寄予了厚望的,自打他出身便护在自家院子里,读书写字用膳皆精细着安排,直到他娶了原配陈氏,仍旧按部就班照着邹氏的规划走。   人聪明,且听话。   他唯一一趟任性,便是执意要娶梅氏为续弦,邹氏本已给他瞧好了人家,不求出身高贵,但求本分干练便是,哪知他竟给迷花了眼,娶了个整日只知道伤春悲秋的梅氏,儿子一心护着她,这女人又柔弱地一捏就碎,实在叫邹氏气得牙都要咬碎。   在邹氏眼里,大儿子赵蒲已然是个失败者,性子被二老太爷教得木讷老实,人又不聪慧,更何况还有从前那小妾的事体梗着,她实在说不上对赵蒲上心。   可偏偏赵蒲这孩子傻人有傻福,娶了秦氏那般精明聪慧的女人,连长房的管家权都能拿下一大半,给二房争了不少脸面。   故而这些年,邹氏倒是待赵蒲夫妇俩好了不少,只想着,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心眼子不活络,将来也能全心待她这个当娘的。   阿瑜进了院门,便闻见一股浓浓的药味。她轻蹙眉头,心道这蕉二奶奶是真病了啊,之前她还以为是二老太太为难她,把人给禁足不出了呢。   梅氏身边的丫鬟素环和彤环来请她,素环冲阿瑜点点头道:“瑜姐儿来了,咱们奶奶请您去佛堂。”   阿瑜偏头看她,轻声道:“蕉二奶奶在佛堂么?”   彤环点点头道:“咱们奶奶这些日子一直在静心礼佛,姐儿莫怪,主子便是日常用膳皆不踏出佛堂的。”   阿瑜嗯一声,垂眸道:“带我去罢。”   梅氏的院落很是清净,各处花卉只稍清浅点缀一番,便有了隐约的雅意,穿过几颗梅树,便见着了面前的佛堂。不过是青砖垒起的一座小屋子,外头瞧着便觉略有些狭窄。   进了屋,里头的药味更重了些,沉沉闷闷的压在胸口,几乎叫人透不过气。里头一个纤细瘦削的背影,正跪坐在蒲端上,腰背挺直如冬日里的雪松,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朴素的发髻,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   两个丫鬟又退了出去,屋里只余阿瑜同梅氏两人,半晌,梅氏仿佛回过神来,缓缓转身,对阿瑜清浅一笑:“瑜姐儿,今儿个怎么想起要来瞧我?”   阿瑜看着面前优雅沉稳的女人,心里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怎么,只是垂眸不说话,梅氏与她相对而坐,也不发一言。   顿了顿,阿瑜才道:“二太太……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瞧你。”   梅氏有些意外,微微垂下美丽的眸子,半晌,有些歉疚道:“谢谢你……瑜姐儿,那日是我的不是,不求你原谅我,只这话……我还是要说的。”   阿瑜点点头,轻声道:“无事,二太太。”   她又试探地问道:“二太太知不知道,婂姐儿被二老太太留下教养了?”   梅氏苦涩一笑转身,对着佛像道:“知道。”   阿瑜道:“难道您不心疼么?”她知道梅氏爱女如命。   梅氏只是摇头,看着佛像不说话。   阿瑜与梅氏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二太太,我走了,多谢您今日的招待。”   梅氏淡淡道:“素环,送客。”   待阿瑜走了,梅氏才松了口气。   这个瑜姐儿也不知怎么,她们二人单处时,总叫她心里莫名柔软起来,想把一腔心事都倒出来。   梅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再早一次是在少女时代,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那个人,那样的喜悦,仍不住飞红了双颊,只想拉着他的手,与他说秉烛说上一夜的话,也不嫌累的。   她抬头,看着佛陀慈悲宁静的面容,忍不住在心里忏悔自己的过失。她知晓,自己纵溺婂姐儿,实在是大错特错,可是在女儿眼前,她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纵容她,迁就她,把一切的珍宝都捧给她。   毕竟……她已经失去过了,与最爱的那人的孩子。   而婂婂的到来,更像是佛祖又赋予了她做母亲的机会,重新给了她一个挚爱的小女儿,她怎么舍得叫她吃苦。   梅氏缓缓起身,下定决心对素环道:“给我更衣,我要去见婆婆。”   素环有些担忧,上前询问道:“夫人,二老太太现下还在气头上,您若是去了,若是火上浇油该怎生是好。”至于婂姐儿,夫人确实有些过于纵容了些,交给老太太管教也好。   不过这话素环却不敢说出口,谁都知晓梅氏把赵婂作眼珠子疼宠,这话一出,她也甭想再当这差使了。   梅氏缓缓摇头,对着佛祖合手三礼,面容宁静道:“不,即便是跪着求老太太,我也不能再叫婂婂吃苦了。”   素环担心梅氏的身子,旁人不知,她是知晓的,梅氏天生便体弱,少女时还好,但自从从那个荒凉的地方回来,整个人都病歪歪的,不仅是身上有恙,还带出一肚子心病。   可她们这些下人,虽则自小侍候,可自打夫人归家,便再也进不了她的心里了。她终日愁眉不展,夜里还爱做噩梦,醒来满脸都是泪水,捂着脸不肯说话。人前端庄优雅的女人,在深夜里头却如此茫然痛苦,叫素玉几个皆心疼不已。   但自从有了婂姐儿,夫人的噩梦也少了,待蕉二爷也多了几分真心,仿佛盘桓在心头的魔障,也渐渐消散无踪了。   素环知晓,婂姐儿对于自家主子到底有多么重要,故而她想了想,只是给梅氏拿了件更厚的大氅来。外头的冬雪还积着,不知甚么时候还会再下一场,主子若是冻着了,便又是一场大病。   阿瑜回到屋里,心情渐渐平缓下来。她今日去见梅氏,并非是想与她相认,但今次相见,却意外地令她稍稍释然了一些。   至少梅氏看上去也并非像她想象的那样狭隘跋扈。   阿瑜坐在窗前看书,忽然想起这几日,她仿佛许久不曾与赵娢一道顽过了。   她今儿个有些疲惫,但头子还算精神,想着赵娢是个被动含蓄的性子,那她就得主动些,多寻她说说话才是。   到底赵娢在府里也没比她更好的姐妹了,冬日里一人总爱闷在屋里头绣花,都要闷成块冰木头了。   于是阿瑜对着铜镜整整鬓发,又对一旁的佩扇道:“你去三房,同娢姐姐说一声,我过会子去寻她顽。”   她想着,又把头上的攒珠华胜给褪下了,换上赵娢前些日子送她的双面绣掐金丝茜色头花,简简单单一穿戴,脖间戴上一只赤金镶羊脂白玉长命锁,整个人又从素净变得喜气洋洋。   阿瑜对着铜镜露出一个笑,颊边的梨涡也微微陷下去,甜得像是一杯温热的蜜糖水。   佩玉总是怕她身子受不住,这寒冬腊月的,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去的,又是受累又是冻人,等会子自家小祖宗这身子又不好了,不但她们心疼,王上也放不下心。   阿瑜却哼唧一声,不乐道:“他有甚么放不下心的呀?这些日子他那个爱妾不是病了么,光惦记着人家了,又何曾管过我呢?你瞧瞧哦,上趟说好要抄给他的书,这几日都没三催四请了,可见他的那个溪奴比我的课业还要重要!”   佩玉叹息一声,给她重新抹着香膏子,嘴上安抚道:“依着奴婢瞧,王上不催您,便是心疼您。怕您日夜赶工,坏了眼睛,还伤了身子。前些年不也是这般,他何曾真的在时间上苛刻过您呀?这趟啊,与那个溪奴又有甚么关联,您可不带多心的。”   阿瑜脸红红的,哼一声不说话了。 第22章   阿瑜只怕自己再往榻上赖着,便再没可能去寻赵娢了,故而一咬牙,叫佩环给找来一件儿厚实些的披风,白绒绒的帽檐儿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又穿了双雪白的厚底的鹿皮靴,里头衬着满当当的绒毛,暖和地双颊都有点泛粉色了,才颠颠地往外走。   佩玉看她这么自觉,也松了一口气。这小祖宗面上娇气任性的很了,可这时候比谁都听她蔺叔叔的话,自发地就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佩剑在后头抓着伞追着,扬声道:“姐儿!姐儿您慢些啊,当心滑!外头下着雪呢!”   后头跟着的佩环和佩扇忍不住相视一笑。   这一路上天上的雪没下大,倒是渐渐变小,暗沉的天空慢慢化开,成了明媚的碧蓝色。因着天冷,路上都没什么人,阿瑜自己快些走,不一会儿便到了三房的别院。   这三房地处稍偏些,院落倒是挺大的,阿瑜前脚进了门,后脚便有奴婢撩了帘子,禀报了赵娢。   赵娢正窝在榻上看绣样,现下的商人都很是精明,赚钱的路子四通八达,不但要转贩夫走卒民间书生的银子,手早就伸进闺秀们的荷包里头了。这不,时下闺秀们都流行在书本上看绣样子,一页页翻起来既方便又简单。   赵娢对于诗词曲赋或是严肃些的书籍都无甚兴趣,就是自小爱绣些独特的花样子,如今这本绣样书已被她翻得有些卷边,旁边的竹筐里头零散放着些不同花色的布料,她伸手进去检了几片细细瞧,又有些兴致缺缺地塞了回去。   这几日她都想不出甚么好看的样式了,总想出去走走,但母亲又不让,只说外头天寒,若是着凉了对身子不好,叫她在屋里多看些诗书,多写写字。虽比不得外头的大才女,少说也得比过府里的几个姐儿。若不是哥哥帮着她说几句好话,母亲都要把她的绣筐给没收了。   不成想今儿个阿瑜倒是来瞧她了,赵娢自然十分欣喜。   阿瑜进了屋子,才把厚绒绒的帽子给褪下,露出整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唇角还抿出一对梨涡。她也不跟赵娢客气,就近坐了下来,捡了块儿色泽金黄的糕点咬一口。   赵娢忙三步上前,无措道:“阿瑜,这点心是昨日的,你、你快吐出来……”   被她这么一说,阿瑜也觉着喉间冷硬,眨眨眼看她:“可是我都吃下去了。”   赵娢无奈叹息,又转身拿了白瓷盏,拎了茶壶给她满上,推推茶盏道:“喏,你用些茶过过,往后可莫要乱吃啦,若是吃坏肚子,不就大事不好?”   阿瑜吃了几口茶,终于舒服些了,才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啊,糕点也不勤换换,亏得是我来,若是媛姐姐啊,她非把这事儿给你记到明年不成!”   赵娢知晓,阿瑜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偌大的王府,她好歹也是主子小姐,怎么连现做的糕点都吃不着。可是三房没有独立的小厨房,甚么吃食都是从公中大厨房来的。她倒觉着未必是大厨房的人故意的,大约是这今日忙忘了也是有的。为着几块糕点的事,她能忍便忍了,何必去争那么些是非。   可是阿瑜不这么觉得,吃着茶又念念不忘道:“不成!难道忘了就不算错了?你若害羞,那等我回去就替你训斥她们,谁负责给你送点心的也别干了罢,有的是人眼馋呢,哼。”   赵娢可不敢啊,万一惹了甚么事体出来,下人嘴巴碎得很,给她娘知晓了又要骂她不懂事了,故又忙拉了阿瑜的手道:“阿瑜!算了罢,这么冷的天,仆妇有忘记也是寻常,她寻常待我这儿的人都恭敬着,我用得也顺手呢,这次且饶她一会罢,啊?”   阿瑜有些恨铁不成钢,甚么事体比伺候主子更重要了?她只觉娢姐姐的性子也太软绵了些,平日里定然没少吃暗亏。   这王府虽规矩森严,三房却势弱,赵娢平常便性子温厚老实,不爱惹事,对仆从都很好,阿瑜认识她那么久,都没见她责怪过任何一人。   可是这么温厚,真的能换来一片诚心么?   只阿瑜也没再开这个口,既然赵娢自己不愿意,她又何必来添乱。   赵娢见她不提了,便松了口气,又叫丫鬟拿出一匣子糕点给她,笑道:“你吃这个罢,我哥给我带回来的,靖奕斋的点心可是整个衡阳都有名的,你且尝尝。”   不若那些先做的面食点心,这种酥皮的能摆好些天,阿瑜也有些馋了,蔺叔叔从来都不让她吃外头做的点心的。   小时候县城里有靖奕斋的分号,爹爹每趟归来都要给她包一大匣子,有玫瑰饼水晶糕橙糕七巧点心梅花香饼。   反正每趟爹爹不准她用了,她就偷偷藏起来,等隔天爹爹出门了,再一个人躲着偷吃,肚皮都吃得圆滚滚的,到黄昏时晚膳都用不下。给爹爹发觉了,他便再不给她买这许多,总是每样买一个,只给她尝尝鲜。   赵娢的一匣子都是如意糕,一个个码在一块儿,小小巧巧的就像一只只精巧的玉如意,头尾都卷起来,里头包上了暗红的豆沙馅,外头铺上一层炒熟的芝麻,阿瑜咬一口便觉甜美细润,因着是以糯米制成的,口感十分软弹。   她不无遗憾地想,若是刚刚蒸出来的该多好吃呀。王府里也有如意糕的,不过阿瑜就是觉得没有靖奕斋做的好吃,也许因为王府的这道做工更精细,出来的品相摆盘都十分雅致,却反倒失去了民间那份烟火气。   她记得自己还和蔺叔叔说过,王府的菜都太精细,太雅致了,有时都叫她没用膳的想头了,这样多不好呀。   蔺叔叔只是嗯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又对她十分有条理地列举了膳食精细的好处,和过油过糖制作粗糙对身子的危害,继续耐心总结一番,整体意思大约就是:你不要想了,不可能。   阿瑜那时就觉得,像蔺叔叔这样熟读养生之道的天潢贵胄,自然是不懂她的乐趣。他只知道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酒不过量那套养生之道,偶尔斋戒还必须迁屋子,可以说是讲究到了骨子里。   故而有些事体和他说了,也只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   阿瑜想着想着,又抿出一对浅浅的梨涡,面颊微微泛出粉色。   赵娢戳戳她的小梨涡,托腮笑道:“想甚么呢!吃个如意糕也能叫你乐成这般呐?”   阿瑜立马醒神,眨眼想了想才慢吞吞道:“才不是呢,就是娢姐姐的糕点太好吃了嘛。”   赵娢摇头叹息,捏捏她软软的面颊,柔声道:“你啊你!” 第23章   阿瑜在赵娢这头又呆了一会子,又陪着她一道用了晚膳,被赵娢扯着一起看了花样子,才告辞回院了,出门时还遇上了外头归来的宁氏。   她身上有股子药味,面色略显苍白,见了阿瑜只是点点头,带着仆从径直走开了。   阿瑜走后不久,赵娢的母亲洛氏便进了女儿的闺房,见女儿比前些日子都要精神好些了,不由带出几分满意之色。   赵娢见了洛氏忙起身相迎,有些微讶道:“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瞧女儿了?”因为洛氏并不是每日都会来瞧女儿的,她大多时间都在处理三房家务事。   现下三房大奶奶宁氏虽说明面上还是三房管家的,却早已力不从心了,倒不是说宁氏无能,只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管家之事若是妯娌不配合,婆母冷眼相待还添乱,基本她是管不成了。   可宁氏是个寡妇,还是个带着儿子,手握重财的寡妇。若是没了管家权,洛氏和继婆婆想从她手里夺财,简直易如反掌,随便一个由头都够她喝半壶的。   故而宁氏面上也不肯妥协,只尽心争取大房和二房的声援,她就想着,若有亲眷们阻止一二,洛氏和婆婆也不敢再这般嚣张。   可大房的老王妃不是她能请动的,江氏身为庶子媳妇管不了这事儿,二房大太太秦氏又不知怎么的,总像和洛氏连成一气儿似的,虽面上和气,可说实在的却不肯相帮,隐隐还有十分疏离的意思,梅氏更别提了,清高到连五谷也分不清,如何能叫她帮着处理暗地里的龃龉?   宁氏难以为继之下,洛氏和小王氏这对婆媳钻空子钻得十分舒爽,只怕不过几年,宁氏手里丈夫和公爹留下的钱财,也要给她们蚕食个干净。   洛氏算盘打得啪啪响,如今也该把算盘打到女儿身上来了。她微笑着坐在另一边榻上,伸手给女儿笼笼碎发,语气温存道:“娘无事,难道就不能来瞧你啦?”   见赵娢垂眸不语,洛氏有些遗憾,女儿竟更像她爹赵芬,是个不善言辞只知一味老实的,故而她平日才有些不喜自己这闺女。若她像自己,那事体早就能成了。   洛氏吃着香茶,又和赵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家常,才把话切入正题:“你哥带回来的糕点,你给瑜姐儿吃了没有?”   赵娢听到这里,眉头动了动,轻声道:“吃了,她说很好吃呢。”   洛氏心里还算满意,点点头道:“下次再请她来咱们院里,让你哥写两幅字给她归去临摹。”   赵娢哪里不晓得母亲的意思?   哥哥出生便有眼疾,天生盲一目,只是给她娘和祖母按了下来,族人都不知道罢了。   于是哥哥的婚事也成了难处,若是往高了说,高门贵女哪肯嫁半个瞎子?不明实情的,嫁进来难道不闹了?往低了说,母亲又不甘心娶个小户人家的新妇归来。   故而便把注意打到瑜姐儿头上。   虽说她是个孤女,但却是老王妃教养,又和王上搭边的,就这点,就算是寻常世家女也比不上她。更何况她娘一直琢磨着怎么彻底把大伯娘板倒,有了老王妃的支持,那还不容易?   再者,洛氏又觉着瑜姐儿的出身又不好,他们三房能同意娶她进门,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故而这桩婚事,只要瑜姐儿点头,那便是板上钉钉了!   赵娢有些茫然地抓着衣角,不知所措。   哥哥是她的至亲,自然在她眼里千好万好,可在外人眼里却未必了。有些姐儿宁可嫁进根基浅些的家族为妇,也不愿嫁给身有残疾的世家子,前者只是出身差些,未必就没前途。可后者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都能望得见尽头。   阿瑜待她真的很好,可是母亲的话也很有道理。哥哥若是能娶到阿瑜,那他一定会幸福的。 第24章   隔天阿瑜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是巳时,正迷迷糊糊洗漱呢,佩玉进来瞧着她脸色,边服侍着说道:“姐儿,先头答应王上抄的书,您可抄的怎样了?”   阿瑜眨眨眼,有些委屈道:“这些日子净做些旁的事体了,哪儿有时间做这个呀?佩玉你就晓得催我催我……”   佩玉立马哄她,给她发髻上簪了朵粉嫩嫩的小花,语气轻柔再轻柔:“姐儿,奴婢晓得您已然够努力啦,只是咱们也得叫王上瞧见才是呀。您也晓得,王上欢喜乖囡,乖囡是什么呀?”   阿瑜有些害羞,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是我呀……”   佩玉嗯一声,再接再厉:“那乖囡是不是,要按时完成王上布置的功课呀?”   阿瑜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道:“是吧……”   佩玉松了口气,立马给她找来一沓纸,再吩咐小丫鬟研磨,循循善诱道:“姐儿,不若您现下就抄几张罢?抄好了咱就上重华洲,您恰好还能在上头用个膳,下半日还能向王上学会子琴呢。”   阿瑜歪头看她,杏眼灵动:“佩玉,你在哄我呀?”   佩玉立马否认:“哪里啊,姐儿这么聪明,怎会被奴婢哄到?”   阿瑜满意点头,忽然想起蔺叔叔微凉的手指。更小一些的时候,他教自己抚琴总是手把手,头顶的嗓音优雅而冷淡,可是每一处手法的乐章总是教的很用心。   然而等她大一些了,他便不大教她弹琴了,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但还是很怀念那种感觉。若是今日表现得好,说不定撒个娇,便能使他再教自己学一段儿呢!   于是阿瑜立马撸起袖子,把额前的碎发全固定住,抓着笔认认真真的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比往常还要饱满些,抄得又快又好,白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态。   她整整写了一上午,脊背挺得笔笔直,直到中午,才把笔杆搁好,长长松了口气,很满足道:“终于写好啦!”   佩玉笑着给她擦手,又端了一碟子点心来,语声轻柔道:“姐儿,用些点心罢?”   阿瑜摇摇头,盯着外表金黄酥脆的糕饼看了眼,又摇摇头:“我要上蔺叔叔那头吃。”   佩玉拿她没法子,只好再给她重新匀面上妆,身上换了件海棠红遍地缠枝褙子,下身是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只点缀了零星几颗宝石打磨成的小花簪,外面披上厚厚的秋香色披风。   阿瑜从头到脚都给兜了起来,只露出一双黑亮的杏眸,眨巴眨巴有些迫不及待。   佩玉有些无奈,想了想还是没说甚么,跟在自家姐儿身后一路向前。   今儿个外头放晴了,可是风却更加喧嚣起来,阿瑜的袍角都给吹出簌簌声,不过她穿得暖和,倒是不曾觉得太过寒冷,只是一张脸被吹得泛红,有些疼。   上了重华洲,这趟却不见赵总管相迎,反倒是另一个面生的管事大丫鬟来接待她。这丫鬟见了阿瑜恭敬道:“瑜姐儿,今日王上不会客,外头天寒,您且归去罢。”   阿瑜捧着一手的书稿有些发怔,声音轻轻的:“是出了甚么事体吗?”   嘉兰的语气有些生硬:“请恕奴婢不能告诉您,您且回罢。”   阿瑜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声音柔柔道:“哦,好啊,那我四处看看好了。”她说完,佩玉便会意着给她塞了几块银子。   嘉兰把银子退回去,语气更强硬道:“真的不能进去,今日洲上出大事儿了。”   阿瑜哦一声,直接问道:“你说说,到底发生甚么事体了。”   大冷天的,嘉兰也无意叫瑜姐儿在风里多留了,只问道:“姐儿可知道姜姨娘?”   阿瑜愣了愣:“甚么姜姨娘?”   佩玉小声道:“就是那个溪奴……”   阿瑜哦一声,又问:“发生甚么了嘛,你一次是说不清了是吧?”   嘉兰咬咬牙道:“姨娘快不行了,这回王上是真不能见您,您若有甚么便留下,奴婢等会子帮您交上去。”   姜姨娘长得一副好相貌,肤白腰细脸媚,气质却淡雅如菊,她平日里虽不爱说话,待人也十分和善,特别是对她们这些下人,十分宽和容让。只姨娘这副身子自入冬以来,便每况愈下,今日看着是撑不住了。   今日一听见这消息,赵总管又刚好要料理姨娘的后事,故而她想办法求了这差使,就为了让姨娘能最后清净一天,只与王上相伴就好。   嘉兰本就是管事大丫鬟,平日里赵忠对她印象不错,规矩也做的到位,于是没怎么多想,就许了她这差使。   她想,就算只念在姜姨娘往日在她和妹妹最难的时候,帮了她们一把的份上,她也不能让瑜姐儿进去,打搅了姨娘与王上的最后一面。   阿瑜道:“让开,我只说一遍。”   嘉兰见她不听劝,赶忙挡在阿瑜面前道:“姐儿,您且过了今日再来罢,姨娘快要不成了……”   阿瑜不说话,身旁的佩剑上前把这丫鬟拉开,冷笑道:“呸!你算甚么东西,也敢拦我家姐儿?!她不过是一个小妾,咱们姐儿将来可是你们……”   阿瑜出声道:“不要说了。”   佩剑连忙闭了嘴,只是挡在那丫鬟身前不肯让步。   阿瑜道:“你带我去溪奴住的地方。”   嘉兰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流在面上的却被寒风吹干了,她跪在冰冷的地面求道:“瑜姐儿,我知道您是王上看重的人,可是姨娘也是王上重要的人。你还没来之前,姨娘与王上琴瑟和鸣,早已情投意合,不论是才情还是相貌,都是最相配的,只是姨娘出身不好……故而这些年,她过得一直很苦,心病没药治,才病入膏肓直至今日。您……求您成全了她最后一次,不要打扰她了罢!”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阿瑜垂眸看她,眼底的寒冷快要溢出来,淡淡道:“我答应你,不去叨扰他们,只在外头瞧一眼,说到做到。”   嘉兰看她面色坚决,也不敢太过忤逆,只得起身带路。   佩剑退了回去,有些担忧道:“姐儿,您瞧着面色都不好,不若咱们归去罢,明儿个再来也好。”   阿瑜知道佩剑忠心,可还是摇头道:“不要,就今日。”   她呼出一口白气,微微展开指尖,只觉寒凉之意透心入肺。溪奴的事体,她之前一直在回避,不论是听到流言蜚语,亦或是见到她和蔺叔叔相对而羿,她都能装作没看见,有时候稍稍难过一下,便强迫自己忘了便好。   可是今日,她实在忍不住了。   她就想探个究竟。   强人所爱,非是她本愿,只是从前依赖他,不愿看清事实罢了。   他若真的心悦溪奴,视她若恩师给予的负担,那爹爹给她定的婚约,她不要也罢。   他们就此再无瓜葛。   过几年她出嫁了,随便嫁给谁都好,远远地离开他,再过个几年永远忘了这件事。   阿瑜想着忽然轻松起来。   她甚至有些想笑,心里是一点奢望也没了吧,或许这个时候他能让她彻底死心,那于她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往后的日子她能过得更清醒了,不必浑浑噩噩像个傻子,在他眼里该是多可笑。   她想着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面颊红扑扑的,泪水却遏制不住地顺着颊边流下。 第25章   炭火时而发出滋滋声,外头的雪停了,屋内萦绕着一股子经久不散的药味。溪奴的黑发铺散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显得十分无力,属于活人的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身上消散,到现在,她只能半睁着眼,胸口不停起起伏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值得珍惜。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大丫鬟茗秀轻轻掀了帘子,进来,快步跪在主子病榻前,含泪道:“姨娘,王上来瞧您了!”   溪奴蓦地睁大眼,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浸润鬓发,她张开嘴,声音沙哑干涩:“扶、扶我起来!……快、快!”   茗秀点点头,含着泪用劲把她小心扶起来。溪奴坐在床头喘息,疲惫地轻声道:“快请……请王上进来。”   溪奴自从病后,再也没见到过这个男人。她有时想,他是多么的薄情呢,能置她于不顾,不念不问。   可是真正想来,他们其实并无实质的关系,即便年少相遇,她视他如知己,在扬州的寒夜里对酒当歌,哭着对他诉说自己的过往,家族的心酸和无奈,最后分崩离析流落风尘,亦非是她所愿。   彼时,赵蔺还是个少年郎,眉目疏朗,懒洋洋地坐在廊上,身上带着一股清冽的酒香,听到此顿了顿,眉目低垂轻笑一声,声音清朗而有磁性:“溪奴,跟我回去可好?”   少女脸上犹有泪痕,眼里隐约开出希冀,还是轻轻问道:“你……想要替我赎身吗?可是、我是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帮到你?”   白衣少年起身,对着小楼边的无尽风月张开手臂,闭眼感受着湿润的空气和花香,回眸对她朗声道:“你做我的知己友人,我保你一生无忧,你信不信我?”   她与少年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半晌,干涸的心田变得湿润而微热,她垂下眼,声音柔和得不像话:“好,我信你。”   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这个看似单纯洒脱的少年郎,并不如他的表象那样简单。他是衡阳王世子,自小熟读诗书礼仪,无论是剑道书法,品茗鉴花,样样在行,唯独缺了爱人之心。   他说到做到,带她回府安置,视她若友人,闲暇时与她博弈论琴,带她赏花,为她重金买下一坛三日醉。   后来老王新死,他手握重权,娶了自己的表妹为妻,仍旧对她很好,连他的王妃都嫉妒不已。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她与他之前的沟壑,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巨大。   从少年到青年,他眸中思绪深邃不可知,原本带着清冽少年气的面容也变得优雅而成熟,其中令人不可自拔的男人味,没人比她体会更深刻。   她不可自拔地肖想他,每个深夜里都会梦见他的样子,不论是少年时代在树下舞剑,还是青年时白衣广袖,言语甚寡,犀利冷淡。她甚至会梦见他把自己压在榻上,由浅入深地吻她,把她视若珍宝。   可是梦醒来,她却羞惭懊悔,在他面前仍旧极力克制住自己的迷恋与倾慕,仿佛自己只是个清风霁月的友人。   直到四年前,他离开王府,去了某个地方很久,最后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还没长开呢,稚气一团,眉眼间的精致秀美,让她很笃定这孩子将来会是个大美人。   可是小姑娘自己还不太懂这些,每天只会缠着男人说话,一张小脸上尽是坦然和娇纵,仿佛她天生就该受到万千宠爱。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把她捧在手心娇养,纵容她的一切坏脾气,溪奴甚至偶尔能见到他眼里的隐约温情,虽然稍纵即逝,却还是刺伤了她的自尊。   她那时想,或许他只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就像是他利用自己一样。   的确,他给了自己相对自由的生活,衣食无忧,奴仆环绕,可是他从不理会她的任何渴望,大约于他而言,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对付文氏一族。   可惜,后来文氏一族渐渐败落,王妃小文氏死于老王妃这个亲姑母的手里,而老王妃也渐渐退于幕后,不再干政。她作为一枚棋子,仿佛也用处不大了。   不过他并不是个冷心冷肺的人,相反,他还是给了她很好的优待,彬彬有礼冷淡而自持,又令她燃起了希冀。   她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合,最好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想,以自己的美貌和聪慧,能让他慢慢软和下来,是多么容易的事。   可是在病榻上的溪奴却遗憾地想,若是自己当初清醒点就好了,他喜欢清醒聪明的人,而自己却越来越愚昧。   可是她在最近这些日子,又发现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确实不喜欢愚昧又不清醒的人,可这只是对于棋子和寻常人而言。   若是他有意之人,这些都会被无限包容,甚至纵许。   她有些恍惚着,抬眼看见了眼前的男人,他眉目深邃,薄唇很淡,身上常年都有股雪松的味道,凛冽而自持。   听说这样的男人很薄情,一辈子几乎不可能爱上一个人,可若他爱上了,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   她多么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溪奴有些懊恼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对不起,你来了,我都没有匀面上妆。”   他一笑,隐约有十多年前华灯初上时白衣少年的模样。他只是淡淡道:“不必,我不在意这个。”   她有些狡黠笑道:“你只是不在意我的,对吗?你从来都不在意,却害得我每次都精心打扮,荒废了好些时间……”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有些幽怨起来。   他轻轻摇头道:“溪奴,这些年你过得太辛苦了。”   她的泪水忽然从面颊上流落,仿佛要释尽此生最后的悲伤。溪奴泪中带笑,轻轻自言道:“是啊,我太苦了。求而不得这么多年,你其实……都很明白,是么?”   他嗯一声,只是实事求是:“我知道,但我亦不十分在意。”   溪奴很克制自己的爱意,平常的一举一动几乎让他无法察觉,直到宝瑜来到他身边,溪奴的针对变得有些明显。   果然,溪奴问道:“那你为何,这几年总是疏远我?”   他的嗓音紧绷而优雅,有一种天性里的冷漠,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因为不适合。”   她有些不安,面色愈发颓然苍白,呼吸断续起来,还是问了一句:“是因为……因为她吗?”   他不答,溪奴跟了他十几年,却已然知晓答案。   她像是耗费了所有生机,吐出几个字:“我明白了……”明白自己的一辈子都这么可笑。   她向他伸出枯瘦的手臂,眼里是憔悴和恐惧:“你能抱我一下吗,最后一次,让我……安心离开……”   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她因为倔强被两个龟奴毒打,他在楼上饮酒,直到喝完最后一滴,翻身下楼,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两人,微凉的修长手指带过她的肩胛,少年眉目低垂,轻言浅笑:“姑娘,醒醒。”   她浑身都在因为竭力活着而战栗,可是眼睛却睁得很大,双手就像是两根枯枝,仍旧奋力往他的方向纠缠,似不死不休,只求他最后施舍自己一下就好。   半晌,他叹息一声,轻轻环住她的肩膀。   溪奴平静下来,终于露出了此生最后一个安宁的笑容,她昏暗的眼睛透过茜纱窗看见外面微红的天空,还有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   她的眼里露出一丝狡黠,轻轻回抱住他,慢慢合上眼,吐出最后一口气。   当双手垂落的那一刻,纠缠十多年的情愫也就此终止。 第26章   当那一幕展现在她的眼前,阿瑜几乎喘不过气。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却能清晰地看见溪奴的。   那个柔弱的女人面颊上犹带泪痕,眼底是清晰的不舍和担忧,瘦弱的双臂勾住他的身体,那样深沉的爱意几乎满到溢出来。   蔺叔叔这样的人,若他不愿,阿瑜不相信溪奴能抱住他。   见阿瑜顿住,一旁的嘉兰有些动容,眼中含泪道:“瑜姐儿,您也看到了,您可否先归去,过几日再来便是……”   佩玉见阿瑜面色苍白,有心上前扶她,却给小姑娘一下避开。   阿瑜快步往回走,像是要甩开甚么东西一般,头也不回道:“佩玉,我们回去。”   佩玉连忙跟上,后头的佩剑对嘉兰冷哼一声,也跟着快步离开。   嘉兰在原地站了很久,想起姨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舍和悲恸。那么好的人,在大好年华就这么没了。不过还好,有王上陪伴着,姨娘一定走得很满足。   她自己也算是帮了姨娘一把,没有让瑜姐儿打扰到他们,也权当是还了姨娘当年的恩惠。   没过多久,身后的门咯吱一声开了,嘉兰有些惊讶地转身,却见王上站在不远处,面上似结了一层寒霜。   “宝瑜呢?”   嘉兰有些胆怯起来,似乎之前自己所做的好事,对于现在的恐惧不值一提,可她还是努力屏住呼吸得体道:“瑜姐儿之前就走了,她说不会来叨扰到您。”   赵蔺没有说话,只是冷淡道:“把赵忠叫来。”   嘉兰松了口气,赶忙转身找人。   赵忠匆匆忙忙呼着寒气赶来,冷汗刷刷直下,垂着头把溪奴的后事安排都详细说了。赵蔺只是嗯一声,淡淡道:“可以。”   溪奴是衡阳王的爱妾,她去世的事体整个衡阳的官宦人家都惊动了。   谁不知晓当初衡阳王少年掌权,娶了外家表妹,然而还是与自己的爱妾痴缠,使得王妃小文氏郁郁而终的事体。   这件事尽管再后来几年渐渐不为人提及,毕竟王上的政绩明眼人皆能瞧得出来,那点陈年韵事实在不值一提,成功的上位者总是有些风流薄幸,这些大家心里都清楚。   不过这趟,王上的爱妾病死了,大家总归得有点表示才成罢?不过说到底这个姜氏只是个妾,登门甚么的也太夸张了,不说同僚们瞧不上,即便是王上也不会记这份情。   于是大多数官员选择送些奠仪,聊表心意便是,故而这两天重华洲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奠仪,甚么样式都有,大多还是规规矩矩的,只有几位胆大不怕死的,还送了几个腰细臀圆的女人。   然而王上不领这份情,一律退了回去,并着下官严加斥责,并有几位跳得最欢实的,还惨遭罚俸禁足。   衡阳的官场顿时再也沸不起来了,一个个夹紧尾巴偃旗息鼓,老实做人。   而瑜姐儿这两日心情非常不好,她都已经想好了,等自己明年及笄了,她就要搬出去,回到从前和爹爹住的院落里去,哪怕一辈子都不嫁人了,也比这样尴尬着要好。   这日她去给老太太请安,特意挑的蔺叔叔平日里最忙的一天,就是为了避免与他碰面。   然而她还是失算了,蔺叔叔正在里面吃茶,侧脸优雅而冷淡,亦并不多话。   她听到老太太和蔼的嗓音:“我听闻,那个姜氏没了?”   赵蔺道:“是。”   老太太叹息一声,又道:“过两日娘给你送几个丫头上去,你也别太伤心了,生老病死都不由人呐……”   赵蔺的话很少:“不必了,儿子不缺人。”   老太太没有勉强,只嗯一声,又道:“好好,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能再单着了……我看啊……”   老太太话没说完,外头的阿瑜就忍不住掀开帘子走进来,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恭敬一礼道:“请老太太、王上安。”   老太太笑眯眯道:“且起来罢,这大冷天的,你来这么早作甚呐?小孩子就该多睡睡觉嘛!”   阿瑜心道,还不是为了错开某个人,可惜撞了个正着。   她还是努力微笑道:“我晓得老太太一向起得早,于是也乐得早来些。”   老太太也慈祥道:“你倒是个有心的孩子,不想其他几个孩子,唉,冬日里叫他们起床,就像是活活把蚌肉从壳子里头撬出来似的。”说罢叹息一声。   阿瑜想到自己今早也挺受罪的,不过更受罪的是,这点罪都白受了,于是也十分难过,点点头道:“我明白几位姐妹的难处,老太太可莫怪她们。”   于是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很微妙地总能扯一块儿去,两人都下意识地没有和赵蔺搭话。   阿瑜:我才不要和他说话,一辈子都不和他说话!   老太太:不娶媳妇不纳妾,是要作甚!?哼!   然而王上仿佛没有一点自知,闲闲地在一旁吃茶,听着小姑娘和老太太十分不着边际的聊天内容,也不知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不过面上的确甚么也没有。   过了好久,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老太太自然而然地要把阿瑜留下来一道用,然而赵蔺也顺其自然地留了下来。   顿时整张桌子上的气氛都变得不同了,往常上菜时几个大丫鬟和老太太还算是能搭上几句话,气氛十分融洽安宁。   然而今日并没有人敢说话,一间屋子鸦雀无声,菜倒是上得井然有序,气氛肃然得很。   最安静的就是阿瑜,她和赵蔺相对而坐,几乎都不敢抬眼看他,只能非常不自然地转头对着老太太微笑。   老太太:“……”哎哟这小姑娘怎么了,一个劲儿发媸?   赵蔺不语,从容用膳。   阿瑜:“……”尴尬,丢人。   一顿气氛诡异的膳用完,老太太的精神也到头了,洗漱完立马表示自己想歇晌了,你俩赶紧走,别在我跟前杵着!   阿瑜非常无奈,只能和赵蔺一前一后地退出来。   不过阿瑜不想看见他,更加不愿意和他讲话。   于是跟兔子似地转身就溜,不过奈何人小腿短,悄悄扭头,却见他似闲庭散步一般走在她身后,不疾不徐。   等走到拐角处,阿瑜想快步离开,却被一下轻松打横抱起,她不安地在他臂间动弹两下,男人身上雪松沉静优雅的味道,叫她一时间脸红起来。   小姑娘的身子比棉花还要软,一颗心小鹿乱撞,瞪圆了杏眼瞧他。她的双手紧紧拉住男人的衣襟,像只奶猫一样懵懂警惕。   他垂眸与她对视,棕黑的眸子里有她从没见过的霸道冷定。 第27章   阿瑜有些害怕地拿双手抵住他的胸口,一双圆润漂亮的眼睛盈满泪水,她带着哭腔小声道:“蔺叔叔,求您放我下来罢,这样、这样一点儿也不好。”   她还从没有这么被对待过,蔺叔叔一向都是冷淡的,即便是偶尔的温和也十分克制有礼。   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自己,就像自己是他的所有物一样,这让她很不开心,可努力回身却发现佩玉几个都不见了。   赵蔺把她抱到假山边的树下,把小姑娘放下。她还没有完全长开,身子娇小而柔软,此刻面色委屈而惶恐,抽噎着看着他,仿佛做错了事体却不知晓的孩子。   赵蔺垂眸看她:“为什么躲我?”   阿瑜往后退一步,手掌扶住粗糙的树干,愣愣地委屈道:“我没有!”   男人棕黑的眼睛不再温和,几乎皱着眉头,低沉地问:“为什么?”   阿瑜捂着脑袋背对他,声线颤抖娇柔道:“哪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不想见您了,往后也不想见您!”   赵蔺伸手把她掰正回来,淡声严肃道:“你好生说话,发什么脾气?”   他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身子最娇软脆弱,肩胛纤细地像个娃娃,被他那样轻轻一捏也疼,她有些崩溃地哭出来:“蔺叔叔!你不要捏我了!你捏疼我了!”   赵蔺有些想叹气,他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是真管不过来,不懂她想甚么,也不懂她要甚么:“乖宝,你乖一些,你……”   阿瑜边哭边往他袖口蹭眼泪水,抽噎道:“你不准说话!我才不要听你说话,我以、以后都不要听你说话了!我也不要、要嫁给你了!你娶谁都不关、不关我事!……”她说着悲从中来,又开始哭,这哭声细细弱弱,挠得人心痒痒又毫无办法。   他有些霸道地以指节抬起她的下颚,轻轻摩挲少女光滑洁白的肌肤,沉声道:“你为甚不嫁我了?嗯?”   阿瑜继续往他袖口擤鼻涕,用力一脚踩在他的靴面上,不成想他像是没有痛觉,惹得她又开始哭。   她一边哭一边摇头,就是不肯说话了,自知躲不过,于是不管不顾地蜷在树根下面投入哭泣。   赵蔺从来没有处理过这么棘手的事体,他不明白,原本他们两个都默认的事情,为什么她又反悔了。   他又耐心摸摸她的黑发,声音变得温和:“阿瑜,凡事都得有个因由,我可以答应你这件事,但是你须得说出一个理由,懂么?”   阿瑜听他这话立马起身,通红的杏眼和红红的鼻头使她瞧着格外可怜,只声音却中气十足:“蔺叔叔,我知道我们不合适了,难道这还不够么?”   她说着有些羞恼,捂住眼睛哭起来:“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喜欢我的,我在你眼里就是爹爹给的负担。你和溪奴多么相配,你们一起经过了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而已,你根本不会……”   “我太傻了,现在才明白这个,对不起,是我从前让您担心了,往后再也不会了。”   他的眸色暗沉,声音紧绷而危险:“离开我,你想去哪里?”   阿瑜眨眨眼,又有眼泪滑下来,她摇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但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想嫁个对我好的人,不拘他是什么样的,我都会好好对他的……这样您也不必操心我了。”   赵蔺看着她苍白的脸,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棕黑色的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阿瑜,我说过会照顾你,保护你一生无忧,就绝不会食言。”   “至于溪奴,她已经死了,不会成为你的威胁。”   赵蔺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她视溪奴为忧虑,只是因为溪奴在名义上,算是陪伴他十数年的女人,这无可辩驳,她觉得担忧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溪奴已死,和一个死人较真是最无益的事。   阿瑜摇摇头,只是垂眸道:“蔺叔叔,请您让我想想罢,我现在很乱,没办法与您说话了。”   她有些踉跄地绕过他,而赵蔺只是站在树下,树影遮挡住了他的眼眸,留下形状优美的薄唇。   阿瑜绕过假山,却看见佩玉和佩剑被两个侍从押着动弹不得,她竖眉冷斥道:“你们做什么啊?放手!”   话应刚落,两个侍从就松开了佩玉和佩剑,佩玉两个立马挣脱开来。   佩玉连忙上前查看阿瑜身上有无伤痕,又拉着她询问:“姐儿!您没事罢?王上有没有……”   阿瑜疲惫地摇头,眼睛红红的:“没有,你们别管。”   佩玉两个面面相觑,神情中的担忧几乎化为实质。   姐儿出门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这几日除了有些用不下饭,也并无异常,怎地现下成了这般,鬓发散乱眼眶都红了。   若说是王上做的,她们是不愿信的。因为王上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彬彬有礼的人,他绝不会让瑜姐儿这样哭丧着脸出来。   赵蔺踏着枯枝出来,俊美的脸上平淡到使人瞧不出异样。仆从都低下头,恭敬礼后退到他的身后去。   王上是什么样的人呢?   溪奴说他没有爱人之心,她没有说错。他的冷淡不是无礼,只是像荒芜龟裂的土地一样,没有水源和种子,所以任何的一种爱意都无法生根发芽。   他就像是高坐于王座之上的异类,披上温暖的人皮伪装自己,实则只奉行因果,世间万物在他的眼里都只剩下单一的枝节,和乏味的灵魂。   这些宝瑜应当不会知道,因为他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一直像个严肃温和的长辈,又像是一个会守护她一生的男人,他灵魂里的漠然从没有被她窥见过。   阿瑜回到屋里,啪在案上无声哭泣。   她想起爹爹说的话:“赵蔺此人,有高世之智,惊才绝艳之余,心性却十分漠然。爹爹赠予他的恩情,足够使他依诺娶你,保你一世无忧。可是乖囡,若你想求真心相对之人,只能看你的造化。”   “……爹爹,帮不了你。”   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说这句话的人那么多,可真正留住所爱的又有几个?   至少苏逡没能做到,所以他帮不了女儿太多。   蔺叔叔是阿瑜的安逸乡,会替她阻挡一切灾难痛苦。听爹爹言下之意,如若有一天,她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那蔺叔叔也会慷慨地放她远走吧。   毕竟爹爹说,蔺叔叔这样的人,心性至漠,从不轻易爱上一个人,所以他大约也没那么在意她。   可是他方才这样可怕,吓得她指尖都在颤抖。即便如此,他真的会像承诺过的那样保护她么?   阿瑜难过了很久,直到夜色黑沉,明月悬空,才抬起泛红的眼眸。   她对着空中的一轮明月,就像是对着和蔼从容的父亲。   她有些不乐地抿出一对小梨涡,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托着雪白的腮帮子,轻轻自言自语:“可是爹爹,赵蔺是囡囡喜欢的人啊,再怎么赌气,我还是放不下他的。”   明月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歪在榻上睡着了。 第28章   阿瑜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喉口有些肿痛起来。雪白的指节拧了拧眉心,她用手肘撑着床畔起身,桑音哑到不像话:“佩玉……”   佩玉在外间候着,闻言赶紧撩了帘子进来,伸手给阿瑜试了试体温,连忙把她按下道:“姐儿,有些发寒热了,且躺下歇息着,奴婢这就去寻王上——”说着起身便要快步出去。   阿瑜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冷道:“不准去。”   佩玉无奈回身:“姐儿啊,您莫要闹小脾气啦,若是病了还不寻王上,这一拖再拖的可怎么得了?”   阿瑜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嫣红,垂下浓密的眼睫不肯说话,半晌才道:“你去老太太那头,就说我病了,求府里女大夫来医。”   佩玉有些无奈,但也不好说甚么。谁晓得昨儿个姐儿同王上发生了甚么了不得的争执?不过姐儿年纪小,性子倔些也罢了,王上大约也不会同她计较。   罢了,等会子再去同王上报备一声罢。   她正要抬脚,阿瑜的声音又软绵绵的从身后传来:“可不准同他说,叫他知道了,我便再不要你侍候了。”   佩玉心下一沉,还是立马道:“奴婢不同王上说。”   她才发觉,昨日这事儿是大了来去了,姐儿从前遇上王上相关的事体一向表现得像个小乖囡,如今倒像是长大了,脾性也拗起来,不服管教了。   只佩玉身为丫鬟,倒也不好论主子的长短,于是便闭口不言了。   禀了老太太,王府养的女大夫立马便提着药匣来了,隔着帘子给阿瑜诊脉,又问了佩玉些问题,倒是点点头道:“瑜姐儿这病无碍,不过是忧思积郁,心火旺盛下灼伤肺气,她的底子本就比常人单薄柔弱。我开一副药方子,使姐儿常吃了,还有一副早晚煎服,等病症好全了便能停。”   佩玉把阿瑜的袖口理好,轻轻放入床帐里头,又对女医感激一笑道:“倒是要谢谢您了。不过,我这儿还有一个方子,也是个……高人开的,使我家姐儿日常服用。您可否瞧瞧,与您的这张药性是否相冲呢?”   她说着就开了阿瑜放在外头的妆奁,打开底层把叠得平整的澄纸拿出来,递给那女医。   女医展开细细看来,上头的字体潦草且力透纸背,有股别样的霸道潇洒。她倒是皱了眉,问道:“不知您这方子,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佩玉有些惊讶地问道:“可是有甚不妥的?”   女医轻轻摇头,微笑道:“我的方子你们可收起来,不要用了。这位高人的方子写得极妙,看似用药凶险,却又以性温之药相抵,日常服用事半功倍,且不伤身。我以为自己的医道已是很好,不成想人外有人……”   佩玉想了想,还是没有相瞒,轻声解释道:“这是王上为姐儿开的方子,您不必妄自菲薄。”   女医有些吃惊,倒是听过一些传闻,便不再多问了,只拒了诊金,坦言这趟倒是自己得了便宜,怎能再要姐儿的银子?   佩玉知晓她指的是甚么,于是便没有再多话了,只知这女医喜茶,又给她包了些上好的香茶。这些茶大多是王上那头赏下来的,因姐儿会些茶道上的技巧,王上赏她这些从不吝惜。   可是姐儿其实并不好茶,不是为了讨她的蔺叔叔欢心,也并不爱品鉴这些东西。她其实更爱吃酸甜味的汁子。   佩玉有些想叹气,又进了门,却瞧见佩剑已把阿瑜扶了起来,现下自家姐儿正靠在床头看书。   佩玉有些怜惜,轻声道:“姐儿,不必这样刻苦的,您病了,王上定能理解的。”   阿瑜在病中,面色雪白,反应慢半拍,听完顿了顿才翻了个小白眼,声音沙哑却稚嫩:“谁要看那些正经书了?”说着偷偷摸摸把封皮给佩玉看了眼。   佩玉目瞪口呆,连忙道:“姐儿,这话本子您甚时候看不好?现下您还在病中呢,得躺着多养养身子,不然叫王上晓得又得责怪您了……”   阿瑜垂眸哼一声,捧着书本道:“让他怪去罢,我再不听他的话了。”   佩玉:“……”所以昨儿个到底发生了甚啊!   阿瑜抬眸看她,柔软的唇边轻轻一勾:“佩玉,你是谁的丫鬟?”   佩玉一抖,立马表忠心:“当然是姐儿的。”   阿瑜苍白着脸笑眯眯道:“那你不许再提他,不许再帮他传话!”   佩玉:“……好。”   阿瑜爽快道:“你出去站着罢,这儿有佩剑侍候着。”   于是佩玉就只好出去站着了。   佩剑虽不像佩玉一般是阿瑜最依赖的婢女,但却是阿瑜的心腹。因为佩剑心性耿直单纯,只要是自家姐儿的命令就绝不违抗,姐儿喜欢的她就喜欢,姐儿不爱的她也懒得瞧一眼。   佩剑于是端着蜜饯问道:“姐儿……您这是,同王上杠着了?”   阿瑜看她一眼,翻过一页纸,声音又哑又软:“谁有空同他杠了嘛?”   佩剑弄不懂自家主子在想甚么,于是也默默地不说话了。   于是阿瑜就躺在床上看了一天的话本子,因着用了药,第二日病情虽不曾恶化,却还是老样子,把佩玉急的嘴角燎泡都出来了。   佩剑瞧了要笑不笑:“佩玉姐,你这是干嘛呢?姐儿自个儿都不急呢,咱们有甚可急的呀?”   佩玉趁着阿瑜贪睡的功夫,正给她理妆奁呢,一支支珠钗华胜皆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的,嘴上轻声道:“你不懂,姐儿还这样小,哪里懂那么些道理?有时候意气用事也是有的,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总不能任凭她去啊。”   佩剑哼一声,直白道:“我可不懂,我就知道姐儿是我的主子。她可聪明着呢,用得着你来教。不是我说你,操碎了老妈子的心,你也未必是对的。我看咱们姐儿做什么都有一套呢。”   佩玉自知没法同她理论,佩剑本人就是阿瑜的疯狂拥趸者,芝麻大点事眼里都要冒星星,她们当奴婢不能都这么当。姐儿是聪慧伶俐,但大事上懵懵懂懂的,即便是老主人在呢,也未必能答应她这般忤逆衡阳王啊。   这俩大丫鬟都是苏逡给女儿选的,一个佩剑虽不如佩玉心思细,但胜在忠心耿直。佩玉呢,也忠心,就是自己有想法,又是从小陪在阿瑜身边的,凡事都要操心那么几下才舒服。   阿瑜不能说谁好谁不好,但她也明白,佩玉怎么都是为了她好,于是过了几日病好了,也就不气佩玉了。 第29章   这头江淑容也有好些日子不曾来王府了。江氏一族在衡阳这大片土地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了,不过若说实话,同衡阳王府还是没法相提并论。   赵家为异姓王在本朝盘踞数百年,论底蕴能媲美一流世家,论手中重权,也已是皇族心腹大患。   江氏一族虽为世家,却是书香门第,徒有好名声,却无实权。好在江氏有女儿嫁入王府,虽为庶子媳,却是王府长房儿媳。王上没有王妃,江氏能在王府掌小半个家,也算是叫她们面上有光。   江淑容身为江氏的外甥女,在王府过得还算是悠闲自在,人人都称一声容姐儿。   快要过年节了,江淑容却到姑姑家过年,这点倒有些奇怪了,下人主子们难免觉得有几分微妙。   秦氏正靠在官帽椅上听着丫鬟们报年节单子,边听边啜着茶,江氏身为管家媳妇也跟着旁听。不过赵茁到底是个庶出儿子,她这个媳妇即便身在大房,也只能矮了秦氏一头。   秦氏听完后不置可否,倒是转头笑着问江氏:“觉得如何?”   江氏点点头倒:“不错,弟媳觉得也无甚不妥,嫂嫂可以报给老太太去了。”   老王爷在老王妃之前是有个妻子的,不过就是生下一个女儿便去了,后头过了好些年才娶了现在的老王妃文氏,过了两三年才有如今的衡阳王,故而无论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儿子,都要比长房的略大些。   秦氏略有些担忧道:“我见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的,可是身上有甚不爽利?”   江氏摆摆手露出一个微笑道:“没有,就是快近年关了,事体多些,身子便乏了。”   秦氏点点头,拍拍她的手道:“那也得注意身子,等会子我叫丫鬟给你那儿送点燕窝,咱们女人家可得仔细保养,尤其是到了你我这年岁……”   江氏点点头:“嫂嫂说的是。”她心中是不以为然的,秦氏在王府媳妇里头年纪最长,说这话无可厚非,她比秦氏还要小好几岁呢,怎么就和她一般年纪了?   不过亲秦氏惯常爱当好人,就是究竟好不好也是未知,和她共事的也不知吃了几斤软钉子。   两人又各自聊了会子家长里短,秦氏小声道:“最近老太太身子微恙,你可知得的是什么病症?我也好叫我家老爷寻些上好的药材,聊表心意不是?”   江氏没听说老太太得了病,但碍于面子又不好说自个真不知道,于是皱了眉道:“不过是些小毛病,也不须甚么名贵的药材,嫂嫂不必太过费心了。”   秦氏倒是有些奇怪:“不对啊,你可莫蒙我。听闻近几日王上去老太太那儿的时候,比往常还多些……”   江氏挑眉道:“那嫂嫂也不可乱猜啊,咱们老太太身子好着呢。”说实话,她也不晓得赵蔺是想做甚么。   秦氏听完倒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话。   江氏这头忙完了,便回了屋里,想了想又去女儿屋里瞧瞧,掀了帘子便见着赵媛正和江淑容一道说着小话,两人其乐融融的相谈甚欢。   江氏想了想又道:“阿媛,你表姐来王府也有些日子了,还没好生给老太太请过安,你今儿个便带她去一趟罢。”   赵媛愣了愣,问道:“为甚啊,听闻这几日老太太那头事体也多,不若再过两日去罢?”   江氏道:“就今儿个罢,听你蒲伯母说老太太身子有些不爽利,你们带点儿燕窝给老太太送去,也好全了孝心。”   赵媛磨磨蹭蹭地拉着江淑容下来,哦一声道:“好吧。”   江氏对江淑容一点头道:“去了老太太那儿照常便是,她问甚么,你也不必拘着。”   江淑容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好。”   今儿个老太太那头倒是热闹得紧,阿瑜今儿个起了大早,活络活络筋骨百病全消,便准备去老太太那儿请个安,向她报个平安,到底前几日她生病,老太太也没少派人来嘘寒问暖嘛。   然而今儿个她又遇上了赵蔺。   阿瑜刚坐下,捧着茶盏还没说话呢,外头就有小丫鬟急匆匆地来报道:“老太太,王上和江家的容姐儿并媛姐儿来了。”   阿瑜眉心一跳,垂眸抿了一口茶。   江淑容进来时站在赵蔺身侧,她一张脸白皙秀气,身材高挑纤细,一件缃色撒花镶边褙子,下身是一条淡蟹壳青的百褶裙,衬得她面色如玉,气质恬淡温柔。   老太太笑道:“今儿个怎么一道来啦?来来来,大家都坐、都坐。”   赵媛拉着江淑容坐在阿瑜对面,笑道:“正赶巧啦,咱们来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大伯,于是就跟着一道进来了。”   江淑容文雅一笑,温柔道:“是呢,王上还问了几句功课上的话。”   阿瑜顿时非常冷漠,起身给赵蔺让了个位置,坐下不说话了:“……”   赵蔺顺势坐在了她的身侧,他身上隐约的松木味温雅清浅,全没了上趟的霸道冷然,阿瑜莫名觉得自己半张脸都要烧起来了。   说到功课,老太太倒是想起阿瑜来,捧着茶盏和蔼道:“阿瑜啊,你淑容姐姐是个大才女,这些日子她来咱们府上做客,你有甚么问题也要不吝请教才是。”   阿瑜只好恭敬道:“老太太说得是。”   江淑容也笑道:“我同阿瑜妹妹也没说过几句话,恰好倒是有空,咱们可以彼此亲近。我那儿还有些未看完的书册和字帖,咱们可以一道学学。”   阿瑜杏眼微垂,满脸无辜,又不肯说话了。   气氛一时间十分诡异。   赵媛不肯说话了,因为她和阿瑜吵嘴没赢过,丢不起这个人。   老太太不说话了,小辈之间的事体她都懒得管。   江淑容不说话了,她等着人来救场,自个儿暖场多尴尬啊。   赵蔺……赵蔺一直不说话。   阿瑜更不说话了,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又吃了会子茶才抬头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我有些疲乏了,总觉得有些困倦难捱,便不打扰您了,过两日我再来瞧您。”   老太太笑眯眯道:“嗯,好,快回去歇着罢!约莫前些日子病还没好全罢。喜鹊啊!把前些日子我得的血燕给姐儿送去。”   阿瑜对着老太太一笑,抿出一对漂亮的小梨涡,眨眼甜甜谢道:“谢老太太啦。”   老太太也笑:“这孩子,到底还小呢。”   阿瑜前脚出门,赵蔺也起身道:“儿子先回去了。”   老太太叹息一声,点点他道:“你啊,就是忙!这将将过年了,就不能消停些?”   赵蔺不语,只是点头,转身就带着仆从走了。   留下江淑容和赵媛:“……” 第30章   阿瑜出了门,径直往右转,赵蔺出了门径直往前走,出院门。   阿瑜:“……”哼。   没过多久,阿瑜又捧着一沓子书稿追了出去。   她跑得不快,一直追到重华洲前的小桥上都没见赵蔺人影,心想他大约早已进去了,不由心中一空。   想了想,她又开始犹豫要不要进去了,之前想着干脆把要抄的书稿,都交给他便罢了,省得往后还有这么个念想,拖拖拉拉的多不好。   可是现下她又后悔了,她一点也不想上他的地盘去,那样的话她就会不自觉的胆怯害羞。   “你在做什么?”   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阿瑜兔子似地受惊转身,却见赵蔺闲闲立在那儿,轻轻挑眉。   阿瑜把书稿背在身后,对他道:“不做甚么,就是随便转转。”   他垂眸看她,少女的面颊雪白莹润,一双杏眼无辜纯稚。   赵蔺道:“病好了还是要休养,切莫出来受风。”   阿瑜没想到他还关心自己身体,只好点点头道:“哦……”   她还是乖乖把手里存的书稿拿出来,递给他道:“这是我前些日子抄的书。先前出了溪奴的事体,我便没有打搅你们,现下才给您,可真是不好意思啊。”杏眼娇润,眼神在他脸上溜了一小圈,遗憾地发现男人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赵蔺接过稿子,扫了两眼便看向她道:“可以了。往后凡事过脑,不要想太多。”   阿瑜盯着鞋尖的珍珠瞧,又努力硬气地看着他道:“我什么想太多了,您能说明白么?”   赵蔺简略道:“溪奴。”   阿瑜的脸刷地红了起来:“您的意思是甚么啊,我听不懂的。”   赵蔺看着她道:“你还是太小了。”   阿瑜红了脸颊,越发不懂他想表达甚么,原本的硬气也缩回壳子里头去了,只仰头看他,轻轻嗫嚅道:“还不是您与她的传言、传言这么……”   赵蔺道:“我教导过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心里仿佛有甚么沉重的东西消散开来,拨开云雾见天日。   阿瑜想了半天,只是哦一声,颊边却多出一对漂亮的小梨涡。她又捏着袖口,细细道:“那、那我走了啦?”   赵蔺默许,于是阿瑜只好走了。   她心里又有些沮丧,为什么都不留她吃口茶啊,他就那么不想见她?   不过等阿瑜回了屋子,她就没空考虑这些少女怀春的心事了,三房二太太洛氏,亲遣了女儿赵娢给她送了帖子来,说是要请王府的家眷们一道吃茶听戏文。   阿瑜想了想,还是没有忍心拒绝。赵娢人好,心地柔软,就是有些太软了,最容易受欺负。   虽然她冷眼看洛氏,便觉她是个很爱争先的女人,大约为了那点利益并没有少挤兑妯娌,但赵娢毕竟是无辜的,她不愿让赵娢无功而返。   阿瑜同赵娢说了会子话,又请她吃了几块自己最近偏爱的糕点,便把人给送走了。   待赵娢走了,佩玉又进来服侍阿瑜洗漱,絮叨说着话:“姐儿啊,三房这事儿咱们还是莫要沾了,您不记得上趟三房的宴席都出了甚么事体?这趟是二太太主宴,又不晓得闹出甚么幺蛾子……”   阿瑜明白佩玉说的话,上趟赵婂敢给自己吃花生,她相信不止是因为赵婂的家教品性,也是因为三房大太太宁氏镇不住场子,使得小辈都没了分寸。   试想若是二房大太太秦氏开的宴,哪里还有甚么不懂事的小辈敢捣乱的?秦氏到底管着家,见人便有三分情面,那点威严还是有的。   只是宁氏不行,没了丈夫儿子又不大,婆婆是继婆婆,又偏心妯娌,妯娌呢又心气儿高,不但瞧不起她,还觉得她不配有钱权。   这样的宁氏,即便再温柔和善,又是正经的嫡子太太,也没人真正把她当回事。   阿瑜叹了口气,托腮想着自个儿可是将来的王妃啊,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害臊了。   嗯,蔺叔叔是不管事,老王妃待她虽好呢,其实也不算是个大慈大悲的人吧,许多事情都爱冷眼旁观的。   那她好歹也要站出来,给宁氏撑撑腰罢?免得将来有人说,王府妯娌不和,翁婿不睦的,弄得蔺叔叔也丢面子啦。   虽然他,嗯,并不在意就是了。   于是阿瑜毅然决然道:“不成!我不管这事儿谁管啊,我就要帮着暮大太太,她们有本事找我,我就找蔺叔叔去!”   佩玉一时无语:“……”   于是隔天,阿瑜盛装打扮一番,一身嫣红色对襟褙子,胸口处绣了一枝含苞欲放的玉兰花,头上戴了上趟宁氏送的镂空嵌珍珠海棠步摇,也算是搭调。   她倒不是要去给宁氏吆喝,只是对所有性子温柔的人都很有亲近之意。   毕竟若是人人都和蔺叔叔一般,成日冻着一张脸,那日子才叫没法过了呢。   至于宁氏么,阿瑜现在的身份,确实也没法帮助她太多,只能用自己头上戴的簪子告诉她,至少自己心里并不嫌弃她这个三房大奶奶,更没有看轻的意思罢了。   很快,三房的宴席就要开了,阿瑜也差不多走到了三房所在的院落。   她远远瞧见梅氏正温和地同赵婂说着话,唇角泛出一点温和的笑意,若有似无的。尽管她的面色十分苍白,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温热的血液,整个人变得像纸糊的一般,没有分毫真实感。   佩玉在一边轻声解释:“奴婢听闻,前些日子蕉二奶奶在二房老太太的院子里,为了婂姐儿的教养问题,跪了大半日,直到昏了过去,才被人抬走的。这件事儿无人敢明着说……奴婢也只是听个大概。”   其实在一府之内,这样的事又哪能作假?   佩玉不说,只是因为她知道,这事儿说出来给姐儿听,她又要伤心了,加上前几日姐儿也病着,又在同王上闹别扭,她便不舍得叫姐儿病上加病了。   但是今儿个,是真没法子了,阿瑜明显感觉到梅氏更体虚病弱了,若是佩玉再不解释,大概以阿瑜的性子,是非得把这事儿打听清楚才成的。   阿瑜听完便有些兴味索然。   她不懂梅氏为何这样溺爱赵婂,毕竟赵婂的性子已然是这样娇纵不识礼数,若是再纵容她这般下去,难道等她到了出嫁的年纪,梅氏还能陪着她一道嫁走么?   她看着梅氏苍白瘦弱的脸庞,心里微微泛酸。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这个女人自己的身世。若是梅氏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并且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是否会错愕,以及无法承受?   而阿瑜自己也没准备好认个亲娘回来。毕竟像赵婂这样的亲妹妹,她是真的负担不起。   三房的宴席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的,唯一有区别的就是,今儿个的主场从原本的宁氏,换成了洛氏。而宁氏本人却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头,默默听着几个妯娌说笑,时不时露出几个会意的笑容。   她看见阿瑜愣了愣,复而笑了起来:“瞧,这不是瑜姐儿么?”   阿瑜冲她点点头,笑道:“暮大太太好,我今儿个来三房求您赏杯酒吃了。”   宁氏看见她头上的步摇,心中微动,起身拉着她笑道:“你也莫要见外,咱们三房你是常来的,就把这儿当作是自个儿院子,爱吃甚么都叫小丫鬟给你夹,甭太拘着自个儿。”   阿瑜正要点头,却闻见宁氏身上的药香味。她第一次被宁氏拉着手,凑得这样近,这股味道却比之前更加浓郁一些。   到底是什么时候闻见过呢……   忽然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她有些错愕地抬眼,对上了宁氏和煦的笑容。 第31章   她想起那日夜色渐浓,从假山上下来的赵苍,身上隐约浮动的药香,还有那日庭院前偶然路遇的宁氏,身上极其相似的味道。阿瑜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若赵苍真的与宁氏私下苟且,那她也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宴上众位夫人姐儿皆维持着和煦的表象,只是阿瑜却有些用不下膳食。宁氏身上的香味似乎变得浓重起来,让她觉得有些吃用不下。   阿瑜轻轻放下银著,略带歉意道:“我身上有些不适意,想出去转转。”   一边的赵娢面色担忧道:“阿瑜,你这是哪儿不舒服,不若我陪你一道罢?”   阿瑜轻轻摇头,有些疲惫道:“不碍事的,就是有些气闷,出去转转便会好的。”   赵娢轻点头道:“好,你歇息好了就回来。”   阿瑜微笑点头。   现下将近年关,外头还是有些寒冷,阿瑜裹紧了衣裳站在冬日的雪松下,重重天光透过枝丫,洒在她白皙柔软的面颊上。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多心了,在她看来,宁氏一直是柔弱而腼腆的,她怎么可能有胆去同赵苍勾搭在一块儿呢?虽说男未婚女守寡,但赵苍这样的浪荡子,未必能给宁氏多少慰藉罢。   佩玉见她面色好多了,便道:“姐儿,咱们归去罢,这宴长久缺席也不好,倒叫主子们心里怪罪。”   阿瑜点头道:“好。”   刚刚踏出一步,身后就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阿瑜猝然回头,却见有个少年站在她身后,略有些暗淡的左眼眨了眨,对她作揖道:“瑜妹妹好,我、我恰巧路过这儿,不成想却遇见你。”   阿瑜略皱眉,偏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少年有些紧张,冲她点点头后垂眸,轻声道:“我是阿娢的哥哥。”   阿瑜直觉这个少年心性有些过于腼腆了,但还是问道:“……我没有见过你啊,请问你……是怎样认出我的?”   少年退后一步,又磕磕绊绊道:“不是的!我只是恰巧路过这儿,见你面生,便猜你是瑜妹妹。你莫见怪!”   阿瑜点点头,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是么?娢姐姐还等着我,那我先归去了。”明明府里还有个江淑容在呢,一样是没见过面的,如何能这般断定了?这理由有些牵强了。   少年低着头道:“好、好的……”他的耳根子已经通红了。   阿瑜可能不晓得,这个少年站在暗处看了她许久,才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她的皮肤白得像冰雪,一双杏眼灵动而微垂,睁眼时给人无辜单纯的感觉。   尽管母亲说了,瑜姐儿出身不好,将来若是能嫁给她也算是她的福分,可是赵络逸只觉自己配不上她。   先前瑜姐儿前脚刚走,阿娢便匆忙叫下人来提示了他,让他抓紧机会同瑜姐儿说上两句话。可是他一点都不敢,这个小姑娘很有礼貌,但却对他毫无兴趣可言。   赵络逸有些难过,扶着雪松树低头叹口气。   忽然,他有些惊讶地转身,却见锦袍男人站在他身后眸色暗沉。   赵络逸有些尴尬的惊慌,低头道:“七伯伯……”   赵苍眉目阴鸷,盯着赵络逸道:“你跑来这里做甚么?”   赵络逸有些喘不过气,他结巴道:“我只是,是路过而已。”   赵苍露出一个轻慢的冷笑,拂袖离去。   身后的赵络逸暗自松了口气,这个七伯伯是几个伯伯里年纪最小的,又是老王妃嫡出,性格阴晴不定,府里的几个小辈都很有些怕他的。   赵络逸想起自己今日来这儿的目的,便有些羞愧地抠着袖口。   亏心事果然做不得,往后娘亲再怂恿他,他也再不出门了,还是自己一个人的好,像他这样的娶不到媳妇也是合该的。   阿瑜准备往院子那头走,正准备穿过林子,却见赵婂从林中走出,冷笑看着她。   阿瑜有些头疼了:“……”   赵婂叉腰冷笑道:“哈!苏宝瑜!不是我说你,怪不得呢!你和络六哥哥在那儿做甚么呢?把他说得脸都红了!”   阿瑜也叉腰看她,回一个冷笑道:“关你的事了么?小小年纪天天想什么?我透个风在你眼里也能透出朵花儿来?你这眼睛长歪了不成?!”   她当然讨厌赵婂,又因为得知这姑娘还算她妹妹呢,便有些复杂起来。当然,该骂还是要骂。   赵婂哼一声,缓缓踱步,轻蔑道:“你一个外姓孤女,来王府无依无靠,自然是想找个依靠了!络六哥哥身体不好,常年不出门的,没见过几个人,被你蒙蔽了也是有的!我只劝你自己收拾行囊离开王府,不然我把这事儿告诉老太太去,我看你这个没爹生没娘养的能得意多久!”   阿瑜挑眉,眉眼冷淡道:“你再说一遍。”   赵婂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此时面带嘲讽又凑上前一步道:“我说,你这个没爹生,没娘养的孤女,不要再恬不知——”   “啪——”清脆的巴掌声。   赵婂惊地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你莫不是疯了!你竟敢打我!我是王府的嫡出姐儿,你算个甚么——”   “啪——”阿瑜反手又是一个狠狠的巴掌。   赵婂身后的丫鬟想上前阻挡,可是佩玉却死死地制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   然而佩玉面色微苦,想着这事儿可怎么善了?   阿瑜一字一顿道:“滚。不要让我再多说一个字。”   赵婂泪眼朦胧,嘴上发狠道:“我告诉我娘去!一定叫你好看!”说着脚下带过寒风转身离开。   佩玉有些担忧地给阿瑜揉揉手,轻声道:“姐儿也不必同婂姐儿计较,何苦平白伤了自己。”   阿瑜抽出手,缓缓道:“我打的就是她,不后悔。”   身后传来低笑声,赵苍倚在树下沉声道:“好一个不后悔。”   阿瑜觉得今日自个儿运道实在不好,怎么净遇上些莫名其妙的人?早知昨儿个就该听佩玉的话,拒了赵娢的帖子便是。   她眼似银杏,瞧着有些无辜地下垂,却冷淡不语:“……”   赵苍见她不说话,自己上前,露出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阿瑜,你很讨厌她么?”   阿瑜终于开口了:“不关您的事,我要回去了。”   赵苍有些阴鸷道:“你宁可和赵络逸多说两句,也不愿与我讲话么?嗯?”   阿瑜觉得他非常不可理喻,但也懒得争辩:“对啊。”   赵苍垂眸看她,花瓣一样娇嫩的唇和苍白细腻的脸颊,这样的组成只会让他愈加想要占有,想要掠夺:“我会替你报复所有叫你难堪的人。”她们都该死了。   “然后,你陪着我,好不好?”   阿瑜:“……??”   她勉强压下心里的不耐,努力温和着语气道:“不用您的好意,我没怎么难堪过,也不需要报复任何人。”   赵苍微笑,眼里愈发暗沉:“你不对我说实话,又是想对谁抱怨委屈?”   阿瑜终于不耐烦地回身离开,她觉得自己是疯了才和赵苍说话。他明显不怎么正常的样子,同他讲道理有任何用处么?还耽误自己时间。   赵苍阴沉着脸,却并没有追上去,鹰眸追随着阿瑜的身影,眼神却微微顿住,杀意缓缓从眼眸里流露出来,戾气滔天。   阿瑜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并没有发生甚么异常,目光一扫却只是发觉梅氏母女不见了。   佩玉有些担忧起来,万一梅氏母女再发难又该如何?姐儿身子不好,万一又给人气出病该怎么办?   阿瑜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算了解赵婂,却奇异地笃定,她绝对不会把被自己掌掴的事传出去,只会边哭边赵她娘梅氏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阿瑜有些闲闲地撑着下巴,听着几个姑娘说着家长里短的小话,时而微笑一下,以示自己是真的在听。她对上赵娢探究的眼神,忽然道:“娢姐姐看我作甚?”   赵娢避开她的眼神,低头吃口茶,才笑道:“我就是看看,你面色好些了没,看你这样子大约这气儿也是喘过来啦?”   阿瑜点点头,又给赵娢夹了一块点心,托腮笑眯眯道:“当然啦,外头空气新鲜呢,虽然我差些给顽石绊了一下,但也算顺当咯。”   赵娢垂眸笑道:“这就好。”   用完膳食,洛氏又要请众人去西面看戏,阿瑜表示自己身子有些不爽利,便不去了,叫洛氏听了倒是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点点头和煦道:“听闻阿瑜最爱用甜食,等会子我遣丫鬟去你那儿,给你包两块儿糕点,你今儿个好生歇息便好。”   阿瑜点点头,微笑一下,并没有再说话。   夜色渐深,阿瑜靠在榻上看着爹爹写的无南山游记,心境慢慢平和下来,终于把今日发生的事体都抛在脑后。   她没必要去计较那些是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孰是孰非她一点也不想追究。   关她什么事啊她要去掺和?   然而她看着手中的游记陷入沉思。   爹爹爱书如命,自己写的游记当然更加珍惜。   那也不至于都不给她留着,一股脑儿交给赵蔺罢?她爹是觉得她有多不爱惜书啊!   害得她每趟只能往重华洲上跑,每次只能一本一本借,还了才能再要,态度要软,甜话要足,说得动听了蔺叔叔还是不置可否,但总算肯让她拿一本书走了。   所以,借自己爹爹的书都如此艰难,还有甚么值得她更心痛的??!   没有了! 第32章   夜风瑟瑟,女人裹着衣裳进了拐角一处不起眼的小树林,她的大半张脸都被披风盖住,只余一双略显疲惫的美眸。   忽然,她脚步一顿,直视面前一身漆黑大氅,毫无遮掩的男人。   赵苍眼神冷漠道:“你来了。”   女人方才走得有些快,现下开始轻轻喘息起来,小声道:“是,你有什么要说的?现下虽夜了,但还是会有人看到……”   赵苍嘲讽一笑,淡淡道:“你也怕有人看到?我倒是以为你已经不知廉耻了。”   女人秀眉微蹙,声音渐凉:“你说的甚么话!你知道我的心,我……”   赵苍打断她,冷道:“你当爷是傻子?嗯?”   女人退后一步,一双秀气的眼睛在月色下泛凉:“七爷,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在消遣你,更加没有想利用你。”   赵苍显然并不信她,只是略皱一下眉,直截了当道:“那你为甚要把那簪子给她,你觉得爷看上去那么好说话?嗯?”   宁氏顿了顿,微微仰头,对上他锐利暗沉的双眸,轻声道:“你不肯帮我,我只有这样做了。”   她优雅背过身,没有看他,只是继续道:“我求过你,帮帮我。洛氏和我那个婆婆已经那般欺凌我们母子,我忍不下去了!可是你却置若罔闻,一点也没伸手的意思!”   她苍白柔弱的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若不是这样,你怎么会关心我的事?”   赵苍身份尊贵,乃是衡阳王的同胞弟弟,又是长房嫡子,老王妃最宝贝的儿子。若是他愿意伸把手,那宁氏也不必被逼得草木皆兵,需要用这样的鬼蜮伎俩来逼他了。   赵苍的脸隐没在夜色里,叫人看不真切,只是冷然嘲讽道:“宁氏,当初你勾引我时,我记得你说过,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你现在后悔了,嗯?”   宁氏疲惫地揉着额角,摇头道:“我记得。但只求你,帮我这一次。只要你帮我,那瑜姐儿就甚么也不会知道……我们将来也两不相欠了,好不好?”   赵苍先前就准备断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答应给她一笔钱,将来还会在仕途上照顾云逸。   但只一点,他绝不掺和府中是非,丁点都不沾。   可是宁氏需要解燃眉之急,单单只是许诺未来,尽管她知晓赵苍言出必践,但也觉得不够。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甚么错,就算最早是她先搭上的他。那时赵苍还是个少年郎,甚么都不懂,只有一股子散漫的狠劲,是她搭着他的手,教会他怎么当个男人。   那他就该报答她,这样的事交给他做,难道不简单么?   至于瑜姐儿,她是丁点没放在心上。这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应当不会喜欢上赵苍,即便发觉了他们的事体,也不可能会咋咋呼呼地讲出去。   所以宁氏算是有恃无恐。她赌的不过是赵苍对阿瑜的保护和怜惜。   他不舍得,也不敢再拿那起子腌臜事,污了那个小姑娘的眼。   赵苍沉默半晌,终于还是道:“可以,不过我们往后,不要再见面了。”   宁氏有些怅然。   她年岁大了,一颗心被折磨地残破不堪,就连眼角也多了细微的纹路,或许确实不该见他了,这样即便她死了,最后留给他的还是一张有颜色的脸。   她垂眸道:“好。”   他并不想多话,转身就走。   外头的天放晴了,阿瑜昨晚又梦见爹爹了,但不同的是,这次她的梦里还多了梅氏。   阿瑜拉着爹爹的温暖的手,看着梅氏的背影越走越远,仿佛只是皮影戏里的一块儿剪影,那样的清晰,却还是单调苍白。   爹爹说了一句:“我们都安生了。”   梦醒了,阿瑜有些疲倦地抱着锦被,她就是不晓得这个梦算什么呢?她一点也没想过认回梅氏,她们这样已经是很好了,她不想打扰梅氏的生活,也不想被她打扰。   当年的事,蔺叔叔不说,她也就不想追究了。她管这些干嘛呢,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成了?她可没那么多求知欲。   然而仿佛老天也不放过她,当天晌午,梅氏便单独来见她了。   佩扇撩了帘子,恭敬道:“姐儿,蕉二太太来了,说是要见您。”   阿瑜就知道梅氏还是会来,她到底打了人家亲闺女两巴掌,不可能指望梅氏忍气吞声。   不过梅氏选择这个点单独来,她确实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梅氏会带着赵婂大张旗鼓地来同她对峙。   阿瑜垂眸啜了一口清茶,轻声道:“请她进来。”   梅氏穿着一身猩红刻丝驼绒披风,发髻高高绾起,赤金莲花头面和檀色口脂把她点缀得威严而冷漠,一张冰白的脸秾艳却不失优雅,阿瑜很难从她现在的脸上,找出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阿瑜微笑道:“蕉二奶奶,您请坐。”   梅氏没有和她客气,脚踏高低掐金靴,坐在了高位上,神色更加泛冷了。   “苏姑娘,你知道我为何现在才来寻你么?”   阿瑜捻了一块糕点,小小咬了一口,留下一小块齿痕,她只是眯眼笑起来:“不知道诶,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呢,这么冷的天,您作甚要来寻我呀?”   梅氏觉得她冥顽不灵,微微皱眉,语气沉冷:“苏姑娘,一个人若是没有家教,那无论受到多少宠爱,注定无法长足。这点你需明白。”   阿瑜嗯一声,杏眼亮晶晶的:“我知道啊,这话您得同赵婂说嘛,她看上去比较缺少最起码的教化。”   梅氏叹息一声,站起身看着她道:“之前我以为,你算是个好孩子,倒是我看错你了。也罢,我这就去请示老王妃,从今往后,请你离开王府,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阿瑜也起身,困惑地看着梅氏,声音清脆了然:“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疼爱赵婂?她侮辱了我爹,我给她两巴掌有错么?说我没教养,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的教养?路边的乞儿都晓得知恩图报,说话虽粗俗却并不刻意冒犯,您再看看她?是不是连没教化的乞儿都不如了?!”   梅氏最忌讳别人这般说赵婂,在她心里赵婂虽有些不懂事,却还是个小孩子。婂婂的心地还是善良天真的,可总是有人要那些把恶毒的言语加诸她身,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梅氏冷然道:“婂婂年幼,自有我管教她。再多的不是,也是无心的,你不能因为她几句口误,就打她。就像我现在并不因你言语的恶毒而打你一样,这才是真正的教养。”   阿瑜道:“那可真不好意思,如若您说的那叫有爹生有娘养,那我宁可不要也罢。到底我是个没娘养的人,不懂事也是正常。”   梅氏觉得可笑,摇摇头道:“姑娘,你没有娘养难道是婂婂的错处么?你知道她昨日归来,眼睛都哭肿了,面颊上的巴掌印隆起来,瞧着便骇人!是怎样心性狠毒的人,才能下这么重手啊?你倒是给我说说!”   昨日赵婂连宴都没吃完,便回了院里,梅氏也是回去了才知道,那个瑜姐儿又与婂婂闹出了争执。这趟倒好,她甚至动手打人!   梅氏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叹息道:“苏姑娘,我的婂婂虽脾气倔强,却是个善心的孩子。昨日你这样对她,她却顾虑你的名声,并没有四处声张。你若现在肯随我过去,同她道歉,待你及笄主动搬离,我便只作此事不曾发生过,如何?”   梅氏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苏宝瑜这样出身的姑娘,若是坏了名声,将会一无所有。而她现在并不把事情张扬出去,就是为了给苏宝瑜一个悔悟的机会,让她好好自省,重新当一回人。   阿瑜微笑道:“看来您没那么了解赵婂,又如何算是一个好母亲,比起她,我更庆幸自己生来没有娘养。”   在她看来,赵婂这样的人,被人打了两巴掌,不会嚷嚷出去完全是怕丢人。这样平庸且嚣张的孩子啊,怎么当得起梅氏一句心善呢?   梅氏看阿瑜实在冥顽不灵,居高临下道:“我是她的母亲,如何不了解她?倒是苏姑娘你,不知你母亲若在,是否对你失望呢?!算了。你既不知事理,我亦不与你多言。”   阿瑜终于遏制不住地红了眼角:“我的母亲对我失望透顶,又关我何事了?反正……我也不想要她这个娘。”   梅氏的脚步一顿,回身看阿瑜的脸,却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柔弱地让人不忍心再苛责。   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却还是冷漠道:“我等你半日,你若不来道歉,那我就会去老王妃那里,给我的婂婂讨个公道。”   阿瑜在她身后并没有出声,顿了顿,轻轻道:“我爹爹很喜欢梅花,从前,我们还在茂县的时候,每当下雪,他都要在梅树上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红绸……他说这是娘亲爱做的事情。”   梅氏猝然回头,对上小姑娘苍白的面颊。   阿瑜轻轻晃了晃,有些体力不支地扶住桌沿。 第33章   面前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如纸,几乎站立不住,梅氏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被阿瑜侧身避开。女儿肖父,阿瑜眉眼间有和苏逡相似的气质,只是她还没长开,并不易为人察觉。   一缕发丝散落下,梅氏顾不得仪态,胸口窒息闷热的感觉几乎使她失去理智,她颤抖着声音,像是对待一朵珍稀且娇贵的花儿:“你……你是谁……”   她下意识地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因为那个男人并不姓苏,他们的女儿应当在出生那日,就死了的。   