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记》 作者:漪光 文案: 作为一个叛臣之后,岳凌兮知道这辈子要想翻身就必须要忠君 有刺客偷袭,她挺身去挡,有佞臣作怪,她身先士卒 可皇帝反而暴跳如雷,跟她说话都冒着丝丝凉气 “你如此尽职,用不用朕颁个锦旗给你?” “陛下,忠君尽职是我的本分。” “兮兮,要忠君先得爱君,明白么?” 求生本领过硬却掉进情坑的小红帽VS浪荡不羁时刻都在伸爪的大灰狼 女主并非侍卫型,但聪明顽强,一点都不弱,重要的事情挂墙头。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甜文 主角:楚襄、岳凌兮 ┃ 配角:夜言修、宋玉娇、楚钧、端木筝、裴昭 ┃ 其它: 第1章 归楚   盛夏时节,天气闷得人发慌,乌云在城池上方徘徊不去,几声惊雷将将散开,刃甲摩擦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荡,从街头到巷尾,令人胆战心惊。   那是奉命捉拿楚国难民的西夷士兵在街上巡逻。   天罡十年春,西夷再次侵扰楚国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夜之间就毁了数十个小镇,楚国皇帝闻讯震怒不已,当即下令挥兵伐夷,短短三个月就打到了西夷的边防重地蒙城,城中守将见其来势汹汹恐怕难以对付,于是想出了一个歪主意——人墙战术。   顾名思义,人墙即是用血肉之躯筑成的城墙,这些年来西夷捉了不少楚国难民回去,此时用来抵挡楚军是再好不过,对方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他们便乐得清闲。   蒙城约莫有上千名楚国难民,所以此时夷军正挨家挨户地搜捕着,并以最快的速度押送至各个城门。或许是走累了,两个兵油子悄悄放缓了步伐,等大部队消失在拐角之后他们寻了处废弃的院子,掩上院门开始抽起了旱烟。   “哎,你说将军非要咱抓这些难民做什么?咱这是山城,易守难攻,前些天楚军主帅宁王亲自率兵攻城,连块墙皮都没抠下来,还受了重伤,指不定啥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呢,到时候他们军心大乱,咱再一口气打回去,用得着弄这劳什子人墙么!”   身形较为瘦削的士兵用干黄的手指掐着烟吧嗒吧嗒使劲抽了几口,面色略微舒展,吐出一串烟圈之后才道:“你懂什么?之前咱们一直被压着打,折损了不少兵力,这次难得扳回一局,当然要出口恶气!我听校尉说,这些难民即便不做成人墙也要被阵前处死,狠狠挫一挫楚军的锐气,将军打的这是心理战,明白吗?”   高个士兵恍然大悟,刚要说话,一丝极轻的抽气声从角落里传来,他猛地直起了身体,与瘦子对视一眼,然后朝院子深处走去。   这座宅子早就被攻城的火石砸了个大窟窿,到处都是残砖碎瓦,断壁焦梁,二进的院子一眼就望穿了,能藏人的地方几乎没有,除了柴房里那半人高的茅草堆。瘦子目露精光,冲那里扬了扬下巴,高个立刻走过去,身侧长刀缓缓出鞘,尖锐的摩擦声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瘆人。   一步,两步,随着他慢慢逼近,茅草堆黝黑的缝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颤了颤,就在这时,墙外突然响起石子飞溅的声音,两个士兵微微一惊,旋即快步踏向屋外,走到一半瘦子倏地停下了,扭头对高个道:“不对,快回去!”   两人又匆匆回到柴房,毫不迟疑地用刀拨开了茅草堆,动作甚是暴力,弄得草屑满天飞,岂料里头空无一物。   “该死!”高个往桌上劈了一刀,气急败坏地吼道,“肯定是从后头跑了!”   瘦子沉着脸点头道:“多半是个难民,咱们赶紧去追,捉了人回去也好说话了。”   说罢,两人闪身出门,飞快地朝巷子里跑去。   废弃的宅院又恢复了原样,空空荡荡,仿佛不曾有人踏足,歪斜的木门还在晃动着,投下变幻的影子,一片静谧之中,柴房那半边倒塌的墙壁落下几块碎渣,紧接着一个脑袋从后头冒了出来,看模样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脸上沾着墙灰和草屑,狼狈不堪,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分外灵动,须臾之间就将院子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溢出喜悦的光芒。   “姐姐,他们走了!”   墙后一阵窸窣,被他称作姐姐的岳凌兮撑着石砖站了起来,看样子左腿似乎受了伤,使不上劲,却勉力站直了朝四周望去,确定安全之后才冲男孩点了点头。   男孩尚沉浸在虎口脱险的激动中,退开两步距离正正经经地冲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姐姐以身犯险救我,若此番得以脱困,我必涌泉相报!”   岳凌兮眸中似有疑惑闪过,沉吟片刻之后摇摇手,表示不必客气,又将食指和中指倒竖起来交叠摆动,男孩歪着头瞧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我们应该尽快离开此地?”   岳凌兮轻轻颔首。   “确实如此,可我们能去哪里?”男孩垂下浓密的睫毛细细盘算着,神情略显凝重,“外头满大街都是抓难民的人,我观察过他们的路线,只有这一片区域巡逻的人最少,若是就这样出去,不出几里路我们就会被抓住,而且,就算离开了这里又能上哪去?城门已经封锁,守卫森严,光凭我们两个是逃不出去的……”   这次岳凌兮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仿佛在分析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许久过后,一直不曾开口的她嘴唇翕动了两下,声如碎玉,字如珠玑。   “走吧。”   男孩愣了愣,终于从这生涩的发音和不对版的回答中觉察出不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问道:“你、你是西夷人?”   这句话岳凌兮很快就听懂了,旋即摇了摇头,却没有解释什么,不知是因为不会用楚语说还是不愿说,只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我也逃。”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瞅了她半天,忽地露齿一笑,干脆利落地说:“好,我们一起逃。”   打定主意,两人立刻付诸行动,这会儿巡逻的士兵刚过去一波,街上没什么人,若是全速赶往最近的城门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到,只可惜岳凌兮的腿有伤,不能走太快,于是两人索性扮作城中居民的样子一路闲逛过去,奇怪的是竟然再也没有碰到过西夷的士兵。   男孩甚是聪明伶俐,并没有多问半个字,但在察言观色之下他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岳凌兮选择的路线定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否则不会刚好避开所有的巡逻队伍,看来她策划逃离蒙城也不仅是说说而已,他跟着她,或许有望离开这个魔窟。   大半年过去了,爹娘和哥哥们都该急坏了吧……   正想着,东面的城墙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被某种东西击中,连地面都震了震,男孩被岳凌兮连拉带拽地缩到了某个角落里,一片碎瓦灰石扑簌簌地落下,闪躲之中,刺耳的号角声在上空吹响,传遍了蒙城的每一个角落。   “楚军攻城了!快,快去城门口给我列阵——”   话音刚落,无数士兵操戈披甲涌向城门,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男孩虽然在城中待了很久,但大半时间都在躲藏,从没见过两军对垒的真正模样,当下就被这副阵仗吓得扭过头去,可他发现岳凌兮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城门口的局势,水一般清澈的眸子里露出的是万军奔袭在前而色不变的沉着和冷静,他看得竟有些呆楞。   她真的也是难民吗?   尚未理出头绪,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十几块巨石精准无比地落到了城墙上,裂开的碎石砸进了附近的房屋里,他们躲藏的地方也没能幸免,屋檐塌了半边,横梁斜着坠了下来,岳凌兮眼疾手快地拉着男孩往边上一闪,堪堪躲过这场飞来横祸。   外头的喧嚣声越发大了起来,像是夷军被楚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人诧异地大喊:“是宁王!带兵的是宁王!”   暗处的两人皆是一愣。   宁王不是身受重伤?怎会在此刻发动突袭?难不成……这是为了让夷军放松戒备才放出来的假消息?   男孩没有岳凌兮想的多,当即便满脸兴奋地说道:“太好了!宁王没事,这次一定可以拿下蒙城!我们有救了!”   岳凌兮默默地望向了远处,在大型投石机的轰炸下,城墙俨然垮塌了小半边,更别提那扇曾经无比坚固的铁门,此刻已经被蜂拥而入的楚军踩在了脚下,如此看来,城破想必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能在夷军眼皮子底下把军备和士兵偷偷运入天险之地,还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这个宁王果真厉害。   不过眼下可没工夫钦佩他,攻进来的楚军砍开了牢笼,大批被抓难民疯狂冲向城外,他们应该趁此机会随着人流逃出去,岳凌兮收起心思,牵起男孩就要往城门而去,谁知受伤的腿突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姐姐,你怎么样?”   男孩扑过来扶起她,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岳凌兮却把他推向城门的方向,然后发出一个低音,男孩听明白了,是让他走,那极不标准的发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好笑,可他却笑不出来,往回一折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神色坚定无比。   “姐姐救我在先,我绝不会将姐姐扔下!”   岳凌兮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甚至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可男孩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她拽了起来,让她撑着自己的肩膀向前走。   “啊——”   两人迈着小碎步避开刀光剑影的时候身边几个难民突然发出惨叫,血溅了他们一身,男孩脸都白了,双腿亦似灌了铅,挪都挪不动,岳凌兮顾不得自己的伤,拽起他就往甬道跑,鲜血从小腿流至脚踝,滴洒一路。   好在城门已经近在咫尺。   夷军被楚军逼得退至后方,再没工夫去抓难民,城下一片黑茫茫的,皆是楚国的玄甲军,两人从人潮中穿过,又挤出了甬道,抬头的一刹那,终于得见天光。   乌云不知何时散了,大雁振翅,划破碧空,几行荼白云线的尽头即是雁门关。   故国三千里,到如今仅一步之遥。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与男孩一起拼尽全力朝楚军后方奔去,然而刚跑出去不远,身后突然响起了铁链滑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磨在她的心上,她僵硬地回过头去,一座庞然大物缓缓从眸底升起。   那是西夷的神机连弩。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巨型机关有个非常优美的名字,叫无边落木,以此形容漫天箭雨落下时的情形,可见其射杀范围之广,若是发动起来,城下奔逃的一千难民绝无生还的机会。   上一次宁王就是败在了它手里。   岳凌兮向来镇定,看见此物之后亦呼吸困难了起来,一不留神被石块绊住,狠狠地扑倒在地,与此同时蒙城后方金鼓齐鸣,犹如滚滚闷雷直冲耳膜,她凝目望去,上千支羽箭已搭在了丝弦上,正蓄势待发!   她咬牙站起来挪了两步,很快又不支倒地,左腿已经完全失力,动不了分毫了,她攥紧拳头,绝望如潮水般漫进心房,汹涌着将她淹没。   只差一步就能回到楚国了,难道真要命丧于此……   身侧铁骑过境,扬起漫天烟尘,就在这时,玄甲军中蓦然传出一声高喝:“盾起!”   这二字虽简短,却掷地有声,只见四面八方的玄甲军迅速集结起来,将长方形的棘盾层层举过头顶,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中军。   “玄甲军听令!攻城暂缓,护送难民撤离!”   “是!”   在响彻云霄的呼声中岳凌兮抬头望去,说话那人穿着一袭银灰色的盔甲,一手揽辔一手握剑,在战场上来回游走,将慌不择路的难民送到盾阵之中,动作灵敏而矫健,不消片刻便救了数十人。   紧张的气氛中,后方传来了利器破空的声音。   他正要回到盾阵之内,目光一转,就这么跟岳凌兮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旋即发现这一大一小毫无掩护,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即将被万箭穿心。   下一秒,他突然调转马头朝这边飞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米娜桑久等辣~长大的襄儿来跟你们见面咯~ 第2章 落水   “王爷,不可!”   一片乱象之中,流胤突然发现自家主子非但不往回撤,还顶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向前冲,惊得立刻喊了一嗓子,可宁王根本没理会他,一骑绝尘直奔西面,情急之下他只好也跟着冲了过去。   马蹄踏过数之不尽的碎石块和尸体,即将追上宁王的时候半空中忽然有团黑影朝这边飞来,流胤下意识伸手接住,再定睛一看,竟是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就在他诧异之际,前方传来了宁王低沉浑厚的声音。   “带他走!”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刮来,只听咻咻几声,前方几十米处已经扎满了流矢,即将蔓延至脚下,流胤深知宁王如此安排定有理由,再不走便是害了男孩的性命,他只好咬咬牙,甩起马鞭掉头而去,流星般扎入了盾墙之内。   尘烟浮荡的空地上只剩宁王和岳凌兮两人,流矢如梭,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他扔了缰绳,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然后迅速腾起轻功朝后方跃去,霍如射日矫如龙翔,快得难以想象。然而箭矢紧追不舍,眼看即将穿胸而过,他突然转了个方向,卷着她就地一滚,停下来的瞬间有剑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割断了,紧接着几根巨大的柱子砰然倒下,挡住了所有的箭矢。   不知过了多久,叮叮咚咚的响声终于停止,岳凌兮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周围插满了箭,只有他们身下这片方寸之地完好如初,多亏了这些柱子,否则她恐怕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可是战场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思及此,她眉间微微一拢,顺着柱子倒塌的方向一路望过去,几秒之后忽然愣住了。   这是楚军的投石机!他居然把投石机给拆了!   岳凌兮立即转过头看向宁王,他的头盔不知何时掉了,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来,眉入鬓,唇削薄,那一双深眸定定地看着她,亮如子夜寒星,倒映着天光也倒映着她的眉眼,教她难以移开视线。   他为了救她不惜以身犯险,还毁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想说谢谢,却不知用楚语该怎么说。   然而眼下形势依旧严峻,宁王直起身子梭巡片刻,对她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这句话岳凌兮听懂了,遂点了点头,刚迈开步子,一支冷箭嗖地划过衣角,离她的胳膊只差半寸,宁王反应极快,长臂一揽,再次将她按回了屏障之后。   神机连弩重新上满箭矢不可能这么快,这箭是哪来的?   宁王目中闪过疑色,旋即望向城楼上方,只见方才被打散的夷军又重新聚拢在一起,个个张弓搭箭,还有一小拨人反攻了回来,笔直冲向他们所在的地方。   擒贼先擒王,他们是冲着他这个三军主帅来的。   中军那边很快也发现不对,流胤正准备带兵过去支援,又是一波箭雨落下,生生将他们逼回了原处,丝毫动弹不得,紧跟着夷军便似潮水般涌了上来,将战线一分为二,封死了中军前进的路线。   情况不妙。   虽然弓箭手不如神机连弩威力大,但在饱受攻击的情况下宁王和岳凌兮身前的屏障也抵挡不了多久了,木头断裂的声音不停响起,犹如地府冥钟在耳畔回荡,让人胆战心惊。   这种情况之下岳凌兮反而出奇的冷静,她默默拾起了宁王的头盔,然后递到他面前。   他武艺高强,不带着她,或许还有机会突围。   宁王瞥了她一眼,接过头盔戴好,嘴角随之往上翘了翘,尔后突然扣住她的纤腰,将她紧紧按在身侧。   “救人救一半不是我的作风。”   语毕,岳凌兮还来不及弄明白他的意思,眼前景象忽然急速后退,而那些近在咫尺的夷军也开始兴奋地大叫。   “他们出来了!停止射箭,活捉宁王!”   一把锃亮的弯刀从斜后方插了过来,直指宁王背心,他猛地回身甩出一道剑气,那人便如雕像般僵住了,数秒过后胸前骤然裂开狭长的血河,如瀑布般喷洒一地,甚是可怖。岳凌兮咽下喉间翻涌的酸水,缩头避开另一刀,拖着伤腿紧跟在宁王身旁,尽全力不成为他的拖累。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被逼到了死角。   蒙城本就位于高低起伏的山岭之间,到处都是悬崖峭壁,两人被呼啸而过的山风牵动着步伐渐行渐远,直到沾满腥味的湿气灌进鼻尖,宁王那双幽深的黑瞳忽然一亮。   “抓紧我。”   他低声说完,长剑即从手中疾射而出,穿透了离他们最近的那名西夷士兵的胸膛,然后他一个利落的旋身,扣住岳凌兮就从山坡跳了下去,笔直坠入滔滔江水之中!   万万没想到,岳凌兮压根没听懂他的意思。   混杂的声音中要辨别他说出的字眼已经很难,再加上他动作那么突然,所以她基本上是毫无准备地掉进了江里,还没来得及憋气就被灭了顶,更别提抓紧他了。   夏汛当前,水流湍急,两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完全不受控制,宁王穿着盔甲,受到的冲击较小,速度一慢下来他便探出水面寻找岳凌兮的踪影,只可惜负重在身,不但坚持不了多久还在逐渐下沉,他只好先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殊不知这精钢打造的盔甲防护性好却不易脱,他倒腾半天才脱下胸甲,而沉重的腿甲还在拖着他往下沉,好在他是练武之人,气息绵长,否则真要憋死在水里了。   就在宁王一心一意解盔甲时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小腿,他以为是水草,刚要一脚踢开,却在看清楚之后倏地收了力劲,然后伸出手将她拽到了身前。   来的正是岳凌兮。   见她安然无恙,宁王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后用手比划了几下,示意将她顶上去,让她先游回岸边,她却摇摇头,径自滑下去开始解他的束带,手指不停翻飞,动作极快,宁王垂眸看去,只能瞧见她海藻般的发丝和偶尔冒上来的几串气泡,那一瞬间,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时间漫长得仿佛度秒如年,宁王感觉到水流速度逐渐变缓了,他们似乎已经漂到一段较为平坦的河道上了,可盔甲还没有全部解开。岳凌兮虽然水性不错,肺活量毕竟差了些,很快宁王就发现浮上来的气泡越来越多,显然她快到极限了,偏偏动都不动,完全没有要上去换气的意思,宁王眯了眯眼,转手就把她提了上来。   她黛眉紧蹙,面色发白,却做了个手势告诉宁王马上就要解开了,宁王仿佛没看见,双臂一举就把她推了上去。   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岳凌兮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肺差点爆炸了,然而她马上联想到还在水下的宁王此刻该有多难受,于是深吸一口气扭头又往水里扎,谁知身子沉到一半蓦然被人从下面托了起来,没过多久,宁王也冒出了头。   解开了?   岳凌兮下意识想问,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于是默默地闭了嘴,宁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扬唇一笑,道:“解开了,我们上岸。”   说罢,两人一同朝岸边游去。   在水里岳凌兮还不觉得,一上岸,小腿霎时疼得钻心,揭开湿漉漉的衣裙一看,伤口已经被泡得肿胀起来,惨不忍睹,她皱了皱眉,试图借力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直往地上栽,宁王见状,伸出手臂扶住了她。   “你的腿受伤了?”   他眉峰轻拢,继而想到刚才她在战场上的窘境,怪不得没跑出多远,带着个小孩又受了伤,能逃出来已是万幸了,刚才又在水里待了那么久,搞不好伤口要感染,得尽快找个大夫给她治疗。   可看她现在的模样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一阵,想到这,宁王举目四望,漫山遍野的苍翠之中隐约露出一方檐角,像是个小木屋,他立即收回视线对岳凌兮说:“我们去那里看看。”   两人缓步前行,走近了才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居住,已经积了些灰尘,不过床铺桌椅倒是一应俱全,还存了少量的被褥、伤药及火石,看来这里应该是猎户冬天进山打猎的临时居所。   虽说这里是西夷的地界,但现在是夏季,不会有猎户过来,在此休息片刻也无妨。   方才经历了一场打斗,又在水中折腾了那么久,两人早已狼狈不堪,宁王去屋外拾了些干草枯枝,在内屋和外间各生了一堆火,然后将门帘放下挡住彼此的视线,这才脱掉湿透的衣服。   岳凌兮默默看着他的行为,旋即也除下外衫放在架子上烘烤,毫无顾忌之色。   屋内一下子陷入了寂静,除了偶尔拨动柴火的声音再无其他,岳凌兮看似在闭目养神,思绪却在飞速运转,从他们落水的地点到江水的流向再到周围景物的变化,她将脑海中所有碎片拼凑起来,渐渐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在蒙城的东北方。   换言之,他们离楚国更远了。   她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正想着怎么把他们所处的位置告诉宁王,帘子那头忽然传来了他的声音。   “天色已晚,西夷山中多有猛兽出没,不宜夜行,恐怕我们要在此过夜了。”   半晌无人答话。   宁王眼角微微一沉,以为岳凌兮受不住疼痛晕过去了,想也不想就掀开了帘子,谁知里头的人完完好好地坐在那,衣衫已经穿上,伤口也包扎好了,那双雾蒙蒙的眸子就这样瞅着他,还夹杂着尚未掩去的迷茫。   他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楚襄:!@#¥%……&*()   岳凌兮:咩咩咩?   另:昨天留言的宝宝都有小红包,请接收,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3章 演戏   雁门关,楚军营地。   “从骑兵营拨四支精骑绕过蒙城去下游找,再让影卫沿着水路顺流而下,看他们会不会滞留在沿岸,一旦有消息立刻回禀,再传令下去,今夜全军戒严,随时准备应战。”   “是,末将遵命!”   昏黄的帐灯映出一深一浅两道影子,穿着甲胄的那个很快便拱手退离,而伫立在桌案旁的锦衣男子在他离去之后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是头疼不已,转过身之后瞥见角落里还杵了个人,眸光霎时一敛。   怎么忘了他还在这。   夜言修轻轻一叹,似有安抚之意:“流胤,你也别待在这儿了,影卫那边还需要你去安排,陛下那里我等会儿过去亲自向他汇报。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宁王的脾气我们都知道,他决定的事没人拦得住,眼下只希望他的伤没有大碍,否则……”   “陛下……不在营中。”   流胤从阴影中迟缓地抬起头来,神情模糊,脸部线条略显僵硬,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那头的夜言修听完这话顿时挑起了剑眉,素来温和的声音也沉了几分。   “你怎么回事?在别人面前装一装也就罢了,我和宁王是知道陛下暗中随军坐镇燕州大营的,你此言何意?”   流胤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夜言修心中疑窦丛生,正要把他拎起来问个究竟,暗青色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携着夜风掠入帐中,虽面带病容,气势却丝毫不减,一袭黑衣更是衬得他如同出鞘的利剑,锐气逼人。   夜言修见着那人瞳孔一阵紧缩,急声问道:“阿钧?你怎么在这?你不是……”   话未说完他猛地窒住,像是想到了什么,旋即面色遽变。   宁王既然在此,落水失踪的难道是……   答案昭然若揭,也无须楚钧再多说什么,他冷冷地转过头去,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寒芒大放,仿佛凝聚着千万支利箭,如数射向跪在地上的流胤。   “陛下若有不测,本王定不会饶了你。”   楚钧的声音并不大,还透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如同一把铁锤狠狠敲在流胤胸口,他僵了半晌,伏低身体重重地磕了个头,随后步出军帐召来所有影卫,在茫茫夜色中驾马奔向了东漓江。   若是找不到陛下,无须楚钧动手,他自会以死谢罪。   夏日炎炎,山中的月色却带了些凉意,悄无声息地洒满了林外空地,落在岳凌兮眼角眉梢,像是扑了层银色的蝶粉,闪耀动人。她踮起脚尖摘下最后一片芭蕉叶,抹了把颊边的汗水,然后弯下腰坐在了草地上。   折了这么多片叶子,应该够糊住外间的窗户了。   思及此,她又望了望阗黑的密林深处,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临近傍晚之时她实在顶不住睡着了,醒来后楚襄就不见了,地上留有木炭书写的几个字,看起来潇洒俊逸,如他的人一般,可在她眼里无异于天书,研究半天没研究明白,于是果断选择放弃。   既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就得做好一切靠自己的准备,所以她休息好了之后就开始寻找食物,因为腿还有伤不能走太远,她就在附近的树丛里找了找,运气还算不错,不消片刻就装了满兜的莓果和蘑菇,足够充饥了,鉴于体力有限她就没有多采。   回到茅草屋之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妖风刮灭了火烛,怎么点都点不着,就着月光看去,原来窗户纸破了几个大洞,她只好又折回林子里去掰那又厚又硬的芭蕉叶,顺道挖了点黏土,准备一会儿糊在窗户上,以防半夜有什么动物钻进来。   她抱起芭蕉叶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将将来到屋前,余光里倏地闪过一串流火,她扭头望去,赫然发现岸边多了几条船,船上的人个个披甲佩刀,动作迅速,领头的距离小木屋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了。   那是西夷的士兵。   她心里暗叫糟糕,怎么都没想到夷军竟然会如此锲而不舍地寻找宁王,又怪自己实在太不警觉了,离得这么近才发现,躲是躲不掉了,但宁王不在这她或许可以想办法应对过去,思及此,她迅速把手里的东西扔进草丛,然后回到了院子里。   不出所料,夷军很快就发现了这座小木屋,走近一看,木桩上还坐着一位曼妙女子,衣裙素淡,乌发松挽,手里捏着几根削好的木枝,正串起白花花的小蘑菇往火上烤。   深更半夜,怎会有女子在这荒郊野外弄吃的?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都怀疑她就是与宁王一起落水的难民女子,于是举着火把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岳凌兮。   “说!宁王在哪?”   岳凌兮慢慢站起来,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迷茫,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位军爷,您说什么?”   士兵们听见她张口就是正宗的夷语不禁都愣住了——难道他们想错了?要找的那两个人即便会说一点夷语,也不该是王城那边的口音啊!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还是为首的校尉比较精明,走上前就近打量了她一阵,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姑娘为何深夜在此啊?”   岳凌兮好像并没有察觉他的试探之意,反而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堆:“我夫君是山下的猎户,前些日子下了一场暴雨,村里遭了泥石流,房子都垮了,我们迫不得已才来自家的冬屋凑合一下的,准备等雨季过去再回村里修房子。”   冬屋是这边的惯常叫法,下了暴雨也是真事,校尉听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那双蚕豆眼却盯她盯得更紧了,连一个细微表情都不放过。   岳凌兮此刻已经能够确定来的这批人没有见过她和宁王的脸,索性把头转过来让他瞧个清楚,看他半天不说话还主动问道:“军爷,难不成你们军营也被泥石流冲了么?”   “呸!你个臭娘们,再说一遍试试!”   后头的小兵嫌她说话不吉利,狠狠地啐了一口,还亮出寒光四射的大刀来吓唬她,校尉厉声将他斥退,又回过头看着往后缩了几步的岳凌兮,忽然轻轻一笑。   “姑娘,你说了半天,我们怎么没瞧见你家夫君啊?”   岳凌兮心中警铃大作,表面却云淡风轻,浅蓝色的水袖一晃便指向了密林深处。   “他去放置捕兽夹了,这片林子大,且得弄一阵子呢,恐怕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校尉点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正好我们行军到此也有些口渴了,不知可否讨杯水喝?”   闻言,岳凌兮的心猛地往下沉去,看来他们不见到人是不会离开了,可宁王早就不知去向,她上哪找个夫君来凑数?   她一边应下一边朝屋里走去,同时考虑着各种逃脱方法的可行性,思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可行的,仿佛陷入了死局。一筹莫展之际,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障碍物,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就在这时,檐下的阴影里突然凭空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勾住她的腰,然后将她捞回了怀中。   场面瞬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西夷士兵对于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后的人都极为防备,手中弯刀皆有出鞘之势,岳凌兮更是感觉不好,一双水眸直直地盯着面前这个人,内心已然翻江倒海。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期盼他回来?他不会说夷语,回来就是送死!   楚襄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情绪在急遽变化,却只是牵唇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低语:“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岳凌兮的瞳孔微微放大,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是她第一次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夷语!   后头的士兵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出手,校尉目光沉沉地打量着扮成猎户的楚襄,半晌才开口:“这就是你夫君?”   楚襄松开岳凌兮,提着猎物来到校尉面前,直接替她回答了:“草民正是,不知军爷有何贵干?”   校尉看了眼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野鸡,严厉地问道:“我等正在搜捕逃犯,你刚才在林子里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逃犯倒是没有,但下午草民在江边打水时见到许多楚国士兵在对面上岸了,好像也在找人,不知道现在走了没有,军爷千万要小心。”   此话一出,校尉顿时脸色微变。   他们沿着东漓江也找了一下午,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莫非是找错方向了?不行,这是他们西夷的地盘,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楚军捷足先登,即便找不到宁王抓几个战俘回去也不错,断不能空手而归。   他盘算片刻,又看了眼始终带笑并主动奉上野味的楚襄,终于下令收队,手一挥,几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对岸去了。   危机暂时解除。   岳凌兮还未松口气,前面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霍然转过来,银光闪过,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已经横在了她颈间。   “你不是楚国难民,你究竟是什么人?”   楚襄直视着她,目光如炬,带着深浓的压迫感,她抿着唇,姣好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苍白,却不闪不躲,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见。   若是没有这一出,他或许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楚襄这般想着,匕首又贴近半寸,不经意划开了岳凌兮的衣裳,形状优美的锁骨下方霎时露出一小块刺青来,他眸心一跳,像是发现了什么,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那片衣襟,浅褐色的刺青就这样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令他当场愣住。   这图案莫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襄儿再也不是那个分不清娘和舅舅的傻小子了,一言不合就划人家姑娘衣裳!   夜怀央(痛心疾首状):儿子啊,你怎么能这样!   楚襄:母后,儿臣最近在看一本小说,里头的女主第十章 就亲了男主,第二十二章就上演书柜PLAY了……   夜怀央(捂住耳朵):乌鲁赛乌鲁赛!   PS:最近感冒发烧状态不好,不会更得太勤快,也请大家注意春日流感 第4章 逃离   作为当今太上皇唯一的血脉,楚襄十五岁时就已经入朝观政,恰逢太上皇推行仁政,他亦提出了许多改革的良策,其中有一条就是废除族刑及黥刑。   所谓族刑就是一人犯罪株连九族,因为牵连甚广,当差的怕有所遗漏,就在犯人的身上或脸上刺下不同的图案作为标记,是为黥刑,这两种刑罚乃是前朝遗毒,危害深远,太上皇早有取缔之心,所以他一提出就获得了允准。   可楚襄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年后他居然会在岳凌兮的身上看见这个图案,虽然时间太过久远,形状和颜色都有所变化,但他绝不会认错。   她不是难民,是罪眷。   这个认知让楚襄颇为惊讶,他深知会被刺上这种图案的人多半都被判了流放关外,北地苦寒,长年风雪交加,有的人在路上就冻死了,有的出关之后被匪徒绑回去做了奴隶,极少数幸运的人活着到达了周边各国,但都因为是异族而遭到歧视。岳凌兮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按时间推算,她获罪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楚襄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过一个孩子是不会犯下滔天罪行的,她当时应该是被族中之人所牵连才落得漂泊异乡,如果刑法改革得早一些或许不会是今天这样,罢了,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不过话说回来,她如今只怕没有族人在世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混在难民的队伍里,费尽心思想要回到楚国?   想到这,楚襄脑海中似有微光闪过,忽然就记起那个跟在她身旁的小男孩了,于是他把匕首撤离三寸,继续用夷语问道:“那个男孩是你弟弟?”   岳凌兮摇摇头,语调都不带转弯:“我不认识他。”   那在战场上的时候她使劲把男孩往他那边推是什么意思?楚襄眸光一细,紧紧攫住那张平静如昔的脸,并再次问道:“那你为何会跟他一起逃出来?”   “离开蒙城的时候在路上捡的。”   楚襄闻言一噎,过了半天才冷哼道:“这会儿倒答得快,方才不是装哑巴装得挺来劲?”   “我不会楚语,并不是要故意欺骗你。”   岳凌兮掀起长睫,眸中一片水色淋漓,宛如被大雨洗过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楚襄低头看着她,锐利的目光仿佛直探内心深处,让她的灵魂无所遁形。   不会楚语是真,并非隐瞒也是真,但按照律法,以她的身份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楚国半步。   “为何要回楚国?”楚襄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有位姐姐在那里。”岳凌兮轻垂螓首,冰冷的刀刃映出一张稍显黯淡的脸,“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听她的语气这个姐姐应该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否则也不可能进入楚国,鉴于他们现在尚处于危险之中,楚襄没有再细问下去,反手把刀一收,道:“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岳凌兮明白刚才那些人很有可能会去而复返,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于是转身回到屋里取了莓果来,边走边对楚襄说:“既然要赶夜路,先拿这个垫垫吧。”   她可没忘记,刚才他辛辛苦苦打来的野味全部贡献给西夷士兵了,现在想必饿得慌。   楚襄瞟了眼她手里为数不多的果子,道:“不必了,你自己吃吧。”   岳凌兮神色微滞,默默地把果子放回兜里,不做声了。   战场上他奋不顾身地来救她是出于对难民的责任心,水中任由她去解束带是出于信任,如今知道她是个罪眷,这些恐怕一点儿都不剩了吧?   一朝获罪,一辈子都难以摆脱这个身份。   岳凌兮心头发沉,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待行至沟壑前,余光里冷不防多了个影子,她抬头看去,一只大掌握着微光伸到了她面前,在火苗的照射下显得温暖而厚实,令人无比安心,她却是愣了一下,迟迟未伸出手去。   “过来。”   楚襄轻吐二字,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她额前泛开,她蓦然回神,直接握住他的手并借力跃过了沟壑,落地时左腿微微蜷缩了一下,楚襄看着她不太自然的动作,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   “可还能走?”   岳凌兮迅速点头,又道:“多谢王爷援手。”   王爷?   楚襄嘴角微勾却没有说话,就由得她这么误会了去,随后用匕首割开缠绕着的藤蔓,继续举着火把向前走去。   山路崎岖,又是一片漆黑,两人磕磕绊绊地走了大半宿,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见到了几缕袅袅直上的炊烟,谨慎地探查一番之后,两人并肩踏入了这个小小的镇子。   整夜未眠,又带伤赶路,岳凌兮已是强弩之末了,脸白得吓人,几乎站都站不稳,相比之下楚襄要好一点,但也是精疲力尽了,所以眼下他们要尽快找一间客栈来休息,补充了体力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问题就在于两人身上半块银子都没有,拿什么住店?楚襄把岳凌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在她乌亮的发间停住。   “把你的簪子给我。”   岳凌兮没有多问,直接把银簪取下来递给楚襄,楚襄反手将一枚碧透的玉佩交给她,道:“权当我与你交换了。”   说完他就闪身进了右边的当铺,留下岳凌兮单独站在大街上垂眸凝视着那块玉佩,片刻之后默默地收进了袖子里,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疑问。   若是把如此扎眼的东西拿去典当定会引来旁人的注意,他们在逃命,还是低调点好。   没过多久楚襄便拎着几串铜钱出来了,数额少得可怜,好在这里不是挥金如土的蒙城,客栈的房间都比较便宜,岳凌兮数了数,大概够他们订一间下等房和吃一顿热乎乎的饱饭了,其余的就等睡醒了再做打算吧。   两人有了共识,便以夫妻的名义住进了客栈,所幸在河边已经扮过一次,演起来倒是驾轻就熟,掌柜只道他们是乡下来的两口子,要去蒙城给女的治病,也就没有多问,把钥匙递给他们然后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房间在二楼,岳凌兮一瘸一拐地爬上楼梯,进门之后先坐在茶几旁缓了口气,旋即转过头凝视着楚襄说道:“委屈王爷了。”   闻言,楚襄眼角明显一搐。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他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恰好小二叩响了门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唤道:“客官,您的吃食和热水来了。”   楚襄走过去开门,接过东西放好之后转身再看,那小二居然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他登时有些不悦,却没有开口呵斥,而是扔了几个铜板给他,然后才把门阖上。原因没别的,客栈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得罪了这些嘴上无门的人,对他们来说便多了几分暴露身份的可能。   岳凌兮瞅着他,待外头的脚步声远去,忽然伸手勾起他腰间的银袋说:“不多了。”   楚襄有些好笑:“是不多了,你还准备用几天?”   他说这话自有他的考量,现在离他失踪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以夜言修的行动力及楚钧的铁腕,影卫也该找过来了,这点碎钱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花到明天,可听在岳凌兮耳朵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大约三天吧。”   几十个铜板他们两人能用三天?   楚襄剑眉陡扬,还没说话,岳凌兮就已经细细道来。   “进镇子的时候我注意过,东边的集市上有卖土匪锅巴和炊饼的,只要三文钱一个,我们明早买几个当做干粮,再交三十文给隔壁那条街上的商队坐个顺风车,他们应该是要去蒙城交货的,我们在黔安道下车,途径暮云露宿一晚,第二天傍晚就能到达雁门关了。入关一人要交十五文,钱刚好用完,但离燕州大营还有半天的路程,听说关内有安置难民的居所,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吃饭,第三天中午就能回到营地了。”   别的不说,听到中间那句话楚襄就笑了,堂堂楚国天子,入自己家的关还得交人头税?   “那三十文可以省了,明天多买几个炊饼。”   岳凌兮瞬间就明白了,听他如此笃定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是我想错了,王爷在雁门关镇守多年理当是有熟人的,这钱可以省下。”   楚襄才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倒还成了关系户了!   啼笑皆非之际,楚襄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遂问道:“刚才并没有在街上停留多久,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只是随便观察了一下。”   岳凌兮显然不愿意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多加讨论,楚襄闻弦歌知雅意,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一边把热粥挪到她面前一边转移了话题:“你去西夷多少年了?”   “十年了。”岳凌兮随口答着,然后越过楚襄去拿勺子,见他愣在那里不禁问道,“怎么了?”   楚襄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眸光深沉如海,尽头似乎有团乌云在滚动,酝酿着狂风骤雨。   “你再说一遍。”   岳凌兮被他抓得有点痛,却没有挣脱,而是慢慢放下勺子凝视着他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她能感觉到,这一刻他浑身散发出的冷意甚至比昨天发现她身份时要更加浓重,压迫着她所有的感官,让她难以呼吸,可尽管如此,她的声音依然平淡而轻柔,犹如一张上好丝绸所制成的画卷,将昔年旧事缓缓呈现在他眼前。   “十年前的腊月二十八,我和父母一同离开故乡,经淮西出的关,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即便王爷让我重复一万遍也是同样的答案。”   楚襄的表情突然凝滞,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胸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旧刑已经废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着面说我襄儿是走后门的,这么耿直的girl除了兮兮也没谁了╰( ̄▽ ̄)╭ 第5章 追兵   月上穹庐,蝉鸣噪耳,关外的夏夜总是显得格外漫长。   一株羌树从窗外投来斜长的阴影,遮住睡在地上的那个人精壮的腰身却没有遮住他的脸,那双乌眸在黑夜中透着别样的光泽,宛如悬挂在天边的星子,清亮耀人。   从晚上到现在他始终没有睡着。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岳凌兮所说的话,可她似乎并不愿主动提起那段往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吃完东西就沉沉地睡去,无论从行为上还是表情上都没有任何异样,可见她是不知其中内情的。   如果真是这样,这桩案子多半有蹊跷,回去之后须让流胤去查一查。   正想着,床幔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一双素白的柔荑从中分开,将其挽好在旁边,然后悄悄拎起床边的鞋子穿好,从头到尾没发出任何声响,唯恐惊动了他。   大半夜的,她想干什么?   楚襄没有出声,在黑暗中默默地观察着岳凌兮,只见她无声无息地绕过茶几,在烛台旁取来一张火折子放入袖中,旋即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回来,像是摸到了袖子里的另一样东西,跟着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他的玉佩。   楚襄眯起眼,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她的手就已经摸到了门把手上,廊间杳渺的烛光透过窗纸映在她脸上,精致的五官现出几许坚韧,她俨然是早已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此刻不过付诸实施罢了。   不打招呼也不带钱,她还是真是该死的潇洒!   就在岳凌兮即将拉开房门的一刹那,躺在角落里的楚襄缓缓出声:“如果我是你就会带上那块玉佩,有了它,楚国边路六城畅行无阻,再不济还能当了换银子。”   闻言,岳凌兮短暂地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还醒着,随后转过身来淡淡地说:“不必。”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不用借助他的身份也能混入城中,这个认知让楚襄再次噎住,半晌才道:“你应该明白,在楚、夷交战时期入关被查出来的可能性很大,凭你的身份,到时便是死路一条。”   这句话是劝阻,亦是警告,岳凌兮背后蓦然泛起阵阵凉意,不由得抬眸望向了黑暗中的楚襄,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觉得深不可测。   “我明白。”她努力忽略心中的不安,轻声吐出一句话,“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拖累你。”   他于她有救命之恩,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全是由她而起,在这种情形下,若她还希冀能乘他的东风回到楚国那便是不知好歹了,他身为王爷,又是三军主帅,如果被人发现私带罪眷入关就是知法犯法,后果不堪设想,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另一头的楚襄沉默了。   原来她下午将计划说得那么详细不是为了算账,而是为了让他记住路线,她早就决定单独离开了。   岳凌兮见他不说话,遥遥施了一礼便要出门,偏偏这时楼下火光大亮,刺得人眼睛生疼,她忍不住用袖子遮了遮,再放下时楚襄已经来到身边,抬手往姜黄色的窗纸上一戳,脸色跟着就沉下来了。   是夷军。   独门独院的小客栈此时已被团团围住,形同孤岛,铁甲利刃层层叠叠,在火把的照耀下渗出冷芒,下一刻便冲破木门涌进了院子里,纷踏的靴声绞碎了寂静,尘土飞扬中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敌人的尖刀已经抵在胸口,即将穿透心房。   楚襄二话不说牵起岳凌兮就往外走,刚出门一支冷箭就擦身而过,他反手擒住又闪电般射回了原处,窗外顿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竟然还布了弓箭手!   岳凌兮的心已经沉到谷底,却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之色,反而趁着跑路的间隙快速地观察了一遍外面的情况,然后倏地停在了楼梯口。楚襄被她拽得身形一滞,以为是她腿伤裂开跑不动了,刚回过头便听见她说:“楼下不能去。”   话音刚落,耳边锐声大作,楚襄猛地转身把岳凌兮压入墙角,她惊了一瞬,下意识去摸他背后,怕他中了箭,他却拢住她的手,眉眼深如幽潭,漆黑中透着她难以企及的镇定。   “不要跟我说跳窗逃跑。”   岳凌兮蓦然遽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客栈南边空荡,仅有半高土坡,端看方才箭矢来的方向便知弓箭手大抵都布置在那,而栈内桌椅柜台都在北面,他们没有任何遮挡物,下到一楼定会被射成筛子。现在唯一的路就是走廊尽头的那扇小轩窗,因为狭窄所以不会有多少人守着,他武艺精湛,只要抛下她,从二楼直接跃出围墙即可脱离包围圈,此乃上上之策,可他却不让她说。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全都知道,可也都斩钉截铁地否决了!   “落得这般前后夹击之势皆因为你,不能教我白受了这一遭。”   言罢,楚襄不再看她,扣住她的手腕就往楼下走去,身侧薄刃出鞘,显然是要与夷军全力一拼,岳凌兮反应过来,右脚往廊柱上一卡,生生刹停了他的步伐。   “说了不能去!”她平淡如水的面容终于有了起伏,焦躁得犹如不会掌控情绪的稚童,“跳窗,我们一起跳,到了院子里再想办法出去!”   闻言,楚襄略略一笑,道:“这还像句人话。”   手腕上的力道终于松了些,他拉着她宛如闲庭信步般朝走廊尽头而去,途经原来的房间又有流矢飞窜过来,他挥刃如风一一挡开,箭镞隔着几寸的距离插入窗棱,差点就要在他身上扎出洞来,她看得汗出如瀑,浑然不似先前在战场上那般镇定。   她可以坦然赴死,却怕拉他做了垫背。   楚襄在旋身的间隙瞥了她一眼,见她目含惧色竟满意地弯了弯唇角,尔后把她按进窗边的死角,道:“我掀开,你就跳。”   她果然摇头,还伸手过来推他:“你先跳。”   “好,我先跳。”楚襄将窗叶打开一条缝,左腿踩上去之后突然又回头看她,“我在下头等你,听清楚了?”   岳凌兮心口猛地一跳——他这是在威胁她!意思她若是反悔他便一直在下头等!   “听清楚了!”她脱口而出,差点破音。   楚襄颔首,眸底明晃晃写着满意二字,旋即返身掀窗,如迅捷的黑豹般跃出了小楼,矫捷的身形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又准又稳地落在草坪上,发出短促的撞击声,随后就被纷至沓来的靴声所盖过。   “他们在这!已经跑了一个,快去后院截住他!”   西夷士兵冲楼下大喊,还没上来的人便直接拐去了后院,木制小楼被这纷涌的人潮弄得震动不已,犹如土龙在地下翻滚,岳凌兮扶在窗棱上的手一阵发麻,她看了看持刀逼近的士兵,又飞快地扭头望了眼楼下,微一咬牙,从窗口直跃而下!   两层楼足足有六米高,说不怕是假的,她却从始至终睁着眼,在即将落地时看着自己被楚襄拦腰截过,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待力道散尽才停下来。   “胆子挺大。”   他稍稍抿唇,眼底似有悦色随着流火一闪而逝,随后便携着她迅速奔向院门,她晕头昏脑的几乎不辨方向,到了门口,先前在心里拼凑起的沙盘忽然涌现至脑海,这一刹那,她的脊背凉至发颤。   按照这个路线,后门出去十米便有一处最佳伏击点,没有弓箭手跟来,说明他们早就在那里埋下了伏兵!   “王爷,那里不能去——”   话未说完,楚襄足下连点数下,瞬间掠至空空荡荡的大街中央,就这样踩入了夷军的伏击点,看见晦暗的角落陆续有黑影冒出头来,岳凌兮整个人都僵了。   被包围了。   她看着楚襄,眸中水雾交织,朦朦胧胧的尽是诉不尽的悔意,楚襄却不紧不慢地把匕首收回囊中,轻笑道:“莫怕。”   岳凌兮怔了怔,头一回不明白他的意思,岂料顷刻之间四下黑影丛生,竟是在埋伏的人背后出现的,紧接着便有利器入肉的声音传来,鲜血横流,惨叫迭起,短短数秒内倒下十几具尸体,整齐得犹如号令在先。   这是怎么回事?   岳凌兮正是疑惑之际,街巷的尽头忽然被火光染透,一群铁骑奔袭而来,身披薄甲,顶戴红缨,浩浩汤汤宛如天降神兵,她的眸光骤然亮了起来。   楚国的骑兵来了!   比他们更快到达的是消灭伏兵的影卫队,流胤领着众人围拢过来,然后屈身跪在了楚襄面前,尚未命人将岳凌兮隔开,楚襄淡淡扫了一眼,他顿时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卑职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罢。”楚襄并无责怪之意,顿了顿又道,“你带着影卫去把南边的弓箭手清理了,这边就交给骑兵,动作要快,夷军的大部队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是!”   流胤留下大部分人保护楚襄,然后支了一个小队去南边,来去如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随后骑兵到达,与追上来的西夷士兵交火,无数杆长、枪犹如银龙出海,直刺要害,片刻间就将其消灭得干干净净,不费吹灰之力。   来的竟是楚国的精锐之师,怪不得他如此有把握。   楚襄转过身来,见岳凌兮直直地瞅着他便问道:“怎么了?”   “王爷是什么时候知道援军来了的?”   楚襄挑了挑眉,没有直接回答:“你跃出窗台之时没看见远处有光?”   岳凌兮沉吟须臾,十分耿直地说:“没有,我只顾着瞄准王爷所在的方向,唯恐跳歪了摔断了脖子。”   “怕死就好。”楚襄弯唇一笑,旋即翻身跃上马背,又吩咐影卫牵来另一匹,然后默然望着岳凌兮,星目之中似有碎光溢出。   她茫然,就这么仰头回望着他,一动不动。   终于,他薄唇微张,沉沉吐出几个字:“上马,我带你回楚国。”   作者有话要说:  耿直girl VS 瞎搞boy 第一轮,瞎搞boy胜╮(╯▽╰)╭ 第6章 再会   清晨从帐中醒来,岳凌兮拥着薄被坐在床上,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那件事——入关时果真是没有交银子的。   昨夜楚襄带着她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到达关口时,精铁锻造的巨型城门已然全开,依稀可见印着楚字的旌旗迎风招展,城下戍卫修立如竹,猎猎风声中竟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待楚襄策马经过时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形容肃穆,士气磅礴,虽没有发出声音却透着至高无上的尊崇。   军心所向大抵是如此。   在如此庞大的阵势下,岳凌兮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好在她隐没于人高马大的骑兵队伍中,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在穿过狭长甬道的一刹那她抬头望了望暗色无边的天幕,再难掩藏内心的波澜。   楚国,她终于回来了。   八岁那年离开的故国到如今几乎变得全然陌生,风格迥异的建筑,格外热情的百姓,一切都让她心潮起伏,还有燕州大营里的女医官,说得一口极好听的吴侬软语,她隐约记得那腔调却再也说不出口。   十年了,该忘的不该忘的都挡不住时间的侵袭,她是楚国人,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岳凌兮按捺住内心的叹息,掀被起身梳洗。   昨夜进城之后她就被影卫领来这个小帐篷了,没去难民营的原因大概是楚军昨日攻下了蒙城,难民大幅度增加以致营中满员,没有她可以住的地方了吧。   来这之前,楚襄没有再与她有过任何交流,他被众人簇拥着去了中军主帐,那边是军营重地,守备森严,不许任何无关之人进入,她站在高处远远地望了几眼,看见两名身形挺拔的男子在门口相迎,一个似乎身上有伤,楚襄亲手扶了他一把,随后三人就进帐了。   那句未说出口的谢谢就一直存到了现在。   岳凌兮放下布巾,冰凉的洗脸水让她清醒不少,她想了想,决定到外面去看一看,新到一个地方把周围环境都观察透彻已经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走出帐篷,眼前豁然开朗,上有碧空赤晷交相辉映,下有青山伴着关隘城墙连绵起伏不知尽头,营砦林立其中,色调冰冷,肃然生畏,四面八方皆设有校场,一片乌压压的全是玄甲军在操戈演练,场面十分壮观。   她所在的地方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伤兵,应该是在医疗队这边,想来昨夜刚到营帐便有女医官来给她看腿伤,中间缺了一味药,回去拿来不过半刻的工夫,原来是就近安置。   岳凌兮默然回想着,身后冷不防传来了孩童稚嫩的声音。   “言修哥哥,你不会又让医官姐姐给我熬那又苦又呛的汤药喝吧?我真的没受伤,你相信我好不好?”   男孩瘪着嘴,步子迈得极小,像个小尾巴似地拖在夜言修身后,显然对看病喝药这件事极为抗拒,夜言修啼笑皆非地瞅了他一阵,见他实在不愿去,索性停下了步伐。   “长安,你被人掳去西夷大半年,且不说在那边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一路奔逃就吃了不少苦头,倘若不好好调理一下,出了问题我怎么向你哥哥交代?”   “可我真的没事……”   顾长安辩解着,声音渐趋低弱,最后尽数消失在夜言修温柔却坚定的目光中,他耷拉着脑袋,认命般牵回他的手,正要往医官的帐篷而去,谁知不经意地一瞥让他刹住了脚步,旋即神采大放地朝前方那抹丽影跑去。   “姐姐——”   岳凌兮能听懂这两个字,又辨得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回过身去,一看之下眸光亦亮了起来。   那是她前天在蒙城救下的小男孩!   岳凌兮立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顾长安已经蹭蹭两步扑进了她怀里,她向后趔趄了一下,被疾闪而来的夜言修用手臂托住,这才止住了跌势。   待她站定夜言修立刻礼貌地收回手,然后转过身轻斥道:“长安,不可无礼。”   顾长安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唐突了,随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对不起姐姐,我忘了你的腿还有伤,你没事吧?”   岳凌兮听得一知半解,但看他神色已猜出了大概意思,遂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顾长安开心又激动,小嘴像连珠炮似地滚出一串话,“当天在战场上跟你分开之后我就担心得不得了,后来又听闻你落水,我只想去东漓江寻你了!幸好有宁王殿下在,我就知道,凭他的本领你们一定可以平安归来的!”   他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岳凌兮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夜言修却明白了,清湛的眼眸溢出洞悉之色,旋即看向岳凌兮。   她就是陛下救回来的那个姑娘。   昨夜楚钧与他私下聊天时提到此事便沉了脸,对害得楚襄陷于险境的岳凌兮有诸多不满,还让他尽快把人安排到难民营去。他身为监军,自然也知道岳凌兮待在营中是名不正言不顺,遂同意了此事,谁知她和顾长安竟然还有这等渊源,这下可就难办了。   夜、顾两家素来交好,他的堂妹夜思甜嫁给了顾家长子顾靖夷,顾长安是其幼弟,也等同于他半个弟弟,岳凌兮既在危难之中伸与援手,他理当替顾家还她这份恩情,别的不说,难民营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又怎能让她去?   看来只能跟楚钧撂挑子了。   思及此,夜言修冲岳凌兮拱了拱手,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挂起一缕浅笑,看起来甚是平易近人。   “多谢姑娘救长安一命,此恩我等铭记于心,他日姑娘若有所求尽管来找我便是,眼下就安心住在这里养伤吧,缺什么让人来禀报一声即可。”   谦谦君子突然施礼自有原因,岳凌兮看着那张俊脸,心中暗自琢磨着刚才听到的几个字眼,诸如救命养伤之类,还没推测出大概意思,远处号角被突兀地吹响,她满脸疑惑地看向夜言修,他却淡然地安抚着她。   “没事,只是准备出发攻城了。”   攻城!   这次岳凌兮听懂了,脑海中瞬间浮起许多事情来。   蒙城既破,楚军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西边的扎城,恰好她来时经过那里,对周围地形及关押难民的地方都有些印象,若能画成一张地图给楚襄,说不准对他有所帮助,想到这里,她冲夜言修飞快地福了福身,然后便转身入帐了。   夜言修只道她是害怕了,隔着帘子回了一礼,尔后哄着顾长安走了,   半个时辰后,岳凌兮站在了中军帐前。   她的帐篷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只不过在西夷时用的是鹅毛笔,突然让她用回狼毫难免不适应,所以这图纸画的时间就长了些,所幸离营的只是先锋军,楚襄尚在帐中,她还有机会把这个交给他。   若是能有帮助,也算还了他的恩情了。   岳凌兮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又将手中的宣纸攥紧了些,直到影卫来到她跟前低声传唤,她才霎时醒神。   “岳姑娘,你可以进去了。”   她点点头,缓步踏上石阶,到了蜀锦织成的暗纹卷帘前两旁的士兵自动为她掀起一条通道,她向前迈了两步,卷帘应声落下,帐中却明亮如昔,她抬头望去,楚襄逆着光站在正中央的沙盘旁边,手臂半屈,正捏着一枚旗标寻找合适的落点。   仿佛是他,又仿佛不是他。   今天他穿着一件天青色锦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水浪山石,极为精致,腰间束着祥云宽带,缀一枚无甚雕饰的白玉,简单而又不失华贵,行止之间随着他修长的身形晃动,衬得人格外英挺潇洒。   忽然,白玉停止不晃了,她微微扬眸,恰好与那双星目对上,深邃如渊,墨色浓郁,几乎将她吸了进去。   是了,确实是不同了,卸去一身狼狈,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气势凛人,不可逼视。   岳凌兮勉力回想着小时候学过的楚国礼仪,然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官礼,并轻声道:“民女参见王爷。”   因为之前一直不曾开口,声音始料未及地带了丝沙哑,楚襄眉间几不可见地沉了一下,旋即凝声唤道:“过来。”   她老老实实上前,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楚襄面部似有微妙情绪波动,却快得让人瞧不清楚,左脚一迈,直接来到她跟前,低眼瞧见她手里攥的东西,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是扎城的地形图以及关押难民的……”   岳凌兮的话毫无征兆地断在了空气中,原来她走近了才发现,沙盘后方的花梨木长案上赫然摆着数张地图,无论是山峦河道的走向还是城郭要塞的布防均在其中,无一有缺,十分详尽,比起她手里这张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   楚襄眼角微微一扬,伸手就扣住了那双皓腕,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宣纸扯出来,并摊平在桌案上用青龙镇纸压好,也不管她是个什么表情,背过身去径自端详了许久才道:“画得不错,就放在我这里吧。”   岳凌兮愣了愣,脸色有些发黑,直想把那东西抢回来,楚襄却往后一推,直接推到她够不着的地方,然后抱臂看着她,眼角溢出三分悦色,她碍着他的身份不敢僭越,只好使劲忍下伸手去勾的冲动。   “行了,回去吧。”   楚襄几个字就打发了她,然后转身去取衣架上的盔甲,似要更衣出发,门口的影卫耳朵比谁都尖,立刻就进来请岳凌兮出去了,岳凌兮默默地看了眼那张地图,咽下所有的不甘愿,旋即转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忽又回过头来。   “刀枪无眼,王爷小心。”   楚襄动作一顿,侧过身来远远地看着她,半晌才吐出三个字,声线清澈如流水击石,逐渐扩散至她耳畔深处。   “知道了。” 第7章 凯旋   在二十多年前,楚国一度积贫积弱到只剩个空架子,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才恢复成如今国富民强的状态,此番与西夷之战是宣扬国威,亦是试水,楚襄并没有准备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所以东漓江南边的扎城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   百年前,扎城还不叫扎城,隶属楚国境内,被唤作逐浪城,与碧波荡漾的东漓江遥相呼应,乃是北地的一处绝景。后来被西夷占去,转眼间就成了屯粮驻兵的重镇,无论出于哪方面的原因,它都是不可放过的目标。   然而战力跟重要程度是成正比的,如今的扎城防线固若金汤,光大型守城器械就有八台,连只鸟雀都难以靠近,与铜墙铁壁无异,楚军久攻不下,战事陷入了胶着状态。   楚襄去了半个月还没回来。   坐镇后方的夜言修也不轻松,每天早出晚归,一边收着雪花般飞来的战报,一边将粮草兵力源源不断地运过去,看似沉着冷静,再拖上几天只怕要命人去前线请楚襄回来了,太上皇及姑母就这么一条血脉,要再像蒙城之战那样出个什么好歹,他唯有切腹谢罪了。   但他也明白这不太可能,为了打响震慑西夷的第一炮,扎城楚襄志在必得。   当然,为了安全,楚襄的身份在军中依然是保密的,表面上还是楚钧统领三军。   是夜,风声飒飒,东漓江南岸千帐连营,烽火高燃,远望唯见其中鸦影笼罩,不甚明晰,走近了才闻磨枪踏步声不绝如缕,一片铁血冷肃之象,令人心生畏惧。   不久,冰冷的铁栅栏次第敞开,玄甲骑兵冲出营地率先袭向扎城。   后方不远的山坡上,一道暗影负手而立,俯瞰着两军阵营从安静变得喧嚣,士兵似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涌向战场中央,尔后定睛望向了某处,剑眉陡然一沉。   “去把宁王给朕带回来。”   边上的影卫身形如电,嗖地一声就不见了,再回来时显然多了个人的脚步声,虽略显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其人其势犹如一把利刃,划破苍茫夜色,携着丝丝缕缕的锐气来到楚襄身旁,并屈身施礼。   “皇兄。”   楚襄冷哼:“还知道朕是你皇兄,看来没病糊涂,那为何违抗军令上战场?”   楚钧默不作声,径自跪着不动。   他是荣郡王之子,因父辈渊源颇深,又自小与楚襄同进同出,感情极为深厚,便亲称他一声皇兄。楚国皇室向来子嗣单薄,到了这一代嫡系仅剩他二人,再无其他堂兄弟,故无甚冲突及避讳。   眼下太上皇、太后及荣郡王夫妻皆于咸阳行宫避暑,他二人却挥军北上,掀起轩然大波,一个掌揽全局,一个冲锋陷阵,配合得不知有多默契,但自从楚钧在蒙城被暗算之后楚襄就穿着他的战甲亲自领兵作战,只是上次出了那等事,这一战楚钧是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去了,遂又带伤上阵,谁知被楚襄抓个正着。   “还不起来?”   楚襄睨了他一眼,他慢慢直起身子望向山下的千军万马,皱着眉头说:“今夜之战极为关键,您不让我去,卫颉一人又如何应付得来?”   “人是固定的,战略却不止一套,卫颉经验不足但胜在性子沉稳,朕已将他调去正面战场,凭他稳扎稳打的习性,与夷军缠斗个大半宿都不成问题。”   听他这意思竟是还安排了别的人马,可要去做什么?   楚钧面带疑色地扫过营中各部,猛然发现影卫队不见了,再看向身后,零零散散的只有十来个人,连流胤都不知去了哪里,登时惊怒交加:“皇兄,影卫是贴身保护您的,您将他们派去了何处?”   楚襄下颌微扬,指着城中灯火鼎盛的那一处,道:“难民营。”   这三个字差点没把楚钧气出心脏病来。   扎城的楚国难民比蒙城还多,救都救不完,何必急于一时?他刚要开口劝楚襄收回成命,转念一想,楚襄何时做过这等本末倒置之事?其中必有深意在,只是未说明白罢了,思及此,他记忆中突然浮现出一件事,遂再次问道:“是何人领队?”   “你不如直接问朕流胤去了哪里。”楚襄掀唇轻笑,旋即转过头凝视着他,“他有更重要的差事去办,不在这里。”   他没有明说,楚钧也不再细问,战场上的拼杀声涌入耳帘的一刹那,他的眉头攒得更紧了,“皇兄,此处不安全,您该撤回后方营地。”   话刚说完旁边的影卫就低喊出声:“陛下,中军似乎不太对劲!”   楚钧闻言立即扭头望去,只见四台大型连弩和投石机都已从城墙上露出了头,吊杆直耸云间,颇为打眼,按理说此刻中军应当暂避其锋,待箭石耗完重新装载之时再攻一波回去,可卫颉率领的中军像是没看见似的,仍在与夷军纠缠,毫无撤退之势。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来人,立刻让传令兵放狼烟示警!”   楚钧吩咐完便看向楚襄,他目光渐变锋锐,显然早已有所察觉,却对他下达的命令未置一词,似乎正在琢磨什么。   这情形有些熟悉,就像是被罩在蜜罐里的蚂蚁,因为没有光线而没头没脑地乱蹿……   顷刻间,沾染在楚襄眼角眉梢的暖光都因他冷峻的神色而失去了温度,一阵邪风刮来,光源尽数扑灭,他清渺如雾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速速派遣一列待命精骑杀入敌圈,通知卫颉换成防御阵。”   影卫领命而去,楚钧却满腹疑团——既有传令兵空中传信,何必冒着风险又投进去一批人马?   灵光一闪而过,他瞬间了悟,神色亦随之紧肃起来,偏过头沉声道:“皇兄,中军中了西夷的阵术!”   楚襄没有出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夷人素爱钻研布阵之道,并非寻常军队阵型变化那么简单,而是利用草木山石乃至气候星象设下幻术,不幸踩入阵中之人轻则迷失受伤,重则癫狂死亡,威力不可小觑。楚襄不是不知道此事,只不过因为夷人一昧追求此等邪术从而做出了许多丧失人伦的事情,例如刎杀幼婴取血画阵,所以早就被朝廷严令封杀,今日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实在始料未及。   幸好,从中军的反应看来这阵还不算太厉害,只是普通的障眼法罢了,所以卫颉等人看不到那些大型器械也看不到传递消息的狼烟,立刻派人前去通知应该还来得及。   看着一列玄甲骑兵如箭矢般射入了战场,迅速冲破包围圈抵达帅旗之下,楚襄眸光暂敛,须臾之后又投向了声势滔天的扎城。   此阵必须要破,可阵眼在哪儿?   他放眼梭巡着山林城池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忽见西边光芒大盛,数不尽的火矢在空中划下一条璀璨的长河,几秒之后全部没于高阁塔楼,城内顿时沸腾起来。   影卫并弓箭手开始进攻了。   火星渐有燎原之势,而大型器械还在正面战场效力,无法转移阵地,他们趁机攻破了西门。楚钧面露喜色,才要开口,楚襄却蓦然下令:“传信给箭队,集中火力直攻塔楼,暂缓入城。”   一缕赤鸢打着旋儿窜上了高空,仅仅片刻延迟,无数火矢统一射向城中最高的那座塔楼,在如此强大的攻势下,塔楼很快就冒出了浓烟,滚滚如云,遮了半边天幕。   “皇兄,这——”   楚钧不明其意,唯恐贻误了战机便出声提醒,却因楚襄淡淡地抬手而中断,再凝目望去,塔楼已似空中废墟,木板一块接着一块地剥离,轰然一声巨响之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内,与此同时,中军像是重获生机,携千钧之势冲破了夷军防线,直逼城下!   阵破了。   到此刻,楚钧冷玉般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一丝异彩,旋即转身问道:“皇兄,你是如何得知阵眼就在城中的?”   “有人画出来了。”   楚襄唇角微微一牵,上扬的弧度勾勒出难以窥见的舒悦,楚钧尚未辨明他已抽身而去,披风划过寂静的山道唰然作响,然后就被烈马尥蹄的声音盖过。   当是回营静待好消息了。   时至半夜,楚军大胜而归,少将军卫颉风风火火地行至帐前,猛地被摔盏之声逼停了脚步,遂向影卫问道:“谁在里面?”   “回将军,流胤大人刚回来,正在面见陛下。”   卫颉迟疑了下,透过薄帐朝里望去,但见人影挺拔如松,却莫名溢着彻骨寒意,他入朝为官三年,面圣次数不少,何曾见过陛下这般震怒过?细思片刻,他终是选择拱手告退,先行整顿军务去了。   帐中的低气压仍未消减分毫,流胤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尽力让语声显得平静。   “陛下,此事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楚襄捏着那张江州官衙复刻来的文书,薄唇紧抿成一线,半天没有吭声,跳跃的火苗沿着他袖口肩头洒下碎光重影,仿佛一路烧进了漆黑的眸底,酿成熊熊烈焰,无法止息。   竟是十年前的律王谋反案……   那张纸上所有的字他都认识,拼凑起来却陌生得令人齿寒。   那是当年他亲手督办的案子,从头到尾从未假手于人,可这诰命文书的内容竟差了十万八千里!底下有一栏列了二十来个名字,每一个都让他勃然大怒,他盯了片刻,蓦然收紧五指,再松开时已化作一把齑粉,飘飘洒洒落了满地。   “陛下,这……”   “这是假的。”   流胤始料未及,假的?怎么可能?那可是他暗中潜入江州官衙才弄来的啊……尚未想明白,桌旁深影忽然一晃,他抬头看去,楚襄一边披上袍子一边朝外走去,眉宇间暗色重重。   “备马,回雁门关。” 第8章 出谋   岳凌兮因有腿伤,又不便在营中多露面,故多半时间都独自待在帐中,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月有余。   许是习惯了独处,这段养伤的日子反倒让她觉得自在,不必没日没夜地赶路,也不必在经过每一个陌生的地方时草木皆兵,楚国巍峨的关隘就像一道屏障,令栖身于它怀抱之内的她心安神定。   纵已无家,仍似倦鸟投林。   楚语现在是她最大的问题,平时可以想办法躲过与人交流,比如顾长安的探望,但军医每隔几日来给她送药是避无可避的,好在那位女医官甚是善解人意,从来不多问或是出去乱说,还会适当地替她遮掩。   “伤口愈合得不错,明天就不用擦药了,恭喜你,可以尽情地跑跳蹦啦!”   陆明蕊笑眯眯地把最后一瓶药放在茶几上,转身开始收拾检查伤口所用的器具,弄完之后发现岳凌兮正懵懂地看着她,霎时一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明知道你听不懂还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废话……”   她改用手势表达,很快岳凌兮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吐出两个生涩的字眼:“谢谢。”   “谢什么。”陆明蕊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又是一通叮嘱加比划,“前线刚刚拿下扎城,伤员不少,我得赶紧回那边忙去了,这药你自己记得擦。”   她的动作极为夸张,一会儿做出拿刀砍人的模样,一会儿又扮成伤员哎唷直叫,岳凌兮会意之余不免露出了笑容,随即点了点头,示意她快去忙,不必管自己。陆明蕊也不同她客气,直接掀开帘子就走了,然后背对着她扬了扬手,留下一个潇洒远去的背影。   目送她离开之后,岳凌兮转身回到帐篷里给自己上药。   桌上的两杯热水还在冒着白气儿,她将其挪至一旁,然后打开了那个细窄的琉璃瓶,瓶塞拔出的一刹那清香扑鼻而来,奶白色的药膏充斥其中,似水晶冻一般。她挽起裤腿,用食指挖了一小块药膏敷在伤口上,并缓慢地打着圈揉开,冰冰凉凉的触感逐渐蔓延至整个小腿。   她虽不懂药理,但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且不说见效奇快,还有祛疤之效,单是装药的七彩琉璃瓶就非寻常人能用得起的。在这半个月里,陆明蕊陆陆续续往她这里拿了五六瓶,眼睛都不带眨的,她不禁想得深了些。   纵是楚国军饷充足,她一介医官又哪来这么大的手笔?   她拢眉细思,手下的动作渐渐停了,抱膝坐在那里半天没回神,楚襄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这副模样。   不止新伤,还有旧痕。   他站在门口许久,只顾盯着她腿上的伤疤却忘了要打招呼,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封假公文,心头邪火又在隐隐窜动,终是没显露于表,用力一掀帐帘便走了进去。岳凌兮闻得身后脚步声,匆忙放下裤腿起身,发现是楚襄,身子自觉弯了下去。   “王爷。”   两人半月不见,倒没有生出什么陌生感来,楚襄唔了一声,随意地掀袍坐下,问道:“伤好些了?”   岳凌兮点头:“已经大好了,多亏陆医官妙手回春。”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缺一不可,难为你们俩成天鸡同鸭讲还能把伤给治好,她的确担得起如此盛赞。”   他表面上是称赞,细听却有其他的味道,岳凌兮不由得抬眸看去,见他面色虽然无甚波动,一双深眸却闪动着点点笑意,显然是在取笑她,她也不羞恼,反而一本正经地说:“我跟陆医官交流确实不能像跟王爷这样酣畅淋漓。”   这话让楚襄一时极为舒坦,声音也愈发松缓起来:“既如此,今日起便把母语捡回来罢,你有那走马观碑的本事,想来并不难。”   他的提议十分中肯,一下子就戳到了岳凌兮心坎上——眼下楚国和西夷势如水火,再让人听出她的西夷口音只怕要惹麻烦,况且她马上就要去寻端木筝,这一路山长水远,总不能再靠瞎猜和比划吧?   思及此,她欣然颔首道:“王爷说的是,我确实该学回楚语了。”   “等离开雁门关,到了城镇市集上便去买几本辞典来看罢。”楚襄拎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又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我来敦促你学习。”   “王爷想要如何敦促?”   楚襄稍稍弯唇,道:“自今日起我便用楚语跟你交谈,你也须用楚语回我,听不懂的可以问,不会说我亲自教你。”   岳凌兮微懵:“可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军营了。”   她说话还真是不绕弯子。   楚襄眼角微微一抽,扣在桌上的手似乎有些僵硬,过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可是要去寻你那位相熟的姐姐?她家住何方?”   岳凌兮想起之前种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在王都。”   楚襄容色一动,声音依旧轻缓,缓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看来你我同路。”   “同路?”岳凌兮蓦然掀起长睫,水亮的瞳仁显出几分疑惑来,须臾之后忽然一清,“这仗不打了?可刚刚才拿下扎城,形势大好……难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说到后面她声音愈发轻细,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僭越了,楚襄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轻一牵唇,几个意味深长的字便飘到了她耳边:“是我的意思。”   若是此刻乐凌兮稍加注意他的神色就会察觉不对,可她只是默默地敛下了目光,仿佛若有所思,良久才低声吐出一句话:“我以为王爷还要继续攻打狮城。”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楚襄却听出了别的味道,鹰一般犀利的视线缓缓扫过帐中之物,最后落在几步之外的那张柏木小案上,沉眸凝视片刻,他蓦然拂袖起身,在岳凌兮阻止之前拿起了那张墨印尚未干透的白宣。   果然是狮城的布阵图。   岳凌兮未料他如此敏锐,这都能猜得毫厘不差,一时情急便伸手来夺,然而楚襄已经先一步将左手背至身后,右手则攫住她的皓腕,仗着身高和力气的优势将她与图纸隔得远远的,还轻笑出声。   “抢什么?不是给我的么?”   那张俊脸不过几寸之远,本就让人意乱神迷,笑起来更是夺魂摄魄,岳凌兮毫无防备,怔怔地瞅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完全没有姑娘家该有的娇羞,反而瞠着眸子道:“您都要班师回朝了,还要这个做什么?”   “有朝一日总要来打的,先收着也无妨。”楚襄语气甚是霸道。   岳凌兮无话可驳,索性指控他:“您不讲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楚襄骤然失笑,掌下力道收紧,将她拖至身前俯首反问道,“明明画好了却不给我,我自行找着了还要往回抢,你说说看,到底是谁不讲理?”   “横竖也无用,您当成没看到不行么?”   “谁说无用?”楚襄迫视着她,黑眸中似藏了一团烈焰,莫名灼人,“上次送来的那张地图你故意把只标出特定的难民关押点,真当我瞧不出它们必经路线的中心是哪儿?”   岳凌兮心里登时一惊。   这些年她在西夷饱览群书,是懂一点儿阵术的,只不过此术已经被禁,若让旁人知道了恐怕会对她不利,所以她闭口不提。偏偏楚襄要打的扎城设了阵,她不忍心诸多将士因此搭上性命,只得以难民做借口在地图上标记了许多点,原以为楚襄在营救难民之时会顺路毁掉塔楼,那样就能不知不觉破了阵,没想到他竟察觉了她的意图!   这一刻她像是被定了身,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分毫,背后寒潮狂涌,风一吹来凉透心扉。   他知道这个秘密了,会拿她怎么样?   岳凌兮心里没底,想起这戴罪之身难免更遭人怀疑她的目的,一时更加黯然,岂料楚襄突然放下了她的手,转握为牵,一路向外走去。   “楚国有句话叫师夷长技以制夷,看来你还记得,贯彻得十分到位。”   他掌心滚烫炙人,驱散她满腔寒意,指腹上的薄茧随着走动摩擦着她的嫩肉,她却浑然不觉,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问道:“您不忌惮此术?”   “昔年西夷凭借此等邪术灭了六国,天下谁人不忌?”楚襄边走边道,声音渐又沉缓,“但我相信你。”   岳凌兮慢下了脚步,心中仿佛被水浪淹没,一片潮湿泛滥。   她一介罪眷,自小就生活在鄙夷与轻蔑之中,如今竟能得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一句信任,又是何其宝贵?无欲无求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其他的东西,现在忽然尝到了拥有的好,反而无措起来。   楚襄见她踟躇不走,眉尖印痕深深,不知又在乱想些什么,索性停下来道:“再晚一会儿,卫将军就该回逐浪城了。”   名称都改了,看来东漓江以南的这几座城他是铁定不会再让西夷夺回去了,卫颉应该是被派去驻守的,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岳凌兮愣了愣,瞅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顿时恍然大悟。   如今既然逐浪城已变成交火的最前线,那么很有可能遭受到狮城的袭击,她这张图放在卫颉手里,也算是有备无患了。   思及此,她忙道:“那我自己去送就可以了,您无须跟着跑一趟。”   楚襄睨着她,唇边笑意已然收不住,“你觉得卫颉是能听懂夷语还是能看懂你那怪模怪样的手势?”   岳凌兮僵住,恨不得拿个榔头敲醒自己——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耿直兮兮又让襄儿噎住了,我也很无奈╮(╯▽╰)╭   二代已经出场一半了,大家都对上号了吗? 第9章 唱和   中军帅帐。   卫颉在桌前站了有一会儿了,听着上首的两个人用夷语叽里呱啦说了半天也没有要指派任务的意思,不由得抬起头冲那边瞄了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心中跟着微微一叹。   陛下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刚入朝时他就听老臣们说过,陛下十八岁登基,乃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天子,虽行事不羁,心性总归是像太上皇那样深沉稳重的,尤其是在朝政军务上,向来铁腕示人不假辞色。这次的北伐也是一样,作为少数几个知道陛下在前线的人之一,他亲眼见其运筹帷幄,指挥着楚国大军拿回一座又一座城池,实在骁勇睿智至极。   作为臣子而言,心目中的明君莫过于此。   可今日叫他前来,眼前这情形他着实有点看不懂了,放着兵部特制的军事图不要,跟那西夷女子就着一张极其简陋的白宣讨论了半天,这究竟是何意?   他心里疑惑却不敢问出来,天威浩荡,岂是他能冒犯的?可他又一想,这分明与平时议事不同,陛下在军中从未这般平易近人过,独对那女子例外,实在教人诧异。   就在他暗自揣度上意之时,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卫将军。”   卫颉悄然一惊,忙道:“臣在。”   “这是狮城周围的布阵图,你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懂的现在问。”楚襄抬手将那张白宣递来,他立即上前一步双手接下。   “是,陛下。”   卫颉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图纸上,看着看着突然面露惊异——他当是什么兵力分布之类的东西,却是那穷凶极恶的阵术!   想起那天被困在迷阵中那种鬼打墙的感觉他就心惊肉跳,当下就把布阵图瞧了个仔细,良久之后一脸严肃地说:“原来狮城也有此等邪术护持。”   他说完之后楚襄旋即偏头轻语,岳凌兮面上逐渐现出了然之色,随后才点点头道:“确实如此,我本来也没有注意,可是夜里赶路时经过灵风谷被困了一个时辰,后来才意识到这里布有阵术。”   卫颉显然没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满目震惊地瞪着上方,浑然不觉自己冒犯了圣颜。   陛下这是在给她当翻译!   然而楚襄却没有斥责他,反是沉下眉头对岳凌兮说:“外头战火纷飞,还有寇匪藏于山林野地之中伺机作乱,你倒真是胆子大,竟敢走夜路。”   岳凌兮不吭声,玉容染上晦色,似有难言之隐。   这种细微表情自然瞒不过楚襄的眼睛,但他没有多问,转过头又说回了楚语:“灵风谷位于狮城南边,距逐浪城有几十里远,夷军来袭必会想方设法把我军往那边引,你切记不可轻易追击,为今之计当是以巩固防线为主,若是把逐浪城丢了,朕必拿你是问。”   他语气平淡如水,缓缓淌过帐中每一处角落,偏在卫颉心中留下了印痕,他蓦然回过神来,及时垂首仍觉浑身发凉,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压力所笼罩。   这才是熟悉的陛下,敲打起人来从不兜圈子,寥寥数语即可让他汗湿重衫。   那道隐含锋锐的目光依然在他头顶徘徊,他按捺住飞快的心跳,肃声应道:“臣,谨遵圣谕!”   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弄得气氛有些紧张,岳凌兮敏感地察觉到了,却不知是为什么。楚襄也没有同她翻译这几句话,那头说完又来问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她想了想,对卫颉道:“那些阵术呈象古老,应该是许多年前就设下的,所以夷军营中或许并没有阵术师,将军不必太过紧张。若是不小心误入阵中也不要惊慌,左不过是草木山石与五行八卦糅合起来的东西,并非天降异象,细心的话一定可以发现破绽。”   楚襄的翻译非常简单:“但凡有人在军中散播鬼神之说动摇军心,皆以军法论处。”   就这样?   岳凌兮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在敷衍了事,但下方的卫颉却郑重其事地应了,还冲她拱了拱手道:“多谢姑娘指点。”   谢字她还是能听懂的,遂淡淡还礼:“将军不必客气,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将军。”   楚襄挑了挑眉,道:“再去替朕办件事。”   明明是这姑娘开的口,怎么到陛下嘴里就成了替他办事了?卫颉满脑子雾水,但识趣地没有多问,只垂下头恭敬地说:“陛下请吩咐。”   岳凌兮旋即吐出一串话,楚襄听后停顿了片刻,目光越发深邃难测,“你所求之事就是这个?”   她轻轻颔首。   “便如你所愿。”楚襄低声允诺,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向了卫颉,“逐浪城与蒙城的难民中有很多孩子,基本上都是雁门关附近的匪徒掳去做童工的,妥善安置他们,再派一批人马去剿匪,按人头行赏,一个都别给朕放过。”   后半段显然是楚襄的意思,卫颉尚未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脊骨不由得一颤。   是了,太后幼时也曾被人掳去,救回来之后便落了痼疾,导致后来诞下陛下之时受尽了折磨,为此,太上皇亲批一纸圣谕在旬日内下达至各个府州县衙,命其大力抓捕贩卖幼童的组织,此后一直风平浪静,没想到近年来又冒出了头,还与关外的恶势力搭上了线,难怪陛下如此震怒。   “是,臣立刻就去办,定会还二城百姓一个良好的治安。”   说完,卫颉躬身退下,迅速集结部下往逐浪城去了。   帐中只剩下楚襄和岳凌兮两个人,诸事已毕,岳凌兮觉得自己也该离开了,便福了个身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楚襄在背后说道:“回去收拾下东西,下午启程。”   下午就走?这般匆忙莫非不是同大军一起?   岳凌兮心中疑问重重,却只是轻声答了句好,因为此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端木筝的近况,已经失去联系三个月了,希望她还安好……   思及此,她心口一紧,只希望赶紧回到营帐打包出发,偏偏楚襄甚是不解人意,又再次叫住了她,她一回过头便见到他的眸光细密如丝地落在她身上,拢着帐中浮光,穿透轻飘纤尘,深不见底,教人心颤。   “相遇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岳凌兮稍加迟疑,身子便不知不觉地扭过来正对着他了,光晕系数吞没了衣角簪尖,只剩一个柔柔袅袅的影子被他看了个透彻。   她不想说。   楚襄目中深色一敛,按在膝盖上的手已经抬起半截,正要放她回去,却见菱唇微微一动。   “岳凌兮,这是我的名字。”   楚襄唇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下,溢出几个微哑的字:“好,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她婉婉告退,悄无声息地穿过骑兵来来往往的营地,待回到自己的帐篷前,赫然发现一个不速之客正等候在那,穿着青色的对襟小衣,头戴同色玉珏,活脱脱一副世家小公子哥的模样,举止间甚是潇洒。   岳凌兮有些想笑——前几天来找她玩她推辞了,今儿个摆出这种架势是想唬住谁呢?   果然,一听见她笑顾长安的气势就垮了,蹭着沙地走到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说:“那什么……你脚也好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   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蹩脚夷语,岳凌兮听了半天才明白,难得露出了笑容,“这荒山野岭的要去哪里玩?”   顾长安歪着头琢磨了许久,这刚灌的半桶水到底不好使,压根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索性把她手一拉,自顾自地说:“去校场吧!宁王和言修哥哥在比剑,可好玩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竟是歪打正着了。   岳凌兮听懂几个字眼,白皙的面容上霎时泛起了疑色。   他刚才还在帐中处理军务,桌子上的战报和文书足足摞了半人高,这么快就审阅完了?   一时间她也对这个比赛起了好奇心,可想到楚襄的话,最后还是狠下心拒绝了顾长安,“我不去了,下午就要离开这里,我得收拾行囊。”   她做出了熟悉的手势,聪明如顾长安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面露急色:“你要走了?去哪里?”   岳凌兮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王都两个字该怎么说,只好打比喻:“一个很远的地方。”   闻言,顾长安耷下了肩膀,一脸沮丧之色:“到底是哪里……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以后去找你也好啊……”   岳凌兮却不再多言了,挽着水袖交手而立,视线淡淡凝聚过来,抚平了他的难过。   \"好吧!\"顾长安像个小大人似地振了振衣摆,洒脱地说,“我知道姐姐不是难民,自有地方可去,也就不挽留了,今日一别,但愿江湖再见!”   一番话教他说得豪情壮志,颇有大人的风范,岳凌兮虽不懂,却破天荒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然后浅声吐出两个字:“再见。”   顾长安抿抿嘴,一扭身飞快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语人才把妹奏是这么简单╮(╯▽╰)╭   另:想冲一下榜单,求留言。 第10章 归程   两人乘着马车一路向南而行,虽不及骑马快,但好在轻车简从,沿途飞花落木的风景亦佳,可谓不胜惬意。   在西夷的十年里岳凌兮从来不曾出过远门,决定回楚国以后,从王城到边关也是以赶路为主,何曾像现在这样空得出一颗闲心来欣赏风景?所以她经常在车窗边一坐就是半天,旁人眼里极为单调的青山绿水她都能静静地看上许久。   楚襄通常由得她去,只是今天外头风沙太重就让流胤关了窗,车厢里顿时有些晦暗,岳凌兮也扭过身子坐好,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楚襄见状索性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道:“若是无聊,正好练一练楚语。”   “最近已经练得很多了。”   这话不假,经过楚襄十来天的集中训练,岳凌兮进步神速,一些普通的生活用语已经不成问题,就是有点磕巴。   不过平日里的好学宝宝今天却撂挑子了,这让楚襄有些奇怪,他挑起眉头打量了岳凌兮一阵,故意考她:“那你用楚语告诉我为什么喜欢盯着外头看?”   本想听听她会怎么形容漠北的风景,岂料她低头沉思片刻片刻,竟用一句诗来回答他:“月是故乡明。”   好一个月是故乡明!   楚襄眼底的光芒盛了一瞬又如数敛去,余下的光泽仍是慑人,“你离开楚国已经十年,家人又皆已蒙难,为何还记挂着这里?”   岳凌兮垂着眸子,声音轻飘如絮:“过去种种皆是因为族中长辈犯下了滔天大罪,与人无尤,故土于我始终是故土,我与家人相处的时光全都封存在这里,即便我现在不回来,死后也一样会魂归于此。”   这一番话竟让楚襄哑然。   他原以为她心中多少是带了点怨恨的。   未及多言,马儿长嘶一声停下,流胤在外头轻敲车门:“少爷,客栈到了。”   外头风声已歇,人来人往极为喧闹,听得出是已经进城了,按照行程今天会在这里休息一晚,之所以没在驿站落脚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称呼自然也得改一改,在外人面前便是世家公子与小姐出游的模样。   楚襄率先下车,岳凌兮跟着落地,两人一前一后往客栈内走去,再没提起刚才的话题。   时值正午,客栈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跑堂的犹如陀螺一般在各个席位之间旋转,流胤不动声色地挡开那些人,先一步迈至柜台前扔下两锭银子道:“掌柜的,来两间上房。”   掌柜见他出手如此阔绰眼睛都亮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去拿钥匙,谁知手伸到一半突然僵住了,尔后赔笑道:“客官,不好意思我忘了,今儿个只剩一间上房了,倒是还有几间下房,您看能不能凑合一下?”   流胤也不敢擅自做决定,便走回去转述给楚襄听,楚襄淡淡地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转过头又对岳凌兮道:“你等会儿去楼上。”   陛下要把上房让给岳姑娘睡?   流胤顿时皱眉,还来不及劝阻就听见岳凌兮发出了疑问:“楚国律法是不是不准男女同处一室?”   楚襄嘴角微抽,道:“……没有这种律法。”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在西夷那样共用一间房?”   岳凌兮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眼下房所在的位置,只觉密不透风,阴冷潮湿,越发觉得不适合他住,刚想说自己去睡下房也可以,抬眸一看,楚襄正直直地盯着她,身体似乎有些僵硬。   她说错什么了?   再扭头一看,流胤的表情更加复杂,似乎含有戒备、惊讶、猜疑等等意思,让岳凌兮越发肯定自己说错了话,正想拎着包袱冲进下房解决这件事,楚襄突然低声开口了。   “就共用一间房。”   岳凌兮怔了怔,旋即点头:“这次你睡床上。”   流胤心中登时刮起了龙卷风,差点没控制住自己惊吼出声——之前他们在西夷的时候都是陛下睡地板?   很快,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看见楚襄弯着唇笑了,还道:“好,我睡床。”   言罢,两人的目光齐齐转过来,他霎时一凛,不敢再想东想西,扭头就去订房了,然而心底那股子不踏实的劲一直未曾消去。   陛下实在是太乱来了……   就这样,流胤直到吃饭时心都没定下来,一个劲地往楼上那桌瞅,生怕岳凌兮又语出惊人冲撞了楚襄,可两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完全没有因为刚才那件事而泛起波澜,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一件事。   都说西夷那边民风开放,素无男女之别,如今看来果真不假,这岳姑娘只怕是饱受荼毒,心都大得没边了……   想到这,流胤又朝楼上看了一眼,两人正在商量吃什么。   “这段时间也学了不少词了,今天的菜你来点。”   楚襄把菜单往岳凌兮那边一推,她双手并用地接下,才大致扫了一遍就开始发懵——这佛跳墙、蜜三刀、阳春白雪都是什么玩意?   她面不改色地把菜单往回推:“还是您来点吧。”   “教了你这么久,总该让我看看效果如何。”楚襄纹丝不动,神色颇为闲散,一点儿压力都没给她,“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他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怎样?   岳凌兮缓了缓,一口气在菜单上连点三下,然后果断把东西交还给小二,小二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嫌弃,却也没说什么,撇撇嘴就走了,岳凌兮瞧得清楚,扭过头又来问楚襄:“我是不是点得太少了?”   “你觉得呢?”楚襄淡然相视,心中虽有答案,却把问题又扔了回去。   “我觉得够了。”岳凌兮无意识地抚摸着桌面上古老的纹路,喃喃道,“以前过年的时候我家都只上三个菜,我娘会炒一盆自家种的小菜,再把晒干的小鱼和干豆角一块蒸了,放些辣子和麻油,出锅的时候可香了,妹妹最喜欢吃,每次都抢着往碗里拨,爹就在一旁笑看着她,不时夹几片卤好的猪肺下酒。”   楚襄听着神色未变,扣在扶手上的五指却缓缓收紧。   当年岳群川被抄家之时搜出来的钱财何止成千上万?一脉相连的旁系却清贫如洗,若不是被这个案子牵扯出来,恐怕早就沉寂在遥远的江州了。   他真是该死。   楚襄脑子里想着陈年旧案,嘴里说的话却是浑然无关:“那你喜欢吃什么?”   “我也喜欢吃小鱼干,不过娘说妹妹正在长身体,我就都让给她了。”   岳凌兮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楚襄却没有再接话,因为他明白,即便她再贪恋那份美好,她也不可能再尝到母亲做的菜,她的妹妹也不可能再长大。   一切都回不去了。   漫长的沉默中,小二将菜端到了两人面前。   “二位客官,请慢用。”   岳凌兮在碗碟与桌台的碰撞声中回了神,一眼扫过去却蓦地僵在了当场,她都点了些什么东西?一碗阳春面,一盅蘑菇汤,还有半碟蜜汁麻花,全是素的,连肉沫都没有!   偏偏对面的楚襄已经开始动筷子了,先试了面条,然后拨出一小碗给她,还道:“这个味道挺清淡,你也试一试。”   她吃了一口,只觉寡淡无味,不知他这种吃惯了辛辣口味的人是如何忍受的。   “您别吃了。”岳凌兮将碗夺过来,神态颇窘,“阳春白雪不是一首高雅的乐曲么?怎么成了面条加豆腐……”   “楚国的食肆近几年来都热衷于把菜名取得文雅,阳春白雪已经算是浅显的了,等到了王都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楚襄见她抱着碗不放,薄唇微微勾起,转手又夹了一筷子麻花给她,“这个点得不错,是这里的特色小食。”   岳凌兮本来已经对自己点的菜不抱任何希望了,经他一说,便揣着试试看的心态尝了一口,谁知那麻花喷香酥脆,上面裹着的饴糖亦是甜而不腻,在舌尖层层化开,犹如饮蜜。   确实不错。   即便对甜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岳凌兮却十分有节制,只吃了一块就不再动筷,反而好奇地看向楚襄:“您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少时经常随舅父到边关历练,曾经在这住过小半个月。”楚襄淡淡道。   怪不得他没有半点儿皇亲贵族的骄纵之气,吃起这些平民食物也甘之如饴,原来是自小就离家历练的缘故。   岳凌兮如此想着,又替自己和楚襄分别盛了一碗汤,然后垂下头默默地啜饮着。   饭后,整个客栈变得空旷起来,他们一行人赶了半天的路,都准备休去息一下好养足精神,楚襄也不例外,岂料刚进房间就发现岳凌兮要出门,他脚步一顿,下意识伸手拦住了她。   “做什么去?”   “去城南的书铺买辞典。”   说来也不赶巧,这一路上经过的都是小镇子,买辞典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今天算是正儿八经地进了次城,她得趁此机会去书铺看一看,免得楚襄隔三差五地考校她,她再像今天那样闹笑话……   楚襄只瞟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说,只问道:“带银子了吗?我与你说的可还记得?”   岳凌兮甚是乖觉:“带了,我记得的,楚国一两银子兑七百七十钱,而非西夷的一千钱。”   楚襄满意地摆摆手:“去吧,早点回。”   “嗯。”岳凌兮轻轻点头,旋即转身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半文盲状态的兮兮都让襄儿如此受噎,为他日后的生活点个蜡~ 第11章 买书   北方的夏季又热又干,连空气中似乎都不含一丝水分,在没有树荫的地方待一会儿就教人口干舌燥,难以忍耐。岳凌兮倒似不怕热,顶着烈日出门,一路穿街过巷,到达城南的书铺时鬓发不过微湿,与那些大汗淋漓的书生仅隔了一道门槛,却似隔了一整个季节。   书铺的老板是个发须斑白的老头子,正窝在角落里的摇椅上看书,听见门檐上风铃轻响便知是有客人来了,也不抬头,只随意招呼了一句。   “一楼经科二楼文史,需要什么自己挑。”   他语速很快,又掺了些许方言,但岳凌兮还是大致听懂了,于是穿过走道直接往二楼去了。   这间铺子并不大,书柜之间只有一人宽的距离,墙角的木制楼梯更是狭窄陡峭,不但爬起来费力,踩上去还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岳凌兮紧紧攀住扶手上到二楼,却发现无从下脚,因为楼上连书柜都没有,地上一片黑压压的全是书,有散开的有罗列整齐的还有翻了一半没合上的,几个木牌歪歪斜斜地架在其中,算是给它们分了类。   这可怎么找?   岳凌兮静立片刻,忽然挽起裙角朝斜对角而去,步履极轻,左挪右闪的就像个兔子,待穿过地上的书阵之后她信手翻开一本倒扣在地上的书,扉页那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霎时映亮了她的眼眸。   直接找最厚的果然没错!   她左右环顾,把剩下两卷也一并找了出来,然后捧着下楼了。   “老板,这三本辞典一共多少钱?”   听到她这半生不熟的楚国口音老头顿时抬起头来,先是眯着眼看了看她怀里抱的书,又打量了她一阵,随后捋着胡须笑开了:“小姑娘可以嘛,这么沉的东西都自个儿弄下来了,回去一定要好好学啊!这样,老夫就算你便宜点儿,一百二十文吧!”   岳凌兮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把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就要走,老头又连忙叫住她:“哎,小姑娘等等,再送你本小玩意回去看着玩!”   说完,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就飞到了辞典上面,因是倒盖着的,岳凌兮也没瞧见究竟是什么,礼貌地向老头道过谢就离开了。   回去时走的还是原路,刚好太阳被云朵遮住,空荡荡的石板路都覆上了一层薄翳,先前躲在屋子里的人们都一股脑地钻出来了,跑到街边的铺子里买冰果儿吃。   乐凌兮抱着那几本死沉的书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只想赶紧回去解放双手,好不容易到了客栈门口,她准备歇一会儿再爬楼,刚把书放在地上街道那头就徐徐行来一批人,凝眸细看之下,她忽然微微一僵。   “你听说了么,这就是前阵子刑部的裴大人办下的那个贪官,后头跟着的都是与他蛇鼠一窝的官员和奸商呢!”   “当真?看这样子是要流放去关外啊,搜刮了那么多老百姓的血汗钱,这种下场算是便宜他们了!”   两名儒生说话的空档那群人已经走到了面前,只见二十几名身形魁梧的差役围拢在囚犯身旁,一手挽着铁镣一手攥着鞭子,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向驿站走去,但凡囚犯走得慢了点就是响亮的一鞭,惨叫声声入耳,鲜血沿途滴落,围观的百姓见着此情此景都有些惶然,篮子里的菜叶和鸡蛋都忘了要扔。   岳凌兮从嘈杂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退向一旁,谁知不小心被脚下的书绊倒,手肘磕在地上,衣袖划出个大口子,甚是狼狈,她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三两下就拾起东西跑进了客栈。   一路狂奔上二楼,直到站定在厢房门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不该这样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调整着呼吸,待平静下来才觉得手肘一阵火辣辣地痛,她抱着书看不到伤口,估摸着是蹭破皮了,也没太在意,随后就推开了房门。   房内拉着帘子,光线有些晦暗,楚襄阖眼躺在榻上似乎睡得正熟,岳凌兮悄悄地走进去将那几本书放在茶几上,然后扭过胳膊看了看,这才发现衣袖被划破了,她皱起秀眉,旋即轻手轻脚地往柜子那边走去。   得赶快换件衣裳,不然教人看见了只怕要闹笑话。   她如此想着,随后就拉开了柜门,还没取出自己的包袱,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回来了?”   岳凌兮猛地一惊,肩膀撞上了柜门,发出极大的响声。   “怎么了?”   楚襄掀帐起身,俊目中依稀还有几分困意,却在看见岳凌兮衣袖上的血迹之后蓦然一凛,她无处可藏,只得看着那抹英挺的身影越来越近,似山岳般笼罩而来,大掌向前一探,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   “……在楼下摔了一跤。”   楚襄低眸看了她半晌,忽然松开了手,径自往门口走去,“去那边坐好。”   岳凌兮默默地挪到茶几旁坐下,看他开门唤来了影卫,不知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影卫就提了个药匣子来,他转身回到房间打开,把里面的药酒和绷带拿出来,然后朝她伸出了手。她愣愣地把手放上去,只听嘶啦一声,水袖瞬间被撕成碎布,只剩一截光溜溜的藕臂露在外头。   “其实补一补还能穿的。”   这件衣裳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落水的时候都没弄破,他说撕就给撕了,实在让她肉痛。   楚襄低着头给她抹药,光听这语气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你在西夷买的那些衣裳压根就不是现在楚国女子爱穿的款式,好在这边异族人本来就多,所以穿得另类一点也不显眼,等到了王都你看有没有人笑话你。”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睁着清澈的眸子问道,“那您之前为何一直没提?”   楚襄一噎,半天没吭声。   岳凌兮仿佛没察觉到气氛微妙地变了一下,仍自顾自地说着:“不过您贵为王爷,应当阅女无数,我相信您的审美。”   这下楚襄连手里的动作都停了,抬起头来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额角隐隐抽动,“在你眼里,楚国的王爷都是入关走后门、阅女如过江之鲫的人?”   “楚国的王爷不是只有您一个么?”   楚襄再度噎住。   他怎么总被她给绕进去?   想是这样想,可一接触到她那柔软且带着几丝茫然的目光,他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某个角落塌陷了一块,平时的冷静自持全跟着消失了,然而真恼也恼不起来,反倒是莫名地想笑。   是了,她说什么话都是一个调调,上午在人潮汹涌的客栈门口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不能住一间房,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没告诉她楚国不像西夷以群为居,孤男寡女应当保持距离。   在这世上,他还是第一次与人这样相处。   岳凌兮见他久久不语,于是自己剪下一块纱布贴在手肘内侧,再要去拿绷带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覆了上来,干脆利落地缠了三圈,然后打上活结,她试着动了一下,不紧不松刚刚好,随后,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又飘进了耳朵里。   “去里头把衣裳换了。”   岳凌兮从善如流地去了。   包袱里还有两套衣裳,天蓝色的烟水裙是陆明蕊所赠,雪色的露水百合裙是路过薄城的时候楚襄让人去置办的,岳凌兮没有犹豫,就着内室昏暗的光线把那套雪色的挑出来穿好了。   他选的总出不了错。   穿戴整齐出来之后,她发现楚襄正一脸异色地翻着她买回来的东西,凑近一看,原来是老板送的那本小册子。   “这话本也是你买的?”   “话本?”岳凌兮眼底闪动着疑问,却摇了摇头,“送的。”   楚襄一愣,旋即哑然失笑,把她拉到旁边坐下,又将那册子的扉页抖出来给她看,不想竟是三本书宽的彩画,画中一男一女皆盛装打扮,以极亲密的姿态依偎着,眼波流转间尽是道不完的眷眷浓情。   她刹那间明白了,话本就是讲男男女女的爱情故事的。   楚襄又翻回去,指着封皮上的四个大字问道:“我教过你的,怎么读?”   岳凌兮拈起来从上看到下,逐一念道:“风流……天子?”   刚说完她的舌头就僵住了,手指也微微发麻,差点把书抖落到地上去——谁胆子这么大,竟敢胡乱编排皇帝?   “他们……他们怎敢对陛下如此不敬?”   楚襄轻笑道:“天高皇帝远,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就指着王都这些花街柳巷的传闻编故事赚钱,今儿送了你一本都是大方的。”   “早知是这个我才不会要。”   岳凌兮拧着眉头把那本书推到了最远处,似乎颇为不喜,楚襄见状索性挥袖将其扫入竹篓,然后扳回她的身子道:“你倒是气性大。”   “他分明是看我买辞典知我习字不全,才敢把这种不敢明面上售卖的东西塞给我,可我们是要进京的,若是您今天没注意把这东西也夹带回去了,教人看见了岂不麻烦?”   原来是怕他惹祸上身。   楚襄心中涌现几丝暖意,只道了声不会就拉着她起身,把她往床榻那边推,“在外头野了半天又跌伤了手,去睡会儿。”   岳凌兮与他相处月余,知他说话带了动作便是不容置喙,况且她也真的有些累了,就听话地扯下帐子缩进床里去了。枕上留有余香,似乎是松针与木犀的味道,甚是清爽好闻,她不知不觉就垂下了眼睫。   听见平稳的呼吸声楚襄就知道她已睡着,面上笑意骤敛,回身走到房外,流胤显已在那儿等候多时。   “刚才楼下发生了什么事?”   “回爷,卑职已经问过了,就是岳姑娘在回来的时候碰着了押送犯人的队伍,闪避不及摔了一跤,其他的没什么。”   “眼里的慌张总是骗不了人的。”楚襄眸光一剔,寒意凛人,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流胤埋着头猜测道:“兴许是被鞭打犯人的差役吓到了吧。”   本来虐囚就属于滥用私刑,理当严格处理,但此时楚襄的思维却停在了某一点上,微光划过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   在军营时他偶然间看到过她腿上的疤,从纹理和角度来看分明就是鞭伤,难不成也是差役造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头太坏了╮(╯▽╰)╭ 第12章 定居   一个月后,一行人到达王都。   岳凌兮对于这里的印象仅止于小时候在父母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那会儿她还小,只知道有位伯父在王都当大官,威风无限,光耀门楣,却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米缸见底时母亲要父亲写信向他借钱,父亲总是愁眉苦脸。   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嫡庶有别,也不明白在大家族里面人情是最卑贱的东西,后来再听到那位伯父的消息时,全家已经受他连累被放逐关外。   她头一次这么怨恨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现在再想起来,她所了解到与王都有关的一切就像是灯影戏幕台后面的那些小人儿,拼凑起来虽有模有样,但终归只是小小一隅,并随着年月的推移逐渐泛黄褪色,再也看不清什么了,现在她所在的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地方,也是她的故国最繁华的地方。   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了,分别也变得近在咫尺。   马车在空旷的福泰街停下,向前直行是外皇城,南边则是平民区,之前流胤已经同岳凌兮仔仔细细地描述了王都的大概情况,所以她选择在这里下车。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楚襄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从进北门伊始,他的视线就没从奏折上移开过,岳凌兮估摸着他一会儿进宫面圣要用到这些东西,所以也就没打扰他,直到下车时才出声。   “从蒙城到王都,一路多得王爷照拂,凌兮心中感激不尽,只是今后或许无缘再见,还望王爷保重。”   听到无缘再见四个字的时候楚襄轻微地扬了扬眉梢——这词儿用得一套一套的,看来他是没白教。   岳凌兮见他不说话便隔着帘子在车前行了个礼,又以眼神向流胤致意,随后就转身离开了,谁知没走几步又被他叫住了。   “回来。”   她步履一顿,疑惑地转了回来,却见楚襄从里面探出半截身子,一手撑壁一手攥着条碧色丝绦,下头悬挂着的东西就这么晃到了她面前,玲珑剔透,温润迷人。   是当初在西夷时他给她的那块玉佩。   “我一不注意你就悄悄把它放回来。”楚襄将她拉近,修长的指节几个穿套玉佩就系在了她腰间的丝带上,“说好是你我交换的,记清楚了?”   岳凌兮怔怔地说:“知道了。”   楚襄这才面露满意:“好了,去吧。”   看着岳凌兮挽着包袱渐行渐远,流胤打从心底松了口气,这一个月以来他唯恐两人之间发生点什么,岳凌兮好借此缠上楚襄,谁知她走得干干脆脆,完全没有要纠缠楚襄的意思,实在是个果断大气的姑娘,之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思及此,他默然收回了目光,弯身轻问道:“陛下,是否立刻回宫?”   楚襄将帘子一放坐回了车内,语声不复方才的柔和:“回宫罢,宣裴昭觐见。”   裴大人?陛下刚回来就这么急着召见他做什么?难道还是为了自己上次查的那件事?流胤心里没底,也不敢多问,低声答过之后便驱车往外皇城而去。   另一头的岳凌兮来到了城中最大的庄宅牙行。   她之前想过,王都如此之大,她手头的线索又非常有限,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端木筝几乎不可能,势必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所以住客栈的话肯定是不划算的,唯有租个小院子。她私底下向流胤了解过,楚国律法有规定,任何产业交易须凭牙保,既安全又可靠,所以她就来了这里。   八扇柏木大门对街敞开,六层斗拱飞檐直冲云霄,堂前华盖云集,里面门庭若市,这就是王都的商肆,从里到外都透着富贵和大气。   岳凌兮站在门前瞧了好一阵子,发现不同的门通往不同的厅,左边是售宅的,中间是购宅的,右边是租宅的,于是她进了右边那扇门。里头虽然人来人往,但招呼客人的伙计都格外机灵,见着有新客人进来立刻上前热情地询问。   “姑娘日安,不知小的有什么能帮上您的?”   岳凌兮抿了抿唇,道:“我想租个单院。”   所谓单院就是只有一栋砖房的院子,客厅与卧房挨着,离大门很近,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去养鱼栽花,在王都而言就是最普通的宅子,除了有层围墙比较安全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优点。   通常来讲,这种小买卖往大了说也就赚个几两银子,伙计一般都不太待见,但这家商肆的伙计完全没有抬高踩低的坏毛病,反而还拿来了许多小图册供岳凌兮参考,并一个一个帮她介绍,这让她有些惊讶。   “您看,这院子虽然小了些但采光充足,价格也适中,一个月只要三百贯,至于这个就稍微贵了点儿,但它紧挨着城东的富人区,治安非常好,院子还有口井,不必走几里路去打水,可谓非常方便。”   岳凌兮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身子微微一侧,腰间那枚玉佩不经意从裙间的褶皱中晃了出来,伙计眼尖,一下子就看清了上面印着的麋鹿徽记,当下便悄然一惊,随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   “姑娘,您先慢慢瞧着,小的去给您倒杯水来。”   岳凌兮没有察觉异常,只细声道了谢,然后就埋下头认真地挑选起来。   过了一会儿水就来了,里头搁了碎冰,还有几粒拇指大小的话梅,看起来极为解暑,可端水的人却不再是刚才的伙计,而是一位年纪颇大的男子,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岳凌兮正是疑惑之际他就主动开口自我介绍了。   “姑娘,我是这家商肆的掌柜,姓夜,方才我见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就替他把东西送来了,你有事情找我亦可。”   岳凌兮对掌柜这个词没什么概念,故不疑有他,指着图册中的某一页问道:“这个院子不知租金要多少?”   夜掌柜细细一看,随后抚着胡须笑道:“姑娘真是慧眼识珠,此院因主人急租,价格要比市面上低三成,只需两百贯。”   “急租?”岳凌兮顿了顿,直接将心中的猜疑问了出来,“莫不是房子有何问题?”   夜掌柜笑容不变,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姑娘放心,我们夜家牙行绝不会租售有问题的宅子,此事京中遍知,姑娘可以去打听打听。”   他再三强调夜家,岳凌兮倒有些印象了,据说夜家乃是王都世家之首,声名威望皆非同凡响,理应不会欺客,她考虑片刻,决定租下这间宅子。   “掌柜,那我就要这个了,麻烦你为我办一下手续。”   “那是我等分内之事,姑娘无须客气,来,这边请。”夜掌柜似乎很欣赏她的果断,微微躬身就把她引去了旁边的雅间。   谈定之后办手续就快了,签字盖印不过须臾之间的事,那夜掌柜甚是热心肠,怕岳凌兮找不着地方,特意派了伙计送她过去,到了院子一看,果真与图册上不差分毫,坐北朝南,通风极佳,连家具都是用上好的花梨木所做,只不过岳凌兮不太懂这些,所以也就没太在意,只觉得这些陈设古朴而精致,这个价格租下来确实是非常划算了。   她向伙计表示感谢,伙计一边说不用一边告诉她房子有任何问题可以去牙行找人处理,她浅声应了,然后目送他驾车离开。   来到王都的第一件事情算是办好了。   时间过得太快,一晃天色已经不早了,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炊烟,她想一会儿去约定的地方试着联系下端木筝,但首要任务是填饱肚子,回来之后还得把屋里收拾收拾,否则那么多灰尘晚上可没法睡觉。   打定主意之后岳凌兮便出门觅食了,之前坐车过来的时候她发现两条街外就有一个小集市,里头有很多卖京中小食的,什么咸豆花、梅菜扣肉饼、红糖团子等等应有尽有,她反正也不是太饿,随便买两个解决了就行,等下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赶在宵禁之前回来。   然而她没想到刚迈出家门,边上那所宅子的门也一阵吱呀乱响,紧接着一名妇人走了出来,扭头发现她正要上锁,顿时捂唇惊呼。   “哎呀呀,来了新邻居啦!”   妇人说着就朝她走过来了,她也不好立刻离去,只得停下脚步向她打招呼:“夫人好。”   “嗨,可别那么叫,我就是个粗人,叫我刘婶就行。”妇人摆了摆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爽利劲儿。   岳凌兮顺应其意喊了声刘婶。   妇人见她面相乖巧,声音又轻轻柔柔的,一时好感倍增,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许多话:“我们跟这院子的主人是老邻居了,今年春天他儿子高中了,这不,马上就该去外地上任了,所以他才急着把房租出去,姑娘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以后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婶子,别的不说,这城南的大街小市婶子还是门清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谢刘婶,那以后就麻烦您了。”   说到这,妇人终于注意到她是要出门,便试着问了一句:“姑娘可是要出门吃晚饭?”   岳凌兮点了点头,道:“刚才来的时候见着东边有集市,正准备过去看看。”   “哎哟,那里卖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吃,哪能当饭吃哟!”妇人拍了下腿,只觉得她从外地来又长得瘦巴巴的,想必是囊中羞涩,索性把臂上挎的篮子取下来塞进她手里,“喏,这里有几样小菜,还热乎着,你赶快拿回去吃。”   岳凌兮微微一愣,旋即推辞道:“这怎么行,我……”   “没啥不行的,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为了考个女官千里迢迢来王都不容易,就别跟婶子客气了,养好身体最重要,听话,快进去吧!”   原来她以为她是来考官的……   也难怪她会这么想,自从十年前开始举办女子科考,女官的人数是直线上升,想必王都的百姓都已经见多了吧,这样误会了也好,省得别人怀疑她的身份,不过这饭……   妇人瞧她还在犹豫,干脆把她推进了院子,然后转身就往自家走,说是再去装一份饭给男人送过去,她还来不及道谢,妇人眨眼间就拐进门后不见了,留她独自站在原地抱着那一篮子热腾腾的饭菜,眸中隐隐泛起了薄雾。   这种家里饭菜的味道……真是暌违已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下得一手好暗棋~ 第13章 夜会   其实岳凌兮并没有把握找到端木筝。   两年前,端木筝从家中离开时只告诉她要去楚国王都办一件事,或许要很久才能回来,其余的再没有透露,她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却无从查起,直到端木筝断了联系,她暗中打听了好些天之后决定离开西夷去寻她,临走时却突然遭到不明身份之人的阻击,她利用阵术躲过一劫,然后就开始了逃亡之路。   西夷国土并不算大,从王城到边关快马加鞭只需半个月,可为了躲避追兵和埋伏的人岳凌兮足足用了两倍的时间,到达蒙城时已是筋疲力竭,即便如此,意念却没有一刻停止沸腾。   回到楚国,是她期盼了十年之久的事情。   这些年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念头,有时夜里睡不着觉,她独坐窗前仰望着悬挂在燕然山尖上的明月,想起她景仰的木兰将军当年也是从这里拔营回朝,归家的念头便如野草藤蔓般疯长,可再一想到与她相依为命的端木筝,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好了,她已经回来了,等找到端木筝她会说服她也留下,自此以后离西夷十万八千里远,不必再受那人的禁锢。然而眼下她所知甚少,只打听到那些人联系她的方式,也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所以她心里也没底,权当死马做活马医了。   十日前,她来到城郊的某座破庙,留下了只有端木筝才看得懂的记号,算算日子,今天也该收到回应了,于是她披上深色斗篷从南门出了城。   夏季天干物燥,容易引起火灾,所以入夜之后城中的勾栏瓦舍都要闭门灭灯,更不准燃放大型烟花,与所有坊市一起实行宵禁。如此一来,城门自然早早就关了,所以岳凌兮每次都不敢多加停留,但今天不同,直至戌时她都还没有离开。   一直没有人来。   夜风飒飒,拂得烛火忽明忽灭,连带着地上那些干枯的稻草也开始乱舞,岳凌兮站在石柱后方,无声凝视着香案侧面那个已经覆上灰尘的记号,心渐渐往下沉。   如果端木筝来过,记号不该是这个样子。   正是失落之际,四周忽然一暗,她抬头望向门口,只见银白色的月光下多了条细长的影子,随着距离的拉近逐渐变得轮廓分明,未及仔细分辨,真身已然踏入了庙中,却只是背靠大门谨慎地扫视着周围,并没有深入一步。   隐在暗处的岳凌兮盯了她片刻,眸光骤然一亮——那熟悉的身姿和习惯性的动作,不是端木筝又是谁?   她大喜过望,立刻从后面现出身形,还来不及说话便被来人一剑抵在了石柱上,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剑势陡然卸了个干净。   “……兮兮?”   “是我,姐姐。”岳凌兮语声虽然平静,一颗心却是刚刚落地,持续了数月的焦虑与担忧亦如退潮般全部消失了。   端木筝满脸震惊,就着微弱的光线把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确定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她相伴十年的妹妹之后一下子抱紧了她,颤抖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如何从西夷过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姐姐,我没事。”岳凌兮一语带过,并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反倒是你,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当真把我急坏了。”   闻言,端木筝神色微僵,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声音饱含苦涩:“是我不好。”   岳凌兮敏锐地察觉到中间另有隐情,却没有直接开口问,反而轻声安抚道:“姐姐无须自责,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暖流般席卷了端木筝的心房,随着情绪向上汹涌,几欲冲出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了冷静并询问道:“兮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来之前去明月楼偷了你的任务日志。”   端木筝一听,霎时炸出浑身冷汗,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疯了,竟敢独自溜进明月楼!你知不知道那里头全是机关,一不留神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我暗中观察了好几天,解开机关的方法已经烂熟于心了。”岳凌兮顿了顿,不解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最后一份任务日志上写着负责联系你和传递消息的三个人都死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端木筝看着那双皎如清波的眸子,犹豫再三,终是咬牙道出了实情:“兮兮,是我杀了他们。”   岳凌兮神色一凛,反手扣住她的胳膊问道:“为什么?他们要害你?”   “不是我。”端木筝摇头,娇美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惨白,“他们要杀宁王。”   听到最后两个字岳凌兮蓦然一惊,手上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你是说……这次你接到的任务是刺杀宁王?”   端木筝默认了。   这个认知无异于在岳凌兮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难以止歇。   明月楼是西夷国师拓跋桀一手培养的刺客组织,专行打探情报及暗杀之事,端木筝的母亲端木英是楼中骨干,五年前已经去世。干这一行长年与鲜血尸体打交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端木英生前将两个孩子保护得非常好,就是想要她们远离是非黑暗,谁知她死后不久,她们就被拓跋桀强行带入了楼中。   岳凌兮不会武功,在他们看来没什么用,于是很快就被赶到楼外去做些登记录入的杂事,而端木筝就不同了,经常被派去边关刺探楚国军情,这次来王都,岳凌兮本以为也是打探消息之类的任务,没想到是要刺杀宁王,宁王于她有恩,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端木筝!   许是关心则乱,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端木筝话里的转折,张口就道:“姐姐,是宁王在边关救了我,又将我一路护送到王都,你不能杀他!”   听到这话,端木筝的神色突然变得非常奇怪。   “兮兮,你在说什么?你与宁王……一路同行?”   岳凌兮隐约感觉到不对,却也只能点头。   “不可能!宁王此时还在边关整顿大军,下个月才会班师回朝,你见到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端木筝断然否定,话里话外坚定得令人匪夷所思。   “可他率领楚国大军攻打蒙城,又以主帅之姿与诸将议事,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如何作假?”   端木筝掀起长睫,深邃的目光笔直探入她眼底,映着婆娑月影,划开了黑暗中的迷茫。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人不是宁王,因为若是他在王都的府中,我根本无法在夜里出来见你。”   岳凌兮怔了几秒,突然猛地反应过来,难不成她的意思是——   她的反应像是在端木筝意料之中,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英姿飒爽的模样,声音也愈发柔和起来:“兮兮,我嫁给宁王了。”   如此说来,还会有谁比她更清楚宁王在不在王都?   这个事实震得岳凌兮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然而更令她难以想象的是另外一件事——既然他不是宁王,那他是谁?   与此同时,她所思所想的那个人正在御书房与人秉烛夜谈。   “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回陛下的话,律王案刑部共存六卷三十二册,全都在这了。”   在四盏落地缠金连枝灯的照射下,放在御案上那两摞半人高的卷宗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册已经被摘了出来,用黑白玉蟠螭镇纸压着,黛蓝色的封皮上印着三个楷书大字——具罪表。   所有的涉案人员及处刑方式都记载在这上面,包括以岳群川为首的岳氏族人,协助律王谋反的主谋斩首示众,从犯流放九门群岛,其余亲眷只是逐出王都了事,寥寥几页上百个名字,没有一个能跟岳凌兮对上号。   她是凭空冒出的罪眷。   楚襄坐在龙椅上,一袭天蓝色的回纹宝相花团常服加身,极为鲜亮,却遮不住他沉如深潭的脸色。裴昭站在下首,听着他指节轻敲案台的声音划破一室宁静,忽然就觉得冥冥中似乎某种粉饰已久的太平即将被打破。   “陛下,律王案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该伏法的也已伏法,您此番让臣把卷宗秘密调出来查看不知是为何?”   “该伏法的是伏法了,可不该伏法的亦伏法了。”   “……恕臣愚钝,陛下此言何意?”裴昭满脸疑惑。   楚襄略一抬首,清寒如露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即便裴昭知道那不是针对他,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涌出一阵热汗。从伴读到辅政,他跟在楚襄身边已有十几年了,甚少见到他为了哪一件事如此怒形于色,这案子一定有蹊跷。   果不其然,裴昭才冒出这个想法,楚襄便为他解了惑。   “裴昭,若非亲眼所见朕都不敢相信,当年岳氏一门竟还有庶族被判了流放,当地衙门还存有朝廷下达的文书,白纸黑字,加盖印鉴,不知有多逼真,连朕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案子。”   寒凉至极的语气让裴昭浑身一凛,不禁诧异道:“这怎么可能?当年正是因为已经废除了旧刑,所以对岳家实行了宽大处理,连本家的家眷都只是迁去琅州了事,又哪来庶族受牵连导致流放关外一说?”   “早年岳氏分家时岳群川的庶弟去了江州,事发之后就被当地差役押往关外,号称是连坐。”楚襄抿了抿唇,面色一片冷然,“你去给朕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敢冒充朝廷颁发诏令,另外,再派人去琅州走一趟,看看岳家的家眷还在不在。”   “是,臣这就去办。”   裴昭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沉着脸匆匆离开了御书房,一边走一边想着但愿岳家的人安然无事,否则这件事就绝不止看起来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马甲掉辣~ 第14章 巧遇   一转眼,驻扎在雁门关的二十万大军即将拔营归京,收到这个消息时,岳凌兮和端木筝正坐在天阙楼喝茶。   楼上风大,掀得轻纱来回飘荡,正好驱散了雅间里的闷热,一壶清茶摆在桌上袅袅生烟,朦胧中,王都的繁华盛景尽收于眼底。   日子好像从来不曾这般闲适过。   端木筝挽起湖蓝色的水袖替岳凌兮斟满了茶,柔声道:“这里的龙井向来不错,你试试。”   岳凌兮从善如流地啜了一小口,味道确实比在西夷喝到的要更加甘醇,她想了想,好奇地问道:“此茶叶片细薄,汤色浓而不浊,想来是出自于江南的茶庄吧?”   端木筝知她看的书多,虽不见得品尝过,但只要多看几眼大概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遂笑嗔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火眼金睛,夜家本就是贩茶起家,江南是他们的大本营,就连每年上贡的茶也都是从那儿来的。”   原来天阙楼也是夜家的。   纵然知道夜家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但岳凌兮并不清楚它的背景,只浅声道:“看来夜家的生意做得很大。”   “那是当然。”端木筝把手伸出窗外,似点兵排将般随意指过视野范围内的十几家店铺,“你看,但凡招牌上印着麋鹿徽记的都是夜家的产业。”   麋鹿徽记?   岳凌兮凝眸观察片刻,目光忽然一滞,旋即低下头去扯腰间那块玉佩,好不容易解开了缠绕着的穗子和丝带,凑近一看,繁复的花纹中正有一角刻着那只麋鹿,栩栩如生,连昂首扬蹄的姿势都不差毫厘。   怪不得她在夜家牙行租的宅子那么便宜。   她神色一敛,迫不及待地问道:“姐姐,夜家管事的是谁?”   端木筝沉吟须臾,道:“你是说族长吧?你应该在军营里见过,是与宁王一起出征、身兼兵部侍郎和监军二职的夜言修。”   不是他,夜言修她认得,与他分明是两个人。   岳凌兮默默地排除掉这个可能性,考虑半晌,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夜家可还有其他有权力调动三军的人?”   听到这话,端木筝不由得捂着嘴笑了:“你这丫头,尽说些傻话,在这世上除了陛下和主帅谁还敢做这种事?”   岳凌兮蓦地僵住了。   是了,答案就摆在眼前,她竟然彻彻底底地忽略了,当真是一叶障目!那种临危不惧的胆色,调兵遣将时的魄力和决断,岂是寻常将领所拥有的?他是胤帝和夜太后的独子,怀揣夜家信物也不出奇,还在下车时特意为她系上了这东西……   一切都对上了。   “兮兮,你没事吧?”   端木筝瞧她面色忽青忽白,担忧地晃了晃她的胳膊,她霎时从思绪中惊醒,勉强弯了弯唇角道:“没事,走神了。”   嘴上说的简单,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他既是天子,想必早就查出她的族亲犯了什么罪了,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皇帝最忌惮的一件事,恨不得将所有相关之人赶尽杀绝才好,他却出奇的宽容,不但没有把她赶回西夷,还护送她来到王都,成为替她隐瞒身份的共犯。   她真是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疑问尚存,心底已然生出了落差感,王爷是王爷,而陛下……是遥不可及的陛下。   若有可能,这块玉佩一定要还给他。   困扰多时的谜团终于被解开,岳凌兮却不敢把这件事跟端木筝说,只怕她提心吊胆,要立刻带自己离开王都,那样的话,她与楚钧之间恐怕再也无路可走。她既然能为楚钧杀了明月楼的人,他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已经不言而喻,所以,自己不能让她两头为难。   打定了主意,岳凌兮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偶尔低头饮一口茶,或是看看楼下的风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先前不曾得知真相,握着的那块玉也没有硌得手心生疼。   就在这时,十里长街的东面缓缓驶来好几辆马车,铁木嵌铜钉的轮子,上顶五色锦华盖,前有雪白双骏并行,浩浩荡荡地穿过人们的视线,看这架势便知并非寻常人家。   端木筝在王都待了一年多,大小世家都见过,眼下只瞄了一眼马车上的徽记便转过头对岳凌兮说:“这是顾家,一门皆是虎将,在朝中举足轻重,也算得上是王都数一数二的世家了。”   “她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微风吹起帷幔,岳凌兮隐约从中见到几个窈窕的身影,却不知这么一大群女眷出城干什么,端木筝了然地笑了笑,解释道:“兴许是要去护国寺礼佛吧。”   “礼佛?”   “嗯,顾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孙子在半年前被歹人掳走了,一连找了几个月都音信全无,本以为没有希望了,谁知上个月突然从边关传来了消息,说是在蒙城找到了,这不,刚刚被人完好无缺地送回来,顾老夫人直说是上天保佑,要去佛前还愿。”   岳凌兮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可越听越觉得这情节似曾相识,不由得转过头朝车队看了一眼,岂料帷幔里突然伸出个小脑袋,四处乱瞅了一阵,紧接着便直直地朝楼上看来,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个正着!   太熟悉。   随后马车突兀地停下,一个小男孩像猴子似地从车厢里蹦了下来,一边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一边冲楼上大喊:“姐姐——”   岳凌兮听着这熟悉的语调愣是半天没吭声。   这可真是……缘分啊……   顾长安见她不搭理人顿时急了,迈开小腿就往上面跑,身后一串丫鬟嬷嬷连追带喊,跺得楼梯咚咚作响,动静不知有多大,惹得过往百姓都驻足相看。   “兮兮,你认识他?”   端木筝终于意识到这场骚乱是因岳凌兮而起,顿时目瞪口呆,岳凌兮还来不及解释什么顾长安就已经蹿到了门口,眼睛闪闪发光,仿佛找到了宝贝。   “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地往上扑,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衣领,挣扎了半天硬是没挪动一步,于是气冲冲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岂料瞅见那张桃花般娇俏的面容之后立刻无声无息地怂了。   “嫂嫂……”   夜思甜哼了一声,把他提到一旁站好,道:“又没规矩了是吧?说跳车就跳车,再吓着奶奶仔细你的屁股!”   “我错了。”顾长安皱起小脸求饶,顺手指了指岳凌兮,“嫂嫂,我是看到救我命的姐姐才这般情急的。”   夜思甜微微一愣,“你是说……在蒙城救你的那个?”   顾长安点头如捣蒜。   小孩子记忆力好,没道理认错人,于是夜思甜松开钳制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檀木花案边上的岳凌兮,在看到某一处之时目光略有凝滞,随后莞尔一笑。   “我之前听长安说姑娘早早地离开了雁门关,不知去处,正遗憾无法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不料却在自家酒楼遇上了,当真是缘分,更难得的是如夫人也在这,话就好说多了,不知可否替我引见一下?”   她进退得宜,话又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想拒绝都难,好在端木筝与她也有过交往,知她是个坦率利落的人,便直接应了,只不过在姓名上还是掩盖了一二,以免招来麻烦。   “顾夫人,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妹,名唤凌兮。”   “原来是凌姑娘。”夜思甜点点头,并转过身向岳凌兮致意,“我是长安的嫂嫂,姑娘或许对我不熟悉,但一定见过我堂兄夜言修吧?他在信中说姑娘心地善良,通情达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原来夜、顾两家是姻亲,怪不得夜言修这么照顾顾长安。   岳凌兮的心思都放在弄清楚他们的关系上了,对她的称赞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夜大人过奖了,凌兮愧不敢当。”   闻言,夜思甜的目光闪了闪,快得让人难以察觉,语气却愈发显得友好:“凌姑娘莫要谦虚,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我们顾家都记在心里了,日后姑娘在王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顾家义不容辞。”   “多谢顾夫人的好意,凌兮心领了。”   见她隐有推拒之意夜思甜就没有勉强,反而直爽地说道:“罢了,先不提这些,反正来日方长,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凌姑娘总不会不交我这个朋友吧?”   “怎么会?”   “那就好。”夜思甜粲然一笑,牵起顾长安的手向她二人告辞,“今日我就不打扰如夫人与凌姑娘叙旧了,改日再约。”   岳凌兮起身致礼:“顾夫人慢走。”   两人倒是爽快,只可怜顾长安没说上几句话又要与岳凌兮分别了,甚至连她住在哪儿都没来得及问,心中急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奈何不敢反抗嫂嫂雌威,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喊着:“姐姐,等天气凉快了我们去郊外赛马啊!到时我还在天阙楼等你,不见不散啊!”   话音刚落,他肉乎乎的身形就被楼梯遮得看不见了,随着脚步声远去,岳凌兮朝楼下远远地望了一眼,一大一小果然重新登上了马车,车队又开始慢慢向前移动。   不过她没想到夜思甜的夫君顾靖夷也在车内。   眼见娇妻袅娜多姿的身影回到视线之中,他习惯性地伸出双臂勾她入怀,刚要问问楼上是什么情况,却见她一脸神神秘秘的,顿时哑然失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   “靖哥,你知不知道我在那姑娘身上看见了什么?”夜思甜语声一顿,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们夜家的信物。”   顾靖夷微感诧异,道:“她怎么会有那东西?是不是言修给的?”   “我看不像。”夜思甜摇了摇头,眸中溢出几丝算计的光芒,“我刚才故意试探了一下,她对修哥哥半点儿反应都没有,不像是熟络的样子。”   “那……”   夜思甜瞅着顾靖夷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你可真傻,这有什么好想的?军营里统共就两个夜家的人,不是修哥哥,你说还能是谁?”   顾靖夷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是说……信物是陛下给的?”   夜思甜笑而不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似在酝酿着什么。   唔……是先进宫找襄哥哥探探口风还是先给姑母打个小报告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兔崽子顾长安又来辣~还有古灵精怪的夜思甜~ 第15章 归来   万众期待之下,楚国大军终于班师回朝了。   这次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不仅为饱受迫害的边关百姓讨回了公道,还狠狠打击了夷军的嚣张气焰,朝廷内外皆是一片赞扬之声,连百姓都自发地夹道相迎,为凯旋的将士奉上鲜花和掌声,一时间满城锣鼓喧天,欢声雷动。   宁王府却是安静如昔。   大门正对着的浮雕照壁后方有一大块空地,落着二十几只雪白的鸽子,端木筝坐在藤制吊椅上心不在焉地洒着玉米粒,任它们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啄食着,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超出了自己平时喂的量。   也不知他到了哪条街上了。   她兀自猜测着,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跳,只因记挂着楚钧身上的伤,偏偏在这人山人海的当口她不便去城门迎他,只能在家里干等着,实在让人着急。   正是坐立不安之际,贴身婢女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高兴地向她禀报:“夫人,王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有人就从门口拐了进来,身披薄甲腰挎长剑,凛然如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端木筝面前。她仰首看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竟忘了起身去迎他,一昧地坐在那儿发愣,见此情形,楚钧把头盔和剑都交给了下人,并挥退了他们。   “大半年不见,不认识我了?”   楚钧沉哑的嗓音一下子把她从恍惚中拽了出来,只听一阵细密的碎响,整盘玉米粒悉数落在了地上,随着衣袂的舞动,她整个人已如蝴蝶般扑进了他的怀抱。   “你伤了哪里?快让我看看!”   端木筝伸手就去解他的盔甲,可摸索了半天也没找着暗扣在哪里,急得眉头都拧成了死结,楚钧无声地看着她,嘴角冷硬的弧度渐渐软化,跟着便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迈向内院的卧房。   “夫君?”   端木筝惊了一跳,连忙攀住他的肩膀,稳住之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闻到了药膏的味道,似乎是从左边的肩胛上传来的,她心头一紧,立刻催他放自己下来,他却充耳不闻,她不敢放肆挣扎,只好僵硬地蜷在他怀里。   穿过曲折回廊,馥郁的香气霎时扑面而来,两人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沾了一身碎粉,终于来到了卧房前,楚钧踢开门,直接撩起珠帘进了内室,然后把端木筝放在了床上。   “不是要看么?怎么又不动了?”   见她傻愣愣地瞅着自己,楚钧眉梢微微一扬,三两下就解开盔甲扔到了一旁,然后欺身压了上来,触碰到柔软娇躯的那一瞬间,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火花闪过。   “夫君!”端木筝低呼,一边用手挡住他一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钧看了她一眼,干脆将内衫也除下,露出黝黑而结实的身体,每一块腹肌都教人热血沸腾,可看到左肩上绑着一大片绷带时,端木筝顿时窒住。   “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楚钧的伤口,楚钧却把她的手一按,轻描淡写地说:“军中出了奸细,蒙城之战被暗算了。”   闻言,端木筝猛然僵住,神情也变得极为不自然,仿佛每字每句都戳在心脏最柔软的那一处上,令她愧疚又不安。   她早该想到的,国师绝不会把所有砝码都压在她身上,上至朝廷下到军中,不知还潜藏着多少西夷的细作,若是她能设法找出那些人,或许他就不会受伤……   楚钧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都没说,蓦然俯下身吻住了那双红唇,冰冷的气息宛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端木筝猝不及防,却极其温柔地回应着他,右手始终抵在胸前,还轻声提醒着他。   “唔……你别乱动……”   听着她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嘤咛的声音,楚钧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滚烫的唇舌一路滑到锁骨,时而舔舐时而吮吸,留下草莓般的印痕,她见他毫不克制,不动声色地把他往外推,他眸色陡然变深,用力箍紧了她的纤腰。   “不愿意?”   端木筝低低一叹:“愿意,可是你的伤……”   “我伤得重不重,你试试便知。”   说完,他又埋下头去亲她,她起初还愣着,直到胸口阵阵发凉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刚要阻止他,他已经精准地攫住了她的敏感处,她弓起身体勉强忍过一波翻涌的快感,微微睁开眸子,却发现他已经蓄势待发,下一秒,他霸道地挤了进来,开始小幅度地挺动。   他说的试一试竟是这个意思!   端木筝的脸蛋霎时红得快要滴血,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楚钧仿佛察觉了她的意图,揽臂将她托举在怀里,迫使她面对着自己,看着她咬唇喘息的娇羞模样,浑身上下仿佛被火燎过,连嗓音都有些发干。   “筝儿……”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难以支撑地伏在他肩头,意志分明已经溃散,却不忘亲吻爱抚他的伤口,就像那是印在她心口的一道疤,她为之疼为之难受,楚钧瞧见了,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喀啦一声碎了。   薄纱帐子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朦朦胧胧地遮去了旖旎春光,两人跌进柔软的床榻,享受着久别重逢的美好时光。   翻云覆雨过后,楚钧穿好里衣下了床,转手又去拿外袍,端木筝本来都快要睡着了,见此情形又支起身子问道:“还要出门?”   楚钧颔首,却没说要去哪。   端木筝心知多半是公事,也不多问,只细声道:“我熬了红枣芪淮鲈鱼汤,补血益气的,你喝一碗再走吧?”   她撑着酸软的腰肢坐了起来,谁知脚还没挨地就被楚钧按回了床上,淡淡的四个字旋即从头顶飘了下来:“回来再喝。”   说完,他把锦履往脚上一套,大步离开了房间。   玄清宫。   楚钧缓步踏上石阶,刚进殿就看见吏部侍郎齐胜捧着一本册子从里头出来,棕黄色的印花底,还裱了金边,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吏部呈上来的御前女官名单被皇兄驳回来了?”   “回王爷,正是。”   齐胜满是笑容的脸上隐约透着无奈,想必这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是话说回来,这个位置一直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名单上的每个人来头都不小,个个才貌双全八面玲珑,吏部也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如今一次又一次被驳,都不知该换成什么样的才能让楚襄满意了。   楚钧自然明白楚襄不想让朝臣势力的角斗延伸到御前来,更不想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所以才不立女官,可吏部这几个人成天往上送名单也是理法使然,他不愿多说,只道:“那齐大人就再回去琢磨琢磨吧。”   齐胜忙道:“是,微臣告退。”   随后两人错身而过,一个朝宫外去了,一个笔直走进了内殿。   玄清宫乃是楚襄的寝宫,平时他甚少在此处理政务,可今天楚钧过来却看见桌案上摆着一摞卷宗,封皮皆有不同程度的褪色,显然是有年头了,楚襄正仔细地翻阅着其中的某一本,甚至都没察觉他进来。   “皇兄。”   楚钧屈身见礼,楚襄闻声抬起头来,浅声道:“回来了?”   “嗯。”楚钧瞥了眼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随口问道,“皇兄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楚襄的脸色又沉了几分,“阿钧,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岳群川的家眷被逐出王都之后迁去哪里了?”   虽说当时楚钧年纪还小,可这毕竟是轰动朝野的大案,他身为皇室宗亲又岂会不了解,所以他只是略微回忆了下就得出了答案。   “我记得是琅州。”   楚襄把卷宗往桌上一撂,冷笑道:“是琅州,流胤前日才从那里回来,可是连一个岳家的后人都没找到。”   “为何会这样?”   楚襄把起因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楚钧先开始只是皱紧了眉头,待细想之后突然觉得心惊不已,再看楚襄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为什么要查阅这些陈年卷宗了。岳家的人无缘无故消失不是巧合,远在江州与谋反案毫无干系的岳氏庶族被流放关外也不是巧合,或许当年他们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人背着朕下达了假诏谕蓄意灭口,简直一手遮天!若不是朕机缘巧合救了岳凌兮,只怕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秘密!”   “皇兄息怒。”楚钧顿了顿,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我怀疑……律王谋反一案或许还有漏网之鱼,而岳群川是知情人之一,所以在他死后全家都遭到灭口。”   楚襄的表情没有异常,显然早就想到了这点。   只不过推测始终只是推测,要验证还需要花大力气去调查,再加上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楚钧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遂试探着问道:“要不要请示下长辈们?他们或许知道的比我们多。”   “不,暂时不要惊动他们。”   楚襄态度坚决,楚钧也不好再劝,遂转移了话题。   “先前我进来时又碰到齐胜了,皇兄若是不想甄选女官何不干脆让他别来送册子了,省得朝中那些钻营之人费尽心机地把自家女儿往里填。”   听到这件事,楚襄的心情竟破天荒的阴转晴,连带着嘴边亦有了笑意。   “谁说朕不选了?” 第16章 新衣   王都的夏季很长,通常都会热到十月初,在这样的天气下一般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室外活动,闲暇之余,端木筝带着岳凌兮来到了城中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准备为她订做几套衣裙。   铺子开在城北的官宦区,占地虽不大,装修得却极为雅致,什么水晶勾月烛台、镶百合花铜镜和一整面镂空琉璃墙,甚是吸睛,无怪乎这么多姑娘前来光顾。老板锦娘是位颇具风情的美妇人,待人接物十分周到,尤其是对那些有身份的夫人,所以她一见到端木筝就立刻迎上来了。   “如夫人万安,今儿个怎么有空光临小店?莫不是王爷回来了要替他订几件新袍子?”   端木筝弯了弯唇,没有理会她带着讨好意味的猜测,淡淡道:“我们随便看看,你忙去吧,不必跟在后头。”   锦娘这才发觉她边上还有个人,旋即扬起笑脸道:“好的,那夫人和小姐慢慢逛,我先告退了,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再唤我便是。”   说完她就识趣地离开了,顺便使了个眼色给店里的小二,让她们都退到了远处,留下足够的空间给端木筝。   端木筝熟门熟路地拉着岳凌兮来到布匹的陈列柜前,放眼梭巡片刻,转过头笑吟吟地说:“虽说现在才八月,可这家铺子工序讲究,做一件衣服要个把月,所以现在订秋装刚刚好,你快去挑几块料子,我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柜中的布匹色泽饱满花纹精致,都是蜀锦云丝之类的料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岳凌兮随手抽了一块出来,光滑而细腻的手感竟让她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之中。   以前家中贫穷,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做新衣服,后来到了西夷,端木英将她当成亲生女儿对待,每年都会扯上几块软和的棉布给她和端木筝做新衣裳,虽然和绫罗绸缎比不得,但也是大方得体的,她都十分爱惜。   后来端木英因病去世,两姐妹的生活也变得拮据起来,再没置办过一件像样的衣裳,哪个地方破了就在上面绣块小小的图案,又能凑合再穿半年。如今苦日子算是熬过去了,吃穿用度皆不同以往,她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姐姐,我还是觉得干娘给我们做的衣裳好看。”   端木筝心头一软,挽住她的手开起了玩笑:“以前是娘照顾我们俩,现在是我来照顾你,我这拿剑的手可不像娘能做那么细致的针线活,只能带你来买现成的了,你嫌弃也好穿不惯也罢,我是没别的招了。”   岳凌兮也笑了:“知道了,我挑就是。”   言罢,她扬眸扫视了一遍柜上所有的料子,指着角落里那块素色薄缎说:“就这个吧。”   端木筝拿起来看了看花色,直夸不错,又顺嘴说了一句:“倒是跟你平时穿的那件露水百合裙的料子有点相似。”   岳凌兮莫名愣了愣。   就在两人沉默的空档,旁边隔间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了,一位年轻姑娘穿着一条百蝶流彩烟罗裙出来了,步态婉约,身姿曼妙,仅从侧面看过去就已经不凡,谁知她又轻轻地旋转了半圈,裙幅上的所有金蝶仿佛都展翅飞舞了起来,越发衬得她顾盼神飞,楚楚动人,惹得许多从店外经过的男子都看直了眼。   边上的小丫鬟激动道:“小姐,您穿这个真好看!”   宋玉娇温文一笑,抚着袖口的金线和珠子说:“平日在外都是官服加身,这裙子恐怕也没什么机会穿,先包起来吧。”   说着她就回到隔间里面把裙子换下来了,再出来时竟是女官的打扮,绯红色绣鹭鸶的官服,同色镶金边的短履,腰带正中还别着一枚圆润的青玉,虽然妆发未变,感觉却完全不同,比刚才显得更加雍容华贵。   随后她和丫鬟就去了前台,与掌柜说话的时候彬彬有礼,谈吐亦不凡,看来不止是个六品女官,还是哪家的贵女。   岳凌兮习惯性地通过她的打扮去推敲这些事情,只不过片刻晃神,宋玉娇和丫鬟已经付完账离开了,而端木筝也叫人拿来了裙子款式的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让岳凌兮选。   “这个掐腰千水裙怎么样?”   岳凌兮瞥了一眼,随口道:“挺好。”   “那就这个吧,你腰细,穿起来肯定好看。”   端木筝扭头叫来店里的师傅,让她给岳凌兮仔仔细细量好了尺寸,然后指了另外几块同样素淡的料子,让她一并做成这个款式,拉拉杂杂地交代好之后又选了一件夏装成衣,结清银子就带着岳凌兮离开了。   太阳即将落山,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岳凌兮知道楚钧回来了端木筝不便在外多留,就催着她回去,端木筝确实也记挂着楚钧的伤,所以把她送回家之后就匆匆走了。   岳凌兮从袖中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锁条歪挂在边上,轻轻一推,门居然就这么开了,她微惊,还以为是家中遭了贼,冲进去一看,霎时僵立当场。   “这样也敢往里闯,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那人虽然上来就责备她没有安全意识,可话里话外都透着暖意,犹如烈阳般炙人心扉,岳凌兮凝望着他分毫未变的眉眼和身形,恍若回到了千里之外的雁门关,那天在帐中他也是穿着这件天青色的锦袍,低声唤她过去。   可今日他是陛下,位于青云之巅睥睨众生的陛下,英明神武不可亵渎的陛下,她不能再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只能暗自将沸腾的心绪压下,膝盖触地,双手交叠于额前,恭谨地行了个叩拜大礼。   “罪眷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傍晚时分,青石砖上尚有余热,烧得她小腿阵阵发烫,但下一刻腕间就传来更加灼热的触感,来不及细看,她整个人已经被拽离了地面,一个没站稳直接扑进了他的怀抱。   “一月未见,不但楚语精进了,礼数都快赶上宫里的人了。”   楚襄眸光微沉,隐隐夹着不悦,铁臂却牢牢地圈着岳凌兮的腰,没有半点儿要放开的意思。岳凌兮勉强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下颌那一线刚毅的轮廓,遂犹豫了半天才问道:“陛下为何不高兴?是因为我猜出了陛下的身份么?”   “你猜不出才奇怪了。”楚襄反手拉起她往院子里走,并排坐到了凉椅上,   “那陛下为何不高兴?”   岳凌兮再次追问,一双明眸固执地瞅着他,完全不因他是皇帝而多加避讳,楚襄淡然回视,仿佛沉浸在那汪清泉之中,驱走了滚滚热浪,凉爽而舒适。   她还是那个直来直去的她。   忍下伸手抚摸她眉眼冲动,楚襄哑声吐出几个字:“莫再自称罪眷。”   她点点头,没有多问为什么,在涉及自己的事情上总是这样的无所谓,浑然不似刚才那样在意他的情绪,这个认知又让他心头微微一滞。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见到她怀里揣着一个崭新的包装盒,遂开口问道:“买了新衣裳?”   “嗯。”   这个包装太过精美,一看便知不是她消费得起的,何况她生性节俭,也不会买这么贵的东西,但楚襄并没有多问,只单手拎来边上那个浅褐色的檀木盒子,放进她怀里说:“巧了,朕也有件新衣裳要送给你。”   岳凌兮盯着盒子上嵌着的那枚八仙鎏金锁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因西夷那边用的大多是简单的一字锁,她从未见过这么精巧且复杂的东西。楚襄似乎瞧出了她的困扰,一只手从背后绕过去抓住她的左手,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她的右手,然后引导着她抽出了夹层的铜片,又将两颗旋钮上下一按,锁应声而开,盒盖微微弹起,露出了半截衣角。   是烟霞般的绯色,与她今日在成衣铺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   岳凌兮心中咯噔一跳,迅速将衣裳拿了出来,抖落到底之后,一只白羽红面的鹇鸟霎时出现在眼前——那是五品的女官服!   与此同时,楚襄的嗓音从背后徐徐传出,宛如林籁泉韵,淹没了她所有听觉。   “朕需要一名御前女官。”   岳凌兮只觉得浑身都僵了,因这句话,更因这件重得几乎让她手抖的衣裳——下午那般质素的女子都只是个六品女官,她一介罪眷,如何穿得起这五品官服?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试着开口推拒:“御前女官向来是由吏部从在朝七品以上的女官中甄选出来,陛下这样……不合规矩。”   “你漏了个主语。”楚襄如往常一般纠正她的语法,“他们甄选,朕来定夺。”   换言之,他要谁就是谁,旁人无从置喙。   岳凌兮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陛下,我是罪臣之后。”   “朕知道。”楚襄凝视着她,眸光亮得灼人,“但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朕的女官。”   这本来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她没有资格拒绝,可他只是把东西送到她面前,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一丁点儿逼迫之意,给足了她选择的自由。   只要她愿意……   他救她帮她,不介意她的出身还委以重任,如此浩荡天恩她已难报答,又岂会不愿意?   岳凌兮垂下酸涩的双眸,捧着绯色官服缓缓跪在了楚襄身前,菱唇微微开合,溢出几个极轻极细的字眼。   “陛下,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进宫辣!朝夕相对,你们懂的……(我在说什么) 第17章 进宫   当夜岳凌兮就随楚襄进了宫,因为走得急就没跟端木筝打招呼,只留了一封信在桌子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记不太清了,只觉得自己始终处于混沌之中,一夜匆匆过去,清晨醒来之后她才开始正式认识这个地方。   琼楼玉宇,碧瓦朱甍,罗帏掩流光,铜兽燃犀香,这座宜兰殿的每分每寸都华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她只在戏文和画卷中见过,如今有了真实的触感,说不震撼是假的,就在她怔怔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一名粉装宫女捧着衣裙敲门而入。   “奴婢书凝参见修仪。”   听她如此称呼岳凌兮才想起自己已经是御前女官了,遂轻声回道:“不必多礼。”   书凝本是肩负着任务来的,见她一丁点儿架子都没有愈发觉得欢喜,旋即笑盈盈地说:“修仪初来乍到,想必对很多事情都还不熟悉,不如奴婢一边替您更衣梳妆一边介绍吧?”   岳凌兮欣然接受。   两人来到铜镜前,书凝从妆奁中抽出一把象牙梳,开始为她盘发。   “奴婢奉陛下之命前来服侍您,连同这宜兰殿中的其他人一样,都以您马首是瞻,所以您不必有所顾虑。宫中大大小小的人和事,但凡您有疑问都可以来问奴婢,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马首……是瞻?”   书凝见她一脸懵懂,于是用夷语解释了一遍那个成语的意思,她恍然大悟,跟着便扬起了拂云眉,诧异道:“你会说夷语?”   “会一点。”书凝给她挽了个简单的飞仙髻,然后在耳侧别了支翠玉簪,“陛下说虽然您的口音学得不错但词汇掌握得还不是很多,这样方便与您交流。”   他连这个都考虑到了,看来是给她送心腹来了。   岳凌兮心中微暖,刚开始那种束手束脚且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与书凝的聊天也主动了一些:“陛下还吩咐了什么?”   书凝将奶白色纱衣的袖子分别套进她的左右手,道:“也没什么其他的,您若是担心无法胜任女官之职,待梳洗过后,奴婢自会向您详细说明。”   岳凌兮轻轻颔首,待穿好衣服就朝净房去了。   不久,二人离开了宜兰殿,来到楚襄所住的玄清宫前。   “修仪或许不知,御前女官与普通女官不同,不仅要协助陛下处理政务还要负责陛下的生活起居,从晨起到夜眠时时要侍候在旁,丝毫马虎不得,所以这里今后会是您最常来的地方之一,您可记清楚路了?”   岳凌兮很快点头,神色却有些怪异。   记路对她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无论多复杂的地形都不成问题,宜兰殿和玄清宫之间隔了一座御花园,看似弯弯绕绕很多条路,其实非常近,对于脑子里已经形成了立体图的人来说完全不算回事,若是她会轻功直接飞都飞过来了!   书凝不知她在想什么,径自继续说道:“每日早朝是辰时开始,陛下向来是卯时一刻起身,练完剑后才会用早膳,您须早些在外祗候,万不可误了时辰。”   难怪他在战场上那般骁勇善战,甚至比许多武将都要厉害,原来是日日勤练的结果。   岳凌兮如此暗想着,嘴上不忘回答书凝:“我知道了。”   “至于进殿之后具体要做什么以及各项礼仪规矩奴婢与您边走边说吧,内皇城占地颇广,又分东西二宫,内有九门十二司,有些地方畅行无阻有些地方却去不得,这个非常重要,奴婢先带您大概了解一下。”   “好。”   两人继续向西行去,途径一片竹林,葱茏之中似乎有动物在叫,奶声奶气的,还夹杂着竹子断裂的声音,岳凌兮顿时停住了脚步,神色略显惊讶。   宫中还豢养了小兽?   书凝瞧出她的疑惑,主动领着她踏上了鹅卵石小径,迈着小碎步往深处走去,未过多时,一方篱笆围成的小园子出现在眼前,水车叮咚作响,木梯高低错落,还栽着许多花草,甚是简朴清新,然而最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居然有只熊猫在中间翻来滚去!   岳凌兮站在那儿半天没吭声,眼睛微微发直,心却已经软至融化。   实在太可爱。   说也奇怪,小家伙一点儿也不怕生,圆滚滚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两圈就到了篱笆边,透过缝隙嗅着她们身上的味道,闻够了就坐下来继续啃笋子,咬一截再剥一层皮,熟练得令人忍俊不禁。   书凝乐得直捂嘴,随后解释道:“这熊猫本来是太后娘娘豢养的,只是因为她与太上皇去了行宫避暑,这才放来东宫交给陛下养着。”   岳凌兮想靠近点又怕惊了它,只得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过了片刻忽然心血来潮地问道:“它有名字吗?”   书凝面露狡黠:“有是有,可奴婢不敢直呼,您还是去问陛下的好。”   这是何意?   岳凌兮心里奇怪,却没有再问下去,又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后来两人又去御书房那边转了一圈,弄明白楚襄每天的基本行程之后就回到了宜兰殿,书凝不知从哪儿搬来了朝廷官员名册和历代女官的手札,让岳凌兮好好参详,还说如果有问题直接问她便是,然后就退去一旁候着了。   岳凌兮自然也明白身为御前女官不能一问三不知,必须尽快对整个朝廷熟悉起来,这样才能为楚襄分忧,于是她先抽出了官员名册开始阅览,大约半个时辰就看完了,除开有个别生僻的名字不认识以外其他都没有问题。   随后她又翻开了女官手札,顾名思义,就是女官每天所行之事的记录,由于这种东西最后都要交给吏部归档,所以女官们的遣词用句都极为严谨,甚至有些乏味,唯一的优点就是详尽,让岳凌兮学到了不少东西。   然而,这样的记录到先帝时就终止了。   岳凌兮翻了翻桌案上所有的册子,确定不是自己遗漏了才转过头问道:“书凝,为什么太上皇在位时的女官手札通通没有?”   “不是没有手札,是没有女官。”   书凝端来一杯凉茶,笑眯眯地塞到她手里,淡淡的中药味和茶香混合着飘散开来,微苦却甚是解暑,光闻着就觉得脑子骤然清醒了起来,可岳凌兮只是把它放到了边上,并追问道:“为什么?”   “当年有人想借着女官往太上皇枕边送人,太上皇一怒之下干脆削了此职,是以没有。”   她这般直言不讳倒是令岳凌兮很意外,定定地凝视她片刻才道:“你很坦率。”   闻言,书凝掩唇笑了起来:“修仪谬赞了,哪里是奴婢坦率?是陛下说您是这么个性子,让奴婢有话直说,不要在您面前绕弯子。”   这是夸她呢还是损她呢?   岳凌兮几乎能想象到楚襄说这话时的表情,连眼角眉梢的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晰,仿佛生来就镌刻在脑海中一样,想着想着,连手中捏的纸页都像被灼热的日光点燃了,烫得她的手微微一缩,册子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书凝眼中闪过疑问,旋即弯腰去捡,岳凌兮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又问道:“那为什么陛下也不曾有过女官?”   这个问题算是把书凝难住了,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知怎的,岳凌兮莫名把两件事连起来了,既然太上皇为了太后可以罢用女官,或许陛下也是如此。   难不成……是因为殷贵妃?   岳凌兮尚未发觉自己把想的事情说出来了,殿外已经有人负手走了进来,半边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桌角,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陛下?”   楚襄盯着她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想起刚才听到的话,眼角一阵轻搐,“你看了那本书?”   “我没有。”岳凌兮眸中一片清清浅浅的水色,不知有多干净透澈,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我只是扫了两眼。”   是了,忘了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了,几十页扫过去还能不知道情节?   楚襄蓦然俯下了身体,把椅子转过来然后撑在扶手上,将岳凌兮牢牢地困在中间,男性独有的厚重气息喷洒过来,弄得她颈间发痒,她稍稍挪了下位置,下一秒又被他扳了回来,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视着,呼吸交融,心跳共鸣。   “朕说过,那本风流天子是杜撰的。”楚襄向前倾,薄唇几乎贴上她的鼻尖,“宫里压根没有殷贵妃这个人。”   岳凌兮小幅度地点头,避免撞上他的脸,然后又继续问道:“陛下之前为何不用女官?”   “宁缺毋滥。”楚襄切金断玉般地吐出四个字。   岳凌兮似是明白了,仰着脸郑重其事地说:“陛下放心,我定不会让您失望。”   这句话还像那么回事。   楚襄气顺了,心里亦舒坦了,直起身子松开了对她的压制,谁知她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陛下,篱笆园里养的那只熊猫叫什么名字?”   她还真是什么都敢问。   书凝滴汗,趁他们没注意猫着腰躲去了外间。   楚襄闻言眸光一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深邃而明亮,她坦然与他对视,毫无惧怕之意,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声如风拂杨柳,在她耳畔低低回旋。   “它与朕同名。”   岳凌兮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坐在那愣了一阵,之后也没跪下来请罪,反而轻轻地念出了那两个字:“襄襄?”   外头的书凝已经绝望地捂住了耳朵,不敢再往下听。   “你放肆。”   楚襄果然斥责了她,语气却不见得有多重,她立刻并膝跪下,垂眉敛目地说:“我并非不尊陛下,只是……”   只是那颗黑白团子太招人喜欢,她一时忘了要避讳。   话未出口,她已被楚襄托住手肘拉了起来,触碰之处微微发热,似有暗火隔着锦缎在燎烧她的肌肤,她有些难耐地掀起了眸子,却见他一脸闲适地倚着桌沿,袍摆斜荡在一旁,和她腰间垂下的丝带缠成一团,而她的双手正不偏不倚地抵在他胸前。   “若是喜欢那玩意就交给你养,朕正好烦它。”   “我会把它养得招陛下喜欢的。”   岳凌兮轻声说着,眉眼间浮起一丝极淡的欢喜,楚襄瞧得分明,遂扬唇一笑:“好,朕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呐,某娘亲就是爱瞎搞辣~ 第18章 暗查   今日乃是旬休,无须上早朝,但楚襄向来严于律己,不过比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便起身了,掀开帷帐的一刹那,他看见一抹熟悉的丽影正立于殿前祗候,所有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他怎么忘了,今日是她第一次当差。   不是没有见过女官,如今朝中百花齐放,狂放的矜持的端庄的都有,可从来没有哪个像她这样素到了骨子里,青簪双垂髻,花钿不上眉,一张白皙的脸蛋迎着晨光微微发亮,干净又淡雅,让人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身上那件绯色官服也是极合身的,玉带拢着纤腰,不盈一握,开襟处别了一枚银蝶胸针,纤薄的蝶翼遮着形状优美的锁骨,俯仰间若隐若现。   分明是非常保守的打扮,他竟觉得她莫名地撩人。   心有猛虎,欲嗅蔷薇,这念头才起,瞬间就随着她的脚步声沉入了心底,楚襄撑榻站起,看着岳凌兮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跟前,然后向自己福了福身。   “给陛下请安。”   楚襄唔了一声,任由殿中宫女为他更衣束发,视线始终停留在岳凌兮身上。   她似乎也没察觉到边上的人都是垂眉敛目的样子,兀自仰起脸询问道:“陛下是先练剑还是直接用早膳?”   “等会儿中书侍郎谭承则会上御书房觐见,时辰也不早了,让她们传膳吧。”楚襄整了整领口,又瞥了她一眼,“你若没进食就一起吧。”   此话一出,周围几名宫女面色各异,端着铜盆的那个更是手一颤,差点把水洒出来,楚襄仿佛未曾察觉,径自捞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脸,仍是一副等着岳凌兮回答的模样,就在众人都屏息以待的时候,她终于婉婉开口。   “我已经吃过了,陛下。”   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殷殷拜谢,平淡得就像是多年老友在对话一般。   众人从未见过楚襄这般特殊对待过谁,心中越发惊讶,却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只默默看着楚襄梳洗完毕之后笔直地朝花厅去了,而岳凌兮则端步尾随在后,两人隔着刚刚好的距离,无论动或静都莫名的合拍,宛如一对璧人。   想是这样想,可她们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只是某种错觉罢了,新任女官相貌如此普通,怎能衬得上陛下英姿?   就这样,在一片品头论足的目光中岳凌兮随着楚襄来到了花厅,很快又去了御书房。   若说宫中有哪个地方是楚襄待得最久的,那一定非御书房莫属,岳凌兮第一次来不免多看了几眼,只见御案上堆了许多奏章和卷宗,朱笔玉玺皆陈列在旁,还有个巴掌大的掐丝珐琅兽炉正渺渺生烟,檀香溢满一室。   东西两面墙嵌着巨大的书架,上面有许多难得的孤本和碑帖,从书架侧面的门进去便是内室,里头摆着一座青玉雕夔龙纹的八扇屏风,绕过去一看,后头还有张软榻,想必楚襄有时忙得太晚了会在这里休息。   大致摸清楚所有东西的摆放位置之后岳凌兮去泡了壶茶来,将将斟满一杯递到楚襄面前中书省的人就来了,一男一女,皆衣容整肃,手捧诰命文书。   “臣谭承则、宋玉娇参见陛下。”   “平身。”   楚襄啜了口茶,淡淡二字跟着溢出喉间,两人闻声而起,尽管仍然垂着头,但岳凌兮还是瞬间认出了后面那名女子。   是上次在成衣铺见到的那个女官!   她今天穿的还是同样的官服,只是擦了粉黛,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岳凌兮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会遇见她两次,一时有些走神。   怪不得她一介六品女官气质却如此出众,原来是在中书省这种极有底蕴的地方任职。   岳凌兮暗自想着,那边的谭承则已经汇报完毕,正把手里的东西往上递,她却迟迟未接,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本来外界对于这位空降的御前女官就有诸多猜测,如今在场的两人见到她这般愚钝,心下都有些想法。谭承则是朝中的老臣子了,不忍见她一个小姑娘因此受到楚襄的责难,正准备低咳一声提醒她,谁知楚襄突然说话了。   “兮兮,把文书拿过来。”   两人俱是一震,因他的语气,更因那暧昧到极点的昵称,然而当事人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礼貌地向谭承则点头致意,然后接过东西交到了楚襄手里。   见楚襄已经开始仔细翻看,谭承则清了清嗓子说:“陛下,此次北伐论功行赏的文书皆已按您的意思拟好,您看看是否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楚襄从中挑出封赏楚钧和卫颉的,道:“这两张直接发下去吧,其他的朕看过再说。”   谭承则立刻躬身接下:“是,臣知道了。”   说完他便有告退之意,可身后的宋玉娇却纹丝不动,俨然还有疑问没有解开,他尚且来不及给她使眼色,楚襄冷凝的嗓音就从御案后方飘了过来。   “兮兮,送谭侍郎和宋舍人出去。”   话是对岳凌兮说的,他的眼睛却盯着宋玉娇,虽无甚波动,仍似无底深渊般慑人,宋玉娇不由得轻轻一颤,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垂首行礼告退,跟着谭承则和岳凌兮一齐走出了御书房。   到了走廊上,所有压力瞬间消失,她扭过头就看见谭承则一脸欲言又止,想是觉得她方才太不遮掩了,只是碍于岳凌兮还在边上不好开口,她心中一片雪亮,遂侧过身子对岳凌兮道:“麻烦夜修仪了,我们自行出去便可,无须多送。”   岳凌兮短暂地愣了愣,旋即点头离开。   回到御书房,楚襄还在看那十几张草拟的诰命文书,她随意瞟了几眼,骤然发现不对。   按常理来说,打了胜仗要嘉奖的人不在少数,中书省受命制诰,定会以一人主笔多人校对的形式来完成这个任务,以免在组织言语的时候出现微妙的差异,从而导致受封臣子之间的不睦。可今天却奇了怪了,这十几张的字迹完全不同,显然是由不同的人撰写的,这不符合中书省的规矩。   端看刚才宋玉娇的反应,明显也是对此事不解,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是楚襄要他们这么做的。   可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如此费力又不讨好,楚襄不可能不明白。   就在她疑惑之时楚襄已经快速地看完了所有诰命文书,右手将那沓宣纸往边上一撂,然后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脸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是暗流涌动。   中书省一令二侍郎六舍人十通事,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笔迹与那封假文书相似。   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楚襄仍有些不悦,十年了,各方面的线索都断了,这样大海捞针不知何时才能有进展,或许……他应该亲自去江州一趟,那里有可能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思及此,他抬眸看向岳凌兮,轻唤道:“兮兮,过来。”   处于沉思之中的岳凌兮蓦然回神,也不管他有什么吩咐,走过去便脱口而出:“陛下,为何他们都叫我夜修仪?”   “因为朕对外宣称你是夜家庶族的女儿。”   楚襄没有多言,但岳凌兮立刻就明白了,她没有功名却占了御前女官这个位置,难免会有人不服气,万一挖出她的真实身份就麻烦了,可现在有了夜家罩在头上,那些人即便心有不甘也不会乱来,毕竟太后就是夜家人,看中某个侄女送到自己儿子身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谁敢说她不循礼法?   如此安排,实是花了心思的。   岳凌兮垂下羽扇般的睫毛,映着琉璃宫灯,显出一片浅浅的阴影,“陛下厚爱,可我又如何当的起这个姓氏。”   楚襄弯起嘴角说:“天下姓氏甚多,随意安一个给你也无不可,只是朕怕别人叫你的时候你反应不过来,而夜岳二字音相近,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即便反应不过来被人瞧出了端倪那也是我的事。”岳凌兮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沉静而坚韧,“是我伪造身份入宫奉职,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   话刚说完,她忽然被楚襄往龙椅上一扯,膝盖一弯,恰好跪坐在他身边,左手被他抓着,右手下意识箍着他的腰,姿势要多亲密有多亲密,若是让外头的太监宫女瞧见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从朕在边关救了你的那一刻起,你与朕就脱不开干系了。”   他语声深沉,岳凌兮一时分辨不出是褒义还是贬义,遂困惑地问道:“陛下,书里所说的孽缘是否就是这个意思?”   楚襄倏地僵住,脸都快气变形了:“朕当你的楚语老师才是孽缘!”   这句话她听明白了,她又用错词了。   “陛下莫气,我回去再好好修习便是。”   说完她就要起身退离,可楚襄的手就像一道铁栏杆似地横在腰间,让她动弹不得,她虽然不觉得这般亲密有何不妥,却认为自己坐在龙椅上实在太过不敬,刚要出声让楚襄放开自己,他却把手上的白玉扳指摘下来给了她。   “西宫有座藏书楼,所存典籍浩如烟海,够你学一阵子的了,你带着这个去,不会有人拦你。”   西宫是太上皇与太后所居之处,平时不准生人进出,这个规矩岳凌兮是知道的,于是接过扳指收进了水袖之中,准备有时间就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兮兮第一天上岗就开小差╮(╯▽╰)╭弄得陛下又秀了把恩爱   PS:感谢大家灌溉的营养液啊,这个东西实在太隐蔽了,平时很少点进去看,不过你们的心意我都有收到,爱你们!   另外周六会入V,当日上午三更,敬请期待~ 第19章 游湖   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已经到来,即便宫中日夜蒸冰还是难挡酷暑带来的高温,处处弥漫着热浪,可也就是这个时候,重漪湖的芙蕖沿着堤岸盛放千里,遥遥不知尽头,许多公子小姐都会相约一赏美景。   岳凌兮在西夷生活多年,那里长年冰雪交加,严寒刺骨,压根不及这里一半热,所以她格外不习惯,白天随便动一动就浑身是汗,半夜还经常热醒,书凝往往会在房里备上一大壶凉白开,供她夜里起来的时候喝。   到了旬休这天,清晨就下了一场暴雨,暑气暂时散去,岳凌兮正准备缩在房间里看一看前几日从藏书阁借来的书,谁知口谕忽然传到宜兰殿,让她伴驾出宫,她只好起身更衣。   书凝听说她要去湖边玩竟格外兴奋,三两下就把行头准备好了,可到换衣服的时候却出了麻烦,只因书凝为她置办的常服都是时下最流行的齐胸襦裙,美则美矣,却遮不住那块刺青,就这么走出去的话,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楚襄派书凝来行照顾和保护之职,所以是提过这一茬的,只是书凝万万没想到印子会在胸口,这才好心办了坏事。不过她甚是机灵,当即就找来了丹脂,用细笔在岳凌兮胸口绘了一朵半开的莲花,既遮了印子又点缀了衣装,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岳凌兮从没这样打扮过,出了殿门就忍不住想遮掩,直到登上马车被帘子挡住之后才感觉好点。   车内的另一人却不太好。   楚襄紧盯着她这副娇美动人的打扮,目光渐趋炙热,尤其是移到连绵雪海中的那朵孤蕊时,几乎烫得快要烧起来。   见惯了素面朝天的她,竟不知淡扫蛾眉的她亦可勾魂摄魄。   “陛下?”   岳凌兮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头不安渐盛,下意识就去摸那朵莲花,谁知手刚抬起一半就被他抓住了,掌心的细汗沾上了她的手腕,湿热又滑腻。   “既然画好了还去碰什么?”   “陛下所说楚国时兴的款式……看来并不适合我。”   岳凌兮微微垂首,脸上闪过一丝自卑,只因这样的遮掩在楚襄这种知根知底的人面前无疑是徒劳,可他只是灼灼地凝视着她,轻声道:“这样很好。”   