可是面前小姑娘的眉眼,却愈发清晰,淡眉杏眼,肤色雪白细腻,颊边有一对小梨涡,不论委屈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时候,都会露出来,让人舍不得苛责,更想赋予她最珍贵的宝贝。   可是她正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透出一股厌倦。   梅氏颤抖着双手走近看她,一颗心就像薄脆的枯叶,稍不留神,就会有皲裂的痕迹蔓延开。   女人正值壮年,身形本该是纤瘦而挺拔的,现下却有些佝偻着身子,几息间成了七十老妪,声线颤抖而沙哑:“阿……瑜,你的父亲是谁……是谁……”   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瑜听到父亲两个字,终于茫然地看向她:“爹爹啊,他走了,我还有很久才能见到他呢。”   一瞬间,耳边出现嗡鸣声,梅氏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什么:“他……走得、走得……”   阿瑜突然回过神,苍白的唇瓣轻启,有些冷漠地道:“与您何干呢?您与他并不认识,与我也并不想干。”   梅氏突然流下眼泪,有些哽咽地捂住面孔:“瑜……瑜……我为什么从来没想到,没有想到你是……”   阿瑜起身,有些厌倦道:“蕉二太太,我身子有些不适,先进去歇息了,您且自便罢。”   梅氏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只觉手心一片寒凉,像是先天不足才有的症状。她有些神经质地紧张起来:“你如何啊……是我、是娘不好,等会子给你找大夫,好不好?”   阿瑜用力挣脱她的手,眼里平平淡淡的:“不用,从小带到大的病,无事。”   她眼里的拒绝太明显,梅氏一点也不敢再往前走,只怕她身子太过柔弱,情绪过于激动会受不住。   阿瑜缓缓走回内室里头,坐在榻上没能缓过神来。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   之前没有找梅氏问询身世,一部分是由于她自己觉得没必要了,原本也对母亲没有甚么感情,又做什么去认个亲娘回来?二则是……她想起爹爹在世的时候,从没有向她透过母亲的消息,即便去世之前,也一字不提。   显而易见,爹爹不想她去打扰母亲。   可是今天她没有做到。   她只是太气愤太委屈了,凭什么赵婂被这样袒护疼爱,自己却从出生起便没有母亲。   可是她现在还是后悔了,如果她控制住自己就好了,这样的话自己的生活就不会被打搅,弄得一团糟。   梅氏有些怔忡地站在外面,瘦弱的面庞上带着浓郁的愁绪,指尖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仿佛被抽离的神魂。   佩剑端着茶壶上来换茶,不管客人吃不吃,这茶凉了害得换热的。   梅氏听见脚步声,才恍惚间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就连说话的劲道都没了。   她一路上不知是怎么回去的,外头披的大氅也没带着,后面侍候的丫鬟都不敢出声。梅氏似乎感觉不到外头的冰寒,一双手冻得青紫,却只是垂落在袖口,没知觉了一样。   回到院里,四周回暖,婢子们尽然有序地进出,多了几分人气,梅氏的眼睛才微微有了神采。赵婂听到是母亲回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糕点上前迎接。   却见着母亲神情憔悴,苍白无力的样子。她勃然大怒,尖刻道:“那个苏宝瑜又作死!这个没爹……”   梅氏道:“住口!”   赵婂有些难以置信道:“娘!你怎么了!”   梅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够柔和,可面对满脸无知的小女儿,她却有满心的烦躁和无力,只得沉沉坐下道:“你回房里去……想想怎么给,阿瑜道歉。”   赵婂瞪大眼睛,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不要!”   “她算甚么东西,也当得起我道歉!?娘!她打了我两巴掌,您、您忘了不成!我的脸现在还肿着!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我要叫她打哪儿来的回哪里去!”   梅氏心中的倦怠愈发深了,无力道:“婂婂……这事儿,娘想过,是你的错。你不该辱骂她的、她的爹娘。你听娘的话,去道个歉。”   赵婂哭得满脸是泪,摇头拒绝道:“我才不要!您不是说过,我比她要贵重的多,即便是骂两句也没事的嘛?怎么现在反倒要我道歉了!我才不要!不要不要!”   砰地一声,梅氏一巴掌拍在桌上,冷声道:“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闲话!瑜姐儿前些日子因为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还不知羞耻地上去挑衅她!”   赵婂给梅氏骂傻了,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泪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也浑然不觉。   梅氏发觉自己说的话有些过了,又揉揉太阳穴,叹息道:“婂婂,娘错了……娘从一开始就错了。”   赵婂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她年纪小,并不能理解母亲脸上的沧桑和憔悴。她后退几步,瘪着嘴哭道:“我不管……就是不要……我讨厌您!”说完转身拔腿就跑,一路迎着寒风出了院门。   梅氏在椅子上默默坐了一会儿,才道:“服侍我更衣,我要上重华洲。”   不一会儿,彤环捧着厚厚的披风上来,轻手轻脚地服侍主子更衣。   素环在一边侍立着,轻声提醒道:“夫人,王上甚少见客,更有许多时候不在府里,咱们不若先遣人去问问罢?”梅氏的身子实在不算好,这样来来回回的不一定受得住。   梅氏顿了顿道:“我只能自己去。”   有谁能代她做母亲,又有谁比她更蠢钝?若是赵蔺不见她,那她便等到他愿见她为止。 第34章   这头阿瑜将将起来,还睡眼惺忪的,蜷在床上不肯起身。然而想想今朝的日子,她也发觉自己不得不起床了。   阿瑜的日常是这样,每隔三日要早起给老太太请安,每隔五日总要陪老太太一道用午膳。老太太虽一向待几个小辈皆是笑眯眯的亲近样子,可阿瑜一直觉得,老太太并非是真正无心慈和的长辈那么简单。   所以,她虽不必日日早起请安,可到底还是要认认真真算着时间,固定几日陪老太太一道用膳,再说会子话的。   嗯,不然未来婆母对她的印象多不好啊,话本子里头都这么演的,恶婆婆对上小媳妇,叫男人家夹在当中多受累呀,她可不想蔺叔叔为难。   当阿瑜一本正经地把话说完,端着首饰盘的佩玉:“……”   您真的确定,王上他会觉得为难嘛!奴婢觉得他恐怕不会呢!   不过这话佩玉可不敢说,于是微笑着道:“姐儿做的对,可给王上解决了许多麻烦呢。”   阿瑜笑眯眯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托腮认同道:“那是啊。”   佩剑也点点头认同道:“我就知道,姐儿可聪慧,比咱们会处事的多了。”说罢眼神亮晶晶的。   佩玉:“……”   到了中上,外头也不似清晨那么冷了,阿瑜便不想再把自个儿裹得像只小粽子了,就是佩玉还抓着她絮絮叨叨的,硬是给她再加上一件厚披风。   到了老太太那头,正巧见着喜鹊端着一盘如意糕准备往里头送,阿瑜便笑着同她点头。   喜鹊是老太太的大丫鬟,中人之姿温和相貌,平日里倒是挺喜欢阿瑜的,原因倒是没有很多,就是这位姐儿长得雪白漂亮,还很少惹事,向来能动嘴吃,就不动嘴说,身上架子也不大,丫鬟们私底下讨论她给出的评价都不错。   故而喜鹊也蛮喜欢阿瑜的,想了想,才顿住脚步提醒道:“瑜姐儿,七爷在里头呢,瞧这样子倒并不在闲话。”   阿瑜点点头,微笑道:“好,谢谢喜鹊姐姐。”   喜鹊忙道:“不谢不谢,您快进去罢,老太太知晓您来了。”   于是阿瑜便进了里间,隐隐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老太太的声音和缓,却透着一股冷然:“三房府事体母亲可以插手,只是你必须告诉我,凭什么。”   又是一道男声,低沉沙哑,有着别样的味道:“母亲是王府主母,三房出了那样的事情,总该做些实事。儿子偶然遇见云逸,却见他瘦的很,性子很是沉重,便有些联想到三房府事体罢了。”   过了半晌,老太太有些疲惫道:“算了,你既不肯说,我也不逼你。”   赵苍听母亲这样说,便知她已是答应下来七八分了,于是拱手道:“谢母亲了,儿子也知自己生来便没良心得很,于是近些日子也有意洗心革面,往日那几个通房也皆打发了去。”   老太太难得露出意外的神情,有些了然道:“那我就等着瞧你。”   赵苍是她的小儿子,儿时又遇见过那样的事,许多时候都让她觉得难以面对,于是这些年来放纵他的时候不在少数,也从没用心约束过他。她只想着,小儿子即便是没甚出息,只要有他同胞兄长在,还能短了他荣华富贵享?   可今次赵苍主动改过,这些日子他的动静,老太太也有所耳闻,只不敢刻意询问罢了。既如此,她帮三房宁氏一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往日她不出手,也只是懒得动,不管三房如何,都动摇不到长房身上来,更何况宁氏瞧着懦弱,她儿子又阴沉沉的,没甚么天赋,即便是帮了他们,想必这对母子也没甚么大出息。   阿瑜听了一回壁角,坦然地走进去,向老太太行了个礼道:“请老太太安。”又转身给赵苍行了一个礼,并不说话。   赵苍见她不讲话了,眸色也变得暗沉起来,不过他不会当着母亲的面同她多话。   老太太以为赵苍是与阿瑜不熟,便也无心叫他们俩这么杵着,挥挥手道:“好了。你哥那头近些日子听闻也缺差使,你去重华洲上,就说是我的话,叫他给你找点事体做做,不要整日就知道同那群不成器的世家子混在一块儿,像甚么样子?”   赵苍同他哥天生不怎么对盘,两人本就差了些岁数,性子又不对盘,如今却叫他去他哥那儿讨差使,又是当着阿瑜的面,赵苍心里更是冷然几分。   然而他还是没有多话,只是嗯一声,表示自己知晓了。   等赵苍退出去,老太太才慈和地笑着对阿瑜道:“来,坐下罢,好孩子。”   待阿瑜坐下,两人又聊了两句天气和年节的事体,老太太才吃了口茶,微笑道:“喏,你苍叔叔不就是来替三房大太太说话的么?老婆子就想着,他有这份善心也是好的,也怪我往日里疏忽了,没注意到三房的动静。”   阿瑜点点头,也学着她微笑起来:“您说的是,也只有您能不偏不倚的主持这个事儿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为何老太太要把这事儿说给她听,因为这是王府的家事,她怎么说都是个外姓不沾边的姑娘,难道还真是觉得同她说话心里头舒服吗?   她和蔺叔叔有婚约的事体,也并没有告诉老太太啊。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蔺叔叔不说,但她相信肯定有他的道理,既然他不说,老太太肯定是无从知晓的吧。   今儿个菜色都清淡,每趟阿瑜来老太太这儿因着时候都固定着,故而老太太都不会叫人做重口的。毕竟阿瑜身子柔弱,可以说是全府人尽皆知的事体了,还是须养着身子才是上策。   今日的菜都请了王府里的素菜师傅做,一碟子素烧鹅做的地道鲜嫩,腐皮里头包了蒸得软烂的山药,和新鲜的瓜肉,滴上几滴素油,倒真是有几分烧鹅的味道,阿瑜就这粥比往日还多用了些,用完便觉满足许多。   她平常吃东西想不到这么精致的,大约是有点奇怪的心理,蔺叔叔说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她就偏偏要吃大鱼大肉红烧油炸街边小食,叫他不得不无奈,与此同时还不得不盯着她,控制她吃食的量。   阿瑜从老太太那头出来,心情便好了许多,看看天也蓝的,鸟儿叽叽喳喳的都不烦人了,想想之前在里头的赵苍,她也在心里点点头,也算是个痴情的,为了宁氏都洗心革面了,还特意求了老太太帮忙摆平三房的事体,可见这人只要用心,还是能做好事情的嘛!   于是对赵苍的印象也稍稍变好了点,只不过有些可惜,宁氏这样的身份,想和赵苍一道却是道阻且长,也不知他们俩的情分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去呢。   重华洲上,梅氏坐在外头的花厅里,已有些时候了,可是她仍旧没等来传信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赵总管才进了里头,见到梅氏恭敬道:“蕉二奶奶请,王上在景平苑。”   梅氏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对赵忠点点头道:“谢谢赵总管了。”   赵蔺这趟确实并不在重华洲上,他将将回府,便听仆从报说梅氏在外头候了他很久。   梅氏自从嫁进来,便没怎么见过赵蔺。不过她还是听说过这位衡阳王的某些传闻的,比如说阿瑜,传言中就是赵蔺带回王府的。   她觉得,赵蔺一定知道些甚么。   毕竟阿瑜同她生分得像仇人,她一点也不敢再去刺激这个小姑娘,只能叫下人日日送些点心补品过去,但也不晓得阿瑜用了没。   赵蔺在桌前批折子,烛火映衬着他的面容,愈发深邃冷淡。他抬眼,示意梅氏坐在一边,却并不说话。   半晌,梅氏有些忍不住了,有些紧张地问道:“瑜姐儿……是您带回王府的么?” 第35章   赵蔺冷淡垂眸,声线低沉平缓:“是。”   梅氏的指尖微微颤抖:“那!那为何你不告诉我!她是我的女儿啊……”   梅氏的长相和阿瑜并不如何相似,真的论道起来,阿瑜还是长得更像苏逡一族的人,只是梅氏和阿瑜两人却有莫名神似。   赵蔺冷漠道:“二太太,你觉得自己能照顾好她么?”   梅氏想起阿瑜苍白的样子,有些心疼地流泪,颤声道:“但我至少不会让她孤单受欺负!拼尽我所能……也要护她周全的。”   赵蔺勾起唇角,不置可否:“是么。”   梅氏盯着他,声音变得尖锐:“王上。阿瑜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利用她……我不知道逡哥、逡哥与你有什么约定,你都不能对不起她。”   赵蔺这个人,梅氏虽不曾了解过,但也知晓几分有关他的传言。他这样的人,难道会真的因为阿瑜丧父可怜,便愿意收养她,教导她,给她遮蔽风雨么?   梅氏想,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赵蔺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平淡询问道:“那么,你又有多大决心?把她认回来,还是告诉程氏一族,再把她送回去?”   梅氏听到程氏一族,目光便黯淡起来,原本尖锐的气势稍怯,轻轻道:“……我会对她好,给她准备嫁妆,不让府里的人欺负她。”   赵蔺难得露出讽刺的笑意,道:“你从年少时就被保护得太好,注定一事无成。”   他的语气犀利冷淡:“赵梅氏,当年恩师把旧事皆付于我,就是为了让阿瑜不再受你的伤害。你自己思量。”   梅氏用冰凉的手掌捂住额头,一颗心似在沸水中翻滚:“不可能!他为什么不信我,他当初怎么能这么做!”   “宝瑜是我生的!他竟告诉我,我的女儿死了!是他程逡之对不起我!”   程逡之是苏逡的原名,是他还是那个高傲的世家公子时的名字,早已被尘封了很多年。   赵蔺一点也不意外梅氏的崩溃,轻轻皱眉,淡淡道:“恩师若不骗你,以你的心性,定然会把程氏一族的人找来,逼他回京。”   梅氏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她以为当年那些密信,程逡之都不知道的,不成想他很早就晓得了,只是并不说破罢了。   她有些崩溃地流泪,颤抖着胸脯道:“我有什么错呢!我是世家嫡女,我不想跟着他在荒郊野外过这样的苦日子!我想让我的孩子受到最好的世家教育,嫁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子!”   “可是逡哥,他不愿意回去!甚至千方百计的躲避程氏的耳目,我又有什么法子!是他一意孤行,毁了宝瑜,也毁了我!”说道最后,她几乎压抑不住多年的阴郁情绪,浑身颤抖起来。   赵蔺不想与她多话,只说一句:“宝瑜现在很好,只要你不打扰她。考虑到你的小女儿和现任丈夫,我希望你能做到。”   梅氏有些激动,音调控制不住上扬:“凭什么!这和婂婂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对阿瑜好一些,让她过得快活一些,你一个外人!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阻止我!”   赵蔺清浅一笑,眸色暗沉些许:“就凭我是她未来的夫婿,够不够?嗯?”   梅氏一颗心在胸膛里头乱跳,不可置信后退道:“不可能!逡哥他不会……你与阿瑜差了那么多岁数……”   赵蔺悠悠道:“至少我比你值得托付,不是么?”   梅氏的面容有些憔悴,还是道:“不可能的……”   赵蔺不置可否,没有再说话,只是比了个随意的手势,继续批折子。   梅氏没有呆太久,便出来了。   她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已然耳鸣嗡嗡,彤环上来扶住她,她也只是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程逡之骗她说闺女一出生就没了,好不容易见到亲生女儿,却又被她冷漠以待,宁可相信赵蔺一个外人,都不愿亲近她这个当娘的。   程逡之……   程逡之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她那时多么盼望能够嫁给他。他出身高贵,惊才绝艳,与那些普通的世家公子一点都不一样,仿佛浑身散发着光芒一般。   听闻他为了死去的未婚妻,一直十多年没有成婚,这让当时年少的梅氏更加憧憬,可是当她的梦想达成,一切又是那样缥缈无踪。   他不慕权贵,痛恨朝廷的腐坏,立志要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一个简单的小城,邀两三友人,清贫安乐的过上一辈子。   梅氏仰慕他,自然而然的愿意跟随他。她只是觉得,从前也有世家公子游遍山川看遍四季,最终回到故土安生接手权利的。   程逡之大约不会例外。   可是他却定居在荒无人烟的茂县,以天地为媒,娶了她为妻。   他们就那样生活了几年,直到梅氏再也忍受不了,决心说服丈夫,回到京城去接手爵位。   那只是一切的开端,她单方面与他争论,每日每夜活在阴郁里。她憎恨那些破屋烂瓦,厌恶邻里的乡音,甚至对阴晴不定的天气诅咒。她怀念绫罗绸缎,丝竹管弦,想念贵女们的每一次聚会,甚至是勾心斗角。   她终于忍不住,每日都偷偷写密信,来发泄自己心中的忧郁,有时她甚至想要把信寄出去,这样那些人就会来找程逡之了。   他恢复了高贵的身份,她成了他的妻子,成了京城贵女们仰望的存在,多么好的祈愿?   可是她不敢,她不敢让程逡之对她失望,她太明白这个人了,若她触及了他的底线,那么他永远不会原谅她。   在她纠结万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梅氏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她曾经多么渴望,能拥有和程世子的孩子,她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个孩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像她多一些,还是像程逡之多一些呢?   为了这个孩子,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陪着程逡之过一辈子?   可是命运没有给她犹豫的余地,孩子落地时没有哭,程逡之说,是个囡囡,只是已经没了。   梅氏睁大眼睛,感受着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不知道那一刻到底是辛酸还是解脱。   似乎终于,她没了留下来的理由。   当她面色苍白的同他说,我不能陪您了,我的爹爹和娘亲还在等着我,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住您。   程逡之那时正在点灯,手指微微顿了顿,他说:“好。”   半个月后,梅氏带着银两离开了茂县,程逡之亲自送了她很远。   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过,只是他们根本不合适。小闺女出生就没了气,那是不是说明,就连佛祖都不看好他们呢?   于是梅氏回到了京城,她的爹娘把她禁足了一整年,隔年,她被迫远嫁衡阳,嫁给了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赵蕉。   出嫁那天她死死握着床沿,就是不不乐意,可是娘面色冷漠地走进来,语气淡淡道:“你是我的姑娘,即便再不知廉耻,娘也要救你。若你自己不愿,那就寻个机会,自我了断罢!也省得家族为你受尽闲话。”   年少的梅氏睁大双眼,仿佛不认得娘亲的模样。她以为,不管自己从前怎样,娘亲还有爹爹,都不会嫌弃她。   可是家族早就变了样,这里再也不是她的清静之地了……   于是她含着泪被推上花轿,远嫁衡阳。娘最后说,你不要再回来了。   赵蕉待她很好,即便她的名声很是不堪,贵女们私下里都说,她是个腌臜的女人,赵蕉却一字不提,把她当作珍宝一样宠着。   梅氏有时候醒来,便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仿佛再睁开眼,她又能看见逡哥哥的面容,他在烛火下写字的剪影,和他温和包容的微笑。   这些赵蕉都没有。   当她和赵蕉的孩子婂婂出生的时候,她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   佛祖应当是觉得她终于走对了路,所以才把她和逡哥哥的孩子还给她的。   所以她把赵婂当作眼珠子一样疼宠,纵容她一切的娇蛮不是。   她想啊,反正一辈子这样短,那她就用一辈子来宠这个孩子吧,宠到她自己再也抬不起手,于是便还清了一切的姻缘债。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以为的神佛,不过是一个程逡之罢了。看似不经意,他却洞悉了她内心的一切挣扎,为她做了那个最后的决断。   他们的孩子没有死,叫阿瑜,就像他们说好的那样。   她总是祈愿,盼着他一辈子安康幸福。   她即便不知道他的消息,只要默默对着佛祖,每日不停的请求,那心中便有一处是安宁的,因为她能从神佛慈和的面容中读出,逡哥哥过得应当很好。   或许交到了新的友人,或许找到能秉烛夜谈的知己,他们天各一方,但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   可是,他怎么就走了呢?   说好的要一起白头到老,即便不在一起了,也该一同白头才是啊。   而她却终日活在蒙骗的牢笼中迷失了自我。   阿瑜的出现更像是一道冬日里清冷的阳光,照在她的眼睫上,让她清醒地看见了整个世界。   梅氏的唇角颤抖起来,她对彤环说:“我要去见老太太,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邹氏将将起身,听到丫鬟来报说梅氏要见她,心中便有些不耐烦,冷道:“她来作甚?不是前些日子还说身子不好,就不好成这样?”   丫鬟低头道:“二奶奶瞧着面色有些差,奴婢也劝了,她执意不听……”   邹氏冷哼一声,拂袖道:“叫她等着!”   过了许久,邹氏才慢慢从里间出来,却见梅氏就那样跪在地上,身上穿着素色的衣衫,整个人柔弱苍白的像张纸,一戳就破了。   邹氏皱眉,也不叫起,只是坐在上首道:“老二媳妇,你有甚么事体?”   梅氏跪在地上,声音清冷而安和:“二老太太,请您准媳妇,剃度成尼,从此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第36章   阿瑜正坐在榻上看话本子,她边看,便有些困倦,不由想起了蔺叔叔的样子。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她和蔺叔叔之间就变得十分怪异起来。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奇怪,但仿佛随着那个误会的解开,她又重新跌入一个新的谜团当中去了,那种感觉令她无比困惑,随之而来的又是隐约的喜悦。   没过多久,外头佩玉撩开了帘子,急匆匆地走进来:“姐儿!蕉二奶奶,她不好了!”   阿瑜皱起眉头,腰背挺直起来问道:“说清楚些。”   佩玉叹口气,简单地说了一下:“姐儿,听闻蕉二奶奶……疯癫了,莫名其妙地就跑去求二老太太说……说是要出家!二老太太哪里肯啊,儿媳妇好端端的出家了,岂不是惹人笑话嘛!于是也不肯,就由着蕉二奶奶跪在地上,整整跪了一夜。”   “蕉二奶奶竟像是铁了心,又失了魂,就是不肯起来!婂姐儿也哭着劝她,可她就是不听啊!”   阿瑜一下就从榻上坐起来,睁大了杏眼,端起茶盏无味地吃了一口,愣怔道:“她……为甚要出家?”   佩玉苦着脸道:“奴婢如何知晓这些啊!您不若去瞧瞧蕉二奶奶罢,现下还在那头跪着呢,听闻面色都泛青了!”   阿瑜腾地一下坐起来,道:“佩玉,给我更衣,我要去二房。”   等阿瑜到了二老太太那儿,便瞧见远远的跪着一道纤细瘦弱的背影,她的发丝略有些凌乱了,只有脊背还挺得笔直如松。   梅氏跪在那里,卸干净了一切金银首饰,一张素白的脸毫无血色,却意外的很宁静,没了以往的那份偏执,洗净铅华后更像她原本的样子。   赵婂也跪在她面前,早已泣不成声:“娘!女儿求您了!您不要抛下我了……女儿知错了……”   她见阿瑜来,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对着阿瑜道歉:“瑜姐姐,从前都是我的不是,我改过自新,我重新做人学规矩!我求您,不要让我娘出家,求求您了……”   阿瑜对上小姑娘苦苦哀求的面庞,摇摇头道:“我又怎么能帮到你们呢?”   赵婂哭得不成声调了,连往日最爱的裙子脏了,都毫不在意,她又跪在地上请求梅氏:“娘,女儿求您了!”   阿瑜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面前的都是荒唐的闹剧。她能恍惚间感应到,梅氏此举与她和爹爹有关,却仍觉得有些荒唐,和置身事外。   她是真的觉得不在意了,尽管梅氏很偏执,心性不宽阔,可是她一点也没有恨她的意思,爹爹更没有。他们只是同时选择将她遗忘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直到灰尘积满,遍布蛛丝,才偶然想一想罢了。   半晌,阿瑜终于开口道:“蕉二奶奶,你为何要出家?”   梅氏听到她的声音,纤细的身子颤了颤,才沙哑着轻声道:“因为无念,也无求。”   这是梅氏昨夜之后第一次说话,赵婂睁着泪眼,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阿瑜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声音柔软温和:“那赵婂呢,她不算是你的念,你的所求么?”   梅氏没有看小女儿,只是平静道:“我对不起婂婂,亦不配教养她,我的孩子没有了我,会过得更好,不是么?”阿瑜的目光微顿。   赵婂哭叫道:“哪有孩子没了娘能过得好的!”   梅氏却置若罔闻。   阿瑜顿了顿,轻声道:“你不必为你的愧疚,做出这样的举动,等过两年,或许你会无比后悔。”   梅氏轻轻摇了摇头,哑声道:“我只是发现,自己一辈子最珍贵的时光,早就过去了很久。”   “剩余的时间,自私也好,如何也罢,都没有意义了。我只想要过安静的日子,安静到没有任何琐事烦扰,安静到……我能在佛前诚修来世。”   阿瑜摇摇头,和苏逡神似的眼里流露出不解:“我不能理解,来世是来世,今生是今生,你还有赵婂要照顾,如何能走得开?”   梅氏轻轻自语:“来世……即便没有来世,又如何?”她至此六根清净了。没有支持下去的欲念,也就没了烦恼。   她的眼眸疲惫却清明,对着赵婂小声道:“婂婂,往后你要听阿瑜的话。”   赵婂有些吃惊,用力摇着头,不可置信道:“娘!您不能这样!爹若知道了该会多伤心……”   梅氏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仿佛神魂都原理了躯体,双手垂落在身侧,一动不动。   阿瑜看了她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佩剑跟在阿瑜身边,有些不解地问道:“姐儿,您怎么不劝劝二太太?若她这样跪下去,膝盖坏了事小,身子都可能会垮掉的!”   她知晓二太太和阿瑜的关系,更知道阿瑜是个善心姑娘,即便与生母毫无感情,也不会这样漠然地离开。   阿瑜用斗篷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对漂亮的杏眼,她低声道:“我要去见蔺叔叔,求他帮蕉二奶奶,让她出家去罢……”   阿瑜一向觉得,生恩是不如养恩的。梅氏生了她,可没有养育过她哪怕一天,也没陪伴过她一日。   可是前些日子的事体,也让她明白,恐怕抛下她并非是梅氏自愿的,这个女人甚至根本就不晓得自己的存在。   她仍旧无法像尊敬母亲一样尊敬梅氏,但她现下也想稍稍帮她一把。   因为她相信,像二老太太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家的媳妇出家的。   这个老太太太固执到,恐怕她宁可让梅氏就那样病入膏肓地死掉,也不肯让她抛下家人和孩子遁入空门,这样的话会引来许多流言蜚语,对于二房十分不利。   所以阿瑜做不了更多,她只有去求蔺叔叔,让他亲自开口恩准梅氏出家,并且赐她一座宅子,如此才能保证梅氏不会遭受更多责难。   至于赵婂,阿瑜真的顾忌不了太多。梅氏心意已定,无论自私与否,她都不想去干涉,若她铁了心要出家,即便还是蕉二奶奶又如何,只会把所有人搅和得更伤心无力。   阿瑜想,她只当还了梅氏的生恩便是。   重华洲上,赵忠出来迎接,并有些歉疚道:“瑜姐儿,今儿个王上正同几位将军议事,您还是过两日再来吧。”   阿瑜想到梅氏的样子,还是摇摇头道:“我可以等的,麻烦赵总管,待蔺叔叔无事了再为我通传罢。”   赵忠又劝了两句,无奈只好离去,又吩咐了几个丫鬟好生招待瑜姐儿,莫要再犯了上趟嘉兰的错事,不然他也是保不住她们的。   几个小丫鬟闻言都有些害怕起来,嘉兰……嘉兰是重华洲上的大丫鬟,上趟因着听闻拦了瑜姐儿一下,如今人也不知去哪儿了,就连她的妹妹也不见了。   她们论资历还远远不如嘉兰呢,真是一点儿也不敢懈怠的。   于是阿瑜收到了这些丫鬟们诚惶诚恐的侍候,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摆了满桌的小吃点心,还借来了几本有趣的书,她等候的时候倒是没觉得多无聊。   直到夜里,赵蔺与部下议完事,才点头道:“夜里都留下来用膳,本王让仆从准备了些好酒好菜。”   几位将军皆欣然应允,拱手道:“谢王上!”   一旁的赵忠觑准时候,才出来小声禀报道:“王上,瑜姐儿,在外头等了您一天了。”   赵蔺闻言面色平淡,对赵忠道:“把她请到隔壁。”   众位将军见赵蔺走了,不由面面相觑起来,看赵忠,赵忠也无话可说,总不能说王上给他的小未婚妻缠住了,不能同部下一道用膳罢?听上去就像个昏君……   阿瑜终于等到了赵蔺,一见他,她的眼眶就红了,有些沮丧道:“蔺叔叔……”   赵蔺一身广袖,身形挺拔而修长,见到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眼里多了及不可见的温情,嗓音比同部下说话的时候放柔了许多:“有什么事?”   阿瑜:“……”虽然知道这样问没有问题,但是总觉得自己就像个麻烦。   她低着头看鞋尖,轻声道:“我来求您一件事。”   赵蔺垂眸啜一口茶,声音淡淡道:“说罢。”   阿瑜道:“我想求您,让蕉二奶奶出家,并赐给她一座修行的宅子……我、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十分突兀,但我真的没有法子了。她在二老太太跟前跪了整整一天,却决心不悔,我只怕她这样跪下去,可能就、就会……”   她有些惭愧,自己跟着蔺叔叔,从来都做不到红袖添香,只会给他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让他头疼。他平日里从不关心这些后宅里的事体的,从她认识他以来,他的事除了照顾她,就是一些朝廷大事。   当她纠结时,却听赵蔺冷淡的嗓音传来:“可以。”   阿瑜有些欣喜,似乎松了一口气,道:“谢谢蔺叔叔!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了……”   赵蔺隐约笑了一笑,温声道:“满意了?”   阿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握着衣角一时说不上话。 第37章   梅氏在一个阴雨天出家了,那一日细雨霏霏,幽暗的天空中飘散着点点雨丝,四周的空气皆变得缠绵而湿润,阿瑜很难想象第一次见梅氏的时候,那个满头冰冷珠翠的冷艳妇人,会一身缁衣,上至荒无人烟的小山里代发修行。   二房并没有人来送她,只有三房和大房,都派了两个大丫鬟给她送行。   阿瑜毫不意外地在山脚下遇见了面色呆滞流泪的赵婂,她只是叹了口气,把帕子递给小姑娘,轻声道:“不要哭了。”   赵婂侧身避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为什么不说服我娘!让她不要出家!你、你……”   她说不出所以然,但是赵婂身为梅氏的女儿,自然感觉得到,阿瑜对于梅氏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她有一种预感,假如阿瑜愿意说服梅氏,那么她娘一定不会这么干脆的走。   可是她并没有任何依据。   阿瑜审视地看着她道:“你是她女儿,你都留不住她,更遑论是我呢?”   赵婂哭着离开了,只留阿瑜一人原地叹息。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瑜姐儿,韵远大师让我给您一件旧物。”   阿瑜转身,却见原先的彤环也作了尼姑的样子,面容平淡的向她递来一卷画。   阿瑜莫名想到爹爹的遗物里的那一卷,有些疑惑地展开,却见上面只有一副雪中红梅图,纸张已泛黄发旧,梅树婀娜地伸展出枝丫,在纷纷大雪里仿佛含着一汪媚意。   她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笔画,心中已能肯定,还是爹爹所作的,意不在物,而在景中含情。大约是梅氏与父亲在一起时所作。   旁边有一行娟秀瘦婉的字:终年离索几多愁,但将悔思付长河。   寥寥一句,阿瑜便知梅氏心意,轻轻把书卷合上,叹了一口气。   她转头对彤环道:“告诉她,我懂了。”   只是过去的早就过去了,都没有意义了。   这个年节过得多少有几分压抑,大多是由于梅氏的事体,二房老太太给气得病倒了。可这是王上亲自下的命令,准许梅氏上山带发修行,直到她感知功德圆满,方可下山。   王上这道命令可以说有很多漏洞可以钻,一旦梅氏后悔了,她就能回到山下与家人团聚,但是只要梅氏坚持出家,就没人敢拿她怎么办,因为这是衡阳王的旨意。   二老太太邹氏因此病倒,自己的儿媳妇出家了,这样的事体虽说算不得糗事,但也确实能作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像邹氏这样的人,自然很厌恶被人在背后乱叫舌根。   跟何况梅氏还在京城的时候,名声就算不得好。谁不知道梅家大姑娘一病病了好几年,一个人都没见过,后来又突然病好了,急匆匆地嫁去了远方,这样的事听上去就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辛。   如今梅氏一出家,她原本就不算清白的过往又要被人拎出来猜测,邹氏想到二房几个不曾嫁娶的孩子,不由一阵头疼。   然而事实就是,邹氏想得太多了。   妇人代发修行,为家人祈福的事体虽说不多见,但也不算稀罕事,像梅氏这样年轻时候就负有盛名的才女,平日里又清冷不爱交际,能做出这样特立独行的事情,又是王上的旨意,看上去就挺有理的。衡阳的贵妇人们与她相交甚少,也不过谈论两句,就换了话芯子。   尽管这样,二老太太还是想的有点多,直到年后身子才慢慢好了起来。   过年的时候出了一件事,老王妃年轻时候的友人,如今的中山老王妃病故了。   老太太为此十分难过,在两日后决定亲自动身去中山,为当年的手帕交吊唁。   其实到了老太太这把年纪,当年的旧友故去的也有大把了,她并没有一一都亲身赶去的经历。只是中山老王妃实在太特殊了,她不仅仅是老王妃的手帕交,娘家还是老王妃家族文氏的世交。   当年文氏迅速败落后,有部分分支族人都被中山王妃收养了。至于老王妃为什么没有收养,那就要问赵蔺了。   毕竟文氏的败落和赵蔺离不开关系,老王妃无意在这关头恶化和儿子之间的关系,毕竟自己都退居幕后了,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了手的呢?   所以,老王妃此去,也是为了把文氏一族的几个孩子带回来。既然中山老王妃去世了,那自然没有人再庇护他们了。 第38章   年节过完后,在王府暂住的江淑容也就不得不归去了,到底王府不是她家里,常住着也未免惹人闲话。   故而由赵媛起头,准备姐妹几个给江淑容办个宴,一道送别她,毕竟年长的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小了,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或许此生无缘再见也讲不定了。   虽然像赵娢和赵婳这样的姑娘,与江淑容不甚熟悉,但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唯一的异端就是阿瑜。赵媛纠结了半天要不要请她,不请吧仿佛显得自己很小气,传到长辈耳朵里也不好听,请吧,又很不甘心的样子,显得自己都不记仇。   江淑容听了倒是柔和一笑:“妹妹同瑜姐儿计较作甚?你是块羊脂白玉,她却是顽石,瞧着坚硬不可摧,实则却也无人把她妥帖安放。所以啊,还是莫要为了她,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才是啊。”   江淑容觉得自己就做的不错,不管阿瑜对她多冷漠,她也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面上带着优雅的笑容,开口就是亲切动人的话。任谁听了,也不会觉得是她不讲道理,反倒会觉得宝瑜性子太刚直,教养还成问题。   然而真使人去请吧,阿瑜一口就回绝了,完全没有赵媛之前纠结半天的过程,仿佛连脑子都没怎么过,顺嘴就说:“是么,但是我没空。”   被遣去的婢女:“……”   她一开始就知道,瑜姐儿是个,嗯性子十分直白的人,她也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瑜姐儿,但并没有想到,瑜姐儿就连婉转一下都懒得啊!   阿瑜捧着游记,指尖捻这一颗坚果,疑惑抬眸:“还有甚么问题吗?”   婢女连忙低头道:“没了,没了,奴婢这就去回禀我家姐儿。”说着匆匆走了。   阿瑜看见佩玉一脸无奈的的样子,也放下书道:“我知道啦,下次会说得委婉一些的,只是我真的没空啊,蔺叔叔答应要带我去放风筝的,我怎么可能为了江淑容就放弃了!”   佩玉笑着摇头:“奴婢可甚么也没说,您那话是直了些,但奴婢也晓得您不喜欢容姐儿和媛姐儿,那又何必勉强自己?”   阿瑜从来没同江淑容说过一句重话,最多就是不怎么理睬。可是每趟她不理睬江淑容,这姑娘总爱自己贴近,再含着温柔的笑意说些有的没的的话,偏偏眼里都是不屑,打量旁人都是傻子一般。   故而阿瑜越来越不喜她,后头即便坐在一块儿,也不怎么讲话了。   她觉得江淑容这种姑娘,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心机那么多,心眼子那么浅,最后耽误的还不是自己?   赵媛得了消息,见怪不怪地翻个白眼,她就知道不该去请苏宝瑜,偏偏还给自己找罪受,一张脸给人丢在地上轻描淡写地踩上两脚算甚么?   江淑容倒是温和地笑了,执着纨扇的纤手点点赵媛的额头,柔和道:“咱们请了便好,这姿态摆足了,咱们就没甚么错处,她若不去,也只能说明瑜姐儿不懂礼数。”   赵媛心里叹口气,甚么不懂礼数啊,你倒是睁大眼看看,府里哪个因着苏宝瑜的脾气,就真冷眼瞧她了?   老太太还不是宠着她,王上那里也向来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二房三房也给着面子。   倒是表姐,心里头小九九忒多,想的那么细致,倒不如多拿眼睛瞧瞧,保不准发现的事体还更多些。   不过这些话赵媛都没有说出口,江淑容来府里这么些日子,那点目的她也是知晓的。   她娘江氏虽并不说同意娘家的做法,但也算多有推波助澜了,若表姐真能得到老太太和王上的青睐,她又做什么要反驳了她去?吃力不讨好罢了。   这头阿瑜想着要放风筝,心里头便有些雀跃。   自从她被蔺叔叔带回王府,他就再也没有陪她放过风筝了,故而现下也算是她来王府后的头一次罢?   于是她就这几个风筝挑了整整一下午,才选定了一只小凤凰,只因这只画的栩栩如生,后头还带着华丽的尾羽,头顶的三道翎羽有些呆呆的。她仿佛都能听见啾啾的叫声了。   隔天她捧着小凤凰,到梅园附近去寻蔺叔叔。原本说好要在重华洲上的,可是她想到,王府里的梅园开了春梅,若是能在那附近放风筝并赏花,该是多么闲适的意境。 第39章   送别江淑容的宴众人皆兴致不算高昂,虽说江淑容在王府里头人缘不错,人人皆道一声好儿,只王府的几个姑娘还都是有脾性的,江淑容这样的身份,她们即便是不爱亲近,也没什么。   今儿个蹦跶最欢的当属赵婂。   自从梅氏出家以后,赵婂就挪到二老太太身边养着。   邹氏从前不喜欢她,也是因为厌恶梅氏,可如今梅氏抛下女儿出家了,邹氏反倒没心思计较那么些了。只好吃好喝的供着赵婂,还是一样去女先生那儿上课,祖孙俩也渐渐和睦些了。   赵婂原先便是给惯坏的性子,总想着全府都要绕着自个儿转呢,现下一记冷水把她给泼清醒了,虽则还有往日改不掉的坏习惯,可却收敛了不少。   叫二老太太邹氏瞧在眼里,也暗暗点头:“这孩子往日脾性太劣,又有她那个亲娘护着,这样的孩子啊,想来前路不是一丁点的艰难。可现下却日渐成熟,好歹有了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若她继续保持着,日子也当会越过越红火。”   邹氏的大丫鬟知晓自家主子心思,安抚道:“虽则二太太出家祈福,但奴婢瞧着,四下都是夸赞的声音,都说咱们二房的太太心地仁善,是菩萨转世,定然庇佑王府得觅永安呢。”   邹氏淡淡一笑,并不多话。   人言可畏,可这人言,也是最易引导的。她不知道衡阳王打得甚么注意,但梅氏出家以来,二房确实得了许多便利和好处,那可不仅仅是名声上啊。   然而,赵婂虽转了性子,本质上还是个脾气差的,那股倔强劲和阿瑜着实相似。   今日阿瑜没来,赵媛深知这几个人也就赵婂同阿瑜不好,于是也并不开口抱怨,只是笑着一道吃茶,又个个出谜让下家来猜,虽说也不算太尽兴,倒也算是个乐子。   只江淑容偏偏无知无觉的,来上一句:“可惜瑜妹妹没来呢,不然以她的聪明,定然极有意思。”   这话听上去无意,其实就是想勾赵婂上当,叫她酸阿瑜两句,江淑容心里就舒坦了,这样她就好再好言安抚,显得自己度量最大,又最温柔知性。   可惜赵婂只是不说话,顿了顿来一句:“淑容姐姐何不管好自己?成日听你提她,也不见你真的喜欢她,你不累我替你累。”   赵媛抓着蜜饯,眯起眼,心里头早已是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赵婂也会给苏宝瑜说话了?嗯?!   江淑容涵养好,挺言也只是面色微沉,转而又微笑起来:“婂妹妹可别胡说,我的性子慢,有时显得不热络也是有的,若叫你误会,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赵婂哼笑,不置可否:“你怎么想的,甭打量着旁人看不出。不止苏宝瑜的事体,还有旁的事体,在座几个都不是傻的,就是不说破罢了。”   她说着兴致索然地把杯子一放,起身道:“总呆在屋里有什么劲,咱们去外头踏着雪赏赏景色也极好。”   江淑容的脸一时红一时绿,除了赵媛帮她说了两句,赵娢和赵婳两个都没怎么搭腔。   赵媛也有些奇怪,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怎么赵婂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赵婂见到苏宝瑜,不是分外眼红,就是唇枪舌战,背地里不知吐了多少酸水。今儿个却转了性子,虽则瞧着还不情愿,却愿意给苏宝瑜说话了……   赵婂年纪最小,她说要出去走走,大一些的姑娘也都十分迁就她,于是几个姑娘皆披上了厚实的披风,一道相伴着走出门,迎面吹来一冰寒的微风,几人都沉默起来,刚才的那场龃龉虽再没人提,可是大家心里头都记着呢。   赵婂脑后的黑发油光水滑,走路都风风火火的,一个人走在前面,一点也不在意旁人如何想的。   过了一会儿,渐渐有人说话了,几人搭着话,气氛也缓和了许多。正值冬末春初,路边也能闻见一丝浅淡的梅香,赵婂的脚步轻轻一顿,转身道:“咱们去梅园瞧瞧。”她踩着雪,脸颊有些泛红,眼中氤氲着些许雾气。   梅园中的春梅都开了,红白二色恰如其分地点缀起一片繁花,远处传来古琴声,琴意像是宽阔平和的流水,宽和尔雅。   赵娢拉着赵婳的手臂,指着天上微笑道:“婳姐姐,你瞧啊,好漂亮的小凤凰。”   穿过几颗梅树,她们看见一道鹅黄的身影,正立在那头背着身,脑后的黑发被微风吹得飘动起来,发髻上垂落的两道鹅黄的丝绦也跟着轻轻摆动。   那姑娘手里捏着风筝线,正晃着娇小的身子,跟着风筝走动。   她一转身,露出一张白皙秀丽的脸,杏眼淡眉,小梨涡含羞漂亮,精致得像是画中小仙子。   仙子挥挥手,同她们打招呼。   赵媛抱肩上前,语气不太好:“阿瑜,你不来表姐的宴上,就是为了自己放风筝的?”   阿瑜顾着手上的风筝呢,语声随意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听她说完,赵媛才看到阿瑜身后亭子里的男人,一身白衣,微垂眼睫抚着古琴,那阵极舒缓好听的琴声,便是出自他手。   赵媛无语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上去打招呼么?叫一声大伯您好您也来梅园啊?那样似乎更尴尬,但不打招呼吧,显得她很没礼数啊,那岂不是非常的尴尬?   后头的江淑容也走上来,看着远处的男人不语,眸中柔情依依。赵媛知道江淑容的心思,故而拉拉她的手,示意稍等。   阿瑜看到后面的姐姐妹妹们,倒是把风筝线塞给了佩玉,又去凉亭里,凑近着声音像轻柔的羽毛,同赵蔺道:“蔺叔叔,她们几个恰巧来了,想给您行个礼什么的……”   几人简单隔着十多步行了礼,赵蔺也没有留,于是她们又退了出来。   赵媛等瞧不见人了,才轻声嘟囔道:“阿瑜也真是的,和大伯伯怎么也不是亲眷,怎么能单独一道放风筝呢?她该叫上我们才是。”   江淑容声音清淡道:“王上总是迁就小辈的。”   赵婳性子冷清,心里明白那点是非,就是不说话。   赵婂之前一直没出声,现下玩着手里的梅花瓣,淡淡道:“淑容姐姐和媛姐姐也管得太宽。”   江淑容终于忍不住心里的酸涩,轻轻道:“有什么宽不宽的,瑜姐儿本就做错了,我们说两句也没什么。”   赵婂冷冷道:“那你的意思是,王上也错了?江家姐儿,你那点小心思都收起来,上不得台面的话也少说,若是叫我听见了,将来你若来王府,我定叫你好看。”   众人:“……”   赵媛:婂婂最近吃错药了,看来蕉二伯母的事对她打击太深了。   赵婳:妹妹最近挺好,回去嘉奖一下罢。   赵娢:天气真好。   江淑容低着头,没有再说话,直到园子外头,几人分开回了院子,都没再有人说话了。   赵婳同赵婂一道走,姐妹俩一路上话很少,赵婂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小半张脸隐没在斗篷底下,踩着雪发出沙沙声,只是嗯两下,表示自己知晓了。   赵婳寻常话不多,只是这趟实在有些好奇了,于是问道:“婂婂,你同姐姐说说,你为甚要帮阿瑜说话?你平时不是……”   赵婂垂眸道:“没什么,就是随口一说。”   她看着前头的路,心里有些茫然起来。这些日子苏宝瑜别扭地照顾她,她都看在眼里。她还是不喜欢苏宝瑜的,嘴巴那么坏,性子又不见得多好,谁会喜欢她呢?   只是,母亲走前向她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后,她便没法再厌恶苏宝瑜了。有时反倒觉得她们俩很相似呢,反正都被母亲抛弃了,还有什么值得互相嫌弃的? 第40章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便到了春日里,原本出门在外的老太太也回来了。她带回一个小姑娘,听闻这个小姑娘是文家的后裔,而文家自从败落下来,就不曾出过一个像样的后生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文思思成为府上的焦点,毕竟她是老太太的娘家人,也是故去衡阳王妃的娘家外甥女。这样一想,这个姑娘在府里同几位正经的姐儿,也没差了。   老太太对这位文家姑娘管教很细致,自从她来了王府,便养在老太太院子里,吃穿用度都比着最精致的来,但也不曾过分纵容,可只要是个人,都能觉察出老太太对她的爱护。   当然,同样在老太太膝下放养的阿瑜,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从前也没人觉察出来,到底老太太护着阿瑜,又总是笑眯眯的待她好,心里羡慕的人比比皆是,谁不说阿瑜好福气,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呢?   可是文思思一来风向又变了,都说阿瑜到底算不得正经的王府姐儿,文家姑娘一来就没她甚么事了。老太太养阿瑜,那真是放养,任凭她如何呢,也并不把着手指点,而老太太养文思思呢,却真是耗费了心血,一针一线都要操着心的。   这样一看,高下立现了。   江氏刚从儿子那头归来,听闻自家宏逸又给先生夸了,心里头便泛出喜意来,况且她近日听闻阿瑜失宠的事体,也幸灾乐祸着呢。她从前一直担心,万一老太太一个高兴,把那个孤女嫁给自己儿子,那自家岂不吃亏?   可如今倒好了,文思思一来,阿瑜不就给挤兑到墙角去了?   江氏想着,嘴角便含了一丝笑意,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不是甚么真金白银,还要往珠宝堆里钻,现下原形毕露了,还不知要被怎么丢弃呢。   对于这件事,老太太的看法是,没什么看法……   她看着面前的文思思用膳,心里盘算着阿瑜的事体。阿瑜的身份非同一般,若真说该管教她的人,那铁定是京城里的大长公主啊,那才是阿瑜货真价实的亲祖母。   至于她,又何必插这个手?   文思思用完膳,便陪在老太太身边给她锤肩。她稍稍比阿瑜要大一些,一张脸也更加瘦削,只余下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瞧着便让人怜惜。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慈祥道:“好了好了,你身子弱,每日都这样侍奉我要吃不消的,快下去歇晌罢。”   文思思有些怯怯地摇头,温柔道:“若不每日照顾您,我便觉得日子没劲道,还求老太太不要赶我。”   老太太有些感动,拉着少女的手满足地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自家小囡好啊,知晓我冷暖,老太太往后有你陪着那便也知足了。”   文思思有些羞涩地垂眸,轻轻道:“思思往后也不想出嫁了,只留在府里跟着老太太便是……”   老太太哈哈一笑,轻抚她的鬓发道:“说的甚么傻话?嫁还是要嫁的,老太太啊,自有安排!”   文思思垂眸,眼里的思绪划过,只是默默的给老太太捶肩。   没过多久,外头喜鹊报道:“老太太,瑜姐儿来了。”   老太太微笑道:“快请进来。”   于是阿瑜和文思思打了个照面。说来也巧,这些日子她也没怎么见过文思思,今次是头一次与她离得这么近。不过阿瑜并没有什么感想,府里的流言她也不是没听过,但听听也就算了,只有傻子才把人传人的话当真呢。   于是她微笑着冲文思思点头,又捡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又与老太太聊了会儿天。   她说话的时候,上头给老太太捶肩的文思思也在看阿瑜,却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杏眼灵动娇润,声线就像是掺了蜜糖的水,缓缓的温和地流入心里去,一对小梨涡也是甜滋滋的,天生一副惹人心疼的样子。   文思思想起自己,她和阿瑜都是寄人篱下,身子也都不怎么好,可是自己却只剩下一颗玲珑心和病弱身,哪里比得上这位瑜姐儿,还有一副金玉一样的相貌,又比自己早来这么久,想必她的路也顺畅许多罢。   文思思想着,便有些忧伤起来,手下的动作也略缓。老太太感受到她的动作,回头拍拍她的手背,笑道:“你这孩子,来这儿这些天,还没同你瑜妹妹好生说过话罢?”   文思思有些难为情,细声细气道:“还不曾呢,我亦不知瑜妹妹喜欢玩儿些甚么,爱读写什么诗书的,就怕上门叨扰了她。”   老太太笑着嗔怪道:“你瑜妹妹怎会嫌你叨扰?你这孩子啊,太知礼了也不好,反倒显得生疏了,你们俩往后一道,也该彼此熟悉起来才好。”   阿瑜点点头道:“我也想同文姐姐说话许久,只近几日身子一向不适意,便有些耽搁了,还望姐姐莫要怪我。”   文思思有些害羞道:“怎会?我来这儿啊,还没甚么友人,你愿与我顽,我开心都来不及呢。”   于是两个姑娘等老太太睡下了,又一道顽。因着文思思住的地方离得近些,故而她们便去了文思思的小院子里头。   阿瑜倒是说不上多喜欢这姑娘,因为文思思给人感觉有些……怪怪的。   说她不好吧,真不见得,这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语气上也顾忌着旁人感受,说的话题也都随着她。   但就是,叫人提不起劲道。阿瑜想了想,觉得大约是文思思自己也没兴趣说那些,就是给老太太劝地,不得不同她浪费这些时间。   其实文思思倒不是没兴趣,她只是不太想和阿瑜一道,毕竟有这点时间,她能给老太太把抹额都做了,还能再给王上纳鞋底。同阿瑜说话,对她也没什么帮助,于是便有些懒得搭腔。   阿瑜也看出来了,于是笑道:“你平时做些什么,现在还是一样,我就想在你这儿坐一会儿便好,解解厌气就是了。”   文思思推脱两下,便也就没有再坚持了,横竖阿瑜都这样说了,她还能如何呢?   于是微笑着叫丫鬟再拿些果脯点心招待阿瑜,自己又拿了老太太的抹额来,在日光下细细地绣着。   阿瑜也觉得没劲,她就不大明白,为什么老太太几句话不离她和文思思身上,还总想着要把她们俩凑在一块儿?毕竟她和文思思是真的聊不来啊。   于是她捏着一块儿糕点,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心里头想东想西的,转眼便对上文思思框子里的一副鞋底。   她有些纳闷地想着,哪个女人的脚那么大?   转瞬便觉得不对,这明明是给男人纳的鞋底啊?   阿瑜想了半天,府里有什么男人是要文思思给纳鞋底的?她没想出来,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诶,这鞋底,你是给谁纳的呀?怎么瞧着……瞧着不像是女眷用的?”   文思思看了眼那处,顺其自然微笑起来,点点头道:“确实不是,老太太叫我帮她给王上做鞋,我正愁用甚么花样子呢。”   阿瑜顿时吃不下点心了:“……” 第41章   阿瑜道:“可是,王上与你并无关系,你为他做靴子,不觉得有些太过了么?”她的语声清脆明了。   文思思低柔道:“只要瑜妹妹不说出去,又值得给人怎么说?我不过是代老太太做事罢了。”   阿瑜起身,腰间环佩垂动,她声音泛着冷意道:“老太太让你做,你不做便是了,难不成她老人家还能为难你啊?给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做这些,文姑娘还真是贤良得很。”   文思思皱眉瞧着她,垂眸带着委屈道:“瑜妹妹又是怎么了?我便是有错,也不该你来说我。老太太亦不曾多言呢……”   阿瑜懒得和她再说,起身就走。   阿瑜从文思思那儿离开,满脸都写着不乐。佩玉觑着她脸色,也不怎么敢说话了。自家小祖宗当场就没给文家姐儿好脸色,板着脸就走了,她就怕这事儿给老太太晓得了,又要生事端。   好歹文思思是老太太娘家人,瞧老太太那样是宝爱得不成了,还盼着自家姐儿能和文家姐儿和睦相处呢,结果姐儿当天就来这么一出,叫老太太这脸面如何挂得住啊?   然而阿瑜一点也不担心,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文思思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带着柔和含羞的笑容提起他的名字。   文思思没事儿做什么给赵蔺做鞋子?老太太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有些晕眩,连忙扶着树干歇息两口气。   蔺叔叔没有把婚约的事体告诉老太太,但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她早晚都要嫁给他的不是么?   这件婚事,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她之前对着文思思,虽自恃有理,可是文思思可不知道她是谁,凭什么就觉得她不是狗拿耗子呢?   她想起文思思带着柔意的眼神,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若是这样,事情大约也说得通了。蔺叔叔不告诉老太太,大抵是因着老太太与他非是一条心呗!   别看老太太平日里和气,只是出了事体,却并不是一个如何公正严明的掌权者。阿瑜从前没想那么多,那是因为事体没出到她的头上,她又哪里有精力替旁人考量了?   可是到了现在,细细想来,也不得不承认,老太太和蔺叔叔并非是一般母子。   老太太把做鞋的事体当块试音石,只等着文思思的回声。若文思思对蔺叔叔有意,那便含羞接下这活计,老太太自然明白她心意,接着就能为她着手安排了。   若文思思无意,那便可大大方方拒绝,毕竟给外男做鞋袜,根本不是一个深闺小女子该做的,如此老太太也明白,文思思并没有那方面的野心。   可是文思思接了这活计,那便说明,她和老太太两人都默认了这事儿,只要等到哪天时机成熟,说不准文思思就是第二任文氏王妃,有老太太坐在王府里,又有谁敢忤逆她呢?   阿瑜从前听说,前一任王妃至死都是无宠,可联合当时的情况看,她没宠也正常。可是现下文家败落了,那文思思就只是个单纯的妻子,她的背后也没那么多诡谲的斗争,她的日子大约也会比前任王妃好过许多。   阿瑜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手心也多了凉意。   若真是如此,那婚约的事体若给老太太知晓了,她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定然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和蔼可亲了吧。   毕竟老太太现在的做法,就能暴露出许多目的。她想让文家复起,想让文氏一族芳名永留,所以文思思必须是衡阳王的正妻。   阿瑜转身就对佩玉道:“去重华洲。”   佩玉有些担忧她的身子,姐儿身子弱,现下又受了气,再走那么一段路又如何受得?   阿瑜却道不要紧,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没事。”   重华洲上,赵总管见她面色不好,连忙道:“姐儿快里边坐,嘉卿,上热茶来!”   阿瑜苍白着脸坐下,语声平静道:“蔺叔叔呢?我要见他。”   赵总管连忙道:“奴才这就把王上叫来,您且稍稍等候!”   赵忠连忙三两步走出去。开玩笑!瑜姐儿这小脸儿都白成这样了,瞧着马上就能晕过去,若是叫王上瞧了,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大约也是要心疼的。   这种时候要干嘛!   傻子才把人晾在那儿呢!当然是把王上请过来咯!不然瑜姐儿走到半路昏倒了,那他这辈子也到头了。   阿瑜只觉得下腹坠坠地疼,疼到她只觉自己像是飘在天上了,竟是一丁点也没察觉到男人的到来。   他微凉的手指撩开她的额发,抚在她的额头上,在她腕上搭了哒,近乎温柔道:“阿瑜?”   阿瑜抬起泛红的脸颊,眯了眯杏眼,一把抓住他的袖口,生气道:“蔺叔叔!”   赵蔺淡淡回应:“嗯,叫丫鬟带你下去处理一下。”   阿瑜生气道:“我不要!你又要甩开我!”   赵蔺有些头疼,不知道她是不是没感觉,又不知怎么和小姑娘说这种事情,于是耐心低声道:“丫鬟会告诉你,你乖一些,好不好,嗯?”   阿瑜只觉身子有些难受,不过她现下也只是想要和他说清楚那件事而已,于是胡搅蛮缠道:“不好就不好!您就会避过那些话题!”   赵蔺难得有些纳闷,阿瑜平常还是有点害羞的,怎么今日这么粘人?要他告诉她怎么处理,也不是不可以……   赵蔺叹气,摸摸她的头道:“你来月事了,知道怎么处理么?”   阿瑜愣了有半刻钟,蓦地脸红起来,一把捂住脸道:“不、不会吧?”   她知道姑娘家到了年纪,都会来葵水,可是她身子太弱了,平日里就忙着吃药瞎折腾,哪里想到这层?只以为是自己身子哪里不适意,又发作起来了……   想到这里,她感到了一阵濡湿……   她有些不知所措,连起身都不敢,推推他道:“不要您了,佩、佩玉呢!佩玉?……”   佩玉立马进来,只见自家姐儿通红着一张脸,唇瓣却很苍白,小姑娘瞧着又尴尬又想哭,垂头轻着嗓子道:“我来葵水了。”   佩玉:啊?   她看看王上那张俊美又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害怕起来。   她连忙道:“王上,能否借个干净的房间,让我家姐儿暂躺一下?”   赵蔺嗯一声,又道:“需要甚么,尽管吩咐洲上人。”   接着他走近两步,俯下身,轻松把她横抱起来,低头柔声道:“先不要走动,休憩两日再说。”   阿瑜已经想干脆挖个地洞给她吧,她是一点也没感觉了,只把脑袋埋在他领口不肯讲话。   佩玉:“……”   于是阿瑜便在重华洲上安生呆了两日,等到身子不难受了,才堪堪下地,还给佩玉拦了回去。   阿瑜有些不乐嘟囔道:“干甚啊!我又不是坐月子……”   佩玉也无奈:“没法子啊,您这月事来得不巧,都给王上知道了,是他吩咐得叫您多在床上歇着呢。”   阿瑜于是不说话了,红着脸哼唧一声,小心翼翼地挪回去了。 第42章   阿瑜在这头多养了两日的病,佩玉这心里头便多忐忑两分。到底自家姐儿还是个未出阁的小闺女,这在王上的重华洲上住两天,算是个甚么说法?即便是亲近的后辈,也不该这么做啊,于理不合,给人在背后嚼舌根该怎么办?   然而阿瑜一点也不担心,她翻个小白眼道:“我就住着又如何?谁爱嚼舌根谁嚼。”   其实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只是,有蔺叔叔在,他如何会让自己受这样的委屈?   虽然阿瑜也懂,这样把自己的事情寄托于旁人身上,是很不聪慧的行为,她应当有自己的决断,才能稳稳当当地踏过遍地石子和荆棘。   可是她总是想,既然蔺叔叔承诺过了,会保护她一辈子,那她就愿意信他。老人总说,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但她真的很清醒。   当日赵蔺来瞧她,阿瑜已经不似昨日那般蔫巴巴懒洋洋的了,一双杏眼也恢复了原先的娇润明亮,正吃着糖蒸酥酪边与佩剑说着话,手里还捏着一角话本子。她见赵蔺来了,神气活现地挑挑淡眉,垂眸不说话了。   待丫鬟都退出去了,阿瑜又开始翻话本子,赵蔺道:“阿瑜,到窗下看。”   阿瑜道:“不要。”   赵蔺问道:“不开心?”   阿瑜想了想,一把把话本子放下,梗着脖子直截了当问他道:“您说,您和文思思有甚么关系?她为甚给您做鞋子!”   赵蔺觉得有趣,挑眉淡淡道:“有甚不妥的吗?”   阿瑜快要被气死了:“您觉得呢!我做的鞋您都嫌弃,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都不想理您了!”   她的声音太软了,生气威胁的话有些像撒娇,赵蔺觉得有趣,抚着下巴,带着笑意道:“阿瑜又不理我了?”   阿瑜真的好生气,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不要理他了。   她不理赵蔺,赵蔺也不是很介意,只是来到她的书案前,随手翻看她这几日读的书,一副随意洒然的样子,根本不像把她的话放在心头。   阿瑜整个人都陷进床里,瞪着床帐半日,扭头看他,过一会儿又扭头。   她想来想去,心里头还是有根刺卡着,于是气得眼尾都泛红了:“我不管。我之前同她说,不准给您做鞋,她说不关我的事……我、我连个反驳的由头都没有!”   赵蔺嗯一声,翻过一页书,声音难得温柔:“阿瑜,她是不相关的人,你不需要在意。”   阿瑜看他,反应过来他这句才是真心的,才有些难过道:“我只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我是与您不相干的人。”   小姑娘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干净而纯粹:“我只是,太想和您站在一起了。”   赵蔺心中微动,询问道:“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阿瑜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太自私了吧,只想着我自己。我知道,您也有许多难处。”   赵蔺眼底流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意,声音和缓道:“等你及笄。”   阿瑜认真摆着手指算,算完叹叹气道:“还有这么久呀。”   赵蔺轻笑道:“不久,只是你还小,才觉得几个月都很长。”   阿瑜看着他,脸红眨眼道:“那,那我等您。”   待赵蔺走了,阿瑜才莫名松了口气,蔺叔叔在的时候,她想说甚么都要斟酌两下,这个毛病真是改不掉了啊。   她开始想,自己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及笄呢?要等到好几个月后呢,这段日子可真难熬啊。   阿瑜回到原来的院子之后,便有老太太的丫鬟来问询她。不过也不曾问些旁的,只问她近些日子身子如何了,在重华洲上养得怎么样。   阿瑜把人叫进来,带着微笑把话一一回答了,才把人给送走了,外头丫鬟又来报道:“姐儿,文家姐儿来了,说是给您带了些糕点。”   佩剑皱眉道:“姐儿,不若让奴婢出去回了她罢?”她知道姐儿不喜欢文家姐儿,故而佩剑自己对文思思就抱有一些偏见。   阿瑜却摇摇头道:“请她进来罢。”   她也不想见文思思的,但是这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不知道,比如江淑容吧,就是喜欢用旁人的行径衬出自己多文雅知礼,她也可以做的比江淑容更好,可这样做实在是太累了。   于是阿瑜见到文思思第一句话就是:“……”   文思思见她面无表情不说话,于是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听说瑜妹妹身子有恙,我便来瞧瞧你。哦,对了,从老太太那头听了些你爱的糕点,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阿瑜点点头道:“谢谢啊。”   然而她并没有吃文思思的东西,只是简略地说上几句话而已。   文思思微笑:“春日里我想约上两三姐妹,一道去踏青呢……只是我在府里,也与旁的几位姐姐妹妹不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阿瑜心里明白了,文思思这是叫自己给她搭线呢。虽则她来王府这些日子,赵媛赵婂几个也算是见过了,只是仍旧并不熟悉,而年长些的赵娢赵婳,也都说了人家,现在出门的时候也少了。   于是文思思便有些尴尬了,她是会讨老太太的欢心,可是并不代表她在同龄人里也吃香。现在的姑娘家,还是心里头精明的多,对文思思也一向不咸不淡地处着,凡事不少她的,就是不与她友道。   阿瑜就奇怪了,她们不带你顽,难道我就带你了?若文思思没暗地里给赵蔺做靴子,那她还考虑考虑费个神呢。   于是阿瑜点头会意一笑,柔柔道:“你主动些同她们讲,媛姐姐和婂妹妹都很热心,应当会应你的,娢姐姐和婳姐姐就未必了,她们都说了亲事呢。”   文思思水润的眼眸微垂,轻轻道:“那阿瑜可否陪我一道去说呀?我没见过她们几面,只怕几位姐妹不看你的面子,就不愿应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阿瑜也就说了:“文姐姐想的也忒多了,大家都是未出阁的小姑娘,相处起来何须这样战战兢兢?若她们不应,那也没什么嘛,况且大家一道的时候,我瞧也不曾丢下你一个呀。”   文思思:“……”   阿瑜是真懒得管她。   文思思确实没想到阿瑜会这样,她总是想,两人都是老太太这头养着的外姓女儿,在府里也都算不得上台面。可是她自己还比阿瑜高上一点,毕竟血缘上占了便利呢,阿瑜还寄人篱下,即便之前有些不高兴的,这种小事也不会拒绝她。   顶多酸上两句,文思思想着,自己又不是没听过。   可是阿瑜一点也没酸她,可就是不肯答应,一丁点儿苗头也不肯给,整张脸都写着赶客。   文思思无奈之下,只得又说上两句话,才离开。   出了阿瑜这儿,文思思带的丫鬟才出声低语:“姐儿,奴婢瞧瑜姐儿确实有些不上道,咱们不若干脆自己去,想必其他姑娘也不会推脱,到时候再来请瑜姐儿一道,才显得您不计前嫌呢。”   文思思想着,也是这么个理,只是想到其他几位,除了赵娢和赵婳两个大的偶尔也肯同她玩笑两句,还有两个小的,一向那般不咸不淡的,让她有些发憷。   于是她便先找了赵娢和赵婳。赵婳表示,她真的没空啊,看啊,还有那么多嫁妆要绣。   好吧,那找赵娢,赵娢倒是很温柔道:“好啊,我也愁春日风光这样好,总是在一处有些可惜了。不若麻烦你再问问阿瑜几个,她们若是也去,那我也去罢,人多总是热闹开心。”   好吧,问题来了,赵娢说阿瑜去她也去,然而瑜姐儿这幅样子,那就是不给她脸面了。   于是文思思隔天又找了赵媛。   其实赵媛对文思思印象还成,毕竟文思思一来,阿瑜就像是失宠了,可是真要她费尽去和文思思友道罢,那她真的做不到啊,衡阳名媛这样多,文思思哪根葱?   哦,她是老太太娘家人,那她赵媛还是老太太孙女呢。   然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吧,很多心思都挺敏感的。赵媛昨日就听闻,文思思特地去找了赵娢问这事儿。   然而今日下午才来找的她。   这算甚么?   赵媛看赵娢,一向不看辈分的,想想三房这样势弱,前些日子老王妃还专门训斥了三房洛氏,从儿女亲事一直到府中庶务,就没落下一件儿,这不洛氏立马就怂了,她根本不敢不听老王妃的话啊,赶紧就给儿子女儿找了亲家,三房的管事权也让渡了大半给宁氏。   三房都这样了,文思思还先去问赵娢,那不摆明了是觉得她赵媛没赵娢有分量么?虽说长幼有序,可是这种事体一向是看自家的,哪有人这么刻板老实了?   于是赵媛不咸不淡道:“文姐姐,你也晓得,前头两个姐姐的亲事定了,我娘最近也不大让我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文思思:“……”   好吧,那她去找赵婂吧!   说真的,她和赵婂还没怎么接触过呢,前几次聚会,赵婂一直都没怎么露面。   听闻赵婂的母亲出家为全府祈福去了,这虽是个好名声,可是文思思也明白,没有亲娘撑腰,这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于是她又有了希望,总觉得,她与赵婂也算是同病相怜罢?她总能体会点自己的苦楚,有了赵婂在自己的踏青宴上,那赵娢那头还能说说,这样自己也算是得了一份体面,在府里脚跟站得更稳些了。   想不到,赵婂更厉害,直接就给了一记大大的闭门羹。   文思思整个都懵了。   赵婂的丫鬟带着微笑道:“抱歉啊表姑娘,咱们姐儿说,她今日犯懒,请您改天罢。”   犯懒?   这是什么借口?   文思思一整颗心都落了下去,她想了想又道:“我是想来问你家姐儿,愿不愿意一道吃踏青宴。我刚来王府,许多事都有些生疏,还请她赏脸才是……”   丫鬟依言进去问了,又端着笑容出来,对着文思思轻轻摇头道:“我家姐儿说了,她不想去,您请归去罢。”   这丫鬟不愧是赵婂家的,说这样不客气的话,竟连眼都不眨。   于是文思思只好离开了。她心里头有些不得劲,从前还在中山那头的时候,总以为是自己身份太低,寄人篱下,那家的女儿少有与她玩在一起的,也只有中山老王妃才惦记她一二。   不成想她换了个身份,成了正经的老太太娘家人,又极受宠爱,可这几个姑娘仍旧不买她的账。   她有些不懂,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听闻那个瑜姐儿,也同婂、媛两位姑娘不太对付,可她又怎么给这几个看到眼里去的呢?   文思思心里难过,用晚膳的时候就带出来些,给老太太看到了,于是便温声询问道:“这是如何了?怎地面色也不好了。”   文思思垂眸,柔声道:“无事,老太太快些用膳罢……”   老太太皱了眉,淡淡道:“可是谁叫你不开心了?”   文思思想了想,其他几个都是正经的王府姑娘,她又如何能编排了去?于是轻声道:“我、我只是在想,瑜妹妹她,她上趟见了我给王上做的靴子,我解释说,是老太太叫帮忙的,她面色便有些不好,前日我去瞧她,她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话都不说两句。思思只是想,是不是我惹恼了她?”   她抬起眸子,眼里有些晶莹的痕迹,又转瞬即逝,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或许也是我想多了……瑜妹妹真的很好的。”   老太太皱了皱眉,给她夹菜,又淡淡道:“你不必多想,你又无甚错处。” 第43章   隔天待阿瑜去老太太那头请安的时候难得有些懵,因为喜鹊在外头只对她淡淡点了个头,往常都笑盈盈的问候,现下却十分冷淡的样子。   她心里头打个突,撩了帘子进去。不过老太太倒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也不像是生气了。   阿瑜就更有些紧张起来,她倒是不怕老太太横眉冷眼的,怕就怕这笑眯眯的一副菩萨样,瞧着便像是要出招了。   经过文思思的事体,阿瑜也明白过来,老太太和蔺叔叔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蔺叔叔有许多事体都不对老太太提,而老太太也在背后算计亲儿子。   诸多陈年旧事阿瑜其实并不晓得,然而她慢慢的也能觉察出一些细微的分别。   两人先寒暄几句,老太太便和蔼道:“阿瑜啊,你文姐姐新来咱们王府,你有事便多帮衬着她些,她这孩子性子羞涩得紧,你甭与她客气,只管每日多去瞧她,她定然是极高兴的。”   阿瑜微笑着点点头道:“我也想着多去瞧瞧文姐姐的,只这阵子身子总是时好时坏的,总是受不得风,又怕过了病气给姐姐,那岂不是坏事。”   老太太嗯一声,笑容便有些淡下来,两人又闲撤了些事体,老太太又道:“阿瑜来咱们王府也有好些年了罢?”   阿瑜微笑道:“承蒙老太太照顾。”   老太太叹口气道:“你既来咱们王府住了这么久,也算是我看着养大的了……瞧了你这么些年,你也快及笄了。”   阿瑜有些疑惑,还是点点头道:“是,不知老太太有何指教的?”   老太太摇摇头,神色有些忧伤道:“我人老了,最最见不得那些生离啊,死别的。想着你到了年纪,又要嫁出去了,便时常用不下膳食。”   阿瑜:我瞧您老人家用得挺香的。   她也跟着叹息起来,垂眸忧伤道:“阿瑜也舍不得老太太……”   老太太忽然道:“不若阿瑜,就嫁进咱们王府里,那不就两全其美?”   阿瑜:“……”瞧您这话说的多直啊,这样真的好么?   她佯装害怕道:“老太太,阿瑜一向视几位哥哥作亲兄长,敢以性命起誓,绝不会有半分非分之想。”   老太太摇摇头,含笑道:“几位哥哥不成,那叔叔呢?”   阿瑜有些震惊,难道老太太知道她和蔺叔叔的亲事?   接着,老太太便不紧不慢,慢条斯理道:“你看,我的二小子,可如何?”   阿瑜茫然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谁,想起赵苍那副不正常的样子,她连忙摇摇头道:“这……我这样的身份,如何相配?衡阳的贵女这般多,阿瑜实在羞惭!”   阿瑜一直以为,自己爹爹年轻时候就是个富家子弟,但应当算不上是权贵阶级的,不然也不会带着她流落茂县那么多年,也乏人问津啊。   尽管有了梅氏的事体,但从前那些家族辛秘,也没人告诉她,所以她是认真的认为,自己就是个穷教书先生的女儿。   嗯,尽管这个教书先生很有才,但他真的还是个教书先生嘛!   赵苍这样的王府嫡公子,配不起配不起。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慈祥道:“这是甚么话!你是我膝下养大的孩子,如何就配不起苍哥儿了?有我老婆子做主,我看啊,谁敢有半点儿闲言碎语!”   阿瑜有些懵,手心都冰冰凉的,顿了顿才轻轻道:“老太太,我……”   老太太道:“好了好了,这事儿咱先暂搁,横竖待你及笄前,咱们就讨论出个因果来,不急于今日!”   阿瑜刚想干脆拒绝,然后就被打断了。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不给老太太面子的,毕竟老太太还算是她将来的婆婆……   然后两人就照着日常一道用了些膳,虽然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可气氛却总是有些凝滞。   一顿膳用得食不知味,阿瑜漱了口,又与老太太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疲惫地离开了。今日的事体给她的刺激有点大,给她的惶恐和紧迫感更多些。   不是她不相信蔺叔叔,可蔺叔叔是个凡事深藏于心,极少外露的人。   他要谋大事,可是她只想要与他过正常的日子而已,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日子里掺杂进甚么奇奇怪怪的人或是事体。   她不知道蔺叔叔能不能够马上做出决断,或者他只是看着她忧虑,却袖手旁观呢?   然而她一出门,又遇见了正巧来给老太太请安的赵苍。   阿瑜瞧见他便面色淡淡的,远远的给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不止是对赵苍,对王府除了赵蔺以外的男人她都是这样。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像是江氏赵媛这样的人,向来用肮脏的心思揣度她,使她有些心烦。横竖这些人她也不必多打交道,不若冷淡一些,那样总是好的。   然而赵苍却挑眉,在她身后出声道:“怎么,见着我就想溜,你对长辈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赵苍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年轻,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阿瑜有些烦扰。   她转身又一礼,垂头轻声道:“问叔叔安。”   赵苍看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也心烦,于是冷冷道:“你走罢,下次记着礼节。”   阿瑜没有什么表情地一礼,转身走了。   她一点也不把赵苍的无礼放在心上。   反正她是他嫂子,多宽容晚辈也没什么。   赵苍撩了帘子进去,一见老太太便道:“母亲,您唤我来何事?”   老太太见小儿子来了,眼里才有了些凝实的笑意,点点头道:“正要寻你说事儿。”   不过两人都不切入正题,只是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又一道用了点心。   等进了内室,老太太坐在上首道:“苍哥儿,你对阿瑜怎么看?”   赵苍有些意外地挑眉:“母亲为何这样问?”   老太太含笑道:“想把她许给你作媳妇,你喜不喜欢?”   赵苍皱起浓眉。   他是想娶阿瑜,因为他心悦她。   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太太向来无利不起早,对人对事都是这样,对他和他哥这样的亲儿子还有算计之心,对阿瑜这样柔弱无依的孤女,又有几分暖和的真心在?   他道:“您……到底是何意思?”   老太太抿了口香茶,手指隔空点点他,摇头叹息道:“你啊!娘如何会害你?阿瑜这样的身份,配两个你都足够了!”   赵苍:“……”   老太太知道,赵苍并不了解阿瑜的身份,大约觉得自己待阿瑜好,只是因为她是赵蔺带回来的。   于是她含笑道:“你听娘慢慢与你说!”   听完老太太的叙述,赵苍皱眉沉思,心中的震惊难以消散,他缓缓道:“她是,程逡之的女儿?”   赵苍小时候也扮作小厮,偷偷随他哥出去过,他见过年幼时候的阿瑜。   那时候她还小小的一团,捏着糖人坐在椅子上晃荡着小脚丫,脸上沾了糖渍还笑呵呵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后来他稍大些了,又随他哥出去,难得才瞄见阿瑜一眼。她稍稍长大了,下巴也尖了,一对小梨涡精致又美好,眼神是干净明亮的,叫他莫名向往。   但那时他甚么也不懂,只是记着那惊鸿一瞥,少年人哪里能心思细腻到那个程度,过两个月也便忘了。   至于他哥去教书先生家作甚,他哪儿管得着啊?   他哥交际的人海了去了,甚么三教九流的都有,又不全是权贵,人教书先生懂大事儿,可能年轻时候还是个富家子弟,学富五车,更会在纸上指点天下,他哥肯听,那不是很正常。   但他是真没想到,从前那个一身布衣,住在一间陋居里的竟然是镇国公世子程逡之!   单单是个世子,可能也就没什么。   然而程逡之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镇国公独子,皇帝的嫡亲表哥,全朝读书人奉若圣贤的程大公子,敢朝堂之上怒斥皇帝的清流士子……   反正好听的名声多了去了,就算单单拿出一个名头,那都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   赵苍也听闻过程逡之的名头,但他不是甚么读书人,所以程世子在他眼里就是个,他觉得大约会千古流芳的名人,然而与他认知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现下老太太说,要他娶程逡之的女儿,所以程逡之很有可能变成他岳父。   赵苍想了想,还是道:“京城里,大长公主和镇国公还健在,这事儿望您知。”   他想娶阿瑜为妻,但前提是这样的婚约,不能是算计。   他赵苍虽是个浪荡的混蛋,但也不舍得她受委屈,他要阿瑜心甘情愿带着笑嫁给他。   老太太皱眉道:“这事儿,我自有定论。你迟早要去京城,他愿不愿意认你还是一回事,若是有镇国公和大长公主在,你定然能得到一切你应当拥有的。这样不好么?”   赵苍心里冷笑起来,面上淡淡道:“母亲,你当初决定这一切的时候,何曾问过我的意见?只这次,我绝不娶阿瑜,除非她的族人都知道。”   老太太看着小儿子的样子,内心太多的复杂难言,只是叹一口气道:“罢了,这事儿容后再议。”   她是不肯放下阿瑜这块儿肥肉的。   大儿子把阿瑜带回来的时候,她便知道,镇国公府定然毫不知情。看看梅氏就知道了,他们或许甚至不知道,阿瑜这个嫡亲的孙女还存活于世。   当年程逡之之所以能躲避镇国公府那么久,除了他确实吃得起苦,人又绝顶聪明以外,还有赵蔺的帮忙。不然以大长公主的性子,如何能让自己的宝贝小孙女流落在外那么多年?   大儿子把阿瑜的身份告诉她,是怕她亏待了这小姑娘。毕竟阿瑜不能放在他一个大男人身边养着,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养在她这个老王妃的膝下。   老太太心里摇摇头,她不知道大儿子为什么这么笃定,她知晓了阿瑜的身份就不会做出什么事体。   但她为了大局,只能先行一步了。   让阿瑜嫁给小儿子,然后再把事推到大儿子这个衡阳王身上,顺理成章地让阿瑜带着小儿子回京城。   阿瑜的存在,简直就与通关玉碟一般了。   外头下起春雨,淅淅沥沥地坠落下来,没有半点声息,赵蔺执伞在林见缓缓漫步。他来到一处亭子里,外头便有人来报道:“王上,府里有要事。”   赵蔺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垂眸淡道:“说。”   那人道:“老太太要把瑜姐儿嫁给七爷。”   赵蔺露出冷淡的笑意,散漫道:“那就让老太太明白一件事。”   “使她知晓阿瑜的身份,不是叫她动歪脑筋的。”   那人请示道:“那,主子想用甚么样的分寸,较为合适?”   老太太毕竟是王上的亲娘啊,太过分可能会被打死的吧?   赵蔺道:“她是什么分寸,你便是什么分寸。”   那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赵蔺背手看着亭外春雨霏霏,神色淡淡。 第44章   早春时节,宁氏身上的病更重了些。   不晓得从甚时候起,她就已是这幅苍白虚浮的模样,可她即便病的再重些,每日该处理的族务仍是一点儿也不少。   赵嬷嬷捧着册子进去,却见宁氏靠在官帽椅上,脸上浮起一层粉,唇色略带桃红色,瞧着多有些不自然,只一双眼睛还是坚定有神。   她不敢懈怠,忙把册子呈给宁氏,又把近期发生的一些族务纠纷都如数家珍地说了。   宁氏没有犹豫多久,果决地给出了答复。   赵嬷嬷有些犹豫:“这样是否不大好?老奴瞧,那几个大多是几代的家生子了,都有亲眷在府里做事的。老奴只怕对您的名声有妨碍。”   虽说宁氏现下掌管了三房,可其他几房她根本管不了,特别是大房的奴才,天生便自觉高人一等的,宁氏这脚跟还没扎稳,做事太果决的话,或许会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宁氏却道:“就这么做,你下去罢。”   赵嬷嬷心里咂舌,这大太太自打从老王妃得了老王妃撑腰,行事作风都变了,现下不论是三老太太还是二太太洛氏,都不怎么敢往她跟前凑了。   宁氏处理了大半日的房务,早已是疲倦极了,她唤丫鬟:“为我梳洗罢。”   宁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缓缓褪下残妆,露出带着些许细纹的苍白容颜,缓缓垂眸。   她淡淡问道:“云逸怎么样?”   丫鬟上前道:“方才问了,少爷今日早膳用了些稀饭并两个馒头,午膳随先生用了,晚膳还是用了些粥菜,像是兴致不高,成日都在埋头用功读书。”   宁氏道:“那就由着他去,多读些书总是好的。还有,明儿的春日宴,给他打扮精神些。”   宁氏说完,便散了头发,躺在床上想事体。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副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何时。在有限的时间里,她想要给儿子争取更多的地位,不管怎样都好。   她撑起身子,轻轻对着丫鬟道:“阿湘,明儿个给少爷穿那件孔雀纹的罢。”   阿湘点点头道:“喏。”   她也不晓得主子这是怎么了,如何想起给少爷穿这件孔雀纹云锦缎做的衣裳。当初得了那料子,主子便立时给少爷做了件衣裳,可是她从来没让他穿出去过。   不过那缎子真是好看啊,阿湘在王府侍奉了这么些年,可从来都不曾见过这样流光溢彩,纹路独到的缎子。   她想着也就释然了,或许主子这是想通了,要让少爷去同大房二房那几个小的争个先后罢。   到底都是王府血脉,凭什么他们少爷就要默默无闻的呢?   隔天就是春日宴,这宴是王府每年都要举办的,不过不同于旁的宴席,春日宴只请自家人,故而阿瑜也没甚么好打扮的。不过若是还请了别家姐儿,那她难免要打扮地端庄淑雅一些,才能让王府门面有光。   自家人么……那就随便罢,横竖这种宴席蔺叔叔都不会去,她打扮地满头珠翠,只会把自家脖子给压折了。   不过春日宴有一点就是,男女不必分两块儿用宴了,隔开一条道,相对而坐便是,毕竟这宴就是用来联络感情的,分开坐着两不相见的,便没有意义了。   阿瑜坐在靠近老太太的地方,那简直就是如坐针毡,上首是老太太,右边不知怎么的坐了个赵婂,远远的对面是赵苍,那真是十分尴尬了,她都不知道脸应该往哪里摆。   三面抉择一下,她还是转头对着赵婂微笑起来。   赵婂:“……”   阿瑜微笑道:“婂婂啊,最近功课怎么样?”   赵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就那样。”   阿瑜点点头,继续道:“最近睡得香不香啊,夜里还总醒么?”   赵婂脸上结了一层霜,但还是勉强道:“好多了。”   阿瑜欣慰地点点头。   不是她要问这个问题啊,只是梅氏出家前有吩咐过,所以赵婂的事体有许多都被她的丫鬟报给了她。虽然她很多时候都懒得管,但是完全不闻不问也有点说不过去啊。   阿瑜继续道:“最近天虽暖和了,但你也不能穿那么少啊,还是要裹得严实些的,不然以后成了老寒腿怎么办?”   赵婂看了看阿瑜,顿时脸色更差了。春日里,哪有姑娘不爱美的?好容易过了严冬,大家都脱下棉衣,穿上了轻薄的春衫,最近还流行纱罩衣,穿上之后婷婷袅袅的,就跟仙境里的仙女一般了。   然而就苏宝瑜是个异类,这个天气还把自己裹这么严实,偏偏她长得好看,身段纤细漂亮,即便裹的衣裳多,也只会有别样的美感,一点也不显笨重。   可是她不行啊!   赵婂又生气又困惑,同一个娘生的,怎么苏宝瑜就长成这样,偏她自己除了继承了梅氏雪白的皮肤,其他都和她爹赵蕉更相似,和苏宝瑜站在一起就像个小丫鬟!   于是赵婂不乐,压低声音轻轻道:“你穿那么多不闷坏咯?我看大家穿的都比你少,就你还把自个裹成这样!你看老太太,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穿得跟朵串串花儿似的。”   阿瑜瞥了一眼老王妃,顿时转头就冲赵婂笑,也不再说些指教的话了。   于是赵婂也低头,轻轻翘了翘唇边,哼一声转头用起案上的肉菜。   老太太年岁大了,也喜欢热闹,瞧着一群鲜活的子子孙孙心里头也惬意。   她瞧瞧阿瑜,又看看小儿子,心里感叹一下,不论是身份还是长相,都是十分登对的,只这俩孩子就是别扭着,还需要她这老太太稍稍推一把才成啊。   她把视线移到远处,一眼便瞧见坐在大房赵宏逸身边的赵云逸。   少年人一身孔雀纹缎面圆领袍,挺拔地就像棵直冲云霄的青松。   只是他身上的这件衣裳,怎么看都十分眼熟。   老太太眯着眼,使喜鹊把赵云逸唤上来。   赵云逸年岁不大,但是一张脸却颇为消瘦,眸色黑沉,隐隐有些阴沉之感。   老太太看了他几眼,顿了顿,才笑着说上两句话,又把人给放下去了。   待宴席结束,老太太回了屋,脸色便有些不好。   她对丫鬟冷道:“去。把三房大奶奶给我叫过来。”   丫鬟见她面色阴沉,虽见现下天色已不早,却也不敢有半句话。   这一头,宁氏坐在铜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梳妆打扮。细细画了远山眉,两颊点上轻薄的胭脂,樱桃小口抹上暗红色的口脂,她轻轻一挑眉,镜中人凌厉而妩媚。   她道:“阿湘,为我梳个高髻。”   阿湘有些疑惑地上前道:“主子,这个点了,您还要出去么?”   宁氏微笑看着镜子:“有人按捺不住,要来寻我了。”   喜鹊来寻人时,便见暮大太太宁氏坐在镜前,发髻高耸,一整套赤金斜凤衔宝珠头面,随着宁氏的动作微微颤动,泛出华丽的光晕。   宁氏转头,露出一张凌厉妩媚的脸,淡淡笑道:“你寻我?”   老王妃文氏坐在椅子上,手心都泛出了冷汗。   她今日瞧见赵云逸的那一身衣裳,猛然间回想起当年,京城那个尊贵的人也曾经赏给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匹布料。   那样好看的孔雀纹,应当是难以觅得,世间稀少。   她那时看着苍哥儿,就觉得他值得这匹布料,因为他是那个尊贵人的儿子。   可是赵苍却十分不屑,他厌恶那样肮脏黑暗的过往,甚至在内心深处排斥她这个母亲。她不知道小儿子得了那匹布料之后是怎么做的,但他从来没有穿过一次。   那时候她不以为意,因为她觉得,这世间没有人会不为权柄动容。等赵苍更成熟些,他会感激自己赋予他的血脉,发自内心地敬仰她这个母亲。   所以,早晚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穿上这匹布料缝制的衣裳。   可是她今天,却在三房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这匹布。   这个孩子是谁?   老太天文氏回想着,哦,这孩子是宁氏的儿子。   宁氏……   思绪电转,她想起赵苍,想起他为宁氏说话,想起很多很多的细节。   老太太面色有些泛白,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然后她抬头,眸子微顿,看见了面前冷媚凌厉的女人。   宁氏。   宁氏微笑起来:“老太太,你怎么面色都白了?”   老太太遏制不住地咳嗽两声,掌心一把拍在桌面上,呵斥道:“宁氏,见我如何不下跪!”   宁氏有些无所谓垂眸一礼,哈哈笑道:“怎么样,您满意了?”   老太太心中已然确信,她指着宁氏,半晌,抖着手质问:“你这个……你这个淫妇!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恬不知耻!”   宁氏偏头,发丝垂落,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暗红色的唇瓣微勾,笑道:“哦?老太太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勾引他的?”   她的身子前倾,露出勾人的的身段,笑得放肆而缠绵。   老太太重重喘息,眼睛血红:“你!贱人!我的苍哥儿都是叫你勾引坏的!我就说!我就说他为何服那东西!府里人从不会教唆他!”   宁氏一笑,轻松道:“那可比您加诸于我丈夫身上的,要好多了呢!”   她神色泛冷,嗤笑道:“果然啊,像您这样的人,为了微不足道的名声,连最喜爱的侄女都敢亲手杀死!那么败坏她名声的我的丈夫,又如何能活下去?”   宁氏的眼神有些空洞而癫狂,语气拔高:“都是你!文氏!你配不起那些敬仰,你就是个自私愚蠢的老女人!”   “我的丈夫何其无辜?他被江氏和秦氏陷害,你却不闻不问!你只知道迁怒!只因为他身子弱,只因为他懦弱!于是你这样大胆肆意地害死了他!”   老太太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滴到眉间,她颤抖着声音呵斥道:“你住口!你丈夫是病死的,与我何干?他和我外甥女在那个地方被那么多人发现,铁证如山!你还想为他狡辩,你这个蠢妇!”   宁氏冷漠地摇头,朱唇微启:“他不会,我信他。”   老太太已经瘫软在椅子上,呼吸急促而颠簸。   宁氏看她一眼,就像在看一滩烂泥,冷漠地转身离开。   没有人阻拦她,她懒洋洋地踏着月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真是的,夫君死后这么多年,多少人不记得,她原本是什么样的了呢?   她有些厌倦地看着远方的亭台楼阁,和朦胧光影中舞女们婀娜的身段。   这些都离她很远很远了,而她此生的夙愿,也快要完成了。   回到屋里,宁氏把丫鬟们赶出去,迫不及待地打开妆奁,就像当年刚及笄的小少女。她翻来翻去,欣喜地看到里面一支泛旧的步摇,上面还点缀着石榴红的宝石,就像她少女时候常穿的衣裳一样,明艳动人。   宁氏微微含笑,想起儿子的样子,又有些不放心。   不过王上总是很遵守诺言的,她一点也不担心儿子会吃苦了。   他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踏遍荆棘和石子,他会成为王上最好的帮手,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会被他踩在脚下,就像最没用的废料。   她偏头,闭上眼,反手一刺,刹那间,铜镜里的世界变得血红。   当日深夜,三房响起一声惊怖悲恸的尖叫,一盏盏油灯在深夜里亮起。   三房的大奶奶宁氏,没了。   在离开老王妃那头之后,她就拿簪子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溅出满地的暗红的鲜血。暮大太太唇角含着笑意,软倒在陈旧的榻边,她垂落的双手里有一支陈旧的步摇。 第45章   春日深深,柔风和煦。可是王府上下的心都高高悬着,一丁点儿也不敢放下。   暮大太太从老王妃那儿归去,就拿簪子自尽了。   这样的事体即便主子们有心遏制,可流言蜚语还是像瘟疫一般在下人们中间传播开来。有些知晓当年事体的老人们,讳莫如深。但不知道的人,心里却更好奇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便有人传,说是老王妃把暮大奶奶给逼死的,暮大奶奶的冤魂每日都会在正院四周徘徊,等着索命呢。   阿瑜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懵。   宁氏这么离奇的死掉,她心里确实难过,但她隐约觉得,这事儿或许和赵苍有关系。宁氏和赵苍的关系一旦被老太太发现,他们都会有苦头吃。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苦头来的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而宁氏就这么果断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阿瑜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参与者也一定不止老太太和宁氏两人,只是到底事实如何,她都不得而知了。   接着,老太太就病倒了。   她自来王府之后,老太太就一向精神矍铄,五十多的年纪,瞧着倒像是四十多的,说话也是中气十足的样子。   只是她这突然病倒,却让阿瑜觉得有些微妙。三房那边每日都有人念经超度,连带着全府变得沉肃起来。阿瑜这几日便甚少出门了,最多只是日常去老太太那儿问候并侍奉一二。   不过她并不全天侍奉,因为老太太身边已经有了文思思。   文思思样样事体都亲力亲为,对于病榻上的老太太,照顾的细致入微,吃粥要一勺勺喂,喝药要先自己试热度甜苦,即便老太太要出恭,她也能端着痰盂罐借着。   阿瑜:“……”   其实,她觉得自己照顾老太太也是应当的,虽说现下有龃龉,但也不能忘记老太太确实照拂过她几年。可是,文思思这么积极,她真的没事可做啊。   所以她定多每日来坐一会儿,听丫鬟说说老太太的情况,再给老太太端些茶盏的,也便是最多了。毕竟她做不到和文思思抢着侍奉,那吃相也太难看了,更何况老太太对于她还没到那个份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体,三房连声都不吱一下,叫阿瑜瞧了,心里头也有些不好受。   宁氏是自尽的,那三老太太和二太太洛氏,如何也要问询几声,或是做点甚么才好,怎么事到如今还默默无闻的,就好像自家媳妇是正常病逝的一样。   不说阿瑜,便是其他人心里也有些瞧不起三房那几个主子。老王妃是厉害,可到底还是亲眷道理,怎么也没到问都不敢问的程度啊!   这老王妃现下自己病倒了,那只能说明她心里有事呗,三房不趁这机会问询事情经过,反而当起了缩头乌龟,也实在忒没品了。   夜里,老太太从床上起身,一边侍候着的文思思立马从榻上起来,扶着老太太的手臂。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还是你这孩子贴心。”   文思思垂眸微笑道:“侍奉您是应该的。”   老太太看着少女垂眸的样子,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同样的少女,她们有相似的容颜,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服侍自己。   她露出了和蔼的笑意,轻声道:“好孩子,你下去歇息着吧。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一整日,也想下来活络活络筋骨。”   文思思哪里肯,立马道:“外头更深露重,我只怕老太太着凉,到时还能给您披个袍子。”   老太太没有拒绝,于是她们在院子里散步。   文思思跟着老太太,丫鬟们都不见了踪影,于是文思思的心里也慢慢得意起来。只要她愿意,讨好老太太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老太太并没有真的病到起不来床,这件事除了老太太的心腹晓得,便只有她一人了。   而那个瑜姐儿,现下还是每日一脸担忧地来侍奉,却不能近身。看来她在老太太身边那么些年,只学会了吃喝玩乐,人却并不是那么聪明呢。   很快便到了春末夏初,天气渐渐变得热起来。自从宁氏的事体之后,府里已经很久不曾有过大动静了,几房的人一向都噤若寒蝉,并不吃喝玩乐。   阿瑜很久不曾见到赵娢了,这些日子赵娢一直都没出过门,只说是在屋里绣嫁妆。但阿瑜知道,宁氏的事情并不会就这样过去,三房的人摸不透老太太的心思,所以大多时间都夹紧尾巴,生怕触怒了掌权者,落了颜面又丢了钱权。   赵娢瞧着有些消瘦,一双眼睛却发着亮光,挺精神的样子。阿瑜见了她,便晓得她过得挺好的,不过也是了,至少赵娢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身旁。听闻她的未婚夫家里,也是衡阳当地的名流世家,而她的未婚夫是家里的幺儿,极为受宠的,旁的不说,赵娢嫁给受宠的儿子,至少不至于被婆母冷落。   阿瑜同赵娢说了几句话,又一道用了些点心,便听外头的丫鬟来报道:“姐儿,老太太唤你们去正院呢。”   阿瑜有些疑惑,老太太最近还是不大有精神的样子,怎么有兴趣把她们都招到身边去?   佩环道:“听闻,是三姑奶奶回来了。”   阿瑜有些茫然地想了想,才想起这个三姑奶奶是谁。那是老太太的嫡出女儿,叫赵子贤,听闻嫁去了南边最为富庶的江南,嫁给了薛家嫡子,又生了两男一女。   衡阳到江南,路途有些远,所以阿瑜来王府这么些年,还从不曾真正见过这位姑奶奶。   阿瑜和赵娢对视一眼,看到了互相眼中的讶异。   王府上一代的几位贵女,嫁去远方的有好几位,而老太太们也都盼着自己的女儿能归来看看,只是路途遥远,几位姐儿都嫁为人妇,实在很不方便罢了。   阿瑜就想,这位三姑奶奶归来,定然是有事体的罢。   她正想着,佩环又道:“听闻这三姑奶奶,还带了她的长嫂回来。”   阿瑜这下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呃,见过回娘家的,真没见过大老远把嫂子一道拖回娘家的。   不说别的,这江南薛氏的主母,单看这身份,便已然十分贵重。这可是嫡长媳,出什么事体都不大可能离家的。   然而再怎么想,似乎也并没有意义,她只好拉着赵娢一道去了老太太那头。   老太太院里,几位姑娘也都到齐了,正坐在下方边吃茶,边含笑专注地听着老太太与一个妇人说话。   那个妇人长得与老太太十分相似,就连说话时的神态,也有七八分神似。   赵子贤一一把几个姑娘叫了上去,每个都简略的说了两句话,又赠了一两个小红封和礼物。轮到阿瑜的时候,她也没甚么变化,只是点点头,稍稍寒暄几句。   然而见到文思思,赵子贤的表情便有了变化,一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怀念和柔和,冲她点点头,右手抚了抚文思思的鬓发道:“好孩子,你是文家人,我即便不姓文,也盼着你能争气。”   文思思的眼里含着泪意,点点头,柔柔道:“谢姑奶奶警言。”   赵子贤摘下自己的左手的镯子,拉着文思思的手给她套上,含笑道:“这镯子是一对儿,从前我文表妹也有一只,现下我把我这只传给你了。”   文表妹,也就是故去的衡阳王妃小文氏。阿瑜倒是没想到,赵子贤和小文氏的关系这么好。   老太太忽然出声问道:“诶,你家长嫂呢,她现下在哪儿?”   或许是因为女儿的突然归来,老太天的精神变得好了许多,有些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说道这里,赵子贤的面色便哀伤了起来,她摇摇头道:“路途奔波许久,长嫂身子本就不好,现下卧病在床,更是难以为继。”   老太太皱眉,担忧道:“既她身子不好,那有何必一路奔波?这么远的路,可不要坏了身子啊。”   赵子贤道:“是长嫂执意要来的,她说衡阳有一位名医,能够救治她的重疾。”   老太太疑惑道:“既你长嫂知道衡阳有名医,那何不把人叫去江南呢?一个大夫罢了,何必劳烦她奔波几千里远呢?”   赵子贤其实也有些不大明白,只是轻声道:“我也不晓得……长嫂只说,这个神医她素未谋面,再不敢叨扰了那人的寻常日子。”   老太太听女儿这样说,也点点头道:“那这个神医,可有甚么特征?若是你长嫂肯说,那王府定然为她尽力寻找。”   赵子贤道:“这个长嫂并没有多言,她说只要来了王府,她自有法子。” 第46章   赵子贤的长嫂是谁呢,京城镇国公府表亲,也是皇室宗亲,因为父母皆亡故,自小寄养在隆平大长公主膝下,还得了县主的封号。虽说她不是正经的镇国公府姑娘,但却是京城贵女中的头一份。   她还有一位表兄,叫作程逡之。程逡之的名头,远至帝王,近至黎明百姓,都应当有所耳闻,故而这位与当年的程大儒相伴多年的女人,也成了众人好奇的对象。   几个姑娘未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讨论这些,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乐乎。   赵媛呵呵一笑,道:“你们恐怕不知晓罢?听闻咱们姑奶奶这个长嫂,在程大公子离京之后,便出嫁了,远远嫁去了江南,仿佛直到现在都没回过京城呢……这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阿瑜坐在一旁听她们说着热闹话,此时才看赵媛一眼,哼道:“凭媛姐姐的伶牙俐齿,怎么也得编出些甚么来才高兴吧?这怎样也是长辈家事,你就不能消停些?”   她并不好奇这位三姑奶奶的长嫂是谁,但她一样不喜欢赵媛在背后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编排别人。真事也就罢了,这么暗戳戳的说些暧昧话,叫人听着就反胃。   赵媛心里冷笑,淡淡道:“不过是说实话,怎么在你这儿就成了编了?”   一边嗑着瓜子的赵婂道:“媛姐姐,你也少说这么些话罢,你要是真敢说,就当着三姑奶奶的面儿讲,咱们可不稀得听这些。”   赵媛:“……”明明刚才这婂姐儿还听得津津有味的,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几人说着话,老太太那头的喜鹊也来了,只对阿瑜道:“瑜姐儿,咱们老太太请您去一趟。”   阿瑜起身,轻轻道:“老太太是有甚么事体么?”这几月都没怎么单独找过她,她只怕老太太又要提婚事的事体。   喜鹊道:“大约也无旁的事体,您放宽心便是了。”阿瑜于是同几位姐妹告别。   老太太叫阿瑜去她那儿,怎么可能是没有事体呢?   她现下最不想的,就是让赵子贤的长嫂看见阿瑜。尽管阿瑜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也并不证明县主她不知道,若是她知晓了这些,恐怕自己的谋划也就泡汤了。   所以文氏现下要做的,便是让阿瑜暂时出王府避一段时间。恰好这几月春日温暖,外寇也耐不住性子,屡次三番的侵略使得衡阳百姓屡次遭劫,赵蔺去了大营,并不在府里。   老太太见了阿瑜,便微笑道:“阿瑜啊,这些日子也许久不曾叫你来了罢?”   阿瑜也微笑:“老祖宗身子不适,我亦不敢随意叨扰。”   老太太摆摆手,叹气道:“这两日好些啦,这不,便把你叫来了。”   阿瑜也笑,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听老太太道:“过两日在郊外的庄子里有个聚会,都是衡阳的大家闺秀。咱们府里就让你和婂姐儿一道去罢,去住些日子散散心。”   阿瑜并不想去,于是推脱道:“阿瑜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意,怕去了便搅了大家的兴致。不若老太太请媛姐姐去罢,想必她会极乐意的。”   老太太道:“阿媛快定亲了,那头日子都要说定了,再往外跑就不合适了。”   阿瑜正待再说话,那头文思思便捧着点心进来了,阿瑜见她便笑道:“老太太也能叫文姐姐去,正巧她将将来衡阳没几日,那些闺秀也不太交际,况且以文姐姐的仪态,咱们王府脸上也有光彩。”   文思思听了便有些意外。这么好的机会,之前她一直想去的,只老太太却不曾提起,她也就没能开这个口。   没想到阿瑜倒是想起她了,于是文思思先推拒道:“还是阿瑜去好了,我不懂大家规矩,只怕做的不够好。”   阿瑜:“哦,这样啊,那只阿婂去也好。”   文思思:“……”都不稍微推脱一下嘛!   几人话说到一半,那头赵子贤也来了,恰巧是同她长嫂一道来的。   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算是动作很快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女儿为何突然回来,后面还带着个长嫂,如此这般,到底还是叫阿瑜和县主碰面了。   县主周氏乃是皇室宗亲,只不过是偏支的宗亲,而且本家那头衰落以后,便没了声息。可以说若非大长公主把她养在膝下,或许她还没有今日的地位。   这个女人瞧着很清瘦,发髻高高绾起,简雅地簪上一根玉钗。眉毛淡雅细巧,坐在老太太身旁也不见笑,只是吃茶听事,也不置评。   赵子贤听了老太太说庄子上的事体,便一笑,拉着文思思的手道:“我瞧思思很好,长相又端庄文雅,定然不会给王府丢脸的。既然瑜姐儿不想去,那老太太便让思思去,那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心里也叹息,自己生的女儿,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呢!如今当着县主的面,也实在不好说甚么了,于是便道:“也好,思思啊,你归去准备着吧,明日启程,去那儿好生顽几日,权当是散散心了。”   老太太这么说,文思思也就笑着应了。   于是老太太也淡淡道:“阿瑜啊,你同你文姐姐一道去她屋里,帮她打点下箱笼罢。她头一趟与人在外聚会,多少也有些不懂的,你也多帮衬些。”   阿瑜起身,稳稳行了一个礼,柔柔道:“喏。”   县主的眼睛一直在看阿瑜,她的神色很淡,叫人摸不清在想些什么。   她看着阿瑜离开,到底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袖子下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   老太太笑着道:“长宁县主这几日不知过得如何,府中可有甚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长宁县主淡淡道:“谢款待,并无不周。”   老太太点点头,又道:“不知县主来,是为了甚么?我听子贤说,是想寻一个名医,不知那名医现下身在何处,若是能给些多些描述,想必很快便能找到了。”   长宁县主道:“不必,我已经寻到了。”   老太太心中有些打结,还是勉强笑道:“那县主也是十分利索了。”   长宁县主道:“老王妃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寻到神医的?”   赵子贤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也皱眉问道:“是啊长嫂,我觑你都不曾出府,又如何能寻到人?”   老太太不愿意牵扯这个话题,她就怕长宁县主把话扯到阿瑜身上,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了么?   于是她道:“既然县主寻到了人,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长宁县主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哦?老太太也不好奇,我寻到的神医长得什么模样?”   老太太淡笑道:“既县主寻到了,那便好,至于旁的,老身想若您不说,我也不必多询问。”   长宁县主起身,缓缓道:“我要寻的这个人,一直在您身边。她能治好我的心病,而我有这块心病很久了。”   赵子贤一向很尊敬这位长嫂,不是长宁县主一手操持,薛家未必有今日荣耀。何况婆婆去世那么久,若不是长宁县主一直关心她夫君,或许夫君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严谨自持,自从她嫁进来之后,县主这位长嫂更是从没半点为难。   于是赵子贤也道:“虽我不知长嫂说的是谁,可若那个神医一直在母亲您的身边,您看在女儿的份上,便让神医帮长嫂一把罢。”   她心里很明白,长嫂一直又块心病,这么多年来,始终郁郁不安,若真是这样,那赵子贤也会替长嫂高兴的。 第47章   老太太有些哑然,她是聪明人,事已至此,也晓得恐怕是瞒不住了。县主上门这件事,本就透着七分诡异,若说她不是冲着阿瑜去的,老太太自己都不相信。   可若是县主这会儿就认出了阿瑜,还要把她带回去,那么恐怕她的计划就要泡汤了。依着京城那位大长公主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自己孙女嫁给赵苍。   老太太心中一咬牙,装作不知道:“老身也不知有甚么神医,还请县主明示。”   长宁县主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极是漠然。她冷冷道:“老王妃,明人不说暗话。我最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她的长裙逶迤在地上,侧过纤细的脖颈,在光影下漠然地看着老太太:“我表哥唯一的女儿,就在衡阳王府里,是也不是?”   老太太眸色一沉,起身道:“老身并不知这王府里头有县主表哥的女儿,即便有,老身也是一点也不知的。恐怕县主是问错人了!”   赵子贤站在一旁,心里一团乱麻,只对长宁县主道:“长嫂,莫不是有甚么误会罢?母亲王府里怎么会有……有这样一位姐儿?”   长嫂威严甚重,说一不二,可赵子贤只怕她会错怪自己的母亲。   长宁县主闭眼,冷冷道:“表哥的女儿,我一眼便认出了。”类似的眉眼,相似的眼眸,她是死也不会认错的。   她转身,看着老太太,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她叫阿瑜,不是么?老太太还想欺瞒我么,您到底有什么用意?”   三月前,她生了一场重病,人人都说,她怕是活不过开春,便要去见先祖了。   正在那个时候,她收到了一封来自衡阳王的书信。   衡阳王把话说得很简略,但却奇异地令长宁县主活了下来。   她就那样一日一日的康复,躺在病榻上咬着牙,看着太阳一日日升起,她心中只恨自己这副身子太过病弱!直到能够下地的时候,她便迫不及待地要去衡阳。   衡阳王与她,皆不是轻信他人之人。故而赵蔺在书信中并无赘言,只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从哥哥的意愿,到他们的婚约。他只请长宁县主能去衡阳一趟,一则为阿瑜正名,二则参加阿瑜的及笄礼。   但长宁不是傻的,来了王府后,她才发现事体并不简单。阿瑜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而王府的这位老太太,一直不想让阿瑜见自己,更没有要让她们相认的意思。   明明赵蔺信中略提起过,老王妃是知晓阿瑜身份的,可她总是避而不提。   于是她会意,赵蔺选择这个时候邀请她,定然有更加深层,难以说明的用意。   一则让她为阿瑜正名,使她从此挣脱身世束缚,无拘无束。   二则既她来了,大长公主也不远。赵蔺是要让阿瑜自己选择,到底何去何从。   至于老太太,大约是附带的,让她这个娘家人顺手对付一下。   长宁县主不是旁人,她是大长公主膝下养大的姑娘,如何会被老王妃几句话打回去?   于是她淡淡道:“请老王妃把阿瑜带来见我。我想是时候告诉她,她自己的身份了,不是么?”   老太太心中万分不愿,况且她之前已经说不知道,那定然要抗到底。于是老太太也露出一丝冷笑,道:“阿瑜的身份,老身是不知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蔺哥儿,她带阿瑜归来时,也并不曾说过这孩子从前的宗族血脉。如此,老身是无法贸然让阿瑜见你了!”   她话说得义正言辞,可是她略微上扬不耐的语气,则透露出心中的不稳。若是寻常,她真不知晓,那想必只会好声好气的说话,到底是当了一辈子贵妇人的女人,如何能连那点涵养都没有?   长宁县主冷冷看着老太太道:“老王妃,请您不必再说了,若阿瑜不是我兄长的女儿,那我自不会为家族添一个毫无干系的人。您若不知,那便让我这个知情人来决断,这难道不公平么?”   赵子贤想了想,也附和道:“是啊,母亲。既长嫂说瑜姐儿是,那便不是空穴来风,您若不叫阿瑜见她,那倒有些不合常理了。”   老太太没法子,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实在不敢再坚持,不然就太露骨了,于是对喜鹊道:“去把瑜姐儿叫来,就说有人来人亲,让她做好准备。”   没一会儿阿瑜便来了,她有些懵懂地看着这一屋子人,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长宁县主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消瘦的背影微微颤抖,她道:“好姑娘,抬起头……”   阿瑜看了看老太太,见她没反应,便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正视长宁的眼睛。   长宁县主颤抖着双唇,抚摸着她的鬓发,轻轻询问道:“你爹爹……你爹爹他,去得安详么?”   阿瑜睁大眼睛,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摇摇头不肯说话。   长宁上前两步拉住她,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她一把把阿瑜抱在怀里,冷淡的嗓音有些哽咽:“孩子……我的好孩子……”   阿瑜有些茫然,可是长宁怀抱里的暖香实在太令人舒适了,她不自觉地轻拍长宁的肩膀,犹豫道:“可是我不认识您啊……”   长宁松开她,拿帕子按住眼,有些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只是带着些微的笑意,轻柔询问道:“你爹爹,是不是名字里有个逡?他是不是偏爱青色的衣裳,平日里最好吃甜食,但却十分克制,最爱饮酒,还能酿失传的乌玉酒,写字能换上百种字样,作画不喜欢压印,时常日夜颠倒编书……”   阿瑜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她,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   长宁又道:“阿瑜,阿瑜,他年少时说,君子爱瑜,故而若将来得一女,定将珍之若宝,喜之若瑜。不成想你真的叫阿瑜……”   阿瑜有些懵懂地掉泪,茫然睁大眼,轻轻问道:“您真是我姑姑?”   她曾听爹爹提起过一两次家人,那都是在他饮酒之后。他并没有多言,只是玩笑说姑姑爱面子,她的爷爷奶奶更爱面子,而她的外公外婆特特爱面子,横竖他们过的都没他自在。   阿瑜当然不敢把这话说给长宁县主听,她只是简略道:“我爹爹提起过您。”   长宁还沉浸在伤痛里,不由问道:“他……都说了甚么?”   阿瑜尴尬,擦擦眼泪垂眸道:“他说,姑姑爱面子。”   在一旁默默瞧事的赵子贤:“……”不愧是程逡之。   长宁却笑起来,又流下眼泪:“他说的没错,我的确爱面子。”   赵子贤:“……”她真没见过长嫂这幅样子。   阿瑜道:“可是,我仍旧不敢相信,您是我姑姑。您是县主不是么?那您可厉害了,而我爹爹只是个穷教书的,您真的没弄错么?”   长宁笑起来,轻轻捏她的面颊道:“傻孩子,这些都是衡阳王殿下信中告诉我的,他希望你知道这一切之时,有你真正的家人在身边。”   长宁转身,对面色铁青的老太太颔首,淡淡道:“我与阿瑜先行告辞,还有许多事体要告诉她,便不占着厅堂了。”   阿瑜被她这位出身高贵的姑姑牵走了,余下老太太捂着胸口,面色暗沉。   赵子贤有些害怕,连忙要上前扶她,却被老太太一把推开。   文氏目眦欲裂,呵呵笑起来:“好啊……我的儿子!真好!竟然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赵子贤看着母亲这样,心里头也害怕,还是抖着声音道:“母亲,兄长他不会的,必然是有什么误会……”   文氏冷笑起来,一把推开赵子贤,把桌上的茶具通通拂在地上,声音冷硬漠然:“他让我替他养孩子,等到那孩子长大了,便把我一脚踢开。这一脚踢得够狠的!从……从宁氏的事体开始!我就再没还手的力道!”   老王妃算是把一切都理通顺了。   怪不得那晚宁氏早早就准备好,怪不得宁氏让赵云逸穿了那身衣服,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动作,反倒恰巧在那个时候叫她发现了?   宁氏当日一根簪子了结性命的同时,便让她这个老王妃没了立场和颜面,使她不得不韬光养晦,躲在屋里装病。因为即便宁氏是自我了结,可没人不觉得是她的错!怎么刚从她屋子里出去,人便直接自裁了,天下根本没这样蹊跷的事体。   于是她遭受着旁人的揣测和猜疑,每日煎熬着,而直到现在事体将将过去一些了,她准备继续着手了,那个久病的长宁县主却不请自来了。   赵蔺这是在给长宁县主争取时间。   让她有力气能赶到衡阳,把一切含着荣耀的血脉和身份还给阿瑜。   而长宁县主都知道了,那大长公主一定不会远了。   文氏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失算了! 第48章   长宁县主的到来,在王府女眷的心里掀起了屡屡波澜。   长宁县主将将来几日,便表现出了对阿瑜的喜爱和兴趣,不但邀请阿瑜与她同住,还把阿瑜当女儿似的宝贝。若不是长宁县主没儿子,都有人揣测她是要把阿瑜娶回家了。   王府里几位姐儿不是没人心里奇怪,但教养还是有的,都没有多打听。只赵媛暗地里酸了阿瑜两句:“铜芯簪还是铜的,镀金又能怎样,明眼人一眼便知真假。”   江氏看了女儿一眼,把手上的册子一放,点着她恨铁不成钢道:“阿媛呐!你可是王府贵女,那个苏宝瑜也只是个外姓孤女罢了,怎么她都能与长宁县主熟,你就还是那副老样子?有空在这儿多嘴,你倒是去长宁县主那儿说几句话也成!”   江氏从小就会巴结人,她年幼时就没了亲娘,五岁时爹又娶了后娘。那后娘也是个世家嫡女,眼睛长到天上去,江氏在后娘手底下养出一身看眼色的功夫,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后头才顺利嫁给了赵茁,进了衡阳王府。不然就她这样养在深闺的,也不知等甚么时候能给人相中。   然而轮到女儿身上,事体又不同了。赵媛是她与赵茁的独女,谁受苦也轮不找她受苦啊,故而赵媛的性子便有些别扭,脾气又不好,长相就清秀,却是一等一的傲气小性,别说苏宝瑜了,便是赵婳赵娢这样的,在她这眼里也不过如此。   寻常也就罢了,可是赵媛到了想看的时候了,这偏偏没什么江氏瞧对眼的人家着人示意的。若说寻常世家吧,也有那么几家,但江氏心里是看不上的,瞧瞧三房赵娢,这样的姑娘也能与大家族的嫡长子定亲,那他们阿媛,起码要比这陈家往上相看!   这不,长宁县主来了。这可是大人物,京城大长公主的养女,又有封号在身,还是江南薛家的主母,这样的贵女,人脉不知有多广!   若是她瞧上了自家阿媛,那还了得?少说江南的贵公子都要轮着给阿媛挑,再不济薛家的几位公子也不错。   江氏从没觉得自己这个庶子媳妇当的多憋屈,再多的难处也过来了,长房也就她一个媳妇,只阿媛和宏逸两个宝贝孙儿,又没人衬着,谁敢来说三道四?   从前的王妃小文氏,敢使手段把她欺辱到那个份儿上,最后还不是没有好下场么?   江氏想着,便觉自家还是有些底气的,于是事体也不做了,便起身对赵媛道:“你把自个儿收拾精神些,今儿个下午咱们去长宁县主那头拜访一二!”   赵媛立马就露怯了,她心里头是瞧不起苏宝瑜这样奉承长宁县主,也承认有那么点羡慕,但要她舔着脸折腰奉承,那简直就跟要了她的命。   凭什么啊!她苏宝瑜奉承县主,那是因为她骨子里的血就是贱的,可她赵媛是王府贵女,比起来根本不比县主差些甚么,只是少了两分机遇罢了。   江氏知道,女儿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冷哼道:“你去不去?不去算了!你以为娘是为了谁?为我自己么?我自己在府里养尊处优的多好,犯得着讨好人么?”   江氏越说越气:“你且瞧瞧你自个儿去!性子不若娢姐儿贤淑,又不比婳姐儿有才貌!她们俩同龄的都有了夫家,就你没好人家相问!你现下不去见长宁县主,等会子真儿个在夫家上低人一头,那可是矮上一辈子的事体!你要爹娘的脸往哪里搁?”   赵媛心里也被吼得难受,可是仔细想想她娘说的也没错。赵娢和赵婳虽比她大,却也没大多少,她自认是不比她们差的。赵婳年幼丧母,赵娢在的三房又是扶不起的,这俩都有夫家了,还都是显赫的大家族,可自己这头只有几个寻常世家来问询,她是决计看不上的。   于是赵媛也不得不心里叹气,总归还是得去讨好长宁县主的,不过想来也不是甚么难事。苏宝瑜一个外姓孤女都能入她的眼,她这个正经王府贵女去了,想必也不会多难罢。   于是江氏母女俩下午便去了长宁县主暂居的地方。   晚春里天气渐渐变得暖和宜人,赵媛换上了一身鲜活的粉色对襟云锦褙子,下身是淡紫色的百褶裙,一副白玉头面把她衬出三分贵气来。她本就长得清秀,如今一瞧,确实有贵女风范。   长宁县主的婢女通报后,便引着她们一路去了西边的凉亭。远远的,她们便见着两个人的身影。   各自娇小穿鹅黄色裙子的是苏宝瑜,她正坐在长宁县主对面,垂眸弹着古琴。琴音袅袅,县主脑后的步摇一动不动,她露出的半截纤细的脖颈微微弯曲,整个人凝神又认真。   赵媛正要上前,却叫江氏打了个手势,她只好顿住脚步,在远处听完了一整首曲子才上前去。   阿瑜见了她们不过问安,并没有太大动作,只长宁县主像是心情很好,难得露出一抹微笑来:“两位这是?”   江氏上前,笑道:“县主来咱们府里这么多日了,只我却还不曾单独拜访过您,故而今儿个挑个好天气,便想来与您说会子话。”   长宁县主待客有道,正要唤丫鬟为江氏母女添置茶具,阿瑜却起身,金丁香耳珰微微晃动,她笑嘻嘻道:“我去拿。”   长宁县主点点头,又嘱咐一句:“慢些走,别摔着了。”   赵媛见此,心中愈发不屑,苏宝瑜好歹还是个王府养大的小姐,怎么这么迫不及待给人当丫鬟使?   江氏觉得寻常,只是心里暗自估量着,只觉长宁县主也没外头传言的那样不近人情,今儿个见着她们面色还是很和善的,传言果然不能轻信。   不一会儿,阿瑜端着茶壶茶具来了,放在一边行云流水地泡了一壶茶,却听见那头赵媛道:“瑜妹妹,我从不知你泡茶泡得这样好,在姐妹们之间怎么都不露上两手?”反倒跑到县主跟前献媚。   阿瑜很烦赵媛,正想回话,手以外,便浇到手指上,雪白的皮肉顿时泛红了。   长宁县主一下起身,拉着她的手皱眉,对丫鬟道:“还不去找冷水帕子来,快!”   待冷水来了,长宁按着阿瑜的手浸润在水里,语声责备道:“你这三心二意的毛病是要改一改,手里做事,耳朵便不要多听。”   阿瑜乖乖道:“好。”   两人都没怎么搭理江氏母女,直到阿瑜手上好了,长宁县主才转身,没了方才那份惬意柔和,她的面色冷淡得很,颔首道:“两位不妨多坐一会儿,我先带阿瑜进去了。”   赵媛有些难以置信,于是微笑开口道:“县主,让我进去陪您说说话罢,想必阿瑜这几日也累了。从前她刚来王府的时候,也是这样陪着老太太的呢。”   她话音刚落,长宁县主便转头,面色漠然道:“姑娘,我这儿不是给你胡乱编排人的。请你向阿瑜道歉。”   赵媛把话说出口,心里也晓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被长宁县主这样一说,她又反倒觉得自己没错,尽管她娘江氏已然皱眉示意,然而她还是抿了抿嘴道:“县主,我说这样的话也是怕您被她哄骗了去。您要知道,这几个月老太太生病了,阿瑜可从没尽心侍候过的,我们王府向来重孝道,她又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故而我只怕您被她欺瞒了。”   阿瑜捂着手背垂眸倒是笑起来:“媛姐姐还是十年如一日管的宽。”   她拉了拉长宁县主的袖口道:“媛姐姐好歹长我这么几岁,我不想叫她难堪。”   赵媛:然而你这话说出口已经令我难堪了,你怎么这么心机!   长宁县主叹口气,冷冷看着江氏一眼,淡淡道:“有些事体,你们还是不要逾矩的好。好自为之。”   江氏一阵气急,却不敢说什么,只怕越说越错,故而只好低头一礼。   于是长宁县主牵着阿瑜的手走了,微风带来小姑娘清脆的声线,使得江氏的脸色更差了。   一回到屋里,江氏便铁青着脸道:“跪下!”   赵媛眼眶红了,梗着脖子道:“我不跪!凭什么你们都因为苏宝瑜责怪我?我是做错了甚,我不过是说了实话!”   江氏比谁都明白女儿的小心思,这哪儿是说实话,这根本就是当着县主的面编排人!死丫头还嘴硬!   于是她哼一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道:“你出嫁前,都不准离房了!至于亲事,也只能……”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小丫鬟急匆匆进来,轱辘一记跪下就要禀报事体。   江氏不悦道:“甚么事体要现在说?没见我在教训姐儿么?你是瞎了?”   那小丫鬟抖着声音道:“夫人,夫人出大事了!”   江氏皱眉,冷冷道:“快说!”   小丫鬟道:“京城……京城的隆平大长公主来了!全府的女眷都要去正门接驾,您、您快准备着罢!”   江氏吓得一下从榻上站起来,难以置信道:“真的?!”   小丫鬟苦着脸道:“是真的!那头几位太太都准备着了!”   一般公主驾临,都会提前许久只会下去,可是京城的这位又如何突然来了?   不过那可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姑姑,全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了,她想干嘛还用得着管这么多?   江氏顾不得想那么多,只好匆匆整理了衣裳,换上更得体的头面,便拽着赵媛见驾去了。 第49章   大长公主年事已高,两鬓雪白,发髻上只是簪了一支乌木缀玉簪,便再无坠饰。缁色刻丝灰鼠披风随风轻摆,她一身衣裳皆是黯色暗纹,叫人无端端的害怕又敬畏。   秦氏是府中媳妇里最年长的,故而从人群中站出来,对隆平大长公主行礼,恭敬道:“殿下远道而来,妾身等有失远迎。老王妃近来身子不适意,卧榻许久不见好,无法迎接公主凤驾,还请公主宽恕。”   大长公主的一张脸隐约能见年轻时的美貌与傲气,尽管跋涉千里,妆容却一丝不苟,她的声音沉而肃然,有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高贵:“无事,免礼罢。”   阿瑜随着长宁县主站在众人中央,有些发愣地抬头看着大长公主,却见那个尊贵的老妇人慢慢向她走来。   长宁县主见到数年不见的大长公主,不经红了眼眶,行礼道:“母亲。”   外人常言长宁县主只是宗亲,与程逡之乃是表兄妹关系,可长宁县主自小就被大长公主养在膝下,不是亲女,却胜似亲女,虽并无仪式,却一向是母女相称。   大长公主冲她点头,又看向阿瑜,却见小姑娘一身鹅黄描银枝刻丝褙子,杏眼娇润明媚,额头饱满雪白,眸似点漆唇色淡粉,面色却有些茫然害怕,拉着长宁的手像是想要往后缩。   阿瑜天性就有些怕生,更何况是见到大长公主这样尊贵不可亲近的贵人,尽管经过长宁县主的描述,她也晓得大长公主与自己的关系,但真的见着了,心里却忍不住害怕。   大长公主露出了这段旅途中的第一个笑容,像是坚冰溶化后,露出的微寒春水。   只看一眼,她便知道,这孩子是她最宝贵的财宝。   尊贵的公主殿下俯身,把面前退缩的小姑娘搂在怀里,手臂紧紧抱着阿瑜娇小的身子,像是得到了救赎的枯藤。   她合起的眼帘微微润湿,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威严,却带着轻微的颤抖:“本宫的孩子……本宫的乖孙女。”   她的儿子,离家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第一年,大长公主想,逡之到底年轻,他会赶在开春之前回来的。   第二年,大长公主有些微的愤怒,这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如何这般不懂事!   第三年,她有些慌神了。   逡之在外头朋友多,但亦无人知他行踪,她只怕逡之受苦受累,若是得病也没有御医来治,那该如何是好?于是她加紧催促,只想让儿子早点回家,她该骂该罚的一样不落,但她暗暗对着自己的心承认,从前是她不该逼他。   直到第五年,那个梅氏回来了,年轻的姑娘满面疲倦,带着程逡之的信物,只言他过得很好,但去了一个她也不知的地方,无论怎么盘问都并无结果,大长公主知道梅氏是真的不晓得。   于是她勃然大怒,下令大力彻查儿子行踪,却依然杳无音信,他仿佛没有存在于人间。   之后相隔十数年,她悔恨过,也茫然仓皇过,一年又一年,直到云鬓堆雪,身体日复一日难以为继,变得苍老而疲乏,她的愿望变得无比卑微。   她只求有生之年,能再见到逡之一面,再听他给娘念一首小儿诗,哄她开心。   可是逡之仍旧没有出现。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狠心,还是他……他出了甚么意外?   即便在心里想,恐慌也蔓延进心里。   于是她的愿望变作,若吾儿康健快活,即便天各一方,娘亦心安矣。   直到数月前,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养女长宁的书信,信中附上了衡阳王赵蔺亲笔所书的信件。   长宁请她静候佳音,毕竟衡阳王是异姓藩王,大长公主亲临恐有不妥,故而若事真,她便会把宝瑜带回京城,让他们一家团聚。   大长公主根本等不了这么久,她已经痛苦了大半辈子,早已不在意自己生死。   倘若儿子真的在数年前的某日,悄无声息的死去,那么她也就没了恐惧。她似乎没有多惊讶,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悬在头顶的宝剑也随之落下,把她的一切都斩断成麻木的碎块。   天家贵女,历经三朝帝王,她的日子严谨冷然,一切的一切只为皇朝的延续繁荣。   可是大半辈子过去了,离乡多年的儿子在她的心间愈发沉重,越来越沉,直到越过皇朝江山,重过天家颜面。   她就想,横竖少本宫一个不少,可本宫只有那个孩子了。   如果逡之真的留下了血脉,那么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带回身边,即便有诈,她也早就管不了这许多。   阿瑜茫然了好久,只是大长公主一直抱着她,叫她喘不过气,于是她缓缓回抱住大长公主,犹豫着轻轻拍拍她的背:“您……您不要难过。”   晚春里的微风略有萧瑟,大长公主抬起头,轻抚小姑娘细嫩的脸庞,把身上价值不菲的披风解下给她披上,声音慈和而温柔:“冷么,阿瑜?”   阿瑜摇摇头,拉了拉披风,却觉得周身又温暖很多,她忍不住对大长公主笑了笑,小梨涡娇娇的。   阿瑜的梨涡是程逡之和梅氏都没有的,这个特点顺着皇族的血脉流传下来,当今的圣人和大长公主都有这样的一对,只是他们都不爱笑,于是外人也便瞧不见了。   大长公主摸摸她乌黑的发髻,温柔道:“咱们先进去,进去再说好不好?”   阿瑜点点头,于是就被大长公主牵着手进门了。   余下的女眷按着品级有序地回府里,面上却带出程度不一的震惊。   赵婂有些踌躇,她根本没有想到苏宝瑜会是大长公主家的孩子,本来真以为她只是母亲年少时候犯傻留下的孩子,但她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种渊源。   最最可怕的是,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她自己就可能是母亲离开了阿瑜的父亲之后生的孩子。   听上去她真的快要被弄死了呢……   她身边的赵媛一张脸已经木掉了,她也不知自己该用甚么表情来面对这些事体。自己最看不起的苏宝瑜,其实是名门之后,家中更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更是长公主的亲孙女。   她心中尽是无法发泄的不甘,她觉得上天根本就不公平。有人身份高贵,受尽宠爱,貌美如花,最后将会扶摇直上,前途可期。   可是她自己与宝瑜相比,却顿时黯然失色,就连之前的得意和轻视,都成了可笑可悲到令她忍不住通通焚化掩埋的东西。   赵媛的面色惨白,走路摇摇晃晃的,偏偏江氏还不给好脸色,暗中掐着女儿的手臂让她快些回去,自己还有大把的账要给她清算!   赵媛呼吸急促,眼白一翻,软身倒了下去,四周一片惊呼声。   那头怎么样,阿瑜早就管不着了,她虽有些怕生,却也能察觉出大长公主对她慈和的疼惜,这样的感觉很奇怪,让她觉得心里酸酸的,不知所措,但又很暖和。   她指着路边的一株小树,小声道:“这是我和娢姐姐一道种下的,她说树木有灵,种树种德,种德养心。”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道:“我听不懂她说甚么,只知道种树很有意思。”   她说着有些小心地看了看大长公主,却见老人家也含笑看她,语声淡而悠远:“德心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区区种树便能成就的。还是要靠多看,多念,多做事,心里便会越来越明晰,如此便愈发谦卑有德性。”   阿瑜有些不太懂,还是向她微笑起来。   大长公主知道,这孩子大约听过长宁与她叙事,却如何也不能勉强她一夕之间接受这么多往事和亲人,故而疏远也是应该。   她有些自责,这样年幼的小姑娘,甚么都只懂两三分也很正常,是自己又错了,才拿当年和儿子说话的语气来面对孙女。   大长公主现下只觉得,她实在不求孙女儿能成甚么才女,也不求她名声远播。她只求在自己有生之年,能把这孩子的后半生都安排妥当,在适度的范围里纵容她一些,自己才能心安。   阿瑜却突然问道:“是……是蔺叔叔告诉您,我在这里的吗?也是他告诉您那些的吗?”   大长公主牵着她进屋,打量一眼这间屋子,却见里头布置的间雅整洁,于是道:“可以这般说。”   这位老妇人又小心翼翼地看着阿瑜道:“你往后叫我祖母,好不好?”   阿瑜点点头,她对大长公主有种天然的亲近,可还是扯了扯她的袖管,也小心翼翼地问道:“蔺叔叔他是怎么说的?他、他是不是让您带我走了?”   大长公主心中一叹,到底这孩子是赵蔺带大的,心中依恋亦很寻常,于是反问道:“阿瑜呢,你想不想走?”   阿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脚尖,茫茫然说道:“不想的,因为我是要嫁给蔺叔叔的。”   大长公主:…… 第50章   说真的,大长公主是不想让自家宝贝孙女儿嫁给赵蔺的。在她看来,这衡阳地处偏僻,时不时还会为外寇所扰,衡阳王的性子又是这般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透,年纪又比小孙女大了那么多。   怎么看都不是个良配。   以大长公主的眼光,阿瑜要嫁的人必然出身名门,知情趣,不求能文能武求上进,毕竟那样的男人心大了,根本不好掌控。就要那种懂事会疼人,自己家底过硬,又在大事上清醒聪明的男人。   然而阿瑜就是不喜欢,这孩子一提起赵蔺眼里都开始冒星星,一边半红着脸,一边甜得要命。   大长公主心里头就叹息一声,这种男人,若是真心疼爱阿瑜也就罢了,那阿瑜的一辈子也就有保证。但若是有心利用阿瑜,那阿瑜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可阿瑜到底是逡哥儿的种,真的叫她不准嫁,要听话,那大长公主真的担忧又会出甚么事体。   程逡之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很大,不啻于间接毁掉了她这个母亲的半辈子,但她心中清醒地懂得,自己也怪不了儿子甚么,不是她身为长辈一意孤行,逼迫儿子良多,他们母子根本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故而这样的错处,她是再也不能犯了,即便他赵蔺不爱阿瑜,那她也要逼着他爱阿瑜,不仅要爱阿瑜,他还得爱进骨子里。   当然,阿瑜是不知道自家祖母的想头的。她这样的小囡,看似孤立无援,但一路过来,回头才发现,给她兜事体擦屁股的人还不止一两个,从头到现在顺遂的日子占了大部分。   所以她虽然有时处事任性,脾气又有些倔强,本意里还是很柔和懂事的。她觉得罢,蔺叔叔肯定有点喜欢她的,但若蔺叔叔真的不喜欢她,其实阿瑜也甚么都不会做,顶多就是难过一下,再爬起来继续走,又能有甚么大不了的?   大长公主这种“我心悦你,故而你必须心悦我,不仅要心悦我,你还得爱我爱进骨子里,一有二心回头就狠狠弄死你不带商量”,的心态,她是真的完全不理解,甚至并不觉得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可惜真的有这种女人,这还是她的亲祖母,把她视如珍宝的皇朝大长公主。   于是这事情就大了来去了。   大长公主打心底里看不上赵蔺,觉得他出身虽高,但隐隐站在朝廷对立面,而且还帮着儿子隐瞒她这么多年,回头又拐走了她孙女,到头来人都见不着,这份心机叫她恨得牙痒痒偏偏甚么都做不了。   她都能想象若是阿瑜嫁给赵蔺会发生甚么,给人吃得死死的呗!   她心里头盘算几下,也就想好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不急着回京城了,就算是京城城墙倒了,还是自家侄子驾崩了,横竖都不如阿瑜重要,去他的京城。   她就是要留下来瞧瞧,赵蔺此人到底怎样。不止是对阿瑜怎样,还有各方面。   于是大长公主就这样,在衡阳王府里住下了。   阿瑜不晓得她祖母的想法是什么,也不晓得祖母到底有什么打算,就知道祖母日子过得十分悠闲,养养花吃茶喝酒,时不时的开一两桌宴,请一群贵妇人来聊聊天。   她觉得有些懵,前些日子祖母话中的意思,仿佛还是要把她带走的,可是现下却仿佛要在衡阳王府扎根了,她自个儿也是摸不清祖母的本意了。   随着隆平大长公主的到来,老王妃的身子彻底弱了下来,几乎不能着风,院子里四处都弥漫着药味。   阿瑜还是想照顾老王妃的,虽说她之前想把自己嫁给赵苍,但好歹老王妃也看顾了她这么久,她还是有些感念这个老太太的。   然而她想照顾,老王妃不想啊!   长宁县主也就算了,然而大长公主是真不好糊弄。况且既然长宁县主知道些甚么,那就代表大长公主心里也明白,那老王妃就更不想碰上这位公主了。   可若是阿瑜颠颠跑去照料她,本意是好的,但老王妃的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然而这头大长公主也没什么动静,仿佛真的无视了老王妃的存在一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她。   当然,大长公主心里头不可能完全没想法。   阿瑜:“祖母,我想去照顾老王妃一段日子,到底她照料我这许久,这下她病了,我亦是想尽尽心的。”   大长公主吃着茶,轻笑道:“去罢,你这孩子……”说罢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阿瑜笑眯眯,拉着她祖母亲一口,才颠颠走了。   阿瑜一走,大长公主的面色瞬间就黑了:老王妃是么?胆子可真肥啊,先头要我乖宝嫁你小儿子,现下又要叫本宫的乖孙女给你侍疾,过两日找机会弄死丫的。   于是婢女们心惊胆战地,看着大长公主优雅地勾唇,老太太一双锐利的眼里隐隐涌动着黯色。   然而没过多久,阿瑜就回来了,瞧着倒是没什么疲倦的,只是叹气道:“老太太说了,不用我去侍疾的,那头有文家姐儿在就够了,还让我回来多养养身子,莫要被过了病气。”   大长公主心里稍稍满意,这老王妃还是有点觉悟的。   于是老太太微笑起来,把小孙女儿招来身边,摸摸她的额头道,和蔼道:“也是这理儿。你看这老太太身边有人侍候了,人手有足够,再多你一个也不多。明儿个祖母叫大夫来给你把脉,瞧瞧最近一阵子身子怎样了,咱们把身子养好咯。”   阿瑜连忙摇摇头道:“不用了罢?蔺叔叔给我开的方子我一向吃着,身子也日渐好起来了,就不想看那么多大夫了。”更何况您三日前刚叫人给我请了脉啊!   大长公主听这孩子三句不离赵蔺,心里头也叹息,纵容道:“好了好了,咱们先不瞧了,不过等过一阵子,还是要日常叫人来请脉的。这衡阳王这么些时日不在府里,你若日日指着他,倒不如养个有用的大夫,乖囡说是也不是?”   阿瑜看着大长公主,眨眨眼道:“祖母说的是……可是蔺叔叔只要在府里,还是会定期给我查脉的。”   大长公主:她觉得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阿瑜本以为,她和大长公主相处起来定然有些费力。就像赵媛和老太太,赵婂和二老太太,或是赵娢和三老太太,横竖她们都极恪守礼仪,外人瞧着只觉得没几分人情味,故而阿瑜总想着,即便是亲祖孙,想必和从前她在老太太那头的时候也差不多罢?   然而大长公主待阿瑜是丝毫没有架子,即便她身份尊贵,但对待这个小孙女儿却像个民间老太太,甚么心事都能与她讲,而她也听得十分认真。   阿瑜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除了爹爹以外的人,也能给她这样温暖平淡的感觉。   随着阿瑜和大长公主祖孙俩的感情日益深厚,赵蔺也从边境回府了。   王上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来家中做客的大长公主。 第51章   现下已是夏日里头,外头的三伏天蒸得人直冒汗。大长公主住的地儿横梁很高,屋里阴头很足,又隔着帘子放了座冰山,故而坐在里头倒是一点儿也不热。   阿瑜正给大长公主念诗呢,边念边感叹一下,他爹年少时作的诗叫人传颂这么久,实在不是没道理的事。   一件简单的事,被他写得对仗工整,句句押韵,寥寥几句便有鲜活的情景浮现出来,还朗朗上口,即便是刚学写字的小孩听几遍也会了。   她小时候也学这些,不过爹爹从没说过是他作的,她一学就会,眼睛亮晶晶的,爹爹只是抚抚她额前黑发,笑而不语。   小孙女的声音清脆娇柔,时不时抬头看祖母,眼睛眨巴眨巴的,叫大长公主忍不住笑。   这些诗句她这些年,读过很多遍,每一首诗都有逡之儿时的一段故事。但现在,她再念起每一首诗,却有了新的故事。   阿瑜正念着,外头丫鬟送了冰碗来,阿瑜顿时笑眯眯地看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有些无奈道:“只准用一点。”   阿瑜天生身子弱,这冰碗底下放足了碎冰块儿,上头的那些河鲜水果大多是寒性的,这么一大碗下去,阿瑜这身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然而虽然大长公主只准她用一点,那也比蔺叔叔好太多了!   毕竟蔺叔叔是一丁点儿也不准她用的,明令严禁小厨房给她上这种东西,所有三餐点心吃食都是按照食谱来的,半分也不出错。   即便蔺叔叔走了,横竖她吃不成的还是吃不成了,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直到亲祖母上门,大长公主是不知道阿瑜往年生病时的样子,只晓得她以前身子弱,现下调养的已然算是较为康健了,也不曾生甚么病,再加上阿瑜缠着她要吃的,眼见着哈喇子都要流出来,小模样馋得不行了,大长公主才准她用这么一点儿。   她甚至暗暗怀疑赵蔺虐待她家宝贝孙女儿。阿瑜乖巧懂事得很,即便是偶尔闹点小脾气,那定然也十分可爱,所以能叫她这么缠人的,定然是几位渴望,但从来没怎么吃过的东西了。身为亲祖母,大长公主觉得自家孩子值得最好的优待!   不过是个冰碗而已,吃一下有什么啦!   然后就尴尬了。   因为正在阿瑜埋头苦吃,大长公主面色慈祥地看着小孙女儿的时候,赵蔺来了……   丫鬟在大长公主耳边耳语一番,于是老太太便淡淡道:“请他进来罢。”   她继续瞧了眼小孙女,心中暗暗叹息,怎么就这么惹人爱呢!   赵蔺一身白衣,身材高大修长,眉目冷淡克制,见了大长公主简单行了一个晚辈礼。论爵位,大长公主比一般的王侯都要高,然而赵蔺是拥兵的藩王,其实他们的身份也差不多。   赵蔺在大长公主面前以晚辈自居,那就很微妙了。   于是大长公主微笑道:“不必行礼,以衡阳王的身份,本宫实在受不起。”   之前在一旁埋头吃冰碗的阿瑜立马:“……”   她努力用手遮住冰碗,并且最好蔺叔叔没看见她,那就非常棒了。   然而并没有用,赵蔺刚进来就看见她了,吃得嘴巴通通红,满脸都是小幸福,然后抬眼看见他就吓得面色都严肃了,默默捂住面前的冰碗,一脸你没看到我真没吃的表情。   赵蔺:“……”   他轻挑眉,淡淡道:“已经看到了。”   阿瑜有些失落地松开手,露出吃了大半的冰碗。   大长公主有些不乐意了,她自家的小孙女,爱给她投喂甚么就是甚么,如何容一个外人指指点点?   于是大长公主也淡淡道:“乖囡,用膳就用膳,眼神儿不要到处看。”   阿瑜不敢吃了,把碗轻轻一推,露出一对小梨涡,笑眯眯道:“祖母啊,我不吃啦,已经吃饱了。”   大长公主叹息道:“好了,让明珠带你去院子里溜达两下,外头热着,你走两步便回来。”   阿瑜道:“好。”然后她路过赵蔺身边,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待阿瑜走后,大长公主才看着赵蔺道:“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正常,只若是太过了,反倒不利于她了。”   赵蔺颔首,平缓道:“是。只算着日子,她快要来葵水了,吃不得这些。”   大长公主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才微笑点头道:“是么,那是本宫没注意。下趟定要看好她。”   赵蔺隐约一笑,棕黑色的眸子很淡泊:“好。”   大长公主和赵蔺都不是会瞎客套的人,该进入正题就进了,也没谈些甚么题外话。   大长公主手执纨扇,眼眸锐利,语气淡漠道:“衡阳王准备拿我这个小孙女如何?听你这语气,是同意把她交还给本宫了?”   赵蔺反问道:“大长公主,凭什么这样认为?”   大长公主冷声道:“怎么,阿瑜身上流着镇国公府的血脉,难道你还想把她留在衡阳,当一辈子人质么?”   大长公主喜欢从利益角度看人,在她瞧来,赵蔺这种人即便有情,也是年少时的事情了。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政客,更是个雄心壮志的藩王,故而把男女情爱夹诸他的身上,实在有些蠢钝。   赵蔺声线优雅,也同样冷淡道:“大长公主此言差矣。”   “若赵蔺要人质,您比阿瑜更加有价值。本王何必舍近求远?”   大长公主冷笑:“本宫岂是你能利用的?若你利用阿瑜要挟本宫,暗地里为你做事,那么你所得的利益和名声,要比直接以本宫为质要大得多!”   赵蔺只是犀利道:“您是关心则乱。”   大长公主有些哑然。   的确,她所说的情况存在,但那是因为她是阿瑜的祖母。可她没来衡阳之前,任何人都不会觉得隆平大长公主会因为一个小孙女,便为人所操控。   平心而论,赵蔺怎么会把大局系在这样虚无缥缈的感情上?这种做法不仅仅得不到保障,而且有可能出乱子,危及自身。但因为她是阿瑜的亲祖母,她把这孩子瞧得比命都重要,所以才会这样想。   她略微松懈下来,语声还是威严凌厉:“本宫听阿瑜说,你们俩有婚约?是也不是?”   赵蔺道:“是。”   大长公主道:“你有甚么打算?”   赵蔺淡道:“娶她。”   大长公主反笑道:“若你不乐意,你何必娶她?若我的孙女愿意,京城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会跪着求娶,她即便想当未来的皇后,那本宫也由着她!你却只是个异姓藩王,与朝廷对立着,你要本宫怎么把孙女嫁给你?”   赵蔺道:“无论将来如何,她只能是本王的妻子,大长公主想把她嫁给旁人,大可试试。”   大长公主震怒道:“大胆!竟敢威胁本宫?”   赵蔺冷冷道:“您现所踏乃是本王封地,您以为若不是阿瑜,你的威信和权利还剩几分?”   大长公主虽知,衡阳王拥兵自重,已然成定局,但他定然不敢真正说出口。   可是赵蔺竟然就这样说出了自己的意图,丝毫不掩饰。   她张口结舌,早已说不出话来,半晌缓缓道:“你这样说出来,就不怕本宫出手?”   即便身处衡阳,但不代表大长公主就此手无缚鸡之力了,虽身处劣势,但她若拼死一搏,赵蔺定有损失。   赵蔺有些失笑,语气温和,彬彬有礼道:“您大可试试看。”   大长公主呼吸急促,漠然道:“你想怎么样?”   赵蔺起身,背着光,淡静道:“请您带她回京城。”   大长公主:“……”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才又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赵蔺回身,直视老太太威严锐利的眼睛,道:“您把她带回去,等我娶她。”   大长公主身子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蔺,缓缓起身道:“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赵蔺这样的藩王若来京城,只有两种可能,一则,他自愿削藩,面圣以示恭敬,二则,他谋反成功,登基称帝。   大长公主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第一种不可能。   那便只剩下第二条。   可她意外地并没有多少怒气,只是镇定反问道:“若你失败了呢?”   赵蔺微笑起来,淡淡道:“那就请您为她另觅良婿。”   老太太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她真没想到,赵蔺还能是个痴情种子,她想了千万种可能,和阴谋诡计,但从没想过赵蔺会这样说。   她不得不承认,衡阳王赵蔺此人,对于人心把握得极精准。   他算准了她现在的心情,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已经厌倦了某些事情,又最终寻觅到了余生最重要的宝藏。   所以,他才会这样开口,把她的底线全部纳入囊中,连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她缓缓笑起来:“你这段日子,是故意没有在府里的罢?”   她先前不知,可现下却明白过来。赵蔺不在府里,但他的眼睛永远都在,他会出现,就说明他已然判定了她此时的心态。   赵蔺没有否认。   大长公主终于叹口气,缓和过来,轻声道:“罢了。本宫这一辈子,也太累了。”   赵蔺与大长公主没什么好说的,待他走后,大长公主缓步行至窗前,轻闭双眼,自语道:“造化弄人啊……”   她年少时以为,自己是皇朝里的凤凰鸟,嫁给镇国公也好,逼迫儿子入朝报效朝廷也罢,那都是她应该做的事。   直到儿子离去多年,她渐渐清醒地看见天下苍生本来的模样。   她清楚的明白,皇朝最辉煌的时候早已过去,百姓像是一汪含着怨气的水,终将会把巨石滴穿。而天下早就不是她年少时父皇在位时的模样,她这个迟暮的老人,已经无法挽回任何,就算不是赵蔺,早晚也会是其他人。   她现在只是个最最平凡的老人,只想在自己真正死去之前,见到她珍之若宝的孩子,得享应有的幸福。   她甚么也不会做,更不会出手相助,但她可以给赵蔺一个诺言。   若他成就大业,那她会把自己的珍宝,拱手交给他。   让他替代自己把宝藏妥帖安放。 第52章   蔺叔叔回来了。   这件事对于阿瑜是意外之喜,她原以为赵蔺至少还要再过些时日才回来呢,不成想他回来得尚不算慢。   可是赵蔺回来了,却并没有特意寻她说些甚么,只是送了些特产吃食给她,一板一眼的十分叫人难过了。   不过阿瑜其实也习惯了,蔺叔叔并不是一个多热络的人,大多数时候可以说是十分疏离冷淡。她从前听闻,蔺叔叔年少时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光是友人知己便有一大群。   她就托腮难过起来,自己年纪还是太小了,若是与他同龄,那大约还能见识到蔺叔叔少年时的风采。而不是现下对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即便想粘着他撒娇都会有些害怕。   然而她没能难过太久,立马就变得害怕起来。   因为她来月事了。   阿瑜疼得厉害,一阵一阵的,面色苍白地只能躺在床上,神色倦倦的不吱声。她这么一下可把大长公主给吓坏了,就这么小一个姑娘,身子娇成这样,她可真再不敢给她乱吃东西了。   大长公主亲自端着药哄她道:“乖囡啊,把药吃了,等会子再叫她们给你上几块儿蜜饯甜甜嘴儿。”   但她也十分乖巧,大长公主给甚么就吃甚么。   从前她还年幼的时候,得了病,程逡之是急得不成,叫大夫给她开了药方子,好说歹说一通道理讲完了,自家乖女儿也给绕晕了,他总是得哄个许久,阿瑜才慢吞吞把药喝完。   她大一些了,又生病。那时候爹爹已经不在了,于是就换赵蔺看着她吃药。程逡之宠女儿,吃个药也要哄半天,把小祖宗娇惯得不成样子了。   换成赵蔺就完结了。阿瑜不肯喝,赵蔺才不惯着她,药碗放在那儿,管她又哭又撒娇,面无表情回身批折子。丫鬟们得了王上的命令,也不敢上前哄,阿瑜哭累了睡一觉,醒来想着,那他总该妥协了罢?   不成想,醒过来还是那个场景,都不带变的,这药比睡前还要热乎,一股热腾腾的苦味只叫她害怕得不成。   然而赵蔺不理她,阿瑜纠结半天,只好小媳妇一样儿,委委屈屈把药吃了。这时赵蔺总算肯理她了,给她端了三两颗蜜饯来,让她吃。   阿瑜也是有骨气的,您逼着我吃药,如今想拿这么点蜜饯收养我,根本没门嘛!于是她不吃,然而赵蔺仿佛也不在意,只到了下趟吃药,却换上了她最爱吃的点心,害得阿瑜都不舍得浪费。   于是这头阿瑜吃完了药,一双杏眼便亮晶晶的盯着老太太。   大长公主心里软成一团了,连忙吩咐下去,叫丫鬟上一碟子八宝蜜饯来。   阿瑜扯着她的袖口软软道:“想吃蜜糖酥,还要吃如意糕,还有糖蒸酥酪雪花酥梳儿印!”   大长公主扶额:“……”   她不懂医,但也晓得吃清淡点总没错,这么多糕点吃下去,也不知对身子有没有妨碍,不由哄道:“乖孩子,待你月事好了,祖母再给你每样拿一盒来好不好?祖母把靖奕斋都买下来给你,好不好?”   阿瑜扁扁嘴,撒娇道:“不要!蔺叔叔都给我吃的!”   大长公主就想,怎么到处都是赵蔺,就他事儿最多!怎么把孩子惯成这样的!   于是她无奈道:“好好好,待祖母问过大夫,再把你能吃的糕点都给你拿来,好不好?”   阿瑜满意了,拿软乎乎的面颊蹭蹭祖母的手道:“祖母最好啦!”   大长公主顿时心都要化了,摸摸她细软的额发内里一片柔和。   吃着大长公主的糕点,阿瑜心满意足,都不那么想蔺叔叔了。   到了第二日,阿瑜的身子好许多了,不似第一日那样疼得厉害,只长公主仍旧不准她下床,只怕她又着了凉,到底这时候的身子是最虚弱的,一丁点小风寒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于是到了夜里,阿瑜掐着点,想着这时候长公主也该已经睡了,便道:“给我换身简单的衣裳,我想去院子了走两步。”   这两日她闷在屋里实在不大好受,这跟坐月子又有什么不一样?现下她都这样了,等将来坐月子岂不更惨?然而想到坐月子,阿瑜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她没法想象自己和蔺叔叔的孩子会是甚么样子的。   明月当空,她悄悄在院子里溜达,呼吸着清浅湿润的空气,心情都舒畅了好多。   她顺脚便要溜达出门,佩玉立马道:“姐儿啊,现下都这么夜了,您再出门是否不太好?”   阿瑜哼道:“这有甚么不好的呀?在府里能有什么事体。”   佩玉苦着脸道:“不然咱们同公主说一声儿罢?万一她老人家发现您不在屋里,那不得气坏了?”   阿瑜道:“无事,我算好时间了,祖母现下应当已经睡下了。”   佩玉无语。其实她知道,姐儿这是要往重华洲上溜达,这么点小心思遮掩了一整天,其实还挺难为人的。然而大长公主很明显不太喜欢王上啊,若是姐儿还往那儿凑,万一大长公主火起来棒打鸳鸯怎么办?   然而阿瑜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只是笑眯眯道:“不会的啦,祖母一向依着我。”   佩玉:“……”您是不是把事体想的太简单了些!   夏日的夜里,其实不算冷,阿瑜走一段路更多的还是累。她的身子有些弱,更何况现下来了月事,多走些路就头昏。   前头便是重华洲上的拱桥了,她在想不知蔺叔叔现下怎么样了,有没有在挑灯做事,还是在吃茶听风。又想想,她都这么久没见他了,他竟还这般悠闲,也是十分让人气愤了。   头顶忽然就湿润了起来,接着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阿瑜有些尴尬,她出门没带伞,身边就只有两个贴身婢女,她们也没带伞。   这两日天气干燥,其实并没有下过雨,倒是不成想,她一出门就下雨。   她认真觉得自己该去佛前拜拜了。   佩玉脱了外衣给她罩着,又劝道:“姐儿,咱们现下立马归去罢?您还能喝点热姜汤睡一觉。”   阿瑜正要说话,却见桥的那头走来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衣男人。   那人执着油纸伞,手指修长而直接分明,她个子不高,一眼便见到了男人的脸,还是那样冷淡自持的样子。   小姑娘连忙道:“蔺叔叔!”   赵蔺心里多了两分无奈,长腿三两步上前,一下儿把她笼在伞下,又示意两个婢女进屋躲雨。   阿瑜的头发本就细软,刚刚进了雨丝,一头乌发便湿了一半,可是她现下管不着这些,抬头看蔺叔叔的冷淡的侧脸,她心里就痒痒着。   可偏偏他甚么也不说。   阿瑜走了两步,就觉得走不动了,声音软软的非常不懂事:“蔺叔叔,我走不动路了,咱们走慢点呗。”   于是赵蔺垂眸看她一眼,不执伞的那只手轻拍小姑娘的肩。阿瑜不解地看他,却见男人伞交给她,淡淡道:“撑着。”   然后雨丝把他青色的衣衫染深,他弯腰,轻轻松松把她打横抱在臂弯里,小姑娘的身子又软又轻,一点儿重量也没有。   阿瑜吓得一只手环住他的肩,闻见了淡淡的雪松味,一边脸红一边认真给他打伞,脑袋埋在他修长的脖颈间,一点也不敢正眼看他,原先想说的话全给忘了。 第53章   赵蔺虽然不曾说话,但是阿瑜清楚的感知到,他对自己起码是有些不同的。   雨水顺着伞面滴落,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仿佛蔺叔叔抱着她在伞下,便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红着脸,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赵蔺并不曾回应,阿瑜有些失落地趴着,心中空落落的。   待到了院子里,赵蔺示意她坐好,又帮她把头上的钗环卸下,拿了巾子,盖在她的黑发上大手轻轻揉搓。   待给她把头发擦干了,把巾子随手一放,却见小姑娘抬头,露出一对泛红的杏眼。   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垂眸道:“蔺叔叔,你都不回答我。”   阿瑜的皮肤很白,眼睛圆润明亮,唇色因为身体不好,故而很淡,声音又软又脆,就像含了半颗蜜糖。当她难过的时候,眼尾红红的,声音打着颤,总叫人忍不住怜惜。   赵蔺没有太多怜惜的情绪,手指的力道却极其温柔,他轻轻抚摸小姑娘的脸颊,语声温和:“阿瑜,你想要什么样的回应?”   阿瑜看着他,眨了眨眼道:“我想知道,您又是如何想的。”   他垂眸看她,小姑娘的眼睛既单纯又天真,让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吻在她的唇边。   男人低沉道:“这样,够不够?嗯?”   阿瑜感受到唇边柔软的触感,忍不住睁大眼看他。赵蔺轻笑一声,淡色的唇完整的碰到了她的,一触即分,却已使她的面颊都烧红了。   阿瑜揪着他的衣角,半天说不出话,回过神来才轻轻问道:“那您是不是也喜欢我呀?我不懂。”   赵蔺嗯一声,反笑道:“若我不心悦你,为何又会吻你?”   阿瑜太害羞了,连看着他都胆怯,只是捧着脸道:“我……我不知道啊,话本子里的书生也亲别人,可他只喜欢小姐一个人啊。”   赵蔺挑眉,淡淡道:“与你说了多少遍,话本子不要多看。”   阿瑜觉得他很烦的,马上切回正题,不依不饶站起来粘着他:“那您说嘛,您不说我怎么知道嘛?”   赵蔺于是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惹得阿瑜羞得一下扑进他的怀里,而他只是带着笑回抱住她。   月影重重,外头的雨还没停。   阿瑜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闲得无聊随便出门,却这样简单的就和蔺叔叔定情了。这让她非常没有真实感,只觉得自己还活在梦里。   可是身体的疼痛也让她清醒过来,这根本不是梦……   她来葵水之前瞎吃东西被蔺叔叔发现后还不夹紧尾巴做人现下还来缠着他接着她就很自然的肚子疼了!   于是小姑娘的面色一下就苍白了,但却咬着唇瓣不肯说。   赵蔺到底是个男人,不可能事事都往姑娘家的私事上想,然而他不仅是个男人,他还养了阿瑜那么几年。   他太了解这个孩子了。出了甚么事体若是要被他责怪了,她就宁愿吞进肚子里去,也不肯告诉他。   于是他牵过小未婚妻的手,给她简略把脉之后,面色便有些不好看。   阿瑜吓得赶紧转身,捂着耳朵道:“您不许说!您都不晓得自己有多烦人!我吃那冰碗之前也不晓得自己要来……来那个了!况且,况且我现下若不出来寻您,可能到长大及笄了,都不晓得您也心悦我呢!说到底都怪您呐,一出门就那么久,您不回来我都不记得您长什么样了!”   赵蔺被她这一通恶人先告状弄得没脾气,抓到了重点,于是轻描淡写道:“我很烦人?”   阿瑜一下脸又红了,捂着脑袋道:“我……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您寻常也太刻板了些,我都要嫁给您了,您还把我当个小孩看!”   赵蔺叹气,单手把她掰正回来,看着她严肃低沉道:“阿瑜,我从不想把你当小孩看。可你看你做的事,哪件像个成熟的大姑娘该做的?”   阿瑜有些委屈,捏着他的手臂掐一掐,又发觉实在太硬,根本掐不动。她有些丧气地瞧着他,就想只可怜的小猫,轻轻道:“我、我……您也说我年纪有点儿小,很多事体我是真的不懂嘛,您就顾着黑脸训我,都不像祖母那样哄我!”   赵蔺身为一个大男人,又是一方藩王,叫他整日把未婚妻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实在有些难为人。最重要的是,他本身就不是温柔可亲的性子,这些阿瑜都知道,但她就是觉得有时候蔺叔叔待她太严格了。   赵蔺在她额头上一吻,语声格外温柔,他哄道:“我知道了,往后会对你温柔些,好不好?”   阿瑜:“……”她觉得自己算的料得不准。   于是她抬头瞧他,掐着男人的手臂问道:“听人说,您年少的时候还很温柔的,您要是能拿当年一多半的温柔待我,那我会比现在更听话!”   赵蔺很少纵容她,但今日情况特殊,也没人刚定情就把小未婚妻拎起来罚抄的,于是他淡淡道:“听人说,阿瑜小时候比现在可爱许多,若是你有小时候那般可爱,说不准我会温柔许多。”   阿瑜:“……”   她立马噘嘴不乐,还要掉金豆子,颤着嗓音道:“您怎么这样啊!就不能随便说两句啊,一定要刺我两句才开心么!”   赵蔺逗够了,才温柔把她抱在怀里,嗓音低沉优雅:“阿瑜,没有人能回到年少时候。但我保证,现下我能给予的温柔,全都给你,好不好?”   阿瑜红着脸亲亲他的下巴,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撒娇道:“那您保证!”   赵蔺低低笑起来,轻声对她道:“好。”   阿瑜黏在蔺叔叔怀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也不说话,只是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从前的事体,过了好半晌,她才犹犹豫豫地抬起头看他,一脸无辜道:“蔺叔叔,我仿佛忘记换月事带了。”   赵蔺:“……”   于是当阿瑜整理好衣裳,来到前头花厅,嗯,她看到好整以暇坐在那头的大长公主。   她顿时觉得非常丢人。   大长公主面色严肃地在与赵蔺说着甚么,阿瑜走进些,只听见:“……阿瑜年纪小,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阿瑜:“……?”   她立马上前拉住大长公主,红着脸道:“祖母!蔺叔叔没有对我动手动脚的,都是我自己跑来重华洲的呀!”   大长公主顿时无语了,自家小孙女胳膊肘永远往外拐,这个毛病得治!   然而阿瑜又黏着她撒娇道:“我好想祖母啊,就出去这么一下就想您了,特别特别后悔,我怎么这么不懂事呀!”   大长公主:“……”   她是真的无奈了,养了这么个小东西,骂又不舍得,规矩也不敢立,夜里外头下雨把她给惊醒了,只怕阿瑜一个人睡着难过害怕,故而叫丫鬟撑着伞便去了阿瑜那屋,却见里头只剩下几个被吓呆的丫鬟,小姑娘人都没影了。   她当时简直快被吓得失了魂,赶紧叫人去找,才发现阿瑜去了重华洲上。   至此,她对赵蔺的印象从深不可测,变成了阴险狡诈。   才回来这么两天,就又把她的小孙女拐走了,年纪又不算小了,老牛吃嫩草也得矜持点罢!阿瑜情窦初开的年纪,没能和什么正经的翩翩少年郎脸红羞涩来一回,倒是一早儿给他叼回窝里了!   然而小孙女还不争气啊!   一来就给赵蔺讲话,又粘着她小嘴特别甜,叫她又忍不住心软。可见这人年纪老了就容易心软啊,要放年轻时候,她弄不死赵蔺这臭小子!她父皇还是草根的时候,她可横了,现在这养尊处优的愈发没了当年的气势!   于是大长公主也不再把阿瑜带回去了,毕竟都这么夜了,她也不舍得叫小姑娘再多走路,于是指点着赵蔺给她们间屋子,祖孙俩先将就着住一宿罢。   等第二日清晨,阿瑜醒来与祖母一道用膳了,才发觉这膳食皆是比着最清淡的来,可以说是非常养生,又特别令她难过暴躁了。   然而大长公主却难得夸了赵蔺两句:“旁的倒也罢了,这豆腐皮包子做的是真不错,味道又清淡着,嗯,不错。”   阿瑜却转头问道:“王上去哪儿了?”   