那块丑陋的刺青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岳凌兮只当他在安慰自己,沉默片刻复又问道:“陛下今日怎么忽然有兴致去湖上泛舟了?”   “不是朕。”楚襄勾唇一笑,徐徐吐出三个字,“是宁王。”   宁王?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今天终于要见到本尊了么?如此说来,端木筝也很有可能会去,这个猜想顿时让岳凌兮忘记了着装带来的困扰,并且开始期待这次的游湖之行。   不过……端木筝见到她不会大发雷霆吧?   答案是肯定的。   四人在渡头会合之后,岳凌兮向夫妇二人逐一行过拜礼,刚直起身子就对上了端木筝的视线,其中夹杂着生气、紧张、着急等多种情绪,只是介于楚襄和楚钧还在场,不好宣泄出来罢了。   也是,自己留了一封信人就不见了,她不生气才有鬼。   岳凌兮退到了楚襄身后,借以挡住迫人的目光,端木筝顿时觉得又气又好笑,偏又不能当着楚襄和楚钧的面说她,只好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怎么了,不舒服?”   揽在她腰上的大掌紧了紧,她扬起脸,冲楚钧温婉一笑:“没事,就是湖边风有点大。”   楚钧随即对楚襄说:“皇兄,我们上船吧。”   楚襄欣然颔首,率先踏上了细长的栈桥,楚钧夫妇紧随其后,一阵凉风从湖心刮来,吹得樱色长裙泛起了涟漪,两人的身影愈发靠得紧了,走在最后的岳凌兮默然看着这一幕,不禁对楚钧生出几丝好感来。   虽然他神情冷漠又不苟言笑,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主,但对端木筝的态度却格外柔软,会关心她舒不舒服,亦会替她挡风抚裙,连岳凌兮这个局外人看起来都觉体贴,也难怪端木筝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如此,她倒是可以暂时把心放下了。   上船之后,两个男人在船头架起了钓竿,准备在这一望无垠的湖面上大展身手,岳凌兮在旁边候着,不时给他们递一递鱼饵和网子,倒也没闲着,所幸天气凉快,又有微风作伴,身上始终是清清爽爽的。   不久,游船滑入一条狭窄的水道,长桨划动之间大片粉翠攀上了船舷,滴着露水,晃开清波,晶莹剔透到令人挪不开眼,有几只水鸟在上面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待人声渐近便都扑翅而起,飞入藕花深处。   轻微的摇晃中,端木筝忽然从舱内探出半截身子,轻言细语地说:“陛下,您与王爷钓得兴起,修仪站在这看着难免无聊,不如放她跟臣妾去采莲吧?”   楚襄淡淡一笑,抬眼看向岳凌兮:“想去玩吗?”   岳凌兮点头:“想。”   “那就去吧。”楚襄回过头继续专注在钓鱼上,尔后又补充了一句,“采几个玩一玩就行了,水边蛭虫多,莫要久待。”   “嗯,我省的。”   说完,岳凌兮冲他们福了福身就随端木筝去了,楚钧琢磨着刚才的话,又看了楚襄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   到了船尾,端木筝刚摘下两朵莲蓬就迫不及待地支开了婢女和影卫,然后把东西往边上一扔,变了脸色斥道:“兮兮,你真是太胡闹了!”   “姐姐,你别着急。”岳凌兮挽住她的手安抚道。   “我怎能不着急?你一声不吭就跟着他走了,有多危险知不知道?他是天子,心术难测手段高绝的天子,你又是这种身份,谁知道他把你弄进宫里想干什么!你真是——”   端木筝心急如焚,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想到岳凌兮日日伴君如伴虎她便一刻都坐不住,只想把她尽快从宫里弄出来。然而岳凌兮始终神态自若,半点儿害怕都没有,并轻声叙述着事实:“他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姐姐且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你自愿……”端木筝噎了噎,越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兮兮,你又不是贪恋权贵之人,为何非要往那种吃人不眨眼的地方扎?御前女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不小心就会搭上性命,听姐姐的话,趁早抽身好不好?”   “我只是想报答他。”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更让端木筝提不上气来。   “他是一国之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上哪还有他欠缺的东西?你能报答他什么?无非是忙时助他理政闲时陪他玩耍,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在朝女官都可以做,又何须你这个不懂楚语没有背景的人来做?”   岳凌兮僵了僵,心头蓦然传来钝痛。   是啊,她如此卑微,又能报答他什么呢?   端木筝也意识到这话太过现实太伤人了,正想着怎么圆回来,余光里忽然升起大片阴影,她转过头去,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只听砰的一声,船身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两人霎时失去平衡朝不同的方向倒去!   “姐姐!”   晕头转向的岳凌兮急喊了一声,依稀瞧见端木筝摔进了角落里,安全无虞,随后自己就不受控制地撞到了栏杆上,剧痛传来的同时,掀起半人高的水浪如数洒在了衣裙上,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花坞里视野太窄,有船撞上来了。   影卫以最快的速度泊好了船,然后把甲板围了个严实,船头的楚襄和楚钧也已赶到船尾,瞧见爱妻从凌乱的杂物中爬起来,袖上还染了血,楚钧顿时变了脸色,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她揽进怀中,她却挣扎着转了个方向。   “我没事,快去看看兮兮……”   楚钧一边扣着她一边转过头去,那抹颀长的身影已经到了岳凌兮边上,无须旁人操心,于是他收回了视线,开始寻找这场变故的罪魁祸首。   对面船上的人很快就露面了,不过是几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衣衫不整,面带怒色,正准备朝这边痛骂一番,对上楚钧那张布满寒霜的俊脸,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参见王爷!我等一时不察进错了水路,这才不小心撞了上来,还请王爷恕罪!”   说话这人楚钧认识,是大理寺卿许昌之的儿子许光耀,京中有名的二世祖,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人品烂到家,没想到今天会在这个犄角旮旯跟他撞上,当真是晦气!   听着身侧略微发沉的呼吸声,楚钧不禁怒从中来,当即就准备让影卫把许光耀拿下,谁知对面的船舱中突然跑出几个衣容艳丽的女子,边跑边惊慌地喊道:“公子,不好了!舱底进水了!”   许光耀心知是刚才那一撞造成的,不由得暗自咒骂了几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悄悄观察着楚钧的神色,盼他能放自己一马,偏在这时,端木筝指着他身后那群莺莺燕燕愤怒地说道:“王爷,您快看!”   楚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些女子都打扮得较为暴露,风尘味甚浓,显然并非什么良家子,再仔细一看,她们身上都有一块相似的刺青,虽然印在不同的部位上,可楚钧还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她们都是官妓。   这已经是比较好听的称呼了,事实上,犯事官员的家眷早就不会被充入官府为奴为妓了,所以她们是拥有自由的,只不过一朝跌落云端忍受不了贫穷,所以自愿沦落风尘换取锦衣玉食的生活。   更令人不齿的是,因为朝廷已经废除黥刑,所以她们为了证明自己曾是官家小姐就刻意找人刺上这种印记,好招来更多的贵客,获取更多的钱财,而她们确实也比普通妓、女更擅长琴棋书画,格调更高,所以颇受客人喜欢。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好风气,在楚襄的严治之下朝廷官员都不敢涉足其中,而这个许光耀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临湖狎妓!   楚钧怒极,冷声命令道:“将他拿下!”   影卫纷纷出动,顷刻间就制住了许光耀等人,挨个抵在栏杆上等候发落。许光耀见楚钧是铁了心要办他,也不再做小伏低,竟指着楚钧身后吼道:“你也一样豢养官妓,凭什么抓我!”   刚被楚襄扶起来的岳凌兮猛然僵住,低头看去,那朵粉彩莲花早已被水冲刷干净,露出了丑陋的刺青。   她竟成了他人眼中的官妓……   肩背还在持续疼痛,这句话更是如同一把刀插、进了心口,让她瞬间白了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忽然间天旋地转,身子腾空,她被人稳稳地抱在了怀里,宽厚的胸膛挡住所有不堪的视线,将她护若珍宝。   那边的许光耀仍在不知死活地大喊大叫:“你若敢抓我,我定让我爹去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楚钧尚未说话,楚襄已转过身走到了栏杆旁,那张冷峻而幽深的圣颜出现在众人眼底的一刹那,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人是朕的,你尽管让许昌之上宗正寺参朕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男友力爆发了╮(╯▽╰)╭ 第20章 共枕   空中的云层越来越稀薄,几缕白光斜斜地洒下来,船舱变得亮堂了起来。   楚襄站在尽头的房间外面,隔着茜纱朝内看去,只能见到模糊的人影在动,意想中的呻.吟并没有出现,一如脚下缓慢流淌着的湖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不久,人影终于开始朝这边移动,接着雕花隔门就被横向拉开了,婢女端着药瓶侧身而出,冲他婉婉一福,道:“陛下。”   “如何?”   “回陛下的话,药全都擦好了,修仪已经躺下。”   楚襄微微抿唇,旋即抬脚走了进去,门再次被拉上,将所有光线和人声都隔绝在外。   行至榻前,他才掀起幔帐岳凌兮就撑着胳膊要坐起来,他顺势一揽,谁知手刚贴上肩膀就感觉到她轻轻一颤,他顿时僵住,不敢再轻易触碰她,心中按捺多时的怒火却一烧千里,焚野燎原。   先前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端木筝身上,只因那血迹斑斑的袖口看起来着实吓人,可他知道端木筝只是擦破皮而已,伤得并不重,而岳凌兮在被他抱进舱房的时候左边肩膀就已经动不了了,如今只怕肿得厉害,偏偏她吭都不吭一声,当真教他揪心。   “还是躺下吧。”   不能碰她,楚襄只好用话代替行动,谁知不太好使,岳凌兮仍然蜷着腿坐在那儿,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微哑的嗓音溢出唇边,问的却是别人的事。   “陛下,如夫人怎么样了?”   “自己伤成这样,还有闲心管别人。”楚襄神色不豫,却到底没忍心斥责她,随口扔下三个字算作回答,“她没事。”   “那就好。”   端木筝是习武之人,要是伤了手拿不起剑就完了,方才擦药的时候她一直在担心此事,现在有了楚襄这句话她就放心了,剩下的……就只有那件事了。   思及此,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跪坐在楚襄面前,楚襄伸手相护,柔软的青丝不经意划过掌心,带来微痒的悸动,他还来不及品尝个中滋味,却见她低头解下腰间的玉佩然后捧到他面前,登时犹如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干什么?”   他语气不善,岳凌兮就像是没听出来,径自垂着眸子低声说道:“今天出了这种事,想必很快就会在朝野传开,若是我现在就离开王都,那些人便找不到证据来指控陛下,陛下的清誉亦不会受到影响……”   “朕的清誉无须你来操心!”   楚襄面色铁青地截断了她的话,旋即张开五指拢住了那双雪白的柔荑,将玉佩紧紧地夹在中间,让她无法松开。她也不挣扎,就这么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目光清湛如昔,似能浇灭所有怒焰。   “可我在乎。”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让陛下平白为我担了这污名。”   楚襄瞬间僵住,心跳仍是起伏不平,像被某种东西隔空撞了一下。   这本就是莫须有的污名,那两个极为肮脏的字眼也不该安在她身上,她当时明明难过得浑身都在发抖,现在却绝口不提自己所受的委屈,只想护全他的名声,甚至不惜放弃现有的一切,再次只身远走!   是了,她向来都是如此。   在战场上,她可以不顾自身安危让他带顾长安先走,在刚才,她最先关心的也是端木筝要不要紧,因为她心地善良,更因为她顶着罪眷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已经习惯了这种骨子里带来的卑微,所以自己总是被放在不必重视的最后!   这让她无所畏惧,亦让她无形中受尽了煎熬。   楚襄闭了闭眼,沸腾的心绪在一瞬间平息,再睁开眼时,他抚上岳凌兮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入了怀中。   “要在乎朕,先在乎你自己。”   岳凌兮的手动不了,只能顺着他的力道侧靠在他胸前,小小的动作疼出一身汗,却在他接过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之后轻松了不少,不由得轻呼一口气。楚襄见她舒坦了心里也好过了,本想让她就这么睡过去,她却小声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住小命,如何能说不在乎?”   楚襄又气又好笑,知道一时半会儿没法纠正她,索性一语带过:“朕自会保你无虞,不必担心。”   “陛下要做什么?”   岳凌兮固执地追问着,生怕他为了这件事搅乱一池静水,楚襄把她这点心思看了个透彻,知道不说清楚她是不会安心的,遂简明扼要地说:“要替你除掉这个隐患。”   他看着那块刺青,眸中一片晦暗,似在压抑着什么,她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下意识抽手去遮,结果被他收拢双臂压进了怀里,然后一齐靠在软榻上。   “时辰尚早,睡会儿吧。”   岳凌兮怔怔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道:“陛下,您也受伤了?”   楚襄没好气地说:“朕没受伤,想休息一下不行?”   与他相处这么久,岳凌兮深知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正是满头雾水之际,随即感觉到他从后面托住了自己的腰背,给予最有力的支撑,避免肿起的肩膀受到挤压。   堂堂一国之君,成了她的人肉靠垫。   她微窘,不是因为这般亲密的接触,而是因为软榻实在太小,楚襄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实在硌得难受,她想劝他走又怕他不高兴,只好委婉地开口。   “陛下不觉得挤么?”   “不觉得。”   楚襄直接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她头一次无言以对,只好把脑袋埋回他肩窝,垂下眸子不做声了,见状,楚襄嘴角微微上扬,又把她揽紧了些,随后也闭上了眼睛。   游船轻晃,将湖光山色晃了进来,却无人欣赏,只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应是好梦正酣。   这一觉岳凌兮睡得格外踏实,连续好几天夜起导致的困乏似乎都消失了,冰蚕丝被壬癸席,绡帐蔽日冰鉴凉,所谓不知人间有尘暑大抵是如此,醒来的那一刻她竟有些不愿起来。过了许久,她悄然支起身子,发现两人的姿势已经有所变化,楚襄几乎是被她压在身下躺着的,锦衣上已是一片深深浅浅的水渍,她正要轻手轻脚地挪开,头顶陡然传来了沉哑的男声。   “你怎么跟那只蠢熊一样,睡觉还会流口水。”   岳凌兮愣了愣,竟真的俯下身去闻,尔后反驳道:“陛下胡说,那是您的汗。”   本来是故意逗她的楚襄此刻却不说话了,抵在肋骨旁的那两团柔软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挺翘的轮廓触感极为鲜明,仿佛已经透过轻薄衣料直接贴在他的皮肤上,刺激着他所有的感官。   心头那只老虎又开始蠢蠢欲动。   “朕就是胡说,你要如何?”   楚襄扣紧了她的腰,眼底尽是燎人的火光,几乎要烧到她身上去,她恍然未觉,睁着水眸瞅了他片刻,道:“我弄错了,是我的口水。”   怂得倒挺快!   楚襄朗声大笑,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摸那张若无其事的脸——这世上也只有她能如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如此畏惧强权,以后若有人让你对付朕怎么办?”   岳凌兮想也不想地答道:“我只会屈服于陛下的淫威。”   话刚说完,楚襄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她眨了眨眼,显出几分困惑,放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我又用错词了么?”   哪里用错了?简直是该死得恰到好处!楚襄噎了半天硬是没挤出半个字来,甚至开始怀疑她是故意的了,可一对上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眸子,念头又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楚襄满脸无奈,自动转移了话题:“天色也不早了,饿不饿?”   岳凌兮这才发现自己睡了这么久,楚襄竟也陪着她睡到现在,游湖赏花的大好时光就这样浪费了,实在有点可惜,倒不是她有多贪玩,只是觉得楚襄未曾尽兴罢了,还有端木筝和宁王,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想到这,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看,于是果断点头道:“饿了。”   “走吧,出去看看他们钓了些什么上来,够不够我们晚上吃的。”   楚襄顺手抄起她走出了舱房,谁知一出门就与楚钧他们碰上了,看两人的神态也是刚起来不久,迷迷糊糊的端木筝在见到他二人同时从一间房走出来时瞬间清醒了,并向楚钧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他们俩整个下午都在一起?   楚钧的神色有些复杂,主动上前一步,道:“皇兄。”   他显然是有话要说,楚襄扭头就把岳凌兮支开了:“去后厨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就让他们做。”   岳凌兮颔首,旋即向船尾走去,如此一来端木筝也不方便再留,正好想问问他们二人是怎么回事,于是就跟着去了。   等两个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船舱内,楚钧这才沉声问道:“皇兄,许光耀已经被押送至天牢,其他几人也都控制住了,暂时无人得知这个消息,您看要如何处置他?”   “豢养官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楚钧微微一愣:“就这样?不封了他的口,万一他把岳凌兮的身份泄露出去岂不麻烦?”   “不会。”楚襄掀起眼帘,锐利的光芒从中一闪而逝,“除非他们找到证据,否则,她永远都是夜家的庶女夜凌兮。” 第21章 汛情   那天从重漪湖回来之后许光耀的事就没了后续,楚襄闭口不提,岳凌兮也就不问,再加上各地都迎来了汛期,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亦然,所以这事儿就渐渐淡去了。   这天,朝议延长了很久,太和殿四门禁闭,楚襄一直待在里面与群臣商讨防洪方案,其他事情也就往后移了,岳凌兮不必侍候在旁就回到了宜兰殿,正准备温习一下昨天看的书,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好久不见啊夜修仪!”   那人提着药箱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殿内,笑得明媚而恣意,浑然不受宫中礼仪的约束,就像在军营中那样。岳凌兮乍见熟人,有点发懵亦有点惊喜,一边走过去迎她一边问道:“陆医官,你怎么会在这?”   “我是宫里的太医,当然会在这里喽!”   陆明蕊冲她挤挤眼,甚是俏皮可爱,与岳凌兮印象中的太医形象相去甚远,但看她身穿官服又能自由进出大内禁宫便知她所言不假,如此年纪就能在太医院任职,可见医术之高超,岳凌兮讶异之余不禁暗暗佩服。   不过如此看来,她当初随军恐怕是专门去照料楚襄的,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好药,太医院本就不缺药材和银子。   “在边关时多亏你照料,早知道你离得这么近,我应当先去找你的。”   岳凌兮领着陆明蕊坐到花梨木圆案旁,让书凝端来了新上的茶和点心招待她,感谢之情溢于言表,谁知她故意拉长了声调说:“不敢不敢,夜修仪现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让你在这么热的天气从东宫跑到西宫,陛下肯定要扒了我的皮。”   她的表情颇为夸张,岳凌兮忍不住弯起嘴角道:“怎么会,陛下又不是暴君。”   重点根本不在这里……   陆明蕊噗嗤一声笑了,也没纠正她,轻轻巧巧就跳过了这个话题:“听说你前几天撞伤了肩膀,怎么样,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岳凌兮拎起紫砂壶为她斟了一杯茶,顿时白烟升腾,清香弥漫,“陆太医今天来找我可有要事?”   “自然是有的。”   陆明蕊转身从药箱里掏出一只粉彩细颈瓶,上面印着西番莲和苍鸟,模样甚是讨喜,只不过容量比较小,只有她们手中茶杯的一半,掂起来也非常轻,几乎没什么手感,估计里头装的药既珍贵又稀少。   “这是……”   “这个呀可大有来头,是太医院院首——也就是我爹研制出来的祛疤药,叫无痕。”   她那张正儿八经的脸再加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语气实在好笑,岳凌兮都忘了问她拿出这瓶药做什么,只细声夸道:“陆太医真是有趣。”   陆明蕊小手一挥,道:“别陆太医来夜修仪去的了,咱俩都累,干脆你叫我明蕊我叫你凌兮如何?”   “好。”   岳凌兮答应得痛快,陆明蕊也不落后,笑眯眯地叫了声她的名字之后把药瓶推到了她面前,道:“这个你拿去用,效果可好了,别看只有一小瓶,只要抹上一次不管什么疤痕都能去掉,当初我娘被烫伤之后抹的就是这个,十天就好全了!”   原来是来给她送药的。   岳凌兮并不迟钝,很快就意识到陆明蕊的到来并不是巧合,这药显然是让她祛除胸口的刺青的,也就是说,这是楚襄的授意。   怪不得他说要替她除掉这个隐患……   刺青的消失意味着什么岳凌兮很清楚,对于一个罪眷来说这已是天大的仁厚了,他煞费苦心,她又有什么理由推拒这番好意?   心早就犹如晨雾飘荡的山林一般,湿漉不堪。   她揭开瓶盖,看了看里头所盛药膏的样子,问道:“这个要如何使用?”   “洗净患处之后薄薄地涂上一层即可。”陆明蕊顿了顿,又仔细地叮嘱了好几句,“可能会有点疼,类似于灼烧感,但千万别去抠别去挠,一夜过去旧伤疤就会开始脱落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知道了。”岳凌兮向她点头致意,“明蕊,谢谢你特地跑这一趟。”   陆明蕊颇不在意地说:“客气什么,小事罢了!过几天我再来给你检查下,保管你美美地度过这个夏天!”   天知道,岳凌兮并非出自爱美之心,身上的疤痕也不止这一处,却只是微微一笑,由得她这么误解了去。   “好,那就麻烦你了。”   深夜。   灯火阑珊,万籁俱寂,所有事情都已经安顿好,沐浴完的岳凌兮穿着雪缎寝衣站在铜镜前,就着明亮的宫灯开始上药。药膏非常凉,像一层薄冰覆在了刺青上,她擦了擦手,确认没有遗漏就合衣躺下了。   此时此刻,楚襄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更漏不觉已经过半,总管太监薛逢春弯着身子来到御案前,恭敬地问道:“陛下,时辰也不早了,明晨还有朝议,您看是不是该回宫歇息了?”   楚襄笔锋一顿,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道:“陆明蕊今天去了宜兰殿吗?”   “回陛下的话,去过了。”   楚襄沉吟片刻,将手中狼毫放回了彩瓷莲池笔洗里,道:“摆驾宜兰殿。”   茫茫夜色之中,御辇悄然停在了前坪,楚襄手持一盏夜灯独自走进漆黑的殿内,灯光从镂空玉璧中渗出来,宛如细碎星芒,摇摇晃晃洒落一室。   摆在正中央的冰鉴还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凉气,房里的温度并不高,足以让人一夜好眠,可床上的人儿似乎并不安分,辗转反侧,呼吸沉重。   楚襄终于察觉不对,大步走上前掀开了幔帐,只见岳凌兮抱着凉被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紧闭,满头细汗,不知是被魇住了还是哪里难受。他面色骤沉,伸出双臂把她抱入怀中,然后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   “兮兮,醒醒。”   岳凌兮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神智却还处于混沌之中,半天才认出他是谁,旋即轻唤道:“陛下……”   “是不是不舒服?”   楚襄一边询问一边去摸她的额头,温度略有点高,但还没到发烧的程度,兴许只是热的,思及此,他让人拿来了帕子,在凉水里浸了一会儿才贴上她的脸颊,她似乎清醒了些,却仍然没什么力气,脑袋直往他怀里栽。   见状,楚襄准备命薛逢春去请太医,谁知目光一转恰好看见了圆几上的药瓶,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明白了,抬手就扯开了她的衣襟,果不其然,胸前红了一片,摸上去都烫手。   这药性也太霸道了。   虽然陆明蕊事先都同他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了,可现在的情况已在意料之外,让他措手不及。他抱着岳凌兮转了个角度,想再看仔细些,不料银白色的寝衣从肩膀滑了下来,露出大片裸背,昏黄的光线下,几条蜿蜒的旧伤疤就这么戳进了他眼底。   竟连背后都有……她身上究竟还有没有完好的地方?   楚襄的脸隐在暗影下,看不清神色,扶在岳凌兮肩上的手却慢慢收紧,她有些难耐,勉强掀起眼帘去看他,却是一片朦胧。   “兮兮。”楚襄的声音又轻又低,隐约带着诱导之意,“告诉朕,这些伤疤是如何来的?”   炙热的大掌在她背上不停摩挲,仿佛勾起一连串火花,惹得她颤栗不已,汗水无穷无尽地往外涌,浸湿了他的衣袍,也让她越发昏沉,甚至都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楚襄凝视着她,不疾不徐地又问了一遍:“是谁伤的你?”   岳凌兮像是反应过来了,低喘了几声,唇间逸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楚襄听得分明,俊脸霎时蒙上一层寒霜。   果真是那些该死的差役!   当时她才八岁,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那些人竟也下得去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疤痕虽然都已经长开,但依然触目惊心,可见当时伤得有多厉害,楚襄盯着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只想撩开寝衣看看其他地方是否也是如此,手伸到一半复又停住,转而抚上她的脸,即便怒火在胸中横冲直撞,力道始终轻柔。   岳凌兮虽然仍是浑身燥热,却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待困意来袭,倚着楚襄就这么睡了过去,楚襄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双臂一直环抱着她,仿佛不觉得累,旁边站着的薛逢春和书凝对视一眼,都认为有些不妥,遂出声请示。   “陛下,修仪就交给老奴等人照顾吧,您累了一天,还是早些……”   “退下。”   毫无温度的两个字把所有未尽之言都逼了回去,两人不敢再劝,只得弯身告退,阖上门扉的一刹那,书凝依稀瞧见楚襄给岳凌兮挪了个舒适的睡姿,然后就靠在床头不动了,幔帐如云雾般散开,遮住了依偎着的身影。   陛下是要留宿宜兰殿?   书凝微惊,随后深吸一口气,在薛逢春别有深意的眼神中走出了殿内。   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要去嘱咐那些小丫头一声,此事可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陛下和修仪都该有麻烦了。   二十二、   一连数日晴好,阳光遍洒王都,唯独城北的许府上空笼罩着一团阴云,甚是压抑。   “老爷,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真落在天牢里被关上两年那就全完了!”   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十分刺耳,扰得许昌之无法静下心来想事情,按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吼道:“你给我闭嘴!每天就知道在家里闹,你以为天牢是我许家开的吗?说放人就能放人?”   “那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啊!”妇人哭得更厉害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想起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许昌之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明知朝廷三令五申不准豢养官妓,他倒好,竟敢在大白天带着人去游湖,还被宁王撞见了!宁王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是皇亲贵胄,谁敢去触他的霉头?我现在就是想找人从中运作都没路子!”   妇人抹了把泪,抽噎道:“可我听耀儿身边的小九儿说,他得罪的不是宁王,是……”   “住口!”许昌之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脸色愈加难看了。   他早就听家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也万分确定楚襄当时就在船上,天子召妓,光是想想这四个字他的汗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个逆子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捅破这件事,简直是愚不可及!   且不说别的,仅凭一枚刺青就判断那名女子是罪眷也太过鲁莽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挑皇帝的错处无异于找死,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寻个由头灭了许家满门,现在只关了许光耀一个人就该庆幸了,这个愚妇,还敢把这种话说出来,简直是活腻歪了!   许昌之连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了怒气,随后转过头厉声道:“你若还想要那兔崽子活命,这件事就给我永远地咽进肚子里去!”   妇人深信他所言,顿时面露惊惧,半个字都不敢再提,可心里实在担忧儿子,只好又怯怯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老爷?”   许昌之考虑片刻,阴沉着脸说:“我去老师那里走一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匆匆离开了书房,只留下一抹暗灰色的余影。   这边愁云惨雾,相隔不远的皇宫里却是一片安逸。   作为太医院的翘楚,陆明蕊给的药确实是非常厉害的,用过之后岳凌兮胸口的刺青果然消失了,光滑而白皙的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儿痕迹,实在教人惊叹,与此同时,身份被揭穿的危险也随之消失,岳凌兮心里踏实了,楚襄也舒服了,日子自然过得松快。   不过最近楚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清宫,只因御书房前后俱是高阁,风吹不进来,暑气全闭塞在里面,没待多久就是一身汗,而玄清宫地势开阔又有浓荫遮蔽,殿中消暑之物也齐全,他就暂时把政务都搬到这里来了。   这对岳凌兮而言也省事许多,不必再在玄清宫和御书房之间来回奔走了。   某天下午,楚襄去了京畿大营巡视,她就亲自上外皇城走了一趟,把那些未通过御批的折子都送回去了,因为与潮汛有关,所以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等她把楚襄的意思完全交代清楚之后再回到宫里,天已经黑了。   走进玄清宫的时候,宫女说楚襄已经回来了,正在沐浴,她点头表示知晓,然后就去书房整理东西了。   半日不在,下面又呈了许多东西上来,累积如山的案牍中掺杂着不同种类的文书,有的是内阁所奏,有的是从各个州府遥寄而来,岳凌兮的职责就是将其分门别类再做好标注,然后交给楚襄批阅。   她站在御案前有条不紊地分拣着,一个没注意,中间漏出一本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拾,几行朴拙的小楷顿时映入眼帘,从落款看来,是从南疆那边递来的。   南疆环境恶劣,大部分地区被瘴雨蛮烟笼罩,导致土地贫瘠,粮食匮乏,朝廷每年都要支出大量银子用以济贫,今年的才划拨下去不久,这又来了新的问题——饮水困难。   岳凌兮仔细看完了南疆总督所写的每一个字,这才发现是老调重弹,瘴雨污染水源是一直都存在的问题,朝廷之前就给出了解决方案,奈何当地百姓不配合,所以情况越来越差。这南疆总督不想着怎么说服百姓反而三天两头地向朝廷诉苦,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眼下防汛事务如此紧张他还来添乱,只怕楚襄看了这封奏报又要发火。   她如此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低沉的男声:“在看什么?”   岳凌兮回过头去,发现楚襄正一步步朝她走来,身上随意披了件丝衣,束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腹肌,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水珠,隐隐泛出诱人的光泽,性感到无以复加。   当他在身前站定,清爽的皂角香味顿时飘散在空气中,岳凌兮估计他应是刚沐浴完,无意识地看了看他湿漉漉的黑发,又挪回轮廓分明的腹部,然后就不动了。   呼吸莫名困难。   楚襄垂眸,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低笑道:“你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   “陛下生得好看,为什么要避讳?”   岳凌兮满脸茫然,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楚襄倒被她问得一怔,随后捧起她的脸哑声问道:“哪里好看?”   “这里好看。”岳凌兮低下头戳了戳他的腹肌,又轻轻地摸了几下,沉吟道,“列传里有云,云朝有位名将,臂有千斤之力,肌肉虬结,血脉偾张,想必就是如此。”   楚襄瞬时僵了,只觉她在自己下腹放了一把火,顺着血液一路烧至四肢百骸,烧得他口干舌燥,浑身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炽热的温度,还来不及把她的手拨开,某处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在轻薄贴身的丝衣上顶起了明显的弧度,硬得犹如刚淬炼出水的宝剑。   岳凌兮毫无察觉,以为他不吭声是对她的话不满意,于是继续搜寻着脑海中的楚语小词库,半晌才道:“是我失言,区区一位武将又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陛下身形肥硕,英姿勃发……”   这盆冷水浇得猝不及防,令楚襄瞬间清醒过来,旋即箍紧了她的双肩,俊脸俯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岳凌兮,肥硕是形容猪的。”   连名带姓地叫她,应是非常生气。   岳凌兮无声愣住,脑子飞速运转了几秒,忽然明白自己又口误了,于是老老实实认错:“我错了,是健硕才对。”   楚襄冷冷一哼。   “陛下别生气,我不看也不说了。”岳凌兮主动替他拢好丝衣,又把束带系紧,一举一动甚是贴心,楚襄冷睇着她,气才顺了一些又听见她道,“陛下先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等会儿还有许多折子要批。”   敢情她不是关心他,是怕这些政务没人处理!   伤人,实在是伤人。   登基七年,他一直以勤政爱民自居,今日却有点想撂挑子了。   岳凌兮见他黑着个脸不出声,不禁有些疑惑,遂贴近了身体轻唤道:“陛下?”   她不动不要紧,一动刚好碰到了某个昂然挺立的小家伙,戳得小腹生疼,她皱着眉头朝下看去,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就被楚襄强行扳正了脑袋,她只好再度问道:“怎么了,陛下?”   楚襄的脸色已经难以形容:“不是要朕看折子?”   “哦,在这里。”   岳凌兮拿出方才看到的那本奏折,翻开并递到了楚襄手上,他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后啪地一声扔回了御案上。   “就让他鬼哭狼嚎去吧,朕现在没空理会他。”   提到正事楚襄是不会捎带个人情绪的,如此反应实是因为南疆总督又大开狮口,这种无底洞朝廷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填?把银子用在比较紧急的夏汛上才是正确的选择,岳凌兮亦知这番道理,却不紧不慢地说:“我有办法解决南疆百姓的饮水问题,陛下可否先听我一言?”   楚襄扬眉,见她有大开阔论之意,转手拉她入座,道:“说来听听。”   “我知道朝廷早就运送了一大批可供滤水的特制陶罐过去,分发到各家各户之后,因为太过贫穷,百姓又都转手卖出了,然后再换人去领,几个月后,他们既没喝上干净的水也没有过上富足的生活,一切都还是原样,而朝廷花的银子也变得毫无用处,所以群臣都提出了反对意见,改善南疆的计划便就此中止了,我说的可对,陛下?”   楚襄颔首:“是这样。”   他是一国之君,纵使再怜悯那些受苦的百姓也要顾全大局,楚国不是仅有一个南疆,国库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权衡,向来都是帝王术中最关键的一环。   “陛下的难处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朝廷再支出那么大一笔钱。”岳凌兮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分外笃定,“只需要在南疆建几座陶窑,顾当地百姓为工,这样既能为其提供收入又可普及陶器的使用,如此一来,饮水自然也就不成问题了。”   闻言,楚襄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目中沉芒点点,皆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南疆百姓应感谢你。”   岳凌兮轻摇螓首,道:“我在藏书阁翻阅典籍的时候见到了相似的事例,只不过是套用其解决方法罢了。”   她并非谦虚,是因为她明白纸上得来终是浅,等到了实践躬行之时还会有许多困难出现,楚襄刚才考虑半天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如果说这世上谁能排除万难将此事贯彻实施到底,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他是她最坚固的后盾,亦是她独一无二的陛下。   二十三、   在宫里待的日子长了,岳凌兮渐渐也混了个脸熟,无论是哪殿哪司的人见着她都会尊称一声夜修仪,她通常都只是点头而过,态度比较冷淡,今天来到御膳房却难得多说了几句话。   “庖长,东西熬好了吗?”   被唤的那人立刻抹了抹手从黄琉璃瓦房里出来了,哈着腰回道:“已经熬好了,正准备送过去呢,您怎么过来了?”   “刚好路过。”岳凌兮看了眼从里头端出来的百花瓷盅,又细心地问了一遍,“没放银耳吧,陛下向来是不爱吃的。”   庖长忙道:“您嘱咐的事情小的怎么会忘?已经用其他的食材代替了,您就放心吧!”   岳凌兮微微颔首,让书凝端起瓷盅就走了。   回到玄清宫,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声音并不重,但就像粗糙的砂纸划过手心,令人十分不舒服,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把东西搁在御案上之后轻声劝道:“陛下,先歇一会儿吧,试试这盅杏仁川贝雪梨羹。”   楚襄从堆山填海般的文书中抬起头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今天怎么不催着朕处理政务了?”   “养病要紧。”岳凌兮亲手盛了一碗递到他面前,眉眼低垂,似有悔意,“若不是我那天与陛下闹了那么久,陛下也不会染上风寒。”   边上的薛逢春听了这话差点没站稳。   难不成陛下和修仪已经——   发觉殿中的太监和宫女都不同程度地变了脸色,楚襄额际一阵抽动,索性遣退了他们,转过头再看岳凌兮,一双黑亮的眼仁儿含着丝丝缕缕的担忧,他心头微暖,终是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一边接过东西一边说:“与你无关,莫要多想。”   岳凌兮没吭声,静静地坐回了旁边的小椅子上。   不得不说,御膳房确实手艺绝佳,把这杏仁川贝雪梨羹做得犹如糖霜一样,晶莹剔透入口即化,楚襄舀了几勺咽下,忽然发现岳凌兮一直看着自己,于是好笑地把勺子往她跟前一伸,道:“试试?”   她认真地摇头:“陛下,会传染的。”   还嫌弃起他来了!   楚襄脸色发黑,手也僵在了半空中,还没出声又听见她道:“若是我也病了,薛公公肯定不让我进殿,那还怎么照顾陛下?”   她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楚襄胸口堵着一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噎了个够呛,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刚刚退出去的薛逢春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阴柔的面孔上尽是藏不住的惊慌,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前,颤声道:“陛下,八百里急报!”   他手中举着的信件上面盖了独特的火漆,岳凌兮凝眸看去,似乎是幽州的官戳,当下心里便咯噔一跳,然后迅速取来信件交到了楚襄手里,楚襄拆开一看,斗大的几个字霎时映入眼帘。   大坝开裂,江水入城。   楚襄把信纸一揉猛地站起身来,眉宇间挟着重重怒色,似是山雨欲来。   “传内阁及三省六部的人觐见!”   不到三刻,几位老臣子在暮色中匆匆赶到了玄清宫,诸如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裴元舒、中书令纪桐、尚书右仆射兼兵部尚书顾临武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后头跟着六部的臣子,譬如刑部尚书裴昭、兵部侍郎夜言修等等,都是经常出入御书房的人,还有御史台和工部的几位,加起来人也不少,陆陆续续占满了大殿。   楚襄端坐在上首,如苍鹰般俯视着堂下众人,面色寒戾,只言未发,众臣皆知发生了何事,亦不敢出声,整座大殿弥漫着骇人的死寂。   饶是日日相伴身侧的岳凌兮也没见过楚襄这副模样,不由得自睫下多觑了几眼。   事情总归要解决,向来敢为人先的御史长陈其真上前一步道:“陛下,鄂江大坝乃是工部侍郎方文朔一手督办,如今竣工不到两年就出事了,下游三城尽成泽国,死伤已过千人,他必须要为此事负全部责任!”   被点名的方文朔就跪在后方,身躯微微一震,却没有为自己申辩。   裴元舒沉吟须臾,出列道:“陛下,臣认为追责之事可以暂时先放下,幽州受灾严重,须尽快研究出救援方针,否则恐有生疫之虞。”   盛夏燥热,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再加上水源不洁和虫鼠出没,极易滋生疫病,到时就不仅仅是治水的问题了,恐怕会酿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灾祸。在场的数位大臣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时涌现许多赞同的声音,但御史台的两个人咬着方文朔失职一事死不松口,工部尚书黎瑞也主动跪地请罪。   “启禀陛下,鄂江大坝从设计图纸到购材施工确实都经过了工部的层层审查,现在出了问题,臣责无旁贷,还请陛下降罪!”   闻言,岳凌兮的目光轻微一闪。   这话听起来像是因为他无法招架咄咄逼人的御史从而被迫说出来的,但细细品去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岳凌兮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惑,继续听着他们的发言。   “陛下,臣觉得大坝开裂之事尚未经过详细调查,到底是人为的过失还是天灾所致都无法确定,不如先让工部的二位大人联合营造司的水利工匠整合出一套临时修缮方案,缓解了灾情再说。”   陈其真向来看不惯纪桐的中庸之道,听闻此言更是丝毫不留情面地驳斥道:“若真是工部的问题,上一个大坝都垮了,谁还敢再用他们的方案?”   “你——”   “都给朕住口!”   几番争执下来,殿内的火药味顿浓了起来,楚襄冷冷一喝,霎时都安静了。他的视线缓缓梭巡了一圈,最后停在方文朔身上,幽邃的瞳孔偶有火星溅出,瞬间又沉如深渊,晦暗得看不见尽头,教人胆寒。   “方文朔,朕当初同你说过,鄂江大坝关系着万民福祉,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问题,你是怎么回答朕的?”   方文朔脊骨一颤,僵硬地伏在地上答道:“臣说……只要能让鄂江大坝屹立不倒,即便用自身血肉去浇灌亦无怨言。”   “好,亏你还记得,既然如此,现在以身殉坝也为时不晚。”楚襄目光渐寒,一声令下,再无皇恩可言,“来人,将他押去刑部大牢,等候处置!”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裴昭刚要为方文朔求情,却被自个儿亲爹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帮方文朔说句话,包括他的顶头上司黎瑞,而他自己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被闻声而入的禁军拖了出去,脸色惨白神情呆滞,像是丢了魂。   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了。   裴元舒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在来之前对幽州现在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整合,请您过目。”   到底是三朝老臣,行事作风比其他人要周到且稳健许多,岳凌兮把东西捧到楚襄面前之后他的脸色明显好转,只细览了片刻,然后开始跟各部的人探讨具体救灾方案。   由于情况严重,一谈就谈到了凌晨。   离开玄清宫的时候几位臣子都是一脸肃容,随后马不停蹄地回到各部下达了最新指令,只为赶在灾情变得更严重之前力挽狂澜,未过多时,第一批救援物资到达京畿大营,由骁骑兵护送前往幽州,即将破晓的京郡骤然响起了层出不绝的马蹄声。   大殿之内,楚襄靠在龙椅上久久未动,似是倦极。   幽州地势崎岖,群山环抱,挟鄂江于陡峡峭壁之间,下游足足有十八道回龙弯,如今三城已经沦陷,若是不能把这场来势汹汹的洪水阻挡在下一个弯道前,恐怕连临安郡都要遭难,思及此,他准备把临安郡的城防图再研究一遍,刚直起身子,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他急忙撑住案台稳下了身形。   边上的岳凌兮见状亦是微微一惊,伸手去扶他,却感觉到衣料下不同寻常的高温,她想也未想,踮起脚就去摸他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陛下,您发烧了。”   岳凌兮蹙眉,扭头就让书凝去请太医,又跑到隔壁拿了条软丝巾,把碎冰块一点点装到里面,楚襄看着她来回乱蹿,在经过身旁的时候蓦然扬手把她拽进了怀里,她猝不及防,却没有丝毫惊慌之色,调整好坐姿之后就把手里的冰袋敷在了他额头上。   他不说话,她就一直这么举着。   “朕没事。”   楚襄抽出冰袋扔到了一边,又把她那双冻得发白的手放进掌心搓揉着,她挣脱不开,只好细声劝道:“陛下一宿未睡,回床上躺一会儿可好?等太医来看过,我把药熬好了再叫您起来喝。”   他杵着不动,凝目瞧了她片刻忽然问道:“刚才可有吓着你?”   虽然常在她面前召见臣子,却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岳凌兮听他声音有些嘶哑,只想让他赶快去歇息,于是连珠炮似地滚出一串话:“陛下说的可是处置方大人的时候?如果我没猜错,陛下二话不说就治了他的罪不是因为薄情寡恩,而是为了护他性命,既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楚襄身体轻震了一下,竟是无言以对。   方文朔是个诚实本分的人,在工部任职六年主持了多项水利工程的修建,造福四方,利国利民,但他本人却从不揽功,一直默默无闻。如今事发突然,还没弄清楚大坝断裂的根本原因,朝廷内外的言论浪潮就铺天盖地而来,楚襄不希望因此害死了一个勤勤恳恳的臣子,所以才借由关押堵住了悠悠众口,准备等灾情控制住以后再来定夺此事,没想到被岳凌兮看出来了。   他知她聪慧,却不知从来未曾涉及的权谋心术她也能如此融会贯通,抑或者,这只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罢了。   楚襄看着神情坦然的岳凌兮,不禁掀唇轻笑,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无奈加宠溺:“玄清宫上下,就你最聪明。”   岳凌兮摇了摇头,道:“陛下烧糊涂了,有您在,我怎能算最聪明的?”   说归说,她清澈的眸光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崇拜,楚襄看了颇为舒心,长臂一探,瞬间就把她卷进了怀里。   “你这个小马屁精。”   “我没有奉承您,只是叙述事实罢了。”   岳凌兮轻声反驳,楚襄却没当回事,兀自将她搂紧了些,享受着娇躯极为柔软的触感。   作者有话要说:  兮兮:大家好,以后叫我马兮兮(微笑脸) 第22章 病休   幽州那边的救灾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中,王都这边又闹出不小的动静。   城北某座宅院突然失火,扑灭之后发现已经殃及邻居,主人正准备登门致歉,却发现烧焦的墙体里露出了金灿灿的光,仔细一看,竟有许多金锭镶嵌在里面!若是普通富户倒也没什么,可偏偏这里是前不久才被打入天牢的工部侍郎方文朔的府邸。   事情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这些金子的数量远远超过一名从三品官员十年的俸禄,有人说是方文朔收受的贿赂,也有人说是从朝廷拨款中贪污所得,林林总总,全都明里暗里指向了鄂江大坝断裂一事,仿佛已经罪证确凿,只等处置他了。   可是刑部一直没有动静,从上到下都对此事闭口不提,连尚书裴昭都整日不见人影。   玄清宫。   岳凌兮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汤缓步踏入内殿,将将推开门扉便听见楚襄与他人议事的声音,也不知该不该进去,便停在了外面,岂料楚襄已经看到了她的影子,俊脸一转,冲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她抬脚跨过门槛,从屏风后面走了进来,这才发现与楚襄说话的人是裴昭,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看来是来汇报情况的。她知道楚襄这会儿没工夫喝药,于是向二人行过礼后就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不打扰他们谈事。   “陛下,经过臣的暗中查探,那些金锭的来历果然有所蹊跷。”   “说来听听。”楚襄啜了口温水,声音仍然低哑。   “那栋宅子是方文朔半年前以比较低的价格购入的,当时前屋主跟他说宅子太过老久所以翻新了不少地方,他也没在意,就这么住进去了。大火过后,臣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那面墙,并没有发现二次翻新的痕迹,所以,如果方文朔口供属实的话,那些金锭就不可能是他放进去的。”   楚襄直奔疑点:“前屋主找到了吗?”   “这正是臣所说的蹊跷之处。”裴昭顿了顿,语气略显沉缓,“那人是一名胡商,三个月前随商队去了龟兹国,臣在商会名单上看见了他的名字,也见到了衙门颁发的通行令和铭牌,但奇怪的是,胡商里竟然没有人认识他。”   “你意思是……通行令和铭牌都有可能是假的?”   裴昭颔首:“臣是有此怀疑,但并没有证据支持,所以向方文朔询问了那名胡商的长相,准备把人先找出来再说。”   说完,他递上手里那张薄薄的宣纸,楚襄展开一看,是个五官深邃的髯须大汉,体格健壮,还戴着一顶插有孔雀翎的羊毛四角帽,透着浓浓的西域味道。   岳凌兮跟着瞟了一眼,欲言又止。   这人的打扮看似很平常,但一张脸好巧不巧地遮去了一半,在这种情况下可不容易找。楚襄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只是眼下并无其他方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先去找人。”楚襄把画像还给他,面容略显严肃,“方文朔也不要暂停审讯,他并非没有嫌疑,在弄清楚大坝断裂的原因之前不许让任何人见他。”   “是,臣明白。”裴昭屈身告退。   此时药也晾得差不多了,温温的刚好入口,岳凌兮用银匙搅拌了几下,然后捧着碗坐到雕花木床的边缘,细声道:“陛下,把药喝了吧。”   楚襄低咳了几声,接过碗一口喝光,刚放下手一颗乌梅就凑到了嘴边,他顿时啼笑皆非。   “怎么,你当是哄小孩?”   岳凌兮有些奇怪地问道:“陛下虽不怕苦,可那味道留在嘴里总归不舒服,吃颗梅子调剂一下不好吗?”   话音刚落,她嘴里就被塞了一颗。   “你吃朕就吃。”   说完,楚襄就着她的手吞下了梅子,嘴唇触及她柔嫩的指尖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把上面残留的汁液也吮吸干净,她以为他还想吃,忙不迭把手指从湿热而滑腻的唇间撤出来,转身又拿了一颗递过去。   “喏。”   楚襄的脸顿时黑了:“岳凌兮,你把朕当成那只蠢熊来喂是不是?”   她正儿八经地摇头:“怎么会?喂襄襄的时候我都不敢把手伸进去,怕它不小心咬到我,陛下又不会咬人,当然不一样。”   楚襄被噎了个半死,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是,朕不会咬人……”   照这么下去,风寒好了也得被她气出心病来。   岳凌兮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出他面色不善了,于是端起碗准备告退,临走时不忘替他掖好被角,又把烛火剪暗了些,然后回身说道:“陛下,您休息吧,我就在外间候着,有事叫我即可。”   “天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让她们来守夜。”   这几天夜里楚襄咳得厉害,太医嘱咐过要随时进药,所以岳凌兮就时刻守在床边,有时困得紧不小心睡过去了,楚襄见她趴着难受就想把她挪到身边来,谁知一碰就醒了,说什么都不肯再睡,最后索性躲到外间去了,愣是把楚襄气得要命。   如此一来,他干脆不要她守夜,昨天是听了话,今天却道:“还有些折子没有整理完,明天您醒来要看,我弄好了再回去。”   楚襄叫住了她,道:“横竖朕现在也睡不着,你去把那些理好的拿过来,念给朕听。”   闻言,岳凌兮凝眸观察他片刻,觉得他精神确实好些了,这才去外间拿了一摞折子来,数量不多,显然还是想让他尽早休息的,楚襄看在眼底,嘴角微微勾起,未置一词。   “这些都是比较急的,您看是先简单批注一下还是……”   “朕说,你来写。”   岳凌兮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道:“可是我的字与您的字不一样……”   换做别人肯定要被如此僭越的行为吓得连呼不敢了,她在意的却是这一点,实在让楚襄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她扯来身边坐好,然后甩出一个字:“念。”   她没辙,只好取来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卫颉将军启奏,近日来驻扎在狮城的夷军小动作不断,数次将细作扮成难民混入逐浪城中,皆被我军识破,如今改行骚扰战术,经常派出小规模的骑兵队在附近游走,伺机窃取情报并偷袭百姓,臣大胆估测,很快他们就会发动全面进攻,故请求调派雁门关守军暗伏于两城之间,给予尔等迎头痛击。”   “准。”楚襄没有犹豫,却略微皱了下眉头,“这个卫颉,哪里都好,就是不懂得变通。”   岳凌兮用朱砂笔在折子末尾写了个准字,有种刻意模仿楚襄的感觉,看起来却歪歪扭扭的像鬼画符一般,楚襄哑然失笑,右手从背后绕过去握住她的柔荑,把剩下几笔描得规整了些。   “横竖岂是你这样写的?起笔要蕴力,末梢再稍微压一压,有个轮廓才好看。”   她瞧着上半截跟下半截差异巨大的那个准字,莫名有些黯然:“陛下之字矫若惊龙,我这辈子兴许都难以学到其形神。”   “你先在朕身边待上一辈子再说。”   楚襄贴首低语,唇息烧得她耳垂滚烫,她微微偏过头,差点就擦上了他的唇,两人就这么近距离地对视着,呼吸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无比漫长,犹如檐下雨珠,桌角更漏,一点一滴俱是诱人的折磨。   “好。”   没有跟他扯什么宫规礼仪,也没有曲解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就只有一个干脆的好字。   若她的岁月光阴有意义,她愿意献给她的故国,她的陛下。   楚襄只觉得胸腔里那股气从来没有这么顺过,当下心情大好,揽紧了她的腰,然后扬起下巴冲边上一指,道:“下一本。”   岳凌兮从善如流地翻开,发现是幽州那边呈上来的,依然是申调物资和银两的请求,楚襄一一批准,又召来薛逢春连夜送去户部,这才算告一段落。期间岳凌兮忽然想到另一件与此有关的事,就顺带提了几句。   “陛下,宋阁老先前还上了一本折子,说是幽州灾情严重,民众陷于水火之中,他想在王都举行义卖,筹资为灾民捐款。”   “宋正鸿?”楚襄对他的善意之举似乎并不意外,随口就应下了,“准。”   “那我这就去外面找出那本折子来给您批。”   “顺便从博古架上挑两件东西吧。”楚襄倚回了鹅毛软枕上,声音略显慵懒,“他摆这么大阵势,朕总得表示表示。”   岳凌兮垂眸细思片刻,道:“陛下,我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楚襄意料之中地低笑:“朕不是说了挑两件么?一件是朕赐的,另一件算你贡献的。”   “那怎么行?人家一看是宫里的东西就知道不是我的,陛下这是要让我当众出洋相。”   “朕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他们还敢来问朕不成?”楚襄口气霸道,透着不可一世的傲岸,可在见到她仍是一脸的不情愿之后又蓦然变软,“你拿着这些东西去一趟义卖会,也算是出力了。”   他把这差事交给她了?   自进宫以来她做的多半都是些琐碎之事,难得接到这么正式的任务,于是立刻冲他点了点头,带着淡淡的欢欣说道:“那我这就去挑,稍后再拿来给您过目。”   “去吧。”楚襄望着她娉婷远去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第23章 义卖   在王都百姓的眼里宋正鸿是位慷慨大方又仁慈的老人,原先当官的时候就做了不少有利于百姓的好事,后来致仕在家也不忘初心,经常让家仆去城外施粥赠衣,广结善缘,而仆人也是极有修养的,待人接物都十分温柔,为他赢得不少赞许,所以百姓暗地里都称他为活菩萨。   这次的义卖会在宋家别苑举行,朝中大小官员去了不少,岳凌兮刚下马车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好那人也认出了她,于是走上前来淡笑着打了个招呼。   “凌兮,好久不见。”   岳凌兮敛衽道:“夜大人万安。”   夜言修极快地伸手将她扶起,俊容依然带笑,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凌兮,你现在的身份是夜家的庶女,与我算是堂兄妹,切不可露出如此生疏的模样,以免教人看出不对。”   岳凌兮一怔,下意识扫了周围一眼,发现宾客都在陆续踏入宋府,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到他们,这才回过头略含歉意地说道:“是我忘了,多谢大人提醒。”   “无妨,我们进去吧。”   说完,夜言修率先转身朝宋家大门走去,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今天他未着官服,身上也没有别的配饰,暗色花纹的锦袍加上一把折扇显得既简单又柔和,已非当日在军营中那样锐气外露,书中所说的君子如玉,温润而儒雅,应当就是他这样吧。岳凌兮像是重新把他认识了一遍,待他快要走远了才恍然回神,稍稍加快脚步跟在了后面。   不久,二人步入中庭,一名穿着百蝶裙的女子分花拂柳而来,与宾客们逐一见礼,并吩咐仆人将他们妥善安置,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主人家的贵气和礼貌,赢来许多称赞之声,说是八面玲珑也不为过。   只是那条裙子怎的如此眼熟?   岳凌兮正回想着是在哪里见过,女子蓦然回首,一张娇艳的容颜就这样撞进了眼底。   怎么会是她?她也姓宋,难不成……   就在岳凌兮满脑子雾水的时候宋玉娇已经袅娜地走了过来,冲他二人微笑道:“不知夜大人和夜修仪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望二位莫要介怀。”   “宋大人,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如此客气我们可要被吓走了。”   夜言修开起玩笑来甚是温和,嘴角还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饶是宋玉娇这种见惯世面的贵女都不免有些赧然,抿了抿小巧的红唇才细细出声:“兵部侍郎与中书舍人差了何止一截?大人说是同僚,实是抬举玉娇,玉娇越发不敢怠慢了。而修仪来头就更大了,光是后头带着的东西玉娇恐怕都要拜一拜,沾沾天恩呢。”   她以退为进,把一番恭维之词说得巧妙又有趣,连岳凌兮这样不喜欢逢迎拍马的人都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可见当真是圆滑,不过幸好有夜言修在,否则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宋玉娇。   “还说不敢怠慢,三言两语把我俩取笑了个遍,再这样,我可要去找阁老说理去了。”   看来她果真是宋正鸿的女儿。   天色放晴,夜言修满目俱是云散日出的暖意,尤其是在这种略显熟稔的口气下,越发诱人春心萌动,好几个路过的女官都朝这边投来了羡慕又妒忌的眼神,恨不得自己也能与这位高不可攀的青年才俊搭上话,即便不能,像岳凌兮那样伴着他走也不错。   宋玉娇察觉到再这么聊下去恐怕要遭人非议,自动退离一步福了福身,打趣道:“大人要告状总得先进去吧?”   夜言修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话头接道:“好,那我们就先进去看看了。”   说罢,他就领着岳凌兮往水榭那边去了。   宋家的这座别苑位于郊外,占地颇广,光是水榭就比普通百姓的宅子还要大,而且设计得非常巧妙,几座石砌的亭子围拢成一圈,呈六角形,覆着琉璃瓦,翘着鹿角檐,中间搭建了一个水上石台,分别有六条白桦木拱桥通往水榭,栏杆上缠着轻薄的水缎,临池摆荡,远远望去就像一朵盛开的兰花,意象甚是不俗。   义卖会就在这里举行。   夜言修和岳凌兮入座之时皇亲贵胄已经来了不少,几座亭子里都快坐满了,众人聊得甚是兴起,笑语喧腾,绕梁不绝,一派和乐之象。   有别于其他人,管家宋哲亲自将他们领到了二楼的露台上,视野开阔,阴凉僻静,是绝佳的观景处。二人落座之后下面有人看到了,心里略有不平却不敢乱嚼舌根子,毕竟一个是夜家家主,一个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宋正鸿给予些优待也是理所当然。   茶水和冰果陆续端了上来,诸如荔枝凉糕、金橘雪泡、砂糖冰雪元子之类应有尽有,满满堆了一桌子,夜言修贴心地把小姑娘爱吃的甜点和果盘都推到了岳凌兮面前,自己则拿了杯碧螺春来喝,待一杯饮尽,转眸看向岳凌兮,却发现她独独挑了那杯梅子水。   “喜欢喝这个?”   岳凌兮却摇了摇头:“夜家牙行的梅子水好喝,这个只是做得像。”   俨然一副上当受骗的口气。   闻言,夜言修唇畔挂起一抹真切的笑,宛如风过溪涧,教人心畅神迷。   “夜家的生意之所以能做这么大可不是靠了太上皇和陛下的偏护,以诚待人是根本,这梅子水虽然是最普通的待客冰饮,却是调了玫瑰、木犀和珍珠粉的,光是成本许多人家就承担不起,更别提味道了。”   岳凌兮赞同地点了点头:“你们夜家确实财大气粗。”   夜言修哭笑不得,再次纠正她:“是我们家。”   她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莫名暖漾心田,随后忽然就想到了远在深宫的楚襄,是他赐予她这一切,即便只是个虚名,她依然非常感激。   思绪飘荡之间,义卖会正式开始了。   宋正鸿作为主办人,又是捐出藏品最多的人,自然要先行上台致辞,岳凌兮远远望去,只觉得这个年过六十的老者精神矍铄,体格硬朗,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把许多年轻人都比了下去,浑身上下更是散发出浑厚的气蕴,宛如泰山一般。   来之前倒是听了许多他的传闻,譬如在任时未能进入内阁,百姓都为他叫屈,又譬如膝下无子,最疼爱幼女,这些碎片无论如何拼凑都不及见上一面的印象来得深刻,现在看来,宋玉娇的气质多半都承袭了他的。   发言总归是些套话,接下来的义卖才是重头戏,在众所期待之下,第一件藏品由婢女端上了石台,揭开红绸布一看,原来是盆名贵的楠木仙人根雕。   六座亭子里的达官贵人开始出价,不过都是点到为止,气氛极为融洽,毕竟这是为灾区百姓做贡献,出多出少都是心意,只要不折损了原主人的面子就行。   如此一来竞拍速度就变得比较快了,一眨眼就到了第八件藏品,夜言修先前一直漫不经心地品着茶,这时忽然举牌竞价,岳凌兮没注意唱名便低下头去翻花名册,这才发现是一串紫白骨玉珠手链,说巧不巧的,另一边的顾靖夷也举了牌子。   “哟,二位官爷可真是默契!”竞拍师满脸堆笑,神态略显谄媚,“这种紫玉难得一见,二位官爷实在是好眼光,可惜仅此一串,不知要花落谁家?”   话音刚落,夜言修出人意料地撤了牌子。   “大人为何又不要了?”岳凌兮奇怪地问道。   夜言修侧眸看向她,淡淡一笑道:“修仪不知,我二人竞拍此物多半是为了同一个人,既如此,谁拿下都是一样。”   岳凌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是为了顾夫人?”   夜言修颔首,满含宠溺地说:“甜儿小时候身体不好,请了相师来看说是命里缺金,后来伯父花重金订做了一个铃铛给她带在身上,果然日渐好转,而她自己也甚是钟意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所以我们出门在外碰到了就会给她买回去。”   “原来是这样。”岳凌兮不再发问,把注意力又放回了新的义卖藏品上,心里的天平却开始渐渐失衡。   在她印象中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人,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唯一一次与父亲红脸是因为小妹高烧不退,而本可以用来救急的田租却不知踪迹,后来她才知道是本家的人做主把地卖了,压根没有问过他们,哪怕其中有父亲的一份。   也就是在那一次,母亲疾言厉色地告诉她,所有世家豪门都是薄情寡义、勾心斗角的,对待庶族如此,内部亦是如此。   可夜家分明不是这样。   莫说夜言修与夜思甜是血缘隔了一层的堂兄妹,感情都如此要好,亲兄妹只怕更甚吧?她听宫中老人说过,夜太后当年独冠东宫引起很多人不满,为了维持她的地位并消除负面影响,兄长远赴边关守卫疆土,一待就是八年,而胞弟也辞去中书省的官职,回到夜家主持大局,这般深厚的手足情意如今看来是代代相传了。   从小就心淡的她,第一次尝到了羡慕的滋味。   边上的夜言修不经意朝这边瞟了眼,发现她目无焦距地凝在一处,显然并没有在看义卖,原本炯炯有神的眸子也黯淡下来,犹如失去了星月的夜幕,寂寥无光,他沉吟须臾,试着开口唤她:“凌兮,你是不是……”   这消冰融雪的声音把岳凌兮拖出了思绪之中,她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大人,我先失陪一下。”   说完,她匆匆起身往楼下而去,转过背的一刹那,夜言修似乎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狼狈。   绕过花园,沿着曲折长廊一直走到尽头,终于见不到来来往往的人影了,岳凌兮靠着廊柱坐下来,努力忽略掉心中那股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该羡慕的,她有端木筝,还拥有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应该知足。   岳凌兮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抬眸扫视一圈,只觉这里空气清新风景也不错,就又坐了一会儿,等义卖会快结束时才直起身子往回走,经过月洞门时,另一边的石桌旁坐了个家仆模样的人,看打扮不像是宋家的,就在她习惯性地猜测着他是谁带来的,脑海中忽然有个念头蹦出来。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躲在墙壁后面,透过花窗上的琉璃瓦仔细观察着那个人,浓眉大眼,脸型方正,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衣着也极为朴素,袖子边缘甚至有些脏污,与普通家仆没什么区别。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岳凌兮垂眸沉思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尔后猛地抬起头来盯着那个人,两只手缓缓举高,一上一下地遮去他半边脸,刹那间,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他就是裴昭画像上的那个人!   此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刑部找不到人了,因为除了外形上的装扮他还改变了脸部的构造,颧骨垫高,眼窝凹陷,这样更像五官深邃的西域人,一旦去掉这些他就变回了正常楚国人的模样,若非像她这样长时间观察,根本瞧不出来是同一个人。   不能让他跑了,必须尽快通知夜言修。   打定主意,岳凌兮挽起裙子准备往回奔,谁知刚一转身就差点跟人撞上,惊魂未定地看过去,那人亦是吓了一大跳,声音没遮没掩的就这样散开在院内。   “修仪,你这是怎么了?”   糟了!   岳凌兮没空跟她打哈哈,立刻回头望过去,那人已经被她们惊动,起了疑心,正迅速朝院子的另一头走去,很快就要离开视线范围了,见此情形岳凌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和盘托出以求得她的帮助。   “宋大人,刚才那名男子是刑部通缉的要犯,你能不能设法拦下他?”   宋玉娇轻抽一口凉气,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也没有多问,只肃正了神色道:“你放心,我这就去通知护院!” 第24章 意外   在宋家几十名护院出动的一刹那,那名男子注定要被困死在这别苑中,所以,当他被人押到柴房来的时候岳凌兮毫不意外。   “这就是裴昭要找的那个人?”   夜言修偏过头低声相询,岳凌兮笃定地颔首道:“我见过那张画像,不会有错。”   闻言,夜言修陷入了沉默。   裴昭暗中调查方文朔贪污受贿一案他是知情的,也曾调动夜家培养的护卫帮忙查探,可惜一直没有进展,没想到今天居然在宋家别苑撞上了这个人,如果能从他这里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或许目前的困局就能迎刃而解了。   正想着,宋玉娇从鹅卵石小径的另一头快步走过来,到了跟前冲他们略施一礼,喘着气说:“大人,眼下宾客还未退席,我爹在水榭那边脱不开身,贸然前来万一让人看见……”   “你顾虑的没错,在没查清楚之前不该弄得人尽皆知。”夜言修顿了顿,故意隐瞒了男子涉及的是哪个案子,转身望向远处沉声道,“就让阁老安心处理那边的事情吧,这个人我亲自押他去刑部。”   宋玉娇十分赞同,当即就让护院把人带过来了。   “你们干什么!我又没犯事,你们凭什么抓我!”   男子一边叫嚷着一边挣扎,动作幅度很大,护院为了安全不敢让他靠近几位公子小姐,停在了几步远的地方,他便隔着人群向这边投来了愤怒的目光,夜言修见状眉梢微扬,负手走到了他跟前。   “既然你认定自己没犯事就把你家主子叫来吧,本官与他谈一谈,若真是冤枉了你,本官自会向你和他致歉。”   此话一出,男子的神色有些细微的不自然,却不加思索地反对了他的提议。   “哼,你休想讹我!若是我家主子来了见着这种场面,即便我无罪回去也要被扒一层皮!你道歉又有什么用?”   夜言修似笑非笑地说:“哦?那本官还真想看看是哪家的主子如此残暴不仁。”   男子撇过头去,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样子。   这种反应显然在夜言修意料之中,他嘴角微微一扯,不疾不徐地说:“既然你不肯说,那本官也无法为你出头了,来人,把他绑好带出去!”   “不!我不走!”   男子再度变得激动起来,脚尖死死地抵在石板路的缝隙中,怎么都不肯动,浑身蛮劲使起来竟差点把两个护院给掀倒了,宋玉娇见此情形又冲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手脚并用,强行拖着他往前走,他挣脱不开,便冲外头放声大喊。   “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宋府家丁绑人了啊!”   一直站在远处默默观望的岳凌兮此刻算是明白了,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明白,进了铜墙铁壁般的刑部大牢就不可能出来了,如此一来她也更加确定,他们的方向是对的,这个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正想着,那个人被护院推搡几下恰好经过她身边,不知为何顿了一下,身形似有瞬间的僵硬,尔后突然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面露凶光。   岳凌兮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谁知刚迈开步子那人忽然身形暴起,手腕上绑了好几圈的绳子齐齐断开,紧跟着几个护院都被他猝不及防地掀翻了,没有了束缚,他瞬间就冲到了岳凌兮身前!   “都是你!是你害我被抓的!”   男子向前一探,猛地攫住了岳凌兮的颈子,犹如一把缓缓收紧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眼见他手臂上青筋暴出,力道也越来越大,宋玉娇花容失色地喊道:“修仪——”   尾音还在空气中打着旋儿,余光里忽然掠过一道暗影,她转过头去,只见夜言修迅雷不及掩耳地闪到了男子后方,手中折扇疾出,携着浑厚的内劲直指他背心大穴,短暂的寂静过后,男子倏地呕出一口鲜血,然后不支倒地,夜言修趁机揽住岳凌兮连挪数步,把她带到了足够远的安全范围之内。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弯下腰便是一阵猛咳,汗水与泪水齐流。   “凌兮,没事吧?”   夜言修俯身查看她的情况,发现颈部已经红了,上面隐约现出几个指印,可见用力之大,她想必是又惊又疼,浑身虚软得站都站不住,夜言修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拿出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里,尔后沉下脸看向男子那边。   “把他押下去!”   护院们后知后觉地扑上来拿人,谁知怎么拖他都不起身,有人往鼻下探了探,旋即惊呼出声:“他断气了!”   夜言修霎时眸光一凛,难掩惊异之色。   这怎么可能?他只用了七分力,并没有下狠手啊!   岳凌兮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勉强压下喉间的刺痛感,直起身子弱声道:“你不必管我,快去看看那个人……”   夜言修知道轻重缓急,先把她扶到一边坐下,然后迅速闪到男子身旁,伸出双指按在他颈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须臾之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确实是死了。   如此蹊跷的事就发生在眼前,若不是他动的手,知道轻重如何,夜言修恐怕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是场意外了,毕竟被挟持的人是他的庶妹,心急之下失了分寸也是情有可原的,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那几个护院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这个通缉犯是罪有应得。   实在太诡异了。   夜言修的脸色渐渐暗了下来,犹如朗月蒙上一团阴云,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插话,谁知他的命令很快就下达到耳边。   “把尸体搬上车,直接送去刑部。”   一度惊得无法动弹的宋玉娇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开口催促道:“还不快照夜大人说的去办!”   “是!”   护院们抬着尸体遮遮掩掩地出去了,夜言修未作停留,回身接了岳凌兮问道:“我与你一道回宫,可还能走?”   岳凌兮虽是缓过劲来了,喉咙里却火辣辣地疼,所以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就与他并肩离开了院子。宋玉娇将二人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登上马车逐渐远去,紧蹙的秀眉始终没有松开。   自家别苑里出了个通缉犯,这事只怕是麻烦了。   回到宫里之后两人便分开行事了,夜言修直接去了玄清宫禀报情况,而岳凌兮则回了宜兰殿处理伤势。   进门的时候书凝瞧见她脖子上那么大一片红印惊得差点摔了茶杯,前脚安顿她坐下后脚就要去请太医,岳凌兮怕这件事传开对审案以及宋家都不好,就阻止了她,她没辙,只好找出上次没用完的雪花玉露膏先涂上,看看能不能消肿。   后来岳凌兮也没有歇着,换了件领子略微高点的衣裳就出门了。   玄清宫内,两个男人还在议事。   “他伤了兮兮?”   “是的。”夜言修没有注意到楚襄情绪的变化,兀自叙述着当时的情况,“陛下,当时臣只是点了他的寒关穴,并不致命,岂料他倒地之后就再也没起来,实在蹊跷,如今臣已经让人把尸体送去了裴昭那里,希望仵作能验出什么来,在此之前,臣会自行担下全部罪责。”   将将踏入殿中的岳凌兮刚好听到最后这句话,眉心顿时一紧。   “陛下,不关夜大人的事。”   她声音嘶哑,像粗糙的砂纸一样磨过楚襄的心房,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她已经挽起衣裙跪在了夜言修旁边。   “陛下,我看得很清楚,那人突生怪力才挣断了绳索,就像是……”岳凌兮咳了几声,勉强说完剩下的话,“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夜言修,当时场面混乱,那人是有可能被无声无息地暗算了,可那些护院连制住他都费劲,哪有机会下黑手?即便谁手法巧妙能够做到那也一定瞒不过夜言修的眼睛,所以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过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就必须重视,夜言修思索着如何从侧面验证有没有这回事,而楚襄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岳凌兮,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见此,岳凌兮心中越发急躁起来。   楚襄跟夜言修关系一向甚好,若是因为她没有说清楚而怪罪夜言修办事不力,日后再生了嫌隙,那该如何是好?想到这,她再次出声解释道:“此事要怪也是怪我不小心被他抓住,陛下切莫责备夜大人,他是为了救……”   话未说完,喉间陡然传来一阵剧痛,似有什么东西生生撕裂了一般,腥甜瞬间涌至唇边,她没忍住,张口便呕了出来,无数红蕊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绽开,鲜艳如火,烧得楚襄心肝俱裂。   “兮兮!”   他冲过去接住软倒的娇躯,急声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边上的夜言修没料到情况会这么严重,也有些着急了,想起方才她还忍着痛替他说话,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岳凌兮靠在楚襄怀中,整个人已经被疼痛包围,意识不断往下沉,攥着楚襄衣摆的手也逐渐松开,最终难以支撑地晕了过去。 第25章 疗伤   刑部。   尸体运到之后,裴昭立刻让人比对了画像,又找来方文朔仔仔细细地辨认了许久,最终确定这名男子就是当时卖宅子给他的胡商。   身份确认之后仵作便奉命来到了现场,开始对尸体进行死因检测,谁知答案出乎意料。   “你说什么?死因正常?”   裴昭极为诧异,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暴毙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可偏偏仵作断定他是正常死亡的,这就有些说不通了。仵作也知道这个结果难以接受,于是捧起尸体的胳膊为他详细地解释了一遍。   “大人请看,此人身上除了普通的擦伤就只有这么一个针孔了,一开始属下也以为他是被暗箭所伤,可检查过后发现手臂里并没有银针之类的东西存在,后来属下提取了部分血液兑以药水做检测,也并未发现中毒的症状,倒是有紫石英、硫磺粉存在的痕迹……”   裴昭微微皱眉:“那是何物?”   仵作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寒食散、销魂丹的主要成分。”   壮阳药?   案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却抖落出来了,裴昭正感不耐,又听见仵作道:“大人,此人突然发狂与或许与这些药有关系。”   “怎么说?”   “寒食散本来是治伤寒的药,后来有人把五味石药的比例调换了一下,这才有了壮阳之效,普通人服下之后会感觉浑身燥热,触觉高度敏感,所以亢奋之下挣断绳索并非不可能,而他在死亡之后双臂呈现不自然的弯曲状态,正是因为用力过猛所致。”   裴昭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是他所说的那样,但这并不能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即便他因为服食此药而力大无穷,可猝死又作何解释?”   闻言,仵作吞吞吐吐地说道:“这类药物的毒性都非常大,且不论他吃得频不频繁,就是只吃了一小颗,在外力造成血液加速流转的情况下都有可能出现意外,譬如身体痉挛,血溢于脑……”   换言之,夜言修的那一掌虽不致命,却是诱发死亡的主要原因。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谈话突兀地结束了,仵作心知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事情,忙不迭地告退了,出去的时候还偷偷抹了一把汗,唯恐裴昭会为了替夜言修遮掩而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裴昭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唇线渐显刚硬。   他与夜言修虽是表兄弟,可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公私分明,岂会徇私枉法?稍后他会再让其他仵作来检验一番,若结论都是如此,他会向楚襄如实禀报。   “来人,把衙门里的仵作都找来,一同验尸。”   “是,大人!”   就这样,裴昭在刑部一直折腾到傍晚,仵作们给出的意见大同小异,都认为男子是意外死亡,裴昭挥退了他们,扬声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   日薄西山,廊下已开始掌灯,幽光魅影交织在一起,愈发衬得玄清宫沉静而庄严。   裴昭在薛逢春的带领下走入殿中,等了片刻楚襄才从里头出来,神色淡渺一如往常,但裴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凝目看去,楚襄穿的那件绛紫色的锦袍上居然有血迹,他顿时一惊。   “陛下,这是——”   楚襄低眸看了须臾,复又淡淡摆手道:“无妨。”   裴昭哑然,下意识地望了望他走出来的方向,只见半开的门扉后面一片影影绰绰,甚是昏暗,龙床上的轻纱垂幔随风摆荡,时而露出半截人影,身姿玲珑,曲线曼妙,枕着寒玉横卧于正中央,睡得无声无息。   陛下的床上怎么会有个女人?   他讶异之际楚襄已经开始了问话:“验尸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   裴昭顿了顿,把仵作的推论和自己的看法全部娓娓道来,楚襄沉吟了一阵,旋即严声道:“死亡原因先搁到一边,你去把参加义卖会的人筛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另外幽州那边也须尽快查明原因,朕等得起,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可等不起。”   “是,臣明白。”   楚襄虽未明确规定时限,但也在无形中降下了重压,见裴昭始终沉定如水才微露满意之色,紧接着又问道:“方文朔这几天如何?”   “回陛下,他自从进了刑部大牢就开始研究鄂江大坝的事,别的一概不关心,饭不怎么吃,觉也睡不多,只顾着写写画画,牢房里的草图和算纸已经堆了半尺高了,但他似乎还没有找到答案,每天抓耳挠腮的,甚是焦虑不安。”   “让他去。”楚襄轻一眯眼,似有微光从中闪过,“他要什么资料和情报都满足他。”   裴昭深谙其意,点头道:“陛下放心,臣省的。”   面对这样一个老实巴交到不会为自己辩解的同僚,裴昭是不太相信方文朔会干出那种事的,但他身为一司之长必须守法固法,不可按照个人喜好办事,想救方文朔脱困就必须找到对他有利的证据,若是他自己能弄清楚大坝到底为什么开裂,或许事情就好办多了。   裴昭正暗自考虑着可行性,内殿忽然走出一名宫女,在楚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面色微缓,转过头对裴昭道:“你先回去吧。”   时间紧迫,他也确实要回刑部再捋一捋案情细节,便垂首告退了,在殿外转身的一刹那,似乎看到楚襄大步朝龙床走去。   岳凌兮醒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再睁开眼时天已黑透,她默默地适应了片刻,才支起身子就有一双大掌划开了幔帐,然后熟练地缠上腰间,托着她慢慢坐起,甫一抬眸,楚襄棱角分明的脸就这样撞进了视线里。   月落参横,斜照入室,他侧身坐在床沿,眼角眉梢沾了些银屑,俊得恍如天人。   “陛下……”   岳凌兮习惯性地张口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刚要抬手去摸喉咙就被他一把抓住,低沉的嗓音随即在耳畔响起:“别动,太医刚上过药。”   他眸色沉暗,皎洁的月光都染不亮,岳凌兮不明所以,故拉过他的手在掌心缓缓写下几个字:“陛下,是幽州灾情又严重了么?”   楚襄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地把她拥进了怀中。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吓人。   想他数度征战沙场,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可看她吐血的那一刻心跳都快停了,幸好太医说她只是喉咙受了伤,没有其他问题,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过了一个下午,她颈间的伤已经变成几条深浅交织的青紫印痕,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他心疼之余,压抑的怒火又开始重燃。   “以后再有这种事切不可冒险,宁肯不抓他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明白吗?”   他的叮嘱不同以往,严肃中带着不可违逆的气势,岳凌兮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事,于是回应道:“陛下,我没有冒险,那是意外。”   楚襄面色一滞,薄斥道:“能说话的时候还服服帖帖的,不能说话反倒学会犟嘴了?”   岳凌兮不吭声,掀开凉被就要下床,脚还没落地就被楚襄扳回了怀中,尚未反应过来,他的双臂闪电般往身侧一撑,犹如木桩打入地基般将她锁死在床榻之间,然后俯下身体近距离地看着她,神色冷凝,挟着危险的气息。   “朕是太惯着你了,如今都敢不讲道理闹脾气了?”   岳凌兮躺在床上,素来淡视一切的眼睛里破天荒闪过一丝不忿,楚襄正感诧异,她却伸出手来推他的手臂,奈何纹丝不动,她抿了抿唇,竟胡乱几下扯开了他的衣服,在他胸口辟出一块空地开始写字。   “正是因为陛下对我好,所以我也想对陛下好。”她放下酸痛的胳膊缓了缓,又继续写道,“前阵子陛下拖着病躯日夜忧心于此事,难不成我见了罪魁祸首还要眼睁睁地放他走?”   语气很硬,前所未有的硬,却教他的心蓦然软化成水。   “既然想报答朕你就该明白,朕惟愿你好。”   最后几个字重重地敲打在她心上,她心神俱震,无意识地重复道:“惟愿……我好?”   楚襄读着她的唇语,一度想要攫取那颗鲜美透红的果实,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摸了摸她光滑的脸蛋,哑声道:“是,惟愿你好。”   他从小锦衣玉食,尊贵无双,满周岁即被封为太子,这片千里江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哪知渴求为何物?如今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答案,只要她身体安好心也安好,他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   岳凌兮怔怔地瞅着他,心墙上层层叠叠的瓦片似乎正在一寸一厘地剥落,露出柔软的内里,原本迟钝的感觉突然敏锐了一瞬,让她领会到之前不曾有过的东西,但又像一尾欢快的鱼儿似地溜走了,快得让人难以辨明。   她没有理会那一丝悸动,在他胸口轻轻划弄着:“那我就努力养伤,让陛下放心。”   楚襄微微展唇,勾勒出一缕明快的悦色:“这话朕爱听。”   话刚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了书凝的声音:“修仪,该进药了。”   她隔着门扉施了一礼,然后就端着汤药进来了,在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之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手里的碗都摔了。   陛下怎么在这?她是不是坏了什么好事……   楚襄颀长的身躯压在岳凌兮上方,目光火热,蓄势待发,而岳凌兮的手也伸进了他的衣襟,一拱一拱的不知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她真是蠢死了!   书凝从头到脚都开始发麻,只想抽自己几下,却于事无补,她已经踩进了这片雷区,是死是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陛下,修仪,药有点凉了,奴婢再去热热……”   “进来罢。”楚襄斜睨了她一眼,缓缓起身抚平衣摆,“给你家主子好好喂药,朕走了。”   “是,奴婢恭送陛下。”   书凝屈身送走了楚襄,还沉浸在逃过一劫的喜悦中,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件事——不对啊,这是陛下的寝宫,他让修仪睡在这里,自己要去哪儿? 第26章 送药   裴昭这边刚开始筛查参加义卖会的人宋玉娇就把名册送来了,六张玉版宣整整齐齐地装订在一起,娟秀的字迹跃然其上,依照顺序列好了所有人的姓名及拍下的物品,无一错漏,可以说是帮了裴昭大忙。   都说宋家六小姐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果然不假。   可惜的是在调查过程中裴昭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只因方文朔是个低调且不善于交往的人,富商名儒都与他不熟,在朝同僚也没有起过冲突的,完全找不到有理由针对他的人,那名男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已经难以辨明,线索是彻底断了,在楚襄的授意下,刑部将此事掩埋了下去。   好在幽州那边传来了好消息,裴昭派去的人联合营造司的工匠一同勘探了鄂江大坝的情况,发现出事的原因是当地豪绅私自开采煤矿,导致土层断裂,一直延伸到大坝所在之处,这才造成这场无妄之灾。   这么一来方文朔的罪责洗清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有那些来路不明的金锭了,裴昭以勘测文书及邻里口供为证,表明在买下宅子之后方文朔没有对墙壁进行任何整修,里面的金锭也与他毫无干系,此番推断获得楚襄认同,当即下令释放方文朔,但以遇事不警、行纠有差为由把他降做了水部郎中。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幽州的灾情渐渐控制住了,方文朔也出狱了,有人却很难受。   “老师,何谓傻人有傻福我算是见识到了,他方文朔素来是个独行侠,出了事却有这么多人替他说话,生生让他逃过一劫,我真是无话可说。”   幽静的竹林里有一片空地,两名男子就坐在其中的露天石桌旁对弈,看起来年纪相差二十岁,一人对另一人颇为尊敬,哪怕是棋盘上的拼杀都敛了三分戾气,就像几米开外潺潺流过的溪水一样,甚是轻悠和缓。   “今时不同往日了,太上皇夺.权登基之后大肆整肃朝廷风气,打压世家,提拔寒门,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越是清贵孤僻的人就越受那些老臣子的青睐,方文朔一门心思搞水利,党派斗争、权势金钱半点儿不沾身,正是此类型的翘楚,他们又如何会不保他?”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踩在我头上为止?”   黎瑞的语气没有太大波动,有中年人的沉稳,亦有藏得极深的阴狠,情绪带动棋局,一个落子不慎被对方吃去大片黑棋,平衡的局面瞬间被打破了。   “你就是太过冒进。”对面的人不急不缓地收走被圈起的黑棋,意味深长地说,“本来鄂江大坝开裂之事就已经为他的仕途添了一块拦路砖,即便不是他的责任,今年的吏部考铨也会以此为隐性污点而免去他的晋升机会,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插一脚,非要给他扣一个贪污受贿的帽子,还是以那么拙劣的方式,怎能不让人怀疑他是被陷害的?”   黎瑞搓着圆润的玉石棋子没有说话,脸上显有悔意。   “先前设套的手下也没有处理干净,还教夜言修逮个正着,幸好是死透了,仵作验不出东西,裴昭也只能就此作罢,否则你这回定要栽个大跟头!”   面对如此严厉的训斥黎瑞反倒淡然了,满不在乎地说道:“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不足为惧。”   闻言,那人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他徐徐问道:“陛下也是毛头小子,你惧是不惧?”   黎瑞皱眉:“老师,他二人怎可相提并论?”   “怎么不可?”那人把棋子掷回了磨砂黑笥里,旋即冷冷一哼,“你真以为裴昭拿出几个间接证据就能替方文朔脱罪?别忘了,陛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贪官污吏,连二品大员都是说办就办,又岂会放过他一个小小的四品侍郎?”   “您的意思是……陛下自己想保方文朔?”   那人不语,答案显而易见,黎瑞僵滞半晌,终于回过味来了。   裴昭一直都是秉承楚襄的意志在办事,这些年大力反贪是如此,为方文朔力证清白也是如此,那些证据不过是用来堵别人的嘴,只要楚襄相信方文朔,他迟早都会从牢里出来!   “这简直荒谬!一国之君岂能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你在朝为官也有二十年了,还看不透彻。”那人叹息一声,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这哪里是凭喜好行事?这就是他识人断案的高明之处!少年天子,心术老成,即便是当年的太上皇恐怕也要输上三分,你这身狼皮最好裹紧了,教他瞧出了端倪,你这工部尚书也就当到头了,到时莫怪老师没提醒你。”   黎瑞一阵窒息,尔后猛地作怒:“照您这么说,我就该坐以待毙,等着方文朔来坐我的位子?”   “如今他官降一级,暂时威胁不到你。”   “那也只是暂时的!”黎瑞声音拔高,顿了顿又不甘心地问道,“老师,您有何高招?”   那人缓缓拂着茶盖,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之后又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昌之的情况你可清楚?”   “怎会不清楚?”提起这个同门师弟,黎瑞眼中顿时划过一抹鄙夷之色,“他那个儿子可真厉害,平时横行霸道也就算了,这次连宁王都敢招惹,只怕是活腻歪了。”   “他这次是死到临头了,只不过惹的不是宁王,而是陛下。”   闻言,黎瑞悚然一惊:“什么?陛下当时也在船上?这么说来那个罪眷是——”   竹林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他彻底明白了,原来许光耀撞破的是陛下的秘密,难怪这些天许昌之跟屁股着了火似地到处找人疏通关系,老师对他闭门不见又突然提起这件事,肯定不是关心他的近况,而是在点醒自己。   这是个抓住陛下把柄的机会,有了它或许能在将来的某个时机保住官位,甚至是这条小命。   黎瑞一点即通,立刻拱手道:“多谢老师提点,我这就去查清楚那名女子的身份。”   能让素来严于律己的陛下做出此等大不韪之事,看来这个罪眷颇有手段……   远在玄清宫养伤的岳凌兮忽然耳朵发痒,才轻轻地挠了一下就因外殿传来的稀疏人声而停下了,凝神静听,似乎是个较为耳熟的女声。   “给陛下请安。”   楚襄稍稍抬眸,见到她甚是诧异:“甜儿?你不在家里好好养胎,跑到朕这里来做什么?”   “家里实在太无聊了,他们成天管着我,这不让摸那不让碰的,我都快闲出病来了。”夜思甜扒拉着手指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可凤眸深处却藏着一丝狡黠,“想起王都最近盛传的流言,我就来宫里一探究竟了。”   楚襄挑眉道:“什么流言?”   “都说陛下的金屋里藏了娇,我来看看……”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还掀起睫毛偷偷瞄向上首,这个小动作被楚襄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失笑道:“怎么,看完好回去打小报告,弄得夜家人尽皆知?”   “陛下这么说可真是伤人。”夜思甜缓缓捂住胸口,小脸紧皱,似极为痛心,“甜儿一直都是您这边阵营的人,又怎会拖您后腿?只是好奇那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格的人,才能让您这般护着宠着……”   楚襄好气又好笑,不由得出声戏谑道:“家里的戏台子垮了,改跑朕的寝宫来唱了是吧?”   夜思甜委屈地瞅着他:“陛下怎么能这么说甜儿,甜儿是真的关心您。”   楚襄不理她,直接冲外头吩咐道:“去传顾靖夷入宫,让他把自个儿夫人领回去好好管教,省得一天到晚给朕添乱。”   一听说自己夫君要来夜思甜顿时不干了,忍不住跺脚轻嗔道:“襄哥哥也太小气了!我就是听说凌兮受伤了才来看望她的,您护得这么严实做什么?我还能吃了她不成?要说我与她也不是陌生人,月前在天阙楼是见过的,她当时与如夫人在上面喝茶,被长安看见了,我们就上去聊了几句。”   她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堆,楚襄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如夫人?是端木筝?”   “是啊。”夜思甜眨着大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凌兮的远房表姐,您不知道吗?”   楚襄微微一愣,这才记起那件事——她以前就说是来王都找姐姐的,后来跟他进了宫,他也没想起来问她究竟找到了没有,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楚钧的如夫人。   怪不得那天在船上她那么紧张端木筝的伤势。   楚襄一边捋着思绪一边望向了内殿,谁知刚好看到一抹亮影沿着门边溜了进去,蹑手蹑脚的样子实在让他哭笑不得。   这个甜儿,都是快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闹腾!   成功溜进内殿的某人完全没有这个意识,非常自来熟地打着招呼:“凌兮,我们又见面了。”   岳凌兮起身朝她致意:“顾夫人好。”   “你别拘谨,我是受人之托来给你送点药,这是我们夜家药铺的镇店之宝,对外伤最管用了。”夜思甜把一个小瓷瓶放在茶几上,又扫了眼她脖子上的淤青,皱眉道,“那人下手如此歹毒,实在是死有余辜。”   受人之托?   岳凌兮一下子就明白是谁让她来的了,羽睫微微一动,轻声道:“有劳夜大人费心了,当日在殿上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大人其实不必如此。”   闻言,夜思甜掩着嘴一阵娇笑:“你还真是耿直。”   岳凌兮眼帘微垂,没有说话。   见她无意再讨论这个问题,夜思甜便顺势改变了话题:“你最近都住在这里养伤?”   她轻轻点头:“陛下说此事不宜声张,恐横生枝节,就让我伤好了再回宜兰殿,毕竟宫里人多嘴杂,被他们瞧见这些淤青就麻烦了。”   “这倒是。”夜思甜赞同地颔首,接着话锋一转,不着痕迹地问道,“陛下素来最喜欢这张寒玉床,这几天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岳凌兮愣了愣,立即转头问道:“偏殿没有寒玉床吗?”   站在一旁的书凝表示没有,心底却默默地叹了口气——顾夫人这话摆明了是在试探修仪和陛下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修仪还真就傻傻地回答人家了,不过这样也好,修仪和陛下之间本来就是干干净净的,不该被那些无端的猜测毁了闺誉。   得到答案的夜思甜也放下心了,见好就收,准备走人。   “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岳凌兮还在考虑怎么把床还给楚襄,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敛起了思绪,礼貌地起身相送:“顾夫人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  书凝,你这么想良心不会痛吗?╮(╯▽╰)╭ 第27章 大典   漫长的夏季终于接近尾声,与此同时,一年一度的骑射大典开始了。   比赛地点设在京畿大营,平时供诸军操练的校场已经圈起了围栏,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赛场,穿着不同铠甲的士兵纵马驰骋其中,似乎在做最后的练习,而场外仍在陆续进人,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皇亲勋贵,皆不愿错过这一场盛典。   日头逐渐攀升,光线也越来越亮,观众席四面洞开,仅有一方拱顶笼罩,稍稍探出头去就会被金黄色的光晕刺得睁不开眼,女官们为了一睹将年轻将校们的风采把能挡光的东西全都掏出来了,什么折扇、帕子、清凉巾,一片桃红柳绿,迎风起舞飘香,倒形成了独特的风景线。   尽头矗立着一座观景楼,檐角高耸,蟠龙蜿蜒,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散发出七彩光芒,甚是吸人眼球。下方的露台上垂着一排竹帘,风过时宛如绿水泛起波澜,罅隙中的人影一晃而过,看不真切,却也无人敢大肆盯视。   那是楚襄的席位。   也多亏这观景楼设计得巧妙,外头骄阳似火,里面却是清凉荫蔽,宫女在旁摇着轻罗小扇,风从冰鉴上方刮过来,凉透心扉,坐在枣红色蝠纹宝座上的楚襄把腿往长案上一架,默默地又换了个坐姿。   岳凌兮以为他还热,无声接过小扇,一下又一下地掀着风,岂料他忽然侧目,伸手就把她拽到了身旁。   “……陛下?”   “坐着,诸军演练就要开始了。”   说完,楚襄抬目直视正前方,不再看她,握着的手也松开了,留下一层亮晶晶的汗液,她垂眸看了片刻,不禁暗暗奇怪。   他素来不怕热,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楚襄察觉她杵在余光里半天没动,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顿时又有点控制不住了。   穿成这个模样再使劲扇风又有什么用?能灭了他心里那把火吗!   说来岳凌兮这身打扮依然是书凝那个小丫头片子倒腾的,胸口的印子没了,前些天受的伤也痊愈了,这下可正中她下怀,王都现在风靡什么她就给岳凌兮置办什么,把楚襄赐的银子不要命地花,光是抹胸襦裙就集了一柜子,今天选了最娇艳的海棠粉给她穿,又配上两颗简单的白玉耳铛,端是娇美无双,把随行的禁军都迷得神魂颠倒。   偏她自己无知无觉,绷着凹凸有致的身材在他眼前晃悠也就罢了,方才竟然还越过他去接扇子,那两团挺翘就这么悬在他头顶,他感觉不到,意识却止不住地向上探去,一时沉沦一时沸腾,半点儿看演练的心思都没了,何谓冰火两重天,他今日算是领会得彻底。   备受折磨之际,她又轻轻软软地开口了:“陛下若实在觉得热我就去弄些冰果儿来,但您咳嗽刚好,只能试个味儿,不能多食。”   楚襄稍稍扬眉道:“你现在管得是越来越宽了。”   后头的几名影卫和宫女都暗自心惊,只道是岳凌兮恃宠生骄说话过了头,要遭责罚了,谁知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适当劝谏是我的职责。”   “女官手册上的条条款款你倒是背得滚瓜烂熟。”楚襄薄唇微弯,出人意料地笑了,“都依你便是,路上太晒,带着伞去。”   “嗯。”她细声应了,扭身就下楼了。   这片区域大多是校场和军械库,准备点心和冰饮的地方在大营南边,因为岳凌兮开始就吩咐了他们不要上冰的东西,所以这会儿只能再去通知一遍了。   刚从楼里出来,热浪顿时席卷全身,她缓了缓,撑起玉兰花伞沿着青石板路朝前走,周围十分空旷,几乎见不到什么路标,她凭着来时的感觉辨认着方向,一路都非常僻静,谁知拐了个弯眼前竟出现大批士兵,头顶红缨手持银枪,领头的那个还举着一面青旗,正在张罗人把骏马都牵到铜门前,显然是准备进场了。   她愣在原地,不知自己怎么闯到校场后面来了,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见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外头,也有些惊讶,正是尴尬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了悦耳的童声。   “姐姐?”   这两个字咬得极轻,似乎带着某种不确定,可当岳凌兮转过身的一刹那所有迟疑全部消失,他扑上来抱住她的腰,满脸兴奋之色。   “姐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   岳凌兮弯下腰诧异地问道:“长安,你怎么在这里?”   “哥哥带我来看比赛,坐在那怪无聊的,我就偷偷溜过来找言修哥哥玩了。”顾长安眉飞色舞地说着,忽然脑袋一歪,越过她朝后面喊了一声,“言修哥哥!”   岳凌兮跟着回身,只见不远处立着一道挺拔的人影,身穿蔚蓝色骑装,腰挎三尺长剑,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烈日从头顶洒下来,汗珠沿着棕色的肌理纹路向下滑落,每一颗都莹莹发光,透着男性独有的健硕和力量,诱人触摸。   她呆呆地看着,竟忘了要行礼。   夜言修步出营地,微微抬手,后头立刻有人掩上了大门,遮去那些探究打量的目光,然后他才走到两人面前,噙着一抹浅笑问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顾长安抢着回答:“我在门口撞见夜姐姐的,是不是很巧?”   “是很巧。”夜言修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后移开了视线,在岳凌兮的雪颈上停了一瞬才道,“恢复得不错,喉咙可还会疼?”   岳凌兮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多谢大人关心。”   顾长安疑惑的瞅了瞅他们二人,跳出来插嘴道:“姐姐,你跟言修哥哥不是堂兄妹吗?我又不是外人,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拘礼的。”   她又忘事了。   夜言修眉梢一扬,俊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就说吧几个大字,岳凌兮无奈,轻轻呼出一口气,温声道:“是姐姐错了,都听你的。”   “这才对。”顾长安人小鬼大地点了点头,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姐姐也太不会关心人了。”   说完,他把手冲岳凌兮一伸,五个指头胖乎乎的,甚是可爱,岳凌兮忍不住捏了两下,尔后才茫然地问道:“做什么?”   “帕子借我一下。”   岳凌兮微愣,解下腰间的丝帕递给他,如此痛快的举动得到了他眼神上的表扬,随后他蓦然转过身去,把那条绣着寒梅的白缎帕子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夜言修面前。   “喏,擦擦汗吧!”   夜言修哑然失笑:“你拿别人的东西来充大方算是怎么回事?”   闻言,顾长安还真的厚着脸皮去请示岳凌兮:“姐姐,可以吗?”   那天在宋家别苑的时候夜言修曾经借给她一块手帕,因为弄脏了所以不便还给他,眼下倒是正好合适。岳凌兮向来不愿意欠人什么,顾长安这么一问倒是正中她下怀,也未多想,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可以。”   话音刚落,顾长安就斜起眉毛看向夜言修,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夜言修拿他没办法,又要顾虑岳凌兮的感受,便接过了帕子。   “既然如此,就等我获胜之后再用它擦汗吧。”   “好啊好啊!”顾长安高兴地拍着手,俨然十分期待接下来的比赛,“言修哥哥加油,我和姐姐会在场外给你摇旗助威的!”   “你啊,老老实实回看台上坐好就行了。”说完,他直起身子对岳凌兮道,“凌兮,京畿大营里比较乱,我怕他走丢了,能不能麻烦你送他去顾靖夷那里?”   “好。”她淡然应下,弯腰牵了顾长安的手准备离开,又回过头道,“祝你旗开得胜。”   这次没叫夜大人。   夜言修淡淡一笑,宛如春江秋月,风华尽显,却没说什么客套的话,只把她二人送到石板路的尽头,道:“记得替我加油。”   顾长安蹦蹦跳跳地连声说好,仿佛十分期待接下来的比赛,而岳凌兮只是娇柔地行了个礼,然后就拉着他离开了。   去南院走了一趟,又把小捣蛋送回了看台,这么绕一圈下来回到观景楼的时候自然晚了,岳凌兮刚到楼下就看见薛逢春在跟几个影卫说些什么,正要上前看看,薛逢春发现她回来了,登时甩开拂尘向她走来。   “我的好修仪,您可算回来了,路上没碰着什么事吧?”   岳凌兮摇头。   薛逢春松了口气,弓着身子把她往楼里引,“那您快上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岳凌兮嗯了声就往三楼去了,将将在楚襄面前站定他的视线就移了过来,眉眼间一如既往地泛着清亮,却似乎掺了点别的东西,她看不明白,却听见他低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遇到长安了。”   说着,她不经意地朝校场那边望了一眼,发现比赛已经开始了,下面一片欢呼声,看台上的观众都沸腾起来了,眨也不眨地盯着场内的两支队伍,穿青衣的是流胤带领的禁卫军,穿蓝衣的是夜言修带领的玄甲军,震天的战鼓声中,两边人马提枪拔剑斗得激烈,马蹄踏过之处黄烟滚滚,旌旗飞扬,唯有那锐器相击之声铿锵入耳,令人格外紧张。   双方阵型多变,时如灵蛇般游走于场沿,时如大雁般展翅扑入敌营,原本在战场上才能窥见分毫的驭军之策,此时仅由四十人展现在文武百官和世家亲眷面前,一样的震撼人心,叹为观止。   身为主帅的两人每次短兵相接都会让观众发出喝彩声,只因演练的规则是擒王为胜,岳凌兮望着那抹清湛的身影,看他以一挡十骁勇至极,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于是身形一转,从旁边的盘龙金斗筒中抽出了蓝色的旗子,攥在手中轻摇着。   “做什么?”   楚襄低浅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婉然回眸,吐出几个淡淡的字眼:“为夜大人加油。”   薛逢春听了这话汗都快下来了,犹豫片刻,凑到边上低声道:“陛下,那面旗子是等一方胜出之后由您亲自高举示众,象征着无上的荣耀,修仪这么做不合规矩……”   “由她去罢。”楚襄一双清眸微微眯起,却没有任何阻止之意。   很快,看台上的观众也都发现了观景楼那边的异常,正在议论纷纷,场上突然一阵乱马奔腾,蓝方阵营的骑兵们闪电般包抄至流胤身后,将两名拱卫着他的禁军击落马下,流胤猛地调转马头脱离了包围圈,谁知侧面忽然袭来一道寒气,他仰头躲过,那杆长.枪却不肯放过他,斜挑疾刺毫不停顿,宛如银龙出海,他失了先机,手下的人亦被玄甲军用环形阵困住,不消片刻便有了败退之相。   赛点既到,楚襄扫袖起身,走到岳凌兮旁边扶栏而立,道:“看来言修要赢了。”   几个字落地的一刹那,夜言修应声挑落了流胤的银枪,健臂一挥,枪尖直抵他颈外三寸,尔后攥缰勒马,稳稳立于赛场中央。   先前屏息以待的观众们沉默了几秒,忽然齐齐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   果真是赢了。   有人不知内里,以为楚襄早就看破了个中玄机,所以才提前让人挥舞蓝色的旗子,岂料“高瞻远瞩”的那位对此并未上心,只是慢悠悠地看了眼身侧的佳人,道:“朕倒不知你与言修如此熟稔了。”   岳凌兮还没说话,底下的欢呼浪潮已经淹没了听觉,无数前来观战的女官都被英姿飒爽的夜言修所折服,激动地扔出了手中的帕子,场上瞬间翻起层层彩浪,犹如花舞漫天。   夜言修不以为意,将银枪挽了个圈收于身侧,旋即策马上前与流胤击掌,流胤输得心服口服,亦是一笑而过,然后整队向观众致礼,轮到玄甲军这边的时候,他们沿着看台边缘一字排开,夜言修利落地从马上跃下来,反手把银枪往沙地里一插,潇洒的动作又引来一阵尖叫声。   前排的女官们脸都红了一片,有胆子大的直盯着他紧实的肌肉看,因为打斗时衣裳被划破了,所以尽数露于人前。   王都第一才俊,果然从里到外都不负盛名。   然而女官们还没看够他就带着玄甲军退场了,汗水沿路滴洒,留下一串湿痕,他随手抽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就进了内场,有眼尖的人发现是女子用的款式,芳心顿时碎了一地,楼上的楚襄亦没有错过这一幕,缓缓扭过头看向岳凌兮腰间。   空无一物。   楚襄瞳孔猛地一缩,溅出几点火花,仿佛听得见噼啪作响的声音。   她就是这么为夜言修加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设定好的存稿没有发,真是要被网站气死了。   晚了一个小时,送上陛下原地爆炸.JPG╮(╯▽╰)╭ 第28章 星月   下半场开始的时候观景楼已经没人了,徒留帘下几缕黄穗在空中轻摇慢曳,甚是悠然,刚刚上场的女子骑射组见到这种场景心都凉了一半,当下就有人把缰绳一甩,忿忿地抱怨起来。   “陛下也太厚此薄彼了,我们女官虽不能像男子那样舞刀弄枪,但不乏箭术精湛之人,这场射舞表演照样精彩,他看也不看便走了,实在枉费我等苦练百日的心血。”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附近几人都听得清楚,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抽空看了眼箭队前方那抹风姿绰约的身影,故意把话题抛了过去:“宋姐姐,这场表演可是你一手操办排练的,怎么到现在你还如此淡定?”   俨然是一副挑事的口吻。   宋玉娇是阁老千金,又在中书省这等清贵之处任职,虽不及队伍中某些女官品级高,但其他优势要超出她们一大截,是以担任领队,她们心有不忿,便巴不得把她的火气也撺起来,回头阁老心疼自己女儿给皇帝上个折子哭诉几句,说不定还会有补偿,她们也能跟着受益。   得不到皇帝钦传入殿的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是不行了,但拿些好处总是可以的。   宋玉娇何尝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菱唇微微一抿,几个不轻不重的字眼旋即溢了出来:“你们若是不愿意,等会儿留在这里不必上场便是。”   说话的人噎了噎,心中怒意暴涨,却碍于她的身份不敢翻脸,边上的人见状连忙打起了圆场。   “姐姐们心态可真好,我现在都紧张得手心冒汗呢,外头那么多人,真怕不小心闹了笑话,姐姐们一会儿可要看顾着我一点。”   宋玉娇向来厌烦她们张口闭口以姐妹相称,并未多作回应。   未过多时,上方传来了铁索转动的声音,木制的闸门缓缓拉开,露出一片平整而宽阔的沙场,在节奏明快的鼓点中宋玉娇带领女官们飞驰而出,挽晶弓,仰如月,刹那间二十五支箭同时飞向空中,拖着长长的七色丝带划破天阙,蜿蜒出一条极美的虹线,挟日生辉,斑斓夺目。   看台骤然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   如此震撼的开场要归功于十几名女官彻夜不休的练习和日渐养成的默契,但所有的少年郎几乎都望向了同一人,那个身穿堇色骑装、面赛芙蓉的绝代佳人,看她娇汗淋漓地弯弓搭箭,将如此粗犷的运动演绎出独特的美感,惊艳全场。   无须过多装饰,一人一骑徜徉场中,足以让其余众人黯然失色。   然而楚襄和岳凌兮已经乘着马车回到宫里,错过了这一幕。   离午膳还有一小段时间,楚襄冲凉出来直接去了书房批折子,岳凌兮在旁边磨着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悄悄拿眼睛觑他,只觉他下笔的力道都比平时重了许多,言辞也毫不客气,她亲见某位御史递上来的谏章被他御笔亲批了四个字——厚颜无耻。   君心不悦,非常不悦。   她非常有眼力见地不去拔虎须,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不是想借此机会甄选些年轻将领么?为何不看完接下来的比赛?”   楚襄冷冷开口:“朕想什么你又知道了。”   “西夷是陛下的心头大患,数月前的交战主要是为了试探其兵力,早晚还是要再次发动进攻的,既然如此,各项准备就必须做好,眼下朝廷能用的武将不多,不能光靠着宁王一人支撑整个战线,所以我才大胆猜测您这次是去挑人的。”   “你不如再猜猜现在朕在想什么。”   楚襄搁笔停书往椅背上一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角眉梢分明浮着淡漠之色,却有暗流涌动,仿佛随时都会将她淹没。   岳凌兮心头莫名发虚,找不到答案,只能老实说道:“陛下不高兴。”   “为何不高兴?”楚襄冷色稍减,却没放弃追问。   岳凌兮咬唇想了片刻,脑子里灵光乍现:“您是不是饿了?我这就让他们传膳。”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走,刚迈出一步就冷不丁地被楚襄抓了回来,他盯着她那张无辜的脸,胸中火苗一窜数丈高,烧得心肝肺都在叫嚣。   “岳凌兮,你当真是没有心的。”   她一阵茫然,尔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道:“陛下,我有。”   “好,你有。”楚襄怒极反笑,伸出长指点着她的心窝处连声道,“那朕就问问它究竟是有多喜欢夜言修,连手帕这等定情信物都说送就送!”   “定情信物?”岳凌兮有些发懵,见他又要作怒连忙回道,“陛下,那是给夜大人擦汗的。”   “怎么不见你给朕擦汗?”他咄咄逼人,颀长的身形倾过来,罩下一片暗影。   “我给了。”岳凌兮从下面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每天清晨都会把汗帕放进您的袖袋里,可您从未拿出来用过。”   楚襄脸色微僵,交手摸索了一阵,还真拽出一块帕子来,湛蓝色的丝缎打底,上面用银线绣着一对星月,针脚不平整,线收得也不是很好,非常拙朴,宫里要找出这种手法的绣娘简直难以登天,显然是她的杰作。   心稍微舒坦了些,语气还是软不下来。   “朕是天子,你给夜言修的那块尚有傲雪凌霜的寒梅做点缀,怎么到了朕这就用什么星星月亮来凑合?”   “这是一句诗。”岳凌兮皱着小脸地纠正他,“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楚襄蓦然剧震,眼中光芒大盛。   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箍着她胳膊的铁掌紧了又松,终是改握住纤细的腰肢,将她又拉近了些,楚襄凝视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哑声问道:“兮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岳凌兮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陛下是天上明月,光华倾尽九州山河,指引且庇佑着济济万民,我出身卑微,不能做出什么贡献,只求能沾染陛下万分之一的辉光,守护楚国,守护陛下。”   原来她是这么理解的……   楚襄心潮起伏难平,一时无奈,一时震动,对着满脸耿直忠正的她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由那些细微情绪在胸腔慢慢舒散,慢慢沉淀,酝酿成难以割舍的东西。   她总是这么深明大义,不藏任何私心,比他这个生来就要承担这一切的人还要自觉。尽管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表达的意思一直是要与他相守相依,共襄江山盛景,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心甚慰。   种种滋味逐渐融合,最后变成了一味名叫愧疚的东西。   就在他亲手处理的案子里她和家人都承受了本不该有的伤害,他在千里之外的王都运筹帷幄,惩奸除恶,扞卫了江山,稳固了朝政,唯独没有护住角落里的她。   命运无法扭转,岁月也不可回头,从今往后,他必护她一世安好。   楚襄忍不住伸臂拥她入怀,抚着她的脊背低声问道:“可女官二十八岁就要出宫,届时你又当如何?”   岳凌兮沉吟须臾,道:“若是陛下还需要我,我自当留下,若是陛下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我也能安心离开。”   她真是半点儿别的心思都没动过。   现在为时过早,楚襄也不想把她往那方面引导,遂将她按进胸膛低喃道:“朕只要你。”   她仰起脸,颊边泛着可爱的粉晕,似被他呼出的热气熏的,又似是内心欢喜所致,表情却像往常一样无甚波动,半晌才从唇边溢出四个轻轻浅浅的字:“凌兮幸焉。”   一句话就教他心花怒放。   没日没夜地灌溉花田,如今终于露出一小簇粉嫩的尖芽,总算不是全然无用。   楚襄正是愉悦之际突然又想到了之前的问题,不由得眯起眼睛胁迫道:“不喜欢夜言修就去把帕子要回来,被别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我喜欢夜大人。”岳凌兮纠正他,又细声解释道,“何况上次夜大人借给我一条帕子,我理应要还给他的。”   楚襄一哽,脸色又开始难看,“朕和他只能送一个,你自己选。”   岳凌兮认真地想了想说:“送夜大人。”   敢情前面那么多都白说了!   楚襄怎么也没想到蜜糖里是掺了玻璃渣的,一时气得肺疼,话都说不连贯了:“好、好好,你去送他,朕不拦你。”   说罢他就坐回了龙椅上,连她亲手绣的帕子也不要了,歪歪斜斜地扔在御案上,看都不看一眼,仿佛真就一点儿都不在乎了。岳凌兮一脸懵懂,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于是垂下头小声道:“陛下难道要我一直欠着他的人情么?”   他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合该欠着朕的?”   “陛下又不是外人。”   听到这话楚襄郁色稍敛,眉梢斜斜一挑,将她勾到身侧问道:“那朕是什么?”   “陛下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陛下,无可取代。”岳凌兮定定地瞅着他,眼仁儿晶莹透亮,宛如天光水色一般,“莫说一块帕子,便是要我的命我也奉给陛下。”   楚襄眸光骤变深浓,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开文至今身体都不是很好,所以无法日更,给新来的同学说下更新时间   晚八点,三天两更,因为都是定点发送,除开晋江抽风基本不会是别的时间,大家千万不要等到很晚,耽误休息,就酱,爱你们~ 第29章 中秋(上)   桂花浮玉,月满天街,十轮霜影转庭梧,梧下伊人独坐。   今天不知怎的特别闲,岳凌兮从傍晚起就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发呆,也没人来找,或许是因为中秋节到了,不能回家的人都聚在一起玩闹去了吧。   往年她和端木筝是不过这个节的,一来家人都不在了,怕触景伤情,二来也是囊中羞涩,买不起月饼和桂浆,所以当家家户户共度良宵之时她们俩就坐在门口互相倚靠着聊天,聊今日赚了几枚铜钱,又发生了什么趣事,聊得困了就一起回屋睡觉,假装闻不到邻里飘来的酒肉香气,也听不到慷慨激昂的月下高歌。   仿佛只要不去揭开回忆,它就还是完好无缺的模样。   今年又有点不同,因为端木筝已经成了家,有了心爱的男人,他会陪她中宵赏月,把盏吟诗,欠缺的家庭温情会从另一个角度慢慢被补全,待来年有了孩子又会更上一层楼,团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而待在茫茫禁宫之中孤身一人的她,已经抵挡不住回忆的侵袭。   太久远的事情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十岁那年的中秋节母亲问邻居家的婶婶借了做月饼的模具来,有山茶花的还有小元宝的,刻得非常精致,摸上去还有余温,想是刚刚用完。母亲把它们逐个逐个地洗干净,然后在底部刷上一层薄薄的油花,再把揉好的面团压进去放到炉子上烘烤,不用多久香味就飘得满屋都是,她和妹妹一边猜测着里头放了什么馅料一边暗自咂嘴,母亲站在边上听她们叽叽喳喳,笑而不语。   到如今,她已经忘了月饼的味道,连母亲的长相都快记不清了。   岳凌兮心头一阵钝痛,愈发缩紧了身体,就在这时,走廊的另一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风风火火的,片刻间就抵达她身边。   “找了您半天,原来是坐在这了,眼下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您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书凝一阵絮叨,把岳凌兮从思绪中拽回了现实,她看了眼书凝的架势,轻声问道:“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吗?”   “恰恰相反。”书凝摇着食指浅笑道,“陛下今晚不在宫里,咱们自个儿开小灶,您想吃点什么?”   平时岳凌兮三餐都是跟着楚襄吃御膳,今天例外,所以书凝才特地跑一趟来问她,她却微微一怔:“陛下要出宫?”   “是啊,每年中秋节陛下都会去夜家过,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虽说今年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不在,但计划应该是不会变的,奴婢上午从玄清宫经过的时候还看见流胤大人在指派伴驾出行的护卫呢。”   “原来是这样。”   岳凌兮若有似无地低喃着,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就连书凝报了哪些菜名都没注意,通通一口应下,只怕里头有什么蝎子鳄鱼之类的食材她也会照单全收,就在这种状态下,书凝是何时离去的,身后的暗影又是何时笼罩过来的,她都全然不知。   “躲在这里做什么,朕可不记得中秋节放了你的假。”   这熟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令岳凌兮瞬间回神,薄雾弥漫的双瞳亦随之一清,徐徐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陛下,您怎么在这?不是去夜家了吗?”   楚襄拉她起身,右手朝边上伸出,薛逢春立刻捧来一件烟霞色的薄缎披风,他扬臂抖开,从背后绕过去给她罩上,一边系着绳结一边说道:“现在去。”   他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此刻在她颈间翻弄着,气味越发明显,她低头看了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后知后觉地问道:“陛下……要带我一起去?”   楚襄抬眸瞥了她一下,风轻云淡地提醒道:“别忘了,你现在姓夜。”   岳凌兮霎时醒悟。   是了,她是夜家庶女夜凌兮,在这种时候当然要跟着他去夜家,不然岂不是教人怀疑?她总是忘记这层身份,在夜言修面前是这样,在他面前还是这样,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仍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姓氏。   楚襄也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系好丝带就转身拉着她往外走,语气犹如在哄小孩子:“别说朕没有事先知会你,夜家老厨娘做的鲜肉月饼乃是王都一绝,连宫里的御厨都要逊色几分,今日不去你就等着后悔一年罢。”   “我没有不想去。”岳凌兮跟在后头轻轻软软地解释着,“能与陛下共度佳节,我很开心。”   楚襄睨了她一眼,俊容浮起明亮的悦色。   最近这张小嘴儿是越来越甜了,不枉他费心教导这么久。   酉时中,两人乘坐双辕车出了宫,十里长街一片空荡,唯有檐下夜灯投来大块光晕,骏马飞驰而过,将暖光幽影搅碎了一瞬,又在远去的蹄声中恢复如初。   夜家本家位于城北,从皇宫过去并不算远,只不过他们走得晚,进门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所以遭到了夜思甜的嗔怪。   “今年姑姑和姑父不在襄哥哥就不守规矩了,来得这么晚,故意让我们饿着肚子等你是吧?”   “全家上下让谁饿着也不敢让你饿着。”楚襄无奈,见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又道,“好了好了,我先自罚三杯还不成?”   “这还差不多。”夜思甜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含希冀,“有没有带御厨做的蜜汁桂花糕?”   “你要求的事我哪敢忘?”楚襄斜了她一眼,神色颇为宠溺。   “我就知道襄哥哥最好啦!”夜思甜笑弯了眉眼,抱住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向里面走去。   后头的岳凌兮却是半天都没挪开步子。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楚襄?摒弃了尊称,放下了威严,俨然已非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与普通人家的大哥无异,任妹妹扮痴耍赖缠着他闹始终充满耐心,予取予求,而随侍在旁的家仆也没有露出丝毫异色,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只有她,惊奇得不知所措。   行至一半,楚襄发现她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下步伐唤道:“兮兮。”   这两个简单的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是那么温柔,就好像她与夜思甜一样,是他真正的表妹。   岳凌兮睁着迷茫的双眼朝前看去,他侧着身子伫立在廊下,澹衣素履,眉目舒朗,纵然卸去了一身光环仍然十分耀眼,此刻却纡尊降贵地等着她,她连忙紧赶几步追上了他们,生怕让人看见了不好。   宫外不比宫里,更要礼数周全才是。   夜思甜何等机灵,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局促,遂笑着宽慰道:“凌兮,到了这里就没有什么君臣之别了,这是夜家的规矩,你如今也姓夜,自当与我们一样,不必拘束。”   “是,顾夫人。”   岳凌兮垂首敛目,看似极为顺从,内心的城墙却没有因此垮塌半分,依然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楚襄心知肚明,却也没有揭穿她,由得她跟在身后一起朝大厅走去。   多来几次夜家早晚能治好她这个惯性卑微的毛病,他不着急。   两人心思各异,脚下步子却齐得很,不一会儿就到了宽敞又亮堂的大厅,凝目望去,正中央有张雕花檀木桌,周围放了十来把椅子,棱角边缘都被磨得发亮,沉香依旧,看来是有年份的东西了。   清一色的绿衣婢子似流水般从两边退去,菜正好上齐,珍馐玉馔摆满一桌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每个席位上都布有粉彩西番莲的碗箸杯碟,整整齐齐,干净得几可反光。   一切准备都已做好,就等他们入席了。   主位空着,侧位上坐着夜言修,连裴昭和顾靖夷也来了,都是她见过的熟面孔。   夜言修率先出声:“表兄,凌兮,你们可算到了,甜儿都惦记许久了。”   “她惦记的是那盒子桂花糕吧?”楚襄一边调侃着一边入座,顺手把酒杯往边上一递,立刻有人前来斟满,“得了好还怪我来晚了,不说罚酒都不让进门。”   说罢,他仰头连饮三杯,放下酒樽之后挑起剑眉看向夜思甜,夜思甜捂着嘴吃吃地笑,也不解释,反而满脸得意,仿佛真就是想使坏灌楚襄喝酒,夜言修见状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轻斥道:“你啊……”   语调似尽未尽,但也说不出其他责备的话了,没办法,夜家这一代就她一个姑娘,这么无法无天都是他们自己惯的,况且现在还怀了宝宝,谁敢凶她半个字?   顾靖夷已然习惯娇妻这般胡搅蛮缠,眼观鼻鼻观心,淡定得很,只是不动声色地看顾着她,避免她动作太大撞到桌角。   兀自停留在门口的岳凌兮看着这众星拱月的一幕,心头无端涌起羡慕之情。   身为月亮的那个俏人儿却不自知,在楚襄叫岳凌兮过去的时候反而冲她招了招手,半途截胡:“凌兮,来我这儿坐,别跟他们男人挤在一块。”   闻言,楚襄顿时瞪了她一眼——这小丫头片子,又想使什么坏了?   果不其然,岳凌兮一听见她这么说就自动开始联想,之前在书里看过,楚国的世家贵族规矩甚多,可能这就是其一,她初来乍到怎能坏了人家的规矩?思及此,她二话不说就坐到夜思甜边上去了,楚襄看了差点没气死。   平时在宫里没见她这么听话!   首计得逞的夜思甜朝楚襄投去一个胜利的眼神,然后开始与岳凌兮咬耳朵。   “凌兮,想吃什么东西就自己挟,千万别客气,今天长辈都不在,没人管我们。”   “嗯,我省的。”岳凌兮乖顺地点点头,又学她一样小声问道,“长辈们平时也不跟你们同席?这也是夜家的家规吗?”   夜思甜噗哧一笑,摆手解释道:“不是啦,夜家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今年是例外,姑姑姑父去了西宫避暑,我爹又陪着我娘回嬴国看我外祖父去了,而叔叔和小姑姑怕我们几个小辈拘束,也就不过来吃饭了。”   “原来如此。”   岳凌兮在心里把她所说的人一个一个对上号,花了不少时间,随后就见她端起酒杯扬声道:“值此花好月圆夜,只顾聊天吃菜多煞风景,我们何不共进一杯佳酿?”   裴昭笑道:“我们?你是说除你之外的人吧?”   “哎呀,你们要照顾一下孕妇嘛。”夜思甜脸不红心不跳地换了一杯茶,又把酒杯塞进顾靖夷手里,然后对他们道,“让我夫君陪你们喝总可以吧?”   几人摇头失笑,却不约而同地遂了她的愿,齐齐举杯畅饮,岳凌兮不想做那个例外,于是眼一闭头一仰,一杯黄汤就这样下了肚。   甜丝丝的,好像是桃子味的米酒。   从没喝过酒的岳凌兮对此感到十分新鲜,忍不住让婢女又斟了一杯,然后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香醇而甘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伴着淡淡的酒味,就像在喝果汁一样,简直教人欲罢不能。她不好意思当着众人面频频饮酒,便假装在认真吃饭,吃两口就悄悄偏过头去喝一点,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楚襄早就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真是没人管她就要反了天了。   他眯了眯眼,正准备让婢女撤了她的酒,谁知夜思甜忽然凑过去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霎时被转移了。   “凌兮,你知道么,这酒是我婆婆酿的呢。”   “真的吗?”岳凌兮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的羞涩,反而真诚地夸赞道,“顾夫人,你婆婆好厉害,我原以为那些诰命夫人都不会做这种事的呢。”   夜思甜露齿一笑,同她细细解释道:“本来是不会的,但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就是在女儿出生前酿几坛黄酒埋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等她出嫁那年再打开喝,我婆婆对这个孩子看得很重,所以就干脆自己动手来酿酒了,说是喻意更吉祥,后来醪糟剩了一些,桃树又结了果,就酿了这些米酒放到中秋节喝。”   说完,她抚了抚肚子,满脸都是将为人母的喜悦,岳凌兮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不知怎的也对那小小的弧度有了兴趣。   几个月前在天阙楼的时候她还跟顾长安爬上爬下地闹,现在肚子里竟然就装了个宝宝了,真是奇妙。   夜思甜见她甚是好奇,索性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一同感受着生命的力量,她眼中划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见状,夜思甜笑着安抚道:“没事的,她才四个月,没那么敏感,你别害怕。”   “她……确实好小。”岳凌兮喃喃道。   “是的。”夜思甜抿了抿唇,非常自然地抛出一个提议,“你今天摸了她就是她的长辈了,我们要不要喝杯酒来祝贺一下?”   岳凌兮连连点头:“应该的,祝她玉雪可爱,健康长大。”   说罢,她主动喝光了杯中酒,夜思甜眼神微微一闪,抬起玉手取来了右边的茶水,笑得人畜无害:“那我就先替她谢过小姨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非常投机,以至于频繁举杯,另一头的楚襄看得心里直冒火。   这个臭丫头,她是想灌醉兮兮!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字数都很饱满,有木有!不用表扬我,就当做是对你们营养液的报答!   甜儿20岁,兮兮18岁,所以暂时是叫小姨辣~   喝醉的兮兮会闹出什么事,请期待下(gao)一(neng)章 第30章 中秋(下)   饭后,一群人来到空地上放天灯。   虽说这是王都的习俗,但家里也就夜思甜喜欢玩这个,男人们不过作陪罢了,她点了夜言修做帮手之后其他人就坐到两边的亭子里去了,赏着无边月色,喝着雨后新茶,倒也格外的惬意。   岳凌兮一直捧着茶杯乖巧地坐在楚襄斜后方,看着他们时而在灯纸上写画时而迎风高举,竟不知不觉入了迷,半天都没说话,楚襄回过头来,一下子就看见水眸中闪烁的橘光,随着夜风明明灭灭,逐渐融化成一汪暖泉,煞是动人。   他不由得开口问道:“想去玩吗?”   岳凌兮犹豫了下,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趁着八角亭内光线晦暗,楚襄旁若无人地把娇躯卷到怀里闻了闻,呼吸喷洒间依然掺杂着酒气,甚是香浓可人,见此情形他弯起嘴角道:“还认得我是谁么?”   “陛下,我没有喝多。”岳凌兮几不可见地噘了噘嘴。   “好,那你就去吧。”楚襄一阵轻笑,替她拢紧了衣襟又道,“别让香烫着手。”   她乖乖应了,起身走到空地上加入了他们。   夜思甜见她来了颇有些意外,远远地望了眼楚襄那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天灯和画笔塞进岳凌兮手里,道:“你先写愿望,一会儿让修哥哥来帮你放。”   岳凌兮从没玩过这东西,这才知道是要在上面许愿的,一时竟不知要写些什么,跟灯罩上面的鲤鱼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然后才提笔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字,正巧夜言修走过来,瞥了一眼之后不禁失笑。   “你们俩怎么回事?一个大如斗,一个细如蝇,存心不让人看顺眼是吧?”   夜思甜娇嗔道:“还不都怪你占地方,我这愿望一大半都是为你许下的,喏,早日升官发财,娶妻生子……”   “你快消停消停吧!”夜言修哭笑不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索性回过身去跟岳凌兮讲话,“写好了吗?我帮你举着,你来点灯吧。”   岳凌兮愣愣的点头,伸手把天灯交给了他,只见他依次展开四角的骨架,然后借着风势一拢,整个灯立刻就鼓胀起来了,他抬手举高,露出底盘上盛着的松脂,岳凌兮便顺势钻进他的臂弯之中,拿着香踮起脚去够引线。   从背后看去,这姿势实在太过亲密。   楚襄拂着茶盏的手有点发僵,不过幸好,还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动作岳凌兮又回到边上站好了,静静地看着那条赤红色的鲤鱼摇着尾巴飞入云霄,脸上尽是满足之意。   “凌兮,还有好多别的样子的,挑你喜欢的放。”   夜思甜又拎了几个灯来,全都往她这边堆,她看着她那副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禁捏了把汗,连忙把灯都接过来在地上放好,再直起身子时,眼前所有的景物突然都开始转动,她晃了晃,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栽去。   “凌兮?”   夜言修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其他几人发觉不对也都从亭子里赶过来了,她甩了甩脑袋,待眼前场景恢复正常才低声开口:“我没事。”   楚襄微微抿唇,凝视她片刻之后忽然问道:“兮兮,我是谁?”   这次她没有立即回答,歪着头瞅了他半天,人都快倒进夜言修怀里了,楚襄耐着脾气把她拨正,俊脸被摇晃的灯火照得轮廓分明,她这才瞧仔细了,轻声吐出两个字:“襄襄。”   还说没喝醉!   夜思甜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楚襄黑了脸,瞪着她道:“这下如你意了。”   她立马扭过头冲夜言修装可怜:“修哥哥,你看他凶我……”   夜言修大概明白她干了什么好事了,也顾不得训斥她,只道是米酒后劲颇足,岳凌兮这会儿想必是上头了,于是朝后面吩咐道:“去把客居收拾一下,再拿件披风来。”   说罢,他抱起岳凌兮就往后院走,岂料楚襄突然说道:“不必了,正好我们也该回宫了。”   他脚步一顿,道:“也好,那我送你们上车吧。”   就在这时,仆人送来了一件薄薄的丝光绵披风,夜言修给岳凌兮搭在了身上,以免酒后受风着凉,楚襄凝着脸没有说话,径自迈开步子朝府外走去。   待三人的身影陆陆续续消失在视线里,夜思甜回身偎进顾靖夷的怀抱,若有所思地说:“靖哥,怎么办,我这一颗水雷好像炸出两条鱼了……”   顾靖夷为她罩上披风,未置一词。   夜府大门前,车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两人踏上了回宫的路。   此时的岳凌兮已经不甚清醒了,但潜意识里仍然能感受到身侧散发出的寒气,她疑惑地睁开眼,发现楚襄就坐在她身旁,只是俊容隐没在阴影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莫名不安,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缩进他怀里。   从来没有这般主动过。   疏冷骤散,气压也恢复正常,楚襄抽手把她挪正,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胸口,却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似乎想让她就这么睡过去,她像只小猫似地在他颈间蹭了蹭,用非常奇怪的口音问道:“陛下,我们回去吗?”   夷语都冒出来了,看来是醉得不轻。   “嗯,回去了。”楚襄低声哄着,“想睡就睡,有我在。”   岳凌兮听了这话果真把头一埋,兀自闭眼睡去了。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穿过内廷直达殿前,停下之后,流胤有意将岳凌兮从楚襄手中接过来,却被楚襄挥退了,只好跟在后面看着他亲自把岳凌兮送进了卧房,然后回到外间坐下,由着宜兰殿的宫女倒了杯茶,不咸不淡地慢慢啜饮着。   时辰也不早了,陛下还不回玄清宫?   想归想,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这么问,于是他默默地退守在门外,只竖起耳朵听着房内的动静,没过多久,书凝从里面出来,说是已经安置妥当了,楚襄便放下茶杯走了进去,卧房的门一关,霎时声音全无。   月露中宵,已到了最明亮的时候。   桌上点了盏微弱的水灯,映得房内波光粼粼,湛蓝色的纱幔垂在两头轻晃着,宛如细浪一般。岳凌兮穿着奶白色的丝衣睡在床上,像个婴儿似地蜷缩成一团,小脸泛着浅浅的粉色,吹弹可破,十分诱人。   楚襄在床沿坐下,伸出两指在她颊边摩挲着,她方才换衣服的时候就醒了,此刻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发现是他,便又蹭了过来。   他顺势把她搂进了怀里。   与平时不同,喝了酒的她浑身都散发着甜香,抱起来又滑又软,手感极好,楚襄躺在榻上竟不想起身,也没有要抵抗这种诱惑的想法,索性蹬了短履把腿也搁上来了。   岳凌兮察觉他的身体又契合得紧密了些,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合适不舒服,只埋在他胸口含糊不清地说:“陛下待我这样亲密……就好像对顾夫人一样……”   楚襄动作一滞,浑厚的声线从她头顶传下来:“你羡慕她?”   那颗小脑袋在胸口点了两下。   他有些哑然,似乎没料到素来淡泊的她也会有羡慕别人的时候,回想起今晚站在门口时她看着自己和夜思甜的那个眼神,或许这样的情感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只是被她藏得滴水不漏罢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果然如此。   楚襄抚摸着她瘦削的脊背说:“我给她的,一样也会给你。”   岳凌兮似是安心了,稍微扭了下身子想滚回内侧躺好,谁知才一动就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她反应极慢地捂住了嘴巴,然后抬起头去瞄楚襄,这些小动作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胸口霎时一阵翻涌。   从未见过这般可爱的她。   楚襄蓦然翻身压住了她,本想一亲粉唇,又怕惊吓到她,于是改在额头上落下羽毛般的轻吻,她瑟缩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去摸他。   “陛下扎人……”   柔软的指腹从下巴一路滑落到喉头,在他的胡茬上停留了许久,他被她摸得心猿意马,呼吸顿时重了起来,忍不住俯身去咬她的耳珠,她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娇吟,完全不加掩饰,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他耳朵里,带来极大的冲击。   楚襄撑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声音轻沉,略含隐忍:“兮兮,喜欢这样么?”   岳凌兮醉眼迷离地看着他,好半天才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从嗓子眼里挤出个单音,然后不耐地扭动了几下,谁知好巧不巧碰到了某个敏感部位,他顿时脸色一变。   “别乱动,兮兮。”   楚襄身体起了反应,看她的眼神都在燃烧,似乎正处于某个临界点,她歪着头安静了片刻,好像感觉到什么了,语出惊人。   “陛下是不是……想要我?”   楚襄立刻疯了:“谁教你这句话的?”   “是襄襄说的。”岳凌兮嘻嘻一笑,挥舞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就是演练那天,襄襄好生气,虎着脸跟、跟我说的……”   刚才还觉得她清醒,看来是错觉。   楚襄一阵无力,任由她在自己怀里越闹越起劲,腾出一只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开,露出银月似的脸庞,动作温柔似水,满含宠爱。   “后来姐姐进宫看我,我就问她,要是什么意思?”岳凌兮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她气坏了,脸红得跟虾子似的,还说要带、带我走呢……”   “那她告诉你答案没有?”楚襄喑哑地问。   岳凌兮脆生生地说:“告诉了,就是做羞羞的事!”   闻言,楚襄把眼睛一闭,直想倒地不起。   他知她涉世未深,对男欢女爱没什么概念,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大胆地诱导她,想让这种亲密相处的模式慢慢变成她的习惯,她就不会感到不适,现在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她突然明白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不该是这样,会不会瞬间躲去几里开外,从此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楚襄趴在岳凌兮身上,只觉胸口被冷月幽光照得冰凉,忽然有只小手覆上了他的脊背,缓慢摩挲,隐含安慰之意。   “陛下,我愿意。”   楚襄猛然一震,迅速支起身体盯着她道:“兮兮,你说什么?”   岳凌兮轻之又轻地说:“陛下,我的心忠于您,我的身体也理当如此,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她的话带着几分醉意,像是在梦中呢哝,可偏偏看着他的眼神又熠熠发光,灿若皎月,他一时不想去分辨其中的逻辑,只觉得心头塌了一块,似要陷进汹涌的情潮之中,心思一动,忍不住去亲她桃粉色的眼角和眉梢。   岳凌兮安然承受着他的缱绻浓情,心念沸腾到难以忍受之时,在他耳边喃喃道:“陛下,我此生唯忠陛下一人耳。”   “我知道。”   楚襄埋首吻住她,轻柔地撬开粉唇贝齿,吮吸着源源不绝的蜜津,她舌尖微凉,被那炙热的气息团团裹住,瞬间潮热起来,呼吸渐趋困难之际,她竟然不觉得难受,反而随着潜意识主动地迎合他,让他更加深入,与她紧密地交融在一起。   然而,即便他浑身硬如钢铁也只是把她锁在怀里亲吻,没有更进一步。   岳凌兮虽然未经人事,却也知道这样不太正常,于是睁开了水雾弥漫的眸子,勉强吐出几个字:“陛下不想……不想要我?”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还夹杂着无意识的哼唧,迷糊又可爱,听得他心笙荡漾,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最后深吸一口气,扳正那张白皙的小脸,一边灼灼地凝视着她一边教她听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兮兮,我要你清醒地看着我是如何要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兮兮逻辑:我粉你,所以人是你的命是你的身体也该是你的   襄儿逻辑:我老婆同意让我睡啦哈哈哈哈哈   作者:你们高兴就好╮(╯▽╰)╭ 第31章 积毒   一觉醒来,头疼欲裂。   岳凌兮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爬起来,闭着眼在床头靠了一会儿才缓过来,窗扉漏进来的阳光映着青丝素颜,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和娇柔。   书凝耳朵极尖,听见动静就端着醒酒汤进来了,见她正在低着头找鞋子,不由得细声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去?先把这碗醒酒汤喝了吧?宿醉过后总要缓一缓的,您别急着起床。”   岳凌兮接过醒酒汤一口气喝完,又接着穿衣套袜,一刻未停,“今天虽是休沐,但陛下习惯早起,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书凝委屈地嘟哝着:“陛下也没比您早醒多少,刚刚才回玄清宫的……”   什么?他昨夜睡在这儿了?   岳凌兮愣住了,努力搜刮了一下脑海中仅存的记忆,发现自从在夜家吃完饭之后就是一片空白了,压根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楚襄为什么会睡在这里,难道是她喝多了之后缠着他胡闹?   她兀自乱猜着,心里甚是没底,毕竟是头一回发生这种事。   希望没在夜家闹出什么笑话。   思及此,她越发不敢耽误了,匆匆更衣洗漱完毕就赶去了玄清宫,谁知刚进门就看见楚襄坐在花厅里用早膳,一手拿着奏报一手端着牛乳,边喝边看甚是悠闲,浑然不觉已经日上三竿,要知道往日休沐他都是一大早就去京畿大营或者六部巡视了。   楚襄扭头瞧见那抹丽影,勾唇唤道:“过来。”   岳凌兮乖乖走过来,在他跟前站定。   “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没想到我一走,你这么快就醒了。”   楚襄声音低沉,话里透着肆意而愉悦的味道,岳凌兮没听出其中所含的隐喻,只觉得他今日格外不同,每个字都像是故意在她心尖挠痒痒,连自称都省了,正是奇怪之际,他把一杯温热的牛乳塞进了她手里。   “把这个喝了再吃别的东西。”   岳凌兮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猛然想起一件事,又把杯子放回了大理石圆几上,“陛下,我对这个过敏。”   “那你还喝!”   楚襄脸色微变,刚要命人拿银盂来让她吐干净,她却安抚道:“只喝了一点点,没事的。”   说完,她自觉灌下大半杯白开水,直到嘴里没有奶味儿了才转过头来,还未出声,薛逢春忽然出现在门口,似乎有事要禀报,楚襄微微抬手他便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施礼后才道:“启禀陛下,宁王派人来请太医过府诊治,说是如夫人病了。”   “让陆明蕊去一趟,以后这种事让他的人直接上太医院,不必来请示朕。”   楚襄不甚在意,挥挥手就让他退下了,边上的岳凌兮却是半天都没回神。   姐姐病了?   从小到大扮演病秧子这个角色的一直都是她,而端木筝因为习武所以身体一直都很好,在季节更迭她冒着鼻涕泡烧得全身滚烫的时候,端木筝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几晚都没事,睡一觉又生龙活虎了,现在说是病得都要宁王来请御医看了,教她怎能不担心?   岳凌兮坐立不安,当即就开口请求道:“陛下,我想去看看如夫人。”   之前她和端木筝不约而同地选择隐瞒了彼此的关系,眼下作为陌生人要去探病,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可她心里着急,一时半会儿也编不出什么理由,只能殷切地期盼着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楚襄见她虽然暗作镇定,眸中却是一片水色淋漓,显然已经急到不行了,于是他叫住薛逢春让他去备车,然后又塞了块金丝芋泥饼在她嘴里,缓声道:“吃点东西垫着,路上注意安全。”   她囫囵吞下,匆匆行了一礼就抽身离去。   虽说宁王府离皇宫并不远,不会有什么安全隐患,但楚襄还是派了流胤送岳凌兮过去。流胤驾车技术不错,一路疾行也不曾有半分颠簸,可她的心仍然七上八下不得踏实,好不容易到了宁王府,不料却撞见这样一幕。   “筝儿,把门打开!”   楚钧穿着一身常服站在卧房前,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面色冷沉,隐隐作怒,而陆明蕊正提着药箱立在边上,黛眉皱成一团,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形十分苦恼。   “夫人,让我给您看看可好?我医术可好了,扎针不疼吃药不苦,保管不会让您受半点儿罪,您相信我可好?”   她心思单纯,以为端木筝是害怕遭罪才不愿意看病,岳凌兮却深深明白没这么简单——端木筝练武二十多年,什么苦头没吃过?会在乎这点儿痛?   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快步走进了院子。   楚钧见到她愣了愣,旋即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他的视线犹如冰刀尖刃般笼罩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寸寸侵入心扉,岳凌兮不由得攥紧了手指,稳下心神之后才发觉他眼角眉梢藏着的一丝暴躁和不安,那是面冷心寒的宁王不会具备的情绪。   他在担心端木筝。   有了这个认知,岳凌兮也不再惧怕他的威势,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走到门前轻唤道:“夫人,是我。”   背靠在门后的端木筝听见她的声音猛一激灵,颤声道:“兮兮,你怎么……”   话未说完,她掩唇急咳,身子亦弯了下去。   楚钧听她咳得停不下来,眉间戾气愈重,几步买上前就要震断门闩,却被岳凌兮横挡在半路上,他刚要发作,岳凌兮又迅速转过身贴在房门的缝隙上劝道:“夫人,让我进来看看你,好不好?”   端木筝又如何能拒绝她?勉强止住咳嗽之后就拧开了门闩,她趁机闪身而入,快得像是个武林高手,然后飞快地重新把门锁好,外头的楚钧竟没有反应过来,顿时面罩寒霜。   她不肯见他,却让那个女人进去!   感觉他的怒火几乎快把房子都点燃了,陆明蕊识趣地退了几步,躲到檐下的阴影里去了。   岳凌兮进去之后迅速扫视了一圈房内的情形,只见端木筝虚汗淋淋地靠在门边,几乎站都站不稳,素来红润的俏脸已是一片寡白,呼吸轻若未闻。再朝里面望去,所有摆设都还完好,唯独红木打造的床栏断了一截,似被外力捏断,留下几个细长的指印,甚是触目惊心。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岳凌兮尚且来不及问出半个字端木筝已软软地倚了过来,她急忙把她扶到床上躺好,这才发现她已经虚弱到极点,当下就红了眼睛。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端木筝喘了口气,轻声安慰道:“别怕,我没事。”   “你都这副模样了还要瞒我?”   岳凌兮不敢置信地反问着她,一腔燥火在胸口横冲直撞,甚是折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不经意打通了另一条思路,她骤然僵住,须臾过后倏地扯出了端木筝的手腕,动作几乎称得上粗鲁,端木筝无力反抗,只能任她看了个清楚。   有条极细的红线缠绕在她腕间,宛如天生一般,不可分离。   明月楼里控制杀手惯用的伎俩她不是不知道,无非是让人吃下一种慢性毒.药,每逢月圆之夜就会发作,若无定时发放的解药就会暴毙而亡。她问过端木筝,当时她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她也就放了心,可眼下这又是什么?   “拓拔桀给你喂了毒……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岳凌兮知道这毒有多厉害,手都忍不住发抖,端木筝反手将她握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动了动,溢出一句艰难的话。   “兮兮,我并非有意瞒你……”   “那是为什么?即便你两年前离开家的时候来不及说,我来到王都的时候总可以说啊!这么久了,你是不是每个月都要经受这种折磨?若是我早就知道……”   “兮兮,你冷静点!”   端木筝打断了情绪激动的她,房内顿时一片死寂,岳凌兮转过头去,眼底隐约闪烁着水光,见状,端木筝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跟她说就是怕她失控,如今看来,倒不如一早就告诉她。   “当初我想着执行完这个任务回去他就会给我解药,所以就没跟你说,谁知世事难料,我居然会……”端木筝顿了顿,继续平静地叙述着,“解药还有,我只是在减少用量,换取多一点的时间去想办法解毒,昨晚是意外,幸好王爷在霍家喝多了,否则让他见到我发病的模样只怕要吓坏了。”   “你就不怕我也被你吓坏,为你担惊受怕?”岳凌兮蓦然回过头问道。   端木筝哑着嗓子道歉:“是姐姐不对,你别生姐姐的气,好不好?”   她病成这个样子,她又怎会生她的气?   岳凌兮本来心肠就软,听她这般委曲求全更是难受到不行,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情绪之后才开口道:“姐姐,你安心养病,等我回宫就去给你找解药。”   端木筝没有阻拦她,只蹙起眉头迟疑道:“可眼下该怎么办?王爷请了太医来,稍加诊治就会知道我中了毒,到时……”   “你放心,他不会知道。”岳凌兮压了压她的手,神色满含笃定。   幸好来的是陆明蕊,她还能想想办法。 第32章 求解   一场秋雨一场寒,长阶湿透,青苔丛生,就在这个烟雨朦胧的午后楚襄搬回御书房处理政事了,岳凌兮也继续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只是总有点心不在焉。   那天在宁王府她装作说服了端木筝,好让陆明蕊单独进来为她诊治,不出意料,陆明蕊很快就发现她身中奇毒,压根不是宁王描述的那样简单,岳凌兮趁机动之以情,告诉她端木筝是怕宁王担心才有意隐瞒,恳求她不要将此事挑破,她有感于端木筝的良苦用心,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后来与宁王交代病情的时候她坚称是女子的隐疾,不便多言,但已经拟好了方子替端木筝调养,让他暂且放心,宁王虽然不太相信,可又觉得她与端木筝素不相识,应该不会帮着她欺瞒自己什么,正是犹疑之际,端木筝一声轻轻弱弱的夫君从里面飘了出来,他再也顾不得别的,当即就大步迈进了卧房。   半日不见,人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他一时深悔昨夜不该把她留在家里独自去赴宴,可同时又怒不可遏,只道自己若是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去了京畿大营,恐怕会被她就此瞒了过去。   一颗心半边浴火半边浸冰,这等煎熬滋味,活了小半生乃是头一次尝到。   楚钧满面怒容,但什么都没说,冷然转身离开了房间,行至门外忽又刹住了步伐,就这么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僵硬得像座雕像,直到婢女喂端木筝喝完药,把遮光的素绫全部放下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神色终于有所缓和。   岳凌兮远远地站在回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本来她是有些愤怒的,团圆佳节,宁王居然自个儿回了外祖家,端木筝是妾,上不得台面,王都世家的规矩她明白,但她也是他唯一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带过去其实并无不妥,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家里。   后来她询问端木筝的贴身婢女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霍家一门英烈,当年抵御西夷进犯时家中的顶梁柱全都不幸牺牲了,到了宁王母亲霍司玉这一代就只剩下她这么一根独苗,谁知亦是巾帼不让须眉,长年效力于荣郡王军中,立下不少功劳,后来戍守边关之时两人渐生情愫,后来在夜太后的促成下结为秦晋之好。   这样的家庭,家风严谨苛刻是可想而知的,莫说是纳妾,从老爷子往下的四代人里连填房的都很少,所以楚钧是犯了大忌的,亲爹荣郡王倒是好说话,可亲娘霍司玉那一关就难过了,第一次见端木筝,那杆祖传的沥泉枪就差点在她身上扎出个洞来。   要说打不赢也不见得,只是这种身份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舒服,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来历不明,能入了这座宁王府与他日夜相守就已是万幸,还有什么资格去强求别的?   不想让他为难,情之所起,皆她所愿。   婢女说,那次闹得甚是难看,宁王怒气冲冲地带着端木筝回来了,此后再没一起去过,宁王府和郡王府隔着好几条街,平时难以得见,倒也相安无事,而宁王也没有再试图征求家人的谅解,就此不了了之了。   她们这些下人就像是看了一出活生生的孔雀东南飞,私底下都替端木筝感到惋惜,端木筝却只是一笑而过,因为她明白,楚钧不是不作为,而是在以这种方式保护她。   无需多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岳凌兮大概猜得到端木筝是怎么想的,心里仍是不平,但也没有工夫去管这件事了,自从回来以后她就在藏书楼上上下下地翻找了好几天,几乎把医药典籍都翻遍了,依旧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   本也只是抱了一丝希望,谁不知道西夷国师拓拔桀最擅长布阵与制毒,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解掉,虽说是有心理准备,但她越发焦虑不安了。   楚襄一声低语把她从思绪中唤醒:“兮兮,给我倒杯茶。”   岳凌兮眸中雾气凝了又散,似有些晃神,梭巡一圈才发现茶壶就放在手边,想也没想就握住了弯柄,岂料被烫得猛一缩手,茶壶顿时摔得稀碎,热水溅上了楚襄膝头,留下斑斑点点的湿痕,她来不及管自己是否已被烫伤,急急忙忙地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陛下,您怎么样?”   “我没事。”楚襄随手拨开衣摆上的水珠,然后把她的手掌心扯到跟前,一边细看一边问道,“有没有烫着?”   岳凌兮轻轻摇头,转身就要去收拾地上的残渣,又被他拽了回来,外头候着的宫人早就听见声音躬身而入,一阵窸窣过后,光滑的大理石地砖又恢复了原样。   殿内忽然陷入了莫名的寂静之中。   她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楚襄微微拧眉,却到底没有问出口,垂眸看向半倚在怀中的岳凌兮,发现她的绣鞋和袜子都染上了褐色的茶渍,想必里头也是湿乎乎的了,于是他抚摸着她的脸温声道:“回去拾掇拾掇,晚点我去找你,我们在宜兰殿用膳。”   “嗯。”   岳凌兮在这些事情上向来都很听他的话,转过身就走了,只是步履不如以往那般轻盈,显得心事重重。   好像从宁王府回来就是这样了?   楚襄神色微凝,忽然想起这几日楚钧亦是反常地告病在家,或许真有什么不对,还是让流胤去查查好了。   他召来流胤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略一挥手,流胤便似影子般闪走不见了。   另一边,岳凌兮回去整理好之后并没有留在宜兰殿等楚襄,趁着时辰还早,她去了西面的太医院找陆明蕊,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医术高明的国手身上了。   太医院坐落在内皇城最安静的地方,没有宫人喧闹,也没有鸟语叽喳,一座简简单单的四合楼销尽繁华,在浩渺的钟声里沉淀出百年历史,最终都演化成四壁堆积如山的医案,或是炉鼎上的一缕青烟。   这里一贯人迹罕至,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肆无忌惮地炼着药,大多是灵光一现的新方子,失败率也很高,弄得四处乌烟瘴气,岳凌兮才走进天井就听见陆明蕊心痛的叫声。   “季爷爷,这可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弄来的赤火莲!你就这么干脆地扔进你的炉子里去了,连点残渣碎末也没留给我!”   季太医老脸一红,咳了几声才道:“这是意外,意外……”   陆明蕊跺脚,隐约带了哭腔:“什么意外,这个月都第三回 了!您知不知道我爹已经警告过我了,那是他托人弄回来给我娘外敷养颜的,我再偷拿一朵他就要打断我的腿!”   “唔,那你可千万别再拿了,你爹说话算话的。”   说完,季太医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见状,陆明蕊气得直跳脚。   “您还好意思说!最后一朵都成了您的炉灰了,教我怎么办?我那盒新药就差这最后一味,三天之内不把它炼出来就前功尽弃了!”   眼瞅着小娃儿是真的急了,季太医也不好再打哈哈,只能试探着问道:“要不……要不我去向你爹要一朵来?”   陆明蕊急着用药只好让他去试试了,于是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外推,一抬眼,恰好看见玉立在前的岳凌兮,不禁讶异道:“凌兮?你怎么来了?”   岳凌兮交着手缓缓走上前,等季太医离开了才道:“明蕊,我有事想问你。”   她语含犹豫,显然是不想在这四面通达的地方讨论事情,陆明蕊闻弦歌知雅意,立即领着她来到自己的小药房,把门一关,然后飞快地收拾了下四处横陈的医案,腾出一条竹板凳给岳凌兮坐。   “抱歉,最近忙着炼药,也没怎么整理这儿……”   岳凌兮轻摇螓首,并不介意房内的凌乱,反而注意到布满整面墙的田字格里面有很多都是珍稀药材,对应的成品就放在侧面,形形色.色的瓶子几乎闪花了她的眼,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再次开口。   “明蕊,那天场面混乱,我只顾着让你帮忙遮掩却忘了问你,如夫人的毒……你可有解决之法?”   陆明蕊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短暂地愣过之后脸色慢慢黯淡了下来。   “不瞒你说,我平生从没见过这种毒,所以从宁王府回来之后也在琢磨怎么研制解药,可它毕竟是西夷那边的东西,我接触得实在是太少了,没有样本,光凭问诊我是无法判断其药性的,除非……”   “我可以提供给你。”岳凌兮目光炯炯,略显急促,“她的血液样本以及缓解性的解药我都可以弄来,你还需要什么?”   陆明蕊眼神一亮,道:“那再好不过!剩下的就是大量收集西夷的药材了,这件事交给我,我认识许多胡商,可以从他们手里拿货,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或许就能尝试着配药了……哦对了,我这有几瓶清心丹,你带去给如夫人吧,虽然无法解毒,但至少能够让她在月圆之夜不那么难受。”   这应该是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岳凌兮接过那几个袖珍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囊中,然后满怀感激地说:“明蕊,谢谢你。”   陆明蕊爽快地摆了摆手,道:“医者仁心,便是路上的小猫小狗病了都该施以援手,何况是你的朋友,你放心,我定会全力以赴的。”   岳凌兮喉头微哽,半晌才道:“好,那我先去给她送药,拿到东西再给你送过来。”   说完,她旋身出门,匆匆离开了太医院,一心系在端木筝身上的她并没有发现,有个人影从东宫到西宫,始终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会武功的婆媳,见面就打架╮(╯▽╰)╭ 第33章 郊游(上)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终于在今日转晴,岳凌兮的心情好似阳光下跳跃的尘埃,轻松了不少。   先前送去的药经端木筝试用过,确实有抑制之用,算是暂且缓解了目前的危机,而陆明蕊那边也还在收集药材中,双管齐下,教她看到了治愈的希望,不必再像窗外那丛被暴雨打透的芭蕉一般日渐沉重。   楚襄这几天倒是甚少让她随侍在旁,有时一整日都见不到,夜里睡着之后他反而来了,静静地坐在床畔看她酣然入眠,偶尔摸一摸她的脸,过会儿就回玄清宫了,她自然不知道这些事,都是第二天醒来之后书凝说给她听的。   无独有偶,顾长安那小子不知从哪收了风,知道她最近闲着,天天怂恿着夜思甜约她去郊外骑马,说是当初在天阙楼说好的,她没办法,只好向楚襄申请旬休那天出宫,楚襄瞥了她一眼,说出去散散心也好,顺道让她把襄襄也牵出去遛一圈再回来。   殿内宫人听见这句话都瞪大了眼睛。   遛熊猫?那只小霸王可是被太后娘娘娇惯着养大的,成天饮晨露食鲜笋,没晒过烈日没受过风吹,更没出过这宫门,不知有多娇气,现在陛下居然敢让修仪带到宫外去遛,就不怕出了什么事回头娘娘找他算账?   修仪也很奇怪,点个头的工夫就应下了,完全不考虑其中的厉害关系,仿佛就是牵条狗出去那么简单。言谈间张口闭口都直呼其名,一点儿都不怕冲撞了陛下,她们听得心惊胆战,偷偷瞄过去,陛下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真是宠得有些过分了。   也难怪流言四起,都说是宫中无后妃,修仪承恩露。   传归传,正主儿都置之不理,她们还能说什么?眼看着岳凌兮朝竹园去了,一个个都跟上去收拾东西了,马车要选顶大的,因为要装襄襄,笋子要备齐了,因为要喂襄襄,平时玩的球也得带上,因为怕襄襄不高兴,总之都是岳凌兮吩咐的。   有人嫌麻烦悄悄抱怨,说修仪平时对陛下都不见得这么细心周全,结果教书凝听到了,差点要撕了她的嘴。后来就没人敢说什么了,反倒多了献殷勤的,不知从哪弄来一根又粗又结实的颈带,说给襄襄戴上以免它乱跑,结果被岳凌兮淡淡的一句话怼了回去。   “它很听话,不会乱跑。”   书凝叉起腰训斥那人:“你让修仪拿这玩意拴着它,到时候是修仪遛它还是它遛修仪?”   那人想象着她描述的场景,脸色忽红忽白,跪在那儿不敢吱声了。   后来倒真应了岳凌兮的话,襄襄一路都乖得很,哪怕是憋在车厢里的时候也没有乱动乱叫,只是安安静静地啃它的笋子,偶尔来岳凌兮腿边蹭两下,得到一个温柔的抚摸之后又缩回原来的地方去了。   流胤奉命随行,时不时从门缝里瞄一眼,见它没有异动才放下心来,又暗暗觉得奇怪,这小祖宗对陛下都没这么乖顺过,怎么偏就被修仪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来不及多想,顾家马场到了。   世家圈地养马是最近几年才盛行起来的,楚国休养生息已久,国库日渐充盈,随着州府的大量征兵和军备的完善,他们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年轻的天子或许有着更大的野心,所以现在这些世家子弟们人人尚武,就连出游也是以骑马狩猎为主,马场自然成了必需之物。   顾家的马场倒是建得早,起先也并无刻意谄上的意思,只是自家人喜欢这种休闲活动罢了。当时没人涉足这一块,所以地价便宜,顾临武就把麓山下最好的一片草场买下来了,经营至今倒是越发肥沃了,养得那些骏马个个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岳凌兮刚下车,一股清新湿润的泥土芳香就涌进了鼻尖,放眼望去,只见山抹微云,碧草连天,无数长鬃宝驹驰骋在旷野之中,肆意而飞扬,当驯师扬鞭叱咄时它们又统一朝棚栏那边靠拢,有的嚼草有的嘬水,甚是温顺。   最激动的要数某只出来见世面的熊猫了,尖叫一声就往里头冲,结果被岳凌兮浅声阻止。   “襄襄,回来。”   它颇具灵性,虽然哼哼唧唧的,却听话地收住了蠢蠢欲动的爪子,刚要爬回岳凌兮身侧,后头骤然传来了惊喜的叫声。   “凌兮!你怎么把襄襄也带来啦?”   夜思甜两眼发光,本想扑过来给它一个熊抱,还没付诸行动就被顾靖夷拽住了,正巧襄襄也察觉了她的意图,冲她龇牙咧嘴。   她非常受伤,指着襄襄鼻子痛斥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刚出生那会儿是谁每天去看你?又是谁经常给你带好吃的果子?有了新人就忘了老人是吧?”   某熊猫无动于衷,倒是岳凌兮好奇地问道:“顾夫人,你也养过它?”   “以前我没出阁的时候,姑姑不在,就是我进宫来照顾它们的。”   它们?她从没见过别的熊猫啊……   夜思甜见她愣住不由得笑出声来,语气透着某种神秘的气息:“你不知道吧,这可是第三只叫襄襄的熊猫了。”   “那前面两只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本来熊猫是一家子,可是它们生了儿子又生了孙子,襄哥哥却连个妃子都没有,姑姑为了督促他就决定把后来的熊猫都唤做襄襄,等什么时候襄哥哥有了下一代再给熊猫改名字。”   怪不得他那么嫌弃襄襄……   岳凌兮嘴里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就在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从后面飞奔而至,倏地抱住了她的腰。   “姐姐!”   襄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扭过身子就冲他叫,他这才发觉还有只小兽在边上,亦吓得倒退了几步,恰好夜言修从后头迎上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言修哥哥,你快看,有、有只大熊猫……”   顾长安抖着手指向襄襄,话都说不利索了,在场的人都被他逗笑了,夜言修更是忍不住调侃道:“你在西夷摸爬滚打了大半年,连凶恶的人贩子都见识过,怎么倒害怕起这只才一岁的小不点来了?”   “人贩子不咬人,它咬人……”顾长安垮着脸道。   “我在这它不会咬你的,放心吧。”岳凌兮揉了揉他的脑袋,顺便转移了话题,“不是说要带我去骑马?有没有帮我选一匹好马?”   “有的有的!我一来就让言修哥哥帮忙选了,是匹黑色的小母马,性情温顺,最适合姐姐这样的新手了!”   说起这个顾长安就来了神,又忘了在旁虎视眈眈的襄襄了,拉起岳凌兮的手就往马厩走,襄襄嗖地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了,俨然是要跟过去,岂料夜思甜朝她挥了挥手,道:“你去吧,我和书凝带着它去溪边遛遛,一会儿你玩完了来找我们便是。”   岳凌兮安抚了几句,这才跟着顾长安走了。   到了马厩那边,驯师早就把那匹小母马牵出来候着了,果然如他所说,非但不怕生还主动与人亲近,乖得要命,相比之下岳凌兮反而成了拘束的那一个,面对它的舔舔蹭蹭甚至有些躲闪。   夜言修以为她害怕,主动拿起缰绳交到她手里,道:“我陪你试试?”   她还没回答,顾长安已经抢着点头:“好啊好啊,就让言修哥哥带你先骑几圈吧姐姐,等你熟悉了我再来同你比赛!”   这个小鬼头,甩手掌柜倒是当得挺溜!   岳凌兮似乎觉得没有什么不对,扭身就上马了,夜言修无奈地睨了顾长安一眼,也骑上了另一匹马,几声鞭响过后,两人一同奔向了草场。   一开始速度并没有很快,岳凌兮毕竟骑得少,身体比较紧绷,而夜言修就显得悠闲多了,揽着辔头的手几乎没怎么使力,偶尔用腿轻夹马腹便可控制方向,还时不时帮她攥一下缰绳,以免她跑偏太远。   两人皆不善言谈,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见精钢马镫发出的响声,宛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了,马蹄踏过碎石浅滩,临近溪畔,小鱼小虾游得正是欢快,还有手指头大小的蘑菇长在石头缝隙之中,奶白色的菌盖,细长的杆子,一小丛一小丛地聚在一起,甚是玲珑可爱。   马儿似乎就喜欢这样的植物,边走边低下脖子去嗅,瞅见对岸还有,甩开蹄子就要踏水飞奔过去,谁知差点滑了一跤,连带着座上的岳凌兮也晃了晃,夜言修反应极快地勒紧了缰绳,将她护在双臂之间。   “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为自己造成的麻烦道歉:“我骑术不佳,让大人费心了。”   夜言修凝目思索片刻,终于感觉到一直以来是哪里不对了——她不是过分客套,是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等,不该享受这等待遇,即便在楚襄和夜思甜的反复洗脑下,还是无法从根本上与他们平等相处。   她始终摆脱不了罪眷这重阴影,或者说,她压根没有想过要摆脱。   夜言修暗叹,旋即握住她的双肩道:“凌兮,带你出来骑马,护你安全是我的责任,你且把我当做哥哥,不必如此生分,可好?”   岳凌兮微微一怔,倒真把他和端木筝联想到一块去了,菱唇翕动几下,小声道:“我姐姐可不会像大人这样,她从来不让我骑马。”   闻言,夜言修顿时失笑,一边领着她叱马往回走一边问道:“为什么?”   “我小时候受过伤,大夫说不宜做剧烈运动。”   她淡淡一语盖过,夜言修的心却抽动了一下,再看看她轻飘如纸的身子骨,越发肯定心中所想——如果是轻伤,何至于马都不让骑?   他没有细问,只拽紧了缰绳道:“那我们就慢慢晃回去。”   岳凌兮偏头轻问:“大人不觉得闷?”   “不,我也很久没有如此悠闲过了,这样正好。”夜言修笑了笑,极为真诚地答道。   他身为兵部侍郎又是夜家族长,不但要协理四门清吏司及武选、甲械之事,还要过问夜家内务,平日确实是忙得脚不沾地,岳凌兮也非常理解,不过一想到中秋那天夜思甜许的愿,她就忍不住好心相劝。   “大人休息好了不如考虑下娶妻生子的事,我看顾夫人非常担心您……”   夜言修差点破功:“她还许了升官发财的愿望呢,你怎么不一道说出来?”   岳凌兮一本正经地说:“大人如此厉害,那是迟早的事。”   难道娶妻生子不是迟早的事?   夜言修啼笑皆非地瞅着她,随后她也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连忙开口补救:“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演练那天有那么多女官都朝您伸出了橄榄枝,可见这点也是不成问题的……”   他颇爱看她局促起来碎碎念的模样,却浅笑着打断了她。   “叫我言修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评论好少,宝宝不开心 第34章 郊游(中)   薄暮降临,天空似笼上一层灰霾,晦暗无光,堂前燃起数十盏明灯,照得几位臣工的脸微微发烫,楚襄高坐在上首,面前摆着尚未封档的诏谕,有几张零散地摊开在桌案上,显然是刚刚被看过。   “推行杂秧种植的政令若照你们这么写,朕恐怕要被西北三州的百姓指着鼻子痛骂了。”   堂下一干人等顿时面色大变,中书令纪桐欲上前请罪,刚说出陛下两个字就被楚襄抬手打断了,凝神看去,那张冷峻的天颜挟着重重威势,犹如山峦即将倾覆,教人寒凛不已,连他这个历经风霜的老臣子都有些耐不住了。   今儿个圣驾突然来到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这件事也太巧了,那张诏谕不过是某个中书舍人手下的初稿,他早就看出有内容遗漏和措辞不当之处,已经严令其焚稿重制,怎么一转眼就到了陛下手里?还夹在已经誊抄入章准备递上过目的册子里,实在是匪夷所思。   然而楚襄未曾责罚任何人,哪怕是那名拟诏的舍人,他正是疑惑之时楚襄又徐徐开口了。   “纪大人,农田改革所涉及的诏谕就移交给翰林院起草罢。”   说罢,他拂袖起身,一脸淡漠地踏下案阶,众臣只见玄黑色的袍摆在眼前蓦地一晃,人已在厅门之外,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纵使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也无人敢追上去拦驾申辩,互相对视一眼,皆面如死灰。   陛下这是要削中书省的权了……   虽然只是单单一宗诏谕,但意向已经非常明朗,结合最近楚襄对中书省格外严苛的态度看来,此举恐怕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了。   纪桐捋着花白的胡须,面色虽然严肃却并无惊怒,反而那些年轻的臣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慌乱和不平,厅内顿时充满了窃窃私语。   与此同时,内皇城大街上停着的那辆双辕马车正准备返回皇宫。   青天广幕的尽头阴云滚滚,空气亦有些发闷,楚襄隔着车窗看了看,眉眼不动地问道:“修仪回宫了么?”   影卫在外头低声答道:“回陛下,半个时辰前流胤大人刚派人来传过话,说是修仪要在那边吃过晚饭才回。”   楚襄沉吟须臾,道:“去顾家马场。”   马上就要下暴雨了,陛下还去郊外做什么?   影卫虽不解,却也不敢表现出迟疑,立刻挥鞭叱马朝城外而去。   其实岳凌兮本来骑完马就准备回来的,哪知襄襄在草场一时捉蝴蝶一时追兔子的,玩得不想走,再加上夜思甜一个劲地劝她留下来吃饭,她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食物全都在这附近取材,顾家自个儿建了座小园子,一亩两分地,水车三四台,种的全是应季的蔬菜,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新鲜又水灵,即便是生吃都十分清甜可口。   不过据夜思甜所说,溪边有种姜黄色的野生松蘑,用来炖肉最是鲜美,恰好夜言修和顾靖夷猎了几只獐子回来,于是她们去遛襄襄的时候顺手提了两个藤条织成的篮子,准备摘些蘑菇回来。   岳凌兮从未野炊过,觉得甚是新奇有趣,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夜思甜屁股后头,看她怎么避开路上的虫兽,又是怎么辨别毒蘑菇的,越看越觉得她涉猎极广,暗生佩服之心。   “喏,这种上面有斑点的是万万采不得的,莫说吞到肚子里,就是随便摸一摸手指头都会肿得像猪蹄一样。”   她的形容加上表情甚是有趣,岳凌兮不禁掩唇轻笑,就在这时,余光里某只黑爪倏地一闪,她立即转身,把那只不安分的芝麻团子牵了回来。   “襄襄,那个不可以吃。”   被点名的某只熊猫不依不饶地叫了两声,表示对那朵五彩斑斓的蘑菇非常有好感,就想吃了它,可岳凌兮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试图对它晓之以理:“吃了你会一命呜呼的,就再也见不到又粗又脆的笋子了。”   说完,她拿出一根剥好的竹笋在它面前晃了晃,它犹豫片刻,伸出爪子捧住了竹笋。   诱惑成功。   旁边的夜思甜捧腹大笑:“它小时候挺精明的,没想到现在这么好骗!”   岳凌兮低头看着襄襄,唇边弯起了浅浅的弧度。   不久,两人一兽来到了溪边,这里松蘑分布广泛,树根下石头缝里一揪就是一大把,她们蹲在那儿采个不停,襄襄亦在水里瞎搅个不停,时不时翻出些彩色的小贝壳来,放在掌心掰来掰去可以玩好久。岳凌兮知道它甚少到水边来玩,横竖温度也不低,就由得它弄湿手脚玩个尽兴了。   天光渐沉,日头很快就不见了,对岸的树林里似乎起了风,枝叶沙沙作响。   两人也采得差不多了,满满一篮子都是姜黄色的小蘑菇,往溪水里一浸,随意晃动几下泥巴就不见了,再拿出来的时候个个水滑饱满,还带着独特的香味。   “好啦,我们可以收工……”   夜思甜话未说完,襄襄陡然发出了尖叫声,紧接着一道银光在半空中疾速划过,嗖地一下插进了岳凌兮脚边的湿地里,离她仅有三寸之远。   是一支精钢箭!   她心跳停了半拍,回过神之后蓦然抓住夜思甜的手往后方撤去,还没迈出几步,背后锐声又至,她立刻压着夜思甜俯低了身体,下一秒,箭矢挟着寒气从头顶掠过,齐刷刷地射进了树干里。   襄襄叫得更厉害了。   岳凌兮的视线从那几支箭上扫过,须臾之间就判断出弓箭手所在的位置,然后果断拉着夜思甜朝西边奔去,同时吹了声口哨,襄襄听到以后停止了尖叫,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姿态脱水上岸,扒拉着脚下的鹅卵石一阵狂奔,很快就跟上了她们。   夜思甜并非普通的世家贵女,在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也慢慢恢复了理智,一边保持着深呼吸一边尽力加快步伐,大汗淋漓之际粗粗地扫视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块巨石可供她们暂时躲避,于是她立刻扯了下岳凌兮。   “去那儿!”   岳凌兮会意,扶着她的腰迅速赶向那边,岂料杀气再度尾随而至,似要将两人一箭穿心,危急关头,岳凌兮将夜思甜往巨石后面一推,自己则借着反作用力朝后面倒去,箭矢从两人中间穿过,再次落空,然而摔倒在地上的岳凌兮已经没有任何掩护,就这样完全袒露在射杀范围之内。   “凌兮,快过来!”   夜思甜急得大喊,却完全使不出力气去拉她,眼看着那支追魂夺命箭又呼啸而来,她几乎快要哭出声来,说时迟那时快,襄襄嘶吼了一声,跳出去精准地咬住了岳凌兮的腰带,然后使劲把她往回拖,一人一兽手脚并用,终于像轱辘似地滚进了巨石后方。   “叮——”   箭矢擦着石壁飞过,被弹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   危机暂缓。   两人背靠着巨石大肆喘气,鬓发皆已湿透,汗水沿着下巴一颗颗往下落,不曾止歇,岳凌兮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瞥见两侧的空地上仍有箭矢飞出,遂又把襄襄抱紧了些,然后转过头去查看夜思甜的情况。   “顾夫人,你怎么样?没伤到哪里吧?”   夜思甜摇了摇头,之前被惊惧盖过的怒火一下子涌上心头,气得她脸都红了。   “树林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我们放冷箭,简直胆大包天!”   话音刚落,又一支箭插入了斜前方的树干里,即便箭镞牢牢卡死,尾端仍在嗡嗡地颤动着,可见力道之大,而精钢箭本身就比较重,能射出这么远的距离并且余力未消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弓箭手,专挑在她们落单的时候下手,看来早有预谋。   至于来者是什么身份,又为何要杀她们,一概不知。   眼下也没空去想这些了,那些人还在逼近,只要越过这条小溪,取她们的性命就是瞬息之间的事了,如果能想办法逃进林子里就好了,那里易于躲藏,只要能拖到天黑就有转机了。   岳凌兮扭过身子正对着夜思甜,把自己的想法仔细说给她听,岂料她摸着腹部苦笑道:“凌兮,我怕是走不动了,你快跑吧。”   刚才她左躲右闪地跑了一小段路,肚子已然隐隐作痛,莫说进入树林,就是站起来都有些困难,此前一直没说是怕岳凌兮担心,现在却不得不坦白了。   岳凌兮听后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发觉掌心一片冰凉湿滑,她抽出帕子把汗擦干净,又把手轻轻地覆在夜思甜的肚子上,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你放心,孩子不会有事的,你再忍耐一下,我去把他们引开。”   说完,她放开襄襄撑地起身,正准备冲出掩体,夜思甜拼尽全力地将她拖了回来,红着眼眶道:“你疯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张素颜充满了冷静,宛如雪落无声的冬夜,静静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在她心里,夜家的人待她亲如姊妹,夜思甜还怀着孩子,于情于理她都该牺牲自己护其周全。   