侍候的大丫鬟笑着答道:“王上一早便去了老太太那头。”   阿瑜哦一声,心道想必有甚么重要的事体要说,那她还是不要多叨扰了罢。   这头老太太的正院里,文思思正端着水盆出来,准备交给丫鬟倒掉,却见着一个白衣男人,身材高大而修长,眉目冷淡得很,却显得格外漠然尊贵。   她的手一软,连忙把盆子交出去,对男人一礼,柔柔道:“王上。”   她见男人并无表示,忍不住上前娇柔道:“您是来瞧老太太的吗?她才将将起来,您不若先用些可口的膳食罢,这些都是思思给老太太定的膳谱,用了对身子也好呢……” 第54章   阿瑜跟大长公主回了院子,令她意外的是,祖母倒是并未如何责怪她,只是耐心与她讲了些道理。   阿瑜也明白,祖母其实是怕她不能保护好自己罢,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小闺女,而祖母与蔺叔叔之前,有一道天然的立场隔阂,即便没有她,祖母还是会防备蔺叔叔的。   阿瑜便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问祖母道:“我知道,蔺叔叔是藩王,您是大长公主,您或许并不喜欢他,对吗?”   阿瑜虽然不懂时政,但她其实也明白,蔺叔叔的存在对于朝廷绝对不是甚么乐事,自古藩王不是自立为王,便是没有好下场。   大长公主看着小孙女担忧的面容,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她自己暗暗发誓,定然要让这个孩子一生无忧,往后都过得富足且快活。   可是她就连最基本的事体都不能保证,她叫阿瑜心里惶恐了。   大长公主摸摸小姑娘的碎发,温和地笑了起来,轻轻道:“不会的,祖母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只要是咱们阿瑜喜欢的,祖母就喜欢。”   阿瑜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她笑眯眯地伸手给大长公主拉勾勾,撒娇道:“那咱们拉勾勾,祖母可不准讨厌他。”   大长公主纵容地笑,伸手给她拉了个勾。   阿瑜又牵着祖母的手,小脸严肃道:“祖母,我也会去和蔺叔叔说,叫他不准不喜欢您的!”   大长公主失笑,拍拍她的脑袋道:“说的甚么话,你蔺叔叔怎会对长辈心存不满?”   阿瑜仰头瞧着自家祖母,声音软软的:“那就让他更喜欢您,更尊敬您!”   大长公主跟着微笑,心里头却叹息一声。赵蔺当然不会厌恶她,他只是会清理掉所有挡路的人罢了,他们这些王公贵族之于他,不过只是最寻常的绊脚石。   阿瑜察觉出祖母心里并不是那样开心,她觉得有些难过,拉着老太太的手轻轻道:“您放心罢,他是绝对绝对,会善待您的。”   这头赵蔺也见着了老王妃。   老王妃靠在病榻上,面无血色,轻轻咳嗽起来。   她见了赵蔺,不过只是眼神淡淡的,并无多少许久不见儿子的激动。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令赵蔺眉头微皱。   老王妃冷冷道:“蔺哥儿,总算是回来了?”   赵蔺嗯一声,长身玉立,淡淡道:“是。”   老王妃呵呵笑出声,声音透着股疲倦:“我的好儿子!你瞧瞧你娘我,现下都病成什么样了?”   赵蔺道:“那就请娘好生将养着,药石总不会断了您的。”   说罢他也准备离开了,其实他们母子俩从来都没有太多的话要讲。   老王妃在他身后出声道:“蔺哥儿,娘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赵蔺唇边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淡淡道:“不会的,您一定洪福齐天,得享永年。”   老王妃叹一口气,轻轻道:“我让你娶了思思,好不好?之前你在外头大约也见着她了罢,这姑娘年纪轻轻,便极孝顺,服侍了我那么久,一点怨言也没有。你瞧她长得又标致,身段玲珑漂亮。我请大师算过了,她将来能生三个男孩,定能为我们衡阳……”   赵蔺打断她,冷漠道:“不可能。”   帘外的文思思端着茶水要进来,闻言顿了顿,热滚滚的茶水飞溅到手指上。   她听见男人低沉性感的声音,冷然道:“母亲,您从前得到的教训,难道不够么,所以,为什么不试着享受一下自己现在所得的福分?”   文思思有些苦涩地垂眸,悄悄退了出去。   远远地,听到老王妃略有些尖锐的声音。   今儿个早晨,那个男人见她面色只是淡淡,似是随意问道:“你是文家姑娘?”   文思思有些害羞,低头轻声道:“是……”   赵蔺道:“你侍奉老王妃许久,也算有功,想要甚么报酬?”   文思思的脸腾地红了,她嗫嚅道:“思思不想要甚么报酬,只想……只想往后若能一直在王府,就好了……”   赵蔺顿了顿,淡声道:“换一个罢,这个不行。”   文思思抬头,眼里有些难以置信的委屈,又垂眸道:“我……”   赵蔺起身道:“想好了,来重华洲告诉赵总管。”   文思思那时心中还有些侥幸,她觉得,万一王上是没听懂她在说甚么呢?人不能这样武断不是么?   可是当她听到屋内王上所说的那些话,便一下清醒过来。   回到屋里,文思思拿着铜镜,在日光下照起了自己的容颜。   她不是多么绝色的美人,但好在年纪轻,长相又秀丽可人,一颦一笑间自成风韵。   自她见了王上,便总会偶尔想起他,可是最早的时候,她心里头是没有半分奢望的。   还是老太太给了她希望,让她觉得,虽然自己配不上他,可还是有机会同他在一起,成为他的妻子。   那样的话,她会当一个贤惠温柔的正妻,给他纳几个妾室,让他觉得自己聪慧识大体,她还会给他生下嫡子嫡女,接着等他老了,他就会发现,她虽不起眼,却是一辈子守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可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想,实际上,或许老太太并没有多少话语权罢了。   文思思是个聪明的姑娘,虽然有时候也会犯傻,但大体上握得很稳。不然,她也不会从文家那一众分支的儿女中脱颖而出。   她端详着自己的面孔,心中有些悲伤,更多的却是解脱。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辗转反侧的想着那件事是否像老太太说的那么肯定?她既觉得老太太很厉害,另一方面仍旧不肯全然相信她。   所以事到如今,她只能把心中的奢望都抛弃了。   镜花水月永远是虚妄的,如果沉迷于这样的东西,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恋慕一个男人,不代表自己要不择手段拥有他,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愚蠢失败的,更何况即便她不择手段,也无法拥有他,那又何必执着?   她微微挑起自己的柳叶眉,又温柔地放下,露出一个甜蜜胆怯的笑容。   她生的这样美丽,根本不缺任何拥趸者。她可以靠着王上许给自己的诺言,想尽法子嫁给任何一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   想想那些王府姑娘,她们嫁的也未必有自己这样好。   文思思看着外头的蓝天,心中茅塞顿开。   像宝瑜这样的人,天生便备受宠爱,但那也不代表自己的命就该多轻贱,她的自尊也不该为人所践踏。   这头阿瑜陪着大长公主用完膳,又懒洋洋地歇息了一小会儿,便起床给她的祖母念话本子。   老太太最近很喜欢听些轻松的话本子,阿瑜也乐得念给她听,这般她自己心里也极是满足的。   念到一段儿姜生进京赶考,柳三娘含泪送夫,老太太也忍不住唏嘘。   阿瑜停下来,对老太太笑道:“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面有愁容,对自家小孙女儿轻轻道:“祖母就是这心里头不好受啊,你瞧这姜生和柳三娘将将成婚呢,就这样分开了,还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呢,叫我这老人家听了也替他们可惜啊……”   阿瑜没想那么多,茫然随口安慰道:“这也没甚么罢?横竖还是会见面的,更何况姜生进京赶考,那为的也是柳三娘将来能有好日子过,若是他不思进取,我才觉得他配不上柳三娘呢!”   老太太点点头,笑眯眯道:“你说的对啊阿瑜,祖母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想的这样全。”   阿瑜点点头,摇了摇尾巴自夸道:“那是自然……”   大长公主一咬牙,又慈和微笑道:“祖母给你说个事儿啊。” 第55章   大长公主有些为难道:“阿瑜啊,祖母与蔺叔叔也谈过了,你到了年岁,那便是大姑娘了,早晚要出嫁的。”   阿瑜点点头,认真道:“对,我是要嫁给蔺叔叔的。”   大长公主:“……”   她轻咳了一声,小心道:“所以呢,你嫁人,这总不能从夫家出嫁罢?故而祖母与你……蔺叔叔商量了一下,咱们都觉得你应该回京城一趟,等到了日子,咱们再嫁给蔺叔叔,好不好呀?”   阿瑜的眼睛很明亮,她想了想,杏眼瞧着她祖母道:“不想呀。”   大长公主就知道这孩子难搞,于是叹口气道:“你也晓得,你祖父也在京城,他可天天盼着你归去呢。你就忍心不叫他瞧一眼呀?”   阿瑜道:“那叫祖父来衡阳嘛,阿瑜也很想见他啊。”   倒不是阿瑜没良心,可是她都没见过祖父,父亲也从没特别提起过,自小她这脑袋里便没有祖父这个人。要她为了祖父回到京城,那她是不愿意的。   说起来,她其实也想去京城瞧瞧,可是阿瑜心里头明白,蔺叔叔的身份实在是有些太过敏感了,她真的非常害怕,假使她去了京城,万一到时候回不来了,那又该怎么办?   自从大长公主来找她,其实阿瑜心里头都挺明白的,她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要离开衡阳,蔺叔叔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这不仅仅因为爹爹把她托付给了蔺叔叔,而且因为她真心想嫁给他,极其害怕会有哪一天,会被迫与他再不相见。她晓得的,就算是祖母嫁给祖父,那都是她太外祖父的意思,祖母是极其受宠的公主,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自己呢?   祖母很宠爱她,可是她不能把所有的事体都寄托在祖母身上,那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无形中给了祖母莫大的压力,倒不如大家都相安无事的好。   大长公主晓得说不过她,并非是她真的没话讲,只是有些话实在说不得。   于是她只好叹口气,对明珠道:“去把衡阳王殿下请过来罢,就说本宫有事要寻他。”   阿瑜听到祖母要寻蔺叔叔,心里头也有些害怕起来。很明显,祖母和蔺叔叔是站在一条线上的,而她自己极有可能会被他们轮流说服。   祖母待她和软,可蔺叔叔就未必了,除非她拼命的哭,哭到他不舍得,或是她病了,不然蔺叔叔从来不和自己细细讲道理。   等到赵蔺来了,便见阿瑜悲从中来,坐在椅子上红着眼眶抽噎,而大长公主站在一旁,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十岁,一个劲儿的叹气,就是拿小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蔺叹口气,拿了一方帕子给她擦眼睛。   阿瑜接过帕子,于是哭得更加厉害了,肩膀都在颤抖,叫人瞧着只觉非常可怜了。   赵蔺于是严肃道:“止声,阿瑜。”   若是从前,蔺叔叔这么说了,阿瑜肯定不敢哭了。因为她要是敢哭,那他就有法子对付她,准叫她过了今天就后悔自己瞎哭。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啊。   他们定情了。   定情的好处有甚么?   这个阿瑜说不上来,横竖和从前区别不大。然而现下她明白了!   定了情,他就不止是她的蔺叔叔了,这人还是她家赵蔺,若她难过了,那他就得哄着她,不能给她半点脸色看,不然他就没媳妇了!   于是阿瑜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又软又轻,叫人心里都要化成蜜糖了。   大长公主给赵蔺递了个眼神:你也不过如此嘛。   赵蔺:“……”   于是赵蔺无奈起来,温柔俯身,给她擦擦眼泪鼻涕,声音醇厚和缓:“乖宝?不要哭了好不好,有甚么事体要说出来,你只顾着哭,我们怎么解决问题,你说是不是?嗯?”   阿瑜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于是抓着他的袍角,擦擦眼泪,一把抱住他的腰,声音娇娇软软的,满脸委屈哼唧道:“那我不要去京城!你不许拐弯抹角地骗我,我知道你一肚子坏水!骗我就讨厌你,再也不理你了。”   赵蔺:“……不骗你。”   大长公主觉得没眼看,于是悄悄退出去了。   她心想,衡阳人都这么奔放?还是赵蔺把我乖孙女养成这样的……动不动就粘粘抱抱什么的。 第56章   赵蔺拿阿瑜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这孩子看着有时很天真,可真正到了大事儿上,她比常人更执拗。   阿瑜耷拉着脑袋,有些难过道:“蔺叔叔,您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她不怕大长公主要带她走,其实隆平大长公主虽则严厉,其实心里待她再是软和不过了,只要阿瑜恳请她,大长公主还是会答应的。   然而赵蔺不同。阿瑜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待她的好,然而他从不解释太多,总是太过理性。   赵蔺道:“阿瑜,我承诺你,只要我还在,总是会来娶你,好不好,嗯?”   阿瑜气得抓着他的手狠狠咬,直到咬出了血红的牙印,她才瘪着嘴委屈地流泪:“谁要你的承诺!赵蔺!”   她使劲推他,可是男人的胸膛却坚硬到纹丝不动,让她有些丧气地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小姑娘的声音发抖道:“去了京城,我就再也看不上你了!我认祖归宗,祖母说我会是贵女中的佼佼者,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如何配得上我?到时候什么青年俊才都排着队由我选!我告诉你……呜……”   男人把她纤瘦的肩膀掰正,修长的手指慢慢描摹她的唇线,霸道地吻她,顺便用指节慢慢抹开她眼角的泪水。   阿瑜:“……”   她有些震惊地瞪大眼睛,卷翘的睫毛颤抖着,显得又些柔弱无措。   这个吻没有持续更久,因为阿瑜被吻哭了,一边哭一边抽噎,故而赵蔺又些无奈地停下。   他把小姑娘摆正了,棕黑的眸子淡淡直视进她的眼帘。男人的声线优雅温和,带着几不可见的宠溺:“阿瑜,不要做不懂事的姑娘,好不好?” 第57章 番外【恰好】   小院子里只有一排屋子,正中一间冒着微弱的灯火,屋子外头跪了零星几个下人。   苏逡披着天青色的圆领冬衣,面容蜡黄,苍白的双唇抿着,看着端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的小女儿。他瞧着也不过中年,却十分病弱,一副身子裹在被子里头,外头又披了厚厚的冬衣,便显得分外瘦削。   小姑娘扎着花苞头,左右各缀着一对鹅黄的小绒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她坐在爹爹跟前懂事的很,一双明亮的杏眼眨巴两下,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下面颊。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微红的眼睛盯着陶碗,胖乎乎的小手握着勺子,一勺一勺舀了粥菜塞进嘴里,垂着脑袋使劲遏制住喉咙口的哽咽声。   等小姑娘吃完了,苏逡看着她自己拿帕子像模像样的擦嘴,才缓缓开口道:“阿瑜……”   阿瑜抬头看着爹爹的模样,眼眶红红的,又不哭了。因为爹爹看着比往常要精神,一双狭长的眼睛也有了神采。   苏逡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摸摸女儿黑亮的发丝,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阿瑜。爹爹的友人会来接你。”   “日后你跟着他,乖乖的听话。”   “……”   “他会护着你,不叫你受苦。”   小姑娘坐在他跟前,已经泪流满面:“爹爹,你不要阿瑜了?阿瑜不想离开这儿。”   苏逡头一次觉得眼眶酸涩。   他青年时不识愁,鲜衣怒马,决然离京,扬言再不回那污秽之地。这些年偶然想起老迈的父母,心中虽愧,却不悔当初决绝。   只是……女儿还是这样的年纪,不谙世事,天真娇嫩,攥着爹爹的衣角就爱撒娇,用膳用得不美了也要生气,夜里梦得香了也能同他叽叽喳喳念叨一整日。   她还这样年幼,就快要没了父亲。   喉头一腥,他摒住气,咽下鲜血,只是对阿瑜慢慢摇头,眸光凝实坚定。   阿瑜慢慢又想哭了,她抓着爹爹冰凉的手,忍不住呜呜的小声哭着。   苏逡只是拿手摸着女儿光洁的额头,声音沙哑地像旱天的枯枝:“阿瑜……你还记得,爹爹交代的的事体么?”   阿瑜点点头,又摇头,垂着脑袋不肯说话。   但苏逡并不担心小女儿。她自小便精怪,凡事不必说第二遍,便能记牢。   而这些日子以来,小姑娘时常装作无事,但这般年纪却不懂遮掩,满眼的恐惧茫然却是如何也拭不去。   苏逡露出一个蔼然的笑来:“让爹好好看你。”   苏逡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容,想象着她往后数十载的样子,及笄时候是否已亭亭?洗手作羹汤是甚么样子?待她儿孙满堂,或许也不再记得早年种种……还有床边在弥留之际的父亲。   这样就好了。   阿瑜生来便应该是最娇贵的闺秀,本就不该陪着他这个爹爹,继续在这苦寒之地过活了。   只是,他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回到那个地方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却形同傀儡。   这样的一辈子,如何能快活?   苏逡还想说些甚么,但已然没了气力。他用指腹拭去阿瑜面上的泪水,抿出一声叹息:“……别哭,宝瑜。”爹最重要的珍宝。   晨光微熹,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阿瑜趴在父亲的床沿上半明半昧,有些呆呆的,像是还在梦境里面,分不清床沿上微白的天光到底是真是假。   忽然间,门户大开,外头的冰凉刺骨的寒气从门缝里窜进来,冻得她一哆嗦,亦清明许多。模糊的光影里头,她瞧见一只黑色的鹿皮靴踏入室内,男人白衣广袖身材颀长,带着簌簌寒风,却风姿洒然。   他并没有看阿瑜,只是平淡道:“我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苏逡说的。   可是榻上的男人已经没法再回答了。   阿瑜像只受惊的兔子,把父亲的衣角攥得更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倔强柔弱。一夜过去,她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一双平日里圆润的杏眼愈发地大了,含着水雾,怔然不语。   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收起十二骨油纸伞,定神看着床榻上的苏逡。苏大儒面容干枯,却若老僧入定,一手轻握女儿的小手,枯黄的皮肤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烟灰色。   他已死去多时。   他慢慢俯下身,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和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平视,嗓音温和低沉,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她们都说,你不肯出来,是为什么呢?”   宝瑜有些呆呆的,一颗泪珠终于滑下面颊。   她意识到这人的身份,心中的茫然更甚:“……你是蔺叔叔?”爹爹曾与她说过的,白衣的王侯。   他的唇角缓缓上扬,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包容而富有耐心,似等着她说下去。   男人身上的味道清冽醇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粉嫩的唇瓣蠕动着,她垂眸憋出一句:“我不要嫁给你……也不想离开。”   她年纪还小,差几年才及笄,对于赵蔺而言就像是个孩子。他自然谈不上待这个刚见面的小姑娘有男女之情,却因当日之约,须得把她妥帖珍藏。   宝瑜等不到他的回答,终于微微睁大双眼,头一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棕黑色的双眸睿智而温和,里头仿佛有一汪深深的潭水,深邃而淡静。他很耐心地哄着:“宝瑜……约莫是十多年前,我与你爹相识。我们一见如故。   “我们曾有约定,若他有子,许我为义子。”   他语声浅淡:“若他有女,则嫁我作妻。”   苏宝瑜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布料,心中忐忑:“我……”   男人浅笑:“若你不愿,我也会照拂你,为你找一门佳婿。但是阿瑜,你须得同我走,不然你爹不会安心。”   宝瑜有些踟蹰:“我有佩剑和佩环她们……我……”   她很少见生人,话说到一半,却又不懂如何拒绝了。   他知晓她的意思,低缓哄道:“她们都是你的丫鬟,但丫鬟还要靠主子吃饭。你与你爹隐居在这苦寒之地,穷巷陋室这许多年,你又如何供得起她们?”   宝瑜想起爹爹。   他为了供自己生活,每日卯时不到就要起床,匆匆用点隔夜的冷粥冷膳,便要去几里外的县城里头教书。她知晓,爹爹是茂县里有名的先生,常常有学子家人带着几吊腊肉,或是一篮鸡蛋来家里,只求爹爹能收这些学生当弟子。   但是爹爹是县城里头大家族的供奉先生,只教那一家子连带族亲的少年郎便够累了,又如何能分神教得旁人?于是便拒绝了。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有人上门的。   宝瑜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没了爹爹,又能如何生活。而爹爹早就为她算好了将来的路,只要她愿意,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带走她,把她养到及笄,接着……   她知道爹爹从来不会错,但只是很惶恐。她能想象自己的将来,却仿佛漠然到事不关己。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   她听说过很多孩子,爹娘早死了,年少时活得艰辛,长大了被生活压迫得麻木了,一辈子冗长到寻不到尽头,无聊又不可弃。   与他们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若是她再任性使气,却是辜负了爹爹。   赵蔺看着榻上安详的苏大儒,负手微微阖眸。   阿瑜收起眼里的泪水,忍住心里的难过,一双蒙着雾气的明眸小心翼翼看着男人,轻轻问道:“能不能,让我再陪我爹爹一会子?”   宝瑜的声音很软,像是含着半勺蜜糖,不自觉的含糊清甜,迎着光的眸子娇润漂亮。   这是赵蔺第一次见到阿瑜。那天他披着风雪从远方赶来,心中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   在他看来,人都是会死的,为了既定的事实而难过,实在有些愚钝,他想起自己的宿命,甚至没有半分胆怯。   每个人都是蝼蚁,无论成王败寇,终将为世人所遗忘,除了世间万物的本质,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永久留下。所以他很早,早到他父亲的死亡,就学会了淡忘那些情绪。   他没有太多疲惫,仿佛已经预见了前路,只是寂寥的按照远方的大道行走,没有厌烦,也没有欣喜。   风雪附上他的长发,赵蔺想起年少时某个老人与他说的话。   “世子虽慧极,却被蒙住了眼,看似读懂万物,实则为万物所伤。”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那您所谓被万物所伤,又何解?”   老者浑浊的眼睛含着笑意:“你的不动容,只是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机和一切过往的挣扎。即便愚钝,那也是由过往的一切因果所构成的现物,与你并无区别,然你却将自己看作是更高的存在,忽略了本质的话,的确是为万物所蒙蔽了吧。”   赵蔺道:“那又何如?”   老者负手淡淡道:“世子不若游历四方,去寻找一个切口。从那一点起,你大约能明白这个道理。”   赵蔺不以为然,但还是照着做了,因为游历天下也是他本来就想做的事情,而他的野心需要更多的细节来填充。   就在这个雪天,他打开了一扇旧木门,微光里见到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珠,呆呆愣愣的,却意外的鲜活。   在无数无聊普通的沙砾和石块里,在水草缠绕间的缝隙里,于光秃危耸的峭壁间,他见到了一朵柔弱的小花。   它并不特别,只是恰好在那个点出现,恰好独属于他,又恰好迎着风流泪。   于是男人就默默地,把这朵娇气的小花看进了心里,和世间万物都有了那么点不同。 第58章   赵蔺抱着阿瑜,小姑娘腰肢纤细,她身上有股糯糯的清香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亲两口,而她仰头瞧着赵蔺时,眼眸天真单纯。   他的嗓音低哑:“阿瑜,让你回京城,不是不要你了。”   阿瑜粘在男人的怀里,拿软白的面颊蹭他的大手,委委屈屈道:“那也不要。”   赵蔺和她碰额头,哑着声音道:“不信我?”   阿瑜抿嘴时颊边有一对小梨涡:“才没有。”   赵蔺一笑,低沉道:“那就去京城,不会让我们乖宝久等,好不好,嗯?”   阿瑜啊一声,犹豫了半晌,抬头看他:“您不会骗我,但我总是舍不得您。”   男人的大手摸摸她细软的头发,低沉道:“只这一次,好吗?”   阿瑜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仰头瞧着她的蔺叔叔,眼里亮闪闪的。她踮脚在他硬朗的下巴上轻吻:“说好的,你不能食言。”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离。   赵蔺垂眸看着他的小姑娘,从那年的大雪天到今朝,不知过去多少日夜,性子娇气又任性,但偶尔懂事起来,杏眼认认真真的瞧着他,却叫人一颗心都化成水。   他难得微笑起来,棕黑色的眼里有极淡的温柔,轻轻许诺:“不食言。”   阿瑜的存在之于他,实在太重要。他从记事以来,每每遇到难题,总是很自信。因为他只相信自己的决断,而与他作对的人,终究会失败。   可是这趟,他少有的犹豫起来。   无疑,把阿瑜带在身边,这样的选择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赵蔺虽面上风淡云轻,但实则内心霸道冷漠,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让任何一个人染指,即便是破碎消亡,被人吞进肚子里,那也只能是他的,他会把这个人的肚子剖开,撕碎他的肠胃,把属于他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然而这样的心情,却无法适用在阿瑜的身上。她实在是太小,太柔弱了,以至于赵蔺总觉得,把那些刻板不近人情的规则用在她身上,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她就该每天笑眯眯的,托着腮看看云朵,赏赏花儿,变着法子挑剔些美食,见着心爱的人,就缠着人撒娇,挨骂了也不瑟缩,只是仰着头求饶,声音软绵绵的,叫人忍不住想把小姑娘搂在怀里。   可等到他真的严肃起来,她亦是一脸严肃,只听他说了半天话,小姑娘歪歪脑袋,还是半句不记得,只顾着点点头,认真嗯嗯两声,装得比谁都像,实则一颗心早就飘了老远。给他说上两句,还委屈得不成,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说他太烦人。   这样的一个小东西,让她承担起那么多存亡大事儿,那么多分歧祸端,实在太委屈人了。   赵蔺从前一向很自信,毕竟阿瑜年纪小,不懂事儿,但大事儿上很听话,不会跟他翻毛腔。   可真当他为她做这个决定时,却千难万难。   两人说定了事儿,阿瑜仍旧不满足,扯着他的手要拉勾勾。她是一丁点儿都不害臊,初初尝到情滋味的小姑娘,一张脸都是红红的,眼里泛出光彩来,拉完勾就垫脚亲亲他的侧脸。   亲完侧脸,她拉着他的大手,拿自己软软白白的面颊,蹭蹭他手背上坚硬的骨节,示意他也要啾啾脸。   于是赵蔺只好低头,吻在少女的面颊上,由着她撒娇不懂事。   原本在他的计划里,他是不愿越过雷池半步。   起码在尘埃落定前,他宁愿做她的世叔,多过当她的夫婿。   他们之间因当是泾渭分明的,那些现下不该有的情绪,她也不该有,不然若有半分偏差,她极有可能会肝肠寸断,带着伤病过一辈子。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诡异莫测,即便是赵蔺,也无法严密的控制。   他早该料到,阿瑜被她捧在掌心久了,就再也拿不下来了。他是一丁点儿,也舍不得她失望,更不想看到她为情所困,于是他回应了她的感情。   而阿瑜就像一只认了主的小猫咪,只瞧得见他一个人,只肯窝在他怀里蹭蹭撒娇。   大长公主再归来时,却见自家小孙女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雪白的面颊上仍带着泪痕,面色已经平静下来了。小姑娘正捧着块糕点,乖巧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对着赵蔺问东问西叽叽喳喳的。   其实阿瑜说起话来,实在没个正行儿,尤其是她遇上了赵蔺,左拉一句,东拉一句,天南海北的事体都要问问。   她从出生以来,便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大多认知都源于书卷上的游记和话本子,是而有许多东西,是她一知半解的。   “蔺叔叔,听闻您去过极北天魍山,那头是不是很冷?”阿瑜问出的问题皆是信马由缰,随便想想就问了。   “很冷。”   阿瑜哦一声,又问道:“那您吃过那种玉雪蟠桃吗?我看书上说,这桃子瞧着跟玉石做成的一般晶莹剔透,个大而浑圆,闻起来还能让人飘飘欲仙,吃一口便能精神大半年,集日月之精华,比百年人参都要好。”   “没有。”   阿瑜有些失望,抿出一对梨涡来,轻轻道:“这样啊,明明游记里头写的很真的,大约是您没吃过罢?”   “……”   阿瑜又兴致勃勃地问:“那天魍山人是不是每日都歇息都靠打坐,饮雪山露水就能存活,年龄最大的能活三百余年,每个人都长得跟神仙一样?”   “不是。”   阿瑜更失望了,叹口气道:“那您约莫见到的是天魍山外族人,他们与正统的天魍山人不同呢,基本都是天魍山人与旁族通婚而来,进不得雪山圣池的,不过只有极少的人根骨好,才会被接纳到核心部族,您见不着也是很正常的。”   “……”   赵蔺淡淡道:“说了多少遍,话本子里头的东西不要当真。”   阿瑜哦一声,轻哼道:“那您也不能证明这些不存在啊,人家写书的这样些,难不成毫无根据地乱掰扯不成?说不定真是神仙无聊了,下凡写的话本子呢?”   赵蔺无语,板着脸道:“强词夺理。”   阿瑜气得掐他,可他的手臂硬邦邦的,用劲儿掐几下她都嫌手疼,于是委委屈屈放弃了,只拿杏眼瞪着他不讲话。   半晌,还是赵蔺道:“随你。”   阿瑜道:“那你要说你错了!”   赵蔺干脆:“……我错了。”   阿瑜满意地回头,一眼便见着自家祖母站在门口。老人家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看着自家小孩点头道:“乖囡啊,先回房里看看书去,或者叫上些糕点,出去放放风筝也成。”   阿瑜乖乖道:“哦……”   面色和蔼慈祥地目送自家小孙女离开了,大长公主才回头对上赵蔺,老太太半边脸都是阴沉沉的,活活像是要吃人。   老太太淡淡道:“谈妥了?”   赵蔺颔首。   于是老太太冷哼一声道:“丑话说前头,我答应你的事只有一件,旁的事体门都没有!”   赵蔺微笑,棕黑色的眸子里皆是淡静,他起身道:“好,那就请大长公主放心,赵蔺言而有信,他日定当让她富享荣华,岁月皆安。”   大长公主的面色有些复杂,她终于叹口气道:“本宫还是不能信你。但为了阿瑜,也只能如此。”   这个孩子,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她指望阿瑜能活得痛快,不要再像她的先辈们那样纠葛半生,终究两手空空,寂寥地踏上归程。   阿瑜的存在是所有长辈夙愿的终端,她会带着长辈们的祈愿,一辈子幸福下去。   大长公主也说不清,为何她会有这样确定的认知。明明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阿瑜的人生才颤颤巍巍有了半个脚印呢。   或许是和程逡之冥冥之中母子连心,她真的打心底里相信儿子的决定。   所以她选择放弃自我认知,及一切的荣耀,也要替儿子把阿瑜,完完整整地托付给赵蔺。   又过了个把月,阿瑜的及笄礼快要到了,她好不容易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允许,见着了赵婂几个,自从她家祖母来了王府,她真是好久都没有再见过这几个姑娘了。   到底是一道相处了几年的情谊,除了赵媛以外的三人,她皆很想见见。   然而大长公主威严高贵,规矩又多而繁复,除了阿瑜以外,这些姑娘媳妇们每个要去到大长公主所在的地方,或是同大长公主说上两句话,那都是不容易的事体。   故而她们也许久未见了。   阿瑜捧起赵婂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点头道:“胖了,不错。”   赵婂一把扯开她的手,哼道:“就你眼睛利索。”   一旁的赵娢和赵婳,对视一眼,其实心里头都藏着疑问。阿瑜同赵婂莫名其妙的,就这般亲密起来,叫她们摸不着头脑。   不过很明显,这俩都不愿多说,故而这事儿也就渐渐给大家淡忘了。   几人吃着糕点,心中都有些惊叹。倒不是大长公主带来的糕点师傅就有多厉害,只是京城的式样有些到底是她们不曾用过的,她们皆是吃遍山珍海味的贵女,难得有些精致新奇的糕点,能让她们眼前一亮。   正吃着香酥的点心,赵婂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侃侃而谈道:“你可晓得,赵媛已经说了人家?”   阿瑜对于赵媛说了什么人家并不感兴趣,但赵婂说了,她也就一问。   于是赵婂笑嘻嘻道:“就是个寻常世家,听闻还是个三房嫡次子,才貌都一般的。倒是文思思,仿佛有了苗头,前些日子还有衡阳的大家族拿嫡长公子来轧苗头呢。”   阿瑜心里也有些奇怪,文思思这样的身份,怎么说的比赵媛都要好了?   赵婂凑近了她,小声耳语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祖母的丫鬟还说,她手下的小丫鬟,瞧见文思思下重华洲呢,想必大有关联。” 第59章   阿瑜有些不明白,文思思和重华洲能有甚么关系?除了她曾想给蔺叔叔做靴子,仿佛他们两位都没有任何交集。   于是她嗯一声,只是道:“或许只是路过。”   赵婂哼一声,翻了个白眼道:“重华洲又不着哪头,她是太闲了才往那头乱跑呀?我看文思思定然动了甚么歪脑筋,她这一来王府我便觉这人心思不纯。”   阿瑜无话可说,默默吃着酥饼,咽下一口后才轻声道:“罢了呀,横竖她也没惹你。”   赵婂天生就是个炮仗脾气,还带点贵女的高傲脾气,瞧不起文思思就是瞧不起,连带着文思思的一切都挺低贱的。   于是她道:“算了,甚么脏的丑的,吃相这样难看,也不怕噎着自个儿。”   阿瑜没做声,她其实也不明白,文思思再怎么说,也不是王府姑娘,若真是赵蔺帮着她择婿,那他怎么不去帮自己那几个侄女呢?   一旁的赵娢瞧她有些呆呆的,于是微笑道:“阿瑜怎么精神不大好了,只顾着发呆了。”   她瞧赵婂,嗔怪道:“你也是,捕风捉影的事体莫要乱说,那也是咱们能编排的,倒惹得大家心里头揣着事儿,你便高兴了?”   赵婂不高兴道:“我说什么了我说?她文思思就是动作不干净!怎么,我还说不得她了,哪来那么大脸呢?娢姐姐你向来是个和事佬,甚么事体都两头帮,可我向来不见你讨着好儿去!你可少说这起子话罢,谨小慎微的有什么意思,左不过就是姑娘几个私底下聊聊,这也不许那也不准的。”   赵婂向来如此,这性子就从没改变过,只不过现下稍稍大些了,也懂得收敛,本性却没变。   如此只有阿瑜敢管教,于是她道:“婂婂,你也少说点,娢姐姐为你好是真的,咱们不管文思思如何,把自己的事儿做好便罢了。她若手脚不干净,早晚受报应,只这报应事不该由你来做,何必脏了自己衣角?你也懂事点。”   赵娢和赵婳相视一眼,都觉得不靠谱。谁不知道赵婂的性子又急又坏,出了二老太太以外谁也不服管的,这样的刺头,阿瑜再多话也是无用功。   然而赵婂还真不吱声了。   她有些愣愣地瞧着阿瑜,又垂头不讲话,只是小小哼一声,语气里也没了气愤和埋怨。   赵娢:“……”她总觉得这两位有什么不对的!   赵婂垂眸,心情也平复下来,还认认真真轻答一声:“我不同她计较便是了……”   赵婳:“……”她对自家妹妹感想很复杂,由于当初梅氏的原因,她们姐妹俩一直不亲密,直到梅氏出家了,才稍稍缓和。然而她们年纪都不算小了,再是缓和也没用,仍旧没多亲近。   然而赵婂却愿意回护阿瑜,甚至为了她改变自己的贪图,这让赵婳怀疑自己非常没有做姐姐的天赋。   其实赵婂对阿瑜的态度十分复杂,她既不喜欢阿瑜,又忍不住想要亲近,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可是阿瑜很多时候都不十分在意她,即便偶尔关心一下,也并不多深入,即便赵婂不愿承认,可有时她就是略有失落。   今儿个阿瑜唤了她一声“婂婂”,赵婂心里头的火气忽然就熄了,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仿佛是那种天然的亲近,终于得到了回应。   阿瑜却没想那许多,接下来的谈论,她也不多参与。   她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凝神,单单就想着一项,那便是寻蔺叔叔问清楚。文思思的事儿同他到底有几分干系?   她不觉得蔺叔叔会喜欢文思思,然而得知他们在她不知晓的地方有交集,还是令她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于是今夜里,赵管事又迎来了重华洲上下人们公认的小祖宗。   小祖宗板着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赵忠心里咯噔一下,便知要完事!   从前他不晓得,这小姑娘虽被王上重视,可到底还是个寄养在王府的,即便得到了恩宠,这份重视能存留多久都是个问题。   然而隆平大长公主的出现,算是彻底打破了所有人对于阿瑜的看法。   原本阿瑜也只是个长得好看的孤女,没爹没娘的,连宗族在哪头都不清楚,仆从们待她虽也恭敬,可谁心里没有那一杆秤呢?就连那文思思都尚且有老太太撑腰,又是老王妃娘家人,前程总也不会太差。   可是作为一个没有娘家人的小姑娘,阿瑜的前程可以说是一片渺茫了。   可她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隆平大长公主嫡亲孙女儿。   大长公主是什么人?听闻即便是京城里,圣人见了也得恭敬叫声皇姑姑的,那瑜姐儿这身份就得同那些公主郡主一道相提并论。   可以说一转眼,瑜姐儿便是一步登天了,即便是王府里头的贵女们,也比不得她的金贵。   赵忠不敢唬弄,赶紧带了人去见王上。   重华洲的规矩多少年没变,任是谁来都得吃冷板凳。可自从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来了,规矩在她跟前就形同虚设,赵忠敢打赌,若他不叫阿瑜进去,恐怕才是真个儿要完结!   于是阿瑜毫不费力的,便见着了蔺叔叔。   然而一见赵蔺,小姑娘又变了一副面孔,雪白的小脸笑眯眯的,声音软软道:“蔺叔叔,我不知我可有打搅到您啊?”   赵蔺正处理公事,本来也分不开心去照顾她,但还是道:“没有。”   阿瑜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边,歪着头道:“蔺叔叔,您平日里都见甚么人啊?”   赵蔺执笔,随意道:“该见的人。”   阿瑜眉头一皱,有些委屈地直言道:“她们说,文思思从您这儿出来过,我倒不晓得她算甚么该见的人。”   赵蔺不懂少女心思,但也知晓妇人的忌讳。   阿瑜年纪小,心态还能摆正,如何也不能同那寻常妇人一般吃飞醋,于是搁笔教育道:“阿瑜,不能无理取闹。”   阿瑜噘嘴不乐道:“谁无理取闹了?我不过随意问问,您不愿答,那我就去找文思思问清楚。”   虽然阿瑜觉得自己凶起来还是很凶的,文思思这么柔弱的女孩子,她要是把人吓哭了多不好啊?   赵蔺叹气,淡淡道:“我不曾见她。”   阿瑜眼睛一亮,立马眉开眼笑:“您说的是真的?”   赵蔺只觉头疼:“真的。”   阿瑜又道:“那不对啊,听说她的亲事比媛姐姐都要好的,您不觉得奇怪吗?”   赵蔺道:“不奇怪,我安排的。”   阿瑜睁大眼睛,呆呆道:“您干嘛给她安排这个呀?”   赵蔺低缓着嗓音,给她解释:“阿瑜难道不想她赶紧嫁出去么?”   阿瑜:平心而论,我是很想的。   她耷拉着脑袋,声音软和道:“好吧……不过我如何会这样想啊,都是姐妹道理嘛。”   赵蔺不语。   于是阿瑜两三步扑了他满怀,把脑袋埋在他胸膛蹭蹭,害得赵蔺不得不单手抱住她,却听怀里的小姑娘仰头撒娇道:“我不管!我就随便问问嘛!你不许瞎想!”   她红着脸又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才没有瞎吃醋!我……我很贤惠的!” 第60章   冬日里,阿瑜行了及笄礼。   请的人不多,不过是王府女眷,以及衡阳几位贵妇人。按理说,应当是有福有德的长辈为阿瑜加笄,大长公主本想写信另请他人,却给阿瑜拒绝了。   大长公主无奈道:“阿瑜,晋安老夫人有德有福,子孙满堂,又是祖母闺中手帕交,请了她来给你及笄,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瑜知晓大长公主心中的那些顾虑。   大长公主为人刚强,出身高贵,可是半生辛苦,心神俱疲,实在说不得是多么有福之人。命贵,并非是有福。   可是阿瑜只想让自家祖母加笄,她想让大长公主陪着她一道长大,而并不想让老太太做一个旁观者,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原因放弃自己想做的事体。   由于阿瑜执意,故而大长公主亲自为自家小孙女加笄。   及笄礼用的簪子,是一根羊脂白玉嵌红豆合二仙花卉纹如意簪。   其实,如果不看册子上写的,阿瑜根本不晓得这簪子名儿有那么长一大截。   事实上就是一支样式极简雅的牡丹花头点鸽血石簪子。   这支簪子,对于她而言很是特别,因为这是蔺叔叔送给她的及笄礼。   簪上嵌红豆,红豆既是相思,又是闲愁寄托之处,虽则是个无情物件儿,却脉脉有意。   阿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中油然而生的蓬勃欣喜,却难以遏制。   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孙女的大长公主忍不住叹气,自家小姑奶奶这脸红的样儿,真是小没出息的!   大长公主这辈子是没体会过情爱,少女时嫁给镇国公,也是迫于父皇之命,等到年纪大了,慢慢的也就把镇国公当作亲人,但从没为一个男人这样害羞脸红过。   老太太就觉得吧,男人就是贱,巴巴儿的贴上去准没甚么好儿!她年轻时嫁给镇国公,那是高贵冷漠的公主殿下,皇帝的掌中珠。她心情不好,一根手指头都不叫镇国公碰,心情好点了,才叫他吃上点肉。   横竖基本顿顿都饿,饿得惯了,镇国公也便习惯了,偶尔她肯招他进来,还不诚惶诚恐地伺候着她。待有了逡之,镇国公便专心带儿子,而大长公主忙着国事家事,两人都不觉有甚么不好的。   所以嘛,这男人就是不能惯着。   当然,像赵蔺这种的,又对上自家小孙女这样的小姑娘家家,大长公主实在不能想象小东西,能把赵蔺训得服服帖帖的,故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阿瑜能不这么依赖赵蔺。   这女人一旦依赖起男人,那手里就没了武器,只能全心期盼,依附的这个人呢,不要是个人渣。   这怎么能行!   在大长公主看来,赵蔺和人渣只有一线之隔。   嗯,他应当比人渣更优雅,更懂得适可而止,更睿智,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好人。这个男人狠起来,十个人渣都难比。   看着自家捧着簪子微笑,面色通通红的小孙女,大长公主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头疼。   阿瑜年纪小,你说若同她讲那么多道理,她能懂几分?估计还觉得她这个做奶奶的,瞧不上赵蔺,可劲儿贬低他。毕竟在小姑娘的眼里,大概自家蔺叔叔若是天下第二好,那可就没有天下第一好的了。   于是大长公主迂回绕远,拉着小孙女的手和蔼道:“阿瑜啊,你觉着,你蔺叔叔是个甚么样儿的人啊?”   阿瑜托腮微笑,声音娇柔:“蔺叔叔睿智冷静,优雅沉着,待我又温柔……”   大长公主面色一沉。   阿瑜抬眸,小鹿一样的杏眼里透着迷茫,软软问道:“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大长公主连忙温和微笑道:“咳,无事……嗯,那么阿瑜是不是觉得,蔺叔叔是世上最好的夫婿,一点儿错处都没有呢?”   阿瑜立马板起脸。   大长公主心里头暗笑,不破不立,就让小东西生气一回,接着再教她怎么看人处事罢!   阿瑜声音明朗道:“祖母怎么会这么想!”   大长公主:“……”   阿瑜脆声道:“才不是呢!赵蔺这个人,特别坏!他其实脾气不好,对人很冷漠,长得俊也没用啊!谁愿意成天对着张没表情的脸呐?况且他能不说话都懒得同人多讲一个字,我同他说句话老费劲了!心里头有甚么阴谋诡计他也不说,就爱拿人当个摆设,我同他生气罢,他就温柔一下儿,但其实就是哄小孩的!”   大长公主僵着脸:看来自家小乖乖懂得还蛮多的……   阿瑜继续道:“我同您讲啊,对他这种的,我就不能惯着。”   她讲得十分投入,面色绯红,侃侃而谈,声音却软得像只猫崽子:“我才不是笨蛋呢,如何会同他来硬的?所以呀,对赵蔺只能撒娇,我越是撒娇,他便越是舍不得欺负我,便越是依着我!更他耍赖撒泼,那都是不对的,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胡来来,老觉得小姑娘就该乖巧顺从。”   “哼,那我就顺从给他瞧,小事上头顺着他,大事上敢不如我意,我就哭得他六神无主,莫可奈何!别看他冷硬极了,其实也会偶尔不舍得的,就是要踩准那个点才成,这个就要看经验啦。”   大长公主:“……嗯,不错……”   阿瑜又粘着自家老太太蹭蹭:“祖母呀,我可不是小傻子,才不叫他玩弄鼓掌之间呢,您可就放心吧?”   大长公主发觉,阿瑜其实懂得还蛮多的,不仅懂赵蔺,还把她这个祖母给摸透了。   小瑜喵得意地舔舔自己粉嫩的肉垫,又瞧着自家祖母无辜地喵一声,酥软酥软的,天真单纯极了。   大长公主:“……”   好吧,她必须承认,自家小孙女却是不算是个傻傻只懂享受的姑娘,许多事体还算是有自个儿的判断,这样很好,起码理智的女人不容易受到伤害。   大长公主觉着,既然阿瑜都晓得自己想同她谈些甚么了,那便摊开来直说罢。   于是她肃容道:“阿瑜,你也晓得,赵蔺和朝廷之间,必然不会相安无事。你是程氏的女儿,身上流着皇朝血脉,祖母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怕把阿瑜给吓到,还是温声道:“不用怕,告诉祖母就行,旁的不用担忧。”   阿瑜有些奇怪地偏头,还是轻轻微笑起来,道:“没什么好担忧的,蔺叔叔叫我去京城,那我就去,他让我等他,我也会等,别的事体,我管不着。”   她真是管不着那么多。   大长公主叹气,抚抚她的鬓发,有些疲惫道:“祖母晓得了,不会逼你的,等咱们上了京城,你只需要多瞧瞧景致,多享用美食,见见你不曾见过的亲人,那便成啦,再多的事体,祖母不为难你。”   阿瑜嗯一声,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轻颤。   等到傍晚时分,阿瑜收到了另一件及笄礼。   这趟她及笄,确实得了几位姐妹的王府媳妇们的不少礼儿,大多数都很是精心贵重。但除了赵蔺和大长公主的礼物,她都不算太喜欢罢了。   现下收到的这一套,并不曾署名,但阿瑜一打开,却很快便猜到了送礼的人。   赵苍。   赵苍这些日子并不在衡阳,听闻他只身去了更远的地方,音讯全无。阿瑜不晓得赵苍到底去了哪里,也并不关心,她有时猜测,大约是与宁氏有关罢?但她也并不很能确定。   毕竟赵苍瞧着,也不是一个会为情所困那么久的人。   赵苍兑现了他的诺言,给阿瑜送来了十二把纨扇,每一把的边缘都嵌有不同颜色的宝石,而扇柄是暖玉制成的,触手生温,上头的画儿更有特点,瞧着也像是名家所作,画有十二种不同的小动物,尽皆是毛茸茸憨态可掬。   阿瑜其实还挺喜欢的,但就是不太喜欢送礼的这个人。   于是她仍旧叫佩玉把扇子放进库房里头,搁置不用。   及笄礼过后,全衡阳都晓得了,王府里那个寄养的小姑娘,其实是隆平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儿。   等到那些贵妇人和千金们反应过来要上门拜访,阿瑜同大长公主却要收拾东西离开了。 第61章   阿瑜此去京城,不知几千里远。虽说她得了赵蔺的承诺,却还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人人都说京城富贵繁华,但却不是她所欲。   临别前夜,外头下了小雪,阿瑜有些睡不着觉,便想去水边瞧瞧。   她已是及笄的大姑娘了,佩玉也再不在这些事体上限制她,只是给人厚厚地披上一层袄子。   阿瑜虽还有些纯稚,只眉眼身段间,却有了成熟大姑娘的风韵,夜里站在池水边上,夜风卷起淡色的裙角,她抬头看着冰冷明净的夜空,只是静悄悄的独立,长发的身影婷婷袅袅。   站了一会儿,阿瑜才回身,对着佩玉两个道:“我们走罢。”   她一回神,却发现佩玉她们都不见了,却见赵蔺长身玉立于树下,看着她眸色暗沉。   阿瑜的脚步顿了顿,垂眸不说话,冷风吹乱了秀美乌黑的长发,她素着面容柔弱而苍白。   赵蔺也没说话,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阿瑜,回去罢,你身子太弱了。”   阿瑜有些生疏地瞧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才点点头,乖巧道:“好,我……”话没说完,她怔怔流下泪。   赵蔺解下大氅,三两步上前,给她披上。阿瑜不曾乱动,只是有些被冻僵了,预感自己又要生病了。   赵蔺心中无奈柔和,弯腰把她打横抱起,又在她耳边轻轻道:“听话,别哭了,好不好,嗯?”   阿瑜生得漂亮,可是在寒风中哭泣确实仍旧很糗,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不肯说话,只有纤瘦的肩胛还在轻微抖动。   赵蔺像是抱着一只毫无重量的小猫,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撒娇蹭蹭,只是低柔地哄她。   阿瑜眼睛红红的,轻轻撒娇道:“我不要走了。”   赵蔺没有说话,不出所料,过了半晌,阿瑜又道:“可是,我都答应祖母了。”   她抱怨地掐了掐赵蔺的手臂,使得男人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手臂恐怕要给她掐青了,却听她埋怨道:“都怪您。”说着又把脑袋蹭进他怀里去。   她长大了,这次又留了心眼,指甲学着外头时新的样式留长了,用鲜花汁子染成漂亮的丹蔻,尽管赵蔺偶尔被问起时总是告诉她,小姑娘家还是要简单些才好看,她原本粉润漂亮的手指甲,就已然十分美丽,可是阿瑜却不肯听他的。   因为她已经长大了,可不想再当小傻姑娘。   留长了指甲,不仅仅是好看,掐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她从前用手指掐他,可是男人的手臂有些硬的,她根本就掐不动,反倒把自己的手指掐红了。   赵蔺把她一路抱回了屋里,这一路上小雪簌簌,他却把人捂得十分严实。   待回了屋子,赵蔺一句话不多言,只给她灌了两碗苦药,又上了一点蜜饯给她尝尝甜味。   阿瑜这趟一点儿也不娇气,吃了药又尝了蜜饯,仰头瞧着他又开始掉金豆子。   赵蔺有些头疼,按理说及了笄的姑娘应当懂事了,可她就愈发长回去了,委委屈屈的柔弱样子,让他一点儿也舍不得了,几乎就要妥协。   昏黄的灯光温软暖和,他原本冷肃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柔意,男人的声音很低,却不容置疑:“阿瑜,眼泪收住。”   阿瑜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屏着气想收眼泪,可是一口气没上来,就开始小声哽咽,停业停不下来,捂着胸口就快喘不过气了。   赵蔺觉得自己快被她玩死了,把人搂在怀里,大手轻轻给她拍背顺气,又哄哄她:“不是教训你,乖一点,不要哭了……乖宝……”   阿瑜好不容易不哽咽了,一双杏眼已经给哭肿了,一脸懵懵的坐在他腿上,带着哭腔认错:“蔺叔叔,我不、不哭了。我会娶京城,好好吃饭,好好学课,然后一直一直等你来接我,好不好?”   赵蔺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绸缎一般的黑发,低沉道:“好。不会教我们宝瑜久等。”   小姑娘面对着男人冷峻的面孔,啵一下在他唇上亲一口,有点害羞,又有点霸道气势:“您不准看旁人,一眼都不准!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   他微笑起来,宠溺温柔道:“好。”   第二日,阿瑜起得有些晚,却还记得几位姑娘要为她送别。   她在王府这些年,与她们或多或少,总是有些小矛盾与小摩擦,只是临了了,许多事体她也就懒得介意了。   到了地儿,却见赵婂有些萎靡不振,眼眶都略有泛青。   阿瑜走近了,赵婂一下儿别过头去,不肯瞧她,又不愿多说。   阿瑜同赵娢两个说了会儿话,几人眼眶都有些红红的。   赵娢轻轻道:“阿瑜,你去了那头,也别忘了同咱们写信……或许你再回到衡阳,我和婳妹妹都出嫁了,还有阿媛也是,可是咱们心里头都惦念着你,只盼着你平安才是。”   阿瑜微笑着点头,牵着她的手道:“好。娢姐姐也好自珍重。某些时候,也不要再过于心软了,你当要立起来才是。”   赵娢微微一震,心知阿瑜早就明白她兄长那事。那件事虽并无结果,兄长那日归来后也说,自己无论如何再不愿叨扰人家,可赵娢还是很愧疚。她不想利用好友,可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许多事体都身不由已。   她也垂眸浅笑,语声坚定:“再不会了。”   一道用了膳,待几人都走了,阿瑜瞧着留下的赵婂道:“婂婂,你……”   赵婂一下就流出泪水来,颤抖着嗓音道:“姐姐……我……”   阿瑜一怔,有些无措地瞧着她,又拿帕子给她擦擦眼睛。   赵婂边哭,边埋怨道:“她们说,你是去京城享荣华富贵去了,往后再没可能回衡阳了,是不是?”   阿瑜想起蔺叔叔,才轻轻道:“怎么可能?不出几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赵婂听她这般说,才静了下来,又相对无言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你……要不要去瞧瞧母亲?”   其实赵婂也想去见梅氏的,只是她始终心里有怨气,而二老太太也不肯放她上山去见生母。可是此番阿瑜要离开了,赵婂心中更想让阿瑜去瞧瞧梅氏,她觉得,母亲心里头一定会欢喜的。   阿瑜却摇摇头道:“不必了。她既已入佛,我与她再没干系。”   她头一次这么直白的与赵婂谈论起梅氏,可却是直言相拒。   赵婂仰头,不解道:“为什么……”   阿瑜道:“她离开,本就是不想再管这些俗事,我与她并无母女情分,既如此便是陌生人,又何苦互相叨扰。”   她为梅氏求赵蔺,早已是仁至义尽,从那时起,她就不觉得自己与梅氏还有甚么羁绊。   可是赵婂不同,她是梅氏一手养大的,无论人生中有甚么要事,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梅氏,她们两个天生立场不同,其实并无甚好说的。   直到最后,赵婂也不曾说动阿瑜分毫,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阿瑜却把她叫住,褪下手中的玉镯,给她戴在腕子上,给她擦擦眼泪,柔声道:“这只镯子陪了我好些年,待我走后,让她护着你罢。”   赵婂低着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带了点鼻音,脚步顿着,终究是一句未言,匆匆走了。   阿瑜有些叹息。   定远二十八年冬,阿瑜随着大长公主一道远赴京城。   相送的人有很多,她唯独不曾见到赵蔺。   马车行至城门口,大长公主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阿瑜,定性些,总有相见的时候。嗯,咱们想想,要给祖父送些甚么?”   阿瑜有些吃力的想了想,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大长公主有些无奈,却并未多说些甚么。   阿瑜轻轻吸一口气,还是撩开车帘,想回头再瞧瞧衡阳,却见城楼上有一道白衣修长的身影,男人长发漆黑,洒然温雅。   隔了很远,城楼太高了,她根本瞧不清他的脸,却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瑜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微笑。   她自语,声音很轻柔,仿佛要消散如衡阳的无边寒风里:“我等着您。”   城楼上的男人若有所感,垂眸瞧着那一列马车和兵马遥遥远去,深邃的眼里复杂难言。   天空明净碧蓝,韵远大师的丫鬟收了些新雪,埋在树根下,准备等来年泡茶吃。   却听见屋内韵远大师轻唤。   她连忙进屋去,却见大师正坐在蒲团上打坐。   她不敢出声叨扰,只敢对着大师的背影恭敬垂手。   过了好久,大师终于还是出声道:“你去山下,给……瑜姑娘,同婂姑娘,送两串佛珠。”   大师前些日子挑着灯,串的那两串七宝佛珠,原是这个用意么?   丫鬟笑着点头道:“唉,好。”   大师若老僧入定,坐在蒲团上再无声息,直到又过了好些时候,那个丫鬟归来了。   韵远大师才缓缓睁开眸子,吸一口气,定声问道:“如何?”   丫鬟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轻轻答道:“婂姐儿收下了,可是瑜姐儿……”   韵远大师轻轻问道:“瑜姐儿不要么?”   丫鬟摇摇头,才道:“瑜姐儿已经走了。她们都说,瑜姐儿回京城去了,怕是此生再不会归来了。”   韵远大师的身子一颤,终究是叹息道:“……罢了。”   待丫鬟退下了,韵远才在佛前虔诚叩首,心中默念:佛祖慈悲济世,请保佑我的阿瑜。信徒韵远,愿余生吃斋念佛,只求您保佑吾女,喜乐安康,一生无忧,不知流年。 第62章   波面澄霞,晚春里天气温暖起来,京城的贵女们相邀泛舟。   程卓玉倚在船窗边,静静瞧着外头一片春光,眸色却又沉又倦。   宁安县主从身后悄悄走进,拿软软嫩黄的迎春花蕊戳戳她的后背,又笑嘻嘻拍她的背。程卓玉才回过神,瞧着宁安县主笑道:“我不回头,便晓得是你。”   宁安县主羞恼地拧了拧她,跺脚道:“你便是装作不知,有什么难的?”   程卓玉含笑哄道:“好好,都是我的错。”   她们两人是关系甚好的手帕交,自打程卓玉年幼时同她认识,每年都不曾断了往来,宁安县主是当今梅贵妃的亲妹妹,而贵妃又独得圣宠好些年,时常能寻机会召县主进宫,故而宁安在京中也算是头一份的贵女了。   宁安县主见程卓玉眉宇间隐隐有忧色,便问道:“你这些日子一向心思重,到底如何,你也不与我说,只一人独自忧伤,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程卓玉勉强笑道:“哪能有什么?不过是年岁渐长,也不似小女儿一般天真无忧便是了。”   宁安县主觑她面色,才叹息道:“甭以为我不知道……可是因为程宝瑜?”   程卓玉无言以对,面对挚友的疑惑,她还是叹气,苦涩道:“若你不问,我倒也不愿多说。只你晓得,我与哥哥都是旁支过继入的镇国公府,原以为虽命运多舛,但我只要孝敬长辈,就不会有纷争……”   宁安县主皱眉道:“阿玉,可是那程宝瑜为难你了?”   程卓玉转头,见对面的大船迎面驶来,便背过身去,把窗合上,才拉着宁安县主含泪道:“她一来,人人都说,我是要失宠了,祖父祖母定然不会再喜爱我。原我是不信的……只是昨日里,我听见些风闻,只说等到盛夏,祖母便要给程宝瑜请封郡主。”   宁安县主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她与程卓玉自小玩到大,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其他几个贵女多少还有点封号依仗,旁的像是定远侯家的淮安县主,都是年岁大了,眼见能立起来了,她们爹爹祖父给请的封,即便拿了功绩来相抵,也求自家的姑娘能有头有脸的,将来也更好寻夫家,真可谓是疼到心尖尖上。   这样顶尖的贵女虽不算多,但宁安县主和程卓玉本就在这样的圈子里,隔几日便要一道赏花赛马的,如何能不熟?   只有程卓玉,自小到大也没被带进宫几趟,待她及笄了,听闻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也要给她请封的。像是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要么不请,若求了,便是一个郡主封号。   程卓玉自己呢,这些年过得谨小慎微,只怕惹了老太太和老爷子不高兴,凡事都争在前头替老太太分忧,每日晨昏定省的比谁都用功,家塾里头学的也扎实用心,跑到外头去从没给国公府丢过面子。   她心里头明白,哥哥是镇国公府世子,自己早晚都能得个郡主封号,更何况她名义上头,算是大长公主给离去的程大儒过继的女儿,要的就是儿女双全。   故而即便不瞧她的辛苦,大长公主多半也会给她脸面。   只即便是这样,程卓玉心里头还是拘谨。   她来国公府的时候,都已经记事许久了,即便她不露出来,大长公主待她仍旧不亲近,一年到头,话都少说,即便她日日都孝敬,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一样近乎漠然,从没给她半点祖母的亲近感。   可到了外头宴上,若有人问起来,程卓玉还是面带笑意道:“祖母待我极好的,每日都变着花儿给我调理身子……我自小便有不足之症,费了许多名医名药的,才把身子理康健了。”   她根本不能想象更多的祖孙们,是如何相处的,而她自己的身子不好也是事实,不过为她费心调理的却是她的兄长,并非是大长公主罢了。   程卓玉要脸面,跑到外头总带着三分笑,说话总留个五六分白,叫人好照着想象,而说出的那四五分话头,又仿佛缀了万般尊贵与轻描淡写,其实那些大多是虚的。   时间久了,也有人瞧不过眼,便斜着眼笑道:“既大长公主她老人家这般疼你,怎么连个封号都不为你请?咱们家里,虽不如大长公主尊贵,这点本事也是有的。”   于是程卓玉手心里的帕子都汗湿了,尖尖的指甲把丝绸拉出一道道印子来,面上还是温柔含笑:“祖母也说过,只我拒了。姐妹们都知晓,我是过继给爹爹的,小时也从不曾在爹爹膝下尽半点孝意,可却得了祖母祖父万般宠爱,心里头还是过意不去……后头祖母妥协了,只说待我再年长些,便给我请个封号。”   她这般说也合理,便无人不信的。   因为程卓玉一向温柔聪敏,待人有礼,即便出身国公府,也不给人傲慢的感觉,已算是贵女中数一数二的有涵养了,故而名声在外,旁人也只会觉得是程卓玉有孝心罢了。   可是只有程卓玉晓得,她这心里头是多么忐忑,因为祖母和祖父从没给过她半点定信,有时她稍稍试探,可得来的却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她心里头便一向揣着些不忿。   凭什么哥哥能当上世子,得祖父祖母的喜爱,可是自己却只能安安分分的,付出了这么多,可是连那么一丁点的温情也求而不得呢?   可是这些话,她是一点也不敢对任何人讲的,因为她在旁人眼里,必须是温柔善良的,即便被人拿刀子捅上两下,大约也只会无伤大雅地小声指责,又轻轻放过。   宁安县主是她最好的朋友了,脾气也有些烈,程卓玉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些话,嘴巴却有些控制不住的一张一合,心里头某些隐秘的怨憎,也悄悄流露出来。   宁安县主冷笑一声,金玉一般的眉眼,露出锋利的光芒:“那个程宝瑜,不说她到底是不是程大儒的女儿,即便是又如何?代替她在京城尽孝的人,一向都是你,不是么?”   程卓玉垂眸,拉着宁安的衣角劝说道:“算了罢……我、我到底比不得她血统纯正,又如何能指责她分毫?”   宁安县主火气上来,点着好友的额头道:“你啊你!真是不争气!大长公主不是一向都疼你的么?即便亲孙女儿来了,我倒不信大长公主便把你扔在一边了,你就多与她走动走动,殿下又如何能真忘了你?”   程卓玉自知那些全是谎言,于是赶忙又道:“我省得了……只是,我担忧的不全是这个啊。”   宁安县主有些疑惑。   程卓玉继续道:“阿瑜长得很好……可是我见过爹爹的画像,她同爹爹根本不像的。人人都说女儿肖父,怎么到了她身上,便半点不像了?”   “听闻原本连祖母都不晓得,有阿瑜这个小孙女存在的呢。”   宁安县主出身梅家这样的大家族,那些阴谋诡计自然听得多了,如此也皱眉道:“若真是如此,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程卓玉连忙道:“可不带乱说的……我没想编排她,同你说一来是,心里头的疑惑难解,二来便是,要求你帮个忙了。” 第63章   阿瑜一大早便醒了,她是被吵醒的。   外头的院子敲锣打鼓的,一群国公府仆从提着铜锣,手里握着木棒,敲得砰砰砰砰响,每敲上两百下,便齐声道:“问姐儿安!问姐儿安!问姐儿安!”仿佛上百只鹦鹉齐齐鸣叫,吵得她脑壳疼。   阿瑜趴在床上欲哭无泪,抱着柔软的被子蒙住耳朵,哭丧着脸难受至极,心里把老头骂个臭要死。   佩玉算准了时候,悄悄进了内室,柔声哄道:“好姐儿,这下该起了,老国公一大早便在院子里做晨功,您也不要误了功课才是啊。”   阿瑜于是揉了揉眼睛,不乐撇嘴道:“啊?祖父的晨功还没做完嘛?”   国公爷自打年轻时便养成的习惯,鸡不叫他就起来练功。现下小孙女归来了,为了让自家孩子壮实壮实身子骨,他决定每日都要定时让自家小孩跟着练功。   佩玉叹气,笑着道:“国公爷只等着您呢,您不去,他哪儿会做完呀?你可别再赖了。若不然呀,到了午膳的点才磨蹭过去,那该怎么是好儿?”   阿瑜不情不愿地被丫鬟搀起来,活活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太太。她噘嘴嘟囔道:“从前蔺叔叔从不管这些的,我能按时吃药,他就很放心了,没想到回了自家里,反倒还要被逼着扎马步,打太极!”说到后头,语声便愈发恨恨。   佩剑找来一件藕粉色的褙子,给她穿上,边细致服侍着,边笑道:“姐儿啊,这可是好事儿!您的身子愈发康健了,长辈们才指望你能更结实些呢。从前在衡阳,王上不叫你跟着练晨功,也是因着您身子太柔弱,总归得先把本钱填扎实咯,再管这些呀!”   阿瑜哼一声,打量起镜中自己的样子,心中满意,哼一声,才起身道:“走罢!”   镇国公坐在外院里吃茶,这春天就是暖融融的,外头鸟语花香,春光灿烂,打完太极,坐在小院树下吃口养生茶,人生简直不能更美好。   然而比这样更美好的人生还有……   老爷子撸着胡须,眯着眼睛,远远便见着一个粉衫小姑娘,带着一大群奴仆正在往他这头走。   老头乐呵呵的,还同一旁的老仆周叔道:“你瞧这孩儿,跟她祖母年轻时简直一个模样!神气活现的!”   周叔也乐呵呵道:“那可不是!”可是神气活现的前提是,公主和小郡主不想着您牙痒痒!   阿瑜走到自家祖父近前,叉腰道:“老爷子老爷子!我都同您讲了嘛,我才不要晨练呢!早上头这天气多凉呀,我要给冻感冒了可怎生是好儿!”   国公爷笑眯眯地啜口茶,语气轻快道:“这哪儿凉了!你祖母就是这点儿不好,老把你养在暖阁里头,也不瞧瞧现下这都开春了,是该多出来动动嘛!”   阿瑜扁扁嘴,连日来被迫早起的怨气直冲脑门,她现在都还没睡够呢,被吵醒的怨气在脑袋里头上蹿下跳不得安生,于是眼眶也红了一圈,委委屈屈道:“那我不要嘛!我睡得这么开心,现在难过得早膳都用不下的,都怪您!”   国公爷见宝贝孙女儿哭了,这下有点慌了,忙起身哄道:“那咱们明儿个晚些起好不好?就……就晚个三炷香,叫你睡个饱饱的!好不好啊宝贝儿?”   阿瑜跺跺脚,同她家祖父不开心:“才三炷香,怎么够我睡!” 她能睡到太阳照屁股,三炷香算甚么?   国公爷硬朗了一辈子,向来说一不二的,近些年即便已然隐退于朝堂之外,但多年来积攒起的余威,还是叫人闻风丧胆。   传闻他年轻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三头六臂,喝人血生啖人肉的,即便现在老了,一横眼一跺脚,还是叫人瞧着肉疼。   这样一个老头,给自家小孙女磨得没法子,抖着胡须直叹气,又给小孩擦眼泪又妥协道:“好好!那就睡饱饱,吃饱饱,再看会儿话本子,同你祖母睡会儿话,再来祖父这儿练功!好不好啊我的宝瑜?”   阿瑜这才开心了,给她祖父笑出八颗糯米牙,声音软绵绵的:“祖父最好了!”   老头得了这句话,心里头甘甜得紧,又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起来:“阿瑜啊,不是祖父说你。你从前给那个谁,那个谁啊!惯得身子太娇弱了些!呃,你祖母从前身子也不好,都是年轻时跟着祖父练功,现下才能这般硬朗的!你想不想同祖母一样身子好呀?”   阿瑜杏眼亮晶晶的,正要回答,抬头却见一个身着圆领袍子的青年站在一边,整个人疏朗精神,但仿佛已恭候多时。   她连忙扯扯祖父,叫他瞧那一边。   青年见状,也连忙上前,恭敬礼道:“祖父。”   阿瑜对他点点头,略施一礼:“兄长。”   青年对她点点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阿瑜心里撇撇嘴,对祖父轻轻道:“孙女儿先去祖母那头啦!”说着又小小吐舌。   镇国公叹口气,瞧眼那青年,也只能随她去了。   待阿瑜走了,那青年便恭敬在镇国公身旁,给他奉茶,又谈论起外头的时政。   镇国公只听一耳,也无甚回应。   他老了,还真管不得皇上宠着谁,又宠了哪家人,甚么言官御史冒死进谏了。   同他有甚么干系?   他活了这大把年岁,给朝廷效力得也够多了,年轻时落下的伤口,现下冬来小雪时还会酸疼。   可皇帝和那大把宗亲又是那个样子,叫他说甚么好?   不是没有忠臣,可是能当忠臣的太少,最后失望隐退,只求自保的才是大多数。   老爷子瞧着面前的青年,嗯一声,语气听不出甚么,只问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   程卓然意气风发,拱手道:“孙儿即便位卑,但却丝毫不敢忘程氏祖训,定当为国而忧,为民而争!只求祖父能重回朝堂之上,协孙儿斩奸佞,揭小人,辅佐圣上!”   老爷子笑了笑,淡淡道:“卓然啊,为民,还是为君,并不是同一件事,你得考虑清楚啊。”   程卓然一怔,还想问,却被镇国公摆手制止。老人声音透着一股沧桑,却很低沉温和:“你同阿瑜是怎么回事?仿佛话也少说,嗯?”   程卓然愣了愣,才恭敬道:“孙儿同……二妹妹接触甚少,亦不知如何亲近。”   镇国公笑一声,看着程卓然道:“你妹妹刚来京城,也不认得甚么人,你带她出去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你说是么?”   程卓然心知,祖父这是逼着他,要把这些年识得的圈子,和认识的友人,全部交给瑜姐儿了。   他想起妹妹卓玉,心里也有些不平。   祖父和祖母从没这么为卓玉打算过。   卓玉前些日子同他哭诉,自从程宝瑜归来之后,连着她那儿的时鲜的果子,都没有从前的个儿大,味道也带着酸苦,是一丁点儿都不能入口了。   他原先是不想多管的,到底是女儿家的龃龉,他一个大男人掺一脚实在有失体统。但瞧着今日祖父的样子,却比卓玉说的更夸张。   这哪里是疼爱,根本就是把瑜姐儿当个小祖宗供起来了。   他是个男人,自然不须受这么些磋磨。   可是卓玉不一样!   她自小便温顺善良,虽则他们兄妹都只是过继的,可他们早就把国公府当成自己的家了。祖父祖母之所以有今日的好心态,也全是因为他们的存在。   外人也都说,若非过继了他们,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恐怕日子难熬。   只是瑜姐儿一来,就摘了妹妹的桃儿。   与她这个亲孙女儿比起来,卓玉仿佛就像个外人了,那般瘦伶伶的,叫他心里头实在不舍。   虽这样想,程卓然还是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于是含笑点头。   他又陪着镇国公赏了会儿花,瞧着老人家面上乐呵,才小心道:“祖父,孙儿瞧卓玉也到了年纪,她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现下也在相看婆家了。若是有个封号,应当会更容易些……”   他话没说完,却被镇国公的眼神吓到了。   老头辗转朝堂这么些年,程卓然想什么他真是门清。那一双鹰眼犀利盯着孙子,顿了顿,才淡淡道:“卓玉是个好姑娘,你可放心,只要她不出错,该有的不会少。”   程卓然知道祖父一向说一不二,于是心中喜悦,恭敬道:“谢祖父!”   待程卓然走了,镇国公才有些疲惫起来,负手看了看天,终究是叹息一声。   程卓然兄妹俩,并不是坏心的孩子。   就是想的太多,顾虑的太多!   哥哥尚好,就是卓玉这孩子,功利心太强了,做什么事体,都要有个目的,达成了目的,一口气儿不喘,还想要向上爬。   她小时候还好,只是拘谨怯懦些,瞧着心思敏感,故而便不太得大长公主喜欢,长大了罢,真正的大智慧没学到,小心思实在多了些。   这趟他媳妇得了长宁的信件儿,准备赶去衡阳,卓玉这孩子便明里暗里想法子阻挠。也不想想,这事儿可是她能拦得下的?   故而他媳妇归来,便不曾给过卓玉好脸色,更加不让阿瑜同她亲近,只生怕卓玉犯傻,伤了阿瑜。   国公爷叹息一声,这些孩子啊…… 第64章   阿瑜在国公府住着的日子,可谓是无忧无虑的。她是镇国公和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延续,更加是程逡之养大的亲生女儿,故而镇国公与大长公主同她一道的时候,很爱听她说从前的事体。   阿瑜吃着红豆蛋黄酥,表皮金黄酥脆,里头甜咸兼具和细腻的口感,使她心情好了不少,腮帮子鼓鼓道:“从前爹爹总是去县丞里教书的,但是又没有银钱请专门的车马,故而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了,出了村口,翻过一座山,才到县丞那边呢,鞋子常常换新,只因路走得多了,也便时常磨破。”   大长公主给她倒奶茶,瞧着小孙女咕嘟咕嘟地喝着,这心里头恨不得把儿子抓着打一通,爹娘给的身子,自小到大这般娇养的儿子,从前莫说这般清苦,那是一丁点儿脸色也没瞧过旁人的!   自己过得甚么样了还不回家,连带着小孙女也一道吃苦。   可是想到儿子的模样,心里头又是柔软又是辛酸,即便已经花了很多年接受并走出来了,她仍旧还是难受。   又忍不住责怪赵蔺:“他既护着你爹隐居,那怎么能在银两上短了你们的!住的甚么穷乡僻壤!”   阿瑜眨着眼睛道:“爹爹去世之前,我是没见过蔺叔叔的……况且爹爹不喜受嗟来之食,明明靠着自己也能过得尚可,那便不欲求他人罢?”   还有一点她没说,那就是,赵蔺也不爱管闲事……   他没真正认识阿瑜之前,其实还是相对……冷漠的。   程逡之固然教了他一些东西,但是他也用庇护相还了,所以即便程家父女过得不算富足,但若程逡之不求他,他是不会出手的。   人各有命,或许程逡之就喜欢自食其力呢?   在阿瑜看来,她也不觉得赵蔺有必要给她和爹爹送银钱家宅奴仆。   因为自己的幼年时候已经过得很快乐了,那是奴仆环绕,珠翠满头的生活无法带给她的。   大长公主哼一声,明智地并没有选择在赵蔺的问题上说些甚么。   一直没说话的镇国公倒是讲话了,他轻咳一声道:“噢哟,瑜瑜啊,蔺叔叔是谁啊,爷爷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呀?”   老头像只大尾巴狼,眯着眼睛笑呵呵。   自家小孙女儿自打回来,就没同他谈过心呐!她和那个谁谁的事体,还不是媳妇告诉他的?行吧,小东西自己不肯主动提,那他这个做祖父的也要亲自过问一下嘛!   阿瑜有点害羞,还是坦然道:“蔺叔叔是阿瑜的将来的夫君呀!”   老头:“……”   说真的,他本来还想逗逗小孩儿的。   这没想到,自家小孙女这么坦然!   京城的姑娘们谈起婚事儿,都要脸一红,撩了裙摆羞答答躲屋里去,更害羞的两三天都不出来的。   可是阿瑜就不一样,一句话的事体,她是你孙女儿我将来的相公!   老头抚掌大笑,粗糙的手搓搓阿瑜的脑袋,把她头上的小花都弄乱咯,惹得大长公主一巴掌拍上去,皱了眉道:“干甚呢?阿瑜可娇贵着,你甭粗手粗脚的!”   镇国公还是有点怕老婆的,赶紧道:“好好好!”   大长公主又皱眉道:“不过啊,那个晨练的事体,你还是把她看好咯!这自小身子这么弱,叫我怎么舍得?”   阿瑜:那所以你就舍得让我一大早爬起来晨练嘛!!   她张张嘴想说话,大长公主一个眼刀凌厉飞过来,把她削成一只鹌鹑,一个人默默所在一边吃东西,鼓鼓的腮帮子就没下去,也不晓得是给委屈的,还是吃东西吃的。   在让阿瑜身子更康健这点上,大长公主的镇国公可谓是在一条船上的。   阿瑜软软撒娇道:“可是祖母呀,阿瑜起不来嘛!早上给硬生生叫起来,那不伤神呀?”   大长公主冷哼:“你就找借口罢!早晨起不来,你夜里看话本子看到多晚心里头没数么?破习惯全给我改咯,听见没!嗯?”   阿瑜委屈巴巴:“哦……”   镇国公:不愧是我媳妇,把全家都镇得没话说,镇国公的位置让她坐吧,我是甚么也镇不住的……   迫于大长公主的淫威(……),阿瑜不得不学着每日早起吐纳,打太极,扎马步,活得像个养生的老年人。   在衡阳的时候,蔺叔叔也是这般早起的,她有点后悔,要是终归要学着早起的,倒不如那时候就多粘着蔺叔叔呢。   啊不知道早起的蔺叔叔是怎样的,穿着薄薄单衣练剑的蔺叔叔又是怎样的?从前被他抱在怀里时,总觉得他身上的肌肉很硬朗,不晓得实际上瞧着或是摸起来,是甚么感觉……   阿瑜想着脸又开始红了,眼里头都冒着星星。   叫老太太瞧了便是恨铁不成钢,拿指头点她脑门叹气。   阿瑜不乐地哼了哼,擦擦手,漱了口道:“不理你们了!”   阿瑜气呼呼地走了,留下大长公主的老爷子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他们都老了,所求的也不多,阿瑜是他们最大的指望了,怎么能事事不精心呢?   不说大长公主,便是国公爷,一眼便感知到,阿瑜就是他们家的孩子。   她长得与程逡之不算很像,反而更像她的生母一些。而梅家出美人啊,一些艳绝京城的女人都出自他家,阿瑜长得像梅氏一点也不亏。   只是熟悉程逡之的人便能一眼瞧出,阿瑜的眉眼,还是更像她爹爹,一样的黑白分明,单纯舒朗,眼形更加圆润一些,看着别人的时候既认真又精神,而眉宇间那股清雅的感觉更是如出一辙。   国公爷每次瞧自家小孙女儿,都觉着像是在看儿子。他这心里头便不好受啊!   好在儿子还留了个阿瑜给他,让他这半截入土的人,心里变得愈发踏实开阔起来,有时看看天空,都觉得为这孩子,自己也能再多活个十多年!   阿瑜出了院子,却往凉亭那头走,远远便见程卓玉婷婷立在那头,纤纤玉指执纨扇,对她浅笑。   阿瑜对这个姐姐,其实并不喜欢。   因为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可这个姐姐却一向有意无意地,当着她的面提她的父亲,还含着仰慕和亲密叫爹爹。   故而阿瑜很难给她甚么好脸色看。   她就是很幼稚,想的事体也不够纯熟。   若是蔺叔叔在,大约会教导她两句,让她不要心思这么敏感,给人叫两句而已,又不是真的把爹给程卓玉分去了,这种时候要淡定藏拙才是真。   可是阿瑜就是生气!   她对旁人的情绪,把握得还是很准的。   处个几日就知道了,程卓玉其实也不喜欢她,细细想来,她的到来,也许确实给了程卓玉难堪罢。   可她自己也不想的啊,关她甚么事体呢!   程卓玉见阿瑜,白皙的面上带出浅淡的笑容,轻点臻首道:“二妹妹方才是从祖母那儿出来罢?”   阿瑜嗯一声,心不在焉地想着等会子得找个甚么由头,赶紧走才好,省得同她绕圈圈,真是十分烦人了。   程卓玉抿嘴笑道:“怎么心不在焉的?我见你在府中这么多日,都不曾出去过,可是因着在京城没有好友?”   阿瑜微笑道:“因为祖父祖母那头离不开呀,这个大姐姐你应当知晓的呀,老人家嘛还是要顺着的。”   程卓玉点头,优雅道:“是么?姐姐在京城至交好友许多,过两天宁安县主开宴,不若我向她求张请帖,让你去见见众贵女罢。不过呢,你毕竟是衡阳来的,或许还得熟悉熟悉京城的社交礼节罢。”   程卓玉一开口,全是软钉子,阿瑜脾气上头了,声音愈发软绵绵:“哦,是么?不劳大姐姐了,过两日祖母打算开宴,把全京城的夫人小姐都请来,只说我初初来京,也得多认认人才好呢。”   程卓玉的笑容僵了僵,又缓缓道:“若真是如此,这真是极好的。”   阿瑜给她个台阶:“听闻姐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我自小也爱些诗词书画,只都不曾学精,但心里向往已久,到时还请姐姐给我引见些同好才是。”   程卓玉心里头不甘,只觉自己仿佛处处都低阿瑜一头,只觉不扳回一城,便没了威风颜面,于是莲步轻移,转头冲着阿瑜笑道:“那是自然的。你来之前,我还从不知有你这么个妹妹的,现下你来了,我心里头也喜悦着……你不晓得,祖父祖母从前,一向觉得我是爹爹的女儿,故而诗书曲画这些,都要精通,都说是爹爹在天之灵助我,才叫我有颗诗书剔透心。只我的名字,也是用的爹爹最爱的玉字,只是如今见了你,我也觉得要替爹爹好生照顾你这个小妹妹才是。”   阿瑜:“……”   她实在觉得,苏卓玉这人真是十分讨厌了。   阿瑜的笑容也没了,只是淡淡道:“哦,我没算错的话,姐姐小时候,那时爹爹还健在呢,只是不在京城而已,说胡话也动点脑子,若祖母祖父在一旁,恐怕要对你动家法了。还有,爹爹是喜玉,我的名字是他亲手起的,从中可见一斑,但他不是甚么玉都喜欢,爹爹他老人家喜欢美玉呢。”   阿瑜起身,眼里都是厌烦:“并且,不要在我跟前爹爹爹爹爹爹地提。爹爹是我的爹爹,与你有半分干系?” 第65章   程卓玉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她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姑娘。   在京城里头,姑娘们即便是拌嘴不如意了,大多也说的比较含蓄,顶多便是不同这人顽了,或是背地里说些小话,时间久了,旁人也就别出苗头来,知晓了这两个姑娘之间关系不如意。   但是并没有一个姑娘会想阿瑜这般,说话说得这样直白,让人难堪地下不来台的。   阿瑜这样的性格,和赵蔺与程逡之的教养也有极大的关系。   她自小便被程逡之娇纵着,想要什么,想说什么,都能直白地说出来。这样的直白是不带坏心的,只是一个小姑娘天真单纯的想法,不带半分成年人的含蓄和遮掩。   等到了王府里头,一开始她还是有点害羞和怯意的,遇上了赵媛和江氏带着敌意的语言和眼神,有时候也会觉得无措和难过。   某次她去蔺叔叔那头学琴,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蔺叔叔,若是她们都不喜欢我,有时说出来的话也让我觉着不舒服,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该如何排解自己心里头的难过?”   赵蔺棕黑色的眼里带着些许漠然,只是垂眸看她,淡淡问道:“为何要迁就她们?”   阿瑜吸吸鼻子,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地问道:“可是,老太太也说,姐妹们之间要相互容让,相互友爱,说话之前要过脑子,不要叫旁人难堪呀?”   