夜思甜仿佛看透她内心所想,死活不松手,还试着说服她。   “凌兮,你听我说,你现在跑回去找人……”   话未说完,林子那头忽然传来了遥远的喊声,断断续续,不甚清楚,夜思甜依稀听见了几个字眼,圆润的脸庞却陡然一亮。   “有人来找我们了!”   岳凌兮亦听见了,竖起耳朵分辨着来人所在的位置,发现还比较远,当即就准备去迎他们,谁知刚一动脚踝便刺痛不已,她失去平衡跌坐回地上,狠狠咬住了下唇。   好疼。   夜思甜掀开她的裤腿,这才发现脚踝已经肿起老高,想必是刚才不小心扭伤的,她挣扎着还要再站起来,却疼得冷汗直冒,夜思甜见状连忙拽住了她。   “凌兮,别去。”   她这样根本跑不动,出去只会被人射成筛子,白白送命。   岳凌兮也清楚自己的情况,可两人总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她缓了口气,扯开嗓子向林子那头喊了几句,可是徒劳无功,回应她的只有箭矢撞击石块的声音。   这样下去不行。   岳凌兮抬目四望,急切地寻找着某样东西东西,哪怕是弄来两块木板暂时把脚固定一下也行,可惜附近除了石头就是水,根本没有帮助,她不禁失望地垂下了脑袋,视线拉低的一刹那,恰好对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珠子。   襄襄?她怎么把它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哼哧,谁还敢说本滚是蠢熊?   另:榜单需要,这周会更多点,下周恢复原样 第35章 郊游(下)   青灰色的天空下,一只小兽敏捷地穿梭在树林里,跳开碎石,越过荆棘,朝着人声汇集的那一处奔去。   按理说来到这片林子里的人都会格外提防野兽,但顾靖夷并没有注意到它的靠近,满心惦记着迟迟未归的妻子,怕她在这片山野之中迷失了方向,马上天就要黑了,再不找到她可能会有危险。   就在他准备调转方向时,脚边的灌木丛中忽然一阵骚动,他立刻拔剑出鞘,戒备地盯着那团不停往外拱的黑球,下一秒,黑球倏地飞了出来,撞在他腿上才停止了滚动,他本欲一剑挥下,看清楚之后却是满脸错愕。   “襄襄?”   襄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肥腿在地上划拉了几下,突然扑过来咬住他的裤子,使劲把他往树林里拖,他意识到可能是出什么事了,心猛地一沉,随即召来人手跟着襄襄往里走。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他们一路疾行至溪边,骇然发现满地都是闪着银光的箭簇,唯独被巨石挡住的那块空地幸免于难,而夜思甜和岳凌兮就躲在其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顾靖夷脸色大变,立刻让护卫去追击行凶之人,然后冲过去查看夜思甜的情况,只见她冷汗涔涔,已经疼到没力气说话了,见状,他当机立断地抱起她往回赶,同时急声吩咐道:“快去请大夫!”   护卫不敢耽搁,几个起落就没了人影。   顾家马场。   骑马毕竟具备一定的危险性,所以这边是安排了大夫的,当夜思甜被众人簇拥着回到院内,很快就得到了治疗。   这时,闻讯赶来的夜言修也踏进了院子里,一身打猎的装束还没来得及换下就直奔西厢而去,走到一半却突然踅身望向晦暗的长廊,发现地上多出一道不甚明显的浅影,转个角度再看,果然显出了熟悉的轮廓。   岳凌兮坐在那儿。   她倚着廊柱一动不动,任风吹乱鬓发和裙摆,纤细的身段隐没在逼仄角落之中,愈发显得盈盈欲折,单薄无依,夜言修霎时皱起了眉头,大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轻唤道:“凌兮。”   岳凌兮闻声抬头,眸中浓雾弥漫,眨了几下才渐渐消散。   “言修?”   夜言修发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刚要开口询问,忽然感觉小腿被什么东西蹭了蹭,低眸看去,原来襄襄就趴在边上,奇怪的是它一直在拱岳凌兮的脚踝,时不时还伸出小舌头舔一下,乖巧中似乎隐含着别的意味。   他脑子里电光一闪,疾声问道:“你的脚受伤了?”   “只是扭了一下,不要紧的。”   岳凌兮轻描淡写地说着,双肩却突然被他揽住,刹那间天旋地转,人已被他打横抱起,快步穿过走廊,踢门入室,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夜言修急于查看她的伤势,也顾不得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了,抬手就解下了绣鞋,她瑟缩了下,不自然地曲起了膝盖,红肿发亮的脚踝就这样袒露在他眼前,看得他心头阵阵发紧。   都肿得这么厉害了,她刚才怎么还傻愣愣地坐在那儿?   念头才起,答案就呼之欲出——所有人都集中到夜思甜那里去了,仅有的一名大夫也是如此,哪里还有人来照顾她?   思及此,夜言修断然起身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甜儿那边看看,只要她无事了我便立刻让大夫过来给你治伤。”   “不必了,我只要不动就不疼……”   岳凌兮觉得自己的伤治不治都无所谓,说不准过一阵子就自然消肿了,还是夜思甜那边要紧,岂料夜言修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没听完话就离开了房间。   不久,夜幕降临,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倾盆落下,叮叮咚咚,如击磬石。   屋子里没点蜡烛,一片黑黢黢的,岳凌兮尝试过在周围寻找火折子,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只好拖着伤脚回到了床上,裹紧衣裳缩进最里面,以此抵抗透窗而入的夜风。   襄襄玩了半天也玩累了,本来一直趴在地上,此刻却慢悠悠地爬到床上来了,屁股一撅就窝进了岳凌兮怀里,小小的身子又软又暖和,她忍不住收拢双臂将它抱紧,喃喃道:“今晚可能回不了你的篱笆园了,就在这里凑合睡好不好?”   它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两声。   “我知道你累了,睡吧。”岳凌兮怜惜地揉了揉它的小脑袋,眼神柔和泛光,“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一命。”   襄襄已然困极,也不管她在说什么,歪着脑袋往她胳膊上一枕,闭起眼睛就要睡去,谁知廊下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迅捷,它瞬间警醒,吭哧两下又爬起来了。   岳凌兮虽然没它那么灵敏,但看它动作就知道是有人来了,于是支起身子望向门口,只见一抹颀长的身影从窗边划过,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扉,然后逆着光走到她面前,外头风雨大作,他浑身上下亦有潮意,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一下子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尚未看清楚他的面容,旋即被他大力拥入怀中,而警觉的襄襄却在此时放下了防备,默默地爬到边上趴好。   “……陛下?”   岳凌兮趴在他肩头,感觉湿乎乎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想抽出手摸一摸,却被他箍得动弹不得,只好轻轻一叹。   外头暴雨如注,他来这儿做什么?   楚襄现在的确是湿冷交加,中单里衣都贴在皮肤上,黏腻难忍,然而身体从里到外都绷得死紧,宛如坚硬的岩石般硌得她骨肉生疼。她不知他为何如此,两手环上他腰间轻柔地摩挲着,试着缓解他的僵硬。   “陛下,衣裳都湿透了,再不换下来会感染风寒的。”   她还有心思管这个!知不知道先前差点把小命都丢了?   楚襄一想到刚才流胤同他汇报的事就觉得一阵后怕,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居然有人敢买通杀手前来行刺两个姑娘!她们一个身体不好,另一个还怀着孕,被迫在这荒郊野地里狼狈逃窜,如今还能完完整整地坐里在这已是奇迹。   若是他今天没有因为下雨而过来接她,此刻待在宫里只怕已经急得魂离魄散。   楚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顺手弹亮了火烛,那张鹅蛋脸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一如既往的清爽白净,只有几缕散开的发丝在额前微晃,他随意掖至耳后,然后沉声问道:“伤到脚了?”   岳凌兮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刻意放远的左脚。   “让我瞧瞧。”楚襄把她的腿抬到膝盖上放好,就着灯光一看,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怎么不叫大夫来看?”   “大夫在给顾夫人诊治。”   岳凌兮甚是平静,似乎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抬手就要把腿放回内侧,岂料楚襄大掌一按,三指精确地压在了红肿充血的地方,以不可抗拒的力道摸索着她的脚骨,她霎时疼出了细汗,娇容亦开始泛白。   所幸,楚襄很快收手,粗略却温柔地替她擦去汗水,道:“还好没伤到骨头。”   岳凌兮咬着唇,还没缓过劲来,他忽然斜过身体去吻她的唇,一边轻轻啃咬一边唤着她的名字:“兮兮。”   “唔……”   她隐约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又不记得何时同他这般亲密过,说是被动承受,身体却主动有了反应,他的唇舌就像一汪甘泉,惹得滴水未进的她忍不住去探索,去畅饮,呼吸之间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令她沉醉,然后迷失。   突然,脚边发出喀啦一声脆响,短暂且细微,疼得她瞬间清醒,失控咬伤了他的唇!   骨头扳正了。   楚襄的动作已经算是干脆利落,一瞬间的剧痛过后再无其他感觉,他弯下身体,把岳凌兮的脚小心放回原处,然后搂她入怀。   “陛下……”岳凌兮抖着手替他拭去唇边的血丝,眸心微微颤动,“您怎可如此乱来?若是我咬重了怎么办?”   楚襄握住她的柔荑一并拢入怀中,又俯首亲了亲她的侧颜才道:“重就重了,本就是让你发泄的。”   这如何能行?他是君王,龙体贵重,她岂可把痛楚发泄在他身上?   岳凌兮只觉得他胡闹,胸口却不知不觉被某种情绪充涌着,一波又一波,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直教她呼吸困难,眼角发酸。   从来没有人这般宠着她惯着她过。   她盯着薄唇上那道明显的伤口,声音微哑:“陛下这副模样,明日该如何上朝?”   “明日之事明日再议。”楚襄把已经睡熟的襄襄拨去了一边,然后扶着她躺下,“睡会儿吧,等大夫来了给你固定好脚踝我们再回宫。”   这话倒提醒了岳凌兮,她扭头望了望西厢那边,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人影在姜黄色的窗纸上晃来晃去,未曾有过片刻止歇,合着上空滚滚不绝的雷声,着实让人心慌。   “陛下快去看看顾夫人吧,我这里没事。”   楚襄坐在床前没动,掌心涌出阵阵热流,烫入她的骨髓。   思甜有顾靖夷和夜言修守着,还有许多仆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而她,就只有他一个。她坚强惯了,他却不想让她再这么坚强。   收拢思绪,楚襄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不容反抗:“快睡。”   岳凌兮无声瞅了他片刻,旋即合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夜大人错失良机,陛下靠实力捡漏   PS:襄襄还是只很小的熊猫,很灵活敏捷的,不是大的可以一巴掌呼死人的那种……当然,要是有动物学家看到这一章,也请不要来呼死我┑( ̄Д  ̄)┍ 第36章 离宫   流胤带着影卫在马场周围搜查两一天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也是料想之中的事,毕竟对方有备而来,又是在这样开阔的野地里,下过一场暴雨之后连留下来都箭簇都被打得七零八落,更别说是其他痕迹了,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掌握任何线索。   这些年来朝野太平,治安良好,这种明目张胆的暗杀行为实在教人震惊,更何况针对的还是楚国举足轻重的两大世家,一时之间,两家内部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在楚襄的授意下,他们皆把此事掩盖了过去,以免打草惊蛇。   好在老天庇佑,经过及时治疗夜思甜和岳凌兮并无大碍,只是一个需要卧床保胎,另一个行动不便罢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宫里依然风平浪静,没人知道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楚襄和岳凌兮凌晨时分才回来,向来不准入禁宫的马车笔直地开到了玄清宫前,明黄伞帷次第张开,撑起一条狭窄的甬道,楚襄走在中间仍被大风刮来的雨丝淋得透湿,唯独护住了蜷缩在胸口的人,直到入殿才将她放下。   当夜,岳凌兮宿在了玄清宫。   此等宫闱秘辛当然不可外传,但最近篱笆园那位待遇好了许多却是众所皆知的,每天早晨,城外紫竹林挖出的第一茬鲜笋必定送到它的窝里,还有数不尽的蔬果和牛奶任它吃个饱,甚至连玩耍的秋千和跷跷板都换了新的,可谓今非昔比。   据内廷司的人所言,都是陛下自个儿掏的腰包。   岳凌兮知道以后还特地替襄襄道谢,楚襄凉凉地瞟了她一眼,说她没心没肺,她一脸茫然,还来不及申辩就被他岔到了别的话题上。   过了半个月,岳凌兮的脚伤终于好了,某一日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处车厢之内。   “陛下?”   天色尚暗,帷幔又把车窗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她看不清周围的摆设,但能感觉到楚襄在身边,果不其然,才唤出声他的健臂就圈上了腰间。   “醒了?”   楚襄一边说着一边将帷幔扯开,顾及她刚刚睡醒,所以只露了条缝,好在外面的光线并不刺眼,她很快就适应了,转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周围,发现晨光未绽,鸟语杳然,分明还不到辰时,这么早是要做什么去?   道路两旁尽是绿茵碣石,显然他们已经不在城中,如此推算楚襄起码半个时辰之前就起身了,却没有半点儿倦怠之色,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装冠发亦是一丝不苟,靠在他肩头还可以闻到清爽的皂角香味,特别醒神。   对比之下,她这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实在是失仪。   岳凌兮拢了拢衣襟,欲爬起来坐好,楚襄却缓缓倾下身躯压了过来,整个人就像一具温热的枷锁,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往日都是你候着我起床,今日我也见到你的睡着的模样了。”   岳凌兮垂下长睫轻声道:“让陛下见笑了。”   “不笑。”楚襄在她颊边落下一吻,眸中溢出丝丝柔软,颤人心弦,“你睡着时就像只桃粉色的小鹿,我甚是喜欢,只盼能每日得见。”   “世上没有粉色鹿,陛下。”她皱着眉头更正。   “有。”楚襄定定地凝视着她,“有朝一日,你也会见到。”   岳凌兮疑惑地瞅着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我们要去哪儿?”   “去江州。”   话音刚落,岳凌兮脸色就变了。   原来楚襄这几日频频宣楚钧进宫是为了交代他留宫摄政,可他贵为天子,亲自奔赴她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又是为何?她沉默片刻,终是将那句沉沉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陛下,那天的刺客……是冲我来的吧。”   楚襄没有说话,眸底浅流涌动,将那抹寂然的倒影缓缓包围。   半月以来,所有细节都在两人的脑海中不断回放,为何挑在她出宫的时候下手?为何第一箭是射到她脚下?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答案,楚襄心中早已有数,而岳凌兮本来还有诸多的不确定,听到他说要去江州,也就变成了确定。   是她身上出了问题。   想来也是,夜顾两家的势力何等庞大,他人岂敢轻易进犯?若不是她平时深藏于宫中,又被楚襄护得那么紧,那些人也不会等到这个节骨眼才动手,以至于误伤了夜思甜,惹得两家动用了所有的手段来调查。   应当是查出什么了吧,只是楚襄没告诉她罢了。   岳凌兮心中冒出无数谜团,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犹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一只大掌悄然抚上她的双肩,低沉的嗓音旋即传了过来:“莫想太多。”   她怎能不想?夜思甜至今还被她连累得卧病在床,她却压根不知道那些人为何要对她下杀手,如今还要重回故地,将那么多积尘落土的回忆重新揭开,她毫无准备,甚至有些惧于面对,因为那是她如何渴望都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她好不容易才从里面走出来。   按捺住杂乱不平的心跳,岳凌兮抬眸看向楚襄,声音中含着一丝细颤:“陛下,是我的身份招来了祸事吗?”   她并不愚钝,要他亲下江州才能解决的事,必定非常严重。   楚襄凝视她许久,默然转过身去,从暗红色的薄板夹层里取出了一封诏谕,颜色泛黄,纸张也已风干到发脆,显然是多年前的东西了。岳凌兮双手接过,慢慢展开卷轴并铺放在膝间,十几行大字霎时映入眼帘,她读着读着,身体忽然开始颤抖。   “不,这不可能!”   向来温婉的她竟在这一刻失控地撕碎了手中之物,纤细的指甲齐声而断,渗出鲜血,楚襄见状猛然擒住了她的手腕,眸中繁星瞬间碎裂,寸寸夺人心魄。   “兮兮,松手!”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声音破碎,完全无法相信上面所书的一切,想再看仔细些,却发现诏谕已经被自己撕成了碎片,于是慌慌张张地想要将其重新拼凑起来,奈何双手被楚襄牢牢握住,一时急得泪眼盈盈。   “陛下,是我看错了对不对?十年前,官差是奉命而来,手持朝廷公文,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楚,岳群川协同律王谋反,罪大恶极,岳氏庶族一并获罪流放,是为连坐……”   岳凌兮仰着头,眼神迫切,只想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楚襄从未见过她这般惶然失措的样子,心头钝痛不已,声音亦越发艰涩:“兮兮,连坐之刑十年前就已经废除了,当初有人想将岳家灭口,刻意伪造了文书,你和你的家人是无罪的。”   无罪!   这两个字恍如一道霹雳降下,震得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家人尽亡,她背着罪眷的身份踽踽独行,流浪异乡将近十年,如今这个万人之上的天子却告诉她她是无罪的,所有一切都成了最真实的噩梦。   命运实在是讽刺。   浑身经脉仍在惊颤,脑子里亦嗡嗡作响,可岳凌兮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僵硬地杵在楚襄臂弯之中,先前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化作殷红的血珠,一点一滴从心房淌落。   痛得有些麻木了。   她不言不语,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车内光影时明时暗,一下下映亮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楚襄看得清楚,心口似有重锤在擂,忍不住抬手把她按进了怀里,像是要融入自己的骨血一般。   “兮兮,难受就哭出来。”   岳凌兮置若罔闻,语声也格外平静,就像是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陛下,我们去江州是为了查岳家的案子吧。”   楚襄闭了闭眼,哑声吐出一个字:“是。”   “请陛下恩准我参于此案。”岳凌兮抬起头来,眸中一片死寂,犹如阗黑幽深的湖底,“我不求沉冤昭雪,只求能手刃仇人。”   楚襄闻声遽震,一双铁臂缓缓收拢,无声将她抱紧。   她理当知晓真相,却不必知晓那些肮脏之事,他亦不会让她沾手。   天幕已然破晓,几束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洒下斑驳金晕,把翠帘流苏都染得发亮,晨风中,马车沿着官道一路飞驰,将巍峨的王都远远抛在了后方,殊不知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也有人同他们一样无心睡眠。   郊外竹林。   “可知我为何一大早就召你来此?”   黎瑞看着身穿白袍端坐在前的老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袖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尚未收手就见他猛然挥落在地,浓碧尽洒长阶,腾起几缕轻烟。   “我是让你去查她,不是让你去杀她!她死了我们还拿什么做筹码?”   “老师,您且消消气。”黎瑞又从茶盘中拎出一个紫砂杯,不急不缓地说道,“陛下执政七载,素以刚正严明、睿智铁血着称,您就不好奇,为何他会破例让一介罪眷扶摇直上成为御前女官?”   那人冷哼,胡须微微一颤,似乎甚是不喜他卖关子。   “你想说什么?”   “起先我也以为陛下是受女色所惑,谁知细查之下才发现她并不姓夜,而是姓岳。”黎瑞顿了顿,眼角溢出丝狠意,“岳群川的岳。”   那人蓦然抬眼,虽未出声,震惊却是掩盖不掉的。   当年岳家的后人都已被他除尽,怎么可能还有漏网之鱼?   “老师,陛下把她带在身边的原因昭然若揭,不杀了她,只怕你我日夜难安。”   那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充满了戾气,但即便如此,他的思路依然清晰,一下子就指出了黎瑞行差踏错之处。   “你要下手也不该挑在那个时候下手,得罪了夜家和顾家,以他们的手段而言,恐怕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了。”   黎瑞先前一副占有先机稳操胜券的模样,现在却被他说得有些发虚,额头渐渐浮起一层汗粒,沉吟片刻之后果断道:“老师放心,我回去就将那些杀手处理了。”   那人颔首,面上厉色稍减,又道:“陛下已于卯时出城,你派几个稳重的去跟上他。”   昨日早朝楚襄才宣布暂由宁王摄政,今日就离开了王都,走得竟是这么急?   黎瑞皱眉,一方面对自己老师潜藏在宫中的势力感到吃惊,一方面又不知楚襄走的这步棋有何深意,可谓心乱如麻,但还是低声应下,转身就去安排人手了。   待他离开之后,一抹白影从竹林深处晃了出来。   “他不动手,陛下或许挖掘不到任何线索,他一动手,我们就暴露了。”   闻言,那人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了一下,然后扶着藤椅缓慢起身,动作看似温吞,却难掩周身萦绕的杀意。   “等他解决了那个女人,再将他除掉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的待遇终于有了质的提升……   南下江州,又是一次两人的旅行,敬请期待~ 第37章 南下   半月后,一行人到达泊州。   这天,他们恰好是正午时分进的城,订好客栈之后直接去了当地最负盛名的酒楼吃饭,虽不及王都的天阙楼那般雅致奢华,但陈设布置也是别具一格,上到四楼即可坐览满城盛景,伴着清风和朗日,甚是惬意。   为免引人注目,暗中随行的影卫都没有进入酒楼,楚襄和岳凌兮身边只留下了流胤和书凝二人,扮做富家主仆出门游玩的样子。书凝素来鬼滑,为了扮得更像些,直接给岳凌兮梳了个已婚女子的发髻,闲言碎语是没有了,却多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都怪楚襄太过扎眼。   不过两人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尤其是岳凌兮,从离京之后就一直情绪低沉,动不动就走神,哪还会注意到其他的事情?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坐到窗边之后就怔怔地盯着外头,看老农甩着麻绳将牛犊驱赶过市,看小贩把糖浆转着圈地淋到鲜嫩的莓果上,看一树梨花在九曲桥头迎风摇下万千荼白,专注到甚至没有听见小二询问的声音。   “我们这儿的鲜奶杏汁雪蛤羹味道特别好,每天只做五十盅,今儿个刚好有余,夫人要不要尝一尝?”   他略有些南方口音,夫人二字却咬得极准,楚襄悠悠地瞥了眼身侧那抹纤细的背影,唇畔绽出细微悦意。   “不用了,她不喝鲜奶。”   小二会意,捧起点好的单子,弯着腰退出了雅间。   很快,五荤两素一汤陆陆续续上齐了,都是南方独有的菜式,色彩丰富,咸鲜适口,吃惯了辛辣口味的几个人都觉得还不错,楚襄一手揽过岳凌兮的腰一手把碗筷推到她面前,道:“兮兮,吃点东西。”   流胤与书凝对视一眼,都没有吭气儿。   这段时间以来,修仪越是沉默寡言陛下就越是温柔小心,旁人不明内里,只道是小两口吵了架,妻子生气丈夫来哄,都羡慕得不行,只有他们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也不知陛下一番苦心修仪能不能感受得到。   正想着,他们突然听见岳凌兮接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几个人我之前在桑城见过。”   闻言,流胤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街对面的酒楼,同样高的楼层中处处皆是觥筹交错,谈笑尽欢,唯独斜角上的那个雅间被珠帘翠幕所挡,鸦雀无声,偶然被风撩起小半边,里头的人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是监视无疑。   明明有几批人马换着跟踪,行动隐秘,中间相隔的时间也比较长,却被过目不忘的岳凌兮一眼识破,他们估计也没料到。   楚襄却不甚在意,把她的脑袋扳了回来,道:“无需理会。”   岳凌兮拉低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碗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都是她爱吃的菜。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地享用着美食,再也没有朝那边看过,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搁筷的声音,楚襄抬眸看去,只见岳凌兮把没怎么动的饭菜稍稍推离面前,然后垂眉敛目地说道:“陛下,我吃好了,容我先行告退。”   说罢,她也不等楚襄同意,径自起身下楼了。   平时她是最懂规矩的那一个,何曾有过如此不敬的时候?但楚襄没有任何怪罪之意,因为他心里明白,她是没有精神来应对这些事了,那桩灭门之仇一出现就像山峦般将她压得几近窒息,离江州越近那股压迫感就越重,她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去消磨,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地包容她。   何况在他们之间,这些虚礼缛节本也不算回事。   书凝跟了一路也摸清楚两位主子的脾性了,遂请示道:“陛下,奴婢是不是……”   “去吧。”楚襄摆摆手,不忘低声嘱咐,“她多半是自己走回客栈了,你仔细跟着,路上别出什么事。”   “奴婢省的。”书凝福了个身,亦匆匆下楼去了。   事实证明楚襄猜得一点都不差,岳凌兮是想自己静一静,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影卫开走马车而把楚襄丢在这里的,她只会独自离开,哪怕从酒楼到客栈要走很远一段路,路上人潮拥挤,嘈杂不堪。   有时他真希望她不要这么懂事。   想让她再娇气些,再无理取闹些,或是冲他歇斯底里地发泄一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中始终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便他百般澄清她是无罪的,允她各种特权,一时半刻仍然难以消除。   不过不要紧,来年岁月那么多,这些不属于她的负重,他迟早会替她一一卸下。   回到客栈的岳凌兮在自个儿房间一窝就是一下午,楚襄也没有露面,就坐在隔壁翻阅着从王都送来的奏报,两人之间仅仅一帘之隔,却无任何交流。   是夜。   月凉如水,斜照入室,映着床帏深处浅浅入眠的佳人,一片静谧安适,然而一抹黑影却在此时落座于床沿,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兮兮。”   岳凌兮睁开眸子,神智仍处于混沌之中,一缕轻盈的松木麝香味从鼻尖飘过,霎时令她清醒了些,不由得低唤道:“陛下?”   屋内没有点灯,素淡的月光下,她侧伏在枕头上的小脸白里透粉,不知有多诱人,声音也透着刚刚睡醒的娇软,就像是小孩子一般,镇日里听惯了的陛下二字,此刻听她叫来竟是格外动人心弦。   楚襄轻声应着,忍不住又蹭了下她的脸颊,这种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实在太好,几乎令他忘记半夜叫醒她的初衷。   岳凌兮被他下巴上的短须扎得一阵刺痒,不禁微微向后躲开了一些,这才发现他容装齐整,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她奇怪之余极为聪慧地问道:“陛下,我们要做什么去?”   闻言,楚襄扬唇一笑,在这晦暗的夜色中甚是幽魅摄人。   “我们趁夜南下。”   星月当空,亭台楼阁一片明暗相错,城中寂静的大街上忽然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踩着星屑枝影向郊外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阗黑的尽头。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些凉意,楚襄刻意让岳凌兮坐在了自己身后,免得受凉。他扬缰叱马之时座下颠簸,她便默默地从后面圈住他紧实的腰,然后偏过头安静地看着沿途的风景,渐渐的,湿润的沙地取代了青石板路,两旁的参天大树也已远去,一条细长的栈桥横于眼前,湿气扑面而来。   竟是到了渡口。   江上还泊着几条小船,点点渔火倒映眼中,成了黑夜之中最闪亮的那一处,而他们的船就停在栈桥边,流胤和书凝早已提前到达准备好一切,此刻正站在岸边恭候着他们。   难道是要乘船南下?   岳凌兮甚是惊讶,先前她只当是要避开那些眼线所以才半夜出发的,谁知楚襄比她更出其不意,直接打乱了原定的行程改走水路,一旦这条船入了灵江怕是再难觅得一踪半迹,等那些人追过来,唯有望着滔滔江水捶胸顿足了。   她尚在暗自感叹,楚襄已经率先下了马,站在侧面朝她伸出了手臂,她翻身跃下,恰如飞鸟投林,将她抱个满怀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亦变得柔软,把她放下之后手也没有松开,就这样紧紧牵着上了船。   晚来风急,水浪迭起,这一叶扁舟宛如迅影划过江面,大有江海寄余生的感觉。   有哪里不对。   岳凌兮走上船头极目远眺,发现视野渐行渐阔,两岸密林都在疾速后退,黛蓝色的天幕向四面八方无止境地延伸,在水平面的尽头连成一线,与夜色交融,未过多时,周围已经看不到一条渔船了。   她自幼在海边长大,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他们不是要顺江南下,而是要出海!   像是要印证她所想似的,楚襄从后面走过来揽住她的腰,轻问道:“还有很长一段水路要过,困不困?”   她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陛下此计甚妙。”   灵江并不流经江州,他们下了船之后还是要走一截陆路,若是有人提前在几个岸点设伏,一样可以追踪到他们,可出海就不同了,东海海域辽阔,沿岸六州有二十多个港口,想查也查不完,应该是能彻底甩掉那些尾巴了。   楚襄的声音却是凝结如冰:“妙不妙,要等到了江州才知道。”   岳凌兮一阵默然。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出海口,水流湍急,劲风划面,呼吸之间尽是咸腥的气味,难以忍受,可上了海船行驶到海中央之后反而风平浪静了,入眼尽是轻涛拍桨、水天相接的景色,岳凌兮站在船头不由得看入迷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肩上忽然搭来一件厚绒披风,她转身去看,却被人拥进了怀里,暖意层层叠叠地渗进肌肤之中,浑身都炙烫了起来。   “我还是头一回出海赏景。”   楚襄在她耳畔轻语,低沉的嗓音几可迷人心智,岳凌兮抬起头来,只觉他眼中含了漫天星光,璀璨耀人。   “我……也是头一回。”   生于海边,却因家贫从未踏足过海域,岳凌兮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失落,整个人的状态也更加低迷,楚襄搂紧了她,忽而挑唇一笑。   “那正好,我看我们两只井底之蛙凭栏赏月倒也相衬得很。”   岳凌兮垂低双眸,语声黯然:“陛下饱览群书,博闻强识,早年又随夜将军四处历练,怎会是井底之蛙?”   楚襄凝视着她,眸中柔光倾注,“遇见你之前我就是,心中只有黎民社稷,天下大爱,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她不太明白:“那遇见我之后呢?”   他勾唇哂笑:“始知圣人亦有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开启嘴炮模式~ 第38章 乘船   卯时中,第一缕晨光从东边的天空洒下,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也映亮了船舱的一角,岳凌兮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来,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垂着珍珠的水榻,薄如蝉翼的绡帐,还有许多块三角琉璃拼起的花窗,无不透着独特的风情,她凝滞片刻,尔后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泊州,正在乘坐海船南下。   是了,这鲛绡东珠、琉璃水榻哪一样不是东海的特产?   只不过她对这房间还是完全没有印象,似乎昨夜一直待在船头赏月,至于是何时睡着的又是如何进来的,她一概不知。   大概……又给陛下添麻烦了吧。   思及此,她立刻拧身下床,随意趿了双鞋就推门而出,行至走廊尽头,不期然听到了船头那边传来的喧哗声。   “满哥诶,你的网子下了有蛮久了吧?可以收哒咧!”   “好嘞!”   两艘相邻的海船上一老一少正在用方言隔空喊话,话音刚落,年轻人猛然扬起精壮有力的双臂,一张巨网霎时跃水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然后落在了甲板上,凝眸看去,里面居然装满了鱼虾蟹贝,兀自蹦跶个不停,溅得到处都是水。   对面的渔老见他收获颇丰,忍不住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嘛,学得很快!”   年轻人谦虚道:“是老人家告得好。”   闻言,渔老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去了,似乎甚是受用,待平静下来他忽然伸手指向年轻人后方,道:“满哥,那是不是你的小堂客哦?怎么穿那么少站在那里,海上风好大的咧!”   年轻人蓦然回身,与她遥遥相对,四目纠缠。   岳凌兮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个赤膊上阵撒网捕鱼的人居然是楚襄!   以前只知他夷语十分流利,却没想到江南地区的方言也能随口就来,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的打扮,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粗布衣裳,裤腿高高卷起,上衣围在腰间打了个结,看上去与普通渔夫无异,可当他迎着晨曦向她走来,每近一步,她的呼吸就困难半分。   不是没有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   平常在玄清宫早起的时候,他一贯是衣带不系玉扣不合就晃出来了,六块腹肌明晃晃地扎进她眼底,那种凹凸不平又极具纹理轮廓的感觉不知有多吸引人。今天较之更甚,他浑身挂满了晶莹的水珠,随着步履轻轻颤动,旋即散作千丝万缕的金线一路直下,越过高低起伏的山丘,最后浸入衣料戛然而止。   她心头忽然奇痒,好想解开他的衣服一探究竟。   胡思乱想的当头,楚襄已经来到身边把她箍进了怀里,双臂精壮而结实,硬得像磐石一样,还混杂着尘汗和海水的气味,她非但不嫌,还悄然感受着那种鼓鼓囊囊的触感,眼睫微微垂低,不知在想什么。   这可不是小马屁精该有的反应。   楚襄知她心情低落也就没有提别的,只低声问道:“怎么衣服也不披一件就出来了?”   岳凌兮的眸光轻轻浅浅地落在他身上,道:“陛下还不是这样。”   “我是习武之人,你跟我岂能相提并论?”楚襄啼笑皆非,却是松开了怀抱把她往船舱里推,“进去等着,一会儿中午有好吃的。”   岳凌兮杵着没动,看了眼他身后那群乱蹦的鱼虾,轻问道:“陛下素日里最不喜欢吃鱼,怎么忽然对捕鱼来了兴致?”   “我来江南走一遭,总不能空手而归。”   楚襄朗然一笑,看似是在说玩笑话,岳凌兮却听出了双关之意。   不捕鱼,便无法体察民情,不察民情,又何以知晓渔民之苦?   他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不光是为了查岳家的案子,更是为了看一看在他的治理下世道是否太平,百姓是否安乐,他所有的出发点皆源自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他的理政之睿和爱民之心完全超出了她对于明君的认知,他的满腔热血教她沸腾,而他一心一意为她剔罪昭雪的举动更是让她日夜难平。   这天下,就只有一个这样的陛下。   若是能早些与他相识就好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岳凌兮微微一惊,脚下跟着倒退了几步,脱离了楚襄的怀抱,瞧见他眉头扯了一下,她低下头小声道:“我先回房梳洗了。”   说罢,她骤然转身进了船舱,长裙摆荡,在空中留下一串涟漪。   海上日出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快,不消片刻,海面上已是一片金光闪闪,璀璨耀目,到了正午时分更是照得人睁不开眼,在外面站一会儿便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分外舒爽。   影卫们在甲板上支起了伞纱,既透气又遮光,两人的午饭就在这里吃了。   也不知流胤从哪儿请来的厨子,不但南方菜做得好,连海鲜也不在话下,楚襄捞上来的东西一个都没落,什么芙蓉蟹斗、羊肚菌煎扇贝、翡翠虾仁,个个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鉴于这些东西剥起壳来太费时间,书凝便洗了手过来伺候着,楚襄却让她退下了,此起彼伏的海浪声中顿时只剩下默然相视的两个人。   “江南十月的膏蟹最是肥美,不知我今日捕获的这些如何,试试看。”   楚襄挑了只个头比较大的放进岳凌兮碗里,又亲自斟了两杯菊花酒,霎时香气四溢,再转回目光,却发现她兀自戳在那儿发愣。   “怎么了?不喜欢吃?”   岳凌兮抬起头来,竟是满脸困惑:“陛下,这个要怎么吃?”   生长在海边的她居然连螃蟹都没吃过!   楚襄气息微滞,心口被某种坚硬的东西扎得刺痛不已,却未露出丝毫异样,只把螃蟹又拎回了自己这边,一边慢条斯理地拆解着一边教她怎么弄。   “喏,从肚脐这里下手,逆着方向与蟹壳同时掰开,再把腮和心都去掉,掰成两半,肉就露出来了。”   楚襄仔细地剪开了蟹身外面包裹着的硬壳,又剔掉中间的透明薄片,然后才递到岳凌兮面前。白花花的蟹肉一阵颤动,上面那层金黄流油的蟹膏已经快要淌到楚襄的手指上,岳凌兮连忙抬手去接,谁知楚襄动都不动,只用那双深邃得几乎能溺死人的眼睛看着她,她瞬间领悟,以袖半掩,默默地含入了口中。   黄脂细腻,嫩肉清甜,果然鲜美到无以复加。   蹲在暗处偷窥半天的书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平日吃蟹都是御厨拆好了送上来的,哪里自己动过手?现在教修仪倒教得头头是道……”   流胤冷冷地立在一旁,本来就对她这种听墙脚的行为颇为不屑,听到她对楚襄如此不敬,顿时忍不住低斥道:“你也知道都是别人伺候陛下,如今陛下纡尊降贵地喂修仪吃东西,你还想怎么样?”   “陛下哪里是喂饭,分明就是下饵……”   尽管书凝压低了声音,那一串咕哝声还是钻进了流胤的耳朵眼里,他不禁气结,伸手提起书凝的衣领,像拎小鸡似地把她拎走了。   “走了,不许偷看!”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船的另一头,这边的两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岳凌兮吃饭向来是细嚼慢咽的,这点入口即化的东西都是半天才吞下,楚襄也不着急,等她吃完了又把另一半递过去,她却轻柔地推了回来,道:“陛下也吃。”   楚襄扬起了唇角,顺着她的意把蟹肉咽下,尔后又道:“菊花酒去腥又散寒,此时来饮再好不过,我知你酒量不佳,但还是喝两口比较好,待身子暖和了即可。”   海上风凉,又吃了这等性寒之物,他怕她生病。   岳凌兮端起琉璃杯晃了晃,酒液如波浪般涌上杯壁复又落下,所过之处具无沉淀,清亮且馥郁,她小小地抿了一口,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辛辣烧喉,于是干干脆脆地喝完了,谁知刚放下杯子就发现楚襄在看她。   做什么?   岳凌兮眼中出现熟悉的困惑之色,楚襄觉得这表情甚是好笑,却没有出声,只抬了抬自己油光泛滥的双手,眉梢一扬,再次看向她。   短暂的迟钝过后岳凌兮恍然大悟,将手探向他的酒杯,刚要举起来喂他喝下,他却悠悠开口了。   “我要喝你那杯。”   他神色闲散,却隐隐透着一股拗劲,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就像漩涡般吸引着她,教她难以抗拒,待酒液重满,纤纤素手如愿送至他嘴边,他噙起一抹疏淡的笑,徐徐饮至见底,性感的喉结轻微耸动着,她看了竟有种这一杯更加可口的错觉。   “很甜。”   岳凌兮看了看那个只剩区区几滴酒的杯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发现果然与她喝的并无二致,是有点苦的,于是她眉眼不动地说道:“陛下,菊花本就味苦,酿出来的酒怎么会甜?”   还没说完,庞大的暗影忽然蔓延过桌角朝她笼罩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抬头,只来得及看清楚襄眼底一闪而逝的火焰,然后就被他深深吻住。   “我是说你甜。” 第39章 武陵   “什么?跟丢了?”   “……是的,老师。”   黎瑞站在镂空白鹤骨瓷灯下,本就不豫的面色被摇晃的烛影照得忽明忽暗,越发显得阴沉,可是当他面对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者时,他又格外克制自己的情绪。   与皇帝的博弈落了下风,在老师面前总不能泄了底。   老者转动着手里的两颗檀香珠,一时没有发声,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似没有什么表情,实则幽邃得教人难以揣测。黎瑞见此,深觉当初率先挖出岳凌兮身份所带来的优势感已经全部消失,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找到楚襄一行人的下落,或可扳回这一局,他可不想混到最后,老师把他在朝中的资源都给了那个废物师弟。   思及此,他试着提出解决办法:“老师,不如我让他们继续往灵江下游去找,岸口并不算多,只要每一个都布上我们的眼线,不怕找不到人。”   老者依旧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发反问道:“你有没有见过寻常百姓家捉老鼠的机关?”   黎瑞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嗤之以鼻:“什么机关,不过是一个笼子底下支根筷子,再放块点心罢了。”   “你果然是没有见过的。”老者嘴角微扬,笑容却快得让人看不清,“笼子外头是有条路的,用零碎的稻米铺成,一直延伸到老鼠洞前。”   黎瑞隐约有些不耐烦:“老师,您提起这个所为何意?”   “你现在的行为就与那只上钩的老鼠一模一样,愚蠢地沿着陛下铺好的路去走,尽头又怎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如此直白的讽刺顿时让黎瑞涨红了脸,差点拔身而起直接辱骂回去,可一对上老者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就莫名虚了,只好暗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假装平心静气地说:“还请老师指点。”   老者的神情更加深邃了,似有种尽在掌握的感觉,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起身走到烛台旁一边添油一边缓声道:“我们是要知道陛下的目的地在哪,除了跟踪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你不要本末倒置,中了他的圈套。”   “可他确实是换走水路了……”   “水路也不止灵江一条。”老者放下金剪,撑着桌案回身看向他,“若我是他,索性绕道东海,任你在灵江下游翻个底朝天,累死几批人马都找不着。”   一语惊醒梦中人。   据探子回报,最后一次碰面岳凌兮似乎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如果属实,那么楚襄肯定会采取对策,他既然能想到在下游蹲点楚襄不可能想不到,又怎会老老实实入套?难怪老师说他被牵着鼻子走,他确实轻敌了,这位年轻帝王自幼便以聪睿闻名,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黎瑞感觉思路一下子被打通了,可紧接着又有更麻烦的事情要面对——东海沿岸港口甚多,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把目光投向老者,老者似乎早有预见,徐徐开口道:“这就要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了,你觉得此次出宫,陛下是想干什么?”   黎瑞皱了皱眉,道:“大抵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之类的吧,抑或是因为太上皇及太后迟迟不归,陛下为尽孝心便前往西宫探望。”   “以前陛下确实做过这种事,但这一次绝非如此。”   老者的语气分外笃定,就像是已经有了答案一样,黎瑞听出来了,仿佛看见了曙光,忙不迭地追问道:“那依您看,陛下究竟去了哪里?”   “江州。”   这两个字沉若千钧,掷地有声——难道陛下是要到当地去搜查岳氏一案遗留的蛛丝马迹?   黎瑞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却强自镇定道:“老师,他们应该查不出什么东西,当年我处理得非常干净,没有人会联想到我们身上。”   “最好是这样。”老者冷哼一声,末了又道,“你只管派人去江州,找不到也无须再找了。”   只要楚襄没去江州,去哪儿都不关他们的事了。   有了目标,计划自然要制定得详细些,两人的密谈一直持续到入夜,淡凉的月色洒落满庭,辉光一片,殊不知它也同样照亮了千里之外的武陵城。   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岳凌兮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们是傍晚时分入城的,在城北的府邸安置好之后她就独自出门了,急切地想要看看自己幼时生活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孰料才走进那片区域,回忆就汹涌而来。   还记得从前父亲跟她说过,当年他们迁来江州的时候事事不顺,先是房子漏水,紧跟着父亲教书的差事没了,再后来又收到了外祖去世的噩耗,一连数月他们都沉浸在困苦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怀上了她,因为两人都是初为父母,所以这个小小的生命结晶对他们而言极为宝贵,这个家也由此驱散了多日以来的阴霾。   到了她出生那日,洞庭湖上突然放晴,雁阵排云直上九霄,甚是壮观,父亲喜不自禁,当即就以这座城的谐音为她命名,大有凌云展翅之意,也不管她只是个瘦瘦巴巴的小女孩,兀自抱着逗个不停,仿佛她真能继承他的才华,替他完成未酬的壮志。   产后虚弱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显得有些落寞寡欢。   有了她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又取了这个名字,恐怕父亲此生是没有要回王都的想法了,而且,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长途跋涉一回了。   后来妹妹也出生了,母亲就彻底放弃了回去的想法,因为每天操持家务就足够她烦恼,一家四口的衣食住行全都压在她身上,昔日的荣光无限的世家贵女,已经沦落到为了几枚铜板就能与菜贩争得面红耳赤的地步。   父亲也知母亲辛苦,一边努力赚钱贴补家用一边想方设法讨她欢心,比如妹妹来临时,他就从他们二人的名字里各抽一字组成的她的名字,以示对母亲的尊重和疼爱,母亲甚是受用,虽然在坐月子,整个人却像未出阁的少女那般娇艳。   不过她也曾听过母亲喃喃自语,说后悔没能给父亲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后来父亲安慰了什么,她都记不清了。   往事种种,再难回首。   秋风萧瑟,卷起一地枯枝碎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犹如群鸦乱舞,岳凌兮独自走过喧嚣的市集,两侧水袖翻飞,似浓云卷雾,周围的酒楼商肆渐次落在了身后,景色却越来越熟悉,直到转过拐角,豁然开朗。   那是她的家,亦不是。   这些年楚国大肆发展航运和渔业,沿海州府都相继富饶起来,江州更是首屈一指,原来武陵城的南边全是贫民区,现在全都焕然一新,破烂的棚户变成了整齐划一的田字坊,坑坑洼洼的土路也铺上了灰石砖,而她从前居住的泥瓦房早已被推平重建住进了新的人家,恰逢华灯初上,炊烟一缕缕地飘了出来,显得生气勃勃。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岳凌兮不断给予自己心理暗示,这才忍下举足踏近的冲动,刚准备转身离开,路边茶摊的老板娘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姑娘,来喝杯擂茶吧,自家种的豆子和茶叶,味道可好了!”   岳凌兮犹豫片刻,随后挽着裙摆坐到了木条凳上。   天已经黑了,想必这老板娘也快要收摊了,所以最后这一杯料加得特别足。只见她把绿茶、芝麻、花生仁和各种草药一股脑地倒进了陶钵里,三下五除二就捣成了碎屑,然后过网筛滤,再投入铜壶加水煮沸,很快,一阵浓郁的香气在街上弥漫开来。   等到水烧得只余三成,倒出来恰好是一杯,她将其放上托盘,又点了一滴淡黄色的液体进去,然后才端到岳凌兮的面前。   “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哦,姑娘不妨试试看,不好喝不要钱。”   老板娘乐呵呵地看着她,富态的面容看起来甚是和蔼可亲,她从善如流地低下头啜饮了一口,尔后吐出两个字:“好喝。”   是家乡的味道。   热腾腾的烟气从她面前飘过,弄得她的眼睛湿润不已,她却出神地瞅着杯中漂浮的豆粒,仿佛感受不到那股炙热带来的不适,思绪起起落落,宛如落叶一般渺无定所。   “姑娘是本地人吧?”   老板娘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同她闲扯,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在西夷定居多年,她早已没了江南女子温婉而甜美的气质,就连口音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位大婶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娘笑了笑,一口武陵腔越发浓重起来:“哎哟,自从南城变了样,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哎,都是小小年纪就嫁出去了,回来探亲却发现娘家都不见了,心里自然是难过的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相见不相识……哎,记不清了!”   一席话说得岳凌兮哑口无言。   是了,她确实梳着妇人的发髻,也难怪老板娘误会。   压抑多时的惆怅再度袭来,她紧抿着唇,放下几枚铜板就准备离开,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忽然瞧见拐角处闪过一张熟悉的俏脸,她神色突变,抬脚就追了上去。   “哎,姑娘,你的茶还没——”   老板娘的话像是被截断一般消失在空气中,只因那抹丽影已经远去,杏色裙摆宛如一条滑溜的小鱼,甩着尾巴就从墙角溜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言修露出肌肉,你们:哇哇哇,夜大人好帅啊,收了我吧!   襄襄露出肌肉,你们:陛下又来□□我们家兮兮了,快走开!   襄襄:无FUCK说 第40章 情迷   深巷幽幽,青墙夹道耸立,许多杏枝从上方斜伸出来,织成浓郁醉人的花荫。   岳凌兮只顾着追赶那名婀娜多姿的少女,遇到横生的枝芽通通用手拨开,待她从小巷中钻出来,水袖上已经全是青色的汁液,一片斑驳。她没工夫细看,直接奔向前方最亮堂的那一处,可到了才发现四下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怎么会这样?   她木然地立在橘光下,方才所看到的东西还在脑海中盘旋,翠绿色的烟罗裙,花瓣形的腰扣,还有那只一摇一晃的金钗,连上面缀了几颗珠子她都记得无比清楚,更别提其他的细节了,所以她非常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名少女跟她长得实在太像了,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这种事她还是头一回碰到,可惜没有追上人,无法确认,不过少女既然是在这条街上消失的,或许就住在附近。想到这,她抬起头梭巡了一圈,发现周围几乎都是小门小户,只有个别几家挂了牌匾,其中最打眼的就是她面前这座陈府,虽然占地不大,但门口有两座威武的石狮,略显气派。   看着看着她又觉得自己此举甚是无聊,天下何其之大,有几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兴许是这个特殊的地方给了她特殊的感觉吧。   后来岳凌兮也没有停留多久,心里的惊异逐渐平复之后,她便踏着沁凉的月光回去了。   城北楚府。   楚襄在外面向来不喜张扬,影卫们也甚明上意,所以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于城北置了这座二进的小院子,虽然不大,但格局划分的非常好,装潢及摆设也处处透着温馨的感觉,让人住得很舒服。   与附近的富户一样,大门口只有两个人守着,影卫虽然已经乔装打扮成普通的家仆,但还是有种生人勿近的严肃感,不过见到岳凌兮回来面色都柔和了一些,并极为尊敬地喊道:“夫人。”   她脚下微微一顿,终究什么都没说,侧过身子进去了。   出去一趟染了一身灰,她本来准备直接回房清洗的,孰料经过花厅时不经意听到了楚襄和流胤的对话,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陛下,谢将军得知您已经到达江州就遣人送了这封密奏来,请您过目。”   须臾过后,窗纸上的火光爆燃了一瞬,似乎是某种东西被烧着了,紧接着就听见楚襄道:“别人听到朕微服南下,都拼命祈祷不要经过他们的地界,他谢怀远却反其道行之,朕刚到武陵,离他关东军驻扎的地方尚有百里远呢,他这请求视察的折子就飞过来了。”   流胤脸上露出一丝钦佩之色,道:“谢将军治军严谨,行事坦荡,实乃大将之风。”   “若非如此,朕也不会把行踪告知于他。”楚襄弯了弯嘴角,似乎甚是满意,“回书给他,就说朕过几日再去,让他静下心候着。”   “是,卑职知道了。”   流胤拱手准备告退,走到门前停了一会儿,旋即又折了回来。   “陛下,之前您让卑职在武陵城外选一处风水宝地为修仪的家人立个衣冠冢,过几日即可完工,是否要同修仪说一声?”   楚襄手里的笔微微一顿,几滴朱墨落在了文书上,鲜艳如血。   “不必了,无谓惹得她睹物思人,朕替她把祭拜之事完成即可。”   “陛下,这如何使得?”   流胤闻言神色一紧,显然觉得此举太不合宜,莫说岳家庶族跟那反贼岳群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么做极易落下话柄,即便是个普通老百姓也受不起陛下亲自前去祭拜啊!   无须多说,楚襄肯定是知道其中的不妥之处的,甚至连门外的岳凌兮也很清楚。   陛下一世英名,岂可因为她而遭人诟病?   道理明白,情感上也完全能接受,偏偏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搅,胸口像是有鼓在擂,一下又一下,震得她浑身经脉都开始颤抖,廊下灯影也跟着晃了起来,被渐渐蓄满的水雾绞得支离破碎,最后化作一道银光没入腮旁。   他为她做的实在太多了。   明月当空,她的心却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像极了三月烟柳下的江南。   她没有再听下去,默然转身离开了花厅。   夜半。   即便有宁王摄政,许多事情还是要递交给楚襄看过之后才能完全定论,所以他并不轻松,就连到达武陵城之后都没有休息,一直忙到了深夜,待诸事都告一段落之后,他披着皎洁的月光穿过中庭,悄然来到了岳凌兮的房间。   此前两人扮作夫妻少不了要共处一室,现在地方宽敞了,外人也看不到宅子里的情况,也就无须再挤在一个房间里,他甚不习惯,想起已有小半天没见着她,就在睡觉之前过来看看,岂料才掀起幔帐就瞧见一双晶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地注视着他。   “怎么还不睡?”   楚襄很是诧异,因为平时岳凌兮的作息时间都非常规律,从来不会熬夜,今天赶了这么远的路,傍晚她又自己出去遛了一圈,按理说早该累得睡着了,这会儿不知哪来的精神,见着他就爬起来了。   “我睡不着。”   岳凌兮跪坐在他面前,青丝如瀑,散泻肩头,身上裹了件宽大的银缎睡裙,层层叠叠地铺展在床上,宛如黑暗中盛放的昙花一样,他仿佛闻到了那股幽香,长臂一揽,压着她双双倒进了凉绸软枕之中。   “看来少了我不行。”楚襄一阵低笑,顺手卷起她的一绺长发缠于指尖轻绕着,“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说完,他准备翻身下来平躺在旁边,岳凌兮却道:“不用了,陛下还是早点回去吧。”   赶他?   楚襄眯了眯眼,颇有种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感觉,岳凌兮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已经深知他的脾性,看见这个微小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遂轻轻一叹:“陛下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一句话说完,他仍是面色不善,岳凌兮只好从他身下扭了出来,缩到床内侧躺好。   既然劝不动他回去,倒不如就让他在这睡下,横竖在客栈里也是这样同床共枕,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楚襄在边上僵了半天,然后才翻过身来抽手揽她入怀。   她一心记挂着他的身体,生怕他休息不好,殊不知客栈的每一夜都是甜蜜的折磨。   在边境遇到她时,她干干瘦瘦的像个火柴棍,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后来进了宫,他每天揪着她一块吃饭,人看着看着丰盈起来了,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极有手感,就像现在这样。   这件寝衣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是附属国上贡的云缎所制,轻薄透气,非常受她喜欢,只是他就有些不顺手了,每每强行压着她,她总是像条滑腻的鱼一样轻轻松松就溜出去了,那种凹凸有致的触感却被清晰地勾勒出来,蹭过他的胸膛和手臂,然后残留在他感官之内,似潮水般汹涌起伏,绵绵不绝。   旁人觉她纤瘦,只有他才知道,那一袭庞大繁复的女官服下裹着的娇躯有多么诱人。   如此想着,怀里的那团温软恰好沉沉地倚了过来,小臂搭在他腹间,细腿也抵了过来,他下身不自觉又硬了半分,低眸看去,她已在他轻柔的摩挲下昏昏欲睡。   罢了,回去冲个凉好了。   楚襄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将依偎在身侧的岳凌兮与自己分开,岂料才一动她就醒了,胳膊不经意划过他腹下三寸,与某位昂然挺立的小兄弟撞个正着,她迷迷糊糊的,手下不知轻重地压了压,它却反抗似地朝上顶了一下,登时令她瞌睡全消。   不是不明白他有欲望,只是一贯遮掩得好,从不让她知晓。   今天亦是一样,他若无其事起身穿鞋,然后站在床前对她道:“睡吧,我回房了。”   语气依然温柔,只是动作有些僵硬。   岳凌兮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似能穿透一切,片刻之后,菱唇忽然微微一动,吐出几个清脆如珠的字:“陛下是想要我么?”   自从上次问过端木筝之后,她已经很清楚这些身体反应代表着什么。   楚襄听了这话霎时眸光一凛,喉结亦缩动了下,却是半个字都答不上来。   岳凌兮对他的艰难毫无察觉,仍用那双深涧绿溪般清澈的眸子看着他,右手却悄然探入裤底攀上那一处热硬,松松缓缓地握于掌心。   “陛下既然想要我,为何又隐忍不发?”   话未说完,楚襄脸色已变了几轮。   天知道他有多想要她,可现在并非最好的时机,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处于低潮期,尚未从家仇中走出来,他不想平白给她增添压力。   所以这一题依然没有答案。   岳凌兮并没因为他的沉默而停止追问,微微仰起小脸,就像平时在御书房内请教某个艰涩的字如何写一样,又轻又软地问道:“陛下既不愿意,那我帮陛下舒解一下可好?”   说完,她的手慢慢地动了起来,隔着单薄的锦裤,上上下下地套.弄着他的坚硬,不过几个来回就感觉有些握不住了,热得烫手。   就在这时,僵立着的楚襄倏地俯下身来将她拽入怀中,铁臂自腰后狠狠箍紧,似要把她揉进骨血,她柔软的双峰被挤得胀痛不已,却忍下了溢到嘴边的呻.吟,只是轻咬着唇看向他,眸底水雾淋漓,宛如一蓑烟雨笼罩下的湖畔,惹得他心潮狂涌。   “这也是端木筝教你的?”   楚襄咬牙低喘,抽出一只手扣住她的皓腕,然后才勉强挤出这句话,相比之下,她风轻云淡得异于常人,摇了摇螓首直言道:“是我在书上学的。”   他怎么不知道藏书楼何时收有这种淫.书艳画了!   浑身紧绷之际,她又轻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我弄的不舒服?”   楚襄还没说话她却像是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水眸垂低,盛放的光泽亦开始转暗,想要抽身退下,奈何楚襄纹丝不动,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眼底已经燃起浓烈的情火。   “不,你做得很好。”   楚襄哑声说完就伸手探入她臀下,一用力就将她抱了起来,转个方向落座在床沿,她则跪坐在他腿上,衣袂纠缠,视线相交,满室静谧之中只听得见他的喘气声。   “兮兮,帮我。”   按住手腕的大掌已经松开,她的动作再无阻碍,一时轻一时重,生涩却极为撩人,他身体里的火瞬间焚遍四肢百骸,血液亦直冲头顶,再也无法忍耐,扣住她的后脑勺就吻了下去。   “嗯……”   滚烫的唇息涌入喉间,岳凌兮忍不住细细地叫了声,宛如娇莺轻啼,楚襄听了不由得身躯一震,下身愈发坚硬如铁,胀满她的掌心,她渐渐握不住,又加了一只手进去,速度越来越快,教他濒临疯狂。   “兮兮……”   他不再亲吻她,转而捏住她的软臀,用力压向自己的身体,再后来,他浑身绷至极限,只剩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周围,一片漆黑之下她悄然无声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满满地倒映着她的影子,如火一般炙人。   “陛下……”   岳凌兮软软地叫着,却感觉到掌心一阵痉挛,楚襄低吼出声,热流霎时溢满指间,烫得她心头一颤。   半晌,楚襄收回了涣散的神思,也不顾衣摆裙间一片黏腻濡湿,伸手便将岳凌兮拥入怀中,俊脸尽是满足之态。   “我早晚要死在你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叮,你的女流氓作者已经上线 第41章 调查   都说江南气候温和,适宜居住,孰料这凉爽的秋风亦能不知不觉送寒入体,昨夜岳凌兮只不过是在被子外头多待了一会儿,早上起来便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本来想忍下来随楚襄出门,他却坚决不同意。   “听话,把姜汤喝了,回屋再睡一觉。”   楚襄见她无精打采的,一时深悔昨夜不该与她闹得没了度,她身体本就比普通女子要弱些,到了这里没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已经很不错了,要更加注意保护才对,眼下天气已经转凉,不能再像夏天时那样穿着单薄的寝衣到处晃了。   他的话向来不容置喙,岳凌兮也顺从惯了,当即就一口气喝完了姜汤,然后用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瞅着他道:“陛下,我送您出门可好?”   既然不能跟去,看着他离开也好。   楚襄岂会不明白她心里惦记着什么?看着她懂事却难掩失落的样子,不由得伸手抚上她的侧脸,道:“放心,有我。”   她轻轻颔首,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仰慕。   他是她英明神武、智勇无双的陛下,哪会有事情能难住他?她若连他都不能放心,恐怕这世上再无可信之人。   行至门口,马车已经停在外面等候,楚襄阔步走下台阶,临近上车又回头看了岳凌兮一眼,她穿着一袭素衣交手立于门房下,淡如飞絮,静若凝霜,眼中依稀含着期盼,就像是一个等着丈夫回来的妻子。   楚襄嘴边浮起一抹淡笑,旋即转身上车,袍摆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苍蓝色的弧线,翩翩落低之时,人影已没入车内。   “去巡抚衙门。”   武陵乃是江州首府,统辖诸城要务,所有农商政事但凡需要呈上定夺的都会汇集于这里的衙门,由知州审理之后再交由巡抚过目,若无疑议,便依照程序发往王都,待上面的公文下来再付诸实行,并备档留存。所以说,如果哪里还能找到十年前的案子遗留下来的东西,一定非此地莫属。   一州之长为巡抚,知州次之,但巡抚常换而知州常在,谈及当地之事,或许还是知州了解的多一些。楚襄向来不打没准备的仗,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新任江州巡抚还未上任,于是他就让谢怀远以安排驻防为由暂代此职,并向知州转达了他即将前来巡视考核的消息。   当然,打的依旧是宁王的旗号。   知州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等了许多天却不见人来,只道是宁王奉密旨下江南巡查,行踪自然不可为人知晓,所以也就没有多问,就等着谢怀远传令下来再去接驾,谁知人早就进了城,招呼都没打就直接上衙门来了,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都说宁王不好相处,果然如此。   秋风四起,一片萧索,分明已是天凉露重的季节,站在堂下的陈秋实汗却没有停过,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悄悄擦干净,很快又冒了出来,鬓边挂着的水珠连乌纱帽都染湿了,幸好府衙大门关着,不然就要让百姓看笑话了。   说来也怪,他自问并没做亏心之事,宁王进门也未说几句话,可他就是无法像平时那样镇定自如,仿佛有一股强压笼罩在头顶,令他难以自持。   陈秋实脑海中闪过一系列有关宁王的传闻,大多是铁血刚戾、冷面无情的军人形象,可眼前之人英姿勃发,气度雍容,犹如骄阳般盛放着强烈的光芒,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难道是传闻有误?   思及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楚襄的目光,霎时惊得屏住了呼吸。   “陈知州。”   楚襄神态闲逸,三个字不急不缓地溢出嘴边,却令陈秋实骤然绷紧了心神,连嗓子都来不及清便急声答道:“下官在!”   “你不必紧张,本王只是例行询问罢了。”   “是,下官明白。”陈秋实见他态度温和便放松了一些,竖起耳朵静待着他的吩咐。   “本王知道你在任已有八年,武陵内外繁荣兴旺,长治久安,你这个知州功不可没,本王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例行考察罢了,你且将巡抚衙门历年来的纪要及档案都呈上来即可,本王查阅之后,若无虚假错漏自会原样交还与你。”   这几年朝廷为了发展渔业往江州投了不少银子,陈秋实以为他是要查这个,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账簿和单据等相关之物都提前准备好了,无须让他多等,岂料他让人把东西都搬过来之后楚襄只是瞟了几眼,坐在上首动都没动。   “陈知州,本王要的是十年以内的所有东西,包括刑案卷宗。”   陈秋实蓦然一震。   十年?刑案?宁王到底是查什么来了?   他内心百转千回,表面上却不露分毫,嗫嚅道:“王爷,十年前我还没有上任,好多事情实在是不清楚,何况时间也过去太久了,衙门几次变迁,有些档案也找不到了……”   楚襄淡淡地凝视着他,神色未变,眼底却渐渐凝冰透寒。   陈秋实悚然一惊,只觉胸口像被隐形的冰棱穿过,寒入骨髓,即便立刻错开了视线那股令人颤栗的感觉还是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盛。   他之前怎么会以为宁王温和良善?   一片骇人的沉默中陈秋实迅速改变了口吻,声音隐隐发虚:“……不过下官会尽全力把那些遗失的档案补全的,还请王爷宽限一些时日。”   “三天。”楚襄拂袖起身,走到他身侧微微一顿,“三天之后,东西和乌纱帽你选一样上交。”   陈秋实呼吸一窒,勉强从齿间挤出一个音:“是。”   楚襄徐徐往外走,修长的身形迎着阳光在门廊投下一线暗影,衙门里的人迫于压力都不敢轻易张望,仅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渐行渐远的影子,谁知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那些人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陈知州。”他缓缓侧过身子,意味深长地问道,“十年前岳群川谋反一案,你可知道?”   闻言,陈秋实猛然僵住,明显的顿促之后才回过头来干巴巴地答道:“王爷说笑了,此等大案下官怎会不知道?”   楚襄定定地看了他半瞬,旋即转身离开。   夜半。   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四下静谧无声,唯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在啾啾低鸣着,门扉开合的瞬间光线漏进草丛,它们顿时四散奔逃,一眨眼就不见了。   楚襄一进房间就看到岳凌兮卷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发呆,乌黑的发丝遮了半边脸,在青灯帐影下显得格外娇柔,宛如一朵纤弱的芙蕖,顾盼盈盈,他缓步走近,按下心中的悸动将她捞进怀里,她这才恍然回神。   “陛下。”   “还在想以前的事?”楚襄把薄被往上提了提,盖住玲珑娇躯,“可有眉目了?”   岳凌兮黯然摇头:“我想不起来,好像从没见过陈秋实,甚至对这个名字都没有印象。”   “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也属正常,况且目前我只是怀疑罢了,并无确凿证据。”楚襄顿了顿,抚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莫想了,天色已晚,休息吧。”   岳凌兮一心只想找出陷害家人的罪魁祸首,如今有了怀疑目标怎会轻易放下?亏她自认为记忆力好,现在脑子却似一团浆糊,搅也搅不清,实在是沮丧得很,不过她已经习惯听楚襄的话了,勉强压下心事回到内侧躺下,可脑袋才沾上枕头就觉得有所不对。   是了,从昨夜起她就不是独自入眠了。   不知怎的,她一看到楚襄就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根灼热被圈在她手心时的触感,仿佛有簇野火沿着血脉一路烧遍全身,令她口干舌燥,心跳失序,甚至有种想要掀开他的衣袍再看一遍的冲动。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尊贵无双的他失了沉稳和淡定,如猛兽般不断喘息低吼。   记忆中的情景实在是刺激万分,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烫,却流不出一滴汗,仿佛浑身水分都被蒸干了,抬眸看去,楚襄还撑在床沿未动,她顿时觉得自己率先睡下实在太过失礼,便又爬起来为他宽衣。   不太对头。   楚襄瞅着眼前这个格外殷勤的小马屁精,眉梢微微挑起——昨夜弄得那般乌糟都是他自己去清洗的,今儿个她竟知道为他宽衣了,莫不是开了窍了?   想归想,他也没动,任由那双白嫩的柔荑如蝴蝶般上下翻飞,解开盘扣,抽出玉带,然后替他换上海蓝色的寝衣,衣襟还未完全合拢,他忽然朝她压来,两人双双扑倒在床榻上。   “回宫以后住到玄清宫来,夜夜为我宽衣解带,可好?”   “之前不也是如此吗?”岳凌兮深感奇怪,因为平日在宫里只要他不赶她回去睡觉,她都会伺候他歇下的。   “那不一样。”楚襄眼神灼灼,又执着地问了一遍,“兮兮,好不好?”   “好。”她乖巧地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陛下从来不会做不对的事,亦不会做对她不好的事。   楚襄自是不知她心里如何想的,光是干脆的态度就已经让他身心舒畅,格外满意,于是翻过身将她搂入怀中,跟着弹灭了火烛,道:“睡吧。”   屋内陷入黑暗不过几秒,他肩窝微微一沉,尔后就听见了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他怕她不敢乱变姿势僵着难受,就把她的腿勾过来搭在自己身上,她扭了两下,月眉渐渐舒展开来,显见是舒服了,又不自觉地向他靠拢了些。   想当初两人在客栈里留宿,她总是怕自己睡觉不老实从而冒犯了他,如今算是被他练出来了,将所有顾虑都抛到了脑后,怎么舒服怎么躺。   楚襄想着想着,唇角忽然绽开一缕笑意。   早晚有一天她会彻底习惯这一切,因为她这辈子的枕边人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 第42章 赴宴   三日后,陈秋实果然把东西都交了上来,工工整整十几箱,全都送到了楚府。   流胤着人清理了一天,把十年前的卷宗都挑出来呈到了岳凌兮面前,楚襄巡视海防回来,发现书房堆了一地的泛黄卷宗,而她就跪坐在正中央,不停地从各个方向探手取物,飞快地翻开又合上,然后扔到一旁,折叠的纸页如长龙般铺陈开来,纵横交错,几乎将她淹没。   她在这找了一下午?   楚襄眉峰微折,还没出声,边上的流胤已主动说明了缘由:“修仪不让卑职插手,卑职也不敢打扰她,所以……”   话语消失在楚襄抬起的手中。   他迈过门槛,远远就闻见一股霉味,那是纸质物品长年累月被存放在暗处所致,十分难闻,他眼角微微一沉,直接拨开堆积如山的杂物走进去,劈手就把她拽了出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岳凌兮慢慢抬起脸来,眸色泛灰,隐隐透出失落之情,“陛下,这里面没有一册记载了岳家被判流放的事情。”   闻言,楚襄的心蓦然一软。   几个时辰就把这么多卷宗看下来是非常费力的事情,她再天赋异禀也不该这么折腾自己,他本来有些不悦,可一见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双手转而覆上她的肩膀,轻缓地掸去了上面的灰尘。   “去换身衣服。”   这话转得十分突兀,就像是没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似的,她尚未从低潮中走出来,也没有深想,只恹恹地问道:“我们要出去么?”   “嗯。”楚襄搂着她的腰沉声答道,“陈秋实在玉观园设宴为我接风,就在今晚。”   岳凌兮暗色弥漫的眸底骤然一清,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拧过身子就准备回房去换衣,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被海水打湿的衣摆,道:“陛下,我先替您更衣吧,要不然该生病了。”   还算有良心。   楚襄斜睨了她一眼,未置一词,径自揽过娇躯往外走去。   酉时,玉观园。   天色将暗未暗,依稀还能看清鹅卵石小径的尽头栽着什么颜色的花,远处一大团鸦青色的云朵渐渐朝这边飘来,领路的侍女们就点燃了小莲灯,柔柔袅袅地悬在身侧,随着她们轻盈的步伐荡然生辉,摇落满园。   虽然离开席还有段时间,可陈秋实和夫人早已恭候多时了。   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很多,接风洗尘之类的宴会已经算是最基本的东西了,但陈秋实派人去送拜帖之前却惴惴不安,因为他既弄不明白楚襄来的目的,又看不透他这个人,心里完全没底,所以当他听说楚襄收下了帖子并会准时赴约之后,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油盐不进的人就好。   正想着,月洞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动静,他和夫人张氏立即上前相迎,未过多时,几道人影映着微光从花间柳下缓缓走来,到了近前,他没有细看便俯下身行了个正礼。   “下官率内人恭迎王爷。”   “免礼。”   随着楚襄话音落地,前方引路的侍女也分花拂柳般地散开了,陈秋实抬起头来,这才看见他身后还站着一名亭亭玉立的姑娘,面容浸在薄翳下不甚清晰,但发髻却是盘起的无误,他当下便是一惊,连忙屈身请罪。   “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夫人亦随王爷驾临,还请夫人恕罪。”   世人皆知,宁王身边有位如夫人极为受宠,他便想当然地以为此次前来江州宁王是带着她随行的,谁知楚襄长臂一伸,直接将后面的岳凌兮揽到了身侧,曝露在众人的视线之内,尔后傲然道:“陈知州,这是本王的王妃。”   陈秋实大惊,宁王何时娶了王妃了?   岳凌兮亦在裙裳交叠之处轻轻地碰了下楚襄——他怎能这样说?别人只要随便一查就知道是假的了,到时他们的身份肯定要暴露!   几人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都未出声,就在这时,张氏忽然踉跄地倒退了一步,差点摔进边上的花坛里,陈秋实见状皱起了眉头,才欲斥她失仪,却发现她面带惊异地看着岳凌兮,仿佛见了鬼一样,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脸色也变了。   她简直跟柔儿长得一模一样!   楚襄将他二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眼角锐光一闪,不疾不徐地问道:“二位似乎对本王的王妃有看法?”   “下官不敢!”陈秋实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拖了张氏一齐请罪,“内人没见过世面,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多多海涵!”   楚襄定视他片刻,直到他额角涌汗才悠悠开口:“无妨。”   陈秋实悬着的心微微降下了一些,却仍未落地,不过眼下也容不得他细细思量了,酉时已过,该入席了,于是他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爷王妃请上座。”   楚襄牵起岳凌兮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昂然踏入了席间。   玉观园是传统的江南园林,讲究移步换景,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假山池沼在五步以外绝无重叠之相,布置得相当精妙。这里平时禁止观赏游玩,只作飨宴之用,聘请的厨子也是江州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家,所以一席难求。   美景当前,佳肴自然也更可口,岳凌兮却半天都没动筷子,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为楚襄布筷试菜的影卫,确保每一样食物都没有问题,然后才替楚襄盛入碗中。楚襄知道出门在外她格外重视安全这些事情,也就由着她去了,目光一转,落在了对面的陈秋实身上。   “不知陈知州担任此职之前干的是什么差事?”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教陈秋实瞬间绷紧了心神,越发食不知味。   “回王爷,下官以前只是个乡秀才,得前任知州的赏识,才来到衙门里做主簿。”   “前任知州?”楚襄长指扣住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着,“本王听说他好像是暴病身亡的,连原因都没查出来就草草下葬了,可有此事?”   陈秋实神色滞了滞,旋即平声答道:“王爷误会了,他是染了疫症,所以才尽快入殓的。”   “原来如此。”楚襄抿了抿唇,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一介主簿能够接任他的位置,也算是破格提拔了。”   闻言,陈秋实露出了苦笑。   “朝廷对下官的重用,下官感激涕零,只是那个时候江州的情况比较复杂,知州刚刚去世又逢天灾,农田道路尽毁,满城饿殍流民,惨不忍睹,两位即将赴任的知州都先后调去了其他地方,一直无人接手这里,老巡抚没办法,只好把衙门剩下的几个人组成一个班子,从最基本的开始治理,没过多久,朝廷任命的文书就下来了。”   换言之,他的接任是运气,也是时事所迫。   这件事里反应了不少弊端,比如官员的投机取巧,还有朝廷对地方统辖权的掌控不足等等,连御史台那些自诩清贵耿直的人都不敢随意置喙,陈秋实却在宴席上就这么说出来了,可谓胆大包天,然而楚襄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未出言斥责。   “你倒是直率。”   “下官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没什么不能说的。”陈秋实仰头喝了一口酒,脸庞透着暗红,越发有种豁出去的架势,“若是王爷要拿下官问罪,下官定不会有怨言。”   “陈知州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称得上是大义,本王又岂会责难于你?”   楚襄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话,有意结束这个话题,陈秋实亦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席间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侍女在长案旁游走布菜的窸窣声,张氏朝对面偷偷看了几眼,发现楚襄根本没怎么动筷,却亲自剥虾仁给岳凌兮吃,修长的手指上尽是红亮的汁液,几乎不堪入眼。   连这种事都要代劳,看来宁王果真是把这位夫人宠到了骨子里。   张氏如此想着,又忍不住看向那张万分熟悉的脸,虽然并非天姿绝色,但动静之间就像烟笼柳堤般让人分外舒服。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宁王捧在掌心呵护着,她也没有恃宠而骄,还主动拿来一只螃蟹要拆给宁王吃,不时与他窃窃私语,有种学生向老师交作业的感觉,宁王看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了,谑笑着把东西接了过来。   她反倒有些不乐意了,似乎还想再尝试一次,宁王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她碰,挑来湿巾三两下就给她擦干净了,她垂下长睫低声说了句什么,宁王骤然失笑,靠过来把她的手拽到了桌案之下,又贴耳说了些什么,神态暧昧至极,连张氏这等妇人看了都有些发臊。   长得确实像极了她家柔儿,可行为举止却大相径庭,应该不是那个人……   尽管如此,张氏内心依然忐忑不安,迟疑许久,终是忍不住试探道:“江州菜的味道偏淡,想必王爷与王妃吃不太习惯吧?”   “本王在王都吃惯了辛辣之物,确实不习惯。”楚襄嘴角微勾,状若不经意地说道,“不过王妃是武陵人,应是正合她意。”   张氏手一抖,差点把筷子摔在桌上,扭头再看陈秋实,亦是强掩震惊。   她也是武陵人?怎么会这么巧?   两人心绪不宁之际,楚襄富有磁性的嗓音又飘至耳边:“兮兮,把这碗汤喝了。”   楚襄嫌她瘦她是知道的,所以在吃饭这件事上向来都非常听安排,他一发话,她便埋头舀汤去了,完全没注意到对面陈秋实夫妇的脸色已经变了几轮。   她也叫兮兮,难不成真的是——可她当年不可能活下来啊!   陈秋实紧盯着岳凌兮,内心已然方寸大乱,再没有说任何话。   一顿饭就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楚襄和岳凌兮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一如在府中一样,陈氏夫妇却食不下咽,末了还要打起十分精神送他们离开,待园中只剩夫妻二人,才敢把潜藏在心底的焦虑和惧怕表露出来。   “老爷,宁王是不是知道当年我们做的事了?他会把我们抓起来吗?”   张氏攥着帕子来回踱步,已是心乱如麻,陈秋实一把拽住了她,眉间印痕深深,半晌才沉声吐出一句话。   “若她是那个人,宁王就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   作者有话要说:  预祝大家粽子节快乐!   PS:猜猜襄襄跟兮兮说了什么╮(╯▽╰)╭ 第43章 滋蔓   王都。   宁王摄政月余,朝廷内务一切运转如常,因为临近年底,要处理的事情也比平时增加了许多,所以宁王已经连续在宫里宿了小半个月了,在他的铁腕下,三省六部的臣工们进宫觐见的次数也变得更加频繁。   这天,夜言修将拟好的来年军费开支呈了上去,刚走出御书房,长廊拐角便传来了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似有重物坠落在地,他步履一滞,旋即转身朝那边走了过去,不料看见一地被风掀开的奏本和文书,两个姑娘正趴在那儿手忙脚乱地捡着,长裙沾满了灰尘,青丝亦纠缠在一起,甚是狼狈。   奏本尚有些重量,不会被风吹走,文书则是一页页轻薄的纸张汇集而成,眼看着就要像雪花般漫天飞舞起来,夜言修一个箭步跨过去把已经飘到台阶下的两张捞进了掌心,然后又帮着她们把其他的逐一归本收拢,总算没有造成损失。   完事之后,绿衣宫女立刻跪下来颤声道:“奴婢该死,不小心冲撞了大人,差点酿成大祸,还请大人饶奴婢一命!”   闻言,夜言修顿时了然,此处长廊蜿蜒如龙,是有些阻碍视线的死角,这小宫女或许是走得急了些才撞到人的,幸好都没有受伤,文书有少许弄脏尚可补救。   无独有偶,宫女口中的大人——宋玉娇与他想到了一处去,轻言细语地安抚着惊慌的宫女:“不要紧,你快起来吧,没有撞伤就好。”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宫女磕了个响头,匆忙退下了。   宋玉娇这才转过身向夜言修婉婉地福了福,道:“幸好有大人在,否则我今天定是交不了差了。”   “我也是恰巧路过。”夜言修笑了笑,目光掠过她怀里捧着的一大摞文书,稍稍一顿,“怎么,中书省今儿个有这么多东西递上来?”   宋玉娇叹了口气,眸中浮星四坠,似含了万般无奈。   “大人不知,这已是积累了三日的。”   三日?那平均分摊下来也太少了,照本数看来,只怕中书省一半的舍人都在磨洋工,怪的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其他臣工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中书省怎会这般清闲?   夜言修起初不解,但略一深想便明白了。   楚襄近来有意分权治之,将部分诏令的起草与校对之务交给了翰林院,如今楚钧临朝监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越发重用起翰林院来,前些天还在上朝的时候当庭夸赞了几位学士,虽是只言片语,但已足够那些热衷于揣度上意的人去琢磨了。   各种传言的甚嚣尘上也直接改变了这一批新晋士子的意向,从避之不及变成趋之若鹜,毕竟现在的翰林院已不再是纂修文史并写诗做赋的地方了,照这个趋势看来,以后兴许能有大作为。   也难怪宋玉娇失落,这阵子整个中书省估计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夜言修没有再提敏感的事,微微扬唇道:“不管如何,这些东西于你而言还是太重了些,不如我帮你一块儿送到御书房去吧。”   宋玉娇温婉地笑了笑,还没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了悦耳的女声。   “言修!”   他回身一看,颇为讶异:“明蕊,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蕊急走几步迎上来,粉嫩的脸颊上还挂着几颗汗珠,像是一路跑跑跳跳过来似的,到了夜言修跟前倏地露齿一笑,明媚得犹如绿意昂然的春日一般。   “我来这儿有点事。”她的视线越过夜言修肩头,又忽地收了回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空么?帮我个忙好不好?”   夜言修滞了滞,下意识看向宋玉娇,她冲二人微微一福,善解人意地说道:“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说完她就步出了长廊,身形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短短一句话,既没让夜言修两头为难,也没有令陆明蕊觉得尴尬,这样八面玲珑的性子本该被所有人青睐,但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例外。   她不喜欢她,非常不喜欢。   夜言修垂眸,发现陆明蕊神色微凝地盯着宋玉娇离开的方向,不由得挑起眉头轻笑道:“人都让你挤兑走了,连背影还不放过么?”   他瞧出来了?   素来坦荡的陆明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羞赧之色,不过说起话来仍是理直气壮:“谁挤兑她啦?明明是她自己要走的,本太医可没工夫特地从西宫跑过来赶人。”   “那你是干什么来了?”   夜言修深觉奇怪,她们这些太医一贯是奉诏出诊,尤其是她,无事绝对不出太医院,如今楚襄不在宫里,楚钧也没有不妥之处,她来东宫做什么?正想着,陆明蕊无力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给出了答案。   “前阵子凌兮托我为她研制一种药,好不容易有了进展,我寻思早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让她也高兴高兴,却忘了她已经跟着陛下离宫了,唉,我这脑子真是……”   她兀自念叨着,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夜言修已然眉头紧皱。   “凌兮病了?”   “没有,不是给她用的。”陆明蕊猛然想起端木筝中毒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打了个岔就想糊弄过去,“哎呀,都说了让你帮我个忙了,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夜言修仍有些挂怀,一时忘了要答话。   陛下与凌兮此去已有月余,不知江州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案子查得顺不顺利……   他越是去想,那抹柔桡曼妙的身影就越深刻,立若淡淡青山,动若盈盈秋水,仿佛嵌在脑海中一样。继而他又想起与她见过这么多面,竟有好几次她都是受了伤的,愧疚袭来的同时,他更加觉得陆明蕊是为了她才这般遮遮掩掩的,也就更加担心。   若是有什么病没治好,千里迢迢远下江南又怎么受得住?   夜言修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褪去,冷不防被陆明蕊敲了一下,这才回了神。   “我有几味药材遍寻王都都没找着,想去翻翻你们夜家压箱底的好货,言修,你就应了我吧!”   陆明蕊跺了跺脚,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夜言修觉得她是为了岳凌兮去弄药材,当即就答应了,还道:“现在就出宫?”   “嗯!”陆明蕊拉起他就往外走,一扫之前的性急,笑嘻嘻地说,“明儿个旬休,我本来也是要回家的,正好可以蹭你的车!”   “你啊,小时候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是别人家的新鲜。”   夜言修瞅着她,神情略显无奈——她爹是太医院院首,娘是谢家仅存的嫡女,何曾在衣食住行上委屈过她?偏爱来蹭他的东西,还仗着有他撑腰在夜家药铺里作威作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至今半点儿没变。   伶牙俐齿的陆明蕊却不做声了,眸底晃过一丝愉悦,连带着步履也轻快起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皇宫,乘上马车来到了夜家最大的一间药铺。   端木筝的毒虽然暂时可以用陆明蕊私制的清毒丸控制住,但难保不会有抗药的那一天,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要想配出真正有效的解药,归根结底还是要用西夷独有的草药来进行研制,可惜的是她之前在黑市搜罗的已经用光了,其余的药铺又没有,她就只好寄希望于夜家了。   夜言修与她关系甚好,眼下自然是予取予求,前脚才进店,后脚就吩咐掌柜把所有奇珍异宝都拿出来供她挑选,掌柜已经习惯陆家这位大小姐来铺子里白拿白用的行为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掏出了几大箱子宝贝,如数摊开在长案上,光是那些玳瑁、珊瑚、水晶做成的盒子就十分夺目了,更遑论里面珍藏着的名贵草药,边上的伙计们都伸长了脖子使劲张望。   作为见惯了好东西的陆明蕊,表现得当然比较淡定,她唰地一声抖开随身携带的干净绢布,然后弯下腰将每样东西都拈起来仔细观察着,一时闻一时搓,足足研究了一盏茶的工夫,最后拍拍手直起身来,半天没说话。   “怎么样?”   夜言修瞧她面色沉凝便主动开口问了一句,谁知得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答案。   “只有这朵水莲有用。”陆明蕊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味药材,又轻声补充道,“即便在楚国已经算是难得,可在我要配的药里这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味罢了,而且要耗费很多去反复实验,毕竟药做出来是给人吃的,不能像喂小白鼠那样随便。”   “那其他这些——”   “都没有用。”陆明蕊随便拣了几个阐述给他听,“这是南蛮之地所产的猪笼草叶,治痢疾和痈肿,另外那些是西域各国的品种,大多是补药,剩下的虽然都是西夷来的,但都是杂交株种,效果减半不说,或许还有副作用……”   夜言修眉头一紧,直接打断了她:“你要什么,我让他们去弄。”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陆明蕊狡黠地笑了笑,哪里还有半分沮丧的样子?水袖一挥,直接冲掌柜要来了纸笔,唰唰几排字罗列下来,单子长得吓人。夜言修心知其中有另作他用的,也没拆穿她,直接让人誊抄成几十份发到收药人的手里,让他们尽快搜罗回来,见状,陆明蕊也放心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连夜家都弄不到这些药材,她也束手无策了。   然而夜言修的心却一直在往下沉——既不要治疑难杂症的,也不要补身体的,难道岳凌兮中了毒?   他甚是不安,送陆明蕊回陆府的一路上亦陷于沉默,临近下车时她戳了他几下,他才稍一扬眉看向她,却见她掏出个粉釉细颈瓶来,笑眯眯地说:“这是给秦姨的护颜霜,你帮我转交给她。”   她就是喜欢研究这些小玩意,而母亲居然也非常吃这一套。   夜言修如此想着,却将瓶子推了回去,道:“明天来我家吃饭的时候自己给她。”   什么时候说要去他家吃饭了?   陆明蕊嗔他一眼,嘴边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那你来接我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两家只隔了一条街,还要他去接?夜言修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不禁瞪了她一眼,道:“得寸进尺是不是?”   陆明蕊不管不顾地跳下了马车,背对着他摇了摇手,抛下一句话就蹦进了陆府。   “就这么说定啦!”   夜言修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拉上车门准备返回本家,视线不经意晃过大街,看见几名劲装打扮的男子踏入了对面的府邸,身形迅捷,脚下生风,显然是练家子,他不动声色地望过去,发现牌匾上赫然印着黎府二字。   宽敞的书房内,黎瑞正大发雷霆。   “混账!谁教你们的规矩?大白天堂而皇之地从门口进来!是怕别人不知道我养了一群杀手吗?”   “大人息怒,若不是事情紧急属下也不会如此。”为首的黑衣男子上前一步,低声吐出一句话,“陛下已于数日前抵达江州,并从衙门调出了许多资料。”   黎瑞蓦然回身,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犹如乌云罩顶。   陛下果真去了江州!   老师的判断是正确的,可黎瑞却没有半点儿预言成真的喜悦,反而不住地回想着当年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假文书都销毁了,经办此事的知州也处理掉了,就连负责押送岳氏一家人的差役也是他手下的人伪装的,可谓天。衣无缝,现在的江州就是个空壳子,陛下查不到什么的……   不,不能这么想!   楚襄幽深的眼神仿佛一直在他跟前晃,晃得他心神不宁,同时,老师的谆谆告诫亦在耳边回荡,令他越发觉得自己的侥幸心理不可取。   但凡陛下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他就彻底完了,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思及此,黎瑞眼中溢出一丝毒辣之色,断然吩咐道:“告诉他们无须再实行监视,只要有机会就动手。”   黑衣男子一惊,立刻抬起头道:“大人,您是要——”   弑君二字尚未说出口,黎瑞已猛地挥袖将他斥下,脸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狠戾。   什么静观其变,老师的方法太过软弱,与其跟楚襄打心理战,不如一刀了结永绝后患!   作者有话要说:  那边的事(车)先放放=。= 第44章 回忆   凉风习习,桂香弥漫,如果能在此时倚在阑干旁喝着陈酿赏着月色,可谓无上的享受,只可惜御书房依然灯火通明,大片金黄色的光晕在廊下叠漾开来,合着持续不断的人声,把良宵美景破坏得彻彻底底。   “北境那批军备是怎么回事?晚了十日还没运到!孟博若是不想干这份差事,本王不介意亲手卸了他头上这顶世袭的铁帽子!”   楚钧此话一出,顿时令裴元舒想起当年太上皇赐封孟博之父孟轩为定国候时的场景了,念及中间的复杂关系,他出声规劝道:“王爷,孟家毕竟是外戚,这么多年待在北境并无大过,若仅以此事削了他的爵位,恐怕不好交代。”   “担着外戚的身份,却做着佞臣的事。”楚钧唇角勾起锋刃般的弧度,寒意渐渐渗入了空气中,“自从孟轩病逝,孟博对于朝廷指派的任务就怠惰许多,这次的军备是运到西北前线的,晚一天,皇兄北伐的计划就会被迫延迟一天,即便本王现在不动他,等皇兄回来他孟家亦没有好果子吃!”   “北伐这件事尚未摆到台面上来,孟博或许不知其中利害,但他急欲脱离朝廷的掌控却是真的,光凭这点已不可饶恕,恐怕陛下还没动手就会有大批官员弹劾他了,所以王爷暂且耐住性子,想办法把军备尽快弄去前线才对。”   裴元舒不愧是三朝老臣,几句话就把局势分析得清晰透彻,楚钧觉他所言甚是有理,便开始安排人手去转接那批军备。   传令、拟旨再批复,外经翰林院、枢密院、门下省走了一圈流程,待尘埃落定之后又到了凌晨,他压了压眉心,疲态尽显,冷不防灯台上烛芯一跳,他立时抬起头来,只见侍从屈身站在碎光闪耀的珠帘之后,低声请示着他。   “王爷,今晚是否还在永宁宫宿下?”   楚钧刚想答是,忽然察觉余光里浮着一抹银辉,扭头看向窗台,恍见玉蟾高挂天幕,脸色顿时一变。   又是月圆之夜!   他没忘记上次端木筝发病就是这个时候,当下也顾不得手头没处理完的政事了,闪身就出了御书房,墨色披风在半空中划下一道细长的弧线,旋即没入了黑暗之中。   万籁俱寂的深夜,长街上骤然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宁王府的大门前终止,守门的仆人匆匆接过了缰绳,还没弄清楚自家主子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人已如疾风般消失在门后。   楚钧一路行至庭院深处,发现一丝光亮也无,急遽跳动的心才缓和下来。   看来今晚无事。   正想着,婢女恰好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猛然瞧见檐下立着一道伟岸身影,不由得惊呼道:“王爷,您怎么回来了?”   这话问的,活像他不该出现在家似的。   楚钧眉宇间隐有不耐之色,却没有斥责她,只是沉声问道:“夫人睡了么?”   婢女点点头道:“夫人今儿个歇得早,戌时就躺下了。”   楚钧神色微沉,只怕她是哪里不舒服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来才借口睡觉的,于是大步一迈就进了房间。   里面没有点灯,只余一抹月光淡洒床前,依稀照出青绡帐内的窈窕身影,看模样似乎睡得正熟。楚钧心头的大石彻底落地,积累了一整天的疲惫也在此时席卷了全身,他浑不在意,掀起纱帐在床沿坐下,然后轻轻地把端木筝露在外面的藕臂放回了榻内。   半月不见,始知思念成灾。   楚钧贪恋地看着她的睡颜,忍不住想感受一下记忆中柔嫩的触感,可在即将贴上的一刹那又停住了——他匆匆忙忙地从宫里出来,这双手沾了墨渍又攥过缰绳,实在不适合再摸她的脸。   他正与内心的欲望抗衡着,黑暗中却悄然睁开了一双透亮的眼睛,眨了几下就不动了。   “夫君?”   楚钧遐思回笼,哑着声音道:“我吵醒你了?”   端木筝摇头,撑起胳膊想要坐起来,未料服了药又是才睡醒所以使不上力,一个不留神就向楚钧扑去,他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柔软且带着馨香的娇躯贴靠在他胸膛的一瞬间,所有的空虚似乎都被填满了。   不想松手。   这种从里到外都被充盈着的感觉不禁让他有些怀疑,在宫中的十几个日夜都是怎么过的?而她也真沉得住气,这么久以来进都不进宫,还当他这个夫君存在吗?   楚钧如此一想又觉得心里莫名发堵,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渐渐变得冷硬,犹如钢铁一般,偏偏她在这个时候咳了两声,他顿时忘了所有不快,低下头去看她的脸色。   “今天还是不舒服?”   “没有。”端木筝否认得极快,并冲他安抚性地笑了笑,“陆太医给的药很好用,如有状况我也会及时找她的,你不必挂心,处理政务要紧。”   楚钧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字字带刺:“你倒是比后妃还要深明大义。”   端木筝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你奉旨监国,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半点儿行差踏错都不行,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分心。”   “我又不是第一次监国,什么事情没有分寸?他们想挑我的错处,那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楚钧的口气依然是冷冷的,心却略有软化的迹象,“再说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找陆明蕊问了?”   “是,一切尽在夫君掌握之中,是我多虑了。”端木筝嫣然一笑,把脑袋靠在他的肩窝上不动了。   虽有良药暂时镇压了毒性,身体还是有些吃力。   不过楚钧并未察觉异常,以为是许久没见面她有意亲近,于是脱了靴子陪她躺好,道:“天还早,继续睡吧。”   端木筝虽然困极,但又迟迟不肯闭眼,只因舍不得把这点相聚的时光浪费在睡觉上,为了打起精神,她的手就放在他颈间漫无目的地摩挲着,一时蹭过喉结,一时又移到了下巴,被新长出来的胡须扎得有些刺痒。   楚钧感觉到她不想睡了,将她的手拨下来握于掌心,低声道:“你白天若是无聊就去听听戏逛逛街,国事繁重,恐怕这两个月我都没时间回来。”   端木筝愣了愣,旋即失笑。   要她做那些贵妇人做的事还不如给她一把剑,她能在院子里练一上午,乐趣十足,若论无聊,他之前去边关打仗一去就是半年,她也不曾幽怨以对,现在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他就在这座城内,十天半月还能见上一面,她并不贪心,已经知足。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陛下和兮兮还要那么久才能返回王都?思及此,她蹙眉问道:“夫君,是不是江州那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目前一切都正常。”楚钧动作一顿,低眸看向她,“你似乎很关心岳凌兮的事?”   端木筝身子僵了僵,迟疑片刻,决定和盘托出:“因为……兮兮是我的妹妹,她之所以从西夷跑出来就是为了来找我。”   楚钧虽然早就得知此事,但从没想过端木筝会主动跟他坦白,当下心头便微微一震。   她明知以西夷人的身份注定只能在他身边当个妾室,却从不寻求他的庇佑,一直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楚钧有时觉得她是爱自己的,有时又觉得摸不着她的真心,仿佛始终潜藏在那些秘密后面,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不知她会选择什么。   而今,她愿意将岳凌兮的事告诉他,尽管他已知晓,仍然感到欣慰,仿佛那道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墙终于有了龟裂倒塌的趋势。   只要她愿意说,他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沐浴在无边月色之下,整个人亦通透起来,坚硬的心不知不觉化作绕指柔,言谈举止上却未表露分毫,只是淡淡地说道:“你这性子跟别人都不太合得来,独独与她那般要好,我早就觉得诧异了。”   “夫君自是英明。”端木筝见他并没有怪自己隐瞒,心情也松快起来。   “她不是你亲妹妹吧?”   “不是。”端木筝顿了顿,想着话已说开,那些陈年往事也没有必要再隐瞒,索性如数道来,“她是我跟我娘在山里救回来的,一起生活了十年,胜似亲姐妹。”   这下楚钧是真的诧异了,他听楚襄说过岳凌兮的事,难道流放到关外没死就是这个原因?   他没说话,端木筝也没觉察,兀自陷入了庞大的回忆中。   “那年冬天,我和我娘冒着大雪赶回家过年,途径燕然山,竟发现山谷的雪堆中埋了一个人,我被裸。露在外且已经血肉模糊的躯干吓得放声大哭,娘安抚了我一阵,让我去岩石后头藏好,然后独自把那个人挖了出来。”   楚钧发现她的声音越来越沉,遂收拢双臂将她抱紧了些。   “娘的武功很好,所以很快就扫清了雪堆,这才发现原来下面不止一个人。他们似乎是从山崖上坠落下来的,最开始我见到的是个女人,已经没有气息了,边上还有个男的,也死透了,可是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因为有他的身体做缓冲,所以一息尚存。娘用帕子擦净了她脸上的血污,这才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没有求救也没有哭泣,就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   端木筝闭了闭眼,遮去渐渐充盈的水光。   “天可怜见,她当时四肢都摔断了,硬是没吭一声,我都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是那些差役干的么?”楚钧冷声问道。   “不是。”端木筝稳下情绪,冷静地叙述着来龙去脉,“差役将他们一家押送至关外十里就返回了,当时天气恶劣,连着下了一个月的大雪,他们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又不熟悉地形,所以才失足跌下悬崖。”   天灾人祸,无一逃过。   楚钧毕竟是男子,不像她这么感性,很快就发现了怪异之处。   “岳家不是有四口人?还一个去了哪里?”   端木筝被他问得一怔,沉吟许久才道:“兮兮是还有个妹妹,只有六岁,身体比较娇弱,好像在他们启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尸体都没来得及掩埋,就这么被抛在了野地里,实在可怜。”   “那她爹娘就这么忍了?”   “丧女之痛如何能忍?她爹当时都要跟差役拼命了,可惜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很快就倒在了差役的长鞭下,她娘倒是没什么反应,甚至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据兮兮所言,应是被刺激得失常了吧。”   楚钧沉默不语,眼中似有锐光一闪而逝。   是失常……还是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61快乐~ 第45章 逛街   烟雨蒙蒙,染透满城花树,江南独有的牌楼在一片朦胧中越发显出独特的美感,宛如婀娜多姿的美人一般,错落有致的屋檐便是她的裙摆,垂下千万条水帘,叮叮咚咚犹如珠落玉盘,端地惹人心醉。   若无凡尘俗事,隐居在此倒也不错。   这想法要实现起来着实遥远了些,但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是可以的,比如楚襄今天就没有去巡抚衙门查阅档案,也没有批阅王都送来的加急奏折,一直待到下午申时左右雨小些了才换上出门的衣服,像是早有打算要去哪,又像是随性而动。   流胤极懂得把握时间,在他更衣的这一小会儿就把最近查到的事情尽数汇报完毕。   “启禀陛下,一切皆如您所料,陈秋实作为知州确实没有什么大过,虽说官场上的陋习是有一点,但从不中饱私囊,鱼肉百姓,而且也干了几件足以为人称道的实事,所以这里的乡亲们对他还算满意。卑职本以为事情进了死胡同了,却在清查他的家眷时发现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是从邻里口中听来的。”   “说说看。”   “陈秋实与张氏是糟糠夫妻,感情一直都不错,所以他至今未娶妾室,只可惜张氏不能生育,他们便从远房亲戚那里领养了一个小女孩。据邻居所言,女孩来的时候已经是知事的年纪了,但因为身体不好长年僻居别苑,几乎不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慢的,大家都开始怀疑女孩是不是已经病死了,谁知某天半夜,有人听到陈府传出了吵架的声音,一个是张氏,另一个颇为稚嫩,想必就是那个女孩。”   楚襄眉眼不动地说道:“继续。”   “吵架的内容非常奇怪,大概是女孩控诉张氏将她关在别苑许多年,没有人身自由,生活也了无乐趣。别人还以为是张氏虐待女孩,谁知听到她哽咽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孩好,让她再忍几年,女孩不依不饶,闹得越发凶了,后面是陈秋实来了才平息了矛盾,至于个中缘由却从始至终都没提过。”   “现在这个女孩在哪?”   楚襄抬起脚,任婢女为他套上防水的靴子,又抻了抻腿才转过头看向流胤,流胤如实答道:“回陛下,最近这两年女孩已经搬回陈府居住了,平时也会跟着张氏上街买衣裳和首饰,只不过像游园、茶话会这种人多的场合还是去得少,别人都说她是得了某种恶疾,随时都有复发传染的可能,所以才会如此,但卑职并不这么想。”   他身为禁军及影卫的统领,在这种事上要比普通人敏锐得多,而楚襄更是早一步就察觉到不对了,直接问道:“知道她的长相和出生年月了吗?”   “卑职已经派人去武陵的各大成衣铺和金器铺取材了,想必很快就会……”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想是执行任务的影卫回来了,流胤扬声命其入内,不出意料,怀里果然是揣了画像的,流胤伸手接过并摊开在桌案上,刚要拿镇纸压住,瞧见画中人的模样却猛然一震。   “陛下,这——”   楚襄的视线掠过他掌下,微微一顿之后迅速凝结成冰——画中人神态天真,脸型丰润,分明就是健康活泼版的岳凌兮。   他的判断果然没有错。   先前提到十年前的案子陈秋实就色变,他以为这是做贼心虚,后来他带岳凌兮去玉观园赴宴,陈秋实和张氏脸色都变了,显然是认出她了,可是理应出现的恐惧却没有,只有吃惊,这不像是幕后黑手的反应,所以当时他就猜测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今天一看果真如此。   收养的女儿跟兮兮长得这么像,是人都会惊讶。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楚襄朝刚进门的影卫问道:“这个女孩多大?家里原来是哪的?”   影卫垂首答道:“属下潜入衙门查到的档案上写着年方十八,祖籍泊州,可都是后来补的,原有的户籍好像是在迁来的过程中遗失了。”   遗失?这也太巧了。   楚襄虎目微眯,抛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陈秋实夫妇是什么时候收养她的?”   “具体日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是十年前。”   闻言,楚襄半晌没有说话,越来越肯定自己心中所想。   据他所知岳凌兮是有个小两岁的妹妹的,虽说已经死了,但并没有找到尸体。这个女孩与她长得如此相像,又刚好出现在此地,实在教人无法不去怀疑,再加上陈秋实和张氏的种种反应,他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是知道些什么的。   关在别苑不让人见到是怕她被认出来,两年让她恢复正常生活是因为五官已经长开,不会有太大的风险了,而不想交出十年前的刑事卷宗应该是怕被人查出他藏了个罪眷在家,至于年龄和祖籍对不上,压根不算问题,有陈秋实这个知州在又有什么东西改不了?   所有的推理都指向一个答案——陈秋实偷偷救下了妹妹,瞒天过海骗了所有人。   满头雾水的流胤在旁边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只觉得这姑娘既然跟岳凌兮长得像,或许与她有些关系,于是低声请示道:“陛下,要不要卑职去请修仪过来?”   “不。”楚襄立刻拒绝了他,并沉声下令,“没有朕的允许,半个字都不准跟修仪说。”   “……是。”   流胤虽然恪守命令,却掩不住疑惑,楚襄见状抿了抿薄唇,面色冷然如故,完全没有要改变主意,只因他内心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谜团被挖开之后对岳凌兮不见得会是件好事。   还是先瞒着她的好,将来她有怨怼冲他一人发泄便是。   思及此,楚襄振开衣摆迈出了书房,朝花厅而去。   细雨绵绵,轻拍角窗,佳人独坐于案边,一手支颐一手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连极为明显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楚襄没有移开视线,话却是朝书凝问的:“她在这待了多久了?”   “回陛下,修仪午间小睡了半个时辰,起来之后就来这了。”   自从来到武陵以后,岳凌兮每天都要花上许多时间去清查那些旧资料,有的都已经看过一遍了,她怕遗漏了什么又拿回来重新翻阅,若没有书凝在旁规劝着,她可以在这里不声不响地坐一天。   书凝正暗自叹着气,不经意发现余光里的那抹俊影已经走到了桌案旁,强势地箍住岳凌兮的腰,二话不说便吻了下去。   陛下也太乱来了!这青天白日的,怎么能——   书凝未及细想,连忙拧过身子面朝角落,岳凌兮的惊呼声和无意识发出的嘤咛先后传了过来,令她耳根微微发烫。   陛下该不会想对修仪做什么吧?   那天夜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陛下裸着上身出来要水,半开的门扉后面寝衣、外袍和犀带凌乱地摊了一地,有他的也有修仪的,都染着斑斑点点的湿痕,而修仪就躺在雪白的幔帐里面,睡得甚是安稳,她联想之下以为两人发生了什么,好在第二天收拾床榻的时候没有见到血迹,这才默默舒了一口气。   由此她也认识到陛下向来是随心随性不受拘束的,保不齐眼下又会做出什么张狂的事来,她还是先出去的好。   门扇轻轻开阖,细微的光影变幻之后花厅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岳凌兮被楚襄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点晕眩,一边细喘一边攀住了他的手臂,趁着空隙轻唤道:“……陛下?”   “喜欢么,兮兮。”   楚襄停下来近距离地看着她,酡红的脸颊,雾蒙蒙的眸子,还有水光泛滥的唇瓣,每一处都衬出她的娇美,令他心笙荡漾,而她的直率更是让他爱到了骨子里。   “喜欢。”   他亲她的时候身体总是感觉很舒服,仿佛被雨露滋养,被暖阳照耀。   “可我却不大喜欢。”楚襄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说,“你最近身上总是有股霉味儿。”   岳凌兮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扭过头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低声道:“那……陛下容我去换件衣裳可好?”   楚襄勾唇一笑:“何必如此麻烦?上街走一圈味道就散了。”   于是在这个下着毛毛雨的午后,两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就出门了。   雨中漫步,别有一番情调,纤瘦的岳凌兮依偎在高大俊逸的楚襄身旁,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即便如此,格格不入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她是归人,却更像个异乡人。   桥头捣衣的妇人哼着软糯的歌谣,她徒有印象又完全听不懂,几名幼童在巷子里追跑嬉戏,脚下踩的是不知名的轱辘,而那些结伴逛街的姑娘们都戴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周围荡下一圈轻纱,飘逸如仙,她这样打着伞的反倒成了特例。   岳凌兮只觉浑身不自在,有些躲闪,谁知楚襄突然把伞柄塞到她手里,长臂一圈将她揽得更加紧密,然后迎向那些异样的目光,坦荡中透着凌厉的气势,教人再也不敢肆意直视。   “陛下……”   岳凌兮觉得这样不好,压低嗓音叫了他一声,他却扬眉道:“怎么,许他们看你,不许我看他们?”   “是我打扮得太奇怪了。”   闻言,楚襄反而笑了,当街俯首亲了她一下,道:“非也,他们是觉得你楚楚动人,又有个如此俊逸潇洒的夫君在旁,羡慕嫉妒罢了。”   岳凌兮直直地瞅着他说:“陛下胡扯。”   “我从不胡扯,文武百官皆可作证。”楚襄低笑,声音沉哑撩人,“若你介意后一条,我可以立刻让它成为事实,就在此地,此刻。”   他想做什么?   岳凌兮抵着他的胸膛,这才发现那贲张的肌肉离她手心仅有一层衣料之隔,此时正随着呼吸有力地收缩着,每动一下都令她想起那一夜,内心又开始躁动不安,连手指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她真是疯了!怎么能在大街上想那种事?   楚襄见她脸色变来变去,故意在她耳边说:“你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是府里就有圣旨,随时都可以让你成为我的合法妻子。”   岳凌兮撇开脸不看他,正想着怎么逃离眼前的窘境,忽然发现街旁有三花饼卖,她怔怔地望了片刻,忽然转身朝摊贩走去。   “你好,我要一盒。”   摊贩一边铺浆一边大声应道:“好嘞!十文钱!”   她低下头去解荷包,不料身侧突然伸出一只大掌,将一锭碎银子扔到了篓子里,摊贩喜上眉梢,不停道谢,又撒了一大把料,她默默地回过头去,看着那双灿亮的黑眸,仿佛落入了漫天星光之中。   最后还是变成楚襄来撑伞,岳凌兮捧着纸盒子,无声走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   楚襄见她光看不动,直接问道:“怎么不吃?”   岳凌兮没说话,用木勺挖了最上面那一块涂了花蜜的来喂他,他眯起眼,没有动弹。   这东西是因为用花做原料,又有三层夹心,所以才叫三花饼,最好吃的自然是有花蜜的那一层,其次是花瓣,而最后一层就是普通饼皮,什么都没有。她习惯性地把最好吃的给别人,显然以前经常这么做,这个认知让他非常不痛快。   “为什么给我吃?”   他一再追问,岳凌兮却答得很轻巧:“陛下跟妹妹一样,都是值得我爱护的人。”   楚襄想到她之前说的过年吃鱼的情形,又跟今天的事联系起来,当即脸就沉了下去——她的父母一向都是这么分配的?   他接过勺子,转而送到她的嘴边。   “不管你家是什么规矩,在我这里,最好的都是你的。” 第46章 刺杀   连雨暗秋城,今日始放晴,火红的枫叶飘飘洒洒铺了满街,车马行人从中经过仿佛都染上了一抹艳色,明媚过春日百花。   楚襄照旧去了巡抚衙门,只不过这次带上了岳凌兮,因为他很清楚衙门里是查不出什么东西了,只能想办法突破陈秋实的心理防线,如果一切都是他料想的那样,岳凌兮这张脸就是最好的武器。   岳凌兮虽然不知楚襄的计划是什么,但她也想再会一会陈秋实,就顺理成章地跟去了。   果不其然,两人一进衙门,出来迎接的陈秋实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在见到岳凌兮的时候,明明想仔细观察却又硬生生地撇开了视线,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见状,楚襄勾起嘴角道:“陈知州,见了本王这么多次,怎的还是如此紧张?”   虽然是玩笑话,却似穿堂秋风一样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陈秋实不敢放松分毫,垂首回道:“下官怕不小心冒犯了王爷的风仪威严,实在惶恐。”   楚襄淡淡道:“陈知州不必如此,本王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公事,只因王妃在此住了多日,乡情难以舒解,想拓一本风土人物志带回去留作纪念,本王听说衙门的纪事楼里存有此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闻言,陈秋实暗暗心惊,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之前一直都是他把东西准备好然后送去楚府,这次楚襄干脆直接查上门来了,纪事楼是巡抚衙门最重要的地方,里面所存之物都是非常重要且机密的,甚至有许多都是他未曾看过的,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能与当年的事联系起来就麻烦了。   该怎么拒绝?以楚襄的身份而言,便是把整座衙门翻过来他也不敢吭声啊!   陈秋实心念电转,随后故意顺着话说道:“王爷言重了,不过是本小小的风物志罢了,便是送给王妃都无妨,下官这就命人去拿。”   说完,他欲召来衙役,谁知刚转过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了婉转的娇音。   “不用了,横竖纪事楼也不远,麻烦陈大人亲自带我去一趟吧。”   陈秋实微微一僵,然后回身看向岳凌兮,她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亭亭玉立,宛如池中散发着清香的芙蕖,明明是含苞欲放的年纪,却沉静得像是一泓幽泉,一下子就令他想起了某个故人。   她是受过世家熏陶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温婉与娴静,生的两个女儿尽管容貌都不肖她,但在他看来,大女儿的形神分明与她一模一样,每每提及此事,她都只是淡笑不语。   后来有一次妻子同她喝茶的时候无意中提到了不能生育之事,还说不知有多羡慕她有两个贴心小棉袄,她依然笑得温柔得体,却说送一个给你们家也好。   当时,小女儿在她怀里开开心心地吃着甜糕,而大女儿不在场。   妻子的心思向来敏感,回了家就开始叹气,说高门世家养出来的姑娘看上去都是饱读诗书且见多识广的,怎么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看不通透?他当时只道是妻子在发牢骚,后面听她说完才渐渐明白,偏爱有时并不完全是因为喜好,也可能只是因为时间。   大女儿的出生彻底斩断了她回到王都的最后一线希望,曾经的富贵荣华都如烟散尽,再不复返,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人人仰望的世家贵女,只是一个生活在边城的普通妇人,这种巨大的心理差异让她无法深爱大女儿。而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又被丈夫以她的小字命名,从心态上来讲,自然要更加疼爱一些。   妻子总说她不知足,这么乖巧的孩子若是给她一个定会像宝贝似地捧在手心里疼爱,可到底也只是说说罢了,别人家的事总是不好掺和的,好在她的丈夫十分疼爱大女儿,所以在家也并未亏待太多。   后来她家惨遭横祸,这么多年过去妻子一直耿耿于怀,每逢清明烧纸的时候都在祈祷大女儿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殊不知她很有可能还活在人世,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   陈秋实兀自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晌都没有出声,不期然又听见一声轻唤。   “大人?”   他猛然回神,对上那双秋水般清灵的眸子,竟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王妃请随我来。”   言罢,岳凌兮冲楚襄福了福身,获准之后才迈开轻盈的步伐向陈秋实走去,陈秋实身形凝滞须臾,然后领着她穿过大堂进了内院。   巡抚衙门并不大,但纪事楼建在最深处,此去要经过很长一段走廊,岳凌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陈秋实,同时努力搜索记忆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他存在的痕迹,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主动开口了。   “恕下官冒昧,那天在宴席上王爷说王妃乃是武陵人,不知是哪一户?”   他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也稍显失礼,岳凌兮却没有计较,只是淡淡道:“我家中已经多年无人,不提也罢。”   陈秋实内心轻震,转头盯着她再度问道:“那此次王妃回乡是为了扫墓?”   岳凌兮的脚步稍稍一顿,旋即又恢复正常,任由廊边滴着露水的枝叶拂过衣袂裙边,带来重重湿气,迷了眼,蒙了心,然而口中说出的话却没有寻常那般温和,似绒絮里裹了绵密的细针,软中带硬。   “尸首难寻,又哪里有墓可扫?陈大人,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陈秋实一窒,像是没想到和善少言的她也会有竖起尖刺扎人的时候,再看她的眼神,竟有三分楚襄的□□,冰寒冷冽,犹如在看仇人一般,他顿时心下惶惶,不敢再问。   “下官失言,还请王妃恕罪。”   岳凌兮这才转过头去,眸光徐徐飘向远处雕栏的尽头,一片雾深露重,看不出里面隐藏着什么情绪。   不久,二人到达纪事楼。   因为这座楼存放了许多重要的东西,所以平时是上了锁的,陈秋实掏出钥匙转动了一阵,然后推开了深褐色的木门,刹那间,厚重的灰尘如虫群般扑面而来,几乎将他们淹没。   “王妃,这地方实在太久没有人来了,不如……”   他好声劝着,话还没说完,一条绣着山茶花的丝帕倏地从眼前晃过,岳凌兮用它捂了鼻子就进去了,他没办法,只好跟了进去,谁知一条腿才迈过门槛就听见岳凌兮出声阻止。   “大人公务繁忙,无须在这耽误时间,我自己找就可以了。”   陈秋实噎了噎,一时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行礼退下。   古老的木门被风吹得发出了一串吱呀声,阳光从中漏进来,将岳凌兮的影子剪得细长,她抬头望向堆满书册的二层小楼,梭巡片刻之后走向了西面的角落。   不知在这个空气滞闷的小楼里待了多久,日头西斜之时,她握着一卷文书出了门,快步走过来时的长廊,直奔前院。   有线索了!   她少有如此性急的时候,此刻却只想着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楚襄,甚至忘了镇守关东的谢怀远将军已经带着部下来到城中,眼下正在偏厅向楚襄汇报军务,由于涉及的事项比较多,恐怕还没有结束,否则楚襄应该早就来找她了。   她忘了要识大体,忘了国事为先,看见曙光之时,她只想任性一回。   穿过七拐八弯的长廊,岳凌兮终于来到了偏厅门口,步履之急,差点掠翻几个端茶送水的衙役,他们好不容易稳住手里的东西但都不同程度地弄湿了衣袖,本欲怒骂,却见岳凌兮啪地一声就推开了门,满屋子人都望了过来,他们不敢造次,只好默默地退下换茶去了。   屋里屋外一时鸦雀无声。   谢怀远初来乍到,不知她是何人,只觉得她连这种场合都敢闯进来,实在是太没规矩也太不怕死了,当下便要拿她问罪,岂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楚襄起身走到了门外,以前所未有的温和声调问道:“怎么了?”   身后一干人等都看呆了。   岳凌兮这会儿也意识过来了,菱唇轻轻地动了下,欲言又止。   虽说隔了足够远的距离,厅内的人不见得能听到他们讲话,可为了保险,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自己发现了什么。   楚襄似乎瞧出了她的迟疑,遂弯起嘴角低声道:“等我把事情处理完,我们回家说。”   岳凌兮点了点头,准备到廊下坐着等他,于是抽身退离了几步,不经意一抬眼,却发现还有个衙役没走,正端着茶水朝楚襄而去,帽子压得极低,脸也垂着,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照她闯过来的那个角度,四个衙役身上应该都弄湿了才对,怎么这个人身上干干净净,半点儿湿痕都没有?   正想着,衙役已经走到了她身前,脚步甚轻,几乎没有声音,她下意识地朝下方看去,发现他的靴底跟影卫们穿的一样,都比较薄,思绪电闪之间,她顿时大惊失色。   江南气候潮湿,当地人都习惯穿厚底靴防潮,这个人肯定不是这里的衙役!   岳凌兮惶然抬眸,一道寒光恰好从眼前划过,直刺楚襄,而他已经转过身朝屋子里走去,背门大开,毫无防备,她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挡在了他和刺客之间。   “陛下小心——”   楚襄骤然回身,那把锃亮的匕首就在他面前笔直地刺进了岳凌兮腹中,他目眦欲裂,惊电般闪至廊下,一手接住滑落的娇躯一手重重击在那人胸口,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厚劲的掌风震出几米开外,筋脉尽断,当场身亡。   “兮兮!”   大朵血花在湖蓝色的衣裙上绽放,妖艳至极,楚襄神色骇然,抖着手去捂岳凌兮的伤口,她顺势抓住了他的手,尽管容色苍白气息顿促,却十分冷静。   “陛下……别担心,没有……没有刺中要害……”   她还有力气同他说这些!   一瞬间,楚襄只觉得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不停撕扯着,痛到几近窒息,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像往常那样轻声哄道:“兮兮,我现在要抱你起来,你帮我扶着匕首别让它移动,好不好?”   岳凌兮轻轻点头,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滴落,显然已是疼到了极点,却依他所言缓缓扶住了匕首。   楚襄见分散注意力已经成功,二话不说就用力将她抱了起来,虽然动作已经非常平稳,还是在动的一刹那听见了她抑制不住的呻。吟声。他急急低头看去,发现她无力地靠向自己肩头,双手微微颤抖,被涌出的鲜血染得透红。   “再忍耐一下。”   衙门不安全,离医馆也比较远,只有先回到楚府才好替她治伤。   楚襄亲了亲她冰凉的额头,足下骤然发力,如闪电般掠出了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非更新。 第47章 拔刀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结尾不太满意,小修了一下,跟今天的不冲突~   BTW,之前写的一本书今天在台湾上市了,炒鸡开心~决定明天出去吃吃吃!   傍晚,静谧的楚府如同沸水般翻滚了起来,影卫分成两队巡守在院墙内外,婢女端着各种物什频繁游走于廊下,整座府邸都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靴声、低语声以及兵刃出鞘的摩擦声层出不绝,唯独卧房内一片死寂。   匕首刺得那样深,血几乎把裙子都染透了,她该不会是——   跪在院子外头的陈秋实惴惴不安地想着,越想越觉得双腿发软,于是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旁边的柱子,又从袖子里掏出块棉帕来擦汗,晚风吹过,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凉意。   就在这时,流胤领着一名中年男子从门口走来,神色匆忙,男子跟在后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肩上还背了个药箱,应该是个大夫,途径月洞门,两旁站岗的影卫都放了行,谁知谢怀远却伸手把他们拦住了,凝神细听,似乎在跟流胤商量着什么。   陈秋实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此人身份是否属实?携带的东西也检查过了吗?”   流胤示意影卫将大夫带去一边,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他是武陵城内最好的大夫了,行医已有十几年,附近的百姓都认识,我亲眼见到他给人施针下药,应该是没问题的。”   “就这些?”谢怀远皱了皱眉,“陛下还在里面,此事马虎不得。”   “我知道,可这一时半刻也没法查得更细了。”流胤凝视着他,沉沉地吐出一句话,“再拖下去,修仪只怕要挺不住了。”   谢怀远身躯一震,显然明白他话里的深意了。   虽说岳凌兮名义上只是个修仪,可看楚襄刚才的行为举止就知道,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若是岳凌兮有个万一,恐怕这一屋子人都难以在天子的盛怒之下幸免。   谢怀远也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只是更在乎楚襄的安全,两相权衡之下,他肃声叮嘱道:“你进去盯着,以防万一,等我军中的医官来了就把他换出来。”   流胤微微颔首,随后就把人带进去了。   把这段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的陈秋实已是动弹不得,如遭雷击,脑海中巨大的轰鸣声几乎把他所有的神智都震碎。   他不是宁王,是陛下!   心惊胆战地过了这么多天,又是遮掩又是揣测的,唯恐他是岳家灭门案的幕后黑手那一方的人,谁知竟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那位身处峰峦之巅、抬手可号令天下跺脚即山崩地裂的人又怎会害自己?他带着岳凌兮来,分明就是来寻找真相的!   刹那间,陈秋实只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化作尖刀利刃,刺骨生寒,就在他恍惚之时,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怒喝。   “混账!”   楚襄拔身而起,温润如玉的面容已经布满寒霜,显是怒极,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甫一转过来便犹如冰刀迫喉一般,寸寸凌厉令人胆裂魂飞。流胤尚且未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他,那平民大夫就更不必说,噗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几乎瘫软如泥。   “陛下饶命!草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实在是……”   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明显刚才在拔刀的时候差点对岳凌兮造成二次伤害只是因为手滑罢了,楚襄容色遽厉,虽未开口,却有一股肃杀之气萦绕在周身,流胤暗道不好,连忙拦在中间跪下。   “陛下息怒!为修仪治伤要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楚襄霎时从震怒中抽离,踅身坐回床边重新握住了岳凌兮的手,不期然摸来满掌冰凉,抬眼看去,她已经失力地陷进了背后的软垫中,额际尽是冷汗,长睫亦湿嗒嗒地垂下,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时间过了太久,她快要撑不住了。   从进屋到现在,那支匕首就这么一直插在她身体里,他看了都觉得呼吸困难,偏偏她紧咬着唇一声不吭,极力忍耐着这种非人的折磨,偶尔还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不知有多懂事,他恨不能与她交换身体,替她遭这份罪。   本也是冲他来的,是她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前面。   眼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白,血越流越多,楚襄按捺住内心的暴躁和恐慌,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然后摸着她的脸轻唤道:“兮兮。”   岳凌兮迟缓地睁开眼睛,已经不太能集中精神了,但还是尽全力对上他的视线。   楚襄的心一时又软又痛,话到嘴边,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就在这时门被突兀地敲响了,谢怀远的声音遥远却清晰地穿透进来。   “陛下,关东军的军医到了。”   来得正好!   楚襄动也未动,视线始终凝聚在岳凌兮身上,却寒声下令:“把他拖出去。”   军医既到,自然用不上这个紧张到没分寸的大夫了,流胤在瞬息之间就把人弄走并且领了军医进来,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两名军医也是极有素养的,进来之后没有着急行礼,而是率先查看了病人的情况,然后默默地分了工,一人拿出缝合伤口所需的银针、细线、火烛、剪刀等物,一人洗净了双手准备拔刀。   待所有东西都准备就绪,其中一名军医上前询问道:“陛下,卑职要替修仪拔出腹中的匕首了,您是否先行回避一下?”   “朕来替她拔。”   楚襄声音低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两名军医互看了一眼,都有些震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尔后又听见他对岳凌兮说了什么,话语虽轻,却隐含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兮兮,相信朕。”   岳凌兮已经疼得昏昏沉沉,却凭着柔韧的心志强撑起一口气对他道:“我一直都……相信您。”   楚襄微微动容,旋即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在两名军医都来到身侧就位之后握紧了短柄,手背上青筋突起的一瞬间,他蓦然拔出了插在岳凌兮腹中的匕首!   “唔!”   只听一声闷哼,岳凌兮随着他的动作拱起身子又落下,在剧痛中软软地倒向一旁,楚襄立刻扔下匕首抱住她,两名军医也迅速冲上来处理伤口,半指长的银针在血肉模糊的腹部穿进穿出,硬生生将她最后一缕神智也消磨殆尽,再不辨只影微声。   “兮兮?兮兮!”   见怀中人儿无声无息地垂下了脑袋,楚襄骇极,手指僵在身侧不敢去触她的鼻息,好在军医眼疾手快地把了脉,回禀道:“修仪无事,只是晕过去了。”   楚襄心口一松,犹如大难逢生,紧跟着问道:“她伤势如何?”   “回陛下,目前看来并未伤及要害,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只要伤口处理得当就不会有大碍,另外,还要照这个方子去抓点药……”   “书凝。”   楚襄一开口,一个细瘦的影子立马从纱帐后面钻了出来,眼眶红红的,有哭过的痕迹,但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接过单子就飞快地离开了房间,骑上马直奔药铺而去。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了。   光线不足会对治疗造成很大阻碍,幸好流胤早有预见,命人搬来了几盏巨大的落地灯,暖黄光影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将几丈见宽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军医们在此之下一口气完成了止血、缝针和上药,手法极为利索,没有再多让岳凌兮受苦。   后来军医退去煎药,婢女们则捧来了热水和干净的棉布,将触目惊心的血衣和床单撤下,又替岳凌兮擦拭着身体,不知染红了多少块布,换了多少盆水,房内浓重的血腥味终于开始消散,而她也变回了白白净净的模样,就像夜里躺在他怀中一样安静地沉睡着。   楚襄坐在旁边半天都没有动,宛如雕像。   良久,书凝端着汤药进来,瞧见这种情形不由得与流胤对视了一眼,流胤紧抿着唇,示意她进去无妨,只是神色隐隐透出某种不好的感觉。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书凝屏气走过去,只见更漏寂寂,铜灯敞亮,轻薄丝滑的白缎倾泻一床,遮住了岳凌兮伤痕累累的娇躯,楚襄目光洒落,在静滞中悄无声息结起了千尺霜寒。   她流的每一滴血都该有人付出代价。   楚襄撑榻站起,颀长的身躯伫立在绡帐暗影之中,宛如利剑出鞘般锋锐慑人,书凝还没把药喂完他便走出了卧房,在鸦青色天幕的笼罩之下大步走向了前院。   此时此刻的楚府门前已是黑压压一片,刀枪林立,精兵如云,如此庞大的阵势下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整座武陵城已经戒严,禁止任何人进出,其余被调来的关东精锐被分成数个小队在城中搜查可疑之人,手中盛燃的火把几乎映亮了整片天空。   弑君之人,罪无可恕!   安排好一切的谢怀远满脸沉肃地站在院前,待那道冷峻的身影进入视线,他立即上前拱手道:“陛下。”   楚襄冷然出声,字字锋利如刃,洞穿了沉寂已久的庭院。   “把巡抚衙门的一干人等全部给朕拿下!” 第48章 真相   短短数日,谢怀远以代巡抚之职顺利接管江州所有事宜,并在武陵城内安排了重兵驻守,外面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楚府已是戒备森严,明里暗里都布满了守卫,坊内的百姓显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过路时都不敢轻易靠近。   这天,午休刚过,宅子内外还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唯有卧房隐约传出了对话声。   “药已经喝了三天了,为何她的烧依然迟迟不退?”   楚襄端坐在青玉案旁,眼神沉郁地看着几名军医,含霜吐露的一句话几乎教他们的心同时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所幸平时在军营里受过的训练也不少,此时才不至于在天子面前失态,为首的军医长稳了稳心绪,独自出列回话。   “陛下,修仪的情况比较复杂。”   “怎么说?”   “修仪的高烧是由外伤引起,导致血热淤积体内,卑职本可以下重药强行拔除,可是修仪脉象虚滞,气血内亏,这样的人只能用较为温和的方子慢慢调养,否则容易伤及内腑,如此一来,见效也就相对慢一些。”   楚襄清冷的嗓音直逼耳畔:“那也不能就这么烧下去!”   几日以来,她里里外外不知用了多少药了,入嘴的苦,外敷的痛,还要忍受高温的肆虐,他不想再让她经受这种折磨了。   军医长与其他人商议了片刻,道:“陛下容卑职等人回去再换个方子来,再辅以针灸,或可让修仪退热。”   楚襄冷冷抿唇,似是同意了,旋即掀袍步入了内间。   霞光映窗,帘影幽深,一室安宁空旷,唯有正中央放着的回纹八窍铜鼎袅袅生烟,淡淡的木兰花香略微盖过了苦涩的药味,空气似也变得清爽了些。   楚襄抬手关紧了窗户,怕漏进来的光线扰了她休息,孰料再一折身竟发现她睁着眼睛在看他,遂撩起半边幔帐在她身侧坐下,道:“什么时候醒的?”   “军医来的时候。”   岳凌兮的声音很轻,从咬字到发音都透着虚弱感,区区几个字已教她气息不匀,楚襄听得心里难受,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道:“还不到吃药的时辰,再睡会儿好不好?”   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却道:“陛下,该休息的是您。”   他眼下一圈乌青,显然是这几晚守在床前没怎么睡好觉,白天又要处理许多事情,一刻都歇不下来,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   “我没事。”楚襄感受着手心滚烫的触感,不禁微微一叹,“若是我累一点儿能让你不这么难受,那也算值得了。”   岳凌兮低低地喘了口气,道:“我很好,陛下放心。”   说一句话就要缓半天,连翻身都没什么力气,还偏要强打起精神来安慰他,她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懂事?   楚襄心中又怜又痛,不由得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揽住她,又亲了亲那张没有血色的小嘴,然后才哑声道:“答应我,以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做这种事,只要你平平安安,便是让他伤了我又有何妨?”   岳凌兮直直地瞅着他说:“陛下比我重要。”   “胡扯!”楚襄少见地在她面前凝了脸,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所言即为圣旨,你安敢不从?”   岳凌兮不吭声了。   恰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书凝端着一盆水进来了,本来是要给岳凌兮擦拭身体,谁知刚转过身就察觉到气氛不对,脚步也就慢下来了,岂料楚襄突然投来了目光,她只好硬着头皮把铜盘和棉布放到了盥洗架上。   “陛下,奴婢……”   话刚出口,楚襄冷冷一瞥,她顿时噤声。   岳凌兮怕他吓着书凝,于是从被窝底下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了握他撑在榻边的手腕,道:“陛下,我从了便是,您别生气。”   闻言,尚在安抚自己受到惊吓的小心肝的书凝顿时睁大了眼睛。   什么叫从了?难不成刚才陛下在强迫修仪……   她脑海中蹦出许多画面,逐渐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修仪如此虚弱陛下居然还想着那种事,简直是禽兽!   楚襄的脸都绿了,显然也意识到她话里的歧义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尴尬之际,隔着门扉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卑职有事禀报。”   门几乎是瞬间就开了,楚襄负手而出,步履几乎比平常快了一倍。   往院子外头走的时候,流胤几句话就把来意说清楚了。   “陛下,卑职已经查明刺客是半个月前来到武陵的,然后杀害了一名衙役并冒充他的身份进入了衙门,与陈秋实等人并无关系。”   楚襄冷哼:“朕知道。”   流胤迟疑道:“那陛下为何还要谢将军把他关押在牢中?”   “关他是因为他还隐瞒了别的事。”楚襄薄唇一抿,冷意尽显,“正好朕今日得空,便去牢里看看他。”   流胤低声应下,然后就去备车了。   武陵城内只有一座地牢,就在巡抚衙门的正下方,不仅阴暗潮湿缺水少粮,还要与虫鼠为伍,岳凌兮病了几日陈秋实就被关了几日,到现在已是不成人形了,影卫把他提溜到衙门大堂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跪下!”   影卫用剑柄在他膝盖窝里戳了一下,他登时扑倒在堂前,眯着眼睛朝上方看去,似乎有道挺拔的身影如山峦般直立在那儿,即便只着普通锦袍,亦充满了不可逼视的气势,他愣了片刻,所有思绪瞬间回笼,神经亦紧绷到极点。   “下官……叩见陛下。”   他抖着身子伏在了地上,久久未曾起身,直到楚襄不愠不火地抛下一句话。   “不错,还认得出朕是谁。”   陈秋实颤声道:“下官有眼无珠,多番失礼于圣驾之前,甚至让刺客混进了衙门之中导致陛下遇险,自知死罪难逃,但凭陛下处置!”   “朕是要处置你。”楚襄绕过桌案走下来,在他身前站定,“但并非今日。”   听到这话,陈秋实茫然地抬起头来,不料一本卷宗被人倏地甩在了面前的地板上,他拾起来翻了翻,旋即恍然大悟。   他是要知道那件事!   楚襄看他脸色变了几轮便知他已经明白了,也不多言,只冷冷道:“陈秋实,今日过后你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   他霎时会意,心脏一阵剧颤,连带着脸色也开始发青,过了半天才似下定了决心,从齿缝间缓缓挤出一句话。   “当年……当年是下官擅自救下了岳氏罪眷岳梓柔。”   楚襄眉眼不动,淡淡道:“岳梓柔是何人?”   “……是被判流放的岳氏夫妻的小女儿。”   徐徐微风自堂间吹过,翻得纸张哗哗作响,那些曾经花费了许多精力搜集来的东西此刻已经失去了意义,不过两句话,真相已被揭开大半,直来直去不加任何掩饰,本应令人高兴,可楚襄的神色却越来越冷,仿佛已经可以触探到悬崖峭壁的一角。   “你是如何救下她的?”   陈秋实僵在那儿许久,干裂的嘴唇忽然一扯,一串串字眼就这样漏了出来。   “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循例向知州递交文书的时候听见他在房里和陌生人说话,细探之下发现他们要谋害岳家。因为内人平素与岳夫人私交甚好,所以我立即跑去岳家通风报信,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岳公子当时已经被人从教书的地方抓走了,恐怕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抓她们母女三人,岳夫人一心向着夫君,早已了无生意,便央求我救走两个孩子,可当时她们年纪已经不小了,我又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掩护她们逃走?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办法……”   说到这,陈秋实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早年我遇到过一名江湖游医,机缘巧合之下他赠了我一颗还魂丹,此药一分为二半阴半阳,黑的那半吃了可以造成死亡的假象,白的那半吃了则可以恢复正常,我觉得太过古怪所以一直束之高阁,那天实在走投无路便想起来了,说与岳夫人听,她咬牙同意了,并同我说好在出关之前的某个地点接应,她喂女儿吃下这颗药,我再把尸体偷偷带走。”   他闭了闭眼,神情苦涩不堪。   “我回到家之后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是我逼得岳夫人做选择,而她素来偏爱柔儿,我这么做等于是直接判了凌兮的死刑,倒不如当时拼一把带她们逃出武陵城……”   话未说完,前方伸来的铁掌猛然扼住了他的咽喉,力道极狠,痛得他几欲昏厥。   “陛下——”   流胤脸色大变,冲上去想把陈秋实从楚襄手下拽出来,将将靠近便有股深浓的寒意包围全身,如坠冰窟,令他手脚发麻动弹不得,勉强抬眼看去,楚襄仿佛正站在暴风雪的中心,戾气狂肆涌出,似要将面前之人当场灰飞烟灭。   顷刻间,陈秋实面皮紫涨,已是进气不及出气多了。   流胤急中生智,破声喊道:“陛下,您且想想修仪!若要找出谋害她家人的真凶还得靠他!”   话音刚落,楚襄的手臂向旁侧一挥,陈秋实立刻被那浑厚的劲力甩出几米开外,将一排桌椅撞得七零八碎,当场就昏了过去。楚襄立在原地,身形冰冷如峰,斜阳从门前洒落一片金影,堪堪映出他余怒未消的脸。   “这样的家仇不值得她去背!”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兮兮持续在线——   BTW:这两天高考,祝小朋友们都能考出好成绩 第49章 求情   在新药和针灸的配合下岳凌兮终于开始退烧,精神也渐渐好转,以往都是睡时多醒时少,现在都能偶尔坐起来看看书了,楚襄也由得她去,只是把政务都搬到了卧房来处理,两人各做各的事,大半天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只是岳凌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向桌旁那个聚精会神批阅奏章的人,秋日暖阳掠过他的肩头和袖口,宛如蒙上了一层金晕,浮尘飞扬其中,在他流畅的蘸墨落纸间融融散散,教她无需多看便可想象得到他笔下是怎样的行云流水。   以往在宫中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伏案轻书,她磨墨递印,虽然少言寡语,但眸光交缠之间自有脉脉温情流转,而现在似乎总有一股戾气深埋在他的面容之下,即便他从未表露出来她也能感觉得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岳凌兮垂下长睫,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书凝就敲门而入,手里捧着棉签、纱布、湿巾等物,还有一瓶黑乎乎的药泥,老远就能闻见其中的苦味,甚是冲鼻。   “修仪,该换药了。”   书凝把托盘放到床头的架子上,轻车熟路地拔出瓶塞剪好纱布,正准备弯下身去扶岳凌兮,侧面忽然传来了熟悉而低沉的嗓音。   “下去罢。”   眼瞧着楚襄已经放下纸笔在旁边洗手了,书凝便福了福身,从善如流地退下了。   岳凌兮把书卷放到床内侧,正要撑起身子坐直,腰后立刻被一只铁臂稳稳地托住,紧跟着人就落入了楚襄的怀抱,脊背贴着他硬实的胸膛,她竟觉得比刚才的软枕还要舒服,索性不再耗力,将全身重量都交给他。   她本就纤弱,病了这么多天下来又瘦了一大圈,楚襄抱她的时候几乎毫不费力,亲了下她的侧脸然后就去解寝衣的束带,俊颜端正,未发一语。   平时可不是这样。   岳凌兮抿了抿唇,轻唤道:“陛下。”   楚襄低低地嗯了一声,手里动作未停,已经掀开了绣着闪亮银蝶的衣摆,一块洇了血的方形纱布出现在眼前,轻轻撕开,平坦的小腹上顿时现出一道几寸长的伤口来,尽管已经开始愈合,一眼看上去仍然有些吓人。   岳凌兮似乎不以为意,都不管楚襄是如何沾了药往上抹的,径自偏过头细声道:“您也忙了大半日了,眼下离晚膳还有半个时辰,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好。”楚襄简短地回答了,正在擦药的手忽然又微微悬起,“疼不疼?”   他如此小心翼翼,又怎么会疼?   岳凌兮没说话,直接握住棉签在伤口上滚了一圈,手法略显粗鲁,但速度奇快,一下子就抹完了,楚襄后知后觉地把棉签强行控在了半空中,然后皱眉斥道:“胡闹!”   “陛下动作这样慢,想必睡也睡不了多久。”   她倒还控诉起他来了!   楚襄噎了噎,对着那双清亮的眸子竟是无话可说,少顷,他从旁拈了块干净的纱布过来重新覆在伤口上,又固定好了才替她把衣服抚平,托着她缓缓躺下之后自己顺带也睡在了旁边,一手揽住娇躯一手垫在脑后,抬目望向印着冰晶花纹的薄纱帐顶。   岳凌兮悄悄地往里面挪了挪。   “又动什么?”   楚襄立刻拉回了视线,见到岳凌兮因为这小小的动作而气喘吁吁时,登时又要拉下脸来训她,谁知她忽然伸出左手勾了勾他的腰,细声道:“陛下躺进来些,这边暖和。”   几日前已经正式入冬,南方虽不及北方严冷,但铺天盖地的湿寒亦能教人抱臂瑟缩,这座临时买来的宅院没有地龙,只有楚襄房里造了中空的椒壁,温暖芳香,本来是怕岳凌兮气血不足手脚发凉才烘上的,她却反过来担心身强体壮的楚襄。   笼罩数日的阴云终于有了消散的痕迹。   楚襄剑眉微舒,小心地从背后抱住她道:“我不冷。”   说着,温暖的大掌覆上了她的肚子,热流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岳凌兮一下子舒服了,忍不住喟叹了一声,细细软软的气息仿佛钻进了楚襄的耳朵里,心也随之骚动了起来。   许是近乡使然,总觉得她最近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娇媚。   然而楚襄坐怀不乱的功夫也快臻入化境了,只吻了吻她的发丝便低声哄道:“睡吧,我陪你一块儿睡。”   岳凌兮看了许久的书,这会儿精神也有些不支了,轻轻地唔了声就垂下了眼帘,他阳气十足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暖烘烘的摇窝,提供了好眠所需的全部资源,没过多久她就昏昏欲睡了。   楚襄却是了无困意。   这几天她一直在追问影卫的调查结果,他只说是毫无头绪,把关押陈秋实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甚至刻意屏蔽了来自陈府的所有消息,从流胤书凝到一干影卫婢女没有谁敢擅自在岳凌兮面前乱嚼舌根的,通常是她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半个多余的字眼都没有。   他绝不会让她知道那个伤人的真相。   她聪慧通透,要瞒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他的心却从未如此坚定过,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那么深爱亲人的她听到事实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他不想再让她的心也被划上一刀。   楚襄眸光沉暗一瞬,又把轻纤若飘的娇躯往怀里挪了挪,她翻了个身,旋即溢出一声低吟,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摸伤口,楚襄连忙架开,又安抚性地在她背上摩挲了一阵,她这才不乱动了。   看来伤口还是很疼,只是在他面前遮掩着罢了。   楚襄压下叹息,俯首亲了亲她温热的脸蛋,眉眼间一片深浓暗影。   偏在此刻,院子外头突然有人喧哗,娇滴滴的哭泣声掺杂在影卫拒绝的话语中,屡屡不止,还愈发高扬起来,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耳畔。岳凌兮本就浅眠,被这么一闹又快要醒来,楚襄俊脸陡沉,扬手拂过她的睡穴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直至走近,门口那抹丽影仍未消停,跪在地上泣涕涟涟。   “陛下,求您放了我爹爹,刺客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啊!”   她攀着交叠在前的银枪朝府里哭喊着,虽然是娇娇弱女之身,声音却自有一番穿透力,楚襄立于门廊下,看她蹙着柳叶眉含悲带怯地央求着,细长的脖颈向前探去,宛如天鹅之姿,那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更是如同三春烟霭般凄美,无端惹人心怜。   实在太像了。   若真要衡量起来她还要胜上岳凌兮三分,光是那玲珑有致的身躯和弱柳扶风的气韵就足以令大多数人喜欢,不似她,干干瘦瘦从不露软,亦不知风情为何物。   思及此,楚襄越发觉得烈火燎心。   如果被救走的人是她,她也会有这么健康丰腴的身体,也会像普通的江南女子一般婉约动人,会笑会闹,懂得索取和争抢。   也许当年只是个非你即她的选择,无可论道,他身为帝王本不该如此偏颇,可只要一想到岳凌兮身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疤痕他就无法用平常心来对待,他或许不知道她母亲当时的心情,但凭那些零碎的相处情形和陈秋实的话便能得知,这个决定想必不会太艰难。   事到如今,这个秘密掩盖过去便罢了,如果有人还要再往她心上捅一刀,他绝不容许。   凉风拂槛,披帛与水袖齐飞,落下的那一瞬间,一双绣金云兽短靴出现在岳梓柔眼前,她蓦地抬起头来,朦胧之中,冷峻孤寒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她不禁微微发抖。   这就是楚国的皇帝!   少年继位,开漕运减税赋,拓疆土驱外敌,这些传遍天下的辉煌帝迹在此刻已经从她脑海中消失,在那道危险却又万般吸引人的光环之下,她只看到一个尊贵无双、俊若神只的男子,令她当场失神,竟忘了要说什么。   楚襄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片刻,淡淡道:“你就是岳梓柔?”   她猛然一震,旋即伏低身体道:“……正是罪眷。”   楚襄再度问道:“你今日是为陈秋实求情而来?”   “是。”   听到有关养父性命的事,岳梓柔立刻从畏惧中挣脱出来,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比方才有底气多了,楚襄听后却没什么表情,只道:“便如你所愿。”   说完,他略微侧首,候在边上的影卫立即捧来一封裱金黄宣,他抬手握住,然后将其扔到了岳梓柔面前。岳梓柔急忙展开来看,细白的手指抚过一行行气势磅礴的朱字,落在最后的几个字眼上。   免其官职,逐出江州。   她骤然抬眸,明显对这个处置感到惊讶且不平,忍不住哭诉道:“陛下,岳家庶氏既是遭人谋害,我爹爹救下我也算不得悖逆之举了,那天衙门出现的刺客更是与他无关,恳请您看在他为武陵百姓做了这么多事情的份上网开一面!”   楚襄看着她,眸心犹如冰封已久的湖面,蓦然现出一缕裂痕。   “你既然知道这些事,想必也该知道你姐姐被刺客所伤,今日来此,可有半分是为了她?”   岳梓柔窒了窒,须臾之后又是两串泪珠滑落双腮,显得极为凄楚可怜。   “陛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姐姐?我只是觉得她有您的庇护定会平安无恙,所以才先为爹爹求情的……”   楚襄面无表情地说:“朕已恕他无罪,还不退下?”   岳梓柔被他冷冽的语气惊得一颤,本欲逃离这种压迫感,可一想起即将被逐出江州,顿时又心有不甘,遂扑上前拽住楚襄的衣摆委委屈屈地说道:“陛下,我知道您是为姐姐打抱不平,我任凭您处置,但求您莫要迁怒于我爹爹!”   闻言,楚襄突然弯下身扣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听好了,朕有一百种处置陈秋实的理由,保管让天下臣民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朕今天告诉你,朕就是公报私仇。”   说罢,他冷冷甩手而去,留下岳梓柔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浑身剧颤不止。   怎么会这样…… 第50章 沐浴   江南的冬日无甚奇景,天色寡白,日薄云稀,海边一起风就冷得刺骨,丝毫不亚于地处北方的王都。   难得今天太阳特别好,楚襄一早就在谢怀远的陪同下去巡视关东大营了,回来之后一直待在书房议事,临近晚膳时分还没有出来,书凝等人素来熟知他的脾性,也不敢擅自打扰,只把饭食都在灶上热着,以备他随时要用。   不知不觉,薄暮降临。   府中灯烛次第亮起,书房之内尤为明亮,映着交错人影暖暖生晕,细语交谈声中,一抹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廊下,循着壁灯的光芒施施而行,虽然步履略显缓慢,但手里端的东西却极为稳当。   行至书房外,她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半边旋身而入,房内的缠金花枝吊烛被风掀得微晃,满室光影如鱼游曳,爬上前方那人的衣角和袖沿,他全神贯注地研讨着军务,一时竟没有察觉。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陛下,南疆与我们多年相安无事,既然朝廷军费吃紧,是否暂缓修建青州南路至白帝国山一线的戍所?”   “不,必须要修,且明年之内所有的驻扎士兵及军备都要到位。”   谢怀远犹豫道:“那……是不是削减几个会比较好?西北战事在即,朝廷将面临很大一笔开支,南方这边能省则省为好。”   楚襄凝视着牛皮地图上标出的数个红点,看都没看就从旁边的盒子里又拿出几枚角钉,一颗一颗地按进了刚才所言的那条线内,地图上的点顿时变得更加密集。   在座几名将领对视一眼,都面露疑惑——照陛下的意思,不但不减还要增加?   他们尚未出声,一只冰色裂纹的托盘忽然从旁伸来,放置在桌案上发出细微声响,几人唰地转过头来,或惊讶或皱眉地盯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而背对着众人的楚襄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常,径自分析着局势。   “南疆现在不动是在等待时机,一旦我们与西夷开战,他们立刻就会趁虚而入,届时南边诸路毫无防备,全靠这二十万关东军来克制他们就太被动了。朕要拿下西夷不假,但绝不会以江南数百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为赌注去下这盘棋,军费方面朕自会想办法,你尽快开始筹备便是。”   说完,他回过身来,本想继续安排好驻扎人员等事项,却在看清桌旁那抹丽影之后蓦然缩紧了瞳孔。   “你怎么下床了?”   楚襄扔下手里的角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岳凌兮跟前,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扯到怀中并抚上了她的腹部,似在担心她的伤口会不会裂开,岳凌兮却只是轻轻地弯了下唇角,表示自己无碍,然后细声道:“陛下,已经快戌时了,您先吃些小食垫一垫吧,若是伤了胃就不好了。”   她这么一说楚襄才发觉天都黑透了,低下头瞥了眼盘子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食,旋即温声应下:“知道了。”   说完,他又对下首的几位将领说道:“诸卿想必也饿了,不如一同分食了罢。”   将领们接连俯下身去谢恩,却没有一个人动。   虽说离宫在外诸事简陋,可这也是御食,谁有那么大胆子敢跟皇帝分吃的?   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偏偏有人例外,岳凌兮挽着袖子盛出了楚襄最爱吃的那两样,然后便慢慢地把东西分下去了,眼看着精致的小点心一样样落在自己的桌子上,将领们不禁都变了脸色。   这位修仪胆子也太大了……   谢怀远捏着那块热乎乎的栗粉糕望向了楚襄,只见他毫无异色地端起了岳凌兮给他预留的那碗乌梅鱼来吃,汤一口口地喝,肉却没怎么吃,皆因另一只手正翻着桌上的南疆地形图,腾不出空来,岳凌兮也没劝他,兀自收了玉盘准备退下,谁知刚走两步就被他叫住了。   “兮兮。”   岳凌兮回过头来,发现他的目光依然凝在地图上,看起来甚是专注,不知从哪儿抽出一丝心窍来注意她的,她只好停下脚步轻问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在外头等着。”   水灵灵的眸子现出一丝疑惑之色,又飞快地淡去了,岳凌兮乖顺地冲他福了福身,旋即无声退去了外间,坐在青玉小几旁烤着火等他。   里头几个人的脸色已是难以形容。   岳凌兮人在外面自然看不到这一幕,一阵沉默之后,熟悉的交谈声又开始回荡在耳畔,她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浑然不受他们的影响。   夜渐渐深了。   亥时中,有关戍所修建一事终于基本敲定完毕,将领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书房,尚未走出院子,身后忽然传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他们回头望去,半开的门扇中只露出了岳凌兮的身影,她坐在那儿没动,小脸被炭火照得粉扑扑的,不知有多可爱,嘴唇也似乎刚被茶水浸润过,鲜嫩欲滴,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也确实有人这么干了。   将领们看见楚襄突然从视线盲区里出现,压下身躯就是一吻,直到她气喘吁吁才放开,然后就黑着脸开始训人,从嘴型看来大概是伤势未愈不该出来之类的话。岳凌兮一声不吭由得他训,完事之后准备回房,岂料一张大氅毫无征兆地盖了下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被楚襄打横抱起,在影影绰绰的廊灯之下往卧房而去。   众人都有些震惊,杵在原地半天没动。   这场景实在是有些劲爆,多年不闻陛下亲近女色,谁能料到他也有如此放浪形骸之时?   谢怀远扯回飘远的思绪,低喝道:“还不快走?”   众人这才恍然收回视线,窸窸窣窣地朝大门口去了。   另一边,楚襄和岳凌兮已经回到了卧房,才掀起羊毛卷帘,一股清新的山茶花香就窜入了鼻尖,挟着蒸腾的雾气罩了楚襄满头满脸,他微微一愣,旋即低下头瞪着她。   “你最好告诉我这是给我备的洗澡水。”   岳凌兮垂着脸,声音有些发闷:“陛下,我已经多日不曾沐浴,都臭了。”   “你伤还没好沐什么浴?”楚襄音量陡然高扬,尔后又重重一折,“我夜夜与你共枕都没说你臭,谁敢乱嚼舌根?”   说着,他抬眼扫视了一圈,大有把人揪出来的意思,净房里面的书凝顿时腿发软,连舀水的勺子都拿不太稳了。   陛下,真的不是奴婢啊……   岳凌兮也不跟他争,只默默拉过他的手探入里衣内侧,覆在伤口上说:“陛下且摸,已经愈合了,只要不剧烈运动就没事的。”   楚襄的手霎时一僵。   以往只是掀开衣服给她上药,同床时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何曾像现在这般直接触碰到她雪嫩的肌肤?何况还是这种敏感部位,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手指只要再伸长半寸就能碰到那团高耸的浑圆!   她真是要磨死他才甘心!   隐忍多时的欲。火喷薄而出,眼看着即将烧遍全身,掌下凹凸不平的触感犹如一把雪塞进了他的襟口,冻得他心神一凛。   她还有伤在身。   楚襄深吸一口气,抬脚就往净房走,瞅见岳凌兮一脸渴望地看着他,只好又忿忿地回过身来牵她,并道:“不能洗久了。”   “好。”   她从善如流,跟着进去之后便自觉去了浴桶那边,隔着一方水色屏风开始解扣松髻,而楚襄则拧了块冷帕子擦了擦脸,待体内火气散了些才折回去看她,这时她已经泡在满是山茶花瓣的浴桶里了,正捏着香胰擦拭玉臂,瞧起来甚是舒坦。   楚襄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可有不适?”   “没有。”岳凌兮摇摇头,又轻言细语地问道,“一会儿我洗完了帮陛下搓背可好?”   俨然已经不把自己当病人。   楚襄只道现在都已经欲。火难耐,真让她来搓背恐怕要去了半条命了,当下便苦笑道:“用不着,你快些洗好出来便是,莫着凉了。”   岳凌兮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不由得暗自奇怪,沉思片刻之后眼底蓦然掠过一丝清光,然后便朝他身下看去。楚襄跟着她视线下移,在自己的某个重要部位停住,愣了一瞬,目中突然火花乱闪。   她这是在看哪儿!   一口浊气憋在胸前尚未吐出来,楚襄又听见岳凌兮轻轻软软地说:“陛下若是怕燥意难舒,晚些我可以帮陛下再来一次的。”   闻言。楚襄额角青筋一阵猛跳,半晌才咬牙挤出两个字:“不用!”   岳凌兮沉吟须臾,追问道:“是不是……陛下自己弄比我弄得舒服?”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前来送寝衣的书凝耳中,她霎时倒抽一口凉气,脚步也停了,楚襄耳力过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当下眼前便开始发黑。   “兮兮。”   “嗯?”   “闭上嘴洗澡。”   岳凌兮微微一愣,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却是乖乖地不说话了。楚襄气息稍平,转过身就往外走,准备等她洗好了再来抱她回床上,岂料行至一半又听见她纳闷的声音。   “陛下,我明明看到小襄襄立——”   楚襄忍无可忍,骤然回身封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第51章 证据   狂风肆虐,暴雪连天,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了秦阳关就很难辨别方向了。   山洞里,一家三口正围着小小的火堆取暖,大人不停地搓着手,小孩则窝在他们中间抱膝而坐,眨也不眨地盯着火上烘烤的食物,忽然,一小块油脂滴落在石片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白烟冒出的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诱人的肉香,遂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见状,男子面含宠溺地笑了笑,撕下一只热乎乎的兔腿递给她:“吃吧,兮兮。”   女孩还没接到手中,旁边的女子立刻皱起了眉头:“相公,这是我们一整天的口粮。”   男子笑容不变,又撕下另一只兔腿递给妻子,道:“没事,先吃吧,为夫不会让你们娘俩饿着肚子的。”   大雪不止,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路在何方,他们想在这荒郊野外弄些吃的回来,可一出去就有尖锐的冰屑从四面八方飞来,刮得脸颊生疼,男子咬紧牙关顶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某个树洞里找到了一只死兔子,当即就如获至宝地拎回来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再出去已是不可能了,所以今天他们就只有这点东西吃了。   父女俩倒是善于苦中作乐,一个麻利地把兔子清理好,另一个在石头缝里挖了许多小蘑菇,然后一起架在火上烤。等待的过程中,父亲又从山洞外面抓了几把雪进来,融化之后,把方才剥下来的一小块兔皮浸在里面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再放到火堆旁边烘干,说是要给女儿夹在衣服里面防风,女儿也非常期待,摸着兔毛的时候眼睛都发亮。   妻子本来想给丈夫做顶小毡帽,可丈夫既然开口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直到分配食物之时,她实在没法忍耐丈夫如此毫无节制地娇惯女儿,这才出言阻止,没想到丈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封死了她的路。   他实在太惯着孩子了。   妻子默默地叹了口气,道:“你吃吧,我还不饿。”   “赶了一天的路了,怎么会不饿?”男子不由分说地把兔腿塞进她手里,温声哄道,“听话,快把东西吃了,等会儿我再去外面看看,说不准雪就停了呢。”   眼下正值隆冬,他们又位于塞北苦寒之地,雪哪有那么容易停?   妻子对丈夫这种盲目的乐观感到无力,却又无法辩驳,沉默之间,丈夫已经拈起几朵蘑菇蘸着兔油吃开了,看起来滋滋有味,仿佛是无上的珍馐美馔,她抿起嘴唇,没有再出声劝他,就在这时,身旁忽然传出了稚嫩的嗓音。   “爹爹,我不饿,你吃我的吧。”   男子回头,这才发现女儿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肉只咬了一口就伸到他面前来了,他刚想哄着她乖乖吃东西,岂料她突然钻到怀中,然后撕下一块肉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嘴里。   “兮兮……”   他伸手揽住女儿娇小柔软的身子,她亦垂着小脸蹭了过来,声音软软糯糯的,犹如在他心上洒了一把糖。   “我若是饿得走不动了爹爹可以抱着我走,可爹爹若是走不动了,我是抱不起的。”   男子蓦然失笑,还未出声,她趁机又塞了块肉进来,然后睁着那双纯净的眸子看着他,他心里软成一片,完全没法拒绝,只好顺了她的意。   “那爹爹跟你吃一块。”   她乖巧地答应了,自己撕下细细的一长条,坐在他膝盖上慢慢地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像两个颤动的粉团子,甚是玉雪可爱,男子低下头看着她,忽然百感交集。   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宝贝了,一定要护她安好。   夜半。   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似乎小了些,迷离的暮色中隐隐现出一条林道来,直通山谷,谷内似乎住了人家,星火熠熠,暖烟缭绕。   轻微的噼啪声吵醒了浅眠的小女孩,她揉了揉眼睛,发现火堆里刚刚添了大把枯枝,抬头看去,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山洞,正往那处人烟旺盛的地方走去,她一时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   雪小了很多,尽管依然寒气逼人,但行路觅食是不成问题了,男子沿途搜寻,找到了不少野菜和田鼠,不经意抬眼一看,居然还发现几颗被冰裹住的树果,他连忙摘下来揣进了兜里,想着一会儿捂热了正好回去给女儿吃。   念头才起,身后就有人软软地唤道:“爹爹。”   男子一惊,立马回过头去,只见女儿俏生生地站在雪地里,脚下的布鞋湿了半边,显然已经跟了他很久了,他赶紧迎上去为她挡住漫天风雪,然后凝着脸问道:“很晚了,你不睡觉跟出来做什么?”   “我怕山里有狼,爹爹不安全。”   闻言,男子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不怕,天气这么冷,狼都躲在窝里呢。”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望向他身后那片灯火阑珊的山谷,轻声道:“爹爹,我们要上那里去吗?”   “嗯,爹先去看看,回头再来接你们。”   这里已经是西夷的地界了,即便山谷里有人居住也不一定会对他们友善,他得去打探一下,不能贸然带着她们母女涉险。   年幼的女儿并不懂他的顾虑,只是天真地问道:“我睡不着,可以跟爹爹一起去吗?”   “不可以。”男子十分严肃地看着她,“你帮爹爹把这些东西拿回去,然后乖乖地等着爹爹回来,好不好?”   “好。”女儿没有吵闹,听话地接过了东西,扭头便往回走。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所有的景物都开始扭曲,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兜里的果子零零碎碎地滚落四处,她顾不及去捡,转身就去找父亲,岂料只看到一片漆黑,远处没有山谷也没有火光,只有凄冷孤绝的山崖。   摇摇欲坠中,父亲猛地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爹爹——”   岳凌兮从噩梦中惊醒,蓦然坐起身来,腹部旋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忍不住低吟出声,背后立时伸来一双大掌,圈住娇躯并覆上了她的伤口。   “兮兮?”   岳凌兮疼得汗如雨下,脸很快就没了血色,随即瘫软在楚襄怀中,楚襄唯恐她伤口裂开,一手搂着她一手迅速掀开了寝衣,蜿蜒的疤痕上果然有点点殷红渗出,他当下就沉了脸,唤来书凝去请军医,谁知岳凌兮竟不肯。   “陛下,我不看大夫……”   她用尽浑身力气往他怀里缩,情绪失控,不愿见人,楚襄从未见她这般执拗过,一时又怕她挣扎起来再次扯到伤口,只好收回了命令,然后搂着她低声安抚。   “好,不看大夫,那让我看看可好?”   岳凌兮仍是埋着头,身体抖得厉害,却在楚襄的抚摸下渐渐卸下了那股拗劲,楚襄旋即将她放平,然后仔细地查看了伤口的情况。   还好,只是轻微撕裂。   他让书凝拿来药水和纱布,准备给她重新上药,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手,颤抖却坚定地说:“陛下,我要见陈秋实。”   楚襄瞧见她眸中那一抹水光,心头蓦然钝痛不已。   “好,我答应你。”   当天下午,陈秋实被召来了楚府。   从牢里出来不过几天,他的精气神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在整齐的衣装打扮之下倒没有那么明显了,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会以为是憔悴了些,根本想不到是经历了牢狱之灾。   岳凌兮就是那个不知情的人。   如今她心里想的全是那张从纪事楼里找来的文书,上面的迷题只有陈秋实可以为她解答,所以他一进书房她便站了起来,若不是楚襄坐在边上强制性地攥着她的手,她恐怕会直接冲过去。   陈秋实并不知道书桌下二人的拉扯,远远地跪在了地上,肃谨的神色中透着一丝颤栗:“下官……见过陛下和修仪。”   开头的两个字让楚襄眼底的冷色稍去了些,略一扬唇,道:“平身。”   “谢陛下。”   陈秋实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子骨似乎比初见时差了很多,岳凌兮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前任知州是不是被人谋杀的?他与岳家的案子又有何牵扯?”   陈秋实略显木然地看了看岳凌兮,道:“修仪猜得不错,他确实被人所害,只因当初他也参与了谋害岳家一案,所以才惨遭灭口。”   岳凌兮的身体骤然变得紧绷,甚至有些无法自抑。   “你为何知道这些?”   “因为我当年偷听到他们讲话。”陈秋实微微垂首,将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逐字逐句地吐露出来,“据与他接头的人所言,是一位黎大人安排的这件事,具体名讳及任何职位都没有透露,但知州死后我从他书房找到了一样东西,或许能对修仪有所帮助。”   说完,陈秋实从袖间掏出一封泛黄的信件,双手奉与流胤,由他递到了桌案上。   他话说的平静,当时的情形却非常紧张,他前脚刚走,过来清除痕迹的人后脚就到了,他躲在墙根听着他们翻箱倒柜,还听见他们说少了些什么,顿时头皮一紧,也幸好那两个人混账,只道没了就算了,兴许是知州自己处理掉了,于是就带着其他东西走了。   至此,他安然逃过一劫,同时也明白了手里这样东西的重要性,一藏就是十年。   岳凌兮自是不知道其中曲折,急急拆开一看,只是几句极其隐晦的暗语,是在吩咐知州除掉岳家,但她已经不必去分析其中的深意了,镇日协助楚襄理政的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字迹有多熟悉。   是他!是他害死了她的家人!   岳凌兮眼中湿意弥漫,几番克制,终是如瀑布般急冲直下,流落双腮,按在桌上的柔荑收紧再收紧,骨节青筋都突了出来。陈秋实见状,不动声色地朝楚襄那边望了一眼,见他并无异色,压在心头的大石这才落了地。   她需要知道真相,却不需要知道全部真相,这样她才会过得好。   当他明日离开江州之后,那个秘密就会永远地埋葬在这里,或许两姐妹终生不能得见,但只要彼此安好,又有何妨?   这世上的一切恩怨情仇,都没有活着来得重要。 第52章 返程   证据已经到手,亟待回京核实,为免夜长梦多,楚襄和岳凌兮决定第二天就离开江州,与此同时,陈秋实一家也在做着临行前的最后准备。   清晨,陈府大门外的百米处悄然出现两人双骑,暗中注视着府内众人的一举一动。   “陛下那边也是今日启程吧?怎么还派你过来了?”   “那边的事情基本都处理完毕了,稍后我自行赶上去便是。”   闻言,谢怀远沉默了一阵,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陈秋实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能让陛下如此费心。”   流胤蓦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你真当我跟那些人一样,都觉得陛下此举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谢怀远笑了笑,刚毅的面容显得极为深邃,“刺客出现之后,陛下二话不说就把陈秋实关进了牢里,连审问的意思都没有,显然并非怀疑他,而是为了让潜在的刺客同党认为他迁怒于陈秋实,这样他们就猜不到是陈秋实告的密。如今又将陈秋实罢官免职,逐出江州,无非是给他一个正当理由远行避祸,免得刺客同党反应过来对他下手,我说的可对?”   流胤也没否认,只冲他拱了拱手道:“将军果然厉害。”   谢怀远朗声笑道:“与我无关,我只是觉得陈秋实在任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以陛下之圣明贤德又岂会不给他留后路?”   “陛下终归是陛下。”   流胤似感慨又似叹服,却没有多说下去。   谢怀远毕竟只是外臣,不像他这样成天跟在陛下身边,有些事情看得准,却不尽然如此。陛下是明君,但陛下亦爱修仪,若说其中没有替她出气的成分在,那天在衙门就不会发生那一幕,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陛下出手伤人。   世人不知圣人般严明律己的陛下动情是什么模样,只因他心术高深,行事难测,就像今天这样,表面上看起来是让谢怀远的人暗中护送以保陈秋实平安,实际上是要确切掌握他的行踪,以防将来需要他上堂作证。   说到底,这一切不光是为了公理正义,更是为了修仪,两者已经密不可分。   流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过了多久,虚浮的视线中似有影子在动,他凝神望去,发现陈府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知道自己要远行,几日前陈秋实就遣散了奴仆卖掉了宅院,准备轻车简从上路,谢怀远正要让人跟上,一转眼夫妇二人又进去了,模样有些急躁,像是什么东西不见了,流胤正感到疑惑,脑子里冷不丁地闪过一抹俏影。   怎么一直没见到岳梓柔?   他面色微凝,某种不好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旋即侧首对谢怀远道:“将军,这边就麻烦你了,我先走一步。”   说罢,他也不等谢怀远出声,急急扬鞭打马而去。   城北楚府。   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即将人去楼空,眼看着影卫们将行李一件件地搬上车,岳凌兮心里莫名有些滞闷,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近乡情怯,离乡不舍,这种矛盾对她而言似乎无法消去。   书凝从廊下拐过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瞅见岳凌兮正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然后迎上前道:“修仪可让奴婢好找,陛下昨天吩咐了的,早上起来要喝完药再出发,您怎么自个儿出来了?”   岳凌兮收回飘远的神思,抬手接过瓷碗,仰头便喝了个精光。   实在是苦,苦得舌头都麻了。   她微微蹙眉,旋即拈起帕子掩住了嘴巴,书凝见状连忙掏出一包早就备好的蜜饯,道:“修仪快含一颗,马上就不苦了。”   “不用了,走吧,该出发了。”   岳凌兮把碗放在石桌上准备出门,谁知才转过身熟悉的身影就罩了过来,仍是那么高大伟岸,伸手便将她抱了个满怀。   “不必急在一时,吃颗蜜饯的时间还是有的。”   楚襄悠然相视,却见她娇柔地摇了摇头:“甜得发腻。”   “这个不腻。”   楚襄露出一缕邪魅的笑意,蓦然压下脸庞吻住了她,舌尖才顶开贝齿,甘霖顿时涌入了那片苦涩的湿地,她只觉得清甜无比,忍不住主动地舔了下他。   这个磨人精!   楚襄身躯轻震,却缓缓撤离了那张粉嫩的小嘴,速度极慢,似在勾引她自己送上来一般,果不其然,岳凌兮抬起迷离的眸子看了看他,甚是疑惑不解,尔后踮起脚凑过来又舔了一下,薄唇上霎时水光泛滥。   边上的书凝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就好。   引诱!陛下这是赤。裸裸的引诱!   眼看着岳凌兮像入了迷似地扑进了楚襄怀中,书凝不禁急上心头——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教别人看见了可怎生是好?修仪的闺誉算是彻底毁了,陛下真是坏透了!   思及此,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弄出不小的声响,岳凌兮霎时清醒了些,虽然依旧直愣愣地盯着楚襄的嘴唇看,但已经自觉压下了舔舐的欲望,丁香小舌从嘴角滚了一圈又缩回去了,似是意犹未尽。   这个确实不腻。   楚襄瞅着她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可口的蛋糕,惹得她垂涎三尺,这个认知让他啼笑皆非,但又莫名感到满足。   喜欢吃他也不错。   就在两人神智渐明之时,门口传来了影卫的声音:“陛下,可以启程了。”   楚襄牵过岳凌兮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楚府,登上前往东海岸口的马车。   一声低叱之后,车轮逐渐转动了起来,岳凌兮掀开帷幔看了看被抛在身后的楚府,竟有种离家的感觉,仿佛她和楚襄真的是一对夫妻,而这里保留了他们平淡生活中所有的点点滴滴,此去王都,再不复有。   可她必须要回去,她还要为她的家人正名,要让自己以清白之躯待在楚襄的身边。   想到这,她默然垂下了手腕,像是要将心中的留恋如光线般被隔离在薄薄的绢纱之后,楚襄似乎察觉到她的低落,抽手将她揽入胸膛,低声道:“若是你想,以后我们还可以再来,现在要先回家。”   “……回家?”   “是。”楚襄在她额角印下一吻,话中情意深浓,“你记住了,今后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岳凌兮目露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就在此时,一个柔中带尖的声音穿透车厢扎进了耳朵里。   “姐姐!你别走!你停下来看看我啊——”   这个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岳凌兮正要探出车窗去看,不料楚襄猛地将她拽了回来,力道有些不受控制,浑然不似这些天以来的小心翼翼,仿佛忘了她身上有伤。   “陛下……唔!”   才一张口便被他堵住了唇。   岳凌兮勉强睁眼看去,满室晦暗之下,他眼角眉梢的轮廓似乎变得凌厉了些,连呼吸都带着凉意,她不解,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支离破碎的。   “陛下,外面是……嗯……怎么了?”   “兴许是哪家的孩子闹矛盾了罢。”   楚襄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然后直接含住了她的耳珠,她浑身一颤,一股酥麻的感觉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来,只能软软地偎在他怀中,任他上下其手。   情潮翻涌之间,叫喊声又传了过来。   “姐姐,你看看我,我是……”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切断了一般,四周重归安静。   流胤凝视着远处的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解开了岳梓柔的哑穴,她捂着喉咙略略一趄,反应过啦之后立刻冲他发难。   “你们——你们简直可恶!她是我的姐姐啊!为什么不让我们相认?”   她眼角挂着泪珠,莹莹欲洒,一只手抚在胸口,娇弱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他们剥夺了最重要的东西,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令不少路人都停下了脚步,几欲上前查看是不是流胤欺辱了她,却被满脸冷色的影卫逼退。   “岳姑娘,具体原因你应当清楚,请不要再闹下去了。”   流胤皱眉唤来了手下,欲将她送回陈府,岂料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不依不饶地控诉道:“当年我娘亲也是被迫做出选择,姐姐肯定能理解的,大人,求你让我见见我姐姐吧!我可以跟着你们去王都,甚至可以照顾姐姐,绝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   听到这话,流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还没来得及开口,书凝忽然从旁插了进来。   “岳姑娘,听你这意思……你还想住到宫里去?”   岳梓柔微微一愣,怯生生地问道:“姐姐可以住在宫里,我为什么不可以?”   书凝被这毫无逻辑的话气得笑了。   “修仪能住在宫里是因为她有官职,而你呢?你又会什么?是能协助陛下处理政事还是能钜细靡遗地侍奉他起居?”   岳梓柔踉跄地倒退了几步,仿佛受不住她这嘲弄的语气,嘤嘤抽泣起来。   “我可以学的……”   “哦?你想怎么学?”   书凝再度逼问,岳梓柔一下子说不出来,只好抽抽噎噎地说:“我爹爹在我小时候就请了先生来教我四书五经,平时他处理衙门要务我也会在旁观瞻的,朝政之事多少懂一些……姐姐流落在外,什么都没学过,她能做好我一定也可以做好的……”   她竟然还敢嘲笑修仪!   书凝一下子气炸了,撸起袖子就要教训她,结果被流胤箍着腰抱到了一边。   “把岳姑娘送回去。”   “是!”   影卫迅速带着人走了,几个腾挪就不见了身影,书凝被流胤箍得动弹不得,越发暴跳如雷,差点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你拦着我做什么!你没听见她刚才说什么吗?简直就是只白眼狼!要是没有修仪她能有这么好的日子过?竟然还敢看不起修仪……你放开我!我要撕了她的嘴!”   流胤也不跟她争,扬臂一甩就把她扔上了马背,自己跟着坐在了后面,银鞭落下的一瞬间,马儿甩开蹄子就冲了出去。   书凝头晕眼花,又被颠得一阵反胃,在愤怒中悄然握紧了小拳头。   等一会儿上了船她饶不了他! 第53章 猜测   回去的时候坐的仍然是那艘海船,一路乘风破浪,径直北上。   或许是之前受了伤身体尚未恢复的缘故,岳凌兮这次在船上极为不适,昨天还吐了一回,什么都吃不下,书凝想办法从厨房弄了点清淡爽口的东西给她尝尝,刚钻进船舱就见到一尊门神杵在那儿,顿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在这干什么?”   流胤岿然不动地看着她,道:“我还能在这干什么?”   书凝一噎,伸手就去掀他:“让开,我要进去给修仪送吃的!”   那具稳如磐石的身躯竟也让她掀得一动,让出了大半边空位,眼看书凝即将推门而入,流胤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你别忘了,前两天你的针眼才消下去。”   闻言,书凝霎时恼羞成怒。   “难道是我想看的吗?还不是陛下随心所欲惯了,张狂起来向来不分时间地点,得亏是碰上修仪这个软柿子任他搓圆捏扁,要真来个泼辣的我看他怎么办!”   一贯忠心护主的流胤竟然破天荒地没有计较她言语中的不敬,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尽管再大点声,看陛下听见了会不会把你扔海里。”   “你——”   书凝气结,只想拧他几下就好,偏偏手里端了东西奈何不了他,一时憋闷不已,最后只得忿忿地哼了一声,旋即拧身而去。   舱门厚重,房间里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察觉外面发生的事,还在研究岳家的案子。   “十年前黎瑞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甚至都不够资格参加朝议,他是如何伪造中书省的文书并调动下级州府的官员为他卖命的?”   岳凌兮整个下午都在翻阅黎瑞的档案,每一页都已经滚瓜烂熟,却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这件事一直是个无法解答的迷题。楚襄斜支在横案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台,俊美的五官被笼罩在昏黄灯影之下,显得严邃而幽深。   “兮兮,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们应该弄清楚的是他的动机。”   岳凌兮缓缓回过头来,眸中浮着一层浓浓的哀伤,语声却极为平静。   “即便他与岳家有深仇大恨,非要灭了全族才能解气,为何不像这次一样派出杀手暗中除掉我们?当时岳家受岳群川牵连已经树倒猢狲散任人践踏了,他这么做也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如此大费周章还留下了隐患,实在令人费解。”   “他是派出了杀手,只不过去的是岳氏本家那边。”   楚襄沉声说完便将岳凌兮勾到了怀里,仿佛只有感受着她温暖的气息和娇软的躯体时,那种后怕感才会从心底慢慢消失。   幸好被杀的不是她。   裴昭在诉说岳氏本家遭人屠戮的情景时就像是描绘了一张修罗地狱图,偌大的宅子里遍地都是尸骨,腐臭熏天,面目全非,青石砖上沟槽里都洒满了鲜血,甚至连窗台上摆放的杭菊都被染成了赤色,散发着浓烈的腥味,一眼望去几乎能让人吓至晕倒。   这些惨状他并不打算跟岳凌兮说,毕竟时过境迁,于事无益,只是徒增她的压力罢了。   “由此看来,黎瑞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岳氏本家,而据我了解,他入朝为官之时岳群川正值盛势,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没有交集,所以交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岳凌兮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眸底划过一簇亮光。   “他是替别人做这些脏事的。”   楚襄长指抚过她顺滑的发丝,在颊边停留了一瞬,尔后低声道:“他年轻时不得志,在工部待了五年还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宋正鸿曾经推举过他两次,都被父皇以资质平庸驳了回去。后来有一年棠河决堤,他提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这才崭露头角,如今想来,他背后或许有人提点,而除掉岳家就是他们这笔交易中的一环。”   “这个只有等回到王都再查了。”岳凌兮沉思片刻,月眉渐渐拧作一团,“陛下,另外一种可能是什么?”   楚襄面色趋冷,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话:“他也是当年律王谋反案的从犯之一。”   岳凌兮愣了愣,一股寒意从后脊蔓延开来,连骨节似乎都凝成了冰柱,令她浑身僵硬。   十年了,若他真是从犯并且隐藏身份至今,那也太可怕了。   思及此,她突然意识到不对,旋即脱口而出:“陛下,以黎瑞的智谋而言绝不可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更何况律王发动政变时他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官,根本不足为律王所用,说不定是指点他的那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她发现楚襄定定地凝视着她,眼中尽是毫不保留的赞赏。   她与他想的毫厘不差,幕后黑手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参与了谋反,但没有被查出来,只有岳群川知晓,他怕秘密泄露就想将岳家的人赶尽杀绝,可惜这是个大工程,没有人帮忙他根本无法完成,所以他就选择了郁郁不得志的黎瑞,借他的手杀人,然后再将他推至高位。   一切都连上了。   但这也只是他们的推断罢了,并无依据,真正的答案还要靠黎瑞来揭晓。   岳凌兮凝着那双水色浅眸看向楚襄,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指腹轻轻扫过她脸颊,温存中带着些许安抚之意。   “且把心放下,有我在,他插翅难逃。”   她虽然聪慧机敏,但遇着这种倾覆朝野的大事总归是没经验亦没把握的,有他一句话便如同含下一颗定心丸,那种慌张不安的感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她眼角发酸,忍不住去搂他的肩颈,“我让陛下费心了。”   “知道就好。”楚襄略略一笑,横臂箍住她的腰,“准备拿什么来报答我?”   岳凌兮蓦然抬起脸来盯了他一阵,然后脆生生地说道:“陛下,我以身相许可好?”   听到这话,楚襄半天没有吭声,笑容亦渐渐沉落不见,尔后宽袖一挥,纸砚印玺如数滚落于天工织锦地毯,她尚且来不及惊呼就被他一下子按在了横案上,紧实坚硬的身躯压下来,挤得她胸口发闷。   “若是有第二个人待你如此,你也会以身相许?”   岳凌兮沉吟片刻,旋即摇头:“不会。”   楚襄稍稍气顺,又道:“为何对我与其他人不同?”   “陛下与其他人本就是不同的。”岳凌兮抵着他的肩窝,垂下长睫细声道,“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有陛下这般严明睿智、刚正骁勇?我是平凡之人,自然无法免俗。”   平时听到她这样夸奖,楚襄定是满心舒畅,今天却有些不耐。   “若我并非楚国天子,亦无这一身光环,你可还会如此?”   岳凌兮怔怔地瞅了他半晌,眼中雾气徐徐散尽,徒留一汪水亮,楚襄俯视着她,忽然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拱了拱,原来是她的手钻进了两人身体的缝隙之中,然后一路往下,隔着夹绒锦袍轻轻抚弄着他坚实的腹肌。   “即便陛下不是陛下,身体总不会变,每每触及我都觉得分外安心。”   这倒是实话,夜里睡觉之时她总是喜欢把手搭在上面,对这二两肉不知有多喜欢。   楚襄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哼,脸色稍微好看些了,岳凌兮似乎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地说道:“我对别人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想,陛下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愿意把自己交给您。”   这还差不多。   楚襄压下脸庞吻了她一阵,没有深入,只是吸吮着她粉嫩的唇瓣,直至水滑透亮才将她放开,道:“便以身相许。”   岳凌兮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达成共识之后不久,外头忽然传来了流胤的禀报声:“陛下,船已经停靠在岸口,可以进城投宿了。”   按照原定行程他们应在今天到达常州,然后改走陆路,三日之内就能回到王都了。   楚襄搂着岳凌兮坐直了身体,道:“去拾掇一下,我们要下船了。”   她乖顺地点头,起身就去屏风后面换衣服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顺利进入了郦城,尽管刻意遮掩了行踪,但他们不曾想到,王都那边已经有人收到了皇帝即将归来的消息。   城郊别苑。   “陛下已经到常州了?消息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属下不敢妄言。”   老者停止转动掌中的檀木核桃球,面色略显凝重——陛下怎么会这么早就回来?实在不符合常理,难不成他找到什么证据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不经意朝下方看了一眼,发现黑衣人欲言又止,当下便开口怒斥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黑衣人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听说黎大人前阵子私下调了批人去江州,而刚才回来汇报的人说,陛下一行人中间似乎有伤员,所以属下才斗胆猜测,黎大人是不是已经……已经动手了……”   老者瞳孔猛然一缩,跟着便拍案而起,眼角眉梢皆染上了重重怒色。   这个黎瑞,竟敢背着他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来,当真该死!   武陵城外百里即是关东军的营地,谢怀远又是楚襄一手培养出来的,不知有多忠心,在这种地方贸然动手无异于找死!难怪楚襄会提前回来,不是抓到刺客就是找着证据了,他们马上就要被人将军了!   老者素来稳重,此时不禁也变了脸色,在厅内来回疾走数步,思索着有什么计策能化解眼下的危机,没过多久忽然脚步一顿,面露狠色。   事到如今也只能弃车保帅了。   他转过头对黑衣人道:“你去安排一批人在常州通往京郡的路上等着,见到陛下就动手,能杀了最好,杀不了就不必过多纠缠,留下这个就可以。”   老者把一块印有黎字的令牌扔到他面前,他诧异地问道:“您是要我栽赃给黎大人?”   “哼,他本来也不干净,老夫不过是送他一程罢了。”老者面色阴鸷,冷不丁地问出一句话,“老夫记得他儿子去了仙云城游玩还未回来罢?”   黑衣人怔了怔,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抱拳施了个礼就匆匆离开了。   老者坐回上首,掌中双球重新开始转动,在黑暗中发出接连不断的喀喀声,听起来甚是毛骨悚然,他似无察觉,目光笔直射向漆黑长空的尽头,似要搅动深云浓雾,静海生波。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多的话十点还有一更,重要章节(看我眼神) 第54章 遇袭   自打出了郦城雪就一直没停过,这才让人恍然发觉确实已经回到北方了。   茫茫野径,一辆青幔厚屏的双辕车从中经过,留下两条清晰细长的辙印,骏马飞奔在前,喷吐着热气,踏碎了雪泥,过尽千重白影才依稀得见山峦巍峨的轮廓,皑皑雪峰,霰飞雾漫,宛如人间仙境。   景色美则美矣,气温却是极低,车厢里置了座铜兽小鼎,膛内数颗银丝炭闪着耀眼的红光,不断涌出热流,可即便这样都难以驱散从窗门缝隙中渗进来的寒意,岳凌兮身体还虚着,自是难以抵抗,不一会儿就手脚冰凉。   楚襄见此情形又塞了枚小暖炉在她怀里,然后将她抱到膝盖上坐好,轻叹道:“伤未大好就跋涉千里回京,实在是为难你了。”   岳凌兮轻摇螓首,又向他偎近了些,汲取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暖意。   如此急切地赶回来完全是为了岳家的案子,他尚且不提辛苦,她受这点累又算得上什么?   楚襄似乎甚是喜欢她越来越依赖自己的模样,每一次主动靠近都令他心胸舒畅,若她并非身体原因才这样,或许他会更加欣喜,思及此,他将狐毛大氅扯过来罩住她,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才道:“傍晚就能到达王都了,等进了宫让陆明蕊来给你瞧瞧。”   这一路奔波劳顿,他始终还是放心不下她的伤,等安定下来且得给她好好调理一下,可别落下什么内疾才是。   岳凌兮倒不似他这般在意自己的身体,兀自垂首把玩着他衣襟上的红宝石纽扣,有些心不在焉,粉颈就这样从狐毛中露了出来,凝脂白玉一般惹人心动。   “兮兮,我在同你说话。”   楚襄容不得她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了事,剑眉微微一沉,声音亦严肃了些,岳凌兮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吐出几个字:“都听您的,陛下。”   说归说,却是没往心里去,只因想的念的全是岳家的案子。   黎瑞,她定要会一会他。   岳凌兮拢眉沉思,却不防落入了楚襄眼底,他一看便知她没有上心,多半还在担忧即将到来的大事,他扳过她的脸刚要开口,谁知前方飞驰的骏马突然扬蹄长啸,车厢被掀到了半空中,紧接着座下就传来了木头断裂的声音,危急关头,楚襄抱着岳凌兮箭一般射了出来,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了山脚下。   “陛下!”   这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岳凌兮在晕眩之中隐约听到了一声闷响,而今睁眼一看,边上竟有块半人高的山石,她唯恐楚襄撞到了哪里,立刻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爬了出来,膝盖蹭着薄冰滑了好几次,甚是狼狈,下一秒,一只铁臂忽然箍住她的腰将她带了起来。   “我没事。”楚襄见她脸都白了,又再度说道,“别怕。”   岳凌兮僵在那儿,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好不容易缓和过来又去摸索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楚襄稍稍低头,一缕赤红从视线中划过,还在不断地染红他的前襟和袖口,他眸光一紧,倏地擒住了岳凌兮的手。   “兮兮!”   一声低喝之后岳凌兮猛然停下了动作,睁着那双空洞的乌眸看着他,似是惊魂未定,他安慰地抚过她的后颈,然后扯出丝帕裹住了她流血的手,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她终于找回了原有的镇定,尔后蓦然回头望向了道路中央。   白茫茫的雪海峻岭之中不知何时出现十几名黑衣人,正与影卫激烈地厮杀着。   这都到了京畿重地了,居然还有人胆敢来刺杀他们!   心底的震惊和愤怒还未压下去,身侧忽然袭来一道凌厉的剑气,楚襄眼明手快地揽住她的腰,足下生风连挪数步,剑气击中了山石,砰然一声过后留下了刀刻斧凿般的印痕。   后面还有人!   眼见四名蒙首遮面的黑衣人围了上来,而流胤还被困在另一边脱不开身,岳凌兮便有意识地往后退,想给楚襄留出撤离的路线,楚襄脑袋后面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看也不看就把她重新抓回了身旁。   “好好呆着。”   一句话切断了她所有的退路,就像之前在边关一样,她让他独自撤离,他却固执地带着她跳了东漓江!   明明是同样的局面,她为何不能像当初那么淡然?   岳凌兮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打起万分精神注意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以免造成楚襄的负担,而楚襄的左手一直护在她身侧,纵使对面刃光逼人,杀意满满,他仍然从容不迫。   “兮兮,跟着我别乱走。”   楚襄低声嘱咐着她,话音刚落,黑衣人脚下一蹬,携着凌锐的寒光欺上前来,剑尖直指手无寸铁的楚襄,看都没看他边上的岳凌兮。楚襄冷冷勾唇,仿佛正中下怀,旋即闪电般挥出一掌,只听咣当一声响,长剑应声而落,其他三人已然逼至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楚襄拉着岳凌兮侧身退离了半步,一抹银白紧挨着眼角擦过,挑起几根青丝零落风中,面对如此危险的情形岳凌兮却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只是屏气凝神地跟在他身后,抹了把睫毛上白绒绒的雪花之后又继续谨慎地观察着局势,以备随时躲闪。   黑衣人一击未中,正欲再次袭来,岂料楚襄骤然扫起了那柄长剑,耳旁嗡声犹在,白光已穿膛而过,黑衣人重重地仰面倒下,再无声息。   剩下的三个人看见同伴被如此迅速地解决掉了,一时惊骇至极。   这种宽刃重剑他们都是训练已久才能挥舞自如,楚襄居然轻而易举就扫了起来,还是用内力隔空操控,身为一朝天子,谁能想到他的武艺竟高深到这种地步?   三人都不敢再小觑他,扭头看了眼那边已经居于下风的同伴,再度冲了上来,楚襄袖袍翻飞震开二人,旋即反手拔出地上的武器挡住了刺向自己的那一剑,只见寒芒连闪,刹那间拆了数十招。尔后那两人又似软泥般粘了上来,剑尖却指向岳凌兮,似乎有意分散楚襄的注意力,楚襄及时错身过来挡住,顺势压下手中重剑,所到之处犹如盘古开天,劈山断流,黑衣人以剑相抵,无不摧折。   精钢重剑,落雪无声,在这一瞬间的静寂之中,流胤已经带人前仆后继地奔了过来。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抬高手臂亮出了几个手指粗细的洞眼,下一刻,十几支绿莹莹的短箭疾速射向了楚襄!   因是三面夹击之势,乍一看去竟无处可躲,岳凌兮骇极,猛地蹿上前去挡在了楚襄面前,电光火石间,楚襄倏地扣住她的腰往后疾闪了数米之远,就在箭矢即将尾随而至的时候,流胤及影卫突然从侧面突上前来,像张密实的网一样挡住了他们,随后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箭矢全部被击落在地。   黑衣人见状不对,落荒而逃。   危机解除,楚襄却是面色铁青,攥住岳凌兮的手腕就发难。   “那箭淬了毒,你冲上来做什么?万一我没有拽住你,你已经横尸当场了!”   岳凌兮刚刚缓过神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暴跳如雷,怔愣须臾,不由得轻问道:“流胤他们挡得,为何我挡不得?”   她倒还有理了!   楚襄怒上心头,口气越发不善:“是,你比他们都要尽职尽责,用不用我颁个锦旗给你?”   岳凌兮听不出是反话,还回道:“陛下,忠君尽职是我的本分。”   楚襄气得额角直抽,恨不得把她按在膝上里揍一顿,可一看到她大雪盖身发丝凌乱的模样又心生不忍,只得压下火气耐着性子道:“兮兮,要忠君先得爱君,明白吗?”   “陛下,我爱您。”   她爱个鬼!   如此轻快利落的回答所包含的意思楚襄想都不用想,定是与他心目中的定义差了十万八千里去了,他揉了揉眉心,只觉脑仁儿一阵阵地抽着疼,再一抬眼,岳凌兮就杵在那儿看着他,眸光清澈不含一丝杂质,他终是不忍见她待在冰天雪地里跟他扯这件怎么也扯不清的事,于是反手拽下背后的大氅往她身上一扔,把她往回赶。   “回车上去。”   马都倒下了,车也摔得四分五裂了,哪里还有地方可回?   岳凌兮看着不远处那片狼藉,又瞅了眼楚襄的脸色,决定不跟他说这件事,攥紧大氅默默地走了。   流胤那边也已经清理完毕,影卫从黑衣人的尸体上搜出了几块令牌,纷纷递来给楚襄过目,楚襄仅仅瞟了一眼就挥手让他们撤下了,神色冷沉未置一词,流胤见状,上前低声问道:“陛下,黎瑞此人实在丧心病狂,死到临头了还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是否要卑职派人回去让裴大人立刻将他抓捕归案?”   “不急。”楚襄冷冷一扯唇角,淡薄如水的话语中暗藏着凛冽锋芒,“朕且看看他这困兽之斗要到什么时候才停歇。”   流胤心神领会,不再多言,径自退下准备车马去了。 第55章 议政   雪霁初晴,巍然雄伟的王都露出了原有的模样,层层琼华融化成水,无论是擎天高阁还是十里漫道皆是一片湿滑透亮,显得崭新又干净,令人神清气爽。   不过那些行驶在内皇城大街上的马车却不似平日那般悠闲,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已经接连过了数十辆,里面坐的全是朝中显贵,素来懂分寸的家仆挥鞭叱马的声音也重了一些,气氛似乎格外肃厉。   也难怪他们紧张,今天的朝议不再由宁王主持,而是离宫数月的皇帝陛下。   虽说宁王监国向来一丝不苟,这段时间里内外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条,无可挑剔,但就魄力而言终归还是差了点,所以难免有人懒散怠慢。如今皇帝回来了,前脚才进宫,后脚就令中书省下了三道驳迁罢黜的诏令,如此雷厉风行且又明察秋毫,令一班臣子敬畏不已,所以对这次朝议他们个个严阵以待,唯恐有失。   辰时初,朝臣齐齐列于太和殿前,山呼万岁,浩荡不歇。   楚襄端坐于龙椅之上,一袭金章玄衮衬着冷峻天颜,隐隐透出难以逼视的压迫感,尚未开口就已让殿外那群青衣散官汗如雨下,直至礼毕,内监宣示群臣可具表上议,衣物的窸窣之声盖过了殿内的冷寂,这才令人缓了口气。   很快,殿内众臣都进入了状态,首先被提起的是北境军备延误之事。   楚钧第一个出列,长身立于阶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启禀陛下,臣之前就军备之事与定国候来往商议不下五次,次次皆受他推托搪塞,以致运送进度一拖再拖,严重影响了西北边防的巩固,臣特此上奏,望陛下治其贻误军机之罪,以儆效尤!”   朝臣们甚少见到他如此犀锐地抨击某人,不禁都窃窃私语起来。   “臣附议。”夜言修从低头交耳的人群中走出来,手持玉笏躬身道,“定国候自袭爵以来便消极怠政,罔顾圣谕,此次更是拿西北数万名卫国将士的性命在开玩笑,臣以为若是放任自流定会酿成不可预估的后果,亦会教将士们寒心,所以臣恳请陛下削其世袭爵位,并改换他人执掌北境诸军。”   如此一说,此事便涉及到军权及北境百姓的安定问题了,当下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陛下,孟氏执掌北境多年,一向安稳宁和,此次或许是意外之失,倒不如先行小惩大诫,以观后效。”   纪桐这番话没有那么激进,亦有可取之处,一时间获得许多人的赞同,然而楚襄却一直没有发话,长指时有时无地敲击着盘龙扶手,一派闲适,尔后慵然地靠回了椅背上,宽袖蔽膝顺势而落,末端卷起暗红色的浓云,就像殿中烧得红通通的火盆一样,灼目灼心。   这种反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人想到孟家与太上皇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进而猜测楚襄是顾及这一点才没有表态,于是便顺水推舟地打出了感情牌。   “陛下,早年先皇拨乱反正,孟家为此立下了汗马功劳,若仅凭军备一事就施行如此严厉的处罚,恐怕会教人寒心……”   “寒心?”楚襄削薄的唇角微微一扬,吐出一句令人胆裂魂飞的话,“你的意思是朕兔死狗烹?”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说话的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脸白如纸,股颤不已。   “臣……不敢。”   即便先前他想借此为孟博开脱,楚襄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他又如何敢再坐实这一点?   先前还看不清局势的臣子此刻都反应过来了,不禁暗骂自己迟钝——陛下早有问鼎天下之心,此前与西夷开战便是最好的证明,如今重兵齐压边陲,已是蓄势待发,他又怎能容忍被区区一个孟家搅乱了计划?   当真是错得彻底。   裴元舒、顾临武等内阁老臣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因为他们比谁都明白,数万将士与边关百姓的安全比皇室的声名更加重要,陛下深知这一点,太上皇亦然,莫说陛下会为了太上皇而宽宥孟家,便是太上皇自己都不会。   一片寂然之中楚钧撩起衣摆跪下,肃声道:“恳请陛下治罪!”   夜言修、裴昭等人纷纷附和,一同跪在了殿前。   位高权重的阁老们不出声,年轻才俊又几乎全都偏向了一边,还有几名能言善辩的御史将孟博的罪状整个数落了一遍,如此情形之下,再无人敢多言。   楚襄望着阶下群臣,修眸略略一挑,溢出的光泽竟比玉砖雪瓦还要冷上几分。   “传朕旨意,定国侯孟博矫行罔上,贻误军机,故此贬为庶人,其麾下北地军重新整编之后由骠骑将军彭征代朕执掌,若有哗变不从者,一律格杀勿论!”   “是,臣等谨遵上谕!”   众人齐声说完,又见他把目光投向了刚才那个有意替孟博求情的人,仿佛千山陡岭之中斜伸而出的冰棱,刺得人浑身透凉,连殿中盛燃的炭火都成了摆设。   “拖出去,杖责二十。”   闻言,那人猛地一颤,怎么都没想到宽仁示下的皇帝会当庭施以杖刑,眼看着几名禁军已经携着森森寒气走到身边,他不禁心下一凉——流胤训练禁军的手法是众所皆知的,如果真要被他们按在冰天雪地里打上二十大板,恐怕要去了半条命!   然而在列的大臣里没有一个敢为他求情——处置逆臣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他竟敢隐喻今上凉薄,说不准就是孟博在朝中的眼线。   少顷,穿着一身冰冷盔甲的禁军已经将他左右挟住,一个用力便提出去了,他口中连呼陛下恕罪,却已毫无作用。   随着声音远去,朝堂中出现了短暂的肃静。   议政之初就发生了这种事,许多臣子都暗自猜测,只怕今天的朝议是要波澜不止了。   果不其然,在各项例事讨论完毕之后,御史大夫陈其真毅然出列,朝这暗潮汹涌的深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惊起千层浪。   “陛下,臣有本要奏。”   楚襄略一拂袖,道:“准奏。”   陈其真目视前方,不卑不亢地说道:“臣欲弹劾工部尚书黎瑞受贿渎职、圈党滥权之罪,具体情状皆已上书奏表,还请陛下过目。”   他咬字极为清晰,在场的所有臣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就有人变了脸色。   御史台乃是百官之舌,地位清贵,开辟言路,虽说本就该履行监察弹劾之职,可御史大夫当庭直指一部之长犯下多项重罪,这种情况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文武百官莫不惊讶失声。   楚襄对此却毫无异色,命内监取了奏疏上来细览片刻,尔后掀眸一扫大殿,沉声道:“黎瑞何在?”   有人回道:“启禀陛下,黎大人告病在家,已经多日不曾上朝。”   “那便不必来了。”楚襄蓦然将厚厚一本奏疏掷到了玉阶下,折页纷扬,里面的内容就这样大敞在众人面前,“朕请他去刑部喝杯茶。”   寥寥数语,宛如斗雪寒霜般迫人,瞬间将这座温暖的大殿化作千里冰封的北境,鉴于之前已经有人被处刑效众,此时没人敢再去触虎须,只好把目标转向了陈其真。   “陈大人,敢问你可有实据证明黎大人所犯之罪?如果有,又是从何处得来?黎大人毕竟身为工部尚书,在朝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只是猜测臆断就贸然弹劾于他,实乃妄用言官之权,恕我无法苟同!”   纪桐亦道:“此事还须斟酌……”   陈其真本来没吭声,听见他说话便毫不犹豫地打断道:“诸位大人,这些问题我的奏疏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何不自请一看?再者,我御史台奉命监察乃是在合理的基础之上提出怀疑,你要我拿出确凿的罪证给你看,那可是刑部的事,我若是也给办了,教唐大人裴大人做什么去?”   御史本就善于打嘴仗,这一番话说得其他人是哑口无言,被牵扯其中的裴昭也没有因为他的语气而生气,反倒主动开口道:“陛下,事关重大,臣申请亲自调查此案,以正视听。”   楚襄薄唇轻开,吐出千钧之重的一个字:“准。”   平时与黎瑞交好的豫国公还欲再劝:“陛下,既然尚未落罪,把人关进刑部是否不太合宜?不如先将其停职留看……”   “豫国公。”沉默许久的尚书左仆射裴元舒忽然出声,“国有国法,此举不过例行其事罢了,刑部又不是无底深渊,有何去不得?清者自清,相信在调查之后陛下会有明断。”   话说到此,再反对便是质疑皇帝的英明,那些起起伏伏的声浪霎时都沉寂下来了。   这件事就此打止,紧接着又进入了其他议程,晨光渐渐映亮了整座大殿,将那些昂首激议的背影照得灿亮无比。   诸事冗杂,朝议持续到未时才结束,楚襄回到玄清宫时已经过了饭点了,因为稍后还要同裴昭等人议事,薛逢春怕时间来不及便瞅准空隙问了一句。   “陛下,是否更衣去修仪那里用膳?”   楚襄掸雪的动作一顿,旋即淡淡道:“不必了,等裴昭来了直接让他进来。”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御案,行色果决,不留丝毫商议的余地,薛逢春见状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出门外派人回禀宜兰殿去了。   满室落了个空空荡荡,徒留鼎炉里的炭火劈啪作响,楚襄立在御案前,身体莫名僵直。   足足三日不曾见她。   心里不是不念她,可每每想到她飞身扑来挡刀挡箭的情形他就觉得胸口像是被挖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凉到极致也痛到极致,从未出现过的恐惧感如影随形而来,疯狂地吞噬着他所有的理智,教他难以自持。   这种事情绝不能再次发生。   他屡屡告诫她不可再行危险之事,她素来乖顺,偏偏在这件事上油盐不进,上次同她讲道理也被她强行曲解了过去,于是就陷入了僵局。   也不知她这几天有没有遵医嘱好生吃药调养。   楚襄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想着一会儿再把陆明蕊叫过来问一下,岂料裴昭他们来得倒快,朱漆雕花门扇上陆续飘过几道人影,很快就到了殿前,他只好暂且放下了念头,开始与他们议事。   这一谈就谈到了下午,薛逢春怕楚襄不进水食伤了身体,中间还送了趟点心进来,楚襄也确实有点饿了,随手拿了几块金乳酥吃了,待议事结束之后才反应过来味道有些不同,遂把薛逢春叫到了面前。   “点心是宜兰殿送来的?”   薛逢春脸上浮起一抹笑:“回陛下,正是如此,修仪深知陛下忙起来无暇进食,便让人送了这些东西来。”   楚襄静默半晌,忽然扔下手中纸笔拂袖起身,道:“摆驾宜兰殿。”   “是,奴才这就去备辇。”   薛逢春轻轻掩上门出去了,隔着缝隙看去,外面的脚印仍是深一层浅一层地洇着水渍,想是雪还没有化透。楚襄等了片刻,只觉时间无限漫长,鼎炉里烧的银丝炭似乎都小了一圈了,还没见着有人来通报,他心生不耐,独自走出了殿外。   此时玄清宫内寒梅开得正艳,一株株红萼点缀着琼枝,浓烈似火,洒落满庭清芳,有的甚至越过蜿蜒的围墙伸到甬道上去了,荼白赤红交织,美得耀目。   楚襄本来没工夫欣赏美景,眸光不经意一瞥,发现弯曲遒劲的梅枝下戳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再定睛望去,步履顿时狠狠一刹,旋即转了个急弯,迈过零落一地的梅瓣来到那人面前。   “你怎么来了?”   岳凌兮瞅着他,一双水亮的眼仁儿含着盈盈秋波,像是会说话一样。   楚襄眉心一扯,刚想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伸手一握垂在两侧的柔荑,竟凉得扎人,急急揽她入怀,更是像抱着一块冰一样,他顿时恍然大悟,什么派人送点心来,分明就是她自己来的,也不让人声张,就一直候在殿外等他忙完。   腊月时节,天寒地冻,她斗篷都不披一件是做什么来了!   楚襄一阵急火烧心,眉眼看着便沉了下去,岳凌兮似是心有所感,这会儿倒出声了。   “陛下不肯见我,我只好站在这儿等陛下了。”   “你简直胡闹!”   楚襄怒极,也不管她会不会被吓到,弯腰把她往肩上一扛就朝寝宫走去,脚步极重,踩得满地残雪碎冰嘎吱作响,周遭的宫女太监都惊得愣住了,想上前劝阻,却被楚襄冷冽的神色逼得退后三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踹门进殿,朝内而去,水晶珠帘骤然被掀到了半空中,撞得叮咚乱响,再凝目望去,两人的身影已经在碎光坠影之中没入了莲池后方。   一干宫女太监面面相觑,甚是不安。   修仪不会出什么事吧? 第56章 旖旎   昔年番邦进贡了一批巨大的玄晶石,触感温润,质地极佳,恰好玄清宫在建,太后就命人拿来修了这座池子,因为经过精雕细琢之后呈现出莲花的模样,所以称之为莲池。   此处占去了整座寝殿的三分之一,与卧房之间隔了一条长长的甬道,楚襄就这样扛着岳凌兮一路走到了尽头。   菡萏清池,水雾蒸腾,四只精工细作的蜻蜓耸立在边缘,玛瑙石做眼,花岗岩为翅,尖嘴处还含了颗空心玉,正源源不断地喷洒出热水,一片汩汩声中,碧波漫过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晶石莲瓣,尔后又荡回原处,宛如一颗巨大的露珠来回滚动,在这寒冬腊月透着春日般的盎然生机,甚是令人心喜。   岳凌兮并非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横着进来,还没弄清楚到哪儿了身子就骤然落了地,晕眩之中,一阵清脆的裂帛声在耳畔响起,她只觉浑身一凉,旋即就被楚襄扔进了池子里。   “你就在这待着,什么时候暖和了,想清楚自己错在哪儿了再上来!”   楚襄虽然处于愠怒之中,下手却是极有分寸的,岳凌兮被扔下去以后没磕着也没呛着,晃悠了几下就坐稳了,然后便仰起头来看着他,水眸仿佛盛着满池波光,潋滟动人。   “陛下,我的衣裳都被您撕坏了,等下要如何上去?”   楚襄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地上一片狼藉,她的中单襦裙都化作碎布横陈在他脚边,就连贴身的粉缎亵衣也不例外,覆在最上面甚是打眼,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经历了怎样一番场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她,却看到香肩玉颈裸。露在碧水烟波之间,白皙嫩滑,引人触摸。   心里的火似乎又被添了把干柴,愈燃愈烈。   “等你反省好了,自会有人给你送衣服来。”   楚襄冷声说完就大步离开了莲池,衣摆在空中荡出一条决然的弧线,旋即消失在胡桃色的拉门之后,岳凌兮直直地望了半天,不由得轻咬粉唇,姣好的脸蛋上现出些许无辜和茫然。   反省什么?   另一边,楚襄已经回到了殿内,闻讯赶来的薛逢春见他满脸不豫,边上又没有岳凌兮的身影,立时暗道不好,但又不敢贸然相劝,只能借着请罪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   “奴才失职,未曾注意到修仪在外等候觐见,是以没有及时通报,还请陛下降罪。”   楚襄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去宜兰殿拿两套衣服过来。”   薛逢春何等精明,听到这话就大致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于是不再多言,屈身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了玄清宫。   不知不觉又到了傍晚。   忙碌了大半天,在上朝、议事、批章这些繁冗的事情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时辰,楚襄都无所察觉,偏偏把岳凌兮单独扔在那里的一小会儿显得无比漫长,待薛逢春把东西送过来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莲池,谁知甫一进门就愣住了。   人呢?   楚襄在轻烟弥漫的池水中梭巡了片刻,最后才在一片宽大平坦的莲瓣上找到了岳凌兮,她趴在上面睡得正熟,粉颊上隐约可见几条浅浅的印子,想是被叶脉的纹路压出来的,呼吸律动之间两团丰盈在水下微微起伏,呼之欲出。   怎么这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楚襄眉头微蹙,绕过池子边缘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只听一阵哗然轻响,细密的雨帘沿着凝脂雪肤滴落,连带着也弄湿了楚襄的衣袍,他却无暇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怀中这朵出水芙蓉所吸引,一时竟迈不开步子。   虽说两人夜夜共枕,他对她的身形轮廓总会有个大概的掌握,可如今完全袒露在眼前又是别样的感觉。   纤瘦如她,竟也不输他人分毫。   一颗硕大的水珠忽然从锁骨滑了下来,冲上高耸的雪峰,然后停在红蕊上不动了,盈盈颤颤,直击眼球,刹那间楚襄只觉血液中有电流窜过,全身都麻了,差点抱不住怀中娇躯,偏她又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那双惺忪的睡眼。   “……陛下?”   楚襄微震,所有遐思瞬间回笼,旋即将她放落在地,右手一扯,黑色薄缎扬起层层叠浪,转眼就把玲珑娇躯裹了个严实,后摆轻曳一地,露出不合尺寸的长度,显然这是楚襄平时沐浴穿的衣袍。   岳凌兮拢着前襟站在他面前,神智还不甚清醒,开口却道:“陛下,我错了。”   楚襄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眼下浮着淡淡青影,精神也不太足,似乎是夜里没有睡好,刚才只眯了一会儿就被他从池子里弄出来了,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教他如何忍心再对她疾言厉色?   见楚襄不说话,岳凌兮也就没有再吭声,眉眼低垂,俨然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只是花砖漫水渐渐冰凉,她赤着玉足有些站不住了,便悄悄地并拢了一些,孰料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下一秒,楚襄蓦然伸出铁臂托住了她的臀,将她微微抬离地面抱在胸前。   这种动作甚是耗费臂力,岳凌兮唯恐他伤了筋骨,一时情急不由得低叫道:“陛下快放我下来——”   楚襄不理,径直走出莲池,等回到寝殿之后才把她放在龙榻上,然后掀起锦被盖住她,道:“再睡一会儿。”   岳凌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知道该吃晚饭了,便轻轻摇头。   楚襄也没有坚持,只低声道:“今日上朝我已命人将黎瑞关入刑部大牢候审,裴昭在这方面是把好手,相信很快就会有收获。”   他以为她是因为此事夜不能寐?   岳凌兮愣了片刻,然后从被窝里爬起来坐直了,腰间束带微松,露出一片雪白深壑。   “陛下,我并没有忧心此事。”她顿了顿,垂下长睫慢吞吞道,“宜兰殿中卧榻宽敞,地龙火炉一应俱全,可我总觉得不如陛下龙躯暖和,夜半醒来手脚冰凉,亦不知该往何处放……”   说白了还是惦记着那二两肉!   楚襄气得笑了,抽手将她抱进怀里,然后一语不发地盯着她,她老实了一会儿,见他不动,便假模假样地伸手去圈他的腰,故意蹭过腹间肌肉之时他分明听到了极细的喟叹声,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满足。   还道她也是思念难耐才眼巴巴地跑来玄清宫找他,原来都是错觉,堂堂一国之君竟沦落到以色。诱人的地步,实在教他无奈。   楚襄叹了口气,知她能表达出依赖之情已经甚是难得了,到底没法再跟她置气,索性解开衣袍由得她摸,她眨了眨眼睛,见他并无异色才放心地把手伸进去,从腹部摸到肋骨,最后环住他的颈子轻轻地舒了口气。   “陛下莫再恼我了可好?”   楚襄斜眼看她:“以后可还往前冲了?”   “不冲了,我以后都听陛下的。”岳凌兮娇柔地摇了摇头,说完还一搂他的腰,仿佛对这具身体极为不舍,“陛下,我们还能不能像在武陵城那样?”   她的声音绵软如絮,透着无上的渴求,令楚襄心潮汹涌难止。   相识至今,她从没向他提过任何要求,难得有这么一回,希冀的亦是他所求所愿之事,他又怎会不答应?   “好。”   楚襄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丝,神色淡淡,眸底却是温情翻涌,岳凌兮听完这话娇容显见舒展开了,倦色亦如水波觳纹渐渐散去。   “那我就先回宜兰殿了,陛下。”   说完,她拧过身子准备下榻,龙纹黑缎从膝头滑至两旁,露出一对洁白如玉的腿,纵有疤痕缠绕,却令楚襄生出无限遐想,心里那簇细小的火苗蔓延成熊熊烈焰之时,他骤然扣住她的腰,将她重新压回了床上。   “不,我们今晚在这儿睡。”   话音刚落楚襄就把她的手压过了头顶,细密如雨的吻从眉眼一路往下,滑过颈间再到锁骨,最后停在了若隐若现的雪峰之间,他却忽然停下了,抬起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眸中火光似要将冰肌玉骨都灼透。   她平日爱穿浅色,在他身边晃悠的时候就如一弯云烟绕溪流,清隽灵透,如今穿着他的衣服,深浓墨色竟衬得她无端的妩媚,一眨眼,一咬唇,皆是勾人心魂的美,他本就难以自持,一想到薄薄的丝缎之下她片缕未着,身下便又越发火硬。   “兮兮。”他亲了下她的唇,“给我。”   岳凌兮愣了愣,下意识地去摸他腹下三寸,在了然之中轻声道:“小襄襄好烫。”   楚襄现在已经顾不得她究竟看了什么淫。书艳画,而小襄襄这个词又是哪个该死的教她的,只是伸出手包住了她的柔荑,一同覆在自己的火硬之上,尔后哑声道:“他是很烫,你帮帮他可好?”   “好。”她乖巧点头,旋即开始上下滑动,可眨眼间就被他强行停住。   “兮兮,不是这样帮。”   楚襄勾起嘴角,眸光深暗而幽魅,撑在另一侧的手已经缓缓朝下探去,滑过幽谷,拨开花瓣,然后精准地捏住了那颗柔嫩的尖蕊。   “火,就该用水来浇灭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今天再偷懒不留言,明天我就拉灯,口亨(傲娇脸) 第57章 缠绵   岳凌兮曾经在西宫的藏书楼见过一本小册子,瑰帛作封,金箔镶边,在一排满是尘垢的古籍中甚是显眼,她一时好奇便翻开看了,哪晓得里面全是彩画,画中男女皆裸裎相对,有的似鸳鸯交颈,有的似阵前冲锋,雪白躯体与艳色背景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甚是香艳刺激。   后来她拿回去问书凝,书凝红着脸告诉她这是给后宫嫔妃看的东西,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还道里面大多是女子侍奉男子的模样,原来是为伺候帝王所用,她当时觉得画得甚是精致,便多看了几眼,此刻尽数浮出脑海,对比之下却令她疑惑不已。   陛下怎么不按章法来?   “陛下……嗯……”   岳凌兮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接着便是一连串克制不住的低吟,身子似要抖碎了一般,连经脉都在深处微微痉挛,已经不受意识所控制。   楚襄从她腿间抬起头来,见她双眸紧闭满面潮红,遂低低一笑,然后轻柔地扳开了她紧捏着丝缎的手,道:“放松,兮兮。”   往常他的话都很管用,今天却没有任何效果,湿热的气息喷洒过来,岳凌兮下意识地绷直了双腿,下一秒,他的唇果然再度含住了玉核,先是吸吮,又用舌尖翻来覆去地拨弄,仿佛那是一颗甜蜜至极的糖果,令他百试不厌。   她指尖一搐,忍不住挠了他的掌心。   楚襄侧首,转而去舔舐幽深的溪地,犹如攻城掠地一般飞快地绕着圈,两瓣嫩粉被他拨过来又扫过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潮,直逼下腹。岳凌兮难耐地拱起了身子,想退却不由自主地往他嘴边凑,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仿佛已经受不住了。   “陛下……”   支离破碎的两个字,几乎难辨音调,很快又被甜润的呻。吟声所盖过,楚襄听在耳朵里,果断地将舌尖顶入了蜜。穴之中,岳凌兮浑身一震,小腹亦随之轻搐了下,一股清流顿时冲涌而出,滋润了唇舌,洇湿了锦缎。   知她未经人事,却不知她如此敏感,轻易撩拨便如一汪清泉满盈而淌。   楚襄缓缓撤离,直起身子将岳凌兮抱进了怀里,细吻着她桃粉色的眼角的眉梢,脉脉温情,难以言诉,却在这如雾似幻的紫绡帐中悄然弥漫开来,醉人亦醉心。   岳凌兮尚未从残存的情潮中恢复过来,侧着脸靠在他胸前平息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伸手抚上他的肩头,轻喘道:“陛下,有了么?”   “有。”楚襄声音喑哑,扶在她腰间的大掌亦是一紧,“你流了好多,兮兮。”   岳凌兮微微退离半寸想要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却因为酥软无力而作罢,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眸子晃了半天,最终落到夹在两人身体之间的火硬上,它抵着她的小腹,昂扬威武,那股烫意源源不绝地渗进她的身体里,似要燎干所有水分。   为什么还不动?   她咬着唇,甚是困惑不解,眼见楚襄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舔着她的香肩,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她心里一急,不由得撑身坐了上去。   硬中带软的尖头被她如此一压,纵未进去,亦教楚襄变了脸色,他猛然握住她的腰将她微微提起,冷不防两团柔软冲到了眼前,定睛看去,平滑的黑缎上清晰地浮现出两颗圆粒,撑起细小的弧度,瞬间教他血冲头顶。   本欲等她缓口气再继续的心思在这一刹那完全崩塌。   楚襄蓦然吻住岳凌兮的嘴,托着翘臀的手稍稍往下一压,就这样进入了她体内。   好疼。   岳凌兮一阵剧颤,只觉得像被贯穿了一样,连跟楚襄亲吻的力气都没了,趴在他肩头细细地呻。吟着,眸底水光渐盈,宫灯屏影都绞卷成一团,模糊不堪。   肩膀上散开的湿意霎时将楚襄从旖旎浪潮之中拽了出来,他僵着身体,不敢深入亦不敢退出,只暗中把手伸到两人的交合处轻轻揉捏着,缓解她的不适,碰触之间越发觉得她娇嫩紧致,心里也越发后悔。   还是早了些。   就当楚襄内心和身体都备受煎熬之时,岳凌兮忽然在他耳畔低声道:“……陛下,让小襄襄出来一点。”   她的声音满含隐忍,未及说完,额角汗粒又滴落楚襄肩头,楚襄又怜又痛,立时小心翼翼地往外撤了一些,置于下方的手跟着就感觉到有股黏腻流出,抽出来一看,满掌猩红,刺得他眼睛生疼。   “兮兮。”楚襄吻去她眼角悬而未落的泪珠,然后试着去托她的臀,“你忍一忍,我慢慢出来。”   到底是不忍心她再受苦。   岳凌兮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抓住了楚襄的手臂不让他动,就在他错愕之时,她又扶着他的肩膀缓缓往下一坐,呻。吟依旧,却不像刚才那么痛苦了。楚襄亦感觉到经此一动又润滑了不少,低眸看去,她眉心似乎舒展了一些,有种难以表述的感觉。   楚襄搂着如玉娇躯不敢擅自乱动,眼神似有询问之意,岳凌兮喘了几口气,没有回答他,腰骨骤然往下一压,直接沉到了最深处,楚襄喉间滚出一声闷哼,身躯亦随之剧震。   “兮兮?”   “陛下……”岳凌兮抵在他胸前,似已被这磨人的情爱折腾得直不起腰来了,只余最后一丝神智,“我没力气了,您动一动……”   闻言,楚襄蓦然绷紧了身体,眸心火光暴涨,燃成一片赤焰火海。   她如此要求,他又岂会不应?   楚襄亲了亲她嫣红的脸颊,握住纤腰往上抬了几寸,落下时轻轻一顶,她立时低叫,声音轻细娇软,甚是让人心动。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她胸前,一边揉挤着雪嫩软肉,一边将那颗颤立的红蕊左旋右捻,她顿时仰头长吟,葱甲陷入他紧实的肌肉里,宛如猫儿挥爪在挠,令他又痒又麻,下身不免又挺进去几分。   端是如此,反复数次,不见她有任何隐忍的痛色,他才敢放下心在她体内驰骋。   到不能承受之时,她伏在他耳旁轻泣:“陛下,慢一些……”   “好,慢一些。”   楚襄弯唇轻笑,速度果然放缓,搂着她九浅一深地动着,虽意犹未尽却完全不在乎,仿佛这场欢爱只为取悦于她,她舒服了,他便也舒服了。   待到后来,她的呻。吟声越来越大,穿透轻纱薄帐直往门外而去,一干宫女太监听得脸色都变了几轮,他却使劲添柴加火,不禁身下愈发卖力,还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蛊惑着她:“兮兮,我独爱听你叫。”   岳凌兮被他颠得起起伏伏,已是没有半分力气,半晌才一睁眼,却是含着朦胧水雾向他控诉。   “上次小襄襄没这么久……”   楚襄失笑,心知她初经人事,也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遂抚了抚她汗湿的额发,然后徐徐探至身下捏住她最敏感的那一处,才搓揉了两下,揽在她腰后的那只手就感觉到一阵浅浅的痉挛,他知道她快来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加快了速度,果然,几经深入之后她骤然发出重重的吟喘声,旋即如落叶般坠进了他怀里。   几乎是眨眼间就睡着了。   她身体本来就虚,又连着被他折腾了两回,会这样也不出奇,楚襄搂着汗淋淋的娇躯,心想还是要让陆明蕊给她看看才稳妥,于是扬手一掀幔帐,唤来了外面只候的宫人。   暮色已深,殿内没有掌灯,两名宫女在这个当头也不敢擅自秉烛,循着墙边摸黑走了一会儿,然后停在了榻前,稍一抬眸,两具躯体交叠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嵌在帐影上,丝毫不加掩饰,两人当即一惊,还未缓过劲来楚襄就开口了。   “去请陆太医过来。”   “是,陛下。”   宫女们匆匆退下,一人去向薛逢春请示要不要上起居注,另一人则挑着紫竹灯去了太医院,整座玄清宫看似平静如昔,内里已经悄悄泛起了波澜,始作俑者却毫不在意,径自抱着累极而眠的佳人去了莲池。   长信宫灯次第亮起,照得水面一片波光粼粼,楚襄赤身下水,把岳凌兮放在那片最大的晶石莲瓣上,然后替她洗净了双腿间的血污,又就着明亮的光线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没有红肿破皮,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虽说用了几分力道他心里清楚,但仍怕动情之时不慎伤了她。   眸光浮沉之间,楚襄又看到了她背后的旧伤疤,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完整地查看过,索性在这会儿弄个明白,于是他伸出双手把熟睡的岳凌兮抱坐在怀里,然后逐一抚过每一寸肌肤,越往后,他的眼神就越沉。   她在关外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一身都是伤?   楚襄寻思着等岳凌兮醒来后一定要问问她,不然都不知道要怎么让陆明蕊给她调养,她今年才十八岁,日子还长,拖着一副病躯要怎么过?她若不肯说,他就只有召端木筝进宫来问个清楚了,以她们的关系,端木筝肯定是知道事情始末的。   思及此,楚襄叹了口气,给她挪了个舒服的睡姿便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不要太露骨,老规矩,今天天气很好就可以了!不然被锁我也只能叹气…… 第58章 审问   月出云岫,疏影横斜,一片阑珊灯火之下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安然入眠,唯独外皇城的某处府衙还有稀疏人声传出,门廊下,宽阶旁,俱是来往的憧憧黑影,气氛在刻意压低的絮语中显得格外峻肃。   走动的人中无论掌烛的、提匣的还是挹剑在侧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灰白砖墙,厚檐重瓦,只有一方狭窄的入口,放眼望去,冗长而逼仄的通道两旁十步一岗地布着守卫,尽头隐约露出了道道铁栏,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出冷锐的光芒。   这里就是刑部大牢。   与普通牢狱不同,这里清爽干净得近乎异常,既没有四处乱窜的虫鼠也没有潮湿发霉的被衾,除了房间简陋一些,竟没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关进来的犯人很少,且很快又会以各种方式离开,所以每逢夜晚来临之时这里就会显得更加空旷而死寂。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只因刑部侍郎裴昭要连夜提审犯人。   牢狱尽头的倒数第二个房间里还亮着灯,里面的人佝偻着身体坐在长凳上,形容委顿,双目无神,仿佛魔怔了一般,可当走廊外面响起锁链滑动的声音时他又猛然从混沌的意识中脱离,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戒慎,旋即又飞快地隐去。   来人也在此刻走入了光线之中,容色肃穆,盔甲锃亮,腰间还挂了一大串钥匙,看样子像是这里的统领。他只朝里面扫了一眼便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行至囚犯身边,旁边的年轻守卫又递来一串精钢镣铐,他接过来悬于身前,低声道:“黎大人,失敬了。”   说完,他也不管黎瑞是什么反应,径自钳住他的双手撸起了云锦宽袖,然后把镣铐戴了上去,黎瑞陡然作怒,他却避之不看,咔嗒一声扣上了钢锁之后就退到了外面,侧开身子让出了唯一的通道。   “大人请。”   黎瑞看向洞开的牢门,恨不得立刻甩下这一身沉重的枷锁冲出去,但他克制住了,仅仅只是站直了身体,尔后缓慢地迈开步子走出了房间,几名守卫旋即跟了上去,不动声色地围在他四周并肩而行。   行过一段较为幽深的甬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六面灰墙环绕矗立,泥砖铸得密实,中空的地方嵌着铜质灯台,将方寸之地照得亮如白昼,微风穿堂而过,焰心就轻轻一跳,想必是对面那条通往牢房外的走道里又进了人,只是太远瞧不清楚。   这里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四通八达,甚至称不上是个房间,以致黎瑞站定之后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自己要在这里受审?   他蓦然转头看向坐在长案后方的那个人,恰好他起身走来,一袭苍蓝色锦袍在砖面划过深长的暗影,然后停在了三步开外的地方。   “黎大人,坐。”   经他一说,黎瑞这才发现后面还备了把椅子,本是胡桃木的原色,两侧扶手却已泛白,像是被无数人攥在掌心摩擦过,黎瑞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莫名有些不安,但见裴昭举手投足皆是一派光明磊落的样子,并不像藏了什么虚招来对付他,他迟疑片刻,尔后便撩起衣摆坐下了。   见状,裴昭略一抬手遣退了左右。   “黎大人,为什么在这里想必你心里很清楚,你我同僚多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说完,裴昭回身拿来一沓整理好的卷宗,亲手递到了黎瑞面前,黎瑞见着封皮上的几个大字脸色就变了,却没有吭声,又抬起头来重新审视着裴昭。   在这个开阔的地方随时都会有人看见他们的动作,听见他们的交谈内容,裴昭居然敢把岳家旧案的卷宗光明正大地摊开在这里,丝毫不怕泄露出去带来的严重后果,莫非真当刑部是他们家开的?   如此一想,黎瑞又镇定多了,只道裴昭是靠着当权臣的爹和夜家的纽带关系爬到了这个位置,并没有什么真材实料,这场审问或许比他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黎瑞暗暗思索着,裴昭的嗓音却突然窜进了耳朵里:“黎大人,签了这份认罪书,你好过,我亦好过。”   “裴侍郎,恕我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只听唰地一声,黎瑞甩手就把卷宗扔在了地上,宣纸纷纷扬扬,犹如白鸽扑翅,全部落尽的一刹那露出了他那张冷硬的脸,俨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裴昭站着不动,既没去捡东西也没痛斥黎瑞,甚至连一丝怒色都没有,沉稳依旧。   “黎大人如此不配合,想必是平日在朝中你我有所摩擦,所以不愿予我方便,不过没关系,其实这样更加省事。”   说罢,裴昭转身朝长案走去,形色淡然,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教人提不起防备之心。黎瑞看着他随意地拂开了堆叠的杂物,然后伸手扣住那块青花瓷砚台,尚未觉出不对,他已蓦然将其扭转一圈,只听喀拉一响,胡桃木椅上倏地伸出四个半圆形的扣环,牢牢锁住了黎瑞的四肢。   “你要做什么!”   看着黎瑞神色陡然大变,并且开始剧烈挣扎,裴昭依然平静如昔。   “不必紧张,只是普通刑狱用的东西罢了。”   裴昭掀起砚台的盖子,里面不见水墨,却有几个突起的按钮,他逐个逐个地拨过,最后停在右边的那一颗上,指尖微微一沉,顿时按得不见了踪迹。黎瑞兀自挣扎着没有注意他的举动,冷不防背后一阵剧痛,像是有十几根针扎进了肉里,他倏地拱成了月牙形,发出一声惨叫。   “啊——”   “这不过是最轻的一种,黎大人若是现在就难以忍受,不如尽快认罪。”   话是对黎瑞说的,裴昭却没有看他,手指又慢慢滑到了另一枚按钮上,黎瑞见状不禁咬牙怒吼:“堂堂刑部侍郎竟敢严刑逼供,你好大的胆子!”   “我既然敢动手便是有把握掩盖此事,黎大人不如省点体力,也好应对接下来的酷刑。”   裴昭眉眼动都未动,话亦说得十分恳切,没有丝毫讽刺之意,如此性格倒让黎瑞想起了一个人,当下便忍痛质问道:“你父亲乃是当朝首辅,一生秉公任直,刚正不阿,岂能容你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我父亲自是容不得这种行为,但凡事总有例外。”   话音刚落,裴昭再度按下了机关,两片薄刃从椅子下方猛地戳入了黎瑞的膝盖窝,血水顺着小腿往下流,很快就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暗红,他几乎当场晕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黎大人身居高位,多年不曾离开王都,不知道西夷人是如何处置我朝战俘的吧?”裴昭嘴角微微一提,露出些许冷色,“他们在逼供的时候会用细如牛毛的银针插入这里,然后挑起软骨一点点揭开,让你在疼痛和恐惧中屈服,如果黎大人想试一下,我亦可以奉陪。”   黎瑞啐出一口血沫,恨恨道:“你简直卑鄙——”   “我方才好像还没有说完。”裴昭平视着眼前的惨状,轻描淡写地说道,“唯一能让我父亲对这种事无动于衷的例外就是陛下。”   闻言,黎瑞双目暴睁,似有血雾翻腾其中,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   陛下竟是知晓此事的!   “不如让我说个明白。”裴昭放下机关缓步走到黎瑞身旁,漠然道,“当年写给江州前知州的那封信就是你笔下所出,字迹不差分毫,光凭这点以及现任知州陈秋实的口供已经足以判你一个抄家灭族的大罪了,所以这刑部大牢你是不会活着出去了,端看你想留个全尸还是挫骨扬灰。”   黎瑞冷笑道:“君要我死,我自是了无生路。”   裴昭终于露出一丝不耐:“人做了坏事,即便能瞒过所有人,自己心里也该明白一个道理,天道轮回,你欠了岳家那么多条命,如今只让你一人来还已是陛下宽厚了,识趣的话,就把所有罪行都招来罢。”   一人来还……   黎瑞像是被人刺中了某根神经,本来已近癫狂,眼下却如同一潭死水般翻不起任何波浪了,他喘了几口气,勉强把神智从无穷无尽的痛楚中抽离出来,阴沉沉地笑道:“那这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光是按岳家的人头来算都不止,刺死的、溺死的还有像那个小丫头那样流放到关外被狼咬死的,啧啧……”   后方暗道中虚影一错,无声无息,裴昭却骤然抬眸,重重注目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我有的是时间听黎大人说。”   黎瑞见他不受激,旋即冷哼道:“我之前倒是小看裴侍郎了。”   裴昭凝视着他,清隽的面容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下一秒忽然又折身朝机关而去,仿佛要再次施以酷刑,黎瑞见了不由自主地想要阻止他,非但没能移动半步还碰到了伤口,顿时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痛。   “忘了说,我时间多,耐心可不多。”   说完,裴昭随手一按,整个椅背顿时轻轻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内部启动了,未过多时,那些刺出的针全都开始转动,如钻头一般在血流如注的脊背上磋磨,黎瑞痛得脸色煞白,浑身上下都在剧烈颤抖。   “停下来,我说……我说!”   裴昭默然停手。   “是……我是参与了律王谋反一案,当时是替岳群川做事的,他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把我供出去,我怕他的家人也知道这件事,就决定将他们全部灭口……”   “这与岳氏庶族何干?你为何要杀害他们?”   黎瑞大口喘气,血汗齐流,整个人已经虚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我本来没想杀他们,但是在解决岳氏本家的时候看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我唯恐此事泄露,便索性一道除了个干净……”   “在武陵城和常州行刺陛下的人是不是你指使的?还有哪些同党?”裴昭追问道。   黎瑞目光闪了闪,尔后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是我指使的,没有其他人。”   “人在哪里?都是从何处招来的?”   “他们是我从黑市买来训练的,平时潜伏在城外的一座寺庙里,每隔两天就会有人到联络地点查看,若是有新的印记留下,他们就会在夜里来黎府与我会面。”   裴昭问清楚了具体的地点,唤来属下耳语几句,不久,一列银甲士兵悄然离开了刑部衙门,划破迷离的夜色朝城外而去,黎瑞心知肚明他们是去抓人了,无力地垂下了头,掩去嘴角那一缕淡痕。   总要一网打尽才能让他们安心。   如此又审问了良久,直把每一个细节都弄得一清二楚,裴昭才命人把黎瑞解下了刑椅,然后又召来了大夫为他包扎伤口。   达官显贵,锦衣玉食,这么折腾下来已去了半条命,黎瑞瘫软如泥地趴在地上,已是动弹不得,神智却异常清醒。   既然结束了审问,裴昭应该没有怀疑。   他心弦一松,眼前所有景物都浮起了重影,渐渐模糊,就在这时,一双锦履停在了他面前,随后他就被人强行从地上拖起,游离的意识顿时如数复位。   夜言修?他怎么会在这里?   黎瑞心中警铃大作,尚未来得及分辨他的举动背后藏着怎样的危险,沉沉的嗓音已经飘到了耳边:“黎大人,有个问题你似乎没说实话。”   夜言修锐利的目光重扫而来,似能穿透一切虚假的掩护,将他瞬间打回原形。   “你的同党究竟是谁?” 第59章 缱绻   春宵帐暖,锦被翻浪,偌大的龙床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略微凌乱,但并未影响到那对酣睡的鸳鸯,雪色软绸覆盖在交缠的躯体上,掩映出一抹桃色媚意,为这座肃穆的宫殿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宫人们驻足在殿外,久久不闻传唤,便悄声议论了起来。   陛下登基已有七年,凡事素有节制,尤其是在情爱这方面。他们入玄清宫以来就没见过哪个女人近得了陛下的身,娇贵如世家嫡女,能干如朝中臣工,姹紫嫣红,多的是在这方面下了工夫的,奈何陛下就像是生来寡情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修仪自然是那个例外。   甫进宫时他们就有过诸般猜测,大多数觉得陛下是有意断绝某些人对御前女官这个位置的觊觎之心,所以才从夜家找来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担任此职,可渐渐的他们又觉得不太对劲,陛下对修仪的娇惯程度实在不轻,莫说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出门亦是形影不离,就连修仪受了伤陛下都要把她留在寝宫亲自照看,这份荣宠只怕满朝无人能有。   再后来,他们终于从陛下的行为举止中瞧出了一丝端倪,心想或许是要把修仪纳入后宫了,毕竟从女官变成嫔妃的例子多得数不胜数。谁知两人成天蜜里调油,也不见有个动静,实在奇怪,不成想从江州回来以后就一拍即合了。   说来也是令人咋舌,昨天两人还在冷战,陛下死撑着不愿去见修仪,修仪也是没心没肺惯了,他们本以为这种情况还得持续一阵子,要么是修仪先低头,要么是陛下另寻新欢,反正都不太看好这场戏的结局,谁知到了下午剧情忽然一转,修仪主动来了,陛下却更加生气,直接扛着她进了寝宫。   这一进去就再没出来,日沉月升,寒夜清寂,空旷的大殿深处只剩下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媚入骨的呻。吟。   殿中蓄着热水,自是不必再准备,于是他们就捧着干净的衣物和寝具在外等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只听见修仪的声音从高亢变得低回婉转,继而无力娇泣,陛下却比先前沉稳多了,一直低声哄着她,遣词用句简直教人面红耳赤。   终于,一阵剧烈的声音波动之后一切都平息了,殿内重回静寂,他们从层层叠叠的窗纱中看到人影在移动,于是悄然垂首入内。殿中弥漫着浓厚的情香,时刻提醒着他们方才有过一场激烈的翻云覆雨,月光洒进来的一瞬间,他们看见陛下抱着修仪往莲池去了,举止温柔,满脸宠溺。   众人皆言,从未见陛下如此纵情纵欲过。   如今一夜即过,又逢旬休,他们也不知该不该进去唤醒熟睡的二人,踌躇之际,殿内忽然传出了细微的响声,侧耳听去,一干人霎时都红了脸。   “嗯……”   帐影浮光,犀香萦绕,殿中一派清宁祥和,岳凌兮从梦中醒来,眼前还是一片朦胧就被人吻住了,半开的衣襟下方悄然伸进一只大掌,覆上浑圆饱满的雪丘,轻轻地拨弄着上面的那颗蓓蕾。   她忍不住溢出一声低吟。   “兮兮,早安。”楚襄撷取着她口中的蜜津,神色极为愉悦,“往常都是你来叫我起床,今日我们换一换。”   岳凌兮半睁着圆眸,将近在咫尺的俊眉星目看了个透彻,愈发觉得急火烧身,声音都含着一丝轻颤:“陛下,为何……为何要换?”   楚襄低低一笑,眸中滚动着无边悦色,话语却格外露骨:“只因你每天都能借着更衣光明正大地摸我,而我却只能强行忍住将你扒光压在案台上的欲望,今天既然同在殿内,你也须得尝一尝这甜蜜的折磨。”   话音刚落,他两指一合,捻起红蕊连续搓揉了数下。   岳凌兮犹如过电一般蓦然拱起身子娇吟,那团挺翘也越发深入他的掌心,待落回床榻之后那种充实的感觉忽然消失,她又觉得空虚起来,潮热一阵阵往外涌,却没有汗,仿佛还没离开身体就已经被燎干,她只能不停地喘着气,借以缓解那股燥热。   楚襄看着她明眸半阖、小嘴微张的模样,目光更加火热。   由情生爱,再生欲念,是以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人她的心,而不是这具躯壳,然而昨夜抵死缠绵之后他对她柔软的身子莫名起了惦念,尤其是那两颗细如红豆的蓓蕾,总要捻一捻才会挺立起来,透着难以言说的青涩与稚嫩,让他爱到了骨子里。   纵使昨晚未曾尽兴,她亦满足了他所有的期待与渴求,令他心头饱涨无比。   从未如此感激过命运的相逢。   楚襄低眸看向岳凌兮,她的双颊已经泛起了细腻的粉色,一半在他肆意的挑弄下埋进了软枕里,一半映着晨曦微光,极为娇柔动人,他忍不住俯身吻了吻,然后停下了动作,翻过身去把她搂进了怀里。   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终于停止,岳凌兮睁开眼去看他,眼中水雾交织,一片迷蒙。   “……陛下?”   本以为他是要向她求欢,可又半途刹止,她满心疑惑,只是没有问出口,楚襄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把她揉进胸膛,抵着她的额头轻问道:“小兮兮可还难受?”   岳凌兮恍惚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还有一点。”   如此诚实的回答让楚襄十分满意,继而伸手去揉她的大腿内侧,替她舒缓筋骨,锦被起伏之间掀起了细微药香,岳凌兮闻着有些诧异,楚襄立刻为了她解了惑。   “过会儿再让陆明蕊来给你看看,昨儿个上的药也再上一次。”   岳凌兮一怔,旋即大窘。   昨晚陆明蕊来了,还在这种地方给她涂了药?   即便对礼法没有概念如她,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私密之处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大夫这样瞧,要知道原来在西夷生活的时候,她与端木筝都是分开穿衣和洗漱的,更何况只是普通朋友的陆明蕊。   楚襄只消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不急不缓地笑道:“紧张什么,是我给你涂的。”   闻言,岳凌兮霎时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也软了下去,楚襄见状,内心顿时满足到无以复加。   她待他终究还是与别人不同的,或许眼下她还意识不到,但总有一天会了悟。   思及此,楚襄揽着她从榻上坐起,又扯来宽松的寝衣替她套上,“起来吃点东西,昨天晚膳就睡过去了,再不进水食只怕胃要难受。”   岳凌兮点点头,又仰着脸问道:“陛下吃了吗?”   “你说呢?”楚襄眉梢一扬,显出几分肆意挑逗之色,“也不知是谁,趴在我身上一个劲地哼哼,说是半点儿力气都没了,我只好独自挺动大半个时辰,如此消耗之下事后还不进食恐怕现在已经饿死了。”   岳凌兮有些愧疚:“……那下次我来动,陛下歇着。”   楚襄眸中闪过烈火,氲成一片滚滚热浪朝她袭来,大掌在她腰侧收紧又收紧,最终还是松开了,转而偏过头在她颊边落下沉沉一吻。   “就如此说定了。”   一番细语缠绵之后,楚襄扬声唤来了只候在外的宫人,两人起床梳洗,中间不免又缱绻调笑了几句,惹得众人纷纷垂首掩唇,未几,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玄清宫,岳凌兮自是回宜兰殿拾掇去了,楚襄则去了御书房,只因裴昭要来觐见。   嶙峋冬日,寒风倒灌入庭,枯枝碎叶被吹得稀稀拉拉散落一地,宫人手持长帚费力地清扫着,不消片刻已出了一身汗。   裴昭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静候在御书房前,绽露的晨光洒落膝间,他恍然察觉时辰已经不早了,而楚襄还没到,这对于夙兴夜寐、自制有加的他而言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裴昭心里不由得生起了疑惑,不过下一瞬他就见到龙辇落停在门外,楚襄步下短阶,踏着残雪向这边走来。   他心神微凛,迎上前微微欠身道:“陛下。”   “裴卿久等了。”楚襄淡淡一言,教他足下稍顿。   原以为陛下也是挑灯夜战所以今天才起晚了,可他俨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言辞间亦是格外平易近人,看来是自己猜错了。   裴昭收拢思绪,跟着楚襄迈进了御书房,然后将手中所持之物呈了上去。   “陛下,这是昨夜审讯黎瑞的简报。”   楚襄抬手翻开,粗略地扫了一遍之后眸心骤然一凉:“没有同党?”   “他是如此交代的,但臣觉得并不可信。”裴昭顿了顿,详细地阐述道,“臣上来就对他用了刑,他也招了很多事,其中多半臣都已经证实,唯独在谋害岳氏一族的原因上臣尚存疑虑,总觉得以他当时的身份要为岳群川做事实在有些牵强,偏偏那些事情他又供得钜细靡遗,让人很难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楚襄的视线飞快地掠过那几行蝇头小楷,旋即沉敛道:“这不出奇,也许这套说辞都是他背后的那个人教他的。”   “臣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故意装作中计,让他以为臣已经完全相信他所言,等到最后他意识涣散之时才把同党之事重新翻出来逼问,以他当时的状况而言其实很难继续维持谎言了,可他硬是不松口,即便已经露出马脚也一口咬定是他个人所为,后来就不支昏倒了,臣也就没能再审下去。”   “等他醒了接着审。”楚襄把简报往御案上一甩,冷冷道,“审到他开口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会有一章,等不及的可以明天起来看 第60章 偶遇   晴朗的天气一晃而过,王都再次迎来了鹅毛大雪,深深浅浅地覆满了城衢与沟槽,踏上去咯吱作响,有着浓厚的季节韵味。   许是天气寒冷,十里长街上的商肆酒楼生意都有些惨淡,偶尔有行人经过也是掩着帽帷匆匆地转进了巷子里,铺子里的伙计时不时地出来一趟,裹着厚棉袄,手里还拎了块抹布,将自家那块被大雪糊了的招牌擦干净才转身回去。   被称为王都第一楼的天阙楼也冷清了许多,朱门覆雪,翘檐悬冰,只有中间几层的窗户上亮着暖黄的光,推杯换盏的声音才飘出来,很快就被呼啸的寒风盖了过去,举目望去只见团团白雾,不见衣香鬓影。   少顷,青石道上忽然响起了微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脆而规律,又过了片刻,漫天风雪之中浮现出一辆马车的轮廓,木轴上印着官徽,想必是从哪个衙门出来的,一路慢行至天阙楼前,车内下来一名身形修直的年轻男子,未作停留便踏入了楼内。   外头风霜扑面,里头却是暖风熏人,甫一进门掌柜的便迎了上来,接过落满雪花的大氅,弯下身子唤道:“表少爷。”   裴昭抖了抖袖口,目光若有似无地往楼上飘,“三哥到了吗?”   “到了半个时辰了,正在顶楼等着您呢。”   掌柜脸上浮起一抹笑,边说边把他往楼梯那儿引,裴昭微微颔首,旋即一撩下摆,举步踏上了台阶。   天阙楼有七层,即便在客似云来的时候顶楼也是不开放的,只供夜家人喝茶谈天用,因为建造时用了特殊材料,所以冬暖夏凉,隔音极佳,平时有什么事来不及上家里说,他们便约在这里见面。   天色冷沉,楼梯拐角及画壁上都点了灯,灯座是清一色的红珊瑚雕朱雀,栩栩如生,稳静中透着内敛的贵气。裴昭沿着楼梯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弯,行至顶楼,才露出半截身子就听到了夜言修温沉的嗓音。   “怎么,直接从刑部过来的?”   他自幼习武,眼力过人,方才在楼上就看到裴昭是坐着刑部的车驾过来的,此刻又见他穿着官袍,下摆略有褶皱,显然是许久不曾回家了,所以有此推断。   裴昭往他对面一坐,抬手扯松了衣领,似乎格外疲倦。   “别提了,审了一整夜。”   夜言修缓缓抬起扣在花梨木长案上的手,亲自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然后低声问道:“可有什么收获?”   裴昭沉沉摇首:“嘴硬得撬都撬不开。”   他在刑部任职已有四年,深谙对付重犯的手段,或针对弱点,或设下陷阱,通常这种人到了他手里都只有乖乖吐露实情的份,亦不必费太大的劲,没想到这个黎瑞倒是个硬骨头,就连动刑都不开口,实在教他诧异。   “有没有查过他在朝中与何人来往比较密切?”   “查过了。”裴昭啜了口茶,徐徐呼出一缕热气,“他为人孤僻,真正的至交好友几乎没有,若说点头之交倒是很多,朝野上下能抓出一大把,多半都是平日在处理庶务时有过往来的,真要算起来你我也在其中。”   见他苦笑,夜言修沉默了一瞬,尔后意味深长地问道:“已经致仕的呢?”   闻言,裴昭骤然一震,似被点通了经脉。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律王谋反怎么说也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即便岳群川活到现在也该是个花甲老人了,那么与他合作的人很有可能也是那个年龄段的,凭着资深的阅历和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才顺利逃过了清剿!   茅塞顿开。   裴昭立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符合条件的人,能把黎瑞这种毫无背景的小官推上高位,又操控他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并且隐瞒至今,这种人在朝中可不多,琢磨片刻,他忽然灵光一闪,眼眸深处沉得发亮。   “我想到了一个人,宋正鸿。”   夜言修轻拂着翠玉盏,碧波翻腾之间,一拢白烟轻飘飘地升入了半空中,那张高雅俊彦的面容隐在其后,五官神色模糊了一瞬。   “他在朝中人脉甚广,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动机还不明确,需要仔细调查一番。”   “我记得十年前正是他费尽心思想要进入内阁的时候,按理说应该没那个心思去掺和这件事,不过若是他一早便知太上皇无意重用于他,想要另效二主也未可知。至于他跟黎瑞,表面上好像没什么往来,不过我倒是听我娘说过,早年宋正鸿有意将某个女儿嫁给黎瑞做填房,后来不知为何作罢了。”   夜言修点点头,此事他亦有耳闻。   “宋正鸿致仕以后虽然坚持行善,为百姓所称道,但在我看来他未必有那么高尚,宋家的几个女儿个个配的是伯侯公卿,哪怕是做妾也要送上门,而他也利用翁婿这层关系得了不少好处,直到现在每一届的新晋士子还有去他门下送拜帖的,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确实。”裴昭叹了口气,似有些惋惜,“幸好那个宋六姑娘出人头地了,自己考上女官进了中书省,要不然恐怕也难逃被安排的命运。”   夜言修目中似有一丝隐晦的情绪闪过,却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朝中的老臣子你也得多加留意。”   “知道了。”裴昭揉了揉眉心,显得疲惫不堪,“陛下虽然没给我定下时限,但是再拖下去就瞒不住了,光凭一个贪贿渎职之罪关不了他多久。”   夜言修沉吟片刻,忽然抬眸看向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黎瑞不肯招认?”   此言一出,裴昭顿时怔住了。   对啊,黎瑞为人自私自利,肯定不会是因为忠心才没有供出同党,这就值得探究了,死咬着这件事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不待他细想,夜言修又开口了。   “黎瑞这种人,若非抓到他的把柄,他是不会豁出性命去保任何人的。”   一语中的!   裴昭默默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将他缠成一团的思绪理了个清清楚楚,他倏地撑案站起,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这就回刑部查一查他是否受到了什么威胁。”   夜言修亦起身道:“正好我也要回本家,一起下去吧。”   未几,两人并肩走出了天阙楼,这会儿工夫雪已经小了很多,远处的楼台高阁都依稀露出了轮廓,在一片素白之中显得格外陡峭。   车驾已经停靠在门口,裴昭急着调查案子就率先离开了,夜言修正准备上车,不经意瞧见一抹渐行渐近的熟悉身影,顿时步履一敛,站在那儿不动了,而那个人也已看到他了,俏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言修,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蕊穿着一件烟霞牡丹纹锦裳向他跑来,远远看去,就像一道虹光射入了皑皑白雪之中,甚是耀目,夜言修缓步上前迎着她,以免她不慎滑倒。   “闲来无事,上楼喝茶罢了。”说着,夜言修的目光投向了她身后那抹娉婷丽影,并温声致意,“好久不见,凌兮。”   “好久不见,言修。”   岳凌兮微微欠身,一袭粉黛长裙跟着沾雪而过,配上奶白色的小羊皮坎肩,宛如风中摇曳的玉兰,几乎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若论显眼定是不如陆明蕊,可那轻垂螓首、吐气如兰的模样,生是令夜言修挪不开眼。   她瘦了好多。   此前听说他们在江州遇刺,她替楚襄挡了一刀,也不知眼下痊愈了没有,在厚重冬衣的包裹下她仍然显得如此弱不禁风,可想而知身子骨差到了何种程度。   那天的刑审他也在场,至今都难以忘记黎瑞在叙述谋害她家人时的冷血模样,仿佛在他眼中不过是踩死了几只蝼蚁那么简单,无须愧疚也无须紧张,甚至一度生出要把她也灭口的想法,那次去顾家马场游玩,杀手就是他派来的。   一想到她差点命丧于那些乱箭之下,他就差点忍不住对黎瑞动手。   然而这还只是其次,关外那等苦寒恶劣之地,幼年失怙的她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她素日里总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凡事为人着想,可谁又知道她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苦?   夜言修忽然觉得心头隐隐作痛,犹如巨石入湖,波澜不止。   就在他思绪游走之间,长街深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短促而急切,片刻间就已飞奔到身后,陆明蕊立即闪身跳开了,岳凌兮反应却迟钝了些,电光火石间,夜言修迅速将她拽到了一边,堪堪避开疾驰的骏马。   一切落定之后,他没空深究肇事之人的身份,匆忙垂首查看她的情况。   “怎么样?没有伤着哪儿吧?”   岳凌兮摇了摇头,却是悄悄按住了左腹,唇色泛白。   夜言修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温润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沉,随后伸臂过去撑住她的腰,道:“伤还没有好?”   岳凌兮再度摇头。   好是好全了,只是刚才不小心在车驾旁擦碰了一下,有点小疼。   夜言修却不放心,扬声唤来天阙楼里的伙计,让他们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孰料被人重重一拍,他转身看去,陆明蕊正叉腰看着他。   “夜侍郎,你是不是把本太医忘得一干二净啦?”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实是忘了(摊手) 第61章 静日   身边就有现成的大夫在还满世界的找,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如此,当夜言修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在送岳凌兮回宫的路上了。   说来这两个丫头也是奇怪,既然顶着风雪出门就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办,见到他之后却遮遮掩掩的,好像生怕被他知道一样,他也不好多问,只说雪大难行送她们一程,她们互视一眼就答应了。   陆明蕊的家比较近,已于刚才下车,他们两个还在继续朝皇宫而去。   夜家的徽记就像是一张通行证,无论到哪里都是畅行无阻,内皇城的守卫见到车轮上印着的那只麋鹿立刻收戈放行,任车驶入了皇庭。   眼看着丹阁桂殿越来越近,夜言修放下垂着玛瑙石的帷幔,侧过身子对岳凌兮叮嘱道:“你身子不好,下次就不要在这种天气出门了,免得染上风寒,有什么事差人到夜家说一声,我帮你去办就是。”   岳凌兮抿着唇迟疑了一小会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多谢。”   表面上是答应了,心里却完全没有考虑过要这么做。   前几天陆明蕊来给她请脉,告诉她为端木筝研制的解药已经到了非常关键的一步,就差一味药材了,那是西夷的镇国之宝,名为冰棘草,普通人根本就弄不到,更别提远在楚国的她们了。本来陆明蕊还想像上次一样请夜言修帮忙,但又怕他顺藤摸瓜地找出了她们的真实目的,于是只好作罢,束手无策之下她们便想着去黑市碰一碰运气。   每逢月中,黑市会有一大批新货上架,其中必有一样引人注目的宝贝,多半都是八宝奇珍,诸如东海鲛珠、天山雪莲甚至是西山佛窟舍利,都曾经出现在拍卖台上供人挑选,其中药材的比例还不少,所以她们就约好今天去一趟黑市。   结果还是空手而归,两人颇为沮丧,正商议着还有什么渠道可以找到冰棘草,不料在街上碰到了夜言修,只好把未尽之言通通吞回了肚子里。后来他送她们回来,虽然一路上什么都没问,但她总觉得他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   幸好快到了。   临近中庭,车马禁行,岳凌兮敛身下车,正要回头同夜言修致谢却见他跟着下来了,臂上挂着一件水貂绒斗篷,乌黑而宽大,显然是男子用的款式。   “这里风大,你把这个披上再走吧。”   说完,他长臂一挥,黑色斗篷迎风振开,跟着就密密实实地罩在了岳凌兮身上,前襟的三枚玉扣微微颤动了一下,旋即被他握住,一颗又一颗不紧不慢地扣好,动作温柔而细致。   岳凌兮离他仅有几寸之隔,明明鼻尖早已冻到失去了感觉,却依然能够闻到他指尖散发出的皂角味,清清爽爽,甚是好闻。耳畔风声呜咽,身上却是暖融融的,仿佛这具挺拔的身躯已经悄然成为了一道屏障,为她挡去刺骨寒流。   “言修。”她凝视着他,声音浅浅泛开,无波无澜,“你不必如此对我,这里没人。”   言下之意,他不必做出兄长的样子给人看。   夜言修稍稍一愣,旋即弯唇而笑:“我不是在做戏,我只是想这样罢了。”   闻言,岳凌兮沉默了一阵,眸中波光起起伏伏,最后在半空中与他的视线交汇,“你不怪我么?那天在顾家马场的杀手是冲我来的,是我拖累了顾夫人……”   “那件事岂能怪你?”   见她满脸黯然,夜言修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钝痛不已。   她总爱把包袱往自己身上揽,仿佛生来就该承受这些,可她怎么不想想自己也是受害者,也会有人心疼?   夜言修垂首看着她,朗目含光,又夹杂着些许怜惜之色,宛如遥远春日里的暖阳,细细密密地将她包围在中央,寸寸俱是温柔。他没有再跟她讲道理,只是淡笑着问道:“甜儿生产就在这几日了,等孩子满月,你同我一起去看望她可好?”   “好。”岳凌兮毫无疑问地同意了。   “那就如此说定了。”夜言修十分自然地掸去她发间的雪花,又替她把兜帽带上,语声甚是柔和,“到时候我来宫里接你。”   岳凌兮再次颔首。   天寒地冻,也不便站在这里久谈,夜言修怕她着凉便匆匆结束了话题,温声道:“好了,快回宜兰殿去吧。”   岳凌兮回头看了看,书凝已经撑好了小伞在等她,于是冲夜言修微一敛衽就转身离开了。   悠悠宫巷,绵亘蜿蜒,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玉树琼花之下,幽香沾了满襟。   书凝似乎有话要讲,憋了一路,终是在快要进入宜兰殿的时候问了出来:“修仪,您与夜大人私交甚好?”   “怎么,你喜欢他?”   岳凌兮脚步未停,笔直踏入院中,随口抛下的一句话硬是把书凝噎了个够呛,不过想想也没错,哪次夜言修进宫,宫女们见着不是脸红心跳激动万分?尤其是刚才那副白马轻裘的打扮,让人视线都移不开,她以为书凝也为他着迷,所以才有此一问。   后头的书凝听了却只想扶额,半晌才回道:“……是,夜大人神采英拔,倜傥不羁,光是演武场上露出腹肌的那一幕就令多少闺中女子为他心折,奴婢又岂能免俗……”   岳凌兮推门的手顿了顿,道:“陛下的比他的好看。”   “咳咳——”   书凝不防她语出惊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还没缓过气来,殿内忽然传出了低沉的男声,吓得她心窝子猛然缩紧。   “我的什么好看?”   听到这个声音岳凌兮亦是一愣——陛下怎么来了?   她推开门走入殿内,远远就瞧见楚襄坐在书桌旁翻看着她平时临摹练字的小册子,剑眉斜挑,黑眸润亮,俨然一副想笑又笑不出声的模样,她登时大臊,冲过去就抢走了那本小册子,慌手慌脚地塞进了炉膛里。   楚襄也由得她抢,双手空了之后便慢条斯理地靠回了椅背上,眉宇间戏谑之色更浓了。   岳凌兮只觉得铜炉里微弱的火光甚是灼热,照得脸一阵滚烫,也顾不得礼仪宫规了,当下就嗔道:“陛下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   “不来怎知这世上还有令你羞臊的东西?”   楚襄唇畔挂起一缕笑,直盯着岳凌兮看,没有漏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越看越觉得小脸嫣红的她可爱至极,令他心潮起伏难平。   平时她直来直往惯了,在床笫之间更是胆大包天,殊不知她亦有这样的一面,他甚是惊喜,不过再揶揄下去只怕她要冲出去把脸埋在雪地里了,他心里有分寸,遂伸出长臂将她拉进了怀里,箍着她一同坐在桌案前。   岳凌兮仍然躲避着他的目光,用后脑勺对着他。   楚襄蓦然失笑,扳正了她的脸道:“不就是临摹我的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歪歪扭扭,自是见不得人。”岳凌兮垂着眸子小声道。   “那是你的方法不对,光搜集那些废稿能学出什么东西来?”楚襄让她坐正,又拿过狼毫塞进她手里,握着她一笔一划地写着两人的名字,“要让老师亲自教才对。”   岳凌兮靠着他的胸膛,手又被他攥于掌心,顿觉全身都燥热起来,几欲涌汗,可看着他笔走龙蛇般飞快地落下几个清疏俊逸的大字,她又只剩下满心满眼的佩服。   他的字实在是漂亮,她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学到半分风骨。   楚襄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笔吻了吻她的脸颊,低声哄道:“别着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练。”   她轻轻点头,拈起那张写了他们名字的玉版宣吹了吹,待墨迹干透又仔细地放到屉子里收好,然后在他怀里窝了一会儿,思绪游走之间忽然想到了刚才夜言修跟她说的事,便直起身子问道:“陛下,听说顾夫人要生了?”   “唔,前些天顾靖夷进宫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岳凌兮沉吟道:“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   楚襄扬唇一笑,道:“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贺礼你大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去库房挑便是。”   话虽如此,但楚襄深知夜思甜的脾性,她惯来好相处又什么都不缺,送什么都是一样的喜欢,只不过若是这样说了岳凌兮只怕会更难以抉择,倒不如不说。   “送些婴儿用的东西好了。”岳凌兮很快就有了主意,转过脸询问他的看法,“库房里还有几匹番邦进贡来的天丝,最适合给初生的婴儿用,不如让绣娘做成百福衣,再配上如意金锁等饰物一块送去,陛下觉得如何?”   书凝在外头听得冷汗都滴了一箩筐。   那可是国库里的东西,只有执掌凤印的后宫嫔妃才有权调度,修仪胆子也太大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楚襄的语气随意到不能再随意:“你拿主意便是。”   岳凌兮见他并无异色,只道这个贺礼在他眼中也是极为满意的,心便缓缓落了地,然后就依偎着他不动了。   楚襄摩挲着她披落肩头的青丝,过了许久忽然低声问道:“兮兮,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外头的书凝听了浑身一震,陛下这是要——   她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已经听到岳凌兮缓慢却坚定地给出了答案:“陛下,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岳家的案子尚未了结,她的年纪也还太小,想这个确实太早了。   楚襄抚摸着她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却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修哥哥撩妹进度条蹭蹭涨,襄襄却有些心伤~ 第62章 迷魂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体贴哒~   -   重新提交了一下,如果排版还是有问题,建议大家APP观看,晋江就是这样,我也没辙了(吐血)   夜色阑珊,空旷的大殿之中只点了一盏细烛,昏黄而静谧。   宫女悄然捧着托盘进入殿内,上面盛着一枚巴掌大的镂空云纹犀香盒,还有两支精巧的银匙和银槌,乃是添香所需之物。   原先玄清宫是用不上这些东西的,楚襄身强体健,夜夜安枕至天明,自是不需要熏香助眠,可是岳凌兮身子太虚,夜里总是被魇住,楚襄就命太医调制了这种特殊的安神香给她用,试了几次之后果然见好。   眼下又到了亥时,宫女估摸着两位主子也该入睡了,就进来把安神香点上,谁知刚掀开羊毛卷帘就看见御案旁杵着两道人影,她顿时一惊,跪在地上连连道:“不知……不知陛下与修仪尚未安寝,奴婢……”   楚襄没有说话,眉梢微微一挑,盯着坐在腿上的那个人不放,昏暗之中火花四溅。   岳凌兮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禁咬了咬唇,双颊似乎泛起了隐红。   半天不闻任何声响,宫女忍不住朝那边偷偷地瞄了眼,只见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御座上,衣冠齐整,姿势却极为暧昧,岳凌兮的手攀在楚襄肩头,而楚襄正握着她的纤腰,浣花长裙散泻一地,将两人的身形轻轻袅袅地遮去了大半。   她进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宫女越想越觉得不妙,背后涌出一层汗,整个人都懵了,岳凌兮偏头看了她一眼,主动道:“你先下去吧。”   话音刚落,楚襄突然直起了身体,岳凌兮立刻僵住了,青葱玉指紧扣在扶手上,几乎将硬木划出一条细长的纹路来。宫女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磕了头就匆忙退下了,帘卷微风,掩去交错的光影,殿内又重回一片暗色。   楚襄这时候才开口,声音饱含挑逗:“倒是能忍。”   说完,裂帛声骤然响起,飘逸的长裙化作无数碎布散落在御座周围,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细腿,半蜷在他膝盖两侧,正轻轻颤抖着。他摩挲了几下,似有安抚之意,尔后便顺流直上来到幽深的溪地,时轻时重地揉捏着红果。   岳凌兮蓦然娇吟出声。   “嗯……”   她的叫声又细又软,端是让人意乱神迷,听在楚襄耳里更是如同催。情。药一般,令他呼吸越发浊重,身下也越发昂然。他抽出沾满银丝的长指,握住她的嫩臀用力朝下一按,直接冲进了最深处,她猛地一颤,音量直线拔高,再也不受控制。   “陛下,太深了……”   岳凌兮似有些承受不住,溢出嘴边的每个字眼都带了泣音,破碎不堪,想要撑起身子稍稍出来一点,却被楚襄牢牢扣住了腰臀,半点儿移动不得,只能由他一分一寸地将她填满,在她体内长成参天大树。   见她一时难耐又要往自己肩头趴,楚襄立刻撑直了她的身子,然后握住她的手去摸彼此紧密相连的那一处。   “兮兮,你摸摸看,你把它勒得好紧。”   岳凌兮甫一碰到被他撑大的边缘,顿时犹如浴火一般阵阵发抖,体内情潮更是一波又一波地汹涌而来,几乎把她淹没。   “小襄襄太大了,根本不像册子里画的那样……”   她一边娇泣一边指控着,却惹得楚襄傲然一笑:“天子岂是普通人比得上的?”   “可是小兮兮是普通人……”岳凌兮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又去搂他的颈子,“陛下,您让它出来一点好不好?”   楚襄又怎能经得住她娇声娇气的哀求?当即就松开了钳制,她重获自由,立时抬高了臀部,这一动,又忍不住哼哼了一声。   他是凶悍强壮了些,但也舒服得紧。   楚襄见那弯弯的眉眼舒展开了,便搂着她轻缓地动了起来,顺口训道:“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见学了什么有用的来。”   “如何没有?”   岳凌兮细细地喘着气,突然往下一压,腹部亦随之用力,将他紧紧地绞住,楚襄猝不及防,仓皇地扣住她的软臀撤了出来,一阵痉挛过后浊液洒得满座皆是。   “……陛下?”   她只是有样学样,却没想到这招威力如此之大,竟能让他瞬间缴械,更令她为之不解的是他撤离的举动。楚襄似乎瞧出了她的疑惑,待平复喘息之后才抬眸正视她,眼神深邃莫名,却没有给出答案。   “去清理一下。”   说完,他一把横抱起她,迈步走向莲池。   一夜旖旎,待两人沐浴完毕回到龙榻上已经过了亥时了,岳凌兮体力不支,沾枕即眠,可是没睡多久就被门外的低语声吵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楚襄并不在旁边,遂支起散架的身子下了榻,静悄悄地走到了门前。   “陛下,刑部刚刚派人前来通传,说是黎瑞在牢中自尽了。”   她蓦然一震,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楚襄沉声问道:“人死了吗?”   “还在救。”流胤顿了顿又道,“不过卑职已经让太医院的人赶过去了,据季太医所言,他的伤势并不算太严重。”   “做得不错。”楚襄薄唇抿如锋刃,厉色尽显,“朕没让他死,便是只剩一口气也得给朕吊着,醒来了让裴昭接着审!”   流胤正欲说话,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素白,定睛看去,原来是岳凌兮从门后出来了,他立刻退开几步远垂首行礼:“见过修仪。”   楚襄见她穿得单薄,转手就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给她罩上,低声道:“吵醒你了?”   岳凌兮摇摇头,神色坚定地说道:“陛下,我想见一见黎瑞。”   “胡闹!”楚襄皱起了眉头。   “我没有胡闹,陛下。”岳凌兮定定地看着他,言辞恳切并且条理分明,“裴大人的能力陛下是知道的,既然连他都审不出来,想必黎瑞是抱有必死之心了,在这种情况下硬来已经失去了意义,倒不如另辟蹊径。”   “你想怎么做?”   岳凌兮抿了抿唇,道:“西夷有一种阵法叫做迷魂阵,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说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造成幻觉,让入阵者以为自己还处于正常的生活当中,失去防备,届时就可以旁敲侧击地套出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言行得当,他是不会察觉到的。”   又是西夷的邪术!   流胤不知她对这些东西都这么了解,当下脸色就微微变了,本以为她定会遭到楚襄的厉斥,岂料楚襄一脸早已知晓的样子,并且丝毫不忌惮她会借用此术为所欲为,顿时令流胤惊讶不已。   “类似的方法不是没试过,刑部就有一种专门让犯人开口的药物,裴昭也已经试过了,收效甚微。”   “可以双管齐下,看看有没有效果。”岳凌兮语声微滞,隐含恳求之意,“陛下,让我试一试可好?眼下只剩这个办法了,若是不行我亦死心了。”   楚襄垂眸看了她半晌,终是不忍见她为此事日夜忧心,遂点头同意了。   数日后。   黎瑞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怎么会在自己家里?而且之前他明明砸碎了瓷碗割腕自尽,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啊!   他撸开袖子看了一眼,手腕上缠着几圈绷带,隐隐渗出血迹,身体也还很虚弱,随便一个动作都让他格外吃力,显然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觉,他确实自尽了。   可是即便被人救了回来,眼前这些景物又是怎么回事?   他满怀疑虑地下了床,一步三挪地走到门前,刚要打开就有人进来了,见他站在那儿忍不住惊呼:“老爷,您怎么起来了?”   说着,妇人一把搀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屋里扶,行动十分利索,他身体虚弱拗不过她,只好任她扶回了床上,然后喘了好几口气才道:“夫人,我怎么回来了?”   “您还说呢,我和孩子们都快被您吓坏了!”黎夫人揾了把泪,哭哭啼啼地说道,“您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自尽?您要是死了我们一家子可怎么办?幸亏宋老仁慈大义,联合了几位在朝中的学生为您上书,弹劾刑部侍郎裴昭严刑逼供,刑部迫于朝廷和舆论的压力这才把您放了出来,允许您养好伤再行调查。”   是这么回事?   黎瑞心中疑窦丛生,却找不出任何漏洞,宋正鸿帮他是有可能的,也只有通过舆论压力刑部才可能暂时放他出来,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再次问道:“刑部上下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宋老说是在朝议上吵得很凶,具体情况我也弄不清楚,但是咱们家外头有许多刑部的人看着倒是真的。”   这也份属正常。   黎瑞抚了抚胡须,本来还想问问其他的情况,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家里人一概不知他做了什么事,不能在这个时候说漏了嘴。   他这一闭嘴,琉璃墙后面的人顿时扼腕。   “好不容易进入正题,他怎么不说了?”   流胤看着岳凌兮布阵布了一天,而楚襄也陪了一天,都甚是辛苦,好不容易等到黎瑞苏醒进入圈套却没有获得有效的线索,不禁暗暗着急,可惜两位正主儿都没什么反应,依然聚精会神地关注着迷魂阵中的情形。   此阵就设在刑部衙门的院子里,虽然不太宽敞但已经足够用了,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每一处都内有乾坤,呈现出一种极为真实的景象,让黎瑞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殊不知全都是幻境,阵中一世,阵外不过一天。   裴昭甚感此种邪术的厉害,不由得侧眸看了岳凌兮一眼。   她不会对陛下也用了什么手段吧……   正想着,她却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嵌在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有种柔弱却坚韧的美感,坦坦荡荡,他竟无法躲避。   “裴大人,给他喂了药么?”   “喂了,份量足够。”   闻言,岳凌兮蹙起了云眉,心中亦有了不好的预感——在这种情况下黎瑞尚且如此谨慎,恐怕很难套出什么东西了。   裴昭不知道她的心思,径自分析道:“既然他对宋正鸿救他的事毫不意外,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这条线值得查下去。”   楚襄眸中掠过一缕暗色,却是未置一词。   阵中幻象仍在持续,由影卫扮演的角色挨个出场,纵然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但在黎瑞眼中都化作了家人和奴仆,看着他与他们那么熟稔的模样,实在有些诡异。   没过多久,他的一双儿女齐齐踏入房内,女儿已是出嫁妇人的打扮,奔走在前疾呼道:“爹爹!”   黎瑞正倚在榻上,见她一副紧张至极的样子便想出声安抚,孰料目光一错看到了她身后的那名男子,霎时大惊失色。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儿奇怪地看着他道:“爹爹,这是星弟啊,您怎么了……”   黎瑞双目圆睁,像是见了鬼一般,外面的裴昭察觉不对,正要命人将其一掌击晕,却见整个场景像是被拉下了一层鲜艳的幕布,一点点露出了它原有的晦涩模样,周围的雕栏画壁也在急遽后退,退成一道遥不可及的幻影,远远地消失在尽头,现实的场景亦随之重塑,积雪深院,森罗守卫,尽数出现在黎瑞眼前。   阵破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黎瑞喉咙里发出了喀喀的惨笑声,听起来毛骨悚然。   “没想到为了对付我,裴大人连这种邪术都用上了,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裴昭面色微沉,扭头向守卫使了个眼色,黎瑞立刻就被人押下去了,只是笑声依然回荡在院子里,缕缕不绝。   又是一场空。   岳凌兮难掩失望,正准备转身离开这里,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她软软倒地,立在一旁的楚襄眼疾手快地把她勾进了怀里。   “兮兮!”   岳凌兮缓了缓,旋即轻声安抚道:“陛下,我没事。”   楚襄眉头紧拧成一团,微微使力就将她抱了起来,然后稳步朝外走去。   布阵极耗心力,许多事情必须亲力亲为,她在这儿脚不沾地地忙了一天已经坚持不住了,他要尽快带她回去休息。   裴昭紧赶两步追了上去,犹豫着问道:“陛下,是否还要继续审问?”   楚襄脚步一顿,冷冷道:“不必了,既然他这么想死,朕就成全他。” 第63章 有孕   交还监国大权以后,楚钧在家整整休息了一个多月,每天除了上朝几乎不出门,京畿大营那边也去得少了,甚是清闲。   外人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他是为了消除楚襄的疑心才刻意放权,有的说他为了朝政殚精竭虑,一度累垮了身体需要调养,还有的说楚襄要把他调去西北战线,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总之什么猜测都有。   端木筝向来是不在乎这些事的,楚钧不说,她也不问,似乎每天清晨能目送他出门、午膳时分能迎他回来就已经令她满足。   能相守一天是一天。   也难怪她有这种想法,陆明蕊那边迟迟没有进展,给的解毒。药也已经渐渐无法抑制毒性的蔓延,而她自己手里剩下的续命丹也只有几个月的量了,不是她悲观,她确实不知道还能与楚钧过多久。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现在岳凌兮也来了王都,所有的牵挂都不复存在,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西夷了,与其沦为拓跋桀杀人的工具苟延残喘于世,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这样她的身份就不会曝光,亦不会给楚钧和岳凌兮带来麻烦。   平时在面对楚钧的时候她都会把这些心思藏得很深,今天不知怎的走了神。   “筝儿。”   楚钧把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缓缓地从衣襟上扯了下来,露出一排错位的盘扣,曜日被分割成两半,夔龙变成了无足小虫,看起来甚是好笑。端木筝被他掌心暖烫的温度拽回了神智,注目一看,这才发现自己闹了笑话,连忙又伸手去解。   “夫君莫急,我再重新扣过。”   “我不急。”楚钧凝视着她,眼中似有暗芒一闪而逝。   “还是不要误了上朝的时辰才好。”   端木筝双手覆在他胸口,十指如蝶翩跹,很快就把凌乱的衣襟整理好了,退离几步再看,蟒袍玉带,雁冠青笄,俱是整齐到一丝不苟,她这才放心地拉着他去了花厅。   晨光初绽,破云穿雾,在檐下洒落斑驳金影,驱走了沉淀一夜的清寒,两人沿着长廊徐徐步往花厅,却是前后错开的,端木筝的步伐显得要快一点,似乎是怕他去晚了遭人议论,楚钧反倒一脸闲散,每当她离远了就用交握的那只手把她拽回来一些,她回头瞪他,他却老神在在地摩挲着她指腹的硬茧,全当没接收到她的目光。   周围的仆人都纷纷捂嘴偷笑。   好不容易进了花厅,早膳的香味扑鼻而来,什么银鱼碧涧羹、苜蓿蟹粥、三脆酿、热牛乳之类的东西应有尽有,摆满了大理石圆几,两人各自在旁坐下,端木筝习惯性地先盛了一碗蟹粥递给楚钧,谁知闻到那股味道突然有些恶心,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楚钧清冷的面容微微一变,立刻跨过去扶住了她,并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部,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对着银盂却什么都呕不出来,一时难过得泪眼盈盈,楚钧见状立即唤来了外面的仆人。   “去请大夫!”   最后两个字犹如惊雷般直直劈进了端木筝的意识中,她蓦然一凛,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臂道:“夫君,我没事,不用……”   “都这样了还没事!”   楚钧面色骤沉,本欲呵斥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见她柔弱不堪的模样又心疼到不行,只能敛下怒色把她安置在旁边的美人榻上,又取来一盏温水喂她喝了。她垂着眼眸缓了片刻,勉强压下了那股不适,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真的没事,你别担心,可能是昨天贪嘴吃坏了。”   楚钧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旋即侧首朝桌上望去,果然见到一小碟蜜渍梅花,她冬天最喜欢吃这种酱菜小食,要知道楚国这边没有西夷气候寒冷,梅花自然也不比那边好,所以偶尔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他之前不忍多说是因为念及她的思乡之情,如今为了她的身体好,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让她吃了。   “把那碟东西给本王扔了。”   他声音极凉,犹如冰贯长野,仆人们丝毫不敢耽搁,窸窸窣窣地进来把东西撤下了。   这么一折腾又耽误了不少时间,端木筝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而误了正事,便轻轻地推了推他,道:“你快吃些东西出门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楚钧沉眸看着她,半晌才道:“中午无须等我吃饭。”   端木筝微微一愣:“宫里有事?”   “不。”楚钧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句话,“今日黎瑞处斩,我要去刑场监刑。”   “……这么快?”听到有关岳凌兮的事,端木筝顿时支起了身子,“不是还没查出来他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吗?陛下为何如此着急?”   这些朝政之事楚钧本来不想多言,又怕她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跑进宫去问岳凌兮,琢磨片刻,终是遣退了仆人向她细细道来。   “黎瑞一心求死,再审问下去也没有必要了,倒不如让他背后的那个人以为我们相信了他的话,把他当成幕后主使者而处决,这样的话那个人就会减少戒心,裴昭也可以继续暗中调查下去。”   端木筝愤愤道:“他倒是忠心,死也不肯供出指使他的人。”   “并非如此。”楚钧抿了抿唇,凝成一线峻峭的弧度,“那天岳凌兮设下迷魂阵想把黎瑞的话套出来,可他刚看见他儿子黎星就立刻识破了幻象,说明他知道黎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后来裴昭去查了才知道,黎星早在数月前就去仙云城游玩,至今未归。”   “这都快过年了,怎么可能还在外面游玩……”端木筝正觉得奇怪,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她旋即睁大了眼睛,“难道是因为那个人抓住了他儿子,他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他顶罪?”   楚钧颔首:“多半是这样,所以不必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那……要以什么罪名处决他?”   楚钧冷哼道:“他当工部尚书这几年私底下干了不少中饱私囊之事,御史台参他的折子都堆了半人高了,罪证亦不在话下,皇兄早就想办他,不料他自己撞到刀尖上来了。”   闻言,端木筝先是有些不解,尔后瞬间领悟了楚襄这么做的深意。   若是这个时候就把岳家的案子翻出来定他的罪,肯定会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岳群川作恶多端,残害了不少忠良,究竟会有多少人对岳家庶族报以公正之心都是个未知数,更遑论为其翻案了,届时非但岳凌兮的处境会十分艰难,楚襄亦会举步维艰,而那个幕后主使者即便被揪出来也会把事情全都推到黎瑞身上,借此脱罪。   现在以贪贿渎职的名义解决了黎瑞,不但能为朝廷除去一只蠹虫,还能替岳凌兮出气,顺带着掩护了裴昭的地下行动,可谓百利而无一害,等真正查到那个人是谁,再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到时候无论大臣和百姓是什么看法都不重要了。   思及此,端木筝悠悠地叹了口气。   世事多变,当初她救回岳凌兮的时候只当她是受了无妄之灾,哪知背后的事情如此曲折?总归是让人放不下心来,过两天还是要找个机会再进宫去看看她。   楚钧见她陷入了沉默也就不再多说,恰好快到上朝的时辰了,他便起身出门了。   桌上的早膳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已无人享用,端木筝在他走后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难受,静静地回房躺下了,烟罗软帐飘然垂落的一瞬间她不经意地问道:“今儿个陆太医是不是要来?”   婢女恭敬答道:“回夫人,上次是约在今天呢。”   端木筝点点头,道:“也好,最近总觉身子不爽利,顺道再让她看看。”   说罢,她阖目而眠,让婢女在陆明蕊来的时候再叫醒她。   日头渐升,薄光洒遍大街小巷,将苍檐灰壁染得一片澄亮,百姓们听说今日有重臣要被处斩,都纷纷涌向了行刑点,就在这时,一名姿容俏丽的女子背着硕大的药箱逆着人群来到了宁王府前,小脸微微一扬,透着别样的明快和靓丽。   王府的守卫是认得她的,低唤了一声陆太医就把她请进了门,她也不生分,抬脚就去了卧房那边,不时还与管家等人打着招呼,熟得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   最近来的次数确实有点多。   旁人都以为她是奉命为端木筝调养,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端木筝的毒已经快控制不住了,表面上一派轻松都是做给王府里的人看的,实则不容乐观。   小憩了半个时辰的端木筝也在此时起来了,穿着一件烟色绫罗小衫靠在软榻上,乌发散披肩头,愈发衬得五官深邃无比,陆明蕊一进门那道清浅的眸光就移了过来,宛如西山圣泉,教人心旷神怡。   很难想象她曾经也是手握利剑之人。   陆明蕊心中暗叹,面上却不露分毫,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这几天怎么样?”   “还好。”端木筝微微扬唇,旋即摒退了左右,待门扉合上之后才目含忧色地说道,“最近总是呕吐,不知道是不是新药方导致的。”   “呕吐?”   陆明蕊心头咯噔一跳,立刻把她的手腕扯过来按住,只觉应指圆滑,犹如珠滚玉盘,当下就说不出话来了。端木筝见她这副神情,以为自己的毒又往五脏六腑扩散了,遂轻声宽慰道:“陆太医,有话直说无妨,到了这个时候生死我皆已看淡。”   “非关生死。”陆明蕊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她说,“夫人,你有孕了。”   “你……你说什么?”端木筝蓦然撑起了身子,难掩震惊,脸色亦止不住地发白,“不可能,我每次都喝了避子汤……”   陆明蕊也知此事对她的冲击不小,却还是沉下声音直言道:“也许是药性相冲抵消了,孩子已经有一个月了,绝不会错。”   端木筝闻言一震,如遭雷击。   即便避子汤失效,她这样的身体怎么可能怀得上孩子?   似要印证她的想法一样,冥冥中再度降下惊雷,让她还来不及感受新生命带来的喜悦就已经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夫人,这个孩子不能留,否则他会死,你也会死。” 第64章 满月   年关将至,整座都城皆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无独有偶,顾家也在这个时候迎来了家中第一位曾字辈的小成员。   夜思甜虽然在怀孕的时候吃了些苦头,好在调养得宜,所以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的,甚是健康,再加上五官都像极了她,乖巧又可爱,不免让所有人都疼到了骨子里。夜家自不必说,夜怀礼和夫人早早就从嬴国赶回来了,送的东西足足有几车之多,而曾祖父顾临武不仅亲自为她取名还要大办一场满月酒,可见有多看重。   办酒当天,夜言修按照约定接了岳凌兮一起去顾家,老远就见到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下车之后岳凌兮发现宾客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诸如尚书左仆射裴元舒、中书令纪桐、御史大夫陈其真等等,都是朝中喊的出名号的人物,而以楚钧为首的皇亲国戚就更不在话下,几乎座无虚席。   听说远在西宫的夜太后也派人送来了贺礼,相比之下,这种场面也算不得什么了。   管家笑呵呵地把两人迎进门,绕过花岗岩照壁,一条阔路直通大厅,两旁摆满了花梨木长案,层层叠叠地绵延至围墙边,一片花团锦簇,婢女穿梭其中,水色裙带凭风漾起波浪,甚是赏心悦目。   大厅里围了一小堆人,众星拱月的正中央赫然是今天的主角顾清莹,她窝在小小的襁褓里睡得正甜,丝毫不受周围嘈杂人声的影响,而抱着她的正是顾家的老太爷顾临武,平素不苟言笑的他此刻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简直判若两人。   岳凌兮站在院子里不知不觉走了神。   以前母亲总是觉得她和妹妹不顶事,连读书认字都不想教她们,无形中向她灌输了高门世家皆以男子为重的思想,可眼下看来并不是如此,顾清莹拥有长孙所具备的一切殊荣,被顾家众人视若珍宝,丝毫不输男孩,而这样的例子也不仅止于此,夜太后当年不就是以女子之身执掌一门兴衰吗?   只是她家如此罢了。   岳凌兮心中无端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思绪游离之际,身侧忽然罩下大片暗影,一只温暖的大掌随后抚上肩头。   “凌兮,怎么了?”   她立刻回神,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夜言修以为她不习惯这种盛大的场面,遂开起了玩笑:“我可是第一次当舅父,紧张得不行,还指望你来当我的定海神针呢,你可不能先走神了。”   “好。”岳凌兮弯起唇角,勾出一缕浅浅的笑痕。   稍后两人步入了大厅,正在与宾客寒暄的夜思甜和顾靖夷一看见他们就忙不迭地过来了,眼角眉梢浮着的喜色遮都遮不住。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数月不见,夜思甜还是一贯的爱撒娇卖痴,哪怕为人母了也没有任何改变,岳凌兮在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发现她整个人都丰腴了一些,气色也非常好,举手投足间似乎多了一丝别的韵味,越发明媚动人。   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走了一趟鬼门关,在她身上却完全体现不出来。   夜言修面对她的娇嗔也只有无奈以对:“你也不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我们才出玄武大街就被堵住了。”   “不管,罚酒三杯。”   又来了!   夜言修忍不住笑叹道:“我刚进门,连莹儿都还没抱上你就让我喝酒,一会儿万一熏着她该如何是好?”   提到女儿,夜思甜眸光一亮,转眼就忘了要罚夜言修喝酒的事,拉着他笔直地朝顾临武那边去了。   “祖父。”   夜思甜娇唤一声,顾临武立刻把视线从曾孙女身上移开了,见是夜言修到了,遂冲他和蔼地笑道:“修儿来了啊。”   “见过老太爷。”夜言修恭敬地抱拳施了一礼,旋即转眸看向他怀中的顾清莹,“莹儿睡着了?”   “谁教你迟迟不来,她等困了就只好睡了呗。”夜思甜揶揄着他,又调皮地眨了眨眼,“她平时有点认生,别人一抱就哭,怎么说都不行,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是自然,来一趟怎么能不抱抱她?”   夜言修笑着伸出了手臂,顾临武便将顾清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他怀中,他像是捧了一团云絮回来,轻轻软软的,触感不知有多好,恰好顾清莹无意识地嘬了嘬小嘴,连带着肉乎乎的下巴尖也颤动了一下,瞬间融化了所有人的心。   “好可爱啊!”   边上的几名女眷低呼出声,独独不闻那个熟悉的声音,夜言修恍然抬头望去,发现岳凌兮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地看着他们,眸色清浅如水,敛尽浮光。   “凌兮,来。”   他浅笑着唤她,夜思甜亦反应过来了,上前拉过她的手边走边说:“不行不行,顺序排错了,应该先让小姨抱的,舅舅快点退位让贤!”   夜言修温文一笑,正要把软绵绵的肉团子交给岳凌兮,她却慌了神,似乎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婴儿,亦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无措之际,夜言修已经把顾清莹放到她手里并迅速托住了她的胳膊,提供有力的支撑。   她竟然在颤抖。   在雁门关的时候,她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中逃了出来,即便顶着漫天箭雨依然从容不迫,怎么抱个娃娃紧张成这样?   也许是她的情绪影响到了手中的顾清莹,只见细密的眼睫微微一颤,旋即无声扬起,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就这样睁开了,略显茫然地瞅着正上方的岳凌兮。   她醒了!   这下岳凌兮整个人都僵住了,若不是有夜言修抓着她只怕转身就要把孩子塞回夜思甜那里,其他人亦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哭声,谁知顾清莹只是打了个哈欠,扭头又睡过去了,夜言修怕她反复便轻轻地拍了几下,不消片刻,她果然睡熟了。   夜思甜在边上瞅了半晌,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看看你们俩,倒比我和靖哥更像她的爹娘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开始重新打量岳凌兮,神色暧昧,仿佛她与夜言修真有什么关系似的,夜言修见状,随意将话题盖了过去。   “我哪里会哄孩子,不过是现学现用罢了,还是多亏了凌兮,莹儿见到她都不怕生了。”   “那是当然,小姨长得漂亮人又温柔,谁会不喜欢?”夜思甜笑眯眯地夸着岳凌兮,然后身子一转,状似不经意地张罗道,“各位夫人,家里若是有尚未婚配青年才俊不妨递张名帖过来,看看与我家凌兮有没有缘分。”   周围顿时一阵骚动。   “那敢情好,今日若是能再凑成一桩好姻缘,也算是双喜临门了呀!”   “可不是,我正愁不知去哪儿说门亲事呢,夜姑娘文文静静的,与我家那个敦厚老实的小子衬得紧,回头我就让人送帖子来,烦请顾夫人多多照顾。”   几位命妇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是真的看上了岳凌兮还是看上她背后的夜家势力,都甚是踊跃,岳凌兮本人却没什么反应,一径垂眸看着怀里的顾清莹,神色渐渐柔和,身体也渐渐放松了。   陛下想要的……也是如此乖巧可爱的孩子?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这个问题,还未细想就感觉到有人从她手里接过了孩子,凝眸看去,原来是夜言修把孩子还给夜思甜了,目光交错间,她似乎看到夜言修向夜思甜投去一个她看不懂的眼神,随后他就转过身朝一干命妇露出了一个温和儒雅的笑容。   “让夫人们见笑了,思甜这糊涂劲还没过去呢,凌兮是御前修仪,要年满二十八才能出宫,岂可轻言婚配?夫人们的好意我替凌兮心领了,若真有那个意愿,先等几年再细细商量也不迟。”   话一说完,那头顿时没了动静,命妇们皆是一脸讪讪。   二十八?等她出宫黄花菜都凉了,谁愿意自家儿子为这么一个庶女耽误到那个时候?他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即便是真心喜欢的,拖到最后弄不好也要落个攀附夜家的名声,得不偿失。   姑且作罢。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命妇们笑着把话题岔过去就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不再望向这边,而始作俑者夜思甜却是一脸兴味地瞅着夜言修,夜言修没理她,径自拉着岳凌兮到一旁坐下了。   很快,酒过三巡,宴席已近尾声,夜言修向顾临武告辞,随后就带着岳凌兮回去了。   马车上,他默然注视她半晌,然后轻言细语地宽慰道:“凌兮,方才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无论何时离宫,定会有你的良人在等你。”   岳凌兮愣了愣,道:“言修,我没有在意。”   “那就好。”夜言修淡淡一笑,似是放心了。   一路轻摇慢晃,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内皇城,岳凌兮正欲下车,夜言修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然后从角落里的红木小屉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沉甸甸的,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塞到了她手里。   “回去再看。”   岳凌兮欲推辞,夜言修却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得让人难以抗拒。   “听话,回去吧。”   岳凌兮抿了抿粉唇,沉溺在他霁风朗月般的目光中无法脱身,手心也似生了胶,想放开又不能,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将锦囊收入了袖中,然后默默地下了车。   回到宜兰殿之后,书凝替她换下了覆着霜雪的斗篷,动作间不经意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遂疑惑地问道:“修仪,您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吗?”   经她这么一问,岳凌兮才记起夜言修给的东西还揣在袖子里,于是微微拢手掏了出来。   方才在车里光线晦暗看不清楚,这会儿倒瞧了个分明,捻金丝的双层苏锦打底,上面绣着大气的海兽葡萄纹,做工甚是精美,想必不是寻常工匠所出。岳凌兮能看出这一点,常在宫中行走的书凝自然不在话下,当下就称赞不已。   “连外面的锦囊都做得这么好,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啊?”   这也是岳凌兮心中所想的问题。   她轻轻扯开上方的活结,堇色丝绦顺着手背流泻而下,垂在半空中晃悠着,随后鼓鼓的袋囊忽然一空,一串紫玉嵌蝉手链就这样出现在岳凌兮指间,莹润饱满,幽然浮光,宛如夜空中的一弯孤月,散发着低调却又动人心魄的美。   书凝识货,一下子就认出这是有价无市的蝉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更何况还是这么一大串,刚想问岳凌兮是从哪儿弄来的,转过头却见她怔住了。   太过眼熟。   她的记忆力一向过人,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想起了是在哪里见过——宋家的义卖会上。   当时顾靖夷为夜思甜拍下了一串颜色款式差不多的手链,只不过质地不同,今天夜言修送她的要贵重多了。   可是为什么?他无缘无故送东西给她做什么?   岳凌兮思绪稍稍一转,旋即恍然大悟。   在夜言修竞拍手链之时她晃了晃神,然后又找借口匆匆出去了,夜言修恐怕是以为她内心羡慕又难以掩饰自己的心思,这才故意避开他的吧?怪不得走之前还听见他欲言又止地问了一句,原来是这个意思,若是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会不会当场再替她拍下另一串?   可惜她羡慕的不是这个。   思及此,岳凌兮迅速将手链收进了锦囊之中,然后原样封好。   他能如此待她,这份心意已经胜过万金,她挂着夜家的姓,却到底不是真正的夜家人,万万不能再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第65章 剪纸   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不知不觉就到了最冷的时候了。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早晨的朝议按例停止,官员也陆陆续续开始休沐了,身为天子的楚襄却没有闲着,带人去了京畿大营慰问三军,一去就是两天,本就人丁稀少的皇宫由此变得更加冷清。   岳凌兮本来想趁着有空去城西走一趟的,谁知突然取消了行程。   霜满长阶,青松傲立,一顶软罗小轿孤零零地停在宜兰殿前,车篷上的雪积了有一层了,看样子主人已经进去多时。来往的宫人没有不认得轿子上的徽记的,那是宁王府独有的图案,来者的身份自然也可想而知——宁王并无正妃,家中仅有一名爱妾,除了她还会是谁?   外人不知端木筝和岳凌兮的关系,难免会有嘴碎的私下里议论。   “修仪和如夫人何时如此要好了?”   “谁知道呢……兴许是宁王有意拉拢修仪才让如夫人与她多走动走动的吧。”   三名宫女捧着从浣衣局拿回来的衣服并排走在廊下,一路小声议论个不停,其中一个听到这话不屑地哼道:“宁王是什么人物,何须拉拢她一个修仪?依我看是如夫人想借着纽带关系提升自己在王府的地位,飞上枝头做凤凰。”   先前说话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会吧,我看如夫人温柔又娴静,不像是这么有心计的人啊……”   “是啊,况且她也没法从修仪这里捞到什么好处,谁不知道修仪向来不问陛下求恩典的,何况是去管宁王的家务事。”   那名宫女轻蔑地笑了笑。   “你又怎知修仪没有爬上龙榻的想法?搞不好她们就是互相利用以达到彼此的最终目的,别忘了,一个庶女和一个妾能高尚到哪里去?你们还真把她们当起主子来了!”   话音刚落,前方陡然传来一声怒喝:“放肆!”   三人抬头看去,发现书凝端着点心从拐角走了出来,脸色堪比院中冰雪,冷意逼人,三人皆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上。   “见过书凝姐姐!”   书凝一声不吭地走到方才污蔑岳凌兮的那个宫女身旁,冷眼凝视她半晌才道:“修仪是陛下钦点的,如夫人亦是宁王捧在心坎上的人,敢编排她们的是非,看来是浣衣局的差事太轻松了,改明儿我就去向掌事姑姑说一声,看把你调去哪儿才能治治你这张不知收敛的嘴。”   宫女脸色忽青忽白,想磕头求饶,书凝却是抬脚就走了,丝毫没给她留机会。   回到宜兰殿,檀香弥漫,暖风熏人,书凝掀起双层织锦花帘步入内间,冲那两个坐在茶几旁剪窗花的人行了个礼,然后笑盈盈地说:“这都忙活小半个时辰了,修仪和夫人可别伤了眼睛,不如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吧?”   岳凌兮点头,让她把点心放在端木筝面前,自个儿却还在琢磨手里的图样。   “姐姐,我的六鱼闹莲总是连不起来,好奇怪。”   端木筝含了颗饴糖在嘴里,然后凑过去看她的图样,须臾之后指着红纸的某一处轻笑道:“你这里多剪了一刀,可不是连不起来么?”   “啊,还真是。”岳凌兮恍然大悟,旋即弯了弯嘴角,“我们家还是你剪这个最厉害。”   “可是你记图样最快,每次在绣坊见到好看的你转手就能画出来,所以娘给我们做的小荷包总是最漂亮的,附近的孩子都特别羡慕。”   提到往事,端木筝脸上泛起几许柔光,宛如流风回雪,婉约动人。   书凝笑着插嘴道:“怪不得呢,奴婢上次整理东西的时候见到一枚小荷包,十分小巧精致,不亚于宫中绣娘所出,就是看起来有些旧了,修仪让奴婢仔细收好,奴婢当时还奇怪,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夫人的母亲所做。”   端木筝轻叹道:“是很早之前做的,这一晃都过了好多年了……”   岳凌兮也放下了小剪刀,在静默中遥遥望向了窗外。   本来以为要在西夷过一辈子,谁曾料到会是眼下的光景?她和姐姐还能在楚国一起过年,做她们小时候做的事情。   书凝见她沉默,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呀,修仪的窗花剪好了?奴婢去把它贴上吧?”   “好。”岳凌兮点点头,又嘱咐到,“记得留几张,玄清宫那边也还没贴呢。”   书凝轻快地应了,然后就让下头的宫女拿好窗花朝外头去了,旁边的端木筝却怔了会儿神,眸中似有隐晦的情绪闪过。   “兮兮。”   “嗯?”   岳凌兮回过头来看着她,她啜了口温水,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她问道:“陛下待你可好?”   “很好。”岳凌兮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为岳家的案子劳心劳力,平日在宫中对我也是多般照拂,这世上除了你,待我最好的人就是他了。”   端木筝微微一愣,旋即无奈地笑了。   真是傻兮兮。   “兮兮,为民平反是皇帝的职责,换了其他人他或许也会如此,至于照顾你,也有可能是因为君臣之间相处下来的感情,这都说明不了什么,我想知道的是他以后会如何安置你,你总不能在他身边当一辈子的修仪。”   “姐姐,修仪年满二十八就要出宫了,我不会当一辈子的。”   岳凌兮非常认真地纠正她,她却更加哭笑不得。   “那出了宫之后呢?你有想过要嫁人吗?到时没有俸禄了,年纪也大了,总不能还像幼时那样去绣坊打打下手或是做些小玩意出去卖吧?兮兮,你需要一个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岳凌兮沉默许久,忽然定定地看着她说:“姐姐,我有你就够了。”   “你当然有我,可是……”端木筝突然一窒,后半句话消失在她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中。   “姐姐,我不会让你死,所以你不必交代遗言。”   她全都看出来了。   端木筝的心顿时微微一沉,气息也随之紊乱,不由得掩唇轻咳起来,身侧的婢女立刻递上了温水,她勉强吞了两口却越发喘不过气来了,脸上一片病态的嫣红,岳凌兮见状立即让书凝去请太医,谁知被她拼命拦住了。   “兮兮,我没事,只是……咳咳……”   端木筝咳得身体都弯起来了,岳凌兮连忙伸手扶住她,一边拍抚着她的脊背一边朝婢女问道:“最近一直这样吗?是不是体内的毒控制不住了?”   紫鸢是端木筝的心腹,见她如此难受早就张口欲言了,如今听到岳凌兮发问就像是得了赦令一样全都说出来了。   “修仪,哪里是毒的关系,夫人才刚刚坐完小月子——”   “住口!”   端木筝疾言厉斥,却还是晚了一步,岳凌兮已经听明白了紫鸢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盯着她道:“姐姐,你……你流产了?”   殿中一片寂静,主仆二人都没有异色,显然是默认了。   岳凌兮仍然处于震惊之中,手都有些颤抖,“姐姐,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并非责怪,而是心疼得紧。   端木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发现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犹如黄连在喉,尽是绵绵难尽的苦意,紫鸢一面替她擦去额头上的细汗一面向岳凌兮解释道:“修仪,夫人之前是意外怀孕,陆太医看了说孩子不能留,否则可能会胎死腹中,甚至会令夫人大出血而亡,夫人心里舍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只能……”   寥寥数语,岳凌兮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就知道,以端木筝对楚钧的感情而言只怕巴不得为他生个孩子,怎会狠心流掉?想必这孩子并不在计划之内,既然有了,又因为中毒而无法留下,端木筝应该也是痛苦不堪吧。   思及此,岳凌兮蹲下来握住端木筝的手,轻声道:“姐姐,等你养好身体以后孩子还会再有的,你别难过。”   “是我跟他无缘。”端木筝看着她,眼中凄色迷离,“王爷其实一直想要个孩子,半年来我的肚子都没有消息,他只怕以为是我无法生育,尽管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跟我正面提过这件事,可见已经对我包容到何种地步……”   “这件事宁王知道吗?”   端木筝轻摇螓首,道:“他不知道,我也不能让他知道。”   如此一说,岳凌兮倒是想起来了,楚钧为了慰问三军的事已经早在月前就去京畿大营做准备了,自然不晓府中近况,端木筝说的也很对,若是他知道了,所有事情都将被揭开,届时一定难以收场。   “可你现在这么虚弱……”   “放心吧,没事的。”   端木筝虽然极力安慰着她,眉眼间的惨淡却连脂粉都遮不住,岳凌兮咬着唇,心中闪过无数对策,最终还是落到了最初的问题上面。   “姐姐,我听说城西又开了一家地下黑市,奇物居多,明天我去那里看看情况,你且放宽心在家里等着,有我和陆太医在,你的毒肯定能解掉!”   端木筝弯了弯唇,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然后伸手抱住了她。   有岳凌兮和楚钧在身旁,不管结局如何,她都能够坦然面对。 第66章 除夕   岁逢除夕,大雪纷飞,都城内外一片苍茫,却掩不住璀璨的人间烟火。   之前在顾清莹的满月宴上,从西宫过来送贺礼的使者就一并送了封夜太后的手书回来,说是今年冬天雪深风重,导致她的腰疾又有复发之势,所以要等暖和一点才会回来,年就在西宫过了,让楚襄无须忧心。   楚襄收到信就宣了陆珩觐见,让他迅速准备了一些夜太后以前惯用的药膏,然后和附属国进贡上来的貂绒、晶炭及暖玉枕一起送去了西宫,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刻惦记着。   “陛下,可是还在担心太后娘娘的病?”   马车轻晃,晃得岳凌兮的声音也如水浪一般柔柔散开,楚襄回过神来,微微扬唇道:“没有,母后向来坦率,不会在这种事上瞒我,所以既然她说没事就是没事。”   “那您在想什么?”   楚襄缓缓把她揽进怀里,略显无奈地笑道:“母后的字迹我最是熟悉,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分明透着一股不乐意的情绪,估计是母后想回来,父皇不准。”   岳凌兮眸中闪过一丝疑问:“你怕他们吵架?”   “他们不会吵架。”楚襄脸上的笑意越发深浓,宛如碧空耀日一般暖透心扉,“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见他们红过脸,有时候母后稍微有点小情绪,一晚上过去就好了,所以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事。”   岳凌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太后娘娘是性情中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非也,是父皇手腕高明罢了。”   “……何以见得?”   她问起来没完没了,楚襄索性俯下身吻住了她,唇舌缠绕在一起的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逸出一声娇柔似水的低吟,似乎极为享受这样的缠绵,先前追问的事已然不知抛到哪里去了,楚襄见状不禁低笑出声。   “此乃真传,可见识到了?”   岳凌兮一脸茫然。   见识到什么?   就在她怔愣之际马车已经悄然减缓了速度,蹄声变得更加清脆,仿佛正踩在冰上,又过了半刻,流胤忽然长吁一声,然后书凝便隔着车门轻敲了两下,道:“少爷,少夫人,温泉村到了。”   闻言,岳凌兮顿时微微一愣——这是什么地方?   她满怀好奇地下了车,这才发现自己到了麓山腹地的一个村落里,雪已停,远山含黛,松壑连绵,蒸腾的水烟犹如轻纱般笼罩在方圆几里之间,衬得这座平平无奇的村落恍如人间仙境,定睛望去,原来是坐落于其中的温泉在袅袅升烟。   村子不大,却开凿了不少泉眼,正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有的是浴池有的是水井,参差不齐,将将走近就感觉到水气一阵阵地扑洒在脸上,带着细微暖意。村民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温度,穿得比较单薄,打铁的壮汉甚至裸着上身在铁水和熔炉之间走来走去,肩背之间一片水光淋漓。   妙是妙矣,可大过年的来这里做什么?   岳凌兮还没发出疑问,村里已经有人远远地迎了过来,是名蓄须的中年男子,长相憨厚,说起话来也是和和气气的。   “公子可算是到了,今儿个雪下得很大,路不好走吧?”   “是有点。”楚襄边走边道。   “下次您来的时候东边那条小路就该修好了,从那里过要顺当很多。”男子领着他们转过了拐角,走进一座普通的村屋,“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恕我多言,老爷和夫人今年没有一起来,不知是否安好?”   后头的流胤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呵斥,楚襄却摆手让他退下了,淡笑道:“劳烦村长惦记,家父家母都好,只是出门远游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村长连声道,旋即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那我就先退下了,有什么事公子再吩咐便是。”   楚襄颔首,他便委身施了一礼,然后阖上门出去了。   一直没说话的岳凌兮仍在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只觉得与普通民宿并无区别,不知道楚襄为何会带她来这个地方,楚襄看出了她的疑虑,也不解释,径直拉着她在方桌旁坐下,道:“先吃饭,吃完再带你去别的地方逛一逛。”   岳凌兮早就看见桌上那些热腾腾的农家菜了,粗看之下有什么吊锅鱼杂、板栗鸡、藜蒿炒腊肉、手撕蕹菜梗等等,红的油亮,黄的浓厚,光是闻一闻就几欲流涎,再配上古朴的杯碗箸碟,简直让人食指大动。   她眼尖地发现有两样是她以前过年在家吃的菜,只是改良了一些。   “陛下……”她有点难为情,心头也莫名发酸,“陛下是九五之尊,如何能吃这些下水和腌制食物……”   “你吃得,我如何吃不得?”   楚襄勾唇一笑,提筷挟了一枚小鱼干送到岳凌兮嘴边,她细细咽下,在他的注视中轻声开口:“好吃。”   “那就好。”   楚襄见她喜欢便也放心了,又示意她试试铜锅里的鱼杂,她扭头看去,只见浓浓的辣油和翠绿的蒜叶交织在一起,颜色非常好看,再撒上独有的香料,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岳凌兮在这里待了大半年,吃辣是练出来了,所以见到上面覆着厚厚一层辣椒也不怵,只用银勺舀了块鱼籽放进嘴里,合着鲜香浓郁的汤汁一起吞下,味蕾苏醒的一瞬间,她顿时抬头看向楚襄。   这是一份地道的王都菜,可用的不是河鱼,是海鱼!   她小时候吃惯了海鱼,来到内陆之后就对鱼类敬而远之了,实是不喜欢那个味道。王都并不临海,最近的也要从汝阳运过来,可通往那里的官道在十日前就被积雪堵住了,这么新鲜的鱼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岳凌兮正是疑惑之际楚襄悠悠开口了,声音轻沉而充满磁性,不知有多让人着迷。   “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我效仿得拙劣,但你吃得开心就好。”   她自是开心的。   岳凌兮只觉心湖一阵阵地翻涌着,难以止歇,胸口更饱涨到快要溢出,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唐明皇与杨贵妃是千古伉俪,佳话天成,可我并不是陛下的妃子,又如何值得陛下这般相待?”   “那你愿意当我的妃子吗?”   楚襄定定地看着她,乌眸之中柔情汹涌,瞬间将她淹没,可最后关头理智还是跳了出来,如寒川雪水般把她浇醒。   她这种身份,如何配得上英明神武的他?   岳凌兮轻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现在这样就很好。”   楚襄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迟疑,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柔荑在掌心慢慢地搓揉着,然后温声道:“你觉得好,就好。”   他没有不高兴。   岳凌兮松了口气,目光一转,来到正中央那个莲花形的小碟子上,只见粉色的釉底盛着小山般的果酱,数量不多,却极为诱人,她用筷子沾了一点尝了下,发现酸酸甜甜甚是开胃,也刚好可以缓解刚才的辣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陛下,这是什么酱?”   “枸酱。”楚襄一边回答她一边撕了块荞麦饼给她,“用这个蘸着吃。”   岳凌兮照做了,放进嘴巴之前又问道:“这个名字好奇怪,是王都的特产吗?”   “不,这是蜀地的特产。”楚襄见她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淡淡一笑,“关于这个酱还有个有趣的故事,你想听吗?”   岳凌兮立刻点头。   “当年汉朝有个臣属国名为南越,地处偏僻,屡次与中原交恶,汉帝本来想将其攻下,奈何南越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于是汉帝只好采取绥靖政策。许多年后,汉武帝再次派遣使臣去了南越国,使臣到了那里却只知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原本非常紧张的南越人一下子就放松了戒备,便随手拿出枸酱来招待他。”   “后来呢?”   “后来使臣觉得这种酱非常可口,想带些回去尝尝,谁知当地人告诉他这并非南越特产,而是蜀地过来的。他当时极为震惊,心想蜀地和南越隔着崇山峻岭,是怎么把这种不易保存的食物运来的?想必两地之间有一条稳定通顺且朝廷不知道的路线,若是他能把这个弄清楚,汉军或许就能找到攻破南越的方法了。”   岳凌兮听得极为入迷,连筷子都停下了。   “那他找到那条路线了吗?”   楚襄抿唇而笑,揭晓答案:“找到了,南越就是今天的越州,早已被并入中原版图几百年了。”   岳凌兮眼中满满的都是惊叹,末了还用极为崇拜的语气说道:“陛下果然博闻强识,连几百年前的历史都记得清清楚楚,藏书楼的史册我也看过了,却对这段毫无印象……”   楚襄抚摸着她的脸颊,眼中俱是闪耀的星芒,温柔迷醉,撩人心扉。   “我的兮兮如此聪慧,怎会有所遗漏?只因藏书楼所存皆是正史,而我说的是野史罢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野史吗?”   一瓶美味的酱就破解了持续几十年的死局,实在太有意思了,岳凌兮兴致勃勃地缠着他多说几个,他却起身将她拉入了怀中。   “当然有,还要靠你来书写。”   “我?”   岳凌兮一脸懵懂,还搞不清楚状况,楚襄垂眸凝视着她,声线略显喑哑。   “若干年后,野史当如此记载,壬戌年十二月三十一,除夕大雪,桓帝携侍出宫,于西山圣泉逗留一夜,身侧有美如兰,鸳鸯戏水,不亦乐乎……”   话未说完,一双小手便伸上来替他宽衣解带,他不由得笑弯了唇。   她最近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就这样,两人未吃完晚膳就进了后院的温泉池,恰逢入夜,山下一片流光溢彩,皇宫那边更有大朵烟花喷涌至空中,丹蝶琼花,碎金烂银,映亮了半边天幕也映亮了他们的眼。   岳凌兮坐在池中,歪着头欣赏着这片美景,不知不觉就倚向了楚襄的肩膀。   最近像个陀螺似的在城中药铺和黑市之间来回转,实在太累。   楚襄对她的身体状况向来很敏感,于是也没有向她索欢的意思,熠熠华光之下,他只是轻吻着她的额头道:“兮兮,新年快乐。”   她眯着眸子,又往他怀中靠近了一些,“陛下也是。”   这句说完,头顶半晌没音,岳凌兮正要撑起身子去看,不料一块系着紫色丝绦的玉坠突然挂入了颈间,她捞起来一看,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   “新年礼物,喜不喜欢?”   岳凌兮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送她什么,她自然都是喜欢的。   楚襄见状甚是满意,一并将岸上的衣袍扯过来,从锦带上翻出自己的那块玉佩递到她面前,道:“这是一对,莫弄丢了。”   岳凌兮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对比了片刻,发现它们似乎是由一整块玉分割而成,于是奇怪地问道:“陛下,您是刻意让人把它分开的吗?”   “不是。”楚襄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这块青玉荷叶双鲤佩是我母后送给父皇的,后来因为意外摔碎了,父皇就命人将其打磨成两块,然后在除夕之夜送给了母后,意在分玉不分离。”   “那我如何能要?”岳凌兮要把东西取下来,谁知却被楚襄按住了。   “父皇和母后已将此物传给了我。”   那她就更不能要了,这是皇后才能佩戴的东西!   岳凌兮的瞌睡顿时散了个干净,支起身子来正对着楚襄,才欲推辞,就见他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宛如一张轻纱柔幔织成的天网,将她层层包围。   “正是因为知道此物的意义,所以这二十五年来我不曾动过送人的念头,但是兮兮,你是唯一一个我不愿放下亦不愿分离的人。”   岳凌兮凝视着他,眸中倒映着潋滟波光,却是一眨不眨。   “陛下,我不会离开您。”   “那就戴着它。”   楚襄哑声说完便捧起了她的脸颊,然后埋首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H段子说得越来越6了,连自己爹妈都敢调侃╮(╯▽╰)╭   修哥哥放声大哭:啊!!!!为什么收他东西不收我的!!!   -   晚上或许还有一更,前提是作者没有被水冲走…… 第67章 夜归   银烛渐细,莲花漏尽,今年的除夕夜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宁王府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熄灭了烛火,唯有疏桐院还亮着微弱的光,一个苗条的身影从远处的鹅卵石小径笔直走过来,然后娉娉婷婷地进入了卧房。   房内一灯如豆,灯下伊人独坐,长眉连娟,柔桡轻曼。   “夫人。”紫鸢小声喊着,生怕惊了她,“时辰不早了,您喝完甜酒就休息吧。”   端木筝回过头来,瞅见她手里的东西顿时失笑:“鸢儿,今天好歹也是过年,怎么着也该盛一盏屠苏过来应应景吧?”   紫鸢嗔道:“那如何能行?莫说您身子还没好,便是好了奴婢也不敢私下让您喝酒啊,等王爷从霍家回来了定要骂死奴婢的!”   “哪有那么严重?”端木筝依旧轻轻柔柔地笑着,声音却小了一些,“王爷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只怕是被霍家的几位表兄弟灌醉了,想必今晚会宿在那儿了,你去拿一小壶酒过来,我喝完就睡了,正好可以暖身助眠。”   “……那好吧,奴婢这就去。”   紫鸢无奈退下,拿着银色雕花酒壶就往酒窖那边去了。   王府的面积非常大,她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除了几个守夜的护卫之外再没碰到过其他人,不知有多冷清,她一边打着灯笼找酒,一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年过得可真没意思。   往年郡王和王妃在的时候,每逢除夕夜王爷就得跟着他们进宫或者去霍府,独留夫人自己在家,今年老两口跟着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去西宫了,她本以为王爷和夫人总算可以一起过个好年了,谁知道还是这样!   府里的奴仆也大多是些不上心的,见到正主儿不在,索性一切从简,贴个楹联挂个桃符就完事了,没有一丁点儿过年的气氛。他们也不会在乎夫人的感受,毕竟在他们眼里王爷对夫人宠则宠矣,却远远及不上亲人的重要程度,说明地位不过如此,而他们要效忠的是王府将来的女主人。   夫人性子淡然,懒得理会这些事,刚才还同她说想早点歇息,她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知道夫人是不想让她在过年的时候跟别人闹起来,王爷那儿就更不必说了,夫人素来是不许她多嘴的。   可她知道,夫人表面上无事,实则把失落和孤单都咽进了肚子里。   紫鸢一想到这就难受得不行,于是迅速拾掇好手边的东西,匆匆返回了疏桐院。   楚钧是军人,平时甚少喝酒,所以王府的酒窖里没有几坛酒,不过随便一拿都是上好的佳酿,是以紫鸢刚进门端木筝就闻到了那股冷冽的酒香。   “辛荔酒?”   “夫人好厉害,这么远就猜中了!”紫鸢笑盈盈地斟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到她面前,“此酒辛而不烈,又有些夷酿的风味,奴婢猜想夫人一定会喜欢,就擅自取了这个来。”   “我确实喜欢。”   端木筝唇角微弯,旋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琼浆玉液滑过喉舌的一瞬间有些辛辣,但很快就消失殆尽,变得浓厚而甘醇,香气更是徘徊在鼻尖久久不散,似乎仅凭它就足以让人沉醉其中,不知归路。   夜寒衾冷,孤枕难眠,多喝几杯又有何妨?   很快,壶里的酒液已没了大半,紫鸢见状连忙劝道:“夫人,喝了就快些躺下吧,要不一会儿发了汗该着凉了。”   端木筝没说话,接过温水漱了漱口,然后就回到榻上躺着了。   紫鸢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顾虑着她的情绪,这下倒是放心多了,于是放下两边的雪白绡帐,又把窗户都关严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灯花渐瘦,酒意熏然,一切都在催人入睡。   端木筝望着天顶上的缠枝粉莲,怔怔地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闭上了眼睛。   夜入中宵,热闹了一整天的王都终于在此刻安静下来,人声爆竹声皆随风散尽,只剩快马穿过街巷时留下的蹄声。   楚钧一进门就闻到了混在檀香中的其他味道,眉心顿时一皱。   她喝酒了?   楚钧掀起绡帐在床沿坐下,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去,端木筝正蜷着身子躺在内侧,柳眉微蹙,呼吸轻若飘絮,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楚钧把滑到腰间的锦被提了提,然后俯下身去抱她,她仿佛感受到暖流,无意识地向他靠拢了些。   屋子里的地龙和炭盆都是彻夜点着,温度并不低,她怎么还如此怕冷?   楚钧看了眼茶几上的酒杯,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沉思之际,怀中人儿却悄然睁开了眼睛,一瞬诧异之后,蓦然转变成掩饰不住的欣喜。   “夫君,你怎么回来了?”   团圆年夜,他本就该待在家中,眼下却成了令她感到惊喜的事,他这个夫君究竟当得有多不称职?   楚钧喉头发堵,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僵硬半晌,突然猛一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炙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弥漫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温柔地承受着,似水一般将来势汹汹的他围在中间,磨去他的棱角,包容他的烈性,将那颗冷硬的心变得水湿淋漓。   “筝儿……”   楚钧忽然就停下了动作,抵着她的额头唤了声她的名字,她亦轻轻地应了一声,还透着方醒未清的哑音。   “晚上喝得多吗?我去让紫鸢冲一杯解酒的蜂蜜水给你喝好不好?”   他不说话,只是用力把她抱紧。   “夫君?”   房中一片晦暗,端木筝看不清楚钧的脸,又不闻他出声,便以为他已经喝得不清醒了,于是当即就要撑榻起身去唤紫鸢,谁知心口忽然一窒,差点提不起气来,她霎时白了脸,呼吸亦变得紊乱。   楚钧察觉不对,疾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端木筝勉强扯出个笑脸,柔声安抚道,“可能睡的姿势不太对,身子有些麻了。”   闻言,楚钧翻身躺到旁边,左手从她颈下穿过,旋即稳稳当当地托在了背后,如此一来她舒服多了,不由得轻轻地舒了口气。   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她这边心如乱麻,楚钧却沉沉地开口了:“该喝蜂蜜水的人是你。”   端木筝微微一愣,旋即浅笑道:“谁知夫君酒窖里净藏些佳酿,害得我贪杯了。”   她笑得洒脱,仿佛真就只是不小心喝多了,可楚钧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深深掩藏的那些小情绪,也不点破,只是将她抱紧再抱紧。   幸好今晚脱了身。   还差三刻到凌晨,楚钧却是困意全无,低眸看去,端木筝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也极为清醒,于是他贴着她的额角低声道:“等守完岁我们出去放烟花。”   端木筝小惊了下:“这个时候人都睡了,如何放得?”   “那又如何?”楚钧面上露出一丝桀骜之色,“谁不乐意,尽管上门来找。”   说得好听,坊内住的大多是朝中的大臣,谁这么不长眼敢在大年夜来找宁王的麻烦?他也真是霸道极了,说什么就要来什么,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而她竟然也特别喜欢,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这个男人,总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他的温柔与呵护。   端木筝柔柔一笑,满口应下他的话,心里却想着一会儿还是放些小的落地烟花就好了,真吵到别人就不好了,毕竟同在朝中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不要闹矛盾的好。   两人拥在一起,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静谧,不知过了多久,楚钧忽然转变了话题。   “筝儿,过完年……楚国或许就要跟西夷开战了。”   端木筝沉默须臾,道:“我知道了。”   他最近几乎每天都在京畿大营,忙到彻夜不归,再加上军备和粮饷一批又一批地运往西北,她再迟钝也该明白是什么事情了。   “你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那边,我可以派人将他接到王都来。”楚钧顿了顿,低头去看她的表情,“或者……把你娘的牌位迁入王府,我会命人供奉。”   怀中娇躯霎时一震。   他怕她为了自己的国家离他远去,竟连如此不合常情的事都愿意为她做!   端木筝渐渐泪盈于睫。   他从未提过爱这个字,平时相处也多半都是硬着来,她从没想到他的心思会细腻到这种程度,把方方面面都想好了,只为让她留下,让她不要记恨参与这场战争的他。   她也该喂他吃下一颗定心丸。   “夫君,西夷的□□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埋下了不少的隐患,再加上以国师拓拔桀为首的主战派一直对楚国边境诸城虎视眈眈,开战只是早晚的事,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希望无论哪国占优势都能善待对方的百姓。”   楚钧握住她的手,沉声许下承诺:“只要有我在,绝不会令百姓受苦。”   “我知道。”端木筝轻轻颔首。   他向来正义凛然,刚直不阿,在她初遇他时便是如此。   莲花更漏静静地流完了最后一滴水,外面虽然依旧一片漆黑,但新年已经悄然来临了,楚钧在端木筝额前落下一吻,然后便起身下了榻。   “夫君?”   她撑身坐起,素脸浮着一抹嫣红,宛如诱人的果实等待采撷,楚钧回头望着她,嘴角微微上弯,勾出一道迷人的弧度。   “你把衣服穿好,为夫去给你点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游回来了~啊~我又被浪打走了~   感谢小伙伴们的关心啊,这两天水位一直在下降,好多了~ 第68章 密谋   年前奔走忙碌,年后明显就悠闲多了,只因初一至初七百官休朝,农商偃业,只需走走亲戚拜拜年,这份难得的闲暇一年到头也只有此时才有。   郊外紫竹林。   偌大一座府邸,既没挂上牌匾也见不到几个仆人,显得极为神秘,一路行至院落深处,只见门庭敞亮,雀飞竹摇,颇有复得返自然的意境,偏偏这大白天的卧室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甚是奇怪,外人不知个中缘由,这里面的人却是知道的。   房间里正上演着颠鸾倒凤、白日宣淫的戏码。   女的坐在梳妆台上,鹅黄色的罗裙已被掀至腰间,两条玉腿轻飘飘地悬在那儿,似不着力,男子看得欲。火大动,蓦然牵起她的脚踝往外一拨,幽谷就这样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女子面上闪过一丝隐忍之色,又飞快地隐去了,而男子从始至终都沉迷在这具羊脂温玉般的躯体上,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多日不见,我对娇娇甚是想念……”   男子抬起头来,脸上皱纹遍布,竟是个年逾花甲的老者,可动作之猛烈却丝毫不亚于年轻小伙子。女子难耐地咬住了红唇,似乎甚是不喜,却硬将涌到嘴边的痛呼声吞了回去,长睫微微垂低,遮住了眼中的不耐和厌恶。   “娇娇今天似乎很是怠惰啊……”   闻言,女子僵硬了一瞬,旋即把腿盘上了他的腰间,然后朝前微一用力,男子顿时闷哼。   “娇娇的功夫又长进了,长此以往,教我如何还能放得下?”   说着,老者又是一阵攻城掠地般地揉拧,她明明吃痛,却不肯求饶,硬是挺着身子由他肆虐。老者素爱她这种冷艳倔强的做派,身下的动作更大了,连束好的鹤发都在颤动,双手亦在娇躯留下一道道红痕,毫不怜香惜玉。   女子开始还在抵抗,后来也禁不住欲望的侵袭,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模糊的声音,眼看着即将攀上顶峰,突然一股热流冲进了体内,所有快感顿时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干净净,瞬间令她从里到外都冷静下来。   她怎么忘了,这个老家伙向来泄得快。   丝丝凉意再度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衬着那一抹残留的媚色,竟有种独特的美感,老者支着台案喘息良久,缓过劲之后就来摸她的脸,她偏头躲开,他便把手放回了她胸前,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仍然翘立的蓓蕾。   “怎么,还在生气?”   老者有些中气不足,可话里的挑逗之意却是丝毫不减,女子心中一阵恶心,本不欲说话,却被他捏着下巴强行转了过来,她疼得不行,只好忍怒出声。   “你许下承诺半年之久,如今却没了音信,我难道不该生气?”   老者并没有因为她不敬的语气而发怒,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深沉地吐出一句话:“原来你还在惦记着御前女官的位子。”   此言一出,女子顿觉脚下踩空,有种即将掉入无底深渊的感觉。   姜还是老的辣,他前一刻还在说着淫词秽语,后一刻已经抽身而出,变回了那个城府极深不苟言笑的老者,玩弄权术向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而她,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女子通常会收敛自己的心思,今天却冷笑着反问道:“是又如何?”   气氛凝至冰点,老者手里的动作停了,目光也愈发深邃,直教人脊骨发颤,就在女子内心的防线即将承受不住而坍塌时,他又出人意料地开口了。   “是也无妨,横竖黎瑞已经解决了,我再无后患,把你送上那个位置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女子并未因此心喜,反而有些戒备——他答应得如此轻巧,定是有什么条件的。   果不其然,她心里刚浮起这个念头老者就说话了:“事成之后就为我生个儿子罢,娇娇年轻又聪明,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比我家中那几个成器。”   女子的脸颊微微抽动,差点没掩盖住自己的真实情绪。   若是她当上了御前女官,日日都要伴驾随侍,如何还能替他生孩子?这个老不死的分明就是在刁难她,不想让她从这座笼子里飞出去!   理虽如此,她却不能直言,只能拐着弯儿地拒绝。   “你别忘了,我替你怀过一个孩子。”   “我怎么会忘?”老者声音放轻,抚摸着她的脸说,“两年前天花席卷王都,你号称有感染之兆请了数月的假,就是为了养胎,岂料不知怎的被那个愚妇发现了,竟然找上门来逼你喝下了堕胎药,当时你的肚子都有小球般大了,孩子也已经成形了……”   若是旁人听到这话恐怕会以为他是真心疼爱她和腹中孩儿的,然而她只是默默冷笑。   那会儿她怀的是个女孩,流出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人埋了,这叫什么疼爱,他要的只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罢了。后来坐小月子的时候他亦是完全不顾她的死活,又要了她好几次,差点让她死在这荒郊野外!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逆来顺受,因为在父亲决定把她送给这个人的时候,这段畸形且有悖伦理的关系就注定会捆住她一生一世。她的父亲要靠着他笼络朝中权贵,而她要靠着他继续往上爬,整个宋家眼下的风光全都是他在暗中支撑,没了他,所有的关系网都会破裂,宋家也将无声无息地败落。   思及此,宋玉娇悄然握紧了双手。   她的姐姐们也被父亲嫁给那些侯伯公卿当妾,一世翻不得身,在深宅里与正妻斗到死,她却不一样,她是朝廷女官,尽管目前是他的地下禁脔,可只要她当上了御前女官,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兴许就可以摆脱这个困境了……   她绝不允许自己一辈子都背着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至于孩子……她两年来都没有再怀孕,还不足以证明她的心思么?   她一边暗暗嗤笑这个老家伙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有些糊涂了,一边不遗余力地继续诱惑着他:“你既然想要孩子,我努力再怀便是,可这次不许再骗我。”   说完,她伸手圈住了那个又软又瘪的东西,来来回回地抚弄着,双臂合拢之时,一对玉团越发显得高耸饱满,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颤动着,他看起来纹丝不动,身体内部却已经开始躁动。   真是天生的尤物。   “这有何难?我把计划告诉你也无妨,只需几句流言便可。”   老者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待到最后已然控制不住,一双手开始上下左右胡乱地揉捏,那深如沟壑的皱纹甚是粗糙,把宋玉娇都刮痛了,可为了日后着想她也只能忍耐,同时断断续续地问道:“真、真就这么简单?”   那边没了回音,下一刻,她的身体又陷入了魔爪之中。   事后,宋玉娇独自回到了宋家。   贴身婢女照旧悄悄地弄来了避子汤,见她恹恹地躺在床上便拿了勺子准备喂她,岂料她端起来就一口喝光了,然后把碗一扔,冷着脸道:“备水,我要沐浴。”   婢女不敢耽搁,立刻就去挑了水来,并伺候她坐进了木桶之中。   雪白的娇躯上布满了红痕,深深浅浅犹如烙印一般,婢女瞧了甚是心疼,替她擦洗的力道都放轻许多,她却不耐烦地夺过了浴球,重重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小姐,莫要如此啊……”   宋玉娇充耳不闻,只吩咐道:“去把春莺叫来,我有事要问她。”   春莺是她房中的另外一名婢女,平日在她出门的时候就会留在家中监视各房的动静,她去了紫竹林好几天,自然要听听她的汇报。   秋月也知道她想做什么,低低地应了一声就转身出门了,不消多时,一抹翠绿的影子晃进房间,停在屏风之后向她行礼。   “奴婢见过小姐。”   “起来罢,这几天家中可曾有事发生?”   春莺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压低声音答道:“回小姐的话,其他几房的姨娘和小姐们都安生得很,只是老爷那里有些不同寻常。”   “我爹怎么了?”宋玉娇扭过头问道。   “老爷前几日得了封西夷来的信,然后就变得神神秘秘的了,出去不带侍从,家里的马车也不坐,似乎是在刻意隐瞒行踪去见什么人……”   听到西夷两个字,宋玉娇蓦然一惊,手中的浴球咚地跌进了桶子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楚国马上就要与西夷开战了,朝廷上下都严阵以待,在这个节骨眼父亲怎么还敢与西夷的人有所来往?就不怕引火烧身?   想到这,她的思绪忽然一顿。   不对,这封信既然能在这个时候通过重重关卡来到王都,说明其主人本事不小,而值得父亲冒着危险去见的人,一定并非泛泛之辈!   她的脑海中冒出无数种可能,最后定格在一个极具危险性的人身上。   宋玉娇蓦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性。   虽然父亲一直与那个人有书信来往,收到盖有西夷红戳的信件也不出奇,可说到见面就太玄乎了,眼下正值开战前夕,那个人又是那么尊贵的身份,不可能也不会亲自深入敌国腹地,除非……除非他就是为了这场战争而来!   宋玉娇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方向,遂从水中拔身而起,裹起浴巾就离开了净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一章信息蛮多的,小伙伴们慢慢看…… 第69章 买药   新年伊始,瑞雪消鸳瓦,花信上钗股,春天似乎已经不远了。   之前休朝多日,积压了不少政务,所以刚刚恢复朝议的这几天楚襄简直忙到脚不沾地,岳凌兮本来一直在旁侍候,替他分担了不少琐事,今儿个却突然向他告假。   “陛下,能不能赐我一枚出宫令牌?”   楚襄笔锋未停,一边在奏折上批下几个朱红大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做什么去?”   “……最近陆太医教了我一些入门的药理知识,中间涉及的几味药材宫中刚好用完了,我想去城西的铺子里看看有没有。”   闻言,楚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乖巧懂事,从来不问他要什么,更不会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仅凭这么一件小事就擅离职守,这不符合她的性子,很明显,她没有说实话。这种情况亦是从没有过的,她素来坦诚,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是一二是二,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今天竟然当着他的面说瞎话,当他看不出来么?   楚襄眯了眯眼,正要把她揪进怀里好好拷问一番,可见到她十指紧缠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顿时又软了下来。   说谎对她而言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罢了,兴许她是要跟端木筝去做些女儿家的事情,对他难以启齿而已,就由得她去好了,只要安全回来就行。   思及此,楚襄浅声嘱咐道:“让流胤跟着你,早点回。”   “嗯,我省的。”岳凌兮显见松了口气,冲他福了福身就离开了御书房。   回到宜兰殿,她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又另梳了一个普通的发髻,打扮成寻常闺中少女的模样才出门。书凝揣着银袋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刚迈出殿门就看到了奉命过来接他们的流胤,柳眉登时一竖。   “你来做什么?”   流胤似乎已经习惯她在主子面前没规没矩了,横竖没人计较,他也就不指责了,只简单地回答道:“我来护送修仪出宫。”   书凝听了这话当时没吭声,在岳凌兮率先登上马车之后,她又斜着眼睛瞟他,“你该不会是替陛下来监视修仪的吧?”   面对她小肚鸡肠甚至略带挑衅的问话,流胤不动如山地说道:“奸人未除,陛下是为了修仪的安全。”   书凝哼了哼,旋身跳上车座不吭声了。   这个死木头,玩笑都开不动,真是越来越死板了。   未几,一辆没有徽记的双辕车驶出了皇宫,马蹄叩响青石板路,在婆娑树影之间拉下斜长的影子,然后笔直地朝着长街尽头而去,渐渐消失在银甲守卫的视线中。   岳凌兮坐在车里,还在为先前欺瞒了楚襄而内疚。   其实这番说辞她是斟酌过的,在不暴露真相的前提下已经尽量同他坦白了,而他也猜中了一半,她要办的事确实与端木筝有关,只不过并非寻常小事,若是他知道了离宁王知道也就不远了,所以她不能直言。   想到这,陆明蕊前几天同她说的话又从脑海中浮现。   “凌兮,夫人现在就像是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弦,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对症的药材,只怕我也无力回天了……”   她当时听得眼前直发黑——若是连陆明蕊都没有办法了,还有谁能救姐姐?   岳凌兮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她几乎把城中所有的药铺都跑了个遍,每次都是抱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那种焦灼却无力的感觉一直折磨着她,连夜里都不安生,噩梦中全是端木筝撒手人寰的场面,每每惊醒,丝衣都被冷汗浸得透湿。   端木筝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一定要护她安好。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把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掀起车帘,斑驳的碧影从眼前掠过,她感觉到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露出街道两旁高低起伏的商肆才完全停下。   “修仪,到了。”   流胤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岳凌兮就迅速从车上下来了,什么都没说,直接踏进了药铺。   这家铺子是新开的,绣球和花篮还摆在门口,红翠交织,甚是喜气,店内的小二也非常热情,见着岳凌兮进门就迎了上来,躬着腰笑吟吟地说:“这位姑娘想买些什么呀?我们这品种可齐全了,什么药材和补品都有!”   岳凌兮看了看店里来来往往的人,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请问有冰棘草吗?”   小二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笑容不改地答道:“真是巧了,昨天到的那批货刚好有两根冰棘草,您若是真要的话小的现在就去给您拿,只不过价格可能就……”   “不管多少钱,我全要了。”   岳凌兮勉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内心已然欣喜若狂——终于让她找到了,姐姐有救了!   小二见她如此豪爽便不再废话,直接领着她往里面走,掀开厚重的青幔,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然后进入了一个布满药斗的房间。   “姑娘可还需要其他的药材?小的一并为您拿来!”   “不必了,我只要冰棘草,你快一些。”   岳凌兮伸长了颈子,急不可耐地找寻着冰棘草的影子,小二见状连忙应下:“姑娘别急,我这就去给您拿,您稍等一下。”   说完,他转过身把挂在墙壁上的簿子取了下来,仔细查找着冰棘草存放的具体位置。   房间里的药味很重,还混杂着新刷的油漆味,书凝怕岳凌兮闻了头晕,就把她带到外面的长凳上坐着了,还细声安抚道:“修仪,东西就在那儿,一时半刻跑不了,您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生等着就行了。”   岳凌兮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朝里面张望,就在这时,隔壁的小房间里忽然传出了两名女子的声音,听起来略含抱怨。   “这家药铺的东西全是全,就是效率太低了,拿个药这么久,我等得妆都快花了。”   “忍忍吧,为了讨你家老头子欢心,这份差事可不能办砸了,不然回去你娘得骂死你。”   “好啦,我知道了!”黄衫女子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看把你急的。”绿衫女子从容一笑,故意转移了话题,好让她不那么无聊,“最近宫中发生了大事,你听没听说?”   “怎么可能没听说?世家圈子里只怕都传遍了,我有那么迟钝吗?你这是拿我开涮呢!”   黄衫女子要上来挠绿衫女子,她笑着躲开了,又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且说说看,我洗耳恭听,看咱俩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事。”   “不就是夜家那个庶女爬上了龙床的事么?真是的,还当是个多大的秘密呢!”   黄衫女子翻了个白眼,表情甚是夸张,惹得绿衫女子笑捶了她一下,两人又嘻嘻哈哈地闹了半天,却不知话中的正主儿就坐在外面,已是浑身僵硬。   玄清宫和宜兰殿的人都把这件事守得极严,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的对话仍在继续。   “这事儿也没什么奇怪的,夜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精,骨子里都是天生的媚货,夜思甜、夜凌兮这样的都算不得什么了,我听我娘说,当年夜太后为了追求太上皇可是夜夜登门自荐枕席呢,有她在,小辈们自然都有样学样了!”   “可那夜凌兮明明又呆又愣,一点儿风情都不懂,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你怎么这么傻?人家那叫单纯,搞不好陛下就吃这套呢……”   “说的也是。”绿衫女子点了点头,似乎突然开窍了,“陛下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兴许就是喜欢这种小白兔,可怜那些费尽了心思的女官们,刻意营造出一副干练聪慧的模样,如今被这么一个小傻子给比过去了,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两人捂着嘴又是一阵娇笑。   “依我看啊,她们输得也不冤,可能夜凌兮就是夜太后安排在陛下身边的呢,毕竟知子莫若母,陛下喜欢什么类型的她最清楚了。”   “有道理……要保证夜家的地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书凝听到这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正想冲过去把那两个碎嘴的女人揪出来,岳凌兮却伸手拽住了她,平时柔柔弱弱连个重物都搬不起的她,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教书凝动弹不得。   “可惜啊,跟女官搅在一起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陛下的英名恐怕要尽丧于此了。”   “你又怎知陛下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而将她调离身边?这么久了都没有要封妃的意思,我看这种可能性很大,常言道最难分辨是君心,上一刻能让你攀上云端,下一刻就能让你坠得粉身碎骨。”   “那她就可怜了,蹉跎了年华,清白也没了,还是个叫不上名号的庶女,想找个接盘的估计都找不到,恐怕下场凄惨哟!”   话是这样说,可黄衫女子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岳凌兮从头听到尾,容色微白,却镇定得不似常人。   “修仪,您放开我,我不能让她们这般羞辱您!我去外面把流胤叫进来,让他把她们全都扔到牢里去关着!”   书凝满脸愤怒,犹在挣扎,岳凌兮又伸出一只手把她拽到身边坐好,低声道:“王都这么多人,私下谈论这件事的不知有多少,你还能把他们全都关进牢里不成?随他们说去吧,我不要紧的。”   “可是——”   书凝还想反驳,谁知小二正好提着盒子出来了,她只好暂时收声。   “姑娘,冰棘草已经取出来了,因为需要用冰镇着,所以可能会有点凉,您收好了,随我到柜台付账吧。”   岳凌兮轻轻颔首,然后就跟着他走了出去,书凝没辙,跺了下脚跟上去了,经过隔壁房间的时候还朝里面狠狠地瞪了一眼。   到了柜台前,岳凌兮爽快地付了账,一共一千两银子。   在外人看来已是天价,她却完全不在意,还迫切地问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进货?有多少我要多少!”   小二有些迟疑:“姑娘,这味药材比较稀罕,就这两根都是我们老板千辛万苦才弄来的,再要有货只怕要等上一个月了,或许还不止……”   端木筝等不了这么久了。   “一千两一根。”岳凌兮沉眸看着他,语气果断而干脆,“只要半个月以内能到货,我付你双倍价格。”   小二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激动到结巴:“那、那小的去根本别天涯跟掌柜的说、说一声,若是有货,第一个通、通知姑娘……”   “麻烦你了。”   岳凌兮冲书凝使了个眼色,书凝立刻往他手里塞了个小银袋子,他不动声色地掂了掂,发现分量极重,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姑娘放心,一切都包在小的身上了!”   岳凌兮点了点头,旋即抱着盒子转身离开了。   小二跟在后面,一直把她们送到了门外,末了还不停地鞠躬,看似非常恭敬,可是等她们坐上马车渐行渐远之后他的笑容却忽然一收,眼角溢出几丝冷芒,转瞬又消失了。往回走的时候,他随手就把那个沉甸甸的银袋子扔进了水沟里,看都没再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二更奉上—— 第70章 解毒   得到了珍贵的药材,陆明蕊和岳凌兮两个人连夜赶工,总算把解药配制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去了宁王府,连休息都没休息一下。现在那瓶得来不易的解药就放在茶几上,浅口琉璃瓶,黄褐色的药汁,端端正正,被几个人的视线所围绕。   陆明蕊吞了吞口水,有些紧张。   纵然她自幼学医,但替人解毒还是头一次,只因在宫中当太医通常都是调理加治病,甚少有这种情况发生。父亲常说医毒同源,不许她偏重哪一门,她自是谨遵教诲,可惜家中所藏的典籍中没有记载西夷毒物的,否则也就不必多走这么多弯路了。   就在几人注目的当下,一只素手忽然伸过去握住了琉璃瓶,扭开塞子就准备倒入嘴中,两人顿时神色一紧,见状,端木筝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们怎么反倒比我还紧张?”   岳凌兮紧抿着粉唇没说话,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陆明蕊却是出声了。   “夫人,虽说我们已经研究了很久,但毕竟此毒在你体内扎根太久,亦非我所专精,所以可能会出现未知的情况,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端木筝笑了笑,眉眼平和,莫名让人心安神定。   “陆太医,我相信你的医术,你不必妄自菲薄。”说着,她转头看向了岳凌兮,“更何况我对死亡早已无所畏惧,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这个傻妹妹,所以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试一试。若是能活下来看她嫁人生子自然很好,若是无力回天我也没有怨怼,只是麻烦陆太医为我忙前忙后这么久,这份恩情,我实在难以报答。”   一番话说得岳凌兮红了眼。   “姐姐,你不会死。”她顿了顿,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   她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亦不懂得婉转,只是近乎执拗地坚持着这一点。端木筝听后笑意渐浓,却是没有说话,目中柔光寸寸倾泻,无声地安抚着她。   总归是要来的,便拼一拼吧。   下一秒,端木筝仰头喝光了瓶子里的解药,干脆且从容,仿佛那只是普通的白开水而已。边上的岳凌兮和陆明蕊都绷紧了心弦,像是僵了一般,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很快,预料之中的反应就出现了。   “唔!”   端木筝忽然按住了腹部,只觉一阵痛过一阵,犹如千万把尖刀在里面使劲翻搅,不消片刻就冒出一头冷汗,身子也弯了下去,仿佛极为痛苦。   旁边的几个人立刻行动起来,岳凌兮伸手扶住她,避免她支撑不住倒下去,陆明蕊则执起她的手,用消过毒的银刀迅速划开了腕脉,黑血顿时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紫鸢连忙拿铜盆在下面接住,淅淅沥沥的轻响过后,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涌入了鼻尖。   紫鸢正准备抽出一只手去捂鼻子,陆明蕊却突然严厉地大喝一声:“别动!”   若是盆里的毒血溅到了身上,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紫鸢僵了不敢再动,只能屏住呼吸,尽全力不去闻那股催人欲呕的味道,站在边上的岳凌兮尽管可以用帕子堵住口鼻,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盆血水,目光严峻。   这毒比她们想象中还要厉害。   与端木筝靠得最近的陆明蕊此刻更是严阵以待,不敢放松片刻,因为只要她的手稍微抖一下,毒血就有可能流过来,虽说她戴了特殊的织物,但是在这种严重超出预期的情况下,触碰的后果很难想象。   半柱香过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端木筝的手肘平放在茶几上,然后迅速为其止了血,紫鸢忙不迭地直起身子,想要把那盆腥臭的血水端出去处理掉,不过有了前车之鉴她这次学聪明了,提前向陆明蕊问了一句。   “陆太医,这东西要如何处理?”   陆明蕊一径包扎着伤口,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去弄个铁桶装好,千万别洒出来,一会儿我带回家去。”   这么危险的东西还要带回家去?   紫鸢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多言,匆匆忙忙地跑去找容器了。   随着毒血的流出,端木筝的痛苦也渐渐消退,只是脸白得吓人,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岳凌兮不住地喘气。岳凌兮替她擦着汗,内心已然翻江倒海,难受到不行。   从前只见她舞刀弄枪,英姿飒爽,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何曾见过她这般虚弱的样子?   岳凌兮如此想着,眸光不经意一转,发现端木筝手腕上的红线竟然消失了半截,顿时分外欣喜,可很快又有疑虑浮上心头。   “明蕊,红线消失说明解药是有用的,为何不一次性把毒血放干净?”   陆明蕊摇了摇头,语气沉重:“这毒血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暂时不能全部排出,待我回去之后研究研究再看下一步怎么做。”   “那……冰棘草是否要继续用?还是再换一种方子?”岳凌兮惴惴不安地问道。   “继续用,解药的成分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陆明蕊拧着眉头考虑片刻,提出了折中的解决方案,“毒素已经排出了一部分,夫人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且先休养着吧,我回头开些补血的汤药,等夫人喝上半个月精神好些了我们再进行下一步,这样也更加保险。”   “如此甚好,药铺那边也要半个月才能到货,正好两不误。”岳凌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细声叮嘱道,“那盆毒血你检测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也别让家里的人不小心碰到,不然就麻烦了。”   “我知道。”   陆明蕊嘴上答得轻松,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她一开始就取了端木筝的血回去检测过,即便也含有毒素,却与今天流出来的截然不同,这种东西随便洒在花园里都能毒死一大片植物,更何况是存留在人的体内,可见端木筝的身子已经被摧残到何种地步了,若是硬来只怕她会抗不过去。   然而她没跟岳凌兮说的还不止于此。   西夷国师拓拔桀的名号她是听过的,制毒、布阵皆是一流,他能让这种毒每个月都发作一次又不会害死人,这已经是违背常理的事了,其中一定还有某种她们不知道的东西存在,她必须把它弄清楚,万不可贸然行动,否则就是害了端木筝。   可惜爹爹上个月去了西宫给夜太后问诊,不然还能问问他的意见。   顾明蕊长呼一口气,决定先回去拿几只小白鼠试验一番再说,于是和岳凌兮一起罢把端木筝扶回床上躺好,然后就回家了。   岳凌兮把端木筝这边安顿好,又去城西那家药铺走了一趟,等回到宫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一宿没睡,又在宁王府待了整整一天,如此劳累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遭不住了,岳凌兮从马车下来的时候晃了晃神,差点一脚踩空,幸亏书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轻嘶一声,飞快地把胳膊抽了出来,书凝察觉不对,将灯笼举近一看,竟在她手腕上发现几条青痕。   “修仪,这是怎么弄的?”   岳凌兮瞥了一眼,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掩住,轻声道:“没什么。”   许是当时太紧张了,她都没有感觉到端木筝如此用力地握过她的手。   书凝向来机灵,猜也猜到是怎么弄的了,一面担心她疼又忍着不说,一面害怕被楚襄看到了麻烦,于是巴巴地催着她往回走。   “您也真是的,一路上怎么都不吭声?不好好把淤青给揉开了,一时半会儿可好不了呢!”   岳凌兮也由着她碎碎念,径自默不作声地往宜兰殿走。   途径御花园,几名宫女太监捧着物什往内廷司走,本来还是有说有笑的,见到她二人立刻噤声,匆忙施了一礼就离开了,杳杳火光,恰好映出他们眼中深藏的一抹鄙夷。   宫里宫外的流言已经传到难以入耳的程度了。   岳凌兮只觉身心俱疲,回到宜兰殿就躺下了。   寒风拂槛,卷起千重雪帐,飘飘曳曳垂落一地暗影,银烛在上,被那料峭寒风一吹,照得整座大殿冷清而空寂,让这个久无人居的地方更添一丝凉意。   半截皓腕从里面伸出来,任由坐在榻边的书凝轻轻地搽着药,细微清香不知不觉散了满室,书凝缓缓抬起头来,瞅了眼窝在阴影里的岳凌兮,小声问道:“修仪,今晚回玄清宫吗?”   床内半晌无声,就在她以为岳凌兮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却忽然出声了。   “不去了。”   书凝暗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替她盖好被子就出去了。   长夜漫漫,天边的云朵和月亮已经不知交汇了几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道伟岸身形如锋刃般划过幽深的长廊,披着月光踏入了殿内。岳凌兮累了一天睡得极沉,却在那人掀帐入被的一瞬间惊醒,僵硬发冷的脊背贴上了温热的胸膛,暖得她心底发烫。   他来了。   明知不应该这样,她却压抑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要更贴紧一点。   不是不想他,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可她知道这样不对,外面的流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什么龌龊的版本都有,她不是长在深闺的娇娇女,自然懂得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玄清宫和宜兰殿的人都是他的亲信,肯定不会泄露这个秘密,所以这一定是外面的人精心布下的局,他也许并不知道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他要的只是这个混乱的效果。   这么一来,局势就很明显了,当今世上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去找皇帝的麻烦,所以一定是冲着她来的,同样,会找夜家麻烦的人也基本不会有,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   答案不言而喻。   既然他的目的是要整垮她,并且逼得楚襄还不了手,那么很有可能接下来就会曝光她的身世,让她和楚襄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宠幸叛国罪臣之后,仅这一条,就足以令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她不能让楚襄因她而丧失民心。   思及此,她准备撑起身子离开楚襄的怀抱,同他把问题说明白,他却突然在耳畔轻声道:“兮兮,嫁给我可好?”   岳凌兮心口猛地一震,如巨鼓在擂。   他疯了不成!   楚襄静静地搂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她就这样僵在他怀中,用尽所有力气才把内心的悸动和渴求压了下去,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仿佛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   她不能答应他。   楚襄没有再出声,一如往常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似乎也当她已经睡着。 第71章 分裂   严冬已过,万丈白华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退,亭台楼阁都露出了原有的模样,充满了烟火气息,只是早春尚寒,丝丝缕缕浸透人衣,放眼街头,每一辆疾驰而过的香车玉辇都闭得严实,不露一丝缝隙。   宁王的车驾也不例外,若非轮子上印有徽记,几乎无人得知里面坐的是谁。护卫一路挥鞭斥马,从北门驶入玄武大街之后就直往宁王府而去,但不知怎的,经过西边的商肆时停留了片刻。   护卫翻身下车,往其中一家卖渍物的小铺子走去,在门口吆喝的小二见到有客来,连忙甩起布巾上前张罗。   “军爷快请进快请进,不知想买点什么小食啊?”   店内摆着回字形的柜台,排满了一个接一个的木质笼屉,里面装的都是小食,以渍物为主,品种繁多,色泽饱满,几乎教人看花了眼。护卫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右边正中央的那几个笼屉上,小二见状顿时呵呵一笑。   “军爷,这是小店最出名的花渍,要不要来一点?”   他的目光中透着几许了然,仿佛对这种情形已经见怪不怪了,只因用各种花朵做成的渍物样子精致又漂亮,里面有的加了蜂蜜和茯苓,有助于养颜,有的加了西岭白醋和雪水,酸脆开胃,向来最受夫人小姐们喜欢,所以经常会有仆人过来购买。   护卫指着其中一种问道:“这个可是西夷的蜜渍梅花?”   “正是正是!”小二连连点头,并用翡叶小碟盛了几片递到他面前,“军爷眼真尖,这款花渍因为大雪封路已经断货两个月了,最近天气暖和,通往西夷的商道恢复了,小店这才重新进了一批,您尝尝,味道可正宗了,绝不是以次充好的本地货!”   护卫并没有试味,直接往他手里扔了一锭银子,平声道:“用盒子装好。”   “哎,小的明白!”小二喜笑颜开地收了钱,扭头就打包去了。   没过多久,护卫再次回到车上,轻轻地敲了下胡桃木门就把东西递进去了,里面的人稍稍低头,冰眸之中似乎闪过一缕柔光。   近来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胃口也不错,买些这个回去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楚钧如此想着,对陆明蕊的感激之情又深了一分。   他和端木筝在关外认识的时候,她一把秋水剑用得风生水起,轻轻松松就撂倒一票人,书里所说的清心剪戾气、婉约断铁骨大抵就是如此,一度教他为之着迷。可自从她跟他回到楚国之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请了大夫来看也查不出病因,她说是以前练功留下的内伤复发了,调养一阵就无妨了,他也确实瞧不出什么明显的病征,就只好命人找来各种灵药拟了方子给她调养,可惜至今都没什么效果。   陆明蕊这一来,短短数月立见成效,昨天夜里回来的时候,他甚至看见端木筝把收在阁楼上的秋水剑拿出来擦了一遍,又扭动手腕使了几招,即便技艺生疏力道不足,但那副光彩照人的模样是假不了的,他看在眼里,只觉满天星河都不如那一刻的她璀璨夺目。   如此,他也可以放心去前线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进宫向陆明蕊致谢,并把端木筝今后的调养方式都跟她确认一遍,这才算彻底了了这桩心事。   想到这,他扬声吩咐道:“先进宫,等下再回王府。”   “是!”护卫立刻调转马头奔向了皇宫。   悠悠宫巷,直通大内,一串清脆的脖铃声从中掠过,又渐渐飘去了远方。   太医院一如既往的安静,药鼎生香,尘雾游荡,进去就像是到了采菊东篱下的南山山脚一般,令人心安神宁。   有几名医侍正在外头分拣药草,见宁王来到,立刻去里面通传了一声,谁知出来的不是陆明蕊,而是一个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   “老朽参见王爷。”   楚钧伸出右手虚扶了他一把,道:“季老,陆太医今天不在宫里?”   季太医老态龙钟,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回想了许久才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周并非明蕊当值,所以通常过了申时她就回家了,您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老朽派人去把她召回来……”   “不必了,并非什么要紧事。”楚钧本来想走,脚步却又顿了顿,“不知内子的医案是否在这?本王想取来一看。”   季太医这次倒没想太久,和蔼地笑道:“明蕊做事向来规矩,只要是她诊治过的病人就一定会有详细的医案留存下来,王爷且随老朽进来稍后片刻,待老朽找到了如夫人的医案便拿来给您过目。”   楚钧轻点下颌,道:“辛苦季老了。”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太医院的四合楼,穿过狭长的走廊之后,一个立满了药斗的房间出现在眼前,巨大而空旷,散布着数十套樟木桌椅,有的空着,有的汇集了几名太医,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宁王的到来。   楚钧也没有药影响他人的意思,跟着季太医笔直走到了陆明蕊的桌子前,然后安静地看着他找东西。季太医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弯腰埋头地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一堆医案里翻出了端木筝的,一边费劲地扯出来一边还碎碎念叨。   “这丫头,压得这么紧做什么,自己用起来不麻烦么?”   楚钧眼角微微一沉,却没有说话,径自接过医案开始翻阅。   “十月十九日,尝以白木樨、云芝、青丝葛及毒龙藤入药,未及入腹便已呕吐难止。”   “十一月十日,淅血初获成效,于是给白鼠喂服并逐个以药试之,发现穿心、龙葵等物毫无作用,再次失败。”   “三九当天,从黑市获得冰棘草半根,入药试之,竟有惊人之效,遂辅以蘼芜、赤箭等物熬制成汤药,病人饮下之后脉象发生了变化,但不明显,应是分量太少所致,本欲再次调试药方,奈何冰棘草稀贵难寻,只得暂缓配制。”   “临近过年,照旧来到宁王府问诊,病人言谈间精神不济,时有呕吐之意,按脉只觉平滑如弦……”   医案写到这里就草草而止,似是有言未尽,楚钧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长指连翻数下,找出了夹在最后的药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之后发现基本都差不多,只是调整过剂量或个别药草,只有一张与其他的大相径庭。   楚钧盯着那张薄薄的黄纸,忽然转头问道:“季老,红花、繁缕这两味药是治什么的?”   季太医正在偷看陆明蕊药箱里藏着的好东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前者一般用于落胎,后者是治小产后的淤血或褥症。”   落胎!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利剑贯穿了楚钧的胸口,把心扎得血肉模糊,他僵立须臾,猛然转身迈向了门外。   不知是如何回到宁王府的。   一路穿过庭园和栈桥,姹紫嫣红再也无法映入眼底,楚钧大步迈向疏桐院,身体里的血液没有一刻停止沸腾,犹如岩浆一般灼得他疼痛不止。   院子门口的紫鸢瞧见他来了,正要上前行礼,却被他充满戾气的眼神逼得连退数步,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犹如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咽喉。待楚钧走远,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无形的桎梏,转眼又就听到了踹门声,大到几乎把她的心脏震碎。   端木筝从内室匆匆跑出来,见到这一地狼藉不禁愣住了,而楚钧就站在正中央,脚下尽是碎裂的木块和渣子,触目惊心。   “……夫君?”   楚钧看着她,眼中一寸寸地结满冰霜。   “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端木筝又是一愣,喃喃道:“怎么会,夫君为何说这种话?”   楚钧的视线掠过她平坦的腹部,蓦然一阵刺痛,当下再难忍耐,伸手狠狠攫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跟前寒声道:“既如此,为何要流掉我们的孩子?”   此话一出,端木筝顿时脸色煞白。   他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一时之间,慌乱、惧怕、后悔齐齐涌上端木筝的心头,可当她看到楚钧那双布满冰霜的眸子里深藏的痛意时,所有情绪瞬间沉淀下来,只剩下绵绵不绝的愧疚。   她真的伤他太深。   端木筝抖着唇,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完全无从说起,只能重复着那几个苍白而无力的字眼:“夫君,是我不好……”   “别再叫我夫君!”   楚钧猛地甩开她攀上来的手,她身子一趄,霎时扑倒在地上,却忍着痛没有叫出声来,只是抬起头凄然地望着他,他冷漠至极的眼神犹如一把刀捅进了心房,缓慢地凌迟着她。   都是冤孽。   她想到从今往后楚钧或许再也不会原谅她,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潸然而下,流也流不完,楚钧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就像个陌生人一样,垂在两侧的手握紧再握紧,青筋都鼓了起来,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那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是他和她的孩子,她怎么狠得下心去流掉?   他把她放在心口捂了三年,依然没能把她捂热,她在乎的始终只有她自己。   楚钧闭了闭眼,睁开时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荒凉,漫无止境的荒凉,薄唇轻开,吐出一句毫无起伏的话:“我明日出征,归来时,我不想再在王府里见到你。”   端木筝顿时觉得跌入了无底深渊,胸口亦阵阵紧缩,连喘息都觉得费劲,可她只是凝着泪眼定定地望看着他,语气格外坚决。   “我不会离开你的,夫君。”   她的毒已经解了,还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陪伴他度过,她绝不会让他就此放弃她。   楚钧没有理会她的坚持,甚至没有一丝心软,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黛蓝色的衣摆在空中高高扬起,诉说着无穷无尽的决绝。   端木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倏地呕出一口血来。   “夫人——”   耳旁惊呼犹在,却已听不分明了,端木筝身子一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另一边,楚钧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身形冷如冰峰,从里到外透着瘆人的寒意,护卫不敢出声,垂首并足地等着他上车,谁知他驻足车前久久不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护卫看到了那个装着小食的桃木漆盒。   方才忘了要送去夫人房里。   护卫刚想请罪,却听见他冷声道:“扔了罢。”   从今往后,这座王府里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吃这样东西。 第72章 赏花   与西夷开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迫在眉睫,以裴元舒为首的内阁大臣们向来是稳扎稳打的行事风格,在合适的契机出现之前他们是绝不会要求主动开战的,而楚襄更是一点底都不露,每日上朝绝口不提西北边境的局势,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好像收回逐浪城令楚国版图归于完整就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   偏偏楚钧在这个时候远赴边关,彻底打破了这种错觉。   其实在楚襄的计划中他不必这么早就过去坐镇,只是那天他突然进宫请旨,连一刻都不愿再待,楚襄想着卫颉镇守逐浪城大半年了也该松缓松缓,就由得他去了。   楚钧动作很快,接了旨当天就出发了,甚至没有再回宁王府一趟,旁人不知内里,岳凌兮却是明白的。   半月后。   三月芳菲,落英缤纷,王都郊外的桃花仿佛一夜之间开遍了山野汀州,粉的娇嫩,红的烂漫,团团簇簇,销尽了春光。   岳凌兮知道端木筝最近心情低落,特意邀了她去赏花,她有感于妹妹的用心,也就没有拒绝,于是在旬休之际两人就乘着马车出城了。   难得天气暖和,赏花的人来了不少,宝马香车从官道上一直排到了江边,几乎看不到尽头,金丝银线织就的帷幔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微风拂过的一瞬间,闪得眼睛都花了,流胤一边压低帽檐一边寻找可以停靠的地方,半晌无果,最后还是书凝鬼主意多,让他把车停在山道上,然后护送岳凌兮和端木筝去了半山腰的凉亭。   相对于人挤人的山下而言,这里清净得就像是百年古刹一样,松木亭亭如盖,小虫散布丛间,幽抱群山,俯瞰九江,甚是怡然自得。   好在岳凌兮和端木筝也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如此反倒自在,煮一壶清茶,看春风拂起千层浪,花树烟雨尽飘摇,便已胜却亲临花间的观感,细细闻去,亦有淡香乘风入怀,这就已经足够了。   流胤在安顿好她们之后就退到了远处,并让影卫散至四周,免得惊扰到其他游客,书凝和紫鸢则已经摆开了郊游的架势,一个沏茶一个盛点心,忙得不亦乐乎。   “夫人,修仪说您很喜欢吃龟苓膏,但是怕与解毒。药相冲,只好忍痛割爱了,奴婢做了一款不含中药的水晶冻,口感与其极为相似,您试一试吧?”   端木筝看了眼垂眸饮茶的岳凌兮,知道又是她的心意,遂笑着应了。   就在她细细品尝的当口,紫鸢也斟了杯茶放到了岳凌兮面前,然后转过头说:“凝姐姐就是心灵手巧,不如回头教一教我,我也好做给夫人解馋。你是不知道,夫人在家总是吃得很少,我都快愁坏了。”   闻言,岳凌兮拂着茶沫的手微微一顿,书凝何等机灵,立刻牵起紫鸢的手说:“择日不如撞日,你且随我来,我把方子写下来给你,容易得很,保管你一学就会。”   紫鸢向端木筝请示了一下,然后就随着她去了。   眼看着两个丫头手挽着手走远了,岳凌兮这才开口:“姐姐,虽说你体内的毒已经解了,可明蕊说过,你起码还要调养大半年才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你镇日茶不思饭不想,又怎么能把身体养好?”   “我没有……以前在家里我吃的也不多,你知道的。”   端木筝为自己辩白,听起来却没有什么说服力,岳凌兮放下茶盏凝视她片刻,忽然问道:“还是没有王爷的消息?”   她摇头苦笑:“我寄了三封信,皆石沉大海。”   “我在御书房见过王爷递回来的折子,其中详述了边关的现状,似乎还算稳定,所以王爷应该是安全无虞的,你莫要担心。”   “我知道,他一切安好。”端木筝垂下长睫,神色愈发黯淡,“他只是不愿回我的信罢了。”   “姐姐……”   岳凌兮越过石桌握住她的手,想宽慰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她反倒是弯唇一笑,释然道:“没关系,我就在家等着他,他总有回来的一天。”   听到这话,岳凌兮稍稍迟疑了下,继而问道:“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跟王爷坦白?”   “怎么会没有……”端木筝叹了口气,为难之情显露于表,“兮兮,我与你不同,你虽然在西夷待了十年,出身却是谁都改变不了的,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西夷人,还是明月楼培养出来的杀手,我实在不敢想象把这件事告诉王爷之后他会是什么反应……”   说到这,岳凌兮心中微微一怵。   端木筝的担心也并非毫无道理,宁王铁面无情,断不会让男女之情凌驾于家国之上,退一万步讲,即便宁王能够接受端木筝的过去,荣郡王府、霍家乃至他手下的将领都不可能容忍这一点——他是三军统帅,怎能娶一个曾经试图残害自己同袍的人?   可反过来再看,隐瞒至今,亦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局,他是一个男人,如何能忍受心爱的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这条路进也是错,退也是错,几乎看不到曙光。   岳凌兮不忍见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又想不出任何办法,不禁皱起了眉头,就在这时,端木筝如烟似雾的叹息声又飘到了耳边。   “兮兮,你和陛下千万不要像我们这样。”   岳凌兮眸中陡然泛起了细小的波澜,轻漾不止,她自己却没有察觉,下意识地反驳道:“姐姐,我跟陛下又不是夫妻,怎可一概而论?”   “那你想跟陛下做夫妻吗?”端木筝定定地看着她。   “不想。”   没有太多考虑,也没有迟疑,干干脆脆的两个字,不知是要了结谁的念想。   最近那些流言传得越来越凶,已经有人在好奇她的身份了,夜家虽然滴水不漏,但致仕多年向来不问政事的夜怀礼这个月已经进宫两次了,每次楚襄都把她支开,她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多半也能猜到一点。   把她留在身边、为岳家翻案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不过夜家人对她的态度却没有变,夜思甜时常邀她出去玩,夜言修也总是送些家乡的小食或者稀奇物件给她,还有其他几位在朝任职的兄长,在宫中见到她也都是笑呵呵的,不带任何成见,就像是不曾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一般。   楚襄就更不必说了。   她为了避嫌已经搬回宜兰殿住了,没有率先知会他,当晚他就大张旗鼓地冲入殿内,把她抵在门上狠狠地要了一回,让所有人都听到她动情的呻.吟声,听到她意乱情迷之时娇泣着让他再深入一些。   总之是闹得人尽皆知。   事后她破天荒地生了气,气他把自己精心编织的假象毁于一旦,也气自己轻而易举就臣服在他的身体之下,他却不知道有多悠然,搂着她转瞬就睡着了。   许是知道她性子拗,后来他也没有要求她搬回玄清宫,她本来松了一口气,心想宜兰殿里反正都是自己人,那天晚上的事也传不出去,她还是可以继续在人前维护他的名声,谁知他夜夜到宜兰殿报道,雷打不动,等于两人换了个地方睡,实质并没有发生变化,愣是把她气得够呛。   也怪不得别人,从初遇时便知他是外表沉稳内里张狂的性子,她早该明白他不会惧怕那些流言的。   岳凌兮越想越觉得无力,脑子里仿佛堆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突然,一个带着尖刺的声音扎进了耳帘,迫使她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   “哟,这不是表哥金屋里藏的娇么?以往总是躲在宁王府里,今儿个居然出来赏花了,真是稀奇……”   端木筝转头望向那名款款走来的翠衫女子,面色微冷。   是霍家的人。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隔了很久了,端木筝的记忆有些模糊,但眼前这个人她还是认识的,是楚钧的表妹霍雨璇。楚钧第一次带她去霍家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态度,骄纵又蛮横,一年未见,竟是分毫未变。   她向来与霍司玉亲厚,所以也不待见端木筝,今天撞上了自然要嘲讽几句。   “哦,是我忘了,宁王府如今也容不下你了。”霍雨璇眼角斜斜一挑,看向了端坐一旁的岳凌兮,“怎么,又傍上夜修仪这根高枝了?是想让她帮你挽留表哥的心还是想另谋出路啊?”   她话说得轻佻,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鄙夷的味道,岳凌兮实在难以忍耐,牵起端木筝就要走,岂料她仍不放弃,还把矛头指向了岳凌兮。   “修仪走这么快做什么?莫不是急着回宫去见陛下?”   岳凌兮蓦然转过身来,眸光如箭,笔直射向霍雨璇,她不由得一怵。   不是都说这修仪是个软柿子?怎么区区一眼就有如此惊人的气势?   等霍雨璇回过神来,岳凌兮已经拉着端木筝朝山道那边去了,她又惊又气,不知自己怎会被一个狐假虎威的庶女给镇住了,于是施展轻功地追了上去,气势汹汹地拦在她们面前。   “端木筝,你今日不答应搬出宁王府就休想离开这里!”   借题发挥。   岳凌兮不想让端木筝受这种气,本来就准备另外购置一座宅子给她住,听到霍雨璇这么说反而拧了起来,语气甚是冲人。   “宁王府的家事何须你来管?”   “你闭嘴!”霍雨璇恼羞成怒,口中再无遮拦,“别以为你爬上了龙床我就会怕了你!不过是个以色侍君的东西罢了,没有名分就破了身子,真是不知廉耻!陛下也不知道被你灌了多少迷魂汤,居然连贬数名请求重新选拔女官的大臣,果然是色令智昏……”   “住口!”岳凌兮眸中迸出了火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陛下,流胤,把她拿下!”   流胤从没见过岳凌兮如此生气,甚至要差使影卫抓人,当下不免愣了愣。   霍雨璇被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气?说时迟那时快,她闪电般抽出腰间的软鞭向岳凌兮甩去,眼看着鞭上的银色倒刺就要扎进肉里,端木筝倏地挥出一掌,逼得霍雨璇倒退了几步,鞭子也随之抽离几寸,堪堪擦着衣袖飞过。   危机解除,岳凌兮第一时间看向端木筝,她身体还没好全就动了内力,此刻已是脸色发青。   流胤迟迟赶到,不费吹灰之力就钳住了霍雨璇,她手劲一松,软鞭掉落在地。   “放开我!我霍家满门忠烈,你无缘无故抓我便是给陛下抹黑,到时更堵不住悠悠众口,我看你怎么办!”   寥寥数句,正中岳凌兮的软肋,她一时竟不敢让流胤再动,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男声。   “霍姑娘最好先担心自己会不会给霍家抹黑。”   岳凌兮骤然回头,发现夜言修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目光如炬,轻缓地笼罩在她身上,而他身边站着一名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正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双指并拢朝前一挥,沉声道:“把小姐给我带下去!”   原来是霍家公子。   家仆们一拥而上,将挣扎着的霍雨璇带走了,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岳凌兮顾不得其他,先行扶住端木筝问道:“姐姐,你怎么样?”   端木筝只觉血气不停地上涌,仿佛不受控制,她勉力将其压下,轻声道:“我没事,或许是太久没有动过内力了,身体有点无法适应。”   “回去再请明蕊再给你瞧瞧。”   说完,岳凌兮立刻让流胤去把马车牵来,准备送端木筝回府,岂料夜言修拦住她说:“这会儿赏花的人正好都要回城了,官道定是拥挤不堪,你们且随我走另一条路吧,应该会快一些。”   岳凌兮颔首:“那就麻烦你了。”   夜言修微微一笑,未作多言,率先登上了马车。   一行人很快就回到了城内。   端木筝先行离开,马车在宁王府门前停留片刻又继续开向了皇宫,而夜言修的车驾始终隔着刚刚好的距离跟在后面,直到进入内皇城才停下。   岳凌兮甫一下车就看见驻足在几米之外的夜言修,谦谦君子,潇洒如风,只是远远地望着就足以令人心跳紊乱。   此刻她心里也确实乱糟糟的。   不管怎么说,刚才要是没有他,她和端木筝指不定还要跟霍雨璇纠缠多久,于情于理都该向他道一声谢。   想到这,岳凌兮缓步上前冲他婉婉施了一礼,道:“言修,方才多谢你施以援手。”   夜言修伸手扶起她,温声道:“不是说过你我之间无须如此见外?”   “……是,我知道了。”   岳凌兮的声音很轻,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长睫微微垂低,投下一片浅影,昔日灵动的双眸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有心事。   夜言修眸心微沉,握住她的双肩道:“霍雨璇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只需记住,夜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岳凌兮缓缓摇头:“我给夜家还有陛下……带来太多麻烦了。”   夜言修从没见过她这么低落,凝神看去,她的眼中除了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他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凌兮,你想做什么?离开这里?”   岳凌兮没吭声。   尽管霍雨璇尖酸刻薄,但她说的话却一点儿都没错,再这么下去楚襄早晚要受她连累,不再是人们眼中那个完美无缺至高无上的皇帝,她不能坐看事情如此发展下去。   夜言修摸透了她的心思,却无法接受她要离开,心底顿时涌出难以名状的空虚感,就像是黑洞一般,将他的镇定和沉稳全部吞噬,他再三克制才没有在这毫无遮蔽的大内禁苑把她揽入怀中,只是沉沉地凝视着她。   “你并非只有离开这一条路可以走。”   岳凌兮蓦然抬头,发现那双乌眸深处隐隐透亮,犹如即将破晓的天幕。   “嫁给我,那些流言便不攻自破。”   作者有话要说:  修哥哥釜底抽薪,襄襄即将原地爆炸╮(╯▽╰)╭ 第73章 盛怒   夜色如墨,浓嶂难消,宜兰殿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宫灯,静得不闻半点儿声响。   算算时辰,夜言修请求赐婚的折子也该送到玄清宫了,岳凌兮独坐在窗前等了一下午,那边却是杳无音信,不知怎的,她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不该这样的,明明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那天夜言修提出这个办法,她首先就想到只要她嫁了人就不会再有人质疑或诋毁楚襄,他的声名亦得以保全,就算她的身份不可避免地曝光了,首当其冲的也是夜家而不是他,那样她便可放手一搏,而唯一的缺点就是拖累了夜言修。   可她依然答应了,在维护楚襄这件事上她固执得近乎自私。   夜家上下亲密团结,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楚襄陷入这种漩涡,她想夜言修的出发点应该与她相同,所以就更没有理由推拒他的请求。但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她,要让夜言修牺牲这么多她实在内心难安,于是便同他说好,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就立刻和离,所有的罪责都由她来背,尽可能让他独善其身,不受连累。   夜言修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朗目含光,可鉴日月。   “凌兮,你嫁了我,我们便是夫妻,又何来连累一说?”   岳凌兮愣了愣,道:“言修,我们是假夫妻。”   “我知道。”夜言修弯了弯嘴角,像之前那般温柔地替她系好披风,然后抬起头笃定地吐出四个字,“可我愿意。”   愿意什么?   岳凌兮的脑袋忽然有些打结,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垂眸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别的问题,于是骤然抬起头问道:“你可有心上人?”   “我也不知道。”夜言修直直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或许是有的。”   或许是什么意思?   岳凌兮发现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又不好多问,姑且当做他有心上人,那么计划就得改一改了,思及此,她细声建议道:“不如你事先同她说一声,我们只是做戏,到时我以妾室的身份进门,翌日就搬去别苑居住,绝不会……”   夜言修突然打断了她:“凌兮,你须明白,进夜家当妾,名声不会比现在外面传得好多少。”   “我知道。”岳凌兮答得非常干脆。   端木筝的例子刚才还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着,一个那样坚韧不拔的女子都会因为妾室的身份被糟蹋成那个样子,她又怎会不知其中厉害?可是事情因她而起,她就理应承受这些,她不能光明正大地霸占了人家的位子,更不能影响到夜言修,她欠他的已经很多了。   夜言修不知她的想法,却是难忍怜惜,“这些事你就别管了,都交给我吧,你且先回宜兰殿,等我上书请旨,娶你过门。”   最后四个字犹如一道闪电,划亮了脑海中珍藏的记忆。   那天夜里,楚襄也是这般温言软语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她装睡,他便把她搂在怀里搂了一夜,没有勉强她半分。   她答应了夜言修,他或许会很生气吧?不过他是楚国的皇帝,今后多的是身份显赫的女子来配他,外能母仪天下,内能红袖添香,胜过她千万倍,如此一想,她倒也安心了。   他本就不该与她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隐隐作痛的心,对夜言修轻声道:“好。”   就此定下。   记忆到这里打止,她回过神来,发觉天色已经黑得不见五指,料峭春风趁暗而入,她坐在窗边许久,身子都已经凉透,微微一动便酸麻难忍,刚抻了抻肩膀,外墙根下忽然流过一串细碎的火光,她似有预感,紧抿着唇走到了寝殿门口,恰好迎上搭着拂尘稳步走来的薛逢春。   “修仪,请随咱家去玄清宫面见陛下吧。”   薛逢春平时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今儿个却是一副欲叹未叹的模样,她心底一片敞亮,未作多言,理了理宫裙就随他去了。   平时只需一刻就能走完的路,今天却长得似乎没有了尽头。   岳凌兮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殿前的,只觉身侧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转眸一看,原来是薛逢春把周围的宫人都遣退了,手里拎着的琉璃灯也挂到了壁上,火苗还在轻晃,明明暗暗,愈发衬得那袭素衣之下的娇躯弱不禁风。   薛逢春深知她进去之后会面对什么,却也不敢违抗圣命,只轻轻把门推开,道:“修仪,请吧。”   岳凌兮朝里望了一眼,只觉光线甚是晦暗,脚步却没停,跨过门槛笔直朝殿内而去,须臾之后,她看到了坐在御案前的楚襄,身形修直,不动如山,只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阴翳。她正要走近,不经意被什么东西绊了脚,低眸看去,竟是一本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奏折。   她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刚要弯身拾起,却听见楚襄冷斥道:“不许捡!”   岳凌兮缓缓收回了手。   候在珠帘外的薛逢春怕出什么事,正准备猫腰进来把东西拿走,谁知刚好撞到了枪口上,楚襄一眼瞥来,他登时打了个激灵。   “把这本奏折原模原样地送去夜家,让他好好看看。”   楚襄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夜言修了,好在让他去的是夜家而不是兵部,不然就该闹大了,薛逢春暗中松了口气,捧着东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岳凌兮不敢去问他在奏折上批复了什么,只杵在那里不动,楚襄也不动,就坐在龙椅上盯着她,眸色一沉再沉,犹如无底深渊。   “你不愿嫁给我,却想嫁给夜言修?”   岳凌兮一语不发。   楚襄忽然拔身而起,大步迈至她跟前,一把攫住她细弱的手腕道:“身子给了我,心也给了我,如今你却要去嫁别人?”   短短一句话,岳凌兮却无言以对。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她也知道他在强行压抑怒火,可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就已经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仿佛在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   “我是一国之君,区区几句流言蜚语能耐我何?你是不信我能护住你,还是不信我的真心?”   岳凌兮轻轻翕动着双唇,吐出几个艰涩的字眼:“陛下,我不想拖累您……”   闻言,楚襄胸中顿时烈火燎原。   半年前带她去游湖被人撞见的时候,她害怕有损他的清誉,当时就想拔腿走人,如今两人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她这臭毛病还是没改,反倒变本加厉了,私自就把终身许给了别人,当真是好样的!敢情他明里暗里纠正了那么多次,全是做了无用功!   楚襄死死地盯着她,胸膛不断起伏,显是气极,未几,他突然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回身走到御案前抽出一张明黄绸布,落笔就是几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她心中不安,巴巴地跟了过去,一眼望下,旋即骇得倒抽一口凉气。   册后诏书!   岳凌兮二话不说扑上去就要把笔夺过来,谁知楚襄眼都没抬就准确地把她格开了,她从不知楚襄有这么大的力道,跌坐在地上竟愣了半天,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再冲过去一看,诏书已写到了末尾,只差盖个印了,她急中生智,猛地抢来玉玺抱在怀里,然后连退数步,像防狼一样防着他。   楚襄怒极反笑。   “你尽管抱着那玩意别松手,我明日在太和殿亲自宣读,不需要盖印!”   “陛下!”   想到他口中描述的场景,岳凌兮顿时急得眼睛都红了,双膝一阵无力,软软地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玉玺却一点都没松,依然抓得牢牢的。   楚襄也没有软化的意思,扬声唤来了薛逢春,当着她的面把诏书交了出去,然后走到她身前蹲下,轻轻地抚摸着她冰凉的脸蛋,语声深寒入骨。   “你且看看明日是夜言修当庭请旨快,还是我宣布册后快。”   岳凌兮终于醒悟过来,攀住他的手臂连声道:“陛下,我不嫁给言修了,您别下诏好不好?”   楚襄吻着她的眼角,吸去悬在上面的泪珠,一举一动都温柔得过分,却教她胆战心惊,果然,他停下来之后再度开口道:“兮兮,你一向很聪明,可惜这次晚了。”   岳凌兮慌了神,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像只八爪鱼似的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动弹。   “陛下,我知错了,我保证不再擅自行事,更不会离开您,您要如何我便如何,求您不要颁布册后诏书,我不想别人因为我有了攻击您的机会……”   话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音。   她甚少求他,亦甚少哭,可见这次是真的急了,楚襄终是忍不住软下了心,怒火似也溶进了她泪盈盈的眸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叹了口气,把那颗小脑袋按回自己肩窝,低声道:“你就是我的软肋,别人因此而攻击我又有什么稀奇的?”   岳凌兮哑着嗓子道:“陛下亦是我的软肋,我见不得他们伤害您。”   “这世上只有你能伤害我,他们还不够格。”楚襄抚着她的脊背,试图让她松懈下来,“你若不愿,诏书我不下便是,但并非撤销而是推迟,明白吗?”   岳凌兮点点头,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只要眼下能缓一缓就行。   楚襄瞥了她一眼,悠悠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明天起你就去寒香殿待着罢,给我好好闭门思过。”   “我这就去。”   岳凌兮手脚并用地爬出他怀里,却又被他抓了回来,抬头的一瞬间,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火焰。   “我说的是明天。”   作者有话要说:  狂暴襄襄KO了搞事兮兮╮(╯▽╰)╭ 第74章 质问   岳凌兮被关入冷苑的事很快就传遍了皇宫内外,之前那些深信流言的人都开始动摇,不知到底孰真孰假,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然而皇帝身边不可无人,吏部抓紧时间又拟了份女官名单供他挑选,他随意瞥了一眼,朱笔轻轻一勾就扔回了吏部侍郎齐盛手里,齐盛展开一看,赫然是名列首位的那个人,于是收起东西匆匆告退,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宜了。   直到新女官上任,众人才意识到岳凌兮是真的失宠了。   春风入庭,绿叶婆娑起舞,一抹丽影从廊下施施而来,脚步轻盈,姿态端雅,像蝴蝶般停在了御书房的朱漆木门前。   伫立在旁的薛逢春见到她来了,微微一笑道:“奴才参见宋大人。”   他的神情和动作都毕恭毕敬的,挑不出一丁点儿错处,可宋玉娇的眼中还是闪过一丝不悦,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宋大人和宋修仪可不是一个概念。   不过即便她再不爽也得装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毕竟薛逢春是在楚襄身边当了十几年差的老人了,连内阁的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薛总管,她又怎么会傻到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跟他闹个不愉快?   更何况她也知道,岳凌兮当了这么久的修仪已经跟楚襄身边的人混得很熟了,听说还经常送些小玩意给他们,颇会笼络人心,说不准薛逢春这老油条就是故意这么喊的,心里还指望着她回来呢。   想到这,宋玉娇越发好奇——岳凌兮究竟是做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来之前她也听那人提过几句,说是宫里的眼线见到楚襄发了很大的火,天都黑了,还硬把岳凌兮叫到玄清宫训斥了一番,训了什么虽然不知道,但是能听见砸东西的声音,岳凌兮从里头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腿也有些发软,像是被罚了跪,第二天就搬去寒香殿了。   宫人私下里讨论,都说岳凌兮是不小心拔了虎须了。   宋玉娇一开始还是持保留态度,谁知一眨眼岳凌兮都住了七天了,楚襄非但没有软化还开始选拔新的女官,俨然已经把她抛在了脑后,可见她这次闯的祸有多大。不过照她平时那种木讷呆板的作风来看,会有这样的下场也并不奇怪,毕竟帝王的新鲜感永远只是一时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流言的影响太大了,所以楚襄牺牲了她来成全自己的威名,如此想来,宋玉娇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看来那个老头子这次是真下了工夫。   话说回来,他也是朝中的老臣子了,大半辈子都在浸淫权术,怪不得一出手就弄得楚襄他们狼狈不堪,看来之前只是他不想做罢了,否则她早就当上御前女官了,哪里还有岳凌兮什么事?   真是老奸巨猾!   宋玉娇心中忿忿,表面却未露出分毫,由得薛逢春将她引入御书房,边走边听见他说:“宋大人也是老资历的女官了,想必很快就能胜任修仪一职,只是近来陛下心情不佳,大人还须谨言慎行才是。”   简而言之就是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一句叮嘱,宋玉娇却隐约听出了警告的味道,转眼再看,薛逢春仍是一脸笑眯眯的,似乎并无他意,于是她也回了个笑容过去,细声道:“我知道了,多谢薛总管提醒。”   话虽如此,心里却是不屑一顾。   她之所以希求这个位子就是因为能近距离地接触到楚襄的隐私,若是什么都不听不看,她怎么继续往上爬?况且薛逢春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的,搞不好是想让她早些下台然后把岳凌兮弄回来,她还是多留几个心眼的好。   思及此,宋玉娇冲他婉婉福了个身,然后就迈进了楚襄所在的房间。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宋玉娇第一次离楚襄这么近,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这几个字就蹦了出来,直到窗外飞鸟掠过晃动一地光影,她才猛然回神。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楚襄恍若未闻,径自专注在积累如山的案牍上,连眼睛都没抬,宋玉娇就一直跪在冷硬的大理石砖上,凉意穿过锦缎一丝丝渗进膝盖里,不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未几,楚襄掀起眸子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纹丝不动,宛如一座玉雕,似乎对这种情况甘之如饴,见状,楚襄终于淡淡开口:“平身。”   “谢陛下。”   宋玉娇站起身来,小腿明明已经麻痛到不行,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忍耐的痕迹,仿佛一切如常,还没等她缓过来,楚襄富有磁性的嗓音又再次从前方泛开。   “替朕换一块墨锭。”   “是。”   她迈开酸麻的双腿走到御案边上,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双龙戏珠的玉砚,翠□□滴,雕琢入微,她环视须臾,从书架上的盒子里找到了新的墨锭,然后挽起袖子一圈一圈地开始研磨,水墨交融的一瞬间似有松竹清香在鼻尖散开,甚是好闻。   楚襄并未多言,抬手蘸了蘸笔,复又落回了御案上。   宋玉娇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却是猛然一惊,他手下压了一张地图,上面绘满了弯弯曲曲的线条,山川河流及城郭要塞皆跃然其上,轮廓清晰,而他正在不同的地方放置角旗和添加标记,分明就是在排兵布阵。   这是攻打西夷的战略地形图!   她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似要将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入脑海之中,比如以蒙城、逐浪城为中心的连环兵营,经乱云平原北上至凛风峡谷的行军路线,还有通过秘密航线运输的大型军用器械……   看来果真是要开战了。   宋玉娇正暗自揣测着,不经意一转头,恰好对上楚襄冷冽如刃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跳,却没有遮掩自己的行为,反而细声问道:“陛下,这张图上描绘的地方可是西北前线?”   “放肆。”   楚襄冷声呵斥,眉眼虽未起变化,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已足以令人腿软,她内心深惧,却退开两步屈膝福了福,道:“陛下,恕微臣斗胆,此图有一处绘制错误。”   此话一出,楚襄冷色稍减,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扬,似乎来了兴致。   “那你且说说看,此图哪里绘错了?”   “正是这里。”宋玉娇将身体倾过御案,指着东漓江下游的一部分说道,“上个月亳山突发泥石流,堵住了一半水道,导致东漓江的这一段改变了路线,现在已经不从苍岚城过了,而是流经凉月城。”   楚襄悠悠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熟知各路消息。”   宋玉娇察觉到他的语气已不复刚才的严厉,嘴角上扬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初。   他果然是吃率真耿直这一套的。   方才她就在想,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遮遮掩掩反倒不好,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在偷看,然后象征性地指出一个小问题,即便指错了也不要紧,只要能证明她是在为楚国、为前线的士兵着想就可以了,这样就不会惹他猜忌。   最重要的是,岳凌兮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她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准楚襄的口味。   宋玉娇收敛思绪,正准备就此话题与楚襄继续谈下去,孰料外头忽然传来了喧哗声。   “表小姐,陛下正在处理政务,一会儿还要前往枢密院与几位将军议事,时间安排得很紧,您看是不是改日再来?”   “让开!我今天非见到陛下不可!”   说完,只听见一声重重的门响,人影如风掠过,转瞬就冲到了月洞门前,数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分明看见那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极慢地俯下身行了个礼。   “臣妾给陛下请安了。”   语气听似很恭敬,实则极其敷衍。   楚襄转头凝视着她,道:“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宋玉娇见气氛有些僵滞,遂打起了圆场:“陛下,想必顾夫人有要紧事向您汇报,不如微臣先行告退……”   “本夫人与陛下讲话有你什么事?”   夜思甜蓦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俏脸含霜,凌厉逼人,宋玉娇没想到她竟敢当着楚襄的面如此放肆,一时没了话说。   “你先下去。”   楚襄凝视着夜思甜,话却是对宋玉娇说的,她甚是识趣,没有跟夜思甜纠缠,福了福身就退下了,关上门的一瞬间,里面隐约传出了夜思甜的质问声。   “陛下,究竟凌兮犯了什么错,您要将她关在寒香殿?”   楚襄冷哼:“还知道朕是陛下。”   “襄哥哥!”夜思甜绷不住了,气呼呼地跺了下脚,“凌兮还小,难免会有不懂事的地方,哪里做错了小惩大诫一番便是,您怎么能把她扔到那种地方去?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病出个好歹怎么办?”   “朕今天也算是开了眼了。”楚襄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薄唇止不住地上扬,“不懂事的来帮懂事的求情,还说得有理有据的,竟让朕无法反驳。”   夜思甜霎时红了脸,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您净跟我绕圈子!到底放不放人?”   “不放。”   干干脆脆的两个字,彻底切断了夜思甜所有的后路,她知道楚襄向来说一不二,于是也就不再求情了,忿忿道:“我要写信告诉姑母,让她来主持公道!”   楚襄淡定地冲她挥了挥手:“写完了告诉朕一声,朕让驿站给你八百里加急送去西宫。”   夜思甜被噎了个半死,又拿他没办法,咚咚几步迈出御书房就朝寒香殿去了,临走前还气鼓鼓地扔下一句话。   “我看你这样以后怎么找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我娘子愿意被我关!!!我们这是情趣你不懂!!! 第75章 冷宫   繁星点点,虫鸣啾啾,这样的春夜总是让人格外平静。   岳凌兮在寒香殿已经住了十日了,这里甚是偏僻,人迹罕至,恐怕是宫里最冷清的地方。第一天来的时候,小小的院子里的杂草都没过了脚踝,梁下床头也是蛛网密布,尘土飞扬,书凝领着两个小宫女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上午才勉强能够住人。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内廷司的人向来都是抬高踩低的,见岳凌兮落难了,就越发怠慢起她来了,月例少了不说,连原有的各种供给都开始缺斤少两,书凝气不过要去找他们理论,却被岳凌兮阻止了。   所幸楚襄平时赐的东西不少,书凝就从宜兰殿一趟趟地全搬了过来,想着对付几天完事,反正小两口闹一阵就好了,岳凌兮在这也待不了多久。谁知她的算盘是彻底打错了,岳凌兮这一住就住了十天,楚襄连面都没露,完全没有要和好的意思,回到宜兰殿可以说是遥遥无期了。   她忍不住暗暗腹诽,陛下可真是薄情寡恩!   这股火气憋在她心里憋了好几天,无处发泄,结果在流胤奉旨前来给岳凌兮送东西的时候一股脑地冲出来了。   “你来做什么?”   流胤见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于是简明扼要地说道:“岭南刚运来的白玉果和草莓,陛下让我拿来给修仪吃。”   书凝朝后望了一眼,影卫手里拎着满满两大袋子水果,鲜嫩又水灵,一颗蔫的都没有,想必是快马加鞭彻夜不休地送过来的,眼下还是初春,恐怕岭南那边也是刚摘下第一茬吧?整座王都都不见得有几颗,这两袋可谓价值千金了。   虽说以往也是如此,不管从哪里上贡的东西楚襄总是直接送来岳凌兮这里,等她挑完了再把剩下的扔进国库,书凝每次都念叨着陛下对修仪真好,这次却不怎么买账。   “待在这人都快发霉了,还吃什么水果?”   流胤一愣,道:“这里是偏了点,但收拾好了环境还是不错的,又没人来打扰,修仪正好可以休息一阵子。”   “休息你个大头鬼!”书凝伸出手指使劲戳着他的胸膛,直把他戳得连连后退,“蜡烛要省着用,吃饭要自己花银子开小灶,就连被子都是我吭哧吭哧从宜兰殿搬过来的,这种条件你来住几天试试?”   流胤瞬间领会到她的意思,脸色一沉,道:“内廷司的人胆敢如此怠慢?”   书凝环抱着手臂哼了哼,没说话。   “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流胤做事果断,甩下一句话就准备前往内廷司,书凝倒急起来了,紧赶两步追上去拽住他的手说道:“你疯了?没禀报过陛下就敢擅自行事,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若是陛下知道此事,可就不仅仅是与内廷司理论这么简单了。”   他沉声说完就拨下了缠在掌间的小手,然后大步离开了寒香殿,徒留书凝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既然陛下如此看重修仪,他们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她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将将入夜,正主儿就驾临寒香殿了。   夜凉似水,光照长阶,楚襄流星般穿过院子来到了殿内,身上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薄衫,广袖冠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衬得他身形修直,玉树临风。   岳凌兮挽起披帛去迎他,才走到身前就听见他怫然不悦地问道:“内廷司的人没来?”   “下午就来过了。”岳凌兮怕他发火,急忙出声解释,“他们架势太大了,什么屏风花瓶那些用不着的东西也往这儿送,我唯恐闹得人尽皆知,就赶紧让书凝把他们弄走了,只留下了日常用品。”   楚襄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多少。   “我这还没说半个字,他们倒是越俎代庖先削了你的月例,胆子还真不小!”   岳凌兮伸过去握住他的手,一边摩挲着他指腹上的薄茧一边细声劝道:“陛下息怒,我这也没什么大碍,您就饶他们一回吧?况且这件事若是闹大了,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正好,我也懒得同那帮人虚与委蛇了。”楚襄冷哼道。   岳凌兮垂下羽翼般的长睫,掩去浓浓愧色,“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我,陛下也不必费这番工夫。”   楚襄握住软嫩的柔荑,长臂一揽,将她圈入怀中道:“我这算不得什么,辛苦的还是你。”   外头的流言蜚语已是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几乎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平白受此侮辱也就罢了,等她回去以后,他自会用他的方法替她澄清,只是内廷司暗中来的这一下令他格外恼怒——平时他那般小心地替她调养身体,玄清宫上下都不敢让她受一点累,一朝流落冷宫,竟被这帮人明晃晃地虐待了,教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岳凌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抚着他的胸膛说:“为了将那人引出来,做什么我都甘愿,更何况我本就犯了错,陛下惩罚我也是应该的。”   闻言,楚襄低低一笑,宛如流水激石。   “几日不见,倒变得通透了。”   岳凌兮把头伏在他肩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今后若非陛下逐我,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陛下。”   “不会有那一天。”   楚襄骤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迈向床榻,奶白色轻纱垂落的一瞬间,两具躯体相拥着跌入了软絮之中,楚襄压着岳凌兮,一面吻着她粉嫩的唇瓣一面悄悄把手探入裙下,正是欲望迭起之时,谁知摸到了一块轻薄的布片,他顿时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她。   “来月事了?”   “嗯。”岳凌兮轻轻点头,声音细如蚊蚋,“又提前了,今夜恐怕没法再承陛下雨露,要不……要不我帮陛下弄出来?”   楚襄颇爱听她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些略带淫媚的话语,有种奇妙的反差,让他忍不住收拢双臂与她深深地缠吻了一番,直到她喘不过气才停下,然后翻过来平躺在旁边,扯来薄丝被随意地搭在了彼此身上。   岳凌兮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解,微微支起胳膊道:“陛下?”   “十日不见,可曾想我?”   楚襄问得突兀,她的回答却是一如既往的坦率:“想。”   “所以我今晚留在这里陪你,一解你的相思之苦。”楚襄扬唇一笑,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   岳凌兮愣了愣,然后才品出了味道来。   他来的时候身边除了流胤连个太监都没带,她只道是为了掩人耳目,谁知他还有这种心思!怪不得他今天穿得甚是随意,都打算在这睡觉了,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岳凌兮默默扒开他的外衫,里面穿的果然是那件熟悉的寝衣,她一阵无语,旋即开口劝道:“陛下,这床又小又硬,您如何睡得?再说了,明早若是被人瞧见您从寒香殿出去,我们岂不是前功……”   话未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   “兮兮,我亦甚想你。”   她的心忽然就软成了一滩水,沉沦在他的温情厚意中无法自拔,那些忠言也都不知不觉咽回了肚子里。   浅尝辄止的缠绵之后,两人依偎在床头,谈论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陛下,您是何时猜到这些流言是那个人散布的?”   “何须去猜?”楚襄闲闲地把玩着她的秀发,眸中精光微露,“即便黎瑞已经被解决了,但你还活在世上,对他而言始终是个隐患,他必会想尽办法将你除去,所以但凡某件事情是针对你而来,多半就是他在暗中搞鬼。”   岳凌兮沉吟道:“那……您如何就能确定宋玉娇是他的人?”   “我不能确定,只是觉得她很可疑罢了。”楚襄见她面带疑惑,遂详细地解释道,“以那个人的城府而言,他的计划绝对不会如此浅薄,定是一环套一环,所以拉你下马令我掣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肯定会继续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对你失信,从而把你架离我的保护范围,这样他就好下手了,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插一个人进来,先替代你的职责,再取代你的位置。”   “所以他选择在继任女官身上下手。”   楚襄微微一笑:“没错,这是最快捷也最不容易让人察觉的办法了。”   岳凌兮垂眸思索片刻,道:“吏部的水很深,那份女官名单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权财交易,能占据榜首的人一定不简单,宋玉娇虽然聪明能干,可是像她这样的女官朝中又何止一个?仅凭这点她是绝对不可能爬到榜首的,而她那个只会攀附权贵的爹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助她上位,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背后另有其人。”   “分析得很对。”楚襄揉了揉她的脑袋,目露赞赏之意。   “那最近她在您身边表现出了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暂时还没有。”楚襄嘴角轻勾,隐隐现出一抹讥诮,“她只是喜欢模仿你。”   “模仿我?”   岳凌兮诧异地支起了身子——她既不擅长逢迎又不懂得官场的套路,比起长袖善舞的宋玉娇不知差到哪里去了,有什么可模仿的?   楚襄见状笑了笑,在她额际印下一吻。   “她想像你这样,让我为之重用,为之痴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988819送的雷!   这几天实在太忙,更新晚了点,请大家见谅~ 第76章 吃醋   与平时不同,天刚蒙蒙亮,薛逢春就来唤楚襄起身了。   从寒香殿到玄清宫毕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避开宫人还要回去梳洗更衣,时间就必须抓紧一些,误了上朝可就不好了。   楚襄向来没有赖床的习惯,睁开眼睛就迅速起来了,尽管已经刻意放轻了动作,却还是惊醒了旁边的岳凌兮,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去摸他的手,他反手将其握住,又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我去上朝了。”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是丈夫临出门前对妻子的交代一样。   岳凌兮很快就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准备送他离开,岂料小腹忽然一阵抽痛,她忍不住轻叫出声,楚襄连忙弯腰扶住了她。   “怎么了?”   岳凌兮摇头,又顺着他的力道爬了起来,刚要掀开被子赤足下地,却被看见这一幕的书凝毫不犹豫地揭穿了:“陛下,修仪每次来月事都格外难受,昨儿个您没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床上躺了半天了。”   楚襄闻言眸光一沉,道:“怎么不让陆明蕊来看看?”   “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不碍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岳凌兮的声音又轻又软,听起来颇能安抚人心,只可惜楚襄太了解她的性子了,鹰眸朝下一瞥,见到真丝睡裙都被她捏出褶子来了就知道她定是疼得厉害,于是果断坐回了床边,握着她的双肩让她慢慢躺下,然后扭头叫来了薛逢春。   “去传陆太医过来。”   岳凌兮见他一副要等着自己看完病才走的样子,登时有些着急:“陛下,您先回玄清宫吧,我自己等着明蕊过来就行。”   楚襄替她揉着肚子,脚下纹丝不动。   眼瞧着天色渐渐明朗,岳凌兮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陛下还不走,等会儿宋玉娇到了玄清宫没看见人怎么办?”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昨儿个他刚表过态,压根不怕别人知道。   不料楚襄忽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反问道:“我何时说过让她进玄清宫了?”   岳凌兮一愣:“她早上不是应该伺候您更衣上朝吗?”   “这是御前女官该做的事没错,可我不想让她做。”楚襄俯身亲了亲她柔嫩的脸颊,声音微哑,“玄清宫,只有它的女主人才能进。”   岳凌兮茫然片刻,脑子里倏地灵光一闪。   她之前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才意识到宋玉娇并没有像她一样被赐居在宫中!   待在寒香殿的这几日,她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冒出宋玉娇与楚襄在一起的情形,比如晨光熹微之时,她用那双纤纤玉手拧干滴水的锦帕,缓缓抚过他坚实的胸膛,抑或是夜阑人静之时,她在御座旁摇着轻罗小扇,为他红袖添香。   每每思及此,心里总是感觉堵得慌。   后来听书凝说,宋玉娇跟楚襄相处的时间也比她要短,不是在各个衙门政司之间来回跑就是待在文渊阁整理史籍,即便跟在楚襄身边也必在酉时之前离开,从来没有像她这样经常待到三更半夜,与他秉烛夜谈,形影相依。   不知为何,她听完感觉松快了许多。   如今楚襄又是这样说,她竟然有些欣喜,并非因为许她的荣宠,而是因为在他心目中她是独一无二的,甚至超过了完美无缺的宋玉娇。   肚子还在闷闷作痛,她在这一瞬间似乎格外脆弱,连眼角都开始发潮。   “陛下……”   岳凌兮忍不住去搂楚襄的颈子,楚襄也顺势伏低了些,挑眉问道:“方才还赶着我走,怎么,这一会儿就改变主意了?”   她摇摇头,又往他怀里靠紧了些,颇具小女人之态。   楚襄不禁失笑:“你这到底是想让我走还是不想让我走?”   “陛下先去上朝,晚些时候再来寒香殿可好?”岳凌兮缓缓松开了手,像小鹿地瞅着他,“折子没批完也不要紧,我可以替陛下分忧,宋大人尽管聪慧能干,在这些琐事上却不见得有我熟练。”   她头一次这么主动,甚至教他闻出了醋味。   楚襄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愉悦之情显露于表,随后微微收拢双臂将她抱入怀中,故意引诱道:“晚上过来做什么?”   “陪我睡觉。”   屏风后头的书凝倒抽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又听见楚襄说:“好,晚上过来陪你睡觉。”   她先前怎么会觉得陛下冷落修仪?   书凝醍醐灌顶般地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已经迟钝到某种地步了,修仪不说也就罢了,本来就是不爱多言的性格,最可气的是流胤应该知道他们俩是在演戏给别人看的,可也只字不提,由得她一个人生闷气!   想到这,她立刻转过头望向殿外,正好流胤也朝这边望来,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燃起来了,流胤仍是一脸肃然,眼里却浮着淡淡的疑惑。   她又怎么了?   书凝气呼呼地撇开了脑袋,恰在这时,一抹深灰色绣云蝠纹的衣角荡进了视线里,她头都没抬就直接屈膝行礼道:“陛下。”   “好好照顾修仪,一会儿陆太医看了若有什么不对,及时向朕回禀。”   “是,奴婢恭送陛下。”   楚襄阔步离开,薛逢春和流胤跟着走了,人本就不多的寒香殿变得更加冷清了,岳凌兮身体不舒服又还困着,索性又睡了一觉,连陆明蕊来给她把过脉都不知道,直至日上三竿才又醒过来,一身困顿尽消。   书凝见她精神饱满,脸也红扑扑的,便笑嘻嘻地打趣道:“修仪这一觉睡得这么好,想必都是陛下的功劳呢。”   岳凌兮坐到铜镜前一看,自己的气色确实不错,遂弯了弯嘴角。   或许是孤枕难眠,她最近睡得都不太好,昨晚楚襄在这,她本来还想跟他聊聊天,谁知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就连抱着有他气味的被子也能安眠一上午,实在是奇怪。   书凝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继续念叨:“陛下走的时候也是精神抖擞的,可见与您同病相怜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回玄清宫,这里住着难受,还累得陛下天天来回跑,即便不被外人发现也怪辛苦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岳凌兮神情微微一滞,某个想法油然而生。   吃过中饭,主仆俩暂且放下了宫里的事,改装易容之后拿着令牌悄悄出宫了。   其实在这个节骨眼岳凌兮本不应该出宫,被发现就完了,可是她与端木筝约好了,不去只怕她要乱想,何况外面风言风语传得这么厉害,她怎么也该露个面让端木筝安心才是。   两人轻车简从地出了宣安门,沿着宽敞的青龙大街向南直行,很快就到了宁王府,紫鸢已经在门口等着接应了,见岳凌兮戴着帷帽下车,立刻装腔作势地喊了句“陆太医您来了”,然后就领着她一溜烟地蹿进了疏桐院。   彼时端木筝正在院子里练剑,长发束成马尾,干净利落,身上穿着一套对襟布衣,她一动便扬起一道紫色的弧线,宛如飞花逐风,越发衬得她身姿轻隽,灵气逼人。   因为怕隔墙有耳,所以她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每招每式亦都藏起了锋芒,俯仰动止之间婉约而柔美。寒铁铸就的薄刃在空中划过,勾起万树风华,落英缤纷,沙沙声回荡在耳边,不绝如缕。   几人站在月洞门外静静地看了片刻,不料那招云销雨霁失了分寸,秋水剑倏地脱手而出,笔直地插入了院墙之中,端木筝亦握着手腕半跪在地上,面露痛苦之色。   “姐姐!”   岳凌兮脸色一变,跟着就冲了过去,端木筝抬头发现是她,立刻敛起了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道:“兮兮,你来了。”   “给我看看你的手要不要紧。”   岳凌兮不由分说地执起了她的手,发现上面并没有划伤,只有上次导出毒血留下来的一条浅痕,端木筝亦看到了,顺势遮掩道:“我没事,刚才是不小心扯到这个旧伤口,剑才脱手飞了出去,幸好没伤到你们,不然就糟糕了。”   这番话并没有打消岳凌兮的疑虑,她撸起端木筝的袖子反复观察了许久,依旧不放心地问道:“真没事?”   “真没事。”端木筝抚平袖口,冲她柔柔一笑。   岳凌兮这才松了手,却不忘细细叮嘱:“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千万要告诉我,别自己藏着忍着。”   “知道了。”   端木筝把剑鞘扔给紫鸢,然后牵起岳凌兮的手往房里走,转过身的一刹那,她唇边的笑容骤然消失,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将体内乱窜的真气压了下去。   待二人在茶几旁坐好,两个小丫头也识趣地退下了,挽着手一块去后头烧水泡茶了,给她们留下单独相处的时间,趁着这会儿工夫,端木筝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话:“兮兮,你被禁足是不是与夜大人有关?”   岳凌兮并没告诉她这件事,是以微微一惊:“姐姐,你怎么知道?”   “你啊……真是傻乎乎的……”端木筝无奈地弯了弯唇,旋即轻声吐出几个字,“夜言修被陛下关了禁闭,你知道吗?” 第77章 和好   夜家虽然是百年世家,跃上顶峰却是近二十年的事,风范、素养及财力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更多人看到的是他们的另一面——外戚。   在太上皇登基之前,王都尚有王、谢、白三大世家,个个财势雄厚,权倾朝野,夜家堪堪吊在末尾,仅有夜怀礼一位大将军撑门面,并不受人重视。后来夜太后与太上皇联手夺取皇位,灭了王、白两家,谢家虽然站对了边却损失惨重,再不复昔日辉煌,而夜家就乘着东风一路攀升至世家之首的位置。   如此一来,难免会有人觉得夜家只是运气好跟对了主子才有今日的辉煌,遂心生妒忌,可是夜家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压根没人敢惹,所以他们只能把情绪藏在心里。但现在不同了,皇帝一夜之间关了夜家的两个人,一个是最受宠爱的夜修仪,一个是堪称臂膀的夜侍郎,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朝廷上下议论纷纷,在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多数人都觉得皇帝是趁太后不在,要开始剪除外戚的势力了,也有小部分人以为皇帝是故意联合夜家演了一出杀鸡儆猴的戏,提醒其他世家不要越界,总之,没有一个人猜到其中的真正原因。   因此,岳凌兮并不担心事情会暴露,相比之下她更担心的是夜言修。   听夜思甜说,他已经足足半个月没有上朝了,镇日待在家中,不是看书就是莳花,颇为清闲。岳凌兮知道这种禁足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楚襄也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她只是担心他们兄弟二人因此生了误会,所以她想找个机会同楚襄说清楚,她和夜言修只是想了结那些流言而已。   时不凑巧,这几天楚襄特别忙,几乎都在她入睡之后才来,抱着她躺一会儿,天不亮就走了,她根本没跟他打上照面,更别提谈事情了。   书凝怕她见不着楚襄而郁郁寡欢,每天都会去打听些小道消息说来给她听。   “修仪,西北前线的逐浪城被夷军夜里偷袭了,好在有王爷坐镇,损失并不大,可是陛下却在朝议上发了很大的火,因为沿途的村落都被夷军洗劫了,死了不少百姓。后来陛下与枢密院的人一直商讨到半夜,到寒香殿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了,您嘱咐奴婢叫您,奴婢没忘,是陛下不让的。”   “……这几天都是这样?”   书凝点了点头,道:“差不多,陛下每次都来得很晚,连衣服都来不及脱,躺到床上抱着您就睡着了,没过两个时辰又要起身去上朝,奴婢瞧着眼下的青影都冒出来了……薛总管明里暗里提醒了奴婢好几次,估计是想让您帮着劝劝,可陛下那个性子谁不知道?他想来,您又怎么可能拧得过他?”   岳凌兮默默地听着,心里越发笃定上次萌生出的想法。   午后,阳光炽热,洒遍庭院,穿着单薄春衫的宫女都禁不住这突然拔高的温度,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蹿到了荫蔽之下,然后抽出帕子往额头上一抹,立刻就洇湿了,她们纷纷感叹今年的天气不同以往,只怕要热得早了。   御书房内也有些闷热,门一直是开着的,就是不进风,宋玉娇就把四周的小悬窗挨个挂起,然后寻了把湘妃竹柄玉兰团扇来,在楚襄身侧轻轻地扇着风,摇动间,她身上那股幽香也飘了过来,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楚襄忽然就想起了岳凌兮。   她不像那些世家贵女,对花瓣及精油有着近乎执拗的喜欢,走到哪儿都是浓香滚滚,颇让人受不了。她只用宫中最普通的乳皂,肌肤却比她们都要雪白透亮,还总是泛着一股温淡的奶香,让他爱不释手。   心中有花,其他的再艳丽都难以入眼。   楚襄正准备让宋玉娇出去,谁知窗上忽然影动,紧接着薛逢春就擦着门边走了进来,垂首施礼道:“陛下。”   “何事?”   薛逢春显得有些迟疑,停顿了一下方道:“修仪正跪在御书房外,请求陛下见她一面。”   楚襄闻言一怔——今儿个这么热,她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宋玉娇见他面色不豫,以为他是厌恶岳凌兮的行为,遂装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娓娓劝道:“陛下,夜修仪被关了这么多天,想必也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这是来向您认错的呢,您就给她个机会见见她吧。”   认错?当天晚上她就在玄清宫的龙榻上抽泣着认了一万回了!   楚襄唇锋微抿,看不出在想什么,定坐须臾之后撩起衣摆就出了御书房,湛蓝色的身影自廊下划过,犹如一道清泉注入了烈阳之下,教那金灿灿的光芒都失了色。   偌大的前庭在眼前展开,老树盘虬,石阶泛亮,唯独正中央跪了个纤纤弱弱的人儿,让他看得浑身发紧。   她简直是胡闹!   两旁分明有荫蔽之处,她却偏要跪在空地上暴晒,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水浸透了,湿乎乎地贴在脸颊上,宛如墨雪相映,愈发衬得她苍白柔弱。微风拂过,九重纱衣层层叠叠地漾开,似桃花绽蕊,粉嫩可人,可是蒲柳般的身子却像经不起摧折似地晃了晃,幸好书凝及时扶住了她。   楚襄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忍住冲过去的欲望。   偏偏这还不算完,岳凌兮抬起头来看向他,那双清湛的水眸忽地一眨,竟掉下两颗硕大的泪珠来,砸得他猝不及防。   “陛下,我知错了。”   她哽咽着说完,眸中再度积起了小小的水洼,在瞬息之间便酿成了倾盆大雨,迅速覆满脸颊,一滴又一滴地往石砖上砸。   从不知她这么能哭。   楚襄头一次领会到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然而为时已晚,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已经深深嵌入了脑海中,让他心痛难耐,尽管知道是在演戏,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接下每一颗悬而未落的金豆子。   真是没有见过她这样。   岳凌兮见他身体紧绷而僵硬,仿佛时刻都会冲过来,于是果断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声泪俱下地说:“陛下,我真的知错了,您饶恕我这一回好不好……”   楚襄嘴角隐隐抽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她拽着衣摆,手也伸到了内侧,隔着薄薄的丝裤轻挠他的腿,似在让他配合,殊不知胸前的柔软顶得他膝盖都僵了,半晌才稍稍一动,看似用力实则小心地把她甩到了一边。   “谁放她进来的?”   楚襄对岳凌兮说不出重话,只能把目标转向他人,一直待在后头的薛逢春便站了出来,脸微微垂低,笼着一层暗影,声音却是无比清晰:“是奴才放修仪进来的,陛下尽管治奴才的罪,只是修仪已在这炎炎烈日之下跪了半个时辰,还望陛下看在她一片忠心的份上,给她一次机会吧!”   “放肆!”   楚襄怒喝,还没来得及让禁军把他拖出去,脚边的岳凌兮又缠了上来。   “陛下,我不是有意遗漏刘大人的折子的,真的只是疏忽了!”岳凌兮仰头望着他,又是两行清泪流下脸庞,显得楚楚可怜,“即便您不相信我也该相信言修,他为人刚正不阿,如何会指使我做出这种事?”   至此,在她语焉不详的阐述中,宋玉娇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前段时间夜言修和户部侍郎刘礼安在朝堂上为了军备预算之事争了许久,双方各执一词不肯退让,场面闹得很僵。当时楚襄并没有表态,而是决定压后再议,结果岳凌兮不慎漏掉了刘礼安的折子,夜言修便占了上风,军备的预算很快就批下来了,后来楚襄发现了此事,恼怒之下自然要拿人问罪。   依宋玉娇看来,夜言修和岳凌兮确实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所以应该是意外,不过帝王向来最忌讳外戚联合近侍干政,他们这次是撞到刀尖上了,恐怕没有那么轻易脱身。   帮不帮,是个很重要的选择题。   宋玉娇仔细地分析了一遍眼前的情况,始终觉得让夜家欠自己一个恩情比趁机打压岳凌兮要合适得多。首先,她并没有把握能置岳凌兮于死地,若是一击不中,必定后患无穷,其次,这么做很有可能招来夜家的报复,别说眼下他们是失势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还有一个夜太后稳坐西宫。   当然,帮助岳凌兮也有不好的地方,毕竟她们是竞争对手,不过她相信经此一事之后岳凌兮也翻不起什么水花了,因为帝王一旦生了戒心,想消除简直难以登天。   思及此,她暗暗地清了下嗓子,开口道:“陛下,微臣愿意为夜修仪担保,她绝对不是那种玩弄心计的人。”   楚襄冷哼:“你又知道了。”   “微臣与夜修仪打过几次交道,第一次就是在微臣家中的别苑,当时她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抓捕那名通缉犯,可见正义凛然,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做出干扰朝政的事呢?”   一席话说完,楚襄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宋玉娇便又添了把柴。   “陛下,恕微臣直言,御书房的事情本来就繁多冗杂,修仪是普通人,不像您这般精微察细,所以难免会有出错的地方,您就宽宏大量饶恕她一次吧。”   “照你这么说,朕不饶恕她便是心胸狭隘了?”楚襄掀眸看向她,喜怒不明。   “微臣并非此意。”   宋玉娇深深地伏低了身体,将额头贴在地上,模样恭敬至极,楚襄面无表情地凝视她半晌,忽然出声:“都下去。”   听到这三个字宋玉娇就知道是有转机的了,于是同薛逢春等人一同告退,窸窣几声过后,院子里只剩下楚襄和岳凌兮两个人,他立即弯腰把她抱起,然后回到御书房的内间,让她平躺在雕花软榻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楚襄驾轻就熟地扯来岳凌兮袖间的丝帕,为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她也瞬间敛去可怜兮兮的模样,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没有,陛下放心。”   说是这样说,跪了半个时辰也不是白跪的,楚襄盯着那张泛白的小脸,低斥了一句胡闹,然后就把她的腿挪过来轻轻地揉捏着,以缓解她的不适。   岳凌兮静静地瞅了片刻,忽然伸手箍住他的腰,偎进他温暖而宽厚的胸膛。   “怎么了?是不是膝盖疼?”   楚襄甚少见她如此主动,一时有些紧张,生怕是自己弄疼了她,谁知她摇了摇头,窝在他怀里轻声道:“陛下这几日辛苦了,等夜里回了玄清宫,我给陛下踩背可好?”   原来是怕他劳累才闹了这么一出。   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过够了分居的生活,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她搬回宜兰殿,继续暗度陈仓,不为人知。   楚襄朗然一笑,把她的脸从怀里拨出来,揶揄道:“如今我的兮兮也会心疼人了。”   岳凌兮神色黯然:“以前我做得不好,让陛下失望了。”   “怎么会?”楚襄灼灼地凝视着她,声音略显喑哑,“你给我的是欣喜,是欢愉,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从未有过半点儿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兮兮开窍之后进步神速~ 第78章 春意   春深绿浓,杨柳拂堤,九霄之上,南来的燕排云而归,落入檐角枝头,开始筑造新的家园。   宅院内,一名身穿云鹤纹锦袍的男子负手立于银杏树下,仰首凝望着那几只来回跳动的灰燕,它们有的衔着枝叶,有的啄着春泥,忙碌而灵活,甚是惹人喜爱。女子从廊下走来,瞧见他那清闲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前挪了几步,幽然落足于他身侧。   “三哥。”   夜言修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甜儿,你怎么来了?”   “我闲着无事,过来看看你。”夜思甜伸手抚过石桌上的古琴,清亮的弦音随着玉指水袖流泻而出,旋即淡入空气之中,“我听说……上午宫里有人来过本家。”   “嗯。”   夜言修声音轻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可越是如此,夜思甜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三哥,此事已过,你也不要多想了。”   “我知道。”   话音刚落,一名家仆刚好从拐角处转过来,步履甚是匆忙,臂上还挂着一件平平整整的藏蓝色朝服,张望之间发现他们二人站在院子里,遂笔直朝这边来了,行至近处,先弯腰施了一礼,然后才将朝服双手捧上。   “家主,朝服取来了。”   夜言修随意将其套在了身上,挽了挽袖口,然后任由仆人为他系好襟扣,束好腰带,旁边的夜思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忽然怦怦乱跳。   “三哥,你要进宫?”   夜言修微微侧首,唇角勾出一条极浅的弧线:“甜儿,我的禁足令已经解除了。”   “我知道。”夜思甜莫名有些着急,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委婉地劝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文武百官皆已离宫,你有什么事还不如明天再去办呢,横竖都是要去上朝的。”   只听喀拉一响,玉扣入弦的声音短暂地划过耳帘,夜言修振了振衣摆,吩咐仆人去备车之后沉沉地看了夜思甜一眼,道:“甜儿,你知道我进宫所为何事。”   夜思甜微微一窒,声音弱了半分:“我知道,可是凌兮已经被放回宜兰殿了,你不必再为她担心……”   “我知道她无虞。”夜言修打断了她的话,缓步朝外走去,“我只是想见一见她。”   听到这话,夜思甜顿时心口发紧,也顾不得再与他兜圈子了,迈开腿就跟了上去,像条小尾巴似地黏在他身后。   “三哥,你想做什么?宫里不比夜家,襄哥哥在那儿是陛下,你可千万别——”   “甜儿。”夜言修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满脸无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只是去弄清楚一些事情,不是要去寻衅滋事。”   夜思甜平时狡言善辩,此时竟说不出话来。   是啊,她的修哥哥怎么会干那种愚蠢的事?他跟凌兮之间的那些牵绊总归是要扯清楚的,越早越好,她又何必拦着他?   夜言修见她不说话便把她往院子里推,并低声哄道:“好了,我等会儿就回来,你要是想等我就留在家里吃饭吧,回头我再送你回顾家。”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车夫扬鞭叱喝一声,马儿顿时绝尘而去。   宫外柳浓花荫,宫内亦是万紫千红,一路蹄声纷踏,光影在帷幔荡起的空隙中交织复又离散,幻化成各种形状的图案,让人一不经意就被晃了眼。夜言修一直盯着花纹繁复的车壁,仔细看去,却是目无焦距,思绪早已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十几日过得比他想象中煎熬。   他原本以为与岳凌兮成亲会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却不料才开始就被迫中断,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传遍王都的流言居然是真的,虽无人证明,但他在收到禁足令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意外,却又没那么意外。   楚襄的性格他是知道的,爱也好,不爱也罢,向来都不屑隐藏于心,况且他们朝夕相处,渐生情愫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没看准的反而是岳凌兮,自从在边关见过了第一面,又断断续续相处至今,岳凌兮在他心目中就一直是个聪慧、谨慎却内向的人,平时与他人相处都隔着一层心墙,又怎会在身体上不设防并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   他开始想不明白,后来突然醒悟——不是他看错了,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本来成亲只是权宜之计,楚襄消除了负面影响,她也得以保全闺誉,一举两得,可是当他知晓真相的那一刻竟觉得内心无比空虚,甚至隐隐作痛,就像是缺了什么,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对这场姻缘是抱有念想的。   他喜欢她。   这个计谋的出发点是她,想维护的是她,想娶回来呵护一生的人也是她,可他竟然迟钝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心思。   为时已晚。   如今想来似乎从一开始就晚了一步,带她回楚国的人是楚襄,让她入宫相伴的也是楚襄,甚至在重查她家的案子时,和她一起远赴江州的也是楚襄,他醒悟得实在是太迟了。   怪的是……心里并没有放弃的想法。   这或许也是夜思甜不想让他来的原因之一吧,怕两位哥哥因此兄弟阋墙,更怕天子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夜言修一想到临出门之前她脸上那复杂难言的表情,就忍不住溢出苦笑。   思绪游荡间,车速逐渐慢了下来,尔后停靠在禁宫前庭,夜言修跃下马车,孤身一人朝着御书房而去。   被解了禁足,按规矩是要进宫谢恩聆训的,这个时辰估计岳凌兮也在那里,正好一起见了,若要深入后宫到宜兰殿,反而容易遭人闲话。   行至院前,空无一人,夜言修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的气息,凝神扫视片刻,发现御书房里里外外竟布有十几名影卫,全都隐藏在暗处,若非习武之人绝对不会感觉到,而向来随侍在旁的薛逢春正孤零零地守在房门外,双手纳于袖中,低眉敛目,纹丝不动。   他刻意踏重了一些,薛逢春听到之后便迎了上来,摆出了惯有的笑容。   “夜大人万安。”   “薛总管多礼了。”夜言修摆了摆手,淡声问道,“陛下与修仪可在?”   薛逢春目光微微一滞,笑容却是不变:“回夜大人的话,陛下和修仪正在讨论要事,怕是不方便与您会面,您若是不着急的话可否明天再来?”   闻言,夜言修眸色一敛,没有立刻答话,却侧首朝他身后的房门看去,然而就在沉默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某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甜润而娇媚,夹杂着靡乱的喘息,直直飘出茜纱窗外,飞入云端。   夜言修霎时面色青白。   御书房内,一帘琉璃珠轻轻晃响,五彩碎影穿透屏风,斜照在细窄软榻的边缘,一串真丝回龙流苏忽地滑了下来,摇晃的幅度非常大,几乎要脱离束缚飞出去。   “陛下……慢、慢点……”   岳凌兮坐在楚襄身上不停地起伏着,面泛潮红,呼吸急促,几乎快要承受不住他加速的律动了。一身绯色官服已经被他撕得面目全非,和中单里衣一齐交叠在腰间,下面遮得严严实实,上面却尽数袒露于空气中,一双丰盈被对襟托住,饱满的弧度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似轻风拂动花蕊,又似浪花起伏不止,格外令人爱怜。   楚襄依言放慢了速度,粗喘未歇,又捏起布料偏硬的襟边去磨她,她猝不及防,接连溢出几声惊叫,差点就这样交了出去。   “陛下……”   这一声已带了哭音,楚襄知她受不住了,便让她趴回了自己身上,一边抚摸着像是被胭脂浸染过的粉嫩娇躯一边轻笑道:“今儿个似乎格外爱撒娇。”   岳凌兮泣声道:“多日不来,陛下还如此凶猛,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好好好,我轻些便是。”楚襄难忍怜惜,下面果然不再用力,只是浅浅地滑动着。   岳凌兮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索性卸去所有力道,趴在他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哼哼着,偶尔触及某个敏感点舒服得不行,便轻声指挥着他:“嗯……再摸摸刚才那里……”   楚襄忍俊不禁。   在床笫之间她向来不会扭扭捏捏,令他爱到了极点。   “是不是这里?”   楚襄一手搂着香汗淋漓的岳凌兮,一手探入身下揉捏着某个突起,轻重力度掌握得极好,让她不知不觉又被推向了高处。她缓缓坐直身体,仰头闭目,似极为享受,乌发垂泻下来堪堪遮住玲珑的那一处,在暖光尽处透出诱人的嫣红,一下又一下地颤动着,直教他血气上涌,情念大动。   居然也会有人说她不美,配不上他。   楚襄的视线掠过她雪白的纤腰和丰臀,下身愈发昂然,动作也愈发激烈,岳凌兮不自觉地配合着他,起起落落,不知疲倦。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薛逢春忽然在外面敲了敲门,岳凌兮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想往里面躲,可逸出嘴角的声音却是收不回来了,想到外面有人听着他们做这种事,身体骤然一紧,迅速冲上了顶峰。楚襄脸色亦变,箍着她用力动了好几下,然后立刻拔了出来。   一室香暖靡息终于沉寂下来。   岳凌兮体力不支,也没管门外来的是谁,很快就伏在楚襄身上睡着了,楚襄为她搭上天蚕丝薄被,扭头便允了薛逢春进来。   “何事?”   薛逢春站在幔帐之外,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一点儿余光都不敢往前面露,只压着嗓子答道:“陛下,夜大人方才来过了。”   闻言,楚襄眉梢轻轻一扯,如水过无痕。   “走了吗?”   “走了。”   楚襄没再多说,摆摆手让薛逢春退下了,神色淡然至极,仿佛一点儿都不在乎。 第79章 陷阱   草长莺飞,乱花迷醉,烂漫的四月天一直是王都最美的季节,只是今年热得有些迅猛,前阵子人们还是羊皮夹袄裹身,现在满大街清一色的布衫水烟罗,更有甚者连折扇都拿出来了,俨然一副消夏的模样。   温度虽然还不算太高,日头却有点毒辣,在空地上站一会儿就要汗流浃背,这种天气任谁都不愿意四处乱跑,偏偏宁王府的车驾顶着烈日驶出了侧门,朝西边的白虎大街而去,仔细听来,车内尚有人在絮絮叨念。   “您是不知道,这天气如此反常,弄得好多人都生病了呢,这几天王都的医馆几乎个个人满为患,排队都排出几里远去了,您身体还没好全,实在不该这个时候出门……”   端木筝淡淡一笑,面容柔和而沉静:“只是去驿站看看罢了,没事的。”   “奴婢去看还不是一样……”紫鸢嘀咕着,瞅见她眼底的执拗,不知不觉收了声。   真是冤孽。   王爷走了也有两个月了,家书一封不回,有关军情的奏报却是三天两头地往宫里送,夫人心里难过,但还是坚持往西北寄信,十日一封从不间断。去驿站的时候正好还可以看看有没有王爷的回信,尽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她也从不放弃。   说也奇怪,夫人与修仪这对姐妹性格完全不一样,在这点上却无比相似,不过她也不知道坚守是好是坏,只是单纯地觉得夫人这么做没有任何作用罢了。   紫鸢如此想着,手中的团扇又摇快了些,似要驱走车厢中的闷热,让端木筝更舒服些。   不久,一座偌大的驿站出现在晃动的视线中,人来车往,络绎不绝,驿丁们不是在搬运官府物资就是在牵着马匹回草厩喂食,偶尔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都是收到了重要的公文和信函,要立刻送往三省六部。   驿站外面围着一圈又高又密的栅栏,十几名衣着朴素的平民正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似乎想从那些忙碌的驿丁手里找出些什么东西来。端木筝走近一看,发现他们年纪普遍很大,有的两鬓斑白,有的满手厚茧,唯一相同的是眼神中都充满了期盼。   看这模样,应该是前线士兵的家人。   每逢月中,驿站都会统一发放士兵们寄回来的家书,有的人领完欢欢喜喜地走了,有的人没收到,就会像他们一样每天守候在这里,期待能跟某个驿丁搭上话,再塞点东西过去,好让他帮忙找一下有没有遗漏的信件。   这里每天要经手上千封信函,岂是那么容易找的,他们守在这终归是妨碍公务,也占了道,紫鸢路过的时候本来要把他们驱走,端木筝却制止了她,她绕了一大圈才到达驿站门口,心里难免有些不乐意,便嘀咕了几句。   “他们站在这也是徒劳无功,为什么不回家去等……这么晒着也难受啊……”   “我与他们也并无区别。”端木筝自嘲道。   “夫人,奴婢不是那个意思……”紫鸢呐呐地解释着,却见端木筝摆了摆手一笑置之。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驿站,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从色泽沉暗的盔甲中穿梭而过,犹如一尾锦鲤调皮地甩动着尾巴,甚是吸睛。负责收发信件的小个子士兵一扭头就看见她们了,兴冲冲地跑过来行了个礼,鬓角的汗珠甩在灰色石砖上,留下几个明显的圆点。   “夫人好!又来给王爷寄信吗?”   兴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他从里到外都显得朝气蓬勃,即便礼数稍有不足也没有让人感到不适,反而觉得这样直来直往非常可爱,端木筝有些忍俊不禁,掩了掩唇才点头答道:“是啊,又要麻烦你帮我录入了。”   “夫人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士兵咧嘴一笑,领着她徐徐来到柜台前,待她拿出信函就开始封漆盖戳,然后放进一个带锁的红木盒子里,动作干脆又利索,一会儿就弄好了,最后才拿出小册子记录清楚,并请她签了个字。   手续这就算是完成了,端木筝放下毛笔,默默望向他后面那排塞满信函的柜子,欲言又止,他立刻会意,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直言。   “最近西北局势紧张,王爷及诸位将军恐怕是分。身乏术,已经多日不曾写信回来,其他几位夫人都来问了好几次了呢,皆是空手而归。夫人您也别着急,一旦有信我立刻给您送去,我们这儿污七八糟的,您还是尽量少来的好。”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又故意把其他夫人也捎带上,就是为了让端木筝没那么难堪,可谁不知道宁王出征两月连一封家书都没回过?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端木筝已经刀枪不入,可越是如此,这样体贴的善意就显得越发可贵。   “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   她微微致礼,士兵连忙摆手:“夫人当真折煞我了!”   端木筝对他笑了笑,未再多言,带着紫鸢施施离去。   返回王府的路上,她无意识地抚摸着颈间那块双鱼玉坠,冰凉的触感在指尖化开,顺着血液回流,灌得心房一片湿冷。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个月。   说是已经习惯,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不光惦记着他,更担心他,前线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若是安全还好,就怕他受了什么伤又要硬扛,之前攻打逐浪城就是这样,现在身边没人劝着压着只怕他更加随心所欲,要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是好?   端木筝越想越觉得不安,甚至动了奔赴前线的念头,偏在此时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脸色刷白,猛地喷出一口血箭,染透了翠帷。   “夫人!”   紫鸢被这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去扶她,她顺着力道软软地倒了过来,双眸紧闭,任紫鸢如何叫都不回应,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半个时辰之后。   岳凌兮和陆明蕊一收到消息就赶来了,衣服都没换,穿着官服就冲进了宁王府,疾行至疏桐院前,发现紫鸢正在卧房门口来回踱步,急得火上眉梢,两人见状心头微微一沉,二话不说就直接迎了上去。   “情况如何?”   陆明蕊开口便是询问病情,紫鸢也顾不得行礼了,匆匆答道:“夫人方才在马车上吐了血就昏过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陆太医,奴婢求您了,一定要救救我家夫人!”   她火急火燎的,也没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陆明蕊不禁皱了皱眉,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房内,随手一掀纱帐,坐在床边开始给端木筝把脉。岳凌兮紧随其后,一眼就瞧见床头凳上的外衣,大片绽放的血花顿时灼痛了她的双眼。   怎么会这样?她的毒已经完全解掉了啊!   岳凌兮勉强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屏息等待着陆明蕊给出答案,岂料她按完脉又用银针刺穴试探了多次,最后竟愣在了那里。   “不可能……到底问题在哪里……”   她自言自语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进了岳凌兮的心湖,掀起巨大的波澜,岳凌兮脸色微变,抓住她的手问道:“明蕊,究竟怎么回事?”   陆明蕊抬起头来,眼中晦色重重。   “她体内没有余毒,五脏六腑也完全没有问题,我找不到她吐血的原因……”   岳凌兮的心仿佛坠入了谷底,好半天才缓过来,轻声提出某种可能:“会不会是练武的时候不慎受了内伤?”   “不会,如果是那样,脉象上也会体现出来的。”陆明蕊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又扭头看向紫鸢,“夫人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夫人自从解了毒之后吃饭睡觉都很正常,也一直按照您给的方子在调养,只是气色一直不太好,就像是不吸收那些营养似的……哦对了!奴婢那天还听见夫人念叨什么内力一点都没恢复……”   听到这里,岳凌兮和陆明蕊缓缓转头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底深渊。   她们定是遗漏了什么。   岳凌兮默然深吸一口气,勉力镇静下来,道:“明蕊,你再想想办法,至少先让她苏醒过来,我去城西的药铺再走一趟,把之前预定的冰棘草取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陆明蕊沉沉颔首:“好,你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言罢,岳凌兮不再耽搁,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宁王府。   两旁林影如梭,飞速划过眼帘,流胤驾车的速度已经称得上是在飞了,可岳凌兮仍然觉得度秒如年,想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端木筝她就觉得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闷痛得几欲倒下,好不容易到了药铺前,她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去了,急惊风般冲进了店内。   刚巧,迎客的还是那天的小二。   “哟,姑娘今儿个怎么来了?想要点什么?小的帮您去张罗!”   岳凌兮疾声问道:“冰棘草到了吗?”   小二不急不缓地笑了笑:“您看您,来得可真是巧!一个时辰之前货才运到,眼下已经送到后面的库房去了,您看是跟小的去拿还是在这里静候?”   岳凌兮果断道:“我同你一起去。”   “那好,您随小的这边走。”   小二转身掀开了帘子,后面仍是那条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僻静而清幽,岳凌兮不作他想直接走了进去,大步迈向上次取药的房间,小二慢慢放下手臂,眼中乍现幽光,熠熠如萤。   行至门前,岳凌兮不等小二赶上来就直接推门而入,谁知里面站了个人,身形高大,负手而立,一身劲装黑如墨,散发着浓烈却熟悉的异香。岳凌兮心头咯噔一跳,终于察觉不对,欲夺门而出,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铁锁入扣的声音。   被困住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狭长的眼角溢出一缕暗光,邪肆而又阴鸷,令人毛骨悚然。   “好久不见了,凌兮。” 第80章 国师   岳凌兮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拓拔桀,还是在楚国的军事政治中心、距离西夷有千里之遥的王都。   简直匪夷所思到极点。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冷不防撞在突起的雕花菱格上,后腰霎时疼得钻心,面前的黑影却未曾虚化半分,反而一步又一步地朝她逼近,犹如即将从头顶罩下的暮色一般令人无法抗拒,无处躲藏。   他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幻觉。   这个认知让岳凌兮心口发凉,仿佛坠入了无边地狱——他出现在她常来的药铺,又刚好在端木筝病发的时候,绝对不会是巧合。   岳凌兮紧靠着门扉,如水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拓拔桀,充满了防备,拓拔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唇上短须亦随之微微一动,看似和蔼可亲,黑瞳深处那一丝阴沉却在不经意间流露,令人心底生寒。   “怎么,不认识本座了?”   岳凌兮抿唇不语。   “一年不见,你倒是生分了,不知筝儿是否也是如此?”   一提起端木筝,岳凌兮再难掩盖胸中的愤懑,盯着他不假辞色地问道:“你究竟给我姐姐下了什么毒?”   “这话问得有意思。”拓拔桀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像砂纸般磨过她的耳膜,“那个小太医不是早就诊治出来了么?都已经配出解药并替她把毒血排干净了,你还来问本座干什么?”   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岳凌兮越发肯定一件事——端木筝并没有痊愈。   她知道此刻自己孤身一人不占优势,于是勉强压下了熊熊燃烧的怒火,继续同拓拔桀周旋:“国师,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我们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要怎么样才能把解药给我?”   拓拔桀转动着掌心那串赤红色的血珠,似笑非笑地说:“凌兮,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筝儿是从明月楼出逃的刺客,根本没有资格与本座讨价还价,至于你,在离开西夷之时用阵术灭了本座那么多精兵强将,这笔账本座可还没跟你算呢。”   岳凌兮眸光微凛,半晌没有说话。   拓拔桀见状,话锋突然一转:“不过你找的那个小太医倒真有几分本事,竟能在完全不知道配方的情况下拔除本座下的毒,真真不可小觑,只可惜最后还是棋差一招,她又怎么会料到,本座在喂给刺客的□□中都种了子蛊……”   竟然是蛊毒!   岳凌兮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恐惧、愤怒、痛恨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似利剑一般在身体里铮铮作响,难以平息。   她原以为拓拔桀是在冰棘草里动了手脚,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所谓蛊毒,毒只是表面上呈现出来的东西,重点还是潜藏在身体里的蛊虫,那种东西百毒不侵,只受母蛊驱使,想取出来简直难以登天!   怪不得紫鸢说端木筝的内力没有恢复,吃什么东西也都不吸收,想必是没了毒血的供养,蛊虫开始吸取别的养分了。   可笑她们还以为逃过了劫难,殊不知解毒是死不解也是死,根本无从选择。   想到端木筝之前吐血昏迷,岳凌兮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拓拔桀,一字一句地问道:“国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光是想处置我和姐姐吧?”   “猜得不错。”拓拔桀突然攫住她的下巴,干黄枯细的手指犹如钢爪一般力道极大,深陷于雪肤之中,“本座需要一样东西,有了它,本座可以将母蛊赐给你,留筝儿一条性命。”   果然如此。   岳凌兮挣开他的手,声音仿佛在山涧里浸泡过,带着丝丝凉意:“国师想要的是西北前线的战略布防图吧?”   闻言,拓拔桀阴恻恻地笑了,高耸的颧骨和削尖的下颌在面部肌肉的抽动下显得更加突出,就像是悬崖边的嶙峋怪石,令人望而却步,那道幽冷的视线正粘在岳凌兮身上,犹如蜘蛛对猎物吐下的密网,将她层层裹住并不断收紧,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凌兮,你很聪明,只怪筝儿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没将你纳入明月楼是本座的失策……”   他默认了。   岳凌兮看着拓跋桀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得悄然攥紧了拳头。   怪不得她们逃出来这么久西夷那边都没有动静,她还以为是身处楚国的中心拓跋桀鞭长莫及,谁知并非如此,拓跋桀早就埋下了种子,只等它生根发芽再来撷取果实。   她们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整件事都是圈套,从端木筝毒发就开始启动的圈套,他看着她们深入楚国,一步一步爬上云端,待在楚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身边,然后在两国即将开战的千钧一发之际,以端木筝的性命交换最重要的东西。   可她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令楚国千万将士命丧疆场,令西北边陲生灵涂炭?   岳凌兮盯着拓跋桀,清湛的水眸已然凝霜结冰,将所有情绪都敛藏得干干净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把图纸交给你的,姐姐亦不会同意我那么做。”   “不必急着答应本座,回去好好想想罢,本座预留了足够的时间给你考虑。”   拓跋桀森然一笑,身体亦跟着抖动了下,黑袍微微敞开,露出腰间挂着的几个形状怪异的法器,颜色似黑非黑,倒像是鲜血干透之后留下的印子。岳凌兮忍住涌到喉咙眼的酸水,极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个半镂空的银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再抬起眼来,恰好对上拓跋桀阴冷的视线。   他是故意露给她看的,想必那个容器里装的就是母蛊。   岳凌兮微微扬起了螓首,目中一片坦然,内心却在剧颤,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伸手去夺的冲动压下去,对他沉声道:“影卫就在外面,国师不怕我召他们进来夺蛊杀人?”   “这倒是个办法。”拓跋桀点点头,仿佛颇为赞同,却状若不经意地掂了掂银球,“不过这东西可脆弱得很,万一在打斗之中被碾碎了,你恐怕连筝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所以你还是想清楚得好。”   岳凌兮紧抿着唇,眸心隐隐溅出了火花。   “多日不见,没想到温顺如水的凌兮也有脾气了。”拓跋桀伸出两指摩挲着她的脸蛋,就像是粗砺的沙子磨过贝肉一般,不消片刻就留下了红印,“都说近朱者赤,在那个小皇帝身边待久了,性子也尖锐起来了。”   提及楚襄,岳凌兮瞬间眉目一凛,同时心中竖起了重重壁垒,坚不可破。   他还想做什么?   拓跋桀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扯开嘴唇笑了,声音低嗄而森冷,犹如地府冥音:“别紧张,本座不会让你去刺杀他的,你帮本座把图纸偷出来之后,只要掩盖得好,还是可以继续跟你的小情郎卿卿我我,比翼双飞。”   “我不会帮你的。”   说完,岳凌兮转身去拽门的把手,用力拽了好几下就开了,外头挂着的精钢锁已经被人打开多时,显然拓跋桀并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只是幽幽地吐出一句话:“凌兮,你还会回来找本座的。”   岳凌兮充耳不闻,大步踏出了药房。   门口的流胤和书凝已经等候多时,正要进去找她她就出来了,不但两手空空,连话都没说一句就直接冲进了车厢之内,仿佛身后有恶狼在追。书凝奇怪地朝药铺那边望了一眼,小二依然满脸笑容地恭送着他们,一条白巾垂在身侧,荡起的弧度与平时分毫不差。   或许是修仪担心着夫人的病情,着急回去吧。   思及此,书凝递了个眼色给流胤,让他赶紧驱车回到宁王府,流胤会意,顿时扬鞭疾驰而去。   深夜,玄清宫。   楚襄从莲池洗净一身疲惫出来,行至榻前却见到本该熟睡的岳凌兮正盯着天顶出神,灵动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干涸的泉水,透着寸草不生的荒凉,他只轻唤一声,她便立刻扑进了他怀里。   “今儿个这么粘人?”   楚襄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唇畔溢出一缕浅笑,她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戏谑之意,紧紧地圈着他的腰,一刻不肯松开。   “怎么了?是不是宁王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就像一桶冷水浇在了岳凌兮身上,霎时把她从逐渐扩散的畏惧中拖拽出来,灵台一瞬间清明。她缓了缓神,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才仰起头去看他,胳膊亦攀上了他的颈间,宛如两条嫩藕般悬在半空中。   “我住在长宵殿的时候……陛下可有想念我?”   “无时无刻。”   楚襄屈膝跪坐在榻上,旋即把她娇软的身子抱进了怀里,埋首细细一嗅,只觉她今晚格外的香,忍不住轻轻地啃咬起粉颈上的嫩肉来。换作平时岳凌兮早就嘤咛出声,今天不知怎的,过了许久都平静如常。   “陛下……”她摸到他腰间,开始抽解那根玄色的束带,“陛下不在的时候我总觉得长夜漫漫甚是难挨,这是否也算是想念的一种表现?”   楚襄眸色陡然转浓,似笼尽天上繁星,闪耀迷人。   “这是想念,亦是爱。”   闻言,岳凌兮怔了怔,回过神之后继续为他宽衣解带,待他裸裎相对又转手去脱自己的,主动得简直不像她自己。   如果想念是这种滋味,她或许还能熬过去。 第81章 临别   不到一个月,端木筝已经瘦得脱了形,几乎无法下床了,陆明蕊每天都抽时间过来一趟,看完诊也不说什么,直接收拾药箱来到宽敞而僻静的院子里,岳凌兮正端坐在花岗岩石桌旁静候着她。   “如何?”   一盏清茶置于正中袅袅生烟,遮住了那张素净如初的玉颜,陆明蕊往对面一坐,又挥袖扇了扇,面前的景象才稍微清晰了些。岳凌兮挽袖执起了凤嘴壶,碧透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落入了杯中,叮咚悦耳。   “行医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病,西夷的蛊虫……当真厉害至极。”   那天她回府之后又参阅了各种典籍,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不经意翻开了父亲的手札才恍然大悟,西夷在早些年就盛行养蛊之术,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收获,记载此物的书籍甚是稀少,就连父亲也没有接触过,她就像个瞎子一样在未知的领域不停地乱蹿,找不到通往出口的那扇门。   岳凌兮听了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在了手背上,半晌才开口问道:“……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试过银针刺穴、换血、药浴等等各种办法,还换了许多药材,都无法将她体内的蛊虫逼出来,甚至还有反作用……”陆明蕊叹了口气,无奈与失落似乎融入了眼前那杯荡漾的碧波之中,“再这么下去,夫人只怕要坚持不住了。”   “若是我能找来母蛊呢?”   “那还有点希望。”陆明蕊回忆着自己在典籍上看到的东西,沉吟道,“据我所知,豢养蛊虫非常难,但操纵蛊虫却很容易,只要能找到母蛊,我们就可以用它引诱出潜藏在夫人身体里的子蛊,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不过……这亦是有风险的。”   换句话说,最好让熟练此术的人来解决。   岳凌兮心脏遽沉,仿佛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连说话都十分困难:“我姐姐她……还有多少时间?”   陆明蕊看了她一眼,道:“最多半个月。”   岳凌兮脸色泛白,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突然起身步向卧房,身形甚是惶急,甚至都忘了跟陆明蕊打招呼。   外面阳光明媚,里面却有些晦暗,西窗边一帘幽影摆荡,甚是静谧宜人。岳凌兮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缓缓靠近床榻,拨开如云似雾的曳地轻纱,一具干瘦如柴的身躯霎时映入眼帘,乌发苍颜如故,若不是呼吸之间胸口微微起伏,岳凌兮几乎以为她已经就此长眠。   这哪里还是她英姿飒爽、百折不屈的姐姐?   岳凌兮杵在那儿,指尖微微发抖,不敢去触碰端木筝身上任何一处,谁知她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蒙片刻之后就对上了岳凌兮的视线,尔后冲她淡淡一笑。   “兮兮,过来坐。”   她的声音轻到了极致,犹如草间小虫,岳凌兮却像是雷声入耳一般立刻坐到了床边,然后扶着她慢慢地靠在了软垫上,坐稳之后,又替她捋了捋略显散乱的青丝,动作稀松平常,跟以前在西夷共同生活的时候一样,但只有岳凌兮自己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将那股心酸压下去。   “兮兮。”端木筝再次开口,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帮我做件事……”   她每天大半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以保持体力,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竟在这个时候醒了,岳凌兮一猜就是有事,不想果然如此。   “姐姐,你说。”   岳凌兮握住她的柔荑,一片冰冰凉凉的,怎么捂也捂不热,她仿佛毫不在乎,一脸淡然地说道:“兮兮,我想搬出宁王府。”   “……为什么?”   端木筝弯了弯毫无血色的菱唇,道:“我不想死在这里。”   这段时间以来,岳凌兮和端木筝商量病情一直都是背着她的,她虽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却也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楚钧在西北打仗,归来之日遥遥无期,她恐怕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所以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离开,留给他一座干净的宁王府,而他也会以为她是选择自行离开,就不会感到伤心难过。   来日方长,他将来还会在这座宅子里娶妻生子,她不想让自己的死玷污了这里。   “姐姐,我不会让你死。”岳凌兮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格外执拗,“你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与王爷白头偕老。”   “兮兮,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答应我好不好?”   端木筝眼中湿意朦胧,隐含恳求之意,岳凌兮从未见过她这般软弱的模样,不由得失了声,垂眸沉思片刻,终是应了她的请求。   “好,我带你离开这里。”   茫茫王都,找个落脚点说来不难,但要找个拓跋桀发现不了的地方就难了,岳凌兮之前仔细想过,他能在这里安然潜伏这么久光靠手里的人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有帮手,说不定在宁王府也埋了眼线,所以她们必须要严密防范谨慎行事,只要端木筝不被他找到,她就没有后顾之忧。   趁着紫鸢收拾东西的空档,岳凌兮立刻让人准备了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待入夜之后,一行人避开宁王府的下人迅速从后门离开了。   当时端木筝刚喝完药,昏昏欲睡,却勉力打起精神撑身坐起,杏眸缓缓掠过扣得死紧的帷幔和车门,又看了看身侧的岳凌兮,似乎瞬间领会到了什么,继而低声问道:“紫鸢和书凝去了哪里?”   “她们坐着另外一辆车先行离开了。”   端木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驾车的是何人?”   “是影卫。”岳凌兮抿了抿唇,随后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都已经妥善安排好,陛下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楚襄向来坦诚,这件事却死活没松口,只因端木筝的身份实在太敏感,她不能拿这个来冒险。   端木筝又何尝不知道她有多为难,遂轻轻握了她的手,满含愧疚地说道:“兮兮,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许是内心焦虑难忍,岳凌兮的声音不免拔高了一些,半晌凝滞之后她又默默地垂低了视线,把盖在端木筝身上的薄毯往上提了提,遮住每一个有可能会漏风的地方,顺道把她的手也掖进去了,动作一丝不苟,倒像是她才是姐姐一般。   端木筝甚是了解她的性格,也不再提起刚才的事,只是淡淡地打趣道:“我们家兮兮也会照顾人了,以后肯定会是个好娘亲。”   岳凌兮不吭声。   她这种交代遗言似的话,她一句都不想听。   此时马车似乎爬上了山道,略微向后倾斜,尽管里外一片黑暗,端木筝还是从这种角度感觉到了什么,不禁略微诧异地问道:“兮兮,我们这是……去庙里?”   岳凌兮点了点头。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虽然藏身于此处并非绝佳之策,但有了书凝她们扰乱视线,脱离拓跋桀的掌控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再说这里安静隐秘,无人来扰,她和陆明蕊过来会很方便,端木筝也可以好好休养。   可是这样一来端木筝便有些疑惑,在城中随便购置一处良宅就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   所幸,她还没问出口马车就停下了,岳凌兮顺势替她戴上面纱,然后搀着她走入了寺庙之中。斋房早已布置妥当,就在此起彼伏的大殿之后,小沙弥在前方带路,她们以极慢的速度跟在后面,身影逐渐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为了不让人知晓她们的身份,一路多有遮掩,端木筝更是强撑着一口气走完了那条石板路,甫进门就坚持不住了,噗地呕出一口血来,染透了桃粉色的面纱。   “姐姐!”   岳凌兮脸色大变,迅速将她扶到了床上,她躺下之后唇角依然有血涌出,断断续续,在枕畔洇成一小滩水洼,甚是触目惊心。看着她越来越惨白的脸,岳凌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手拍抚着后背一手将药丸塞进了她嘴里,她艰难地咽下,又过了一会儿才止住咳血。   “我去倒杯水来给你喝。”   岳凌兮转身扑向圆几,抖着手拿起了茶壶和茶杯,准心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一杯水竟洒出半杯来,她也不管,就这么跑回去了,抬手递至端木筝嘴边,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下去。   良久,端木筝终于缓过来了,呼吸均匀了很多,脸色却依然苍白如纸,岳凌兮将她慢慢放平,正要开始着手清理她衣服上的血污,她忽然从颈间掏出一枚鱼形玉坠,扯开红色的线绳,然后轻轻放进了岳凌兮掌心。   “待王爷回朝……你替我将此物交给他罢。”   “我不交!”   岳凌兮像是赌气一般地说着,眼眶却开始泛红,端木筝笑着抚了抚她垂落的发丝,柔声道:“听话,兮兮。”   “等你好了,你亲自还给他。”   说完,岳凌兮拿了铜盆便离开房间了,步履迅捷如风,似在刻意逃避端木筝的请求,端木筝见状苦笑一声,暗自握紧了那枚玉坠,任那挺翘的鱼尾把手心硌得生疼。   罢了,权当留个最后的念想吧。 第82章 膏肓   野旷天低,长风为伴,营火染亮了一座座宽敞的帐篷,为这寂寥而冷肃的氛围增添了一丝暖意。   巡逻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地从门前路过,靴声橐橐,整齐划一,有个细碎的脚步声穿插在其中,听着离帐篷越来越近,随后那人就猫着腰从羊毛卷帘下面钻进来了,动作很轻,看打扮应该是个传令兵。   他先将手中那摞文书放在了桌角,然后双足并立行了个军礼,道:“王爷,这是今日王都送来的东西。”   楚钧手握数枚棋子,兀自沉浸在沙盘演练之中,并没有出声。   士兵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又弯了弯腰就退下了,步履带起的微风轻轻拂过桌角的烛台,火苗晃动了一下,惊起凌乱鸦影。   光线的变幻似乎中断了楚钧的思路,他放下棋子揉了揉眉心,待眼前一切重归清晰之后才回到了案前,目光掠过稍显凌乱的地图和奏报,最后定格在藏蓝色封皮的文书上,从上到下,未有遗漏。   没有私人信函。   他的嘴角抿出一线冷硬的弧度,旋即探手过去,将整整齐齐摞好的文书推散在桌上,然后又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已经快一个月不曾收到她的信了。   楚钧伫立在案前,松竹般笔挺的身躯隐约显得有些僵硬,半晌过后,突然扬手打了个响指,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还未站定就听见他吩咐道:“让千朝过来。”   “是,王爷。”   千朝乃是宁王府的侍卫统领,每逢楚钧出征都会随侍在旁,这次也不例外,听到传召就迅速从先锋营那边过来了,进门的时候,靴子上蹭到的草沫和泥巴还没有擦掉,散发着细微而自然的香气。   “王爷,属下回来了。”   楚钧没有回头,一袭黑色战甲在火光下透出浓厚的色泽,宛如一潭深水,化都化不开。   “这几日王府可有什么消息?”   “回王爷的话,一切安好,只是……”千朝面露犹豫之色,悄悄地觑了眼前方才又轻声开口,“夫人日前搬出去了,没有同任何人说,只带走了紫鸢。”   楚钧撑在桌上的五指渐渐收拢,紧攥成拳,薄翳映入眸中,仿佛氤氲起一团黑色的风暴,将那丝深藏的情意绞卷得支离破碎。   坚持了月余,她还是走了。   背后的千朝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犹自叙述道:“只不过属下觉得有些奇怪,夫人是入夜之后才走的,没有留下任何话,还备了两辆车,即便有修仪等人跟着也不必如此费事……而且据小厮所言,两辆车分别驶向了不同的方向,像是朝着西门和南门去的。”   闻言,楚钧眸光一闪,溢出些许异样的光芒。   两个姑娘夜里出城是要朝何处去?即便要离开王都也不必挑在光线不佳、道路难行的时候,何况筝儿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若不是躲着什么人,怎会半夜行事?   一定有古怪。   思及此,楚钧蓦然回身问道:“最近王府可还发生了其他不同寻常的事情?”   “有是有,可也不是特别奇怪……”千朝挠了挠头,努力回想着管家信中所描述的细节,“比如陆太医最近来得很勤快,几乎日日上门,但夫人的药量却减少了许多,下人们偶尔看到紫鸢在后厨熬药,她都飞快地端着罐子跑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做什么,管家也不好多问,您知道,疏桐院一贯是不让其他人进去的……”   听到这,楚钧心中浮起了一丝不安。   千朝的言语中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可就是感觉哪里不对,他沉吟片刻,忽然大步绕过了桌案,从内侧的抽屉里取出一叠冰蓝色的信函来,挨个揭下火漆展开于眼前。   目睹这一幕的千朝不禁愣住了——王爷不是把夫人的信都扔了么?   这种话他自然不敢问出口,尤其是在楚钧认真阅读的时候,于是他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将烛火又挑亮了些。   此时此刻的楚钧,捏着那几封信就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明明烫手,却又欲罢不能,内心犹如奔流不尽的江水,一朝溃堤便是万丈狂澜罩下,再难止息。   “夫君万安,今日王都晴空万里,颇适合出去郊游,可我听说西北那边还有地方在下雪,你一定要注意保暖,尤其是上次蒙城之战伤到的那只胳膊,遇湿遇冷肯定会酸痛难忍。前线医疗环境简陋,军医也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在家用的药我让千朝带在身上了,若真有不适记得要同他说。”   楚钧没有看完,匆匆放下淡黄色的信纸,又展开了第二张。   “今儿个我听王府的下人说霍四小姐生了个男孩儿,于是就从库房挑了些适宜的礼品以你的名义送过去了,希望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最近几日江边的桃花开得正艳,我又跟兮兮去赏花了,纵然是一瓣入江千里飘粉的盛景,我始终觉得不如去年我们四人在湖上看的荷花,你钓的那尾红鲤也甚是美味,我让紫鸢试着在家做了,却怎么都不如那天味道好,或许是差了那一抹湖光山色当佐料,等你回来,我们再去一次好不好?”   开头一段的字迹拖泥带水,显然写的时候有些犹豫,楚钧知道,她是怕触及两人矛盾的根源,他眼下没空去想那些事,直接跳到了最后的那几封。   “夫君,听说逐浪城遭到了偷袭,不知情况具体如何?我很担心你,兮兮同我说你没事,我却总怕她没有跟我说真话,你若是收到了信,务必回我一封,说什么都好,让我知道你安好无虞就行。”   “这几天睡得不是很好,梦中光怪陆离,醒来又全数不记得了,紫鸢夜里进房替我换衣服的时候还拿错了你的寝衣,我便将错就错地穿上了,后来一夜好眠。”   “下午在湖边喂鱼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们在冰山雪峰下初遇时的情景,那座湖可比这里的清澈多了……夫君,我好想你。”   信里所书的内容越来越少,字迹较之前也潦草多了,楚钧右眼一阵狂跳,顾不得去想这是什么征兆,匆匆拆开了压箱底的那一封信,不料偌大的信纸摊开在掌心,上面却只有寥寥四字,看得他浑身僵硬。   “夫君,珍重。”   字体平正,不见一丝娟秀,这不是她的笔迹,是由别人代写的。   楚钧瞬间就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只觉她狠心无情已到了极致,连道别的话也不肯亲手写完,可怒火盛燃过后,理智又告诉他这件事有些不对头,种种端倪在脑海中连成一条线,最后指向了一个黑黢黢的无底深渊。   不对,筝儿性子坚韧,从来不肯轻言放弃,又怎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楚钧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宛如重锤落地,几乎震破耳膜,与此同时,那股不安的感觉也达到了顶峰,他毫不犹豫地扔下了信纸,大步迈向帐外。   “备马!”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王都。   那次袭击过后,双方暂且相安无事,楚钧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卫颉之后就驾马离开了逐浪城,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终于在十日后回到了王都。   楚钧来不及进宫请罪就回了宁王府,一帮下人见到他都诧异极了,还没反应过来又看到他在疏桐院里里外外地搜寻了一圈,然而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整齐的摆设来迎接他,昔日闺房嬉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眼下却只剩一片冷寂。   没了她,这里就是一座毫无生气的牢笼。   楚钧提了管家和几个下人来问,得到的回答都与千朝所言相同,偌大一座府邸,竟没人知道端木筝每天做了些什么抑或是去了哪里,他气急攻心,将所有下人都轰出了王府,千朝还没来得及阻止,又见他扬鞭驱马朝宫里去了。   他要去找岳凌兮问清楚,端木筝到底去了哪里。   也当真是凑巧,将将来到宣安门前,楚钧就看见岳凌兮上了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也不知道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从南门出城,又经曲折山道,拐了不知多少个弯,最后竟来到一座偏僻的寺庙里。   岳凌兮下车之后径直走入了一间厢房,四面门窗紧闭,唯有窗纸上透出橘黄色的暖光,杳杳照在院前的青草碎石之中,显得僻静又安宁。   楚钧却丝毫都静不下来,冰冷的视线在回字形的窗格上梭巡了无数遍,几乎刺穿那抹来回晃动的黑影,好在没过多久岳凌兮就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铜盆,转过月洞门就不见了,楚钧趁此机会立刻闪身而入,却不料才进门就跟紫鸢撞了个正着。   她大吃一惊,手中巾帕瞬间掉落在地,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王、王爷——”   楚钧弹指一挥,正中她的麻穴,她霎时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钧靠近端木筝,一步又一步,最后停在了床前。   这是他的筝儿?   楚钧盯着床上那个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一般呼吸困难。   她就这么躺在那儿安睡,仿佛听不到任何动静,身上拢着一件宽大的纱衣,宛如雪仙幻化而成,蓬蓬松松地散泻一床,格外素美,乍一看与平时并无二致,可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颊却完全不像他走之前那般丰盈柔润,皆已瘦得脱了形,并且呈现出病态的惨白。   楚钧伸出双臂将端木筝轻轻地抱进了怀里,轻若鸿毛的触感令他心房剧颤,几乎失控,端木筝似乎感觉到什么了,羽扇般的长睫颤动了几下,旋即轻飘飘地扬起,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对上了。   端木筝直勾勾地看了他片刻,缓慢而娇柔地笑了,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竟浮起一抹浅粉。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梦见你……”   楚钧还来不及说任何话,一口血箭突然喷上了衣襟,将那只栩栩如生的白虎染成了赤红色,他面色剧变,抖着手捧住了端木筝的脸,她却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靠在他怀中再无任何知觉,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昙花一现。   他心魂俱散,瞬间骇至极点。   “筝儿!” 第83章 黄泉   当夜,一匹单骑越过重重壁垒,直奔皇宫而去。   楚襄本就因为楚钧擅自返回王都而大发雷霆,如今又听闻他连闯六道宫禁冲入内苑,当即震怒不已,刚准备命禁军把他拿下,岂料他已来到了玄清宫前。   “皇兄!求您帮我救救筝儿!”   楚钧跪在殿外,尘霜满面,鬓发凌乱,苍青色的锦袍上到处都是猩红的血迹,令人心惊,楚襄见状微微一凛,再次定睛看去,他怀中还抱了个人,虽然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但从身体轮廓还是能看出来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这是端木筝?   楚襄心里过电一般闪过许多事情,不过都暂且压了下去,面对着濒临崩溃边缘的楚钧,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救人。   “流胤,去把所有太医都召来。”   “是,陛下。”   流胤几个腾挪就没了人影,剩下的宫女太监纷纷围了过来,点灯的点灯,引路的引路,和楚钧一起将端木筝安置在了不远的飞鸾殿。   太医们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就来到了殿前,向楚襄行过礼之后便匆匆进去了。今夜恰巧是陆明蕊当值,她一人在前,手提药箱,步履沉稳,樱色裙摆在灯下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又没入了起伏摆荡的帘影之中。   行至榻前,宫女掀起曳地幔帐,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心脏不由得猛跳了几下。   宁王果真是回来了,就抱着端木筝坐在那儿,昔日冷面无情的一个人现在竟然慌得手都在抖,端木筝嘴角那一缕血痕擦了半天才擦掉,她看了都觉得难受。   一切都瞒不住了。   可是陆明蕊很快又意识到不对,既然他们是从庙里过来的,怎么岳凌兮不在?她今天不是还跟自己说她一个人去就行了么?   陆明蕊心中疑虑重重,却也没时间弄清楚了,放下药箱就准备替端木筝把脉,孰料楚钧动都不动,像是痴了一般,陆明蕊不得已,只好沉着嗓子喊了一声:“王爷,您放下夫人,让下官看一看。”   这几句话直冲耳帘,楚钧微微一震,像是清醒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放下端木筝让到了一边,目光却一直缠在她身上,未曾远离。   陆明蕊暗自叹了口气,将两指覆于端木筝腕间,片刻之后忽然起身,将其他几位老太医让到了榻前。他们医术卓绝,一见到端木筝的模样心里就有了数,只是碍于宁王在前不好直接把话说死,便走到一旁商量去了,陆明蕊心里清楚,说是商量也不过是看看用什么方法能拖一下,毕竟蛊虫这种东西根本无药可解。   总而言之,大限将至。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端木筝的情况了,所以这个结论最终还是要由她跟楚钧说,于是她让几位老太医先行退下,然后双手交叠,面向楚钧行了个正正经经的官礼。   “王爷。”   楚钧听出声音不对,蓦然转过头望向她,冰眸之中竟现出一丝恐惧,她于心不忍,却还是哑着嗓子把话说完了。   “夫人恐怕……恐怕就在今晚了,王爷好生与她告别罢。”   “不!不可能!”楚钧倏地站起身来,神色一片骇乱,“你把他们都叫进来,肯定还有办法的!”   刚刚落足外间的楚襄听见他狂乱的呼喝声,心头顿时一沉,旋即转头看向立在门口的几名老太医,谁知他们皆是一副摇头叹息的模样,连可以尝试的办法都不曾提出,楚襄明白,端木筝大抵是熬不过今晚了。   “流胤,进去候着。”他偏过头,低声下达了命令,“若是情况不对,就把他架出来。”   流胤点头,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里面还在僵持,楚钧处于暴怒之中,陆明蕊低头不语,眼看局势就要控制不住了,床榻上忽然传来一个低弱的声音。   “夫君……”   楚钧身躯一震,猛地回过头去,发现端木筝竟然醒了,苍白的菱唇微微上弯,绽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他心痛如绞,立刻大步回到榻前将她拥入怀中,低唤道:“筝儿?你醒了?”   端木筝目中一片清明,似乎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静静地凝视他片刻,然后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枯瘦的手掌被青须扎得刺痛也不觉,依然固执地贴在上面,楚钧怕她受累,连忙捧住了她的手,却听见她轻问道:“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了吧?”   楚钧忍住心酸,哑声道:“为夫不累。”   “骗人。”端木筝难得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柔柔一笑,继而又呼出一口浊气,“可我好开心你能回来。”   这种口吻令楚钧一阵心惊肉跳,脸色也跟着变了。   “筝儿,为夫在这你不会有事的,知道吗?”   她脸上始终盈着浅浅的笑,却没有接他的话,反而主动提起了两人心中那个久久没有解开的结:“夫君,我不是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是不能要。”   “好,为夫知道了。”楚钧抚摸着她脸颊,眸中一片狂乱,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你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要说太多的话,等会儿太医就来给你看病了。”   端木筝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怕还不说就来不及了。”   “你胡说什么——”   楚钧神色大变,话还没说完就被端木筝轻轻地掩住了唇,尔后便听见她道:“夫君,我是明月楼派来刺杀你的刺客,从任务执行之日开始我身体里就被种下了蛊毒,这三年来我一直瞒着你,也一直在努力延缓毒发,是因为我爱你,想陪伴你一生一世。”   “筝儿……”   若换作平时,她的表白一定会令他欣喜若狂,可眼下却化作铺天盖地的恐惧,将他缓缓淹没,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力抱紧她。   “可我没想到我这样的身体也能怀上孩子……”端木筝的声音饱含苦涩,还有数不尽的愧疚和无奈,“我真的好想留住他,留住我们的孩子,夫君,对不起,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楚钧见她面色渐渐发暗,慌忙将她按进怀里安抚道:“为夫怎会怪你?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你莫要多想。”   端木筝没有吭声。   楚钧唯恐她泄了心神就这么去了,便不停地跟她说着话,声音微微发颤:“之前是为夫不对,为夫不该凶你、赶你走,你原谅为夫好不好?等你把病治好了,为夫也卸了这身战袍,陪你踏遍山川大河,王府和霍家再也不会横亘在我们中间,到时你想生几个孩子都好,为夫都依你。”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怀中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感觉不对,急急拉开距离一看,几乎目眦欲裂。   “筝儿!”   端木筝不知何时阖上了双眼,血珠正从眼角一点一滴地往外渗,化作血泪滑落双腮,同时,她的鼻腔和耳朵亦开始涌出鲜红,宛如流之不尽的长河,逐渐洇湿了楚钧的衣袖。楚钧疯了似地擦拭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那张素净的脸就在他眼前一点点灰败,然后失去生息。   “筝儿,你看着我!别睡过去!”   楚钧字句哀恸至极,响彻大殿,然而心爱的人却再也听不进只言片语,在他怀中一分一寸地软了下去,七窍还在不停地流出鲜血,每一滴都像是凌迟在他心上,教他痛到窒息。   陆明蕊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了端木筝的手腕,又在头顶施下数针,终归无力回天,只得低声劝道:“王爷,您把夫人放平,让她舒舒服服地走吧……”   “她没死!她刚才还在跟我讲话!”   楚钧疯狂地大吼,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刚才只是回光返照之相,还越发抱紧了端木筝,半点儿不肯松手。潜伏在暗处的流胤见他已经濒临癫狂,突然闪身上前,一个手刀劈在了他颈后,他顿时失去了意识。   殿内忽然一片死寂。   楚襄远远地站在门口,不必看也能猜到里面是什么情形,沉痛地闭了闭眼,随后转过头对薛逢春说:“去把修仪叫来,让她送端木筝最后一程罢。”   薛逢春弓着身子去了,没过多久却又折了回来,咚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修仪……修仪不在宫中……”   “你说什么?”   楚襄骤然回身,方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再次浮现出来,思路贯通的一刹那,他浑身血液瞬间倒流,一股深浓的恐惧感从心田升起,似要把他卷入深渊。   兮兮!   楚襄疾步踏出殿内,扬声唤来了内廷禁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给朕立刻封锁王都所有的出口,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禁军高声呼应,旋即迅速离去,犹如奔腾的流水般冲向了茫茫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城外某条不知名的废弃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速行驶中,车里坐着一男一女,分别位于两个对角上,像是刻意隔开那么远的距离。   正是拓跋桀和岳凌兮。   不过一个时辰,他们已经离王都很远了,岳凌兮不知他走的是哪条路,一路都紧抿着粉唇不说话,拓跋桀见状不由得沉沉地笑开了。   “现在才期盼你的小情郎来救你,是不是晚了点?”   岳凌兮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保证母蛊已经送进宫了,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放心罢,我会让人掐着点送过去的。”   最后几个字他咬的特别重,岳凌兮感受到了其中的恶意却毫无办法,只期望能够顺利救回端木筝的命,她便再无所求了。   想到这,岳凌兮侧首望向了窗外,在漫天星光的照耀下悄然闭上了眼睛。   姐姐,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其妙进入了网审,然后就没法修改了,作者就一直瞪着眼睛坐在这里等到现在,已经气哭T-T 第84章 苏醒   日升月落,星回斗转,一切都像平常那般井然有序,唯独飞鸾殿安静得有些异常。   一名小宫女端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进入内殿,眼神怯怯的,撩起珠帘的时候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宛如幽灵一般。待行至榻前,她先将水盆放在了边上,然后拧干了帕子开始给卧床的人擦身体,或许是她年纪太小,在挽起衣袖之后便愣在了原地。   从未见过这么白的人。   她的手臂白得近乎透明,细如丝的青筋和血管交错分布其中,极其清晰,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宫女不敢使力,只稍微抬高了几寸,然后用温热的丝帕来回擦拭了一遍,动作小心而细致,丝毫没有惊动到伏在床头的那个人。   之后宫女又捧起了她的手,感觉却与刚才完全不一样,掌心有些粗糙,指腹还裹着薄茧,摸上去硬硬的,像是已经积累了很多年。   她到底是什么人?   长着一张柔美的脸,婉约如小桥流水,像极了世家贵族里出来的小姐,可仔细看去,眉眼间分明透着淡淡的英气,又像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女,一时教宫女困惑不已,不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倒是分外相容,没有一丁点儿怪异。   宫女收敛了思绪,小心翼翼地分开她的手指并擦去中间残留的汗液,正暗自感叹着她骨瘦如柴,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指间蠕动了一下,宫女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恰好撞在床柱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床头的人顿时被吵醒了。   “你做什么!”   楚钧猛地站起身来,面上一片惊怒,犹如刚刚苏醒的睡狮,宫女看着他那双挟着浓浓厉色的眼瞳,只觉掉入了千年冰川之中,寒意彻骨,不自觉就软下了膝盖,扑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雷霆之怒即将爆发的时候,悬在床沿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这次格外明显,两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楚钧的怒火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那根手指上,直到须臾之后它又动了一下。   “筝儿!”   楚钧小心而激动地捧起了端木筝的手,乌眸深处熠熠发亮,充满了期盼,可内心依然害怕是自己的错觉,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睡颜,仿佛痴了一般。   时间似乎就此停滞。   楚钧等了很久,直到胸腔因为气息不足而隐隐作痛了,端木筝的手指也没有再动,先前勉力压下的疲惫和失落齐齐涌上心头,将身在悬崖边的他又往前推了一把,即将坠得粉身碎骨,魂魄俱散。   已经过了三天了,今日她若是还不醒,只怕……   黯然之中,楚钧无声垂首,俊脸隐在绡帐摇晃的薄影下,一时亮一时暗,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只让人打从心底地感受到他的无力,仿佛对他而言,整个世界的崩塌与否都系在端木筝一人身上。   良久,他终于意识到希望再度落空,正准备转过身把宫女赶出去,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   “夫君?”   楚钧浑身一震,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急急转头一看,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半睁着眸子看向他,纵然容色苍白气息微弱,但眼底那一缕散发着生机的神采却十分真实,瞬间就击中了他的心房,教他为之剧颤。   “筝儿?”   端木筝看他悬着双臂僵在床边,想靠近她而又畏惧不前,就像是已经被这样的幻觉欺骗了无数次,令人心酸无比。她其实也同他一样感到震惊,却试着抬起手勾住了他的指头,温热的触感传来,她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还活着。   端木筝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昙花一现,也许是转危为安,不管怎样都是上天给予的厚爱,她不想再浪费任何一点与他相处的时光。   “夫君,抱抱我可好?”   楚钧的脑袋里像是有人在撞钟,一声嗡鸣之后顿时云开雾散,破晓的天际洒下千缕薄光,瞬间照亮了所有阴暗的角落,他一阵恍然,旋即俯下身去将她拥入了怀中。   “你终于醒了……”   楚钧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环着她的双手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松,完全不像从前那般任意妄为。端木筝自是感受到了,用力握了握住他的手,虽然轻得像挠痒痒一般,却还是在无形中给了他不少安慰。   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短暂的空白过后楚钧立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旋即疾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端木筝轻摇螓首,瞅了眼他满脸胡茬衣冠凌乱的样子,心头不禁微微发酸,随后低声吐出几个字:“我睡了几天?”   “三天。”楚钧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薄唇一片冰凉,“你再不醒,恐怕我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闻言,端木筝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了眼眶,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霎时变得模糊。   “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她一直在为自己的身份而担忧,唯恐楚钧知道以后就会与她决裂,成为敌人,如今她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以楚钧对她的情意,她若是真的死在了他面前,只怕他心里的伤口这一世都无法复原了吧?   差一点,差一点他们就要天人永隔了。   思及此,端木筝的泪掉得越发凶了,之前的豁达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满心愧疚,她想伸手将楚钧抱紧些,奈何使不上力,楚钧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收拢双臂任她埋进肩窝哭了个痛快,然后哑声道:“筝儿,别离开我,永远都别。”   端木筝大病初醒,身子还虚,这一哭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半晌才红着眼点了点头。   生同衾死同穴,今后即便是他赶她走,她都不会离开。   楚钧替她抹掉泪水,转过身吩咐道:“去请陆太医来。”   宫女猛然回神,也顾不得去捡地上的帕子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迅速跑出了飞鸾殿,朝太医院飞奔而去。   端木筝的视线随着那抹翠绿色的身影而移动,转过半圈,这才发现自己身在宫中,诸多疑虑困扰之下,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非常清楚,那时候蛊虫已经深入心脉,药石罔效了,若是没有母蛊将它引出体外她是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的,陆明蕊不善此术,之前多次看诊都束手无策,所以不会是她,那么救自己的人会是谁呢?   楚钧低眸看着她,声音略显沉滞:“或许是……是岳凌兮救了你。”   “兮兮?”端木筝微微睁大双眸,旋即朝殿中扫视了一圈,这才发觉不对,“兮兮人在哪儿?”   生死关头,岳凌兮不可能不守在她身边。   “她已经不在王都了。”楚钧稍稍松开怀抱,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神色莫名凝重,“筝儿,你告诉我,你与明月楼还有联系吗?”   “怎么会?在兮兮到达王都之前我就与他们断了联系了……”端木筝语声一滞,后知后觉地攥紧了他的袖袍,颤声问道,“什么叫兮兮已经不在王都了?”   楚钧半天没有说话,还撇开了视线,像是顾虑着她的身体而不愿多说,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本来平缓如常,谁知绕过富贵牡丹屏风之后猛地一顿,接着就传来了瓷器摔落在地的碎裂声。   “夫人?夫人您醒了?”   紫鸢也不管裙摆上还沾着水渍和碎片,一下子就扑到了床前,两行清泪迅速滑过脸庞,弥漫成倾盆大雨,湿透了衣襟。端木筝见她如此深感安慰,因不能动,便轻轻软软地唤她起身。   “快起来罢,莫让碎片扎了腿。”   紫鸢跪着不肯起,用手背揩去了泪水复又流下,好半天才止住。   “夫人可让奴婢担心死了!虽说修仪斩钉截铁地告诉奴婢您不会有事,可奴婢见着您吐血昏迷的那一刻还是……”   “等等。”楚钧沉声打断了她,“为何修仪会这样说?”   紫鸢愣了愣,喃喃道:“奴婢也不知道……”   楚钧皱起了剑眉,沉吟片刻之后又问道:“她还对你说什么了吗?”   “其他的就没交代什么了,只不过……”紫鸢顿了顿,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怯怯地递到了楚钧面前,“修仪说,等夫人醒来之后让我把这个交给她。”   楚钧眸中精光大盛,二话没说就把信拆开了,数行秀致的小字顿时映入眼帘。   “姐姐,我要离开王都一阵子,不过你不必担心,很快我就会回来,希望再见时你已经养好了身体,到时我们再去赏花。”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拓跋桀来到王都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如今楚国和西夷即将开战,他以你的性命要挟我,让我替他盗取西北前线的战略布防图。此事关系重大,我又怎能让他如愿?于是我想了个办法,把地图记在心里,他给我母蛊之前我画出一半,给了之后我再给他画出另外一半。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得到整张地图的,只要你平安的消息传出来我就会想方设法逃走,所以你不必担心。”   “拓跋桀此人工于心计,之前我一直拖到最后才去与他交易是为了取信于他,实在迫不得已,姐姐,你不要怪我,陛下和你,我谁都不会辜负。”   楚钧给端木筝念完之后,她的脸霎时白得吓人。   这个傻丫头,简直是与虎谋皮! 第85章 风声   宫中的老人都说这是个多事之秋,竹子莫名开了花,大雨下了半月不止,就连篱笆园那位吃饱了就睡的混世小魔王也开始反常,竹笋和果子都不啃了,成天蔫蔫地趴在窝里不愿意出来,怎么逗弄都没用。   这天,负责照顾它的宫女们照旧来到了篱笆园,远远就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顿时惊掉了手里的篮子。   陛下怎会来此?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疑问,自从太后娘娘将襄襄交给陛下,陛下就压根没有管过它,后来还是修仪进宫了才接过这个担子。无论刮风下雨她每天都会过来一趟,看襄襄有没有乖乖吃饭和睡觉,或是陪它玩一玩,所以它跟修仪感情最好。   眼下修仪不在了,陛下倒是亲自来了,正蹲在襄襄旁边给它喂吃的,面容极为深邃,瞧不出是什么表情。   宫女们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却见薛逢春摆了摆手,于是她们放下篮子就离开了。   整座篱笆园顿时安静得只剩下襄襄嚼东西的声音,不过也只是片刻,很快它就将竹笋扔到一边不再触碰,小身子也趴回了干燥软和的稻草上,徒留一块雪白的肚皮在外面,仔细看去,已经没有之前那种肉乎乎的感觉了。   它也瘦了不少。   楚襄薄唇微张,溢出几个不轻不重的字眼:“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襄襄低低地叫了一声,不像往日那般尖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它瞅了楚襄片刻,忽然迈开小肥腿爬出了自己的窝,然后一头栽进楚襄怀里,像个被泡了水的肉丸一样瘫在那儿半天都没动,情绪异常低落。   难得楚襄没有动手掀它,只是面色依旧发冷。   “少来这一套,等她回来你再撒娇也不迟。”   楚襄撑地起身,顺带拂去了衣摆上的草屑,襄襄也从他膝间滚回了窝里,倒不似方才那般颓丧了,探了个脑袋出来,然后一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就在这时,薛逢春弓着身子凑到了跟前。   “陛下,王爷到了。”   楚襄眸色一敛,略显冷淡地说:“让他进来。”   “是。”   薛逢春转身离开,不消片刻,一身云纹朝服的楚钧就沿着那排篱笆走进来了,衣袂翻飞,步履稳健,却在见到一人一兽对视的场面时愣了愣,尔后才抱拳行了个礼。   “皇兄。”   楚襄并没有看他,从雕花木架上拿了颗红果扔进了襄襄的窝里才道:“情况如何?”   “回皇兄,岭南路、汝州路以及云荆官道都没有发现拓跋桀的踪迹,我已经加派人手去其他偏僻的路线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另外……”   “不必了,人都撤回来罢。”   闻言,楚钧顿时一怔,旋即毫不犹豫地问道:“为何?眼下才过了十天,即便快马加鞭也不一定能赶到边关,更何况我们还在沿途设下了关卡,拓跋桀是有很大可能还滞留在楚国境内的!”   “他已经出关了。”楚襄接过湿帕子擦了擦手,淡然而又笃定地说,“十日对他而言已经算久的了。”   楚钧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当即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半晌才道:“那蛮子国师有这么厉害?”   “厉害不假,手眼通天也是真的。”   这话像是一盏明灯,倏地驱散了楚钧心中的迷雾,他目光一凛,压低了声音道:“皇兄的意思是……我们有人暗中相助于他?”   楚襄这才回过头来看他,眸光疏冷,无波无澜,仿佛平静到了极点,然而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些你不用管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启程返回西北。”   筹备已久的战略进程不会因为出了这种岔子就停下来,西北前线需要有人去坐镇,再加上岳凌兮很有可能已经到了西夷,他去了也好探听她的消息并组织援救,这点楚钧是非常明白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端木筝,而且她要去找岳凌兮的心思不知有多强烈,他都已经快劝不住了。   思及此,楚钧缓缓出声:“皇兄,能否让筝儿同我一起去边关?她对西夷和拓跋桀都相当熟悉,对寻找修仪会有很大的帮助。”   “不必了,你自行前去罢。”   楚襄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容置喙,让甚少见到他这一面的楚钧感到奇怪不已,正欲再次开口,忽然听见薛逢春说:“王爷,夫人的病尚未痊愈,如何能去那战火纷飞之地?到时您既要领兵作战,又要暗中搜查修仪的下落,怕是难以顾全夫人,不如让她留在王都养病吧,陆太医自会照料妥当的。”   说完,那双老眼不经意地微微抬起,与楚钧的视线相交一瞬旋即错开,楚钧的思绪犹如暴风雨来临前被闪电划亮的天幕,顿时清晰了起来。   是了,筝儿还有个身份是西夷的细作,皇兄怎么可能会同意让她上前线?他是一国之君,在这种事情上不会顾及任何情面,自己早该意识到的,能继续担任三军统帅指挥作战已经是种莫大的信任了,自己不该如此不知分寸。   楚钧幡然醒悟,旋即微微垂首,正色道:“臣弟遵命。”   楚襄并未多言,摆了摆手就让他退下了。   短暂的谈话就此结束,薛逢春亲自将楚钧送出了篱笆园,沿着鹅卵石小径不紧不慢地走着,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掩去了两人低沉的交谈声。   “方才多谢公公提醒。”   旁人若是得了冷冽如冰的宁王一句谢恐怕要高兴得跳起来,然而薛逢春只是轻微地弯了弯嘴角,山壑般的皱纹亦随之一动,之后就再无变化。   “王爷折煞老奴了,老奴也只是想为陛下分忧罢了。”   “……是本王疏忽了。”   听着楚钧略显沉滞的声音,薛逢春头都没抬,弯着腰边走边道:“夫人病重,王爷无暇多顾也是人之常情,但王爷须知,夫人这条命是修仪用自己的命换来的,若没有这层羁绊在,陛下又岂会容忍到这种地步?”   “本王知道。”楚钧顿了顿,神色颇为坚毅,“本王会尽全力找到修仪的。”   薛逢春点点头道:“王爷何等睿智,自然无须老奴多嘴,此去西北还望王爷一路顺遂,早日载誉归来。”   这话粗听没什么,细细分辨就会感觉不对——他说的是找回岳凌兮的事,薛逢春却祝他克敌制胜,这是什么意思?   楚钧蓦然扭头看向薛逢春,他神色疏淡,挂着浅浅的笑,与平时一般无二,可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之中分明闪过了什么东西,快得教人看来不及看。楚钧本来还想再问些什么,谁知小径已走到了尽头,薛逢春顺势施礼告退,摇着拂尘慢慢地走了。   回到篱笆园,楚襄还站在原处,襄襄却不见了踪影,想是缩回窝里睡觉去了。薛逢春在楚襄身后站定,看着清风灌入他的袖间,凭空飘扬,细微的鼓动声中,他的声音犹如流水激石般涌入了耳帘。   “送往西宫的东西也该到了罢。”   薛逢春神情微微一滞,旋即平声答道:“回陛下,昨日就该到了。”   前方半天没有动静。   薛逢春见他不说话也不敢擅自多言,暗暗揣测了片刻,上前一步试着问道:“陛下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不如回宫小憩一会儿吧?”   “不必了,宣兵部的人前来觐见。”   说完,楚襄负手踏出了篱笆园,背影挺拔如昔,只是略显冷硬。   明黄色的伞帷从竹林中晃了出来,簇拥着龙辇朝御书房而去,所到之处宫人侍卫皆要垂首回避,然而远处高阁上的那个人却不受限制,站在屋檐的阴影中肆无忌惮地监视着这一切,无人察觉。   “事情都办好了吗?”   宋玉娇一开口,身后忽然闪出个身形矮小的宫女来,穿的是最普通的翠鸟衔花裙,看不出是哪个宫的,对她却是恭敬莫名。   “回小姐的话,人已经迷昏了交给国师的手下了,眼下估计快到咸阳了,宫里还没人察觉到,我会易容成她的样子继续待在宜兰殿,等人彻底落到了国师手里我再消失。”   “差那么几天也没关系,反正人都运出去这么远了,想追肯定是追不到的,你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一旦感觉不对就立刻撤离。”   宋玉娇话说得好听,心里的算盘却拨得震天响——拓拔桀许她的不过是个空口承诺罢了,她也只是做长远利益的考虑,没必要为了他搭上自己埋在宫里的棋子,要知道这可是她千辛万苦才培养出来的,别不小心毁了还溅得一身泥,那就得不偿失了。   宫女自然不晓得她的算计,还以为她是为自己着想,于是立即应道:“是,奴婢省的。”   “很好。”宋玉娇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后又吩咐道,“最近你就不要与我会面了,以免被有心人查出破绽来,待此事尘埃落定,赏赐必然少不了你的。”   宫女福了福身,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小姐。” 第86章 中计   整整十日,岳凌兮一直处于颠簸之中,几乎没有下过马车。   拓跋桀生性谨慎,制定的路线也是滴水不漏,他们不曾进入任何一座城池,也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超过半个时辰,白天赶路晚上也不休息,两队人轮流驾车,沿途会有安排好的人提供补给和更换马匹,保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到达边关。   如此不分昼夜的赶路换作普通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是身体不好的岳凌兮,白天还能挺过去,晚上颠得厉害没法睡觉,她就倚在角落里眯一会儿,如此反复数日,她已经有些挺不住了,拓跋桀让人给她喂了几颗药就不管她了,任她独自一人待在车厢里。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给了她机会,先前她只能在下车方便之时偷偷观察一下周围,现在拓跋桀不在,她可以无所顾虑地窥探外面的情况,从而推断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又是一日午后,酒足饭饱,人困马乏,她掩着唇轻咳了几声,然后掀起一角帷幔悄悄向外看去。   一行宽叶梧桐屹立在路边,两座简陋的茶寮就开在树荫之下,从眼前一晃即过,垂下的草帘隐隐浮现一大片乌影,似乎人满为患,即便马车飞快地驶过,某个粗嗓门的大汉所说的方言还是飘进了岳凌兮的耳朵里。   荆州?   之前在学习楚语的时候她也捎带着扫了一下各地的方言,刚才那人说的分明就是荆州的方言,而其中的某个特殊的发音又只有邯城和骞城的人才会使用,邯城多风沙,且严重缺水,不可能种植梧桐,所以他们应该是在骞城郊外。   岳凌兮正猜测着,平直如矢的马路忽然映入了眼底,她顿时微微一凛。   拓跋桀竟敢走官道?   沉吟片刻,岳凌兮猛然明白了拓跋桀的用意——骞城的另一边就是钟离山,穿过腹地即可到达岑江,而岑江是东漓江的分支,只要上了船,半天不到就能进入西夷境内了。   他是打算从这里出关!   岳凌兮攥紧了丝帕,不一会儿就被掌心细汗浸得透湿,那朵粉色的芙蓉也被洇成了深色,犹如历经了三秋,即将开到荼蘼。   骞城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出了楚国,再想逃离拓跋桀的魔掌就是难以登天了。可是王都那边至今未曾传来消息,她不知道端木筝是否已经脱离危险,也就一直不敢动逃跑的念头。   岳凌兮正盘算着进城以后该怎么办,手却无意识地握住了颈间那枚玉坠,柔润如水,触手生温,就像那人的怀抱一样。   所有思绪瞬间中断,脑海中只剩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她原以为可以挨过这段分离的日子,谁知分开不过十日已觉思念难熬,她想枕着他的手臂入眠,想窝在他怀里听他谈今论古,还想与他相依相伴,共度一生。   从什么时候起动了这个念头?   她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每次想要抵抗的时候,思念就会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一切理智,让她服从于内心深处的欲望,去希求本不该希求的东西。   可是现在的他应该非常生气和失望吧?她瞒了他这么多事情,说离开就离开,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他会不会就此将她放弃?   想到这,岳凌兮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恍惚间,马车已经驶入了城门,没有遇到任何的盘查,好像是这些西夷人手中持有通关令牌,岳凌兮一下子警觉起来,没想到很快马车就停下了。驾车的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岳凌兮不动声色地贴到了门边,这才听清楚他们是要去补给。   随后车驾晃动了一下,想是那两个人离开了,岳凌兮却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她心里清楚,拓跋桀等人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正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她,她不能露出半点儿异心,必须表现得淡然且沉稳。   不过既然看守的人已经走了,她可以打开车门佯装透气,趁机看一看周围是什么样子,再做其他打算。   主意既定,岳凌兮立刻推开了那扇雕花小门,一条熙来攘往的大街霎时出现在眼前,商肆酒楼一字排开,客似云来,就连街角小贩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糖栗子八个铜板一包,丁香馄饨五文钱一碗,未过多久便全部售罄,盐香风色掺杂着孩童的嬉笑声,渐渐飘向了远方。   岳凌兮粗略地扫视了一遍,发现这里是典型的田字坊,街巷垂直,屋脊扁平,只要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从北边能直接望到南边的尽头,实在不适合藏身。   她的心微微发沉,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余光忽然瞥到墙上的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推行栽种稻米的公文,纸张簇新,字迹清晰,还盖着衙门的红戳,应该是刚刚张贴上去不久,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驻足查看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   岳凌兮垂眸苦思,忽然灵光一闪,瞬间察觉到异常之处——楚襄早在大半年前就开始推行杂交种植,骞城正是试点区域之一,怎么会突然改为单类种植?   她又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那张告示,顷刻间眸光大亮。   平安,速逃。   短短四个字,已教她热泪盈眶。   西夷地处北端,白昼漫长,她和端木筝有时闲着无聊就会猜谜,小到诗词书信,大至佛经史书,都可以拿来猜谜,掐头去尾第七字这个解法是她们独创的,因为纯属好玩也就没有对其他人讲,所以这个讯息一定是端木筝写给她的!   岳凌兮闭了闭眼,将那股不停涌动的泪意压了回去。   姐姐没事……太好了……   随后她又意识到这句密语是以朝廷公文的形式发出的,可想而知是经过楚襄同意了的,他……不生她的气吗?   岳凌兮的心湖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汹涌起伏,难以止歇,里面还夹杂着许多种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可是莫名的,困扰多日的心结就这样被抚平了,不留一丝痕迹。她头一次这般想哭,连撑在车门上的柔荑都在微微颤抖,但是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却让她瞬间敛起了心绪,对即将到来的人严阵以待。   那两名去补给的西夷人回来了。   他们看到岳凌兮把门打开了顿时板起了脸,啪地一声就将其阖上了,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不过这种密闭的空间倒让她暂时卸下了紧张,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不久,马车继续沿着大街向前驶去,速度虽慢,目的地却非常明确,岳凌兮心想拓拔桀是准备一鼓作气通过这里了,这么算来他们应该会在入夜时分到达钟离山,是现在行动还是等到天黑,她必须立刻做出选择。   岳凌兮从袖中掏出两个袖珍锦囊,一为粉红一为翠绿,前者装的是迷药,后者装的是毒。药,都是之前陆明蕊做给她防身用的,她在离开时顺手揣在了兜里,就是想着会有今天这种情况发生。   这两种药各有优劣,迷药的范围小,放起来容易,但无法维持太久,毒。药虽可一击毙命,但是需要加在食物里服下,操作比较有难度。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只能控制一部分人,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很难预料,她并不了解骞城的守备情况,如果在城中动手,很有可能在守城士兵到来之前她就被人抓住了,而且他们是明月楼的顶级刺客,怀揣利器和毒。药,发起狠来伤及无辜乃至屠杀整条街都不出奇,她不能连累了别人。   如此想来,也只有等天黑之后利用钟离山复杂的地形再行逃跑了。   岳凌兮靠着车壁坐定,开始回忆自己曾经在周山志上见过的钟离山简绘图,然后默默地在心中拟下了一条逃离的路线。   入夜。   马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山道一路晃悠过去,岳凌兮身子都快被颠散了,注意力却格外的集中,时不时透过前方火把的光芒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在经过一条岔路又在溪涧旁停下之后,她可以肯定,这里已经到了钟离山的腹地中央了。   这里的地形很复杂,但对于过目不忘的她来说,简单得就像是清水白纸一般。   岳凌兮悄悄拿出一颗迷药,然后又把车门推开一条缝,正准备猛地朝外掷下,碎石滩忽然被踩得咯吱作响,像是又有一批人前来汇合了,她的手倏地僵在了半空中,紧接着,某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伴着夜风灌进了耳朵里。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蛮子!”   这个娇斥的语气她在宫里听了无数遍,多半都是在流胤过来的时候,然而那是打情骂俏,这却掺了一丝狠意,仿佛对西夷人痛恨至极。   岳凌兮按捺不住颤抖的心房,猛一抬手,车门立刻大敞于前,在那片闪烁不定的火光中她看到了一个姑娘,衣容凌乱狼狈不堪,她霎时僵住,那个姑娘也停止了谩骂,亮着眼睛就冲了过来。   “修仪!”   “书凝……”岳凌兮抖着手去碰她的肩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书凝尚未说话,拓跋桀阴冷的声音已经从后方遥遥传来:“本座怕你以后在西夷住得不习惯,特地让人把这个小丫头找来照顾你,京中的情况她最清楚了,筝儿是否痊愈,你一问便知。”   岳凌兮几乎咬碎银牙,半天才从齿缝中挤出五个字:“你把她放了!”   “怎么,你不关心筝儿的死活了吗?”拓跋桀先是疑惑地挑起了眉梢,尔后又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本座想起来了,下午在骞城你已经看到告示上的密语了吧?怪不得问都不问她的情况呢……”   他竟然知道!   岳凌兮呼吸一滞,对拓跋桀这种鬼神一般的洞察力感到震惊不已,心头就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恐惧不断地渗入,通过血液流到全身上下,侵蚀着她坚定的意志和勇气。   就在这时,书凝倏地伸直双臂挡在岳凌兮面前,怒视着那群豺狼虎豹说:“你们休想动修仪一根毫毛,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们,陛下也不会放过你们!”   拓跋桀不怀好意地笑道:“此言差矣,本座攻克楚国还指望着她呢,又怎会伤她?”   他用的字眼有些奇怪,听起来像是在说前线战事,实则不然,岳凌兮抿着唇沉吟片刻,突然醒悟过来。   难不成……他本来的目标就是她?   岳凌兮胸口弥漫起阵阵凉意,仿佛被一根尖棱抵住,时刻都会将她贯穿。她勉强抬头看去,恰好对上拓跋桀的视线,阴狠的光芒一闪而逝,她在中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还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果真是如此。   端木筝的病从头到尾只是个幌子,拓跋桀想要的一直都是她,是她当修仪以来接触过的一切有关于楚国的东西,从朝堂政令到军事机密,从官员资料到世家关系,甚至是皇宫区域图及楚襄每天的行程安排,他都要一个不漏地掌握在手里。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前线战事的胜利,还有连绵山峡之后的那片广褒的沃土,那些繁华富饶的城池,以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她中计了。   岳凌兮眸底渐渐腾起了黑雾,一切车马人影都开始模糊,难以分辨,她却用指甲死死地扣着掌心,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拓跋桀捉了书凝来就是为了胁迫她,她的逃跑计划就此中断,为今之计只能继续跟他虚与委蛇,然后想办法把书凝送走,无论如何,她不能累她被害了性命。   思及此,岳凌兮掀起眼帘漠然道:“时辰不早了,国师还要在此地耽搁下去么?”   拓跋桀似乎对她的识趣非常满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便转身上车了,漆黑的天幕下,一行人踏过漫漫长野,继续向北而去。 第87章 破阵   千里烟波,浩渺无边,岸渚上长满了稚嫩的草芽,远远望去就像是浮在江心的一块翡翠宝玉,袖珍而又可爱。岳凌兮望着这片熟悉的景色,双眸似乎也被横荡江面的水气浸湿,一片幽涩迷离。   再过东漓江,已是物是人非。   一年前,她和楚襄在岸上遭到夷军的追杀,危急之下跳江逃生,所幸两人水性都非常好,这才得以从湍急的水流和锋利的暗礁中捡回一条命,上岸之后,在猎户所建的冬屋里度过了半天的时光。   她永远都忘不了在她面临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夷兵时,楚襄从黑暗中出现并挡在她前面的样子,那具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像是一道坚硬的壁垒,刀枪不入,水火不进,替她挡去所有的压力和危险,令她心安神定。   从边关到王都,他一直将她妥善地护在羽翼之下,可是从现在开始,她要孤身而战了。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随后便掀开了翠色帷幔,想再看看他们曾经住过的小屋,却发现周围忽然起了雾,浓得几乎不辨方向,怪的是座下的马车并没有减慢速度,依然飞快地向前行驶着,驾车的两个西夷人也没有异状,仿佛视线根本不受阻碍。   不对头。   岳凌兮向来心细如发,更何况身在敌营,她越发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每一个细节,以寻求逃脱的机会。东漓江这一段的地形她是非常清楚的,山峰环伺,林道中空,夜间常有北风顺江而下,贯通山林直达逐浪城,所以绝对不会有浓雾出现,眼下这等情形肯定是有哪里不对头。   书凝虽然不懂这些,但见团团白雾犹如鬼魂一般有意识地在车外徘徊,顿时觉得瘆得慌,她搓了搓手臂,试图抚平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然后小声地对岳凌兮说:“修仪,这个地方有些邪乎,您觉不觉得?”   岳凌兮知道外头那两个人耳目灵敏,遂示意她噤声,旋即把头稍微探出去了一些,观察片刻才收了回来,坐定之后在她手里轻轻地写下几个字:“书凝,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没有啊……”   书凝有样学样地写着字,怕自己离得远有所偏差,又凑到车窗边上使劲地闻了闻,依然觉得就是山林里泥土植被散发出来的味道,见状,岳凌兮沉默了。   她闻到了非常浓重的血腥味。   即便两人的嗅觉不太一致也不可能差这么多,岳凌兮思来想去,一个不好的预感渐渐从心底浮现出来,事关重大,她不敢完全确定,正是迟疑之际马车忽然停下了,她再次向外看去,迷雾不知何时全部散去了,蝉鸣蛙叫,一片月白风清。   书凝也发现诡异之处了,不安地看了岳凌兮一眼,岳凌兮拍了拍她的手,随即推开了车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声恼怒的呵斥。   “干什么!老实坐着不许动!”   话音刚落,车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差点就夹到了岳凌兮的手指,书凝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脸都气白了,撸起袖子就准备冲出去找他们理论,却被岳凌兮按住了,手心一阵微痒,又是几个字落下。   国师不在。   书凝一脸茫然:“他去哪儿了?”   “开门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马车没在前面,那些人应该是在等他。”岳凌兮垂眸沉吟片刻,掏出袖中的帕子,用之前藏起来的焦炭在上面画了一张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墨丘城附近,对岸百里即是逐浪城,所以西夷的军营肯定离此地不远,国师想必是去那里了。”   “那他为什么不带我们去?就不怕我们逃跑?”   岳凌兮摇摇头,继续写道:“你有所不知,西夷的朝廷分成好几派势力,一直延伸到军中,他可能是怕惹来麻烦才将我们置于此地的。”   书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们不如趁机逃跑吧?就去逐浪城!”   “好。”   岳凌兮淡淡应下,仿佛她们讨论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书凝并未察觉异常,心里既兴奋又紧张,然后用满是汗水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取下一支朴素且细长的银簪递到岳凌兮面前。   “这是流胤之前送给奴婢的,奴婢当时还笑那呆子不解风情,拿这么土的东西来糊弄奴婢,谁知道其中另有玄机……”   她捏住较粗的那一头轻轻地旋转了半圈,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立刻从另一头冒了出来,尖端还闪着绿幽幽的光,犹如山间野萤,瞬间映亮了她们的眼睛。   淬了毒的暗器!   惊诧过后,岳凌兮悄然按下她的手,示意她把东西收回去,然后从袖子里掏出那两颗迷药,碾成粉末状,又用丝帕捂住了口鼻。   书凝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照做了,随后就见到岳凌兮捧着手对准车门的缝隙轻轻一吹,那些白色的粉末就像蒲公英一样飞了出去,逐渐飘散在空气中,负责看守的两个西夷人毫无防备,脑袋一垂就昏过去了。   成了!   两声倒地的闷响过后,书凝倏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动作十分敏捷,岳凌兮跟着落地,用脚踢了踢那两个西夷人,见他们完全没有反应才道:“快走。”   书凝点点头,率先去开路了。   她们没有船,要去逐浪城势必要从桥上过,那里有没有守卫先不说,照方向来看肯定会经过刚才那片诡异的林地,为了隐藏行踪,她们并没有带任何照明之物,只是凭借稀薄的月光在林子里艰难地游走,身体和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极限。   “修仪,你跟在奴婢后面,小心脚下的路。”   书凝时不时出声叮嘱着,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前方,一直盯着迷雾深处,生怕里面突然蹦出来什么猛兽鬼怪,手里的簪子也捏得死紧,随时准备发射银针。相比之下,岳凌兮似乎淡定得没了边,不像在逃命倒像在郊游,幸好书凝背对着她看不到,不然该急得吐血了。   没走多远,岳凌兮忽然停在了一棵参天古树下,微微仰起头朝上方的树冠看去,须臾之后,眸光凝于一处不动了。   书凝察觉她没跟上来,猛地刹住了脚步,回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片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风倒是从江边刮过来了,势头又急又猛,犹如鬼哭狼嗥,被掀动的枝叶晃出幢幢黑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显得尤为可怖。   “修仪,为何……”   书凝话未说完就没了音,直勾勾地盯着古树庞大的根部,眨也不眨。   她也闻到血腥味了。   岳凌兮一步一步靠近树根,只觉脚下的泥土格外松软,目光掠过的一刹那她隐隐看出了不同的颜色,暗中带艳,颇为诡异。   书凝怕她有危险想跟过去,她却蓦地低喊出声:“别过来!”   “……修仪?”   “书凝,你先去前方探路,稍后我会赶过去与你会合。”   “不行,奴婢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书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随后压低了声音问道,“修仪,您别瞒我,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凌兮立着不动,仿佛凝滞了一般,半晌才缓缓出声:“书凝,这是一个巨大的血涂阵,我们正踩在阵眼上。”   “血涂阵?那是做什么的?”   “设在此地,多半是用来对付楚军的。”   岳凌兮上前摸了摸粗糙的树皮,沾来满手黏腻,一闻之下腥到令她几欲呕吐,也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都是人血。   她闭了闭眼,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已经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   自古以来阵法都讲究平衡,以血养阵就要以血祭阵,拓跋桀在两军交战的必经之地布下如此庞大的一个阵,究竟是想屠杀多少楚国的将士!   岳凌兮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狂肆呐喊,几乎冲破胸腔,她忍耐许久,终是压下了那口怒气,转过头对书凝说:“你先走,我解了血涂阵就过来。”   “不!奴婢要留下来帮您!”   “不行。”岳凌兮声线极淡,却透着一股不可违逆的气势,“探路需要时间,你若是也耽搁在这里,最后我们都逃不出去,况且破阵之时情况瞬息万变,我分。身乏术,没法顾及到你。”   书凝知道她说的在理,却又不放心把她单独留下,一时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快走!”   短短二字覆冰含霜,听得书凝浑身一凛,抬眸看去,那张素来柔和的面容上竟现出了三分厉色,颇有楚襄平日的威仪。书凝不敢再多言,咬了咬唇,旋即转身跑向了出口。   浓雾还在游荡,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岳凌兮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慢慢地回过头去,惨白的月光下,那棵古树正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她还是第一次对付这种上古邪阵。   岳凌兮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空灵而又淡渺,教人琢磨不透,随后她拔下银簪既快又准地插入了树干之中,一阵细微的晃动之后,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急遽扭曲,土壤四分五裂,枝桠化作鬼爪,沸腾的血水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那一抹素影卷入无边地狱。   “就让我试试你的威力有多大。”   岳凌兮冷眼看着这一片令人惊骇的乱象,断然抬脚迈入了阵眼之中。   另一头,已经跑出很远的书凝猛地停了下来,满脸惊恐之色。   修仪只说会过来会合,可她根本没问自己走的是哪条路,难不成……她根本就没打算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有襄襄~ 第88章 咫尺   阴云如晦,浓瘴弥漫,原本被月光照亮的林荫道此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一抹瘦削的身影飞快地穿梭在草丛灌木之中,裙摆已经被刮得面目全非,她却无暇顾及,一直在凭着记忆寻找来时的路,充满了惊惶与不安。   修仪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然而欲速则不达,那些歪脖子老树像是长了腿一样,才从身后过去转眼又出现在正前方,跟撞鬼一样,书凝那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换作平时肯定吓坏了,不过这会儿倒没工夫害怕了,找人要紧。   说来都怪她不省事,刚开始说要逃跑的时候岳凌兮答应得太快了,既没制定一条安全的路线也没有跟她探讨任何细节,说走就走,鲁莽得像个山野村夫一样,哪里符合她谨小慎微的性格?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有机会能够逃出去,以岳凌兮的聪慧而言应该早就意识到了,哪里还轮得到她开口?   她当真是糊涂了。   如今想来这根本就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逐浪城虽然看起来不远,可是中间拦着一条大江,她们没有船,只能从桥上走,而夷军就驻扎在附近,桥头这种地方肯定是派了重兵把守的,她们两个弱女子又怎么跟杀人如麻的蛮兵斗?若是不过桥一直往前走则很有可能被明月楼的细作追上,国师知道以后,情况会更加不堪设想。   总而言之,时机根本不对。   