从前程逡之虽然教她想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总是憋在心里头,可是阿瑜成长的环境相对比较单纯,大人顺着她,奴仆们宠着她,故而真正遇上了那种眼里带着轻蔑,句句给软钉子碰的人,她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赵蔺低沉一笑,不可置否道:“谦让和容忍,都是没有底气的人做的。若你比她们更有底气,自然也没必要给那些人脸面。”   阿瑜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小声问道:“那二太太和媛姐姐,是我不需要在意的人吗?”   赵蔺嗯一声,散漫地看着外头飞散的落叶,淡淡道:“你只需要看着我,而其他的人,若是冒犯了你,那么你就冒犯回去,不需要考虑任何后果。”   阿瑜心里头的崎岖和疙瘩,忽然之间就被明媚的天光给驱散了,忽然之间,她眼前的道路变得光明而坦荡,没有一丁点的害怕。   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点头脆声道:“嗯!”   所以时至今日,她只是懒懒地觑了程卓玉一眼,淡淡道:“我不会道歉,你有本事的话,就接着来。”   “还有啊。你那些小小的心机,都收起来罢,你的这些话,与我从前受到的那些恶意相比起来,又算得什么?”   时下的贵女们,最在意的就是出身和教养,阿瑜从前即便有蔺叔叔护着,很多时候也会受到偏见,那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驳回的,面对异样轻蔑的眼光,她只能选择无视。   所以当她回到自己的归属地,成为程氏贵女之后,面对程卓玉这样小打小闹的软钉子,并不会受到伤害,更不会为此辗转反侧许久悲伤痛苦。   阿瑜的逻辑很简单:你没有我的底气,敢挑战我的话,那就等着被打趴下。   于是程卓玉羞愤离开,几乎满脸通红,只觉颜面无存,边走边掉眼泪。   阿瑜却闲散地在亭子里头坐了好一会儿,日光渐渐消散之后,她提着裙摆起身道:“走罢,咱们归去了。”   刚踏出亭子,她便遇上了程卓然。   很明显这并不是一场意外,看程卓然那副样子就知道了,他肯定是为了妹妹来的。   阿瑜很烦程卓玉这样的,自己说不过拉不下面子,那就罢了,还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大家一道陪着她淌在泥地。   程卓然不像程卓玉,身为男子,他不会曲折绕远地说些题外话或是给几颗软钉子。   他觉得阿瑜不对,就直接同她讲道理。   青年见了阿瑜不由皱眉,平心而论,他并不习惯府里多了一个小妹妹。原本的习惯里,他自己的亲人也只有祖父祖母和妹妹卓玉罢了。   他淡淡道:“二妹妹不若借一步说话。”   阿瑜扬起下巴,眼神略带厌倦,示意他先说。   程卓然本来想说点重话的,可说到底这也是他头一次同阿瑜两人私底下说话,于是低头见到这个长相娇滴滴的小妹妹,杏眼黑白分明,像只亮着爪子的小猫咪。   他不经柔和了语气,皱着眉头道:“二妹妹。我不晓得卓玉有什么不对的,可她是名正言顺,过继给父亲的,叫一声爹爹是应该的。虽比不得你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可她也代替你在京城孝顺了老人家这么些年。你初来京城,她是好心指点你。更何况,阿玉性子柔和温顺,并不会刻意挑衅你。”   “我知晓,卓玉在京城长大,与外头那些贵女们关系好,这可能确实让你心里头不适意了,但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们都愿意帮助你进入贵族圈子,但是希望你不要嫉妒。”   “身为一个女子,善妒是最需要改正的缺陷,不然如何能得将来夫家的喜欢?”   在程卓然看来,阿瑜从前生活在衡阳。   衡阳那是甚么样的地方呢?不能说鸟不拉屎罢,但是比富庶繁华的京城必须要落后一些,毕竟京城就是京城,哪个地方也比不上。   她自小在那个地方长大,教养不如自家妹妹也是正常的,况且妹妹从小交际的都是大贵族家的姐儿,阿瑜交际能力不好,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所以还是先让这个二妹妹认清事实比较好。   得让她明白过来,卓玉天生条件优越于她,她该恳求卓玉帮忙才对,而不是一味抵触和妒忌,这样的话,即便是祖父祖母,应当也会不喜的。   阿瑜:“……”   她漠然看了眼程卓然,淡淡道:“三点。”   “第一,你身为兄长,一点也不了解自己妹妹,恐怕平日里你们兄妹不大亲近罢?”   程卓然的面色有些凝滞。   阿瑜冷淡地笑了,看来她说中了。   程卓玉和程卓然,看似是密不可分的兄妹,但随着年龄渐长,社交圈子和志向都不一样的话,可以谈论的话题都少了很多,那么他又从何了解,自己的妹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第二点,你们兄妹出身落魄,得了祖父祖母的青眼,才成了京城首屈一指的贵族,成了程氏后人,如此,你与她更该珍惜眼下所有。而我,与她与你,本就毫不相干,惹到我的话,恐怕会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希望你考虑清楚。”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便不在京城,我亦是被爹爹含辛茹苦教养大,更受了衡阳王殿下的养育,亦贵有程氏血脉,如今认祖归宗,得享与祖父母的天伦之乐,这些是我应得的,与尔等何干?”   “不要以为自己鸠占鹊巢这么多年,便敢对着我大呼小叫指点江山。我敬你是兄长,这样的前提是,你是个脑袋清醒,富有德行的正常人,懂么?”   阿瑜轻轻笑起来,冷漠道:“曾经有人告诉我,除了他,我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现在我需要在意的只有祖父祖母,和他罢了,至于你们,希望不要再惹我生气,更不要让祖父祖母烦心。”   程卓然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程宝瑜这些话,说的句句在点,可却是把他的遮羞布都扯烂了,一刀劈开他的身体,搅散了五脏六腑和一腔热血。   是啊,其实他并没有立场去指责阿瑜。   她即便娇纵,也有配得上她娇纵的血脉。世上本无公平,只是底层的人想往上爬,才造出了公平的臆想,安慰自己,也麻痹旁人。   他与妹妹,他们能继续享受荣耀和地位的前提是,祖父祖母,还会继续照拂他们。   况且……   他这些年,同妹妹相处的太少了,虽然在意,但确实无法面面俱到。先前看着妹妹满眼含泪的样子,一下就给愤怒冲昏头脑,却忘了理智地思考这件事。   程宝瑜,的确是他惹不起的人。他需要依靠祖父祖母,就完全不能触及他们的逆鳞,否则,他很确信,以祖母的雷霆之势和祖父的护短,他往后的路会困难太多。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若他是聪明人,就不该伸手拔龙须!   可是他已经触怒程宝瑜了,这个本应是他妹妹的人。若他与程宝瑜好生亲近,那么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阿瑜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你往后不惹我,我也不招惹你。你自去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相安无事便是,今日之事,我不会去祖父祖母那儿给你上眼药,兄长你呢,大可放心。”   程卓然当世子久了,要他弯腰太困难,可是为了安抚宝瑜,他不得不弯腰作揖,通红着脸低声道:“请二妹妹忘了兄长这通胡言乱语罢!”   阿瑜露出一个微笑,温柔拉着他道:“这和兄长有什么关系呢?阿瑜知道,你一向是个凛然耿直的人呢。”   程卓然见她不在意,也松了口气,想起嘤嘤哭泣的妹妹,心里有些烦躁起来。   阿瑜温煦地冲他一笑,轻轻眨眼道:“春光大好,兄长且慢慢赏花,阿瑜先回院子啦?等会子再去寻你,听闻兄长书房里,还有爹爹年少时作的几篇原稿,阿瑜还想与你交谈几句心得呢。”   她有心哄人,带着浅浅撒娇语气,程卓然对这个妹妹印象变好了许多。   原本她刚来,与他丝毫不亲近,他便把她当外人瞧。   可是现下呢,阿瑜像是拿他当作亲近之人了,这样一个精致贵重的小美人,若是肯拿他当兄长依赖,论谁心里都会极受用的。   程卓然忍不住笑一笑,手指无意识地笼了笼,语气变得温和:“好啊,二妹妹何时有空,我都方便。”   两人说了三两句话,阿瑜才转身离去。   一回屋里,她咕嘟咕嘟吃了好几口凉茶,才平息自己的心情。   她也没料到,自己竟然能说出这么大段的话来!   她只是在回想,若是蔺叔叔,他该怎么冷静有条理地,反驳这些胡言乱语,然后她就自动代入了那个男人的语气和神情。   现下想来,还是非常能震慑人的。   阿瑜不禁托腮,拿纤白的手指搓了搓自己红彤彤的面颊。 第66章   定远二十九年夏,镇国公府已故世子程逡之嫡女,程宝瑜受封寿安郡主,视从一品,同于皇太子之女,食比一千五百石。   前段时日,京城四处皆有传闻,说是程大儒的女儿被大长公主接回京城了,现下避居于镇国公府内,一应宴席皆不曾出面。   有人以为实非如此,若真是程逡之的女儿,又是大长公主和镇国公唯一的孙女,如何这样不声不响的?便是有贵人投石问路,也皆是无果而归,时间稍长了,众人皆觉有猫腻。   况且,镇国公府的大姐儿,程卓玉还好端端的摆在那儿,一应宴席社交照常,温婉淡静的名媛样子不曾有改。   有人问起她关于府内的,关于那位传闻是正统镇国公府姐儿的姑娘,程卓玉大多是婉然一笑,温和道:“谣言皆不可信,家里确实来了一位小妹妹,只我日日陪伴在祖母身边,却不见她来。”   她这话说得很隐蔽,甚么都没承认,却又像是在告诉旁人,那个传闻中的姑娘并不受宠。   况且她程卓玉的温婉孝敬是全京城都有名头的,即便将来发生了甚么,那也不是她的错,反倒是这个小姑娘,会受到更多的非议和猜测。   毕竟大多京城贵女都不喜欢这样的不速之客,非是娇养着土生土长的,怎样都多了几分泥腥气,再多的名头也洗不干净。   程卓玉即便不算名正言顺,但好歹是在京城长大的,一举一动皆有名媛的尊贵自持,穿着打扮皆奢华雅致,与那些外头来的麻雀到底不同。   程卓玉的好友宁安县主是知晓一些内情的,现下心里头也替她忧虑,不由端起酒樽微笑,发髻上的赤金莲花头衔珠步摇熠熠生光,珠玉一般的声音响起:“阿玉辛苦,不但侍奉孝顺大长公主殿下,且要顾忌外乡来客,姐姐瞧你这些日子更是纤瘦不少。”   程卓玉顺水推舟,露出一个淡雅的笑容,握住酒樽时丹蔻上的珐琅发出轻扣之响:“为家人罢了,又有何苦?况且小妹妹瞧着老实守规矩,教养起来是一点也不辛苦的。”   众位贵女皆会意。   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若非是极重要的人,她是见都不见了,更遑论是亲自调教一个小姑娘?   程卓玉是京城贵女,礼仪涵养都已是极致,更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女,大长公主若把这个小姑娘给她教养,那便是器重的意思了,想必心里也是很疼她的。   再着……京城的贵女说话总是半掩半露的,说一个外乡来的小姑娘老实守规矩,那不等于说她畏缩并一味顺从听话么?   有些原本对那个小贵女还有些兴趣的人,也在心里头摇摇头。   都被嫡姐这般说了,那还有何好说的?   一个人的气质,那简直就是老天给饭吃了,若是从幼时就不曾培养好,到了稍稍年长的时候,更是一生都扭转不过了。   这样的姑娘啊,即便是出身好些,仍旧是有大把大把的人瞧不起的,那不就是给家族丢人么?   况且程卓玉还说她自己也在教养这个小贵女呢,那若是这姑娘甚时候出来社交了,也必须对程卓玉毕恭毕敬,不然就会被认为是不尊对她教养有功的嫡姐,即便表现得有些涵养仪态,大多数人也不足为奇了,那是程卓玉教导有方么。   而另一些人,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摇摆的。   毕竟,镇国公府这位小贵女的出现,其实并非是遮遮掩掩。   人家光明正大从正门进的国公府,听闻还是与大长公主同乘一车,即便这些日子都不曾出来社交,但人家也没遮遮掩掩畏首畏尾过。   故而这些人认为,大长公主应当会有所行动,不会把人一直捂着。   但毕竟,大长公主自从五六年前屠杀了陈氏满门忠烈的宣和门事变开始,便再不曾参与任何政局上的变动。   大家都以为,这个历经三朝的尊贵公主,已黯然退下政斗的重围,开始颐养天年安生过日子,到底她连宴都没再开过,在那之后交际的人也只剩下三两位贵妇人。   镇国公府后院,大长公主一身朴素的布衣,白发绾起,以一根桃木簪固定住,她正在院子里头低头侍弄花草。   大长公主的侍弄,不是随便提壶浇浇水。连着修剪施肥,她皆是亲力亲为。   她的侍女明月站在她身后,只瞧见老太太清瘦却笔直的背影,忙忙碌碌,仿佛是个民间老妇人,却透出几分沧桑贵重。   听完明月的话,大长公主弯腰拾起剪子,锐利的眼睛寻找着多余的花枝,一下一下果断剪掉,语气平淡温和:“卓玉这个孩子,长得好,学得快,京城那些风气她是一点儿也没落下啊……”   弯月不敢评价,只是默默候着。   大长公主一笑,似是宽和道:“她就是笨了点。”   说罢老太太缓缓退后两三步,端详着自己修剪的成果,微颔首,右手剪子一扔,转身淡淡道:“收拾干净罢!”   弯月是大长公主的大丫鬟。但却并不是贴身侍候的,她每日都要看很多京城内部,包括全朝上下的消息情报,然后挑出有意义的,撇去无意义的,实时向大长公主汇报。   可是最近五六年,大长公主还是在听,可是却再也没有出过手。   弯月除去和大长公主汇报,其余时间几乎不开口说话。只现下她心里却想起国公府大姑娘的样子。   程卓玉或许不知道,即便大长公主待她永远是疏离的样子,也从不出手惩罚她,那也不代表大长公主真的甚么也不晓得。   相反,她说的那些话,同友人的几句或轻或重的言论,大长公主都知道。   但是大长公主从不和她计较这些是非。不过是一个无知小姑子,对于公主而言,与其他愚蠢的人都没有区别。   弯月不知道大长公主这次会怎样做,是继续无视不计较,还是……   然而阿瑜对于外界的那些风风雨雨,是一概不知的。   她来京城这么些时候,其实都没怎么到外头去转转。经常听说京城的宴席很多,时常皆有众多独特的美食,和曼妙的歌舞,虽然她并不说多感兴趣,但也确实有些好奇。   在衡阳的时候,因为身份的原因,她很少出府,多数时间是在家里头过过小日子,时不时去小洲上缠着蔺叔叔,其实和去外头区别不大。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来了京城,是不是也一样要这般过下去。   大长公主拾掇完花花草草回来,见小孙女满脸郁闷,又问了她许多事体,老太太笑得暖和,皆一一回答了。   老太太又摸摸小孙女的脑袋哄道:“快了,等你皇帝表舅的圣旨下来,咱们想去就去哪里,谁也不敢拦着你。”   大长公主的眼神既柔,又清冷。   对着挚爱的小孙女,她是一点也不舍得叫她受气。   所以,她要自己的孩子,自踏上京城名媛的社交圈起,就把所有人踩在脚下。而那些自以为尊贵的女子,永远不敢用闲言碎语使她蹙眉不乐,只配匍匐在她脚下,用多年习得的说话本领,把她逗乐。   就像是被一只枝头灰扑扑的麻雀逗乐一样,小贵人毫不在意地笑笑。 第67章   很快到了盛夏时节,京中贵女之间纷纷谣传,阔别圈子多时的隆平大长公主很快就要开宴,届时会给部分贵妇人们发出请帖,照着往常惯例,每位持帖者能带两位随行同伴。   这京城里头,每日都有贵妇人开宴,此类社交就与饮水用膳那样寻常。可是对于把吃宴社交作为日常的京城贵妇人们来说,去谁家赴宴又是需仔细斟酌的问题。   而隆平大长公主开的宴,无疑是全京城贵妇内心最渴望的席面。   不仅仅因为宴席的主人是皇朝的三朝公主,皇帝陛下的姑母,和陛下最尊敬的长辈。   而且是因为,大长公主的宴席是全京城最奢华别致的,只要去一趟,便能令人毕生难忘。   大多数贵人总是会把宴开在自家庄子里,或是家宅里,请的人多人少都无妨,再辅以一些珍馐美食,便足以使宾主尽欢。   然而对于自小便受尽万千宠爱,身上流着全皇室最尊贵古老的血液的大长公主殿下来说,这样的宴席明显是不够的。   她尚未及笄时,□□皇帝登基称帝。   大长公主年幼失母,□□当年也不过是个小官,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没甚么底蕴,故而只把女儿丢给一个半瞎奶嬷嬷带大。   当时年轻的□□皇帝从西北边的洺州一路打进京城,耗时七年,每日每夜的心血皆付与诸军社稷,根本无暇看顾教导女儿,导致大长公主本身的性格十分泼辣古怪,也并不精诗词书画。   □□刚登基那会儿,京城世家具俯首臣称,可有些世家好歹家传百年,血脉里头都流着笔墨香气,从根儿上便不怎么瞧得上皇帝一家子。   不过文人嘛,最最刚烈的那一批,早就在国破之前殉了国,剩下来这些除了有些不忿,其实真说有多少骨气,那实在未必。   故而这些家族的贵女们,也只敢明里暗里,给那时还尚年幼的隆平公主软钉子吃。   隆平小公主未曾及笄,不通诗画,不懂史实,一口官话讲话尚且算不得清晰,谈吐也不文雅。   虽然她是皇帝唯一的小公主,但仍旧叫那些风雅的贵妇贵女们暗自摇头,而宴上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隆平公主都接不下来,听得似懂非懂,大多数时候更是一头雾水。   很快,隆平公主连宴都不赴了,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头,亦是悄无声息的。   京中贵人们私下都笑言,这位说话都带着稚拙土味的公主,终于认清事实,不再来硬融她们的圈子了。   实则不然。   隆平公主比谁都要强。   即便她那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可是骨血里面的那份坚韧的倔气,与开国皇帝如出一辙。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成日环佩叮当的贵妇贵女们,私下瞧不起她?   可是父皇根基未稳,而她是个极其聪明识趣的公主,从不会给父皇添麻烦。   于是她从紧闭宫门那日起,就命令宫中女官,教她社交礼仪,并且每日恶补诗书功底,手腕上缀起鹅卵大的玉石,咬着牙扎扎实实地开始练字。   那段时间不但隆平公主每日繁忙充实,宫中女官和请来的先生皆被她折腾个底掉。   不过好在隆平公主虽然性格古怪,脾气又十分烈性,但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每日该做甚么就是甚么,即便再累也要挑灯完成。她又很聪明,虽然并不好学(……),但却令几个师父教的非常舒心。   隆平公主好胜好强,但她不会把瞧不起她的人都弄死。   她只会让这些人睁大眼睛,看着她是怎样一步步越过她们的,看着她是怎样比她们更仪态万千,尊贵睥睨的。   如此整整五年春去秋来,在隆平公主及笄时,她突然出现在京中贵妇人的视野里。   长成少女的公主,继承了□□皇帝凌厉上挑的眉眼,和元后妩媚大方的相貌,这些特征融合在一起,使得她缺少了身为贵女的诗书娴雅之气,却有了独属于皇家的傲然贵重。   这消失多年的隆平公主,不仅谈吐悠然得体,通身的气场也叫人忍不住巧笑讨好。只是公主她非常漠然,几乎甚少与任何贵女有私交,只是偶尔得了趣味,也会淡笑赏赐些内造的小玩意。   不但如此,隆平公主也开了几场宴席。   其中最最盛大的一场,是在皇帝陛下的顺徵殿。   那可是皇帝接待近臣,并批阅奏折的地方。寻常时候,即便是再受宠的宫妃,也不可能有机会进这样的地头。   可是隆平公主是皇帝的掌上珠,从前多年的亏欠,和对原配的眷恋深爱,使得□□皇帝把隆平公主捧在了掌心。   一个顺徵殿算甚么?   即便隆平想要把御花园挪平当马场,高祖皇帝顶多就是叫人另做一个园子。赏花儿嘛,去哪里不好?朕家囡囡开心最重要。   可是能进顺徵殿吃宴的贵人,不是从前卖力讨好过隆平公主的,那就是出身极为高贵的。   有些上下不着,但平日里也很有颜面的,反倒不在被邀请的行列。   这趟宴席用的酒樽碗筷,皆是统一从西域进贡的浣月玉石打磨而成。这玉石本就千金难求,即便求得了,没有顶尖的手艺师傅,仍旧无法打磨出薄如蝉翼的壁垒,不是磨碎了,就是不敢动手辞工的,便是顶尖的贵族家里,也未必能有一套。   而吃用的,皆是□□皇帝的御用大厨亲手做的。   那个大厨是高祖打天下时遇上的一位民间食神,能听见食材本质的声音,做出的菜传闻能不费吹灰之力,降服敌军将领,使之归顺大统。   当然,事实是否有添油加醋不得而知,至少可知这位大厨做的菜色不拘一格,可精致也可粗犷,但味道却卓绝难忘,堪比仙宴琼浆。   不但如此,便是用的歌舞姬,亦是不走寻常路,能足尖踏飞空绫罗而舞,回眸一笑似九天玄女,又轻盈似蝶,不像凡物。待再睁眼时,舞女却消失不见,眼前又多了几个珠圆玉润的灵童,一切都似仙境一般。   这样的一场宴席,不说多少银两能做成,即便是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皆让宾客的享受达至淋漓,亦非是常人能模仿出的,而开宴的顺徵殿,亦是无人敢比。   很快,出来的几位大贵人皆称赞公主妙思,又露出神往难忘之神色,都道去了隆平公主的春日宴,那旁的宴席便是再精致也枉然。   这次宴席给隆平公主打开了社交之门,可她却反而不大交际了,即便是再多的请帖,至多也只应一张,紧闭宫门,修行自身。反倒叫人称赞颇有江绾之风。   盛宴上用过的浣月玉碗筷,因其贵重难制,即便是顶尖豪门,也未必有收藏,故而皆叫公主私下卖了,赚得的银两皆用来以皇室名义布施粥菜。   虽说是私下做的,名声却不胫而走,如此,深居简出的隆平公主,又得了乐善好施,观音在世的美名。   从那一年起,京城贵女无不以被隆平公主称赞而自豪,更多的则效仿起公主着装语气。   年少隆平公主洗净铅华,跃然而上,成了京城人人争相交往的贵人。   在顺徵宴之后,隆平公主的每一趟宴席皆十分独特而有趣味,不论是否奢华,却皆叫人难以忘怀。   直到今年,隆平大长公主已然迟暮。   当年宠溺她的父皇驾崩多年,如影随形的贵女们大多离世。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盛宴。   只为了她最珍贵的乖宝。 第68章   然而大长公主这趟宴席,却并非是她本人所策。   在教会阿瑜一些宴席基本常识之后,大长公主便把自己用惯的几个管事奴才都丢给阿瑜,叫小孙女自己想,该怎么请人呐,又该把场地设置在哪儿,菜色都要走哪派……   大长公主事先说好了,阿瑜一应的要求,他们都得满足,就算要把宴席开上九重天去,也得给她把法子想好!   当然,阿瑜肯定不会要把宴开上天,她没这么无理取闹。   她就琢磨着,开甚么样的宴席好呢?   小姑娘自己其实不知道,大长公主设这样的宴席,其实端是为了她一人。   她很快便有了自己的想头。   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而阿瑜从前也听过一些老太太年轻时候的事体,她一直觉得,看着现在的老太太,实在难以想象她从前的模样。   听闻老太太少女时会鞭法,曾有言官向高祖进谏,说公主殿下年少不知事,只吾朝人士多慕雅,公主虽仪态端庄,却少了雅性,还爱舞鞭弄剑,容易招惹流言,恐在婚嫁上有碍。   高祖觉得也对。   不是说他的公主嫁不出去,而是说公主的婚后生活可能很不和谐。毕竟那时的世家子弟,大多力道比隆平公主还小,皮肤又白又细,描眉梳妆的劲道不比女人差。   于是高祖便劝女儿,人前少弄鞭子,你看你在贵女中的名声不错,可在男人中间,已经被说成熊精山怪了,父皇就担心你未来夫君心里不喜欢你啊,这样你怎么幸福?   他一点都不担心女儿将来衣食富贵,却只担心他若死了,女儿就没人爱惜了。   隆平公主微笑道:“儿臣不改,那言官也该死了。”   接着公主殿下乘着马车出宫,使人把言官揪出来,一鞭子狠狠打在言官脚边,把人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少女冷笑道:“你躲甚么躲?是谁叫你编排本宫的!啊?”   她冷冷说话间金鞭把石板甩出几条白痕,手一挥,鞭子当空凌厉一削,言官耳边风声撕裂,刹那间束发玉冠也掉落地上,头发散落蓬蓬乱,瞪直了眼睛讲不出话。   这言官是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一辈子都没受到过这般惊吓,早已瘫倒在地上,嚅嗫着嘴巴说不出话,裤裆泛潮已然尿湿。   好在过路的镇国公看不下去,翻身下马,长腿三两步上前,对着公主的背影肃声道:“是哪家姐儿!何故在此羞辱朝廷命官?”   隆平公主背身反手一鞭子挥上,给经验老道的年轻男人一把揪住鞭尾。他摸摸下巴笑道:“这金鞭难得,然你不会使,可惜了。”   隆平公主用劲一抽,鞭子纹丝不动地握在男人大手里。   公主殿下漠然道:“给本宫放手!”   镇国公意外道:“你是隆平公主?”   隆平公主扭过身子,一双杏眼觑着他冷冷道:“放手。”   镇国公甚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脑子有病吧。   得知对方是公主,他一点都不怕,反倒是给那一张艳丽飒爽的美人面惊艳到了。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时看着她默然不语。   隆平公主不管身后嘤嘤哭泣的言官,借着镇国公拉鞭的手劲,飞起一脚狠辣踹向国公爷俊脸,皮肉声叫人听得牙疼。饶是镇国公经验老道,立即松手握住她的脚踝,一张俊脸也给擦伤了。   隆平公主鞭子也不要了,硬憋着泛红的眼睛,飞身离开,余下继续嘤嘤嘤的言官,和摩挲着伤口,隐隐发笑的镇国公。   接着,京中便有传闻,隆平公主彪悍泼辣,把过路的镇国公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半身不遂。   然而,并没有那日的言官甚么事体。   全城贵女:公主就是厉害!明日叫针线房给吾做几身骑装,吾也要效法公主,当一朵高傲的黑牡丹,英姿飒爽,岂不妙哉!   全城玉面少年人人自危,揽镜自怜呜呜哭泣:嘤!千万别让人家尚公主啦!她太可怕了,人家心肝颤颤!   高祖皇帝愁白头:……   然而,被打得“半身不遂”的镇国公,病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手捧金鞭,向陛下求娶隆平公主,发誓会毕生爱惜公主殿下,任打任罚,无怨无悔。   阿瑜她太外公:棒!   隆平公主:气哭。   时过境迁,故人西去。   几十年后的隆平公主白发如雪,金鞭多年蒙尘,继承自高祖的眉目沉寂,没了少女的朝气和饱含期盼的眼睛,老太太的脊背挺直而冷定,约莫可见从前飒爽,却已暮色苍苍。   阿瑜就想,祖母已然许久不曾与外人交往,除了与她说话时言笑晏晏,似是有十足精神气魄,可每逢傍晚时,眉梢上总染了两分寂寥索然。   她以为,祖母这样的人,即便是年老了,也不该是这样沉寂的。   她应当像年轻时一样,坐在高处,眉眼含着冷淡高傲的笑意,啜着清茶,和几个小老太太暗自较劲,又装作毫不在意地约着隔日一道赏梅。   每一天都过得悠闲自在,而她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因为这样才能真正得到不束缚于他人的幸福。   阿瑜想到了甚么,于是使唤佩玉磨墨,又在宣纸上埋头写写画画,直到金乌西坠,她才轻吹墨迹,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   阿瑜唤来总管嬷嬷,向她交代了自己的安排,并嘱咐嬷嬷向祖母保密。   正要传膳,佩扇却撩了帘子进来,手中以珠玉编织的盘子里头静静躺着两封信件。   阿瑜的心莫名跳了跳,假装淡然道:“放下罢。”   她背过身去,偷偷闭着眼,从盘子里拿出其中一封,眯着眼拆开一瞧,入目的却是几行簪花小楷。   她心里不知为何,却略松一口气。   这是赵婂给她寄的信件。   惦记着赵婂别别扭扭的性格,阿瑜皱着眉头看完了一张又一张的信纸。嗯,结果她发现,根本就没甚么核心含义在里头。   完全就是每日的日常,并且每日都要说一遍,你不在的日子,我多吃了一碗膳,多吃了一个果子,多写了一整张大字,多睡了大半个时辰,多……   阿瑜有点懵,所以这是要告诉她甚么?   最后附言:汝不在的一百一十七日零八个时辰,吾日日得意兴悠悠!   阿瑜:……   唰!   她翻了个小白眼,把赵婂的信件放到一边去。   她还没想好怎么给她回信。   她能确定,若是告诉赵婂,啊见不着你我也十分快活呢!   那么远在衡阳的赵婂,收信当日就能把屋顶给掀翻了。   还是算了罢。   于是阿瑜的眼神瞟向另一封尺素。   看上去十分朴素冷漠的样子啊,不晓得信里会有些甚么呢?   嗯?嗯?嗯?   翻开信件,遒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   赵蔺写得十分简练,只一张薄纸,并无更多缀言。   “……池外有一植,卿卿走之时尚未生发,春末已蘸水而开,取之附于尺素间,以寄春日之漫思……”   打开信封内层,果真有一朵柔软的花朵附于里头。她把花朵放于鼻尖轻嗅,闻见一丝蓬勃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就像刚刚摘下一般新鲜而自由。   她轻轻闭上眼,仿佛感受到了几月前的衡阳,触及那里的一草一木,微暖的春光。   晨光微熹间,她也见到了写信的那个人。   男人把衡阳熟悉温暖的春光,隔着千万里迢迢黄尘路,尽皆付与她。 第69章   盛夏时节,高祖皇帝的悠飏园中,芳菲尽绽,池中荷叶翠绿,而荷花或白或粉,皆肉嘟嘟挤成一团,夏风吹过,悠然带得半空的小鸟儿飞得更远了,引得它们叽叽喳喳地畅快欢叫。   全京城的老妇人,不论品级,年岁高于六十五者,皆得寿安郡主准许,进悠飏园吃宴。   高祖皇帝的悠飏园,是以前朝留下的畅和园为基,从而改建的消暑园子。并没有后头两任皇帝所建的园林那般豪奢,但小至栏杆,大到门墙,皆透着雅致的古韵。   然而自高祖后,悠飏园便再无主人入住。而身为高祖最宠爱的公主,隆平大长公主也不再踏足悠飏园。   听闻大长公主年少时,但逢酷暑,总会随着父皇一道进园消暑。而高祖皇帝有有三子,却只带上了大长公主一个女儿,可见她是如何为高祖所珍视。   大长公主踩着奴仆的脊背下了马车,摆手拒绝了身旁丫鬟的帮扶,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实。   她环望四周,轻轻嗅到了夏日里微暖且湿润的空气,远处的荷花池恰似五十年前那样悠悠荡荡,不知流年。   而转眼间,近一个甲子的光阴也要过去,隆平大长公主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也一个个离去,他们一代接着一代,陪伴在她的身边,最终代替父皇,代替逡之的,是这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脉,流着逡之的血脉,就好像他们都不曾离去一样。   老太太轻轻一叹,道:“阿瑜有心了。”   服侍一旁的周嬷嬷也默默微笑起来:“是啊……郡主总想着您。”   老太太道:“进去罢。”   周嬷嬷觑大长公主的面色,也并不再多话了。   大长公主一步步往前,总觉得好像这个地方一点都没变。只有她变了。   她变老了,也变得迟钝了,亦快要见到她的孩子,和她的父皇了。   所以,她活着只是为了阿瑜而已。假如有一天,阿瑜也有了归宿,有了会照顾她一辈子的那个人,那她会含笑放手,然后等着最终的那一日吧。   这么想着,大长公主颔首,看着奴仆们推开了面前的朱门。   这是一个内院,她几乎能想象这个院子是什么模样的,尽管阔别了那么多年,可却仿佛她只是离开过了个冬。   嘎吱一声,朱门缓缓打开。   她面前的是满园齐齐摆放的圆桌,通向另一个大院子的朱门也在远处敞开着,那一头也都跪满了人。   全是白头老妪,或着布衣,或着锦裳,鬓发似雪。老太太们努力高声拜道:“隆平大长公主万福金安!”   看着一个个同龄老太太,一把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跪着,大长公主有些想笑,却莫名酸涩起来,她抬手沉声道:“都平身罢。”   她缓步走进更深处,那里的老太太们得了命令,也一个个相互搀扶着抖抖索索站起来。   大长公主叹气:“都慢点起罢,不必太拘着。”   远远的,她瞧见了自家的小姑娘。   阿瑜一身水红色的掐银丝绣遍地毓秀折枝玉兰花褙子,里头略展出一点儿月白丝缎的中衣领子,下头延出一条暗银刺绣月白百褶裙,腰肢纤细而带着少女感,走路时绣鞋上头缀的金玉微闪着润泽的光晕,整个人精致而秀雅。她笑起来弯弯眉眼,三两步上前一把捂住老太太的臂弯,撒娇道:“祖母你可来啦,阿瑜和诸位老太太都等您半宿了!”   再往里头的花厅坐着的,便几乎是全京城最顶尖人家的权贵老太太,并一些中年贵妇人,唯独少了叽叽喳喳的小贵女们。   大长公主坐上主位,唤她们平身。   今儿个的宴席是阿瑜一手安排的,她虽叫嬷嬷瞒着大长公主,但是心里头也晓得,其实未必能把祖母给瞒住的。不过祖母也并未说什么,只是含笑顺着她,就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事实上,大长公主也确实不曾被瞒住。阿瑜把全城的老妪都请来高祖从前住的行宫里,光是挪用行宫这点,没有大长公主的手谕,这事儿压根办不妥啊!   不然高祖行宫都成甚么了!   大长公主明白阿瑜的心思,这孩子心疼她的老祖母了,就想叫她快活些,莫要成日闷在宅子里头。   可是大长公主就不觉得这有甚么问题,人那都是会变的,她十分清醒的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甚么,那就够了。   老太太为了自己心爱的小孙女,于是装模作样地含笑问阿瑜:“乖囡,你给祖母说说,这宴是怎么个一回事儿啊?嗯?”   阿瑜提着裙角一礼,鬓发间的玉步摇微微晃动,泛着高雅柔和的光彩,她语气从容有定道:“祖母让孙女儿办宴,但孙女儿想了半日,都毫无头绪,但我给自己总结了三点。第一,莫要过奢,第二,莫要从大流,第三,要有意义。于是我便想到了您。”   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又软又柔:“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我总想,若是您能更开心些就好了,多遇见一些同龄的老太太,听她们讲您年少时的事体,这样是否更有共鸣呢?若有共鸣,是不是您每天就能更鲜活快乐了。”   她说话间,几位地位顶尖的贵妇人都瞧瞧交换了惊异的眼神。   她们都收到镇国公府的请帖,才来的这里。但都不知道,这场宴席是镇国公府的小郡主出的主意罢了。   从前都说镇国公府多了位名正言顺的小贵女,她们还在观望,直到册封的旨意下来,着实惊着了一大批人。   到底镇国公府还有另一位姑娘,可是这位小郡主一来,另一位可不就给挤下去了么?到底养在膝下的,就是不如亲生的,这话即便放在大长公主和镇国公身上,也是一点没错。   但即便这样,镇国公府的那位大小姐还是日常归日常,丝毫没有沉寂的意思。尽管现下她是愈发低调了,但给人说起这点,还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说甚么寿安郡主其实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觉得程卓玉胜券在握,并非虚言。   可是今日这场宴席,大长公主却这样放手让寿安郡主来做,明摆着就是偏爱纵容了,与她们本来以为的真相,又差得很远。   很明显,这位小郡主才是真正娇贵的那一个,反而那个程卓玉,虽然话说得这么多,但仔细想来,每一样是得到证实的不是么?   旁人总觉得她一个名门贵女不可能睁眼说瞎话,但事实证明,她极有可能只是在勉力维持自己的颜面罢了。   实则只是个花架子,里头包着烂木头,叫人一碰就散架了。   几位贵妇人正心里盘算着,这头阿瑜却仰头微笑起来:“我不晓得的,但我就盼着您能快活,那我也就快活了。”   大长公主把一本正经讲话的小姑娘揽在怀里,眼里有些晶莹,却只是含笑慈和道:“好好好,咱们阿瑜最厉害了,祖母现下就觉得很开心。”   离得最近的成安伯老夫人含笑道:“大长公主有个好孙女儿啊。”   大长公主让阿瑜坐在一边,微笑出声道:“我今年七十多了,总以为自己是难得的高寿,却不知这儿还有这么些同龄人?不错!”   阿瑜浅笑道:“在这些老奶奶里,我还找着了几位与您同年同月生的,不知您有没有兴味,请她们来与您一道用膳呢?”   大长公主道:“那就请上来。”   不一会儿,大长公主面前多了三位老太太。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笑得拘谨,面上开了一朵菊花,头顶还簪了多小红花。   一个身着锦衣,满头珠玉,脸色勉强,鬓发苍白,略有点紧张,见了大长公主好歹仪态端庄。   还有一个大夏天穿着夹棉的裙袄,给一个小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参见大长公主。只这老太太脸盘圆圆,一见尊贵的公主也不怕,笑呵呵地给人行礼,又给阿瑜行礼。 第70章   这头宴席已经开始了,四个老太太围成一桌,外头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大长公主恍惚间以为自己去了最热闹的市集。   她对面儿的圆脸穿厚夹袄的老太太吃得极快活,一筷子一块儿肥肉,又活络夹了一大只虾,舀一勺子蟹黄豆腐,在勺子里头冒着尖,呼噜呼噜泛着油光。这老太太动作很粗,但却不叫人觉着厌恶。   大长公主原是不欲多谈,可也忍不住说道:“你用这么多荤腥油菜,只怕身子克化不了。”   圆脸老太太抹抹嘴,哈哈笑道:“大长公主不知,老妪如今年过七旬,从不养生,能多活一日,便有滋有味多过一天,又有何惧!”   大长公主心中有所触动,但还是淡淡道:“活着非是为了用膳那么简单。”   戴着红花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点头认可道:“俺不懂那些道理,只觉得大长公主说的么错!俺活到这岁数,拉扯一家十几个娃儿,可不就是为着他们么!”   大长公主略一笑,并不说话,有了点兴致于是转头问身边用膳用得最是拘谨的老太太:“你觉得如何?”   锦衣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听大长公主问了两遍,她才听清了,声音沙哑而轻:“回、回公主话,老妪不知……”   这老太太极力思考,一双疲惫苍老的眼睛有些困惑,又慢吞吞答道:“老妪觉着,能活着已是很好,万不再想其他是非。吾儿子在外行商多年……在南方置了房产美妾,老妪……老妪只盼着有生之年,我儿还能归来瞧我一面,便别无他求了。”   锦衣老太太并没有往下说,只是继续疲惫地小口小口吃着饭菜,瞧着便是十分没有胃口的样子,但大约是怕贵人不喜,才勉强下咽。   大长公主心里叹气,轻轻颔首,并不多话。   等宴席时候过了,她亦不欲多留这些老太太,使下人每个看顾好,务必安稳送到家。   却独独留下圆脸老太太。隆平大长公主含笑问道:“本宫觉得与你有缘,这些日子过得厌气,便想留你多说两句话。”   圆脸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尝一口新做出来热腾腾的荷花酥,惬意道:“哪里!老妪是沾了公主的光了,能吃着这么些美食,还有甚么可求的?”   大长公主嗯一声,吃口香茶道:“本宫已命人知会你家人,你亦不必忧心。”   圆脸老太太不甚在意,笑着摆手道:“嗨!他们自己忙自个儿的,哪里管得着我呢!倒是我老伴儿啊,夜里起夜可怎么办哟!”   大长公主微笑道:“本宫会派丫鬟去照顾你老伴,不必担忧。”   圆脸老太太是个健谈的,虽则不认字,也不会甚么四书五经,却还是同大长公主谈到一块儿去了。   圆脸老太太一拍大腿,感慨道:“这儿女都是债哟!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算是还清了,能享几年清净,可真不容易!”   大长公主还没听说过还清债的说法,不由奇道:“儿女如何是债,咱们把他们养大,如何会是为了还债?”   圆脸老太太剥了块儿栗子,便吃边含糊道:“怎么不是哇!我生养他们,愁着吃穿,牙缝里扣扣索索,把他们带大了,又担心婚嫁,又忧心他们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出人头地!”   “现下他们终于开始操心自己的儿女了,我这债算是还完了!不管他们满不满意,能给的我全给了。所以啊,我不指望他们能侍奉我,只求饶我几日清闲日子,能和老伴儿一道看花吃茶。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这已是很幸福了。”   大长公主若有所思,叹着气半晌无话。   隆平大长公主留了这老妪半月,好吃好喝地供着,每日都要同这老太太闲聊几句。   倒也没说甚么大事,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问问她儿孙出息么,儿女争气么,逢年过节都怎么走亲访友,从前有甚么大事儿念念不忘的。   这个老太太与大长公主从前交往的贵妇人都不尽相同,放得开,说得广,没什么忌讳,但又并不会说错话。同她讲话,大长公主莫名愉悦悠然着,这几日倒是没怎么再反反复复,想从前那些灰暗的往事。   阿瑜也随大长公主住在高祖园林里头,不过却不大露面,只是偶尔听听两个老太太是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地乐乐呵呵的,自个儿心里头也暖洋洋的。   待大长公主使人把圆脸老太太送走,并赠了个听话的厨子到老太太家里头,阿瑜倒是又黏上来了。   她杏眼明亮,托腮叹气道:“祖母作甚把这老太太送走了,孙女儿倒是瞧她有趣得紧,再多留半月也好嘛!”   大长公主摸摸她光洁的额头,捏捏小姑娘的脸蛋笑道:“傻姑娘,人老太太想回家了啊!”   阿瑜察觉出,大长公主开朗了不少,眼神里头也多了几分悠然愉悦,每日用膳的时候都变长了,也开始挑剔菜色了。   大长公主不说想通了,但这几日与这个民间老太太的对话,着实使她心里明朗不少。这么些年,自从逡之走后,她除了不停的自责,便是觉得人生无味。   在不知道阿瑜的存在之前,她活着只是因为她还能用膳,还能呼吸,并不为了旁的甚么。   她觉得世间妇人都如此。   少女时为了家族,为人妇为夫君、为孩儿,一辈子不说没旁的想头,但大多都无奈顺着大流,最后回头看看这一辈子罢,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好的。女人不都是这样么?   可是她现在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   现在想想,她少女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也吃喝玩乐,也鲜衣怒马,受着纵容,喜怒哀乐几乎不掩饰。   这与她现下对女人固有的印象完全不同。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从一颗明珠,变成了自己少女时候最唾弃的鱼眼珠子?   她也该尝试尝试,为自己而活着了。   大长公主看着冲她摇尾巴笑眯眯的小孙女,第一次感觉,其实老天即便让她痛苦绝望,终于还是给了她一线生机。   老太太笑呵呵地冲阿瑜张开手:“来祖母怀里抱抱!”   阿瑜一下抱住自家老太,闻闻祖母身上安稳慈和的味道,忍不住想哭。   老太太一见她红了眼眶,也拿帕子给她抿抿眼角,柔声哄着:“噢哟,我们家囡囡这是怎么了啊?哪个不长眼的惹乖宝不开心了?”   阿瑜一下笑出八颗糯米呀,扭扭捏捏低头道:“才不是呢!”   “我就想到爹爹说的话。”   大长公主有些讶异,几乎小心翼翼地问道:“……臭小子说甚么了?”   阿瑜抿嘴笑起来:“那天是初冬,天上的小雪落在爹爹鬓发上,孙女儿说他像个老爷爷。爹爹说,囡囡啊,爹爹只有十五岁呢。”   大长公主一愣,顿了顿,也浅浅笑了。 第71章   阿瑜和大长公主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高祖皇帝的行宫中住下了。阿瑜眼见着自家祖母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好,她这心里头也十分舒心。   悠飏园里头阴凉,即便是外头有十分酷暑,到了悠飏园里头也便只剩下五六分。阿瑜同大长公主一道泛舟,采莲,又在竹林里头抚琴,实在懒得动弹了,便叫人照着意思写话本子,待她读完了再请戏班子演出来,于是她同祖母俩便懒懒散散地坐在高处,受着悠悠清风,漫不经心地听着下头吹拉弹唱。   这可比呆在蔺叔叔身边快活多了!   阿瑜:“孙女儿觉着啊,还是自家好。从前夏日里在王府,蔺叔叔不是不准我做这个,又是不准做那个,还逼着我用功,真是特别烦人!”   老太太优雅地端起汁子,轻啜一口,眯着眼等微风吹过,又躺在官帽椅上头嗯一声,半晌,问道:“也是。阿瑜,你这功课,是不是落下挺多啊?”   阿瑜一下儿睁圆了眼睛:“……”对上老太太犀利的眼神。   于是阿瑜就给老太太一咕噜提溜回国公府了。   老太太是不大管她课业的事体,横竖有专门请的几个先生盯着呢,怎么也不差了去,只这些日子这小东西粘着她在悠飏园里头躲清闲,老太太年纪大了,也想不起这茬。   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当然要让她继续学。   毕竟阿瑜身为京城最顶尖的贵女,这个呢,纵容她不学无术那当然是不成的,不然在圈子里都混不下去,就是大长公主当年那样金贵,也不带瞎混混的。   大长公主倒是不求她样样学精,就盼着她每样都得会那么一点儿,懂那么一些就成了。这样的要求不难达成,只要每天都学一点点,就没问题的。   但可怕的是,阿瑜她厌学。   大长公主简直伤透了脑筋。她又不舍得逼着孩子,最后只好出下下策,请了十多个先生轮番上阵,每天见一个,每五天休课一次这样。   但过了那么久,阿瑜这习惯还是养不成。闹也不闹,就是时常笑眯眯地和先生作对,布置那一点点东西也不完成,临了了一脸委屈说不会不做也没时间都怪您布置太多了。   老太太这下才佩服起赵蔺了。   能把这样的小姑娘管得乖乖巧巧,那是有多厉害?   不管怎样,阿瑜现下又被迫在夏日里学起课。   阿瑜:我为什么嘴巴闭不牢!   阿瑜回府里,也非常寻常地遇见了一脸淡然好似白莲仙子的苏卓玉。   程卓玉淡淡一笑:“二妹妹回来了?”   阿瑜嗯一声。   程卓玉的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另外半边巧笑倩兮,柔柔打趣道:“妹妹上趟筹备的宴席,如今全京城的贵妇人都在赞叹呢,都说你是个有孝心的,我如今瞧你,的确同刚来时大不相同了呢。”   她说着又勾起唇,心中阴寒更甚。   何止是说寿安郡主重孝,想见一面程宝瑜的人现下太多了。   这个小姑娘好手段,还未真正进入京城的社交圈,已然有了这样贵重的名声。程卓玉现下已然被明里暗里无视,现下连请她一道吃席游玩的帖子,都少了很多。她从前小心翼翼奉承打拼这么久才争得的一席之地和好名声,如今也已然快被消磨干净了。   阿瑜却只是微笑:“孝顺是应该的,当不起谬赞。”   她不再和程卓玉多交谈,而是轻轻颔首,就此擦肩别过。   程卓玉忽然微笑起来,幽幽舒了口气。   程宝瑜到底太小了,如此锋芒毕露,那跌落谷底不是应该的么?如此,她也不必再有所顾虑了。   当日傍晚,程卓玉去见了她的哥哥程卓然。   兄妹俩个已然僵持了许久,前些日子程卓然话里话外都在劝她,叫她不要总小心眼,让着点程宝瑜就让着点了,况且她这个年纪也该定亲了,若是惹了祖父祖母不快改怎么是好?   程卓玉面上点头,心里却嗤之以鼻,再也不肯同她哥说甚么心里话了。   若要她说,哥哥这个世子做的也太窝囊了些。   程宝瑜不过是个后来的小丫头,也值得让他这般容让?他可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后继者,祖父都要靠着他才能为继家族荣耀的,他有什么好担忧的?   况且兄长不懂,她和程宝瑜之间,本就只能存活一者罢了。   若是程宝瑜还在,那她程卓玉便永远不可能拥有从前的风光,所有人都只会在意这个所谓国公府真正嫡出的姐儿。   可是呢。   她即便是过继的,好歹名正言顺。可是程宝瑜可并不是了,口说无凭,或许就连祖父祖母心里头,都有那么一些疑惑的。   程卓然见妹妹瘦削伶仃的样子,原先的不快也消散了,只叹着气上前道:“这么晚了,阿玉如何来了?”   程卓玉听此言,面色更苍白两分,低头轻轻道:“哥哥,是不是……二妹妹来了,你便不拿我当妹子了?”   程卓然皱眉,心中对妹妹有些失望,终是拍拍程卓玉的肩道:“你不懂,快回去歇着罢,啊?”   程卓玉含泪,柔弱地颤抖起来,瞧着无辜又可怜,她的声音很轻:“兄长如何不想想,妹妹何苦要与她作对?咱们好歹是一家子,同她作对难道我的名声上就好看了?我不过……不过是瞧不上她,虚伪骗人的手段罢了。”   程卓然叹口气,责备道:“不可这般说妹妹!”   程卓玉轻轻拽着兄长袖口,颤抖着声音坦言道:“兄长!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程宝瑜她太可怕了,她根本就不是国公府的姑娘!”   程卓然愕然,立即反驳道:“不可能。你以为祖父祖母都是什么人?你那点小心思都收起来罢,不要让哥再对你失望!”   说实话,让程卓然已经把宝瑜当作自家人了。倒不是多喜欢这个妹妹,他只是觉得程宝瑜说得对,他们本就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互相叨扰?   其实若是与这个二妹妹搞好关系,受益最大的还不是他么?   程卓玉含泪,颓丧道:“哥哥你怎么不信我?从前你最疼我,最信我的,看来你也给她蒙骗了去……”   程卓然淡淡道:“我不曾给任何人蒙骗,阿玉,要你安安生生的有多难?哥知道你从前是国公府唯一的姑娘,现下被取代了,或许心里不适意也是有的。”   “但往后,可万万不可如此了。”若是再使祖父祖母心里不悦,那他也不会再句句为卓玉说话了,那实在太累人了。   程卓玉不语,半晌,只是问道:“兄长知道宁安县主出身梅氏一族么?”   程卓然皱眉道:“那又如何?”   程卓玉道:“父亲当年离京,梅氏一族的一个嫡出姑娘跟着他一道离开京城,然后拜堂成亲过。”   “……”   程卓玉的声音也渐渐低柔下来,她认真看着兄长道:“你知道宁安在梅家很受宠,她知道这些不足为奇。当年那个梅氏小姐后头回京后匆匆远嫁,兄长就不奇怪,若她与父亲真有个孩子,为何咬死不愿说?”   “父亲品性高洁,算算程宝瑜的年龄,她出生时候梅家那位姑奶奶,还与父亲在一块儿呢。”   程卓然捏捏眉心,还是叹气道:“这也不能证实,她就是个……”   程卓玉的声音陡然拔高,有些难道:“难道哥哥觉得我会冤枉她!”   “宁安识得梅家姑奶奶的奶母,这位奶母是那位姑奶奶最亲近的人了。她就说……梅家姑奶奶回来的时候告诉她,她怀过一个孩子,只是生下就死了,故而才心灰意冷回了京城的!”   “所以,不都说得通了么,程宝瑜定然不是爹爹的女儿!她居心叵测来国公府,让我担忧至极,却念她是个小姑娘,实在不忍心揭穿罢了!若否,哥哥把我看成甚么人了!我岂会因为妒忌,就把人往绝路上逼呢?”   程卓然有些怔松,久久不言,半晌才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程卓玉扯扯嘴角,悲伤道:“哥哥还是不信我么?”   程卓然一把抓住妹妹的手道:“即便是真的,你也不要同祖父祖母说。”   程卓玉难以置信地发怔道:“为甚?”   程卓然摆手,肃然道:“让我去说。你一个姑娘家,即便事体是真的,到底是些阴私,名声上也不好听。”   程卓然又继续问道:“那个奶母,你可知晓她在哪里?”   程卓玉柔声道:“她被安置在京外的庄子里头了。若是哥哥需要,我可以让宁安把她带来……”   程卓然略一思索,点头道:“就这么办。你尽快把事体办妥。”   程卓玉拿帕子擦擦眼角,轻声道:“那么,便劳烦哥哥了。” 第72章   月朗星稀,程卓然站在窗前思索。   他不敢肯定妹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前日他去见了妹妹口中所道的梅家奶母,虽那个年过六旬的老妪说得十分真切,时不时拿着袖口抹眼泪,但他仍旧不敢信任。   变数太多,可能也太多,更何况祖父祖母一辈子经历的事体这样复杂叵测,若他们没有确认过,那也不可能会把程宝瑜捧在手心里疼宠。   平心而论,程卓然也不是没想过,若是能一举把程宝瑜拉下来,他能得甚么好处。   但结论就是,对他而言,那是一丁点儿好处都没有的。   即便程宝瑜不是程家人,她被赶出门了,那祖父和祖母亦不见得会有多开心,更不会因此而看重他。况且老人家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程卓然拎得清,他还能有今日的这份地位,靠的还就是祖父祖母的尊贵名声。   至于卓玉……   程卓然皱眉,缓缓舒口气闭上眼。   他是越发不懂这个妹妹了。   她昨日来寻他,又诉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看似是来求和,实际也是把事情推给他。他稍说一句,卓玉便顺其自然地把那个奶母交到了他手上。   那不就是为了让他出头赶走程宝瑜么?   他作为哥哥,不是不能帮她,可也不能害了自己。   他不知道,若是自己不答应,卓玉还能拿着这些证据,做出甚么旁的事体来,那样的后果,实在太令人害怕了。   思考到这儿,程卓然拧了眉,唤道:“约步,替我更衣。”   约步是程卓然的通房,比他还大个三岁,从小便跟着他到大,顺从地给他拿出一套藏青新衫和披风,边换边垂头柔声叮嘱道:“大爷在外同李公子他们吃酒也少用些,等会子莫要吃醉了,到时回府里少不得要叫老爷不乐。”   程卓然挑眉,一笑道:“我何曾说要去外头吃酒,你也太过了些。”   约步一愣,张张嘴,却低头不说话了。   程卓然见她如此,叹口气,无奈道:“我是要去寻祖父祖母说事,同李王那几家吃酒的事体,我有多久没去了,你是不晓得么?”   约步抿唇一笑,垂眸并不说话。   程卓然把她半揽在怀里,也笑了笑,低语道:“是卓玉的事体,她实在太不像话了,我也没法子。唔,你等我回来,嗯?”   约步轻轻推开他,似是寻常道:“喏。”   她隐没住的眼眸微亮。   玉姐儿不喜欢她,她不是不晓得。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玉姐儿只是对兄长的占有欲太强了。可是后头才慢慢知道,玉姐儿是想让宁安县主嫁给世子。所以当玉姐儿发觉,她与大爷之间隐约的情绪勾连后,便有意无意地针对她,甚至隐隐想把她给扫地出门。大约这样,她那个县主好友,嫁进来才能过得更舒心。   从前她即便委屈,世子也从不替她说话,而她委屈着委屈着也就习惯了。玉姐儿毕竟是大爷的亲妹妹,她一个下贱的妾室,又如何能比得?   但是最近这些日子,自从那位寿安郡主来府里,大爷与玉姐儿的关系也越来越生疏。从前世子与玉姐儿即便不是天天来往,他心里头也会袒护妹妹,甚至为了玉姐儿的哭求,大爷还偷偷见了宁安县主几次。   约步每每见着程卓玉来给兄长送宁安县主的东西,便会偷偷避开,不哭不闹,只是心里沉闷得慌。   她娘老子都说,她是好命。从小跟着世子爷,长大了当得世子的通房,若能在主母进门后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也就保住了,她一个贱籍丫鬟,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后来,世子爷把她的心事看在心里,渐渐的也少依着妹妹了。   约步很惶恐,隔天夜里还劝他,不要拒绝了宁安县主的好意。她太害怕了,若是世子往后想起,是因为自己而一时脑热,拒绝了贵女的好意,那他是否会后悔呢?   约步不敢恨玉姐儿,但是难免辗转反侧时会偷偷想,若是玉姐儿和大爷的兄妹情谊短一些便好了。这样她也就不用夹在当中,活得这样累。   这些心思约步一点都不敢透,从来只说玉姐儿的好话,不敢说半句不是。   可是即便这样,因为玉姐儿经常说好些略有偏激自艾的话,兄妹俩的隔阂便越来越深。   约步轻舒了半口气,终于勾唇,打了帘子出去,对小丫鬟吩咐道:“你吩咐厨房把绿豆汤冰着,待大爷回来再用。”   这头阿瑜正坐着,一边听着大长公主的训话,一边耷拉着脑袋写大字。   前些日子大长公主给她请的女先生,旁的甚么都好,就是没劲刻板,于是在阿瑜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把她气跑了。后头换个古板的老头,比女先生还叫人讨厌些,可阿瑜不论问的甚么问题,在课上做甚么,总之都气不走他。   于是阿瑜开始连功课都不写了,只装模作样听听课,每日都给老头交去一卷白纸,托腮笑眯眯好整以暇看着他。   老头也不气,隔了半月,阿瑜日日都如此,却还是没见他生气。老头还是撸着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接着转身就把阿瑜交上去的那一沓白纸,上交给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偏头痛又犯了。   阿瑜这孩子罢,甚么都好,说真的,大长公主为这个小孙女骄傲得很。哪家孙女儿能像她的,又是一等一的美貌,又孝顺又听话又聪明……可是阿瑜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   她不听话。   对那些师父,她亦甚少吵闹,但不听话的时候就是不听话,比外头的纨绔二世祖更甚。   她只娇娇软软地反驳你,拐弯抹角让你心里不舒服,再笑眯眯看你气急,把大帽子往你头上扣,一脸无辜单纯。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阿瑜那些师父也不敢把小郡主怎样,最后叫她不满意的,大多卷铺盖走人了。   清洗几趟,剩下的都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大长公主不是不知道,阿瑜在学堂里简直是个小皇帝,一点也没学课的样子,事事都不接受反驳。   看到那一沓空空如也的澄纸,大长公主这脑袋嗡嗡响,心情难以言喻。   于是老太太就把小孙女提溜来,恐吓一番,再把小孩提溜到椅子上,逼着她把功课都补全了再回去。   大长公主这趟是动真火了,腰板挺得笔直,掷地有声威严道:“你就给祖母说说,人家姜老先生是哪里不好了,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得要这样折辱人家,啊?不许停笔!继续写!”   老太太捏捏眉头,又教育道:“你年岁小,要把最基本的学扎实了,人家才能教你些旁的!你这些听不进去,怎么去领悟更高深的学识?”   阿瑜边写边掉金豆子,软软反驳:“蔺叔叔教过我的……”   老太太恨恨道:“不准提赵蔺,给我继续写!也不要讲话了。”   国公爷赶忙端茶递水给妻子,叫她顺顺气,又叹气道:“哎呀,咱们瑜瑜还小,不懂事也是寻常的。你也不要生气了,依我看,今儿个再写一张便好了,她还在长身体呢,不能欠觉……”   大长公主把茶杯砰一下放桌上,看着国公爷冷冷道:“那你是说,本宫错了?”   镇国公那个苦不堪言,立马投降:“不不不,你这是教导有方,我溺爱偏纵,我不识抬举……”   大长公主哼一声,继续盯着小孩,提起声道:“腰板停止!不要翘兰花指!这蔺叔叔蔺叔叔的……”她又不吭声了。   其实大长公主非常纳闷,怎么赵蔺就能把孩子教好,那她就不成了?   这孩子一到她膝下,就爱耍赖打滚,怎么哄也不听,严厉些罢,她真是万万舍不得。   虽然不乐意,但老太太心里也估计,大概阿瑜再写两张,她就要心软了。   这孩子可怜见的,每天吃那么些东西,也不晓得肉长哪儿去了,这样纤弱的模样,老太太次次都心疼得不成。   嗯,一边心疼一边骂赵蔺,臭不要脸,不经心!好好的孩子到他膝下养着,怎么养出一身娇气毛病,身上没个几两肉,下巴都尖尖的,真是可怜极了。   更何况这人,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了,就会勾搭小姑娘!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啊呸!   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着,周嬷嬷打了帘子进来,恭敬道:“公主,外头世子爷有事求见。”   大长公主略一思索,便淡淡道:“叫他进来罢。”   国公爷于是像模像样地坐回主位,威严地喝起茶。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过多久,外头程卓然已然毕恭毕敬地进来,对着大长公主和国公爷行礼道:“祖父,祖母。”   他见阿瑜正一脸苦恼地抓着笔写字,心中苦笑一声,对阿瑜道:“二妹妹也在。”   阿瑜拿乔埋头苦写。   大长公主咳一声,道:“你兄长给你问候呢!”   阿瑜得了她的话,赶忙把笔搁在一边,也笑眯眯道:“大哥哥好,现下夜深了,怎么想到要来见咱们呀?”   程卓然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对两位老人道:“孙儿有一事,想要同祖父祖母说……只是阿瑜在,或许有些不方便。”   倒不是不能让阿瑜知道,只是程卓然觉得,他的确也不希望让阿瑜亲耳听到这些,对谁都没好处。   大长公主却沉吟道:“不必了,本宫知道你为何来,让她听听也无事。”   程卓然愕然道:“祖母……如何知道孙儿所为何事?”   大长公主隐约一笑,慢悠悠淡淡道:“卓玉这孩子,实在动作太大了。若是想不晓得,那本宫大约得把耳朵全捂住,把眼睛都闭牢。”   程卓然听到这儿,已然明白,祖母这是真知晓的。他这心里头心惊胆战的,只觉后怕。   若他答应卓玉要帮着一道对付宝瑜,那或许他就要倒霉了。   于是他立马跪下,磕头道:“都是孙儿不好,身为兄长却不曾尽责,卓玉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大长公主早就料到这些,但也不曾多说,只是挑眉看看镇国公。   镇国公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又成了最晚知道的!   程卓然跪在地上,把事说了一遍。   镇国公气得抖着胡子,浓眉拧起,冷冷道:“胡闹!外人的话岂能相信?你且把她叫来,把事体都给我弄清楚!身为姐姐成天想着算计,这么些年教她的东西都白教了!蠢钝不堪!”   大长公主却轻轻摇头,制止了国公爷继续暴怒,又给了一脸茫然的阿瑜一个安抚的眼神。   老太太慢条斯理道:“依着本宫看,这也就罢了。卓玉到底年轻些,不懂轻重缓急也是有的。你回去啊,把事体给她说清楚,也就罢了。到底是本宫的孙女儿,本宫自然不舍得叫她太难过。”   程卓然悄悄抬头,却见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瞧他,顿时浑身一激灵,立马又磕头道:“祖母!卓玉是我妹妹,阿瑜也是我妹妹,她们两人并无区别!今日是卓玉不对,而且错处太大了!孙儿只觉她犯了家规,就需要严惩,孙儿绝不能因为您的慈和,便心软!”   大长公主呵呵笑起来,嗯一声,又缓缓道:“哦?可是本宫到底念着祖孙情谊,如何舍得惩治呢?”   程卓然额头冷汗直下,又磕头道:“让孙儿来惩处卓玉,孙儿定然叫她认识到错处,并向阿瑜赔礼!”   阿瑜却出声软软刻薄道:“赔礼就免了,我事儿多,特忙。”   她真的不想见程卓玉,见到她就觉得非常烦人,更加没兴趣看她跪地哭泣求饶。   程卓然看一眼大长公主,老太太淡淡道:“就依着她,你起来。”   程卓然起身,连忙告退道:“天色晚了,孙儿便不叨扰祖父祖母和二妹妹了。”   国公爷瞪着他道:“别让我再见大丫头拎不清,听见没!”   程卓然心中苦笑,连忙安抚。   待程卓然走了,接着阿瑜毫不在意地继续写字,直到她打了第一个小哈欠,大长公主才道:“罢了,阿瑜先归去歇着,明儿个起来再来这儿。我同姜老说了,待你补完了再学课,嗯?”   阿瑜噘着嘴,委屈道:“哦!”   看着小孙女儿带着几个丫鬟走了,大长公主的眸色才冷了下来。   国公爷叹口气,按着额头道:“或许当初,就不该把他们带来京城。”   大长公主却淡淡笑起来,依旧语气淡漠道:“怎么不该了?我看卓然就是个好的。”   国公爷哪里不知道妻子的意思,于是会意:“你是要他……?”   大长公主摆手道:“他哪堪得那么大用处?我啊,只求若是那人的大事不成了,阿瑜还有人照顾。”   说实话,程卓然不是个多重情的人,但却是个识时务,知恩图报的人。   这样就够了。大长公主也没想过他能多掏心掏肺。   况且叫他亲手料理程卓玉,目的也是要观望一下。并且这件事儿之后,他和程卓玉这个亲妹妹的关系,就再也亲近不了了。   思及此,老太太冷哼道:“明儿个我带阿瑜去一趟梅府,我倒要看看,成雀芝是怎么教孙女儿的!我瞧着,她孙女儿那县主的名头也是不想要了!” 第73章   隔天中午,阿瑜正陪着大长公主用膳。自从祖母把她带回家,她们祖孙俩便时常腻歪在一块儿,反倒是镇国公甚少被大长公主允许共同进膳。   有时阿瑜也会奇怪,祖父祖母这样的夫妻,瞧着确实并不正常。   说他们关系亲近罢,其实并瞧不出来,两人之间仿佛没有那种相濡以沫的默契。可是说不亲近罢,那也并不能这么说,因为祖父大多数时候都很顺从祖母的意见,甚至有些纵容的。   听闻祖父年轻时,也是朝廷的一员猛将,人传三头六臂吃人心肝,一身漆黑铁甲杀红眼,单枪匹马能站十余人,即便是常服时,也是威严冷漠的样子,就算是叫阿瑜看,自家这老头也是十里八乡闻之丧胆的老阎王了。   可是只看祖父对祖母的态度,她却隐约觉得,祖父对祖母像是有所亏欠,但又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的理亏。   大长公主已经用完膳,刚漱完口,转头就见小孙女呆呆愣愣的,饭菜都像是要吃进鼻子里了,于是道:“阿瑜,专注些用膳。”   阿瑜眨眨眼,乖巧地捧着甜白瓷碗,细白的手指印在碗上,垂眸慢慢嚼咽起来。   正吃着,外头弯月打了帘子进来,对大长公主一礼,轻声道:“世子爷已把事体处理妥当。”   大长公主嗯一声,拿温热的细葛布擦着手,淡淡道:“说下去。”   弯月知道,这种事体大长公主向来不与人同听的,那今日肯叫小郡主听见,那也是真儿把小郡主当作心肝儿了,于是也不在意,心里过了便条理,交代道:“昨儿个世子归去,也不曾直接合眼,只去通房那儿用了点吃食,便着手料理起来。他连夜派人去京郊屯粮庄子,吩咐下去使人腾出个小院来,再开一块儿小菜园子,并今晨在皇觉寺南山门使人请了一尊观音,并些香炉蒲团和一些修行用的缁衣一并置下。大爷一夜未合眼,今早天一亮,便亲自把大姐儿请了出来,把人塞进骡车里头,现下大约也快到庄子里了。大爷还说了,不会有人侍候大姐儿,只她自个儿种地,甚么时候观音菩萨说大姐儿诚心了,便甚么时候回来,一回来就出嫁,修行做人两不耽误。”   弯月说完便恭敬站在一旁,却听大长公主道:“告诉告诉世子,玉姐儿的婚事本宫自会考虑,不必担忧。”   弯月一礼,转身退下。   阿瑜在一旁吃着东西,已是目瞪口呆。   等她细嚼慢咽完,再洗漱之后,才颠颠开口道:“祖母啊,大哥哥这样忒厉害了,程卓玉到底是他亲妹妹呢。”话是这么说,语气可一点都不难过。   大长公主捏了一把小姑娘白嫩软滑的脸,嗯一声道:“不许没规矩,要叫大姐姐。”   阿瑜哦一声道:“好吧,大姐姐。”   老太太抿了口香茶,沙哑而缓和道:“你大哥哥还是个性情中人,说到底也不是不在意玉姐儿。”   阿瑜点点头,托腮道:“他可真精明。”   老太太不认同道:“这不是精明,这是为人处世之道。你有所求,就有所失,很公平的。”   阿瑜慢慢眨眼道:“好吧。”   三伏天里大地热得发烫,国公府京郊的庄子也不都是用来屯粮的,有些温泉庄子或是临湖庄子,也能用来待客或是消暑。   可是程卓玉去的这个,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农庄。她没下车,便能听见田间的蛙叫,还有庄里的百姓大声讲话闲聊的声音,烦乱而陌生。   程卓玉已经没有再哭了,一双眼睛通红着,裙角的冰绸也扯烂了一块,袖口的镶边更是被她揉出了丝线。   今早上,她披着寝衣见了兄长,可兄长却冷着脸,说她陷害程宝瑜的事体祖父祖母已经知道了,并对她极失望,所以现在就要让她去庄子里闭门思过,直到祖母消了气。   程卓玉简直被这一连串的变故伤到了。   她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兄长竟会把她给出卖了。   她蓦地流下眼泪,扯着程卓然的袖口道:“兄长,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自从程宝瑜来,你疯魔一般地回护她!我说的那些都是实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都忘了娘亲是怎么交代你的!”   程卓然把她的手缓缓褪下,一字一句冷定道:“阿玉,哥从没忘记娘是怎么交代我照顾你的。所以我才会这样做。理解么?”   程卓玉的头发散乱,她扶着桌沿边冷笑边流泪,指着他嘶哑尖厉道:“你根本是忘了!你怎么这么愚蠢,你在我和程宝瑜之间选了她,你把一个相见不到一年的小丫头当成了你的亲妹妹。”   她一字一句道:“我恨你。”   程卓然有些无奈,但是并没有愧疚,他只是摇摇头道:“你错了,卓玉。这些年是兄长没有照顾好你,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程卓玉,没来京城的程卓玉,还是个手心暖暖,说话甜甜,在他难过时候会把最爱的酥油鲍螺给他,陪着哥哥说话的小妹妹,是那个在病重的母亲床头呜呜哭泣,一日复一日不肯离去的,带着赤子之心的小女孩。   程卓然叹气,继续道:“不论你怎么想,但你终究会明白,哥哥是为了你好。”他无法再解释更多,因为他绝不会去说任何祖父祖母的是非,所以这一切都得由他承担。   程卓玉茫然看着他,半晌哭泣道:“哥哥……求求你,你去求祖母好不好,我不要走……我在京城这么多年,我才是真正的贵女,他们怎么能让我去那种地方,说甚么修行,就是想让我死!”   程卓然道:“不是祖母的意思,她说只要你认错,就不追究,但这是我的意思。”   程卓玉瞪大眼睛,三两步走进他,像是疯了一样打量这个兄长,又耷拉下眉头,捂着脸哭泣起来。   她哭得这样伤心,已经顾不得多年养尊处优的仪态,可是她的兄长丝毫不动容,只是声音沉肃道:“卓玉,快到点了,你准备一下,不然哥哥只能把你绑上去了。你不想这样的罢?”   程卓玉憎恨地尖声道:“你放开我!我要去见祖母祖父!他们一定不会像你一样恶心!”   程卓然低下头,还是面无表情转身吩咐道:“叫几个健壮的婆子来。”   程卓玉是被“请”上骡车的。   她柔柔弱弱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依她的骄傲,亦是宁可去庄子,也不愿意在家里当众哭闹的。之前她哭,只是因为她以为程卓然会心软,但他没有心软。   所以她再也不哭了。   程卓玉的心口砰砰跳了起来。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好恨,恨不得亲手弄死程宝瑜,再让程卓然生不如死。但是她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   她瞧着车顶的纹路半晌,缓缓捏紧了拳。程卓然说,等她回到国公府,她就能嫁人了,但前提是她的表现要端正。   程卓玉心中冷笑出声,面上却露出一个柔弱坚强的微笑。   这头阿瑜被告知,自己下半日要和大长公主出去一趟。   阿瑜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耷拉在榻上道:“知晓啦,你再去问问祖母,我这是要去哪儿啊?”   佩扇微笑着道:“听老太太说,是要带您去梅家。”   阿瑜一下皱起眉,疑惑地抬头道:“甚么梅家?梅花的梅?”   佩扇心里流泪,还是恭敬道:“……是。”   阿瑜立马道:“那我不去!”   佩扇劝了几句,可是全然没用,直到佩剑进来,给了她一个眼刀,意思大约是你个废物,真是没用至极。   佩扇叹口气,端了用好的茶碗退了出去。   却听见里头佩剑的声音隐隐传来:“姐儿啊,你为甚不去呢?”   阿瑜不开心道:“就是不想去。”   佩剑哄道:“听说梅家有道家传的梅花酪,只款待梅府贵客的,您若是去了说不准能吃到呢?”   阿瑜有点动心,还是拒绝道:“我稀得这些了?”   佩剑叹息道:“可是大长公主生气起来很可怕的哦,要罚抄字,还罚吃素,您真的……”   阿瑜不乐意道:“我去便是了,你少来。”   佩剑哈哈笑道:“姐儿啊!”   外头佩扇叹口气,端着东西走了。   其实阿瑜也不是多抗拒去梅家。只是她和大长公主都心里明白,她的身世又是如何的。若是大长公主特意带她去梅家,说不准就是要再让她认个亲甚么的。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认亲了,不管是谁都好,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心烦了。   这一路上,阿瑜都端着脸不肯讲话,大长公主偶尔笑着逗逗她,都叫她扭扭身子哼一声。老太太也没法子,只好顺顺小姑娘的黑发,给她拨点核桃,一颗颗盛在玉盘里头。   阿瑜偷偷瞄了几眼,还是捡起来吃了,又忍不住对祖母抿嘴笑。   到了梅府,照样是一群人来迎接。   阿瑜也习惯了这样的排场,并没有多少旁的感觉。   不过听说梅家老太太卧病在床,不能迎客,大长公主闻言心中冷嗤,淡淡道:“带本宫去瞧瞧她,病了那么多年了,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这小儿痘疹还没好全?”   下人尴尬道:“回公主殿下话,老太太只是……头风犯了而已。” 第74章   若说梅家老太太和大长公主之间,年少时候还是挺和睦的。不过梅老太太成氏,乃是出身于成家的嫡次女,她比大长公主尚且还要小几岁,故而当年真正与大长公主玩得好的,乃是梅老太太的嫡姐。   大长公主通身气派可谓是十足的强盛,她年纪大了,头上也不多珠翠,只是她单手牵着的那个小姑娘,一身藕荷色遍地芙蓉褙子,下头是一条缟色掐金丝百褶裙,一身打扮淡雅而鲜活,走路时鞋面上缀的珍珠俏皮而润泽。   只是这个小姑娘不说话,只是被大长公主牵着手,唇角平静上翘。   这头梅老太太成氏刚用了午点心,正卧倒在榻上听小孙女儿念书,这时她的贴身丫鬟赶忙掀了帘子进来,一礼道:“老太太,大长公主正往咱们院里来呢。”   梅老太太:“……”   她立马直起身子,撑着手对孙女儿宁安县主道:“你服侍我躺下,叫下头给我送些药来。”   宁安县主顺从照做,就是心里头惊奇得很。自家老太太,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是见了宫里皇后娘娘,她都是一点也不怯场,还能笑着唠家常,走时不忘顺走两盒宫中御制的点心。   可是今天真是十分反常了。   没多久,这大长公主祖孙俩,也就手牵手晃晃悠悠地进了梅老太太的院子。大长公主好兴致,面色都是柔柔的,像是三月的春光。   只有阿瑜打了一个激灵。祖母这个表情,瞧着也是非常可怕的了。   大长公主缓步进了屋子,也不管外头跪了一地的下人,只撩了帘子进去。屋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儿,闻德阿瑜眉头都皱起来,大长公主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道:“成雀芝,醒醒。”   梅家老太太心里呵呵冷笑,翻了个身。   一旁侍候着的宁安县主只好恭敬上前,垂头道:“回公主殿下话,我家祖母身子不适意,现下还只能将养着。”   大长公主颔首道:“是么?阿瑜,你上去叫醒她,本宫倒是要瞧瞧,她这到底甚么毛病。”   阿瑜只好提着裙角上前,撩了夹子床边的帘子,轻轻探头一看,却见微胖的老太太背着身睡在锦被里头,胸口起起伏伏的,一看就是没睡着。她忍不住睁大眼睛,轻轻唤道:“老太太……”   她叫了两声,这梅老太太没反应,阿瑜有些没法子,只好扭头瞧自家祖母,然而长公主只是抱手不言,而她身边的宁安县主平日里要多娇贵有多娇贵,然而站在大长公主旁边,早已像只蔫巴巴的鹌鹑。   阿瑜只得放大声音,唤道:“老太太啊!”   梅老太太实在受不了了,皱着眉睁眼,转身正欲说甚么,一瞧阿瑜的样貌,却是扎扎实实地愣住了。   这孩子长得精致秀美,如烟的美貌,水红色的唇瓣,金玉一样的眉眼,还有绾起额发中若隐若现的美人尖。   她正疑惑地瞧着梅老太太,见她醒过来,忍不住一笑道:“我祖母想与您说话呢。”   这老太太瞧着微胖,脸盘又白又圆润,但却并不腻味,就是看着精明,隐约能见她年轻时应当长着一对儿丹凤眼,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梅老太太没说话,愣愣看她一会儿,只是犹豫着对她一点头,又自己撩了帘子出来,对着宁安县主语气责备道:“有贵客来了,你是怎么招待的?就让人这么站着?我平日教你的那些规矩,莫不生忘了?”   宁安县主只好礼道:“大长公主和寿安县主不若去前头花厅先吃茶,待我给祖母洗漱了,再出来见你们。祖母最近身子偶感不适,请勿怪。”   大长公主看了梅老太太一眼,似笑非笑淡淡道:“可以。”   于是她牵着阿瑜又出去了,还对阿瑜说:“等会子给你吃点梅酪,你不是前些日子一直叨叨着么?”   阿瑜啊一声,乐呵呵地抿唇。   外头的声音渐渐不能听见了,里头梅老太太却瞪直了眼,直往阿瑜离开的方向看。宁安县主要扶她起身,却给她一把挡住了。   梅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此时一下站起身道:“快给我更衣!”   阿瑜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吃冰湃过的梅酪。   听闻这梅酪还是梅家厨师跟南边岸上漂洋过海来的洋人们学的,糅合了自家的特色,下面的底部却是硬硬的糕子,一口咬下去梅酱的酸甜味道和雪白细腻的酪口感极佳,再吃一口底部的糕子,却又多了些层次感。   阿瑜吃着是极喜欢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她天生就偏好吃甜食,和爹爹或是祖父祖母的口味都完全不一样。   阿瑜一勺一勺,吃得极有幸福感觉,吃到一半时,梅酪上层已化了一层,润润的奶香浸润起底下的糕饼,再吃一口,又是新的风味。   她吃得入神,促不防稍稍抬头,却见一个老太太正俯下身瞧她。   阿瑜吓得眼位都泛红了,眨眨眼呆呆正正地,半天吐出一句话:“您……是谁?嗝……”   梅老太太又仔细看她一眼,慢慢确认道:“我是你外祖母。”   阿瑜:“……”   大长公主皱眉,冷斥道:“这是我家的小孙女,如何成了你的外孙女儿,你去洗把脸,把脑袋弄清醒了再来说话!”   梅老太太呵呵冷笑:“我一眼就知道是我家的娃娃,你不想我认她,你把她带来干甚?瞧我笑话的么!”   大长公主淡淡道:“成雀芝,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声音这么尖,本宫没欠你一个铜板,倒是阿瑜,你这么闹人,都把孩子吓坏了。”   于是大长公主熟练地拍拍打奶嗝的小孙女儿,并吩咐下人送点温水上来。   看着阿瑜喝水,梅老太天的脾气也渐渐压下了,只蹙着眉毛坐在一边,问道:“你去衡阳,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大长公主颔首。   梅老太太踌躇一下,不敢瞧阿瑜,只是轻声询问道:“那她和韵儿岂不是……”   大长公主道:“应当是见过了,不过你女儿出家了,本宫没见着。”   梅老太太蹙起起眉毛,过了半晌,终究是轻轻叹息一声,亦不再说话了。   她有了点大家主母的模样,只是沉声道:“我一早听闻你带了逡之的孩子回来,本以为和韵儿无关,但实在不曾想到……”   大长公主轻笑道:“你更想不到的事体还有呢。阿周,你来说。”   周嬷嬷上前,垂手毕恭毕敬道:“回梅夫人话,您家的宁安县主前些日子意图污蔑我家姐儿,不仅把梅姑奶奶的奶母送给我家大姐儿,教唆那奶母作伪证,还撺掇大姐儿诬陷我家姐儿非是程家人,并说甚么梅姑奶奶的孩子一早儿就死了,我家姐儿是李代桃僵的话。幸而,我家大姐儿清明,把事都告诉了公主和国公爷,才不曾酿成祸端。”   梅老太太的眉头越皱越深,狠狠一拍桌子,吩咐大丫鬟道:“你叫县主收拾收拾,给我去乡下清醒清醒,我看她在京城久了,连怎么做人都忘了!”   大长公主淡淡道:“怎么,你都不求证一番?到时没得说本宫诬赖你都宝贝孙女儿。”   梅老太太心里不服,但她与大长公主认识这么些年,自然全然信得过大长公主人品。   更何况……   她说着又去看阿瑜,却见小姑娘只是看着她,眼里也没有多少喜悦。老太天只得叹息一声,询问道:“孩子,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外祖母?” 第75章   阿瑜能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瞄了眼大长公主,发现老太太阴着脸,像是要吃人。   小姑娘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虽有时顽劣小性,但见到年长的老人家这样恳求,心里也会动摇。可是即便知道自己和这老太太有关系,但一声外祖母还是口难开。   梅老太太的眼睛有些泛红,一下子苍老不少。一旁的婢女们瞧着赶忙低头,只作没看见。   谁不知道梅家老太太的威风?整个梅家自从老太爷去世后,就没个子孙敢忤逆老太太。那可不仅仅是因为老太太的养育之恩,更是因为老太太手中的钱财和积累几十年的权贵关系,故而她在梅家的地位十分超然。   可是梅老太太性子很古怪,又非常刁钻刻薄,听闻是由于早年她最爱的小女儿,由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叫她十分痛心。大病一场白了半边鬓发,后头那个小女儿远嫁了,可是老太太连送都没送,直接断了母女情谊。   梅老太太自此以后,性子变得更加无常古怪,待人做事全看心情,膝下的几个小辈她是一个都懒得管,也不想管,就连大儿子生的一对儿女,也是勉勉强强的肯待见两眼。   宁安县主是老太太大儿子梅凛的晚生女,在梅家可谓是受尽千娇万宠,就连宫里的梅贵妃亦时常单送她各式各样的礼物宫花,那可是京城贵女里都少有的荣耀。   可就是宁安县主,老太太也不喜欢。   不过这位县主也算是老太太最为赏脸的小辈了,时常伴随老太太左右侍奉着,偶尔还能得老太太两句夸赞,在梅家小辈中也算是独一份的。   因此,这些婢子们见梅老太太这样恳求一个外府的小姑娘,心里也吓得很,一个个嘴巴封牢了瑟瑟发抖。   阿瑜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头一次结巴起来,有点无措道:“我……我,可是我不认识您啊!”   阿瑜犹豫着试探道:“若我不叫您,您会不会难过……”   梅老太太有些失望,但还是反复轻声道:“没关系的,孩子。没关系的……”   阿瑜看了眼大长公主,却见老太太神色淡淡的,也瞧不出几分喜怒来,只是对她略一颔首道:“阿瑜,事情办完了,我们就走吧。”   阿瑜点点头,正要从椅子上下来,却听见梅家老太太突地暴怒道:“隆平!你这是什么意思,非要和我过不去是吧?你就把孩子带来我看一眼,然后就把人领回去了!我还不晓得甚么时候才能再见她!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几年能活了,你就是看不得我过得好是么!”   阿瑜一愣,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祖母和外祖母,捏着袖口垂眸不说话。   大长公主只是淡淡笑一声,反问道:“我不过是带着阿瑜来处理事体,反倒是你,教出来的女儿家一个不如一个,给我们家添了不知多少苦恼事,都不反省一下的么?”   梅老太太气得嘴唇发抖,有些受不住地撑着桌沿。阿瑜不得不上前扶住她,有些担忧道:“老太太,您没事罢?要不要……”   梅老太太赶忙摆摆手,对阿瑜勉强笑道:“是外祖母不好,方才吓着你了罢?无事的,无事了……”   大长公主冷眼旁观,看着昔年旧友这幅样子,其实她心里也不太好受。   可是自从十几年前程逡之的事体之后,两家人也就撕破脸皮了。大长公主心里埋怨梅家教出来的闺女没教养,梅老太太心里气大长公主的儿子太过浪荡。她的女儿她自个儿晓得,若是程逡之没有半点意思,韵儿绝不可能会跟着走。   原本若是程逡之和梅氏真能带着阿瑜回京城,大长公主和梅老太太绝不可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偏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走的走散的散,梅氏被母亲塞上花轿,一去不复返,而程逡之死在凄山苦雨里,终究不见父母一面。   梅老太太就想啊,若是当初她能知道有阿瑜存在,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   女儿出嫁十多年了,没有在回来见她一面,是不是也怨她不顾念亲情?是了,是她告诉女儿,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的。   可这个傻孩子,怎么就当了真?那么些年过去了,她就没想过,她娘亲有多想她?   阿瑜看着梅老太太难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站在一旁给她倒水。   梅老太太年纪比大长公主还要小一些,可是自小身子便虚弱,年纪大了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会儿顺理成章进气多出气少,一副可怜老太的样子,害的阿瑜紧张得很了。   可大长公主却冷嗤一声,淡淡道:“雀芝,你这套用了不下百次了,还没嫌麻烦?从前对你姐姐,后头对着我,现下又来对着阿瑜,看来你年纪大了,还是没甚么长进,仍像个傻姑子。这人是要讲道理的,不是你弱就有理的,懂么?”   