岳凌兮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之所以没有反对恐怕是想去解开血涂阵,为楚国几十万将士消除隐患,然后掩护她逃走,她实在太迟钝了,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傻修仪,只顾着替别人考虑!可她怎么也不想想,即便自己能够逃回王都,又哪来的脸去见陛下?   书凝越想越心急,眼眶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她胡乱地擦了几下,也没注意方向,埋着头一阵横冲直撞,等视线重回清晰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先前与岳凌兮分开的地方,顿时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朝那棵古树跑去。   “修仪,您在哪里?”   话才喊出口,脚底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霎时扑倒在地,不过很快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了,随后陡然发现古树后方露出了一小片素色薄纱,正是岳凌兮身上所穿的料子,她刚准备冲过去却陡然听见一声厉喊。   “别过来!”   书凝猛地刹住了脚步,不敢轻举妄动,心却悬到了半空中。   是岳凌兮,可声音有些不对。   书凝不顾她的警告向右挪了一步,想要看清楚她在做什么,岂料背后突然扫来一根巨型藤蔓,将她瞬间掼出几米开外,她疼得眼冒金星,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浑身骨头像是被车碾过一样,几乎散架。   这里还有其他人在?   一想到这,书凝迅速从疼痛中拉回了神智,微微支起身子朝前看去,眼前的景象几乎教她魂飞魄散!   粗壮的树干不知何时被划下一圈深深的印痕,本该露出浅色的内层,现在却不停地涌出鲜血,甚是诡异。而岳凌兮就站在树干的正后方,双臂被两根不知从哪伸来的荆棘死死缠住,尖刺扎进了肉里,雾色罗袖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   “修仪——”   书凝两眼通红,只想冲过来帮她解开束缚,却再次被她喝止。   “你别动!”岳凌兮唯恐她乱来,急急喘了口气又道,“这阵是按照五行八卦布置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不小心触碰到其他陷阱,我们今天都会命丧于此!”   她从未如此严厉地说过话,书凝知其厉害,僵在那里不敢再动,只能站在几步之外暗自着急。随着时间的流逝,鲜血逐渐浸透岳凌兮的衣裳,呼吸声也越来越重,书凝内心备受煎熬,恨不得亲自上阵替她承受这些非人的折磨就好。   “您教教奴婢,怎么才能帮您?”   “不用了……”岳凌兮声音发虚,吐出来的字像是被风一吹就散了,“八个方位的镇山石和黑龙木我都已经移动过了,只要这里的血流完,阵自然就解开了。”   这么大的一棵古树,谁知道拓拔桀望里面注了多少人血?   书凝看着岳凌兮那双伤痕累累的胳膊,担忧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听见她闷哼一声,凝神看去,那两根荆棘竟然在慢慢收紧!   “修仪!”   书凝话音未落,岳凌兮已经难以支撑地倒在了地上,经此牵动,胳膊上的伤口愈发疼得钻心刺骨,她眼前一暗,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却是强撑着一口气挺住了,微微挺直脊背跪坐在那儿,热流不断涌出,湿透了罗裳。   “修仪,这个血涂阵不解了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您会失血而亡的!奴婢求您了,放手吧!”   “快了。”   岳凌兮轻吐二字,然后抬眸望向上方,原本茂密得像是乌云压顶一样的树冠已经露出了空隙,消失很久的月亮也再次腾空而起,洒下千束寒光,映出岳凌兮苍白的脸,还有那一抹宛如黑夜幽莲绽放的笑容。   啪!   两根荆棘突然断裂成无数截,岳凌兮双手随之一松,无力地垂在了身侧,指尖犹在滴血她也不管,径直望向了树干,月色疏朗,清晰地照出了那圈干涸的裂缝。   阵破了。   书凝愣了一愣,撒开腿就往岳凌兮那里跑,恰好扶住她颓软的身躯,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就听见她轻柔地问道:“为何不走?”   她的泪瞬间掉了下来。   “先前您受人胁迫不告而别,可知奴婢有多自责?现在好不容易能够团聚,奴婢只盼能保护您,用自己的性命换您一世平安,您却这样做,若奴婢没有反应过来真的逃走了,将来见着陛下唯有以死谢罪了!”   闻言,岳凌兮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陛下……可好?”   书凝果断地摇了摇脑袋,道:“陛下连夜调动了所有的暗卫和禁军去找您,自己则在宜兰殿独坐到天亮,后来没有找到您的下落他就把人都撤了回来,每日照旧上朝议政面见大臣,晚上就来到宜兰殿留宿,还让奴婢点上您平时用的安神香,可是奴婢每次半夜进去撤香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入睡……”   岳凌兮的唇微微地抖了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挤出两个字:“走罢。”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她们还有强大的敌人在背后虎视眈眈。   “去哪里?”书凝扶着她站起来,眼中忧虑重重,“已经耽搁了这么久,我们只怕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了……”   “不见得。”岳凌兮缓了口气,凝视着她笃定地说,“我们回去。”   陆明蕊给她的药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见效时间长,而且醒来之后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只要她们及时赶回去,兴许不会露出破绽。   书凝从来不会质疑岳凌兮的决定,所以当即就准备往回赶,忙乱之中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看去,竟是一支血迹斑斑的银簪,上面镶嵌的花瓣形宝石早就不见了,尖头也被磨断了,已是破烂不堪。   岳凌兮弯下身子去捡,动作甚是艰难,书凝快她一步将东西拾起,吹掉灰尘才交回她的手中,然后奇怪地问道:“修仪,这簪子都烂得不成形了,何必还留着?”   她嘴角微弯,轻声道:“是在江州买的。”   书凝一愣,随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刚到江州之时,陛下怕修仪近乡情怯难以融入,便主动陪修仪上街逛了几回,想必银簪就是那会儿陛下给买的吧?思及此,她抽出丝帕将东西包好,然后拍着胸脯说:“放心,奴婢会替您收好的!”   岳凌兮知道她是体谅自己手受了伤,不方便拿东西,遂淡然一笑,与她继续朝前方走去。   来时雾气腾腾,辨不清路在何方,如今邪阵已破,江岸和树林这一带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她们的速度自然快了不少,只是如此赶路不免牵动了伤口,岳凌兮疼得汗如雨下,嘴唇都咬出了红印,书凝虽然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全力支撑着她的身体,好让她不那么辛苦。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马车附近,两人放轻脚步走过去,发现那两个西夷人居然还没醒,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坐进车厢装成没有出去过的模样,谁知旁边的那匹马突然尥了下蹄子,趴在它身上的那个人往下一滑,即将摔到地上!   这一刹那,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兮兮!”   远在楚国境内的楚襄忽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额角滑落一滴冷汗,胸口亦微微起伏,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守在门外的流胤闻声而入,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忍不住担忧地唤道:“陛下?”   楚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然后支榻起身来到房间正中央的沙盘前,看着那些兵卒马匹被摆放成各种阵型并放置在多个关隘之间,朦胧的双眸顿时闪过一丝冷色,恢复了往日的清湛。   “先锋营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回陛下的话,已经万事俱备,只等明日清晨王爷亲自率军出发了。”   楚襄拈起一枚旗标射入了沙盘之中,恰好插在墨丘城的顶端,犹如占领之后竖起的旗帜一样,随后他沉声吩咐道:“传朕旨意,无论是粮草还是大型攻城器械,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横跨东漓江的第一战必须给朕赢下!”   “是,属下遵命。”   流胤转身准备出门,走了两步复又顿住,回过头来低声道:“陛下,宜兰殿的人说书凝已经失踪多日了,虽然与修仪离开的时间相差很远,但属下依然觉得是同一批人掳走了她们,书凝机灵,鬼点子又多,一定会保护好修仪的……”   楚襄瞥了他一眼,眸中似有深芒掠过。   “夜家的消息送过来了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流胤不禁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恍然答道:“夜大人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查了,只不过范围实在太大,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全部清查完毕,这里是已经发现的几个点。”   说完,流胤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上面笼统地写着几个地名,看似什么意义都没有,楚襄的瞳孔却骤然一缩,旋即转身走到挂着的羊皮地图前,用朱笔在上面点了几个点,最后连成一条由南向北的曲折路线。   原来拓跋桀的目的地是那里……   楚襄扯来衣架上的外袍,一边反手披上一边大步迈出了房间,外面月色正浓,沿着起伏的城墙一直蜿蜒到远方,站在高处,似乎能望见尽头那片墨色天幕下盛燃的烽火,还有不停叫嚣着的铁甲与长戈。   肃杀的气氛中,那条光华如练的东漓江是如此难以忽视,仿佛触手可及。 第89章 威胁   当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的时候岳凌兮就知道快要进城了,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们来到的居然是拓跋家所在的老巢——南灵城。   她原以为拓跋桀会将她带回西夷都城并交给明月楼严加看管,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南灵城戍卫森严,固若金汤,且有十几万雄兵盘踞在郊外,她经过之时看到他们正紧锣密鼓地操练着,现在想来,或许他们再过几天就要拔营前往东漓江了,那么拓跋桀把她留在这里的原因就很明显了。   他想拿到战略布防图之后第一时间送往前线。   也对,西夷都城如此遥远,一来一去颇费工夫,拓跋桀立功心切,自己都不惜长途跋涉到前线来督战了,又怎会因此贻误了战机?   她能拖延的时间不多了。   岳凌兮如此想着,突然被人从后面使劲推了一下,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旁边的书凝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同时转过头去,对那名西夷人怒目而视。   “你们干什么!”   西夷人听出她语气不善,顿时横眉竖目地欺上前来,揪住她的衣襟就要把她甩出去,岳凌兮立刻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她前面,用夷语威胁道:“你若敢动我们二人,国师这辈子都休想拿到战略布防图!”   那人听后似乎非常恼怒,魁梧的身躯又逼近几寸,犹如一张巨大的幕布从头顶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带来不小的压迫感,逆光之下,那张满是横肉的脸越发显得吓人,书凝拼命忍耐才没有尖叫出声。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被另外那个西夷人拉开了,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这才罢休,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甩上了院子的门,跟着便是一连串叮呤咣啷落锁的声音。   书凝呼出一口长气,刚准备说话,忽然瞥见岳凌兮袖间晕开了点点殷红,顿时惊呼道:“修仪,您的手……”   岳凌兮蓦然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吐出三个字:“进去说。”   书凝会意,小心拿开覆在嘴上的柔荑,然后扶着岳凌兮走进了房间,把门窗都关严实之后才回过身来替她检查伤口,谁知刚卷起袖子便倒吸一口凉气。   “修仪,怎么又流血了?”   “没事,你去把剩下的药膏拿来罢。”   岳凌兮靠在椅背上,娇容微微泛白,衣衫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伤口疼得厉害,可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只为让书凝安心。书凝服侍她这么久又岂会不知她的性子,当下就红了眼,却也没多说什么,一径埋头翻找着包袱里的药瓶。   若是那天修仪没有去破阵,兴许不会伤得这么重。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仍然觉得胆战心惊。   那天她们回到原地之后,那个守卫差点被马甩到地上,幸好岳凌兮眼疾手快地冲上去顶住了他,这才没有把他弄醒。不过算算时辰,迷药的效果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于是书凝就按照岳凌兮的吩咐将那两个人摆好了姿势,然后悄悄坐回车厢关好门,开始给她换衣服。   车厢里异常闷热,再加上疼痛难忍,仅仅只是一个抽手的动作就让岳凌兮满头大汗,书凝心里难受,手上却不敢耽搁,三两下就替她脱下了外衫。   先前在林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如今点了灯她才知道岳凌兮的伤有多严重,两条玉臂上全是被荆棘扎出的血点,密密麻麻,深的几可见骨,还在汩汩地流着血。她迅速将干净的里衣撕成了布条,然后一圈圈缠在岳凌兮的手臂上,正是颤抖之际,耳旁却传来一个极轻极浅的声音。   “再紧一点,这样止不了血。”   书凝抬眸看去,岳凌兮墨缎般的长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一张素颜淡到没了血色,唯有那双明眸氤氲着坚韧的光芒与她对视,她明白她的意思,微一咬牙,狠下心勒紧了绸带。   “唔!”   岳凌兮闷哼一声,旋即无力地靠向了书凝,汗流得更多了,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书凝想着拖得越久她遭的罪也就越多,索性一鼓作气把两只胳膊都缠好了,全部弄完之后,岳凌兮俨然已经疼到虚脱。   这时,外面的两个守卫亦醒过来了。   莫名其妙失去意识这么久,两人都有些惊慌,发现自己无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押送的人还在不在,岂料打开车门之后发现岳凌兮和书凝都处于昏睡状态,一个躺在内侧一个趴在边上,姿势有些奇怪,也没有盖东西,与其说是困得睡着了,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迷晕了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跳下马车来到旁边的空地上,盘腿而坐运气一周天之后并没有异样的感觉,于是排除了被人下药的可能,只当是瘴雾太浓,连他们都受到了影响。   其中一人还抱怨道:“国师也太不厚道了,自己绕道去了军营,却让我们抄近路从这劳什子血阵里面过,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都不知道!幸好那两个娘们也被迷晕了,要不然丢了人,我们还不得脑袋搬家?”   “行了,你少说几句,赶紧去那边盯着吧,等会儿再不醒就麻烦了。”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岳凌兮和书凝的耳朵里,为了演得更加逼真一点,她们过了半个时辰才醒来,还表现得非常困惑,仿佛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昏了过去。那两个守卫观察了半天,幸好岳凌兮平时穿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只有细微花色的不同,所以他们并未察觉不对。   如此一来他们也不敢在这里继续等下去,若是等下再中了迷障就麻烦了,于是两人决定先到前方的村子里落脚,然后再与军营那边联系。   危机就此度过。   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书凝顿时跌坐在地上,掌心全是细汗,几乎握不住扶手,好半天才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回头再看岳凌兮,她已经支撑不住地躺下了,马车每颠簸一次她的眉头就蹙紧一分,书凝既心疼又着急,却毫无办法。   必须尽快弄些药来。   她坐在那儿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最后想出了一个苦肉计,于是在下车的时候她故意摔了一跤,并借此向守卫讨要金疮药。守卫冷冷地看着她,本来不想理会,但禁不住岳凌兮一番恐吓加威胁,还是把药给了,书凝宝贝似地揣进了怀里,然后借着去溪边清理的机会悄悄地把血衣处理掉了。   药只有一瓶,自然得省着点用,书凝腿上只是小擦伤,用了一次之后就不再管它了,剩下的都留给了岳凌兮,只是那些荆棘扎得太深,已经伤到了筋骨,所以迟迟未愈。   眼下到了南灵城,金疮药已经见了底,书凝想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配副药给岳凌兮吃,谁知刚进城就被关进了这座二进的院子里,连个能套近乎的下人都没有,更别提溜出去了。   她压下心中的担忧,把岳凌兮扶到床上躺好,然后揭开绸带开始为她换药。   “修仪,可能会很疼,您忍着点。”   岳凌兮弯了弯粉唇,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笑,宛如云中飘絮,淡渺至极。   她心里清楚,换药也只是避免外伤感染而已,这些天以来,她的手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去力气,莫说端茶举箸,就连方才抬起来去捂书凝的嘴都极为吃力,就像是控制着它的那根线已经有了裂痕,彻底断开只是时间问题。   她没有跟书凝说,仍然伪装成一切都在好转的模样,只因说了也只是让她干着急罢了,现在根本没有条件供她治伤。   岳凌兮看着自己惨白的双手,不知怎的就取下了腰间的锦囊,然后将那枚玉坠握在了掌心之中,昔日生动的轮廓如今摸起来却有些僵硬,她不再能瞬间分辨出来哪里是鱼尾,哪里又是莲叶,甚至无法将其握紧。   这双手……怕是已经废了。   送她玉坠的那个人曾经在温泉里深情款款地对她说,这二十五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动了念头的人,她亦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说永远不会离开他,如今是她背离了誓言,甚至连他给的信物都快要拿不起来。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岳凌兮闭了闭眼,只觉黑暗之中那股水浪还在汹涌,几欲冲出眼角,手臂上仿佛不过是蚂蚁在咬,而心脏已经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痛到窒息。   红袖添香举案齐眉都已成了过往,即便她还能回去,与他也回不去了。   岳凌兮沉默了许久,久到书凝几乎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把沾了血的衣服拿去洗了,却发现她静静地看了过来。   就算她要留在这里,也得先将书凝送走才是。   思及此,岳凌兮撑榻起身,一边趿上鞋子一边对书凝说:“扶我去院子里看看。”   书凝的手立马伸了过来,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路上奔波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地方,您怎么也不歇会儿?外头有什么好看的?”   岳凌兮也不解释,径直踏入了院子里,选了个最好的方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但见围墙方正,飞檐如拱,虽无蜿蜒游廊,胜在树木亭亭如盖,荫蔽万千。   可以布个小阵。   只是她现在是无法亲力亲为了,需要靠书凝这个外行人来做,或许会费点时间,一晚上应该可以完成。   岳凌兮如此想着,正准备跟书凝交代一些事宜,门外忽然传来了铁锁被开启的声音,她眸心一凛,顿时把话咽了回去,跟着大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犹如乌云般飘进了院子里,浑身的邪煞之气教人难以忽视。   书凝二话不说先挡在了岳凌兮面前,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尖刺。   “你这个婢女还真有意思,本座手无寸铁,摆出这等架势做什么?”   拓跋桀挥退了守卫,以表示自己的善意,谁知书凝丝毫不留情面地讽刺道:“你是没带兵器,可你兜里不知揣了多少毒蛇和蝎子,要害死一个人不过弹指之间的事,别以为我不晓得!”   岳凌兮疾言厉色地训斥道:“休要多言,退下!”   书凝心有不甘,又怕自己一时逞了口舌之快反而害了岳凌兮,只好忿忿地退到房间里去了,偏偏一颗心又放不下来,便透过窗户的缝隙偷看着外面的情形。   “几日不见,你倒是温驯了许多。”拓跋桀缓缓走上前来,状若和蔼地拍了拍岳凌兮的脸蛋,“若是在某些事上能更加听话就好了。”   岳凌兮绷紧了身体没吭声。   她如此冷淡拓跋桀也不气恼,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溢出一缕轻蔑之色。   “本座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宁王已经带兵前往墨丘城,楚国与西夷正式开战了。”拓跋桀顿了顿,刻意将字眼咬得很重,“说打就打,连你的死活都不顾,看来你在那个小皇帝心目中的分量也不过如此……”   岳凌兮微微一震,还是没有说话。   “本座劝你还是尽快想清楚的好,毕竟南灵城离边关有数百里之远,你跑是肯定跑不掉的,如果在两军正式交战之前奉上地图,让本座赢了这一仗,本座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如若反之,就休怪本座心狠手辣了。”   他的眼神阴狠无比,教人看了不寒而栗,岳凌兮却淡淡地笑了。   “国师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她凝视着拓跋桀,目光皎若明月,“我是楚国人,生来就该为我的陛下赴汤蹈火,纵死不惜。”   拓跋桀变了脸色,猛地掐住岳凌兮的脖子将她掼倒在一旁,剧痛霎时从手臂席卷而上,差点令她昏厥过去。   “本座再给你三天时间,不交出那些东西,你就为你的陛下舍生赴义去吧!”   说罢,拓跋桀甩袖离开,大门被重重地阖上,再次落了锁,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岳凌兮终于支撑不住地趴在了地上,汗湿重衫,凉透心扉。   他终于要实现他的夙愿了…… 第90章 上刑   夷军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第一战就会被宁王率领的楚军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墨丘城易守难攻,在后方资源充足的情况下可以跟越境作战的楚军耗上一个月,直到他们弹尽粮绝,然而就是这样坚固的一道壁垒却倒在了主帅拓跋征的欲望之下,他想斩获宁王首级立功,更想满足自己嗜血的天性,于是就动了歪主意。   血涂阵位于墨丘城侧方,本来是为了防止楚军绕道偷袭才设下的,因此在位置上并不适用于正面交战,可是拓跋征一心只想着借助其庞大的威力坑杀楚军,于是故意领兵出城交战,随后佯装败退,将楚军一路引至东漓江边的血涂阵。   本来他都已经作壁上观,只等楚军入瓮,可他万万没想到宁王如此威猛,连追带赶竟灭了他八千精兵,他从假逃跑变成了真逃跑,所以刚到达指定地点就迫不及待地开启了血涂阵,谁知毫无动静,五万铁骑就这么不受任何阻拦地踏过河岸来到了他面前,将他逼到死角。   夷军惨败。   宁王当众斩杀了拓跋征,士气大涨,紧接着就拿下了不足一万兵力的墨丘城,消息传到西夷都城之后,皇帝连下数道诏令痛斥拓跋桀,并在八王爷的推举下更换了主帅,拓跋桀暴怒不已,杀了前来传诏的太监,然后毫不犹豫地去了岳凌兮所在的宅子。   血涂阵不会无缘无故失效,必是有人从中捣鬼,时间和能力都对的上的就只有她一个。   彼时岳凌兮正指挥着书凝布阵,听到门外有异动,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回到了房间,才坐下没多久,房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了,拓跋桀走进来,一袭黑衣和惨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犹如索命阎罗一般,周身散发的戾气更是让人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书凝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岳凌兮,谁知下一刻就被两个壮汉钳制住,然后押到了一边。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她挣扎着望向了拓跋桀,却发现他面色阴沉地朝岳凌兮走去,站定之后,突然狠狠拽起她的手腕,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分一寸地收紧五指,直到鲜血慢慢染透水烟色的薄纱,湿红一片。   “修仪!”   书凝失声惊喊,当即就要冲过去推开拓跋桀,奈何被人死死地扣在桌面上,完全动弹不得。而岳凌兮也没有挣扎,宛如深谷中昂然绽放的幽兰,带着一丝傲然和疏冷看着眼前的拓跋桀,毫不示弱,仿佛疼痛不过是必经的雨打霜冻一般。   “果然是你。”拓跋桀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然后猛地把她甩到了地上,“本座原以为你是只小白兔,却不料咬起人来这么疼,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破了血涂阵不说,还让墨丘城的八万大军就这样葬送在你的釜底抽薪之下,岳凌兮,本座真是小瞧你了。”   岳凌兮忍痛撑起虚弱的身体,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错了,那八万大军是葬送在拓跋征的贪婪和愚蠢之下,与我无关。”   纵然事实如此,可拓跋征是拓跋桀嫡亲的胞弟,她此言无异于捋了虎须,暴怒之中的拓跋桀骤然抬手,旋即暗影一闪,房间里多了好几个人,手里揣着各式各样的刑具,诸如老虎钳、断指夹之类的应有尽有,上面俱是血迹斑斑,浓重的腥气混合着铁锈味,简直令人作呕。   “你若是马上把那些图纸交出来,这些皮肉之苦就免了,反之,本座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凌兮淡然目视着前方,一语未发,就像是没听到似的。   “好,好……”拓跋桀眼中凶光大盛,旋即狠声下令,“给本座上刑!”   两名西夷人默然出列,拿着刑具一步步向岳凌兮靠拢,岳凌兮不但不害怕,还微微昂起了下颌,素净的面容宛如被秦淮秋月所笼罩的一池寒水,无波无澜,静到了极致,见状,拓跋桀愈发怒火中烧,折磨她的欲望也愈加攀升。   “其他的都放着,就从她的手开始!”   闻言,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六角匣,并开始往岳凌兮的胳膊上套。   顾名思义,这种刑具是个六边形的匣子模样,空心无盖,中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锥,在合拢的过程中,那些尖锥会一一穿过皮肤刺进肉里,扎出无数个血窟窿,并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能够瞬间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书凝曾从流胤那里听说过,西夷人通常用这种东西来对付战俘,没想到今天居然用到了岳凌兮身上,她当场就变了脸色。   “住手!你们要用刑就冲着我来,别碰修仪!”   拓跋桀充耳不闻,看着他们把刑具慢慢套上岳凌兮的双臂,眼中迸出一丝嗜血的寒芒。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硬气,他要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魂尽散,然后匍匐在他脚下,乞求他饶她一命。   只听啪嗒两声脆响,岳凌兮手上的六角匣相继扣紧,施刑之人开始转动木制把柄,每转一圈,木片就合拢一寸,很快,最尖的地方就紧紧抵在了岳凌兮的肌肤上。   拓跋桀刻意让人在这里停下,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岳凌兮,就像是操纵万物的神只俯视着脚下的蝼蚁一般。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莫怪本座没有提醒你。”   岳凌兮仍然没有说话,眸中一片沉静,犹如雨露方歇、烟霭弥散的桃源,全然不闻外面渐渐逼近的兵戈之声。   冥顽不灵!   拓跋桀神色骤厉,旋即挥动了手掌,利器入肉的声音霎时席卷了所有人的听觉。   “唔!”   随着岳凌兮的闷哼,血水像小溪一样从袖间顺流直下,淅沥沥地洒了一地,她垂在外面的指尖还在颤抖着,却已不辨颜色。   “修仪!”   书凝霎时哭出声来,浑身力气暴涨,挣脱了两名壮汉的束缚但又被迅速压回了原处,额头重重地撞在桌子上,瞬间青了一块,却不及心里疼得厉害。   看着这种场面,拓跋桀的内心倒莫名腾起了一股快感,他没有喊停,那两人便继续转动着机关,尖锥同时又扎深了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双重折磨之下,岳凌兮痛得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微微地痉挛着。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叫出声来。   拓跋桀阅人无数,见她受到这样的重刑还忍得住,当即就明白皮肉之苦对她而言已经没用了,唯有攻心才会有效,于是他攫住岳凌兮的下巴,略一使力就将她地上拽了起来,迫使她睁开眼睛面对着他。   “本座倒是忘了,筝儿就是为了宁王才背叛明月楼的,有姐姐如此,妹妹肯为了情郎宁死不屈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了。可惜啊,那个小皇帝在你离开之后就让宋玉娇代替了你的位置,日日同进同出,羡煞旁人,你为了他连命都快丢了,他却沉醉在温柔乡之中,你说你值不值得?”   “你骗人。”岳凌兮噏动着嘴唇,虚弱地吐出一句话,“宋玉娇不干不净,陛下不会看上她。”   拓跋桀冷冷一笑,阴鸷的双眼之中闪烁着幽光。   “事已至此,本座何须骗你?宋玉娇再怎么样也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是个男人见了都得被迷住,即便你那小皇帝眼高于顶,恐怕也抵不住日夜相伴带来的吸引力,这点你应该深有所感吧?”   岳凌兮咽下唇齿间的血腥味,然后看了他片刻,湿漉漉的睫毛之下忽然闪过一簇亮芒。   “原来协助你潜伏在王都的人是她。”   她之前故意栽赃了宋玉娇,但没有用很明确的字眼,拓跋桀居然丝毫不感到意外,说明他是知道的,而对于楚国朝廷这么一个六品女官都了解得如此之深,除了相识,她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拓跋桀猛地一僵,这才反应过来岳凌兮将计就计地给他下了套,而他还钻进去了!   “本座真是看走了眼,你比端木筝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拓跋桀蓦然松开了手,岳凌兮失去支撑,再次软软地倒回了地上,汗水和血水在眼前交融成一团暗影,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她低低地喘着气,只觉痛意已经深入骨髓,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这种非人的折磨了,就在这时,耳旁忽然传来了书凝的尖叫声。   “别碰我!放手!”   岳凌兮倏地一惊,勉强抬起头朝前方看去,压着书凝的那两个壮汉居然在撕扯她的衣衫,裂帛之声响起的一刹那,她的从容和镇定全部化为乌有。   “住手!”   她奋力吼出的声音就像是隔靴搔痒,不但毫无作用,反而让那些人更加兴奋,伴随着书凝的尖叫声,片片碎布从半空中落下,四只粗糙又污脏的大手来回游移,亵渎着那片从未有人拜访过的秘密花园。   书凝已经泪如雨下,疯了一般地踹着那两个壮汉,试图阻止他们的进攻,谁知反而被他们擒住小腿向两边分开,私密之处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一个热烫的东西抵了上来,她羞愤欲绝,当即就要咬舌自尽,岳凌兮却突然嘶吼出声。   “我给你!楚国所有的情报我都给你!”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停止。   拓跋桀看着全部防线溃于一旦的岳凌兮,缓缓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逢! 第91章 重逢   晚来风急,吹得门窗簌簌作响,屋脊上方浓云翻滚,似乎有一场暴雨即将在夜里到来。   两个时辰之前岳凌兮就开始发热了,明明烫得像一团火却半滴汗都流不出来,再加上疼痛漫无止境地肆虐,整个人已是昏昏沉沉,不辨暮晓,可当书凝拧了热帕子来替她擦身体的时候,她却有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修仪?”   书凝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床头,只见岳凌兮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那道沉静的目光就洒了过来,就像翡翠深谷里的潭水,碧清之中透着浑浊。   “他们……可有伤到你?”   书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喉间不由得一哽,旋即溢出两个极轻的字眼:“没有。”   当时发生的一切还在她脑海中回放,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淫。荡而肆意的笑声、以及他们靠近时散发出的恶心味道,就像是一枚烧红的铁片烙在她的心房,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她现在甚至都听不得风铃声,每每响起,她就会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那些人在羞辱她时,腰间挂着的九环钢刀摇晃起来的声音。   然而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岳凌兮,因为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一遍了。   书凝唯恐她烧出了毛病,正准备用帕子沾上冰凉的井水给她敷在头上,却又听见她轻轻地喘着气说:“没有就好……你把幻象阵启动了……就走吧。”   院子里的阵本来是给两人逃跑用的,岳凌兮现在却让书凝先走,她顿时变了脸色。   “不!奴婢不会一个人走的!”   岳凌兮默然凝视着她,眸中那团黑雾越来越浓,与苍白如雪的脸颊形成了鲜明对比,教人看了甚是心慌。   “我交给他的图纸……都是假的。”   “奴婢知道!”书凝眼眶发红,想也未想就脱口而出,“奴婢本来就是陛下派来照顾您的,岂有独自逃生的道理?若东窗事发拓拔桀要取您的性命,也得先踏过奴婢的尸体再说!”   “书凝,你不必如此……”   岳凌兮无力多言,只好推了推书凝的手,可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都令她感到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蔓延至全身,似要将她生生从内部割裂,她咬紧了下唇,只觉绡帐青灯都开始模糊,仅存的意识也渐渐被剥离,书凝见状,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再去问他们要些伤药来!”   说完书凝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翠绿的衣角犹如风中细柳,迅速淡出了余光之中,岳凌兮侧首望了望,平湖秋月般的眸子越来越暗,显出死灰之色。   她恐怕是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在这一刻她忽然后悔至极,后悔欺他瞒他,辜负他厚重如山的情意,亦后悔当初走得太急,都没能跟他好好地道别。   她以为他们还会有将来。   心口一阵翻搅,血气几乎冲到了喉间,岳凌兮用尽全力才将其压下去,然而很快又化作一汪酸楚,濡湿了眼角。   日夜相伴时,她已经习惯了他温暖的怀抱和无微不至的呵护,懵懂得像个婴孩,可当她远在北地的寒山冷月之下,她才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所求所盼的全都是他,只要能与他相守,无论以何种身份、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甘之如饴,可惜为时已晚。   她爱他,却再也无法去爱他。   思绪贯通的一刹那,岳凌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片段,有他在冰天雪地里告诉她要忠君必须先爱君,也有他听到她要嫁给夜言修气得火冒三丈,还有他抱她坐在膝上,轻言软语地问她想不想要个孩子。   她的表现一定让他很失望吧?   岳凌兮紧紧地闭上眼睛,几乎抑制不住那股翻滚的热流,她到今天才明白,他对她的宠爱已经远远超过了帝王与臣民之间的界限,只有丈夫对妻子才会如此,那张他亲自书写的封后诏书,更是他毫无保留地爱着她的证明。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岳凌兮心痛如绞,几乎快要无法呼吸,想到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之后楚襄的心境,便愈发觉得煎熬。或许她就此死了也好,没有了软肋的他会更加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下西夷一统山河不过是咫尺之间的事。   她如此想着,求生的意志便越发薄弱了下来,似乎要在这无穷无尽的高温下永远地沉睡过去,浑浑噩噩之际,她却隐约听到房门传来了异响,像是狂风穿堂,又像是从外推开的,紧接着书凝的身影就矮了下去,膝盖与地面相触,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她似乎还喊了些什么,可岳凌兮已经听不清了,勉强睁开眼睛朝帐外望去,亦是朦胧一片,依稀有道伟岸的身躯越走越近,在垂纱上投射出一团暗影,短暂的停顿之后,那层薄如蝉翼的屏障突然被人用力扯开了。   岳凌兮的视线清晰了一瞬,然后迅速模糊,犹如一杯水倾倒在墨画上,糊得彻底。   原来将死之际还能见到这种幻觉,黄泉路上她不会有遗憾了。   她看着一袭夜行衣的那个人在床沿坐下,风尘扑面而来,夹杂着寒露的湿冷,那双手却还是记忆中那么温热,撩开湿淋淋的发丝,抚过苍白的脸颊,最后停在了额头上,指尖似乎因那骇人的高温而微微搐动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她听见那人转头叱问,声音冷如寒铁,几乎可以将人洞穿,书凝跪在床尾声泪俱下地说了些什么,断断续续,犹如蜂鸣,她听得皱起了眉头,不料那人忽然又回过头来看她,眉宇间的焦躁已然掩藏不住。   “兮兮,听得见我说话么?”   岳凌兮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靠近了些,谁知不小心压到了她的胳膊,她猛然一颤,脸色愈加惨白,显然是痛到了极点。见状,他僵硬且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她的袖子,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就这样袒露在他面前,血迹还未干透,他盯了片刻,杀意瞬间横荡千里。   拓跋桀!   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正要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谁知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指,他眸底微亮,遂又唤了一声:“兮兮?”   岳凌兮半睁着眸子,里面满满的全是他的倒影,但很快就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所淹没。   “陛下,我可能没法回去见你了……”   这梦呓般的话语令楚襄的心一阵揪痛,纵然先前因她私自离去而生气,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他俯身吻去了挂在腮边的泪珠,柔声道:“没关系,我来见你了,带你回家。”   闻言,岳凌兮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容,虽然虚弱无力,却有种说不出的满足。随后她慢慢地转过头去,把滚烫的脸颊贴在楚襄的手掌上,楚襄顺势依紧了她,一刻不离地守护在旁,然而再温柔的抚慰都抵挡不住疼痛的侵蚀,她最终还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兮兮?”楚襄只觉掌心发沉,热浪翻涌不止,于是立刻回过头冲流胤喊道,“把药拿过来!”   流胤隐在纱帐之外,不敢多瞧里头的情景,只伸长了手臂把东西递进去,然后退离几步道:“陛下,都在这里了。”   来之前他做好了与夷军短兵相接的准备,所以事先从陆明蕊那里拿了不少药,眼下刚好派上用场。楚襄把东西都放在了床头,先将一颗玉露丸化在水里喂她服下,又挽起袖子替她处理外伤,动作轻柔又小心,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无比的宝贝。   书凝在边上想帮忙,却被流胤拉到了一旁,两人相视良久,忽然同时开了口。   “你们怎么会到南灵城来?”   “你的头怎么弄的?”   书凝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角,直到感觉刺痛才反应过来这伤是什么时候弄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自然,甚至开始躲避流胤关切的目光。   “没、没什么,我去烧壶热水来,你躲好了,别教外头的守卫发现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宅子外头全是明月楼的人,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来得及说,他们既然能进来并且在房间里停留这么久就肯定是有万全之策的,往常书凝最是机灵,一点即通,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突然想不明白了?   流胤望着书凝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楚襄身为楚国的君王,深入西夷已是冒了巨大的风险,而南灵城更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巢穴,一旦暴露了行踪,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岳凌兮,他们也该迅速撤离了。   思及此,流胤上前低声请示道:“陛下,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楚襄看着饱受疼痛折磨的岳凌兮,眸色黑得发沉,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找地方落脚,过几天再离开。”   流胤一惊,直言道:“陛下,此地甚是危险,实在不宜久留啊!”   楚襄如何不知多待一秒便多一分危险的道理,可岳凌兮病得这么重,委实经不起车马颠簸了,所以他想多停留几天,等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再考虑离开的事。   主意既定,他再次对流胤下达了命令,语气不容置喙。   “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速速去安排罢。” 第92章 清醒   岳凌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楚国和西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样子,一面是杨柳岸边长流水,一面是万丈冰原北风啸,看似只有一线之隔,却有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中间。迷眼的风雪中,那道挺拔的俊影毫不迟疑地向她走来,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机关瞬间冒出头来,冷光大放,眼看着他就要被万箭穿心。   “陛下!”   梦魇似气泡乍破,令岳凌兮猛然惊醒,眸中那一丝惊慌尚未退去,书凝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床前。   “修仪,您醒了?”   岳凌兮细细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可一切都非常真实,残留的异样感觉却没有淡去,心脏还是突突地跳,像是有把重锤在里面敲,她想伸手按住,却被反应迅速的书凝阻止了。   “您别动,小心伤口。”   岳凌兮静默片刻,神智逐渐恢复清明,一开口,声音却是嘶哑无比:“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一夜了。”书凝撩起半边纱帐,挂在床头的鱼嘴铜钩上,露出一角敞亮的窗格,“昨晚您烧得那么厉害,奴婢都快急死了,幸好吃了药温度就降下来了,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听到这话,岳凌兮顿时眸光一凝。   “你找门口的人要的药?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书凝愣了愣,随后便意识到她担心的是什么,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细微的不自在,但很快又变成了爽朗的笑容。   “当然不是,这是陆太医的药,那些蛮子的做出来的可没有这么管用。”   她走的时候只带了陆明蕊研制的毒。药和迷药,都不是治伤的,这又是哪里变出来的?   岳凌兮有些疑惑,正准备向书凝问明白,她却率先出声了:“您昏睡了这么久,再不吃东西胃可要饿坏了,奴婢在灶台上熬了点松菇肉糜粥,清淡爽口,对伤口愈合也有帮助,您尝一点儿可好?”   虽说岳凌兮刚刚退烧没什么胃口,可是等会儿还要喝药,不垫点东西恐怕不好,于是她就点头同意了。书凝见她如此配合,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扭头就去张罗了,脚步轻快得几乎快要飞起来,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困惑不已。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书凝性子开朗,这一路都在苦中作乐,可她如今缠绵病榻,逃离之日遥遥无期,还有一把夺命的大刀悬在头顶,书凝又怎会如此轻松?   联想到之前的药,整件事就变得更加古怪了,只是岳凌兮大病初醒,脑子里如同灌了浆糊,越想越觉得晕晕沉沉,扯不清楚,她索性静下心来,准备等书凝回来之后再问个明白。   不久,天边最后一缕辉光也沉入了暮霭之中,廊下尚余几盏残灯,被呼啸而来的夜风吹得忽明忽灭,摇摇欲坠。   昨晚没下成的暴雨只怕要在今晚降临了。   宅子外头的一队守卫刚才还进来检查过,书凝平时都要冷嘲热讽一番,今天却没搭理他们,直接端着清粥小菜进房间了,兴许是那股香味太诱人,以致守卫肚子里的馋虫都开始闹腾了,例行检查也就不了了之。   岳凌兮本来还怕书凝与他们起冲突,眼瞧着人安安静静地进来了,心也踏实了。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将暗沉的天幕劈开一道细小的裂口,不消片刻,倾盆大雨来袭,瓦檐被黄豆大小的雨点子敲得叮咚乱响,一片嘈杂声中,书凝扶着岳凌兮缓缓地坐了起来。   烧虽然退了,手臂上的伤口却还没有愈合,岳凌兮连支撑自己的身体都费劲,更遑论进食,所以只能让书凝喂她,可刚刚喝完半杯水书凝又不知从哪端来一碗药,说是先放在这里凉一会儿,岳凌兮看着那碗粘稠发黑的药汁,再难掩盖心中的疑问。   “这药……是你出去配的?”   “怎么会?那些人盯得可紧了,奴婢就是稍微靠近围墙他们都会大声警告,更何况是出去。”书凝顿了顿,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药是流胤早上送过来的。”   流胤?   岳凌兮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再问一遍,外头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两短一长,极有规律,书凝立刻把碗放下,面露欣喜之色。   “今儿个来得早一些呢。”   说完,她起身去了外间,一阵窸窣过后,珠帘外面出现了一名健壮的男子,黑衣裹身,斜挎长剑,从里到外都透着干练。尽管此地不比宫中,他却半点儿规矩都没忘,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便朝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见过修仪。”   话音刚落,一团黑影从后方笼罩过来,他立刻识趣地退到了旁边,下一秒,熟悉的身影分帘而入,径直走到岳凌兮的面前,她蓦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外头的雨落得又急又凶,顷刻间就灌满了草丛与沟渠,他不知从何处而来,靴子边缘沾满了草屑,衣摆上也溅了许多泥水,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狼狈模样,他却完全不在乎,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兮兮。”   楚襄低声唤她,指腹轻触她柔嫩的脸颊,就像在宫中相伴的日日夜夜那样,温柔得令人心醉。岳凌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泪水唰地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沿着他修长的手指一路滚跌,滴滴点点落在了锦花薄被上。   “你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两国交战,烽烟四起,他不辞辛劳地来寻她,还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敌境,一想到在这条路上他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岳凌兮心里就像是有团烈火在烧,灼痛中带着深深的恐惧,连溢出喉咙的声音都走了调,破碎不堪。   他是独子,是承载着江山基业的帝王,怎能为了她做出这么危险的事?   岳凌兮既惊又痛,四肢百骸都在打颤,楚襄却是平静如初,先替她擦去了眼泪,然后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娇躯。   “有没有想我?”   岳凌兮呆住了。   “昨夜你烧得糊里糊涂,料想也回答不上来,我便没问。”楚襄薄唇微弯,勾出一道摄人心魂的弧度,“我甚是想你,兮兮。”   短暂的寂静过后岳凌兮猛然扑入了他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在她那般恣意妄为地离开之后,他怎么还能如此坚定地爱她包容她?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却不知在楚襄心里,这一刻才是最大的满足。   这么多天以来,他追星赶月,横跨关山,没有一夜能够睡得安稳,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她浑身浴血的画面,令他惊骇到极点。他知道离开只是权宜之计,也知她善于谋划,可难保拓跋桀不会将她变成对付他的利刃,到那时,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了结自己。   他根本不敢去想那种结果,于是更加没日没夜地狂奔。   幸好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刚进南灵城就打探到了她的消息,匆匆赶来,见到的却是遍体鳞伤的她,一度令他濒临失控。今日再来,她已经苏醒了,虽然还是那么苍白孱弱,但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抱着她温热的身体,心终于落了地。   眼下她在怀中泣不成声,丝毫不见压抑,他听了神色越发松缓,并抬手摩挲着她的脊背,让她哭得更痛快些。   相识至今,他甚少见她哭泣,只因她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不会求助亦不会发泄,任那些情绪在心底慢慢发酵,难受也要咬牙硬撑,现在她能够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想必已经彻底放下了心里的负担,开始学着如何依赖他。   “兮兮。”楚襄低下头来,炽热的呼吸顿时喷洒在她颈间,“此番回楚,便做我的皇后吧。”   他再也不想与她生离死别,他要她这一世都是他的人。   岳凌兮没说话,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久未缠绵,两人就像是天雷勾动地火一样,难分难舍,只是岳凌兮有伤在身,楚襄不敢由着她来,深吻一阵便将她放开了。她趴在他胸前细细地喘着气,泪水的咸涩滋味还残留在嘴角,心却似灌了蜜一样,甜到难以诉说。   楚襄抚摸着她汗湿的脊背,只稍稍转头瞥了一眼,书凝便把干净的寝衣和重新热过的汤药送过来了。   “先把药喝了,我再看看你的手。”   说着,楚襄把碗递到了岳凌兮的嘴边,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伤口也在持续作痛,所以一字未说就把药喝光了,然后任由楚襄脱去了寝衣,露出那双尽是血点的胳膊,她自己看了都觉得难受,正想躲开,见到楚襄是那般专心致志地为她上着药,便又打消了念头。   他眼中只有心疼,没有其他。   药膏冰冰凉凉的,擦上去就缓解了疼痛,岳凌兮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总算是缓过来了,然后便问起了前线的战事。   “王爷如今打到哪儿了?”   “打到嬴安了。”楚襄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遂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人接应我们了。”   岳凌兮点点头,靠在他怀中不说话了,可没过多久又突然直起了身子,目含惊惧。   “你和王爷都出来了,那朝中……”   “到底是病了,反应都慢半拍。”楚襄勾起了唇角,并未言明,眼中却尽是笃定之色,“无须担忧,朝中自有人盯着。”   事关社稷,岳凌兮哪肯让他如此糊弄过去,当即就肃正了脸色追问道:“谁?”   楚襄看着她那着急上火的模样,悠悠一笑道:“我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期待央央和澜澜吗? 第93章 夜奔   不知不觉,楚襄已经在南灵城待了三日有余。   离开王都的时候他带了四十名影卫,为免惹人注目,这一路都没有让他们现身,来到这里之后更是如此,大多数人都留在城外待命,只有流胤随他去了关押岳凌兮的宅子。入城之时,守卫甚至都没有多看戴着人。皮面。具的他一眼,仅凭那口流利的夷语就让他进去了。   谁能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楚国天子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南灵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仅带了一名侍从。   尽管如此,楚襄和岳凌兮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以拓跋桀的敏锐,发现这一切只是早晚的事。   于是楚襄白天派人密切注意城中的动向,晚上便绕开重重守卫潜入宅子里去看岳凌兮,几乎把每分每秒都用在了刀刃上。岳凌兮也知道继续拖下去会更加危险,所以每天努力喝药锻炼,夜里那点短暂的相聚时光则用来讨论撤离的细节。   流胤和书凝往往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候在外间,只隔了几步远,却没有任何交流,有时候流胤望风回来,刚好见到书凝添完茶从房里侧身而出,眼神交汇了一瞬,她又很快地躲开了,背对着他擦拭着茶几上的器皿,再也没有抬头,几个小小的杯碟在手里来回转,就是不放。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平时流胤死板得像块木头似的,如何敲打都不灵,此刻却莫名地敏感,杵在门外沉默了一晚上,脑子突然就转过弯来了,于是在临走之前背着书凝悄悄地问了岳凌兮,半晌过后,他浑身僵硬地走出了房间。   自那天起,流胤没有再主动跟书凝说过话。   危难当前,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小变化,岳凌兮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多的精力全都用在了研究路线上,其余时间都在休息,而楚襄在忧心她病情的同时还要兼顾外面的局势,也已到了极限,只等离开那一天的到来了。   岳凌兮跟楚襄说了假图纸的事,按照楚军推进的速度来看,拓跋桀要彻底辨明那些东西的真假恐怕还要一段时间,可他素来诡计多端,极有可能在楚军里面安插了西夷的奸细,那么岳凌兮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两相权衡之下,楚襄把时间定在了两日后的凌晨。   可惜的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当晚,岳凌兮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墙根下传来的甲胄摩擦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外头竟然火光冲天,大半个南灵城都被染亮了,巷子里、衙门前以及柳堤下,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有黑影在仓皇奔窜,隐约还夹杂着妇孺和幼童的尖叫。   出什么事了?   岳凌兮迅速从榻上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一个人影忽然从西窗上掠过,眨眼的工夫就穿堂入室来到了她面前,被劲风掀起的琉璃珠兀自晃个不停,洒落一地令人晕眩的碎光,但被那道沉稳如山的身躯掩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曾晃了她的眼。   她瞬间就平静了下来。   “外面出什么事了?”   岳凌兮倾身相询,冷不防被楚襄一把捞进了怀里,然后打横抱起向外走去,正是不解之际,耳畔就响起了他低沉的嗓音。   “我们该走了。”   他面色微紧,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岳凌兮也没有再问,把头埋进他肩窝便不动了。   行至院内,流胤和书凝已经在待命了,平时关得死死的大门此时正虚掩着,随手一推就开了,门廊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西夷人,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淤痕,但已经死去多时了,处理得如此干净,想来是影卫的手笔。   岳凌兮从门缝中看过去,屋檐的阴影下果然立着几名影卫,边上还有一辆华贵非凡的马车,巨大的窗格和夸张的羽毛缀饰都是西夷独有的风格,等走到近处,车轮上的徽记更是明晃晃地戳进了她眼底。   银蛇?这不是拓跋家的徽记?   岳凌兮扭头看向楚襄,目中尽是疑问,楚襄抱着她直接上了车,待车轮开始转动才沉声开口:“八王爷篡位,西夷变天了。”   “什么?”   岳凌兮猛然一惊,旋即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拓跋桀横行朝野多年,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给予他这种权力和尊荣的人几个时辰之前刚被八王爷杀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八王爷又怎能容忍他这种一手遮天的人继续活下去?   他之前去了趟楚国王都,又从前线转了一圈,难免疏忽了朝中的情况,如今楚军步步紧逼,前线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他简直是焦头烂额,所以当八王爷的人马放火烧城之时他根本毫无防备,眼下才会乱成这个样子。   如此一来,南灵城他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一旦八王爷坐稳了皇位,对付他的招数只会更多,他只能暂时离开这里再图后事,而岳凌兮手里握着那么多楚国的机密,他若想东山再起必定少不了那些东西,所以肯定会抓她一起走,楚襄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临时改变计划,连夜带着岳凌兮撤离此地。   城中那几条宽敞的大街是走不了了,已经挤满了士兵和百姓,小巷虽然能够通行,但是因为火势蔓延得很快,所以总有碎石瓦砾从两旁坠下,十分危险,流胤有时为了躲闪就难以控制转弯的幅度,以至于走平坦的石板路都比平时颠簸了不少,岳凌兮手伤未愈,自然备受折磨。   楚襄揽过柔弱的娇躯,一手护在侧面,一手抹去她鬓边的汗,岳凌兮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摸着他的脸说:“你戴着这种面具,我好不习惯。”   “别乱动。”楚襄小心翼翼地拿开她的手,握于掌心低声道,“出了城我们就要策马前行了,你忍耐一下,只要甩掉他们就安全了。”   “嗯。”   岳凌兮轻轻点头,眸光不经意掠过赤红一片的窗外,忽然想起了什么,刚要把面纱戴上,楚襄已经先一步从包袱里拿了出来,仔细蒙好她的脸,又用厚锦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以防夜里受了风。   不久,马车在混乱之中抵达了南边的城门,不出意料,已经被重重封锁禁止任何人出入了,好在城里的士兵多半都去灭火□□了,这里守着的人并不多,仗着有钢锁铁门做屏障,甚至比其他守卫还要懒散一些。   流胤驱车缓缓靠近,在横着的拒马枪前停了下来,然后大声喝道:“开门!”   几名守卫见他是个生面孔,本欲上前将车和人一起扣下,可见到他这副凛然生威的模样不禁又泛起了嘀咕,最后,一个年纪较大的守卫走上前来问道:“你是何人?车里坐着的又是谁?现在全城戒严,谁都不能出去!”   “放肆!”   流胤面色骤冷,隐有发怒之兆,守卫竟被他的气势惊了一跳,刚要唤人过来,却见其他几名影卫手中的火把微微地晃了晃,恰好照亮了车轮上的徽记,他定睛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拓跋家的马车!   守卫惊讶之际,车厢内又传来了女子的声音,说的是当地的方言,娇如莺啼,凄凄切切,直教人听得耳根子都软了下去。   “大人,北门已经被叛军攻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妾身死不足惜,只怕连累大人在此葬送了千秋伟业啊!”   守卫一听这话,登时浑身发麻。   难不成……这里头坐着的人是拓跋桀?   他脑门上浮出了汗粒,还未来得及细想流胤已经欺上前来,一双黑锐的眸子紧紧地盯视着他,微带狠色,他顿时一凛,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车门刚好在此时动了一下,像是有人要出来,他以为要遭到训斥了,连忙并拢双膝行了个军礼。   “恭送大人!”   他这一喊,远处不知内情的守卫都开始跟着行礼,然后迅速搬开了障碍物,又将钢锁拉起,看着他们慢慢地驶出了南灵城。   成功了。   脱离守卫的视线之后,骏马立刻开始狂奔,车内的岳凌兮从缝隙中看了眼逐渐远去的城墙,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回过头问道:“流胤何时也学会夷语了?”   “他不会,我只教了他这两句。”   楚襄淡淡地说完,岳凌兮霎时睁大了眸子。   他真是太胡来了!如此铤而走险,若是被人看穿了可怎么办?   楚襄瞥了岳凌兮一眼,见她小嘴微张,一副被他惊到失声的模样,顿时忍不住勾唇轻笑道:“相信你夫君。”   “我当然相信你。”岳凌兮似乎没意识到他的用词,软软地偎进他怀里,轻叹一口气,“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你失算的事。”   “有。”楚襄低头看她,眸中情潮汹涌,“你就是。”   岳凌兮愣了愣,旋即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看似未作回应,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勾住了他的手指,缱绻之情,绵绵无尽。   楚襄展唇而笑。   没过多久,马车进入了岔道,然后在一片树林外头停下来了,其余的影卫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会合之后立刻为他们换了马。楚襄小心翼翼地把岳凌兮托上了马背,然后跨坐在她背后,共乘一骑朝前方飞驰而去,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跟上了,到最后,黑黢黢的林荫道上就只剩下流胤和书凝二人。   “我扶你上去。”   流胤知道书凝会骑马,只是个头太小,不方便上马,南下江州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形都是他举着她上去,她插科打诨地逗他,身体接触那一瞬间的亲密也就这么过去了,两人皆没感觉到任何尴尬,可眼下他伸手去碰她,她却触电般地躲开了。   “我……我自己来吧。”   书凝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又飞快地隐去了,流胤瞧得清清楚楚,再想靠近,她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然后甩开鞭子就冲出去了,匆忙到有些慌张。   流胤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半晌才紧紧地握了下马鞭,粗糙的螺旋纹路硌得他掌心微疼,追上去之后痛感也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直抵心扉。 第94章 御敌   经过数日的奔波,楚襄和岳凌兮终于快要到达西夷边境,可他们没想到拓跋桀的人马会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因为熟悉地形,速度几乎快出他们一倍,若不是楚襄沿途布下疑阵将他们引到了别处去,恐怕早就短兵相接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拓跋桀在这种关头还有余力来抓他们,根基深厚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恐怕是他已经发觉楚襄的存在了,所以紧紧咬住不放,两人星夜兼程,归国之路却似乎漫长得没有了尽头。   是夜。   明月皎皎,悬在水墨色天幕的正中央,远处起伏的山峦本来只是一团模糊的轮廓,如今都裹上了银装,甚是迤逦动人,漫山遍野的绿树也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梨花,从中走过,只觉香气馥郁,绵绵不绝。   山谷之中,蹄声渐渐弱了下来。   楚襄收缰勒马,停在一处被藤蔓遮盖的山洞前,后头的影卫甚是机敏,立刻翻身下马往里面去了,短靴踏过散落一地的碎石枯枝,不时传来清脆的响声。楚襄充耳不闻,径直垂眸看向了臂弯之中的岳凌兮。   “我们在这休息一会儿。”   岳凌兮略显迟钝地抬起头来,在火把的映照下,那张素净的小脸竟是虚汗淋漓,嘴唇亦微微泛白,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见状,楚襄的眉头越拧越紧,没有等她回应便抱着她跃下了马背,然后举步踏入了山洞之中。   影卫们办事利索,顷刻间就收拾出来一块干净的空地,又铺上了干草和软垫,蓬松而软和。岳凌兮在马上颠了大半宿,身子早已僵硬不堪,甫一躺下便沉沉地不动了,楚襄把手伸进她的袖间,还没仔细摸就感觉到了一股潮意。   她的伤口又裂开了。   楚襄侧首投去一眼,影卫们顿时齐刷刷地背过身去立正站好,围成一堵人墙,挡住了所有的缝隙,与此同时,书凝也把随身携带的药膏递了上来,楚襄伸手接过,就着明亮的火光重新为岳凌兮上药包扎。   天气闷热,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岳凌兮只穿了件薄薄的紫绡衣,双袖宽如蝶翅,轻轻松松就能卷至肩头,只是内侧已经沾上了斑驳的血迹,楚襄眸心沉了一瞬,手里的动作愈发温柔小心。   岳凌兮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紧绷,悄然睁开眼睛问道:“陛下,我们是不是到梧州南边的苍叶森林了?”   楚襄嗯了一声,继续拆着她胳膊上缠绕的绷带,目光未曾移开分毫,看到那些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溢出血丝,他的心又是一紧。   她的手一直就没让大夫诊治过,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   楚襄没有再往下想,沉默地处理好了伤口,又吻了吻她满是细汗的额头,然后就听见她轻声道:“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睡。”   楚襄只说了一个字就坚决又不失小心地把她按回了软垫上,接着便让影卫熄灭了火把,俨然是铁了心在这里歇下了,岳凌兮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又有伤在身更是拗不过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微风入谷,拂动繁枝缀叶,细微的沙声中一片宁静祥和之气。   这么多天以来他们都是绕开城镇走的,吃的是干粮,住的是简陋的农家或土庙,比起宫中的锦衣玉食实在差太多了,楚襄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应,还尽可能地给予岳凌兮最周全的照顾,每想到此,她心里都会微微泛酸。   他是权倾天下的帝王,若不是为了她,又何必遭这种罪?   岳凌兮朝楚襄那边靠拢了一些,又攥住他的左手,虽说动作轻得就像是在搔痒,楚襄还是因她的主动而扬起了嘴角。   “怎么了?”   “你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也休息一下吧。”   说着,岳凌兮便要把自己的披风往他身上搭,楚襄怕她牵动了伤口,连忙阻止,随后自行扯来披风盖好,顺势把她搂进了怀里。   “你先睡,不用管我。”   岳凌兮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听他的话,反而扭头唤道:“书凝,把东西拿过来。”   书凝低声应了,从包袱里掏出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然后捧到了楚襄面前。楚襄腾出手翻开了最上面的那一张,稚嫩的笔迹跃然于纸上,却画得极为仔细,横岭竖峰和树木走石都清晰地呈现在上面,并且有规律地排列着。   “这是……”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残阵。”岳凌兮体力不支,声音也非常轻,但是每个字眼都咬得非常准确,“古书中记载,一百年前夷族和南越打仗的时候,族长曾按照五行八卦在苍叶森林设下了一个巨大的迷阵,坑杀南越八万精兵,后来因为情况失控反倒伤了自己人,于是族长就带着士兵匆匆离开了这里,留下一方残阵,埋藏至今。”   楚襄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用这个来对付拓跋桀的爪牙?”   岳凌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凭着记忆让书凝画了这张图,上面只是残阵的一部分,但对付他们是足够了,来的路上我也仔细观察过,只需将这几个点的山石移动一下就可以开启迷阵了。”   话音刚落,楚襄立刻在纸上做了几个标记,然后直接递给了影卫,几道黑影同时闪出了洞外,朝着指定地点去了。   “这下总该放心了罢?”   楚襄斜睨着岳凌兮,眸中闪动着细微悦色,似有戏谑之意,岳凌兮见了,面色平静地趴回他的胸膛上,尔后轻轻一叹:“我没有不放心,只是不想让你太累。”   这一路上他操心的够多了,她也想替他分担一些。   “只要你快些好起来,我便轻松许多。”   岳凌兮微微一怔,旋即搂住了楚襄的脖子,整个人也仿佛都嵌入了他的身体之内,密不可分,在他轻柔的抚摸下,她很快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月上寒山,疏影横斜,若非身在异乡,实在是大好的夜色。   岳凌兮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耳畔划过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像是楚襄起身去了哪儿,她心里的那根弦仿佛被人猛地拨动了一下,震走了所有睡意,刹那之间她就醒过来了,睁着水雾般的眸子望向了前方。   山洞里一片晦暗,平静如昔,可藤蔓的缝隙中却不时闪过刀光剑影,楚襄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气息沉定,稳如磐石。   “陛下……”   轻若飘絮的两个字将将溢出嘴边,一道寒芒倏地刺穿了藤蔓,携着劲疾的力道笔直射向楚襄,而他正回头看着岳凌兮,背门洞开,毫无防备。岳凌兮脸色遽变,小心两个字还没喊出来,楚襄瞬移半步,倏地旋身攥住了那支闪着幽光的精钢箭!   虚惊一场。   岳凌兮背后迅速被热浪席卷,半天都没有消退,人也仿佛僵硬得不能动了,楚襄甩下那支箭走回她身旁,叮呤咣啷的响声还回荡在山洞之内,他已经蹲下身体擦去了她额头上的冷汗。   “莫怕。”   那支箭差点就射穿了他,她怎能不怕?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外面兵器相击的声音越发显得刺耳,仿佛时刻都会冲破山壁直达眼前。她暗想刺客应该是一直紧跟在他们后面的那批人,不过既然到现在都没有攻进来,说明迷阵是起了作用的。   楚襄似乎看穿她内心所想,遂低声安抚道:“放心,影卫对付剩下的人绰绰有余了。”   岳凌兮点点头,从软垫上站了起来,潜意识中忽然电光一闪,旋即转过头向楚襄问道:“流胤不在这里?”   她依稀记得进入山谷之后好像就没看见流胤了,只是当时晕晕乎乎的没有注意,眼下才突然反应过来,流胤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离开,一定是楚襄派他去做什么了。   怪不得让她安心休息,她早该明白的,明知敌人在后,他怎会不做任何准备?   楚襄伸手揽住她的腰,薄唇一掀,道:“他还在梵城。”   那是他们三日前路过的城镇,此时此刻,流胤正带着十来名影卫埋伏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   眼下这种危急关头,将三分之一的人调去执行其他的任务实在是一件冒险的事,但楚襄偏偏就这么做了,因为拓跋桀还在不断地派人追击他们,像是野草一样烧也烧不尽,只有从中切断他的追踪网才能永绝后患。   因此,流胤带人绕开了最近的那批人马,选择在梵城等待下一批,只要阻击成功,那么在之后几天赶来的人就会与他们完全断了联系,从而无法掌握楚襄的行踪。   计在心头,只欠东风。   影卫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再加上早有准备,所以当几十名明月楼的刺客从官道的另一头飞奔过来之时,瞬间就遭到了他们的围剿。   “有埋伏!”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拔刀出鞘指向天际,其余的人立刻纷涌而上,劈向壁垒般围成一圈的影卫,势头猛烈至极,影卫也毫不示弱,以极其迅捷的身姿举剑攻了上来,每每挥动手臂便有猩红落地,溅出无数血花。   双方激烈地缠斗着,一时之间难分胜负,流胤本来站在高处指挥,谁知转过头竟瞧见一把特制的九环钢刀,就握在刺客首领的手中,每当他攻击之时,嵌在上面的银环就会发出碎响,犹如恶鬼索命一般。   他认得这把刀。   流胤神色骤冷,抽出长剑便掠入了战局之中,杀气难挡。 第95章 搜查   甩掉拓跋桀的爪牙之后,那种日夜赶路的状态终于有所缓解,楚襄按照原定计划从晋宁道南下宛城,因为顾及到岳凌兮的影卫们的伤势,所以晚了几日才到,当他们坐在城中最高的酒楼里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仅有一江之隔的玄谷关。   出了关,他们就能回到楚国了。   一个多月的奔波终于快要结束了,越到这个时候越是要沉着冷静,所以楚襄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往玄谷关,而是派了几名影卫去打探情况,自己则和岳凌兮留在宛城稍作休息,以防需要半夜动身。   说来这里也是西夷边境线上靠近南边的一个点,没有被战火波及是因为地方实在太过偏僻,道路又非常崎岖,不利于行军作战,所以完全不在楚军的攻打范围之内,如此一来,西夷自然也不会分派多少兵力驻扎于此,比起其他关口,这里松了不止一星半点。   城内来来往往的异国人很多,尤其是胡商倭人,当地百姓都见怪不怪了,所以当楚襄和岳凌兮来到客栈投宿的时候,掌柜只当他们是从王城过来游玩的小夫妻,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让伙计送他们上楼了。   影卫们自然没有跟着招摇过市,只有两人扮成家丁的样子和流胤书凝一起上去了。   时已入夏,客栈的房间不太透风,有些闷热,床上只铺了一层竹席,硬得能硌断人的骨头,不过对于长途跋涉难得休息的岳凌兮而言这种环境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她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楚襄见她有些发汗,便坐到一旁摇起了扇子,她舒服地翻了个身,酣然入梦。   书凝待在旁边也插不上手,便悄悄地关上门出去了,准备到楼下打盆水来,经过走廊的时候不期然听见了两个影卫的对话。   “去城北买药的快回来了吧?”   “差不多。”留着胡须的影卫沉吟片刻,小声交代道,“等会儿把修仪用的药留下之后,你赶紧把其余的给统领送过去。”   “嗯,我知道。”年纪较轻的影卫一口应下,又自言自语地念道,“统领跟随陛下这么多年,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搞的……”   听他这么一说,留着胡须的影卫也奇怪起来。   “那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明月楼的那些刺客都是单独行动惯了的,完全不知合作为何物,没过多久就被我们逐一击破了,就是他们那个带头的比较厉害,砍伤了好几个兄弟,统领可能怕我们应付不来就亲自上阵了。”   “那后来统领又是如何受伤的?”   年轻影卫甚是耿直,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起因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统领可能是想速战速决,所以上来就用了全力,招招直刺要害,凌厉至极,那人躲闪不及,身上挂了好几处彩,眼看着就要被擒住却突然使了阴招,统领一时不察,被他那把九环钢刀在胳膊上……”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像是某种重物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两人绕过拐角一看,书凝正蹲下身去捡毛巾和铜盆,站起来之后也没有说任何话,在他们不解的视线中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在这时,去玄谷关打探情况的影卫回来了。   “怎么样,今夜能出关吗?”   年轻影卫满怀期待地问着,却见来人摇了摇头,脸色甚是凝重,见此情形,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又出了什么问题吧?   岳凌兮才睡下不久,外面不期然响起了低促的叩门声,楚襄眉头一皱,心知若不是要紧事他们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于是放下扇子出了内室。   “何事?”   影卫垂首,低声吐出一句话:“陛下,玄谷关已经被八王爷的亲兵封锁了。”   闻言,楚襄眸心闪过一丝精光。   八王爷会有此举,一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拓跋桀手眼通天,逃出西夷实在易如反掌,届时潜伏个几年再卷土重来,八王爷麻烦就大了,所以他动手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让自己的人在边境设下重重关卡,防的就是这么一天。   这么看来南灵城那边应该已经沦陷了,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思及此,楚襄出声吩咐道:“去城里寻个宅子,明天搬过去。”   宅子?陛下要在宛城住下?   影卫暗暗吃惊,刚想弄清楚他话中的深意,内室的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他扭头看去,岳凌兮正披着一件粉缎外衫朝他们走来,青丝浮浮散散地拢在肩头,有种轻飘而随意的美,只是小脸微白,柔弱似水。   “是不是没法出关了?”   楚襄唇峰一抿,扬手挥退影卫,然后转身将她揽入了怀中。   “我们在这里住几天。”   岳凌兮仰起脸看着他,眼中尽是困惑之色,却没有再问其他的话,而楚襄也只是柔声哄着她回床上继续睡觉,没有多加解释。   影卫的办事效率无可挑剔,很快就找到了一座合适的宅子,主人是个胡商,怕楚军打到宛城,急着把手里的田宅换成银子带回老家,所以影卫用很低的价格就拿下了,甚至还得了半个屋子的存货,都是些根雕盆栽,胡商说眼下这光景没人有心思赏玩这些东西了,索性半卖半送了。   流胤当时嘴上应了,回过头又命人好好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其留下,不久,楚襄和岳凌兮以夫妻的身份搬进了宅子里。   就这样过了三天,本来无波无澜的宛城,却在一夕之间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是夜。   岳凌兮过了戌时就睡下了,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还以为是楚襄回房了,谁知一阵密过一阵,直冲耳膜,还夹杂着兵刃摩擦的声音,她霎时清醒过来,顾不得自己仪容不整,趿上鞋子就奔出了房间。   行至廊下,她这才发现外面到处都是吵闹声,有从隔壁邻居的院子里传来的,也有从大街上传来的,拉拉杂杂聚成一团,甚是惹人心烦,还有那不停跳动的火焰和黑影,照得她眼时亮时暗,交织成一片乱象。   这是怎么回事?   书凝从外院疾步走来,远远瞧见她的身影,立刻紧赶两步扶住了她。   “修仪,您怎么出来了?”   岳凌兮反手攀住她的胳膊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是宛城守军过来突击检查,整条街的民宅都要开门配合。”书凝压低了声音,并试着把她往回带,“陛下说应付得来,让您好生睡觉。”   岳凌兮甩开她的手就奔向了外院。   西夷宅院的构造跟楚国的不太相同,院子和卧房之间隔着很宽的照壁,所以当岳凌兮步出走廊之时,她能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却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队士兵刚好踏过了门槛,领头的那个似乎已经跟很多家打过交道了,也很清楚他们的状况,张口便道:“你们是刚搬进来的?”   流胤扮成管家伫立在前,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是。”   “让你家主人来回话!”   士兵抬手一推,力道虽然很大,对于流胤这种练家子而言却跟隔靴搔痒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顺势向后踉跄了几步,装出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然后垂下双眼敛去沸腾的怒意,再抬起头时,已是平静地看着他走向楚襄。   “外头打仗打得正乱,你们在这买宅子做什么?就不怕楚军打过来?”   士兵在楚襄身边绕着圈,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在怀疑什么,楚襄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军爷莫说笑了,楚军拿下墨丘城就直奔河中平原去了,怎会回过头来攻打这种穷乡僻壤?”   听到他一口正宗的夷语,士兵眼中的怀疑顿时消去了一些,紧接着又道:“第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楚襄眼角微挑,从容道:“军爷还用我细说么,这条街上发战乱财的也不止我一个。”   低价买进这座二进宅院,确实赚了不少。   士兵心里盘算着,又瞄了眼楚襄的神色,越看越觉得他像是王城那边的人,揣着几个特殊渠道得来的消息就来边关狠赚一笔,之前搜过的几个新户主也有这样的,倒是不奇怪了,只不过还少了点什么。   他叉腰别脚地站在那儿,直到手下的人搜完库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不时还拨弄着那些被搬出来的根雕,楚襄见状,唇边泛起一丝隐晦的蔑笑。   “军爷若是不嫌弃,不妨把这些小玩意儿带回去罢。”   说着,影卫搬来了几盆较为名贵的根雕,从形状和色泽上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与库房里的那些不同,士兵正是惊异之际,流胤又不动声色地塞了个鼓鼓的银袋子给他,都无须细看,用手一掂就知道分量不轻,士兵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错,这家主人是个识趣的。   他如此想着,殊不知银子的数量是楚襄刻意计算过的,要多,又不能太多,超出前几户一点就行,足够打消他的疑虑了。   果然,士兵对这份厚礼非常满意,转身准备离开,临走之际忽然想起还有女眷没清查到,顿时又停在了门口,还没回过头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   “夫君,没事吧?”   楚襄垂眸看着像燕子般扑进他怀里、故意掩住正脸且衣衫不整的岳凌兮,不由得牵唇一笑:“没事,快去睡觉吧。”   岳凌兮扭扭捏捏地嗯了一声,抱着他的腰不肯走,还故意蹭了两下,姿态暧昧至极。   没有男人不理解这个动作的意思。   士兵见到这一幕,露出一个了解的笑就带着人离开了,大门关紧的一刹那,楚襄伏在岳凌兮耳畔轻笑低语。   “这招用在演戏上未免可惜了点。”   岳凌兮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 第96章 破城   就在百姓痛斥宛城守军收取不义之财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已经北上很远的楚军会突然调转枪头杀回边关,目标还是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所以当攻城号角响起之后,不少人都吓尿了裤子。   当时负责守城的将领还沉醉在温柔乡里,得知楚军离城门只有十里了,提着裤子夹起武器就往外头跑,可跑着跑着就发现不对了,他麾下的士兵没有一个朝城门聚集的,反而都一窝蜂地往北边跑,沿途经过的民宅一个不漏,通通洗劫一空,号称是要替朝廷实行焦土之策,不给楚军留下任何东西。   有的百姓带着值钱的家当跑了,剩下那些反抗的都被当场格杀,血溅门楣,一座安宁的小城瞬间变成了修罗地狱,街头巷尾尽是哀嚎之声,颇为凄惨。   那天参与搜查的士兵也在其中,路过城南之时,他猛然想起还有一户是从王城来的富商,不劫白不劫,于是大手一挥,果断领着几个兄弟冲进了楚府。   居然没走。   士兵看着负手立在大门口的流胤,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本想像上次那样推开他就往里走,谁知他的肩膀比铁板还硬,士兵毫无防备,手腕的力道还没卸去就听见喀拉一响,整个脱臼了,他顿时一阵惨叫。   “啊——”   其他的士兵走在他后面,既没看到流胤出手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当他在演戏,可很快他就捧着手腕扑倒在地上,满头大汗,痛苦不堪,只差没到处打滚了,他们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一个箭步冲上来围住了流胤。   这些兵痞子一共十来个,齐刷刷亮出大刀的架势还是比较吓人,偏偏流胤连眉毛都没动过,直接将靠得最近的那个人挥出几米开外,然后转身就往宅子里走,士兵见此情形都惊呆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他们发愣之时,士兵已经缓过劲来了,对着他们便是一顿狂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士兵们陡然回神,二话不说举着刀就往上冲,岂料才踏过门槛就被三十多名影卫团团包围,他们甚至都没看清楚这些人是从哪里出现的,只见寒光一闪,剑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凉飕飕的锋刃精准地抵着大动脉,只要微微一动就会血流成河。   叮咣几声,几把大刀先后坠落在地。   “你们在做什么?几个家丁有什么可怕的!”   领头的士兵还在叫嚣,似乎没有感觉到院子里可怕的压迫力,其他人却一径地沉默,根本不敢回应他,有的甚至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开始磕头求饶。   “好汉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是啊,楚军马上就要攻进来了,到时肯定不会放过城里的百姓,你家主人如此阔绰,必定会出现在他们的掠夺名单上,你们几个又如何跟数以万计的楚国士兵相抗衡?与其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护着你家主人赶紧逃命!”   他们口沫横飞地说了一大串,流胤却毫无反应,甚至连周围的影卫也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丝毫不曾受到影响。   有人渐渐发现不对了。   他们从头到脚都是西夷的东西,可手里握的剑却并非西夷常见的款式,剑鞘上印着的是楚国才有的冰裂纹,最重要的是,从上次来搜查到现在,在场的这些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夷语,除了他们的主人。   这个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又是什么来头?   西夷士兵正胆战心惊地猜测着,前方忽然传出一个冷沉的男声。   “楚军不会屠城,更不会像你们这样烧杀抢掠。”   闻言,所有人都望向了声音来源处,只见一男一女从深灰色的雕花照壁后面走了出来,男的身穿湛蓝色长衫,琉璃为冠,犀角为带,手上还戴着一枚夔龙纹玉扳指,端是倜傥不羁,高贵无双,女的则是素色锦裳加身,身姿如烟,眉眼亦如烟,怎么看都是一幅风景画,令人心生愉悦。   这哪里还是那天夜里急着办事的野蛮夫妻?   领头的士兵终于察觉到异常了,想偷偷溜走,身后却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重如撼地,他回头看去,唯见尘烟浮荡,人影如梭,三千铁骑过境,携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奔向了这边。   楚军入城了。   他越发慌张,顾不得一只手还废着,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谁知还没跑出两米就被楚国骑兵给堵住了,他们围成一圈又一圈,以大门为中心停了下来,□□上的红缨迎风飘摇,甚是惹人注目。   为首的人一袭黑甲,背着银龙□□,看起来俊逸非凡,却像是冰山一样不苟言笑,直到他翻身下马踏入院内,那张冰脸才出现一丝裂痕。   “皇兄!”   士兵听不懂他喊的是什么,但还是从标志性的武器认出了他是谁,当即眼前一黑。   他是宁王,领着楚军从逐浪城打到河中平原的宁王!他到这么偏僻的院子里来干什么?难不成他们是认识的?   然而下一幕更教他崩溃,楚钧和骑兵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地上,齐声山呼万岁!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楚襄说完就把楚钧扶了起来,再一摆手,其余的将士也都谢恩起身,动作整齐划一,极有质素,非寻常部队可以媲美。   所有的西夷士兵都已经看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求饶都不记得了。   他竟然是楚国的皇帝!   西夷士兵没有去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或是在这里做什么,宛城已经沦陷,他们本就是战俘,又好死不死地撞到了刀尖上,想也不可能再有活路。   有的人已经吓到慌不择路了,也不管大门在哪,扭头就是一阵狂奔,谁知后面刚好戳着一把剑,瞬间就插进了他的胸口,一下毙命,几秒之后,他的身躯砰然倒地,迅速洇湿了台阶,汇成一条细流朝下面淌去。   岳凌兮忽然有些恶心,不由得用帕子掩住了唇。   楚襄见状没有多言,一边揽过娇躯一边向楚钧问道:“车可备好了?”   “备好了。”楚钧侧身出门,将他们二人徐徐引至马车前,“皇兄,是先回大营还是直接返回雁门关?”   “回大营。”   楚钧颔首,转身骑回了马背上,轻吁一声,慢悠悠地跟在了马车后面。   车厢内,岳凌兮还处于恍惚之中,一句话嘀咕了好久:“怪不得你如此踏实地留在这里,原来早就准备让王爷拿下宛城了。”   楚襄只觉好笑,揉了揉她粉嫩的脸颊才道:“真以为我是去当孤胆英雄的?”   岳凌兮被他说得有些发臊,半晌才一转头,掀起翠幕朝车外看去,驾车的还是流胤,旁边坐着书凝,唯一不同的是周围多了一支精锐之师,正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们。   总算可以回家了。   她瞅着外头那线长长的队伍,依稀记得楚钧麾下的骁骑兵不止于此,比之前见过的要少多了,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攻打宛城只是为了接驾,楚军的大部队从来就没有要改变路线的想法,河中平原,楚襄志在必得。   可他也太任意妄为了,让这些将士们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心里又该作何感想?   岳凌兮脸色明明暗暗,一时欣喜一时忧愁,楚襄随意一瞥便知道她又想到了别处去,遂故意逗她:“等什么时候我为了你烽火戏诸侯,你再发急也不迟。”   不说还好,一说她越发觉得煎熬,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   “眼下这也差不离了!”   他为了她孤身深入险境,自是重情使然,可史官又会如何写他?只怕到最后成了他耽于美色的污点,他一世英名都要葬送在此!   楚襄见她真的上了心,不疾不徐地诱导道:“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岳凌兮果然上钩,抬起水眸殷切地看着他。   “等到了大营,我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封你为后,他们或许不愿意为夜修仪赴汤蹈火,但绝对会愿意为他们的皇后娘娘赴汤蹈火,若你的肚子再有点动静,我去救你的行为就更加顺理成章……”   岳凌兮一心记挂着他的脸面和英名,倒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册后好说,不过一纸诏书罢了,可孩子哪里是说有就有的?即便现在怀上也赶不上了啊……   她狐疑地盯着楚襄,坚定的心已经开始动摇,孰料楚襄立马岔开了话题:“不过这些事要做也是等你的手治好以后了,在此之前,什么都不许想。”   岳凌兮不吭声了。   这段时间她做什么事情几乎都要依靠他来完成,吃饭、脱衣、洗澡举不胜数,他并不嫌烦,甚至喜欢与她如此亲密地相处,可每次见到她的伤口时,他的脸色又非常难看。   她知道,这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   为了不让他担心,岳凌兮贴在他耳畔轻声许诺:“我知道了,等回到大营,我一定积极配合军医治疗。”   楚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97章 行馆   随着战线的推移,楚军大营也向北迁到了逐浪城,此去约莫需要三天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即将脱离险境,岳凌兮的紧张情绪终于得到缓解,然而一松懈下来,积压多时的伤病便如山倒,离开宛城没多久她就开始发热,控都控制不住,楚襄见状,立刻让骁骑兵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抵达逐浪城之后他们直接去了行馆,在楚钧的安排下,军医和一应药品都已准备齐全,他们前脚刚到人后脚就进来了,楚襄本来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岳凌兮身上,不经意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竟微微一怔。   “你怎么在这?”   “瞧您这话说的……”陆明蕊俯下身去检查岳凌兮的伤处,顺便暗暗地翻了个白眼,“您都亲自上边关来了,我能不跟着么?外头战场上明枪暗箭齐飞,您要是有个好歹,没有我在怎么能行?”   她素来贫嘴惯了,楚襄也懒得跟她计较,只道她在这里岳凌兮的伤就好办多了,于是立即让到了一边,等着她为岳凌兮治疗。   陆明蕊也是个有分寸的人,嘴里开着玩笑手里也没闲着,不一会儿就配合书凝把岳凌兮的衣服褪下来了,当她见到那双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皮肤的胳膊时,所以动作瞬间凝滞,过了半天才咬牙挤出几个字。   “他们居然对一个姑娘下这么重的手!”   楚襄望着那些伤痕,眸心亦有炽火流过,却不像她那般怒形于色,只沉声道:“她高烧不退已经两日了。”   陆明蕊收手敛袖,回到桌前刷刷写下一张药方交给了医侍,让她们立刻去配药,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一并丢在床头凳上,然后转过头对书凝道:“再给修仪清理下创口,要重新上药。”   “奴婢遵命。”   书凝早就严阵以待,听到陆明蕊吩咐她做事立刻就动起来了,烧水烫毛巾剪绷带全都自己来,为岳凌兮清洗伤口更是不肯假手于人,其余的侍女就在旁边打打下手,未曾入帐。   趁着这个空档,陆明蕊和楚襄去了外间说话。   “她的手怎么样?”   “不太好。”陆明蕊一双杏眸微微凝住,略显沉重,“好几处筋脉都受到了损伤,需要重新接好,麻烦不说,即便接好了也不一定能恢复成原来那样,无法提重物是肯定的,写字吃饭可能也会受到影响……”   她没有言明这个过程会有多辛苦,但楚襄是知道的,小时候练武的时候扭了筋,父皇给他正回来的时候他都疼得冷汗直流,更别说是断了重新接,他不忍心岳凌兮受这样的苦,遂开口问道:“如果不接会如何?”   陆明蕊沉吟道:“照修仪的情况来看或许近期活动无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断掉的筋脉会慢慢萎缩,到最后……这双手恐怕什么都做不了了。”   闻言,楚襄面色一滞,半天没有说话。   恰在这时,书凝掀帘而出,冲二人福了福身道:“启禀陛下、陆太医,修仪的伤口已经清理好了,是现在上药还是……”   陆明蕊抬眸看向楚襄,低声吐出一句话:“若要接上手筋,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无须她说楚襄也明白,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于恢复,况且这是要见刀子的事,等岳凌兮愈合了再来做又要受一次伤害,倒不如一次性解决,陆明蕊手法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思及此,楚襄薄唇一抿,吩咐道:“你先出去候着罢。”   陆明蕊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随后楚襄径直踏入了房内,才掀起床前轻轻摆荡的垂纱,就与一道纯净透澈的目光对个正着,他微微一愣,旋即伸手抚上她的侧颜。   “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阵子了。”岳凌兮脉脉地看着他,语声轻缓如水,“这几天让你担心了。”   这一路她烧得昏昏沉沉的,多半时间都在沉睡,虽甚少与他交流,可每次醒来都能见到他担忧的眼神,她心里愧疚,想快些好起来,又觉得力不从心。   楚襄探了探她的额温,仍像先前那般烫手,清醒只怕也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善解人意,绝口不提自己有多难受,只顾虑着他的感受。他心口泛酸,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吻她干裂的唇角,温柔又小心,满怀缱绻之情。   “莫说这些,好好休息。”   岳凌兮不为所动,看了看他略显沉暗的脸色,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顿了半晌才道:“我是不是……以后都没法再当你的女官了?”   “你可以当我的皇后,我的妻子。”楚襄在她耳畔柔声道。   “可我不想一无所用。”岳凌兮勉强握了握他的手,目含恳求之意,“就让明蕊为我接上手筋吧,疼也不要紧,我忍的了。”   楚襄沉默片刻,扭过头对书凝道:“去把陆太医叫进来。”   书凝细声应了,一阵窸窣之后,陆明蕊再次回到了房间内,扬眸一瞅这阵势,便知楚襄多半是听了岳凌兮的,于是转身就开始从药箱里掏东西,银制的长针、钳子、手夹一样样地摆在了桌子上,闪着锋利的冷光,乍一看,颇让人瘆得慌。   楚襄不着痕迹地散开了床头的垂纱,意在遮住岳凌兮的视线,她心里一片雪亮,状若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   “我们什么时候回王都?”   “想回家了?”楚襄抚摸着她的发丝,目光温柔似水。   “想。”岳凌兮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想在莲池好好地洗个澡,想在玄清宫的摇椅上睡一觉,还想去找襄襄玩。”   也只有在病的时候她才会展现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   楚襄弯唇轻笑:“它比你过得好,不用担心。”   说话间,书凝已经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来到床前,不等她说话岳凌兮就一口吞下了,未过多时,人已有些昏然。   “会不会等我回去了,它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会。”楚襄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粒,低声安抚道,“你走了它都不爱跟宫女们玩了,成天缩在窝里不出来,任谁哄都没用。”   岳凌兮微微展颜:“看来它只喜欢我。”   “我也只喜欢你。”   楚襄此话一出,顿时惹得她红了脸——旁边的太医侍女加起来近十个人,他的言语这般□□,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岳凌兮如此想着,却不料他又来了一句:“我就爱看你脸红的模样。”   真是要羞死人。   岳凌兮只想用手捂住他的嘴,奈何神智越来越昏沉,那张俊美的脸也越来越模糊,最终眼皮一沉,失去了意识。   “开始罢。”   楚襄转眸看向陆明蕊,神色已不复方才与岳凌兮聊天逗趣那般轻松,陆明蕊深知此事马虎不得,亦收起了笑嘻嘻的样子,坐于床前开始下刀。   整个过程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陆明蕊怕岳凌兮疼醒了受罪,又怕她挣扎起来麻烦,所以加重了麻沸散的剂量,所幸一切都十分顺利,直到她缝好伤口岳凌兮都还陷于沉睡之中,仿佛对这些发生在她身上的痛楚毫无所觉。   楚襄本来一直守在床前,直到军营那边反复派人来催,才不得已走了。   日沉月升,夜晚来临。   岳凌兮醒来的时候周围的宅院刚好华灯初上,一片璀璨光影,川流不息,行馆内也点上了无数盏长明灯,亮如白昼,屋子里的陈设和布置无不证明着她所在的地方并非西夷,而是她心心念念的楚国,她迷糊了一瞬间就意识到了。   实在是太久没有过这种安稳的日子了,一朝放松,竟有些恍惚。   紧跟着她就感觉到两只手臂火辣辣地疼,像是一把火烧进了骨子里,上面似乎敷了层冰冰凉凉的药膏,能稍微缓解一点,她下意识地想去碰,却发现手腕被绑在了床栏上,丝毫动弹不得,想必是怕她睡梦中乱动,扯裂了伤口。   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正要唤书凝过来,却见纱帐外有两道黑影渐行渐近,还伴有男女交谈的声音。   “今晚不是要偷袭符城?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有陛下亲自坐镇指挥,无须我参与。”   陆明蕊似乎噎了噎,继而又道:“你也知道陛下在这里,那你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来行馆探望凌兮?”   “她伤成这样,我怎能不来?”   “我不是让你不来,只是眼下风头浪尖的,你就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闯进了房间,隔着纱帘远远地望着那抹横卧在床上的纤影,最终还是败给了积累多日的思念和担忧,一把掀开那层朦胧的垂幔,大步走到床前。   三个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了。   原先不识情滋味,眼下开了窍,看什么似乎都更加通透,甚至能察觉到他人极力掩藏的东西,比如感情。   岳凌兮发现陆明蕊正默默地看着夜言修,眼底含有一丝黯然,而夜言修的视线却停留在她身上,难掩欣喜,这一瞬间,她意识到了某件事。   陆明蕊随军远赴边关从来都不是为了奉驾,而是为了夜言修。 第98章 登门   行馆里人来人往,终究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所以没过多久岳凌兮就搬去了城南的私宅,那里清幽又僻静,里里外外也都有人照应着,非常适合居住。   后方一派安宁,前线的战火还在持续燃烧,楚襄在岳凌兮的病情好转之后就匆匆去了楚军大营,已经数日未归,而本该随驾的陆明蕊却被他留了下来,每天都过来给岳凌兮问诊换药,在她的照顾下,岳凌兮康复的速度比预期还快。   不过她的手还是没什么力气,许多事情都无法亲力亲为,好在身边有个细心懂事的书凝,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或动作就能领会到她的意思,从来不让她费心,欣慰之余,她却感觉到书凝有些异常的沉默,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都被她躲过去了。   某日午后。   院子里刚下过一场雨,被晒得发蔫的野草和树叶都喝饱了水,翠色。欲滴,凉风一吹,挂在上面的水珠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带着晶莹微光,犹如一串串细碎星子划过眼帘,教人看得甚是欢喜。   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散布在前院的玉兰盆栽全都移到了回廊下,就连嵌在地里的四角石龛灯也被□□了,留下一片完完整整的空地,而岳凌兮此时正站在中央演练着什么。   “巽位正对着东漓江,可能会被水鱼偷袭,要稍微变动一下……”   岳凌兮喃喃自语着,忽然举步上前,正要把那两块压阵的圆石移开,跟在后头的书凝连忙开口:“修仪,让奴婢来吧。”   一句话就把她的思绪从八卦阵中拽了出来。   岳凌兮看了看垂在身侧的双手,试着将其握紧,却还是松松软软的没有力气,于是逸出一声轻叹:“你把它们移到右边的梧桐树下吧。”   “是。”   书凝依言照做,当圆石落地的一刹那阵型又发生了变化,脚下的石板也动了起来,隐约被分割成了几个大小圈,上面刻着的五角图案渐渐被水填满,倒映着湛蓝的天色,漾出清澈波光,甚是引人注目。   这该不会就是阵眼?   书凝欲上前触摸,行至一半却被透明的空气墙挡住了,她满脸惊讶,试着换了个方位,结果还是一样,与此同时,埋伏在四面八方的□□已经冒出了头,咔嗒几声空响,那是利箭离弦的声音,如果不是演练书凝恐怕已经命丧当场,不过她胆子倒是大得很,非但没有受到惊吓,还充满了好奇。   “修仪,我这是触动机关了吗?”   岳凌兮默然颔首。   “那就好,到时那些蛮子肯定会像我一样看到阵眼就往前冲,然后落入陷阱之中,被我们楚军杀得片甲不留!”   听到这话,岳凌兮反而沉默了。   前线战事紧张,楚襄已经不眠不休地忙了许多天了,偶尔回来也未曾提及半点儿战况,她反倒是从陆明蕊嘴里听了几句,说是符城那边打得不是很顺利,好像有高人在暗中布阵,导致楚军折损了五千多兵力,眼下双方还处于僵持之中,情况十分不利,因此她才动了助战的念头。   毕竟是伤人性命的东西,若非形势所迫,她又怎会拿出来用?   思及此,岳凌兮微一扬眸,轻声道:“破巽上离,绕到树后,将石砖扔进井里,再从西边的走廊穿过来。”   书凝点点头,知道岳凌兮是在教她如何离开阵内,于是按照步骤开始移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粉色的兔子在草坪上来回跳跃,甚是可爱,院子外头的影卫不知其中玄机,只道是主仆二人在玩些什么,一时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都挤在这里做什么?”   流胤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面,一声沉喝,影卫们立刻归位,身躯绷得笔直,不敢再私自观望,偌大一座月洞门顿时变得空荡荡的,里面的情形尽可一收眼底。   她们这是在拟阵?   流胤看见书凝正在往井里扔东西,眉头一皱,旋即大步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砖块,道:“你松开手,我来吧。”   他没有计较这格外不妥的行为,也没有多问为什么,只是见她动作稍显吃力便想要施以援手,没想到书凝突然撒手退了两步,砖块砸在水井边缘,灰色的碎屑溅得到处都是,差点落到两人的脚上。   场面霎时僵滞。   明明隔了一臂之宽的距离,她却如同躲避瘟疫一般,迫不及待地闪开了。   流胤看着那一地狼藉,然后慢慢把目光转向了书凝,褐色双眸有些发暗,沉淀着许多旁人看不懂的东西。书凝一句对不起哽在喉间,身体却只想往后退,仿佛有条无形的绳索在拉着她,迫使她逃避眼前的一切。   “书凝,去把我的图拿过来,我要修改一下。”   此言一出,书凝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忙不迭地跑开了。   流胤凝望着她的背影,片刻之后才转过身来,冲岳凌兮微施一礼,道:“修仪,我先退下了。”   岳凌兮无声点头。   不久,书凝把笔墨纸砚都搬到了亭子里,一一为岳凌兮铺陈好,然后又进屋去拿垫子了,生怕她在石凳上坐久了会不舒服,岳凌兮见她忙里忙外的也不阻止,反而让那些影卫都退去了外院,然后就开始修改阵术图了。   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伤人性命。   岳凌兮深知这种大范围阵术的厉害,亦不想成为拓跋桀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人,所以她没有照搬古籍中的阵法,并将神机连弩换成了金蚕丝网,意在困住夷军,之后是成为俘虏还是殊死抵抗就全看他们自己了。   如此一来要修改的地方就很多了,她提笔蘸墨,正准备重新绘制一张,突然手一抖,笔杆就这样从指间滑了出来,啪地摔在了宣纸上,点点墨痕晕染开来,毁了好几张干净的宣纸。岳凌兮愣愣地看了片刻,随后才想起要去捡,谁知手还没伸出去就已经有人从侧面拿开了那只狼毫。   “手还没好,就不要碰这些东西了。”夜言修把狼毫放回了笔架上,又将那些宣纸折起来放到一旁,然后冲她微微一笑,“要画什么,我来代笔吧。”   岳凌兮坐着不动,怔怔地盯着那道挺拔的俊影,道:“言修,你怎么来了?”   夜言修淡然答道:“闲着便想来看看你。”   闲着?   他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身上的战甲还挂着亮闪闪的水珠,显然是出了军营就冒雨赶来的,若真是清闲,又岂会连拿伞的时间都没有?   岳凌兮凝视着他,轻缓如水地说道:“我去让书凝拿条干毛巾来。”   说完,她起身欲走,谁知忽然被夜言修握住了手腕,接着耳畔便响起了他低沉的声音:“凌兮。”   她缓慢地回过身来,与他默然相视,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我明日就要去符城了,今日过来……只是想跟你待一会儿。”   岳凌兮沉默须臾,抬起右手去拿那只笔,道:“那我赶快把图纸画好,你带去前线,让他们提前布置好,定能克敌制胜。”   “凌兮。”夜言修又喊了一声,并将她拽得近了些,“我要的不是这个。”   俊脸近在咫尺,炽热的气息交融成一团,凝凝散散,沿着颈间一路往下,烧得她浑身发烫,在如此凉爽宜人的雨后,竟令她汗湿重衫。   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似乎就要捅破了。   这些天以来,夜言修虽然常来看她,但都秉承君子之态,与她保持着适宜的距离,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素来自控有加的他居然在院子里就握住了她的手,全然不管旁边的书凝和外头那一群影卫,像是豁出去了一样。   “言修……”   她情窦初开,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懵懂懂、看不清他爱慕之心的人了,可越是这样,她拒绝起来才越是困难,短短两个字之后,再无法说出其他的话。   夜言修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为难,径自将她软嫩的柔荑握紧又握紧,然后哑声道:“凌兮,我们当初的约定依然存在,你若愿意,我……”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了影卫的声音。   “陆太医,请这边走,修仪就在院子里。”   岳凌兮一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夜言修的手,然后大退一步站到了石桌的另一边,夜言修僵立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   陆明蕊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奇怪的场面,她看了看抖落一地的墨汁,又看了看神色僵硬的两人,眼珠子微微转动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怎么了?你俩刚打完架?”   岳凌兮垂下长睫,将纸笔通通放好,随后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我估摸着你的药该用完了,就又拿了两瓶过来。”陆明蕊把琉璃瓶递给了书凝,连坐都没坐就准备往外走,“军营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让影卫传个信,我随时过来。”   岳凌兮顿了顿,扭头看向夜言修,目含恳求之意。   “天色也不早了,从这到军营还有一段路,言修,你替我送送明蕊可好?”   夜言修的眸光立刻重重一沉。   陆明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城外挺安全的,要不我怎么过来的?再说了,我身上揣了好几瓶药呢,哪个流氓匪徒敢对我不轨?”   岳凌兮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夜言修,几秒过后,他终于在她的期盼下开了口。   “我骑了马,正好载你一程。”   岳凌兮霎时心口一松。   陆明蕊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过很快就接过了话头:“也好,那我先出去看看,要是匹小母马载不动我们两个可就完了。”   说完,她朝岳凌兮挥了挥手,然后就笑眯眯地跟着影卫去找马了。   夜言修僵立片刻,深深地看了岳凌兮一眼,随后也迈开脚步向院子外头去了,不知是不是穿了盔甲的原因,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沉重,岳凌兮没有看他,而是扶着桌沿缓缓地坐了下来。   平时的他定不会如此失态,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第99章 烈火   月升星满,芭蕉影浓,又是一个漫长的仲夏夜。   玉漏一点点滴尽,巷子里清脆的更声伴着蝉鸣传了过来,不甚清晰,纱屏上印着的那抹朦胧丽影却微微一动,然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水袖自床沿滑落,露出一角锦绣丝光。   “书凝,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书凝弯身而入,接过那本厚厚的古籍,委婉地劝道,“您若是困得紧就先歇下吧,今儿个楚军拿下了符城,晚上想必会有庆功宴,陛下或许还脱不了身呢……”   “唔。”   岳凌兮淡淡地应了一声,脱下披在背后的外衫便躺下了。   生了一场大病,她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以往总是陪楚襄挑灯夜战,现在到这个时辰就困得要命,想多等等他都不行,不过她也没有非要撑着的意思,休息好了才能尽快养好身体,楚襄才不会担心,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细密如丝的睫毛眨了两下,刚要垂落下来,院子外头忽然亮起了灯,她眯着眼睛还没瞧仔细就已经听到了影卫并靴行礼的声音。   “参见陛下。”   他回来了?   岳凌兮知道前线军务繁忙,本身也不是个黏人的性子,所以并不会像闺中怨妇一般日日期盼着楚襄回来,可真到了这一刻,心里的欢喜依然满得溢出来。   情窦初开,方知个中滋味,而她懵懂的那些日日夜夜,不知他又是如何度过的?   岳凌兮如此想着,起身绕过屏风去迎楚襄,他正背对着她解着盔甲和佩剑,那双素白的柔荑刚触碰到他的手臂他便立刻转过了身体,锋刃般的唇角扬起一丝淡渺如风的笑意,随即张开双臂揽她入怀。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你入睡之前回来了。”   岳凌兮抚了抚他微乱的鬓角,柔声道:“睡着了可以叫醒,走夜路要小心些才是,莫再这般着急忙慌的。”   楚襄大掌一挥,遣退了屋子里的下人,尔后一副献宝的模样凑到她耳畔低语:“是有东西想给你看。”   “正巧,我也有东西想给你看。”   “哦?”楚襄眉梢陡扬,现出几分兴味来,“是什么?”   岳凌兮不语,径自拉着他走到了书柜旁,从小山般的书籍中抽出了一张地图,然后平摊在桌面上,一条简绘的路线顿时映入眼帘,起点是王都,途径无数山川河流,跨越绵长的关防线,最后停在了南灵城那个墨绿色的圆点上。   楚襄霎时眯起了双眼。   “这是我根据记忆绘制出来的路线图。”岳凌兮凝视着他,声音虽弱,却似鼓声入耳,“当初拓跋桀带着我逃离王都,走的就是这条路,经渌水、均县北上,躲开追兵之后取道苍岚山直达荆州,然后绕到蓟门关出关,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楚襄没说话,却冷哼了一声。   何止看出来,他一早便知,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判断出她在南灵城。   岳凌兮见他是这副表情,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遂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拓跋桀的帮手是谁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依次划过楚国境内的几个点,犹如蜻蜓掠过水面,最后停在了临近关卡的骞城上方。   “北方这一线原来都是矿区,由工部安排人手在此挖掘,周围的城镇村落很快就变得富饶一方,可惜好景不长,矿藏挖尽之后一切都开始萧条,偏偏那个时候朝廷上下都腐败不堪,拨下去的银两都被贪官瓜分了,百姓的生活愈发困苦,直到某个人的出现。”   “宋正鸿。”   楚襄颔首,放下图纸将她搂回怀中,胸口明明温暖至极,呼出来的气息却是覆冰含霜。   “他在王都组织了一场募捐,就像之前幽州水患那样,与当地的百姓搞好关系之后,宋家的商铺就遍地开花了,然后就形成了一条独有的商路,连夜家车队经过都要象征性地付些好处,母后那时掌权持家,外戚之名本就维护得艰难,这种事情更是能忍则忍。宋正鸿本来只是为他父亲、为宋家博名声,经此之后可能尝到了甜头,所以就一直打着善人的旗号在各地开辟商路,好在各大世家也并非可欺之辈,他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听着如此沉冷的语气,岳凌兮忽然想到上次宋正鸿上折子申请义卖赈灾之时,楚襄就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来对他这个大善人的名声早就有所质疑,只不过没想到他连造反通敌这样的事情都参与其中,实在是出人意料。   不过虽说如此,宋正鸿利用自家商路协助拓跋桀逃跑目前也只存在于他们的推断之中,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若要将他绳之于法,还是困难重重。   思及此,岳凌兮喃喃道:“或许可以查一查宋正鸿参与律王谋反案的证据……”   无论哪一条罪证落实,他的下场都是一样。   楚襄抚摸着她披散在肩的青丝,低声道:“放心吧,我已经让裴昭去查了。”   岳凌兮点点头,轻轻环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搏动声,她越发觉得心静如水。   他足智多谋,这世上不会有他考虑不到的事情,哪里还用得着她提醒?   “那宋玉娇……”   “她已经回中书省待着去了。”楚襄嘴角上扬,透着一丝少见的戏谑之意,“现在执掌朝政的可是我父皇,他从未用过什么御前女官,所以回宫第一天就把宋玉娇赶走了,如此倒好,省得我动手了。”   说归说,他笑什么?   岳凌兮面露疑色,还未来得及问出声,楚襄已经主动开口了:“上次回书,除了向父皇母后说明事情原委之外我还顺便求了一道旨意,虽说此事不必特地征求他们的同意,但我想……这样你心里会更踏实些。”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圣旨,明黄滚边,檀木为轴,与她平时见到的都不一样,似乎重若千钧,可他随随便便就交到了她手里,还叫她自己看。   “这是什么?”   楚襄不理会她的疑问,轻轻一笑道:“尽管打开来看便是。”   岳凌兮抿了抿粉唇,旋即把卷轴平放在桌面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朝两边展开,十几行字迹均匀的正楷一下子出现在眼底时她有些发懵,待她逐字逐句地读完之后,撑在两旁的胳膊竟有些颤抖,啪地一声,两颗硕大的泪珠恰好砸在圣旨末尾的印鉴上,方方正正的名讳,瞬间洇成一团迷离的红雾。   他为了娶她,居然特地去求了一张有太上皇和太后印鉴的圣旨,而他们居然也答应了!   天知道,自从她得知两位长辈回京就开始忐忑不安,怕他们会怪她是红颜祸水,引得楚襄冒着千难万险去救她,还怕他们介意她的出身,会阻挠她和楚襄继续在一起,休养的这段日子以来,胳膊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这却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从前坦然,逢此大难之后,她再也不想与他分离。   可谁又会想到,就在她惴惴不安之际,他直接从千里之外掏了一颗定心丸给她吃,论懂她知她,世上再无第二个人有他这般深刻。   这就是他宠爱她的方式,从始至终未曾变过,她真傻,怎会这么晚才意识到?   岳凌兮抬起头去看楚襄,泪水在眸中不停地滚动,像是蒙了一层白纱,又像是沉入了浓雾深处,朦胧之中,一团黑影缓缓罩下,轻柔地吻去了她的泪,然后含住了水色淋漓的唇瓣,婉转吮吸,温柔掠夺。   “我本想在营中宣布,可转念一想,既是惊喜,还是要让你先知道才好。”   “陛下……”岳凌兮眼中水光闪烁,盈之又散,宛如天上皎月,每一寸光辉都毫不遮掩对他的爱,“陛下待我这么好,教我如何承受得起?”   “还叫陛下?”   岳凌兮破涕为笑,正准备开口唤他,脑海中忽然有道微光一闪而过,她瞬间清醒,继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昨天夜言修来找她,恐怕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   她无暇多想,微重的喘息声又似雨点敲击屋檐般阵阵涌入耳帘,下一秒,楚襄抬手拂过她身后,紫毫青砚如天女散花般坠落一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已经躺在了光滑的楠木长案上。   “兮兮……”   短短二字,情深欲重,然而在脱下她丝衣的那一刻,凝脂双肩和满是疤痕的手臂同时露了出来,楚襄明显一僵,动作也随之停止。   她身子还虚,怕是经不起他折腾。   岳凌兮睁开迷蒙的双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犹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伸手解开了他的束带,顺着硬如磐石的腹肌一路滑至底部,然后握住了他的火热。   楚襄一震,眸底火光骤盛,却依然僵着没动。   岳凌兮存心勾动天雷地火,速度和松紧都更甚以往,奈何双手后继无力,很快就颤抖着垂了下来,见此情形,她顿时难过得泪眼盈盈。   他素来最喜欢她这样,可现在她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   见她暗自垂泪,楚襄很快就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于是立刻收拢双臂抱她入怀,热烫的泪珠从襟口滴了进来,犹如火苗一般,灼得他心痛难止。   “兮兮,你要给它时间。”   楚襄温声抚慰着岳凌兮,她却不听,直把脑袋往他肩窝里埋,他压下叹息,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慢慢褪下了她的亵裤。   “这次就让为夫来,好不好?”   闻言,岳凌兮终于肯抬起头了,凝着泪眼看了他片刻,然后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不想让他再忍。   楚襄又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只怪自己没把持住,惹得她这么不管不顾的,非要让他卸了火才甘愿,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想到这,他把那颗缠吻不休的小脑袋压在了长案上,身下略一使力,小心而缓慢地挤进了湿润的甬道,然后徐徐挺入最深处,见她没有露出任何异色才呼出一口浊气,然后覆上去将她紧抱在怀里,开始九浅一深地挺动。   岳凌兮倚在他肩头轻声呻。吟着,双颊亦泛起了浅浅的粉色,宛如一朵盛开的芙蓉,十分诱人,然而情潮涌动之中她却不忘附上他耳畔,吐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   “夫君,我好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有出去郊游了呢嘤嘤嘤~~~ 第100章 谈判   晨光初绽,玉露满阑干,鸟雀扑翅落于窗台,轻啾不断。   书凝静悄悄地推开了外间的门,将盛满温水的铜盆放在盥洗架上,然后贴到茜纱窗上望了一眼,里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枕席间隐隐笼着一团水墨浅影,凌乱的被衾,半裸的香肩,鸳鸯交颈,好梦正酣,连呼吸之间都飘着甜淡的靡香。   她退了几步,面上微微发烫。   昨夜冷不丁听见屋里一阵叮咣乱响,影卫们还在猜测是不是两人闹了什么矛盾,她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修仪生病这段时间以来,陛下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哪里还会跟她吵架?估计是两人太久不曾亲热,一时情难自抑,便如狂风骤雨般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她还有些担心,只想着修仪身体不好,恐怕经不住陛下那般猛烈的索欢,谁知意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莲灯投影,陛下健硕的身形映在了六曲画屏上,手里托着一双玉腿,时快时慢地向前撞击着,动作温柔至极,浑不似从前那般张狂无忌,而修仪的叫声也是轻轻软软的,几乎酥到了骨子里,显然很是享受。   她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多心,跟着便去准备热水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修仪已经倦怠地倚在陛下怀中不动了,丹唇微抿,颊染粉晕,宛如一枝半开的桃萼,羞涩之中隐现三分妩媚,气色甚至比之前还要好,陛下抚弄着她光滑如缎的发丝,亦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见此情形,她连忙低下头进去伺候了。   按照惯例,陛下每次回来都会陪修仪多睡一会儿,巳时才会起身,昨夜又经历了鱼水之欢,修仪想必会睡得久一些,书凝摸了摸铜盆,感觉水已经凉了许多,正在考虑是不是过会儿再来,余光里突然虚影一晃,她转过头去,流胤冷肃的面容就这样扎进了眼底。   四目相对,有一瞬间的怔忡。   流胤毕竟有事在身,很快就把个人情绪放到了一边,越过书凝大步迈至门前,轻轻地叩了两下,道:“陛下。”   楚襄其实已经醒来多时,只是贪看岳凌兮的睡颜,不愿起身罢了,如今流胤主动来找,定是前线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他眉眼微沉,把伏在肩头的岳凌兮小心翼翼地挪回了床榻内侧,见她没有转醒,这才披上外袍去了外间。   “何事?”   楚襄掀起衣摆在茶几旁坐下,书凝适时递来了巾帕,他擦了擦脸,然后啜了口刚泡好的雨前龙井,玉盏还未放下,流胤已经言简意赅地道来。   “陛下,西夷的八王爷遣了使者来求和,半个时辰之前已经抵达符城。”   楚襄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手里拨弄着如意云纹白玉茶盖,不甚在意地问道:“他派来的是什么人?”   “回陛下,是长宁侯耶律奇。”   耶律乃是西夷的国姓,长宁侯与八王爷更是血缘极近的堂兄弟,关系匪浅,据说在这次谋朝篡位之中他出了不少力,是八王爷的左膀右臂之一,能够派他前来,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八王爷的诚意。   楚襄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却只是勾了勾唇角,完全没当回事。   “无名之辈罢了,让言修打发他走。”   “……可他扬言若是不能见到陛下,便死在符城大门前。”流胤顿了顿,悄悄看了楚襄一眼方道,“他还说带来了丰厚的礼物,前国师拓跋桀的下落便是其中之一。”   闻言,楚襄眸光骤冷,似覆了一层寒霜。   “他倒是消息灵通。”   流胤自然明白这灵通二字指的不是耶律奇掌握了拓跋桀的踪迹,而是他对拓跋桀囚禁岳凌兮这件事的了解,甚至连楚襄和岳凌兮之间的关系都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想为她报仇,将拓跋桀碎尸万段。   清查了这么久,军中还是有细作。   不过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流胤抬起头来,发现楚襄起身朝净房去了,俨然是准备更衣洗漱出门,他当即就愣住了。   难不成……陛下真要为了修仪去跟西夷谈和?   楚军大营。   符城昨天才被拿下,一切都还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之中,今天西夷就派了使者来,就速度而言已经非常惊人,从侧面来看,这个决策肯定已经酝酿许久了,或许正是因为前线的又一次失利而被付诸实行,但归根结蒂,这都是八王爷的缓兵之计。   他不久之前才登基为皇,屁股还没坐热火就烧到了眉毛尖,先有拓跋桀死里逃生,后有宁王连续攻下三座城池,可谓内忧外患层出不绝。不过拓跋家的残余势力已经被他镇压住了,眼下也翻不起浪,唯一的问题就是来势汹汹的几十万楚国大军,所以他才会在这个节骨眼派近臣来谈判,若能换得一年半载的喘息之机,待他坐稳了皇位便可秋后算账,卷土重来。   不过算盘打得响,能不能成又是另一回事了。   北风呼啸,刮得帐帘起起落落,犹如狂魔乱舞,然而帐内的一干人等丝毫不受影响,任头盔上的红缨被吹得起伏不定,始终岿然不动,方寸之间,竟无一人发出任何声音,唯有角落里的火烛烧得噼啪作响。   耶律奇单膝跪于龙椅之下,一串细汗从额角滑落,飞快地滴进了地毯里。   不该如此,他是带着厚礼前来求和的使臣,是西夷的长宁侯,按理说不必跪拜敌国的皇帝,可这股迫人的气势又是怎么回事?仿佛有把尖刀正抵在他的胸口,冰寒彻骨,令他不由自主地就软下了膝盖。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气势望向上首,谁知刚张开嘴就被楚襄淡淡的话语给打断了。   “耶律凡送了什么厚礼来,不妨让朕瞧一瞧。”   其他几名副使听完这话一下子就蹿了火。   谈判还没开始,他上来就要他们奉礼,还直呼他们国主的名字,倒真像是吃定了西夷会任他宰割一般,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虽说他们连续吃了几场败仗,可到底也是一方霸主,岂能容他这般欺侮?   几人愤愤不平,刚要冷声拒绝,却见耶律奇向侧面伸出了手,道:“把条约拿过来。”   副使们皆微微一愣。   耶律奇微一侧眸,目光中已带了些许厉色:“还不快点!”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次来符城的目的,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耶律凡就放弃了西夷的尊严和荣辱,他要的是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就像是二十年前的楚国一样,满目疮痍,不堪一击,先帝楚惊澜多番隐忍加牺牲,这才换来了二十年的安宁,如今耶律凡亦要效仿于他,卧薪尝胆,在所不惜。   这些愚蠢的文人,总有一天会明白气节是当不了饭吃的。   耶律奇勾唇冷笑,却又很快隐去,帐中的其他楚国将领诸如宁王、卫颉都朝这边看来,冷漠中带着威慑,仿若数柄未出鞘的利刃,隐含的锋芒已经教人不寒而栗。双重夹击之下,副使们都感到浓重的不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慌忙把明黄色的书帛递了上来。   “陛下,这是我们国主开出的条件,请您过目。”   耶律奇将书帛双手奉上,楚襄却没有让人接过来,就这么让他举在半空中,粗略地扫了一眼之后才徐徐开口:“五座城池、万两黄金、以及东漓江南边的牧区……耶律凡如此大方,倒是令朕刮目相看。”   堂下没有一人敢接话。   耶律奇敏锐地察觉出有什么不对,背后的汗毛顿时都竖了起来——难道连如此厚礼都无法满足楚襄的野心?   果不其然,下一秒楚襄拂袖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让耶律凡自己留着罢。”   耶律奇大惊失色,立即站起来追了两步,却被刹那间涌上来的影卫挡了个严实,情急之下他只好扯着脖子喊道:“陛下,这已经是非常优渥的条件了,其他邻国无一能够满足,还请您三思!”   “朕知道。”楚襄停下步伐,略一侧身,孤傲的面容就这样展露在众人眼前,“可朕要的是整个西夷,不是区区几块弹丸之地。”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西夷人都勃然大怒,可还没来得及反击,楚钧和卫颉又说话了。   “西夷在楚国边疆作乱多年,杀百姓,劫钱粮,丧尽天良的事都让你们做遍了,现在才想起和平二字,会不会晚了点?”   “你——”耶律奇噎了噎,无话可驳。   “本王再同你算一笔账。”楚钧撑臂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往近了说,你们西夷人在符城布下毒阵,害我五千将士惨死其中,这些人命你偿是不偿?往远了说,本王的祖父容王亦是死在你们的刀下,此仇不共戴天,教本王如何放过你们?”   耶律奇微微一窒,强行辩道:“是,两国交恶已久,实难化干戈为玉帛,可你们别忘了,南蛮各国以及隔海相望的倭寇都在虎视眈眈,楚国与西夷拼个你死我活,到头来可别什么都吃不着,反而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那便让他们来罢,朕等着。”   楚襄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再度转身往外走,耶律奇见他不惜任何代价铁了心要将这场战争打下去,顿时急了眼。   “那拓跋桀呢?他派出杀手谋害宁王,又串通楚国重臣祸乱朝廷,还差点害死陛下心爱的修仪,难道陛下不想将其千刀万剐,以泄心中之愤?”   “朕当然想。”楚襄薄唇轻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等朕灭了西夷,他自然是朕的囊中之物,何须你来献殷勤?”   “可是——”   耶律奇面色铁青,还想诡辩几句,楚襄深邃幽冷的视线忽然扫了过来,他顿时一颤。   “你还说错了一点,她不是修仪,是朕的皇后。” 第101章 布阵   谈判破裂之后,西夷迅速进入了戒备状态,耶律凡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到了河中平原以北的灵霄关,还从王城找来好几名世传的阵术师,在关外的旷野和森林布下重重迷障,阻止楚军继续向前挺进。   反观这边倒是格外安宁,多日不曾有动静。   符城算得上是西夷南边往来通商的中心点,所以占领之后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除了安抚民众、收缴物资,还要把那些滞留在城中的胡商车队放出去,以免牵扯到西域。除此之外,楚军跋山涉水地北上,连续打了好几场的硬仗,也该在这里好好地修整一下。   十日一晃即过。   由于战线不断向前推移,楚军大营离逐浪城越来越远,一来一去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所以楚襄这次过来之后就没有再回过逐浪城,不过身边倒多了个俊秀的随从,个子不高,身形偏瘦,玲珑曲线在深色儒衫的笼罩下已不复见,唯有那双眼睛皎若清波,让人难以忽视。   楚钧奉命在几十里外的云梦山下等候,当一行人策马靠近,他立刻认出了那个随从,当下就愣在那儿不动了。   “皇兄,这——”   楚襄还没说话,她却主动朝楚钧点头致意,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犹如三月细柳拂过心头,轻柔而婉转,让人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陛下,我先上山了。”   “去吧。”   楚襄浅声应允,看着她在流胤的护送下奔向了宽阔的山道,青石板路一弯又一弯,犹如一条蛟龙紧紧地箍着山峰,她挽着缰绳沿路而上,很快就消失在楚襄的视线之中,待她行至半山腰,雄伟的灵霄关也从崇山峻岭之中显出了完整的轮廓,被她尽收于眼底。   在沙盘上衡量半天,终究不如身临其境。   然而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到这种地方来是很危险的,楚钧不知他们二人想干什么,忍不住开口问道:“皇兄,若要查探敌情我派人过来便是,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楚襄略一掀唇,道:“我带她过来看看。”   闻言,楚钧脑子里立刻转过弯来了,声音也跟着低了不少:“皇兄的意思是……我们要在这里与夷军开战?”   楚襄默然颔首。   “西夷的阵术确实厉害,若是没有凌兮这样的内行人,灵霄关恐怕靠近不得,只不过控阵甚是耗费心神,场面也比较血腥,不知道她……”   “无妨,她不是什么笼中娇莺。”   楚襄一句话就把楚钧的担忧全都盖了过去,听起来似乎很简单,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短短的几个字中间包含了多少夫妻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她知道此战凶险,所以想助他一臂之力,他也知道她聪慧绝伦,一旦出手绝不会输给其他人,所以在她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是不会阻挠的,娇弱只是表象,她的优秀,本来就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楚钧沉眸思索片刻,道:“那我再去找几个得力的过来协助她。”   楚襄睨了他一眼,似有零星笑意从中掠过:“你倒是比我还上心,难不成是端木筝跟你耳提面命过?”   “……让皇兄见笑了。”提到家中娇妻,楚钧疏冷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不少,“筝儿与凌兮相依为命如此多年,感情自然深厚,就像我和皇兄一般。这次凌兮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为了救筝儿,此恩我铭记于心,所求无他,只要能将她完完好好地带回去给筝儿,让她们姐妹团聚就好。”   “让她不必忧心,只要我在,定不会再让兮兮受到任何伤害。”楚襄轻夹马腹,慢慢悠悠地朝山上而去,“说来,我还要多谢她当年救了兮兮。”   楚钧冷峻如峰的嘴角浮起一抹笑,继而喟叹道:“或许这便是我们四人的缘分吧,以前是一家人,今后还是一家人。”   “如此甚好,兮兮性子内向,以后怕是与那些皇亲国戚相处不来,有端木筝时时进宫陪她,日子也不会太无聊。”   闻言,楚钧浑身一震,霎时扭头看向了楚襄。   他这是不计较筝儿的身份、准许她留在宁王府了?   楚钧愣在那儿,还没开口谢恩又听见楚襄揶揄道:“为兄只能帮你到这了,至于叔父和婶婶那里就得靠你自己了。”   “是,我知道了,多谢皇兄。”   楚钧知道端木筝能摆脱怀疑多半是因为岳凌兮替她说了话,非但没有觉得难为情,甚至更加感激她,只因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端木筝的出身,这个结果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了,他不必抛下家国远走塞外,也不必做个背弃父母的不孝子,仍可与端木筝安然相守在宁王府,而这一切,岳凌兮功不可没。   他如此想着,一路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半山腰,偶然抬眸,恰好望见岳凌兮忙碌的背影,一时用标尺测量着地图上的山谷腹地有多宽,一时又拿来纸笔画下大致的阵型,整个人就像陀螺似地来回转,当楚襄出声叫她她才停了下来。   见状,楚钧也翻身下马,以极其自然的语气向她打了个招呼:“见过皇嫂。”   岳凌兮立刻不会动了,像个木头人一样,水色流淌的双眸也凝滞了,稍稍转向楚襄,竟破天荒地露出了求助之色,令他忍俊不禁。   “出嫁从夫,按规矩他是该叫你一声皇嫂。”   “可我还没……”   “夷使来的那天我就已经将圣旨宣之于众了,军营上下没有不知道你是我钦点的皇后的,若说还缺什么,恐怕只有那场封后大典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岳凌兮忙不迭地摆了摆手,满脸羞窘,就像一颗鲜嫩的水蜜桃。   以她蒲柳之姿寒门之身能嫁给楚襄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正宫皇后,有这样的殊宠她已经难以承受,哪里还会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楚襄又何尝不明白她的想法,一句话便定了她的心。   “兮兮,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论心地善良,世家贵女和在朝女官哪一个比得上她?论爱他至深,又有谁像她这样宁死也要维护他的英名?莫说她只是被反贼牵连的远亲,即便她就是反贼之后,他也会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宠她一生一世。   在楚襄的灌输下,岳凌兮也渐渐学会去接受那些潜意识里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因为她发觉这样可以使楚襄感到快乐,而她自己也像是解开了某种枷锁,一身轻松,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所以当楚襄说完之后她并没有抗拒,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甚是乖巧。   “陛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楚襄剑眉一挑,指正道:“是夫君。”   岳凌兮双颊浮起浅浅的蜜色,似羞似娇,却没有半点儿扭捏,顺着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夫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楚襄满意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是夜。   忙了整整四个时辰,云梦山下的八卦阵总算是布置得差不多了,岳凌兮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又揉了揉隐隐泛酸的后腰,然后将流胤叫到了跟前。   “去牵匹马来,随我去长风谷走一趟。”   长风谷位于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是通往灵霄关的必经之路,只是地势低洼,视野又被葱葱茏茏的草木所挡,所以极易设伏,不出意外的话,那里肯定被人布下了重阵。   流胤自然知道那里危险,便犹豫地看了楚襄一眼,他正在指挥士兵将滚木和雷石搬到山坡上来,作为辅助进攻或掩护撤退来用,这是阵中不可缺少的机关,所以他丝毫没有分神,更遑论注意到岳凌兮的举动。   “你放心,我只是去探探路,不会有什么问题。”   岳凌兮神色淡然,胸中却有丘壑,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流胤这段日子都跟在她身边,也知道她的行事风格,便没有多加质疑。   “卑职这就带人随您出发。”   薄云散尽,月上山巅,一行人很快就抵达了渺无人迹的长风谷。   下了马,岳凌兮独自进入了谷内,却不让他们跟随,拿着一颗夜明珠足足绕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到原处,像是把谷底都探遍了。流胤在外头急得差点跳脚,见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回来了,忙要上去搀扶,她却出声阻止了他。   “待在那里别动,谷里布有幻象阵。”   流胤心头一梗,大气都不敢出,汗水却滴到了衣襟上,因为瞧不清岳凌兮所在的方位又不能大声呼喊,所以他几乎是压着嗓子问的话。   “娘娘,您有没有受伤?卑职要如何才能进去接您?”   “不用。”人随声至,一抹淡黄色的光晕从林中皎然跃出,跟着岳凌兮的身影便如晕染的水墨画一般显了形,略带喘息,却安然无虞,“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就完事了?他们可是什么情况都没摸索到啊!   流胤一脸茫然,杵在那儿半天都没动,岳凌兮弯唇一笑,提点道:“还不回去,只怕陛下要着急了。”   一语中的。   流胤恍如大梦初醒,连忙扶着岳凌兮爬上了马背,然后迅速往回赶。   管他有没有收获,只要这位姑奶奶安好就行! 第102章 鏖战(上)   卯时初,天地仍然混沌一色,远方却已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城墙,连手中的玉衡镜都来不及放下,拔腿就朝西边的赤色帐篷跑去。烧了一夜的营火已经有些发暗,两名守卫在边上打着瞌睡,士兵刚想越过他们直接进去,里头的人却出来了,衣冠整齐,气息缓沉,完全不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元老,楚、楚国的先锋营已经进入长风谷了!”   “老夫知道。”   元问道忽然抚须笑开,声音格外粗嘎,就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似的,几乎难以入耳。士兵对他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刚想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做,隔壁帐篷里的人也都先后出来了,两名身穿暗红色长袍的中年人缓步走近,然后向老者拱了拱手。   “元老神机妙算,楚国那个小皇帝果然中计!”   “就是,他们曾经暗中派人过来查探了几次,自以为没有我们的人埋伏在长风谷就是安全的,岂料这不过是虚晃一招,元老早就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幻象阵,即便他们手眼通天,这次恐怕也插翅难逃了!”   这两人尖嘴猴腮,一副精明之相,拍起马屁来更是一唱一和,不知有多默契,然而言谈之中并没有提到接下来该如何把握机会将楚军一网打尽,若旁人不说,只怕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也是被请来助战的阵术师。   好在元问道并没有被捧得昏了头,反而稍稍抬手令他们噤声,然后向士兵询问道:“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士兵如实答道:“楚军似乎还没有发觉不对,正在匀速前进中。”   很好。   元问道振了振袖袍,在青灰色天幕的笼罩下,不疾不徐地走向了正中央的帅帐。   半个时辰之后。   黎明已至,迟迟不见破晓,山谷中的薄雾宛如白纱般浮浮沉沉,最后在溪边散了个干净,与此同时,位于陡峭山壁下的一个隐秘入口也现出了轮廓,远远望去竟是雄兵盘踞,人语马嘶,为首之人站在高处,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下方的情况。   昔日鸟语花香的长风谷,此刻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没有人知道幻象阵是什么时候开启的,自打他们进入山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未曾停止过,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可以看见,楚国士兵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阵中乱窜,有的被机关连弩射成了人肉靶子,有的被陷阱里的尖刺扎得浑身都是血窟窿,还有的在逃跑的过程中笔直撞上了石壁,当场头破血流。   很快他们就要拿下这五万人马了,不费一兵一卒。   耶律奇虽然身为西夷皇室中人,但对阵术毫不了解,此番远赴战场,亲眼目睹了幻象阵的威力,惊讶之余难免心生疑问。   “元老,那些陷阱都布置得很明显,他们为何还会往上面撞?”   元问道微微一笑,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回侯爷的话,所谓幻象阵,主要就是利用五行八卦制造出一种异象,让阵中的人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们看到的陷阱在他们眼中只是花草树木,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所以他们才会毫无防备地靠近。”   耶律奇看着已经凝聚成一团不再乱动的楚国士兵,语气不禁微微发沉:“此阵可有破解之法?”   “任何阵术都有破解之法。”元问道依然噙着一抹笑,口气听起来很谦虚,却隐约透出一丝倨傲,“幻象阵最难破也最容易破,难是因为连大师级的阵术师都可能被困住,容易是因为只要心绪宁和,感官皆空,一介孩童也可破阵。不过在老夫看来,对面的主帅只知横冲直撞,毫无章法,想必是破不了老夫的阵。”   提及此事,耶律奇也很是奇怪。   “宁王少时便纵横沙场,克敌无数,按理说不该先乱了阵脚……”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僵,双目微微突出,像是见了鬼一般。   那个身穿银龙盔甲、手持沥泉长。枪的人,看起来是宁王,但是细细分辨,他使的招数分明与宁王不同,一记横扫千军拦腰斩断无数支冷箭,几乎没有暗器能近他的身,如此磅礴的气势,实非寻常人能比拟。   他不是宁王!   电光火石之间,耶律奇忽然想起在蒙城一战当中楚襄就是以楚钧的身份出现的,此刻越想越觉得他是故技重施,心头不由得一阵狂跳,当下就火急火燎地抓住了元问道。   “本侯要活捉那个人,不得伤他!”   只要楚襄在手,局势必定反转,到时便是他们西夷说了算了!   元问道一介平民,哪懂这些权谋之术?本有些鄙夷耶律奇的鲁莽,但又见他来势汹汹,仿佛真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元问道一时被他骇了下,只好据实以告:“侯爷,若在此时暂停,剩下的楚军都会逃出长风谷,我们便功亏一篑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耶律奇急吼道。   “没有,除非……”   话未说完,元问道突然死死地盯住山谷的另一端,双目圆睁,仿佛无法置信。耶律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那些本来在做困兽之斗的楚军忽然开始向出口撤离,沿途不曾触动任何机关,就像是受到了天眼的指引。   他们找到了生门!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元问道匆匆拿过阵术盘,准备临时改变生门所在的方位,谁知楚军速度奇快,眨眼间就冲了出去,不再受他控制,耶律奇见状,立刻传来副官下达命令。   “给我追!务必拿下他们的主帅!”   “是!”   号令一出,二十万夷军立刻展开了追击,蹄声号角声不绝于耳,伴着密密麻麻的人影一起涌向了楚军撤离的方向。   云梦山下。   夷军紧赶慢赶地追了许久,每次都是抓到尾巴又让楚军给溜了,按理说那些受了伤的士兵不该跑这么快,而且还是在人生地不熟的西夷境内,实在古怪得紧,所以在又一次失去楚军的踪影之后耶律奇停止了追击。   尽管想抓楚襄的心思已经难以克制,但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副官也来到他身边低声相劝:“侯爷,我们已经离灵霄关很远了,再往前走恐怕有诈,不如往回撤一点吧?”   耶律奇点了点头,刚要下令撤兵,两旁的山壁突然一阵剧烈颤动,似天公跺脚,又似土龙遁地,震得人脚心发麻。他抬头望去,却见到数之不尽的滚木雷石从半山腰坠落,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砸进了夷军阵营之中,顷刻间血肉横飞,惨叫迭起。   有埋伏!   耶律奇大惊失色,急急吼了声撤退,谁知后方一动不动,扭头一看,来时的路居然变成了平滑的石壁,完完全全将他们封死在其中。   “幻象阵……”   元问道说完这三个字脸色已是铁青,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毫无察觉地踏入了别人设下的阵中,还被将了一军,简直是耻辱!然而他并没有太多羞恼的时间,下一秒,耶律奇就已经狠狠地箍住了他的手臂。   “快想办法破阵!”   一语惊醒梦中人,元问道立即收拢了思绪,开始寻找阵眼所在的方位,可就在他密切观察之际,身后忽然蹄声纷沓,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他回头看去,印着楚字的玄色旗帜高扬在空中,旗下雄兵无数,正挥舞着长。枪袭向他们。   怎么会这样?   元问道看着那些装备精良、虎虎生威的骁骑兵,当即惊讶到失声——楚军刚在长风谷被杀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这又是哪里来的人?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蹊跷之处,该有的血迹一点儿没有,该死的人也重新出现在眼前,先锋营五万骁骑兵完完整整地列阵在前,竟是一个都没少!   中计了。   他们只顾着追赶逃跑的楚军,却没有检查一下山谷中的尸体,也没有人想过,为什么被幻象阵屠杀了那么久的楚军会突然找到了生门,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撤离,顺利得就像是有神仙相助。   计谋成功的喜悦中,根本就没有人去关注那些透着诡异的细节。   元问道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有算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天,他的幻象阵不但被人识破了,甚至还被篡改了,从他们进入长风谷的那一瞬间,看到的都是他自己所布下的幻象。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元问道竟然忘记了害怕,心里反而升起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难以浇熄的怒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那个在他的阵中来去自如、把他当猴耍的人是谁。   “东翼被夷军压制住了,下归离,上平坎,让那二十颗火油弹出去。”   娇音如云似雾,轻轻渺渺地回荡在半山腰上,几句话就将阵型变化说了个通透明白,当燃烧的火油弹砸进夷军西翼之时,楚军攻击东翼的压力立刻减少许多,赫然上演了一场围魏救赵的好戏。   楚襄不着痕迹地朝上面望了一眼,然后以内力振声道:“全军听令,变为矢形阵,集中攻击敌军东翼!”   刹那间,宁王和夜言修所率领的部队立刻朝楚襄这边靠拢,继而拧成了一条坚不可摧的铁索,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夷军东翼。夷军后方出口被堵住,前方又突然被重兵压制,顿时方寸大乱,不断有士兵被卷入铁蹄之下,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元问道也摸清了阵眼所在的方位。   “快朝山上射箭!破了幻象阵我们就能出去了!”   在耶律奇的应允下,夷军之中所有的弓箭手同时瞄准了岳凌兮所在的位置,一阵刺耳尖啸之后,无数支闪着冷芒的精钢箭打着旋儿扎进了那片空地。   “凌兮!”   夜言修目眦欲裂,恨不得插双翅膀飞上去挡在岳凌兮身前,说时迟那时快,流胤突然从暗处闪了出来,足下生风连移数步,扣着岳凌兮退到了安全范围之内。   人无事,阵眼却被毁了个彻彻底底。   夷军背后的屏障飞速后退,退成一道遥不可及的幻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没了这层阻碍,围剿之势瞬间削弱不少,耶律奇仗着对地形熟悉开始指挥夷军边打边撤,先前的混乱之象已不复见。   夜言修背后涌出一阵潮热,似乎还未从那惊险的一幕中脱离出来,反观楚襄,却看都没有朝那边看一眼,亲自率领骁骑兵对夷军展开了强攻。   狼烟滚滚,尘土飞扬,两军绞杀成一团,甲胄上已分不清是谁的血。   夷军最开始遭到了埋伏,损兵折将自不必说,眼下虽说是在平稳撤退,可终究难挡越战越勇的楚军,一不留神,被夜言修麾下的轻骑从侧面攻了个措手不及,再度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之中。   满脸血污的耶律奇一刀砍下蹿到身侧的偷袭者,然后大声吼道:“起盾阵!不要恋战,先解决后方的轻骑!”   夷军立刻架起了厚重的盾牌,并把目标转向了孤军奋战的夜言修,试图将这支三千人的队伍吞吃入腹,岂料中军阵型突变,犹如猛虎扑食般死死地咬了上来,楚襄一马当先砍下了夷军副官的人头,西翼登时大乱。   如此连削带斩,二十万大军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   “别慌!保持阵型撤退!”   耶律奇放声指挥着,看似是想减少伤亡,可在这种情况下不全力狂奔是摆脱不了楚国的骁骑兵的,不消片刻,西翼部队再次被楚军包围,情况危急,然而身在后方的耶律奇却悄无声息地笑了。   “放箭!”   刹那间,两旁密林之中突然飞出无数支冷箭,直冲楚襄而去! 第103章 鏖战(下)   耶律奇知道,即便今日能安全撤回灵霄关,死在幻象阵里的几万人马也回不来了,他将要面对的是耶律凡的处罚和朝廷大臣的责难,无论结果如何,之前费尽苦心才得来的权势与地位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除非他能抓住楚襄。   若说现在还有谁能改变两国之间的局势,那个人一定非楚襄莫属,有他在手上,楚国必定不敢再兴兵酣战,先前被攻占的城池也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拿回来,甚至,西夷还可以将他长期囚禁,用以换取更多的利益。   届时,耶律凡肯定不会再计较他这次的过失,大臣们也会对他刮目相看,西夷更是拥有了与楚国对抗的筹码,数年之内不必再有任何担忧,而这一切,需要的只是牺牲一个小小的西翼部队。   用五万人马去换一个敌国皇帝,无论怎么看都很划算。   这个念头在耶律奇脑海中形成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不过短短几秒,他已经迅速制定好了计策并付诸实行,先是让弓箭手率先进入密林埋伏好,等楚军追上来之后又故意让西翼部队的阵型出现漏洞,不出意料,楚襄果然上当,想也不想就领着骁骑兵冲到了西边,完全暴露在弓箭手的视野之中。   无数支精钢箭在同一时间射向了众星拱月的正中央,即便他有护卫在旁,有盔甲覆身,恐怕也难以抵挡如此庞大的攻势。   耶律奇策马立于高高的山丘上,亲眼见到楚军在匆忙之中架起了盾墙,可漫天箭雨落下的一刹那,中心点还是猝不及防地凹陷了一块,楚襄从马背上跌落,溅起数点猩红。   迟迟赶来的夜言修失声大喊着陛下,冲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黑色的荆棘盾像雁翅一样展开,看不清中间的情形,但是骁骑兵明显已经开始簇拥着他们往回撤,阵型瞬间大乱,见状,耶律奇顿时喜不自禁。   成功了!   事不宜迟,他立即转过头对传令兵说:“让东翼部队迅速包围他们,活捉楚国皇帝!”   “是!”   说时迟那时快,一束红色的焰火倏地飞入了云端,状若鸢尾,在空中留下一条长长的印痕,夷军见了信号,一扫先前的疲态,立刻回身扑向了围绕着楚襄的骁骑兵,势头极猛,竟将那道严密的防线撕开了一个缺口,即将杀进内圈。   耶律奇脸上的笑容已然掩盖不住。   釜底抽薪,实在妙哉。   他正是得意之际,耳边突然划过一丝极细的锐响,他下意识地回身去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半截冒着寒光的箭镞从胸口钻了出来,鲜血如瀑布般疯狂涌出,他脸色煞白,还没发出任何声音便轰然倒地。   旁边的人这才发觉不对,满脸惊惶,连声音都在颤抖:“快来人!侯爷中箭了!”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耶律奇团团围住,然后才仰起脑袋寻找放箭之人,岂料才一转身就见到十数支白羽划破天际,凝聚成一道流光,携着锐不可挡的力道精准地射入了他们的身体,完全来不及闪躲。   “后方有人偷袭!”   有眼尖的士兵发现了端倪,一边往高处跑一边大声提醒着其他人,谁知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站稳了,头盔却没扶住,叮呤咣啷地朝山坡下面滚去,他弯腰去捡,一支羽箭恰好擦着耳朵飞过去。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立刻严阵以待,随后忍不住朝羽箭射出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列装备精良的轻骑冲他们飞奔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通体黝黑的战马,迅捷如风,刹那间就突破了夷军后方的防线,手中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却已弃之不用,一杆银枪左扫右刺,犹如奔雷闪电,吞吐之间便将无数人撂倒在马下。   耶律奇被一箭射穿,早就是进气不及出气多了,挣扎着转过视线,在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之后骤然双目充血,几乎突出眼眶。   不可能!怎么会是楚襄?   就在这时,被围住的楚军主力部队突然开始反攻,打了夷军一个措手不及,向南压缩战线的同时,铁蹄下的尸体也越来越多,整支队伍就像是一川冰流倒灌而来,瞬息之间就浇灭了夷军高涨的气焰。   这般前后夹击,算是彻底封住他们撤回灵霄关的道路了。   夷军不肯轻易认输,拼了命也要杀出一条血路,于是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变回了雁翅阵,扭头直奔那一列轻骑而去,速度快得惊人。   楚襄只带了五千人,自然抵挡不住十几万大军,所以他开始向东边转移,谁知才走了几百米远,后方突然一阵剧烈晃动,树木碎裂,动物四处逃窜,崖壁上凸出的岩石一块块剥落,尽数砸入了夷军阵营,方圆十里之内顿时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这是——   楚襄收缰勒马,停在山林之外注视着这一切,从侧面绕过来的夜言修也在此刻与他会合,见他安然无虞,遂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我们的计划中似乎没有这一环……”   整个计划是在出发之前就制定好的,此前他们衡量过,以夷军的脚力和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而言,要逃回灵霄关他们是完全拦不住的,所以,如果要将这二十万人马留在云梦山下,他们就必须给耶律奇一个主动出击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楚襄。   常言道擒贼先擒王,换一个方向来理解,就是要赢得一场战斗必须摸准主帅的心理,所以楚襄先让岳凌兮设下幻象阵,剿灭夷军上万人马,在耶律奇陷入绝望之后又估计让楚钧伪装成自己露了下脸,果不其然,耶律奇立马动了心思,不惜牺牲那么多人来捉拿他。   岂不知那时的他早就带人埋伏在山谷的另一头了,只等夷军经过,然后伺机偷袭,唯一的漏洞恐怕就是云梦山上的岳凌兮了。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会参与突袭。   本来是怕她担心,不料耶律奇玩了这一手,楚钧也顺势演了场受伤坠马的戏,她隔得那么远,分不清真假,此刻恐怕已是急火烧心,所以才痛下杀手。   面对一脸疑问的夜言修,楚襄并没有解释,只道:“无妨,我们迅速回去罢。”   夜言修何等机敏,见楚襄不愿多言,目光又若有似无地掠过远处的某一点,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当下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凌兮在操控阵术?”   楚襄嘴角微微一弯,似欣慰又似无奈地说:“她生气了。”   夜言修望着那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半晌没有说话,如鲠在喉。   虽说沙场无情,岳凌兮只不过是站在她的立场为楚国效力罢了,非但无错,还可论功,可对他而言却有些无法接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岳凌兮,软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凌厉、尖锐甚至可以说是心狠手辣。   一时五味杂陈。   楚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认识的从来都不是全部的她。”   她的坚韧不屈和善恶分明,第一次在战场上相遇他就已经知晓了,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清楚她有多爱他,爱到可以赴汤蹈火,大开杀戒。   夜言修不知道,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来之前还在跟他反复敲定细节,把阵中许多致命的杀器都换成了限制行动的绳索和丝网,可在他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不再心存怜悯,想的念的全是要为他报仇。   从前她只是不懂爱,一朝开了窍,她也会热烈似火,而这火亦是会灼人的。   夜言修并非局中人,自然体会不到她的一腔深情,所以看得片面,楚襄心里却是十分透彻,当下就驱马往回赶。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耶律奇已死,楚军占据上风,他要做的是尽快回去安抚那个处于惊慌恐惧之中的人。   云梦山下。   如果说流胤先前还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楚襄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岳凌兮,现在他或许明白了,看着岳凌兮在隐蔽的山石之间开启另一个阵眼,并将数以万计的夷兵诛杀于百米之外,他实在忍不住惊叹。   娘娘当真是深藏不露。   元问道破阵的时候他还暗自着急,怕坏了大事,可随着岳凌兮来到山下他才恍然大悟——半山腰上的那些摆设分明都是障眼法,真正的阵眼在这里。   感慨之余他不免又有些担心,因为岳凌兮已经许久不曾说话了,前方的山谷几乎变成一座修罗场,夷军在人为操控的自然之力下毫无还手的能力,局面渐渐不受控制,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要适当阻止一下,身后忽然传来了楚襄的声音。   “兮兮。”   岳凌兮蓦然回首,直直地瞅了他半天,然后像是乳燕投林一样扑进了他的怀抱。   楚襄搂着绵软的娇躯,只觉抖得厉害,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他的心一阵紧缩,一边上上下下地摩挲着她的背部和手臂,一边轻声安抚道:“别怕,为夫没事。”   岳凌兮不吭声,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似要把整个人都埋进他的身体里一样,可是他的盔甲上到处都是血污,她一闻见那股腥臭的味道,顿时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唔——”   楚襄面色骤沉,飞快地脱下盔甲扔到一边,又取来水壶喂她喝了几口,她这才止住了呕吐之意,身子一软,挨着旁边的大石块就坐下了,然后靠进了楚襄怀里,水眸半阖,似已累极。楚襄知道控阵极其耗损心神,方才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她的身体估计是撑不住了,于是他示意流胤关闭阵眼,然后抱起她上了马。   “我们先回大营。”   岳凌兮破天荒地没有询问前方战况如何,只用双手环着他的腰,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仿佛这样就已经心安神定。   赢也好,输也罢,只要他安然无恙就好。 第104章 回营   两人共乘一骑往回走,路程不短,岳凌兮却一直都没有说话,侧着身子安安静静地靠在楚襄胸前,只是两只胳膊始终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直到抵达大营才松开。   飞奔的骏马穿过层层守卫和栅栏,最终停在了主帅帐前,楚襄率先落地,伸出双臂欲将岳凌兮抱下来,她不经意地一转眼,这才发现他右边袖子红了一片,顿时又惊又急地滑下了马背,脚心被坚硬的石板路震得生疼也不管,慌慌张张地抓住了他的手。   “你受伤了?”   他面色从容,动作也没有丝毫迟缓,她便下意识地以为盔甲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如今再看,竟然连里面的衣服都染了血,她再迟钝也明白了,想起方才他还抱着她上上下下,她的心顿时一阵紧缩。   楚襄看她如此紧张,遂不着痕迹地拢了拢袖子,浅声道:“小伤而已,无妨。”   小伤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岳凌兮知道楚襄是想宽她的心,可她刚刚才从失去他的恐惧中脱离,眼下又见他受伤,哪里冷静得下来?她果断吩咐流胤去请军医,然后就拉着楚襄进了帐篷,步履匆匆,急不可耐,与平时那副温吞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进去之后,岳凌兮先让楚襄在紫檀半圆桌旁坐下,然后从屉子里拿来了医药包,准备先替他简单处理一下。湖蓝色的袖子如水波觳纹般漾过楚襄眼前,他看着从皓腕蜿蜒而上的旧伤疤,薄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默默递过受伤的手臂,由她去拾掇。   岳凌兮三下五除二地剪开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揭去伤口上面的那一层之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三条血痕纵贯其中,皮肉都翻开了,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武器所伤,甚是触目惊心,她捧着他的胳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兮兮……”   楚襄张口欲言,可才说了两个字她立刻轻颤了一下,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低着头去拿桌上的棉签,沾了碘酒轻轻擦去伤口周围的污迹。楚襄垂眸凝视着她,半晌未动,稍一侧首就看到了她眼角的水光,悬而未落,宛如碎钻。   “兮兮,等军医来了让他们处理吧。”   楚襄轻声劝着,岳凌兮却不听,依然固执地替他处理着伤口,只是双手已经抖得连棉签都拿不住了,有时不小心碰到绽开的皮肉也没有听见楚襄呼痛,他就这么脉脉地看着她,眸光沉得发暗。   第一次见到这么惊慌失措的她。   岳凌兮不知他内心所想,只觉自己这双手已经无用到了极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越是包容她就越是难受,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出了眼眶,任那抹猩红和袖间的艾草融成一团,最后被水色天光搅得支离破碎,再难看清分毫,而她的心也像是被打湿了一样,沉沉落落到了谷底。   忽然,颊边微微一热,紧跟着泪水就被吮吸一空,她茫然地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他滚烫的唇息,带着咸涩的湿意,缓慢而温柔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他千里征战,她亦不眠不休地跟着北上,这一路都甚少亲热,不想却挑了这个时候,这暌违已久的滋味搅动着她的心湖,愈发令她泪流不止。   伤成这样还只顾着要安抚她。   一吻解千愁,她向来抵抗不了这些亲密举动他是知道的,所以故意如此,就想让她沉沦其中,然后忘了那些担忧和烦恼。   缠绵之际,岳凌兮又感觉楚襄停了下来,转而抚摸着她的发丝低声道:“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再瞒着你做危险的事。”   闻言,她的泪落得更凶了。   她的情绪失常有诸多原因,他却通通揽到他身上,只愿她能待自己宽容一些。   岳凌兮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用那双水莹莹的眸子瞅着楚襄,他低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说:“以前只希望你能早点明白我的心思,如今倒希望你还是那么懵懵懂懂,无忧无怖,反正我会一直守着你,如何相处都不重要。”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明白对你的心意?”岳凌兮伸手挽住他的脖子,睫上一片水湿淋漓,分外楚楚动人。   “我一直明白。”楚襄亲吻着她的眉眼,柔情脉脉,极尽温存,“不仅如此,今日这一战过后,所有楚国将士都会明白你对我爱之深,情之重。”   本就是意外之举,岳凌兮也没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买账。”   她心里清楚,楚襄筹谋北伐多年,西夷在战场上擅长的伎俩他不会不知道,即便没有她的存在,他还是会有一套完整的计划去对付那些棘手的阵法,所以让她参与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她立威。   虽然她名义上是姓夜,单凭这个字就足以堵住那些世家贵族的嘴了,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她不可能顶着虚假的身份一直活下去,岳家的案子需要真相大白,无辜枉死的族人也需要一个公道,最重要的是,他想让她活得自由自在,没有压力。   然而没有夜家这层保护罩,寒门出身的她要如何在东宫立足?届时岳家之事再捅出来,她的处境便会更加艰难,所以他未雨绸缪,抓住机会为她造势,待三军将士都知道她的才能和品德之后自然会尊敬她,效忠她。   “如何会不买账?”楚襄噙着一抹笑,神色泰然,仔细看却又带了一丝狡黠,“古来帝后多半琴瑟不调,你我真心相爱又能联手抗敌,比话本里的伉俪还要胜上三分,他们只会羡慕崇拜,断无轻视之理。”   皇帝中伏,皇后一改之前的温婉,大杀四方,这样的情节可不是只有话本里才有么?内有情意外有军功,要想不让她在军中声望高涨也确实难了点。   楚襄的话甚是直白,尤其是真心相爱几个字,弄得岳凌兮臊得慌,忍不住撇开视线小声嘀咕道:“什么多半,话都让你说了……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鹣鲽情深,几十年如一日,你倒是忽略得一干二净。”   “册后的诏书都给你看过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改口?”楚襄突然转了话题,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应唤父皇母后才对。”   岳凌兮颊边倏地飞上两朵红云,却是不说话了。   就在此时,奉命而来的陆明蕊隔着帐帘行了个礼,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陛下,娘娘,方便让微臣进来吗?”   乱没规矩的小丫头。   楚襄如此想着,旋即瞥了岳凌兮一眼,她果然撑起身子退离了他的怀抱,端端正正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面上红云未褪,粉粉嫩嫩几可滴水,让他喜欢得紧。   会害羞,会哭泣,会为爱痴狂,这样七情六欲俱全的她才算完整,不枉他女娲补天似地补了这么久,总算见到了成效。   楚襄心情颇好,自然也懒得跟外头那个鬼灵精计较了,只淡淡应道:“进来罢。”   话音落地,陆明蕊随即掀帘而入,步履轻快,神态洒脱,一身打扮跟平时在宫里相差甚远,垂发扎成了马尾,脚下踏着粗布短靴,浅紫色的骑装上还别了一根狗尾巴草,随着她的走动摇来晃去,别有一番随性之美。   “你这像什么样子?”   军营重地,内外戒严,她穿的也太随意了,哪里像个统管那么多人的军医长?楚襄见状不由得低斥了一句,岂料她轻轻松松就挡了回去。   “陛下莫不是要学夜侍郎跟微臣的父亲告状吧?”   “朕不会告状。”楚襄掀眸看了她一眼,慢慢吐出几个字,“朕可以直接赶你回去。”   正中死穴。   陆明蕊立刻收起了嘻嘻哈哈的样子,扭过头对着岳凌兮装可怜:“娘娘,微臣一介弱女子,在营中行走本来就不方便……”   两人本就熟悉,平时都是直呼名字,如今陆明蕊这么叫倒让岳凌兮颇不适应,可这个好人还得她来做,于是她抿了抿唇,上前接过陆明蕊的药箱,道:“好了,快给陛下看看,伤口很长,怕是要缝针。”   做起正事陆明蕊从来不马虎,当即就凑过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呼出一口气,道:“是要缝针,不过娘娘放心,并没有伤到筋骨,好好休息个十来天就能痊愈了。”   岳凌兮忙道:“那你快缝吧,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   听到这话,陆明蕊顿时呛咳出声。   眼下她已贵为皇后娘娘,谁敢让她打下手?况且这本来就是她分内之事,一个小小的缝合伤口还需要别人来帮忙,那她也太没用了。   陆明蕊揣着一肚子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只好杵在那儿不动,岳凌兮满目疑惑地看着她,正要开口询问,楚襄却发话了。   “兮兮,过来。”   “嗯?”岳凌兮绕过半圆形的桌子,娉娉婷婷地在他身边站好。   “去泡壶茶来,我有些口干。”   楚襄平时并不会差她去做这种事,可今天不太一样,他受了伤,进门至今只顾着安抚情绪失控的她,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岳凌兮如此一想,越发觉得自己不省事,于是端着茶壶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陆明蕊突然啧了两声,满脸暧昧。   楚襄只当看不见,把胳膊往桌子上一放,道:“还不赶紧缝?”   “知道了。”   陆明蕊吐了吐舌头,把所需之物从药箱里一股脑地掏了出来,然后开始穿针引线,忙碌之间又想起刚才楚襄把岳凌兮支走的事,旋即露出了微笑。   陛下对娘娘还真是温柔呢。 第105章 审讯   云梦山一战大获全胜,光是押回来的俘虏就有上万人,剩下的残兵败将犹如丧家犬一般逃回了灵霄关,等待着援军的到来,而楚军这边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准备一鼓作气攻破河中平原的这道屏障。   楚襄虽然受了伤,但每天都会在主帐与一干将领讨论军情,制定策略,只因战线即将推进至西夷腹地,离目标更进一步的同时风险也在成倍增加,更需小心谨慎,所以通常几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帐内有任何人出来。   “陛下,据哨兵来报,西夷的援军是从东边的流月城调过来的,足足有十万人,预计将在三天后到达。”   “明日必须拿下灵霄关。”   楚襄撑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沙盘,虽然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仿佛已经成竹在胸。在场的几位将军不敢擅自揣度君心,只是按照惯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供他参考。   “陛下。”卫颉上前一步拱手道,“夷军如今只剩下五万人马,伤的伤残的残,已是强弩之末,恳请陛下让臣出战,一举荡平灵霄关!”   他说话一贯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并非争功或故意表现自己,其他人都习惯了,倒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有夜言修多说了几句。   “夷军失去了主心骨,又没有阵术和兵力上的加持,在战斗力方面确实不足为惧,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但凡关隘必有其浑然天成的地理优势在,即便夷军势弱,也可仗着这一点与我们打一场旷日持久战,直到援军到来,所以臣提议,为此次出征的队伍配备大型攻城车,力求尽快破关。”   楚襄微微点头,似乎与他想到了同一处,继而询问道:“营中还有几架攻城车?”   闻言,默默倾听的谢怀远忽然出了声:“回陛下,本来有三架,皆配有投石机和摧山弩,但这次臣还从关中带来了新制的机关巨兽,威力巨大,亦可投入战场使用。”   “好,一并让宁王带去。”   此言一出,几人都有些诧异,卫颉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臣久驻关外,对夷军的作战方式和关卡布防都非常熟悉,为何……”   “卫卿,朕并非怀疑你的能力。”楚襄不疾不徐地打断了他,直起身体道,“朕有其他任务要交给你。”   卫颉一愣,旋即立正垂首:“陛下请吩咐。”   楚襄稍稍抬手,流胤立刻奉上了一支银杆,只见它徐徐掠过起伏的沙丘和屹立的城池,最后悬在了迦蓝河下游的一块浅滩上,那里地形狭窄,河道呈弯曲状,还有一座非常宽阔的石拱桥,对岸即是通往河中平原的官道,夷军从流月城过来多半要走此捷径。   “你带上两万轻骑绕过去等着他们,无须灭敌,搅扰即可。”   卫颉也是久经沙场之人,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陛下是想让我去拖延时间?”   楚襄无声颔首。   “臣明白了。”卫颉弯身行了个礼,肃声道,“陛下请放心,臣会尽可能地拖住西夷援军的脚步,为王爷多争取些时日。”   “记住,不要恋战。”楚襄沉声嘱咐。   “是,臣一定谨记在心。”   给他两万人马已经算得上是很好的条件了,目的就是让他分散布兵,沿途埋伏,他是楚襄一手提拔上来的,这点用意还是能猜到的,介于中间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时间又比较紧张,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告退了,其他的人也跟着一起去安排了。   帐帘起起落落,晃进几寸日光,轻薄的金色中夹杂着枯草砂砾的影子,轮廓甚不明显,偶尔有巡逻的士兵从外面经过,倒影才略微深了些。   看到人都已经走远了,夜言修这才挪回了视线,低声问道:“陛下,需不需要让谢将军跟卫将军一起去?”   “不必。”楚襄径自拨弄着沙盘上的旗标,语气淡淡,却又满含笃定,“卫颉虽非利刃,却是一张坚固至极的盾,在攻城上或许没有太大的亮点,但在这种游击战中往往能发挥到极致,因为他懂得保护自己的羽翼,所以不会贪功求进,朕给他多少人他就能带回来多少人。”   夜言修沉默了一会儿,道:“是臣多虑了,那臣这就去通知宁王,准备进攻事宜。”   “他人在哪?”楚襄随口问道。   “在提审俘虏。”夜言修顿了顿,声音略带深意,“前日抓回来的人里面有一个是耶律奇的贴身副官。”   在指间转动的旗标忽然停了下来,楚襄信手一掷,它便斜斜地插进了沙盘之中。   牢房。   空荡荡的过道上有许多细小的砂砾,全都是俘虏经过之时从靴底的夹缝里掉出来的,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仔细看去,底下分明有条浅浅的血线,一直蜿蜒至铁栏深处,只是被人踏得模模糊糊,已经不太清晰了。   楚襄沿着血迹一路向前走去,在尽头的梁柱上看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西夷人,衣衫褴褛,满身红痕,呼吸格外粗重,十步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耶律凡并没有抓到拓跋桀?”   “千真万确……”那人声音极低,仿佛虚弱不堪,“王爷明鉴,我与拓跋桀没有一丝一毫的交情,若他真在我们手里,我何不痛痛快快拿他换自己一条命?”   楚钧厉色稍敛,却没有说话。   千朝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再度逼问道:“那为何他敢拿此事来做交换条件?”   那人喘着气说:“当时议和迫在眉睫,侯爷只不过掌握了拓跋桀的下落,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抓他。如今侯爷已死,此事自然不了了之,拓跋桀也许已经远走高飞了……”   “那之前他在哪里?”   “据说就在逐浪城……”   闻言,楚钧眸中的寒意顿时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几乎令人战栗。   拓跋桀竟然已经逃出了西夷的控制范围?还与他们擦肩而过?先前岳凌兮就住在那里,楚襄也来去数次,因为城中都是楚军所以他们也没有刻意加强守备,现在想来,当真惊出他一身冷汗!   不过一瞬间过后楚钧又冷静了下来,扔下一句话就转过了身体。   “杀了他。”   那人本来处于松懈状态,听到这话之后双目陡然圆睁,不敢置信地叫道:“王爷,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说好会饶我一命——”   “那是在你说实话的前提下。”   楚钧薄唇一抿,锋锐如刀,与此同时,千朝腰间的长剑也铿锵出鞘,划破一室幽暗,抵在了那人的脖子上,映得他的脸一片惨白。   “说哪里不好,偏偏说在逐浪城,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城防是本王亲手布置的?此事若传了出去,莫说会贻笑大方,就连陛下也不会轻易饶过本王,你说说看,本王还能留你活在世上吗?”   那人霎时僵住,也不喘粗气了,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楚钧,眼中隐约现出一丝恐惧。   他本来以为楚钧在诈他,可这番话说完他已经完全改变了想法,听说楚国皇帝非常宠爱那位新晋的皇后,或许真会为了此事严惩楚钧,那么他要灭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真是该死!   那人面露后悔之色,显然是发觉自己计划中的漏洞了,见状,楚钧再次冷冷地下达了命令:“千朝,动手。”   “慢着,我说!他在巴山郡——”   话未说完,手起刀落,人头坠地。   轻渺的血雾在方寸之间弥漫开来,腥气扑鼻,楚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体朝外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楚襄,遂俯首致礼。   “皇兄。”   “诈得不错。”楚襄微微扬唇。   “可惜没什么用,撒过谎的人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再信。”楚钧停顿了下,又补充道,“不过我会派人去一趟巴山郡,还有相反方向的卢陵,希望能找到拓跋桀。”   他这番话已经把所有可能都考虑到了,所以楚襄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声:“找到了也无须回禀,当场斩杀便是。”   “我明白。”   没有人比他更想杀了拓跋桀。   短暂的对话就此结束,两人离开地牢的时候天边已经飘起了灿烂的云霞,操练了一整天的士兵都围在篝火旁享受着美味的晚餐,许是气氛大好,有的人竟哼着歌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好不热闹。   一片喧嚣声中,楚襄掀起帘子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帅帐,帐内只点了一盏橘灯,昏黄的光线下,岳凌兮蜷着身子窝在床榻内侧,哪怕外头残阳斜照,风起沙扬,她依然睡得无知无觉,好眠一如婴孩。   时至夏末,帐中不太透风,还是有点闷热,她身上那条珍珠色的凉被已经卷成了一团云絮,正堆在他睡的那一侧,只有肚子上搭了一小块,即便如此,她颈间还是汗津津的,他随手抚过,顿觉掌心发潮。   怎么热成这样?   楚襄拿过书凝手中的湘妃玉兰团扇,一边摇着一边低声问道:“今儿个做什么去了?怎么睡到这会儿还没醒?”   “也没做什么……”书凝回忆了片刻,钜细靡遗地回答道,“娘娘用过午膳之后在长案上画了几张图,又看了会儿书,然后说困得不行就躺下了,奴婢想着也许是前天上战场累过头了还没恢复过来,所以就没有叫醒娘娘。”   楚襄微微拢起了眉头,没说什么,只是吻了吻那张泛红的小嘴。   “兮兮。”   岳凌兮被扰醒,睁着雾蒙蒙的眸子瞅了他半天,然后才用带着细微困意和喑哑的声音吐出一句话:“你回来了。”   “嗯。”楚襄随意应了一声,又撩开了黏在了她额头上的发丝,“饿不饿?”   “还好。”   岳凌兮摸了摸肚子,并没有饥饿的感觉,但身子还是懒洋洋的,好像这一下午都白睡了似的,正觉得奇怪,楚襄温润的嗓音忽然飘到了耳边。   “那先去沐浴吧,一身潮乎乎的容易染上风寒。”   “好。”岳凌兮挽住他的脖子,任他将自己带离床榻,末了又轻轻软软地问道,“你跟我一起吗?”   楚襄无声地笑了,直接打横抱起她朝屏风后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兮兮又在邀请襄襄洗鸳鸯浴了(摊手 第106章 怀孕   军营不比皇宫,衣食住行一切从简,既没有常年温热的莲池,也没有十来名宫女捧着香胰和珠粉在旁伺候,只有一个两人宽的椭圆形木桶,隔一扇蟾宫折桂的刺绣屏风,洒一篮新摘的山茶花瓣,就已经算是最好的条件了。   楚襄和岳凌兮却乐在其中。   “我帮你搓背吧。”   或许是之前睡久了,岳凌兮迷迷糊糊的,直到脱了衣裳才想起楚襄的手不方便,于是专登拿了浮石过来,准备替他清洗,谁知才一转身就被他拦腰拽进了木桶里,水珠和花瓣齐齐溅了出来,弄得周围一片潮湿。   “坐在这儿。”   楚襄撩起热水一下又一下地往她身上淋着,怕露在外面的香肩受了凉,而岳凌兮就跪坐在他腿上,捏着那块浮石默默地瞅着他,不知该从哪下手,小脸被热腾腾的水雾一蒸,顿时泛起了迷人的嫣红。   这般正对着要怎么搓?   就在她沉吟之际,楚襄已经飞快地替她洗去了黏腻的汗液,一身冰肌玉骨又恢复了柔滑,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丝毫没有在意那些旧伤疤,还在胸腹之间来回摩挲了一阵,只觉掌心的触感比先前又丰盈了不少。   “军中都是些粗茶淡饭,你倒吃得好一点。”   岳凌兮没听出来他是在说自己长胖了,用指尖挖了一小块散发着乳香的胰子,一边往他身上抹一边据实说道:“跟你在一起,吃什么都是好的。”   闻言,楚襄箍在她腰间的那只手顿时收紧了些,她不受力,一下子扑到他胸前,一抬眼便迎上了他炽热如火的目光。   “让你跟着我千里奔波,辛苦了。”   “怎么会?”岳凌兮稍稍撑起身子,手里还攥着一把泡沫,模样实在好笑,神色却极为认真,“我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随军完全没有问题,况且我镇日待在后方又无须上阵杀敌,哪里有你辛苦?”   话虽如此,可是每逢大军拔营,往往一走就是几天几夜,她不愿给他添麻烦,总是穿着男装独自骑行在旁,即便颠得身子都快散架了也不会抱怨一句,但凡他问,一律回答不累,有时就连经常待在营中的陆明蕊都直呼受不了了,她依然坚韧如初。   到了驻点之后她也只是稍作休息就起来画图,或者在操练场上拟阵,他在忙碌之余刻意抽出时间回来看她,竟扑了几次空,连流胤都说她比他还要忙,他也唯有苦笑。   旁人只道她得了天大的恩宠,可只有他才明白,她的付出从来都不亚于他。   “兮兮。”楚襄低头亲了亲岳凌兮的小嘴,深情满溢,“能娶你为妻,为夫幸甚。”   这大抵是他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可惜听的那个人却有些心不在焉,低低地嗯了一声就再无后话。他垂眸一看,她正痴痴地盯着自己胸膛,在粼粼波光的映照之下,结实的肌理显得光滑水亮,两颗褐色的凸起也更加饱满,颇显雄风。   岳凌兮像是着了魔,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楚襄啼笑皆非,又提高音量喊了她一声,她勉强把视线从上面移开,道:“怎么了?”   瞧这模样,倒真像是他在某些事上亏待了她。   楚襄勾起一抹笑,旋即捏住她的下巴揶揄道:“这会儿不困了?”   岳凌兮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瞅了他半天,像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遂又软软地趴回了他胸前,粉唇开合,声细如丝:“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离你近一点就觉得浑身发热……”   换作旁人,定会觉得她这话有狐媚惑主之嫌,可只有他才明白,她向来是有一说一,不会撒谎。相识这么久,她从来不掩饰对他身体的迷恋,只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反应罢了,他不挑明,她还以为是暑气太重以至于如此。   聪慧归聪慧,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单纯得紧。   岳凌兮本来坐得好好的,谁知突然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她只好稍稍抬高屁股,正准备换个地方坐,又被楚襄猛地压了回去。   “夫君?”   这二字从未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近来才用得频繁些,既不像夷语那么生硬,也不像是正正经经的王都口音,反倒有种江南女子独有的软糯和细腻,听得他一颗心化作了绵软的蜜糖,身体却愈发坚硬。   “每天都是如此?”楚襄轻抚着她发丝,指尖暖至发烫。   “嗯。”岳凌兮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在晚上,你抱着我睡觉的时候。”   答案甚是赤。裸,却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以往她这么说,楚襄定会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毫无把控之力,可今儿个只是轻柔地吻着她的额头,手下动作未停,却也未出声。   岳凌兮被他撩拨得燥意四起,几乎快要融化了,深喘一口气,睁着水汪汪的眸子说:“我们已经十几日不曾欢好了,书上说,敦伦之乐,逾旬则不善……”   楚襄差点破功。   也只有她才会一本正经地指控他不履行夫妻义务!   楚襄心里好笑,额头上却汗如潮涌,暗自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某一处,继续引诱着她:“为夫也想与你欢好,奈何力不从心。”   他故意动了动受伤的右手,好让岳凌兮看清楚,他现在没法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地托着她上上下下,来回挺动。岳凌兮扭过头,一圈圈雪白的绷带就这样扎进了眼底,令她又急又羞愧,急的是她已经无法忍受体内蹿升的欲望,极需他来解救,愧的是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她还只想着鱼水之欢。   楚襄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俯首与她深吻,随后轻声问道:“兮兮,试着自己来好不好?”   岳凌兮眸中水浪瞬间消退,露出一双乌亮的瞳仁,眨了两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不是第一次跟它接触,也并非扭扭捏捏的保守女子,只是接下来的举动依然教她红透了脸。她抬眸看了楚襄一眼,他又凑上来亲了她一下,星目灿亮,满含温情,她得了鼓励也就不再迟疑,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颈子。   “唔——”   因是头一次由岳凌兮来控制力道,难免不知轻重,可一刹那过后她又觉得分外满足,他的亲吻犹如春风拂槛,轻柔地掠过她的眼角眉梢,又化作数之不尽的雨露,灌溉着她每一寸干涸的血脉,满满当当,不留余力。   楚襄怕她弄伤自己,立即箍紧了她的腰,“慢点,没人跟你抢。”   岳凌兮抬起满是汗水的脸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楚襄一阵低笑,又觉得窝心至极,语气越发软得没了边际,“你舒服了,我便也舒服了。”   闻言,岳凌兮咬了咬唇,小脸在氤氲水雾之中渐渐泛起了粉色,宛如桃夭般妩媚,楚襄的手划过其上,只觉得柔嫩可人,怎么摸都不会腻。一阵阵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又酥又麻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全身,她忍不住一阵颤抖。   “兮兮……”   楚襄终于忍不住,将她箍入怀中狠狠地吻了下去。   她总是知道怎么让他失控。   岳凌兮与他缠绵了一会儿,又趴在他胸前喘了几口气,只觉身子似乎比水还要热,一时舒缓一时紧绷,汗水将将冒出来就消融了,这对于她而言是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夜来风起,吹沙走石,悄然掩住了无边春意。   未过多时,岳凌兮倦怠地趴在楚襄身上,连一分力气都没有了,暗想这一路山长水远地走来,又不分昼夜地布阵作战,远远不及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来得累人,都说情爱是甜蜜的折磨,今日始知。   楚襄一心记挂着刚才的过激举动,所以也没同她说话,径直抱起她回到了榻上,她微微一惊,刚要爬起来看他的手,却听见他让流胤去召陆明蕊过来,言谈之间,似乎是要她熬一碗避子汤。   岳凌兮怔住了。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向来自控有加,所以她也就根本没有碰过那玩意儿,这下子突然要喝,感觉倒有些奇怪。   她知道楚襄是怕那东西喝多了会伤身子才这么做的,尽管每次忍得辛苦,又不能痛痛快快地释放,可他一直甘之如饴,今儿个不小心过了界,他亦是愧疚万分,但隐约之中似乎又有另一种情绪在作祟,她向来敏感,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他并非不想要孩子,他只是在克制。   回想起当初夜思甜生了小孩,他抱着她状若不经意地问你想不想要个孩子,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动了心思了吧?只怪她傻乎乎,到现在才弄明白,试问哪个皇帝想要子嗣还会过问嫔妃的意见?也只有他,顾着她年纪小又不懂事,如此纵容她的任性。   她是对孩子没什么概念,可她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应当明白。   后来楚襄回身亲了亲她,又哄着她下床去吃饭,神情之中隐藏着一丝淡淡的愧疚,她盯了片刻,旋即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以为她不想要孩子。   就在她还不知道如何说清楚这件事的时候,动作麻利地陆明蕊已经把汤药送过来了,楚襄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书凝准备蜜饯给她解苦,她却捧着那碗药迟迟未动。   陆明蕊不知其中缘由,以为是楚襄不肯让岳凌兮怀孩子,顿时有些忿忿不平,于是一边给她把脉一边小声劝道:“娘娘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机会生儿育女,前线这兵荒马乱的也不适合……”   话还没说完她就猛地闭了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两口子疯了不成?都怀孕两个月了还来问她要避子汤!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有些地方接不上不要觉得奇怪(一个微笑) 第107章 暖夜   前线捷报频传,先有卫颉成功阻挠了西夷援军的到来,再有宁王雷厉风行大破灵霄关,楚军上下士气大振,空前沸腾。   但此事对于西夷而言无疑是个噩耗,固若金汤的河中平原已经失守,谁都不知道其余防线在面对这支所向披靡的队伍时能坚持多久,或许一月,或许半年,无论如何,剑指王城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原本赶来支援的后续部队也只能掉头往回走了,驻扎在军备完善的松州戍所,而汇合之后的四十万楚军则全部入驻灵霄关,并开始修复在战斗中损坏的大型机关和城墙,因为这里将是一座新的据点,与南边的符、蒙、逐浪三城连成一线,如同脊骨般支撑起这片崭新的疆域,并且源源不断地运来军备和粮饷。   越大的食物越是需要时间和耐心来消化,这个道理谁都懂,再加上西夷的气候一向极端,夏天过完温度就会以极快的速度下降,非常不利于行兵打仗,所以楚襄决定暂时在此休整一段时间,等将士们都习惯了,后方情况也稳定了再继续北上,而朝廷那边更是加快了对攻打下来的州县的控制,安抚流民,恢复治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当夜,营地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   关内辽阔,一马平川的草原上立满了高高矮矮的帐篷,背后即是万丈雄关,墙高壕深,气势磅礴,只是平时那种森严的气氛消散了不少,伴着一簇簇明亮的火焰,在欢腾的舞步和嘹亮的歌声中飞入了天外。   战事一停,士兵们的思乡情绪就更加浓烈,也只有饮酒啖肉和放声高歌能纾解一二,所以今晚营地里格外热闹,上上下下都打成了一片,纵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但在火苗的映照下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夜色阑珊,欢声不尽。   越是僻静的地方越容易被人忽略,在远离喧嚣的铁栅栏旁,一个娇俏的姑娘正捧着下巴靠在那儿发呆,鹅黄色的裙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就像是她的人一般。   “这是怎么了?”   谢怀远背着手从摇曳不定的帐影中走出来,脸上浮着零星笑意,模糊了一瞬,在陆明蕊身前站定之后又被那盏小竹灯照得清晰起来。她放下双手,随意揪了根狗尾巴草在指尖绕着,然后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眼。   “表哥,你来这干嘛?”   谢怀远轻描淡写地说道:“昨儿个攻城的时候被人划了一刀,刚才与他们掰手腕好像又有点裂开了,来找你上点药。”   陆明蕊蹭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脑子烧坏了不成?明知自己胳膊有伤还去跟他们掰手腕,要是掰坏了算谁的?回头治不好我娘肯定要怪在我头上,你嫌我日子太好过了是不是?”   谢怀远笑了笑,似乎完全没当回事。   “回去以后我先向姑母解释一番便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解释个头!你只会越描越黑!”陆明蕊凶巴巴地吼着他,两只手却没歇着,捧起他的胳膊打量了一阵,然后就把他往帐篷里拽,“你跟我过来!”   谢怀远默默地跟了上去。   医帐里面灯火通明,被浅色的帘子分割成两个区域,外面是存放药草的,还有一排生了火的炉子,浓黑的药汁正在砂锅里咕咚咕咚地冒着泡。里面每隔一步就设有一张简易的床铺,上面躺着的都是伤兵,几名医侍穿梭在其中,看起来甚是忙碌。   陆明蕊就这么把谢怀远带了进去,熟门熟路地从架子上找出了一瓶褐色的药膏,然后用棉签沾了往他胳膊上涂,就像是给墙壁刷漆似的,丝毫不懂得轻柔婉转,里头的士兵和医侍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她却置若罔闻。   “谢将军……”   他麾下的亲兵怯怯地喊了一声,盖过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好好养伤。”   “别动!”   陆明蕊不耐烦地扯了他一下,他又把头转回去了,胳膊也抬高了一点,好让她在昏暗的烛火下能看得更清楚些。那名亲兵见到平时不苟言笑的他被陆明蕊如此粗鲁地对待却还一声不吭,顿时瞠目结舌。   早就听说谢将军和陆太医是表兄妹,可这相处的模式还是真是一言难尽啊……   就在他惊讶之际,谢怀远再度出声问道:“你今晚又不当值,怎么不过去玩?”   “不想去。”陆明蕊剪下一截绷带往他胳膊上缠,缠着缠着似乎想到了某个跟他受了一样伤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愤愤道,“我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哦?为什么?”   谢怀远的声音听起来无甚起伏,嘴角却勾起一道细小的弧度,只可惜陆明蕊低着头没看到,暗自把他想象成处罚他的那个人,恨恨地收紧了绷带。   “说我失职!”   两个月都没诊出喜脉,可不是失职?   谢怀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却不着痕迹地把陆明蕊带出了医帐,站在微风拂过的旷野上,听她声音时高时低地控诉着。   “我跟着先锋军四处作战,忙得饭都吃不上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虽说……虽说是在给娘娘治伤,可她那是外伤,又用不着把脉调理……”   说到最后越发底气不足,索性消了音。   “无妨,正好这次攻下灵霄关陛下有所嘉奖,我的那一份补给你当俸禄便是。”   “我又不是心疼那点银子!”陆明蕊骤然抬起头来瞪着他,“这事儿传出去了,以后我在太医院还怎么混?”   谢怀远四两拨千斤地说:“反正你也该嫁人了。”   “我不嫁!”陆明蕊跺了跺脚,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一样冲他吼道,“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嫁!你不要老是帮着我娘来催我!”   “知道了。”谢怀远依旧是一脸淡然,仿佛不管她怎么撒野他都不会生气。   半晌无声。   陆明蕊平静下来之后也感觉自己有些过头了,眸中浮现几丝愧色,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我明天就要随陛下和娘娘回京了,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让我带给舅父的?”   谢怀远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迟疑片刻,沉沉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行吧。”陆明蕊将他的胳膊放回了身侧,小手一挥,颇为豪气地说,“你放心,我会跟她们交代好的,每天都会有人过去给你换药包扎,直到你活蹦乱跳为止。”   “不用了,这点小伤我自己可以处理。”   陆明蕊一怔,尔后不甚在意地说:“那好吧,你自己注意,我先进去了。”   言毕,她干干脆脆地转过了身子,谁知没走两步又被谢怀远叫住了:“蕊蕊。”   “嗯?”   陆明蕊停步,回眸的一刹那,裙边拂过青草漾起细小的涟漪,就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这幽暗的夜色中翩然舒展,摇曳生姿。   谢怀远目中划过一道微光,须臾之后,一直放在背后的那只手终于伸了出来,将一串鲜红透亮的果子递到了她面前。   “忘了把这个给你了。”   “西夷也有糖葫芦?”陆明蕊惊喜地接过来,舔了下外面那层亮晶晶的糖衣,顿时满足到无以复加,“还是远哥哥对我好!”   谢怀远眉梢微微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去吧。”   “嗯!”陆明蕊含了一颗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就进去了。   暮色无边,远处的喧嚣声一直不曾停歇,士兵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还有的在边上比划起来,引得无数人喝彩,架子上被烤得滋滋作响的肉串反而被冷落在那,无人问津。   与此同时,帅帐中的两个人也在享用晚餐。   “娘娘,这是王爷今儿个打的野狍子,佐以山中独有的松茸及脆笋烹制,味道鲜美至极,奴婢给您盛一碗试试可好?”   岳凌兮点了点头,抬眸再看楚襄,他云淡风轻地喝着汤,却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从昨日起,他就总是这么盯着她了。   刚刚得知她怀孕的时候,两人都处于痴怔状态,她不知自己近来如此嗜睡竟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孩子,他也不知为何那般小心地避孕还会让她珠胎暗结,再往深处想,这两个月以来她跟着大军转战千里,颠簸就罢了,还随他亲赴战场杀过敌!好不容易闲下来,两人又数度巫山云雨,就连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嬉闹!   着实惊出他一身冷汗。   好在陆明蕊斩钉截铁地跟他保证孩子没事,母体也没有不良反应,他这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觉得非常自豪,毕竟是他的血脉,理该如此强悍。   可这份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演变成另一种担心,所以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她,不曾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她始终是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表现出厌恶,让他摸不准她的想法。   堂堂天子,竟也有这般如履薄冰的时候。   楚襄暗自苦笑,却没有对岳凌兮表现出分毫,一如往常地问道:“味道可还喜欢?”   岳凌兮吃了两口便放下了银箸,并用帕子掩住了嘴唇。   “怎么了?”楚襄立刻起身来到她旁边,一边握住她的肩膀一边略显着急地问道,“是恶心?还是哪里不舒服?”   岳凌兮轻摇螓首:“没有,我吃饱了。”   楚襄扭头看向桌上,这才发现玉碗里的米饭确实已经没有了,只是汤没喝完,她的食量与平时并无太大的区别。   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我先去把那张阵术图画完,免得一会儿又困了,你慢慢吃。”   说完,岳凌兮起身朝书案走去,步履轻盈,飘飘若仙,楚襄的视线也随之被牵动,看着她依旧纤细的身影被笼罩在明光之下,小蛮腰随意一旋便绕过了尖硬的桌角,然后轻轻贴在桌面上,去够那些摆得略远的笔墨纸砚。   身体越发僵硬了。   楚襄挥退了下人,哑声道:“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岳凌兮动作一滞,几滴浓墨砸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开来,一如帐外阗黑的天幕,“赶路?我们要去哪儿?”   “回王都。”楚襄远远地看着她,眸色深浓如海,“再往后便要深入西夷作战,御驾亲征多有不便,再者朝事繁重,也不能总让父皇替我担着。”   岳凌兮愣了愣,本想说什么,却见到一丝异芒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这些不过是台面上的借口罢了,他是想带着她回京安胎。   明了的一刹那,岳凌兮顿时心口泛酸——他是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如今却被她弄得要曲线救国,就是因为怕她不同意,甚至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思及此,岳凌兮默默地放下了纸笔,然后缓步走回楚襄面前。   “怎么不画了?”   “累了。”她仰头看他,眸中清波荡漾,“你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楚襄哪里会不同意,长臂一揽,转身就带着岳凌兮回到了榻上,见她用脚蹭掉鞋子,又脱下外衫缩回了床内侧,他才躺上去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她。   以往喜欢把她箍在怀里睡,现在是不行了。   岳凌兮有感于他的小心,一颗心愈发柔软,遂将柔荑覆上他的手背,然后一齐放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轻声道:“希望他长得像你。”   楚襄身躯一震,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又将她抱紧了些。   “好,像我。”   你喜欢就好。 第108章 孤坟   说是翌日启程,却又耽搁了几天,除了绵绵不绝的细雨导致官道泥泞难行之外,还因岳凌兮有一件未了的心事。   时隔多年,记忆中的翡翠青山和苍茫雪海都已经褪了色,变成一片灰白色的背景,嵌在她的脑海深处,即便山丘夷为平地,沧海化作桑田,它始终坚韧而固执地存在着,平日无碍,可一到故地重游之时就会排山倒海地袭来,教人难以抵挡。   关外十里的燕然山,正是当年她和家人坠崖的地方。   当年她还是个孩子,又身受重伤,能活过来已是万幸,又岂有余力做其他的事?如今却不同了,命运指引着她再次来到了这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家人的尸骨继续长眠在荒郊野外,无碑无名,与秃鹫野狼为伴。   当日,天刚蒙蒙亮岳凌兮就醒了,纵然身体还是有些困乏无力,神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在书凝的伺候下有条不紊地洗漱更衣,随便吃了点清粥小菜就出门了,到达山谷之后,一件宽大的织锦披风忽然拢上了她肩头。   “山中寒凉,多穿一点好。”   岳凌兮点点头,却又握住他的手说:“你军务繁忙,其实不必陪我来的,有流胤和书凝跟着我就够了。”   楚襄反手将其拢于掌心,低声道:“到底是西夷境内,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   公事可以先放着,反正也不会飞走,现在外面下着雨,她又怀了身孕,万一在山里摔了碰了怎么办?他便是心再宽也不可能让她独自前来,更何况这千里寻孤坟又不是什么好事,届时她指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子,他还是陪着的好。   山路崎岖,到了深一点的地方马车就无法驶入了,两人先后下车步行前往腹地,因为环境陌生,所以流胤比平时更加谨慎,先命人去探了路,又领着其余影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但凡飞禽走兽经过都要戒备一番。   时辰尚早,湿气未退,雾漫山冈,再加上细密的雨丝不停往下落,确实有些阴冷。楚襄一手撑伞一手揽着岳凌兮的腰,谨慎地绕开了那些积水的草地,以防打滑,不过岳凌兮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四处张望着,寻找与记忆中相似的地方。   “慢慢想,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来。”   楚襄知道她素来过目不忘,但毕竟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季节不同,山体的形状可能也因为雪崩或地震发生了改变,观感差别实在太大了,要找到当时她坠崖的地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怕她嘴上不提心里却着急。   岳凌兮抿了抿唇,视线逐一扫过谷中各处,只见密树绕圆潭,孤云横叠嶂,处处都透着陌生,唯有林间的一条小径看起来有点眼熟,似乎可以通往山上。   “我记得当时大雪封山,所有通往流月城的路都堵住了,我和爹娘在山谷里找了很久,最后才在树丛中扒出一条勉强可以走的路,却只能从山上绕一圈,印象中,那条路的两旁也有两块巨石,还长满了风信子……”   楚襄微愣,再次确认道:“一模一样?”   岳凌兮小巧的下巴轻轻一点,满含坚定:“我不会记错。”   都说曲径通幽,在阴云笼罩之下,这条小径也确实深得看不见尽头,楚襄望了望夹道而生的参天古树,目光似箭,笔直射向了茂密的枝叶之中,驻足片刻,然后牵起岳凌兮的手向前走去。   “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看看,你若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岳凌兮抚了抚小腹,冲他微微一笑。   他的心瞬间融化。   得知她怀孕以来,她在行动上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什么弯腰穿鞋、手提重物都不放在心上,可几次过后她敏感地发现他很紧张这些事情,于是就默默地收敛了,现在起身坐下都会慢一点,路过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也会护一下肚子,习惯成自然,现在他看到她这种下意识的举动,总是觉得格外窝心。   为了他,她很努力地去当一个称职的娘。   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没什么,甚至还会恶意揣测,觉得她出身于寒微,自然是要想尽办法诞下健康的龙脉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可只有他才明白,她幼时失怙,母亲活着的时候又偏疼妹妹,她不知道正常家庭的母女关系是什么样子,也根本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做一个母亲,可她却义无反顾地朝着他想要的模样去努力,只因他喜欢孩子。   她不知道,若这个孩子生在别人肚子里,他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思及此,楚襄扬唇一笑,故意道:“当年母后怀上我也是意外。”   听到这话,岳凌兮果然来了兴趣,连看着他的眼神都闪闪发亮:“是吗?”   “我何时骗过你?”楚襄微微挑眉,一字一句地跟她说了个全,“那时正值多事之秋,母后好不容易才保住我,临盆之前又碰上痼疾发作,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几乎疼去半条命。父皇想让陆太医提前把我催生出来,好让母后尽快得到治疗,可母后宁死不肯,还痛斥父皇心狠,父皇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她。”   岳凌兮一下子变得磕巴起来:“那、那后来呢……”   楚襄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朝她背后的流胤使了个眼色,然后才继续说道:“后来也没什么了,等我到了懂事的年纪父皇就让我出去历练了,他说母后身体不好,他们这辈子不会要第二个孩子了,所以我必须比旁人更加努力,即便是块顽石也要锤炼成会发光的金子。”   闻言,岳凌兮不说话了,眼睛有些发潮。   她是心疼他了。   楚襄心知肚明,遂揉了揉她的粉颊,一派轻松地说:“换做是我,我也会如此。”   为何两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岳凌兮忽然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微光,璀璨无垠,宛若星空,瞬间照亮了她的心房。   他是在告诉她,他爱的只是她而已。   岳凌兮勉强压下鼻尖的酸意,抱紧了他的手臂。   闲聊之间路程已过大半,苍翠的树荫露出了一大片空隙,依稀可以望见远处的山崖,风一吹过,嶙峋怪石喀喀作响,像极了记忆里的声音。   她当年就是从那里摔下来的!   岳凌兮拨开横生的枝蔓走到山崖的正下方,前面有巨石挡道,她步履如飞地绕了过去,略一侧眸,一座无名孤坟就这样出现在视野之中,紧挨着峭壁,鼓鼓囊囊的像个小土丘,半截木牌斜插在上面,没有刻任何字,已经霉得辨不出颜色了。   就是它了。   岳凌兮无法动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那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她摔得筋骨尽断,疼如针扎,更令她绝望的是父亲就在她身旁却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开始还能温声安抚着她,告诉她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们,可渐渐地却僵成了岩石,再无气息。   视线彻底模糊。   楚襄唇锋紧抿,一语不发地将她揽入怀中,然后让流胤到前面去查探情况。流胤得令,身体却有些紧绷,挹剑行至坟前,他伸手将木牌扯了出来,可就在这一刹那,粗糙的山壁上突然张开数个小孔,向他喷出腥臭无比的汁液!   “小心!”   书凝失声大喊,流胤却像是早有防备,足下重重一点就掠到了几米开外,毒液尽洒于坟前,有几滴溅到了衣摆上,立刻蚀出几个洞来,气味甚是难闻。   影卫手中的长剑同时出鞘,锐光逼人,直指山头。   “皇帝身边的人,身手果然非同一般,只是浪费本座这上好的蛇毒了。”   锯木般的声音划过耳帘,让人冒出了鸡皮疙瘩,岳凌兮却猛然一震,急急望向声音来源,果然见到一抹熟悉的黑影从巨石后面走了出来,头带兜帽,形如鬼魅。   拓跋桀!   来不及去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岳凌兮匆忙回眸,迫不及待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眸心顿时骇然生变。   “本座料想耶律奇那个废物守不住灵霄关,你迟早要回到这个地方来替你那个野鬼爹收殓尸身,所以就提前上这来等着了,不料……”拓跋桀看了看楚襄,惨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狞笑,“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楚襄反手把岳凌兮压到身后,眸中繁星乍然碎裂,化作万丈寒光射向拓跋桀。   “朕也找了你很久。”   “看来本座对于陛下而言亦是惊喜,只不过……最后会不会变成惊吓就不好说了。”   拓跋桀负手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完全没将一干影卫放在眼里,见状,楚襄淡淡地吐出一句话,声音无甚起伏。   “山外十里即是楚军营地,朕若迟迟不归,定会有人来寻。”   拓跋桀狂妄地笑道:“从那里过来怎么也得半个时辰,等他们上了山,兴许能来得及为陛下捡个全尸。”   闻言,楚襄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犹如寒冬腊月之际悄然开裂的冰窟,在刹那之间将人吞噬。   “从进入山谷到现在,已经不止半个时辰了。”楚襄顿了顿,嘴角绽开一丝冰痕,“你安排在山里的那些人此刻恐怕已经被朕的亲兵消灭得一干二净了,再过一刻,他们会全部出现在你的身后。”   拓跋桀面色骤变,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他如此轻易地看穿,不由得恨恨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见到那条有如神来之笔的小径时。”   自打岳凌兮跟他描述完之后他就非常肯定这里已经被人动了手脚,要知道西夷气候恶劣,在这荒郊野外,什么东西能在十年风吹雨打之下还维持原样?   这个局布得实在太假。   按理说拓跋桀的心机不可能这么浅显,也许是连续数月的逃亡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也许是他觉得这样更能扣住岳凌兮的命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拿下,但事实上在拓跋桀漏过楚襄的那一刻,他的计谋就注定失败。   可若只是设了这么一重陷阱,那他就不是拓跋桀了。   未等影卫出手,他骤然捏碎了藏于袖中的药丸,一阵窸窣过后,上百只毒物突然从四面八方袭来,形状可怖,速度极快,只消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影卫连忙挥剑砍杀,并掩护楚襄和岳凌兮往山下退去,可与此同时拓跋桀又按下了巨石上的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山壁悚然崩裂,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糟糕,入阵了!   楚襄低眸看向岳凌兮,她并无讶异之色,显然早已知晓,只是不停地左右环顾,水灵灵的眸子逐渐染上一丝焦急。   她完全不会解这个阵。   拓跋桀仿佛看出了她的窘迫,不禁放声大笑:“想破本座的仙宫阵?下辈子罢!今日就当本座成全了你,让你跟小皇帝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在故意扰乱她的心神。   楚襄手腕一转,剑尖笔直插入泥土之中,将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窜向岳凌兮的蝮蛇钉死在地上,然后转过头对她道:“兮兮,集中精神。”   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立刻把她从混沌之中拖了出来。   是了,他还在她身边,她怎能让他丧命于此?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开始回想入阵以来的所有细节,在脑海中飘过仙宫阵三个字的时候顿时一激灵,仿佛哪里通了窍。   仙宫阵顾名思义,定是以天上星宿为基盘、相配五行八卦而成,这本是上古阵术,精妙而不可言,拓跋桀却擅自加入了飞禽走兽,以为威力能更上一层楼,岂料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看出了破绽!   既是阵术就肯定会有阵眼,虽说要从这千变万化的局势之中找出来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巧就巧在阵中除了他们还有那些毒物,它们也是生灵,也受阵术制约,所以肯定会有一条路供它们出入。   天上共有四象二十八宿,其中蛇对朱雀,乌鸦对白虎、老鼠对玄武,这些毒物皆已出现,只有青龙空缺,所以阵眼肯定是在东方!   岳凌兮揽目四望,从山峰到古树再到近处的碎石,所有地方都看遍了,没有一处可疑,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鼓起的土丘上,身体随之一阵剧颤。   他当真歹毒,居然把阵眼设在那里!她要破阵,她父亲必定尸骨无存!   岳凌兮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尊被抽了线的木偶,楚襄很快就察觉到不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心下一片了然。   这件事只能他来做。   楚襄松开剑柄,转手从影卫那里拿来了一颗袖珍火油弹,果断地掷向了那座孤坟,只听一声巨响,泥土飞溅,灰尘扑面,凶猛的毒物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阵破了。   燃烧的火光中,楚襄把泪如泉涌的岳凌兮压入了怀里,面色极寒,犹如地狱阎罗。   “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看在我这么勤奋的份上,你们要不要收藏个作者专栏~ 第109章 了结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关内的平原就越发显得无边无际,放眼望去,远处起伏的山丘尽成一团黑压压的暗影,轮廓庞大而模糊,宛如一只巨兽在沉睡。   月色本是撩人,可惜被军营内异常明亮的火光给盖了过去,只余点点清辉笼罩在枝头,乍一看,颇有浓夜销不尽梨花雪的味道,在这片荒凉的景色之中也算得上别致了,恰好一队暗卫经过树下,冰冷的铠甲亦染上了银光,定睛看去,走在最前方的人正是流胤。   行至帐前,他微微抬手,让其他人停在了外面,然后刻意放轻脚步才进去。   “陛下。”   时至中宵,楚襄还没有入睡,手执一支紫毫伏案轻书,神情极为专注。桌前两米架着一扇厚重的牡丹屏风,把宽大的帐篷隔出了内外间,也将大部分亮光和噪声挡住了,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见里头没有任何动静才继续处理军务。   “如何?”   “回陛下的话,都解决了。”流胤稍稍垂首,简洁却又不失完整地禀报道,“埋伏在山上的人总共有两百名,已经全部伏诛,尸首也处理妥当了。经卑职查明,那些人都是明月楼的刺客,不久前才被拓跋桀召集起来。”   楚襄搁笔,唇角微微一抿,犹如薄刃。   天子遇刺,这种事在军中传播开来总归不好,若让人知道他是陪着岳凌兮去祭父才导致身陷险境,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所以他只让人通知了楚钧,而楚钧也只带了信得过的亲兵前来支援,从开始到收尾,完全没有惊动营中的其他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确认这些人的来历,以免还有另外的人跟拓跋桀合谋,再行不利之事,不过眼下看来应该是没有了,否则拓跋桀也不会让明月楼倾巢而出,不过就时间看来,他肯定是在岳凌兮被封为后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才设下毒计的,毕竟今非昔比,若是有楚国皇后在手,耶律凡只怕会哭着喊着来求他。   楚襄只是没有料到他会对岳凌兮的身世如此清楚,甚至连她父亲葬在哪里都知道。   坟墓被毁之后,影卫勉强从中找到了几块残存的骸骨,可也无非是徒添伤悲罢了,岳凌兮像是失了魂一样跪倒在地上,瘦弱的身子骨在横穿山谷的寒风中挺得笔直,脸却惨白如纸,他劝了她许久都不肯起,只好点了她的睡穴。   那一刻,他简直想把拓跋桀碎尸万段。   楚襄墨玉般的瞳孔沉了沉,旋即看向了流胤,刚要问话,里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他面色微变,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屏风后方,发现岳凌兮穿着一件单薄的丝衣坐在床上,容色苍白,满头冷汗。   “兮兮,怎么了?”   岳凌兮有些恍惚,视线刚与他对上,硕大的泪珠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我梦见我娘了……”   区区几个字,她却像是耗尽所有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中夹杂着惊慌失措,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母亲在潜移默化之下给她带来了多大的阴影,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楚襄伸手把她抱入怀中,虽然隔了层层衣衫,但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湿冷,就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他拿来外衫罩在岳凌兮身上,然后不动声色地向流胤投去一眼,示意他去请陆明蕊过来。   “只是做梦而已,别害怕。”   楚襄温言软语地哄着,又抹去了她额头上的细汗,她处于失常之中,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语病,依然自顾自地叙述着。   “我娘说,当年在坠落山崖的时候我爹拼死护住我,自己却摔得粉身碎骨,而我非但没有将害死他们的元凶绳之于法,还令他……令他……”岳凌兮哽了哽,几乎泣不成声,“我真是不孝……”   “这是梦,不是真的。”   “可她说的都是真的……”岳凌兮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神色哀婉欲绝,“招惹拓跋桀的人是我,不慎落入他陷阱的人也是我,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理该让我遭受这报应,可最后害的却是你和我爹,早知如此,她宁愿当初活下来的是柔儿……”   “胡扯!”   楚襄惊怒交加,仿佛深藏在心底的某个秘密突然被人找了出来,暴露在朗朗天光之下。   他不信鬼神,可这一秒在脑海中出现的只有四个字——阴魂不散。   她母亲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却还在以这种方式影响着她,可见她幼时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她如此聪明伶俐,怎会看不出母亲对待妹妹的方式格外不同?她不说不代表她心里没有分寸,与端木英、端木筝母女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稍稍比较一下就知道了,可她爱她的母亲,不愿去质疑,于是这些事实被刻意地忽略了,到她脆弱的时候就演变成最真实的梦魇。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   “兮兮,你看着我。”楚襄捧着她汗湿的侧颜,目光坚韧,字字铿锵,“毁掉你父亲坟墓的人是我,你母亲要怪也是怪我,纵有报应,我来受着。”   岳凌兮慌忙去捂他的嘴,泪落得更凶了:“你怎能这么说?你是……”   “我是你的夫君,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哪怕毁掉一切我也要护住你和皇儿。”   皇儿?   岳凌兮迟缓地低下头来,似乎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随后抖着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楚襄见状,也将大掌覆盖在同样的位置,一股暖流顿时渗进了她的身体里,融化在冰寒蔓延的深处,给予她最真实的感触。   是了,她腹中还有他们的孩子,怎能轻言生死?   楚襄缓缓揩去她的泪,道:“兮兮,梦都是反的,你好好想想,你父亲那般疼你,怎会忍心你和皇儿丧命于此?他老人家如果还在世,恐怕会比我们都更加在乎皇儿,你只觉得此举不孝,殊不知被无端的梦境影响到皇儿才是真的不孝。”   岳凌兮僵坐片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亦无颜见他。   楚襄见她已经冷静下来,继续趁热打铁:“你父亲尚有遗骨留存,再休息几日,我们带他一起回楚国,到时无论你想将他安葬在王都还是迁回江州都可以,我会命人请几个得道高僧为他诵经超度,再在宫中供奉牌位,每逢年节我们便去给他上香。”   闻言,岳凌兮霎时抬起头来看着他,震惊过后,内心俱是说不清道不尽的酸楚。   礼法不遵,宫规可废,他几乎为她做尽了可以做的事,却从未要求过她做什么,她想,或许唯有替他诞下这个孩子才能报答一二了。   岳凌兮伏在他肩头,声音沙哑地吐出一句话:“谢谢你,夫君。”   楚襄偏过头吻了吻她的唇,淡笑道:“夫妻之间何需言谢?只要你莫为这些事情伤心费神,为夫做什么都行。”   岳凌兮没有说话,却依偎得更紧了。   不久,陆明蕊奉命前来报道,楚襄从内室步出,吩咐她给岳凌兮好好瞧一瞧身子,她低声应了,然后就轻手轻脚地进去了,余光里微影一闪,似乎是楚襄和流胤离开了帐篷。   “宁王那边怎么样了?”   两人远在几米开外,厚重的布帘遮去了一切嘈杂,里面听不见分毫,是以流胤毫不顾忌地答道:“回陛下,应该差不多了。”   闻言,楚襄耸起了眉峰,却未置一词。   地牢。   一整日的喧嚣在静谧的夜色中渐渐沉淀下来,周围一片晦暗,俘虏横七竖八地躺在栅栏之后,鼾声四起,刚刚交接完的守卫也在拐角的劏房里睡着了,唯有尽头那个阴冷的房间里还有稀疏人声传出,侧耳细听却又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座单独且密不透风的牢房里关着西夷的风云人物——拓拔桀。   本来破阵之后楚襄就要杀了他,偏偏被楚钧拦下了,秘密关押进来之后,楚钧在这里耗了半天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或是做了些什么,连他的亲信千朝也只能远远地守在外面,不得擅自入内。   没有声音不代表楚钧没有动作,事实上,拓拔桀已经受尽了酷刑。   “呵呵……王爷是不是弄错了,本座已经被逐出了中枢,又哪来情报可以提供给你?”   拓拔桀吐出一口血沫,嘴唇牙齿上面均是黑红一片,看起来尤为吓人。被捆在柱子上的身体也不安分地动了动,很快又被浸过水的羊皮绳勒得更紧,几乎深陷皮肉之中,他却毫无异色,反而笑得越发肆意。   浸淫毒术多年,他的体质远异于常人,这等刑罚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楚钧盯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中的刑具,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对面的太师椅上。   他受的折磨还比不上筝儿所遭受的十分之一,一刀了结实在是便宜他了,不过没关系,他多的是时间跟他耗。   拓拔桀见他面色不善,故意讽刺道:“没想到号称正人君子的宁王也会借着打探情报的名头,替自己的女人公报私仇……”   楚钧冷冷地看着他,完全不受挑衅。   “你若肯交出来,本王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全尸?”拓拔桀重复了一遍,旋即发出一连串嘶哑的笑声,“王爷只想着报仇,就不想知道些别的事情么?比如当年端木英是怎么死的,筝儿又是如何进入明月楼的,还有本座怎么会知道凌兮的父亲……”   话未说完,生生被一支射入膝盖的锐箭给截断了。   这几件事存在着微妙的联系,楚钧经他一说很快就意识到了,心底微微一颤,表面却未露分毫。再看拓拔桀,虽然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几乎晕过去,但一直没有求饶,反而愈加得意。   “王爷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说!”楚钧再次启动机关射中了他另一个膝盖,显然耐心告罄。   拓拔桀咬破了唇舌,又是一缕鲜红溢出,衬着他阴恻恻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异。   “本座也不妨同你挑明了说,端木英当年在出任务的时候为本座挡过一箭,伤及内腑,撑了几个月就不行了,本座顺势以父亲的名义接管了筝儿和凌兮。”   父亲!   楚钧被这二字震得胸腔发紧,忍不住大步上前揪住了拓拔桀的衣襟,低吼道:“你跟端木英是什么关系?”   “会为本座挡箭,还把凌兮的身世告诉了本座,你说是什么关系……”   拓拔桀扬起满是血污的嘴角,笑意渐深,楚钧却僵硬到无法动弹,脸色亦难看至极。   筝儿居然是……他的女儿?   楚钧至此总算明白拓拔桀为什么始终都没有一丝惧色,甚至在见到审问的人是他之后反而有种得逞的快意,因为他非常肯定这个身份会让他幸免于难。   可什么样的人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服下毒。药,以色。诱敌?   楚钧双手紧握成拳,青筋凸显,还未说话又听见拓拔桀道:“筝儿若是知道她父亲被她心爱的夫君给杀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话音刚落,一支匕首倏地插进了他的心房,尚未展开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110章 归程   好事多磨,在突发事件都解决之后楚襄和岳凌兮终于踏上了归途。   此去水远山长,且大半路程都在西夷境内,带着几队护卫公然穿过城镇未免太招摇了,所以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扮成了西夷人,以出门游玩的名义沿着官道笔直南下,虽说五官没那么深邃,可就凭那一口地道的夷语,这一路上也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身份。   等到入关之后就安全多了,每天的行程也越发宽松起来,他们往往吃了中饭才启程,不到傍晚就投宿了,有时路过某地刚好碰上举办庙会或百戏还会在那里多住几天,一点儿都不着急回去,倒真似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出门游山玩水来了。   这天,岳凌兮像往常一样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门廊下投进来的几束金光,再一瞧时辰,俨然已经日上三竿了,她微微一愣,旋即从床榻上撑起了身子。   “醒了?”   话音刚落,侧面罩下大片阴影,接着一双健臂就熟练地缠上了腰间,给予她最有力的支撑,她顺势靠在圈起的臂弯之中,睡眼惺忪地问道:“不是巳时就要出发?怎么不叫醒我?”   楚襄亲了亲那张饱满而红润的小脸,轻描淡写地说:“还早,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太阳都晒屁股了,哪里还早?也只有他,说瞎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岳凌兮掀起细长浓密的睫毛看了楚襄一眼,无奈道:“你总是这样,教他们看见了影响多不好。”   这段时间以来,所有人的作息时间都是跟着她走的,她什么时候起床他们就什么时候出发,有一次被车颠得有点反酸水,连陆明蕊都说没事,楚襄却执意在当地休息了三天。如此娇宠,难免招来异样的目光,她甚至听到某个影卫私底下说她把楚襄迷得魂都丢了,不像是皇后,倒像是专门跟皇后作对的宠妃。   真是哭笑不得。   再怎么说这样总归是不好的,她落人口实无所谓,主要于他英明有损,更何况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还在宫里等着他回去,这件事万一传到他们耳朵里该怎么办?   岳凌兮性子耿直,本来就藏不住心事,怀孕之后越发显形,即便不闻不问也能摸个透彻,所以她才开了个头楚襄就扬起了眉梢。   “看见又如何?为夫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什么叫楚王好细腰。”   岳凌兮瞪着他,眸底渐渐溢笑,过了半天才小声回道:“可我也不是细腰了……”   “等皇儿生下来之后就是了。”楚襄摩挲着她的小腹,声音柔似暖阳,寸寸将她融化,“还有八个月,要辛苦你了。”   岳凌兮摇了摇头,然后紧紧地偎入了他怀中。   这孩子在多少人眼中都比她重要千万倍,只有他,心里想的念的全是她。他做这些不是因为她怀有子嗣,更不是想显示他有多宠她多爱她,而是想告诉她不要再妄自菲薄,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把她当成独一无二的宝贝,其他所有都只是她的附属品罢了。   这份良苦用心她明白。   不过陆明蕊也同她说过,在这种情况下孩子还能到来是一种缘分,更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羁绊,即便辛苦她也会守护好他的。再想想,将来如果有个小一号的楚襄每天在玄清宫跑来跑去,那种画面一定很有意思,她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我们要个男孩好不好?”岳凌兮仰起头问道。   “好。”   楚襄径自把玩着她的柔荑,似乎没有经过考虑就给出了答案,于是她好奇地问道:“你也喜欢男孩吗?”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楚襄顿了顿,把她的脑袋压回了肩窝,意味深长地说道,“但第一个是男孩的话你会轻松一些。”   有了嫡长子,在风浪到来之时她会站得更稳当。   岳凌兮听了这话,就像是饮了一杯刚酿好的果酒,味道又酸又甜,难以言喻。她轻轻地覆上楚襄的手,冲他弯了弯嘴角,然后低下头笑言道:“看来我以后要倚仗皇儿了。”   “我和皇儿都会保护你的。”   楚襄收拢了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了。   两人又亲热了一会儿才开始梳洗更衣,流胤和书凝候在外间,只觉里头喁喁私语的声音就没断过,依稀听到几个字眼,好像是在说今天不赶路了,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就出去准备午膳了。   北地诸城的百姓大多信佛,所以有听俗讲的习惯,简单来说就是观看僧尼表演佛经里的故事。这个风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乍一听跟看戏差不多,但在细微末节上又有很大的区别,演者传扬佛法,听者瞻礼崇拜,实乃大善。   每逢三长月,去寺庙的人比平时多出一倍,住持会让小沙弥在庭前辟出一块空地,用木板和红绸搭个布景,再将周围石龛里的蜡烛都点亮,一个简易的戏台子就这么形成了。不少人在听完俗讲都会去宝殿中供奉一番,是以香火鼎盛,缕缕不绝。   眼下正好是九月,楚襄知道岳凌兮以前很少出去玩,就想带她去看一看,即便不听俗讲也可以到处逛逛,免得她总记挂着那些烦心事。岳凌兮向来听他的话,也对没见过的东西非常好奇,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当夜,两人来到了燕凉城外的兰若寺。   既是清修之地,自然在远离喧嚣的山峦深处,马车穿过林间飘荡的薄雾,在长达百米几可攀天的台阶前停下,楚襄掀起帷幔看了一眼,霎时有些犯难,似乎是没想到这里会这么陡峭,岳凌兮却完全没有犹豫,扭过身子就滑下了马车。   楚襄心尖一跳,连忙跟了上去,见她蹭蹭两下就爬了十几层台阶,顿时面露无奈。   “兮兮,你慢点。”   岳凌兮停步回首,裙裳在暖熏的光线之中晃了晃,犹如粉蝶翩翩起舞,尚未落地,她娇软的嗓音就传了过来:“俗讲好像已经开始了呢……”   这是在嫌他动作太慢了。   “为夫知道了。”   楚襄头一次被她嫌弃,实在啼笑皆非,偏又对这种带着点小委屈和撒娇意味的语气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利利索索地登上台阶,然后搂着她的腰继续往高处走去。   古刹之幽深,入内方知,越往里走越觉得误入了仙境,老树环抱,梵音绵长,伫立着神兽的飞檐不断从雾中出现,纵横交叠,此起彼落。两人沿着鹅卵石小径又走了数十步,一座傍山而建的庙宇在视线中渐渐变得完整,金光照壁,佛影深深,映亮千里翠微。   庭前就是听俗讲的地方,几位僧尼盘腿坐在台上,手捏佛印,诵经念法,其中有一个穿着紫金袈。裟,左臂尚在淌血,却十分平静地望着前方的秃鹰。   看来今晚讲的是佛祖割肉饲鹰的故事。   下面的看客还不少,密密麻麻一大片人,楚襄怕岳凌兮被人不小心挤到,就带着她在侧面那条窄窄的石阶上坐下了,虽说远了点,视角却非常好,足以一览全景。   岳凌兮托着腮,看了半天才道:“那只秃鹰似乎很威武。”   “它本就是天帝所化,刻意来考验佛祖的。”楚襄低声解释着,又把不由自主向前倾的她勾回了身侧,“那是只真鹰,不可离近了。”   岳凌兮点点头,乖乖缩回了身子。   僧尼们讲一段唱一段,伴着袅袅檀香,甚至引人入胜,好几个跟着家中长辈过来的小姑娘都看哭了,抽抽噎噎的,肩膀不停地耸动。都说怀孕的妇人比较敏感,楚襄怕岳凌兮也被牵动了情绪,所以没看多久就带着她离开了。   “我们去哪儿?”   岳凌兮一脸不解地跟着他朝另一边走去,却听见他说:“来都来了,自然要拜一拜菩萨。”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宝殿,笔直走到了香案前,因为其他人都在那边听俗讲,所以这里甚是空旷,没有几个上香的。岳凌兮悄悄地打量了一番,发现三面各竖有一尊大佛,慈眉善目,怜悯众生。   后头的流胤将香火钱递给了小沙弥,小沙弥感受到锦囊里格外沉重的分量,却没有多说什么,捧了三炷香过来,然后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岳凌兮跪坐在金黄色的蒲团上叩拜了三次,刚要起身,楚襄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扶着她站直然后把香插进了炉鼎之中。   “这就好了?”   “好了。”   楚襄嘴边勾起一道明显的弧度,道:“菩萨想必很喜欢你这种无欲无求的小丫头。”   “谁说我无欲无求了,我向菩萨求了三件事呢。”岳凌兮双颊微红,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说……菩萨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了?”   “那你先说来听听,要是我能替你完成的,就不必让菩萨费心了。”   陛下又在给娘娘下套了。   后面偷听的书凝暗自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提醒岳凌兮,她就已经贴在楚襄耳边和盘托出:“我祈求菩萨保佑父皇和母后福寿安康,保佑你开辟太平盛世,名垂千古,保佑皇儿健健康康地来到人世间……”   话未说完,楚襄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紧了她,她顿时有些发臊。   “你做什么,佛祖都瞧见了……”   “瞧见才好。”楚襄任她推了两下始终没有松手,眸中浓情满溢,摄人心魄,“与你永不分离,便是我向佛祖求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婆婆要出场辣! 第111章 回宫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终于在秋意正浓之时回到了王都。   此时天气已经转凉,秋风萧瑟,大雁南飞,石板路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梧桐叶,车轮从上面碾过,碎裂声断断续续地穿过烟柳画桥,飘入宫巷,回荡在这宁静的午后。   岳凌兮不知怎的忽然醒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嗜睡的情况半点儿都没缓解,经常不分时间地点地犯困,平时楚襄都会让她在客栈多休息一会儿,今天因为要在傍晚之前回到宫里,所以路上没有停留,她就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睡着了,再一睁眼,天都变了颜色了。   她感觉不对,支起身子掀开了帘幕,一座座熟悉的宫殿从眼前掠过,飞檐斗拱,碧瓦红墙,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上面雕刻的飞龙精致又繁复,被晃动的灯影扰得几乎要飞天而去,相比之下,十米外的羽林卫是沉定得就是像是一丛修竹,形容肃穆,夹道而立。   已经入宫了?   岳凌兮匆匆回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急躁:“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等会儿还要去面见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她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满脑子都是浆糊,要出了什么纰漏可怎么办?   楚襄不疾不徐地替她披上小羊皮坎肩,道:“准备到了殿前再叫你的。”   说归说,真到了他也不会叫她,只会直接把她从马车里抱进寝殿,让她睡得更舒服。   岳凌兮心里明镜似的,也不跟他多说,又转过头朝外面看去,绘着龙章凤案的圆柱笔直地耸立在视线中,尽头的阶梯下方站着几个面熟的宫人,薛逢春亦在其中,见到圣驾纷纷伏地拜谒,显然,他们已经进了玄清宫了。   她忽然生出几丝怯意。   “要不……要不我还是回宜兰殿吧。”   虽然她已经是皇后了,可在她内心深处,自己到底还是跟明媒正娶有差别。她没有父母做主,没有婚书为契,甚至早在册后之前就已经与他夜夜笙歌,共宿一室,这在长辈们看来和私定终身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更加不堪。   以前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不得不在乎,太上皇和太后若是对她不喜,楚襄就会夹在中间为难,她不想这样,所以要尽可能地做到万无一失,比如说,在封后大典之前老老实实地待在她的宜兰殿,以免落人口实。   楚襄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只是圈着她的腰说:“兮兮,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不必再像从前那般遮遮掩掩的。”   “可毕竟于礼不合……”   “胡说。”楚襄剑眉一挑,又将她搂紧了些,“那些帝后分殿的老规矩早就不存在了,父皇母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同住太极殿,谁又敢来挑你我的毛病?”   岳凌兮垂下长睫不做声了。   “好了,时辰还早,先梳洗一下,晚点再去那边用膳。”楚襄扶着她下了马车,继而低低一笑,“不是说想在莲池好好地洗个澡么?里头备着的都是你最喜欢的香豆和蜜珠,等会为夫来帮你洗,如何?”   岳凌兮默默地倾过身去,把脑袋靠在他胸前,他只当她是在撒娇,薄唇一勾,打横抱起她就往殿内去了。   两人在各地辗转了几个月,尽管相依相偎不觉艰辛,但在回到家的这一刻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一池温水洗去了所有的尘土和疲惫,犹如甘泉注入心田,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舒服到令人不愿起身。   纷纷扰扰的兵戈声、马蹄声都已经远去,终于能享受一时半刻的安宁了。   衣裙束带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清波之下,两人不着寸缕地贴在一起,楚襄背靠着宽大的晶石莲叶,一手搂着岳凌兮一手随意地横在旁边,水纹自胸前漾开,把健硕的肌理映得发亮,再加上那锋刃般的棱角,令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硬派,但时不时低头看一眼,眉宇间泄露出的温柔又让人心醉。   她又在打瞌睡了。   自打进了京郡之后他们就没怎么停过,累是自然的,但他私下也询问过陆明蕊,只道是她身体太虚才会比普通孕妇更加嗜睡,之前在外面不方便,现在安定下来了,宫里又不缺良医和药材,也该让她好好调养一下了,免得将来月份大了她太辛苦。   楚襄如此想着,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娇躯,朦胧水雾之中,玲珑曲线半隐半现,他却精准地覆在她的小腹上,感觉到那细小的鼓起之后,星目顿时微微发亮。   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平时也不见她多吃,偶尔还要吐一两回,可肚子里的小家伙倒是长得挺快,完全不输给同龄人,陆明蕊和书凝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天天摸着,感受最为明显。   到底是他和她的孩子。   就在准爹爹暗自得意之时,浅眠的准娘亲醒了,困顿地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轻唔了一声:“……我怎么又睡着了?”   楚襄俯首亲了亲她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脸,道:“才过了两刻,还不到申时,再睡会儿。”   岳凌兮摇摇头,从水中撑起身子说:“明蕊说了,泡久了温泉对孩子不好。”   说完,她微一用力就站了起来,池底俱是羊脂白玉铺就而成,楚襄怕她打滑,随即也跟着站直了,揽住她的腰缓缓朝岸边走去。   宫女们早就候在外面了,听见水声哗哗作响,立刻就捧了干毛巾和寝衣过来,擦干之后,两人就趿着拖鞋回到了寝殿。   入秋之后穿堂风已经带了点寒意了,一不留神就容易染上风寒,书凝向来是个周到的,在他们出浴之前就命人端来了几个炭盆,将殿内熏得暖烘烘的,所以当岳凌兮湿着头发出来也没有感觉到冷,顺势坐到了梳妆台前任她上下打点。   “娘娘,晚上去太极殿赴宴,穿这件水蓝色绣彩鸢的宫裙如何?既不会显艳,又非常雅致端庄,最适合您了。”   岳凌兮侧首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异议,起身便套上了,待盘扣一一口好之后,她却微微皱起了云眉。   “换一件吧。”   书凝不解地问道:“为何?奴婢瞧着甚是大方得体,娘娘不喜欢么?”   岳凌兮盯着铜镜中的某一点,低声道:“太显肚子了。”   这下书凝彻底愣住了,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就在这时,楚襄浑厚低沉的嗓音从后方传了过来:“显又如何?”   他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岳凌兮听得分明,却没有回头,就挺着腰杵在那里,直到他从背后把她抱入怀中,温热的胸膛隔着衣衫传来阵阵暖流,将她从外到内熨了个透彻。   “父皇和母后会喜欢你的,兮兮。”   一语道破她的心事。   他既没有告诉她长辈们有多宽容,也没有告诉她这个孩子已经被期待了多久,因为他知道,那些只能暂时安她的心,她不需要被特殊对待,更不是为孩子而存在,她本身就有值得人爱护的闪光点。   岳凌兮回过身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径自将腰间的玉犀扣好了。   虽说是听了他的话穿了那件衣裳,但心中的障碍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消除的,真到了酉时初坐上龙辇去太极殿的时候,岳凌兮连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从未如此紧张过。   刹那间,之前听过的所有关于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传闻都在脑海中浮现,她暗自搜寻片刻,除了那些有益于国家和百姓的丰功伟绩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四个字——鹣鲽情深。   二十余载,初心始终不变。   有些事情不必说她也明白,这些年来从立妃到延嗣,再到各方势力的牵扯,事事关乎江山社稷,他们需要扛住多大的压力才能坚持到现在?在别人羡慕嫉妒到无以复加的光环之下,他们又牺牲了多少舍不得的东西?   他们本身就是难以企及的传奇。   有时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聊天,楚襄也会跟她说起以前的事,说他幼时跟随舅父出关历练,父皇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只把一张尚未盖印的诏书给他看了,意思就是他如果在外面出了事,最终继承皇位的就会是宁王。   他也甚是心宽,想着虽然姓楚的不多,至少还有堂弟给他兜着底,于是便踏踏实实地去了,南蛮西夷,胡国寇岛,几乎都让他蹿了个遍,回来的时候母后虽然面上没表现出什么,背地里却抹了好几次泪,他没看到,不过父皇一找由头罚他,他就知道了。   这样的家庭与岳凌兮想象中的实在有天壤之别,忐忑也是正常。   一路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太极殿前,楚襄牵着她朝里面走去,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凌乱的思绪,却见到他停下来了。   “襄儿久不立妃,你总觉得他那方面冷淡,现在姑娘都领进宫了,你总该放心了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就是领个男人回来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你就不能盼儿子点好?”   女的娇嗔,男的冷哼,在殿门前站着的楚襄却是嘴角一抽,差点没绷住,岳凌兮满目疑惑,不由得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道:“怎么了?”   幸好她不是习武之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楚襄忍下揉太阳穴的冲动,转过头对岳凌兮说:“没事,我们进去吧。” 第112章 家宴   当岳凌兮踏入太极殿且屏住呼吸站在两位长辈面前的时候,她的内心仿佛被巨大的浪潮盖过,有一瞬间的空白。   有这样龙章凤姿的父母,无怪乎楚襄会生得如此卓尔不凡。   雅厅里悬着一盏精致繁复的水晶灯,烛火折射过来,恰好映在对坐下棋的两个人身上。男的已过天命之年,身形依旧挺如松柏,光是坐在那里便有一种浑然天成不可冒犯的威严,尽管蓄了胡须,且略有皱纹,但岳凌兮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楚襄的五官轮廓是遗传了他的,像到无法言喻。   可细细看去两人又有所不同,楚襄常笑,眼角眉梢都浮着一股暖意,他却神色清冷,就像天幕尽头遥挂着的一弯冷月,令人不敢靠近,但在对弈的间隙他朝女子看过去的时候,眼中寒冰分明化作了绕指柔。   岳凌兮不由得也跟着望了过去。   相比之下女子显得要年轻许多,虽然并非绝色,神态中却蕴含着灵动和慧黠,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可她的行为举止又不乏成熟。妇人的风韵和一国之母该有的高贵端庄,这两种迥然相异的气质在她身上融合得非常完美,没有一丝怪异之处,岳凌兮看得直发愣,竟忘了要行礼,最后还是楚襄的声音震醒了她。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游离的神思一刹那回笼,岳凌兮并膝跪在天工织锦地毯上,伏首行了个正礼:“拜见太上皇、太后娘娘。”   私底下父皇母后叫得好好的,真到了面前她又退缩了。   专注于下棋的两个人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进来了,纷纷放下玉子转过了身体。   “快些起来。”夜怀央连忙抬了抬手,见楚襄已经去扶岳凌兮了,眉头这才松缓下来,“兮兮,以后在家里不必这么多礼,襄儿如何你也如何就好。”   岳凌兮见她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般亲昵地唤自己的小名,心里的障碍一下子就消失了,像是贴在了暖烘烘的炉子上,被熨得炙烫无比。只是她不善言辞,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在这时,楚襄贴在她耳侧提点道:“说儿臣知道了。”   动作很小,却足够其他人看清楚了。   岳凌兮哪里知道他会当着父母的面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耳根子被炽热的唇息拂过,顿时觉得快要烧起来了,她羞惭不已,只得垂下螓首轻声重复了一遍:“儿臣知道了。”   夜怀央将小两口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不禁抿着唇笑了。   不久,四人来到偏厅用膳。   金烛摇曳,画屏如扇,一张黄花梨圆桌撑起方寸之地,不大不小刚刚好,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诸如群虾戏荷、翡翠鱼丁、莲蓬豆腐、蜜汁山药、拌龙芽等,都是这个季节的时鲜,荤素营养搭配得非常好,只一会儿的工夫,芳香就溢满了整个房间。   岳凌兮跟着楚襄在对面的位子坐下,心里有些小惊讶。   都说高门世家规矩多,皇家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原以为今天会像平时宫中设宴那样,隔着宽敞的过道各自跪坐在长案后方进食,听丝竹和鸣,看水袖起舞,看不见对面或身侧之人的表情,唯见鬓影如梭,月洒回廊。可她没想到,楚襄同她说的用膳就真的只是用膳,而那两位立于峰峦之巅的人就像普通人家的长辈一样与他们同台共食,浅谈家事。   背后又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汗,岳凌兮正暗自平息着涌动的热流,余光里忽然升起一片暗影,她扭头看去,原来是楚襄端起了玉盏,盏中琼浆半满,盈盈透透,馥郁甘冽。   “这些天让父皇母后受累了,儿臣心中有愧,先自罚一杯。”   说完,他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刚放下便听见楚惊澜淡淡道:“拿下灵霄关便罢了。”   楚襄咧嘴一笑,旋即看向身边的岳凌兮,道:“这份功劳有一半都是兮兮的,儿臣功过相抵了,不知父皇要赏兮兮什么?”   岳凌兮听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父皇母后不追究之前的事已经是宽待她了,他还敢厚着脸皮替她要赏赐?   孰料楚惊澜并没有责备他,只是悠悠地瞥来一眼,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儿臣想要一道恩旨。”楚襄仍是笑着,点点繁星浮于眸中,灿亮之中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一道无论儿臣将来做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父皇都不会责怪儿臣和兮兮的恩旨。”   他这是在做什么?   岳凌兮忍不住想要阻止他,可还没开口,一碗乌骨鸡汤就从月嬷嬷手中递了过来,上面盛着满满的红枣和党参,汤汁鲜亮,肉质嫩滑,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从炉子里舀上来的,就在她分神去看的一刹那,楚惊澜已经给出了答案。   “江山是你的,怎么折腾都是你的事。”   闻言,楚襄嘴角弧度越拉越大,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儿臣谢过父皇。”   这就完了?   岳凌兮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们父子在打什么哑谜,旁边的夜怀央却是一脸洞悉之色,但也不说破,只是侧过身来同她温声说着话。   “兮兮,母后听襄儿说你幼时从山崖上摔落,所以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巧的是你父皇当年也受过这样的伤,一直敷药加上膳食调理才恢复的,你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用药,所以母后就让她们照着同样的方子做了些吃食,你试试。”   这一番话甚是窝心,岳凌兮顾不得再去想其他的事,埋下头便啜了一口汤,细细地品味了一阵才道:“有点苦,但是喝下去很舒服。”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夜怀央弯起了唇角,难掩疼爱之色,“那就让玄清宫那边每天做着,横竖花样多,也不怕吃腻了,过段时间再看有没有效果。”   岳凌兮乖顺地点头:“谢谢母后。”   话音刚落,一直在边上偷听两人讲话的楚襄顿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他日日夜夜地给岳凌兮洗脑,到了跟前她还是发怯,不料夜怀央几句话就绕得她乖乖地喊了母后,不知有多顺口,还一并将调理的身体的事情同她敲定了,不费吹灰之力,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想到这,楚襄侧首看向岳凌兮,看她一时静静地喝汤,一时仔细地聆听夜怀央讲话,模样甚是乖巧,偶尔小声答话,说完之后就像小鹿一样看着夜怀央,眸中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希冀。   她从来没有跟她的母亲这样相处过。   夜怀央也感觉到异样了,趁着说话的空隙向楚襄投去了求证的目光,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便越发心疼起来。   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深知没有家人的支撑绝对无法走到今天,而这个孩子就这么过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和一颗这辈子兴许都难以痊愈的心走过了十年,孤勇且坚韧,令她忍不住叹息。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初心,实属难得。   后来两人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小事,声音又轻又细,有时甚至被推杯换盏的响声盖了过去,男人们神色淡淡地用着膳,没有漏过任何一句话,却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动一动手皆是为她们布菜,有种不可言喻的温馨。   晚饭就这么吃完了。   楚襄和岳凌兮因为在路上累了一天,所以早早地回去休息了,楚惊澜和夜怀央倒是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伴着无边秋月,凉爽微风,也甚是惬意。   “都说媳妇见公婆紧张,你倒出一手汗。”   楚惊澜就着微光擦拭着夜怀央手心的银丝,动作认真,语气却满含揶揄,夜怀央听得真真切切,娇躯一转就挽上了他的颈子,故意道:“她是第一次见我,可我也是第一次当婆婆,怎么就不许紧张了?”   “许。”楚惊澜低头看着娇妻,嘴角微微上扬,“好好紧张,估计也没有第二次了。”   夜怀央笑着锤了他一下,半晌才道:“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过襄儿护谁护得这么紧,怕是让你说中了。”   楚惊澜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   “他真是像极了你呢……”   夜怀央感叹着,径自偎进了楚惊澜的怀抱,玉容映着中宵月影,一片明晃晃的满足之色。楚惊澜拥着她,手臂微微圈紧,花间柳下对影成双,也不避及任何人,任她像春心萌动的少女一般黏着自己。   月色独好,却非独照这一处,光华倾泻千里,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城北的宋府也刚刚享尽一场欢宴,流光未灭,杯盏凌乱交叠,酒肉的香味还弥漫在厅堂之内,有人闻了却如同腐烂的气息一样,柳眉一蹙,匆匆掩了鼻便离开了。行至卧院,侍女连忙倒了杯温水过来,并替她轻舒着背部,她却不耐烦地推开了。   “西夷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   “回小姐,还没有。”   闻言,宋玉娇顿时心烦意乱起来,连水也不喝了,随手就往茶几上一撩,水花溅出杯沿,把绣着百花团蝶的桌布浸得透湿。   侍女看她心情不佳,便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没消息亦是好消息,如今陛下已经回朝,宁王又一心扑在战事上,想必没人会专门去寻找国师的下落,宋家与他的关系也就不会……”   “你懂什么?”宋玉娇骤然凌目,厉声斥道,“拓跋桀害得端木筝差点丧命,又设计带走了岳凌兮,就凭这个,陛下和宁王怎么都不会放过他!我现在只希望他已经被耶律凡抓住了,死得干干净净的,少来拖累我们宋家!”   言语之间,她紧捏着软椅的扶手,似是气极。   当初配合拓跋桀行动的时候,她只想着快点除掉岳凌兮这个眼中钉,这样十年前的事就一了百了了,谁知道拓跋桀居然如此不中用,自己的地盘都守不住,还让楚襄从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救走了!她这下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要担心身份会不会暴露,还得应付眼前的窘境。   想到这,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手指再度缩紧,扶手一阵喀喀作响。   “小姐,您仔细身子,毕竟现在不同以前了,有些事您还是少操心的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玉娇猛一挥手,茶盏顿时斜着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侍女身上,疼得她身子一缩,却死咬着嘴唇没有呼痛,瑟瑟抖抖地趴在了地上,不敢再说话。   “给我滚出去!”   宋玉娇低吼着,胸口不断起伏,显然余怒未消,偏偏腹中传来一阵绞痛,她伸手按住,仍不敌痛意的蔓延,只得软软地躺回了摇椅里,先前那股骇人的气势也消去了半分,内心却对这个小生命亦更加厌恶。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怀上那个老不死的孩子。   老家伙本就不行,避子汤也次次不漏,这孩子却像是在她肚子里生了根似的,怎么都除不掉,害她只能辞去官职日日躲在家中,像个见不得人的老鼠,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皆如逝水东流,再不复返。   她还年轻,如何能甘心?   宋玉娇闭上眼睛,努力平息着心中沸腾的怒火,却只是徒劳,一想到与她曾经同是修仪的岳凌兮已经入主东宫,成为楚国最尊贵的女人,而她只能窝在不见光的后院做这些肮脏的事情,她实在心绪难平。   同人不同命,大抵便是如此。   最令她愤愤不平的是,岳凌兮始终被楚襄护在羽翼之下,若有朝一日真正直面自己的命运,或许还不如她这般坚韧。正好,她也准备了一份大礼要送给这位刚刚受封的皇后娘娘,且等着看戏罢。   思及此,宋玉娇幽幽地笑了。 第113章 旧梦   江州,武陵。   马上就要入冬了,天气阴冷潮湿,难得今日放晴,所有人都忙着把刚捕到的鲜货从船上运回来,清理干净之后在盐缸里滚一圈,然后放在院子里和屋顶上暴晒,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批干货了。   冬天气温非常低,海里都结了冰,鱼获会比平时少很多,所以武陵城内的百姓就会提前将其处理好,一部分在集市上卖掉,剩下的则作为年货留给自家享用。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即便不是新鲜货也能做出许多花样,有柴火熏的,也有酒腌制的,经过两个月的窖藏,一条平平无奇的鱼会变得喷香扑鼻,用茶油在锅里煎好,放半块酱油膏,再撒上一层切得细碎的小米椒和葱花,吃的时候配上自家酿的甜酒,既饱腹又驱寒,可以算得上是冬天难得的美味了。   为此,各家妇人都大展神威,只盼能过上一个好年,所以每逢天晴街头巷尾都会飘出食物的香味,熏烤腌炸,层出不穷。这对于每个孩子都是种难以抵抗的诱惑,就连经常跑出去玩的都迈不开腿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鱼肉和虾干,口水洒了一地,做娘的通常都只是笑骂两句,然后将烹制好的食物分给他们一些,再继续做手里的事情。   岳家或许是个例外。   海边小城,除了官家和几个经商的富户之外大多都是渔民,连秀才都没出过几个,像岳承梓这种满腹经纶又极有素养的人是非常少见的,所以他被城中的私塾聘作了教习先生。可惜这份差事听起来颇受人尊敬,油水却不多,在家家户户丰收之时,岳家却毫无烟火之气,只有几条孤零零的小鱼和熏肉吊在房梁上。   正因为这个,两口子昨天刚吵过一架。   岳凌兮早上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门了,母亲脸色不善,她也不敢多问,简单的洗漱进食之后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又从缸里舀了半盆水,然后开始清洗菜叶。   每年冬天家中都会备一坛子腌菜,母亲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方子,将水灵灵的大白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拌着辣椒和细砂糖腌了,再滴上几滴麻油和果醋,半个月后拿出来吃是爽口又开胃,美味至极,只不过因为母亲要照顾妹妹,所以准备事宜都是她来做。   秋末冬初之际,手放在水里泡一会儿就冰凉了,她却习以为常,兀自挽着袖子洗得欢快,直到那些沾了泥土的青菜变得如同翡翠白玉一般,她才稍作休息,就在这时,背后的那扇门忽然微微一动。   “兮兮。”   岳凌兮回过头去,旋即甜甜地唤了一声:“娘。”   司徒心柔关紧了房门,然后莲步移至她身旁,目光徐徐扫过那一摞叠得极为整齐的菜,旋即浅声道:“做得不错。”   头一次听到母亲这么直白的夸奖,岳凌兮顿时欣喜若狂,小小的身子一蹦而起,甩开几颗晶莹的汗珠,然后扑到了司徒心柔身前,“娘,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打油?妹妹还没醒,您就把油壶给我吧,我认识路的。”   司徒心柔眸底闪过一丝暗色,很快又恢复如初。   “今天私塾休学,晚些时候你爹会去打油的,你还小,就不要出去乱跑了,坐到这边来,娘有事要同你说。”   岳凌兮以为司徒心柔是有别的任务要交代,便由她拉着坐到了木椅上,然后仰起小脸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兮兮,你还记不记得敏姨?”   岳凌兮认真思索了片刻,圆溜溜的大眼睛忽而一亮,“记得,就是衙门那位陈伯伯的夫人,对不对?”   “对。”司徒心柔弯起了嘴角,笑意却有些虚浮,“她是娘的好朋友,人非常好,还送过小衣裳给你,一套浅粉花蝶的,一套碧叶水荷的,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她连连点头。   “她很喜欢你。”司徒心柔抚了抚她的脸颊,忽然话锋一转,“可惜她得了重病,这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天天在家以泪洗面,处境凄凉。”   五岁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生孩子就要哭,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凄凉,只好疑惑地看着母亲,可母亲也没有给出解释,一双美目如同深谷兰芷,在这清冷的晚秋时节凝了霜起了雾,教岳凌兮看不清晰,懵懵懂懂。   终于,她再次开了口。   “兮兮,书中常说要助人为乐,你愿不愿意和娘一起帮帮敏姨?”   岳凌兮毫不迟疑地说:“我愿意。”   “乖。”司徒心柔顿了顿,语气愈加轻柔婉转,“娘有你和妹妹,但是敏姨一个孩子都没有,你比妹妹更懂事,敏姨也更喜欢你,你去她家住一阵子好不好?她那儿有好吃的糕点和数不尽的漂亮衣裳,都是你一个人的,你想去看看吗?”   岳凌兮并没有洞悉她的意思,只是在心里做了个简单的加减法。   “敏姨有了我会开心,可娘失去我难道不会难过吗?”   这单纯而天真的话语令司徒心柔蓦然一僵,指尖亦失去了温度,贴在她白白嫩嫩的小脸上甚至有些刺痛,宛如被冰锥抵住一般。   “兮兮,这不叫失去,娘以后还是可以经常去看你,等妹妹和弟弟长大了也可以……”   岳凌兮尚未意识到母亲话中透露出的蛛丝马迹,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怒喝:“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熟悉的身影跨过门槛大步来到两人面前,停住之后,翻着毛边的袖口仍在风中颤抖,岳凌兮抬头看去,发现一贯温柔儒雅的父亲正紧紧攫住母亲的手腕,满脸无法置信,仿佛被一盆滚油泼在了心上,既惊又痛,目光寸寸逼来,似质问又似责怪,令人难以招架。   母亲亦是脸色苍白,甚至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莫名的心虚。   后来两人又开始争吵,说了些什么岳凌兮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母亲在挣脱之时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许久,裙下依稀有血迹渗出。   啪!   一本古籍掉在了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岳凌兮从梦中惊醒,恍惚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凤凰榻上睡着了。   窗外天色泛灰,想是临近傍晚了。   岳凌兮撑着两旁的木制花藤栏杆坐了起来,只觉浑身绵软无力,薄汗未消,想起方才的梦境,心口更是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抬手按住,呼吸了几次才稍觉缓和。   又梦见以前的事了。   最近她睡的时间长,做梦的频率也开始增加,反反复复犹如走马观花一样,将记忆中那些淡薄的地方描出轮廓,填上色彩,绘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她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颇受困扰,以至于陆明蕊前日过来请脉的时候又多开了几副宁神静气的药给她吃。   不过她喝惯了汤药,这倒也没什么,就怕楚襄知道了要担心,好在近日朝政繁忙,他被缠得脱不开身,再加上她对一干宫人的耳提面命,这事便掩盖了过去。   罢了,不想了。   岳凌兮揉了揉眉心,暂且放下心事,扬声唤来了书凝。   “都这个时辰了,陛下还在御书房么?”   书凝细声答道:“回娘娘的话,下午刚送来了前线的战报,陛下跟内阁的几位大人商讨了许久才将旨意下达至兵部,后来又单独宣了裴大人觐见,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岳凌兮抿着唇沉吟须臾,缓缓起身道:“等会让她们把晚膳直接送去那里吧。”   “是,奴婢知道了。”书凝见她要出门,立刻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御书房。   “朕从江州回来之前让你们务必看好了陈秋实,现在倒好,一家子就在关东军的眼皮子底下死尽了!你们说该当何罪?”   楚襄长身立于堂前,玄衣墨冠,凛然如锋,一张俊容仿佛浸了冰,散发着迫人的寒意。流胤和裴昭双双跪在下面,垂首沉眉,神情严肃,过了半晌才徐徐出声。   “陛下息怒,此事固然是关东军保护不力,但事发之时谢将军远在西夷,无法对那边的情况做出及时的掌控和判断,这才让行凶者钻了空子。眼下事已至此,臣觉得可以趁此机会找出宋家与刺客的关联,从而掌握其罪证。”   “那是次要的。”楚襄摆了摆手,星目微眯,溢出一缕慑人的冷芒,“先给朕把岳梓柔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明白。”   陈家上下连主子带仆人总共十余人,在喝下有毒的井水之后皆横尸院中,唯独少了岳梓柔一人,什么时候不见的已经说不清了,若是还活着,在这种情况下能把一个大活人带离关东军的控制范围内,幕后之人的心计必然不可小觑。   “陛下。”裴昭抬起头来,问了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如果找到了岳梓柔,是否将她就地安置即可?”   楚襄眸光一凝,刚准备开口,忽然瞥见窗边飘过一抹娉婷细影,顿时把话咽了回去。底下的两个人也都机敏得很,装作无事一般住了嘴,迅速起身抚平下摆,并退至两旁向进来的人躬身施礼。   “拜见皇后娘娘。”   岳凌兮见两人一脸肃然,还以为前线出了什么要紧事,遂轻声问道:“陛下,是不是夷军又在利用阵术作乱了?”   “没有,小事罢了。”楚襄勾唇淡笑,然后揽过她的腰问道,“饿不饿?”   岳凌兮轻轻颔首:“有一点。”   “先陪你吃饭,其他的事稍后再议。”   说罢,楚襄带着岳凌兮径直向外走去,路过裴昭之时看似不经意地投去了一眼,淡然却又暗含犀利,裴昭微微一凛,立时俯下了身体。   “臣恭送陛下和娘娘。” 第114章 姐妹   岳凌兮窝在宫中休养了半个月,某一日,悄然动身去了宁王府。   尽管在西夷时她和端木筝就有书信往来,回宫之后也曾经派人传过好几次话,但到底不如亲自见上一面来得安心,不过因为她最近怀孕反应严重,端木筝又不方便进宫探望她,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所幸老天爷给面子,碰上了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再适合出门不过。   风如丝,轻卷帘幕,一束金光洒进了车厢,丝丝缕缕地熏着暖意,岳凌兮欲将软屏掀开一些,书凝却唯恐她受了风,絮絮叨叨之中又给掩实了。   真是要把她养成襄襄那样才甘心。   岳凌兮略显无奈,却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她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自然要倍加小心,只是可惜了她一切从简的习惯,从出宫起就被这些人给破坏得一干二净,车内架着红木床,垫着丝绒枕,车外几乎十步一哨,不知有多少影卫在暗中保护着,若不是怕太过招摇,流胤估计会直接走御道去宁王府,好让她少受些颠簸。   关心是真,但多半还是受了楚襄的影响。   就在前几日,他清早起来去上朝,她也困兮兮地穿衣起身去给太后请安,宫女太监们端着洗漱用具进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他在给她穿鞋子,她则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几次想要插手都被他挡回来了,见此情形,底下的人差点都惊掉了下巴。   从那天开始,玄清宫里所有人对待她的方式跟供祖宗基本没有差别。   朝堂上偶有风言风语也并非指责她把楚襄迷得神魂颠倒,乱了尊卑,而是盛传楚襄求子心切,爱屋及乌,毕竟他已经二十有六,不管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香火绵延,对子嗣之事上心总是好的,所以多半臣子都乐见其成。   至此,她心中那点儿淡淡的忧虑也都随风散去了。   思绪游离之间,宁王府已经近在眼前,鸾驾停住之后书凝便扶着岳凌兮下了车,门口早有人在恭候,簇拥着她进去之后,布满铜钉的大门旋即发出古老的长吟,跟着就紧紧地阖上了,挡去行人好奇的目光。   一进疏桐院,下人便作鸟兽散去了。   “姐姐。”   岳凌兮望着几步开外红衣似火的端木筝,明眸绽出细微的悦色,犹如蜿蜒在碧空之上的云线,淡渺却深远。端木筝没有回应她,站在原地杵了片刻,直到眼眶发红,水漾清眸,然后走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兮兮,你当真教我——”   当时那种焦灼、恐惧、惶急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如今已是难以形容,连开口都觉得艰难,岳凌兮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轻声接过了话头。   “姐姐,我没事。”   岳凌兮拍了拍她的脊背,声音如晨间雨露飘洒开来,滋润入心,端木筝却只是细细地瞅了她半晌,无声凝噎,难以成言。   纵然在月前就得知妹妹平安无事,可此刻她的心湖依然波澜不止。   从小到大,这两个字几乎成了岳凌兮的口头禅,接骨的时候疼得浑身痉挛没事,因为罪眷的身份在外头被人欺侮了也没事,看起来坚强到任何事情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可端木筝明白,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昨日种种再加上这次的劫难,她一想起,泪水便落了满襟。   “幸好……幸好你回来了……”   端木筝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像是积攒了多日的情绪一下子汹涌而出,难以控制,岳凌兮也不劝慰,由得她发泄,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姐姐,我腰酸了。”   短短一句话比什么长篇大论都有效,端木筝立刻停止了哭泣,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   “还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不疼?快快快,进房坐着先。”   端木筝一边扶着她走向偏厅,一边吩咐紫鸢去把软垫热茶等东西拿过来,待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摇椅上之后端木筝还在来回转,差点把府里的大夫也叫过来,那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倒跟楚襄有八成像。   这般活力满满,身体想是无碍了。   岳凌兮弯起了唇角,浅浅樱色勾勒出浓浓笑意,妙然生姿,端木筝不经意一回首,瞥见她的神色也明白过来了,不禁好气又好笑。   “你这丫头,玩笑岂是这么开的?回头陛下找我算账你就开心了!”   “姐姐这么哭下去,眼睛肿了嗓子哑了,王爷怕是也要来找我算账了……”   闻言,端木筝竖起美目嗔了她一眼,佯怒道:“还学会顶嘴了,没个正形,可别教坏了我的宝贝外甥!”   “姐姐也喜欢男孩?”岳凌兮微微扬眸,旋即抚着肚子说,“可惜他太小了,又不会动,连明蕊都分辨不出来是男是女。”   端木筝盯着她的腹部瞧了一阵,奇怪道:“你这都快五个月了吧,应该有胎动了。”   “还不到四个月呢。”岳凌兮细声道。   “是么?我摸摸看……”端木筝把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去,摩挲了片刻方道,“感觉好像要大一些呢,你身上也没几两肉,莫不是都补到孩子身上去了?”   岳凌兮淡淡一哂:“他健康就好。”   端木筝看着她眉眼间散发出的光采,不禁感叹道:“好像不久前我们还坐在老房子的台阶上数星星,一转眼,你都要生宝宝了。”   “是啊……”   岳凌兮喟叹了一声,似乎也觉得世事无常,几个月之前的她根本不敢有与楚襄一生一世的想法,可现在两人都成了家,还有了孩子,一切不敢期待的东西都变成了现实。   对于端木筝而言亦是如此,他们两人身份悬殊,她从一开始就担心岳凌兮会受情伤或是走上她的老路,可当楚襄为了岳凌兮义无反顾地奔赴西夷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想错了,这位放纵不羁的年轻帝王对妹妹的用情之深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后来的事就不必多说了,岳凌兮去西夷的事被楚襄以刺探敌情掩盖了过去,没有人怀疑,因为灵霄关那二十万沦陷在阵中的夷军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的聪慧和机智在他刻意的烘托下完完全全展露在三军将士面前,传遍了朝野。   不过她庶女的身份倒是引来一些反对的声浪,楚襄不知跟夜太后说了些什么,竟让这些年来小心维护外戚之名的夜家突然间锋芒毕露,将纷纷扬扬的舆论压制住了,再加上楚襄的维护和将士们的支持,再无人敢置喙。   端木筝身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楚襄就像是一道坚不可破的壁垒,把该挡的都挡在了温暖的避风港之外,以至于岳凌兮这个皇后当得几乎完全没有压力。   她悠悠地舒了口气,兀自抚摸着岳凌兮的肚子不说话,岳凌兮以为她触景伤情,还在为之前失去的孩儿而难过,遂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姐姐,你余毒已清,身子也在慢慢恢复,想必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了。”   端木筝愣了愣,旋即温婉地笑道:“我不着急,顾着你这边才是要紧事。”   尽管她言笑自若,分外开朗,可岳凌兮还是从中瞧出了一丝落寞之色,遂转过头以眼神相询,紫鸢慑于凤威,又一门心思想替端木筝出头,所以立刻就交代了。   “娘娘有所不知,自从郡王妃回了王都就经常来找夫人的麻烦——”   “紫鸢!”   端木筝一声低斥打断了她的话,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她不说岳凌兮也能猜出一二,父皇和母后从西宫回来主持大局,连带着郡王夫妇也回来了,霍司玉向来不喜欢端木筝,又逢楚钧不在,恐怕会对她倍加刁难。   岳凌兮如何不知道自己姐姐那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只能委婉地劝道:“我听陛下说,王爷恐怕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你也病了这么久了,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端木筝浅笑道:“不用了,我应付得来。”   “姐姐……”   “倒是你,以后要少来我这里,太后娘娘同郡王妃走得近,莫让我连累你才是。”   “不会的。”岳凌兮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跟母后聊天的时候说过我们小时候的事,她夸你有担当,还说任何相遇都是一种缘分,要我好好维护这份姐妹情谊。”   这个傻丫头,真是什么话都藏不住。   端木筝无奈归无奈,却也没有往深处想,只道夜家肯如此支持岳凌兮,她和夜太后必定相处得很好,说不定正是这种率性耿直才招人喜欢,她也无谓多加劝阻,遂轻轻一笑,将此事盖了过去。   “好了,姐姐知道了。”   后来两人又杂七杂八地聊了许多,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不过端木筝还是有分寸的,一见岳凌兮露出细微的困意便送她回去了,出门之时反复叮嘱,生怕下头的人没照顾好她。岳凌兮纵是意犹未尽,却也乖乖听了她的话,笑着冲她摇了摇手就走了。   云疏,风冷,暮霭生玉树,斜阳下东楼,傍晚的景色美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有拎着菜肉的小贩,也有忙碌了一天收工回家的挑夫,还有乘着香车出入各种酒楼和戏院的达官贵人,流胤小心且不失严肃地驱赶着近处的人,尽力辟出一条通畅的路供马车穿行。   里头的书凝正在给岳凌兮捶腿,见她以手支额倚在窗边,神色略显困顿,遂小声劝道:“娘娘不如先睡一会儿吧,奴婢让他们驶慢点儿就是。”   “不用了。”岳凌兮淡若飞絮的声音在面前渐渐散开,“晚了只怕陛下要担心,还是尽快回去罢。”   书凝刚要接话,谁知前方的骏马突然扬蹄长啸,车厢顺势向后倾斜而去,流胤立即勒马收缰,随后猛一旋身,以雷霆之势出掌拍上前舆,马车这才维持了平衡。他来不及掀帘查看里头的情况,那个从巷子里突然窜出来惊了马的人已经扑到了车前,一张姣好的脸庞竟是梨花带雨,好不凄楚。   “姐姐——”   车里的岳凌兮倒没撞到哪儿,只是有点晕眩,缓过来之后陡然听见一声凄惨至极的呼唤,顿时忍不住掀起帷幔朝外面看去,岂料一眼投下,旋即浑身遽震。   那是活脱脱的另一个她。   影卫在第一时间将其拦住,她却不依不饶地向前攀爬着,同时哭喊道:“姐姐,我是柔儿啊,你不认我了么?”   柔儿……   岳凌兮还处于震惊之中,外头的流胤却已面色铁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一挥手,示意影卫赶紧把岳梓柔带走,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了,旋即泪盈盈地指责道:“流大人,在武陵您已经驱走过我一次,眼下当着我姐姐的面,您还要把我赶到哪儿去?”   一语正中死穴。   她认识流胤,亦在武陵城中与他们见过面,可岳凌兮对此却一概不知。如果说先前对她的身份还有所怀疑,在看见流胤僵硬的脸色之后岳凌兮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楚襄瞒了她一件事,一件足以颠覆她十年认知的事。   她的亲妹妹岳梓柔……还活在人世。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的来啦~最近会勤快更,你们要多留言~ 第115章 隔阂   十年生死,匆匆如梦,奈何桥头的引魂灯亮了又灭,轮回已千转。   岳承梓的灵柩就埋在郊外的青山下,那里花木扶疏,碧水长流,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岳凌兮去祭拜的时候总爱带上一壶甜润的米酒和几碟卤味,然后靠在碑上与他一诉衷肠,仿佛他在冥冥之中能够听到,她也能获得慰藉。   如果岳梓柔不出现,她大抵会以为这是她与家人最后的亲近方式。   夜幕渐沉,月悬如钩,宜兰殿在一片昏黑之中亮起了十六盏鎏金缠枝莲灯,耀眼非常,七彩琉璃珠帘随着人的进出晃个不停,如鸣佩环,点点碎光入目,仿佛摇落了满天星,翩影深处,一盆幽兰静静吐蕊,芬芳袭人。   岳凌兮坐在八宝鸾纹椅上凝视着前方那抹雀跃的俏影,无声无息,异常安静,映在眸心的烛焰轻微一跳,却丝毫不曾晃动她的视线。   她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家人。   尽管对于妹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大多数都只能在梦境中重温,可那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还有那张相似至极的脸庞,都如同穿行的细丝一般将残缺的记忆画卷通通补齐,严丝合缝到令她心颤。   “姐姐,小时候我最喜欢吃小鱼干了,你总是把自己的那份给我,对不对?”   “巷尾的六婶经常叫错咱俩的名字,娘说是因为她早些年摔过一跤,脑子不太好使,可我觉得是咱俩长得太像了,身高也差不多,所以她才认错的。”   “那会儿隔壁家的虎子哥哥总是来找我们玩,还会带许多花生糖,味道特别好,就是太黏牙了,有一次还把我的乳牙给弄掉了,流了满嘴血。你急得拔腿就跑,把娘叫来一看,娘赶紧扯了团棉花塞进我嘴里,爹进门的时候看见我们母女三人浑身是血地蹲在院子里,顿时吓得要命,嘻嘻,你还记不记得?”   她记得,所有的事情她都记得。   那时她八岁妹妹六岁,都是懂一点事又调皮的年纪,为家中增添了不少趣事。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忘了,如今再度提起她才发现它藏得那么深,那么刻骨铭心。   那是她盼了十年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岳凌兮闭了闭眼,努力将那股涌动的热流压了下去,心头却又泛起更浓的酸楚,宫灯影长,在睫下织成细密如丝的暗网,挥不去,驱不散,反似融入了她的骨血,牢牢地禁锢着那颗用力搏动的心,难以逃脱。   “姐姐,你怎么哭了?”   岳梓柔放下了手中的海棠珠花和羽纱云雾凤尾裙,有些不知所措,岳凌兮则立刻拭去了双颊的泪痕,低声吐出两个字:“没事。”   闻言,岳梓柔咬了咬唇,怯生生地问道:“姐姐是不是不相信我?”   “没有。”岳凌兮缓缓倾身过去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拉到了身前,“姐姐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   岳梓柔霎时变得敏感,甚至有些尖锐。   “姐姐,当初我是机缘巧合才被陈叔叔和敏姨救下的,具体经过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也甚少提及此事。这次突然来到王都找你其实是因为跟他们闹了脾气,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活在世上他们却不让我跟你相认……”   说着,她委屈地落了泪。   “不哭。”岳凌兮从袖中掏出一块银色丝帕,轻轻沾去她脸上的湿痕,“是姐姐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岳梓柔摇摇头,抽噎道:“或许是我太不懂事了,姐姐如今身份尊贵,我这样冒冒失失的就来了,搞不好会连累姐姐。”   “莫要说胡话。”岳凌兮轻斥,旋即转移了话题,“刚才挑中喜欢的东西了吗?”   一提到这个,岳梓柔立刻吸了吸鼻子,转身拎了首饰匣子和相衬的衣裙过来,轻之又轻地问道:“姐姐,你觉得我穿哪个好看?”   她才十七出头,正是人比花娇的年纪,姹紫嫣红才好看,可惜岳凌兮平时穿得素,柜子里尽是些雪缎宫装、云雁锦衣和露水百合裙,怎么看都觉得淡了些,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件樱粉色的孔雀散花软罗裙。   “这件如何?”   岳梓柔将裙子比在身前,又挑了串碧玺流苏嵌玉芙蓉的璎珞搭配着,岳凌兮明眸微抬,在她身上停留须臾,旋即颔首道:“不错,很漂亮。”   “那就穿这件好了。”   岳梓柔冲她一笑,然后就欢欢喜喜地进房换衣服去了,几名宫女颇识眼色,立刻窸窸窣窣地跟进去了,花厅内顿时只剩下岳凌兮和书凝二人。   “娘娘,那是陛下最喜欢……”   “一件衣服罢了。”岳凌兮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眉眼沉静如水,教人猜不透,“时辰不早了,去把殿门锁上吧。”   书凝听懂了她的意思,立刻微微一惊。   娘娘晚上宿在宜兰殿也就算了,横竖陛下也会找来,亥时不到就让锁门,分明是将陛下拒之门外,这可怎么了得?   旁人不清楚个中缘由书凝却是明白的,只怕娘娘是气陛下隐瞒了她这么久,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了,可那岳梓柔又是什么人?扮怯乞怜是她的拿手好戏,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有几分真情在里头都不知道,书凝可没有忘记,当初在武陵城她是怎么用楚楚可怜的口吻将娘娘贬得一文不值的,这样的人她怎能让她留在这里?又怎能放任她成为陛下和娘娘的心结?   思及此,书凝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夫妻之间哪有生隔夜气的道理?陛下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您又何苦将他挡在殿外一言不听,反而自个儿难受?”   “不必多说了。”   平时甚好说话的岳凌兮此刻竟是油盐不进,怎么劝都不肯听,就像是铁了心要同楚襄怄气一般,书凝没办法,只好默默地退到了殿外,随后掌灯看了眼时辰,暗想流胤都回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她压根不知道御书房已经遭受了一场狂风暴雨。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居然能从千里之外的奉阳毫发无损地来到王都,还精准地抓住了皇后微服访友的时间点并将其拦截在路上,敢问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又是谁给她的情报?   盛怒之下的楚襄却没有太多心情去想这些事。   岳梓柔来了,不管她背后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当年那件事总归是快瞒不住了。   岳凌兮虽然性子淡泊,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若是知道母亲曾经把唯一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妹妹,她又该如何作想?   每想到此,楚襄的心都打颤。   她身体本就不好,与表面柔弱却能追着马车跑上几百米的岳梓柔相比乃是天壤之别,从南灵城回来之后更是不抵从前,时时精神不济。怀孕以来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念着公文读着书就睡着了,连硬撑的臭脾气都被磨得不见了踪影,他有时坐在床头看着她熟睡,甚至动了不要孩子的念头。   这样的她要如何承受这个残忍的真相?   来不及想太多,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后楚襄就匆匆去了宜兰殿,孰料大门紧闭,庭院幽静,只有角落里亮着几盏稀疏的小夜灯,昭告主人已经入眠。   以前忙得再晚她都会给他留门,今天闹分居便罢了,还硬生生将他关在了外头!   楚襄一口气梗在了胸口,未及舒缓,伸手便去推门,岂料里头竟连一米长的重闸都落下了,纹丝不动,他一时气闷,足下骤然发力,直接腾空掠进了宜兰殿。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深更半夜爬墙!   流胤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既不能像楚襄一样就这么飞进去,又不能找人来砸门,只好杵在外面,心里暗自祈祷着两位主子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否则传到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楚襄自是没考虑过要向谁交代,这一刻,他比平时都更加迫切地想见到岳凌兮。   夜深云重,露冷长阶,一道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疾步前行,几个转弯便踏入了主殿,洒落肩头的银辉还未淡去他已经飞快地掀起了幔帐,丝丝微光映入眼底,恰见那抹单薄素影伏在床榻内侧,任垂纱摆荡,幽香缠绵,她依然睡得香甜。   他舒了口气,脱靴上床,从背后轻轻地抱她入怀。   一整晚不见她来质问他,也没有发脾气的征兆,他唯恐她会跟自己过不去,眼下见她睡得安好,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她却在他覆上脊背的一瞬间醒了过来。   “夫君?”   楚襄不说话,顺着岳凌兮的动作撑起了上身,与她一同靠在床头,随后又往她腰后塞了两个软枕,让她坐得更舒服些,然而就在袖袍拂过她眼前的一刹那,她的视线顿时凝住。   “这是怎么弄的?”   细白的指尖抚过云锦上那条长长的口子,然后便不假思索地朝里探去,一层层掀开楚襄的中单和里衣,直到触上完好的皮肤,岳凌兮这才幽幽地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擦破皮。   楚襄在旁边看着,没有漏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她非但没有上来就发难,反而还能像从前那样事事以他为重、将他的安危放在最前面,他的心就像时被三春细雨淋过,一片潮湿。   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她。   “怎么了?”   岳凌兮微微一怔,眸光也有些飘忽,跟着便听见楚襄在耳畔落下一声沉沉的叹息,无力无奈,亦无着落。   “兮兮,为夫不想瞒你。”   岳凌兮滞了滞,恬淡的面色并无太大的起伏:“我知道。”   楚襄稍稍扯开身体,瞧见她那副平静如水地模样,胸口顿时抽痛了一下,想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撑在榻上的大掌紧了又紧,骤然一松,却是捧住了她的侧脸,埋首便吻了下去。   细微的喘息声渐渐从帐中飘散开来。   岳凌兮躺在楚襄身下,承受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霸道气息,却又似一池柔波将其化解于无形,他越发欲罢不能,吻得炙热而猛烈,仿佛对她有着无尽的渴求,她轻轻挽住他的颈子,水眸半阖,吐气如兰,温柔一如往昔。   “兮兮,莫生为夫的气。”   他嗓音低哑,隐含一丝恳求,她轻声应了,却有一缕银光悄然滑落枕畔。 第116章 阴谋   郊外。   蒙蒙细雨,染尽十里苍翠,清新的泥土气息混着水雾扑面而来,五步之外就难辨形色了,仿佛误入了缥缈的仙境,沿着布满青苔的石板路走上数十步,湿意越发重了起来,到尽头,入眼一片朦胧,天青色烟雨笼着半湖寒水,断桥深处,轻舟微荡。   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年之中都难得见到人来,今日偏生稀奇,倒有人刻意放了船来,与其说是游玩,更像是在做什么秘密之事。   “宫里最近情况如何?”   “回大人,一切如常,不过自从岳梓柔进宫皇后就搬回了宜兰殿,与陛下陷入了冷战,先前陛下还总是拨冗前去,后来被挡得多了,渐渐也就不去了,一心扑在朝政上,十来天都难得见上一面,恐怕是真的要疏远了。”   “看来那个小丫头还挺有用。”老者拈须一笑,旋即看向身侧之人,“娇娇出的主意果然不错,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来一听。”   宋玉娇听到这话只是掀了掀嘴角,并未出声,玉臂攀上方形珊瑚小几,撑着腰慢慢地坐直了,老者见她动作吃力连忙倾身去扶,顺便在她隆起的肚腹上揉了几下,迷恋之情溢于言表,宋玉娇盯着那只爬满皱纹的手掌,拼命忍住了将其拍落的冲动。   “娇娇受累了,此番若能一举得男,我定会给娇娇一个名分。”   她才不想要什么名分!   想到这个宋玉娇就一阵恼怒,她费尽心思地去考女官就是为了要出人头地,从而不受父亲的摆布,哪知到最后还是陷入了泥潭之中,甚至比几个姐姐更加不堪!她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先产下孩子再借机要求他把自己弄回中书省,反正她还年轻,多的是卷土重来的机会,至于什么官家小妾的名分,谁爱当就当去吧!   宋玉娇正暗自谋划着,冷不防被腹中孩子踢了一脚,顿时疼得她攥紧了衣角。   “怎么了?”老者看她神色有变,料想是孩子又动了,伸手去摸果然如此,忍不住朗声大笑,“娇娇肚子争气,这孩子定是个健康活泼的!”   宋玉娇敛首轻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天知道这个小东西有多难伺候,经常深更半夜闹得她睡不着觉,有几次她暴躁起来都想动手把他捶掉,还是贴身侍女秋月苦苦相劝才打消了她的念头,后来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主仆三人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春莺想法子弄了些西域的安神香来给她用,夜里这才得以好眠,只不过这么一来,本就淡薄的母子感情更加不剩多少了。   听说岳凌兮也怀孕四个多月了,这段日子以来,想必她也过得不太好吧?   不知为何,一想到岳凌兮也备受折磨她的心情就格外好,或许是因为两人曾经有太多的共同点了,不幸的家庭、坎坷的经历、且同为御前女官,如今岳凌兮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却零落成泥碾作尘,身份地位已经改变不了,但如果岳凌兮过得和她一样痛苦,她亦平衡了。   思及此,宋玉娇扭头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老者眼风一扫,待下人都退去之后才不急不缓地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小丫头也闹不了多久,等风浪平息,陛下还是会继续调查岳家的案子,除非我们能摆脱嫌疑,否则永无宁日。”   “摆脱嫌疑?”老者蓦然挑眉,继而冷哼道,“这个时候越是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反而越容易引起他的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便不动,横竖黎瑞和陈秋实已死,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引向我们。”   “那以后呢?难道我们要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宋玉娇质问道。   “自是不必。”老者饮了口沏好的冻顶乌龙,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当真以为送岳梓柔去只是为了给他们添堵?”   宋玉娇一惊,匆匆抬头对上那双老眼,只觉黑雾弥漫,如临深渊,心里顿时没了底。   难道是她想岔了?   整件事还没在脑子里过完一遍,老者忽然悠悠一笑:“娇娇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人,脑袋越来越不好使了。”   宋玉娇亦觉得自己最近仗着有孕有些不知收敛,经他这么一说更加不敢再掉以轻心,遂露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道:“我是目光短浅了些,你不妨为我解下惑,也让儿子提前参透参透你的智慧。”   老者听了此话果然十分受用,当下便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岳梓柔是个警告,意在让他们别轻举妄动,否则皇后的真实身份随时都有可能被揭开,到时候他们的麻烦可就不止这一点了,陛下是聪明人,肯定能领会到。”   宋玉娇恍然大悟,暗想怪不得宫里的眼线说楚襄最近召见裴昭的次数少了许多,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陛下会不会真的为此放弃翻案?”   “大有可能。”老者浑浊的眼珠滚动了一下,却透出几丝精明之色,“说到底,岳凌兮也只是个女人罢了,陛下可以护她,宠她,甚至把她捧上后位,但在她的身份威胁到他的英明乃至皇位时,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宋玉娇会意,沉吟一阵才道:“那我们什么都不必做了?”   老者放声大笑:“你还想如何?他是皇帝,你难不成想灭了他的口?”   “……我自然不会像黎瑞那样自掘坟墓。”宋玉娇蹙着眉头,似乎有些烦闷,“只是觉得像是有把刀悬在头顶,时刻都要提防着。”   老家伙已经是一条腿埋进棺材里的人了,不用考虑太多,可她还年轻,总不能一直过这种日子。   “放心吧,前线的战事还吊在那儿,他没那么多工夫来对付我们。”   他这话的意思是……   宋玉娇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眸看去,老者只是幽深地笑了笑,手又摸了过来,在她的胸腹间来回游移,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舱外的斜风冷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开雾散,一片明霁。   午后起了点小风,伴着和煦又不刺眼的阳光,正好适合出来放纸鸢,岳梓柔年少爱玩,宫中最近又没有什么庆典活动,她早就憋得难受了,恰逢雨后初霁,就央着岳凌兮带她去御花园玩,岳凌兮经不起她磨,便让宜兰殿的小太监寻了两只花纸鸢带着一起去了。   暮秋已至,风寒露重,书凝怕岳凌兮受了凉,便让人在亭子四角都遮上了幕帘,又放了个小炭盆在她脚边,然后亲手把软毛织锦斗篷上的扣子一个一个给扣拢了,这才放心地让她坐在那儿看岳梓柔玩。   “娘娘,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可一定要跟奴婢说。”   听见书凝不停地念叨,岳凌兮弯起粉唇淡淡一笑:“没事,出来透透气也挺好。”   不久就要立冬,届时大雪纷飞,再想出来也难了。   书凝转手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果茶,里头还放了桂圆红枣阿胶等物,补血安神,是陆明蕊特地嘱咐过的,说是对她和孩子好,岳凌兮心里也记着,所以二话不说就接过来了,一边看着远处如彩蝶翩飞的岳梓柔,一边执起银匙在碗里搅了搅,只觉粒粒饱满,甜香袭人。   未几,那抹俏影由远及近地飞奔了回来。   “怎么不玩了?”   岳凌兮放下喝到一半的果茶,拿起绣帕替岳梓柔擦了擦汗,她却一屁股坐到了边上,噘着嘴道:“一个人玩好没意思。”   闻言,书凝霎时眉眼一沉。   那么多宫女太监都不算人,难道她还想要娘娘挺着肚子去陪她玩不成?   岳凌兮却似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让人端来了果汁和糕点给她吃,并道:“那就不玩了,改天姐姐同陛下说一声,带你出宫去逛逛。”   “姐姐出宫还要经过陛下同意啊,一点自由都没有……”   岳梓柔拉长了声调,似乎颇为沮丧,旁人只道是她年纪太小,不懂宫中的规矩,可书凝听起来却觉得格外刺耳。   陛下是紧张娘娘才限制她出门,娘娘这么做也是为了安陛下的心,这本就是夫妻恩爱的表现,怎么到了她这里全扭曲了?   书凝忿忿地想着,冷不丁又听见岳梓柔问道:“姐姐,你都当了几个月的皇后了,为什么还没有举行封后大典啊?陛下……陛下是不是介意你的身份?”   她就是在故意挑事!   书凝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回应道:“二小姐,娘娘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又怀了小殿下,更是不堪受累,陛下是怕娘娘被那些繁文缛节扰得无法安心休息,所以才延后了,你若不信,大可以去礼部问一问。”   岳梓柔以手掩唇,双目微瞠,似乎遇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事。   “姐姐,这个奴才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主子说话她也敢乱插嘴?这可是宫里,换在我们家这都是要掌嘴的!”   “你——”书凝气得浑身发抖,眼眶亦红了。   跟在岳凌兮身边这么久,她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再加上被困在西夷时的患难之情,两人早已不是普通主仆那么简单,如今这个黄毛丫头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要掌她的嘴,教她情何以堪?   书凝拢着罗袖,十指被绢帕绞得发白,忽然,一只温软的柔荑覆了上来,将她缓慢而坚定地推到了身后。   “柔儿,休要再说这种话。”   平淡的语气,普通的字眼,起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可当岳梓柔对上那双水眸时,分明见到一抹流光从中划过,清锐且微冷,就像去年在武陵城的楚府门前楚襄看她的那一眼似的,令她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会走我的老路……”她瘪瘪嘴,泫然欲泣,“两年前,陈叔叔替我订了一门亲事,那个男孩是当地名门望族的长孙,谈吐不凡,风度翩翩,亦对我有意。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身世,虽未对人言,却主动退了亲……”   说到这,她幽幽地侧过身去不再言语,一双剪水秋瞳隐约含泪,似愁还怨。   岳凌兮沉默片刻,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是姐姐不好,若能早一点替爹娘翻案,你也不必背负这么久的罪眷之名。你放心,有姐姐在,今后再也不会有人这般欺负你了。”   书凝在一旁听得几乎溢泪。   娘娘自己何尝不是负重前行了这么多年?陛下出现之前,她不也过着受人欺负和侮辱的日子么?那时又有谁替她出头?   想到这,她心里隐隐浮现出不详的预感。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个岳梓柔还是赶紧弄走的好。 第117章 奸细   还没立冬,从河中平原刮来的北风就已冰冷刺骨,灵霄关内竖起了重重屏障,借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冷。   卯时初,苍穹大地混沌未分,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深浓的青灰色,不辨只影微声,茫茫原野之上薄雾游荡,团团融融,就像是误入凡间的精灵一样,刚卸下值守差事的士兵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抓,霎时又化作云烟散去了,只剩下口鼻中呵出的白气在面前打转。   凛冬将至。   天气一冷,人也就不自觉地犯起了懒,偌大的楚军营地之中只有两列守卫的在巡逻,个个哈欠连天,困意满满,偶尔抬起头朝天边望一眼也不是在警戒,而是默默计算着还有多久才能迎来下一班守卫。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小帐篷被人掀开了一角,静滞片刻之后,一团朦胧黑影突然从里面闪出来了,沿着栅栏一路溜到了拐角上,然后熟练地拔起其中一块松动的木板,矮着身子就钻了出去,守卫从后方列队经过,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好机会。   那人迅速敞开衣襟,从单薄的棉布口袋里掏出一只信鸽,又把一枚手指粗细的竹筒绑在了爪子上,尔后猛地朝空中扬去,信鸽扑腾两下,立刻遁入雾中不见了,扇翅的声音只重了一下,过耳便不闻了。   四周依然一片沉寂。   那人搓了搓手,扣拢了衣襟又回过身去拨弄栅栏,准备原路返回,孰料刚钻入营中,还没直起身子一双勾金赤云履就撞入了眼底,登时吓得他一哆嗦,抬头看去,宁王冷峻如锋的身形在雾中半隐半现,肃杀之气满溢,宛如地府阎罗。   “王、王爷……”   他膝盖一软直接扑倒在地上,话没说完便已抖如筛糠,楚钧冷冷一眼瞥来,似有万根冰棱同时插入了心口,几乎令他当场昏厥。   “本王没想到当此休战之期,杨校尉也是如此起早贪黑。”   “卑职……卑职……”   杨奉还没编出个所以然来,斜前方突然人影一闪,定睛看去,来人正是宁王的贴身守卫千朝,那柄向来不离手的长剑被他别在了腰间,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短毛细尾,再眼熟不过。   他瞬间脸色惨白。   楚钧拆开竹筒,将里面那卷小纸条铺展于掌心,凝目半晌,又原封不动地塞回去了,然后重新绑好了绳子,大掌一松,白鸽再次展翅而去。   他这是做什么?   杨奉在边上看得愣住了,还来不及辨明楚钧的意图千朝就已拔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尖准确地架在了他颈部大动脉处,只需轻轻一划即可血溅五步,他霎时汗出如浆,像座雕像一样跪在那里,不敢乱动分毫。   “丹枫渡之战果然是你在搞鬼!害死那么多兄弟,还令我军不得不退回灵霄关,如此通敌卖国,你该当何罪!”   杨奉试着为自己申辩,话语却甚是苍白无力:“王爷,卑职不知那是何物,冤枉啊!”   楚钧置若罔闻,风刀霜刃般的嗓音在他额前缓缓散开:“本王给你两个选择,供出主使人并继续与他互通信件,待此间事毕,留你全尸。”   杨奉听见最后二字猛地一震,没有求饶也没有说其他的话,仿佛已经僵硬了。   “倒是识趣。”楚钧见他不再做无用功,知道他已经认清了现实,遂面无表情地说完了剩下的话,“你杨家人虽然不多,零零碎碎凑个九族总是有的,若你坚持不从,宁死也要护住背后的主谋,本王便只能让他们给死去的两万兄弟陪葬了。”   正中红心。   宁王铁血冷酷之名早已传遍军中,深入人心,即便朝廷已经废除了连坐之刑,他也完全能让杨家的人为他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一点杨奉毫不怀疑,是以当即就像被抽出了脊骨一般软倒在地,萎靡不起。   见状,楚钧摆了摆手就让人把他带下去了,后面的事情千朝自然会跟进,无须他再操心,只不过在离开之时他又想起了什么,旋即停下步伐问道:“怀远那边如何?”   千朝低声答道:“回王爷,算算日子,前天就该到王都了。”   楚钧微一颔首,嘱咐道:“若有来信,告诉他好好养伤,不必记挂这边。”   “是,卑职明白。”   话是这么说,可大敌当前,军中又出了奸细,谢怀远如何能放下心去养伤?回王都也实属迫不得已,可以的话他必定不会扔下自己带来的五万关东军,人生地不熟又阵前换将,着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鱼传尺素,雁足数行,在飞越无数山川湖泊之后终于落进了谢家宅院。   论当今高门世家,夜家自然是无可厚非的第一,其次便是谢家,家主谢邈为人正直,曾经协助太上皇平乱,又以吏部尚书之职在朝廷兢兢业业地干了这么多年,颇受人爱戴,所以当其幼子谢怀远负伤归来的消息传开之后,顿时招来不少人的探望。   门前车马络绎,宾客如云,后院的卧房里却格外的静谧。   谢怀远放下书信,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准备靠在床头阖目休息片刻,外边忽然传来了不大不小的动静,听着那轻盈如蝶又带着一丝恣意的脚步声,他的嘴角顿时微微上扬,随即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不久,那人从廊下来到了房内。   “表哥,我来看你啦——”   刻意拉高的音量,故作关心的语气,摆明了都是给外面的人听的,谢怀远无奈一笑,远远地看着那个穿了一套烟霞色襦裙的人儿,只觉得满室古朴的陈设都因她而怒放似火,浮光含晕。   “进来吧,外头没人听得见我们讲话。”   “不早说。”陆明蕊撇撇嘴,随便抽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挑眸打量他半天才道,“伤着哪儿了?”   谢怀远淡淡道:“小伤罢了,不值一提。”   “我觉着也是,关东军那么厉害,你又擅长排兵布阵,怎么会被那些愚蠢的蛮子弄断了胳膊腿儿?他们老人家就是瞎紧张,这不,我今儿个还要去宫里值夜呢,我娘非得拉着我过来跑一趟,我都跟她说了你肯定没事的,她还不信,嘁!”   陆明蕊一边碎碎念一边夸张地形容着,小嘴动个不停,粉粉嫩嫩甚是诱人,谢怀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目中尽是纵容,却莫名有些模糊。   “既要值夜就早些走吧,晚了不安全。”   “嗯。”陆明蕊没有察觉他是在赶她,径自拂衣起身,“你好生待着,过几天我带你去凤凰楼吃烤羊腿,那儿的老板是西域人,肉和香料都是从那边运来的,可正宗了!不过我兜里没有多少银子,全羊是吃不了了,只能吃个腿,你可别嫌弃。”   “知道了,快去吧。”   谢怀远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隐约像在压抑着什么,陆明蕊只道是自己话太多惹他心烦,于是冲他挥挥手就离开了。   有道是朱雀桥头,乌衣巷边,最古色古香的就是谢氏本家的宅院了,虽然二十多年前遭受了一场大火,但在复原之后更添了几分雅韵。陆明蕊的母亲是谢家长女谢芸,与哥哥谢邈感情很好,所以时常带着她来这里玩,但在她出落成大姑娘之后就来得少了,今天又漫步在熟悉的亭台楼阁之中,不免逗留得久了些,恰逢两名婢女端着茶水从旁徐徐经过。   “唉,你说三少爷这腿什么时候能好?”   “我看是难了,以后莫说是上战场,恐怕连出门都成问题,你没见夫人都担心得夜里睡不着觉么?坐在床边使劲掉眼泪,老爷都劝不住。”   声音很快就飘远了,陆明蕊却僵在花丛边无法动弹。   在军营的时候,他没事都要溜达过来跟她聊几句,今儿个刚开口就赶她走。她说他没事,他竟也应了,一脸淡然无羁,倒真像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当真愚蠢透顶。   绣花鞋上的金雀剧烈地晃动着,几乎展翅飞了去,急切的拍击声从长廊尽头一直延伸至门前,陆明蕊刹住脚步缓了口气,然后倏地推开房门闯了进去,一眼望进雕花架子床的深处,恰好迎上谢怀远诧异的目光。   “蕊蕊,你怎么……”   话音未落,她已经一个箭步跨过来掀开了他身上盖着的锦被。   一时寂然无声。   陆明蕊将谢怀远腿上的绷带一圈圈揭开,直到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显现玉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心地落在了小腿边缘。   好烫。   谢怀远似乎并不想让她看到这种血糊糊的场面,伸手就要把伤口盖上,“蕊蕊,只是小伤,你快去……”   “你当我瞎了不成?”陆明蕊蓦然抬起头来,眼眶已经泛红。   她是大夫,在充足的光线下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分明就是被人一剑刺穿了腓骨,所以才卧床不起!如此严重的伤他居然还告诉她没事,还应承她过几天一块去酒楼吃饭,他究竟明不明白,他下半辈子都有可能站不起来了?   陆明蕊心口一阵憋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令她喘不过气来,谢怀远却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温声道:“确实没什么事,不让你瞧,是怕你被姑母责骂。”   “治不好你才会被她骂。”陆明蕊像是发了狠,猛一吸鼻子朝外头喊道,“去把药箱拿过来,再烧一盆热水!”   她要替他重新治伤。   “蕊蕊,你委实不必……”   话未说完,一阵晕眩袭来,谢怀远猛然握住了床栏,这才不至于倒下,谁知旁边的软玉温香亦在同时迎了上来,堪堪撑住他因高烧肆虐而格外沉重的身体,他竟有些舍不得放开手,额角冷汗一滴滴滑落,将她前襟上那朵桃花洇得浓烈且醉人。   “远哥哥?”   陆明蕊轻唤着他,面色略显急躁,他回过神之后嘴角微微一扯,低声道:“没事。”   “你快些躺下吧。”   如今谢怀远重伤在身,陆明蕊也顾不得同他置气了,先扶了他躺下,又蹲到床尾去清理他的伤处,婢女们进来过几轮,她也不让她们插手,把东西拿过来就让她们出去了,专注到连正事都给忘了。   谢怀远也由得她摆弄,无论缝合还是上药都一声不吭,直到她强行命令他休息,他才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夜半。   烧不知何时退的,只是口有些干,谢怀远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正要唤人奉茶,却发现左手边伏着一个人,裹着他宽宽大大的衣袍睡得正熟,露在外面的那半边脸微微鼓动着,泛起了迷人的粉色。   他血气翻涌,终于将内心的克制与束缚抛开,轻轻地吻了下她的发丝。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她一辈子睡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蕊蕊:你这个毒夫!居然想要我睡床脚睡一辈子!亏我还请你吃腿!腿!   表哥:……冤枉 第118章 下元   凉月如眉,倒悬湖心,将岸边匆匆掠过的一抹青衣疏影悄然送入了夜色之中。   立冬已经快一个月了,气温降得厉害,每到夜里宜兰殿内外都要加几盆火,这已经是不必重复交代的老习惯了,恰好今天特贡的银丝炭都用完了,书凝就去内廷司走了一遭,兜兜转转的这个点才回来。   许是觉得快到岳凌兮睡觉的时辰了,书凝的脚步比平时要快一些,谁知将将行至廊下,两名值夜宫女聊天的声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不大不小,足以她听清每个字眼。   “陛下都好久没来宜兰殿了,照这个情形看来,开春怕是要大选秀女了……”   圆脸宫女似乎是为岳凌兮的处境而担忧,瓜子脸的宫女却小声斥道:“别胡说,娘娘是正宫皇后,又有小殿下撑腰,哪是那么容易失宠的?再说以前也不是没闹过,就从江州回来的那一次,陛下都气得把娘娘扔进莲池让她好好反省了,最后还不是和好如初?”   “那才几天啊,这都一个月了……”圆脸宫女叹了口气,又朝偏殿望了一眼,神色越发复杂,“她们都说陛下和娘娘是因为岳小姐才冷战的,可我瞧着不像,娘娘跟岳小姐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很开心……”   听到这,书凝微微拧起了眉头,步履一转就从拐角处绕了过来。   “凝姐姐。”   两名宫女弯腰行礼,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书凝责怪她们私底下议论主子,然而书凝却没有计较,摆了摆手就把她们支开了。   “去把炭盆点上,稍后送过来。”   “是。”   小宫女们如蒙大赦,立刻窸窸窣窣地走了,背后的殿门自缝隙中洒下一缕昏黄,恰好照在绣花宫履上,书凝顿了顿,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空荡,一张古朴长卷从琉璃榻旁弯折落下,榻上纤影沉沉,合眼假寐。   书凝蹑足走近,又把滑到岳凌兮腰间的锦被往上搭了搭,然后才轻声开口:“娘娘,困了就回床上睡吧,当心在这着了凉。”   岳凌兮缓缓睁开眼睛,适应了房内的光线之后也没有动,只是淡淡道:“无妨。”   书凝见她眉眼之间略有倦色却迟迟没有入睡,还让人找了本艰涩的古卷来看,显然是心里还挂着事,于是书凝也就不再耽搁时间,把刚得来的东西从袖子里掏了出来,然后递到她的面前,道:“娘娘,请过目。”   那是一张信笺,已经被折成小且厚的方块,完全看不清里面写了些什么,岳凌兮却毫不迟疑地接了过来,静览片刻之后,浓密的长睫微微垂低,遮住了那双泄露出情绪的眸子。   见状,书凝轻轻唤了一声:“娘娘……”   岳凌兮没说话,素手微微一扬,纸团就这样被扔进了炉膛里,在橘黄色的火焰中化为灰烬,“替我宽衣吧,我困了。”   “是。”   书凝应了一声,然后就跟着岳凌兮来到了梳妆台前,先为她换好了寝衣,又取下束发的玉簪,然后伸出十指揉捏着略显紧绷的肩颈,替她舒缓一天的不适,偶尔还朝铜镜那边望一眼,力道随着她的细微表情而变化。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只剩下衣物摩擦的声音,半晌之后岳凌兮再睁开眼,恰好看见镜中那道隐含焦虑的目光,她心头一暖,轻声道:“让你担心了。”   “娘娘知道就好。”书凝瘪瘪嘴,佯装委屈地念叨着,“这段日子以来,奴婢唯恐您跟陛下闹得伤了感情又伤了身体,所以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若您能早点派奴婢去办这些事,奴婢也不至于如此。”   闻言,岳凌兮戏谑道:“你还是陛下派给我的人,怎么也不担心担心陛下?”   “陛下……自有他人担心。”书凝默默地低下了头,声音渐弱。   岳凌兮抬眸凝视她片刻,忽然询问道:“书凝,你家中还有人吗?”   宫中的奴才基本都是从各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里面挑出来的,像她这种能受到皇帝重用的人除了能力因素之外,身家清白也是必须的,所以岳凌兮习惯性地略过了,今天却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回娘娘,奴婢家从岭南徐氏庶族,父母在前几年都相继去世了,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比奴婢小五岁,已经嫁人生子了。”   岳凌兮的眸光有些飘忽:“你也有个妹妹。”   “是啊。”说起唯一的家人,书凝嘴角顿时高高扬起,“她虽然才十八岁,可也是当了娘的人了,不知道哪里这么爱哭,每张寄过来的信都是深一片浅一片的,说是想奴婢,其实是心里难受,因为她总觉得宫女年满二十八出宫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如果当初进宫的是她奴婢就不必遭这种罪了,真是个傻丫头……”   她自言自语着,冷不丁想起住在偏殿的那个人,顿时住了嘴,再看岳凌兮的表情并无任何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娘娘,奴婢失态了。”   岳凌兮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随后又试探着问道:“你今年也二十有三了,若是遇见了意中人,我可以安排……”   “娘娘。”书凝近乎失礼地打断了她,旋即吐出短促的四个字,“奴婢没有。”   岳凌兮瞥了眼她绞得发白的手指,剩下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   夜半。   月色大好,银霜化水般倾泻在回廊之中,一道伟岸的身影从中掠过,迅疾如风,眨眼间就从某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横穿到了宜兰殿内,然后掀窗而入,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就像是已经在黑暗中来过无数回。   殿内已经熄灯,沉静如昔,他不动声色地在床边坐下,先把被角都掖好了,然后才抬手抚上柔软的娇躯,满足之余,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丝苦笑。   堂堂一国之君,为了看看妻儿竟成了小毛贼,实在是悲摧。   楚襄无奈地想着,终究难敌思念的侵袭,俯身吻上了处于睡梦之中的岳凌兮,不过因为她向来浅眠,所以他也不敢放肆,沾了下粉唇就分开了,然后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睡颜,似要补足这些天的空缺,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最近她好像习惯于侧卧。   楚襄皱眉,旋即摸上了岳凌兮的腹部,正在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被孩子压得难受才这样,那双亮晶晶的水眸突然在昏暗之中睁开了。   “……夫君?”   他登时一僵,说话都不利索了:“兮兮,我、我这就回玄清宫了。”   唯恐她见了他会生气。   他是帝王,何曾有过这么卑微的时候?这皇宫禁苑,里里外外哪一寸地界不是他的?她和孩子又有哪一个不是他的?他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如此小心翼翼对待她,只怕她心烦意乱,郁气难纾。   岳凌兮看着手足无措的楚襄,然后缓慢地撑起了身子,楚襄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的腰,她却顺势攀住了他的肩膀,呼吸之间近在咫尺,他甚至闻见了一丝微甜的气息。   “夫君是不是想皇儿了?他最近又长大了很多,你摸摸看。”   岳凌兮捉住楚襄的左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让他感受单薄衣裳之下圆润的触感,他也任由她摆布,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安,内心犹如一半冰销一半火融,甚是煎熬。   他想的是她。   以往楚襄总会立刻纠正岳凌兮,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唇齿都有些发僵,说不出一句话来。想看清楚她脸上的情绪,她却始终不曾抬起头来,兀自把着他的手上下挪动着,极为专注,几缕发丝从鬓边垂落,将她的侧脸勾勒得越发柔美。   只想一亲芳泽。   楚襄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如此按捺不住的时候,殊不知心绪一动牵连全身,掌下阵阵发紧,岳凌兮像是被压疼了,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回过神来,倏地松开了手。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她轻摇螓首,仍是一脸柔和,就像照在他身上那道静谧的月光一样。   楚襄的心放了下来,却深知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指不定自己会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思及此,他哑声道:“你睡吧,我回去了。”   说罢,他抽身欲走,岂料岳凌兮的声音又轻轻浅浅地飘入了耳帘:“白天睡久了,现在有些走困……”   他的手又默默地搁回了她的腰侧。   “今天是下元节,护城河边可以放灯,我陪你去走走?”   天知道他是疯得有多厉害才会想着三更半夜带她出宫,而她竟也答应了,之前的隔阂和矛盾仿佛一扫而空,又像是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好。”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楚襄便是再后悔也没法说出口了,只好起身唤来书凝为她更衣,又让流胤去取车,一番准备下来,出发之时已经近凌晨了。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宫门直达城外,一路喧嚣不断,竟热闹得像白昼一般。   岳凌兮坐在羊毛毯铺成的软榻上,不时朝外面望一眼,似乎甚是好奇,楚襄知道她没有过过下元节,但还是与她约法三章。   “等你困了我们就回宫。”   “好。”她乖巧地点头。   转眼间,马车已经行驶到宽敞的河堤上了,流胤找了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停下,又让影卫在周围清查了一遍,确认安全之后才去请楚襄和岳凌兮下车。   虽说下元节是祭祀先人的节日,但并没有人啼哭或者烧纸,大多都只是站在露台上静静地祈祷,万千冰丝如帘垂下,末端系着莲灯,浮满水面灿若龙鳞,恰逢一轮皓月点睛,远望而去犹如长龙卧江,甚是唯美。   岳凌兮站在河边看着,不觉默然,楚襄却悄悄差人买了盏灯回来,然后放进了她手中。   “既然来了,便为岳父岳母放一盏吧。”   岳凌兮颔首,转手就解开了冰丝,莲灯落下去激起小小的水花,然后就顺着水流向远处飘去,可直到快要消失在视线之中,她还是没有想好要祈祷什么,一径站在那儿发愣。   跪坐在栏杆旁的妇人好心提醒道:“小姑娘,灯不见了就不灵了,有什么想对先辈说的话要赶快呢。”   闻言,岳凌兮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无声祈祷。   爹,娘,请你们保佑我和柔儿……   思绪尚未走完,腹中突然一动,她难耐地轻吟出声,旁边的楚襄顿时变了脸色,扶住娇躯急声问道:“怎么了?”   岳凌兮脑子里空白了一阵,尔后才慢慢道:“他……好像动了。”   “动了?”   楚襄甚是惊喜,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摸,而是先把岳凌兮带到旁边的石凳上坐好,然后半跪在她身前,把耳朵贴上去细细地聆听,不消片刻,她腹中又传出了动静,轻得如同风拂柳梢,可听在他耳里却像是击鼓一般。   真是孩子在动!   楚襄大喜过望,趴在岳凌兮的肚子上不肯起身,来回来去地听,后头的流胤和书凝看见自家主子完全不顾形象地跪在大庭广众之下,笑得脸都开了花,皆是目瞪口呆。   处于喜悦之中的两个人却没有理会太多。   怀孕至今,这个孩子给岳凌兮带来的都是不适的反应,她虽不曾厌恶,却也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如今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存在,竟然如此奇妙,就像是一个不识乐理的人奏出了优美的琴音,是共鸣,是悸动,更是意外之喜。   她垂眸看向那个抱着她犹如抱着宝贝一样的男人,心中一片炙烫,忍不住将他拉起来柔声唤道:“夫君。”   楚襄听她语气郑重,立刻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他踢疼你了?”   岳凌兮摇首,定定地凝视着他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楚襄朗然一笑,旋即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不客气,夫人。” 第119章 不快   天气见凉,人们玩乐的兴致却没有减低分毫,只不过从室外换成了室内,诸如会馆、茶楼、画舫都是热门的去处,经常座无虚席,而达官贵人的选择就更多了,最常见的就是在园林里开戏宴客。   王都这边园林的风格与江南不太相同,大多是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的结合,所以露天的地方并不多,经常是拱桥连着长廊,飞檐穿插于绿荫之间,再加上装点得恰到好处的假山和鲤池,一步即是一景,可谓别出心裁,浑然天成。   这天,端木筝就来到了郊外的一座园林,说是乘兴游玩,其实是受邀太多次不好拒绝,好在东道主颍水侯夫人甚是通透,没有强拉着她去应酬,在其他夫人都聚在亭子里畅聊之时,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听戏。   戏楼建在湖中央,总共有三层,最上面的阁楼里架着一面镶金牛皮鼓,被雪纱朦朦胧胧地掩住了,好像只有在节日时才会开启。二楼则是乐师们伴奏的地方,不但存放着各种稀有的乐器,还设有一张巨大的幕布,可作灯影戏之用。一楼就是小生花旦们唱戏的地方了,两只铜狻猊镇宫,一方回形雕栏映水,盈盈潋滟,颇具韵味。   今儿个唱的是桃花扇,端木筝坐下来的时候正好演到题诗赠扇这一幕,李香君抛开水袖回眸的那一瞬间格外惊艳,细细看去,其眉眼勾勒得甚是清秀,衣色也很素淡,可仅凭一个动作就将秦淮艳妓的风采展现得淋漓尽致,可见功底极深。   “早前就听王爷说过,梨园是城中首屈一指的戏班子,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紫鸢仔细地撇去了茶中浮沫,将琉璃盏送到她手中才道:“可不是,刚才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听得人耳朵都酥了,连奴婢这等不懂戏的人都格外喜欢呢。”   端木筝无声而笑,旋即啜了口茶。   紫鸢瞧出她眼底淡淡的倦色,遂弯下腰劝道:“夫人,若是乏了就回去吧。”   “再待一会儿。”端木筝放下琉璃盏,然后把手拢进了袖子里,一边摩挲着小暖炉一边低声道,“总是这般不合群已经够引人非议了,再拂了侯夫人的好意提前打道回府,那些人就该说王爷的不是了。”   紫鸢忿忿不平地说:“那些官眷们都是逢场作戏的好手,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您不跟她们来往才是对的,她们还敢编排王爷,真是不知死活。”   “人在戏中,就得按照剧本来。”端木筝凝视着台上不停穿梭的衣香鬓影,语声淡然,“王侯世家的相处模式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我若做得不周全,旁人只会觉得宁王府门庭不严,王爷如今还在关外打仗,我帮不上忙便罢了,总不能再让他有后顾之忧。”   “怎么会?您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地处理这些事,旁人能挑得出什么毛病?再说了,还有娘娘当您的靠山,谁又敢来找您的麻烦?”   “紫鸢!”端木筝脸色微微一凝,沉声呵斥道,“这话以后休要再提。”   虽然她和岳凌兮交好的事情外人大多知道一些,但几乎都以为是楚家两兄弟关系好的缘故,过分强调这一点甚至拿来当令箭,难免会引起好事之徒的猜疑,若是查出岳凌兮真正的身份就完了,所以她在外面都格外低调,对此闭口不提。   紫鸢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低着头小声地请罪:“奴婢口无遮拦,请夫人责罚。”   端木筝见她满脸自责和后悔,又是为了护主才如此,当下就没有再训斥她,语气也随之软下来了:“娘娘的手伤到现在都没完全恢复过来,又怀着小殿下,当是休养为主,不能让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惊扰到她,进宫时也绝不能提起半个字,你且记牢了。”   “是,奴婢谨记在心。”   紫鸢认真地应下了,没过多久,御风长亭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群贵妇人,皆是熟面孔,主仆二人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而专心听戏,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坐下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甚是扰人。   武功太好反倒成了累赘。   端木筝暗自哭笑不得,正准备不着痕迹地换个地方,某个敏感的字眼突然钻进了耳朵里。   “司徒夫人?”   “是啊,没聊几句就走了,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办,我的天老爷哟,谁不知道司徒家是上不得台面的三流世家,她家老爷也不过是个五品理事官,平时在小老百姓面前逞逞威风就算了,如今架子都摆到侯夫人这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你可别这么说,前些日子她好像真跟宫里的人有所来往……”   “嘁,你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咱这宫里又不像前朝那样莺莺燕燕一大群,谁暗中攀上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如今后宫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女人,还都是夜家的,老的眼高于顶,小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能跟谁来往啊?”   “你说话注意一点,被人听到了怕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声音就此中断,几个闲聊的妇人沉寂在这片宁静之中,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听戏无趣,索性去隔壁的亭子里打牌九去了,然而听者却起了意。   “紫鸢,那个司徒夫人近来风头很盛?”   “倒也不是……”紫鸢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附在她耳畔轻声道,“她以前喜欢跟在几位侯伯夫人身边,言行举止就像是个马前卒,最近却生分了一些,没听说家里有谁升了官,所以她们才会猜测她是不是攀上了别的高枝。”   听她这么一说,端木筝也想起来了,进门的时候好像跟司徒氏打了照面,就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人,穿得算是比较朴素了,看起来低眉顺眼,却掩不住自内向外散发出的一丝兴奋,先前她还以为是受到邀请的缘故,如今想来大概是有了别的喜事……   端木筝不知不觉拧起了秀眉,沉吟须臾,然后扭头吩咐道:“去准备一下,我们回城。”   紫鸢连忙跟着迈出了长亭,一面替她搭上披风一面问道:“夫人要去哪儿?”   “进宫。”   短促的两个字令紫鸢愣了愣,直到端木筝再次看来她才猛然回神,道:“夫人不是说我们不方便进宫……”   端木筝那双丹凤眼微微一挑,波光流转之中夹杂着点点深邃。   “那是之前,现在有了陛下御赐的令牌,自然不成问题。”   皇宫。   一路从郊外晃回来,端木筝到宜兰殿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了,岳凌兮午睡刚醒,恰逢陆明蕊来给她请脉,端木筝就在花厅里坐了一会儿,不料还没等到里头完事又来了个人,粉衣双鬟,面若桃花,从里到外都透着少女的娇俏,就像是一朵盛满雨露的花蕊,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她比岳凌兮更美更有活力。   端木筝如此想着,旋即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杏色裙摆泛起细小的涟漪,拂过五足内卷檀木圆凳,最后停在了那双缎面翘头宫履的正前方。   “你就是柔儿吧?听兮兮从小提到大,今儿个总算是见上一面了。”   岳梓柔本来直接就要往房里去的,被上来寒暄的端木筝这么一拉生生停在了外厅,凝神打量她半晌,张口问道:“莫非……你就是如夫人?”   “不必如此见外,叫我一声姐姐就好。”端木筝拉着她在茶几旁坐下,闲闲地扯起了家常,“早就听说你生得好看,没想到是这般俊俏的人儿,真是让姐姐自叹不如。”   岳梓柔羞涩道:“姐姐过誉了。”   见状,端木筝抿唇一笑,旋即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兮兮同我说过之前的事,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岳梓柔面色微暗,半晌才轻轻地点了下头:“陈叔叔和敏姨待我很好,但……终究是不如爹爹和娘亲的。”   “天可怜见。”端木筝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之后又柔声叮嘱道,“不管怎样,他们养育了你,这份恩情比什么都重,虽说你现在有姐姐照顾了,但还是要经常给他们寄封信报个平安,让他们放心,知道吗?”   “嗯。”   她低低地应了,虽然神色有些别扭,但还算得上是坦然,想必是之前跟养父母闹得不愉快的原因,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常,端木筝仔细地端量了一阵,心里有了底,于是话锋一转,道:“奉城到王都这么远,你一个小姑娘敢独自上路,实在勇气可嘉,我初闻之时都吓了一跳呢。”   “我是运气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夫人,她刚好也要回王都,就载了我一程。”   “原来如此。”端木筝点点头,嗓音极其温柔,犹如春风化雨拂过心田,“你可还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帮了这么大的忙,姐姐们理该向她赠礼致谢的。”   “好像是姓孙,我记不太清了……”岳梓柔皱着眉头说。   “不要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端木筝眸色变深,却依旧笑靥如花,“话说回来,定是你们爹娘在天上保佑,否则也不会那么巧,刚好让你碰到了出宫去探望我的兮兮。”   岳梓柔面色一僵,神情立刻冷了下来。   “说了这么多,原来姐姐也在怀疑我的目的和身份。”   端木筝脸上笑意未减,却缓慢地把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红唇淡抿,完全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见状,岳梓柔登时气得眼睛都红了,隐有泪花在闪烁。   “我只是想把亲人认回来,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这么对待我?进宫当天我就跟姐姐说了,是因为姐姐和你交往密切我才去宁王府碰运气的,并没有受到谁的指引,为何你们总是揪着这一点不放?她是皇后,是该倍加小心,可她也是我的姐姐,我还能加害她不成?”   话音刚落,一抹素净的身影从内室步出,浅蓝色的披帛长曳在后,宛如江上烟波。   “这是怎么了?”   岳凌兮一脸不解之色,才要伸手去触碰岳梓柔,她却猛地退了一步,哽咽道:“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妹妹了!”   说完,她掩面跑了出去,步子极重,扬起一地风尘,岳凌兮紧赶两步没有追上,被端木筝急急拦在了门前,后头的书凝亦是一个箭步跨了上来,惊魂未定地扶住她,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小姑娘闹脾气就由得她去闹好了,有什么可追的?你不顾自己也得顾着肚子里这块肉,万一摔了碰了可怎么办?”   端木筝少见地发了火,似乎很不愿意岳凌兮如此娇惯和纵容岳梓柔,甚至把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妹妹看得比她自己还重。岳凌兮被她喝止之后也有些后怕,只道是一时情急,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了,随后挨着茶几缓缓坐下,暗自平息着紊乱的心跳。   “是我莽撞了,姐姐莫生气。”说完,她又转过头吩咐道,“快跟上去看看,柔儿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别出了什么事。”   书凝心里万般不乐意,却还是只能默默地追去了。   “正好陆太医还没走,再让她给你看看。”端木筝不放心地说道。   “不用了,我没事。”岳凌兮顿了顿,旋即贴到她耳边轻声吐出一句话,她听完之后眼睛骤然一亮,郁色尽消。   “当真?”   “嗯。”岳凌兮微微颔首,“明蕊的医术你是知道的,断不会有错。”   闻言,端木筝越发喜上眉梢:“那敢情好,可告诉陛下了?”   “还没有,怕他紧张生乱。”岳凌兮弯了弯唇角,笑意却很快就淡去了,“姐姐,你方才同柔儿说了什么,她怎么如此生气?”   不提还好,一提端木筝就来火。   “你只关心她生不生气,怎么不想想她说的话有多伤人?什么叫不做你的妹妹了?你天天把她当祖宗似的供着,还为了她跟陛下闹矛盾,换来的就是这个?兮兮,人心是肉长的,并非坚不可摧,你也该为自己想一想。”   “我知道。”岳凌兮垂下长睫,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陛下今日下旨休战,想必王爷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   她在逃避。   端木筝无奈地盯着她,半晌才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没法对付女人,只好交给筝姐姐来啦~ 第120章 成双   苍穹如墨,洒下稀疏星光,点点落在琉璃瓦檐。   岳梓柔独自待在偏殿内,一方缠枝莲盘铜镜竖在前方,幽然映出黛眉杏眼,如瀑长发,活脱脱是一名绝世佳人,可不知怎的,颊边挂了两串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光影交错之下显得甚是凄楚可怜。   仅仅隔了一扇门的外厅却是灯火通明,葡萄纹嵌理石的红木圆桌上摆了五菜一汤,荤的鲜美多汁,素的清甜可口,香气都飘到外面去了,可惜里头的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宫女们在外头踌躇半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踏入了殿内。   “二小姐,眼下已经过了酉时了,再不用膳怕是要饿坏身子,您就出来少吃一点吧。”   “是啊,这些菜都是陛下专登让人请来的江州厨子做的,肯定合您的口味……”   话未说完,里头骤然传出了岳梓柔喑哑却夹杂着怒火的声音:“说了不吃!你们这些没规矩的奴才,都给我出去!”   这些人都伺候惯了岳凌兮,何曾见过脾气这么大的主子?当下心里便有些害怕,也不敢再劝,躬着身子就退下了,到了殿外才开始悄声商量该如何向岳凌兮禀报,交头接耳一阵,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去找书凝了。   另一边,岳梓柔发了一通脾气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安慰,心里反而更加生气。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座宜兰殿中的所有东西都是陛下给姐姐的,身上穿的衣裳是,做饭的厨子也是,连院前那株红豆杉也是因为姐姐喜欢才移栽过来的,表面上都会分她一份,可她根本不想要别人剩下来的东西!   明明是锦衣玉食,却不如陈府的粗茶淡饭,所谓的亲姐姐甚至比不上养父母,至少他们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了她。   岳梓柔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   她承认,她对这个十年未见的姐姐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情了,来找她只是因为不想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这有什么错?她是姐姐,难道不应该担起照顾她的责任?陛下、父母和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阻止她靠近,她厌恶他们又有什么错?为何姐姐就能像娇花一样被他们守护着,她年纪小,却反而要承担不属于她的质疑和防备?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罢了,等她与外祖母相认之后就不必继续留在这里了,有了真正的娘家人,她自是有了依靠,他们会为她择一门好亲事,让她衣食无忧,不会因为罪眷的身份受到任何人的折辱,以后夫君漫步青云,三两稚儿绕膝,都与她的亲姐姐再无任何关系,这一世她们也不会再相见。   岳梓柔心中暗暗下了决定,遂抹掉眼泪站了起来,刚准备去净房拾掇一下,谁知不经意瞥见斜后方的一团黑影,不言不语,活似鬼魅,顿时让她惊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站在这?”   那人名为云霜,是岳凌兮从主殿拨过来照顾她的宫女,先前她大吼一顿以为人都出去了,不料云霜却没走,就这么幽幽地立在那儿,也不知道看没看见她异样的神色。   岳梓柔心底有些不安,生怕她去岳凌兮那里嚼舌根,她却极会察言观色,第一句话就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解了围。   “二小姐,奴婢刚进来不久,之前听晨雾、含烟两位姐姐说您胃口不好,奴婢就去小厨房做了碗响油鳝丝面,还配了一小碟开胃的酸胡瓜,想着这会儿您的心情也该平复了,便自作主张地端了进来。”   闻言,岳梓柔立刻朝桌上看去,果然见到一碗热腾腾的面,还在冒白气。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排山倒海而来。   小时候她一生病司徒心柔就会做这个给她吃,纤细的麦心面浸在油亮的汤汁里,盖上一层细细的鳝丝,再撒些葱花做点缀,吃起来不知有多鲜美,只是那会儿家里不富裕,放的料远没有眼前的这碗来得多。   心思一动,脚下也跟着迈开了步子,岳梓柔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桌前,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鳝丝入口,滑滑嫩嫩,咸辣都恰到好处,比娘亲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想要赶人出去,如此一来,念头也随风散去了。   云霜见她吃得好,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二小姐若是喜欢,奴婢以后就常给您做。”   岳梓柔点了点头。   四处扎人的刺猬变成了温顺的小白兔,安静地享受着童年的滋味,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云霜眼珠子微微一转,趁热打铁地劝道:“二小姐,您就别同娘娘置气了,回头再让陛下知道,受委屈的可是您自己。”   这话倒有些新鲜。   岳梓柔听得出她并不像其他宫女那样一昧地站在岳凌兮那边,而是有种替她着想的感觉,顿时觉得舒服了一点,遂与她说起了心里话:“我也不愿意想这些糟心事,可是宫里太无聊了,根本没有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您可以帮忙查一查岳家的案子呀。”话一说完,云霜立刻掩住了嘴唇,面带惶恐,“奴婢多嘴了,二小姐恕罪。”   岳梓柔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道:“继续说。”   “奴婢的意思是……娘娘现在怀了孕,心思都放在小殿下身上了,对这些事可能力不从心,所以案情一直停滞不前,若是二小姐能够帮忙,想必……想必……”   云霜说得犹犹豫豫,岳梓柔却是听明白了,心中又多了几丝不忿。   现在姐姐的心里怕是只有她的夫君和孩子了,哪里还顾得上爹爹和娘亲的清白?哪里还顾得上枉死的岳氏庶族?也难怪,夜家这顶高帽戴得好好的,她又怎会愿意脱下?从不让自己出宫去玩,恐怕也是不想她罪眷的身份被曝光吧。   “我知道了,我自会上心。”   话一出口,云霜面上不见丝毫异色,还盈盈拜倒在地恭维道:“二小姐如此深明大义,娘娘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岳梓柔哼了一声没说话。   过后,云霜端着托盘离开了偏殿,先去小厨房走了一趟,把一盘子残羹冷炙都清理干净了,然后洗了手才离开。待她行至围墙的阴影下,趁着四下无人迅速扯下了□□,往兜里一塞,旋即快步走出了宜兰殿。   夜色依旧深浓。   凌晨之际,一道俊影再次潜入了殿内,并且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床前,还没做出任何举动就看见本该入睡的乖宝宝正靠在床头凝视着他,他顿时一阵哑然。   她是在等他?   楚襄撑膝坐下,习惯性地将岳凌兮的手握在掌心揉捏着,目光如炬,在一片黑暗之中紧紧缠住她的视线。   “这几天怎么样?他有没有闹你?”   自从他们那晚感受到胎动之后这个小家伙就像是被上了劲,时不时动一下,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尽管陆明蕊一再向楚襄保证无事,可他还是不太放心,想起今天下午呈上来的那本遣词用句极度模糊的医案他就有种想拍桌子的冲动,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再次夜探宜兰殿。   说他形如做贼也忍了,媳妇儿子的安危马虎不得。   “没有,他很乖。”岳凌兮细声道。   “那就好。”一双健臂环了上来,为她解开外衫,然后扶着她慢慢地躺下,“时辰不早了,快些休息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岳凌兮枕着软滑的蚕丝枕,眨也不眨地看着楚襄为自己脱衣盖被,忽然轻轻问道:“夫君深夜来此,就是为了督促我睡觉?”   “……就是为了督促你睡觉。”   话虽如此,楚襄的手却出卖了他,一时摸摸她的小脸,一时摸摸她的肚皮,眷恋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若是有灯在旁,他的神色定也如出一辙。   “那我睡了。”   岳凌兮对他的骚扰也不觉得烦,偏过头就要睡去,过了几秒又忽然睁开眼睛问道:“皇儿的摇床你让内廷司的人做了吗?”   “嗯,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楚襄的手在她腹部停下,怎么摸都感觉长得太快了,比普通五个月的大不少,他虽然没做过父亲,但也并非完全不懂,像夜思甜这样跟她身材差不多的,怀孕的时候肚子就比她小多了,厚重的冬装一遮基本看不出来。   正是疑虑之际,岳凌兮轻飘如雾的嗓音又钻进了耳朵里:“让他们做一对摇床吧,一个怕是不够。”   不够?   楚襄怔了怔,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却感觉到一只细滑的柔荑覆上了手背,带着他来回摩挲,感受属于他们却并非独一无二的血脉。   “夫君,这里面……有两个小宝宝。”   短短几个字犹如惊雷炸响耳畔,震得楚襄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怀的是双胎?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席卷了楚襄,短暂的停顿之后,他骤然伸出双臂将岳凌兮拥入了怀中,掌心贴在她温热的脊背上,竟有些微微发抖。   “兮兮,为夫好开心。”   处变不惊的他,第一次高兴到手忙脚乱,甚至词穷。   “我知道。”岳凌兮环着他的腰,眼儿微弯,亮起星星点点的暖光,“之前母后就说皇儿好动的性子都随了你,眼下只怕要多两个小魔星了。”   “是龙凤胎最好,女儿定会跟你一样善良可爱。”楚襄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继而在她颊边落下一吻,“夜家历代都会有双生子,没想到这一次落到了我们身上,若是母后知道了定会很高兴。”   “明早去请安的时候我再跟她说。”岳凌兮靠在他肩头细语呢喃,“特地嘱咐了明蕊不要说是因为想要亲口告诉你,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楚襄没说话,又俯首亲了亲她,眸中柔情满得几乎溢出来。   他瞒了她那么大的一件事,她却不吵不闹,温柔如昔,向着他的一颗心也从来不曾变过,教他如何不疼爱?   这分居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楚襄一瞬间下了决心,可到了开口之时又变得吞吞吐吐:“兮兮,我今晚……留在这里可好?”   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一天夜里他不是想着她入睡的,娇躯在怀中的柔软的触感,还有发丝萦绕指尖散发出的馨香,每一个细节都令他思之如狂,如今妻儿就在眼前,他不想走也不愿意走,内心就像一座不停喷出岩浆的火山,灼热难耐,急需她来浇灭。   可留宿这种话听在她耳朵里却成了别的意思。   “夫君许久未尽鱼水之欢,理该纾解一下。”岳凌兮捏住胸前的盘扣,开始慢吞吞地宽衣解带,“只是眼下我身子重了,没法再行貂蝉拜月那等姿势,若要尽兴,只有劳烦夫君自己动了……”   他在她眼中就是这种禽兽不如之人?   楚襄听完脸都绿了,一边扣住她的手一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兮兮,为夫只是想陪陪你和皇儿。”   岳凌兮一怔,旋即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然后让出了外侧的床榻。   楚襄没好气地脱衣躺下,顺手将她抄入怀里,软绵绵的身子如同云絮般贴上胸膛的那一刻,他才感觉气顺了一些。   娇妻在侧,心里满足得发胀,楚襄几乎是阖上眼睛就睡着了。   白天他政务繁忙,夜里还要一趟趟往宜兰殿跑,眼下的青影都快遮不住了,岳凌兮默默地瞅了许久,心口有些发紧,忍不住用指尖去触碰他的脸,动作轻之又轻,唯恐吵醒了他,想起方才询问她时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她的眼角又涌起一阵酸意。   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生过他的气。 第121章 前夕   凛冬时节,严寒刺骨,整个西夷已经变成了冰雪的国度,无论身在何方,周围皆是一片刺目的白。   灵霄关内如今已是白雪皑皑,冰原万丈,出门时不绑上防滑的东西就寸步难行,各种器具也被冻得无法正常运转,除此之外,习惯南方气候的楚国士兵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冬病,总的来说,这种情况对于行军打仗是非常不利的。   气候恶劣,再加上丹枫渡一战伤了些元气,所以后面的几次进攻都是铩羽而归,宁王、夜言修、卫颉等将领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决定暂缓出击,折子送到王都没几天楚襄的批示就下来了,只有一个字——准。   朝臣们只道是宁王雷厉风行,皇帝杀伐决断,殊不知早在离开灵霄关之前两兄弟就商议过此事。   北伐的宏图在楚襄心里已经存在了很多年,每一个据点每一条路线都经过无数次推断才定下,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仗该怎么打。冲得太猛拉长了战线,后方补给容易中断;打下的十几座重城如果不能尽快稳定并控制住,则有可能遭到里应外合的反扑;还有,年关将至,朝廷各部的运转都已经超负荷,难免会有跟不上的情况出现。   楚钧身在前线,考虑的东西就更偏向于实际情况,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通往西夷王城有一道天险,必须走水路才能通过,现在结起了十丈深冰,神仙也难行。   以上种种,都是让两兄弟对朝廷内外的叫好声势充耳不闻一致决定休战的原因,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什么给了西夷喘息之机,在充分且周到的计划下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是要拿下西夷,但不是用士兵的性命做赌注。   于是,在元旦到来之前楚钧回到了王都,只余卫颉、彭征留守灵霄关巩固防线。   宁王府一切照旧,只是前日刚下了场大雪,三院两楼的轮廓都厚重了一些,凝冰染霜,银装素裹,瑞兽铜炉里飘出几缕松炭的味道,平时习以为常,如今听着那间隔一下的噼啪声,竟觉得这座冷清的府邸有了几分烟火气息。   到底像个家了。   以前征战在外,身不由己,现在回了王都,楚钧上朝都是尽早去尽早回,冗杂之事一概不理,以便空出时间来陪伴端木筝,不过有一件事倒是例外。   “皇兄,这是我在营中截获的杨奉与宋正鸿来往的信件,一共七封,全都在此。”   他双手呈上,薛迎春立刻躬身接了过来,然后递到了御案上,楚襄看完之后又示意他分发给其他人看,一时之间,衣角的摩擦声和纸张翻动的哗哗声交织在御书房内,动静不大,气氛却异常的窒闷。   “宋正鸿居然想利用夷军把你们都困在北地,当真是贼胆包天!”   “最主要的目标恐怕还是陛下。”夜言修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个月之前的情景,“若是没有凌兮的阵术一路护持,恐怕我们早就中了敌人的奸计,如了他的愿了。”   裴昭听他对岳凌兮仍沿用旧称呼,不禁皱了下眉头,又不着痕迹朝上首望了一眼,见楚襄没有异色才道:“陛下,是否立刻展开抓捕?”   “不急。”楚襄将证据放到一边,淡然抬眸问道,“先前朕命你暗中搜集宋正鸿的罪证,办得如何了?”   “回陛下,臣陆陆续续拿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只是……牵连甚广。”   裴昭从身后的小黄门手中拿来一沓卷宗,然后亲自送到了楚襄面前,摞起来的高度约莫有当天的折子那么高了,光是依照不同的人就分了十几本。楚襄粗略地翻了一遍,好几个王侯公卿都在其中,不乏声名显赫之人,他眉目骤冷,将卷宗重重地甩在了御案上。   “好一个联姻!别人是用金银财宝笼络人心,他宋正鸿是用女儿!”   几人忙道:“陛下息怒。”   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拉帮结派的方法最常见的就是联姻了,同时最有效也最稳妥,只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才能避免出现一方背叛的情况。虽说这个已经是不成文的习俗,可像宋正鸿这样悄无声息就把十几个女儿都嫁到了权贵之家的还是太少了,尽管那些王侯公卿不一定个个都受他摆布,或者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在细微末节上踩界的还是不少,真要论罪怕是宗人府都装不下。   以色易权,无耻至极。   当所有人都在天子的怒火之下屏息不语时,楚钧却快速翻阅了所有的卷宗,发现无论是宋氏族人还是其姻亲犯的都是普通的罪,没有一条显示他们参与了刺杀和通敌的行动,在十年前的律王谋反一案上更是一片空白,这样一来,光凭几封信来指证宋正鸿就很困难了。   换言之,能治他的罪,却不能治他的死罪。   楚钧沉吟片刻,分析道:“他一个致仕多年的老臣子,手里可用的资源必然不多,要与西夷国师搅在一起实在不容易,其中必然有人牵线搭桥,而那个人有可能就是他的同党,甚至……是我们要找的幕后黑手。”   裴昭顿时微微一惊:“王爷的意思是宋正鸿背后还有人?”   楚钧颔首:“仔细想想,如此狠辣的行事手段也不符合宋正鸿的性格,卖女求荣,行善事博名声,这些都是虚伪且懦弱的人才会做的事,如果他发现我们在查十年前的事,多半会想尽办法去遮掩,而不是痛下杀手。”   听了这话,裴昭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怪不得他之前怎么查都觉得没有抓住关键点,翻烂卷宗得来的也只是寻常的罪名,一度以为就要在此终止了,没想到是查错了方向,宋正鸿这种不知廉耻的老贼所图不过权财而已,确实不像是有胆子谋害陛下的人。   “或许可以从宋玉娇那里找出突破点。”沉默许久的夜言修开口了,声音透着一丝冷酷,“宋家十几个女儿都成了宋正鸿权财交易的筹码,只有她不同,如果说是因为中书省能带来的利益更大,偏偏她半年前又辞官了,实在可疑,臣欲调动夜家的势力将她找出来,恳请陛下同意。”   闻言,裴昭侧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君子惜花,不愿轻易摧折,宋玉娇在人前一直是文弱且善解人意的形象,还是与他们相处了这么久的同僚,真要下手连他都会有点犹豫,可夜言修却没留任何余地,不在乎君子之名,亦不吝啬各种手段,这般过界,恐怕都是为了那个人……   可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又即将诞下麟儿,这样的坚持和付出又有什么意义?   前两天陆明蕊去夜家药铺找一味稀有药材,说是要给岳凌兮调理身体,夜言修听完立刻就把东西送进了宫里,还让人去西域搜罗其他的灵药,也不管现在是否霜冷九州,覆雪难寻,更没有注意到陆明蕊失落的模样,裴昭一想到这就忍不住要叹气。   他不顾自己,不顾青梅竹马的玩伴,难道也不顾整个夜家了么?就算有一层血脉关系在,天子毕竟是天子,怎能容你觊觎他的妻子?   真是一笔理不清说不通的糊涂账。   果不其然,在夜言修说完之后,楚襄淡淡地回绝了他的提议:“不必了,朕已经让流胤去找了。”   “……是,臣知道了。”夜言修垂下双眼,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今儿个就到这吧,杨奉那边盯着点,不要露了马脚,宋家这边也接着往下查,别让人察觉了。”楚襄顿了顿,直视着前方的几人,目中凌厉毕现,“过完年,朕要整个宋氏以看得见的速度消失在朕的眼里。”   “臣遵命!”   议完事,楚钧直接回了宁王府。   日头已经西斜,在庭前的雪堆上洒下了余晖,稀薄的一层,几乎看不出颜色,锦履从中踏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继而在长廊留下一行微湿的足印,渐远渐淡,最终消失在疏桐院的卧房门前。   一盏清茶,两处生烟,温暖的炭火将端木筝的脸映得红彤彤的,不知有多娇美。   有多久不曾见到她这副模样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在刚认识的时候,他们谁也不肯让谁,斗剑斗得天都黑了,最后只好在荒郊野地里生了一堆火,她蹲在边上,汗还未干,细腻的肌肤中透着健康的嫣红。   楚钧如此想着,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想要多看她一会儿。   “厨房的菜都备好了么?天马上黑了,王爷想必很快就要回来了。”   “您就放心吧,前院那些人可不会怠慢王爷。”紫鸢撇了撇嘴,显然意有所指。   “又乱讲话。”端木筝瞪了她一眼,手中的镶金拨钳也跟着放下了,溅起一簇火星,“眼下说了就过了,回头要在王爷面前乱嚼舌头,我可真不饶你。”   紫鸢一阵气闷,忍不住把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似地抖了出来:“奴婢哪里说错了?前儿个郡王妃来王府,没说几句就动手,那些护卫硬是拦都不拦,由得她对您下这么重的手!您也是,明明武功高强却不还手,一个劲地闪来躲去,弄得伤了腰,这要是出了别的什么事,奴婢可怎么向娘娘交代?”   端木筝气得笑了:“嘴皮子越来越利了,还学会拿娘娘来压我了。”   “奴婢说的是事实。”紫鸢咕哝道。   “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再提。”端木筝神色坦然,并无任何不快,“王爷即便知道了也只是夹在中间为难,又何必让他不好过?我能活到现在并守在他身旁已经是上天的宽宥了,要知足。”   “您就只会说这些,到头来委屈的还是您自己,等郡王妃真让王爷娶了那霍家小姐当正妃,您后悔都来不及。”   “不会的。”   屋内主仆二人斗着嘴,气氛还算是轻松,屋外的人却是面罩寒霜。   母亲的功力楚钧再清楚不过,当年那一套风沙掌可是打遍军中无敌手的,连父王都不是她的对手,如今打在筝儿身上,若非她有内力傍身恐怕早就筋脉尽断了,她竟然还瞒得严严实实,不让他知晓!   楚钧胸口一阵发堵,怒气无处发泄,差点失手捏断了栏杆。   怪不得昨天紫鸢偷偷摸摸地拿了几片药贴出去,敢情是专门避着他呢,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竟也没有一个告诉他的!   楚钧盯着面前那扇朱漆雕花木门,目光冰冷似雪,铺天盖地地涌向房内,可半晌之后他突然猛一踅身返回了月洞门外,然后用较重的脚步声走了回来,端木筝听见动静,立刻推开门扉迎了出来。   “回来了?没有溅着雪吧?”   “没有。”楚钧眼中冷凝一片,却隐隐透着克制,勉强被烧得红亮的炭火染出了一丝暖意,“晚上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有八宝野鸭,桂花鲜贝,干烧冬笋……”   端木筝如数家珍,楚钧却压根就不想听,眉间躁意一压,径直抱起她进了屋。她猝不及防,原以为肯定会压到腰间的伤,已经做好了咬唇忍痛的准备,谁知他居然是像抱小孩那样托着她的臀,另一只手则按在她的后背上,力道分散得刚刚好,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   “王爷!”   如此羞人的姿势,弄得端木筝的脸都红了,待两人双双跌进柔软的鹅毛锦被之中,她以为楚钧又要求欢,闭上眼睛等了半刻,却只等来云絮般轻盈的一个吻,睁眼一看,他正曲着手臂撑在她上方,目光灼灼,犹如冷焰。   “元旦宫中设宴,你跟我一起去。”   “可是我……”   端木筝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适合陪楚钧出席这种场合,张口就要扯那些礼数,岂料他坚硬的胸膛突然沉了下来,压得她的柔软微微作痛。   “一起去。”   楚钧再次强调,铿锵有力的三个字含着不可反驳的威势,端木筝不敢再抚虎须,颤声道:“好,我去准备……”   话未说完,他的吻就落了下来,仿佛一切不过是走个形式。 第122章 元旦(上)   作者有话要说:  替换完成,请享用~   每逢元旦,宫中都会设宴款待皇亲贵胄及诰命大臣,今年也不例外,天还没暗,太和殿前已是香风荟萃,鬓影如梭,尽管宾主都还没有驾到,却丝毫不影响气氛变得热闹起来,琉台玉树,雪阶虹桥,每一处亮景都为节日更添一分美意。   岳凌兮回来以后就一直待在后宫静养,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些大臣们了,如今又是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陪楚襄出席这种场合,难免有些紧张,偏偏书凝老是在边上嘀嘀咕咕的,跟蜜蜂似的,她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了几眼。   “怎么了?”   “您平时常用的那支羊脂玉兰花簪不见了……”书凝在八宝锦盒里找了许久,面露困惑之色,“奴婢记得昨天晚上还在这里头放着呢,怎么一眨眼就消失了?”   “这几日天气好,或许是晨雾她们送去银作局打理了吧。”