梅老太太哼哼两声,拉住小外孙女的手,弱弱道:“孩子,别听你祖母瞎说,外祖母这是老毛病了,如何能是装的?”   阿瑜点点头,又担忧地给她抵了点水,侍候着老太太喝下去。到底起因都是她,怎么说也不能甩手不管了。   至于梅老太太一口一个自称外祖母的,阿瑜已经没甚么反应了。   大长公主皱眉,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催促道:“阿瑜,天色夜了,咱们要归去了,你祖父还在等着用晚膳呢。”   阿瑜心道,祖父倒是想同您一道用晚膳,然而您很少允许啊。   不过她不敢说,就怕一开口,要被祖母的眼刀削一通。   梅老太太有些哀伤道:“我的孩子啊!今儿个才见你一面,你怎么就要走了?照着你祖母的性子,外祖母也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了,再见时候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了!你看外祖母老了,这身子哪里比得你祖母体壮如牛的,哪天就那么没了,这或许再见不着你了啊!你叫外祖母怎么甘心!你是外祖母的心肝肉,外祖母没了你可不成啊,我的孩子啊……外祖母怎么这般命苦,这般命苦!老来见着……”   大长公主不耐烦道:“闭嘴!”   梅老太太呜咽两声,一脸疲惫地看着阿瑜,配上她的皱纹和白发,还有死灰一样的眼睛,确实非常可怜了。   阿瑜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啊!   她今儿个不过来了一趟隔壁梅家,怎么就认回个外祖母,而且外祖母看上去作天作地的,祖母又是一副冷漠想打人的样子,她夹在当中简直苦不堪言!   大长公主冷冷道:“第一,阿瑜不可能留在你梅家,你想也别想。第二,你若是现下撒手,往后阿瑜还能来瞧你,你若再赖皮,本宫再不叫她来见你。第三,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要点脸子,做个正经老太成么?嗯?”   梅老太太思量再三,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阿瑜的手,像是没听到大长公主说话一般,看着阿瑜难过道:“孩子,你可要来多找外祖母说说话,外祖母年纪大了,心里头总放不下你……”   阿瑜赶忙点点头道:“会的会的,外祖……老太太您快些进去歇着罢,再寻个大夫来搭搭脉才好。”   阿瑜还想说甚么,却叫大长公主打断了,老太太淡淡道:“阿瑜,你还有十张大字儿没写,是准备归去写到明晨了么?”   阿瑜只得道:“好吧。”   待归去了,大长公主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瞧着有点疲惫。她把阿瑜叫过去,又和小姑娘说了会子话,便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清晨,阿瑜还不曾起来,便听见外头丫鬟说话的声音。   佩玉道:“这事儿先不要给姐儿说,她年纪小,容易着慌……”   佩剑却不同意,声音凌厉道:“你替姐儿着甚么急?这事儿她早晚得知道,你想瞒着,难道瞒得住么?”   阿瑜睁大眼睛,直接开口道:“你们说的甚么?” 第76章   京城内外蔓延起了一场瘟疫。   没有人晓得这场瘟疫是怎么来的,得这种疫病之人,先时是咳嗽流涕,接着便发烧昏迷,急喘至死,挺过来的大多身上长出血斑瘀块,没多久便暴毙而亡,家家户户皆有挺尸挂白幡,三日之内,街道上几无人烟。   朝廷开始大肆宰杀牛羊牲畜,并且皆已填埋,可是仿佛这么做仍阻不住瘟疫的源头,死亡的人仍旧日益增加。   瘟疫开始急速蔓延至京城周边各县,更有继续上沿的趋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最最普通的老百姓更是闭门家中不出,枯黄着脸不过等死罢了,就连许多养尊处优的贵族亦是难逃厄运。   阿瑜不晓得该怎么办了,因为祖母病了。   自那日归来至今,祖母一直在发烧。   除去最初还有些知觉,勉强着用了些药粥,又呵斥她不准进院子,让家人把阿瑜和几个孩子皆看护起来,并封锁正院以外,到了那日下午,老太太的身子便更差了,只是昏迷不醒,不论镇国公怎么叫她,她都没法醒过来。   阿瑜自然是不肯听老太太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却很明白自己身为小辈理所应当该侍奉在前。这不止是规矩,更是她眼下最想做的事体。   可是镇国公却皱眉,用和老妻一样的语气呵斥道:“胡闹!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你身子骨本就柔弱,若是再染上疾病,这是要剜我们的心么!”   阿瑜却眸中含泪,坚定道:“让我侍奉祖母!和祖父一起也可以。我听闻城中有人家,老的病了,小的侍奉在前,便两个都没事的,亦有把老老小小隔开来,反倒两个都没了的!所以我就要侍奉祖母,您不准拦我!”   镇国公气得脑壳疼,无力哄道:“小姑奶奶,你就莫要折腾你祖父了,啊?乖乖在院子里歇息着,多用些药膳,你祖母心里便能安生了,那病也好得快啊,好不好?”   这件事儿,镇国公是绝不可能妥协的。   阿瑜就是他和妻子的命。   这会儿老妻病了,他就在床前照顾她。大不了他们两个都去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左不过生同穴死同衾,夫妻一辈子,他还就盼着到底下去,隆平才再也没法赶他离开!   可是阿瑜不行!她注定是一朵该娇贵鲜艳一辈子的小牡丹,如何能冒这样大的危险?   阿瑜和镇国公争辩这档口,大长公主躺在榻上轻轻□□起来,仿佛是无意识的,又透着浓浓的不安和不舍。   阿瑜听得眼泪直流,却只拿手背抿着眼眶,过了一小会儿,才委屈道:“那好,我回去。但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她从贴身的荷包里面拿出一瓶丹药,交给国公爷道:“这是……这是蔺叔叔给我的。他说,若有急病,服之即可。我不晓得这药到底有甚么用处,或是拿的甚么方子,但是蔺叔叔给了我,我就信它有用。”   阿瑜抬眸看着国公爷,轻轻道:“若是……真不成了,您一定要给祖母服下!求求您。”   国公爷叹息一声,摸摸她的脑袋,低缓着声音慈和道:“一定,祖父一定会把药给你祖母用下,你不是最信赵蔺了么?所以祖母一定会挺过来的,好不好?我们阿瑜也要吃好喝好,咱们一家子都要好好的。”   阿瑜的眼睛都哭红了,现在喘着哭,又伸了小指头给祖父要拉勾勾:“说好的,您可不能食言。”   国公爷抱抱孩子道:“不食言,祖父保证。”   阿瑜相信蔺叔叔,但她也会感到惶恐。因为她有些不敢把祖母的性命安危,寄托在一瓶丹药上头。   没过多久,阿瑜的小院子也被封了起来,每日她要用甚么吃食,要做甚么事体,都不能超出房间,每日的热水和吃食,皆是由身子健康的丫鬟出去领的,一进门却又把大门紧闭起来。   由于不知道瘟疫的源头,国公府里连肉食都不准备了,只就这一些素菜和米面做出些像样的菜,呈给主子们吃用,凡是侍奉之人,每日皆要清洁数遍。   阿瑜也不晓得大长公主那头到底几何了,挺过去了没,那病情又有无反复的?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日都在担心祖母的身子,担心祖父的,又开始想远在衡阳的蔺叔叔怎么样了,毕竟这场瘟疫瞧着声势浩大,万一蔓延到了衡阳呢?   她担心自己认识熟悉的每一个人,生怕一场瘟疫过后,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这可比死了还难受。   每一个白昼,即便是隔着重重院墙,阿瑜都能闻见外头的死气。   那一片死寂,仿佛在昭告着甚么。她相信一定会有新生的东西长出来,然后继续周而复始,变成最最蓬勃的样子,但是她不确定,她和她家人,会不会成为那一片蓬勃的血祭。   某日清晨,外头打水的佩扇回来了,她悄悄告诉佩剑:“我听老太太院里的丫鬟说,老太太昨夜仿佛咳血了,身上也长了血斑,恐怕是……”   佩剑正蹙眉,想说些甚么,转眼却见阿瑜赤着脚踏在绒绒的毛毯上,长长的黑发几乎逶迤到脚踝,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柔弱。她轻轻偏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们,睫毛抖动着,一行泪水缓缓流下。   佩剑有些慌忙地上前,赶紧拿了长袍给阿瑜披上,又絮絮叨叨:“佩扇脑子坏掉了!昨儿个偷偷吃酒呢,如何能听见那些话?等会子奴婢去掌她嘴,姐儿可切莫……”   阿瑜不知哪里使的力气,竟一把把身材高挑的佩剑推开了,她掀起裙边跑了起来,几息间出了房门,对后头的呼喊声只作不闻,站在门前道:“给我开门。”   看门的婆子互看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郡主,不成的,国公爷吩咐了您不能出去。”   阿瑜冷冷道:“我说了,给我开门,有什么事体皆算在我头上便是。开门。”   两个婆子无奈,只好给她开了门。   阿瑜一路飞跑到大长公主的正院里面,耳边嗡嗡响着几乎甚么也听不见了,有人敢挡她,她便强闯。那些下人虽受了命,但也知道小郡主的娇贵,这般拼命的闯进去,若是受了伤,那他们亦是要完结了。   阿瑜进了大长公主的屋里,却再没有闻见前些日子热腾腾的药香味,而院子里也没有下人了,更没人说话,清寂得吓人。   她怕极了,眼泪把面颊刷得通通红,却仍踌躇着不敢进去。她真是害怕,只怕一进去,便瞧见甚么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情景。   小时候她已经瞧见过一趟了,可是今次却再也没有一个蔺叔叔,能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出一片阴霾了。   她根本就没有勇气。   门帘被拉开了,阿瑜看见祖父苍白瘦削的脸。   老头正皱着眉瞧她,一脸的不赞同。   镇国公道:“瑜瑜,你这是再干甚么呢?”   阿瑜的泪水越流越多,她几乎哽咽道:“祖母……祖母她……”   镇国公面色复杂,顿了顿,里头传来沙哑温和的声音:“怎么回事,嗯?是本宫的阿瑜来了么?”   阿瑜睁大了眼睛,金豆子也不掉了,呆呆地看着祖父,又提着裙摆想要进去,促不防之前跑太急了,现下根本没有力道,走了两步便眼见着要摔倒。   镇国公也很无奈,一把拎起小孙女的细胳膊,训斥道:“怎么走路的,咱们程家出来的孩子,个个龙行虎步,就你这孩子柔弱得不成,跑两步都带喘,也不晓得赵蔺是怎么养的孩子!”   阿瑜敏感地听出,这趟镇国公提蔺叔叔的名字时,语调稍稍上扬了一点,仿佛把蔺叔叔从很不喜欢的晚辈,划分到了不怎么喜欢的晚辈,那可是质的改善。   她轻轻眨眼,声音软软问道:“是不是……祖母的病,好了?”   她正说着,镇国公领着小孙女儿进去,却见老太太靠在榻上,面色苍白疲惫,但好在眼仁精神得很,唇上也有了些血色。   绝望过后,阿瑜的惊喜便像泉水一般涌出来,她一把扑进祖母的怀里,一边哭一边扭扭着撒娇道:“祖母你可吓死我了!您可再不能这般了嘛!我都快担心死了。”   大长公主拿她实在是没法子得紧,只好回抱住她,柔和道:“你这孩子,说话时又不过头子了。”   阿瑜委屈地撩开袖子,给她看手臂,声音软软道:“您看我这几天瘦得狠了,我这本来就没几斤肉的,往后蔺叔叔见了该不喜欢了。”   大长公主:“……”   老太太就觉得吧,这清醒过来也未必是件好事儿啊,满耳朵都是赵蔺赵蔺赵蔺。   先是老头子一口一个咱们阿瑜真是找了个救命的好夫郎啊!咱们阿瑜眼光和我一样准!咱们阿瑜将来有靠了,毕竟赵蔺是个好夫郎啊!   又是阿瑜的:蔺叔叔看我瘦了,会不会不喜欢我呀?   大长公主捂着脑袋道:“你们都下去,让我歇会子。”   最尴尬的是这会儿她还不好说什么,到底是赵蔺的药救了她,要是她再叨叨此人的不是,教坏孩子可怎么是好?   镇国公又蹭过来,端着药碗贤惠地看着妻子道:“先吃了药罢,啊?”   大长公主瞧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赶人走。   镇国公好容易得来这么久陪伴妻子的机会,那是一丁点都舍不得浪费,赶紧把孩子送回去,又交代阿瑜好生吃饭吃药,不准乱跑,才美滋滋地回屋去找媳妇说话。   没想到媳妇刚一开口就这么严肃:“依我看,赵蔺很快就要起兵了。” 第77章   定远三十年春,历经了一个冬天的瘟疫并不曾减弱,反而愈积愈甚,京城内外民不聊生,皇帝已下旨将所有病患圈入济慈堂内待疗。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之前没有法子,难道现下就有法子了么?这关头若是进了济慈堂,那和等死也没有区别了,左不过是一群人一道等死罢了。   事实也并没有错,进了济慈堂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死了就是死了,连尸骨也再不能留了。可是上头有令,但凡有一丝症状者,皆不能留,故而一时间人心皆慌,更多的是寻机会在宵禁前,连夜把生病的家人偷偷送出城的。   但凡有半分孝心,都不愿见家人送死。   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但是定远帝并不在意这些事体。在他看来,能送出城也好,送进济慈堂也罢,反正都不能留在京城里。   只要不在京城里散播瘟疫,那是死是活他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管。   然而这时候,他的爱妃也病了。   梅贵妃是定远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人说梅家女子多是祸国绝色,这话其实没错。   有梅家血脉的女子,虽大多都似寻常贵妇人出嫁生子,但还有少部分绝色女子与当权者痴缠一生,最后即便死了也被人唾弃百年,不论是前朝还是今朝,仿佛都是如此了。   定远帝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梅妃受苦受累,更别说是染上瘟疫了。   看着病得奄奄一息的梅妃,他一时间勃然大怒,认定是宫中有人意图谋害贵妃,一夜之间杀了许多太医宫妃,宫墙内的血腥气无论怎样都驱散不了,和暗黑色的夜幕相和在一起,阴郁得令人绝望。   可是即便皇帝杀再多的人,他那位贵妃的病却怎样也好转不过来,甚至愈病愈重了。这时有人向皇帝进言,说隆平大长公主也曾得过瘟疫,不过她就是少有挺过来的那批人之一。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大长公主再怎么健壮,那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这瘟疫传染至今,死的人不知多少,活下来的可都是精力充足的壮年人。大长公主能活下来,那必然是有什么法子的。   定远帝对这个姑母是又敬又恨,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实在顾不上自己了,立刻摆驾去镇国公府求药。   可是大长公主哪来的甚么药?   阿瑜确实有赵蔺给的那些药丸,但数量不多,小姑娘私心上也并不愿意把药献出去。   这瘟疫来势汹汹,退势却不怎么乐观,即便是这样精细的呵护着,谁又知道下一个得病的是谁呢?若是这趟她给了药,下次又有人病了,她是不是要把药全部献出去呢?   她绝不会为了不认得的人,而把自己的家人活命的生机丢掉。   毕竟,大长公主也曾请大夫来研磨药材,看看能不能照着那一瓶药,制作出更多的良药来,如此也能使百姓免于水火之中。   可是结果却是,不成。   请的大夫是京城中也难得的良医,此人研究许久,又查了一批典籍,才能确定制作这些药的部分药材。   但这些都是难得的珍品,别说是平民百姓,即便是王公贵族也未必能得一株,更别说还有几味是他都没能琢磨出来的。   如此一看,别说是普通人家,即便是皇家也未必能制作出哪怕一颗。   更何况即便费劲千辛万苦把药材弄齐了,连怎么分配比重都不晓得,吃死人了又何解?   横竖得出的结论便是,此药得之乃幸事,只不可强求。   至此,大长公主叹息一声,也就歇了那颗心。   她心疼得病的百姓,也命手下的大夫们琢磨些能治疗的方子,可惜都收效甚微。   可是如今,定远帝亲自来访求方子的事体,却叫大长公主无比失望。   隆平大长公主皱着眉看定远帝道:“皇帝,你可知晓自己现在要做的是甚么?”   定远帝是有些害怕这个姑母的。   他的父皇早逝,而姑母严厉的样子,几乎充斥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这位姑母是开国公主,更深蒙高祖皇帝圣宠,手中金鞭能杀奸佞,能笞帝王,叫他如何能不害怕?直到青年时代,姑母渐渐不怎么管他了,他有些迷茫,又有些欢喜,时不时试探姑母的底线,偷偷寻欢作乐。   那时,他的贵妃就倚在他怀里,臻首轻扬,吐气如兰,纤细雪白的手掌抚过他的胸膛,娇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富有天下,又何惧一个大长公主?依臣妾看,大长公主或许太过恋权,您也该助她清醒些才是,若否,害得还不是公主自己?”   定远帝深以为然,接着连着几年想方设法撤销了他姑父手中的实权,并把镇国公架空起来,但仿佛他这么做,也没有受到太多的阻碍,镇国公和大长公主都没有甚么反应。   他便觉得爱妃说得果真没错,姑父姑母都老了,虽留恋权柄,但却无心实事罢了。   可是当初严厉的姑母,现下却鬓发雪白,眉心的皱纹越来越深,已然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   她和当初那个强势高贵,满头珠翠的女人,已经截然不同。   定远帝看着姑母,心中不知怎么,有些快意,又有一丝悲凉。   可是姑母虽年老,气势却不减当年,她的声音沉稳又严厉,像是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几个月了?你都做了些甚么?出了京城是甚么样的情况,你哪怕去稍作了解呢!你做了没有?本宫倒是问问你,哪怕尝试去做,你做了没有!”   定远帝捏捏眉心,心中急切地想要得到药方,却又不敢太过忤逆,只是淡淡反驳道:“京中太医束手无策,朕亦担忧,只是无用罢了!”   大长公主一袖子把茶杯掀翻在地,瓷杯破碎的响声叫定远帝心中一颤,却听老太太语声冷然道:“好,那不说旁的!你既没法子,那你可忘了你还是一国之君?嗯?!”   “你的贵妃病了,她是可怜见的,然你却把她留在宫里头,还彻夜陪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若你亦沾染上重疾,那又当如何?太子平庸,凉王年幼,江山万里,并非管中窥豹只一京城!你何曾顾虑过祖宗江山?!身为皇帝,你简直不孝!”   定远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哪里再能像儿时那般任听任罚,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拂袖起身道:“姑母!朕也说了,朕实在是没法子!朕知道你不喜芸儿,可朕是真心怜爱她,你怎么不懂侄儿的一片真心?若她死了,那侄儿也便跟着去了!”   大长公主呵呵冷笑,转眼又淡淡道:“好极了!你要方子是么?明月,把方子给陛下!”   皇帝听见姑母肯给他方子,此时眉间才有了三分喜色,刚接手,却听大长公主冷然的声音传来:“只是本宫亦不能保证你的芸儿能不能活,凭此方煎煮,却仍要靠意志克服。若世间没有她留恋的,你强留亦是无用!”   皇帝知道姑母不会害他。她虽严厉可怕,却一心为国为家,又坦荡磊落,一生行事光明正大,如此,皇帝对着大长公主深深一拜,承诺道:“若是浩劫过去,朕定当厚赏镇国公府,保姑母您一家的富贵荣华!只要朕还在,镇国公府便有一日权柄可享!”   大长公主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听到这话也只是笑一笑,并不再多言。   这个药方子,是照着之前阿瑜的丹药模仿出来的,现下他们做到最努力,也不过是得这么一张方子罢了,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人服用过这张方子煎出来的汤药。   那就让皇帝捧在手心的贵妃,为天下苍生试药,那又有何不好?   阿瑜悄悄捏着老太太的手,同她轻轻咬耳朵:“祖母,我不喜欢皇帝舅舅的。”   大长公主的手被小孙女拉着,渐渐回暖了,听到现下只是疲惫一笑,问道:“为何不喜他?”   阿瑜道:“感觉皇帝舅舅都没有个当皇帝的样子,他在其位却不谋政业,蔺叔叔比他更适合……”她说着,又突然闭嘴,仰头呆呆瞧着祖母,一副无辜的样子。   大长公主只是叹气,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语声很轻很淡:“是啊……他确实不合适。”   不仅皇帝不合适,就连太子,和贵妃所出的凉王,都不合适。   大长公主的一辈子,为了皇室几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可是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不合适。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气数将尽了,还是怎么。她只是无力到了极点。   不过她有些意外,阿瑜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一直以为,赵蔺即便打算做甚么,都不会让小姑娘知道的。因为她还是太小了,几乎甚么都不懂,每天只晓得穿甚么好看,用些甚么吃食。   于是大长公主又闻道:“你的这些话,都是赵蔺教你的?”   阿瑜睁大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当然不是,他绝对不会说这些的。”   赵蔺不仅不说,而且一碰到边缘上,便会止住。他并不想让自己养大的小姑娘有半点担心,或是纠结难过。他更希望在她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可是阿瑜知道的很多啊,她一脸认真道:“蔺叔叔即便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就像是了解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那样懂他。他绝对不是那种,偏安一隅的人。”蔺叔叔的心里,盛着天下众生,和隐隐灼热的野望。   那才是她要嫁的男人。 第78章   尽管有定远帝的日夜陪伴,梅贵妃还是在一个清晨消逝了。   她死得并没有多少美感,浑身的肌肤没有一块是完好白皙的,大多覆盖着血疹,又有青黑色的隆起覆盖全身。体态瘦削的女人身上着一件皇帝的祥云纹中衣,因为有人说,皇帝乃真龙天子,若让贵妃穿上陛下日常所着的锦衣,定能转危为安。   可是贵妃非但没有,她反而死得更快了。   临死前,梅贵妃紧紧握着皇帝的手腕,唇边流下一丝黑色的血渍,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色,声音沙哑而沉重:“陛下,臣妾自知命不久矣……”   定远帝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连日来的陪寝使他愈发疲惫,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面色青黑而发黄,他紧紧盯着梅妃的面孔,只是道:“你不会有事的,朕要让你好好的,让你还如昔时一般美貌,你若活过来,朕就把皇后废了,朕叫你母仪天下!”   梅贵妃却自嘲一笑,枯瘦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却摸到一片疙瘩肿块。从来都表现得柔弱自如的女人,终于睁大眼睛,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臣妾是不是……看上去很丑?”   定远帝拉住她的手,搂在怀里,也跟着哭:“朕的芸儿一点也不丑,你是朕见过最美的女人……芸儿你看着朕……”   梅贵妃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自嘲地缓慢道:“人人都说,臣妾以色侍君,终究不会有好结果。臣妾总想着,陛下待我如此,终不会背弃我。却不想,这话是应验在这里。”   梅贵妃的气息微弱,她只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枯瘦的手狠狠抓紧皇帝的袍子,她睁大眼睛,竭力道:“陛下!陛下……陛下你,请答应我两件事!”   定远帝喘息着,有些慌张地想叫太医,却听梅贵妃道:“求陛下……求陛下!求……”   定远帝心中不忍,只得回握住她的手道:“芸儿,你说,朕都答应你。”   梅贵妃的眼角的泪像是怎么也流不完,她嘶哑着嗓音道:“头一件事,请陛下,不要让我们的儿子继承皇位,放他……离开,给他一片最富饶的封地,叫他这辈子一世无忧……第二件,求您,务必保护臣妾母族,让他们一世无忧……”   定远帝想都没想,只一口应下了,含泪道:“朕都答应你,朕现下就起诏书,只要你别走!”   梅贵妃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皇帝瘦削的脸庞,含笑道:“陛下,这些日子,您瘦了。芸儿真舍不得您啊……”   她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当定远帝再瞧她时,女人已经无声无息,被病痛折磨得无力残破的身子,也没了一丝起伏。   定远帝难以置信地看着梅贵妃,虎目泛红含泪,但他却没有分毫感觉,想要扑上去抱住她,却直挺挺地倒下了。   镇国公府。   大长公主听完弯月的话,凝重的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梅贵妃死了,是她预料之中的事体,毕竟这方子不过是将将写出来,连试药的人都没有,能治愈人的可能性并不大。   让她觉得失望的是,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妃子,生生作践了自己的龙体。   梅妃死了,皇帝昏厥过去,到现下都没有醒来,过了小半日竟发起了寒热症。   照这般看,他极有可能也跟着染上了瘟疫。   大长公主实在说不上自己到底是甚么想头了。   虽然她原本就很失望了,可是当她真的亲耳听闻这些,心中的痛苦已然不减。   皇帝是她亲眼看大的,那时他还小,甚么都不懂得,却已经知道自己是皇帝,他得比所有人都努力,才能统治这些人。   她原以为这是个好孩子,他至少比他父皇要刻苦认真。但是没想到是她眼拙看错了。   皇帝是个重情的孩子,但却不是个聪明人,甚至不算是个有责任心的掌权者。   定远帝染瘟疫昏迷,宫中把这件事压下,朝政一如往常。   到底陛下不临朝许久了,除却一开始有老臣冒死觐见,后头再无人敢劝,不过是领俸上朝,对于多数大臣来说,安安分分到晚年比甚么都强。   可惜他们想要的安闲日子,很快就休止了。   定远三十年暮春,正值春夏交替时节,空气燥热而潮湿,厚重的空气裹挟着瘟疫的死气连绵不绝。   这天夜里,隆庆殿的宫人神色凝重,行色匆匆,众人皆着鲜丽春衫,神色却沉肃得吓人。   她们心里头都知道,自己怕是躲不过一劫了,因为皇帝驾崩了,照本朝惯例,她们这些随侍的宫人,也得跟着陪葬。   皇帝是在梅贵妃死后昏迷的,就连遗诏都不曾留下。然他虽已立了太子,然凉王一党的人却不肯放弃。   毕竟梅贵妃和凉王,那是定远帝最宠爱的一对母子,而太子和皇后在京中拥趸者隐隐不若凉王,这样的劣势下,引得更多朝臣争相站队。   毕竟谁不愿得那从龙之功呢?要是晚些再靠,说不准凉王那儿都没地儿留了!如此,昔日的同僚已然比自己有优势,那待新君上位,自己亦会被摒弃在外。   不是没人想过要安分守己,但是局势摆在那儿,不站队的人,待新君上位后,那便只能等着外放清洗,不仅前途不保,在偏远之地老无所依也是可能的,远远比不得在京城的日子悠闲快活,这也仅仅只比那些站错队的人,多了一条命留着受苦罢了。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京中几乎无人没有私下表露过意向的,即便是瘟疫声势浩大,可也挡不住朝臣们争权夺利的心思。   然而凉王一党的人想要秘不发丧,可是太子一党的人却早已准备就绪,隔天一大早,京城戒严。   太子在戒严后拜访了隆平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不知他与大长公主和镇国公都说了些甚么,但于当日正午时分,太子于灵前即位。   凉王殿下被新君以守灵的名义召进宫中,那日之后再不曾出来。   现时已然暮春,可是外头却还是一片萧索,全然没有初夏的生机,大长公主看着窗外的景色,也只是轻轻摇头。   听闻梅贵妃死前倒是求过先皇,要他许凉王一个封地,让他远赴千里之外,一声富足便可。大长公主不得不感叹,梅贵妃还是了解自己儿子,先时她争先掐尖,恨不得把太子一党踩在脚底下再剁碎了,可是临了了,却还是退缩了。   因为梅妃知晓,凉王根本不是个掌权者的性子,相反他沉迷诗书,喜好渔色,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贵子。这样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当权,若他当权,也不知是当了持刀者,还是成了俎下鱼肉,这么看,那可实在划不来。   可惜梅妃醒悟太晚了。   太子恨她母子至极,如何肯放过他们?可惜凉王不懂,被他母妃和父皇保护太过,现下父皇驾崩,母妃薨逝,他早就乱了阵脚,红着眼眶执意要去宫里守灵。   守着守着,这一家三口也就团聚了。   先头太子来府里,只求她庇护他,好保住他的尊位,因为太子也明白,即便凉王没了,可凉王的余党还在,并且不仅是凉王,还有更多混乱在酝酿。   而太子本身,却是个心思敏感阴沉,却没甚么能力的人。   若不在乱世,大约他这样的帝王尚且能安稳度日,若是在这样的乱世,那他屁股下的位置恐怕是不稳。   可是大长公主拒绝了他。   她只是反问他:“你觉得本宫一老妪,又如何能帮得了你甚么?你身为太子,不谋朝政,临阵慌乱,到底有没有用,你这心里是没数么?”   太子还想反驳,大长公主却皱眉,把修剪花枝的剪子放下,叹息一声继续道:“允安啊,时也运也,你既选了,那就得自己承担呐,总不能一个两个,都把担子撂下,等着本宫来给你们挑,你说是么?”   “本宫老了,累了,只想褪下公主朝服,安生歇息了。”   太子还想再劝,可是大长公主却不再听了。   平兴元年夏,瘟疫未减,民不聊生。   京城百姓间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传闻,第一则是,南方有一渔民,捕捞上一只神龟,龟口衔金玉。   玉片上书:“上承定远,下兴吾邦。”   而金块上刻:“圣皇临人,百秽净新。”   第二则是,有南方商人自衡阳归家,只为寻妻子儿女和八十老母,只道衡阳百姓皆康健,欲举家搬迁。他道衡阳非是净土,不过衡阳王广布良药,凭籍尽可领,用之则百病不生。此人心中有疑,领药回南,予病中老母亲服用,隔日老太太便退了烧,身上的血斑也渐渐消失不见。   百姓中的传言以难以遏制的速度传播,大约比当初瘟疫流传得更广些,很快,就连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有所耳闻。   新皇无法,只得以暴力镇压,但凡言之凿凿者,皆被官兵粗暴押进监狱,一月来已有数百人。   这场瘟疫虽不曾再次爆发,却仍旧绵绵不绝,在过去的日子里,百姓早就死伤惨重,即便是这样还有数百人,那便说明相信的人实在太多了,蠢蠢欲动者又很多。   到底也不怪百姓,没有希望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他们不过是想过寻常日子。   但从定远二十年起,苛捐杂税已然十分沉重,直到定远三十年的瘟疫,百姓们早无所期望,只求真能有传说中的圣君,带他们走出这一场噩梦。   平兴元年冬,衡阳王赵蔺于母河之畔行迎神谕之仪,愿代神明祛天下之恶难。   本年冬,赵蔺起兵。   在阿瑜听到这个消息当日,正在屋里整理书籍。她也收到了一封信。   她还不曾拆开,却见封上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吾妻阿瑜亲启。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就滑落下来。 第79章   衡阳王起兵,新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下瘟疫横行,他手下的兵将们病的病死的死,现下能调齐的统共都凑不齐十五万大军,其余兵马还在各省总督府下,即便要立即调兵谴将,也颇为耗时耗力。   更遑论乱世之下,人心不齐,兵力最强健的西南总督姜恺,更听闻与衡阳王赵蔺有旧,乃是赵蔺多年前游历时所教弟子。   新皇:……   按照常理说,他要调兵遣将其实不难,毕竟他是皇帝嘛。但他是真的没那个自信,若是派遣大员宣旨,结果人家西南总督借乱世的东风拿乔,那还是轻的!若真是毫不犹豫把钦差大臣给斩了,那岂不是更丢人?   而且西南总督的态度也十分奇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体,姜恺竟然无动于衷,不说投奔朝廷,就连投奔叛军的举动和意向,似乎也不曾有。   看上去,这位西南总督也不是没有野心的,恐怕是想坐拥西南关卡,再坐收渔翁之利罢。   新皇心中狐疑更甚,虽有臣子自求召降西南总督,可却给他驳回了。皇帝只道,若真是有心有意效忠吾朝,那自会归顺,若他无心,那朕何须去劝?   新皇心里打的算盘是什么,久居镇国公府的大长公主心里头比谁都明白。   赵蔺要打进京,那么势必会途经西南,那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地方。看西南总督这般态度,像是要拥兵自重,是块硬骨头。那么赵蔺极有可能会和姜恺两军厮杀,那么新皇的本意就是想看他们互相杀个遍体鳞伤,而不是自己也加入角逐,逼西南总督表态,这样反而对朝廷不利。   姜恺是赵蔺的门徒,若是大长公主没见过赵蔺,那么她还是可以勉强相信有这样的可能。   可是她见过赵蔺,这个男人冷静自持到可怕,即便存着谋反的心思,却依旧按兵不动,直到最好的契机迸发。那么,他在之前,难道会毫无准备么?   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   平兴二年春,西南总督姜恺携十万大军归顺衡阳王。   新皇得知此事,本就虚弱的身子再也撑不住,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若是没有这场瘟疫,他定然会再次往北迁都,以避赵蔺之锋芒。可是瘟疫肆虐,他无处可去。京城的疫情经过几年,尚且已能控制,但京城之外的地方,那可是真正的白骨遮蔽了整片原野,一望无际皆是得病死去的平民。   新皇不敢拿朝臣和自己的性命相赌,更何况古今往来,迁都的皇帝大多是为昏聩无能的帝王。这些因素相加,更使得他咬了牙想要以命相搏。   他的目光开始往武将上停留。现下的武将,说实在话,新皇都不敢再信。西南总督尚且叛变,现下朝廷留下的几员武将,又有几名是他真信得过的?不说是否暗通敌方,就连是否是凉王遗部,那都是不能确定的。   于是他想要临阵选拔出几名专属心腹。   这个时候,镇国公出现了,老头向新皇举荐了一个少年武将。   此人名为胡烈,乃是中原人与蛮夷后代,身子极为健壮,能当十勇,又自小习得兵法谋略,是个可堪托付之人。   新皇不疑有他。   毕竟镇国公没有任何理由不效忠朝廷,他娶的是本朝开国公主,又得高祖提拔,自年轻时便驰骋沙场,镇守边关,如此忠烈,怎会有二心?   新皇乃召见胡烈,又考问了他许多问题,见他气度上佳,仪态端方,心中是极为满意的。   新皇心中已然有所决定,但还是道:“朕见你年少英勇,有意把朕的妹妹许配给你为妻,你见如何?”   胡烈却庄重一礼,沉声道:“不瞒陛下,臣得镇国公赏识已久,早在旧年夏日,便得镇国公青眼,与国公府大姑娘订了亲。镇国公对臣许诺,若能得胜归来,定将十里红妆,把大姑娘风光大嫁。”   新皇听到此,心中也有了定论。   其实他想要让胡烈尚公主,也不过是想要多一重保障罢了,但若是镇国公要把自家大姐儿许配给胡烈,又说旗开得胜之后再完婚,那已是有所保证。   毕竟胡烈功勋再卓越,那也得有更多的契机,才能进入上流社会。更何况他血统低劣,不堪为人夫,京城贵女自愿嫁给他的几乎没有,如此镇国公肯许他以自己的长孙女,无形之中已是超越黄金万两的承诺,胡烈再是沉稳,也不可能不动容。   平心而论,胡烈虽勇猛,却到底身上流着蛮夷之血,若非现下情况特殊,无论怎样新皇都不舍得把自己的妹妹荣安公主许配给他。   有了胡烈的事体,阿瑜又再次见到了程卓玉。   程卓玉终于被程卓然从京郊的农庄里头放了出来,回到了国公府里。   她看上去瘦削了许多,一张脸透着疲惫和暗黄之色,就连身上所着,也不过是最寻常的布衣。   看得出来,她在庄子里过得十分不好。   更何况就在当年她进庄之后,京城便瘟疫四起。权贵人家比寻常百姓家还更爱洁些,死的人却也不少,更遑论是本就不算多干净的农庄里头。   程卓玉在农庄里是大小姐,没人不供着她。期初她过得还算不错,即便是身体上辛劳些,却并不曾有人使她膈应,可是直到那场瘟疫的爆发,她才真正体会到甚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不敢再吃农庄里头供的肉菜,每日只使唤奴婢,去摘些院子里种出的菜,又怕庄子里的井水不干净,她只敢把水煮沸后烫着菜吃,再生生咽下。   她每日都在等兄长来接她,可是程卓然从来不曾遣人。直到今日,镇国公才派人把她接回家。   经过这么多时日的辛苦担忧,程卓玉即便心中怨气冲天,却亦不敢再轻易挑衅,见到阿瑜也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同她问好。   阿瑜现下愈发成熟了,身材也渐渐抽条,有了女人的曲线,腰身愈发纤细如柳,该长的地方也渐渐浑圆,肤色雪白细腻若有月光轻蒙,一张面孔显露出绝色精致的味道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极有韵味,仿佛是从古画中优雅走出的少女。   程卓玉看看她,再想想自己如今狼狈的处境,不由眸色沉冷,悄悄低下了头。   阿瑜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   其实对于把程卓玉丢进农庄的事体,她是不反对的,然而出了瘟疫的事体,她的确觉得程卓玉有些受罪了。   原本她是想稍稍安慰一番的,但是见程卓玉还是如此,便也歇了那番心思。   俗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执迷不悟尤不可恕。   当日夜里,程卓玉终于见到程卓然。   程卓然瞧着瘦削而沉稳,见到了亲妹妹,虽心里有些动容,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程卓然拍拍妹妹的肩膀,微笑道:“阿玉,哥哥好久不见你。”   程卓玉慢慢推开半步,握紧拳头,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阿玉也极想哥哥,不知哥哥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的。   程卓然的爱妾约步在回家探亲的路上染了瘟疫,直接死在了娘家,连尸骨都不曾存留住,叫人拿破草席裹了,丟进乱葬岗深埋了。   约步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了程卓然的孩子。   瘟疫最初的时候,她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心里头实在担心娘家人,还有两个弟弟,故而几番恳求之下,程卓然才答应放她回娘家探亲。   不成想,一探亲,便再没回来。   程卓然自此也便歇了要把妹妹领回家的心思。   农庄离国公府相去甚远,他实在不敢保证,妹妹回来的路上是否不会染上瘟疫,故而他只敢派了几个下人,带了些工具吃食,去农庄照顾程卓玉。   程卓然知道妹妹疏远他,只是他自己也不甚在意了,只管把事体交代清楚便是:“祖父要把你许配给胡烈……”   他话还没说完,程卓玉便睁大眼睛看他,抖着唇瓣道:“我不要!”   胡烈的名声在京城虽不显,但他却与国公府私交甚好,程卓玉一向有所耳闻。   程卓然叹息一声,安抚道:“皇上要命他为平西大将军,你刚从农庄回来不知道,衡阳王谋逆,西南总督又归顺了赵蔺,如今吾朝正是用人之时,若非祖父先提起,皇上还要把荣安公主嫁给胡烈。况且胡烈年少英勇,你嫁给他如何说,都不算亏。”   程卓玉冷笑一声,拂袖道:“不过一个卑贱胡子,如何配得上我?你说得好听,那怎么不叫程宝瑜嫁给他?不是说公主也能下降了,她程宝瑜好歹还是个郡主,怎么就金贵了?”   程卓然皱眉道:“如何说你都是姐姐,又尚未许亲事,横竖都不可能越过你去!阿玉,你莫要再胡闹了!建功立业岂有种?胡烈若真能得胜归来,你嫁他岂比阿瑜更有前途?”   “你自己掂量着些,若你当真不愿,那为兄现下就替你回绝了去!”   程卓玉本想再反驳,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却也沉默了。   祖父说,若是胡烈能得胜归来,她便要嫁给他。   可若他真能平叛呢?   那岂不就是朝廷的大功臣,封王封侯都是小事,到时候爵位或许都不比镇国公差。   那她岂不是一步登天?   至于程宝瑜,她即便是个郡主,没有这般时运,又如何能嫁个更如意的郎君?   程卓玉站在原地痴痴地想着,一时间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见她如此,程卓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太懂自己的妹妹了,这个姑娘眼里只有权力富贵,所以也只有无上的荣耀才能打动她。   若是有一天能当王妃,那她自然不会再去在意自己夫君的出身几何了。   程卓然拍拍妹妹的肩膀,有些疲惫道:“哥先睡下了,你也早些睡,明日莫要忘了给祖父祖母请安。”   程卓玉终于,浅浅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 第80章   不管京城到底有多乱,阿瑜还是那个阿瑜。有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护着,她是一丁点苦头都没吃,反倒呆在府里头,琢磨出许多玩乐花样,净是折腾她祖父祖母了。   大长公主这才发觉,这孩子哪是天生反骨,这孩子明明就是被宠坏了!   由于瘟疫的缘故,阿瑜连府门都不出了,而府里请来的那位最难啃的姜先生,先头也得病了。阿瑜即便平时不待见这老头,真儿个到了危难时,还是一定会出手相救的。   于是老头子病好了,阿瑜就和他讲,先生啊,我不想学了,您能不能别再教我那些之乎者也了?   老头无奈,他教了一辈子书,自己青年时也曾中过进士,但奈何脾气太硬了,一进官场三天两头要么自己被气得火冒三丈,要么把旁人气得火冒三丈,横竖就没好过,只过了几个月,他就辞官不做了。   一个人打光棍去权贵府里当个教书先生,好在他曾是有功名在身的,在官场上虽没有朋友,但退下来了,愿与他交际的人反倒多了,你说奇也不奇?   总之,姜老头脾气硬,遇见不听话的学生年轻时还要打一顿,等他老了,特别是看见阿瑜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那肯定是打不下去的,于是他就换了法子,那就是背地里告状,告诉大长公主那是一告一个准,这小郡主天天吃排头,吃得包子脸都皱起来了。   然而他大病一场,还是这小姑娘救了他一命。   嗯,救命恩姑嘛,不想学习这么小小的要求,他老姜头怎么能不满足呢?   于是姜老头就笑眯眯问了:“那郡主想学些甚么呢?只要是我会的,我都教给你,成不成呀?”   阿瑜很惊喜,祖母都说老姜学识渊博,三百六十行都会那么一丢丢,那她想学的老姜一定也会了!   于是阿瑜软软道:“姜师父,我想学怎么写情书。”   老姜头:……   甚么?学写情书?   老姜有点懵,毕竟他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这辈子也没写过情书!年轻时候村口翠娟老看他脸红,他那时不懂啊,还老大嗓门问她:“娟儿啊!你干嘛瞧着我脸红捏?”   那时候村里头哪家闺女不端着点儿啊?跑出去胡乱勾搭的,闲话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儿!   翠娟于是面色煞白,眼中盈盈含泪,跺跺脚恨恨转身走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姜他打了一辈子光棍。   这么多年,他早就没那份心思了,可是直到今天,他的小女徒弟问他,您教我写情书呗!   老姜咳嗽两声,胡乱抓抓花白的胡子道:“不得妄言!你你你姑娘家家的,都不曾出阁呢,净想着写情书像什么话?咳,端庄些!换一个要求……”   阿瑜有些失望,撇撇嘴道:“都说您厉害得很,我瞧着也就一般嘛。”   阿瑜没等姜老头继续说,随意坐着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那您会做糕点么?不是厨子做的,要那种失传已久的,特别新鲜典雅的,我想给祖父祖母做着吃。”   老姜:……   他完全觉得,这个小姑娘就是大长公主派来克他的!   他这一辈子,就最最不会两样,一是说情话抖机灵,二就是烹饪做菜,更遑论是做甚么精致点心了,他连米都蒸不熟啊!   可现下老姜头骑虎难下啊,他要再不说自己会点儿甚么,阿瑜能用一张失望的小脸把老头子羞得无地自容!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教过两个这么可怕的学生。   第一个是衡阳王赵蔺,那可不算是他的学生,但他也算是一言之师,当年初见他还是个白衣少年郎,满脸冷漠桀骜,讲真老姜和他说几句话都觉得非常折寿了。   因为这位少年郎他的性格,说白了就是太狂了,说狂好像不准确,其实就是觉得没什么东西有意思,没什么值得怜悯没什么值得喜欢没什么值得反感,一个人没七情六欲能搞得好了?   于是老姜千方百计说服他,苦心孤诣地讲了一堆,劝他不要这么早下定论嘛,万一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呢?你说是不是啊殿下?你还这么年轻,怎么比我老头子还厌世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你要热爱世人,那才有人热爱你啊,你说对不对,对不对!是也不是!   然后也没然后了,人家仿佛不以为然,依旧是一脸优雅沉稳冷漠,听没听进去他可真的不晓得。   嗯,反正他造反了。   第二位就是这位小郡主。   说真的,她比赵蔺好多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成天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好相处啊,小女娃心地亦是十分善良的,总之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很不错的学生了嘛!   然而这个小姑娘,她亦是非常难搞。   她天生爱刁难人,不符合她心意的都要刁难,你不改她就坚持不懈地刁难你,横竖家里有两个极品(……)老人家护着,谁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   可是老姜他不啊,他活到老学到老,七老八十还有自己的理想!多么光辉坚韧的老头子,怎么可能一下就被一个小姑娘扳倒?之前那几个师父也太脆弱了!他老姜可不是这样的!   可是呢,若真是以一个寻常先生的心态,他有的是法子和这个小姑娘杠到底,然而呢,怀就坏在阿瑜即便娇纵顽劣,但她非常非常讨人喜欢!   有种姑娘,天生就是给人心疼的。她天然地能察觉出你所有最微末的想头,给出最恰当的反应。   比如老姜昨儿个伤春悲秋没睡好,年纪大了上学堂教书体力难支,但因为收了人家国公府的束脩,那就一定要好好教,所以还是坚持认真教书。   小姑娘察觉出来了,于是平时一直和先生闹腾的她,今儿个就不吭声,乖得叫人心肝颤,下了课还用心泡茶给先生吃,还把自己今儿个的份例点心全端来捧着给老姜。   这还只是小事一桩,还有诸多小事不提也罢,而大事也有啊,她还救了老姜一命呢,一点犹豫都没有的。   老姜这一辈子吧,没妻没子,年老了,家人都逝去了,活着仿佛也就是为了活着,多看看这片天,偶尔雨天在回廊上捧着茶一口一口啜,感觉人生也就是如此了。   但这个小姑娘,让他觉得很亲近,是那种鼻头酸酸的感觉。   老头子有时偶尔会悄悄想,自己是不是傻了?阿瑜可有个正经祖父呢,把孩子疼到心窝窝里去了,哪里还有地儿腾给他?   隔天上学,阿瑜又是一副笑眯眯你拿我何如的样子,老姜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到底咋想的,认这顽皮捣蛋的小姑娘当孙女儿,自己是不是皇粮吃傻了?   所以,阿瑜对于老姜来说,就是那种,想打想罚,但真的打心眼里疼,还不舍得的学生。可以说也是十分棘手了。   于是老姜满口道:“做个点心有甚?待吾翻翻古籍,甚个点心没有?”   然后阿瑜就和老姜两个跑到小厨房去不务正业。   老头子年纪大了,叫他揉面团调香蜜那都不可能啊,阿瑜也觉得人家姜师父年纪大了,总不能叫他亲自上阵罢?   于是一对一窍不通的师生,正在努力做着让尊贵的皇朝大长公主,都心折的点心,也是十分认真了。   结果就是,做出了一团红彤彤的面果子,据阿瑜称,这可是前朝圣祖年间最最流行的宫廷点心,名叫双龙戏珠糕!   她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因为闻着味道,阿瑜就知道,自己做的糕点定然是当世美味(……)。   大长公主和镇国公:“……”   老太太就是老太太,不想吃就不吃,于是她疲倦道:“阿瑜啊,祖母最近用不下东西,正巧啊,你祖父胃口好得很,叫他代祖母用罢,啊?”   阿瑜虽然失望,但还是放过了大长公主,又满脸希冀地看着她的老祖父。   镇国公无辜端茶:“……”   于是当晚,阿瑜走后,镇国公整整对着痰盂吐了三次。   不是这双龙戏珠(……)糕有问题,就是味道太奇怪了,又像是猪油没炒熟,又像是庙里香油的味道,还透着一股烧焦的油烟味,仿佛糖还放得太多了,阿瑜也知道自己糖放多了,于是听了非常有经验(……)的姜老头的话,又加了一把盐压压味。   加一把盐……压压味。   第二日,阿瑜笑眯眯问祖父,昨儿个睡得怎么样呀,吃得好不好呀,我的糕点是不是最好吃的?   镇国公蜡黄着脸,努力扬起一抹丝毫不做作的微笑,点点头道:“我们瑜瑜做的菜还用说,那是极有天赋了,祖父一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糕点!”这是实话。   阿瑜感到很高兴,点点头道:“这样就好啦,那等蔺叔叔来了,我把这点心做给他吃!他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   镇国公突然有点高兴,摸摸孙女儿的脑袋慈祥道:“那是自然的,你蔺叔叔不容易啊,阿瑜定要给他做多多的膳食!”   远在淮安的赵蔺于军帐中蹙眉,仿佛觉得有甚么不太对的。   属下见王上面色有恙,于是关切拱手道:“王上,若是累了,尽可歇息。如今我军已然功克江甯关,可歇息修整之后再行下一步。如今……”   赵蔺冷淡道:“你先出去。”   将军不敢多言,拱手恭敬退出帐外。   赵蔺只是起身,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挑灯仔细读起来。   仿佛并没有说甚么不对的,冷淡俊朗的眉眼,和灯下一卷书香古卷。若是阿瑜在,定然会脸红心颤。   但是我们凑近一点看,就能看见封面上几个大字儿,霸道王爷的娇媚小宠妾。   是的,他把阿瑜从前看的那一沓话本子都带出来了。   倒不是赵蔺感兴趣,他对这些只有小姑娘感兴趣的男女情爱,其实并不关心和认同,那些平铺直叙的逻辑更是令他皱眉。   但阿瑜喜欢。那么,她必然有感兴趣并热情好奇的地方。   所以,王上只是在耐心研读,阿瑜到底喜欢甚么,喜欢他怎么待她,他往后又该怎样结合她爱看的东西,进行更整密的改进。   是的,就是如此角度刁钻,又十分精辟。 第81章   平兴二年秋,临近京城的祎州失守,祎州守将王伟之于城墙之上自尽,而衡阳王的军队入城有序,军令严明,虽然祎州城内还是发生了数次抢劫事件,好在都不曾伤及性命。   副将来报时,赵蔺不置可否。   男人只冷肃道:“若有伤及百姓性命者,就地正法。”   他的军令虽严,却并不能及微末之处。加上西南军和来投奔者,总共三十万大军,一笔军饷就不是小数目,无法做到满足所有人。况且也并不是人人都是衡阳边境出身,能做到全然自律。   不少人在乱世从军的目的,十分简单,那就是一个“夺”字。娇妻美妾,金银钱财,甚至房屋土地,在乱世里对于强者都是唾手可得的,但对于弱者,那只能祈求强者的怜悯之心和庇护。   赵蔺不会把这些人的梦想和野心全部熄灭,因为他需要他们的动力,这样才能使出浑身力气,并在沙场上发挥到极致。   但是他不允许有人破坏已有的军令,这又会使民心大乱。   瘟疫已然随着衡阳军的到来,渐渐止息了,衡阳王的圣名也闻达于天下。这时候,他只需要最好的名声。   同年冬日,衡阳军已离京郊百里远,快些跋涉的话,对于纪律严明的军队来说,几乎只是一夕之距。   平兴帝这时才横下心,命胡烈率京城十万大军,以抗叛军。   但由于瘟疫的缘故,这十万大军里不止是存于的兵将,更有一大批没有经过训练的百姓,甚至有老人在里头,根本不足以抵挡三十万大军压境。   尽管如此,胡烈仍旧坚毅地拿过虎符,向平兴帝发誓:“胡烈定誓死守护京城百姓安危!”   平兴帝看着眼前年轻的将领,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即便不会赢,那拼个两败俱伤,还有谈和的条件。   胡烈骑着乌黑的骏马出城,身后是黄沙滚滚,他指着几里外的土地道:“今夜便在此处安营扎寨。”   他的副将也是皇帝同期提拔的另一位心腹,用来与胡烈互相掣肘,现下只是皱眉拱手道:“将军!这边离京城还是有些近,不若再出十里地。”   胡烈道:“本帅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你不必多劝!”   夜里,副将被胡烈召唤进帐中,二人饮酒谈话,却促不防听胡烈道:“王将军,不瞒你说,我有归顺之意久矣!”   副将一时有些懵,端着酒樽道:“归顺……甚么?”   胡烈朗声大笑,一把将桌边虎符拂在地上,居高临下问道:“我觑你是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心中稀才,于是向吾王提议先不杀你。如今我且问你,你是归顺吾王,还是不归顺!”   副将气得手抖,一把将酒樽掷在地上,虎目通红道:“胡烈!你这个王八羔子,劣等胡人之子,岂真有忠心尔?你这个卑鄙小人,亏得圣上愿信你!你对得起京城百姓吗!”   胡烈冷笑道:“若是为平兴帝孝命,我才是对不起天下苍生!”   副将家中世代忠良,如何听得这些,只扬起脖子道:“你杀了我!我便是死,也不会归顺宵小之辈!”   手起刀落,帐上溅起鲜红热血。   胡烈的眼里却并没有多少可惜,只是顺手擦擦面颊上的血,嗤笑道:“不过是蠢钝之辈,我看走眼了!”   隔日太阳升起时,平兴帝正抱着自己的爱妃相互以唇齿喂食。他多日的担惊受怕和疲惫,都在女人温柔的安抚中,渐渐缓解。   这个女人不过是个江南小门小户女,谁知却别有一番韵味,生的珠圆玉润肤色润白,该瘦的地方却纤细柔媚得很,叫男人一见着,便能想到床笫之事。   这样的美貌,也仅次于大长公主府中的寿安郡主了。那可真是京城一朵绝色牡丹,平兴帝去拜访大长公主时有幸惊鸿一瞥,只见到转身而去少女的半张雪白面容,却叫他日夜都惦记着,若不是大长公主威压太足,他是定然会把这个小姑娘纳进宫中的。   那日以后,平兴帝便喜欢起了年轻肤白的少女,一样都是银杏一般的眼睛,略微上扬的唇瓣,可是却没人比得上当时惊鸿一瞥的少女,那般的风姿。   当他正在细细品味爱妃美好的时候,却听到随侍的太监王成安发抖的尖细声音:“陛下!城门大开,叛军已经进城了!正……正往皇宫方向来!”   平兴帝一下便清醒过来,不可置信道:“怎么回事?胡烈呢?胡烈去哪儿了!”   太监哭丧着脸道:“胡将军临阵叛变,率领十万大军归顺了衡阳王了……就在昨夜子时……”   平兴帝气得发抖,高声质问道:“那你这狗奴才,怎么不同朕说?!”   太监匍匐在地上,哭着道:“昨儿个奴才不值夜,值夜的宫人说,您不让打搅和淑妃娘娘安寝,便不敢来报。”   平兴帝一脚踹在太监心口上,咳血冷笑道:“就凭你这奴才,竟也敢嘲讽于朕!来人,拖出去……”   这时候淑妃却一把按住平兴帝的肩膀,温柔道:“陛下,这么急是要做甚么?”   平兴帝僵着身子,却注意到淑妃的手,又尖又利,正恰好扣住了他凸起的咽喉。   淑妃扬起红唇,在他耳边细语呢喃:“陛下,要怪就怪您命不好罢,生在帝王家,却没那个帝王命呢……”   鲜血从平兴帝的颈间缓缓流下,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肤色白皙的杏眼少女。那是他的淑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淑妃几乎嫌弃地任由平兴帝的身体滑落,自言自语道:“可怜哦。”   平兴帝不死,主上如何登基?这个平兴帝,还不是个省油的灯,没用却不自知,成日贪欢,还要弄出各种乱子来,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   主上不喜欢变数,于是平兴帝也该死了。哦不,是羞愧自裁。   况且呢,平兴帝去镇国公府里,回来就大肆采选肤色白皙的杏眼少女,目的也十分明显又令人发呕。   所以啊,这个结局,也是他自己贪色所致,怪不得旁人。   那个男人的珍宝,岂是旁人配觊觎的?   衡阳王为圣君,又是民心所向,几乎没有任何杀伤破坏,便轻易占据了京城,更加命军医广布良药,救治被瘟疫感染的百姓。   他的登基是众生所向,满朝文武就连个别老臣,都并无异议,但是赵蔺更是个耐得住性子的男人,这么多年的隐忍,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故而他却并不行登基大典。   终于,前朝的隆平大长公主入宫,求见圣君。   令朝臣愕然的是,新君竟然愿意见她。   这个老妇人历经四朝,如今还要亲眼见证自己父皇一手建立起的周氏皇朝的覆灭,可是她却表现得异常淡然。   她进宫,把自己手中,传闻中高祖皇帝赐予的白玉龙凤印递出去,冷然道:“从今往后,周氏皇朝不复存在,本宫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现在,轮到你了。”   赵蔺长身玉立于窗前,在月色下露出一个很淡,却有些温柔的笑容:“无关诺言,这是朕此生最重要的事。”   隆平大长公主回到府里,终于把一身公主朝服脱下,并压在了箱底。几十年了,她终于难得舒下一口气,仿佛肩上的担子,变得很轻很轻。   她的孙女踏着月色进屋,婷婷袅袅的少女在月光下驻足,杏眼里透着浓浓的担忧。她只是轻轻拉着祖母的手,依靠在老太太身边,并不说话。   程家老太太缓缓笑了笑,拍拍孙女的肩膀道:“孩子,不要为祖母担忧,我早就想通了。”   阿瑜轻轻眨眼,低声问道:“您会不会恨他呢?”   程老太太微笑起来:“为什么要恨呢?我的祖宗家业,是被不肖子孙败光的,这是必然的结局了,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可惜,叫百姓们陪着周氏一族蹉跎那么多年,是我们对不起他们。”   阿瑜非常惊讶,祖母竟然把周家皇朝比作是自己的家业,难道皇室公主,不一般都把血脉荣耀看得比甚么都重的么?   程老太太最后还是解释道:“我父亲,也就是你太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啊,他也说,哪有败不光的家业?只有不孝的子孙罢了。所以既然他都把天下比作家业,那你祖母我,也就没甚么好执着的了。”   阿瑜觉得祖母心里定然是有些难过的,但她也的确想通了,如此她便也不想再提起这些了。   只要确认过,祖母真的不会为此而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体,那她也便释然了。   嗯,释然归释然,可是阿瑜现下都已经十八岁了啊。   照着程老太太的话说,那再不嫁出去,可就是老姑娘了!   可是阿瑜有甚么法子?阿瑜也觉得非常绝望啊。   瘟疫横行的那些年,京城几乎没几家人还行嫁娶之仪的,一方面是,保命最要紧,谁还有空纠结婚事儿呢?另一方面是,瘟疫实在太霸道了,谁都不敢确认,百万天地父母,要携手过一辈子的人,会不会第二日就得病死了。况且这时候生孩子更不是明智的举动,因为瘟疫这种东西,第一个盯上的便是幼儿和老人家,这几年出生的幼儿也越发少了,许多孩子都没能站住脚,这更导致了婚嫁业的低迷,大多数家族宁可不嫁不娶,也不想让子孙受苦。最可怜的是媒婆们,特别是官媒们,因为这种情况在勋贵家族中尤甚,她们不但要担心自己的身子骨,还非常担心自己会失了活计!   所以,现在百病尽消了,大家都从昏沉的噩梦中摆脱出来了,才发现京城的大龄未嫁女一抓一大把……   阿瑜这样的尚且算是年幼,更大的还有二十三四岁了,还待字闺中的。   全京城的姑娘:恨嫁!   全京城的男人们:想娶老婆! 第82章   改朝换代,百废待兴。   百姓们对于改朝换代的惶恐,往往来源于不确定性,而新皇特赦因疫情罕见,百姓可蠲免钱粮,并彻底将税赋改重为轻,另特设灾蠲制,将来若有旱灾洪涝,则一样视情况蠲免赋税十中三,或十中五。   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革新制度需要改进,故而新皇登基之后的政务十分繁重驳杂。   繁杂到,短时间内空不出时间娶媳妇。   阿瑜:……   其实她完全可以理解,蔺叔叔是真的事体太多,毕竟改朝换代这样的事体,对于新君来说确实有许多原有制度需要落实完善,并有军权部下也需要巩固。   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情变好起来。   赵蔺虽来不及见她,可是赏赐下来的东西,每日都有许多。   古玩珍宝,金银珠翠,一样不缺,并且每一件都是稀罕物什。   皇帝没有言明到底送给谁,但是镇国公和老太太心里明白得很。   但阿瑜真的缺这些东西么?   说真的,她身为郡主,自小又是被娇惯大的,这些东西对于她而言不过是瞧个好玩罢了。他有空送这些,若是能写两封书信给她,那才更得她心意。   于是阿瑜收到礼,便不乐地对着来送礼的太监道:“你把东西送回去,就说国公府地儿太小了,可装不下陛下这些金银珠宝,阿瑜是前朝郡主,更当不起这般恩赐。”   太监:……??   这个太监叫周鸿宝,在前朝宫中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如今新君登基,才得了些许重用,然而第一件差事就要搞砸了,也是非常尴尬。   他悄咪咪看看这前朝的小郡主,哎哟喂,一张如花似玉被娇纵惯的小脸蛋呐,一看就是自小到大没吃过苦的。   但这皇帝送的东西,哪能就……就这么随便退了?当是大街上买胭脂呢?   况且陛下只说赏给镇国公府,又没说给这小郡主,怎么就跳出来瞎咧咧了呢?   于是周太监就微笑道:“这个,姑娘啊……”   老太太摸摸自家孙女的脑袋,发话了,慈祥道:“我家囡囡说了,不收,那就是不收,麻烦您退回宫里去罢。”   镇国公也说:“对,不收。”   周太监:“???”   他现在觉得这世道真奇怪啊,新皇威严甚重,便是前朝老臣都没一个敢说瞎话。他杀伐果断,说一不二,没人说他不励精图治,但同时都觉得新皇十分淡漠不近人情。   然而前朝的大长公主并镇国公还一个十几岁的小郡主,竟然胆敢公然不收陛下的东西,那也是十分匪夷所思了。   说他们不想活了吧,仿佛也不是。不然这位大长公主怎么可能去投诚?   说他们想活罢,老头老太都一副孙女儿说甚么就是甚么脑袋不清醒的溺爱样子,小姑娘也是一副娇纵高傲的样儿,这摆谱也不是这么摆的啊?圣人要是想拿捏,那这一家子都要死。   然而更加可怕的事体还在后头。   周太监颤颤巍巍回宫复命去了,跪在地上胆子都抖三抖,只敢埋头说了前因后果。   不想日理万机的圣人倒是顿了顿,慢悠悠淡笑一声道:“算了。”   周太监:……   他能说甚么呢?   陛下都说了,算了。他们这种做奴才的,这事儿也就算是办完咯,只当没发生过便是了,那是一丁点儿想头都不能有的。至于这事儿隐隐透露出的讯息,周鸿宝也说不上来。他心里有一杆称,就单纯觉得这前朝的国公府不简单。   伴随着新的皇朝建立,前朝的贵族和宗亲们面对的是最叵测的前路。因为他们的存亡全部系于新皇一人,有些心中恐惧太甚的,则早在之前就流窜出了京城,选择了归隐山林。   又有一部分对于血统和荣耀极为痴迷执着的,则选择了自杀以证忠诚,连带着院里的老小,全家皆没能幸免,可以说是改朝换代难以避免的惨剧。   剩余没逃走没自杀的,就和隆平大长公主那样,在府中等待着皇帝旨意。当然,隆平大长公主绝对是特例,因为她是前朝皇室极为重要的核心成员,而剩下的那些大多是边缘人物。   对于这些人,新皇下令命吏部察访之,据才能以授官职。   说的十分好听,又十分妥当善良,但其实就是一张空白的银票。   前朝加上平兴帝一共四任帝王,除了高祖皇帝全都早死了,所以基于皇朝没多少年,宗亲繁衍也没到鼎盛的程度,但人数仍旧不少了,虽然都翻不起浪花,但要让皇帝再给他们地位权柄,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所以大多数宗亲,考核下来都是无才无能无德,抱歉,您每月领点补助金罢,这个真帮不了您。   宗亲们能说甚么?   他们甚么也说不了啊。活着不好么?   原本他们就是边缘人物,也没什么权柄,这样的结果早就能预料到了。况且新皇不曾查抄他们的家底,那就还有日子过,就是没有从前那么富裕罢了。   至于前朝留下的几位公主郡主之类的,公主本来就没几个,国破的时候除了隆平以外都死了,郡主呢,那就不好意思,你们是前朝封的,不关本朝的事情。   当然,这些公主郡主县主翁主的,只是皇帝过了眼的,在国家大事方面不过是小事一桩。   至此,前朝的宗亲贵族们都成了平民百姓,除了祖宗留下的一些财富,他们过得甚至比寻常百姓还辛苦些。   毕竟新皇登基,百姓受益,而前朝贵族肯定是不受益的。   嗯,除了前朝寿安郡主和隆平大长公主。   圣人特赦寿安郡主仍保留原位,不过换一个封号,很显然圣人仿佛不喜欢前朝皇帝给的封号,被扣在这位郡主头上,而隆平大长公主则赐一品诰命,仍保留前朝高祖赐的封号。   原本夹紧尾巴的贵女贵妇人已经无话可说,她们能说甚么呢?本来该最没落倒霉的,反倒仍旧过得有滋有味的。   大部分人都认为,大长公主和小郡主还得以保留原本的地位,都应当时归功于镇国公和胡烈将军,毕竟改朝换代那样顺利,这两人都有一些功劳在里头,而他们身为郡主和公主的家人,皇帝自然不会无视,并会着重赏赐这两位女眷。   毕竟是两个女人,大长公主即便年轻时再厉害,现在也老了,并也有了足够的诚意,这个时候自然该行安抚政策,以示本朝的仁慈公允。   对于这件事异议最大的自然是程卓玉。   她非常听信那些谣言,都说程宝瑜和祖母能保留原位,都归功于胡烈和镇国公的话,那么她身为胡烈的未婚妻子,难道不是最应当得到这些的么?   凭什么程宝瑜还是枝头的凤凰,她却一点儿腥都没尝到?   不过程卓玉也不傻,胡烈身价上涨了,她这种时候只要做到一点,那就是等。   她只要等到胡烈娶她,那她就成了将军夫人,身上的二品诰命可不比任何人差,前朝那些眼高手低的贵女,可没她半分风光。   至于程宝瑜,那更不值得在意了。   因为她是前朝皇室留下的郡主,身上流着前朝皇室血脉,她倒是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娶程宝瑜为妻!   虽然新皇对前朝宗亲宽厚优待,但不代表他真是这么仁慈。   想想看,哪个娶了前朝郡主的,在仕途上还能有寸进呢?那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所以程卓玉即便心里对此愤懑,但内心深处确实是有恃无恐的。   这点耐心她绝对是有的。只要安安稳稳不作死,她就能看到最讨厌的人跌落谷底,然后她还能坐在云端吃美酒佳肴,美滋滋享受好日子,这简直是梦里才有的生活呢。   听说程宝瑜把圣人赏赐的东西给拒了?   程卓玉冷笑,以为这还是前朝呢?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有一张脸怎么了,真当新皇陛下也是肤浅的臭男人呢?   还有祖父祖母,怎么都帮着她不懂事,又不是前朝了,祖母这样的在本朝不过是占个名头位分,其实甚么威风特权都没了,竟然也敢瞎掺和,万一惹祸上身了,程卓玉可不想自己的风光前途都被搅黄了!   程卓玉在这儿纠结了大半天,然而甚么事体都没发生,宫里也没甚么动静,她略一想便得出结论,毕竟胡烈是功臣,陛下再怎么不快,也不会在用人之际出手的,这一点程卓玉越想越自信。   不过她也管不了这许多,因为她年纪已经到了,这两天正在筹备婚事,而胡烈是本朝功臣,他的婚事定然是万众瞩目的。   程卓玉这个镇国公府大姐儿,也算是熬到头了,能够在这关头风光大嫁,那可是人人羡慕的好事儿啊。 第83章   征和元年,二月十一,镇国公府长孙女程卓玉出嫁。   程卓玉出嫁这件事罢,算是本朝开过一来头一件比较大的喜事。倒不是因为程卓玉,而是因为胡烈将军。他也算是开国功臣之一,皇帝自然在婚事上不会亏待他。   若说圣人罢,他自登基以来,所做的事体皆是冷静自持,不掺杂私人感情的,所以既然程卓玉石胡烈的新娘,又是国公府的大姐儿,他自然一样也会照例赏赐一番,以示对功臣良将的看重。   然而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了。   这个问题不大不小,但确实非常麻烦。   因为国公府的两个姐儿罢,她们不和,她们不仅不和而且非常不和。   虽然罢,这点小姑娘之间咬牙切齿恨不得互扯头花的小心思,在年长男人眼里,根本算不得甚么。但是在姑娘们看来,却不是可以随意忽略的事体。   程卓玉得了赏赐,心里喜滋滋的,她听兄长说了,陛下的赏赐皆要放进她的嫁妆里头,给她带进将军府里头当嫁妆的。那可不比一般的赏赐,这可是开国皇帝的恩宠,到时候都够她存着当传家宝了,以后女儿儿子都能用得上!   坏就坏在程卓玉这个人罢,心里知道自己不能瞎跳坏事儿,但偏偏就是忍不住。   女人家的嫉妒心可不是说说的,她可被压抑太久了,因为程宝瑜事事都压她一头,不仅压着她,还比她受宠,长得还这么美,最重要的是程宝瑜非常讨厌她。   这就导致她们两个互相敌对的心思很重。阿瑜确实讨厌程卓玉,但她从来不招惹人,因为嫌麻烦,更加不想叫厌恶的人砸了她的好日子。   程卓玉可不,她一口气憋太久了,谁不是傲气的贵女呢?她可不想带着这股憋屈劲儿出嫁。   于是就以自己忙不开的名义,求阿瑜帮着她整理嫁妆单子。   阿瑜本想拒绝的,但正巧那天程卓然也在。这当哥哥的自然想看两个妹妹相处融洽,在他眼里程卓玉肯主动找阿瑜帮忙,已经很不错了,阿瑜梗了梗脖子,犹豫一下,也没拒绝。   于是就亲眼见证了那一溜的内造好物。   阿瑜:……   这时候,程卓玉还翘着纤纤玉指,柔声道:“旁的也罢了,陛下赏赐的那些东西,可都是上好的物什,祖父祖母都允我带去将军府里头呢。可这些哪里是能摆出来的?万一个不长眼的磕碰坏了该怎么是好,我便是豁出命去,也不够偿还的啊。这皇恩浩荡,却也不全是好事儿呢。”   阿瑜面无表情翻一页,点点头道:“还是大姐姐好福气。”   程卓玉见她表情,心里也得意,又指点道:“没事儿,等你出嫁了,说不准陛下也能赏些甚么好东西呢?不过啊,你得嫁个和胡将军一般的人物,这夫家蒙圣眷,咱们女人才能沾点光彩啊。”意思大概就是,娘家再好,也比不得嫁得好。   阿瑜倒是气笑了,点点头温柔天真道:“大姐姐说得是,你嫁的可真好,若到时阿瑜夫家不济了,也求您接济一二啊。”   程卓玉没和阿瑜一道学过课,现下听她的语气,便觉得是真羡慕,于是淡淡一笑道:“那可当不得,阿瑜好歹是个郡主,我现下连个品级都无,何从接济你呢?只胡将军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你有甚么事体来求我便是,说不准儿哪天将军心情好,也能饶旁人一官半职的,你说是么?”哪里是将军心情好,分明是她心情好。   阿瑜点点头,乖乖露出单纯的笑容道:“好啊,到时候就等大姐姐接济我啦。”   和阿瑜说这么一会子话,程卓玉心里头也舒坦。   她总算晓得被人讨好是个甚么滋味了。   程宝瑜这种人,就是势利眼,现下眼见着她风光了,先头的事体都恨不得装作不曾发生过,一个劲儿的扮乖巧!她倒是要看看,程宝瑜这脸皮子到底有多厚。   程卓玉捻起一块饼饵,细细咀嚼起来,唇角微扬。将来等她来求,自己定然得好生羞辱程宝瑜一番,再叫她空手而归,给她点希望,再叫她日日来求,过一阵子给口肉汤喝,也能叫她感恩戴德一辈子。   她越想越开心,看阿瑜低头在那儿认真核对,心里愈发舒坦,便扬声对丫鬟道:“去给二姐儿再拿点吃食来,明知道二姐儿喜欢吃,你们还不抓紧着,没得怠慢了客人!”   阿瑜倒是没什么感想,她虽然被娇惯着,有时候爱颐指气使刁难人,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答应了程卓玉要核对账册,那她就得认真做事,这和讨厌喜欢都没关系。   从程卓玉那头回来,阿瑜便有些身子不适意。   其实她从旧年精神便有些不好,但由于祖父祖母一向仔细照看着,病头便不曾发出来。   可是现下安定了,人就莫名容易疲累,加上她自小身子便不是很好,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虽治好了,可也不能彻底根除。   于是第二日便发起了寒热,一下便把镇国公和老太太给急坏了。虽现下瘟疫尽除了,可是阿瑜到底没染过,特别是关心则乱的家人,一遇到这事儿一颗心便没个安稳。   阿瑜倒是不在意,只是乖乖窝在床上,就这祖母的手一口口吃奶羹,还抿着嘴笑眯眯的。   完了她就有点咳嗽,气都有些喘不上来,吓得老太太赶忙把碗筷放一边,给她一边顺气一边自己掉眼泪。   大长公主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越发像个普通老太太了,也会掉泪,也会多唠叨。   她一边叹气一边叫丫鬟拿了药来给阿瑜含在舌根下,又唠叨道:“你这孩子,祖母叮嘱你那么多回了你就忘!玉姐儿叫你去帮忙,你就傻乎乎的去了,先头大夫都叫你莫要过劳,莫要过疲,你又给当了耳旁风!你这若是有甚么三长两短的,你叫祖母怎么好儿?”   阿瑜含了药,含含糊糊地呜呜两声,就是不肯具体认个错,雪白的面颊嫣红着,一双杏眼却灵动得很,睁得大大的,又推推老太太,嘴里软软轻轻叫一声,示意老太太放她睡一觉,她可困了。   老太太叹口气,小祖宗这脾性就是这般,一不听话就撒娇,谁也拿她没法子。   可是阿瑜睡觉,这可是真睡了。   她本来是打算,等老太太走了,就叫丫鬟给她点灯,还要再多看看书的,可这地笼暖呼呼地熏人,被窝细软温暖,叫她一躺下,没过多久就睡着了,睡得享受极了,一双白软的脚丫子还扑腾在外头,藕节一样的手臂都伸出去了。   等到稍晚时,阿瑜还不曾醒来,佩玉和佩剑相视一眼,准备进去把自家小祖宗叫起来,到底老太太也吩咐了,这药得要按时吃,哪能错过一点算一点呢?   可是正当她们准备进内间,却见到外头悄无声息进来一个男人。   由于还在冬日里,外头下起了小雪,男人修长的指节缓缓褪下斗篷,露出一张冷淡俊美的脸。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丫鬟便惊得话也说不出,只瞧瞧退到一边。   屋内阿瑜翻了个身,乌黑柔顺的秀发从肩头划过,露出大片白皙嫩生的肌肤,她还不自觉地哼哼两声,抱着一团被子继续昏沉沉地睡着。   男人原本有些漠然的脸上,露出了少许柔和的神色,他只是给小姑娘轻轻拨开了发丝,手劲控制得非常柔和,轻轻把她的手腕拉了出来。   这个时候,阿瑜却不了,她一把拉回自己的手,睡得嫣红的面颊鼓起来,含含糊糊道:“别拉我……我要……”   男人略一皱眉,又听她恨恨道:“我要打死他……”   陛下:……   他有些无奈起来,继续轻轻拉住她的手腕,这趟倒是不曾受到拒绝,她想必是从睡梦中脱出来了,只是乖乖地仰面躺着,一张睡颜单纯无辜。   他仔细地给她搭脉,心中有些自责,遂后又把她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引得她不满地哼哼两声。   男人不搭理她,修长微凉的手指抓住她纤细的脚踝,将小姑娘白软的脚丫子塞进被窝,把人裹成一只小团子。   他出来时又顺道写了一张药方子,简略嘱咐一番,披上玄色的披风,迎着小雪离开。男人身高腿长,没两步,渐渐连背影都隐没在风雪里。   佩玉叹口气,对佩剑摊摊手道:“这下姐儿醒来是又要闹腾了,不若咱们别告诉她了?”   佩剑也怕姐儿哭,但她实在不敢隐瞒,还是为难道:“还是不要了罢?”   佩玉那话也只是随便一说,给她是个胆子都不敢瞎来,转眼就听见里头阿瑜醒了,还有一声软软的埋怨:“谁把我裹得这样紧,都同你们讲了,不要老跟老妈子似的裹着我!我又不是襁褓里的婴儿了,这都给热出汗了……” 第84章   程卓玉是出嫁了,当日的排场还挺大的,听闻皇帝都派了近身太监来吃喜酒,京城里头无有姑娘是不羡慕的。   但也只有程卓玉自己晓得,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得意胡烈功名身上有功是一回事,但真儿个到了进洞房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忍不住打鼓。   她也是寻常姑娘家,谁又不盼着能嫁给个满腹诗书的白面书生?胡烈便是再有圣宠,那些虚名也不能陪着她过一辈子啊!听闻胡烈长得更像是胡人一些,络腮胡子体格壮硕得很,一日不洗澡,身上便有味道。   况且……   程卓玉想起一件事。   她嫁给胡烈,那定然也是要生孩子的。胡烈是胡人,因着情况特殊,立了功才有今日地位,可是她的孩子又怎么办?长着一张胡人的脸,将来别说是考取功名了,便是要经商交友都难!现在的人,口口声声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实则最是看中祖宗籍贯,更遑论是肤色瞳色了。   中原女人嫁给胡人,在当今圣人废除贱籍之前,那生下的孩子也得归入贱籍!尽管现下不是了,承蒙圣恩,那也是个寻常百姓,可到底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不能止息!   程卓玉头上还蒙着红盖头,只觉眼前一片红晕,她的手心都给汗湿了,一颗心砰砰跳着。   她忍不住啐自个儿,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当了诰命夫人,再多的苦,咽下不就好了?有什么能比没地位没权财更苦的?   她这样想着,又努力扯了扯面颊上的肉,露出一个温柔可意的笑来。   不一会儿,她听见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混杂着酒气和汗味,叫她一颗心又空空落落起来。那头媒人说得甚么,程卓玉是真听不清,她现下正一心逼着自己,要表现得坦荡,要做出男人最喜欢的那种温柔样子来。   胡烈听着媒婆一句句道吉利话,轻轻眯起眼,大手拿起一旁的秤杆,也不曾从侧边,抬手一下儿便挑起了红盖头。   他面前的女人有些错愕地睁大眼,无措瑟缩一下,又努力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可人的微笑。   媒婆噢哟一声,接着夸起程卓玉的美貌来,又说她一瞧便是个贤惠的。   胡烈猛啜一口酒,粗犷的面上带着点酒色,浓眉上挑不语。夫妻两人分吃了饺子,又听人嗡嗡道了吉利话,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了。   程卓玉捏着袖口,起身准备服侍胡烈更衣,两步上前,却一下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还混着汗水味道,叫她忍不住一阵反胃。   胡烈低头看她,却见程卓玉勉强一笑,手臂环过他的腰身,正欲动手,却被他拎住了手腕。   胡烈的气息灼热,语气却很冷:“不必了。”   他生得五大三粗,脱起衣裳来也没什么将就,只是粗粗拽下来,又丢在一边。程卓玉刚松了口气,见他铁塔一般壮硕的身材,却又给吓了一跳,她心里不是一丁点的怕。   出嫁前她也读过些妇人该知晓的东西,可是这样伟岸的男人,实在叫她有些受不住。况且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讲究,比外头那些公子哥们差远了。   胡烈冷眼看她,竟是一转身,出了门。程卓玉大惊,赶忙两三步上前抱住他,语气放柔了道:“将军这是要去哪儿?现下都夜了,不若就寝了罢……”   胡烈一点点松开她的手,声音醇厚平静:“不用,还有些事要处理。”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程卓玉向来要脸的,即便心里头急得团团转,也不想再缠,只得眼睁睁看着新婚丈夫离去。她的面色很不好,直直瘫坐在床上,压了绸面上的枣子桂圆也不自知。喜烛染了一夜,烛泪滴完,天光未明。   一连三天,胡烈都没再来瞧她。   天晓得程卓玉这三日是怎么过的。   胡烈没有爹娘,也没有亲眷,只有个胡人干娘,瞧着也不像是干娘了,当他祖母都绰绰有余。听闻是胡烈在来中原的路上认的,这老太太还拿着家里仅存的余粮救了他一命,于是等胡烈功成名就了,头一件事便是把他干娘请来京城享福。   人人都道胡烈忠孝,不比汉人差,可谁又晓得程卓玉这心里头有多苦?   亲娘也就罢了,可这却是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请来的胡人穷酸老婆子,竟也配叫她侍候?   偏偏程卓玉心里也晓得,她若是不学乖些,胡烈怕是一点也不肯再碰她了,那还怎么得了?于是她日日晨昏定省,侍候着胡人老太太起居生活,可这老太太汉话讲得又不好,她根本都听不懂,所以大多数时候还带着点怨气,回话都很简短。这侍候是侍候了,那双眼里却不怎么友善。好在这老太太也不与她计较,总是乐呵呵的,后头也不怎么讲话了。   其实这本是程卓玉能翻身的机会,因为胡烈那头还派人看着她,瞧瞧她的表现如何,然而她身上发散的这点不快,却是一点也不漏地被胡烈知晓了。   他心中冷笑起来。   他不是汉人,但也建功立业,为了圣人撒过热血,忠心耿耿。可是总有人拿这点叨叨,仿佛他从血里头就带出了原罪,一辈子也别想被豁免。原本他以为,成亲了,好歹有媳妇能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可是现在看来,他这媳妇,怕也是那些人中一员。   三朝回门时,胡烈还是陪着程卓玉一道的。   这也是她头一趟见胡烈在阳光下的真容,粗犷不羁,却别有一股男人味,个子又高又壮,一身锦衣绷在他身上,威武而有力道,与那日穿着喜服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并不相似。   她偷偷看胡烈的脸庞,却发现他其实长得也不那么像低贱的胡人,虽然眉目深邃,可是眼睛却是深棕色的,不仔细看根本不能觉出甚么。   她心中后悔极了,忍不住带着笑搭讪两句,好在胡烈并不曾多冷待,虽然也不热情,却还是有礼地一句句回应着。   她心中才略有些放缓下来,心道这就是娘家厉害的好处,即便是胡烈这样的,也不敢做太过。   她今儿个是特意打扮过的,头上是整套赤金莲花头飞翼头面,衣裙上绣纹繁复掐着金丝,一身水红色褙子在腰线处雅致地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身段。她娇媚的红唇轻轻扬起,带着一股美人独有的自信,认真看着胡烈同他说话时,声音都像是滴着水。   认真来说,面前的女人的确是胡烈见过的闺秀里面出挑的,当然,他也根本没见过几个闺秀。不过他还是有些倦怠,只是简单敷衍着女人的热情,并不想更多谈论。   老太太和镇国公在花厅里等着,待小俩口一来便开始摆膳。虽然程卓玉并不是他们的亲孙女,但好歹也养在膝下这么些年了,即便她没出嫁的时候做过些荒唐事儿,但好在不曾真的害人,老人家总也不想见天为难个小辈。   老太太即便神色淡淡的,但好歹也说了两句话,只程卓玉憋不住悄悄问了句:“二妹妹呢?怎么都不见她来,可是有甚么事体耽搁住了?”   老太太道:“病了。”   是的,阿瑜不仅病了,心情还非常的差。   因为她从丫鬟那头得知,蔺叔叔来过一趟,给她把脉掖被子还叨叨(……)了几句,可是她全没遇上,反倒是一个人瘫倒在床上睡得可沉了。   她特别相见他的,有时候梦里头还会梦见他,只是醒过来只约莫记个大概,到了白日里头又给忘个精光。她总是有些遗憾,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她的生活里没有他,久了就仿佛他们从来没相遇过一样,又觉得莫名沮丧。   虽祖母总说,只要念在心里,总有一日能生发起来,可她还是无端觉得生气,最近偶尔做梦梦见他,都觉得想掐他,问问他为什么还不来瞧她,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前些日子她病了,想必他也是放下手里的繁琐政务,赶着雪天来瞧她的,可是她却生生错过了。   阿瑜又忍不住怪自己,怎么这么贪睡呀,真是一点也不懂事。   不过阿瑜很快便见着她心心念念的陛下了,因为阔别多时的皇太后进京了。太后娘娘进京,自然就要大宴宾客,让全京城的女人们都知晓,谁才是她们应当尊敬的,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皇太后也算是阿瑜的老熟人了,这位老太太好歹养了她一场,即便后头出了些旁的事体,但她心里对这位太后娘娘还是并无多少恶感的。   不过皇太后可未必就一样想了。   这趟她进京,身边还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第85章   皇太后文氏,出身淮南世家文氏一族,后文氏族长及几位年长公子因犯大罪被腰斩,只余一群老幼嗷嗷待哺,王妃小文氏接着暴毙,而与文氏亲近的其余大族们不是同样被拽入泥潭,就是连忙与文家撇清关系。至那时起,文氏一族受到近乎毁灭性的重击,当时还是老王妃的文氏亦渐渐退入幕后。   即便退入幕后,老王妃还是有相当的权利,即便只是在女眷之中,却仍旧威望不改,这不仅仅与她的作风有关,还与她的长子息息相关。试想,有这样一位当权的儿子在,又有哪个女人敢给老王妃脸子瞧?   人人都感叹文氏命好,年轻时就是衡阳王妃,年纪大了即便家族颓败,她还有个青年执政的儿子在,接着儿子当了皇帝,文氏又成了本朝头一位皇太后。   若是文氏安分享乐,在堪用的范围内使她应得的权利,那她这一辈子,是谁也比不得的光芒耀眼。   但文氏她不啊。   也不是她傻,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傻,所以才不能就这么停下。因为当年文氏一族败落的那么快,还不是长子做的?文氏就想不通了,她到底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即便是许多地方不合他心意,但也不能这么赶尽杀绝,简直没有孝道可言!   所以她后来,使劲儿要把文思思塞给他当继室,也是有原因的。儿子和自己不是一条心,那只要儿媳妇是,她也就能慢慢拿回一部分权利了,况且文思思也是文氏女儿,如何不想复兴文家?   可惜的是,文思思这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到了关键时候却犯了傻,宁可嫁给一个衡阳普普通通的世家子,都不肯想法子嫁给衡阳王。   不过好在文思思的妹妹还算聪明,知道自己姐姐是个傻的,自己毛遂自荐,请求能为她添上一份力。   文思思的妹妹叫文妙德,年幼时随文思思一道去了中山太后那儿,可惜当初文氏去祭拜中山太后时,文妙德年纪尚小,又不如文思思表现得落落大方,低着头有些小家子气,故而文氏倒是不曾注意到她,不过念在她是文家人,也好吃好喝地供着。   没想到文妙德长大了,倒是一副清媚纯然的样子,仅仅是笑着说话,眉眼间就有股令人挪不开眼的气质。文氏便觉得这女孩选对了,比当初的文思思更胜一筹,况且文妙德还知道自己想要些甚么。   于是太后娘娘便带着文妙德进宫了,这件事几乎众人皆知。没办法,文太后有意提前叫京城众人认识一下文妙德,却又不想一来就广而告之,故而留个悬念,叫人多猜猜也是好的。   文太后进宫没多少时日,自然要宴请一众贵妇贵女,大家一道吃宴说话,如此她才算进了京城的社交圈子。不然一个人守在宫里,这太后当得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当然,这宴请的名单里,有阿瑜,还有前朝隆平大长公主。不过老太太当惯了魁首,又实在不喜欢这位太后娘娘,于是刚拿了请帖,便回说不去。   她虽不再是大长公主了,但是那股子傲气却一向保留着,不去就是不去,要她给文氏折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体,想也不要想,更遑论老太太心里门清儿,文太后跟圣人那根本不是一条心,所以压根不需要担心文太后有甚么报复。   故而,老太太对阿瑜的嘱咐也是:吃好玩好,那就成了。   于是阿瑜秉承吃好玩好的原则,在宴上也不多话,只是保持端庄的姿态(……),埋头苦吃。   但她不找事儿,总有人找她的啊。   文太后坐在上首,风光满面,又雍容尊贵,一边淡笑着一边对阿瑜道:“阿瑜啊,你这孩子,怎么自来了殿里面,都不同老太太说话了?莫不是时间久了,同哀家生疏了?”   阿瑜放下玉著,起身端着酒樽含笑道:“怎敢?太后娘娘对阿瑜的照拂之情,阿瑜此生难忘。”她说着又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   太后笑了起来,又偏头道:“妙德啊,你去给你瑜姐姐敬上一杯酒。”   太后向阿瑜介绍了文妙德:“这是妙德,还记得思思罢?她是思思的妹妹,别看她年岁小,可却是个极懂事的。往后啊,就让妙德同你一道顽,你也好带着她,这孩子就是有些太文静了。”   阿瑜看向文妙德,这姑娘长得与文思思有七分相似,不过眉梢眼角的清媚却更出众些,走路时婷婷袅袅的,颇有文雅柔婉的味道。   文妙德对她一礼道:“阿瑜姐姐,时常听咱们老太太提起您,不成想今儿个见着了,还真是宛若天人,令阿德见之忘俗。”   阿瑜也笑着回礼。   说实话文妙德长得确实不差,就眉眼间那股带着少女气的柔媚风情,已经越过京城许多贵女。阿瑜只比文妙德年长一岁,眉眼精致秀丽,皮肤白的像是上好的瓷器,说话时的从容和浅浅笑意,却是用多少奢靡金玉和娇惯养出的大气。   与她相比,文妙德更像是小家碧玉,说是说文太后的娘家人,可谁都知道,怕是也并没被当作贵女养过,毕竟在几年前,文家还只是个落魄的三流世家。   京中都传,文太后欲把娘家带来的姑娘嫁给陛下,这样的谣言相信的人有许多,毕竟陛下尚未娶妻,这皇后的人选是哪家贵女都有可能,那么文太后选择在这个时候特意开宴,欲把刚及笄没两年的文妙德介绍给京城贵人们,已经暗含了一些意义在里面。   程宝瑜是前朝千娇万宠的寿安郡主,又是陛下特例留下位分的本朝郡主,家里都是些功臣良将,怎么看让程宝瑜带着文妙德,都是文家这位姑娘在高攀人家嘛。   不说你文家只有个太后,连个有用的男丁都没有,那还能不能起来,就是还能起来,那也未必比得上程家呢,太后再是尊贵,手头有几分权利,也得看皇帝的意思。   更遑论文妙德一个外家姑娘,又已及笄了,怎么能在宫里头常住呢?这明显有些不合规矩了,但也算不得多么逾矩,不过是被人私底下说说罢了。   至于阿瑜呢,说不上不喜欢文妙德,不过见了一面,当不起讨厌喜欢,不过文太后说要她带着文妙德,她当然是不愿意的。   几年前文思思的事体还历历在目呢,太后能让文思思给蔺叔叔做靴子,谁知道能让文妙德做甚么?   于是她只作不曾听到,只是懒洋洋地坐在位上吃酒。   不知怎的,宫中的梅子酒特别对她的口味,往常时候她最是不喜欢酒类独有的那股子冲人的味道,叫她觉得不适意,可是这酒却不会,更像是她从小爱吃的哪一类汁子,只掺杂了一点点浅淡的酒香味,却沁人心脾。   然而即便酒味再淡,像是阿瑜这种平日里都被禁止吃酒的小囡,还是有点醉了,雪白如瓷的面上泛出淡淡红晕,有些不胜地倚在桌前,半合着眼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在浅思。   没过多久,外头太监亮声道:“陛下驾到——”   慈安殿本就很大,回声简直能把人震得清醒过来,阿瑜有些皱眉,眯着眼睛随身边的贵女一道跪下。四周跪下一片人,阿瑜有些不情不愿,一颗心却砰砰跳了起来。   她看见男人玄色衣摆上繁复的绣纹,听见他沉稳的声音道:“平身。”   没人想到新皇陛下竟然也会来这儿,平身后依次有序坐下,却听见上首的太后隐约在珠帘后道:“陛下来得正好,这是妙德,你离府之前应当不曾来得及见她一面。”   又听文妙德清丽婉转的声音道:“陛下。”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嗯一声,便没了下文。   太后又道:“妙德年纪小,又有些文静,我看你也可给她安个女官差使,叫她历练一番,往后嫁人了,掌起家事也熟练。”   且不说女官都是选上来的,哪有这么一张嘴就能安进宫里的,况且嫁进甚么人家还需要先在皇宫里头历练?   皇帝还没有说话,阿瑜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像是有只小猫在挠,一下起身板着脸道:“太后娘娘,阿瑜有些不适意,想先告退了。”   女眷们:……   虽都知这位郡主被娇纵得很了,但也没见过这样的。皇家御宴上头,即便是有三急那也得憋着,谁敢无事叨扰?更遑论是想提前退场归去的了,就算再没脑子也不敢做的。   却听上头皇帝的声音淡淡:“从前朕与你说,你年纪太小,唯恐吃酒吃伤,如今你长大了,也不听朕的话了,此番不知吃了多少杯,先用些醒酒汤再走。”   阿瑜却撇撇嘴,心里的委屈一下涌上来,只是哼一声道:“回府里,祖母也会给我准备,可不敢劳烦您大驾。”   女眷们:……   她们有些迷茫起来,只觉自己还活在梦里,怎么这位郡主同陛下,又仿佛有那么些过往交情?听这被惯坏的语气,仿佛还不是一般的交情。 第86章   阿瑜一般时候从不和赵蔺吵架,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吵不过他的,毕竟赵蔺一向不多话,很少具体原因具体解释,同他吵架撒气,就仿佛对着一尊石像,实在是自讨没趣。   况且,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特别快,大多数时候阿瑜还是个温纯的小囡,很少急红脸,即便同人吵嘴也要笑眯眯的,笑着笑着,那就变了味,假笑也成了真害羞。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毕竟他们分隔了这么久,她虽能理解这段时间他的忙碌,但是本心上还是十分矛盾生气。因为他的眼里能容天下万物,然而她的眼界却很狭窄,只有有限的几个亲人朋友而已。   况且阿瑜已经比离开时成熟很多了,她长成了成熟年长的姑娘,有着一头乌黑润泽的秀发,杏眼红唇,柳腰皓腕,略有些苍白的肌肤,却使她更显柔弱。   这个小姑娘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从容娇贵,还有身为少女的天真和纯然,这些特征能轻而易举地激发出男人的征服欲,和发自内里的怜惜宠溺。   简而言之,大约就是阿瑜不仅比几年前要成熟美貌,而且看上去还非常难搞。相比起小时候,她一点也不被动,甚至隐隐能化被动为主动。   对于小姑娘的转变,皇帝其实看在眼里,比如今日罢,她撒娇任性得很,全京城自古以来都没人能像她这样的。   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她就是太有了,才敢肆无忌惮地露爪子。   她就是明摆着要看看他的态度,并且向他表达自己不满的情绪。   赵蔺虽头疼她越发娇纵不听话,但却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教育她,古话说得好,人前不训妻,若是再训她两句,说不定整个宫殿都能被她掀了。   皇帝简略道:“嗯。”   阿瑜的杏眼睁得大大的,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好的,阿瑜会的。”   她这个表情……   说实话,在无知无觉的路人看来,可能已然是十足十的乖巧懂事了,放在任何一个长辈面前,都极其惹人疼爱。   然而皇帝陛下养了她那么些年,如何不懂阿瑜这个表情的意思?   简略来说就是她不开心了,并且很快就会想方设法让他也跟着一起不开心。   阿瑜已经转身带着一众仆从走了,皇帝对太后道:“朕尚且还有政务要处理,如此,便不陪母后了。”   文太后觑着这当中暗流涌动,面上却只是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道:“好,你处理政事也不要过于疲惫了,不若让妙德跟着侍候罢?到底是自家人,可比那些宫人贴心得多。”   皇帝道:“不用。”   说着他长腿三两步也跟着出了殿。   文太后就觉得这心口疼,她只觉得长子当了皇帝,大约会比以往更尊敬她一些,到底天子是天下人之楷模,只看他如今不咸不淡的态度,大约仍旧是不曾把她放在眼里。   至于那个小姑娘……   文太后对阿瑜的看法是相当复杂的。   一方面阿瑜也算是她看了许多年的小辈,养在自己膝下即便最初没感情,到了现在也不可能全然不在乎。但阿瑜和长子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一向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从前不确定,但现下长子成了皇帝,他对这个小姑娘的占有欲可以说已经昭然若揭,一点也不掩饰了。   她原本想让阿瑜嫁给自己的二儿子,但出了两年前的那件事体,也只好作罢。现下想来,她是绝不能让阿瑜嫁入皇室的,若真是如此,那她的长子和次子都不得安宁。况且妙德出身文家,她才是真正配得上那个身份和宠爱的女子,阿瑜即便再好,那也是前朝皇室留下的郡主,如何能是良配?   一旁的文妙德看文太后如此,便悄然上前,为她捶肩。她一句话也不曾说,但文太后感知到肩上轻缓柔和的力道,眉头却微微松开了些。她拍拍文妙德的手,慈爱道:“妙德啊,你到现下一口膳食都不曾用,也不必侍候哀家了,一道用便是。”   文妙德于是乖顺地坐去下首,端庄地小口小口用着膳,时不时顺着文太后的话捧两句场。   可是经过了阿瑜之前那一闹,现下在座的女眷面上都说不得有多轻松。毕竟在座的有大半都是妇人了,以她们的眼里,如何看不懂小郡主和陛下之间的那股暗流涌动?   可又见文太后如此,心中揣测三番,终是叹气。这种事体到底是祸是福,都不好说。   这头阿瑜出了殿,并不曾着人准备出宫的马车,只是站在殿旁的的池水边,默默立着,少女的身姿在月影下被拉长,藕荷色的织金长裙把她衬得温柔又成熟,她抬起小巧精致的下巴,似是在欣赏月色,却又仿佛不是。   没过多久,后头传来男人的低唤:“阿瑜。”   她转身,发髻间米粒大小的精致鸽血红宝石轻颤,她的容颜更加鲜活而秀美。   这个从前被他捧在手心千娇万宠的少女,在朦胧的月色下偏头瞧他。   这还是她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正眼看他。却发现这个男人眼角眉梢都没有变过,只是多了几分冷肃和漠然,少了几分当初看她时候的温柔,不知是不是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更有力而富有男人味,亦或是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从前总是很内敛。   她在默默看他,就像是一只小猫,试探着伸出小爪子,却又缩回去按兵不动。   而男人却只是同她道:“不是要出宫么?”   阿瑜:……   年轻的圣人有些冷肃地教育道:“你站在风口不怕着凉?”   阿瑜:……   他是淡淡道:“不说话,发脾气?嗯?”   阿瑜的眼眶微微泛红,她觉得自己真傻,再也不想搭理他了,于是只是垂眸道:“没有,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他道:“什么。”   她道:“我再也不等你了。”   她一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流,一边哭一边用兔子眼睛瞪他。皇帝实在没法子,只好给她擦眼泪,又把人搂在怀里哄:“不哭了,乖宝,是蔺叔叔不好,不该说你的。”   阿瑜使劲儿推他的胸膛,却怎么也推不动,只好作罢,又使出吃奶的力道掐他,边哭边道:“我说话算话,您要是不让我消了这口气,我这辈子都不要搭理您!不嫁给您怎么了?我就是上皇觉山当尼姑去,我天天吃素念佛捡佛豆常伴佛祖跟前积福积德有什么不好的,我作甚要苦了自己同您过一辈子?”   皇帝边给她擦眼泪,边严肃道:“不可以,又不听话了。你敢上皇觉山,明日朕就把皇觉山平了。”   阿瑜气得咬牙,小姑娘哭得津津有味荡气回肠,一边在他怀里跺脚,顺便踩了两脚他的龙纹靴子,一边骂他:“您怎么这么混蛋啊!您是老不休吗?没了我您可还有整个天下呢,您为了天下把我抛下那么几年,我病了都没人把脉,府里那个老大夫开的药这么苦,我难过都难过死了!”   一阵冷风吹过,他把她护在怀里,低柔道:“都是朕不对,朕没顾忌我们阿瑜的心情,实在太不应该,况且天下哪有阿瑜重要?”   阿瑜哼一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悄悄翻了个小白眼,闷声道:“您就闭着眼瞎哄哄我罢,我再也不信了。”   阿瑜说着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脑袋上的额发都有些凌乱了,她只是红着眼睛道:“我不管,我现在不信您了,也有点不想嫁给您了,是不是回心转意看心情,您也琢磨着另觅新欢罢,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不想见您了。”   皇帝没想到她来那么一手。几年前还是个小囡囡的时候,这孩子还挺懂事听话的,可是现在长大了,怎么愈发娇纵不听话起来,把人缠得没脾气。   但这事儿也是他理亏。   他理得了天下大事,但偶尔遇见儿女情长,再碰到阿瑜这样颐指气使被娇惯的小姑娘,有时却容易没辙。   况且她本就正值妙龄,像是一朵新鲜娇嫩的牡丹花。在应当被呵护宠爱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他对着她的背影,淡淡吩咐太监道:“派人看护着。”   阿瑜从皇帝怀里出来,就跟没事人一样坐上马车,窝在里面不动弹了。   她就知道,赵蔺这个老家伙,根本就不会巴巴跟上来哄她!   前阵子她去外祖母那头的宴席,听闻梅家的表姐训夫很有一套的,现在那位表姐夫即便是身在高位,在媳妇跟前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要端茶端茶,要接送接送,每月都变着法子哄表姐开心。   这些,赵蔺这个老东西都不会!   他只会板着脸,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教育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这样不懂事那样不体谅。   阿瑜:就跟他玩个大的,看谁吊得过谁! 第87章   阿瑜说到做到。   她想和赵蔺玩个大的,毕竟从前她一向很听话,最叛逆的时候也不过如此。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乖顺了,教赵蔺觉得她很好对付,从而一向把精力都放在江山社稷上。   但叫她真的去做,阿瑜也有些茫然。于是她准备,去找梅家表姐问问情况。   不要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认的梅老太太当外祖母!这些日子她偶尔也会去梅家几趟,本来只是为了完成自己之前对梅老太太的诺言,可是梅老太太实在太厉害了。老人家那种哀伤自责又热忱关心的样子,多来几趟阿瑜真是受不了。   况且梅老太太一口一个外祖母给你留了点心,外祖母给你做了双鞋,外祖母给你做了见寝衣,阿瑜听多了,也便不大叫她老太太了,叫着叫着,也就叫熟了。   对此,阿瑜她祖母只是呵呵冷笑两声,拉着阿瑜的手跟她细数梅老太太小时候多精怪,甚么假哭骗糖,尿床耍赖,课业又不好又不聪慧成天被先生罚抄……   阿瑜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又蹭蹭自家祖母,粘着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算完。   通过梅老太太,她又认识了几位表姐。   当然梅老太太并不曾说明她的身份,毕竟阿瑜身为梅氏在外头与人成亲生的女儿,叫有心人知晓了,不可避免又多了许多麻烦。   故而梅老太太只是对外,把阿瑜认作是干孙女儿,只叫几个孙女把她当亲表妹来看。   这件事儿不可避免又被许多人听到了。   大多数听闻的贵妇贵女们,也没有太多的动作,不过就是不懂了,程宝瑜身为前朝郡主,到底是怎么做到从头到尾,受尽荣光和宠爱?这改朝换代了,怎么对旁人都有影响,独对她没有半分坏处,反倒是日子越过越顺畅了呢?   梅家说不上是甚么多大的勋贵,但从史书王上翻,便能发觉,几乎历朝历代,近几百年都有梅家的身影。   这个家族的男人不出彩,不过读书当官,但不见得有多少聪慧和野心,但梅家的女人都很厉害,不说身份,只单单那一张张姝丽的脸蛋,便是女人最无往不利的武器。   多少人瞧不起梅家,只觉他们在百年世家中有些拿不出手,但也不可否认,梅家就是闷声发大财,屹立不倒最长久的一流世家,人脉资源金银财宝源远流长。   所以当程宝瑜又同梅家掌权的老太太认了干祖孙,便有好事者私底下嚼舌根,到底说得甚么,阿瑜也有所耳闻。不过就是说她看着不大交际,像是朵高岭之花,但私底下还不是见着甚么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便往上倒贴?   这样的言论得到了部分贵女的赞同。   早有人咬牙切齿恨阿瑜很久了,一个姑娘家,过得顺风顺水受尽了宠爱和荣耀,又长了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同时还不怎么理会其他贵女抛来的橄榄枝,甚少参加社交,如此以来,背地里嫉恨的女人们不在少数,都说她爱装。   然而阿瑜只是真的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大多时候只是陪陪老人,在家学学课罢了,她觉得这样挺好的。   毕竟阿瑜活成了她们最渴盼的样子,故而嫉妒的人,又大多爱想方设法,在她的婚事上做文章,四处散播一套关于血统的论调,只说她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若是娶了她恐怕会惹非议,又说现下改朝换代了,前朝皇室身上流着的都是脏血,阿瑜就是外表再高贵华丽,那也是低人一等的。   虽然敢明面上说的人并不多,但私底下的这种传言也不胫而走。   阿瑜一笑:说我嫁不出去么?有趣。   阿瑜没甚么反应,但她家老太太这个前朝大长公主肯定是坐不住了。尽管改朝换代,她护犊子的性子可一点都没变。更何况改朝换代是一回事,但隆平大长公主历经五朝,身后积攒的人脉关系,可非同小觑,尽管现在不是周家的天下了,但仍旧有人敬重她,并愿意给她卖面子,甚至有人私下说,若大长公主愿起复,他们愿誓死追随。   当然,隆平老太太是不可能答应的,她脑子又没坏掉。   但凭借这些人的忠心不二,她仍旧让那些嚼舌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嗯,说我们阿瑜嫁不出去是么?身上流着脏血是么?!   然后嚼舌根的贵女们,她们的婚事纷纷都黄了。一个两个还只是巧合,那若是十几个一道黄了呢?如果不仅黄了,而且还找不到下家了呢?   于是聪明人都选择闭嘴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而言,嫁娶还是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坎,可以说是堪比新生的门槛。所以尽管隆平老太太十分土匪狠辣,但对于这趟杀鸡儆猴,却根本没人敢用这样的事体开玩笑。   当受尽旁人艳羡的阿瑜,乘着马车来到陈家的时候,也受到了一众小姑子的围观。   陈家就是阿瑜那位表姐所嫁的世家,因为正值风口浪尖,这位表姐并没有嫁去甚么顶尖豪门,但陈家也算是书香世家,三代之内亦有人才辈出,虽大多不入官场,但在文人墨客中,可谓得享高誉。   陈家人口很多,庶出嫡出的小姑子们都极有规矩,但并不妨碍她们拿眼睛偷偷好奇瞧阿瑜。   听闻,这位郡主姿容昳丽绝色,但性格十分谄媚,只爱交际有权有势之人,对于一般人,那是不假辞色,高傲到连个正眼都不肯给。   嗯,但仿佛传言真的只是传言而已。   阿瑜今儿个几乎素面朝天就出了门,头上绾的发髻也十分简单,泼墨般的长发披散着,只以一根紫玉簪子固定,耳坠选的亦是简单朴素的一个水滴紫玉,眸若点漆,唇色水红,一举一动皆透着一股文雅的少女气。她虽不同那几个陈家姐儿深入交谈,但却很有礼貌,听她们说话唇边也带着笑意。   待她表姐来寻她,阿瑜便起身道别,又吩咐佩扇把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她们,权当是玩物,叫她们不必挂心。   待送走了阿瑜,这几个姐儿探头探脑打开自己的,又看看对方的,便见每个荷包里装着的,都是不同款式颜色的璎珞串子。手法不算多精妙,但胜在用来装饰的珠子每个都浑圆莹润,一看就非是凡品。   时下很多闺中少女都爱送刚见面的友人,自己打好的络子,阿瑜也不能免俗。为了锻炼自己的手艺(……),她可是打了整整四匣子的璎珞串子呢。   她送人时无心,但收礼的人却有心。毕竟阿瑜用来练手艺的东西,对于陈家姐儿来说也算贵重了,此番心中皆纷纷感叹,这位果真和传言中的一样,十分豪气了。   嗯,当然,传言中的豪气,当然不是甚么好话。   但陈家姑子们也晓得,这传言嘛,果真不可尽信的。程宝瑜虽然大方豪气,但却不俗气,若说不爱交际倒是真的,话也不算多,但气质是真的好。   这头阿瑜见了她表姐,便有些放松下来。   外祖母那头的几位表姐,她不是个个都喜欢。但这位嫁去陈家的二表姐,却很坦率直白,又十分有礼知性,所以她与二表姐谈话交往的次数也最多。   二表姐继承了梅家人的好相貌,说话时候细声细气的,显得非常温柔。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二表姐一边嗑瓜子,一边皱眉听着阿瑜阐述,听完后:……   她当然听到有好友说啊,当日宫中阿瑜和新皇陛下之间的气氛古怪。但她不仅没有相信,反而还斥责了说话的人,并且严肃嘱咐此人再不能乱说。   但听完阿瑜的话,二表姐却有些联想到那个好友所说的话。   阿瑜托腮道:“我虽不曾出阁,但却是自幼与他有婚约的,可是他待我却像是在看个小孩,有事随意哄哄便罢了,一点也不多费时间在我身上,表姐你说,难道我还不如那堆破纸张重要么?他忙旁的事体那么久,可是在我身上花的时间,却屈指可数。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   二表姐有点手抖,如果寻常男人也就算了,万一真是陛下,那叫她怎么回答?她哪知道皇帝怎么想的?   于是二表姐小心翼翼问道:“与你定亲的人,是不是身份特别……厉害?”   阿瑜看了她一眼,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闷着声音道:“表姐,你可别问这个,我要是敢说他是谁,回家我祖母又得教训我了。”   二表姐慈祥地看着阿瑜,心想这孩子也够实诚的,祖母问甚么就答甚么,怪不得遇上这种问题,碰上谁她都能给吃得死死的呀!   于是二表姐心一横,一拍桌面哼声道:“傻姑娘!他不就是算准你不敢胡来么?不就是算准你乖么?不就是瞧你年纪小好哄么?”   阿瑜给吓了一跳,委委屈屈道:“我有那么好对付么?”   二表姐柔柔的声音传来:“那你看看,他的弱点在哪儿?”   阿瑜认真想了想:“他年纪大,无趣,爱板着脸,喜欢教训人。” 第88章   二表姐抓着瓜子的手微微一颤,挂着微笑道:“阿瑜啊,这个,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怕……?”   阿瑜委屈道:“表姐觉得我实在胡说八道吗?”   二表姐哈哈干笑道:“……当然不是。”只是,这话除了面前的小表妹,别人不能接啊……   阿瑜捏着表姐的袖口撒娇道:“那表姐说说,我该怎么办呀?”   二表姐,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自然,也并没有那般容易心软,只是阿瑜一双杏眼软软看着她,又轻轻拉拉袖口,这幅样子真的……很容易叫人舍不得拒绝啊。   于是二表姐,想了想,严肃地让阿瑜坐直,又摸摸她的头道:“这事,要从长计议。”   二表姐起身,在屋内缓缓走动,清声道:“这第一件事,你得弄清爽,那就是这件事的根源,其实在你啊阿瑜!”   阿瑜一脸茫然:“我?”   二表姐心里也很愧疚,但还是摸摸小表妹细软的头发,慈爱道:“你看你,年纪太小,又粘人,熟人一说话你就能给逗笑,一点架子也没有,这怎么成!阿姐告诉你,男人嘛,那都喜欢高岭之花,你成天想着要粘他,巴巴看着他,那他自然是胜券在握,多一点的心思都懒得往你身上放的嘛!”   阿瑜仔细思索一下,严肃点点头道:“还是表姐懂得对!不若我再也不见他了,这样是不是会好很多?”   二表姐觉得自个儿脑门都要开花了,把持住微笑道:“这个啊,还是别了。二姐是说,你得端着点儿。”   阿瑜歪着脑袋,皱眉道:“端着点儿是指?”   二表姐绞尽脑汁,心里也不知这是个甚么玩意儿,只求做到不得罪圣人,又能把小表妹哄好,应该就可以了罢?嗯?   于是二表姐睿智慈祥道:“你看咱家老太太,她不就很端着嘛?我觉得你学着她,应当成效不错。”   二表姐口中的老太太,指的自然是梅家老太太。对此,阿瑜有些怀疑,不经问道:“我真儿个像外祖母一样,那能好吗?”   一百个子孙后代眼中,那就有一百个梅家老太太(……)。   阿瑜眼中的梅老太太是甚么样儿的?   端着是端着,坐在高位上,讲话慢条斯理的,一眼斜过去能把人吓得老老实实噤声,但同时,看她的眼神又十分慈祥亲切,一边板着脸很高深,一边给她送好吃的好玩的,还亲手给她做绣鞋呢。   阿瑜慢慢顿悟了,那不就是,人端着点,但眼神火热温柔缠绵点吗?   阿瑜就觉得很高深了,于是拍手道:“二表姐真乃神人!”   二表姐也不知道阿瑜顿悟些甚么了,但她就觉得自己瞎扯一通也够累的,于是挺着肚子,又吃了两张饼子并一碗酪,摆摆手豪爽道:“哪里哪里?”   于是阿瑜忐忑地回了府里。这一回府,自家老太太便叫她更衣梳妆之后,去前院一趟。   阿瑜不知所谓,但也照做了,换了身家常小碎花的襦裙,裙边还镶了边,由于老太太总说喜欢看小孙女而梳花苞头,她想了想便梳了一对圆润可爱的发髻。   待到了前院,她便傻眼了。   自家老头老太正端坐在那头,面色淡然严肃,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上首的男人说着话。   男人一身玄色家常衣衫,袖口是繁复华丽的纹路,眸色暗沉冷淡地瞧了她一眼,略一勾唇。   阿瑜心里很气,早知道就打扮地冷艳一点了,穿成这样多没气势,还被隐约嘲笑了。   但其实没有,她想的太多了。蔺叔叔只是觉得,阿瑜这样子很可爱。   但想想二表姐说的话,她觉得也没什么错处,人嘛,重在内涵,又不在外表,她表现得像一些,他或许便能够正视一下自己的错处了。   于是阿瑜冷艳地看了他一眼,坐在自家祖母的身边不说话,只是默默啜着茶。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其实最尴尬的人还是镇国公,对于老太太和皇帝来说,他们都没什么好尴尬的,这两位身在高位,一脸冷漠惯了,总是高贵冷艳等旁人递话茬呢。   阿瑜不声不响给老太太剥瓜子,可惜她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剥了半天瓜子没能剥几粒,反倒把指尖都给磨红了,一张雪白的脸都通通红,低着头愈发不说话了。   待剥完了瓜子,阿瑜带着微笑,轻轻把碟子推给自家祖母:“祖母,阿瑜给你剥了瓜子。”   老太太面带微笑,垂眸看了碟中的十粒瓜子,捻起一粒点点头,慈祥道:“嗯,不错,我们阿瑜剥的瓜子就是不一样。”   镇国公咳了咳,努力找话题聊,老头哈哈一笑道:“阿瑜这孩子,一向十分孝顺。”   皇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阿瑜看他那副样子,心里不开心很久了,于是笑盈盈地拉着她祖母道:“我可想要一辈子孝顺祖母了呢,不若我不出嫁了,一辈子陪着您可好啊?”   老太太点头道:“可以,不过不嫁人还是不好,咱们老头老太的,到时候没人照顾你,还是招赘罢。”   阿瑜仔细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很好呀,只要是孝敬祖父祖母,又对我百依百顺的,阿瑜都能接受,祖母看着办就好了。”   老太太道:“阿瑜要是觉得可以,祖母明儿个就开始替你择婿,横竖有你兄长撑着门面,也不求孙女婿能多有才干,不过就是多疼你,有空陪着我们阿瑜,能听你话,那就好了。”   阿瑜心道,自家祖母怎么这么懂她?   于是她微笑着斜了赵蔺一眼,小脸扬起软软道:“好,祖母说的都是阿瑜想的。”   镇国公咳嗽一声:“嗯,她们俩在开玩笑呢,真好笑……哈哈……”   赵蔺不见喜怒,但眼里的暗沉却并不曾掩饰。   老太太斜了镇国公一眼,冷道:“哪个开玩笑了?你没见阿瑜说要招赘么?我看这婚事儿也甭谈了,还是招赘来得容易。”   阿瑜一脸懵,拉着她祖母的衣角道:“甚么婚事儿?”   她祖母威严道:“不就是你爹给你订的亲事么?今儿个就是谈的这个,你不愿嫁,祖母哪里会逼着你?”   阿瑜看了眼赵蔺,却见他也在淡淡瞧着她,她有些害羞和慌张地赶忙低头。   她心里头就有点不服气,凭什么每趟都给他吃准了?她可再不是任他管的小姑娘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阿瑜梗着脖子,冷冷道:“那我不嫁了。”   她这话说得像小孩子赌气,听着就不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叫老太太听了心中也是无奈多过欣喜。   说真的,她的确不大想自家阿瑜嫁进宫里头。   她自个儿便是宫里出来的,如何不懂宫中的苦楚?但阿瑜自己喜欢,等也等了那么些年了,况且新皇的确爱她,尽管这个男人并不显山露水,但是老太太也算是活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盐米,如何瞧不出他们的暧昧情愫?   她向阿瑜建议招赘,一半是真心的,另一半也是心中有怨罢了,她对这个孙女婿,从来都谈不上喜欢。   但阿瑜这样天真,在感情上甚么都懂得不多。她心中所付出的一切感情,都纯粹而明媚,叫人根本舍不得去破坏。说这样的气话,大约也是赵蔺太忙了,这些日子也没能好好顾着这孩子。她给娇惯得厉害了,自然受不了。   这些其实,在老太太这眼里,也不过都是小事。夫妻相处之道,怎能不磨合?   她正想着,便听阿瑜又加上一句:“还有那个甚么文妙德的,不是挺好的,又是太后娘家人,又长得如花似玉年轻美貌的,和陛下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又来凑甚么热闹?横竖他都懒得管我。”   老太太刚想说点软和的话,现下又有点头疼。   自家这小姑娘真是,想哪出说哪出!   这孩子,嘴巴硬起来可是一丁点儿也不相让的,逞能的本事有了,这事后后悔找补,又眼泪汪汪抽噎着缠人。   却听年轻的圣人缓缓低沉道:“是朕考虑不周,叫她受委屈了。只现如今朕政务缠身,不得便利。若她现不肯嫁,不若让她进宫来住,如此朕日常都能照顾好她。”   老太太第一个不高兴,皱着眉道:“陛下可是觉得,阿瑜的祖父祖母都是摆设?她又不曾与您大婚,如何能住进宫里头去?她可不似那起子不知所谓的姑娘家。”   阿瑜:“……”   其实她只是略带一带文妙德,没想过真的怎样,但仿佛她祖母是记恨上了,略提一提就是满满的瞧不上。   陛下于是便简略道:“文家的事,朕回宫便会处理好。”   文妙德要住也是住在太后那头,她来宫里这么些时日,那可是一点儿没能私下见过皇帝,老太天这一说虽是冤枉她,但也不去是冤枉。   他说罢起身,淡淡看阿瑜一眼,低沉道:“跟不跟朕回宫?嗯?”   阿瑜端着道:“谁要同您回去,宫里可不是我家。”   他竟然笑了笑,漫不经心道:“随你,但婚期已经定了,等你入宫,我们慢慢谈。”   阿瑜:“……”她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她扭头瞧了眼祖母,委屈道:“不是说好给我招赘的么!你们骗我!”   老太太摸摸她脑袋,慈祥道:“阿瑜,别发脾气,今儿个晚上吃你最爱的糖蒸酥酪,开不开心?”   阿瑜:“……”   她气得眼泪汪汪,摇摇头道:“我不要吃那个,想吃咸口的。”   已经走出门的皇帝,闻言眸中露出一点隐约的笑意,吩咐道:“叫御膳房做些咸口的点心,送到镇国公府。” 第89章   到了傍晚时分,慈安殿里里外外皆掌起了朦胧的灯火。文妙德边给文太后篦头发,边微笑地同她说些家常。   文太后自从来了京城便有些郁郁寡欢的,吃甚么都吃不下,有时宴请几个宾客也不过兴味索然。   文妙德听说,这件事和文太后的小儿子有关,但至于到底是甚么样的关系,她是一丁点儿都不晓得的。她姐姐文思思临出嫁前,便同她说过,凡事不多问,凡事不多说,只要安安分分的,便不会出事儿。   每每篦一下头发,文妙德便会小心在玫瑰露水里头沾一沾篦子,这样梳出来便是满头芳香。文太后被她伺候得十分适意,含笑道:“妙德啊……你也快十八了罢?”   文妙德柔和道:“是。”   文太后叹气道:哀家还想着留你些时日,再陪陪我这老人家,也不知你这心里会不会嘀咕。”   本朝的姑娘,因着前些年的瘟疫,出嫁的都有些晚,即便二十岁才嫁的,也有大把,渐渐也成了风俗,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多留两三年也没什么。   只是文妙德自问,自己还是耗不起。   她从小便与她姐姐文思思一道,几年前衡阳老王妃来,准备带一个女孩在身边养着,做做伴儿。文妙德一心想着姐姐,于是便摆出一副瑟缩的样子,任谁瞧了都不喜欢。   于是姐姐文思思,跟着老王妃去了王府,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临了了,姐姐仿佛有些得罪了老王妃。姐姐偷偷见她时,只说无事,不过是在婚事上有些龃龉,老王妃宽厚,叫她不必挂心。   但文妙德心里知道,哪儿有这么简单?她细细一琢磨,便品出点味道来,于是便毛遂自荐,求老王妃收养了自己,亦承诺会好好听话,诸如此类。老王妃瞧着还是不怎么爽利,但也算是听进了她的话,于是便痛快任姐姐嫁出去,并附上了一些嫁妆,并把她接到了身边。   在文太后身边呆久了,文妙德也咂出了些味道。这老王妃想叫他嫁给圣人。   平心而论,哪个女人不想飞上枝头,当皇后?   但文妙德一向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些荣华富贵,身份权利,她和姐姐要来都没用。至于情情爱爱,更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几年前她就知道,姐姐喜欢衡阳王。   那时姐姐偷偷去看她,两人一道撑着雨伞在屋檐下,姐姐看向雨丝的眼神都缠绵而惆怅,偶尔提起王上时,姐姐也会笑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但笑容褪下,无论是文思思还是文妙德,都成了温驯的外家女,没有什么自己的脾气。   但即便是那样,姐姐还是选择了外嫁。文妙德见过姐姐的样子,心中虽遗憾,却也释然了。没那个命,但只要足够清醒,日子也能越过越有滋味。她们离开衡阳时,文思思的第二个儿子都已经出生了,虎头虎脑的,伴随着爹娘的欢喜,必然有幸福安康的一生。   从那时起,文妙德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清醒。   文妙德笑道:“昨儿个还给您绣了个抹额,只一直在琢磨,上头的珠子嵌甚么好儿。能这般侍奉着您,妙德觉得这样的日子,已是很知足了。”   文太后在铜镜里看着文妙德的神情,也不说好不好,只是笑了笑道:“你倒是个有心的孩子。”   不一会儿,膳房送来几笼小巧的糕点,于是文太后便似是随意道:“妙德啊,你给陛下送去,就说是哀家的意思,不要忙于政事,却伤了身子。”   文妙德缓缓吐气,微笑道:“喏。”   她带着两个宫人出了慈安殿,左手绞着丝帕,心中惴惴不安。她见过圣人两面,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心动的。   像她这样从底下一步步挣扎着爬到现在这地位的人,如何能不渴盼一个真正护她宠她的男人?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尊,沉肃而俊美,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好听,又有些漠然而漫不经心,叫她一颗心都在砰砰跳。   但文妙德每晚都会提醒自己,要清醒。   她的喜欢太肤浅了,或许同姐姐是一样的罢,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又谈何真正的爱意?   况且他太危险了,如果是皇帝不在意的女人,在他身边一辈子,都会像是刀尖舔蜜,求而不得,不是疯魔,便是成佛。   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并不在后宫范围,不过前朝留下的几座宫殿皆有修葺,但他并不喜欢在后宫,登基以来除了探望太后,便不曾踏入过,当然,后宫也没有嫔妃,尽管也有提议广采秀女的折子,却都被圣人搁置了。   文妙德有太后的口谕,于是出入还算通畅,说实在的,她心里头也有些忐忑难言。她是有一趟见到外头的紫宸宫,那样宏伟的宫阙里头,住着她连正眼都不敢相接的人。   捧着几屉点心,文妙德往宫道拐角走,自己都觉得胆颤。   促不防有人在她身后道:“是哪家姐儿?”   那声音又粗又沉,又猝不及防的,吓得她手一抖,点心便撒了一地。   文妙德由着身后的宫人来收拾,蹙着眉转身一礼,只是垂眸道:“我奉太后口谕,给陛下送点心。”   胡烈瞧她撒了东西,也没半点反应,只是淡然从容一答,便道:“是在下惊扰了姐儿,请您勿怪。”   他身材壮硕,一双眼睛威严如隼,说起话来又很有力道,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般的眸子明亮水润,只是柔声道:“可是您惊了我,又害得我撒了点心,不知太后责怪下来,我该如何交差。”语气却没有半分责怪。   胡烈倒也不难堪,只是坦然道:“姑娘觉得该如何,若胡某能帮,定不推脱。”   文妙德冲着他柔和道:“无事,不过是玩笑话。”   被胡烈这么一冲撞,她衣裳也脏了,自然无法面圣,想必文太后也不会责怪。文妙德心里头也松了口气,一点头,又缓步回去了。   胡烈这次进宫,并非是要来论道政事的,而是一件私事。   年轻俊美的皇帝,嗓音冷淡道:“你想和离?”   胡烈点头,拱手朗声道:“陛下,臣之妻,乃镇国公府出身,不曾犯七出之条,只是与臣相处不佳,成婚至今不曾同房,相看两相厌。如此,臣只求您圣裁,为臣说上两句话。”   圣人漫不经心嗯一声,道:“胡爱卿,此乃你家事,朕不好干预。”   胡烈道:“陛下!臣也是无法!臣妻倔强,不愿丢这个人!但臣却以为居家过日子,若不和离,便是害了她。臣愿奉上所有积蓄和宅邸,如此她下半生也可有靠。”   胡烈此人,算是个实心肠。过日子,他只求有个知心人,但偏偏这些日子过去,他心里头实实在在明白,程卓玉不是他的良配。   先头程卓玉给他纳了三四房妾室,只为了把他留在后院里头,又把整个家弄得乌烟瘴气的。胡烈一向不太管后院之事,也不太会和女人争辩,与程卓玉都不熟,更是无言以对,也就由着她折腾,只他避到前院吃住。奈何程卓玉还不罢休,大约是不想再摆个贤惠媳妇的样子,便着人把他干娘送去庄子里休养,只说那头水土好,养养身子也无妨。   可是他干娘不肯,这老太太虽然随和,但认定的事体一向倔性,又因着身份不太愿意同儿媳争辩,又不肯叫他晓得,耽误了公事和人际可怎么好,于是四处命人瞒着,老人家生生给气病了,胡烈才知道这事儿。   他是实在忍不了了。程卓玉要扮个好媳妇,但却没那个耐性,性子里那股子浮躁和自私劲儿毕露无疑。他还记得新婚之夜,程卓玉实怎么嫌恶的,于是便觉得再这么处着没意思,便向程卓玉提出和离。   时下和离的夫妻还是很少的,即便有积怨,也要咬牙过一辈子,人人都觉得认命才好。可胡烈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一趟失误了,就要赶紧纠正过来,不要把两个人都耽误了才是。   然而程卓玉不肯和离,先是文文弱弱求他,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搬出国公府来压他,又啐他忘恩负义,不是好汉子。   胡烈只觉冤枉,明明这桩婚事他们都觉得不妥当,又是同前朝平兴帝定下的事体了,也不存在甚么能不能离的问题,那不若乘着大家都年轻,和离了也好。   但镇国公府确实是个问题,于是他只能求助当今圣人。   虽然这位陛下非常冷淡,大多时候不近人情,但大体上看,圣人还是非常明理的,对于下属也算是照顾。 第90章   对于胡烈将军的请求,陛下并没有打算帮他出面的意思。   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然而那是镇国公府。   虽然镇国公和老太太从前朝开始便不理政事许久了,但并不代表这两位就会无所谓地妥协。   是,程卓玉不是他们亲生的孙女儿,性子又阴沉人品也算不上好。   那又怎样?   那也是镇国公府的人,是胡烈这个寒门出身都不如的将军能比得上的么?更何况程卓玉自己都不同意和离,镇国公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这可是脸面问题,哪有你胡大将军要和离,他们就巴巴儿的候着答应的道理?   胡烈这也是没法子,是他硬要和离的。他已经承诺了,现下手头的宅子铺子家底,全都不要了,若是程卓玉答应和离,他就一样不落的给她,自己就留个能住的宅子那就够了。   他愿意抛下一切和程卓玉和离,不是有甚么小三小四外室姨娘了,就是耿直地觉得他们不合适,没必要这样耗着一辈子。程卓玉还年轻,大有机会找到她自己看得上的,又喜欢她的汉子,横竖他胡烈是不愿碰她,也不想亲近她,他又不是木头泥胎,他也有自尊。新婚之夜被嫌弃成那样,媳妇又嫌弃自己的干娘,对他的血统出身更是嗤之以鼻,那他还要同她聊甚么?   没什么好说的。   他求助圣人,那也是万不得已,毕竟若他莽撞跑去镇国公府商量这事儿,那肯定是不成的,镇国公能把他脑袋削下来当蹴鞠踢!   况且镇国公府里,不是还有个未嫁的小郡主么?   那就加大了难度了。时下哪家姑娘不注重清誉的?不但注重自己的,更是注重姐妹的,不说是不是亲姐妹了,即便是堂姐妹,表姐妹,也盼着人能一世清名,不要拖累了同根的姐妹。   更遑论小郡主和程卓玉,那算起来还是一个爹。   要是她姐姐刚出嫁就和离了,那小郡主怎么办?她不给人指指点点的看乐子啊?   其实这点,胡烈是想多了。不说阿瑜在不在意,便是老太太老爷子,都未必在意。如若是真不合适,那他们也没必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事体,拖累程卓玉一辈子。   其实要镇国公府同意和离,那也是方便的,但只是要用对法子。毕竟镇国公和老太太么,站到他们这种高度的人,只要能处理恰当,给出足够的理由,也不会太过偏狭。   故而这事儿,由胡烈自己出面,肯定是不行,遮羞布都给扯掉了,不等于是撕破脸了?   陛下沉吟一下,抬眸淡淡道:“去请镇国公世子来。”   胡烈这一下就非常感动了。   他也知道,请求皇帝插手家事,那已是下策了。毕竟人天子高高在上坐着,好端端干嘛插手他家那点子糟心事?但陛下确实在帮他啊!那就足够他感动的了!   嗯,胡烈误解了。   如果换个人,那肯定刚说明来意就屁滚尿流滚出去了,真当皇帝是媒婆了?管你成婚管你和离了还?   但这是镇国公府的事体,陛下不觉得他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换句话说,这事儿是糟心,但他也得摆出态度来,能顺手解决自然是更好,不能解决他也尽力了,镇国公府的老爷子老太太也会满意。   当然,既然他要动手,那就不可能解决不了,上头的假设也永远只能是假设。   于是程卓然一脸茫然地被请进宫了。   他身为镇国公府的世子,新君上位,也被派去底下历练,大约也并没有进宫单独面圣,故而这趟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的。   清徵殿内,皇帝看着下头两位臣子,负手道:“胡烈,有什么话就说。”   胡烈哪敢错过这机会?   他赶忙拱手道:“实不相瞒,胡烈有一事,想求世子帮忙。”   程卓然更加茫然了,也回礼道:“若是云则能帮得上的,那自然不会藏私。”   胡烈道:“是这样,烈想与内子和离。”   程卓然:“……”   他露出古怪狰狞的表情,又问了一遍:“胡将军说甚么?云则听不懂。”   胡烈说:“想和离,与世子的妹妹。”   程卓然碍于皇帝在上头,也不能打人更不敢骂人扰驾,面色黑如锅底道:“舍妹才嫁给胡将军那么些时日,如何胡将军便嫌她至此?哪家姑娘不是娇养长大的?咱们镇国公府把姑娘养大了,可不是叫胡将军羞辱的!”   说完他才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了,而陛下只是面色冷淡,没有什么喜怒可言,示意他,们继续。   胡烈道:“世子,我与她说过,若她愿和离,我便赠她我现下全部家当,金银珠宝家宅奴仆都能给她!”   程卓然:“……”   他也是男人,当然不会明白全部家底对于一个壮年男人是甚么意义。胡烈这是用老婆本在和离啊!   所以他妹妹到底有多惹人讨厌?!   程卓然一脸纳闷,皱着浓眉沉声道:“那我问你,我妹妹到底做错了甚么?你竟厌恶她至此?还是说,你有了甚么小的,所以要把我妹妹抛下?胡将军,我敬你是汉子,你得说实话!”   胡烈身为男人,自然不想把程卓玉那点破事抖落出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实话实说,程卓玉这样的,放在一般人家,顶多就是被丈夫所厌恶罢了,也不会到和离的地步,但是他胡烈是没法忍受这些的。   于是胡烈只是道:“只是与她不合适,也不愿拖累她下半生。”   程卓然悚然道:“这是什么解释?你既也明白有这样的问题在,你改正不就成了?何必闹到和离这样的境地?你这般,卓玉该是有多伤心,你怎么能如此自私?”   胡烈一来二去,被他逼急了,憋红着脸沉声道:“程世子!我有一事与你说,你莫传出去。”   程卓然皱眉:“到底是甚么?”   胡烈叹口气,真诚道:“与你妹妹洞房夜里,我才发觉,我对她是不能人道的。后头也想着试过,但一见到她,便无欲无求……”说着虎目含泪,几欲昏厥。   程卓然:“……”   上头陛下也训斥道:“胡烈,不得胡言乱语。”   胡烈已经不要脸了,能和离他就是打光棍也无所谓了,真的不要脸,那也比和程卓玉在一块儿强!   程卓然胸口起起伏伏,皱眉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胡烈拱手,谦卑道:“烈至今不曾有过床笫之事,也是在新婚之夜,对着卓玉,才发觉的。如此,便再不敢拖累她一辈子了。”   其实胡烈说的也算是实话,对着程卓玉,他真的下不去口。不管她是有多娇媚动人,那他也没法下口。   程卓然:“……”   他今儿个来宫里,已经语塞很多次了,实在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原本妹妹的婚事,也叫他得意欣喜很多,到底都说胡将军人品好,又作风端正,更前途可期,妹妹若是跟了他,想必将来也有的是福可享。   可是没想到,前途可期的胡将军,竟然不能人道?   程卓然是根本就不曾预料到的。   那怎么办?   其实现下,他对胡烈的同情已经隐隐上来了,只是面子上还有些难堪,于是又冷道:“阿玉呢?她怎么说?”   胡烈道:“她不愿和离。”   事到如今,程卓然也不觉得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胡烈会这样欺骗他。他了解自己妹妹,她更不是个会死死巴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女人,况且跟着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那和嫁给个太监有甚么区别?   她还年轻,应当有儿女双全的未来,和一个疼她的丈夫,更何况胡烈还愿意把所有家产都奉给她,那已经是很不错的处理方式了。   程卓然道:“这事儿,我还需要与家人说,胡将军请静候罢。”   能说到这份儿上,胡烈是脸也丢尽了,故而倒是没甚么能等不能等的了,家底都能抛去,他还有什么是不能丢的?   陛下倒是没说甚么,只是叫他们自己处理好这桩事体。   等程卓然回家了,与祖父祖母说起这事儿,老太太和老爷子都有些皱眉。   在一旁吃点心的阿瑜,差点手上的酥饼都要掉了,一脸目瞪口呆。   程卓然悲恸道:“可怜阿玉,小小年纪,竟然嫁了个天阉,到底是为什么!胡烈也是个小人,成亲之前竟都不曾只会一句,现下才想起要来和离,那当年他是去做甚了?”   镇国公吃着茶,闲闲插嘴道:“或许是战场上弄伤的,天阉可未必是他那样的。”   老太太凌厉地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是懂的太多了不成?小孙女儿还在呢,给我注意点!”   程卓然:“……”   阿瑜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默默退下,由着几个长辈商议。她虽然不喜欢程卓玉,但这件事还是有点同情她的,毕竟身为一个女儿家,嫁了人了,还要因为这种原因和离,那也是倒了血霉了。   她莫名有点担忧自个儿。 第91章   天色将晚,胡烈从外归府,却见程卓玉婷婷立于院子里,眸中含着盈盈泪光,欲语还休。   胡烈:“……”   程卓玉颤声道:“将军何必,嫌弃我至此?”   胡烈背过手,叹息道:“程姑娘,你尚且年轻,何必与我在一块儿虚度余生?”   程卓玉看着她高大的背影,有些怯怯道:“可是阿玉做的不够好了,才叫将军如此……如此想我?我就想同你好好过,这都不行么?”   胡烈长得这样英武,远远瞧着根本不像是胡人,大约只会叫人觉得,是五官英挺深邃的汉人罢了,而只有近看才有些胡人的影子。   况且他肩宽腿长的,瞧久了也叫她觉着比外头的白面书生要好些。她也是成了婚,才渐渐懂些妙处的,只是现下他就是块儿吊着的肥肉,叫她看得着,却吃不了。   胡烈怕她痴缠,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之前胡诌的话也搬出来:“程姑娘,不瞒你说,我在战场上受过伤,不能人道,故而不想拖累你。”   高大的汉子低着头,有些懊丧地抓抓头发。   程卓玉一下愣住了,她顿了顿才道:“不可能……将军如何拿这话唬我?”   胡烈道:“不曾唬你,我已同你兄长和陛下,都说过此事了。”   程卓玉:“……”   她有些茫然,松开手中攥着的衣带,怔怔问道:“你莫骗我……”   胡烈见她这般,倒是没甚么感觉,他天生带着北方胡人的冷硬,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从来都懒得施舍几分同情,于是又道:“程姑娘!这都是真的,我亦是犹豫许久,才和盘托出,只不愿耽搁你罢了,先头你兄长也问过你祖父祖母了,他们皆道,若你自个儿也同意,他们便不会干涉!”   胡烈道:“若你答应,我会把我所有家底都送给你,只自个儿留个小院便是。是我对不住你,还望你莫要责怪我。”   程卓玉现下脑袋里乱糟糟一团,她见胡烈这幅样子,联想到他不能人道,便觉得无比恶心。   长得这样高大,其实是个废物。   她眼中的柔情褪去,扯扯嘴角,甚么也没说,转身便进了屋子。   胡烈又在她屋外站了会儿,才转身离去,一双隼目里尽是犀利。   程卓玉一个晚上没睡好,倒不是多伤心,她本来对胡烈的好感,大多都来自于他的身材,可是现下知道他没用了,自然只会觉得恶心,她更恶心自己对胡烈的肖想,这同肖想一个太监有什么区别?   不过胡烈也是个傻的,出了这样的事体,都不知道遮掩着,反倒一心想着旁人,要与她和离,还要把家底都赠给她。   程卓玉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她轻轻冷笑起来。   既然胡烈这么善良,那她就不妨再利用一下他了。毕竟嫁给他,她也很吃亏,到底再嫁,便是那二嫁的妇人,哪里有甚么风光可言?   程卓玉从榻上起身,披着寝衣缓缓走下,对着丫鬟道:“去把邹嬷嬷叫来。”   邹嬷嬷旁的事不成,在市井里倒是名声响当当的,那她不妨散播些谣言,也不必太过,就说胡烈是个天阉,是个没用的男人。如此一来,若她与胡烈和离,自然就对的上这些流言,那样的话,她的名声还是冰清玉洁的,反倒还能得一笔财产。   程卓玉想当然的策划,进行得异常顺遂,直到快年节的时候,几乎全京城都知道,胡烈将军不能人道的事体了。   程卓玉也有些奇怪,她倒是不晓得邹嬷嬷能力这般好,随便一传,全京城都是风声雨声,倒是有些意外。   邹嬷嬷自己也纳闷,但她哪能不把功往自个儿身上揽?   于是也嘬着牙花子拍大腿儿道:“夫人怎不信我老婆子?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甭看我在您跟前,就是一奴才,但出了咱们府,可是认识许多富户人家的!旁的不论,便是我小女儿。先头圣人登基,除了贱籍,她给放出府里了,靠着您的名声,也嫁给了做药材的陈家!这趟她也有着一份功呢,这一传十十传百,况且还是和胡烈将军有关的,自然也成了现在这般局面!”   程卓玉觉得挺有道理的,于是露了个微笑,又赏了邹嬷嬷两根金簪子并几匹布料,轻轻松松把人打发了。   这事儿过后,她与胡烈便和离了。   说来也奇怪,这京城谣言传成这样,胡烈倒像是没感觉一般,也没来找过程卓玉的麻烦,反倒是在这些日子里头,渐渐把手中的财产转给她了。程卓玉一开始也有些担心,本打算若胡烈怒目来寻,她就把这事儿推给镇国公府。   但没想到他这么老实。   细细想来,她也觉得没什么。到底是胡烈自己恶心人,对不住她,这些武人不都重信用?即便出了这样的事体,他这样的傻憨还不是自己担着?   程卓玉一点也不愧疚,她现下想到胡烈,便觉得嫌恶得紧,又是胡人,又不能人道,还是个粗鄙武夫,算个甚么玩意儿?   他唯一尚可的就是还算有良心,到底人要脸树要皮,他也算不容易,不过她可不想和这种腌臜男人过一辈子。   于是到了来年,程卓玉和胡烈轰轰烈烈和离了,这事儿可闹得满京城都晓得了。   一来,和离的事体,可是几十年来头一遭。平民百姓家不可究了,但是上流权贵里头,胡烈和程家大姐儿这事儿,真算新鲜的。   于是京中人,又拿这事儿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着说着几人的关系也能融洽不少,仿佛私下聚在一块儿对着旁人阴私指手画脚时,她们才看彼此最可亲。   慈安殿里头,文太后也在论道这件事儿。   她抿了口香茶,呵呵一笑道:“这倒是一件奇事儿,镇国公府瞧着倒不像是软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答应和离了呢?”   文妙德觑她的表情,倒像是有些兴味,于是也尽量把话说得有趣些,柔和道:“这就不知了,不过啊,您猜猜看,京中都在传甚么?”   文太后想了想,还真不晓得,于是兴致颇高地问道:“你说说?”   文妙德有些羞,小声道:“听说啊,胡烈将军是因为不能人道,才同……才同程家大姐儿和离的,和离时候还送上了全部家底呢,故而镇国公府倒是乐见其成。”   文太后觉得有意思,不经一笑道:“倒是没想到,胡烈这一员猛将,却与阉人无异。”   文妙德自己倒是没什么信不信的,见太后一下就信了,也陪着笑道:“大约也就是传言。”   文太后把玩着核桃,抬眼道:“那可未必,哪有空穴来风的事?”   文妙德也就不曾多话了。   程卓玉和离之后,日子过得照样很舒坦。当然,她不是一点都不介怀,到底是嫁过一回的人了,怎样也与黄花闺女有些区别。   不过好在谣言都偏向于她,皆说她有些可怜,嫁了人独守空房这么久,好好的小姑娘,现下偏偏被迫成了和离妇人了。   凭着这股子谣言,程卓玉也觉得,到时候她自然还能嫁的出去。   这趟倒是不求什么勋贵人家,她也高攀不起了,但一般的世家还是可以的,凭着她白拿来的这点金银财宝和家宅田粮,她这腰杆子也要粗许多。   这般想想,将来的日子,大约也会越过越得意顺畅。   阿瑜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她,但见了程卓玉,难得态度还会稍稍好一些。毕竟她有时是觉得,程卓玉有些命运多舛,怎么嫁了人,还要以这样的原因和离回来呢?   她倒是没觉得和离就有多糟蹋名声,但总是觉得,程卓玉从前对于嫁给胡烈这件事,还是非常热切欣喜的,如今一盆两水泼下来,大约她心里头也不好受。身为一个女儿家,阿瑜也能与她感同身受。   然而程卓玉并不啊。   她有什么难受的?   她倒是看着阿瑜,心里头觉得不爽利,又有些瞧不起。程卓玉私以为,自己有现下这般被人同情的清白名声,也是她自己凭本事赚来的,况且她现下有这么多金银傍身,说不得比阿瑜将来全部嫁妆加在一起都要多许多。   阿瑜倒也没有特意同情她,只是偶尔见面时语气好了些,程卓玉便觉得阿瑜是眼红自己有钱,说到底不过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祖父祖母现下都不在朝了,能有几个银钱花销?程宝瑜眼红自己,那也是应当的。   这日,程卓玉正在挑选合适的衣裳,到底她现下淡出名媛圈子久了,也需要找些合适的时机,出去与人碰碰面儿,有机会还能结识一些世家子的家眷,或许将来终身便有靠了。   正当她还挑肥拣瘦,对着丫鬟颐指气使的时候,外头的大丫鬟掀了帘子进来,喘息恭敬道:“姐儿,您赶紧去正院吧,说是宫里有圣旨到,叫您赶紧去候着听旨呢!”   程卓玉有些茫然,但还是赶忙理了理衣裳,又匆匆涂上口脂,对着镜子一照,心中略满意,觉得想必会给宫中的大太监不错的印象,于是忙提起裙摆,竖了眉毛道:“还不快走!愣着作甚?!” 第92章   征和二年三月初,皇帝亲册镇国公府郡主程氏为后。   皇帝于圣旨中言,自己当年蒙程大儒教导,承师之命,早年便有诺当娶师女,而他为天下兴盛而奔走,终不曾早日兑诺,如今思及郡主,便觉亏她至深,故愿今年七月初以大礼求娶之,长春宫得她一人,往后终年,宫中再无妃嫔。   这道圣旨虽是给镇国公府的,但也是给全天下人看的。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被惊动了。   谁不知镇国公府有位小郡主,集荣宠于一身,又一副金玉一般的花容月貌,乃是前朝大长公主的掌中珠。   但这位小郡主的婚事上仿佛有点坎坷,至今不曾听闻有谁家与国公府定亲,便都觉得因着她身上有前朝皇室的血脉,各家公子避之不及,唯恐叫圣人不喜。   然而大事儿来了,圣人他自己把小郡主娶回家了,还明明白白说了,娶了她就不要别人了。   这可是自古以来都难有的事体,再往上推,上一位为皇后遣散妃嫔的皇帝,那可是古时候的事体了,大多帝王即便有偏爱,那也是有限的,谁又不是雨露均沾?   陛下登基那年国事繁忙,朝中众臣无人提起采选之事,只到了第二年,采选的事便要被提上日程了,不说要先立皇后了,这陛下连儿子也没有,可不急人么?   皇帝册封皇后的事体一出,满朝文武这心里头都惴惴不安呐,有皇后是好,今年便大婚了,明年便有小太子了,怎么不好?   但坏就坏在,这皇后是前朝皇室的郡主啊,这又如何算起呢?生出来的小太子还有前朝皇家血统,那不是开玩笑么?好容易灭了前朝,等会子自家小主子倒是血统不纯了。   有几个老臣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差点没扑到玉阶上以死明志了,陛下才漫不经心道:“今年你也六十有八了,朕批你告老归乡,颐享天年。”   陈老生生愣了半天,哭得泣不成声,昨儿个陛下还赏他饼饵的来着,怎么今儿个就这么冷淡了!居然这么嫌弃他了么!   一旁的裴老执笏道:“陛下,程氏女血统不正,不堪为后,但可为皇贵妃,如此也可两全。”   冕旒挡住了圣人的表情,他沉冷道:“朕与程逡之定下的婚约,分毫不改,除了她,朕不会娶旁人。从今往后,亦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为朕诞下皇子。望卿周知。”   裴老其实,对于程氏女为后这件事儿,也没什么感想,反正前朝都灭了,就连隆平大长公主这个祖母都安安分分颐养天年了,小郡主又如何了?况且郡主为后,成了陛下的女人,那就是本朝皇家的主母,谁还敢拿皇后的血统说事儿?真是不要命了!   他也就是说说,在众位老臣跟前表个态,这个事儿,老裴头我也不愿意啊,可是你们看看嘛,陛下这这,一点余地都没有!大家散了散了!   于是裴老扶着陈老,一道从玉阶上下来,却见陈老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他衣襟上揩。   陈老哭着道:“陛下!陛下这是要亡——”   裴老赶紧捂住他嘴,哎哟一声道:“我说!陈阁老,你也消停点儿吧,啊?你看陛下也说了,这是人家家事儿,你指手画脚的,还管人家娶老婆了,你害不害臊啊?”   陈老瞪他,抹抹眼泪道:“这是天家家事,如何比得寻常人家!程氏女有什么好,我看也没什么,娶谁不行啊,娶——”   裴老一脚踩他靴面儿上,摆摆袖子道:“你这!都说了,她便是前朝皇室人,那也不是公主,她爹还是程逡之呢,我看你读程逡之写的那些个诗书倒是津津有味的!况且,人嫁进皇室了,那就是本朝皇家的人了,生的太子继承大统了,你还担心甚么?你就瞎操心!”   陈老回家病了一通,想了半天,又把程逡之写的东西拿出来反反复复读,读完也就释然了。   程先生的女儿,能有多不体谅?况且他白读程大儒文章那么些年,总得给他交些束脩。   皇帝也没真的就勒令他告老还乡卷铺盖滚蛋,于是陈老隔了几天,又舔着脸上朝了,这趟老头子学乖了,就对皇帝道:“臣以为,程氏女可堪为后,之前是老臣糊涂。”   皇帝没说什么,只嗯一声,简略道:“甚好。”   陈老:“……”   横竖不管朝中如何,阿瑜这个皇后也是当定了。   文太后那头知晓了这事儿,差点没给气得背过气去,一翻白眼便昏倒了。待她醒来了,发现文妙德侍候在她身旁,一心一意专注服侍着,满脸都是贤惠本分。   文太后莫名便有些来气,皱了眉,给她扶着起身,声音有些冷淡道:“你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怎么穿得这般素简?之前叫你给陛下送点心送点心,你送了没有?”   文妙德赶忙跪下,轻声道:“是妙德疏忽了。”   接着便听宫人来报,说是皇帝来了。   文太后心中冷笑。她的好儿子来了。   这趟,无论如何都得叫皇帝把妙德收下!好一个程宝瑜,既她成了皇后,文家姑娘少说也得是个皇贵妃,到时候妙德只要有皇子,那程宝瑜就没路可走!凭她这个皇太后,也不能叫文家列祖列宗蒙羞!   但是当太后见到皇帝那张冷淡的俊脸,顿时就有点卡壳。   她一见着儿子,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怯,但只强撑着道:“皇帝,你要娶程氏女为后的事体,可不曾同哀家说过,你就这么自作主张,违拗父母之命?”   皇帝坐下,只是看着她道:“不论母亲是甚么意思,阿瑜都是朕的妻子。”   文太后:“……”   她气得手抖,指着皇帝道:“你——你……”   皇帝笑笑,看着她道:“母后,莫要气坏了身子。”   文太后说哭就哭,保养得宜的脸上划过泪痕,心道这日子没发过了,之前想好要说的话头都给堵了,于是干脆上最后一步,冷冷道:“你娶她,可以,那你现下便把妙德纳了!”   还跪在地上的文妙德闻言,心中紧张起来。   皇帝的声音冷淡优雅,简短拒绝道:“不可能。”   文太后气得拍床板,又流泪道:“你父王早逝,母亲拉扯你大不容易,就这么点小要求,你都不肯么?”   皇帝不想跟她争谁把他养大这种问题,太后要是觉得自己真的含辛茹苦掏心掏肺养大了他,那他只能说,随便,他又管不住旁人脑袋里怎么做梦的,与他何干?   皇帝起身道:“您好生养病罢。”   母子之间,从没有半分温情。   太后气得发抖,但是皇帝却冷淡得很。   跪在地上的文妙德,忽然有些理解圣人了。   他这么厉害,连天下都能得到,但是对于亲生母亲,却也只能用这种法子。给得了太后地位和权利,但是给不了她清醒的脑袋。   正当皇帝要离开,却听见后头文妙德起身走了几步,又重重扑通跪下道:“求圣人——”   文妙德见他不说话,心中绝望更甚,于是膝行向前道:“陛下!臣女,臣女想要出宫嫁人!请您,请您允准!”她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皇帝居高临下看她,不置一言。   文妙德只觉自己的脊背要被太后的眼神戳穿,但还是挺直道:“陛下,臣女听闻,胡将军不能……臣女不过一落魄世家出身,也不是甚么贵女闺秀,但是臣女心慕他是英雄,所以无怨无悔!”   皇帝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看她道:“朕允了。”   说罢他转身出去,而文妙德满面是泪的对上太后寒冷的眼睛。   文妙德到底是太后娘家人,即便是大大得罪了文太后,太后也不可能明面儿上处置了她。老太太年纪大了,骂人功夫不怎么样,文妙德一句没听进去,光顾着哭了,哭完就给丟进小宫房里头,说是不给吃喝的,叫她静修,甚时候想明白,甚时候能吃东西。   她只是笔直地跪在蒲团上,闭着眼也没什么想法。   做都做了,她就不可能回头。   她对胡烈没什么,但她现下,除了嫁给他,没别的路可走。毕竟只有胡烈,声名显赫,却血统不纯,又有那样的传闻,看来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这才让她有了那么点被允诺的机会。而她呢,小小外戚之女,即便陛下登基,文氏一族还是这样弱小不堪,她是抵死也不愿意跟文太后纠缠了。   她真的很怕,怕到时候成了夹在太后和皇帝中间,生不如死的人。   只要能离开这个局,去哪儿,跟着谁,那都是无所谓的事。   文妙德本以为,皇帝只是随口一诺,但当晚,圣人便下了口谕,赐婚文氏女和胡烈将军,下月便允她出嫁。   文妙德这才露出头一个大大的微笑,又是哭,又是感激那个男人。她捂着心口,酸涩地战栗起来。   她在菩萨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双手却有些颤抖。   她就想,一个月,比起一辈子,也没那么难熬。 第93章   胡烈和文妙德的婚仪,十分朴素而庄重。   朴素是因为胡烈真的没钱了……   庄重是因为这是圣人赐的婚,京城的权贵人家皆去了。   当然,包括镇国公府。   镇国公红光满面地讨了杯喜酒吃,同胡烈俩人友道的很呢,一点儿也没有外头传闻的那般敌对,甚至勾肩搭背哥俩好,一个老头一个青年人能玩儿那么开心,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不过胡烈这段日子,也过得不怎么好受啊,毕竟一个大男人,被外头传不能人道,这个事儿也实在太丢人了,放在寻常男人家身上,那可是灭顶一般的污蔑。   胡烈还算好,只要旁人不说起这件事儿,他就泰然自若的,只当甚么也不曾发生过。   但,要是有人敢说呢,他就弄死丫!   一拳头不够来俩!把人打得鼻青脸肿跪地喊爷爷!胡将军才冷着脸收手了,从今往后再无人敢在他跟前提这茬。   镇国公对于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态度,就是略有些愧疚。毕竟这件事儿知晓的人不多,程卓玉算一个,旁人?旁的几位,对胡烈能不能行房根本不感兴趣啊!况且这流言一出,最得利的也是程卓玉,他心下非常怀疑就是程卓玉使的坏。   镇国公对于自己的判断和直觉还算信任,于是难免对胡烈有些内疚,毕竟都是男人嘛,这种名声怎么能伤?   至于程卓玉,他是没法管了,也不是不想管,只是程卓玉病倒了,病成那个样子,哪个长辈还能再说甚么教训话?   是的,程卓玉病倒了。   这趟并不是在装病,阿瑜接完旨,又送走了太监,程卓玉只往回走了两步,眼一花,就轰然倒下了。她的丫鬟搀扶的搀扶,叫大夫的叫大夫,横竖是把阿瑜惊得目瞪口呆。   阿瑜还没能好生回味那圣旨呢,便叫程卓玉给吓了一跳。程卓玉这幅满脸不快憔悴的样子,又是昏倒醒来又是流泪,实在是有些太过了。   老太太对此,只是冷笑一声,命婆子都把大姐儿看好了,除了养病以外旁的事体一律不许做。   她是看着程卓玉长大的,要说与程卓玉相处的时间,那可比与阿瑜在一块儿的还要长久些。然而倒是没培养出丁点儿感情,反倒是相看两相厌。   程卓玉总酸她偏心,阿瑜没来的时候酸她偏心程卓然,事事儿都交给程卓然来做,又时常叫程卓然一同用膳,相反对程卓玉就不热络,有时冷眼瞧着,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没她这个人儿似的。到底那时老太太还是皇朝大长公主,脾气冷硬得很,喜恶皆由着性子,谁也不敢有半分指摘。   当初把他们兄妹过继,老太太本来就不同意,但镇国公执意如此,又说一儿一女讨个好兆头,说不定来年逡之就回了,这话说得实在巧妙又吉利。   于是老太太心中一动,便答应了。   程卓然挺好,老太太对他没甚么期许,故而日子久了反倒觉得这个孙子为人处世尚可。程卓玉就没话可说了,一肚子小心眼,日日想着拿自己的小聪明来换旁人的真心,也不想想这行得通么?   故而老太太说禁足她,回头也便禁足了。这是阿瑜的喜事儿,她这个做姐姐的倒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副丧气样,那酸味儿隔着十里都能叫人闻见,也实在太不像样了些。   只有阿瑜还能去瞧瞧程卓玉。   不是她对程卓玉多么同情,只是阿瑜觉得,程卓玉尚且算是她的家人吧,人都病成这样了,听闻连着小半月连膳都用不下,只能喝点薄粥汤,一张脸瘦得颧骨都凸起来了,眼瞧着便十分可怕,像是阴间来的鬼怪一般了。   阿瑜原先也觉得程卓玉有点傻,自己的日子不过,净瞧着旁人的热闹了,但如今也不想多说甚么了。   然而程卓玉见了她,也没给个好脸色。   她一张脸已经蜡黄得很了,面颊上没丁点儿肉,嘴唇瞧着又干又薄,靠在床头上对着阿瑜冷笑。   阿瑜只作不曾看见,也不想与她多呆,只是道:“大姐姐,我来瞧瞧你,顺道给你带些你爱用的吃食,那是兄长托我带给你的,他这两日忙得脱不开身了……”   程卓玉呵呵一笑,有些没精打采地颓丧道:“你放一边去罢,我可什么也吃不下!”   阿瑜站起身,对她道:“好,那我走了,改日再来瞧你。”   阿瑜走了两步,便听见程卓玉在她身后冷笑道:“程宝瑜,你开心了。你过些日子就是皇后了,你是皇后,我就是个和离过的妇人,你今儿个来瞧我,那是有多得意?啊?我告诉你,宫里也不是那么好呆的地儿,你进了宫,说不得还不若我自在呢!”   阿瑜:“……”   她叹口气,回身对程卓玉道:“随你怎么想吧。”   说罢,阿瑜快步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里头,她才松了口气,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沮丧。   早知道不来了,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到底什么意思?   阿瑜回了院子,想着到春日里了,她就想荡秋千了,于是对佩玉道:“你去把院里的秋千架拾掇出来,我一会儿出来顽。”   佩玉:“……”   佩玉道:“姐儿啊,老太太吩咐了,您每日都要绣嫁妆呢,您今儿个这可是一笔都没绣,不若绣完了再出来顽?”   绣嫁妆是必须的,说不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寓意,只是新嫁娘嘛,那一笔一划的,把自己的期许和幸福都绣进去了,那下半辈子,在老人家看来才会过得好。   不过阿瑜绣的也不过是些不重要的东西,真正要紧的凤冠霞帔,那都是宫中织的,她那点女红功底,穿上自个儿绣的嫁衣,万一出轿子就崩线了怎么办?   既绣的是不重要的东西,阿瑜就十分不耐烦,甚么枕头桌布的,要了干甚?摆在殿里头给议事的阁老大臣们看笑话嘛?   对于她说的这出,忙里偷闲来瞧她的某位陛下只是冷静道:“只要是阿瑜绣的,都可以,紫宸殿正缺这些。”   阿瑜:“……”   她觉得特别气的是,蔺叔叔都不为她说话。从前还没定下的时候,事事都要哄着她,她便是要摘天边的太阳,他也能想法子摘下来。可现下他倒是比较看重自家祖父祖母的意见,她要是想偷懒儿,想耍赖,他都得圈着她肩膀教育一番。   时间久了,阿瑜才发现,蔺叔叔这不是听祖父祖母的话,他就是想要她给他绣东西!   她绣桌布也好,绣个帕子也罢,皇帝陛下总是能不动声色带回宫里头去。她不晓得陛下要把东西带回去做甚,忍不住犟嘴道:“从前,我小时候给您绣东西,您总是不要,面无表情的,满脸都是嫌弃,怎么现下倒是想要了,我、我偏不给您了!”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那是因为阿瑜绣活有长进,朕带在身边有面子。”   说着,男人拿出一条帕子,缓缓道:“你看,上头的龙凤呈祥,绣的就惟妙惟肖,朕心甚喜。”   阿瑜气得脸通通红,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生气道:“这是锦鲤,怎么能是龙凤呈祥?颜色都不对呢,您是怎么瞧的?”   他慢吞吞嗯一声,又淡淡微笑道:“方才是朕口误,你瞧,这个锦鲤就绣得很好,昨日宫中有个嬷嬷还夸你。”   阿瑜:“……”不然呢?难道当着您面儿说,皇后娘娘绣得像夜香,还怪瓜裂枣?   她有些生气起来,纤白的手指捂住脸,声音闷闷的:“您怎么这样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绣活是真的不行,给人瞧了,该背地里说您了。”   年轻俊美的皇帝趁机把她拉到怀里,又把她的手轻柔拿开,含笑道:“谁敢说你的不是?敢说朕就把她发配到皇觉山当姑子,如何?”   阿瑜气得掐他,脸红得很了:“您怎么还记着这茬啊?您这都几岁了,能不能别老惦记这些?”   陛下略顿了顿,微笑道:“嗯?”   他的声音紧绷低沉:“这与年岁有何干系?”   阿瑜得意地摇了摇根本不存在的尾巴,她就知道,自己一踩一个准。   外头都说,陛下和未来的皇后娘娘,是老夫少妻,必定和和睦睦,白头到老。话是祝福的话,老夫少妻么,在时下也多没有恶意,谁到了三十多岁,娶个十几的小姑娘,采撷豆蔻枝头一朵嫩花儿,且是远近闻名的绝色少女,心里能不得意呢?   但老夫少妻这种形容,很明显踩着陛下痛脚了。   故而听闻,有趟宫宴,圣人把某位祝词里写老夫少妻的大臣,给灌地人事不省,醉得糊里糊涂了,嘴里还呵呵傻笑,一出宫门便吐得稀里哗啦,差些把肠胃都给呕出来,隔天醒来头痛欲裂,整整在榻上躺了小半月才能起身,间接的还丢了份大差使。   于是众臣纷纷谨言慎行起来。   然而大臣们谨言慎行了,阿瑜可不啊,她就闭着眼瞎说,气得他面无表情,小脸儿还笑盈盈乐呵呵的。可陛下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娇宠的,除了无奈,也根本不舍得多教育了。   况且,老夫少妻,其实也没错,他的确比她年长许多。   而她还这样小,被惯得偏爱娇纵耍赖。   这些,他都一手兜着,随她快活。 第94章   春雨霏霏,浸润万物。   一大早,文妙德与胡烈,便带着些礼儿,去了镇国公府。这还是文妙德的意思,她觉得自己与胡烈的事体能成,全是仰仗了镇国公府的成全宽和,不然胡烈若是和离不了,那她在宫里头也出不去。   她求圣人把她赐给胡烈,也不过是仗着传闻里头胡烈不能人道,又是个胡人,还和离了,这般下去肯与他结亲的人家少之又少,极有可能胡将军便要单着一辈子。他身为圣人看重的大臣,圣人自然乐意给胡烈结这门亲事儿。   况且她看得出,圣人与太后不和已久了,若是能把她从当众摘出去,不叫太后再作妖,圣人自己也乐意。   尽管如此,跪在冰冷的地上求这门亲事,对于文妙德来说,还是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她事后回想一番,都不晓得自己当初到底是如何想的,怎么就能这么坦然地说出那一番话来?   不过她自然不会同胡烈说自己的心思,本来她嫁给胡烈,也只是万不得已,但是看现下,倒也不算亏。   胡大将军即便不与她同房,但也待她很体贴,万事都周全着,一点儿也累不着她。况且胡将军的干娘人也很好,每天都乐呵呵的,一点儿也不会难为人,文妙德原本担心自己与这位婆母会处不来,但是后头倒是觉得不错,即便与老太太相对着一天不说话,她心里也挺安宁的。   胡烈成亲后每日都会归家,虽然不与她同床共枕,但是该有的日常都有了,文妙德也是头一次体会到,有个丈夫在身边是什么滋味,那种宽厚的温暖,叫她安心极了。   胡烈和文妙德去镇国公府,第一是拜会一下镇国公和老太太,第二件事儿便是给小郡主带些礼儿,也算是拜拜山门。到底是将来的皇后,照这样子,将来若是她有儿子,那必然是太子,免不了就是胡烈将来效忠的小主子,这样一看,镇国公府自然是必拜不可了。   文妙德从前在文太后身边的时候,也时常听闻许多关于那位隆平大长公主的传闻,文太后总说这大长公主眼里容不下人又霸道,反正明里暗里不算什么好词儿。   但对于文妙德来说,这还是一个新鲜没见过的老人家,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看她的,但心里那份刻板的印象总是有的。   不过这位前朝大长公主倒是格外的和蔼,嗯,相比起文妙德自己的印象来说。老太太捧着一盏茶,淡淡笑着问她生肖,又问了些平时的喜好,还同她说了些夫妻相处之道,并且祝他们夫妻二人和和满满的。   镇国公没多说甚么,只是把胡烈拉去书房里,与他论道了一回朝政,过了一会儿要用晚膳了,老太太倒是把他们都留了下来,只说:“我们俩老与胡烈算是没缘分,但他是个好孩子,如此一道用些膳食罢,往后你们也得常来瞧瞧咱们。”   老太太年纪大了,心也放宽不少,从前阿瑜找的那位总乐呵呵的老太太,旧年的时候也病故了。故而老太太唏嘘的同时,心里头也总是有些惆怅,总觉得应当稍稍宽待些世人,毕竟大家也都不容易。   于是文妙德和胡烈便这般与镇国公和老太太一道用上了膳,期间,阿瑜也被老太太叫来,要她同文妙德两个说上些话。   阿瑜没法子,她与胡烈和文妙德,算不上甚么熟稔,但是她自个儿也明白老太太的心思,既然她将来是要走那条路的,往后能多结些善缘总是好的,不说要人能帮上她甚么,但求学会些为人处世的门道,将来也不会亏。   不过,理解是理解了,阿瑜却没有太多旁的表示。   她就静静坐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说甚么,她便附和地微笑,又垂着杏眸,叫人瞧不出心中所想。   文妙德对她微笑道:“上趟在慈安宫里头见郡主,尚且不曾好生打招呼,我敬郡主一杯酒,请宽恕我当日招待不周。”   阿瑜也轻轻道:“我不曾受到甚么慢待。”   文妙德看见阿瑜灵动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心中一叹,又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心中也完全释然了。   几人相聚甚欢,镇国公与胡烈把酒相谈,乘兴而归。   文妙德和胡烈归了家。胡烈倒是尚且还成,只文妙德已然是醉的不成了,一双明眸水润而温柔,衣裳轻轻扯开,露出里头雪白柔软的肌肤,她只是靠在榻上对着男人微笑,一头乌发有些凌乱,却多了几分妩媚。   胡烈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又转头低声道:“我去书房。”   文妙德有些委屈,低头道:“好。”   胡烈走出两步,转过身瞧她,轻轻道:“你听说过,那些传言。”   文妙德低头,嗯一声道:“是。”   胡烈忍不住道:“妙德,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你的想法。”   文妙德偏头瞧着他,又带着酒意笑起来:“我啊,期初也有些担忧的。但是嫁给你,一点儿也不后悔。”   胡烈把她拦在怀里,唇在她的额头轻轻一碰,缓缓轻笑道:“好,只要你不后悔,我就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文妙德嗔他一眼,带着醉意靠在他身上道:“我不求甚么,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开心。”她也不要甚么荣华富贵,但过了太久无法自主的日子,嫁人之后的时光变得实在太自由而快活。   胡烈没有再说话,是把拢了拢手臂,沉冷的眼里带出些许温度。   当晚,听闻胡烈和文妙德来过,不仅与老太太和老爷子一道用膳闲聊,并且还气氛欢和的程卓玉,气得把一桌的饭菜全部拂到了地上。   她忍不住冷笑着低声咒骂道:“嫁给一个废物有什么好的?真是眼瞎。”   程卓玉身边的丫鬟也已经换了一批了,倒不是因为甚么旁的原因,程卓玉现下脾气越来越坏了,动辄便是辱骂扇打,有时还把敲碎的瓷片拿起来,一下下往丫鬟的肩上戳,侍候过她的大丫鬟每一个是没被打过的,有时候说话说得好好的,程卓玉都可能一耳光扇过去,把人打得耳边嗡嗡响。   后来先头两个都身子不好了,仪容也不端正,衬凭谁这鼻青脸肿的也不能再侍奉主子了,于是丫鬟们也换了一批。   程卓然前些日子还时常来瞧妹妹,但因为程卓玉实在,太过阴郁,同她说些甚么话都会被曲解为而已,时间久了,程卓然也不爱再去妹妹这头陪着,横竖只要知晓妹妹身子骨尚且康健,那便成了。   碰上这样的妹妹,程卓然说不伤心也是假的。小时候亲生爹娘都没了,程卓玉和他相依为命的时候,他记得自己的妹妹手心软软的,同他说话总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后来到了京城里,他们年岁都不大,程卓然渐渐的,偶尔也忙得忘了去瞧她,那几年的日子他们兄妹也渐渐生疏,后头想想再小的时候,卓玉的样子变得氤氲而模糊不清,只有一张温柔的脸蛋,配上奢华的衣裳,和满头冰冷珠翠和金玉了。   到了现在,他才觉得自己错了。最早的时候就不该与卓玉生分,是他没顾好她,才让卓玉成了这样的姑娘。   程卓玉靠在榻上,觉得每一天都很无趣。她原本以为,和离之后自己会过得更好,没想到自己仿佛已经越过越回去了,她的袖口轻动,露出了一截瓷片,她轻笑一声,在自己胳膊上比划两下,狠狠一划,殷红的鲜血流出来的同时,她轻轻舒了口气。   她戳的伤口不深,流了一会儿血,便渐渐凝实了,程卓玉便觉得难过极了,又换个地方继续狠狠划。伤痛的感觉令她释然而舒爽,仿佛沉溺在里头无法自拔。   她有些迷离地看着外头,却见兄长面色铁青地瞪着他。程卓然三两步走进来,一把掀开她的袖子,便瞧见青青紫紫,还有大片没有结痂的地方,和粉色新长的皮肉。   程卓然一把放开她,冷声质问道:“你做甚么?!你疯了吗?”   程卓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无所谓道:“我没疯,就是觉得,日子过得没劲道而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戾气变得很重,但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一个人躺在榻上,就觉得没什么留恋的,没有感兴趣的事物,也没有恨之入骨的东西。   程卓然叹气,垂着头一滴一滴泪水留下,拉着妹妹的手有些哽咽道:“阿玉,你好好的,成不成?算是哥求你了。”   程卓玉呆呆地抽开手,又神经质地笑起来,轻轻道:“我很好啊,没什么不开心的。”   程卓然抱住妹妹,红着眼眶忏悔道:“从前都是哥哥疏忽了,你不要再伤害自己。”   程卓玉抽开手,厌烦道:“算了吧,哥哥。”   程卓然突然道:“卓玉,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哥哥都为你争取好不好,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程卓玉呵呵笑起来,阴冷道:“我要当皇后,我要程宝瑜去死,再让文氏成下堂妇,你帮不帮我?”   程卓然颓然道:“阿玉!你就不能要点好的?你成天盯着阿瑜,到底是为什么?”   程卓玉冷漠地看着他,冷冷道:“哥哥,你也是个废物,没用的东西。”   程卓然:“……”   他也没办法了,只是转身出门,又吩咐自己的大丫鬟道:“你再去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来,日夜瞧着大姐儿,不许再让她做伤害自己的事体!” 第95章   到了晚春,姑娘们穿的衣裳也渐渐轻薄起来,阿瑜这些日子总是有些发懒,大约她快要出嫁了,祖父祖母也不怎么管她学课的事体了,偶尔祖母要她多练练字儿,她便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这时候祖母便挑起眉头,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祖母老了,是制不动你了,待你出嫁了有的是人来治你!”   阿瑜撇撇嘴,托腮哼道:“待我出嫁了,我头一件事儿便是怀个孩子!这样谁都不能逼着我做不想做的事体了!”   祖母:“……”   老太太气得抖抖索索,拍了两下桌面儿教训道:“这……这孕事儿,可马虎不得!你就为了他不舍得训你,你就、你就……你还是个十岁小孩吗?”   阿瑜忙给老太太递茶,给她松松气儿道:“祖母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嘛,我就是觉得我大了,你们不能老把我当个小孩儿嘛!我可能干了,才不想被逼着做这做那的呢!”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便有大丫鬟来道:“老太太,姐儿,外头来了宫里的公公,说是太后娘娘要见姐儿。”   阿瑜和老太太相视一眼,便听老太太道:“待姐儿梳洗一番,马上出来。”   阿瑜有些怵这老太太,从前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总觉得老太太应当还挺喜欢她的,可是渐渐长大了,便觉得老太太也未必真的像她表现的那般,相反,这个老人家满含着算计,相处起来便多了许多拘束。   阿瑜她祖母倒是觉得没什么,淡淡道:“要你入宫你就入,我倒是不信她真那么傻,还能为难你了?你不卑不亢便是了,大不了便顶撞几句又如何,皇帝摆在那儿她也不敢伸那个手。”   是的,前朝大长公主殿下,从来都不懂甚么是容让。即便她不再是尊贵说一不二的大长公主,也一定会在允许的一亩三分地里头,从容舒展开身体,而不是畏畏缩缩的,甚么事体都谨慎谨慎再谨慎。   阿瑜当然,没有自家祖母那么嚣张惯了,不过她也不是真的怕,就是嫌麻烦,心里不舒服。   然而她也没法子,好歹是未来的婆母,她也不能忤逆人家,于是梳洗一番,便随着进宫去了。   过了好半宿,才颠颠到了慈安宫里头。   进了殿,发现太后娘娘正靠在榻上半阖着眼,像是在歇息。于是阿瑜规规矩矩的行一礼,又退到一边儿去。   没有太后的允许,没人能擅自坐在椅子上,那不合规矩。阿瑜虽然也不想惹麻烦,但想起祖母的话,她还是坐了下来,只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等着。   果真坐了快有小半个时辰,阿瑜这魂都快飘散出去了,太后娘娘才悠悠转醒。阿瑜又起身,再给她行礼。   文太后果然没有揪着这种问题。她虽然想为难阿瑜一二,但却一点儿也不想叫人瞧出来有多刻意。   毕竟她对阿瑜的感情挺复杂的,说多么喜欢罢,谈不上,毕竟从一开始就想算计人小姑娘,心思不单纯。   说不喜欢罢,其实她还挺喜欢有阿瑜陪着的,这么些年也习惯了,这小姑娘又懂事儿,又聪慧,长得一副金玉一样的相貌,瞧着也赏心悦目。   相当一段时间,文太后是真的渐渐把阿瑜当作自家亲近的晚辈来瞧的,她想让阿瑜嫁给小儿子,也不全是因为算计,那是真心实意想要阿瑜这个小儿媳妇。   后头隆平大长公主来了,她这颗心也渐渐冷淡下来了,偶尔也觉得自个儿从前挺可笑的,根本没这个缘分,瞎操甚么心呢?   长子称帝,她成了太后,才发现长子和阿瑜的关系并不简单,甚至是很久之前便“私定终身”,她这个当母亲的是一点儿也不晓得。心酸的同时,又觉得阿瑜真是不懂事,搅和了他们一家子不说,还要贪心嫁给皇帝。   但是自那以后,并文妙德的那件事,却叫文太后渐渐有些乏力。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长子是一点儿也不听话。他的少年时代,她一点儿也不曾参与,以至于看到他露出冷厉的獠牙,便有些不能接受。   其实她的命是真的不错,想要的最终都得了,只是并非是她最初想象的那条路子而已。那些不甘和气愤,都显得没那么要紧了。   文太后见到阿瑜,慢慢露出从前那段时光里头,常有的微笑:“阿瑜啊,之前叫你等急了罢?我这年岁渐长了,这些日子总是乏力。”   阿瑜只是腼腆道:“瞧您睡得香甜,等一会子也没什么。”   文太后点点头,叹息一声道:“你这孩子,从前小时候在我那儿,便是有些淘气,我这心里也喜欢着,怎么这些日子反而越发生疏了?”   阿瑜微笑道:“没有,就是见您身子安适,阿瑜也就放心了,不敢多叨扰您。如您喜欢,往后我多来瞧您便是。”   毕竟以后是婆媳了,这点眼色阿瑜还是有的。   文太后只是笑了笑,又指着一叠子洗好的水润润的枇杷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来尝尝咱们宫里的,比不比得衡阳的滋味好。”   阿瑜依言拿了一个,慢慢吃起来,边吃边拿帕子文雅地擦拭嘴角。   文太后瞧她吃着,才缓缓抿出一个笑容来,轻轻道:“后天哀家要去皇觉寺上香,你同哀家一道来罢,还有些京城的贵妇人们,哀家也会请来一道用用斋菜。”   阿瑜抬起头,轻轻眨眼,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道:“好,就照您说的来。”   如果阿瑜没猜错,文太后的意思应当是,她服软了,也想要让所有人都瞧瞧,太后和未来的皇后婆媳俩好得很,隐隐还有为她撑腰的意思。   阿瑜又看这个老太太。文太后的头发,在光晕下显得更加花白,额上的皱纹也很明显,以至于阿瑜才真的发现,这个老太太是真的,越来越老了。她记得更小的时候见她,好歹还保养得宜些,可是现在当了太后,却显得愈发憔悴苍老。   阿瑜不曾在文太后这头呆太久,又做了小半会儿,便离开了,因为文太后瞧着都快要睡着了,只是勉力支着脖子,与她慢慢说这话。   阿瑜出了慈安殿,便有宫人上前,默默把她带去另外一处宫殿。   临着湖畔的地方,赵蔺正带着一顶草帽钓鱼,他就穿了一身寻常的玄色常服,听见阿瑜来,也并没有回头。   阿瑜轻轻上前,一把就把他的草帽摘下,转手扣在自个儿头上,顿时便觉得头顶的大太阳没那么耀眼了,心情也变得阴凉许多。   他只是微微转头撇她一眼,继续稳坐钓鱼台,直视着远处的河流,淡淡道:“草帽。”   阿瑜偏偏不给他,也不顾及会脏了裙子,就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一脑袋靠在他肩上草帽在她脑袋上太大了,一不当心便滑落了下来。   他单手把帽子扣回她脑袋上,淡淡道:“坐正,像甚么样子。”   阿瑜道:“您这钓了半天鱼了,上钩几条儿啊?”   赵蔺不理她。   阿瑜再接再厉,嘴里嘟囔着:“叫我来看您钓鱼啊?您是有多闲。”   阿瑜又道:“太后娘娘后日请我去皇觉寺上香,没甚么大碍罢?”   赵蔺道:“无事,不需你担心。”   阿瑜也不说话了,就和他并肩坐着,后头把草帽丢了,歪着脑袋靠他肩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这样静静坐着。空气是温润的,天光是明媚的,他们之间的气氛静谧却甜丝丝。   他们这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嗯大多时候都是阿瑜在说话,她对着外人总是有些疏离,叫人觉得高傲难以亲近,又常年不参加社交,故而女人间总有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但是对着赵蔺,阿瑜却是话很多的,即便他不说话,她也能找出好多话头来同他叽叽喳喳。她身上的味道清香而甜蜜,讲话的时候温温软软的,靠在他身边又特别依赖。   赵蔺偏头,看见她浓密的睫毛,还有雪白如瓷的脸颊,他又淡淡转过视线。   她软软哼一声,偏头便在他漠然的面颊上印了唇印,又靠在他身边蹭蹭不说话,倒是给他边皱眉边教育道:“你一来,鱼都跑了。”   阿瑜道:“横竖您钓上来,也是要放回去的,不一样嘛。”   她又拿手推推他的杆子,哼声道:“我不但说话,我还捣乱呢,不是你叫我来的嘛,你怎么这样啊?”   他不说话了,只是也难得笑了笑:“你小时候很乖,怎么长大了就越发不听话了,叫你来不是捣乱的。”   阿瑜又拿手推推他的杆子,叫他一手便握住作乱的小手,稳稳当当像是铁铸的一样,害得她动弹不得。   她有些被握疼了,就掐他一下道:“您手劲太大了,可疼了。”   放下鱼竿,笑笑道:“真当朕治不了你?”   阿瑜对上他冷淡的眼睛,忽然有些害羞起来,还是结巴道:“您要,怎么治我呀?”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她涂着口脂的唇瓣,指腹上染了嫣红色泽,他垂眸看着她低沉道:“那你下次别涂唇脂,朕来治你,好不好?”   阿瑜脸突然红得滴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犹犹豫豫认真道:“……好吧。”   他漫不经心,缓缓笑出声。   阿瑜才发觉,自己被他耍了。 第96章   从宫里头出来,阿瑜的脸一直红通通的,下了轿子还是有些呆怔,她祖母同她讲话,也要红着脸想想才能回一句。   老太太:“……”   阿瑜捂着脸撒娇道:“甚么也没有,您莫要瞎想了。”   老太太叹气,敲敲她的脑袋道:“随你,不过祖母可事先同你说好咯,你可不要胡来。他这个岁数的男人,懂得可比你多多了,不要给他哄骗了去。”   阿瑜扭着祖母的袖子道:“怎么会啊,蔺叔叔可好了。”   老太太:“……”   隔天阿瑜就同太后一起,带着一众京城贵妇人们上了皇觉寺里头,烧香祈福。   大家都是明白人,这是不是祈福,到底捐了多少银子祈福,那都是不重要的事体。最重要的是,太后娘娘想要借这个机会表明一件事,那就是她对于程宝瑜这个儿媳妇的态度。   皇家的事体揣测的人很多,但是真儿个放在台面上来说的却又很少,现在太后肯把她的态度这么明确地摆出来,那也是一件大事儿了。   太后娘娘这几天转性儿了,倒不是真的毫无芥蒂,但她又不是傻的,自己做的那些事样样都没能逃过儿子的眼睛,一样都没成功过。说不甘心那也是有的,但到底回过神来,仿佛也没什么可大动肝火的。   她身边伺候的巩嬷嬷说的对啊:“太后娘娘,又何必成日愁眉不展的?说白了,陛下是您的亲儿子,再如何您也是整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是而您不必妄自菲薄,只消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便是了,这同亲生儿子,有甚么隔夜仇?”   太后想了想还是叹气,她这几十年来,一直妄图控制住两个儿子,而她对苍哥儿的感情,甚至比对蔺哥儿要深得多。那些许久许久以前的过往和错误,她也是直到眼睁睁看着苍哥儿翻身上马,孑然一身地决绝离开,才开始觉得一切不复和痛惜。   直到她来京城,还保留着从前的执念。但是慢慢回味过来,她才发觉一切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变了样,她早就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衡阳王妃了,更算不得是大儿子和小儿子最重要的人。   相反,她身为母亲,或许更像是他们的绊脚石。   太后见了阿瑜,亲切地笑着上前握握她的手,又道:“怎么穿的这样少,可莫要因着你年纪轻轻的,便不懂保养,到了我老婆子这个年纪,可不得吃苦?”   阿瑜笑眯眯拉着太后的手道:“好,都听您的。”   她从来没有真正厌恶过太后,只是有时候太后的做法,使她待这个老太太疏离起来。可是阿瑜有个毛病,面对年老者的和蔼慈爱,她总是难以抗拒,打心底里就有些酸酸涩涩的温度充盈着,叫她没法硬下心肠。   她搀着太后,两个人亲切地边走边聊。   阿瑜今儿个穿了一身相对素净的藕荷色缠枝银丝纹褙子,裙摆上还有半朵含露的牡丹,乌黑的秀发绾上,并用了整套的羊脂白玉头面,露出隐约雪白的脖颈,在阳光下清纯而素雅。她比太后稍高一些,说起话来轻轻软软,扶着老迈的太后,却显得非常和谐而搭调。   跟在他们后头的贵妇人们,心里也有一杆秤。都说,这位郡主命好,前朝没亡国时有隆平大长公主宠着,当今圣人登基时,她又马上要坐上后位,就连众人心里有些刁钻不好相处的太后娘娘,都与她这样亲密。   仿佛这个姑娘,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被捧在手心过一辈子的。   皇觉寺里头除了今儿个来上香的女眷,便并无他人了。皇觉寺几百年来,专供皇家祈福,摊开来说,那即便是皇朝覆灭了,这寺庙还是不会倒,定夺便是里头的僧人沙弥,都换一批新的,故而这皇觉寺也是全朝历史最古久的一个寺庙了。   来接见他们的是一位老僧,笑容高远,说话时不紧不慢的,太后牵着阿瑜,慢慢问道:“你们这寺庙,可有甚么求姻缘的法子?”   老僧道:“须知姻缘有天成,本寺并无能担保的法子。不过寺外有棵姻缘树,在上头系红绳,心中若有诚意,则灵。”   太后点点头道:“不错,心诚则灵。”   她转头对阿瑜道:“不若你去系上一系?”   阿瑜道:“待祈福完,咱们再去瞧瞧罢。”   寺内大雄宝殿供奉金佛,太后和阿瑜并排跪在蒲团上,四周有几个高僧并排念着经文祈福。阿瑜和太后进香磕头,而女眷们并没有蒲团,只是随着前头两位,全朝最尊贵的女子的动作一道一跪一拜。正当阿瑜要俯下身磕最后一个头,却忽然听到,陈年的木头发出酸涩的吱嘎声,整个大雄宝殿里头忽然变暗。   大佛金身之后突然走出七八个人影,阿瑜猝然回头,却见身后有人拿着泛着冷光的剑,直直对着她的脊背。   太后皱起眉,一下起身道:“怎么回事?”   阿瑜的心砰砰乱跳,也陪着一道起身,紧紧搀扶着太后。   太后知道她害怕,其实她又何尝不胆战心惊呢?于是她拍拍阿瑜的手臂,示意她莫要惊慌。   粗略一眼,四周执刀者约莫有几十个,而之前念经的高僧都被把控起来,动弹不得。女眷之中有的已经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却被最近的大汉阴戾道:“不许哭!再哭弄死你!”   太后示意人群散开,只是冷冷道:“你们想要做甚么?说说看。”   为首的大汉只是笑笑道:“太后娘娘,我们主上想见您和郡主娘娘,你们不妨跟着来一趟。”   阿瑜缠着老太太,冷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挟持太后。”   大汉不看她的脸,只是阴狠道:“若非你们与主上有渊源,单单是叛朝这一项,便够你们好生赎罪了。带走!”   太后仿佛想起什么,整个人气得发抖,靠着阿瑜才能走得动,后头的女眷已然吓得花容失色,只堪堪靠着平日里练成的气度,才维持住不崩溃。   太后惨败着脸,冷笑道:“走!就跟着他走!哀家倒是要瞧瞧,他想做些甚么!他敢做些甚么!”   阿瑜也没有法子。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她想起蔺叔叔前日对她说的,无需担心。   她的一颗心,也渐渐落回原处。   阿瑜默默搀扶着文太后,两人被押着去了庙里后院。 第97章   皇觉寺的后山,是一片禁地,传闻百年之前的某个朝代,便有一任亡国君主,在后山的老树上吊死了。至今许多年,老树倒还是好端端长着,可是早已物是人非。   阿瑜扶着文太后,便见前头有个穿着檀色圆领袍的男人负手而立。她睁圆了眼睛,却抿着嘴不说话。   文太后拄着拐杖,示意阿瑜稍安勿躁,只是苍老着声音道:“你到底,想要做甚么?”   男人低笑起来,冷漠道:“母亲,时至今日,您倒是变了不少。”   他转过头,露出一张刚毅却很阴郁的脸,眼角眉梢有一道明显的疤痕,衬得整个人桀骜冷然。   文太后低低道:“从前……都是母亲不对,不该逼着你做那些事体,你不是也不屑进京城么?如何这时候……你知道,你兄长若是知晓你这般,定然不会放过你,你快些走罢,啊?过两年母亲求你兄长,给你个爵位,安安生生的不好么。”   赵苍阴鸷地盯着文太后,嗤笑道:“笑话。母亲从前总是教导我,说我是老皇帝的儿子,比我哥高贵一万倍,合该拥有最好的东西,可是现今倒是劝我安分,您自己却高高在上地享受着所谓低贱的儿子赋予您的权利和财富,不觉得可耻么?”   文太后没想到,赵苍竟然把话全说了,不禁冷汗直流,但面对最最宠爱的二儿子,还是哀求道:“娘也想你能好,但现下依然如此了,你在你哥眼皮子底下,不保命能如何?”说罢又去拉着赵苍的衣角,却被赵苍轻松躲开。   他看着苍老的母亲,微微冷笑道:“晚了,我要拿回我的东西,我的女人,我的权利。”   他抽出袖子,甩开文太后,三两步上前,看着满脸苍白的阿瑜,露出一个阴冷的微笑:“宝瑜,你很好,背着我和我兄长在一起。”   阿瑜一把推开他,冷冷道:“我不记得与你有过什么,赵苍,你是不是疯了,你能不能清醒些?”   赵苍低低嗯一声,柔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清醒过,我也在想啊,为什么我这么下贱?”   阿瑜叹口气道:“要杀要剐随你罢,但你以为凭着这些人,你又能占多少便宜?恐怕皇觉寺你们都出不去。”   赵苍扳起她的下巴,直直看进她的眼里,冷冷问道:“你是在为我着想么?阿瑜。”   阿瑜遇上这种人,从来不肯求饶,她即便是死了,也不要对不起自己的心。于是只是冷笑道:“你觉得可能么?你赵苍死一百次,又与我何干?”   她实在不懂,赵苍为什么对她有这样的执念,明明他们根本没见过几面的,使劲想想,她还是回想不起来。赵苍之于她,大约就是个即便擦肩而过,也懒得打招呼的人。   这么几年时间,她全然忘了这个人,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成了这副模样,眼里的阴郁和病态更是浓郁地化不开。   赵苍看着她的眼睛,他发觉她的双眸,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像是含着露水的玫瑰,微芳却扎人,一双圆润的杏眼红红的,像是要哭出来,但嘴巴却还死硬。   站在后面的文太后怒道:“赵苍!你有甚么事体,不要拿阿瑜发脾气。她是你的大嫂,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你这个不孝不悌的……”   赵苍淡淡道:“母亲,请您在我发怒前,闭上嘴,否则我不知道会怎么对待您。”   文太后跌跌撞撞,几乎苍白地看着小儿子,流下两行眼泪,沙哑道:“苍儿,是娘错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不停下这些,你兄长是不会放过你的,他是个冷情人,不会念几分兄弟情谊,你不要再闹了,这于你没有好处!”   赵苍呵呵一笑道:“您倒是明白他,他有多狠,恐怕您了解的不过是皮毛罢了。”   文太后有些疲惫,强撑着不倒下,哀求道:“苍儿,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如何不盼着你平平安安……”   赵苍道:“母亲,我和兄长都太了解你了,对于你,最重要的始终是你自己。你从小同我讲述,你与前朝狗皇帝那段肮脏阴私的过往,你向我灌输那些可耻的念头,在我最最年幼的时候,你甚至当着我的面说父亲的不是,说他不配当你的丈夫。你以为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眼睛深邃而扭曲:“我记得很清楚,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而兄长,他比我年长,以他的智慧,知道的事情大约比我还多。这么肮脏扭曲的东西埋在心里,你以为我们兄弟能成为多正常的人?”   “咣当”一声,文太后丢掉了拐杖,血红着眼睛,几乎瘫软在地上,抖着手指着他道:“你……你大逆不道!胡编乱造甚么!”   赵苍把阿瑜的手蛮横握住,不紧不慢道:“我为什么要胡编乱造污蔑自己的亲身母亲?你以为你的儿子们待你真的有情谊可言。”   他阴鸷道:“你错了,我恨你,甚至提起你就泛恶心,而兄长根本不在乎你,视你为一块路边的泥土,一脚踏过都没什么罪过心。”   文太后哭泣起来,几乎嚎啕大哭:“苍儿,你就这么想母亲?你最恨的,难道不是你的兄长么?”   赵苍淡淡道:“你错了。”   他强硬地拉着阿瑜的手,回头对文太后冷笑道:“你不是想要看看,我到底怎么想他的么?”   阿瑜不想跟着他走,奈何赵苍的手掌就像是铁铸的一般,硬扯着她的手腕,疼得像是要给他捏断了。赵苍像是终于清醒了,只是温和自嘲道:“跟着我走,不会害你的。”   他们照着原路返回,却大老远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慢慢飘散开来。   阿瑜很讨厌闻到这种味道,面色苍白地几乎作呕,赵苍体贴地用手掌为她挡住了视线。阿瑜面色复杂地垂眸,却并没有说话。   她觉得赵苍很不正常,脑袋有问题,但同时,仿佛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状似粗暴,却实则有些小心翼翼。 第98章 尾声   赵苍把阿瑜的眼睛捂住了,她甚么也看不见,但是隐约还是能闻到,一股湿润新鲜的血腥味,混着满腔的戾气,叫她有些头皮发麻的同时,面色惨白到像是要昏过去。   不仅仅是恶心,而且是担忧。   她真的害怕,蔺叔叔会有甚么事体。没有接触到血腥味的时候,她只是从内心坚定,但真正碰触到杀戮的边缘,她却觉得自己格外弱小和不自量力。   这些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也是长辈们一直保护着她,使她避免见到的事物。   大雄宝殿外是一片残骸,破烂的布衣和只剩半截沾血的剑柄,那些凶神恶煞的叛贼们已然杳无踪影,庙宇四方皆镇守着身着玄青色甲胄的禁军,而稍远的殿内的女眷衣衫凌乱,各自抱臂瑟瑟发抖,有的甚至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被身边的贵妇人们拉了颤抖着彼此安抚。气氛萧瑟而可怖。   阿瑜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一时间无法说出话来。   赵苍自然而然地放开她,更不去理会身后的文太后,只是站在门外对里头的女眷淡淡道:“本王乃陛下的亲弟,此番是代圣人剿叛贼,叫各位夫人受惊了,苍初时有不得不隐瞒的因由,还望各位夫人恕罪。”   那些贵妇人能说什么呢?   好端端的烧个香,而且还是跟着当朝太后一道,本以为安全无虞,只需要费尽心思琢磨交际,不成想飞来横祸,那些禁军们杀人,可丝毫没避着她们,血肉模糊的场面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或许会成为一生的阴影。   赵苍转眼看着阿瑜,垂眸一笑道:“郡主,之前多有唐突,请恕苍不能告及之罪。”   阿瑜的神色放空,只是轻轻道:“无事。”   她确实没想到,赵苍竟然不是想要谋逆。毕竟他给她的认知,一向是乖戾而可怕的,又有几分莫名其妙,要做坏事根本不需要过脑子,直接做便是了。   她又回身扶起文太后,拍着她的背轻言安抚。文太后已经目光呆滞,说不出话来了,听见阿瑜说话,也不过是木木地点头。   阿瑜见她如此,也并不曾再多说什么。赵苍说的话就算是对的,但母子兄弟之间的事情,她无法置喙什么,更何况文太后没伤害过她,那她也不会去嫌恶冷待她。   即便知道,文太后之于皇帝,几乎什么都不算。   因为难免唇亡齿寒,如果亲生母亲不算什么,那她算什么?这么些年的陪伴,他们之间到底有甚么?   她来皇觉寺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无需担忧。她确实是无碍,但面对这样血腥的场景,即便自己被保护的很好,甚至不必像那些贵妇人一样直视屠杀,她仍旧觉得难以置信和惊恐。   他就这样冷血,轻描淡写地说着血腥的事情,漠然无所谓地看亲生母亲,与同胞兄弟更是互相算计,她觉得很害怕。   有禁军将领向赵苍报道:“王爷,陛下请您去后头议事。”   阿瑜蓦地转头,发髻间的步摇轻轻晃动,她的声音清冷:“带我去见他,我要见陛下。”   那将领有些难为道:“郡主娘娘,这不合适,陛下现下要与王爷议事,您不能……”   话还不曾说完,却一下噤若寒蝉,负手退避在一旁,而四周的禁军也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地行一个标准的军礼。阿瑜转头,却见穿着白衣的男人从寺门那头走出,长身玉立,眉目冷然贵气,深棕色的眼睛深邃而锐利,他只是看着阿瑜,嗓音低沉紧绷道:“乖宝,来朕这里。”   阿瑜之前都没哭,现在忽然就流泪了。她也不管到底在甚么地方,心里头就有一根刺梗着,叫她连着呼吸都紊乱而急促,小姑娘发脾气道:“凭什么啊,您怎么这样?我好容易来进一次香,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体,您不是说叫我不用担心的吗,我都快吓死了……我很怕您会出事……”   她边说边流泪,整个院子静得一根针掉落下来,都能听见,皇帝三两步上前,把她轻轻拢在怀里,低柔耳语道歉:“是朕不好,都是朕的错,将来事无巨细,一定都要告诉我们阿瑜,好不好?”   阿瑜一把推开他,竟是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劲道,她红着眼道:“你这个……这个老东西,你总是骗我!我有这么好骗么?”   阿瑜说着转身就走,皇帝没法子,又怕她着凉受惊,只得无奈跟在她后头,两人出了院门,身影渐渐不见了。   余下一院子的人,几乎低着头无措着,过了好半晌,赵苍才缓缓吩咐道:“还不快把各位夫人送回宅邸,愣着作甚。”   他的眸光沉冷,一个人站在寺庙中庭很久,背影枯寂而潦草,又过了一会儿,直到喧嚣渐渐散去,他才缓缓转身,对着佛像清浅一笑,垂眸离去。   佛门六根清净,但不适合他。他赵苍注定是个尘世里的孤家寡人,谁也留不得。   这头阿瑜一直往外走,后头的男人亦步亦趋,她顿了顿,转身瞧他,微仰着头看他道:“让我自家一人呆着,我不想见到您。”   皇帝顿了顿,只是道:“好。不要走太远。”   阿瑜一抬头瞪他一眼,那双杏眼里满满都是气愤,又哼一身转身就走。   皇觉寺内里很绕,男人仿佛没有再跟着她了,这个事实让阿瑜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沮丧。真是个老骗子,她想。   她绕了半天,才从一侧的角门绕出去,才发现绕到了侧门外头,远远便见有棵约莫七八人合抱,树干虬结的老榕树,树枝上被缠上了一道道的红丝和红纸,在黄昏的天色里格外虚无渺然,远远看去像是神话里头的姻缘树。   阿瑜才想起,之前那个老方丈说的话。   姻缘树可系男女情缘,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   她提着裙摆,走到树下,对着老榕树拜了三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姻缘树,不知道你是否有灵。我……想要让他不要总是把我当一个小孩。我长大了,即便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盼着能得他全然的信重,我变为能够为他所依,能够包容他苦楚的人。”   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明媚的像是早春的天光,她依着姻缘树窃窃私语,偷偷排解出自己难以启齿的心里话。   她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忽然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映照起夜空,她才发觉已经过了很久。   但是蔺叔叔都没有来找她。   阿瑜不免有些丧气,抱着膝盖颓废地想着,那就坐到他来找好了,她可不主动回去。   没有防备地,肩膀上被披上了男人深黑色的衣裳。她一下回过头,却发觉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榕树的另一边,也不知来了多久。   阿瑜睁大眼,有些懵懂地看着他,而男人也含着一丝隐约的柔情,静静地,几乎宠溺地与她对视。   她隐隐猜出,男人或许也在树下陪了他很久很久。   顿了顿,阿瑜两三步上前,一把抱住他劲瘦结实的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宁静而坚实道:“那你说,姻缘树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会成真么?”   赵蔺嗯一声,轻松把她打横抱起来,对上她的眼睛道:“听见了。明早我们阿瑜睁开眼,都能成真。”   阿瑜双臂环住他修长的脖颈,晃了晃双腿道:“那我可相信姻缘树了。”   他抱着他的小姑娘越走越远,姻缘树在寂夜里轻柔摇动着树枝,树背面最接近天光的高处,被系上了红线,线上绑着一张最平凡无奇的信笺。   上头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祈他年姻缘永隽,桂馥兰馨。 第99章 孕期日常(一)   最近两日阿瑜的情绪变化起起伏伏,夜里在床上睡不着想事体,白天醒了又没精神,又困又倦的,偏生宫里最近换季,事情还不少,虽说大多都是底下人要做的,阿瑜只需要负责过目便是,有相当一部分她甚至都不用去看,只需要佩玉几个察看便可。   可是她还是觉着可累了。   今日南边发了洪涝,蔺叔叔昨儿个一夜都没合眼,召了大臣连夜出案子,也不舍得来打扰她,便宿在了紫宸殿里头。   然而她还要去给文太后请安。   是的,文太后。   自从两年前皇事觉寺的事体发生后,文太后的精神便有些不太正常了,倒也不会发狂甚么的,就是说着说着话呢,就莫名其妙恍惚起来,还怔怔流泪,弄得阿瑜都有点不知所措的,不晓得自己是说错了甚么。   她身为皇后,和太后娘娘可谓是后宫两大主子,当然,后宫也没别的主子了,就她们婆媳二人将就过吧。   嗯,陛下事儿少的时候,阿瑜便成天缠着他,陛下事儿多了,阿瑜也懂事儿,就不粘着人家坏事了,于是就把精力全放在了文太后身上。   阿瑜对文太后的感情很复杂,多年前文太后在她的眼里,还是个和蔼心善的老太太呢,可是时至今日,不提也罢。然而真正想来,文太后待她还算是不错,即便这个老太太有些偏执阴暗,但是对她却少有的露出复杂偏善的一面。   更何况还是正经婆婆,阿瑜自然得多陪陪她老人家,不然留着太后一个人多孤单?   但是文太后就是文太后,有多厉害倒也没多厉害,就是……破事儿特别多,废话特别足,她简直把往日叮嘱两个儿子并一家几十口人的劲道全都一股脑儿塞给阿瑜了。   阿瑜吃点心,文太后要说:哎呀,这个点心馅料太凉性了,吃多了对身子不好,怀不上孩子怎么办?   阿瑜穿得少点,文太后满眼含泪地摸摸她的料子,又凄苦劝道:阿瑜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老人家都是过来人啊,你这穿得这么薄,伤寒着身子该怎么办呐?万一生不出孩子可怎么是好。   阿瑜瞧着疲惫些,文太后又是唉声叹气,又是柔声劝道:夜里别熬太晚了,哀家是见不着皇帝了,你可要好生劝他,这折腾你算个什么事儿啊,也没见折腾出孩子来。   阿瑜不由无语凝噎,给太后倒了杯热茶:“母后,这花茶养颜,您多喝点……”   太后叹气,抿了一口感叹道:“哀家老了,养颜有个甚么用处?还不如你趁着年轻,多滋补滋补,也好生几个孩子啊,你说是不是,嗯?”   阿瑜:……   成婚两年,她还不曾有孕。   不过阿瑜自己倒是不意外,虽然她一向和蔺叔叔黏在一起,但她根骨有些太弱了。成年之后虽然状况日渐好转,但还是偶尔要生病,状态不好时,整日都是面色苍白的样子,赵蔺有时夜里都要趁着她睡着,搂着她叹息。   他就这一个小姑娘,从小身子便弱,好容易养得康健些,面色还是不够红润,是不是咳嗽发寒热,他一整颗心都要提起来。   不过阿瑜倒是,真的不在意……   面色苍白她都习惯了,有哪天她真的面色红润,吃嘛嘛香了,她才觉得奇怪。不过,生孩子,确实还是挺重要的,毕竟他们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嘛。   但是赵蔺不急,他总想着,等阿瑜身子再调养得好些,再怀也不迟,她年纪这样小,还应该多享受娇纵几年,这个年纪就要抱着个小孩哄哄,还要学着教养孩子,那是在太难为她了。   对此阿瑜是觉得,自己真的,不算小了。   她好歹也二十出头了,与她同龄的姑娘孩子都怀第二个了,就她还一个没生,有时早上醒过来,她都会摸摸自己的肚皮,遗憾地想要是昨儿个梦里的事儿能成真就好了。   不过她再是盼孩子,那也没有盼到影响日常,就是偶尔小小遗憾一下,那就过去了。   可是文太后,当今皇太后娘娘,那是真的,特别特别期盼媳妇能怀上身孕的。   为此,她请来了整整六十五尊送子观音,为了算个吉利数字她也是特别拼了。阿瑜见过有人请送子观音,但没见过请那么多的,几乎就是想起来就要再请,每天虔诚地轮番烧香絮絮叨叨念佛那种,吓得阿瑜都不敢进婆婆的佛堂里头,就生怕给那么些送子观世音菩萨盯着。   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文太后这么想要抱孙子,毕竟,文太后并不像是那么多情的老人家,也不像是那种会为子孙后代付出多少的人。   不过好在,文太后即便盼孙子,也只是单纯的盼着,并没有想过要作出甚么幺蛾子。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还是嫡长子好啊,旁的小妾妃子生养的,如何及你生的上台面?”   文太后对于儿媳妇,有种偏执劲儿,即便儿媳不是文家出生,她也歇了那颗心了,但必须得是她喜欢的,她认可的,她打心底里接受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相提并论,更遑论是要掺上一脚,那根本是连门儿都没有!   于是这样的结果有喜有悲,喜的是阿瑜不需要地方她作妖,悲的是阿瑜每次给太后请安,都会被迫听满一肚子的育儿经,并且还能顺便参观到太后娘娘给未来孙子孙女做的小衣裳,甚至还有给孙女儿做的首饰小鞋子。   文太后慈和道:“等我们珍珍出生了,就给她穿小裙子,戴小首饰,真是个小可人儿啊……”说完老太太就露出了迷幻的表情。   阿瑜听了她一整天的叨叨,不经也露出了一个奇怪迷离的微笑,接着她就反应过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嗯,并且珍珍是谁?她就是有女儿也不想叫珍珍的好嘛!   不过想是想,阿瑜并不想打消文太后的积极性。   文太后给她参观完一宫室的小孩玩意,就像个守财奴一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叫宫人锁好殿门,又拍拍皇后娘娘的手感慨道:“往后这一宫殿都是你的,你想想,自个儿有多幸福。”   阿瑜:……   她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于是支着腰道:“母后啊,我想坐一会儿,咱们去用些点心罢?”   陛下这些日子事儿忙,即便抽空去阿瑜那头用膳,也没空监督她写字看书,于是阿瑜也算是难得有长长的休沐期,不用被鞭策着当个才女,说实话,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祖母和丈夫都要她写功课,她都这么大了啊……!   太后就很欣慰,她觉得阿瑜这样挺好的,就该整天游手好闲正事不做天天享乐管弦丝竹的……这对怀胎特别好!   不过太后并不说出来,就是紧紧盯着阿瑜吃东西,她这儿每日的份例,那都是照着最养生的食谱来的。可惜阿瑜今儿个仿佛不太能吃,跟小猫似的用了两三口,便宣告饱足了。   太后道:“是不是来之前用了东西了?怎么一点儿也吃用不下呢?”   阿瑜迷茫地摇摇头,迷瞪瞪地看着满桌美食,胃里像是已经满当当的,那是一点儿也没胃口,只是轻轻道:“或许是这两日太劳累了罢?”   文太后立马道:“请太医,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阿瑜立马推拒道:“不要了罢,陛下每趟归来都给我把脉的,我康健着呢,才不要见太医。”   文太后可惜道:“那就算了罢。”   阿瑜真是怕了文太后这个阵仗了,她和蔺叔叔刚大婚的时候,每趟给太后请安,就要惨遭把脉,太医院的那些人可烦了,话说一半,开的一律都是没用的温补方子,还是陛下说让她不要多用那些,太后才歇了心思。   阿瑜在太后那头呆了一会儿,便回了寝宫。   倒是不曾想到,皇帝今儿个一早便从紫宸殿回来了,等了她大半天,折子都批了一沓,就是不见人影。他也不会去催她,就是看她回来,也是面色淡淡的,不见喜怒。   然而阿瑜感觉出,叔叔这是不高兴了,具体表现在,看她回来只是勾勾唇边,垂眸继续做事,很明显是心中不痛快了。   阿瑜便三两步凑上去,蹭蹭他撒娇道:“蔺叔叔,你做甚呢?”   赵蔺瞥她一眼,简略道:“如你所见,批折子。”   阿瑜没话找话,挨挨蹭蹭几下摇尾巴软软抱怨道:“干嘛啦沉着脸!你最近好忙的,我都用不下膳呢,母后先前还说我胃口太差了。”   听她这话,他却眉头皱起来:“你说你用不下膳,还有呢?”   阿瑜道:“还有?还有嗯,就是……夜里睡不好觉,总是想事情……”   他搁下笔,把她揪着他袖口的手拿下,捏住雪白的皓腕闭眼把脉,完了又叫她张嘴,仔细看舌苔。   阿瑜有些不耐地靠在他身上,软软道:“你干嘛!”   赵蔺摸摸她细嫩的面颊,嗯一声低沉道:“阿瑜……你有孕了。” 第100章 孕期日常(二)   自从知晓自己有孕开始,她就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赵蔺甚么感想,阿瑜也不晓得,只知道她自己一日譬如一日困倦,像是怎么睡都睡不醒。   太容易困倦是一回事,另一点便是她实在用不下东西。   阿瑜自己也着急啊,到底她现下不是一个人,不能任性着不肯吃用,可她是真觉得自己很饱,没吃东西也饱,并且她一吃东西,这胃里就像是翻江倒海,直接便能吐出来。   阿瑜已经被自己折腾地没脾气了,肚子还没多大,已经这样了,她都没法想象往后会怎样。   佩玉给她端来一大桌的菜,样样都拿辣椒又炒过,红通通油滋滋的,远远隔着宫殿都能闻见鲜辣味儿。然而阿瑜只尝了一小口,就吃不下了,摆摆手示意把菜都撤下去。   好吧,辣味的也不成,前头唱过各地的地方菜,有辣的有麻的有偏甜的有偏酸的……没一样能叫她食指大动的。   平日里她瞧了能生津的美食,现下是一点儿也吃不出味道,舌头都有些发钝,翻个小白眼又觉着累了,于是懒洋洋道:“扶我去歇息罢,用不下了。”   阿瑜心里也急啊,这孩子在肚子里头,她不吃东西,孩子总得吃罢?但是她一吃就受不了,甭管那是冷的热的,全都吃不了,仿佛在确认有孕之后,她就整个儿成仙了。   赵蔺也晓得,她吃不了东西,一吃就吐,但他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让她想吃的时候就吃点,不想吃就不吃了,不要难为自己。   阿瑜:“……”   她觉得很委屈了,人家有孕,丈夫都变着法子使唤厨房给做吃的,又是哄又是娇的,怎么轮到她头上,她的夫君就一脸冷淡表示,吃得下你就吃,吃不下算了……   这还是个人吗?老混蛋!   阿瑜于是笑眯眯,把自己吃用不下的油腻腻的香辣牛肉饼,一股脑塞进他嘴里,又软软蹭他道:“那您代我用呗?看您用的开心,说不定我就有胃口了呢?是吧是吧?嗯……你看要不再来八个煎包子怎么样?”   赵蔺于是就面色淡淡哄着她,由着她乱塞吃食,一道把一桌子的菜都扫了七七八八。当然,大多数都是阿瑜给他塞的,她自己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是捉弄他捉弄得欢腾了,难免能稍稍进点儿食。   用完膳赵蔺慢条斯理擦手,擦完就同她说:“朕回来再陪你走路,不要总是窝在榻上。”   阿瑜只作耳旁风,背过身净了爪子,就扑腾着团在榻上,雪白漂亮的脚露在外头,很不懂事地扭来扭去,一只脚还搭在外头,露出嫩生的脚底板。   男人一边理完袖口,一边上前握住她的脚,不容抗拒地塞进毯子里,接着她又不听话地冒出了一小只粉嫩的脚趾,在毯边勾了勾。   他的眸色深沉,但是并没有再教训她了。   阿瑜有孕了,听到这个消息最激动的还是她祖母,前朝的隆平大长公主殿下。大长公主生来高高在上,眼睛长在天上,瞧人一般不用正眼瞧,说话只说半句,剩余的全靠人猜,即便是温和点了,那也是客气的,没人敢当福气。   但是这老太太,听说自家宝贝孙女儿有孕了,直接一翻白眼,头昏眼花地,扶着桌沿才堪堪站稳咯,站稳之后立马使丫鬟把早早准备好的祖传安胎食谱和庙里求的锦囊全一股脑儿地准备好,送进宫里头去。   老太太这趟准备自家进宫瞧阿瑜去了,平常时候罢,倒也不是她没这功夫,或是皇帝不让见,只是因为她自个儿不想进宫。到底这宫殿里头,曾经住着她的父皇,尽管过了那么多年,但改朝换代的事体,她一个前朝的公主,不可能喜笑颜开。   但这趟不一样啊,去他的改朝换代!她的宝贝孙女有孕了!   老太太带上了国公爷写的一沓给宝贝孙女的信件,里头都是琐琐碎碎的叮嘱,还有程卓然的平安符一枚,并小鞋子小褂子一堆,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宫了。   嗯,进宫之后,她就彻底没脾气了。   自家小孙女,那真的是,太淘了……   阿瑜和陛下,原先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两人该怎么相处才不尴尬?毕竟一个是高贵冷漠的掌权者,她自家小孙女,那就是个普通孩子,成天没甚么正事儿可想,乐呵呵的也不晓得乐些甚么。   所以这两人能论道些甚么?   老太太进宫那天,正巧赶上陛下事少,下朝之后就去后宫陪着阿瑜了。嗯,他陪着阿瑜干嘛呢?   终于,在老太太进长春宫之后,就发觉,事情不简单啊,毕竟,她也没见过哪个皇帝,会陪着自己的女人,串珠花的……   是的,不仅串珠花,而且还打璎珞。满桌都是各式各样的珠宝,一粒粒规整着放在紫檀木做的盒子里头,一小盒是一个花样,赤橙黄绿青蓝紫到各种渐变的色泽,整整拜了一桌案,而阿瑜正盘着腿,颐指气使地指点她夫君:“你不对!这两种颜色怎么能搭在一起啊,在您眼里我是村姑嘛?不好看的我不要!”   陛下一脸漠然地又拿了两颗绿松石,修长的手指捏着珠子给她比了比,阿瑜又摇摇头。男人的侧脸优雅冷淡,又慢慢给她摸索起来,直到她咬着手指纠结了半天,被他顺手把手臂拉了下来,防止她再继续吃手指。   半晌,阿瑜烦恼道:“好吧,都可以了,就最开始那种配色好了。反正我长得好看,戴甚么都好看的。”   蔺叔叔无语:“……”   坐在一边和蔼吃茶的阿瑜她祖母:“……”   阿瑜又开始低头吃手指,雪白纤细的食指被咬在樱桃小口里,小扇一般浓密的睫毛微颤,一双杏眼开始迷茫地进入打盹状态。   她祖母实在看不过眼了,怎么自家孩子这么皮呢,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只正事儿倒是不曾做,净顾着耍人玩儿了,这怎么成?况且前些日子听闻洪涝的事体,老太太捐了银钱的同时,也发觉上头补救的及时又准确,样样都是极其妥当,那一大批灾民也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于是难得对这个孙女婿有了点好感,故而今儿个见阿瑜折腾人家,老太太难免有点过意不去。   老太太于是咳了咳道:“阿瑜啊,这个,串串珠子,不是你要顽的么?怎么临了了,又不肯自己动手了,还是自己串出来才有意思啊,你说对不对,嗯?”   阿瑜托腮迷惑地看着祖母,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祖母在说什么,于是露出一个迟钝娇憨的笑,伸直了一双雪白柔软的腿,点了点陛下的大腿道:“他可乐意了呀,是不是嘛。”   蔺叔叔嗯一声,又道:“顶花选鸽血石的,喜不喜欢?”   阿瑜撇撇嘴道:“您也太俗气了,不喜欢的。”   她祖母微笑:好好,横竖老身是在瞎操心,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没我老人家甚么事!   其实,老太太也不是纯属瞎操心了,其实这真的是赵蔺,头一次陪阿瑜玩这种小姑娘喜欢的游戏。平日里他从来都没纵着她过,喜欢甚么都有,但是不代表他会跟她一道绣花打璎珞,阿瑜也只会自得其乐,横竖她享乐的法子多得是呢,就连赵蔺自己都是她享乐的游戏之中的一个,老混蛋不肯哄着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阿瑜怀了身孕,她一向身子也弱,胃口也不好,从小就体虚多病,陛下这趟虽面上并不显山露水,但却是十足十的怕了她了,她一没胃口,他便要担心,又不舍得勉强她吃东西,于是就变着法子纵容她顽皮,她一捧着肚子耍赖,漂亮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他就完全没有了法子。   这个姑娘,被他宠到那么大,却是他一生的小魔障。   赵蔺待人待事,都有极其冷静的分寸,他可以把个人见解感情,和正事儿完全分割成两个互不相干的整块儿,但遇上与阿瑜有关的事体,他便办不到,即便她不懂事听不懂人话,忤逆了他,委屈着还颐指气使,他都觉得小姑娘没错。   甚至反复回想,还渐渐觉得明明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怎么能怪她不懂事儿呢?   当然,蔺叔叔自己心里头怎么想,一点儿也不会带到面上来,因为他至少还存留了两分理智,知道若是给小姑娘晓得了,估计尾巴还要再往上翘。不给她定时修理修理指甲,她这小嫩爪子抓起人来,可肆无忌惮了。 第101章 孕期日常(完)   阿瑜的肚子已经六个月大的时候,赵婂从衡阳赶来了京城。   赵婂是在找赵蔺登基前许的人家,故而这事儿也没法反悔了,便在衡阳成了婚。好在她娘家势力颇大,叔叔又成了当朝皇帝,婆家人一向供着她,把她当块儿宝,倒是也不曾受到甚么苦楚,整个儿还圆润了不少。   她听闻阿瑜有孕的时候,也没有多犹豫,便想要赶来京城了,但由于衡阳和京城相去甚远,族内事儿又不少,故而耽搁了块一个多月才启的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这个姐姐最最期初的那点恶意,早就消弭无踪,剩余最最多的便是同病相怜的亲密。   即便阿瑜不在她身旁,有时候抬头看看夜空,她仍旧能感觉到与心跳契合的另一种脉动,在远方遥相呼应。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她们很多年不曾再见了,但是阿瑜对于她,就是那样的存在。   而她长大了,对梅氏的感情也复杂而淡薄。她不会忘记,在母亲出家后,父亲归家时候,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而母亲再也没有出过山门,亦不曾再见她一面。多年过去,怨恨淡了,感情也淡了,她的疑惑和不解却一直存留着。   阿瑜又何尝不是那样看的赵婂呢?   于是赵婂得到了很好的款待。虽然她没法以皇后亲妹妹的身份进宫,但她好歹是皇族郡主,名副其实的皇族中人了,倒是没有被无关之人妄加揣测。   这么些年过去,阿瑜的长相变了一些。不再是离开衡阳时鲜活的少女模样,反而多了几分雍容优雅的风韵,说起话来带着三分笑意,从容而亲和,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同她轻轻笔画着过往琐碎。   赵婂身为她的亲妹妹,其实长得更像赵蕉一些,除了皮肤很白这点更像是梅氏,其余的五官和身量,都像是她父亲和祖母那一脉的人,虽然不及阿瑜长得美,但是嫁人这些年,她说话和仪态,也变得温和起来,阿瑜看得出,她眉眼间都是幸福浸润出的悠然和自得,说明她这个妹妹,这些年过得实在算是不错。   然而,变得温和,也是相对小时候的尖刻和咋咋呼呼而言,现在的赵婂更像是个……干练泼辣的小妇人。   她觉得口干,抿了口香茶,拿帕子掩住嘴笑道:“您猜猜,赵媛后头怎么了?”   阿瑜捧着肚子,反应了半天,才想起赵媛是哪号人,可不是小时候的冤家么?   赵婂翻了个白眼:“冤家甚么冤家,她就是前世不修才把自己整成这幅样子!”   于是阿瑜嗑着瓜子,默默坐着,听了赵婂细数这些年发生的事体。   赵媛最初,嫁了一位周家公子。   嫁给周公子之前,她在江家的表哥还时常来王府,去江氏那头做客,横竖风声里赵媛是要嫁给那位江表哥的,只那位江姓表哥,前途算不上顶好,只说是能靠着世家的名头,混个金饭碗吃罢了,虽然待赵媛是好了,可是赵媛似乎不太满意,私下见面的时候,压抑地厉害了,还能同赵娢几个说两句嘴,影射几句。   她倒也不算到处嚷嚷,可是这种事体,一旦说出去了,没准过两日大家都知道了。于是后头罢,她又是懊悔,又是讪讪的,转眼就把快定下的婚事儿给吹了,只自得表示自个儿能嫁更好的,凭什么在一棵歪脖树上头吊死啊?   后头没过多久,江氏便给她找了位周公子,赶紧的便定了亲事,这事儿老太太也知晓,不过除了稍稍提点两句,见她们听不进去,也便没再管了。   嫁给周公子以后,赵媛可谓是过得相当不如意。这位周公子,说是宗亲贵族,比一般的世家都要高出一个头来,到底血脉是高贵的,就连吐的唾沫,在有些人眼里都搀着金子。   只是这位周公子有癔症,这事儿赵媛嫁人之前可不晓得,毕竟她也没多花时日打听,只晓得周公子先头的媳妇身子太弱,嫁去后没多久就死了,官媒说的好听,只说因着周公子是娶继室太太呢,故而才往稍低了挑选,这不赵媛才能入他家人的眼。   横竖这癔症的事体,是没能瞒住,赵媛最初时发现,还哭了半日,抹抹眼泪,又想继续过日子呢,接着便发现自个儿有了身孕。   有身孕这事儿对于她一个将将嫁人的小姑娘,也算是一件猝不及防的大喜事儿了,原本有些灰蒙蒙的心情,顿时拨开云雾见天日。   然而好景不长,周公子又犯了病,不晓得把她当作甚么可怕的玩意儿了,半夜醒来又是掐又是踢,眼睛瞪得可直,额角青筋暴起,嘴里神经质念叨着,结果赵媛一声痛吟,温热粘稠的血液便顺着腿根儿流了满手。   她的孩子没了。   阿瑜听到这里,面色便有些不好了,捂着自己的肚子叹息一声,眼睛竟都红了:“这……叫我说甚么好?她定是很伤心了……”尽管和赵媛关系很差,但是那么些年过去,又有甚么化不开的冤仇呢?   赵婂安慰了几句,又继续把事儿说完。   赵媛没了孩子,周公子自个儿也悔恨至极,又是给坐小月子的赵媛下跪赌誓,又是许她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赵媛思虑很久,仍旧选择了原谅,装作不经意地和周公子和和美美过小日子。   然而她到底是没了孩子的女人,又是被丈夫给打没的,一张脸蜡黄蜡黄的,上头不经意间捎带的怨气,却是叫周公子看出来了。他嫌弃妻子不够贤惠,于是日常爱去通房那儿过夜,没有赵媛在身旁,他时常忘了用药,期间把通房弄残过一回,又毒打过,这些赵媛都晓得。   后头赵媛又怀上第二胎,这趟她珍重极了,加上对丈夫的反感更甚,那是一点儿也不肯多见他,也不想让他多碰。但是后头回了一趟娘家,江氏请了名医给她把脉,又问了许多周家的情况,赵媛却得知,自己的孩子也很有可能躲不过那个癔症,并且由于自己之前流过孩子,肚里这孩子极有可能,一出生便先天不足亏空,即便勉强养活……可能也是个废物。   接下来,更多的细节,赵婂也不晓得了,只知道,赵媛回了家之后没多久,便传出消息,说是周家大公子把媳妇儿打的流了孩子,还在小院子里头呢,便流了满地的血,而赵媛也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只在昏迷前使劲推搡着丫鬟,要她回去报信儿,告诉她娘江氏,她必须得和离!   江氏被闹腾地没法子啊!她爱慕虚名,但却不是由着女儿受苦,却干看着不管的。头一遭她便是想着,这事儿还没到和离的地步嘛!毕竟周公子看着,也挺有礼的,更何况还是个宗亲,吃的米饭都比旁的人家要贵重,赵媛是庶子所出的嫡女,这个身份不尴不尬的,能嫁给周公子已经是福分了。   于是江氏跑上跑下的,又是跳脚要求赵媛的公婆给个说法,又是去周家作威作福,手伸地忒长,拿捏着赵媛的事体,公然打起了周家产业的注意,又是威胁周公子这事儿不准嚷嚷出去。周公子哪会嚷嚷出去这种阴私事儿?他不要面子的?于是见丈母娘只是图点利益,顺便帮女儿修整家宅,便也就软和了态度,尽量应着江氏。   赵媛也傻眼了,怎么晓得亲娘是这样的?她本来以为,她娘应当会站在她这一边儿的,可是没想到,她娘江氏没顾及她的感受,反倒是助纣为虐,反倒劝她贤惠点,丈夫有癔症更是要多多容让,想想法子,嫁都嫁了,还能真的和离不成?   赵媛由起初的满怀希望,变得无比绝望,躺在床上流了一夜的泪,还是不甘心!   她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要丫鬟回娘家,把她的哥嫂叫来,替她主持公道!   她哥赵宏逸,当年因为替阿瑜讲话,被赵媛打成了胳膊肘往外拐,猪油迷了心窍的那种人,从此以后也没和赵宏逸再亲热起来。待赵宏逸娶了老婆,她瞧着名门出身的大嫂杜氏,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时常和她娘一道刁难轻慢人。   本来也没想着兄嫂能有什么用处,但是她都下了血本,这趟若是不和离了去,那日子定然是不能过了!   她哥和嫂嫂倒是识数,原本这个妹妹,有江氏像只老母鸡似的护着挑着,他们根本管不了,但这趟是赵媛自己求的,于是哥嫂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尽心尽责上来详细问了缘由,见妹妹哭地凄苦,出嫁前一张水嫩嫩的面孔,已然像个满肚子怨念的中年妇人了,于是相视一眼,心里都不好受。   这事儿,结果还是赵宏逸亲自出面,头一件说动了他爹赵茂,赶紧的把他娘拉回家里,甭掺和了,再由他全权负责此事。一件件事儿一条条列得清晰明了,又饱读诗书,十分懂礼貌。   虽然周家人起先还是不乐意,两个媳妇,一个死了一个和离了,那算个甚么事儿?赵宏逸不怕,他就木头一根,索性直白道:“如若你们扣着阿媛不肯放,那也可以,咱们对簿公堂罢,她的孩子怎么掉的,你们二老心中不可能没数,周大公子的病,也不是诊断不出来。咱们赵氏一族盘踞衡阳数百年,本也不愿动用旁的势力,只你们若不愿讲和,那即便堂上见,和离的结局也不会变。”   即便赵媛只是王府庶子所出的嫡女,但往上了说,她的叔叔可是衡阳王!万一那位真的掺和进去,那有他们周家甚么事儿?他们即便是宗亲,那放到真正的皇室眼里,可不算甚么。   心中有了数,又谈上两日,便也爽快和离了。   自此,赵媛可算是从那段可怕阴暗的婚姻里头挣脱出来,代价便是,她往后能生育的可能很小了,身子也变得不太好。   阿瑜听完这些,也算松了一口气,道一声阿弥陀佛:“得亏宏逸哥哥厉害,不然她接着这几年,可有苦头吃。后来呢?”   赵婂道:“后头,媛姐姐嫁了个衡阳的小官为妻,那人家里富足,上头有六十老母,或许还是有龃龉,但是可比在周家强多了。”   阿瑜点点头,心里也道是。   由于赵婂是宗亲,住在宫里头也算是恰当,于是她便陪着阿瑜住了好些日子,看着姐姐的肚子,一点点变大,她心中的喜悦也渐渐蔓延开来。   当然,也看着姐姐和她叔叔在一起,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自然,赵婂眼里的卿卿我我,其实只是非常日常的互动,并没有更多了。然而,赵蔺,在赵婂这个可怜的小侄女眼里,那就是高山仰止,那就是一朵高岭之花,她长这么大,和赵蔺说过的话可能五句都没有吧……   听她老祖宗说,赵蔺,非常可怕,非常冷淡,是像她这种二房的老太太,都不敢居高临下和他说话的那种。   然而对着阿瑜,她叔叔,很明显,既柔和又宠纵。她姐姐用膳时想要吃什么,想要添醋了,甚么时候撤菜上点心了,她叔叔都能提前感知,并且不声不响地妥当,然后阿瑜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皇帝陛下的服务,并且招呼赵婂:“你尝尝这个,新蒸的,可鲜了。”   赵婂默默无语:“……”   又过了两月,阿瑜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天。   彼时已然如春了,外头是温和细润的霏霏春雨,产房内暖和干燥,一开始阿瑜还没什么感觉,除了间歇性地流血,她甚至还能就着蔺叔叔的手,喝下一整碗的鸡汤,不是蔺叔叔拦着,阿瑜还能生吞七八个包子。   是的,前期的差胃口,全部成了她后头暴饮暴食的理由,有的时候连赵蔺都不禁怀疑,阿瑜的身子是怎么了,连续几个月一天吃七八餐,照样腿细腰细,就连孕肚也并不明显。   但是到了后头,慢慢开到十指,下面开始急促疼起来,阿瑜才觉得大事儿不妙,抓着她蔺叔叔的手就开始哭啊:“我不要生了!能不能不生了啊?”   赵蔺冷静地回握住小妻子的手,垂眸用唇轻轻碰触她细腻的手背,耐心地边哄,边皱着眉看产婆动作。   皇后娘娘这趟生育,请了七八个产婆,虽然妇人生产有规矩,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   但是,并没有人敢和陛下多嘴,人家皇帝老子,硬生生杵在产房里,和皇后娘娘卿卿我我的,又是温声哄着,能有她们甚么事儿?谁又敢置喙了?   于是皇帝顺其自然地全程陪产,看着那一盆盆染红的热水进进出出,他的眸色也极其暗沉,紧绷着下颌,时不时低头,亲吻着阿瑜白皙的手背。   阿瑜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身子里的东西出不去,她再是用力,仿佛都是颓然,又是哭又是崩溃,捏着蔺叔叔的手就是哀哀地哭,像是只断了尾巴的猫咪。   赵蔺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吩咐御医煮参汤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阿瑜,又用从前教导她时,那种冷静淡泊的嗓音,安抚她,并且教她怎么用力。   他的声音很好听,是上位者的那种冷淡贵气,又隐含温柔,阿瑜听见他的声音,汗湿的头发披散着,恍然间想起更小的时候,被赵蔺教导着,一笔一划写字,又想起少女怀春时,他身着白衣,在她面前抚琴,棕黑色的眸子里,也是那样,隐隐含着温柔宠溺的意味。   但是她那时患得患失惯了,便感觉不到。   她慢慢调整呼吸,随着他的嗓音,仰起头用力,一边流泪心中却慢慢宁静起来。   晨光微熹,一声啼哭让她几乎使尽了全身的力道。   赵蔺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温柔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没事了,乖宝,我们阿瑜睡一觉了,好不好,嗯?”   阿瑜精疲力尽,在他怀里蹭了蹭,闭眼便睡着了。 第102章 十年之后   我的爹爹,是当朝端王爷。   从我记事起,唯一的至亲就是我爹爹,而有时我也会奇怪,为什么旁人都有娘亲,譬如太子哥哥和大公主,再譬如胡家的臭小子,只我一人没有。   爹爹斜眉微挑,把我抱在怀里捏捏脸道:“因为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茫然:“……”   去了很远的地方,呵,这种说辞……十几年前蒙蒙那时的小姑娘也就算了,蒙我这种生长在京城的小贵女,还是算了罢?嗯?   不过我并没有再问了。   毕竟从小到大,我可是一等一的识趣。看见爹爹像是不怎么开心了,还是住嘴吧!不然要被扣零花了,毕竟爹爹扣起钱可是一点儿都不手软的。   是的,比起我的堂哥和堂姐,我的荷包可瘦可瘦了,我爹爹虽然精细着教养我,但一般不给我太多的银子,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我们端王府要破产了。不过看到爹爹新拍下的酒庄和古玩,还有浑身上下崭新金贵的衣料,我也就释然了。   呵呵,我爹爹,手上的银子从来存不住,竭尽所能地疯狂花钱,但我身为他唯一的女儿,皇朝的小郡主,可是从来都没能沾上一点点奢华的边角料。   不过好在我的堂哥堂姐,对我好极了。   他们有的,我全都有,就连偶尔才能见到的皇后娘娘,都对我很好的,她长得温柔美貌,笑起来好看极了,偶尔还会叫我留宿在宫里头,和我的堂姐一起睡,睡前她还会穿着漂亮的寝衣,给我们讲故事。   皇后娘娘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既尊贵,又亲和的女性,于是我有一阵子,一回府里,见到爹爹,就爱同他叽叽喳喳说我在宫里的琐事,大部分都是关于皇后娘娘,和我的堂哥堂姐的。   爹爹只是沉默地听着,听完半晌,就嗯一声,表示他知道了,接着继续低头筹划着怎样扩大端王府的产业,并且坐拥满满十多个大库房的琳琅满目的古董金银。   我就有些失望了,但是想想也是啊,爹爹对人对事,真的很少经心的,今日同他提起了,明儿个若是不再着重提一下,他保管不会记得了。   想必对于侄子侄女之类的事体,也没什么印象了罢。   不过,我懂事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在皇宫里头,毕竟我是公主的伴读嘛。我堂姐朝华公主,是全皇朝最负盛名的一朵小娇花,柔柔弱弱,面色雪白,笑起来也很秀气文雅的,叫我一个皮糙肉厚的女孩子,不仅惭愧,而且对她充满了保护欲。   惭愧,具体体现在,我会发现,堂姐的妆奁里头,永远都会有最新的唇膏唇脂胭脂水粉,从唐福楼,到萘儿铺子,香媞榭,溪枇馆等等,这些贵价的脂粉一应俱全。皇后娘娘甚至为了她的女儿,特意腾出了一座小宫殿,来摆放堂姐的收藏。   而我,只有可怜的一小个妆奁,来盛放我为数不多的脂粉,并且只有正红蜜桔粉和桃红三种颜色,介于我越晒越黑,桃粉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因为这会使我变得更黑……   胡家的臭小子胡瑾,甚至公然嘲笑我是个女小子,并且一边嘲讽一边对我挤眉弄眼地叫我兄台,我气得随手就把墨汁糊他脸上,扯着他的耳朵让他感受一下,现在谁比较黑?嗯?!   然后不出意外地,我和胡瑾都被师父罚了,不仅罚站而且还要罚抄写。要知道,伴读那是一点儿人权都没有了,我堂哥堂姐学课走神了,是我们被罚,我们自己做错事儿了,得了,自己兜着呗!   不过我知道胡瑾,臭小子喜欢我堂姐!   我时常看见,他往我和堂姐这方向偷看,被我嘲讽地瞪一眼,他还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还大半天不理我!   不就是喜欢我堂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像个小家碧玉似的还羞答答么?也不看看自己生的,这么高个子五大三粗的,呕!   罚站的时候,我就对他挤眉弄眼地,轻轻咬耳朵:“别以为我不知道。”   胡瑾立马像只炸毛的哈巴狗,脸一下就红了,结巴道:“你、你知道什么?”   我哼笑道:“你喜欢我堂姐!”   胡瑾:“……”   他反而脸不红了,还挑眉,再也不睬我了。   我就呵呵骂他:“出息!我堂姐,天香国色,岂是你能肖想的?你省省罢,到时候给皇后娘娘打断腿……”   先生在里头吼:“你们两个!闭嘴,站牢!”   于是对话无疾而终,自此以后,我收获了胡瑾同袍的冷漠脸一枚,往后数几个月,他都没和我说过话!   太过分了!我也不理他!哼!   可是再后来,直到荷花挤满了小池,我的心情舒畅到足矣原谅胡同袍的无礼,他却出宫,被派去镇守边关了。   那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原来觉得仿佛他就在那一头,我想甚么时候理睬,就能甚么时候搭理,不开心了随便踩一脚,说我黑皮丫头我再踩一脚,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其实我心里有点抱歉的,毕竟回想起来,当年的事情,总的来说还是我的错多一点罢,人家少男心事,我就这么捅破了,吃人白眼也是活该。人胡瑾恐怕没少背地里咬牙,不过碍于好男不跟女斗,他大抵被压抑好久了罢?   心情一连失落好几天呢,直到某天晚上,爹爹在外头饭局回来,丢给我一个锦囊,斜眉轻挑道:“打开看看,胡大将军说他家小子吵着要叫他递给你的。”   碍于爹爹的眼神实在过于犀利,我不得不打开了锦囊,里头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头。   我当时。   浑身上下的热血全都燃起来了!   胡瑾是要和我宣战么?   嗯?   不过他没什么文化啊,能写出甚么宣战书?不要笑掉我大牙哦。   结果上头写了两个大字,像是柴火根根叠起来的,毫无美感可言:等我。   我沉思一会儿,顿时觉得自己筋骨不够好,万一胡瑾回来打我,我一个深闺弱女子(……),怎么打得过他?   爹爹却露出一点笑意,拍拍我的脑袋道:“睡罢。”   我正沉思呢,简直吓了一跳,立马跳起来和爹爹道:“爹啊!您教我打拳罢?我真怕到时给胡瑾这孙子打废了!”   爹爹脸顿时黑了半边,估计一大半原因都是我的措辞太过粗俗了,使得他难以置信,我居然是他女儿这个事实。   他挑眉道:“乖孩子,那就被打废好了。”然后带着酒气转身走了。   是的,我爹爹就是这么无情无义,大多数时候就连我这个亲女儿,他都懒得管。   但是来年发生的一件事儿,倒是叫我对他有了改观。   我堂姐,来我家做客的时候,一不小心中暑晕倒了。   我堂姐身为公主,几乎从来没来过民间,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她对于民间的东西,有着天然的好奇和执着,然而皇帝陛下很可怕,从来不放女儿出去玩耍。说起皇帝叔叔,我没见过他几面,除了觉得他挺冷淡的,也没甚么别的印象了,不过总体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的后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这可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   由于他对皇后娘娘的宠爱,所以导致基本娘娘去求的事体,有求必应。所以等我堂姐及笄了,身子也足够康健了,皇后娘娘便答应,叫我带着她出宫顽两天。   呃,我虽然比堂姐年纪小,但是看上去比她老成很多,也不知道我怎么长的,我清醒认知到,我自己确实五官有点……狂野,不太像我爹爹,所以我肯定,应该像我素未谋面的亲娘。   于是我偶尔,也会对我爹爹的审美品味产生质疑。   而堂姐身量娇小,讲话细细软软的,但不同于传闻中皇后娘娘还是贵女时期的高傲娇纵,我堂姐身为皇后的女儿,又软又甜,还非常听话懂事,并且除了她爹娘祖母太外祖母太外祖父和哥哥,她顶顶依赖的便是我啦!   于是,我立志,要带我堂姐,感受一下甚么才是真正舒爽欢快的民间生活。   于是我带着她在大太阳底下玩泥巴掏兔子洞,她满脸通红,玩得很开心,但是后头有点犹豫地拉拉我,和我讲她想回去了,我玩得太尽兴了嘛,于是哄两句没理她。   不成想,堂姐诚不我欺,隔了半柱香,直接昏倒了,就连昏倒都悄无声息的很乖!   我直接就懵了啊,没想到还有这么娇弱的姑娘,我真的以为大家都和我一样体壮如牛的嘛!   我正无措着,那头正好在府里的爹爹,直接便闻讯赶来,皱着眉把堂姐一把抱起来,面色冰冷而凝滞地看我一眼,转身便走了。   我是他的女儿,自然明白,爹爹那个眼神,定然是责怪我了。   我确实有错,但是长到这么大,爹爹从来没有用这种脸色对着我过,虽然漫不经心,但是却从不责怪。我有点害怕和茫然。   爹爹守着堂姐,直到宫里皇后娘娘闻讯匆匆赶来,他才默不作声地离开。   我一下就哭了,上前给皇后道歉:“都是我的错,不该带堂姐顽太久的……我、我……”   皇后却拍拍我的肩膀,摇摇头道:“不怪扇扇,是你堂姐自己不懂事儿。等她醒了你再带她顽,好不好呀?”   她的侧脸很美,雪白如凝脂的皮肤,还有微微下垂的杏眼,瞧着无辜又温柔。我哭得更厉害了,有点被原谅的释然,又有点无措酸涩和温暖。   我想,皇后娘娘少女时代,一定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我回了屋里,被告知我被爹爹禁足一年。   我当时睁大眼,有点无措地捏着袖口,耷拉着脑袋。   半夜做的梦很可怕,我梦见自己被爹爹抛弃了,他只是冷冷看我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这是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半夜被惊醒,于是听见外头轻微的说话声。   我喘息着拉着被角,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悄咪咪往下赤脚走动,靠在门边听壁脚。   那是一手把我带大的嬷嬷,和她女儿。   她女儿道:“……可我真没见王爷发这么大火,你怎么就能断定,小郡主没失宠啊?”   嬷嬷压低声音道:“可不许再胡说,小郡主是王爷唯一的女儿,不宠她宠谁”   她女儿哼一声道:“可是您不是老早告诉我,她不是王爷亲生的吗?公主好歹是王爷侄女,说不准小郡主还不如……”   嬷嬷冷冷道:“住口!你没规矩!”   我浑身颤抖起来,捂着脸不知所措。   皇后娘娘守了堂姐一夜,一大早还不忘了叫丫鬟同爹爹讲清楚,不是我的错,叫他不要责怪我。爹爹于是就不再禁足我了。而我是个急脾气,没什么事是藏得住的,一解禁,便提着裙子去找爹爹问清楚。   爹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们说的没错。”   我瞪大眼睛,要哭不哭地看着他:“那我,我真的,对于您还不如堂姐重要吗?”   爹爹摸摸我的脑袋道:“你是爹爹的女儿,这点不会改变。”   我耷拉着脑袋,有点沮丧,又有点开心。   待堂姐好转了,皇后就离开了,也并没有特意和爹爹打一声招呼。   不过堂姐一点都不怪我,只是拉拉我的手,还软软和我道歉:“那天,我不舒服,娘说我应该自己找个荫头呆着的,总是赖着旁人给我做决定,娘还说我比你白长那么几岁,都没你懂事……”   她说着还不服气地噘嘴,又靠在我肩膀上蹭蹭。   我笑了笑,拉拉她的手说:“不会啊,姐姐可好了!”   我没有去责怪爹爹,关于这件事,也被我尘封在心底里了。我不是升恩斗仇的人,爹爹把我抚养长大,虽然不是事事经心,但却没有做错过什么,我没有资格去怪他任何。   无论怎样,他都是我最最可亲的亲爹。   我长到十六岁的时候,胡瑾从边关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沙尘气,和额角的伤疤,他带着用军功挣下的聘礼,向我家提亲。   我着实吃了一惊。   那时,我还因为日渐宽阔的肩膀,和抽条过快的身高而沮丧,毕竟京中可没有哪家贵女和我一样的,我都害怕自己以后嫁不出去。   可是胡瑾却来提亲了,我一方面惊讶羞涩,一方面又很害怕,只是想着,他见了我这样子,就不会喜欢我了罢?   毕竟他虽然高大,却从小五官就好看,我或许配不得他。   这样的纠结,甚至影响到了我堂姐。   身为公主,她到现在还待字闺中,不肯出嫁,也没人逼着她,但她还挺支持我嫁给胡瑾的,甚至偷偷告诉我:“小时候,他时常偷看你呢……有次太傅罚你们抄书,后头又把你的给减免了,就是他说啊,自己一不小心抄多了……”   这是什么逻辑?   但我的脸一下就红了,那仿佛是一把陈年老旧的银簪子,炸一炸又焕发出夺目漂亮的光彩。   于是来年,我带着我爹,给我的百八十抬嫁妆,嫁给了胡瑾。   看着嫁妆单子,我终于知道,我爹这些年为什么这么爱做生意,那些酒庄温泉庄子和商铺金银古董,都是为我攒下的。   出嫁前,他老人家把我叫去书房,和我谈了一夜的心。   更多的,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对我说:“我的姑娘,要记得,你可一点儿也不比公主差。”   我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胡瑾挑起红盖头,笑得还是那么欠揍:“女小子长大了!”   我瞪他一眼,怏怏不乐。   胡瑾立马抱着我,讪讪道歉道:“是为夫的错,你可美了,又美又仙,呃……我娘一直教训我,让我说话有分寸点儿的,我这不是又忘了嘛……”   我含泪瞪他:“我是女小子,你娶我干嘛啊!”   胡瑾笑起来,肆意又英俊,亲亲我的面颊道:“因为在我眼里,你是仙子啊,甚么公主小姐的,都比不得你带劲儿!你就是我孩儿他娘,有意见没?嗯?”   我羞答答地往他怀里一靠,直接把他靠瘫了。   胡瑾于是一把把我也拉上,无奈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于是,像我爹赵苍同袍说的!姑娘我的一生,那才刚刚开始!   尽管有很多不如意,但我还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愿花好,月圆,人长健。 第103章 她的重生   暮秋时节,天空变得深蓝而辽阔,秋风却使人瑟瑟发抖,陈嫂子提着一吊腊肉,特意整了身新做的袄裙,手里牵着她家半大小子,犹豫着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吱嘎一声,旧木门被打开了,里头露出一张白如新雪的脸,女人有一双略冷淡的凤眼,还有水红薄唇。她淡淡问道:“甚么事?”   这个女人长着一张娇贵的脸蛋,这使得陈嫂子格外窘迫起来。她搓搓手,低头看了眼儿子,才憨厚道:“这是俺儿子,今年八岁咧,俺是来求苏先生帮忙,看看能不教他识几个大字儿。太太您……”   没等她说完,女人便开了门,对她略一点头道:“你可以先进来吃杯茶,他去县城里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藕荷色缠枝褙子,头上简略绾了一个发髻,簪了一支半旧铜花簪,露出的小半边雪白的脖颈,优雅而贵气,若是不看她这一身普通的打扮,说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有人信的。   这个女人是苏先生的老婆。   三年前,苏先生从南方来到茂县,这个女人一直陪在他身旁,不过乡亲邻里们都不怎么知晓这女人的根底,因着她日常皆是闭门不出的,即便有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新丧了,她都不应,像是和她毫无干系似的。那一张漂亮的脸上谈不上多轻蔑,但就是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相反,苏先生即便早出晚归的,却实打实的会交际。他们乡下人也不懂那些文人谈吐,但听苏先生说话,就是觉得和他们不同,却可亲温和得,从眼里漫开的和善笑意。   女人请陈嫂子落座,又在一边仔细给她泡了壶茶。   陈嫂子打量屋内陈设,只觉得素简,但就是有股讲不上来的味道,墙上挂着字画,窗边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粗陶罐子,里头是一束水粉色的秋海棠,在光影下唯美而纯然。   她儿子好奇打量着陈设,垫脚用脏手碰碰陶瓶,吓得陈嫂子连忙一把将他拽回身边,狠狠拍了两下,嘴里骂骂咧咧:“你再乱碰!再乱碰!死狗子就是瓜!碰坏先生的东西,我打死你这赔钱玩意!”   女人端着茶上前,眉目轻垂道:“无事,小孩活泼是天性,不要打他。”   陈嫂子也不懂甚么天性不天性的,听女人慢慢说话,挠头讪讪道:“俺们这儿的孩子,都是给抽到大的,咋这么讲究……”   女人一笑,没有再说话。   她又起身,陈嫂子才猛然发觉,这女人已经怀了身孕,顿时惊了一跳,心道自个儿之前是迷糊了,咋一点儿没发觉呢?   不过也不怪她,到底已经是秋天,女人穿的宽松且厚,她天生身量纤细苗条,即便是怀孕了,到现下七个月还是不怎么显肚子,更何况她这些日子总是吃用不下,虽然有了身孕,倒是瘦削得更快些。   没等陈嫂子说话,外头便传来开门声,女人的身形顿住了,慢慢偏头看着院门处。   那是个清癯疏朗的男人,一身青衫直缀,鬓角有些微白发,却不掩他隽爽温润。女人在原地微垂眸,从陈嫂子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已经泛红了。   经验老道的陈嫂子察觉出,这夫妻俩估计是有点甚么小矛盾了,她不由劝道:“夫人,这咱们女人家,就不能太小……”   话没说完,女人略一犹豫,已经提着裙子走出去迎接她的丈夫。   苏先生见妻子如此,心中略有疑惑,却见她在自己面前站定,仰起头,素白的脸上凤眼微红,秋水横波。   他想起这些日子,妻子有孕来日渐低迷的食欲,和萎靡颓丧的脸,不由叹息,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微笑着给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在她耳边轻声道:“先进去,外头风大。”   女人轻轻嗯一声,犹豫着碰触他的大手,并不说话。苏先生微怔,心中自嘲,只觉自己是会错意了。她是人间富贵花,陪着他这么些年,想必也受够了,如何能有半分和软心思。   男人虽然疲惫,但是待人接物一向有礼,他听陈嫂子说完话,并没有犹豫,便应下了教她小儿子识字的事。倒不是他真的看中那吊腊肉,不过是教书育人,有教无类罢了。   到了夜里,女人坐在炕上,有些呆怔。   她昨儿个正在给女儿祈福,身子到底受不住了,晕眩着便倒了下去,一睁眼,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熟悉的小院里,外头的梅树还没开,光秃秃地透着纱窗,在窗角微颤。   她竟然变回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年轻漂亮,但是有些高傲轻慢的姑娘。   她已经无从得知,自己当年是个甚么样子,亦或是,自己当年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怀的这个孩子。这都太遥远太模糊,让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可是她仍旧记得那个男人,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声音,他的相貌,都变得异常清晰。   梅氏微微发怔,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心中估算回忆着……生孩子,恐怕没几天,她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她想起女儿的样子,杏眼明媚如春,笑起来有蜜糖一样可人的梨涡,但是看她的眼神,却那样淡,淡到没有恨也没有爱,就像是个最普通的路人,却比看路人时多了厌倦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只能配得上这种日子了,没有丈夫,没有女儿,被人嫌恶厌弃,被家族抛却,她根本就是那种,愚蠢自私的人,和程逡之是截然不同的两面。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记忆里还是少女的时候,她总是在一群贵女中间,偷偷那眼觑他,又悄悄垂眸,装作自持清高的样子。而他是高贵的镇国公世子,是隆平大长公主的长子,也是无数文人墨客心中的圣人,而她在俗世里头,烟火气太浓,心中复杂狭隘,只有那时瞧着他的时候,眼里的那份纯粹,才堪堪能配得上他。   她没有再想太多,因为身子太瘦弱,又好久不曾好生用膳了,故而困得不成了。   她瞌睡得很,脑子里还止不住想着旧事。她想起宝瑜娘胎里带出的体虚,每趟见她,她总是有些苍白柔弱。   梅氏忽然有些害怕地清醒过来,转眼看着隔间外丈夫挑灯的的身影,轻轻道:“逡之哥哥,我想……用些膳食。”她不想让自己的身子骨,影响到孩子。   她突然说话,倒是叫男人顿了顿,有些意外地起身瞧她。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逡之哥哥了,自怀孕之前,她叫他总是不带姓名,有些疲惫地把要说的说完,便转身不去看他。   苏先生没有犹豫,便起身去灶间,给她炒了两个小菜出来。一荤一素,用了之前陈嫂子带来的腊肉炒了鸡蛋,还有一盘山药,热气腾腾的,带着咸鲜的暖意,薰得她睁不开眼。   她披着他的外罩,沉默着盘腿拿木筷夹着吃食。而苏先生只是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只低头吃了一口,清素的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暖和而润泽。   她一下放下筷子,抬头看他,忽然怔怔流下眼泪。   苏先生见她伤心,把她半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后背,温和哄道:“怎么了,这是?那等明日去县城,给你买新衣裳好不好?”   说完他就沉默了。因为县城里的布料,或许没有一匹有她曾经拥有过最普通的衣裳精致,更遑论叫她满意了。   她环抱住他的腰,忽然轻轻的,哽咽道:“您……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我想陪着您。”   程逡之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扳起她的小巧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缓慢却清晰道:“韵儿,你要知道,想跟着我,你或许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你愿意么?”   自然,她曾经发誓说愿意,但他看出来,那或许只是少女一时冲动的誓言,他们彼此都当了真。   他的眼睛很温和,有一点审视,更多的则是宽容。   她流着泪,轻轻道:“我不回京城了,我想通了。没有你的地方……那都不是我的家。”   程逡之看到她眼里的凄切和认真,忽然有些好奇。早晨他离去的时候,她还是厌烦和不耐的,微冷着脸,没有给他甚么好脸色。   怎么夜里他回来时,她却认了真,仰着脸告诉他,她一辈子也不要离开他。   梅氏知道,若是不解释清楚,程逡之定然不会轻信。他会观察她,而并不是因为三言两语,就立即相信。   她蜷缩在丈夫的怀里,闭上眼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做错了事,离开了你,然后这辈子我都没有再见到你。”   “可是后面的半生,我才发觉,如果没有你,再多的荣华富贵,都是虚妄。”   她抓住他的袖子,轻轻道:“我爱你,苏逡之。”   她说的是“苏逡之”,却并不是他的本名程逡之。   她在告诉他,她选择接受他的新身份,并且会忘记他曾经身为程逡之的荣光,不再只是仰慕他的血脉和身份,而是学会去看真正的他。   苏先生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   她知道,自己远没有过关。程逡之是个温润深沉的男人,他不会尽信她的话,但也并不是不信。他会考量。   很快,冬日里的某个清晨,当第一缕晨光普照大地,她已经精疲力竭,而婴儿的哭声也随之想起,动听而鲜活。   梅氏几乎颤抖着,轻轻抚过孩子细嫩的脸颊。而苏逡之接过她手中的孩子,轻轻哄着,像个最最疼爱孩子的父亲。   梅氏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淡淡笑起来。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不是居高临下的世子,不是风流肆意的文人,也不是温和平淡的苏先生。   却只是一个最最普通又喜悦的父亲。   她笑着问道:“你准备,给她起甚么名字?”   他看着怀中的孩子,低声道:“宝瑜。”   珍之若宝,喜之若瑜。   她也看着孩子,忽然眼眶泛红,轻轻道:“好。我们的宝瑜,她一定、一定会拥有一个,最最和美的家……我会倾尽所有保护她。”   苏逡之握住她的手:“我们都会,她是我们的珍宝。”   有爹爹,有娘亲,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