岳凌兮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费工夫,随手指了别的簪子说,“换这个便是,反正近来胖了不少,戴什么都是一样,只要不失了皇家体面就行。”   书凝不依地嗔道:“您以前太瘦了,现在这样气色才算好,就连陛下都说陆太医调理得宜,要嘉奖她呢,您可不许妄自菲薄。”   岳凌兮看着镜中面色红润、娇若春樱的自己,弯起唇角笑道:“是么?”   “奴婢还能诓您不成?您是没瞧见陛下平日里看您的眼神,那叫一个如狼似虎……”书凝暧昧地笑了笑,把一只镂金翡翠嵌珠玉镯套进她腕间,又沾了点脂粉在她颊边扫了扫,“您是江南女子,骨子里就带着水一般的娇柔和婉约,这样的淡妆就足够了。”   书凝是宫中老人,熟知各种礼仪,对于什么场合该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妆容都拿捏得极好,向来无须岳凌兮操心,至于美不美她倒是不甚在意,世上天生丽质的佳人那么多,攀比起来岂有尽头?反正楚襄的后宫只有她一个,谈不上争宠,不过就算有别人她也不屑去争。   “今晚姐姐是不是也会来?”   今晚是宫宴,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没法走得太近,但能远远地见上一面也是开心的,书凝明白岳凌兮的心思,遂浅声回道:“嗯,夫人会随王爷入宫,奴婢已经让含烟去宣德门那边等着了,若是早的话还可请她来跟您叙一叙。”   “那最好了。”   往年元旦两姐妹都是一起过,虽然没有丰盛的佳肴和绚丽的焰火,但也其乐融融,自在无比,今年虽不能那样,能聊会儿天也是好的。   岳凌兮暗自期待着,却不知这个愿望已经落空。   酉时中,宣德门外的香车玉辇陆续多了起来,一辆辆整齐地停靠在前坪,朝廷重臣及家眷相偕落地,从夹道而立的两排禁军中间缓慢地穿过,宫灯照射之下一片珠光宝气,耀眼得令人难以忽视。   相比之下,端木筝的打扮算是比较朴素的了,一袭藕色宫裙配上厚锦镶毛斗篷,扔进人群里基本找不出来,发间也只插了一对镶宝石的玉兔衔草簪,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偏偏倜傥不羁的宁王却跟她形影不离,甚至亲自扶她下车,教所有人都看愣了。   “王爷,我自己来吧。”   端木筝正准备自己下来,直起身子的一瞬间不小心扯到了腰伤,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就这么摔下马凳,岂料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环上了腰间,将轻飘飘的她直接带下了马车,她抬起头来,那双锐利无比的鹰眸恰好攫住她的视线。   “怎么了?”   “没、没事……”   端木筝站稳了脚跟,背后却涌出一股热流,正暗暗庆幸没有被楚钧发现受伤的事,他却把右手撑到了她腰后,刚好托住她不敢使力的伤处,她心口一阵狂跳,鼓起勇气瞄了他一眼,只觉得面部的轮廓格外冷硬。   他该不会是已经知晓了吧……   想起刚才那个极具穿透力的眼神,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还没缓和过来,一进宫门就碰见了不该碰见的人,她顿时浑身僵硬。   “儿臣见过父王,母妃。”   楚钧垂首行礼,神色并无太大的变化,嗓音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僵硬,换作平时端木筝肯定能听出来,今天把所有心神都放到对面两个人的身上了,竟是毫无察觉,撩起裙摆就要跪下去,谁知横在腰间的手臂突然一紧,硬是把她牢牢地锁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这是做什么?   端木筝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暗中扯了楚钧好几下,他只当没感觉到,纹丝不动,楚峥河将小两口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天冷风寒,就不必拘这些俗礼了,你们快些进去吧。”   话音甫落,霍司玉立刻转过头来看着他,怒意难遏。   场面一触即发之时,楚钧竟然顺着他的话说道:“筝儿的腰伤还没好,无法久站,儿臣就带她先行一步了。”   他果然是知道了!   端木筝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仰头去看楚钧的表情,他却直视着前方,看都不看她,迈开步子就往太和殿走去,她踉踉跄跄地跟着,若不是被他半挟在怀中,肯定已经跌惨了。   行到远处,她哆哆嗦嗦地开口:“夫君,我……”   楚钧不理会她的颤抖,直接对后头的紫鸢说:“夫人怕是穿少了,你回车上把那件小羊皮坎肩拿过来。”   她哪里是冷的,分明就是吓的!   端木筝从没见过这样的楚钧,与其被他漠视,倒不如挨他一顿怒火来得痛快,可楚钧硬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跟她对视也不跟她说话,拒绝任何交流,让她摸不清楚他的心思。   今晚恐怕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端木筝面如死灰,已经顾不上岳凌兮那边了,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扑灭楚钧胸中燃烧着的火焰,可直到入席他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耸立在极寒之地的一座冰山,无论她如何敲击都破不开一丝裂缝。   酉时末,宫宴正式开始。   除了往年的那些人外,这次楚襄还邀请了一批致仕的老臣,大部分都已过花甲之年,弓腰驼背,发须斑白,在开席以后纷纷都拄起拐杖上前谢恩,那副颤颤巍巍的模样不禁让人捏了一把冷汗,很难想象他们在许多年前也是意气风发的肱骨之臣。   宋正鸿也在其中,只不过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只能排在看不到的末尾。   楚襄身着玄衮赤衣,头戴紫金玉冠,坐在鎏金龙椅上昂然俯视着整座大殿,圣威流露在前,慑人于无形,席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诸卿年事已高,理应在家颐养天年,可若要论谁经历了楚国这二十年来的变革,除了尔等再无他人,故朕今日特地请诸卿前来为他们做个表率。”   堂下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端坐于凤座上的那个人却安静如昔,始终仰望着楚襄。   “近来前线连续失利,关东军折损三万精兵,谢卿身受重伤,是以朝中多了许多反战之声,朕听到了,但朕并不想给予回应,因为那些主张到此为止的人多半忘了二十年前的楚国的是什么样子。”   楚襄声音渐冷,目光亦沉得发暗。   “在这些老臣子里面,有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在目睹夷人的烧杀劫掠之后毅然选择了从军;有的人因为生计落草为寇,却在前线再无可用之兵的时候拿起棍棒戍卫边疆。朕说这些不是让你们上前线去拼命,而是想告诉你们,不要让先人的血汗被埋没在荣华富贵之中,他们换来的也不应该是偏安一隅的平静!楚国与西夷之战会有停息之日,而那一日就是朕拿下王城之时!”   短暂的寂静过后,宁王率先出列,肃声道:“臣愿为陛下和百姓倾尽全力,不破西夷终不还!”   岳凌兮跟着盈盈拜下,道:“臣妾也愿将此生所有献给楚国,献给陛下。”   皇后及宁王都表了态,殿内众臣自然不敢再安坐于席上,纷纷跪倒在大理石地砖上,山呼万岁,久久不歇。   楚襄轻勾唇角,走过去将岳凌兮扶了起来,不着痕迹地予以她最有力的支撑,然后对众人道:“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所谓将门无犬子,朕希望诸卿都能助朕一臂之力,早日拿下西夷,进而八方顺服,国泰民安。”   说完,薛逢春上前宣读了一封诏喻,大部分是对那些老臣子的后代的提拔与沿用,以及封赏参与了战斗的将领与士卒,名单很长,谢恩的人也缕缕不绝,眼看其他人都得了不同程度的奖赏,风头盛极,宋正鸿心里有些不甘,只恨自己家中没有顶梁柱,让别人白白占了便宜,可就在他暗自愤懑之时楚襄忽然点了他的名。   “宋卿。”   他连忙上前回话:“老臣在。”   “朕记得你膝下无子,但有一女在中书省任职,此前还当过朕的御前女官,能力十分卓越,可惜朕还在西夷的时候就听说她辞了官,实在是憾事一件。”   闻言,宋正鸿愈发后悔,心想如果宋玉娇还在朝中,说不定也能乘着这次的东风扶摇直上入主东宫,前途无可限量,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不小心怀了那人的孩子,挺着个大肚子又怎能出来见人?   思及此,他也只能干笑道:“老臣替小女谢陛下器重,只不过她痼疾缠身,实在不宜再劳累,所以只能回家休养了。”   “哦?”楚襄眉梢微微一扬,“严不严重?宫里的太医医术高超,不妨让其一看。”   宋正鸿目光一凛,迅速答道:“陛下的好意老臣心领了,只是不凑巧,老臣已经将她送回老家去了,那里风景幽静,适合休养,想必很快就会康复。”   “如此也好。”楚襄带着岳凌兮缓缓坐下,不再理会他。   本以为封赏即将结束,可以开始飨宴了,不料宁王却握着那张裱金圣旨跪在了殿前,叩首道:“陛下,臣还想请一道旨意。”   楚襄看了看他的神色,眸中忽然现出一丝兴味:“说说看。”   楚钧淡漠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细微的情绪,似隐忍,似按捺,又似期盼,糅合成一道暗芒,在抬头的瞬间沉入了星子般的黑眸中,只剩微波缓澜,徐徐流动,也不见有任何迟疑,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就这样溢出了薄唇。   “臣恳请陛下及娘娘赐婚!” 第123章 元旦(下)   有一瞬间,端木筝几乎以为楚钧要娶的人是霍家大小姐。   偌大的太和殿内丝竹声声入耳,韶乐悠悠不止,旁人皆沉醉其中,端木筝却像是不曾入耳一般清醒且抽离地坐在那儿,只因从入席至今楚钧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就像是在无声地表达着对她的失望。   也对,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瞒着他了。   当初死里逃生之后她答应他不再会有任何欺瞒,眼下不过数月,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也难怪他会失望,若是因此另娶他人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不过几秒她就反应过来了。   如果他要娶霍小姐大可以直接让楚襄赐婚,何必还捎上兮兮?   端木筝攥紧了帕子,眼中渐渐浮起水雾,前方璀璨的宫灯和翩翩飞舞的彩袖都化作一团模糊,支离破碎地围绕在楚钧旁边。他的背影她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不是别离就是远去,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了温暖。   “怪不得朕刚才赐的东西你都不要。”   楚襄的声音从上方远远地传了过来,清晰中带着一点儿琢磨不透的感觉,殿内众臣都放下了酒杯,各自猜测着宁王是不是仗着军功得寸进尺,犯了圣怒,谁知楚襄又在这时转过头去,冲旁边的岳凌兮扬起了唇角。   “朕这个皇弟,既不缺珠宝和爵位也看不上那些东西,所以每次他在前线立了功朕就开始发愁,不知要赏些什么给他才好,今儿个倒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问朕要圣旨,皇后向来聪慧,不如猜一猜他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除了他身边的那个小蹄子还能是谁!   霍司玉坐在下首几次都想发作,却被楚峥河给压住了,忍着怒气想了想,朝廷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殿内,他们郡王府可丢不起这个人!可如果是这两个混小子串通一气,就等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端木筝封妃,那她即便不要这张老脸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岳凌兮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霍司玉的脸色,心念稍稍一转,浅声道:“陛下,城中大家小户千千万万,优秀的女子数都数不过来,臣妾如何能知王爷看中的是谁?只不过臣妾私以为王爷长年戍守边关,把家事都给耽误了,既然王爷今天有此请求,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皇叔就在席上,朕可不想惹麻烦,自然是要成全他的。”楚襄故意打趣,惹得堂下笑声不止,“可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圣旨又该如何下?”   岳凌兮跟着接过了话头,遣词用句甚是幽默:“陛下尽管下便是,姓名那里留一处空白让王爷自个儿填好了,横竖这一代也没有什么公主郡主的,不怕王爷狮子大开口。”   “这个主意好。”楚襄笑着搂住了岳凌兮,然后召来薛逢春,让他誊了一张半空白的圣旨给楚钧并扬声道,“今晚的宴席过后诸卿可记得把自家的闺女藏好了,哪天被宁王抢了亲,朕和皇后概不负责。”   臣子们又是一阵大笑。   欢声笑语之中,楚钧沉眉肃目地接下了圣旨,道:“臣——叩谢陛下及娘娘。”   霍司玉听着自己儿子正经而又掷地有声的话,几欲拍案而起——他们居然就这么遮掩了过去,都没提端木筝的名字,真是狡猾至极!她甚至没有借口站出来反对,还得陪着笑一并谢主隆恩,简直荒谬!   她紧扣着檀木长案的边缘,用力之大,几乎将其捏出五个指印来,楚峥河明白自己夫人的心情,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低声安抚道:“玉儿,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吧,你也知道她的身份,若是闹开了钧儿以后恐怕难以在朝廷立足。”   “他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操什么心?”霍司玉横眉冷对于他,显然在强行压抑之下仍是怒火难熄,“我看他有了那个女人就够了,家国大业尽可抛,若是我再多说一句,怕是连我这个娘都不认了!”   “怎么会,钧儿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   楚峥河劝归劝,却也没报太大的希望,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费尽口舌只怕还抵不上楚钧的半句话,可那小子的性格偏偏随了他娘,硬得像块石头,如今他既然敢当庭求婚就肯定是下了决心要跟家里抗争了,又怎会服软?   怎么看都是个死结,无解。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抚着霍司玉的肩膀,想让她平静一些,可惜收效甚微,这边还没哄过来,那边又来了好几个道贺的大臣,无异于雪上加霜,眼看着爱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只得起身将那些人拉到一旁喝酒去了。   反观惹事的那边倒是异常的平静。   楚钧重新坐回了席内,天青色绣海水蛟龙的袍摆曳在身后,跟他的人一样纹丝不动,可端木筝一转眼看他,他就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左手微微一抬,将那张裱金黄宣压在了长案的正中央,袖间厚锦蹭过她手腕上的玉镯,然后放下,停住。   “回去以后,自己把名字写上去。”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教她瞬间泪流满面。   “太久了,忘了楚字该怎么写了。”端木筝眉眼不动,却颤抖着去摸他的手指,一根两根,直至完全握住,“等回了家,夫君教我写可好?”   楚钧没说话,反手便将那只冰凉的柔荑拢入了掌心,将其缓缓熨至暖烫。   夜已深,觥筹交错,宴席正酣。   年底是最为忙碌的时候,难得能敞开心情喝一次酒,既无过多的约束,又可君臣同欢,所以殿内的人都十分享受这场盛宴,谈今论古,好不快意,只有个别的因为身体原因退席了,或是出去吹风醒酒,而对此不感兴趣的家眷们则是去了南液池赏月。   兴致来了,楚襄也喝得微醺,却不忘在间隙之中揽过岳凌兮的腰,替她轻轻揉捏着酸痛僵硬的那一处。   “累不累?”   在当皇后这件事上岳凌兮还是新手,何况又有孕在身,一晚上接二连三的应酬确实让她乏得紧,眼下戌时已过,快到她平时睡觉的点了,她也不想刻意撑着,虽然还想陪楚襄,但为了这两个小家伙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有一点。”   “我让流胤和书凝送你回去。”   楚襄摸着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心中格外满足,因她的大方得体,更因她的坦白。岳凌兮似有所感,只是浅浅一笑,然后低下头道:“跟父皇说晚安。”   话音刚落,楚襄的手掌就覆上她的肚子,才准备跟两个小家伙道别,里面突然传来一下不轻不重的踢动,两人顿时大为惊喜,互看一眼之后都忍不住笑了,若不是在殿上,楚襄恐怕会抱住岳凌兮直接亲下去。   “他们好听话……”   “听母后的话才对。”楚襄一脸温柔笑意,又抚摸了几下之后才松开手,“好了,快跟母后回去乖乖睡觉,父皇晚点再来看你们。”   “别喝太多。”岳凌兮柔声叮嘱了一句,旋即起身离开了。   回宜兰殿的路上,主仆二人就着稀星淡月在凤辇上聊起了天。   “今儿个王爷领着夫人前来行礼的时候,奴婢瞧着夫人的动作有些迟缓,不知道是不是练剑的时候伤着哪儿了。”   “你也看到了?”岳凌兮眸光一凝,跟着便皱起了眉头,“她总是喜欢自己扛着,小时候就是如此,明儿个还是要让明蕊上宁王府去给她看看才好。”   “正好陆太医今晚在宫里值夜,要不奴婢这就去跟她说一声?”   宫中的宴会一贯都是皇后差使着内廷司的人来准备,岳凌兮最近为了这事操了不少心,循例请脉的日子又没到,所以书凝就想着让陆明蕊来瞧瞧,去宁王府只是顺便的事罢了,岳凌兮不知她的打算,自然是答应了。   “去吧,路上小心。”   “是。”   书凝窸窸窣窣地下了辇,然后嘱咐了含烟几句就去太医院了,剩下的一行人则继续往宜兰殿而去。岳凌兮不喜欢跟书凝之外的宫女聊天,便一手支颐靠在窗边,懒洋洋地望着外面深浓的夜色。   未几,假山旁边一道伟岸的身影闯进了视线之中。   “……言修?”   岳凌兮慢慢地从凤辇上下来,夜言修很自然地伸手去扶,一番动作下来却怔了须臾。   当初她替楚襄挨了一刀,在街上碰见,明明扯痛了伤口还坚持不让他扶,倔强又顽强。如今只是上下走动了几步,手却一直护着腹部,甚至完全不顾身份之别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生怕有所闪失。   想起之前她在军营中行走如风、日夜忙碌的样子,应该不是不在乎孩子,只是这感觉来得比寻常母亲要迟钝一些吧。   夜言修看着锦绣宫装下微微鼓起的圆球,只觉喜悦中掺了些痛楚,扎得他隐隐作痛。   无怪乎盛宴当前楚襄会不顾众人的眼光与她窃窃私语,甚至允许她提前离席,有这样的娇妻和一双即将出世的稚儿,任谁都会疼到心坎里去吧?如若是他,也会把她捧在心尖上。   夜言修勉强止住那些不该出现的心思,弯起嘴角道:“近来你气色好了许多。”   “多亏了你的药。”岳凌兮凝视着他,眸光温润似水,一寸一寸将他淹没。   她都知道?   夜言修微微一愣,努力忽略掉心头的撞击感,云淡风轻地笑了:“小事罢了,莫放在心上,养好身体最重要。”   “有你们盯着,想不认真调养也不行。”   明眸灿亮,漾出细腻的水光,那似嗔含笑的模样竟让他看愣了。   她最近开朗了许多,会打趣了,亦常笑了。   自灵霄关分别之时到现在不过才三个月,夜言修却感觉对岳凌兮又陌生了一层,她就像一朵水莲,随着时间的推移层层叠叠地旋转、绽放、静默,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侧面,每一次都似初识,都令他讶异。   不知楚襄面对这样的她又会是什么感受?   夜言修失神地想着,不经意听见她轻声问道:“你怎么走到这来了?没有喝醉吧?”   “……不是你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岳凌兮率先反应过来,摆摆手让影卫和宫女退下了,然后沉声道:“言修,我没有让人给你传话。”   夜言修目中现出几丝锐光,在黑暗中散发着冷峻的气息,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后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玉簪,道:“这东西……”   岳凌兮接过来一看,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确实是我的,但在不久前丢了。”   很明显,有人在捣鬼。   夜言修未作他想,直接把东西还给了她,然后迫切地说道:“此事蹊跷,你先回宜兰殿……”   话未说完,林荫道另一头的石桥上忽然火光大亮,一群身穿宫装的女人摇着香帕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因为今晚南液池放了上百颗东珠灯,又有锦鲤来回游动,所以她们一时都被吸引住了,没有往这边看,但只要转过头来,瞬间就能发现他们二人站在这里。   夜言修脸色微微一变。   他是近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场面被人看见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接下来想必会有更大的谣言在等着他们,显然暗下黑手的人是想借此破坏楚襄和夜家的关系,甚至扳倒岳凌兮,至于她腹中孩子的身份就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   她必须尽快离开。   夜言修迅速扶着她上了凤辇,然后催促流胤他们原路返回,可还没走出几步,远处的火把已经照了过来,光线即将蔓延至脚下。   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拽住夜言修就向前跑去,然后直直地撞进了官眷们的视野之中! 第124章 红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晨光初绽之时,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了。   书凝披着斗篷从外头回来,路过中庭的时候看了眼跪在寝殿门口的那个人,步履略缓却没有停顿,转过弯就朝殿内去了。   宜兰殿并不大,不像玄清宫那样从里到外隔着几重引殿,空旷而冷寂,眼下这种天气,一个两尺见宽的麒麟铜炉就足够用了,才掀起五色锦帘,暖熏的微风就扑面而来,消去乘隙而入寒气,就连窗外悬着的冰棱也有了融化的痕迹,点点滴滴,轻敲露台。   玉帐紫屏,语声渺然,岳凌兮就坐在袅袅生烟的犀香后面,正低头翻阅着前几天礼部送来的小册子,岳梓柔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看,难得十分安静。   书凝上前福了福身,道:“娘娘,奴婢回来了。”   纸张翻动的声音瞬间停止,水袖微抬,一枚白玉凤首压在了册子的正中央,随后岳凌兮抬起头来看着她,简洁明了地问道:“如何?”   “经奴婢查证,事发时云霜确实在浣衣局,好几个老嬷嬷和宫女都可以作证。”   书凝答得斩钉截铁,显然是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的,岳凌兮也没有让她复述个中细节,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我知道了,让她先回房吧。”   “是。”   书凝敛袖折身,正准备去知会云霜一声,岳梓柔却突然撑直了身体说:“姐姐,明明是云霜暗中搞鬼,为何不惩罚她?”   “不是她。”岳凌兮淡淡道。   “怎么不是她?”岳梓柔双目微瞠,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想法,“那天下午只有她靠近过梳妆台,接着玉簪就不见了,不是她偷的还会有谁?况且宣安门的守卫也说了,确实见到她把一个小布包交给别人鬼鬼祟祟地带出宫去了,要说不是去约夜大人谁信?”   闻言,书凝倏地回过身来,又圆又亮的眼睛里似有火花在闪。   她简直放肆!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她怎能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这些话?不谈别的,单单是约夜大人这几个字就会给娘娘惹来不小的麻烦,陛下那里还没什么,横竖是与娘娘一条心,可要是传到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去,娘娘又该如何做人?   思及此,书凝忍不住顶了一句:“二小姐,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岳梓柔柳眉倒竖,刚想出言训斥她,不料她先声夺人。   “此前奴婢被奸人抓走,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特地派人伪装成奴婢的样子在宫里继续生活了好几天,虽说奴婢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法,但这次的情况明显与上次同出一辙,云霜想必也是被她冒充了,否则以她对娘娘的忠心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岳梓柔不甘示弱,逼问道:“忠心可不是嘴上说说就有的,你又怎知她没有买通那几个人给她做假证?再往深了说,这些事都是你去调查的,你也有可能是她的同党。”   “你——”   书凝被她这番毫无根据的猜测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岳凌兮微沉的嗓音在方寸之间散开:“柔儿,不可胡说。”   “姐姐!”岳梓柔不服气地跺了跺脚。   她为什么总是护着那个丫鬟?自己才是她的亲妹妹啊!   岳凌兮没有跟她解释,眸光轻拢于一处,如烟似雾,聚散不定,教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岳梓柔在边上看着,竟莫名有种探不见底的感觉,仿佛误入了深谷。   “此人应该很擅长易容术,书凝,你去流胤那里走一趟,让他把十五至二十五的宫女都筛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另外,从今日开始,宜兰殿所有人的出勤表都由你来核实,但凡有不符之人立刻交给影卫处置。”   “是,奴婢省的。”书凝拧眉思索了片刻,又细声问道,“娘娘,云霜该如何处理?”   岳凌兮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先让她去内廷司打打下手罢。”   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让她留在宜兰殿了,否则那人下次再扮成她的模样暗中使坏甚至下毒刺杀,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书凝想想都觉得后怕,所以即便平素与云霜交好也没有替她求情,更何况在事情没有彻底水落石出之前,娘娘此举已是宽待了。   想到这,书凝躬身道:“奴婢替云霜谢过娘娘。”   岳凌兮摆了摆手,本来是示意她退下,可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遂叫住她问道:“明蕊这几日进宫了吗?”   书凝摇头:“没有,奴婢去太医院问过了,说是告了假。”   闻言,岳凌兮眸心划过一丝暗光,像是浓墨溅于纸上,留下一点深痕。   陆明蕊足足请了十日的假。   她自幼跟着父亲研习医术,十七岁就进宫当了太医,年年无休,即便是除夕都照常进宫值夜,如今一下子休息这么久,外人都说是因为元旦那天晚上她和夜言修在宫中私会被人发现,无颜见人,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她本就喜欢夜言修,根本不在乎名节是不是因他而损。   何况当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官眷们已经从桥头过来了,偌大的凤辇遮都遮不住,只需一角便可让人明白一切,继而浮想联翩。她怕岳凌兮因此难堪,更怕她在惊急之中动了胎气,于是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   还好,后来的情节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官眷们看着撞进视野里的金童玉女,一边感叹着般配一边捂嘴直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夜言修略显僵硬的脸色和后方悄然离去的岳凌兮,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大事化小,沉淀在茫茫夜色之中。   此后几日,流言蜚语迅速在城中发酵,她窝在家里不闻不问。   那是她第一次握他的手,带着薄薄的茧,温暖而宽厚,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紧张,紧张到细汗横流,湿润了她的掌心,她知道,这都是为了一个人。   本就寸草不生的心越发变得荒芜了。   陆明蕊骑在后院的小木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看了看手中那本半个时辰都没翻页的医书,忽然有些烦躁,拎起一角就扔了出去,谁知预想中的坠地声并没有传来,反而变成略带磁性的男子嗓音。   “我还没上来,你就拿书扔我。”   她猛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苍色锦袍的男子,胸前白鹤穿云的图案栩栩如生,衬得他面如冠玉,风采翩翩,只不过因为坐在轮椅上而少了那么一丝洒脱倜傥,颇令人惋惜。   陆明蕊一下子就慌了。   “表哥?我、我没砸到你吧?”   天知道,他腿伤还没好,她那一下不知轻重的要是再给他砸出什么毛病来,她娘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谢怀远嘴角勾起一缕笑,没回答她的话,反倒冲她扬了扬手中的医书,蓝色封皮上粗写的三个大字登时晃了她的眼,她呆了一瞬,旋即像兔子似地蹿了过来,迅速抢过那本书藏到了身后,颊边隐隐浮起两朵红云。   “房中术?嗯?”   “此术非彼术,你不要想歪了!”陆明蕊红着脸一顿低吼,明明有底气,却在谢怀远满含笑意的注视下越来越虚,于是没好气地转移了话题,“你不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到我这儿来窜什么?”   “想吃烤羊腿了。”   不咸不淡的几个字,听得陆明蕊一阵气闷——她都这样了,他还记挂着烤羊腿?   可毕竟是她说要请他去凤凰楼的,不去就是打自己的脸,而且她娘最近正为了她和夜言修的事着急上火,再让她知道她这么对待谢怀远,怕是会直接拿扫把赶她出门,为了日后的安宁,她还是暂且忍一忍。   “好,吃……”   陆明蕊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旋即绕到后面握住轮椅的把手,推起他就往外走。   正午时分,凤凰楼人满为患,两人又是临时起意没有预定位置,所以到的时候只剩下三楼角落里的雅间了。陆明蕊站在柜台前犯难,谢怀远却已经从小厮那里接过了手杖,双脚落地站了起来,她微微一惊,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直接搀住了他的胳膊。   “你别逞强,要不我们换……”   “就这吧,我饿了。”   谢怀远洒然一笑,随即迈开步子朝楼梯而去,行动略显迟缓,陆明蕊慌慌张张地跟在边上,怕自己不小心绊着他,又怕他站不稳突然倒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想起之前在城楼上见到他披着一身银甲策马扬枪冲入敌阵,宛如战龙在野,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再看看他现在这副文弱的模样,她忽然心酸不已。   成天挂着笑,也不知他是怎么克服这种巨大的落差的。   想归想,脚下却没停,两人蜗牛似地爬上了三楼,进入雅间坐下的那一刻陆明蕊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谢怀远见状从袖子里掏出了布帕,浅声道:“擦擦汗。”   到底是谁需要擦汗?   陆明蕊噎了噎,伸手扯过帕子,略显粗鲁地拭去了他额头上的汗粒,然后抽来椅子坐在他身旁,道:“吃完饭你就给我回家躺着,今天不许再走路了……不行,我还是跟你一块回去,然后再看看你的腿,要是撕裂了也好及时处理。”   “都依你。”   谢怀远翻着菜单,看似是顺嘴回了她的话,眉宇间却盈着一丝悦意,恰好小二进来上茶,他转过头去点菜,她也就没有看到。   未几,热腾腾的烤羊腿上了桌。   说来不愧是着名的西域食肆,风情别具一格,杯碗箸碟都是陶土制成的,棕黑发亮,粗犷而又朴实。羊腿也并非切好之后装盘送上来的,而是整整一只架在铁杆上,两旁有把手可以转动,下面的铜瓯里还铺着炭,炭头烧得通红,将两人的脸映得微微发亮。   陆明蕊用银刀切下一片薄薄的肉,然后放到他碗里,道:“试试。”   谢怀远嚼了几口,只觉肉汁四溢,非常鲜嫩,油脂和瘦肉融合得刚刚好,既不会太腻又不会太柴。他稍稍抬眸,看见陆明蕊正把筷子伸向六角琉璃碟里的辣酱,蘸着吃得有滋有味,他顿了下,也有样学样,却被她推向另一边。   “这个很辣,你伤还没好不能吃,喏,那碟是你的。”   谢怀远转过头,果然见到一碟与别的不太相同的酱,试了一点,好像是三星葱、香油、胡椒粉和盐拌在一起的,有种独特的清香,虽然没有辣椒那么过瘾,但更能衬托羊肉本身的香味,再配上刚烤好的馕,可谓无与伦比。   “这个也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要!”陆明蕊一筷子戳了过来,边吃边对他说,“马上过年了,初三我们可以一家子到这来吃,人多了就能吃全羊了,我跟你说,颈子上那一圈肉可嫩了,上次我吃得舌头都快吞进去了!”   “嗯,我回去跟爹娘说。”   谢怀远刚答应了她,她又垮下脸说:“不过我能不能活到过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听说夜家已经在准备聘礼了。”谢怀远看着她,声线似乎是压抑之后的平淡,无甚起伏,“放心吧,姑母不会说你的。”   陆明蕊听了这话并没有多开心。   “以他的为人不这么做才奇怪,可我不想借着这个来套住他……”她轻一扯唇,露出一个苦笑,“表哥,如果是你定也不屑于此吧?”   “蕊蕊,爱便会克制。”   “……我不明白。”   陆明蕊一脸懵懂,谢怀远定定地看着她,眸心深处暗潮翻涌。   “她要展翅高飞,你就要解开手中的丝绦,她要追逐月光,你就要停下阻拦的脚步,有朝一日她累了,或是深陷泥沼,你才能够伸出手去拥抱她。”   “若是没有那一天呢?”   谢怀远淡笑:“那说明她过得很好。”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这样算不算好……”陆明蕊小声嘟囔着,脸色有些黯然。   夜言修喜欢岳凌兮,即便她已经背道而驰,越行越远,他还是无法放下。在夜思甜等人看来自是与魔障无异,可她却无法确定,若是自作主张地断了这条路,他也许会更加痛苦。   她这般想着,却不曾注意到,身旁之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   “蕊蕊,你若决定嫁给言修,我会为你送嫁。”   谢怀远的神色犹如一江烟雨中独自漂泊的轻舟,缥缈却真切,陆明蕊没有上心,径自开着玩笑:“快拉倒吧,那可是体力活,你现在干不了,还是让二哥来吧。”   他的手慢慢垂放在桌沿,袖口荡了几下,似有些沉重。   “好,我去跟二哥说。”   作者有话要说:  蕊蕊会心一击,远哥哥GG 第125章 揭开   岳凌兮搬到宜兰殿居住已经两月有余,楚襄也没有要她回去的意思,就在外人都以为帝后之间的关系会这样继续僵持下去的时候,礼部偏偏又送来了册后的礼单,满满当当几十页,看得人眼花缭乱。   据说当年太上皇迎娶太后时下的聘礼都没有这么多。   此事在宫里宫外传开之后,许多人又开始眼红,岳凌兮这边却没什么反应,几本册子断断续续地看了好几天才看完,不管是多名贵多稀有的东西,基本都是一扫而过,也不说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反正是照单全收,也没有谢恩的话。   礼部侍郎去回禀的时候都捏了一把汗,原以为会犯了圣怒,谁知楚襄只是挑唇一笑,什么都没说就让他退下了。   恐怕这些稀世珍宝在她眼里还及不上皇儿的那两张摇床。   于是楚襄又命人把内廷司精工细造的婴儿玩具都送去给岳凌兮看,若有不满意的全部拿回去修改,岳凌兮这倒来了神,跟几个小宫女一起有说有笑地把玩了好久,岳梓柔觉得无趣,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姐姐方才笑得那么开心,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跟陛下冷战。   她如此想着,内心颇有些不平衡。   既然他们二人感情并没破裂,又何必故意做出这种样子给她看?姐姐分明就是不忍心对那个男人生气,或者根本已经离不开他了,所以连她之前受过的种种委屈都可以忽略。罢了,也是她想多了,女子出嫁从夫,她们姐妹又有十年未见,她怎能期待姐姐会跟母亲一样疼爱她?   岳梓柔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扭头便出了宫。   华丽的宫殿虽好,对于她这种豆蔻少女而言到底是闷了些,她又不像岳凌兮那样沉得住气,所以三天两头闹着出去玩,岳凌兮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给了她一块出入宫禁的令牌,又让晨雾和含烟跟着,几次以来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有时她会故意甩开两个丫头,等她们急得要找影卫去寻人之时她又出现了,甚是怪异。   岳凌兮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但一直不曾询问过岳梓柔,仿佛只当她是顽皮而已,她正中下怀,自然也就闭口不提。   本来就不想让姐姐知道她与司徒家联系上的事。   虽说母亲和外祖母已经过世了,但司徒家毕竟是她的娘家,眼下到了王都定是要落叶归根的,而且司徒夫人待她也非常好,见她的第一面就落了泪,直呼娇儿命苦,还说以后会替外祖母照顾好她,她听完忍不住也湿了眼眶。   现在岳凌兮不把她放在心上,只顾着跟自己夫君你侬我侬,她还是尽快给自己找条退路才好,上次司徒夫人约了她今天去天阙楼吃饭,似乎有意将几位表哥介绍给她认识,一想到此,她心中顿时涌起几分羞涩之情。   少女情怀总是诗。   心情阴转晴,步履自然也松快了起来,岳梓柔哼着歌一路晃到了宫门口,正准备向守卫出示令牌,一抹翡翠色的倩影忽然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二小姐。”   岳梓柔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书凝会出现在这,旋即露出一丝厌恶之色:“你想干什么?快让开,我要出宫!”   书凝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地说:“您今儿个出不了宫,约的那个人也不会去天阙楼,所以还请您行个方便,随奴婢回宜兰殿罢。”   她居然知道她要去哪!   岳梓柔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反应过来之后,怒火霎时焚野燎原。   原来姐姐一直在让人监视她!   岳梓柔一张俏脸气得忽红忽白,难看至极,反观书凝,却像是一泓掀不起任何波澜的井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一步都不曾退开,岳梓柔怒极,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大步而去,鲜艳的裙摆犹如炽烈燃烧的火焰,沿途摧折无数花草。   宜兰殿。   岳梓柔推门进来的时候宫女们刚刚把内廷司的人送走,殿内一片空荡,岳凌兮独自坐在黄花梨石心茶几旁,轻揉着酸痛的腰肢,一抬眼,那张梨花带雨地脸庞就撞进了视线里。   “为什么?”   不明不白的三个字问得岳凌兮有些茫然,不经意瞥见后脚跟进来的书凝,她立刻明白了一切,却没有回答岳梓柔的问题,只是默然地看着她,眸光朦胧如雾,浮浮沉沉,尽是难以言说的为难和无奈。   “你来到王都已经两年了,不认祖归宗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阻止我?”   岳梓柔凝着泪眼望向岳凌兮,声声俱是控诉,控诉她的不孝和凉薄。岳凌兮并没有反驳,而是扶着腰缓慢地起身走到她身旁,菱唇微张,吐出一句简短的话:“柔儿,我不能。”   不是不认,是不能。   “有何不能?”岳梓柔追问道。   “在替岳家洗清冤屈之前我不能向任何人坦白我的身份,否则便是害了夜家,害了陛下,甚至是害了腹中的孩子。”   岳凌兮声音发沉,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艰难,岳梓柔却无法理解,甚至觉得她冷血。   “说到底,你心里只有你的夫君和孩子。”   “他是我的夫君,亦是万人景仰的楚国皇帝,我不能让他为了岳家受千夫所指。”岳凌兮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一世,只要我在他身边一天,就绝不会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借口,岳家如此,你更是如此。”   一席话说得岳梓柔气愤不已,忍不住指责道:“你果真是无情无义,枉我叫你一声姐姐,还不如娘看得透彻……”   岳凌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娘早就看清了你的心性,所以才没有把唯一活下来的机会留给你!”   岳梓柔将将说完,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怒喝:“住口!”   楚襄大步踏入殿内,周身萦绕的戾气扑面而来,犹如凌迟一般教人窒息,岳梓柔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还没做出任何反应,那双幽邃的黑眸已经射出一道寒光,几欲穿透她的身体,将她撕得粉碎。   “你瞒着我……是因为这个?”   岳凌兮迟缓地抬起头来,娇容微微泛白,仿佛已经在这一瞬间将所有的片段串联起来,可还是想从楚襄那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楚襄看着她这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霎时心如刀绞,偏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向来坦荡,何曾如此欲言又止过?   从岳梓柔出现的那一刻岳凌兮就明白,楚襄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瞒着她这么大一件事,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求真相,却不知会是这样的伤人。   天旋地转,世界仿佛在刹那之间崩塌。   岳凌兮晃了晃,突然身子一软朝地上倒去。   “兮兮!”楚襄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见她面色苍白地靠在自己肩头,已然失去了意识,他顿时大吼,“快去请太医!”   书凝压下内心的惶急,狠狠剜了岳梓柔一眼,然后飞快地跑出去了。   太医院并不算很远,来回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了,只是陆明蕊告了假,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诊治,书凝索性就把院首陆珩请来了。国手到底是国手,两针下去岳凌兮就醒了,他又静静地把了一会儿脉,发现并没有动到胎气,这才出门去向楚襄回禀了。   奶白色的窗纸上人影晃动了一瞬,很快就闪身而入来到了床前。   “兮兮。”   楚襄抚摸着岳凌兮的脸,心尚未落地,潮湿的触感已经蔓延至整个手掌,渐渐酝酿成倾盆大雨,将软绸枕头打得透湿。耳旁压抑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柔软细嫩的唇瓣被她咬得发白,依稀渗出了血珠。   这是她第一次情绪崩溃,也是她第一次放声大哭。   楚襄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只将岳凌兮拢在怀中,用温热的大掌反复摩挲着她的脊背,给予她无声的安慰。岳凌兮紧紧地缠着他,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港湾,一颗心已经被海浪绞卷得鲜血淋漓,痛得她浑身都在颤抖。   母亲是真的不喜欢她。   活了十九年,却在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时得知这件事,岳凌兮几乎无法控制内心越来越重的无助感,她只能用力地抱紧楚襄,甚至都没察觉到已经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条青痕。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别离开我……”   “怎么会。”楚襄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潮乎乎的青丝,在她耳边低喃道,“兮兮,为夫和皇儿会永远陪着你。”   闻言,岳凌兮眨去泪花看向自己隆起的腹部,想尽力克制住情绪,以免影响到孩子,可是收效甚微,胸口依然疼到窒息。楚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吻去她的泪,双臂架起方寸大的天地,一直将她环绕在中央,给予她最深的安全感。   “莫怕,他们很好。”   岳凌兮摇头又点头,晶莹纷落一地,“我很爱皇儿,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她不会变成她母亲那样厚此薄彼。   “为夫知道。”楚襄弯了弯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你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他们不会比别人少什么。”   至于她曾经缺失的东西,他会替她完完整整地补回来。 第126章 开解   小楼东风吹彻,半庭琼霜映窗,满室幽白,静谧安然。   楚襄一下朝就去了西宫的藏书楼,无声梭巡片刻,最后在三楼的角落里找到了岳凌兮,她正抱着一本厚厚的典籍发呆,纸页还停留在最开始的地方,已经许久不曾翻动,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飘忽,魂不守舍。   他怕惊了她,轻步走到近处才唤了一声:“兮兮。”   岳凌兮抬眸,见是他来了,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之色,只是伸出藕臂松松缓缓地挽住了他的颈子,然后把脑袋靠在他肩窝上,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依偎着,楚襄见状暗自叹了口气,微一使力将她抱到了美人榻上。   这几日她格外黏人。   楚襄知道她还没有从打击中走过来,所以才会这么依赖自己,心里却希望她就这么一直依赖下去,这样她也可以活得轻松一点,而那些烦恼自有他这个做夫君的来解决,从前如此,以后也是一样。   思及此,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旋即移到美人榻的另一头,轻轻揉捏着她的小腿。   藏书楼存有无数真迹孤本,以防走水,在建造之初就没有埋下地龙等取暖的东西,岳凌兮常来以后,书凝前前后后搬了几个炉子过来,但还是抵不过楼里的阴冷,一个姿势坐久了总会有些僵硬,楚襄每天都来接她,替她舒缓一下再走也就成了习惯。   “最近怎么突然对这些书感兴趣了?”   之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怀里揣着一本春秋之弈,讲的是几百年前的棋道,他读来都觉得枯燥乏味至极,也不知她是怎么看下去的。   “没什么。”岳凌兮微微垂眸,长睫扇动了两下,笼下一片淡影,“当年我□□娘和姐姐救回去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养伤,什么都不能做,姐姐也有自己的事,不能每天陪着我,就在来看我的时候带一本书,其中就有这本。”   楚襄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意未尽,就没有打断她。   “那时家中所藏书籍不多,而且都是夷文,我就一本书反反复复地看,迫切地想要学会夷语然后回到自己的家,慢慢就养成了过目不忘的习惯,可是今日再看,我却连第一页的几十个字都记不下来了。”   家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最后一丝念想也就此断绝,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她语气极淡,楚襄却听得内心一阵绞痛,忍不住抽手将她揽入怀中,道:“兮兮,不要再想了,让它过去吧。”   岳凌兮靠着他,明明人很清醒,思绪却像是陷入了迷障之中,怎么都走不出来。   “夫君,我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娘不喜欢我……”   其实她也想过,如果当时她知情,肯定也会跟母亲做出同样的选择,可她过不去的是被人主动且有预谋的放弃,无关人性,无关公正,只是因为爱得不够。偏偏她又不明白,这样懂事乖巧的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不讨母亲喜爱。   支撑她走到今天的信念已经彻底崩裂,再不复存在,若不是因为她还被楚襄所需要,若不是因为皇儿还在肚子里,她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楚襄当然不会告诉她,是她的出现断了她母亲这个大家闺秀重回王都的希望,所以才被不喜,这种可悲的虚荣心只会在她心上多添一道伤口。他能做的,唯有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她,只盼能弥补分毫。   “兮兮,你哪里都好,这不是你的错。”   在他眼里,那个自私任性的岳梓柔及不上她一丝一毫。   岳凌兮低着头不说话,柔嫩的脸颊被楚襄胸前的刺绣压出了浅痕,他垂首看着,眸色渐深,忽然伸手抬起了她的脸,令她无法逃避。   “为夫是天子,眼光心界非常人能比拟,你既是为夫心尖上的人,便不该妄自菲薄。”   此言犹如一支破云穿雾的箭,瞬间划破了岳凌兮脑海中的混沌,纵使心结难解,她依然因他这般用心的呵护而心颤,忍不住仰起头去亲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低喃道:“我何其有幸,此生能做你的妻子。”   “那就好好地做。”楚襄温柔地回吻着她,“风雨不离,白头偕老,如是方休。”   她眨去眼角的湿润,默默抱紧了他的腰。   不久,两人回到了玄清宫。   自从那天闹得不快之后楚襄就让岳凌兮搬回去了,只不过他近来忙得紧,很少陪伴她,今儿个难得空闲留在了殿内,却瞧见书凝端了盏宁神香进来,顿时眉心一扯。   她怀孕以后颇为嗜睡,早就不需要这东西了,怎么现在又开始用了?   书凝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停下步子解释道:“陛下,这几天娘娘睡得不是很好,又怕没休息够会影响到小殿下,便让奴婢去太医院拿了些宁神香备用,这些都是陆院首亲自检查过的,没有任何问题。”   楚襄面色微微一滞,道:“先收起来罢,朕以后每天会早点回来。”   心病还须心药医,有他陪着,她心里总归没那么难受。   “是,奴婢知道了。”   两个时辰一晃即过。   可能因为楚襄就坐在外面处理政事,也可能因为回到了熟悉的卧房和床榻,岳凌兮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暖烘烘的,疲乏尽去,反而有了想吃东西的感觉,书凝便将一早准备好的小点心端了上来,给她解馋。   岳凌兮随意扫了一眼,有什么紫苏梅子姜、盐渍葡萄、椰汁糯米球和金乳酥,都是平时去太极殿请安的时候见过的东西,正是疑惑之际,一件藕荷色的缀珠凤袍忽然映入眼帘,她愣了愣,忙不迭地起身行礼。   “儿臣见过母后。”   “快坐下,说了不兴这些虚礼。”夜怀央笑眯眯地挽起她的手,一同落座于茶几两旁,“襄儿说你最近没什么食欲,母后寻思这几样东西比较开胃,就送来给你尝尝。”   听到这话,岳凌兮既感动又愧疚不安:“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母后是很担心。”夜怀央叹了口气,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温和而又充满了慈爱,“前段时间看着丰腴了些,几天不见又瘦了,肚子倒是一个劲地长,也不知道襄儿是怎么照顾你的,我回头定要好好地说一说他。”   岳凌兮与夜怀央相处了这么久,知道她并不是个说套话的人,是真的心疼自己,所以连忙替楚襄辩解道:“母后,与陛下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责怪他。”   “护你夫君倒护得挺紧。”夜怀央笑嗔道。   “儿臣不敢欺瞒母后。”岳凌兮垂低双眸,掩去其中的黯淡之色,“陛下为儿臣做的已经很多了,是儿臣自己过不去那一关。”   “傻孩子,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关,多半都是自己在为难自己。”   夜怀央轻声感叹,岳凌兮却听得怔住了。   是啊,她可不就是在为难自己?十年了,无论有什么都该烟消云散了,她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难道不该义无反顾地向前看吗?   说到底,谁都不能向已经逝去的人追讨一份完整的爱。   “没关系,时间还长,慢慢的总会走出来。”夜怀央轻抚着散落在她颊边的发丝,温声道,“你只需记住,只要母后在,你永远都是母后的孩子。”   岳凌兮心口一震,眼前渐渐模糊。   “母后,您不在乎我的出身吗?”   “问得好。”夜怀央笑了笑,眸中溢出一丝锐光,挟着历经三朝的风霜与睿智,“如果襄儿跟他父皇当年的处境一样或许我会在乎,可他不一样,他从他父皇手中接过的是一个太平盛世,不必争权夺位,也没有艰难险阻,所以他不需要一个出身强大的妻子,只要是他一生所爱就好。”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更何况母后也不是什么老眼昏花之人,出身是固有的,人的性格品德却是鲜活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母后很清楚,就像母后第一次见你说的那样,你既入了楚家的门,以后便与襄儿一样,犯了错母后会严加管教,受了委屈母后会为你出头,昨日种种当断则断,从今往后,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字字窝心,岳凌兮忍不住扑进了她怀里。   “母后……”   夜怀央仍是一脸温淡的笑意,却含着不易察觉的狡黠之色:“说起来母后一直想要个女儿,奈何你父皇不同意,如今白捡一个这么大的,还附送两个小的,怎么看都很划算。”   岳凌兮破涕为笑。   当母亲这件事,她以后还要向母后好好请教。   笼罩数日的阴霾终于尽数消散,光芒即将破云而出,完成任务的夜怀央悠然步出了玄清宫的寝殿,转眸一看,儿子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见她出来立刻拱手作了个大揖,夸张到连边上的月嬷嬷都忍不住笑了。   “辛苦母后了,还是母后高明,得空儿臣一定去太极殿给您端茶倒水,捶腿揉肩。”   夜怀央笑着剜了他一眼,嗔道:“行了,快省省吧,你那点手艺照你父皇差远了,也就你媳妇受得了。”   楚襄一个劲地点头,模样狗腿至极:“是是是,儿臣自然不如父皇,无以报答,只能给母后多添几个孙儿承欢膝下了。”   “这还算那么回事。”夜怀央摆了摆手,径自踏出了殿内,“行了,快进去吧,把人照顾好了,她们母子若是有何闪失母后便拿你是问。”   楚襄深深一鞠,笑言道:“儿臣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吐槽狂魔央央登场~ 第127章 温存   狂风骤雨已经过去,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某日下午,岳凌兮来到了宜兰殿。   岳梓柔还住在这里,饮食起居一切如常,然而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她根本不知道楚襄有多克制才忍住了拿她开刀的冲动,只因他心里明白,伤口再痛也要自己来缝,别人取而代之,那里便会留下一道永远也无法消去的伤疤。   更何况那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她那么善良,定不会希望她出什么事。   所以在知道岳凌兮要去把这件事了结之后楚襄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让影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以免那个女人发起疯来伤了她,岳凌兮怕他担心,自然也就默默地允了。   可惜,独处数日的岳梓柔并没有丝毫长进,见到她就红着眼睛质问道:“你来做什么?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够吗?”   岳凌兮平静如水地看着她,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还有什么可谈的?”岳梓柔只当她在惺惺作态,拉高了音量反问道,“你不让我认亲,甚至不愿向他人承认你有一个妹妹,难不成还要我顺从你,永远当个见不得光的人?”   岳凌兮并没有为自己辩解,沉默半晌才道:“十年前,娘把活下来的机会给了你,我不怨他们也不怨你,但你现在所要的我确实给不了你,老宅我已经命人买回来了,你若愿意,过几天我就送你回江州。”   “我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岳梓柔愣了愣,旋即讽刺地笑开了,硕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在地,转瞬不见,“这十年来我是衣食无忧,不像你那么坎坷,可你又怎会明白这种畏畏缩缩的生活有多痛苦?我就像一只老鼠那样见不得人,长年待在空荡荡的别院,从未过过任何节日,亦不知花灯焰火为何物,好不容易出次门还要贴上难看的黄斑,谎称患了恶疾,旁人都对我退避三舍……”   岳梓柔闭了闭眼,泪却愈发汹涌而出。   “江州于我而言不是家,是一场噩梦,回去了又能怎样?继续跟陈叔叔和敏姨过着那种躲躲藏藏、颠沛流离的生活吗?”   岳凌兮近乎凄厉地截断了她的话:“柔儿,陈叔叔和敏姨已经死了。”   岳梓柔脸色倏地一僵,现出几丝茫然和无法置信,“你……你说什么?”   “他们在你离开当日就被人毒害了,陈府上下二十四口人无一幸免,除了你。”岳凌兮凝视着她,每字每句犹如利刃划过,割开所有的假象,“你路上碰到好心人根本不是巧合,她跟你说了那么多宫中逸闻也并非无心,这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你来胁迫我。”   她不明白,胁迫什么?   纵使岳梓柔心中有万千疑问,此刻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整个人仿佛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连站都站不稳了,堪堪跌坐在茶几旁,俏脸已经白得失去了血色。   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养父母……都死了?   岳凌兮知道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还是坚持把话说完:“那些人灭了陈家的口,又费尽心思把你送到我身边,无非是想让陛下停止调查岳家的案子,你若真遂了他们的意去认亲,那么我的身份就会大白于天下,到时陛下定会举步维艰,四面楚歌,再想找出陷害爹娘及岳氏庶族的人就难了。”   “他是谁?”岳梓柔扑上前来紧紧攥住她的衣袖,眼神中透出一丝狂乱和迫切,“姐姐,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他杀了陈叔叔和敏姨啊!你让陛下去抓他们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姐姐……”   说着,她无力地跪倒在地,泪水混着胭脂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打湿了整片衣襟,她垂着头的样子就像一只曲颈的小天鹅,曾经花容月貌,此刻狼狈又无助。   岳凌兮心中颇为不忍,却只能实话实说:“柔儿,我不能。”   “为什么?”岳梓柔抬起头来凄然地看着她。   “时机未到。”岳凌兮扶着腰缓缓跪坐在地上,握住她的双肩沉声道,“要为爹娘和陈家报仇只有一次机会,你明白吗?”   “可我现在就想杀了他们!”岳梓柔放声大哭,“陈叔叔和敏姨待我那么好,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啊!我怎么能被蒙骗了这么久……怎么能……”   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才会醒悟。   岳凌兮看着近乎崩溃的妹妹,心里忽然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既觉得难过又觉得欣慰,难过的是让她经受了这样的打击,欣慰的是发现她也并非全然自私,即便生活中有磕磕绊绊有争吵,她对养父母的感情却很深。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岳凌兮替她拭去了泪痕,菱唇微微开合,每个字眼都沉缓地敲在了她的心上。   “你如果想,我可以把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说给你听,你如果想远离是非,我就送你回江州,影卫会护你平安,为陈叔叔和敏姨报仇的事就交给我,我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你都自顾不暇了,怎么替他们报仇?”   岳梓柔瞪着她的肚子,显然是嫌她一个孕妇行动不便,又不好抛头露面插手朝堂上的那些事,她还没反驳,肚子里的两个小家伙也调皮地踢了她一脚,惹得她轻吟出声。   “嗯……”   书凝顿时紧张不已:“娘娘,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他们在抗议呢。”岳凌兮抿唇一笑,顺着小家伙们的心意改变了口吻,“我或许不行,可我的夫君是皇帝,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   远在御书房的某人忽然耳朵一痒,下意识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旋即摆驾回宫。   说了要早些回去陪她的,不可食言。   当夜晚来临,两人相拥着卧于龙榻之上,竟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尤其是楚襄,抱着软绵绵的娇躯不肯撒手,感叹一串接着一串,颇令人好笑。   “朕是天子,待遇却跟千里征战始还家的将军差不多,走的时候你这肚子还只鼓起一点点,回来的时候都跟小球一般大了,找谁说理去……”   说到底还是怨她心狠,明明没生气,非要同他分居。   岳凌兮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也没往心里去,特地翻了个身让他摸得更舒服,素来温柔的眉眼都弯成了细月的模样,映着浅浅流光,轻送秋波。   “你每晚都来宜兰殿,也没有错过皇儿长大的过程啊。”   楚襄扮惨博同情的戏唱不下去了,俊脸霎时一黑:“你怎么知道?”   岳凌兮把玩着他领口上的玉扣,漫不经心地答道:“每天夜里临睡前我都会让书凝在殿门下方洒些细盐,若是留下了脚印,自然就是你来过了。”   “放肆。”楚襄眯起眼,大掌悄然放到了她腰间,“竟敢设计朕,该罚!”   话音刚落,他突然弯起了五指,轻挠着她腰侧的软肉,她猝不及防,痒得整个人都蜷起来了,一边捂着肚子一边不停地喘气,似哭又似笑,短短几秒,她的双颊就已经浮起了云霞,娇美得就像是一颗红石榴。   “陛下,我错了……”   楚襄停手,撑在她上方故作严肃地问道:“哪里错了?”   岳凌兮缓了口气,用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瞅着他,声音饱含委屈:“陛下说我错了,我自是错了,横竖你们父子都一样,闹起来都没个软手……”   “这两个小混蛋今天又闹你了?”楚襄眉头一蹙,冲着她的肚子严厉地训斥道,“再不老实点,出来有你们好看的。”   岳凌兮瞟了他一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不一样。”楚襄板起脸,看似有理有据地解释道,“母后说他们皮得很,好几次你去请安都要乱动一番,我早就想揍他们了,反正估计也是两个臭小子,不怕揍。”   岳凌兮轻嗔道:“是你说儿子好,如今又开始嫌弃了。”   “不是嫌弃。”楚襄俯身亲吻着柔软的青丝,笑叹了一口气,“二十多年以来,我最大的欲望是攻下西夷,再无其他,有了你之后才发现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没孩子就想生一个,有了一双又想要个跟你一样的女孩。”   “若真是个女孩呢?”   “则天下王孙公卿尽予她挑选,整片西夷国土为她一人之封邑。”   楚襄带着一丝调笑之色,偏偏语气又正经到不能再正经,惊得岳凌兮一下子就爬了起来,低呼道:“你别胡闹。”   “我何时胡闹过?”楚襄挑了挑眉,把她轻轻地压回榻上才道,“你若是担心什么兄妹阋墙争夺皇位之类的事情大可不必,你我教出来的孩子定不会那样。”   岳凌兮说不过他,明眸瞪得微圆,半晌之后自己却先笑了。   她从来都不曾怀疑过,有他在,他们的孩子一定会被教导得格外优秀。   “以后就全仰仗夫君了。”岳凌兮一面把手贴在他的胸膛上,一面细语呢喃,“若是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妥,你要及时纠正我。”   她是怕她像母亲一样端不平这碗水。   “只怕到时候是我太疼爱女儿,要靠你来提醒了。”楚襄低笑道。   岳凌兮捶了他一下,却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夜渐深,殿内语声渐弱,燃了一半的银烛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恰好映在帐内那对交颈鸳鸯的身上。高墙之外雪落无垠,模糊的更声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响了好几下,皆融进了春暖花开的美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岳凌兮突然被一阵抽痛惊醒。   “唔!”   所有睡意瞬间消失,她攥着锦被,用尽全力才没有叫出声来,勉强去够自己抽筋的小腿,却因为身子太过笨重而失败,正是煎熬之际,一只大掌忽然从后面握住了她的腿,缓慢地将其扳直并平放在床上,片刻之后,磨人的疼痛终于逐渐消散。   岳凌兮舒了口气,抬眸看向上方的那个人,难掩愧色。   “又吵醒你了……”   楚襄没理会她的话,径直扯来丝帕擦去了雪额上的汗珠,又替她按摩了一阵才沉声问道:“之前在宜兰殿每天晚上也是如此?老这么抽筋也不是办法,疼成这个样子,明天还是让陆明蕊来给你看看。”   “嗯。”   她也没反对,想着虽然自己能忍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却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孩子,毕竟自己身子差,看大夫勤快点总没错。不过陆明蕊似乎还在休假,她又不习惯让陌生的太医来诊治,只好请陆珩过来了。   岳凌兮把这事跟楚襄说了,却听见一声冷哼:“也就你这么纵容她。”   “你别这么说。”岳凌兮的情绪有些低落,忍不住自责道,“到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救我,她和言修也不会陷入这么尴尬的境地,外头的风气你不是不知道,她现在只怕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进退两难。”   “放心吧,她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楚襄慢悠悠地把她揽进怀里,随即抛下一枚轰天巨雷,“小舅父之前带着言修去谢府商议过婚事,她自己拒绝了。”   “什么?”岳凌兮猛然一惊,“她不是中意言修——”   “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我们这些局外人看不透也属于正常。”楚襄话锋一转,安慰道,“不过你也无须忧心,我已经同陆院首说过了,无论陆明蕊将来相中了哪个青年才俊,我都会亲下诏书为她赐婚。”   岳凌兮呆了呆,道:“那……那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楚襄不由得失笑:“你当初把自己交给我的时候也没在乎过名声和未来,怎么反而这么担心她?都说近墨者黑,你们能谈得来,或许她私底下也是个坦荡不羁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说是这样说,可这未尝不是一种放弃……”   “放弃未必不好,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才不好。”   “可是——”   岳凌兮还是觉得惴惴不安,楚襄却不让她再想了,先是弹灭了火烛,又替她盖好锦被,然后才从背后搂住娇躯并轻柔地摩挲着,手法极其熟练,她那些不知钻到哪里去的瞌睡虫就这样被他勾了出来,不消片刻就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昏昏欲睡之际,她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夫君,我是爱你的。”   之前在危难时答应要嫁给他,如今想来有种不太正式的感觉,唯恐他心不安神不定,所以才特地补充了这么一句,孰料他听得差点大笑出声。   人给了他,孩子也快出生了,他怎会觉得她不爱他?   真是个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有好多人都松了口气(doge脸) 第128章 求亲   陆明蕊干干脆脆地推拒了婚事,亲娘却急得直冒火。   “相公,你说蕊蕊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那么喜欢修儿,上哪都像小尾巴似地跟着,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人家也上门提亲来了,她反而拒绝了,真是让人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现在外头的流言蜚语越传越难听,我实在是……唉!”   谢芸放下绣了一半的帕子,泛着珠光的锦缎落在膝上,映得那张含忧带愁的脸越发雪白,正在喝茶的陆珩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把瓷盏放回了檀木小几上。   “你就放宽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嫁或许是因为时候未到。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听也罢,你我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蕊蕊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肯定不会在乎这些。”   “她是不在乎,可我心疼……”谢芸撇开脸,语声微哽。   别看她平时任由陆明蕊上蹿下跳,无论是进宫当太医还是随军上边关都遂了她的愿,就像是放养一样,说到底,这也是她疼爱女儿的表现。可这一次不同,流言如刀,伤人于无形,她最清楚不过,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她又怎能忍心看她走上自己的老路?   “你啊……”陆珩叹了口气,把爱妻揽进怀中安慰道,“蕊蕊已经长大了,心里自有分寸,若是有一天她扛不住了来向我们寻求帮助,你再担心也不迟啊。”   谢芸反驳道:“她能有什么分寸?出了这么大的事回来也不说,要不是远儿过府来拿药,我们恐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话音刚落,管家忽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垂首道:“启禀老爷夫人,表少爷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谢芸素来喜爱这个侄儿,自打他伤了腿之后就更加心疼到不行,所以也没注意管家脸上略显怪异的表情,敛了敛情绪便道:“快让他进来。”   “是。”   管家躬身退下,不消片刻,一道俊朗的身影穿过月洞门朝这边缓缓走来,步履之间略有顿促,且稍显吃力,昔日来去如风的潇洒模样是不见了,却多了一份儒雅和从容,任凭那些异样的目光在身上转来转去也没有丝毫不悦。   “拜见姑父姑母。”   谢怀远笑着上前行礼,身体还没直起来谢芸就已经匆忙下座来扶他了,坐定之后,她又细心地掸去了浮在他肩头的雪籽,并将大麾交给婢女去烘干,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慈爱和关心。   “今儿个这么冷,你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差人过来说一声不就行了?”   陆珩亦道:“是不是上次蕊蕊给你配的药用完了?也差不多该换个方子了,正好今天在这我给你看看,再斟酌用什么药。”   “早就该这样了!”谢芸回首瞪了他一眼,似乎颇不高兴,“这是大事,你们父女俩偏偏都不上心,蕊蕊有几斤几两你心里不清楚?也真敢让她去给远儿看病,一个月了都没什么起色,要是过了年还没好,你们就待在太医院别回来了!”   谢芸性子温婉,甚少说重话,今天如此气躁想必是因为两个孩子都有了麻烦,一时心急所致,陆珩感同身受,刚要出言安抚爱妻,谢怀远却先开口了。   “姑母,蕊蕊的医术尽得姑父真传,莫说是王都,就算在整个楚国也是数一数二的,我的伤有多难治您也知道,如今能站起来已经是万幸了,您千万别责怪她。”   “你啊,从小到大就没有不护着她的时候!”   对着侄子那张明朗的笑脸,谢芸无论如何是没法再发脾气了,一旁的陆珩却扬了扬眉梢,似乎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   未几,婢女端了茶和点心上来。   陆家虽然不是什么大世家,但在吃穿上都很讲究,茶是明山上本株所产的正山小种,点心是荷风斋新上的时令果子,绿的碧波荡漾,红的鲜甜诱人,两种颜色交织成一团,在这素色漫天的冬日甚是喜人,可是谢怀远却没怎么动。   “姑母,蕊蕊在家么?”   “在自个儿房里待着呢。”   闻言,谢怀远弯唇笑道:“那我先去看看她,等会儿再来陪您叙话。”   谢芸知道他们俩感情一贯很好,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摆摆手就让婢女领着谢怀远去了,走的时候特地叮嘱了好几句,只因雪重路滑,谢怀远一一应下,然后迈开步子朝西院而去。   人声一停,搬动重物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明显,下人来去一轮又一轮,积雪都快被碾平了,陆珩和谢芸终于感觉到不对,双双走出花厅,只见半开的大门外堆满了朱漆镶金木箱,系着丝带绑着绣球,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这种场景几日前他们刚刚见过一次。   陆珩叫来管家沉声问道:“这些聘礼是怎么回事?”   管家一脸怔忡,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半晌才回了一句话:“表少爷没同您说?这是谢家送来的聘礼啊……”   两人顿时愣在当场。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另一头,谢怀远已经来到了陆明蕊的卧房前,修长的指节在雕花门扇上轻叩了两下,未过多时,熟悉的娇嗔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都说了我不吃了,你们烦……表哥,怎么是你?”   陆明蕊怔怔地看着立在门前的谢怀远,半天才反应过来——轮椅不坐,手杖也不带,他这是想干什么?   “你给我进来坐着!”   陆明蕊伸手去拉他,他却纹丝不动,漆黑如墨的双眸紧紧地黏在她身上,一刻未离,犹如一颗埋藏多时的小种子,如今终于开枝散叶,长成参天大树,与她密不可分。   “蕊蕊,我今天来……是有事想同你说。”   “有什么事不能坐着说?我说了多少遍了,你的腿现在不能用力,否则以后复健的时候要出大问题的,你怎么就是不听?”   医嘱不听,拽又拽不动,陆明蕊瞪着眼前这个高大俊逸的男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岂料他只是淡然一笑,犹如春风化雨,丝丝浸入心田,瞬间就驱散了她的不快和焦躁,然后抬手抚上她的肩头,浅声抛下一句话。   “我总不能坐着轮椅来求亲。”   “你求的哪门子——”   陆明蕊下意识地反驳,随后猛地收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没有姐妹,也没有远房亲戚寄住在家里,府中的婢女也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他到陆府来求亲,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就是她。   刹那间,他说过的话全部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每字每句都无比清晰。   “她要展翅高飞,你就要解开手中的丝绦,她要追逐月光,你就要停下阻拦的脚步,有朝一日她累了,或是深陷泥沼,你才能够伸出手去拥抱她。”   他不是劝慰她,他说的是他自己。   陆明蕊知道自己当时理解错了,也明白了谢怀远的意思,整个人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清醒,却只能仰头看着他,红唇微张,露出半截贝齿,却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说过,当她陷入困境他才能伸出手来拥抱她,所以他来了。   此前种种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会每个月从关东寄一封信给她,会在战火纷飞之时跑遍整个灵霄关给她买来一支糖葫芦,会在她心情沉重的时候忍着伤痛带她出去玩,这些不是因为他是她的表哥,而是因为爱。   可他委实不必如此。   一想到这些年来她倾慕夜言修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陆明蕊霎时白了脸,可还没说话,谢怀远淡中带柔的嗓音又飘进了耳朵里。   “蕊蕊,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陆明蕊无言以对,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   她怎么能嫁给他?她才刚刚斩断了情丝,即便他不介意,外人又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他?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她不能把他也拉进这滩浑水里,白白为她折损了名声。   可她亦不忍心直接拒绝他,再伤他一次。   陆明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试着同他迂回:“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岂可私下约定?再说我心里也乱得很,你给我点时间……”   “好,我等你。”   谢怀远点头,没有任何疑问就答应了,陆明蕊暗自松了口气,径自回身关上了房门,然后滑坐在地上,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说不出话来,半晌过后突然一个激灵,蹭蹭两下就爬起来了,打开门一看,谢怀远果然还站在门口。   他是要在这里等她!   外面还下着雪,片片晶莹沾衣,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天蓝色的云纹锦袍越晕越深,犹如平湖翻浪,每一个细小的波纹都挠着陆明蕊的心,令她又痛又痒,最后终于忍不住,一个使劲将他扯进了屋子里,而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稳健,踉跄着跨过了门槛,倚靠着她才没有跌倒。   她连忙伸手抱住了他。   他曾经带领三千骑兵一夜之间灭掉关东两万悍匪,也曾经在她闹脾气的时候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扛在肩上扔回家,这样骁勇善战威风凛凛的他,如今连她的力道都抵抗不了,冒着鹅毛大雪一脚深一脚浅地上门来,就是想把她护在怀中。   她一时泪盈于睫。   陆明蕊没有吭声,肩膀却抖得越来越厉害,谢怀远叹了口气,手从背后绕上来轻抚着她,宛如微风拂过柳梢。   “蕊蕊,我已不是将军,以后或许也没办法再走路,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理解。”   听到这话,陆明蕊倏地将他拉开,两行清泪亦在同时滑落脸庞。   “你说的什么浑话!”   谢怀远露出一个苦笑,身体随即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倒进了旁边的躺椅里,陆明蕊被他的手臂一带,跟着也扑了过去,两具躯体就这样交叠在一起,她像是一团火焰炽烈燃烧,恰好温暖了冰凉的他。   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种姿势的不妥。   陆明蕊一面担心着他的身体,一面又被他刚才的话气得眼泪直流,撑起身子就是一顿怒吼:“从今天起,你的腿一日不好我一日不为太医,谁若敢嫌弃你嘲笑你,我必定不会放过他!”   谢怀远就这么看着她,忽然伸出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向了自己。   一吻缠绵。   陆明蕊像是被点了穴了一样不会动了,眸中还漾着泪水,却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直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蕊蕊?远儿?你们这是——”   陆明蕊麻木地抬起头来,见到了她面色铁青的爹和喜不自禁的娘,想要迅速抽离身体解释这一切,腰间的铁臂却似上了锁,越缠越紧,教她丝毫动弹不得,那一瞬间,脑子里幽幽地划过了一个念头。   她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课后习题:请问表哥求亲用了哪几种手段┓(???`?)┏ 第129章 新年   岁暮天寒,又逢除夕。   以前到了这个时候楚襄都是要回夜家的,今年有别的事情要做,再加上岳凌兮已经肚大如箩,他不想让她跟着来回折腾,索性就在宫里过年了,一家四口吃完热腾腾的年夜饭就来到阁楼上赏月看烟花,倒也无比惬意。   通天阁是宫中最高的地方,上出重霄,下临玉池,浓云笼罩之下,灯火通明的楼阁就像是一束金光贯穿于天地之间,无比耀眼,人在其中,可将王都风光尽收眼底。   楚襄一手扶着岳凌兮一手撑在她腰后,扶着她慢慢地登上高阁,回旋的红木楼梯犹如火龙一般紧紧地盘绕着梁柱,陡峭而又壮观,一眼望去几近眩晕,楚襄怕岳凌兮爬不动,有意在中途停了两次,她却笑盈盈地摇着头说没事。   “平时你总不让我多动,可明蕊说了,要像这样多爬爬楼才好生产。”   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两个字他就有些心悬。   这八个月以来没见她怎么长肉,肚子倒像是吹气似地长大了好几圈,他都要两只手才能围拢,每每看到她缓慢而吃力地做着那些最平常的事,他就忍不住开始担心,如此娇弱的她要怎么顺利诞下两个孩子?   随着产期临近,他越来越无法控制地紧张。   “这样太辛苦了。”   “有你陪着怎么会辛苦?”岳凌兮冲他眨了眨眼,打趣道,“每天在花园里走几千步才辛苦呢,书凝可凶了,少一步都要念叨我半天。”   “都是为夫不好。”楚襄低叹一声,俯首吻了吻她的额头,疼惜之情毕露。   她年纪还小,实在不该让她受这样的苦。   岳凌兮听到这话,主动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高耸的腹部,唇边笑意深浓,宛如芙蓉吐蕊:“既知道是你不好,下次记得只放一个进来。”   楚襄蓦然失笑,旋即拥紧了她。   “夫人之令,为夫定当谨记在心。”   小两口说完悄悄话就登上了顶楼,入眼一片亮堂,月光从六边形的水晶天顶洒进来,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连宫灯都黯然失色,唯有正中央的瑞兽铜炉里爆出的星火可以映衬一二,热风拂过阑干,姜黄色的单罗纱也随之翩然起舞,涌起无边暖意。   “兮兮,快到母后这边来。”   夜怀央笑着冲岳凌兮招手,她自然而然地就走过去了,柔软的藤椅上面已经铺好了锦垫和腰枕,显然是为她而设,她扶着腰缓缓坐下,才舒了口气,旁边的月嬷嬷就已经把热乎乎的果茶递了过来,切成丁的红莓、柠檬和桃肉在琉璃杯中交缠翻滚,溢出诱人的甜香。   楚襄见她一边小口啜饮着果茶一边乖乖地听母亲说着话,便没有跟过去,步履一转来到了露台上,与楚惊澜并肩而立,眺望着远处璀璨且热闹至极的王都,并顺手关紧了侧门,将呼啸的寒风隔绝在外,不让其惊扰到里面的两个女人。   婆媳俩的声音渐渐在劈啪作响的烧炭声中散落一室。   “兮兮,母后最近相中好几块料子,都是柔软又透气的,最适合给刚出生的小孩子穿了,你看看喜欢哪几个,母后回头让他们做好了送去玄清宫。”   岳凌兮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茶几上堆满了小孩子用的东西,常见的虎头鞋、红肚兜、龙角帽都有,就连尿片都是年前西域附属国进贡的上好玉蚕丝所制,触手生温,整个国库就只有这一匹,听说前阵子荼国夫人还厚着脸皮来要过,不料全都用在了这上面,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母后,您太娇惯他们了……”   “若是两个小姑娘,当然要娇惯点好。”   “您喜欢女孩?”岳凌兮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你以为我想要个可以继承大统的男孩?”夜怀央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狡黠之色,“母后一把年纪了,可懒得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事,只想着这辈子没能生个女孩,有个孙女抱着玩也是极好的。”   岳凌兮抿着唇笑了,旋即瞄了眼露台上那道高大挺拔的俊影,道:“陛下也喜欢女孩,但他说先生个男孩负担会轻一些。”   “莫听他胡扯。”夜怀央悠悠抛下一句话,仿佛根本没当一回事,“当初他要是个女孩,现在也会好好地坐在皇位上。”   聪明如岳凌兮,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惊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后来才缓缓出声:“父皇和母后感情真好。”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夜怀央笑了笑,不经意朝外面瞥了一眼,恰好对上楚惊澜的视线,冷月无边,他眼中亦是一片清寂,唯独深处漾着零星的温暖光晕,将她娇柔的身影拢在其中,无论是蹙眉或浅笑,都深刻得不曾错漏,她远远地望着,双颊更添一分撩人火色。   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这般看着做什么。   她如此想着,岳凌兮轻柔的嗓音忽然传入了耳帘:“母后,儿臣觉得这些料子都好看。”   好一会儿没说话,岳凌兮倒是正儿八经地拿着料子在看,尤其是粉色绣樱花瓣的和紫色纹丹顶鹤的,俨然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见此情形,夜怀央不由得笑出声来:“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挑?别人家里的婆婆跟儿媳妇为了这些事可没少拌嘴,只有你这么好说话。”   岳凌兮憨然一笑:“母后的眼光比儿臣的好,母后觉得不错就一定很好。”   “傻孩子。”夜怀央抚了抚她的鬓发,目光柔软而温和。   “儿臣倒是有一件事想请教母后……”岳凌兮摩挲着粉缎宫装下鼓胀的圆球,似乎有些腼腆,“若是他们生下来长得一模一样,分不清该怎么办?”   夜怀央忍俊不禁:“你和襄儿理该是在一起过日子的。”   岳凌兮一脸茫然。   “襄儿几个月大的时候经常把我和他小舅舅弄混,只要我们同时站在他面前他就开始发懵,都不知道该找谁抱了,直到一岁多才稍微明白。”夜怀央瞅了楚襄一眼,笑声止都止不住,“……希望他将来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弄混。”   岳凌兮先是愣了愣,旋即也捂着嘴笑开了。   里面欢声笑语不断,惹得露台上的两个男人都纷纷回过头来注视着她们,温暖的烛火映着那些小巧可爱的衣裳和玩具,将两抹窈窕身影拉得细长,一动一静皆如画,随手一掬便可将这温馨的一幕揽入胸怀,然而他们只是默默地伫立在外,挡去了漫天风雪和严寒。   万家灯火齐燃的大街上,逐渐流过一串不起眼却整齐的火光。   “不要闹过头了。”   楚惊澜淡淡出声,话说得没头没尾,就像是在打哑谜,楚襄遥望着城北的某一处,没有转头,低声答道:“我知道,父皇。”   未几,皇宫内传来了凌晨的钟响,守岁的人们都涌出了街头巷尾,站在高处齐齐望向护城河堤,数秒过后,十几支烟花同时窜入了高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迸裂出灼目的光芒,团团簇簇闪耀长空,经久不息。   夜怀央和岳凌兮也听到了响声,纷纷起身走到露台上欲观览一二,两个男人顺手为她们披上了斗篷,然后让开中间的位置,搂着她们静静地站好。   新年到了。   岳凌兮想起去年在山中泡着温泉同楚襄一起看烟花,虽然浪漫却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一家六口齐聚,她不再有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看着身旁慈爱的长辈,抚摸着腹中的孩子,她终于体会到了一个完整的家该是什么样子。   他一直都在践行他的诺言。   灿烂的焰火腾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影过无声,岳凌兮心中的焰火却不曾熄灭,始终熨烫着她,她忍不住转身攀上楚襄的肩头,轻声道:“夫君,新年快乐。”   父皇和母后还在边上,难得她抛开了羞涩向他示爱。   楚襄低头,那双灼灼的眸子亮过所有一切,令他怦然心动,难以自抑,圈在腰间的铁臂微微一收,俯身便吻上了她的唇。   “新年快乐,夫人。”   与此同时,远处悄然流转的火光已经烧到了某座宅邸之下。   百姓们的欢呼声盖过了纷至沓来的靴声,在城中巡逻的士兵维持完治安转过拐角继续前进,突然见到一片黑压压的禁军出现在屋檐下,顿时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上前询问,一道坚毅的身影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负手立于门前,沉稳中带着一丝慑人的冷意。   巡逻队长识得那人,不由得一个激灵。   这大过年的,又是深更半夜,刑部的裴大人不在家里待着,带这么多人到这来做什么?   他心里惴惴不安,令其他人停下,独自上前问道:“裴大人,这是……”   话未说完,裴昭骤然抬手,身后的玄甲禁军立刻排山倒海一般袭向了那座府邸,宽大而厚重的木门在这种势头之下简直不堪一击,轻轻松松就被破开,门闩的断裂声在须臾之间传遍了深院,惊动了所有人。   巡逻队长从未见到禁军这样出动过,一时不由得呆住了。   裴昭手握一卷黑色的圣喻,不声不响地踏入了院中,放眼环伺一圈,沉声道:“禁军听令,将阖府上下扣押于空地上,不得遗漏任何一人!”   “是!”   禁军潮水般冲进了深处,将前来阻止的管家和仆人都撂倒在地,只听砰然一响,门上悬挂的牌匾重重地翻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有好奇的巡逻兵伸长了脖子去看,在火把的照射下,依稀拼出了一个残缺的宋字。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动手了,都不让人过个好年(捂脸) 第130章 撒网   新年刚开了个头,宋府上上下下就被裴昭连夜请到了刑部喝茶,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王都,令人震惊不已,在郊外藏着的宋玉娇得知以后更是大受打击,当场动了胎气。   紫竹林别苑。   溪水畅流,鸟鸣空山,午后时光格外静好,卧房里却是帘幕四垂,一片晦暗,婢女春莺端着安神香轻悄地推门而入,还来不及点燃,榻上的人已经醒了过来。   “春莺……”   “奴婢在。”春莺把东西放下,转身走到床头轻声道,“小姐,您再睡一会儿吧,奴婢又弄了点西域的香来,定能保您安眠。”   “不必了,扶我起来吧。”   宋玉娇掀开牡丹锦被,用细瘦的胳膊支起了沉重的身体,动作有些费劲,春莺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待她在床边坐好之后又弯下腰去替她穿鞋,硕大的肚子就这么挺在面前,将丝衣高高撑起,看起来甚是壮观。   就快要瓜熟蒂落了。   许是因为前些天动了胎气,宋玉娇总觉得腹部有些隐隐的坠痛感,睡眠也差了很多,本来是该请大夫来仔细瞧瞧的,但是现在宋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日日焦心如焚,茶饭不思,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别的事?更何况这个孩子本来就是交易品,对她而言并没有其他的意义。   思及此,宋玉娇披上外衣站了起来,一边慢慢向外挪步一边低声问道:“他来了吗?”   春莺自然明白她问的是谁,随即垂首答道:“回小姐,大人半个时辰之前就到了,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叫您,让您睡到自然醒。”   闻言,宋玉娇冷冷地撇了下唇角,没有接话。   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有人都觉得老者是真心宠爱她,可她心里清楚,他不过是紧张她腹中这块肉罢了,一旦孩子落地她便没了利用价值,所以要想让他把宋家人从天牢里救出来还得尽快才是。   宋玉娇托着沉甸甸的肚子,脚步隐约快了几分,不消片刻就来到了花厅,推门的一刹那,里面的谈话声迅速中断了,坐在上首的老者转过头来,一缕锐光瞬间穿透了她的身躯,她不禁微微一僵。   相处了这么久,这个男人依然会令她时不时地感到畏惧。   不过眼下有孩子在他不会把她怎么样,所以她也没有把这种淡淡的警告放在眼里,径直走到堂前质问道:“你准备何时把我父亲救出来?”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她不想再跟他绕弯子。   老者却换上了温和的面孔,不急不缓地说道:“娇娇莫急,老夫已经派人去天牢打探过情况了,你的父亲和族人都没事。”   “今天没事不代表明天也没事!”宋玉娇神色骤冷,精致的粉妆再也遮不住浮肿的脸,莫名显出一丝狰狞,“裴昭的手段你不是不清楚,对于黎瑞这种二品大臣他都敢用私刑逼供,何况是我父亲这种没有官职在身的人,而且他年事已高,在这种重刑之下,多拖一天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老夫知道。”老者从太师椅中起身,走到她面前搂住了她的腰,“娇娇并非深闺少女,应当明白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便是正中了陛下的圈套,到时反害了宋家和你父亲,就连我们也会被连根拔起,满盘皆输。”   宋玉娇勉强忍住这口气,昂首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老者扬了扬嘴角,似乎颇有把握:“怎么说你父亲也是前朝老臣,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善事,陛下想处决他也要有个正当理由,所以在他招认之前他是非常安全的,与此同时,我也会让手下的人去掀动舆论,在滔天的反对浪潮之下陛下是不敢动你父亲的。”   “若是陛下已经被岳凌兮迷了心智,难保不会将宋家上下斩立决。”   宋玉娇喃喃自语着,眸中蒙上一层稀薄的雾气,依稀透出绝望之色,老者见状,顺手将她揽入怀中,并温声宽慰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陛下终归是一国之君,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污点,你且等着看,事情很快就会有所转折。”   “……真的?”   “我何曾骗过你?”老者微微一笑,抚摸着她隆起的腹部说,“你临盆在即,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平平安安地产下孩儿才重要。”   说来说去还是他儿子要紧。   宋玉娇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登时清醒不少,即便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挤出一个笑容,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我知道了,他最近动得厉害,想必就在这几日了,你记得时常过来。”   老者捋着胡须道:“那是自然,我怎么会错过我们孩子的出生?”   宋玉娇娇羞地笑了笑,小鸟依人般偎入了他的怀抱,在进入他视线的盲区之后,嘴角旋即冷冷一收,再不见任何悦色。   不久,主仆二人回了卧房,剩下老者与属下继续谈论着刚才未说完的话。   “大人,这次想救宋正鸿可不容易,陛下不但动用了三司会审,还将宋家的人一个一个地分开拷问,想要全身而退实在是太难了……”   “还用你说?”老者重重一哼,脸色不比刚才,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敢在除夕夜这么堂而皇之地抓人,说明很久之前就已经盯上宋家了,而他们居然连什么时候暴露的都不知道,这般小心谨慎而又滴水不漏,老夫当真是小看他了……”   底下那人听得冷汗连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宋正鸿那把老骨头可禁不起严刑拷打,趁着他还没招,干干脆脆地送他上路罢。”   老者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凶光毕现,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勉力稳住声线说:“是,属下知道了。”   远在天牢的宋正鸿忽然从寒意中惊醒。   眼前一片模糊,仿佛被一层白纱所笼罩,无论怎么撕扯都没有用,坚韧得就像是一张弥天大网,将他牢牢地锁住,他喘着气,不期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僵硬得几乎感觉不到了,直到冰水兜头洒下,五感才又被重新开启。   “宋老,这一觉睡得可好?”   听见熟悉的声音,宋正鸿立刻心神一凛,涣散的思绪全部回笼,筑成高高的城墙竖立在心房之外,充满了戒备。   “你——你竟敢——”   “竟敢什么?”   裴昭坐在他对面的四屏梅花缠枝纹椅上,长腿微曲,十指交握,一袭鸦青色锦袍完整地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在烛火的照射下,清冷的丝光越发衬得他神色疏淡,情绪难辨,然而绣在胸口的那只猎豹却透着矫捷,仿佛在蹲守它的猎物,绿油油的眼珠子格外慑人。   “宋老也看见了,这面墙上的东西我可是一样都没动,对您已经算得上是礼遇有加了,您不如看在我耗了好几天的份上跟我好好聊一聊,我也好去向陛下交差。”   宋正鸿冷笑道:“你倒是会拍陛下的马屁,什么肮脏的事都愿意做。”   裴昭淡淡地纠正道:“我只是为民除害罢了,比起我,您那双沾满了无辜之人鲜血的手才叫做肮脏。”   “为民除害?那你为何不敢在公堂之上开审,反而把老夫关在这里私自逼供?”   闻言,裴昭掀了掀唇角,完全不在乎他的故意相激。   “我倒是想,可惜陛下有令在先,若你老老实实地招出幕后主谋便可免你上公堂受辱,亦可放宋家老小一条生路,我纵然对你的恶行痛恨至极,巴不得立刻将你压上刑台,奈何身为人臣,必须按照君命行事。”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宋正鸿放声大笑,脸上满是不屑之色,“老夫是恶人,却不及你们君臣二人这般虚伪,老夫更没想到,被人称颂有加的裴相也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成天酝酿阴谋诡计。”   “你们还真是喜欢拿我爹说事。”   裴昭轻叹一声,似乎有些无奈,宋正鸿以为踩中了他的痛处,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夜大人不妨也出来吧,听了这么久,就不想自己问些什么吗?”   话音落地,栏杆外的阴影里逐渐现出一道俊影,负手而立,沉稳如山。   “真是个精明的老头……”裴昭揉了揉额角,轻轻巧巧地抛下一句话,“看来还是得用点刑。”   宋正鸿脸色骤变,唾骂道:“卑鄙!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你错了。”夜言修穿过牢门站定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目视着他,“我们与陛下的身体里都流着夜家的血,是一家人,谁对陛下不利,我们自然该替他铲除祸害,这不叫一丘之貉,这叫同仇敌忾。”   “那你何不就此杀了老夫,让陛下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忠心。”   夜言修微一勾唇,道:“真要杀你又何须我们动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正鸿脸色一僵,显然嗅到了他话中的深意。   “没什么。”夜言修摆了摆手,所有的守卫顿时像潮水般撤下了,一个不剩,“连续审了几天我们也累了,今晚就不打扰宋老了,睡个好觉罢。”   说完,夜言修和裴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牢,徒留宋正鸿一人,空空荡荡,形影相吊。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尽在襄襄掌握之中~ 第131章 庭议(上)   喜庆的氛围还很浓厚,爆竹声也回荡在耳边,开年的第一次议政却突然到来了。   如果说宋正鸿被捕入狱是一颗小石子砸进了朝廷这个深潭之中,只激起小小的水花,那么岳凌兮是叛贼岳群川的后辈这件事无异于山地崩裂,整座王都都为之震动。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开的,也没有人见过确凿的证据,可从头到尾都描绘得格外真实,有关之人一个不落,细节也毫无破绽,精确得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让人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   替岳凌兮伪造身份的夜家一夜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宁王妃也受到了波及,先前受过宋正鸿恩惠的百姓更是趁风起浪,把京畿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还他一个清白,同时,朝野之上的质疑声浪铺天盖地而来,最终全都指向了楚襄。   令人诧异的是,无论夜家、后宫还是内阁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压根没有要应对的意思,就在大臣们议论纷纷之际,楚襄提前开朝了。   太和殿。   乱云揉碎,满庭飞絮,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不管殿内堆了多少熊熊燃烧的火盆,雪色斜照入室的一刹那,亦成难以掩盖的惨淡,就如同大臣们的脸色一般。   先前已有数人表达过对皇后身份的不满,俱是铩羽而归。   楚襄坐在髹金嵌宝八屏龙椅上,冷冷地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臣子们,嘴角一勾,吐出冰寒刺骨的几个字:“还有谁要进谏?”   堂下几名大臣微微一僵,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那条腿。   天子盛怒之下,谁敢再去拔虎须?   御史大夫陈其真见此情形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一副无言可谏的样子,与平时大相径庭,旁人正感到意外,向来圆滑的中书令纪桐却拿着玉笏出列了,连陈其真也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老家伙想干什么?   思绪才刚刚开了个头,苍老的声音就在殿内响起来了,每个字都咬得极为分明,让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连坐法已经废除,更何况娘娘与岳群川还是隔了一辈的远亲,实不该受其恶名所累,这一点臣非常坚持,但是国有国法,叛臣三代之内的族人不得入朝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万万不可违逆,还请陛下三思。”   楚襄挑唇冷笑:“她入的不是朝廷,是朕的后宫。”   纪桐一噎,又道:“那岳氏本家也是照例迁去了琅州,不得返回王都,娘娘却……”   “这个简单。”楚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幽黑的瞳孔中蕴含着俾睨天下的气势,一开口便教人惊颤,“朕可以迁都。”   行至廊下的那个人听到这段话悄然红了眼眶。   “陛下!”   纪桐惊呼,却被一旁的裴元舒淡淡地打断了:“纪大人,你在朝为官这么多年,资历和见地自然不在话下,但在这件事上未免目光短浅了些,该不该废除皇后娘娘的封号充其量是陛下的家事,而岳氏全族被人打着朝廷的名号屠杀殆尽,这件大案才是我们这些臣子该讨论并解决的事。”   一番话说得纪桐哑口无言。   裴昭适时出列,道:“臣曾奉陛下之命亲赴琅州调查,得知的情况远远超乎意料之外,原来岳氏本家在到达琅州不久就被人灭了门,连孩子和老人都没有幸免,现场血流成河,腐臭熏天,几乎找不到一条完整的尸体。这样的大案在历朝历代都是罕见的,诸位却执着于他们的身份从而选择无视,敢问一句,谁又能保证自己祖上从来没有犯罪的先辈?岳群川是叛臣贼子,可是祸不及妻儿,我们若不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   群臣忽然陷入了静默之中。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岳群川生前害了不少人,想也知道会有人去找他的家眷报仇,又何必闹这么大阵仗?”   “若真是冤冤相报确实不必如此。”宁王缓缓开口,声音沉如罄钟,“可如果是当年律王谋反案的同谋为了掩盖身份而灭口,那就值得好好查一查了。”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什么?还有余孽没有清除?”   “如此算来,那人岂不是还潜伏在朝廷之中?宋正鸿被抓捕至今刑部也没有放出罪名,难不成他与此事有关?”   大臣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有的惊讶有的不忿,更多的则是对这桩陈年旧案牵扯到的人和事起了警惕之心,偏偏有人漠视这一切,依然揪着皇后的身份不放。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敢问刑部的两位大人,你们可曾找到相关之人和证据?若是没有,老夫是否可以认为你们只是偏听了皇后娘娘的一面之词?”   刑部尚书唐宣德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镇远侯此话何意?”   镇远侯哼道:“没什么,老夫向来有话直说,还望二位大人莫怪。刑部办案一向讲规矩,皇后娘娘虽然贵为国母,但在这个案子上身份敏感,理应避嫌才对,二位大人若是仅凭她所言就把宋正鸿关押问罪,即便在场的大人们没有意见,百姓那边恐怕也难以善了。”   短短几句话,把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地贬了一遍。   唐宣德并没有跟他打嘴仗的意思,只是四两拨千斤地问道:“那照镇远侯之意,此案我等该如何审理?”   镇远侯理直气壮地说:“自然是交由三司会审,开公堂,让百姓旁听。”   “那娘娘能否作为证人举案陈词?”   “当然不行。”镇远侯把身体转向御座,振振有词地说道,“撇开一切,臣认为以岳氏的德行和出身完全配不上陛下,更遑论母仪天下,最重要的是,百姓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叛臣之后登上凤位的,陛下仁慈,想为无辜之人伸冤,但也须顾及到皇家的颜面,莫要愧对列祖列宗、让百姓寒心啊!”   说到最后,大臣们都已变了脸色,悄悄看向上首,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镇远侯真是好口才,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朕想不接都不行。”楚襄寒凉的声线在静谧之中蔓延开来,犹如利剑猛然出鞘,穿透心扉,“既如此,朕就试一试,若是今日杖责了镇远侯,不知列祖列宗会不会托梦痛斥于朕。”   此话一出,许多大臣瞬间白了脸。   陛下少年登基,固然心性冷傲,但惯常是以仁术治政,今天却要当庭动刑,想必已是震怒至极,先前仗着自己年老位高企图促成废后之事的几个老臣子都有些惶然,似乎到现在才领会到这位年轻帝王的冷酷和魄力。   恍惚之间,穿着冰冷盔甲的禁军已经大步入内,一左一右挟起了镇远侯,眼看即将血溅三尺,镇远侯仍然执迷不悟地喊道:“陛下,听老臣一言吧!如此红颜祸水,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给朕拖出去!”   楚襄袖摆轻震,面罩寒霜,言语之间未留丝毫余地,竟是铁了心要拿镇远侯开刀,殿内众臣只觉乌云压顶,重得喘不过气来,一时皆噤若寒蝉,不敢求情。   看来这皇后娘娘当真是钻到了陛下的心坎上,容不得任何人攻击。   正当大臣们心里都回荡着那句红颜祸水之时,殿外的小黄门忽然一声高喝:“皇后娘娘驾到!”   她怎么来了?   楚襄望向那抹款款而来的丽影,眼底冰棱逐渐软化成水,凌厉的气势也稍稍敛去,还未说话,岳凌兮已经缓步走到了勉强,凤冠上的金色流苏轻晃着,遮不尽她略施粉黛的娇容,端庄贵气的黄色朝服被肚子撑起老高,看着都觉得沉重,她却没有任何娇气的举动,反而双膝跪地行了个正礼。   “臣妾拜见陛下。”   “皇后免礼。”   楚襄起身就要步下台阶去扶她,却被她一个小小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今日一切都是因臣妾而起,臣妾有罪,不敢起身,还请陛下看在往日的情面上饶了镇远侯,让臣妾把话说完。”   简直胡闹!   楚襄僵立在御案边,被她这一席话气得动弹不得,偏偏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硬把她拽起来拉到怀里,理智和冲动在体内相互撕扯,犹如一把烈火,燎得他浑身发痛,长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几乎将平坦的桌面按出几个印子来。   见状,殿外的流胤冲禁军使了个眼色,他们当即停下了动作,只可惜镇远侯并不领情,还冲岳凌兮道:“娘娘何必演这一出戏,老臣担待不起。”   岳凌兮没有回头,如烟似雾的嗓音却飘了过来:“镇远侯不必多想,我此举是为了陛下,并非为了你。”   “你——”镇远侯被噎得面色通红,岳凌兮却没有再理他。   “诸位大臣对我的身份颇有微词,不妨在此直说,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的父亲是岳群川的远房堂弟,母亲是司徒家的庶女,二人成亲之后就去了江州,与本家再无联系,自我出生以来就没有听到过有关岳家的半点儿消息,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曾经是王都世家中的一员。”   初生牛犊不怕虎,新上任的年轻御史反驳道:“血浓于水,即便你们没有往来,你还是岳家的人,这点永远都无法改变。”   “是无法改变。”岳凌兮微微一笑,转过头温和地看着他,“李御史,你是寒门出身,想必很能理解这样的生活,我的父亲在学堂教书,拿着微薄的工钱,学生家长偶尔送来半斤肉都要开心好几天。我的母亲在家带孩子,省吃俭用到了极点,过年的时候裁一块布都要反复考虑,这与楚国千千万万的百姓有何不同?”   她声音软糯,又夹杂着一丝凄楚,听得一帮年轻御史都红了脸,不忍再咄咄相逼,回想起自己求学之时的穷苦与辛酸,瞬间又对她多了一分谅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怼人技能MAX,下一章轮到兮兮放大招辣~ 第132章 庭议(下)   眼见御史台那边通通哑了声,镇远侯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同时暗中递了个眼色给自己学生,学生会意,清了清嗓子出列了。   “娘娘,恕微臣直言,您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纵然您的生活与岳群川有天差地别,可您依然是岳家的人。众所周知,岳群川当年为了打压异己不知暗中杀害了多少人,如今身为后辈的您竟然可以稳坐凤位,这让受害者情何以堪?”   闻言,岳凌兮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个身穿绯衣、腰悬鱼袋的五品女官,人长得眉清目秀,顾盼神飞,身段亦是轻盈曼妙,只凭一根犀带就扣住了不堪一握的腰肢,胸口的白鹇本是振翅高飞的模样,却被勒得微微变了形。   这样的俏人儿朝廷上下找不出几个,她一说话,便引来了大批注视的目光。   岳凌兮没有理会她暗中掀动的声势,只是淡淡地叙述着事实:“二十年来,我既没有受过岳群川一分恩惠,也没有助他造一分孽,甚至见都没有见过他。我是姓岳,可我也是受害者,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族人皆因他而枉死,我与你们同样痛恨他的所作所为。”   “娘娘这番言论即便能说服我们,也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秦凤衣面无表情地说。   “她不需要。”楚襄冷声开口,“天下人若要口诛笔伐,冲着朕来便是。”   秦凤衣被那饱含凌厉和威严的目光一扫,顿时脸色发白,还没来得及出声,却见岳凌兮弯了弯粉唇,露出一丝轻轻浅浅的笑,犹如浮在蕊尖的那一滴透明露水,格外清新馥郁,瞬间驱散了她的窘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秦大人家中是颍川秦氏的分支吧?”   “是。”   秦凤衣不知道她为何会对自己这个五品小官这么了解,拧眉思索之际,又听见她和缓地说道:“颍川秦氏曾在前朝出过一位很有名的人物,可惜最后成了陷害忠良的不义之徒,至今许多寺庙里都还保留着他的石像,供人捶打,想必大家都很清楚。”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大人如此聪明,应该不会不明白。”岳凌兮羽毛般的长睫微微一扬,露出些许清湛的光芒,“谁都不能保证祖上没有犯错之人,秦大人如今能够站在这里,难道不是陛下与同僚的认可?推己及人,与岳群川没有一丝瓜葛的我又何其无辜?”   几句话连消带打,竟教秦凤衣无言以对,环视一圈,望向她的视线之中都依稀掺了点别的东西进去,似在暗道她心胸狭窄,她顿时涨红了脸,微一咬牙,退回队伍之中不再说话了。   唇枪舌战暂停,岳凌兮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藏在水袖中的柔荑不着痕迹地托了托腹部,待那股沉重的压迫感缓和了一些,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顶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又跪了这么久,她的体力想必快到极限了。   楚襄坐在上首,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一阵磋磨,刚准备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她扶起,某个不识好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即便娘娘能与岳群川撇清关系,可毕竟在西夷待了那么多年,臣以为不妥。”   说话的是个老学究,思想顽固又古板,显然是没有理由可以争辩了就故意拿她在西夷的经历说事,含沙射影地把所有人往奸细的方向带,不料惹得宁王当场发怒。   “照罗大人的意思,本王是不是也该卸了这身爵位和官职以表清白?”   宁王妃是西夷人众所皆知,本是实打实的攻击理由,可在宁王冷如寒铁的面容之下,竟无一人敢多言。   “诸位莫不是欺我们北伐军的将领都在坚守阵地,无人在朝发声,所以敢如此大放厥词?”谢怀远拄着拐杖缓步上前,看似噙着一抹淡笑,说的话却极尽嘲讽之意,“灵霄关一战,娘娘耗尽心血设下双重幻象阵,歼灭了二十万敌军,难道这还不足以表明她的忠心?”   夜言修亦道:“不仅如此,北伐军挺进的一路上遇到过许多血腥残暴至极的邪阵,全仰仗娘娘慧心相解,后来即便有孕在身也坚持彻夜绘图,并命我送往前线,直至今日,前线的北伐军依然在沿用娘娘的阵法,可谓百战不殆,所向披靡。”   “凭你们两个这张嘴恐怕改变不了罗卿的想法。”楚襄面无表情地看向下方,目光冷戾,瞬间冰贯千里,“朕觉得要送罗卿去灵霄关亲身体会一下,这样他才知道将领和士兵们有多景仰皇后,也才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八个字的意思。”   陛下竟要把他送去战火纷飞的前线!   罗仲良一把年纪,哪里禁得起这种折腾?听完脸色就变了,连胡子也跟着发颤,半晌都没挤出一个字来。其他的大臣也终于把这场戏看明白了,陛下是铁了心要护着皇后,谁想动皇后,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有聪明的已经察觉到后宫异常的平静,更不敢多话了——太上皇及太后娘娘都默许了此事,他们又如何撬得开这块铁板?   可惜依然有不识趣的人存在。   “陛下,您闭塞言路,真令老臣心寒啊!”   罗仲良痛心疾首地呐喊着,楚襄却无动于衷,俊脸一片漠然,眼看着这件事即将尘埃落定,岳凌兮突然开口了。   “陛下,臣妾尚有几句话要说。”   楚襄扭头瞪着她道:“你最好不是为谁求情。”   “臣妾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心思为别人求情。”岳凌兮冲他柔柔一笑,随后缓慢地环视了一圈,“我今日擅闯朝堂并不是想掀起狂风巨浪,也不是想与诸位臣工作对,所求所愿的不过是一件事。”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方道:“我与陛下相识乃是偶然,揭开陈年旧案更是意外,陛下从头到尾尽心尽力,悉心调查,只为还我和岳家一个公道,可如果因为这个让陛下英明受损,我难辞其咎。”   说完,她抽出发髻上的九凤金簪,死死抵在自己细嫩的颈间。   “兮兮!”   楚襄拔身而起,当场变了脸色,欲冲过去将岳凌兮手中的利器夺下,她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刺进去了一分,鲜血顺着天鹅般的脖颈流下,须臾之间就浸透了衣襟,楚襄立刻刹住了步伐,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像。   “娘娘,您快放下簪子!”   裴昭急喊,岳凌兮却充耳不闻,水眸清宁透澈,绽出皎洁的光芒。   “陛下怜我身世孤苦,于公于私都多加照拂,并无逾矩之处,是我对陛下情难自抑,纠缠不休,陛下不愿皇儿出生之后无名无分,这才被迫许我后位,若诸位执意反对,我愿以一己之命了结此事,望君臣和睦,永无纷争,至于陛下的恩情……我唯有来世再还了。”   说罢,她双眼一闭就要刺下,前方却陡然传来了惊骇至极的怒吼声。   “岳凌兮,你胆敢自尽,我饶不了你!”   她动作稍止,轻轻掀开眼帘,楚襄那张惊怒交加的脸就这样扎进了视线之中,夹杂着她从未见过的惶恐,令她心酸又心痛。   宁王趁机劝道:“娘娘,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位小殿下着想,他们很快就要来到人世间,您怎能忍心在这个时候将他们扼杀于腹中!”   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他的大臣猛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是了,皇后固然饱受争议,可到底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而且腹中还怀有龙裔,那可是陛下唯一的孩子,若是在朝堂上把她逼死了就是一尸三命,谁担得起这个责任?百姓听闻此事又该如何论道?   一瞬间,大臣们的背后都炸出了冷汗,只道宁王警醒,阻止了即将到来的弥天大祸,就连方才以死相谏的镇远侯和罗仲良也幡然醒悟,默默地打起了退堂鼓。   她不重要,可她肚子里的孩子重要,要是出了事他们万死难赎其罪。   大臣们惶惶朝前看去,岳凌兮举着金簪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低头看向自己腹部的时候俨然已经泪盈于睫,娇柔的脸庞显出一丝哀戚之色,似无奈,又似歉疚,甚是楚楚可怜,看得人心都快碎了。   “自古难两全,母后很爱父皇,只能委屈你们了……”   喃喃自语的几个字,分明低到了尘埃里,却听得人神魂俱散,胸口绞痛。   “娘娘!”先前站在对立面的一帮御史都急了,不顾身份地劝道,“是我等思想太过狭隘,娘娘千万莫做傻事!”   要挨板子的镇远侯也开始示软:“娘娘一心只为陛下,臣知之甚晚,还请娘娘莫行偏激之事,臣甘愿领罚。”   火候差不多够了。   见状,夜言修撩起下摆跪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严声道:“恳请娘娘三思!”   只听哗啦几声,殿内的所有人都乌压压地跪了下去,齐声高呼:“恳请娘娘三思!”   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岳凌兮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浑身僵直勉强站定的楚襄,刚要开口说话,腹间却突然一阵翻搅,疼得她霎时软下了身体,金簪坠地,凤尾摔得稀碎。   “唔——”   楚襄脸色遽变,微一使力就跃到了她面前,抖着手抱起绵软的娇躯,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岳凌兮抬起惨白的小脸,颤声道:“肚子……好痛……”   楚襄仿佛被人从心尖上撕了一块肉下来,剧烈的痛楚刹那间传遍全身,令他为之窒息,再也无法掩盖恐惧的蔓延。   “快去请太医!快——” 第133章 虚惊   御辇一路疾行,半盏茶的工夫就回到了玄清宫,楚襄把岳凌兮从车上抱下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寝殿,靠近龙床之后就撒手将她撂进了柔软的被褥里,然后交臂立于一旁,半晌都没出声,面色非常不善,显然气得不轻。   糟糕,怕是要天崩地裂了。   跟在后头的薛逢春抹了把汗,悄然拉上了纱帘,声音不大不小,犹如一根丝弦划过耳帘,岳凌兮只当没听见,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怎么,她犯了错还等着他先开口?   楚襄如此想着,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玄色龙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幅度见涨,就在怒焰即将喷发之时,岳凌兮抬起左手抚了抚高耸的肚子,随后低低地呻。吟了几声,月眉拧作一团,似有不适。   他的火气顿时一泄千里。   “真不舒服了?”   楚襄略显焦急地问着,同时掀起袍摆坐到了床沿,一边搂过娇躯一边探入衣下轻轻地揉着圆球,力道角度都拿捏得刚刚好,没过多久岳凌兮便舒服地软下了身子,沉溺在那片醉人的温热触感之中。   “跪得久了,这两个小东西不干了,在闹腾呢……”   “怪谁?”楚襄没好气地训着她,却温柔地抬起了她的腿,“膝盖疼不疼?我一并给你揉揉,回头再让她们拿热毛巾来敷。”   “不用。”岳凌兮掀开金黄色的鸾凤裙,又蹬了蹬小腿,两块塞着棉花的厚垫子就这么掉了出来,“我带了这个,书凝前些天做的,说是从话本里看到的,妃子们被关禁闭罚跪的时候都用它,出来一点儿都不疼。”   楚襄没理,还是给她揉了一阵,只道她身子沉负担大,腿不疼也会酸麻。   “脖子上的伤总要处理一下。”   “也没事。”   岳凌兮顺手就用锦帕擦掉了血迹,露出干干净净且没有一丝伤痕的玉颈,然后把那支特制的金簪放在他掌心戳了几下,尖头其实很钝,扎一下就往回缩,红通通的液体跟着往外滋,精妙至极,离得远了还真看不出个中玄机。   “这是我从姐姐那儿拿的,本来是暗器,我让工匠改良了一下,又往里加了些羊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准备得还挺充分。”楚襄盯着她一阵冷笑,“就是忘了跟参演人员说一声。”   自知做错事的某人垂低了脑袋,说出来的话却能把人气死:“若是事先跟你说了,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效果?”   “合着我就该被你吓到驾崩?”楚襄黑着脸反问道。   “莫胡说。”岳凌兮倒被那两个字结结实实地吓倒了,捂着心口偎进了他怀里,然后小声嘟哝道,“我知道怀孕以来你都提心吊胆的,所以在你过来抱我的时候就悄悄挠了你的掌心,你也反应过来了,还偏要说这种话来吓我……”   楚襄察觉她肚子里的动静又大了几分,心口也搏动得厉害,遂揽紧她安抚了一阵,虽然只是几个细微的动作,她却十分受用,挺着沉重的肚子往他怀里钻,抱紧了就不肯松开,那副依赖的模样就像是一壶冰泉浇在了他心上,瞬间熄灭了烈焰。   “下不为例。”   楚襄沉声开口,虽然仍是板着脸,却丝毫没让岳凌兮退缩,一个香甜的吻悄然印上侧脸,耳畔响起的声音也越发娇软。   “我爱你,夫君。”   “真是能耐了。”楚襄听得心头一动,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三下五除二就灭了我的火气,又一反常态地示好,这些招数都是谁教你的?嗯?”   岳凌兮抿唇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道:“夫君受用就好。”   还学会卖关子了。   楚襄啼笑皆非,过了片刻又正儿八经地叮咛道:“我是受用,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今后不得再这般任意妄为了。”   “嗯,我记住了。”岳凌兮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细细地解释道,“我知道你能处理好这些事,可眼下宋家的案子还吊在那,大臣们肯定见风起浪闹个没完没了,我怕你心烦才出此下策,事实证明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今天过后,应该没人敢再提这件事了。”   闻言,楚襄在她额头印下一吻,胸中柔情饱涨得几乎溢出来。   她分明就是怕他为了她跟臣子们针锋相对,最后落个贪恋美色的昏庸帝王的形象,什么她情难自抑,纠缠不休,当真是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成全了他的名声,可那些臣子们又怎会知道事实根本就是反过来的,是他霸道地占了她的身子,让她为他孕育皇儿,亦是他一手将她捧上后位,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他们更不知道,如此蛮横又狂放的他,遇见了她才懂得收敛。   可这些话也只能放在心底,她这般小心翼翼地维护他,他总不能拆了她的台,这样也好,至少在她生下皇儿之前能够安宁一阵子了。   思及此,楚襄俯身吻住了怀中娇妻,仿佛永远也尝不腻她的甘甜,她一边承受着他的盛情一边低低地喘息,面泛红晕,嫣然动人。   “嗯……夫君……”   岳凌兮娇声呢喃着,身子软成了一滩水,任楚襄予取予求,而那只大掌也毫不意外地滑过了她的锁骨和胸蕊,在碰到圆滚滚的肚子时却猛然停下,所有旖旎绮思瞬间消散,楚襄撑身而起,看着桃眼迷离不住细喘的岳凌兮,有种当头一棒的感觉。   他真是疯了,这个时候还在她身上点火!   楚襄僵坐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安抚性地亲了亲岳凌兮,哑声道:“我去换件衣裳,等会儿过来陪你睡觉。”   说完,他立刻起身去了莲池,形色仓皇,就像是逃难一样,岳凌兮睁着水色淋漓的眸子望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书凝在外头吃吃地笑出声来。   不久,从太医院赶来的陆明蕊到了,也没顾得上让人通传,提着药箱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寝殿,不知有多着急。   “娘娘,微臣来了!”   水晶珠帘一阵乱晃,俏丽的身影从中穿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床前,却见到岳凌兮安安好好地坐在那儿,神情舒缓,脸色红润,完全不是宫人口中描述的凶险模样,陆明蕊呆呆地停下了脚步,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不是……不是动了胎气吗?”   岳凌兮掩唇轻笑:“是动了一点儿,没那么厉害。”   “嗬!”陆明蕊顿时反应过来了,抹了下脑门上的汗,将药箱搁到了一边,“那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说得那叫一个吓人,什么疼得不行满地是血……微臣唯恐自己来晚了,拎着东西一路狂奔,谁晓得是娘娘演得太浮夸,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一番俏皮话把岳凌兮逗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正好孩子在闹腾,我就顺势而为了,不然这出自尽的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那是,都被您吓得一愣一愣的,您可真会玩。”陆明蕊拂去官服上的灰尘,撩起袖子在床沿坐下,捧来她的手腕细细地把着脉,“陛下呢?莫不是吓昏过去了吧?”   “朕看你是想被丢出去了。”   人随声至,楚襄穿着银丝睡袍从八宝屏风后面走出来,神态慵懒,古铜色的胸膛上依稀还缀着几颗水珠,似乎刚刚出浴。陆明蕊见正主儿来了,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背地里却偷偷做着鬼脸,惹得岳凌兮忍俊不禁。   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楚襄在旁边的竹藤摇椅上坐下,静候着她给岳凌兮把脉,顺便扳回了一局:“不是说不当太医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陆明蕊噎了噎,没好气地回敬道:“家里总得有个出来挣银子的,陛下削了远哥哥的职位,我要是还赖着不来太医院,日子就没法过了。”   楚襄眉梢一挑,戏谑道:“朕倒不知道谢怀远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人了。”   “你——”陆明蕊脸色乍红,双颊也微微鼓起,就像是一颗刚摘下的水樱桃,“就是我未婚夫了,怎么地吧?”   楚襄煞有介事地颔首:“挺好,陆院首的心愿算是了了,也省得朕下圣旨将你强许给别人,谢怀远虽然上不了战场了,但还是能帮朕分忧的。”   几句话差点没把陆明蕊气死。   岳凌兮见她鼓着个脸,一副快要爆炸又无话可以反驳的样子,忍不住出言安慰:“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喜欢什么礼物?我回头挑些上好的物件让他们送去陆府,怎么说也是我们楚国首屈一指的女太医,可不能嫁得太寒酸。”   “还是娘娘对我好……”   陆明蕊瘪了瘪嘴,委屈得都快哭了,模样甚是夸张,显然是做给楚襄看的。楚襄远远地看了岳凌兮一眼,似在说你给她颜色她就开染坊,岳凌兮但笑不语。   嘴上闹了一阵,脉也诊完了,母子三人均无大碍,就是有点累着了,陆明蕊照旧开了几副安神益眠的药,嘱咐岳凌兮少操心多休息,然后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孰料在即将踏出寝殿之时楚襄突然叫住了她。   “回去好好给你夫君治伤,关东军统领的位置朕给他留着。”   陆明蕊心中霎时开出了花朵,也没管他的措辞,盈盈一笑道:“是,微臣记住了。”   说完,她迈着小跳步开开心心地出去了。   鸡飞狗跳的一上午总算是过去了,闲杂人等也都不在了,楚襄回到榻上,正准备搂着岳凌兮睡个午觉,流胤却又出现在外间,看样子像是有紧急之事要禀报,楚襄示意他进来说话,谁知一听之下竟是平地起惊雷。   “陛下,宋正鸿在天牢被人毒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戏精!   兮兮低头:说你们俩呢。   襄襄:我说的是你!   兮兮:我肚子忽然有点疼……   襄襄:……我戏精,我戏精行了吧! 第134章 元宵   又是一年元宵节,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前几天。朝里朝外闹得沸沸扬扬,都快赶上敲锣打鼓开戏班子了,今天终于被团圆佳节的气氛掩盖了过去,也让大部分人能够静下心来泡一壶清茶,赏天上星月。   暮色。降临之时,宁王府的两位主子已经换好了衣裳准备出门。   跟往常一样,这种节日他们肯定是要回郡王府过的,偏偏楚钧非要带端木筝一起去,上次不愉快的会面还历历在目,实在让她没法定下心来。   “筝儿,好了吗?”   楚钧穿着一身常服从门外进来,看到端坐在铜镜前打淡扫蛾眉轻理云鬓的端木筝,冰眸顿时微微一亮,上前揽了她起身,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红衣鲜艳似火,步摇斜弯如月,简单却不失妩媚,一颦一笑俱是撩人的风景。   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不必因为任何人而掩藏。   楚钧轻吻着她细白的脖颈,道:“筝儿,你真美。”   端木筝俏脸微红,不自在地理了理裙摆,仍有些紧张:“我穿成这样合适吗?王妃会不会不喜欢姑娘家这么张扬?要不我还是去换一套吧……”   说着她便要招来紫鸢为她更衣,谁知道被楚钧一下子拉回了怀中,然后紧紧箍住。   “为夫喜欢就行了。”   听到这话,端木筝颊边的两团红云越来越浓,烫得几乎烧起来,“今儿个是怎么了,这般油嘴滑舌……”   楚钧俯身亲了她一口,未作多言,直接拉着她出了门。   马蹄纷沓,穿街过巷,途径无数雪柳星桥,火树银花,美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因为西夷没有放花灯的习俗,端木筝一时看得入了迷,竟忘了先前攥拳捏汗的紧张,楚钧见状,冷峻的面容终于浮现一丝悦色。   “喜欢的话,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一盏。”   端木筝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自个儿挑一挑,看中喜欢的再同你说。”   “好。”楚钧欣然应允,却替她把斗篷束紧了些,免得吹风受了凉。   一路挑挑拣拣,几条街都过去了,端木筝却怎么也看不够,只因王都的能人巧匠最是繁多,扎出来的花灯也是百花齐放,什么样的都有,而且栩栩如生,那振翅冲天的火凤凰和横架在天边的鹊桥就像是真的一样,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看着看着就忘了身在何方,直到马车停下,硕大的镶金牌匾出现在眼底,她才蓦然醒神。   到郡王府了。   想她孤身仗剑走江湖之时从未怕过些什么,到了这却像个孩子一样畏畏缩缩,心生退意,端木筝自己都有些嘲笑自己,晃神之间,楚钧温热有力的手臂已经圈了上来。   “走吧。”   她点点头,准备硬着头皮上了。   郡王府的守卫自是认得楚钧的,远远地开了门然后弯下身体行礼,余光不经意瞟到他旁边那抹怒放似火的身影,动作不禁微微一滞。   王爷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情况出乎意料,反应也跟着慢了一拍,两名守卫向楚钧请了安,却不知该怎么称呼端木筝,一时有些呆怔。楚钧脸色一沉,眼看着就要发火,端木筝轻轻地扯了下他的衣角,满脸恳求之色,他这才勉强收起了脾气,领着她大步朝内而去。   行至院内,耳畔陡然传来一声怒喝:“给我站住!”   楚钧停步转身,淡淡道:“母妃。”   霍司玉沉着脸从廊下走过来,柔软的披帛轻曳在后,却掩不住周身凌厉的气势,仿佛已经不是平时那个端庄高傲、静如止水的郡王妃,而是手握长。枪力拔千钧的女将军,随意一瞥就能让人软了脚,打从心底地畏惧她。   “把他们带下去,每人杖责三十。”   一句话出口,门前的两个守卫都白了脸,却也不敢为自己求情,哆哆嗦嗦地就下去了。端木筝知道他们是因为没有拦住自己才遭此横祸,也知道霍司玉是故意要给她个下马威,本来还算镇定,可在听到后院传来的板子声之后不由得也僵住了。   怪的是楚钧从头到尾都很冷静。   “看来母妃并不欢迎儿臣回来。”   霍司玉冷哼道:“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几天在朝堂上闹得不够,还要回郡王府来闹?你别弄错了,我是你母妃,不是那些因为畏惧你的权势所以对你娶了个西夷女人不敢发声的人!你莫忘了现在还是开战之期,你又是三军主帅,一旦出了什么事陛下都保不了你!”   “母妃……”楚嫣摇了摇她的手,试图阻止即将到来的争吵,可惜毫无作用。   “儿臣知道,您这一生是不曾被人左右过,无论是儿臣还是父王都改变不了您的想法。”楚钧抬眸直视着她,隐隐现出一丝坚持,“可您有没有想过,儿臣也不愿被人左右。”   “你不愿?”霍司玉冷冷一笑,目光如箭,笔直刺向他身边的端木筝,“你的魂儿都被她勾走了,为了她跟家里闹得四分五裂,还谈何不愿被人左右?”   “儿臣为她所做的一切皆属自愿。”楚钧定定地吐出四个字,“儿臣爱她。”   霍司玉胸口一阵翻搅,越发痛恨起端木筝的存在,“所以你就要为她跟这个家闹翻?哪怕再也无法进门?”   “是,您今日如果不让她进,儿臣便与她一同离开。”   如此坚毅且不留后路的语气着实惊出端木筝一身冷汗,眼看场面即将不受控制,她悄悄地捏了捏楚钧的手,低声道:“王爷,别……”   “你今天走了就别再回来!”   一句说完,院内静默了片刻。   楚嫣知道大事不妙,刚准备脚底抹油溜去书房请楚峥河过来,楚钧却已经吐出了沉沉的几个字:“儿臣告退。”   说完,他拉着端木筝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来,反是端木筝犹犹豫豫的,一步三回头,刻意拖慢了步伐,霍司玉见此情形顿时陷入了暴怒之中,忍不住扬声喊道:“即便我能让她进门,你又岂能容自己一生无后?”   楚钧身形刹止,英挺的背影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变得僵硬。   她在说什么?   端木筝隐约意识到这件事与自己有关,惶惶看向楚钧,似乎是想寻求一个答案,他却伸出双臂缓慢地把她按进了自己怀中。   “原来你还没有跟她讲。”   霍司玉一瞬间了悟,声音却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有种淡淡的迷惘。   儿子居然连这件事都瞒着她,难道真的已经爱她爱到了这种地步?   楚钧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再出声时已如料峭春日里的微风,带了些许寒意:“您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霍司玉忽然有些心虚,撇开视线道:“以我的身份想在太医院查几个医案并不困难。”   楚钧点点头,极其平静地说道:“儿臣回来之前,筝儿身子虚弱待在府里调养,您不由分说就打了她一掌,如今儿臣回来了,您在这本该团圆的夜里又往她心口插了一刀,您是痛快了,可您不知道,伤害她就是在伤害儿臣。”   说完,他摸了摸端木筝的发丝,将无声泪流的她抱得更紧了些。   “儿臣已经向陛下请旨,等拿下西夷之后就留守于当地,替陛下好好打点那片崭新的疆土,筝儿也会随儿臣一起去,来日方长,希望母妃保重身体,一切安好。”   他这是要跟她永别!   霍司玉霎时白了脸,怎么也没想到儿子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从不示软的她竟生出了后悔的念头,可惜楚钧并没有继续停留,甚至没有再听她说一句话,带着端木筝就离开了郡王府,坚定且决绝。   回去的路上,端木筝一直瑟缩在角落剧烈地颤抖着。   她早该明白的,自从楚钧回来之后他们日夜欢好,从未做过任何措施,可她就是怀不上孩子,太医说是平时给她调理身子的药里含有麝香,不易受孕,而她居然也信了,完全不曾想过这是他让太医编造的谎言。   那个不得不舍弃的孩子一去就是永别,再也不会投胎到她的肚子里了。   端木筝死死地咬住下唇,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天都塌了下来,她甚至不知要如何面对身边的楚钧,更不知该怎么跟他继续在一起。   失去一个孩子已经够了,她怎能让他此生无后?   内心撕扯之际,一盏亮晶晶的花灯忽然捧到了面前,照亮她的泪眼。   “筝儿,为夫给你买了白兔灯,喜不喜欢?”   端木筝眨了眨眼睛,那张熟悉的俊容近在咫尺,在暖光的映衬之下竟显得格外平静柔和,向来不掺任何情绪的眸底,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影子。   情绪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我不想要花灯,我想要个孩子——”   楚钧搂着她,一边吮去她眼角的泪水一边哑声道:“可是为夫的愿望早就许完了,我们只好就这样了。”   “什么愿望?”端木筝泪眼朦胧地问道。   “若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为夫此生俱无憾事矣。”   她愣了愣,旋即扑进了他怀里,大哭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插播一则副CP~ 第135章 会审   万众瞩目之下,宋家的案子终于开庭了。   这次的会审不但三司都参与其中,还有内阁坐镇,可以说是阵容庞大,并且设有开放的公堂,上至皇亲下到百姓都可以对整个过程一览无余,算是开了个特殊的先例,所以一大清早,前来观摩的人就已经把刑部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毫无意外,主审官是一手调查此案的裴昭。   临近开堂之时,裴昭站在后堂整理着袖口和衣襟,并仔细检查了一遍等会要用的卷宗,见到属下从前院一路小跑过来,这才淡淡问道:“都准备好了?”   “回侍郎的话,大人们已经入座了,犯人也都押出来了,就等着您上堂了。”   裴昭合上卷宗朝前院走去,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纪大人也到了吗?”   “纪大人来得最早,属下本想过来知会您一声的,可是他老人家说您任务繁重,不必费心招呼他,属下就自作主张地把他安置在偏厅,让人送了茶和点心过去。”   闻言,裴昭眸光微微一闪,没有再问什么。   辰时初,会审正式开始。   六扇沉重的黑漆橡木门缓缓从里敞开,五十六颗铜钉映着朝阳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百姓们下意识地遮了遮眼睛,看清楚里面的情形之后,都被那股严正而肃穆的气氛震得哑了声,包括先前举着血书和横幅为宋正鸿伸冤的人。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公开审案倒是有的,京兆尹衙门就是这样,经常吵得唾沫横飞,见怪不怪了,像这种鸦雀无声、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衙门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更别提门口那一排亮着钢刀的守卫,个个面色黑冷犹如煞神,看上一眼便教人浑身透凉,不敢造次。   屏息之间,主审官骤然扬袖,惊堂木高高举起又落下,震彻公堂。   “升堂——”   两旁的官差齐声高呼,旋即敲响了手中的木锤,四位高官面朝上方行了个跪礼,鼓点停止的一刹那犯人皆已跪落于前。   宋正鸿不在其中。   那些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通通傻了眼,本以为第一堂就会提审他,没想到上来的是宋家在朝为官的几个人,他们带着疑问望向了坐在上首的裴昭,只见他头顶双翅冠,身着九蟒袍,神情淡然,五官柔和,乍一看就像是一把不具杀伤力的软剑,实际上却锋利至极。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眼尖识货的,很快就发现他右手边的惊堂木质地非同一般,似乎是极其昂贵的沉香所制,上面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卧龙,披着薄如蝉翼的鳞片,衔着洁白无瑕的东珠,拍动之下,龙须都微微颤动。   那是皇帝才能用的东西!   无怪乎方才几位大人都行了那么大的礼,原来早知裴昭有御赐之物在手,看来陛下对他极为信任,连生杀予夺的大权都交给了他。   这个案子是越来越诡异莫测了。   就在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堂上的裴昭已经开始了第一轮的审问,目标是宋正鸿长兄之子、下都督府司马——宋函。   “宋函,据本官调查所知,去年九月你从司马监中私自调用了一批牧马,并向有关人等行贿五百余两借以掩盖你盗用之事,是否属实?”   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是要审宋家参与律王谋反的案子?这问的又是哪门子陈年旧事?况且宋函是个不起眼的下五品,犯的事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削了官职判个三年五载,值得放到这里来审?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奇怪之际,官差已将涉案的场主及参录带了上来,两人将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对受贿之事供认不讳,宋函也没有狡辩,垂着脑袋低声应了。   “回大人的话,此事属实。”   裴昭跟着问道:“那你盗用牧马所为何事?”   宋函面色一白,比刚才认罪时犹豫多了,半天才哑着嗓子回道:“是为了替我叔父宋正鸿运送粮食前往通州。”   话一说完,许多人立刻想起来了,去年九月通州受灾,宋正鸿以自己的名义从宋家商铺拨了五百斤大米赈灾,风头一时无两,备受百姓的拥戴和推崇。   “宋家有自己的车队,为何还需要你来帮忙?”   “因为……因为……”宋函支支吾吾的,到嘴边的话就是挤不出来,直到身侧的官差猛地捣了下木杖,他才受惊似地全盘托出,“因为宋家车队的米都是要偷偷送回来的,最终到达通州的是我运过去的那一批。”   裴昭又道:“你运的是什么米?”   “我运的……是用白蜡油抛光后的五年陈米。”   此言一出,外面一片哗然。   怪不得通州灾后疫病不断,腹痛、下泻、呕吐之人比比皆是,当地衙门还以为是水源的问题,不料却是陈米从中作怪,这个事实一下子震惊了所有人,宋正鸿苦苦维系的善人形象就在这一问二答之间轰然倒塌。   围观的百姓有的已经开始谩骂。   “不想捐粮食就别捐,以次充好算什么?为了博名声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真不要脸!”   “就是!受灾之人有一大半都是伤者,身体本就虚弱,还吃了你们送的这些烂米,这哪是做善事,分明就是要人命!”   “肃静!”   官差重重地敲了下木杖,闲言顿止,只是不知从哪儿飞出了一个臭鸡蛋,正好砸在宋函头上,狼狈又可笑。   审问还在继续。   裴昭暂时撇开了宋函,又将剩下两人依次问罪,无一例外,全都是在任渎职之事,偏偏每一项罪名都与宋正鸿脱不开干系,一番供认下来几乎颠覆了他在百姓心目中所有的正面印象,惹得怨声四起,骂语连连。   四位听审的高官——丞相裴元舒、中书令纪桐、兵部尚书顾玄武以及御史长陈其真没有一个面带异色或是插嘴的,仿佛对这件事早就有数。   当愤慨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有的人却生出了疑问,今天所审之事从头到尾都与十年前的谋反案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是要做些铺垫好给宋正鸿定罪,直到会审结束众人退堂他都没有出现,难不成要审他还得等下一次?   没过多久,官差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贴上了第二堂会审的名单,上面足足有十来个人,都是与宋家有所牵扯的王侯公卿,看样子是要把这个畸形的联姻关系网一次性端掉了,可一路浏览至末尾,依然没有宋正鸿的名字。   裴昭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百姓们带着疑问慢慢地散去了,可以想象得到,这件事马上就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宋正鸿早在十几天前就在天牢遭到了毒害。   得知今日开堂,宋玉娇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上午,院子里的石板路都快被踩松了,谁知收到的竟是宋正鸿早已殒命的消息,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小姐!”   秋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这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动了胎气,可即便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缓和过来。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有?不,这不可能!”   宋玉娇并不相信自己父亲会这么容易就死了,更何况老者还在左右疏通,即便他不招供,留住一条命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秋月的一句话却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小姐,大人派来的探子说,老爷是被刑部侍郎裴昭和夜家家主夜言修害死的。”   “他们两个?”宋玉娇僵了僵,旋即断然否定道,“不可能!他们想替岳凌兮翻案,必定要留着我爹的命,怎么可能主动害死他?”   “不是主动,而是不小心……”秋月垂下眼帘,秀气的脸庞浮起一片悲戚之色,“大人先前也不相信此事,可探子说,是裴大人和夜大人在逼供之时不甚用刑过度,老爷的身子您也知道,一时没挺过来就……”   宋玉娇呆了片刻,徐徐瘫软在地。   好一个用刑过度……她吃了那么多固胎丸,硬是把这个孩子留到了产期之后,就是想多给父亲争取一些时间,好让老者将他救出来,可现在人说死就死了,宋家也即将树倒猢狲散,这个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思及此,宋玉娇犹如魔怔了一般,疯狂地捶打起自己的肚子来,秋月吓了一大跳,连忙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再伤害自己和腹中的胎儿。   “小姐,您冷静点!”   冷静?叫她怎么冷静!宋家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无法脱罪了,即便她以后能够脱身也不可能再回到朝堂了,她只能在他身边当个见不得光的禁脔,就像那些普通妇人一样,永无止境地给他生儿育女!   不,她不能让自己陷于那种境地。   宋玉娇从思绪之中脱离,神色尚有些扭曲,声音却镇定得超乎寻常,分明是非常普通的一句吩咐,听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   “去把春莺叫来。”   秋月心下有些惧怕,不敢耽搁,窸窸窣窣地去了,错过了宋玉娇眼中的那一丝癫狂。   陛下,你既然不给我留后路,就莫怪我破釜沉舟了。 第136章 下毒   清晨,久违的阳光照亮了整座玄清宫,历经了严冬的雕梁绣户和碧瓦朱檐都褪下了灰白的色调,恢复了本来的光彩,许久不见踪影的花雀也一排排地飞回来了,时而在宫阙上方盘旋,时而在窗边踱步,甚是欢快。   如此好的天气,两人竟一觉睡到了中午。   当官也好,种地也罢,大多数人都有固定的休息时间,皇帝却是唯一的例外,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楚襄本想带着岳凌兮去郊外散散心,哪知昨儿个两人下棋下得有些晚了,出行计划自然也就搁浅了。   楚襄的生物钟向来很准,早些时候醒过一次,见岳凌兮困兮兮地粘在枕头上就没有叫她起来吃饭,索性揽过娇躯一起又睡了过去。如今日上三竿,他睡得正熟,却感觉龙榻重重地沉了几下,身侧仿佛有一只大象在翻身,他睁眼看去,岳凌兮正瞪着那颗硕大的圆球,双颊微微鼓起,似有些郁闷。   他啼笑皆非,俯身亲了她一下,道:“大清早的,这是生的哪门子闷气?”   “我起不来……”岳凌兮翻了下身,又是一阵地动天摇,见楚襄下意识地让开位子给她,俏脸不禁飞上两团红云,“你瞧我这笨重的样子,真怕哪天睡着睡着就给你挤到床下头去了……”   “怕什么,掉下去了就让他们再造个更大的。”楚襄低笑道。   原本玄清宫的寝殿里放着的是寒玉床,冬暖夏凉,安神益气,就是有点偏硬,岳凌兮身子重了之后睡起来时常腰酸背痛,楚襄便命人换了一张有栏杆的红木床,既安全又舒适,就是打回去重做了好几次,弄得精造司上下战战兢兢,唯恐有失。   “别——”岳凌兮忙不迭打消了他的念头,又轻轻地捶了下他的肩膀,“你非得让他们笑话死我才好么?”   “谁敢?朕罚他去北地挖煤!”   “暴君。”岳凌兮嗔了他一眼,自己却忍不住先笑了。   笑闹之间,先前那点儿小郁闷不知不觉就烟消云散了,楚襄看着岳凌兮抿唇娇笑霞飞双鬓的模样,心头一动,不由得埋下脸庞吻住了她,轻柔舔舐,辗转吮吸,直到她气喘吁吁才颇为不舍地放开。   岳凌兮知道这大半年来他忍得辛苦,遂搂着他的颈子安慰道:“还有一个月就卸货了,你再坚持一下……”   楚襄一阵大笑,旋即扬起眉头故意逗她:“然后呢?”   “……臣妾便任陛下搓圆捏扁。”岳凌兮红着脸道。   “这是皇后的独门秘招,朕可不会。”楚襄俯身凑至近处,声音低哑却满含挑逗,“自从皇后的手有了些力气之后,朕就经常被皇后弄得硬如钢铁,还会放烟花……”   “陛下!”   岳凌兮脸蛋爆红,撑起笨重的身子就要去捂楚襄的嘴,他不躲不闪,还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铁臂一伸就搂住了她的腰,让她不那么费力。   “皇后息怒,莫动了胎气。”   楚襄讨好地摸了摸岳凌兮的肚子,却被她一掌拍开,“陛下还记得皇儿在这,这般没羞没躁的,他们都该被你教坏了!”   “皇后帮朕抒解的时候他们不也在?朕还喝了他们的粮食,弄得皇后娇喘连连,那会儿怎么没听见皇后提起这事……”   话未说完,岳凌兮已经羞得快要钻进地底下去了。   他就是故意的!   她好气又好笑,偏偏嘴拙,找不出一句反驳之词,只能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着他,他也知道娇妻自打怀孕以后脸皮就格外薄,怕她激动起来真伤了身子,遂不再逗弄,诚心诚意地低下头来认错。   “皇后莫气,是朕一时得意忘形,言行不端,以后朕一定争取给皇儿做个好榜样。”   “你还说!”岳凌兮不依,直把他往外推,他收拢双臂又蹭了回来。   “不说了不说了,皇儿都听着呢。”楚襄讨好地亲了亲她的脸,又把那双雪嫩柔荑握在了掌心之中,“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母后是天下最好的女子,父皇喜欢得紧。”   岳凌兮瞥了他一眼,表面还绷着,心里却止不住地发甜。   可不能让那些宫女太监们瞧见他这副德行。   思及此,岳凌兮拉着他下了床,道:“我饿了。”   楚襄见她嘴角上扬,眸底含光,知道这番话她是受用了,遂无声一笑,弯下腰替她把绣花鞋穿好,然后才扶着她缓慢地步出了内室。   外头祗候的一干奴仆听见了脚步声,知道两位主子已经醒了,于是立刻端来了温水供他们洗漱,弄完之后,晨雾和含烟又捧着锦袍和宫裙为他们各自更衣,因是旬休不必出门,所以两人都穿得宽松随意了些,乍看之下,倒有种寻常夫妻的感觉。   整理妥当之后,两人依次在圆桌旁坐下。   宫女鱼贯而入,挨个呈上六只冰纹玉碟及两套银质蟠螭碗箸,浓郁的香气顿时在花厅弥漫开来,令人垂涎欲滴。   岳凌兮素来节省,入主玄清宫以后连带着也化奢为简,所以饭菜都是刚刚好的两人份。不过厨子却是个妙人,既做了薄切雪天果子狸这种赏心悦目的,也做了麻辣肚丝、八宝兔丁这种下饭的,除此之外还专门为岳凌兮准备了一小碟腌好的水芥皮和小黄瓜,酸甜脆爽,极为开胃。   “别光吃那些小玩意,喝点汤。”   楚襄舀了一碗虫草花乌鸡汤放到岳凌兮面前,汁水清亮,还冒着丝丝热气,岳凌兮刚准备喝,突然想起平时都是书凝在旁边伺候他们用膳,便叫来含烟问道:“书凝是不是病了?怎么一早上都没见到人影?”   含烟忙道:“没有呢,怕是还在厨房忙活。”   闻言,岳凌兮皱了皱眉头,道:“她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书凝是玄清宫的大宫女,又是岳凌兮身边的红人,按理说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可她向来护主护得紧,但凡是岳凌兮吃的用的都要过一遍手,不知有多细心谨慎,楚襄非常欣赏她这一点,岳凌兮却极为心疼,生怕她累坏了身体。   作为二等宫女的含烟只有羡慕的份,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娘娘这般体恤书凝,实在是她的福气。”   岳凌兮摆摆手说:“菜也上了,去把她叫来罢。”   “是。”含烟悄然退下。   未几,书凝迈着小碎步翩然而至,穿的是大宫女独有的桃粉色宫裙,戴的是玛瑙石做的月牙簪,进出之间不带半点儿油烟味,显然是特地整理了一下才过来的,向帝后行过礼之后便如同往常一般站到了一旁,默默地替他们布菜。   岳凌兮盯着她这身装扮,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滞。   自从在西夷发生那件事以后,书凝就再也没有穿过这种颜色的衣裳了,而且那玛瑙石的簪子还是她赐的,书凝对这些贵重首饰向来不上心,一次也没戴过,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就在她疑惑之际,书凝已经盛了碗汤给楚襄,并细心地撇去了油水和辅料,楚襄刚准备喝下,岳凌兮却见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厉光。   不对!   心念电转之间,岳凌兮猛地起身打落了楚襄手里的那只碗,只听叮咣几声脆响,碗摔得七零八碎,鸡汤洒了一地,溅到桌角的那几滴居然冒起了青烟,轻微的滋声过后,赫然腐蚀出几个黑乎乎的洞来。   汤里有毒!   楚襄面色骤变,闪电般挡在岳凌兮身前然后冲书凝挥出一掌,掌劲道疾如刀,避无可避,偏偏书凝的身体突然扭转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再往后一退,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躲开了!眼见事情败露她也没有再停留,趁着楚襄护住岳凌兮不敢肆意离开之际,几个飞窜就离开了寝殿。   “流胤!”   楚襄扬声怒喝,闻讯赶来的流胤立刻调转了方向,紧紧咬在那名女子的身后,与此同时,玄清宫内外的影卫全部倾巢出动,织成一张弥天大网,以极快的速度向女子围拢。   她逃不掉了。   楚襄这才回过身去揽岳凌兮的腰,谁知她率先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脸惶急地问道:“有没有洒到你身上?快让我看看!”   “没事,只有衣服上沾了点。”   楚襄一面抚慰着岳凌兮一面脱下了外袍和里衣,免得余毒沾到她手上,含烟接了东西就要送出去烧掉,却在岳凌兮的要求下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渗透到皮肤上她才放下心来,跟着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兮兮!”   楚襄及时扶住了她,却发现她的右手覆在了肚子上,五指微蜷,似在忍痛,于是他赶紧带她回到床上躺好,眼看着蛾眉越蹙越紧,他的心也一阵紧过一阵。   “很疼?”   “没有。”岳凌兮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安抚道,“许是方才起得急了,他们有些闹腾,想必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没事的时候装有事,真有事了反倒云淡风轻。   楚襄自是不信她所言,扭头就让人传了陆明蕊过来。   半个时辰之后。   满地狼藉的偏厅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出过乱子,寝殿内也是一片静谧,轻纱垂幔若有似无地晃动着,遮得里头的人只剩下个大概的轮廓,模糊不堪,不知是睡是醒,事静是动,亦没有任何声响。   楚襄在门口张望了半天,终于等到陆明蕊出来了。   “如何?”   陆明蕊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答道:“娘娘这次是真的动了胎气了,并非外力撞击,而是受到惊吓所致。”   楚襄面色一滞,没有说话。   被困在拓跋桀的阵里面对那么多毒蛇猛兽之时她没有胆怯,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之时她也依然镇定自若,如今却被这件事惊得动了胎气,只因心里眼里装的全是他,他一有危险,她便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   “微臣刚才让娘娘服下了安胎药,暂时是无妨了,只是……”陆明蕊咬了咬唇,直言道,“只是娘娘恐怕会要早产。”   “你说什么?”   听到这话,楚襄目光重重一沉,还没来得及问得详细些,陆明蕊又及时补充道:“不过即便没有今天的事,双胎也很难挨到足月生产,通常都是会早一些出来的,这样也相对避免了难产的可能。娘娘现在已经怀胎九月,身子也调养好了,孩子生下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请陛下放心,只要有微臣在,定会保证娘娘及二位小殿下安然无虞。”   楚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微发紧。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晋江好像出问题了,半天没发上来(摊手) 第137章 血崩   地牢。   影卫审起犯人来与刑部不太相同,没有千奇百怪的刑具,也没有什么言语上的技巧,只有一个字——打。   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似乎还比不上众人口中所说的酷刑,但只有真正受过这一遭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厉害,特别是那些拥有深厚内力的影卫,与普通士兵简直是天差地别,一拳就能震碎肺腑,毙命只在瞬息之间。   不过这次对付的并不是雄壮的男性,影卫就换了一种手段,那名女子很快就受不了了,一边喘气一边苦苦地求饶:“别打了……我招,我都招……”   流胤负手立于五步之外,满脸无动于衷。   影卫没有得到指令,于是再度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女子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五官亦开始扭曲,定睛看去,原来影卫的五指已经深深陷入了她的腹部,虽未造成伤痕,却将内脏扣在了掌心之中,稍一用力,受到挤压的器官就会传来剧烈的疼痛,几乎令人昏厥。   如此折磨之下,女子的意志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   “流胤大人,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虚弱地啼哭着,声声哀婉,就像是一只泣血长鸣的杜鹃。当她顶着书凝的脸望向流胤,浓浓的恳求之色居然令他想起了那件事,仿佛书凝就在他脚下艰难地爬行着,每一次挣脱换来的都是西夷士兵更加残暴的对待,带血的衣衫,颈间的淤青,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感官,而她凄厉的叫喊声也回荡在耳边,真实得犹如身临其境。   “流胤,救我……”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似在克制,然而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这时,铁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把他从回忆中拖了出来,迷雾骤散,神清目明,一切都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竟差点中了她的计!   流胤暗暗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回牢房门口,聆听影卫的汇报。   “禀大人,这是从她住处搜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宫里的老面孔,还有一张是以前玄清宫的宫女云霜姑娘的,除此之外,抽屉里还多出一个空盒子。”   不必多说,自然就是她脸上这一张书凝的了。   流胤把东西还给了影卫,道:“可曾查明她的身份?”   影卫沉声答道:“没有,她做事非常谨慎,平时几乎不与别人来往,房间里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属下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床下藏着两桶油,不排除她是准备在行刺之后将这里烧毁,然后趁乱逃出皇宫。”   换言之,这是她最后一个任务。   破釜沉舟的背后总会埋藏着一个原因,就时间看来,这个原因或许并不难猜。   流胤挥退手下,转身走回了女子面前,她颤颤悠悠地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一串晶莹悬而未落,在晦暗的光线下绽放出幽柔的光芒,甚是凄楚动人。   “大人,我全都愿意招认,求您放过我吧……”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显然对书凝在西夷的经历了如指掌,流胤默默地移开了视线,转身取来挂在墙上的长鞭,停顿须臾之后倏地一甩,她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鞭尾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灵蛇一样紧紧缠住了她的脖子。   “大人?”   女子惊叫,脸色微微发白,俱是难以掩饰的惶恐,流胤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语道破其中的阴谋。   “别再试图用她的脸来迷惑我,否则我会让你立刻断气。”   女子神色明显一僵,片刻之后,那副可怜又畏惧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具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唯独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芒,犹如蛇蝎一般。   “看来禁军统领也不过如此。”   流胤没有理会她的挑衅,漠声问道:“当初是不是你故意假扮书凝,替拓拔桀一行人争取逃离的时间?”   “是我又如何?”女子挑了挑眉,继而溢出一串嘲讽似的娇笑声,“哎哟,我怎么给忘了,当时大人还拿着一只祖传的镯子来问过我,说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大人就去求皇后娘娘将我许配给他,我当时好像是拒绝了,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混账!”   旁边的影卫勃然大怒,上前就要封住她的嘴,不料却被流胤阻止了。   “你死到临头了,激我也没有用。”   女子不在乎地撇了撇唇,道:“那又如何?死就死,你别想从我嘴里挖出任何东西,到头来,你也只能提着项上人头去向陛下请罪,我会在奈何桥头等着你的,流胤大人。”   “我本来也没想从你口中得到什么。”流胤神色疏淡,眼底却有一丝精芒溢出,“此时此刻,你落网的消息已经传得内外皆知,我什么都不必做,你的主子自会乱了阵脚,露出破绽,我只要等着抓人就行了。”   “不可能!”   女子厉声反驳,压根不信他所言,可见到他面色不改格外镇定,心底不禁又升起了一丝疑虑,直觉告诉她,他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流胤徐徐开口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主子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你或许不清楚是谁,这不重要,只要他以为你已经把你主子供出来了,为了自身的安全,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不可能……”女子连连摇头,嘴上依然硬撑,心底的支柱却慢慢开始崩塌,“小姐那么聪明,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的……”   流胤没有理会她言语中透露出的小端倪,大手一挥,蓦然收紧了长鞭。   “算完公账,我们也该算一算私仇了。”   她上次伪装时他没有及时察觉,害得书凝被掳去西夷,平白遭受了那种羞辱。如今她再一次扮成她的模样,还做出此等谋逆之事,若不将她了结归案,他心潮难平。   “不,你不能杀我,我还没有——”   话未说完,女子已经被鞭子勒至窒息,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同一时间,紫竹林的宅子里亦传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啊——啊——”   宋玉娇半躺在产榻上,牙关紧咬,面若金纸,两只手死死地缠在垂下来的白色丝绦上,几乎将其扯断,仿佛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三个时辰了,疼痛还在扩大,并且越来越密集,她脸上身上俱是汗水,湿嗒嗒地淌了一地,扭头看去,产榻的另一头也散发着潮意,不同的是,那边染上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水。   “小姐,您再坚持一下,孩子很快就出来了!”   春莺跪坐在旁边为宋玉娇擦着汗,帕子才刚覆上额头,又一波宫缩袭来,她顿时拱起了身子,连带着也把春莺掀到了一边。   “唔!”   宋玉娇似乎已经疼到极点,喉咙里滚出一阵阵低吼,还夹杂着牙齿咬合的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可是腹部依然高高耸起,没有一丁点儿下降的趋势,孩子就像是卡在了她的身体里,张牙舞爪到几乎将她整个人撕裂。   旁边的产婆虽然经验丰富,见此情形也急得直跳脚,只道是富贵人家把孩子养得太好了,小姐又太娇贵,这才生不出来,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了声得罪就把手探了进去,疼得宋玉娇又是一阵抽搐。   “别碰我……滚出去……”   她厉声大叫,却因虚弱而显得格外无力,产婆自是不怕,继续在里面搅动了片刻才把手抽出来,面上略带异色,却很快就隐去了,继续按压着她的腹部,迫使她向下使力。   “小姐,长痛不如短痛,您就跟着我使劲吧,否则再耽搁一会儿您和孩子都会有危险的。”   听了这话,宋玉娇忍不住大吼:“你给我出去,出去!”   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孩子,如今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心里更是恨极,只道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来害她的,巴不得他立刻胎死腹中,好结束这场痛苦。可是产婆和丫鬟都是老者派来的,哪里又会让她这样做?立刻从两边制住了她的手脚,强硬地分开双腿,把孩子往下推。   “你们放开我!唔——”   兴许是这种粗暴的手法有了效果,宋玉娇突然感觉下身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冲了出去,脱离身体的一刹那,所有感官瞬间变得麻木。   “生了,生了!”   产婆兴冲冲地抱着孩子出去清洗了,甚至忘了抱给宋玉娇瞧瞧,而她也只是疲惫地垂下了长睫,看都没有看那边一眼,整个人湿漉漉的,仿佛已经虚弱到极点。   “小姐……”   春莺心疼地处理着她身下的污渍,转身又把巾帕投到铜盆里清洗,血水还未完全散开,门扉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踹开了。   “……秋月?”   先前在宋玉娇生产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春莺已是一肚子火,现在又见到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自是怒气暴涨,刚准备发难,冷不丁瞧见了她手里端的东西,春莺登时生起了防备之心,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床前。   见状,秋月不屑地笑了笑,细指一挥,两个粗壮的婆子就把春莺架开了,在她挣扎呼叫的同时宋玉娇也睁开了眼睛,并且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   “你想干什么?”   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却被秋月粗鲁地推回了床上,托盘随即放低,露出半截瓷瓶和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   “奴婢来送小姐上路。”   “你放肆!”春莺尖叫,旋即被婆子捂住嘴巴拖了出去。   宋玉娇看着那两样东西,胸口不断起伏,似已怒极,却没有立刻出声,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思索片刻之后,她那张因产后虚弱而苍白的脸越发变得透明,就像是个水晶花瓶一样,不堪一击。   “是你。”   “是奴婢。”秋月得意洋洋地承认了,不带一丝掩饰,“小姐的避子汤是奴婢悄悄换掉的,暗中做的那些事情也是奴婢告的密,奴婢本就是大人派来监视小姐的人,只不过小姐素来重用春莺和冬雪,未曾发现罢了。”   闻言,宋玉娇几乎咬碎了银牙。   “他让你监视我,没让你加害于我!”   “非也,大人若是没有下令,奴婢又怎敢对小姐动手?”秋月剔了剔指甲,拿起那把匕首在她颊边轻轻地摩擦起来,“小姐还不知道吧,冬雪昨天行刺失败,当场被影卫擒住,眼下恐怕已经把小姐供出来了,大人知道以后震怒不已,按捺了半天,终于等到小姐将孩子产下,端看小姐想要怎么上路了……”   言下之意,宋玉娇若不自尽她便动手了。   “你们——”   宋玉娇一时因冬雪被抓而心痛,一时又因老者的无情而愤怒,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晕眩过后,她听见床尾传来了丫鬟的惊呼声。   “血……好多血!”   秋月朝那边瞟了一眼,旋即放下匕首轻笑道:“看来不用奴婢动手了。”   宋玉娇后知后觉地掀开了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下绽出了大朵大朵的血花,一直延伸到床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她想伸手去捂,却力不从心,仿佛最后一丝生命力正在从身体里剥离,一刹那,恐惧和绝望都攀升到了极限。   不,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宋玉娇艰难地撑起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大夫,可惜没有人回应她,丫鬟婆子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褪成一片骇人的死灰色,沉没在她越来越暗的视线里。   “救……救我……”   她用尽力气伸出了右手,似要抓住那团明灭的火焰,却在半路重重垂落,再不复起。 第138章 捉拿   阴云如晦,细雨缠绵,紫竹林深处泥土翻飞,又添一座新坟。   两个年轻的护院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铁锹,即便在这料峭的早春也弄出了一身汗,歇气之余,忍不住开始抱怨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大哥,你看林子那头就是一片荒山野湖,鬼影都见不到一个,用来抛尸再合适不过,大人却非让我们把她运来这里埋了,挖来挖去的耽误工夫不说,还得跟这血淋淋的尸体待上大半天,真够晦气的!”   身材较为高大的护院皱了皱眉头,低斥道:“大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还轮不到你来质疑,退一万步讲,小心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你少说点废话多干点活,自然能够早些回去。”   “是,我知道了。”矮个不敢打反口,遂小声嘀咕道,“晚上得多弄点艾叶洗一洗。”   高个继续挖着坑,却抬起头来嘲笑了一句:“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怕鬼?”   闻言,矮个双眼一瞪,煞有介事地说道:“大哥,你这就不懂了吧,这种事可是有说头的,不兴乱来的。”   高个不怒反笑,把铁锹往边上一插,抱臂道:“行,我听听有什么说头。”   这下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以前那做法事的人同我讲过,女鬼阴气最重了,尤其是这种横死的,你没闻见血腥味么?从宅子里一直蔓延到这儿都没散过,邪乎着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死了一个,要是连带孩子一起那才是大凶,没几个道士来做法我还真不敢随意给她埋了,怕日后缠上身。”   “你仔细你那张嘴。”高个淡淡提醒道。   “是是是,我说岔了。”矮个连忙拍了下自己的脸,谄笑道,“孩子自然不可能有事,大人看得那么重,即便生不下来,把她肚子剖开也是要把孩子取出来的。”   “倒也并非完全如此。”高个掏出兜里的旱烟,抹去杆子上的水雾并将其点燃,随后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这宋家小姐能干事,床上功夫也了得,大人原本是想留着她的,可惜她自个儿作死,非要让宫里的眼线去行刺皇上和皇后,这不,转眼就被逮住了,大人当然不可能留着她好让禁军找到,所以立刻让秋月去灭了口。”   听到这,矮个瞟了眼那具被草席裹住的尸体,想起她生前那么妖娆多姿,死后却如此凄惨,一时感慨万分。   “唉,也算是她倒霉了,疼得死去活来才把孩子生下来,却被丫鬟激到血崩……”   “不,我后来听见产婆跟大人汇报了。”高个吐出一串烟圈,压低了声音道,“她吃了那么多固胎丸,孩子养得太大了,先前产婆检查的时候就知道不妙,可是也没顾及她的身体,硬生生将孩子挤了出来,血崩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罢了罢了,快埋了吧,越说越瘆得慌。”   矮个搓了搓胳膊,顺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没过多久,一个简陋的土坑就挖好了,两人合力将尸体抬起来扔了进去,然后开始重新填土,黄沙飞扬之中,红颜依旧完好却早已香消玉殒,永远地沉睡在这座无名无碑的孤坟里,不为人知。   “看在与你爹团聚的份上,可不要来找我们的麻烦。”   矮个把最后一块地填平了,然后就碎碎念叨着离开了。   这边凄凄惨惨,那边却是欢欣一片,阖府上下都在为新生的婴儿忙碌着,就连老者也破天荒地没有回城,在这里逗留了一夜,早上秋月端着水盆来伺候他梳洗的时候,发现他正晃着摇篮逗婴儿笑。   “大人。”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得到允许才进去,恰好乳娘来喂奶,便把孩子抱出去了,老者收了笑,张开双臂任她更衣打点。   “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   浑厚而苍老的嗓音灌入耳帘,犹如屋顶上方滚过的闷雷一般令人心颤,秋月不敢大意,仔仔细细地回禀道:“大人请放心,都已经掩埋好了,不会有人发现。”   老者颔首,继而又吩咐道:“今天我离开之后你们就把这座宅子关起来罢,无事不要出去,免得被暗中搜寻的禁军发现。”   “是,奴婢省的。”   孩子自然不可能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带回王都,一是怕被人发现,难以解释来历,二是怕家中老妻多生事端,而老者为了摆脱嫌疑,最近也不可能再来了,所以只能把孩子养在这里,如此一来,难免有些舍不得。   他转头看向坐在花厅里喂奶的乳娘,孩子就躺在她怀里,腮帮子吸得一鼓一鼓的,胖乎乎的小腿也不老实地蹬来蹬去,显得活力满满。想他花甲之年还能得到这么健康的后代,无疑是上天眷顾,只是孩子长得神似母亲,每次看见那张脸他都会走神。   是个生养的好胚子,可惜了。   秋月正整理着衣领和顶戴,一抬眼,不期然看见他那复杂的神色,于是笑盈盈地说道:“小少爷生得一副小福星的模样,这是老天爷在预示大人呢,这次的风波过去之后定能否极泰来,更上一层楼!”   老者捋了捋胡须,朗笑道:“说得好!老夫还等着他长大了继承衣钵,又怎会在这里倒下?你且好好地照看他,后面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人折煞奴婢了,这本来就是奴婢分内之事,自当尽心尽力完成。”   老者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旋即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大人不吃些东西再走吗?”秋月紧赶几步追了上去,顺手抽出竹筒里的油纸伞,斜撑在前面为他挡雨,“厨房里准备了大人喜欢吃的油糕、腌笋尖和牛乳,都热乎着呢,奴婢已经让他们去端了。”   “不必了,等会儿还有事情,耽搁不得。”   秋月愣了愣,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今天要开始第二堂会审了,他要去刑部听审。   说起来那个裴昭倒是个狠角儿,先前才对宋家的几个人下达了判决书,不到半天工夫就付诸实行了,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手段干脆又利落,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人留下,这般雷厉风行的人,朝中除了宁王恐怕就只有他了。   不过个人的行动力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楚襄在背后给他撑腰。   好在朝里朝外基本没人质疑他的判决,反对声浪也都渐渐平息了,只因宋家伪善的面目被曝光之后就成了过街老鼠,曾经不相信他参与了谋反案的人开始转变态度,这场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案子终于也不再像是空穴来风。   由此一来,之前因为力证清白而动了胎气的皇后突然获得了许多百姓的同情和尊敬,他们一面痛骂大臣咄咄逼人,一面为卧病在床的皇后和两位小殿下祈祷,希望他们平安无事,更有许多医者和药农到外皇城请愿,希望能对皇后的病情有所帮助。   这种情况是老者始料未及的。   原以为把岳凌兮的身份爆出来她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楚襄居然护得那么紧,封位丝毫不变也就罢了,还不惜搭上一世英明当庭贬谪数名大臣,更可气的是,她肚子里那两个小的也成了她的保命符,里里外外算起来,竟没有一个人敢动她!   想到这段时间自己损兵折将步步为营,她却安然无事,他便怒上心头。   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连谋反之事都掩盖了过去,却从未像这次一样输得这么惨,这二人联起手来当真不可小觑。   思绪起落之间,马车已经来到了刑部衙门前。   “参见大人。”   一路穿过三重门禁,两侧的守卫皆躬身行礼,老者和蔼地摆了摆手就进了公堂,俨然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然而坐定之后,心里却悄悄地打起了鼓。   这一堂审完总该轮到宋正鸿了,到时他看裴昭要怎么收场。   说曹操曹操到,一身正装的裴昭与其他几位顾命大臣一起步入了堂内,见到他在,纷纷拱手示意:“纪大人早。”   纪桐一一致礼,复又落座,静静地等候着开堂。   这场主审的是与宋正鸿有姻亲关系的王侯公卿,因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来观看的百姓比上次还要多,甫一开门便大批大批地涌了上来,对跪在公堂上受审的那些人指指点点,嗤之以鼻。   “看看,还号称三代忠良呢,娶了个小妾被迷得七荤八素,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   “可不是么,要说宋家那些小妖精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进了门就闹得人家鸡犬不宁,听说好几个正室都被气病了呢……”   “可是怎么没看见那个九小姐宋玉娇?她不是王都出了名的大美人么?奇怪……宋正鸿居然没把她嫁给别人。”   听到这个名字,纪桐心里咯噔一跳。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裴昭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提审加落案,思路清晰,侧重分明,几度令狡辩的犯人哑口无言,引得百姓连声叫好,十分快意,结束审讯之时,离开堂不过才一个时辰,效率高到难以想象。   犯人被依次押回了大牢,如丧考妣,外面却正是群情激昂之时,甚至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问下一场是不是要审宋正鸿了,岂料裴昭竟真的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回答了他,语气高深,颇令人费解。   “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百姓们交头接耳地讨论之时,两队侍卫忽然齐刷刷地出现在门口,牢牢围住了公堂的出口,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纷纷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却再次听见了裴昭的声音:“半个月前,有人在宋正鸿的食物里投了毒,妄图加害于他。”   一语惊起四座。   “什么?有人想杀他?难不成他背后还有黑手?”   “我说什么来着,他一个致仕多年的老头怎么可能掀起这么大的浪花?这下好了,人都被灭口了,死无对证,案子还要怎么审?”   面对众人的担心和质疑,裴昭只是缓缓直起身来,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来人,将中书令纪桐给我拿下!”   此时此刻,皇宫——   奏折批到一半,楚襄忽然想起了什么,阖上本子就离开了御书房,回到玄清宫的时候岳凌兮正在房内小憩,他便在花厅坐了一会儿,顺便叫来了书凝。   “娘娘上午一直在睡?”   书凝点了点头,道:“两位小殿下动得厉害,娘娘很不舒服,中间还吐了一次,一个时辰前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奴婢便没有叫醒她,想着午膳晚些时候用也无妨,多休息一会儿才有精神和力气。”   楚襄眉头微微一紧,却没有再问什么,只道:“那就让她睡吧,朕进去陪着她,等她醒了再传膳。”   “是,奴婢知道了。”书凝目送楚襄进入了内室,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一室静寂,雾色缠绵。   岳凌兮就躺在不远的琉璃美人榻上,屋子里暖和,她便只盖了一条薄薄的百福被,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圆滚滚的肚子上,以保护性的姿态入眠,时而轻搐一下,楚襄立刻将大掌覆了上去,果然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踢动。   这两个小混蛋,他非揍他们一顿不可!   或许是感受到了准爹爹的怒气,准娘亲从睡梦中醒来了,一切都还朦朦胧胧,唯独那张黑脸格外显眼,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皇上这副模样坐在臣妾边上,是想吓死臣妾不成?”   闻言,楚襄立刻收起了怒容,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柔声问道:“睡得可好?”   岳凌兮轻轻点头,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地坐了起来,偌大的肚腹垂在双腿之间,动静一阵大过一阵,惹得她连连蹙眉,却极为温柔地抚慰着两个孩子,浑然不似楚襄,一见她不舒服就要挽袖子揍人。   “你别吓着他们。”岳凌兮弯唇轻笑,声音又细又柔,“再过几天他们兴许就要跟我们见面了,我好期待。”   楚襄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还威胁道:“他们最好识相一点,手脚麻利地给我爬出来,否则……”   岳凌兮赶忙捂住他的嘴:“你又来了。”   “好好好,不说了。”爱妻如命的某人立刻改了口,转而说起了正事,“纪桐已经下狱了,这会儿阿钧正带着人抄他的家呢。”   “还没审怎么就——”   “我不想再等了。”楚襄吻了吻她的脸,字字坚决如铁,“这样皇儿出生以后,你就可以带着他们去岳父的坟前,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叫一声外祖父。”   岳凌兮愣了愣,瞬间泪盈于睫。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生男生女开盘了啊~ 第139章 生产   中书令纪桐被捕入狱的消息在王都散播开来之后,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身为中书省的第一把交椅,掌管机要与诏诰,上承君命下达百姓,权力大得难以想象,除了内阁的几位要员之外可以说是离天子最近的人,而在同僚眼中,他就是太和殿内不可或缺的顶梁柱,稳稳地矗立在朝堂之中,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断得如此突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人都明白,区区一个后辈是没有那个魄力和胆色将他当众捉拿下狱的,能亲自撬动这块根基深厚的巨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皇帝,不过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次大臣们在朝会上的发言都谨慎了许多。   可惜楚襄并没有向他们透露些什么,内阁那几位的口风也很紧,他们试着向参与审案的三司旁敲侧击,得到的回复却是一切细节都将在下一堂会审上公开,这么个软钉子戳过来,无人敢再继续纠缠不休,只因大多都是心里有数的。   横贯十年的一桩谋反案,又牵扯到两位颇有名望的老臣子,刑部如此大张旗鼓地抓人,注定此事不会善了。   换言之,皇帝手中的这支利箭已经蓄势待发多时了。   据说宁王那天带人去纪府抄家的时候,以才德兼备着称的纪家长女纪曼如孤身冲至禁边,愤怒地控诉道:“你身为王爷却不遵国法,欺压妇孺,敢问该当何罪?”   宁王冷冷一笑,把写满受害者姓名的册子扔到她面前,道:“你好好看清楚,这些人都是丧命于你父亲手下的冤魂,如果他们今日也能像你一样站在这里反抗发声,本王或许会对姓纪的温柔一些。”   纪曼如顿时脸色煞白。   宁王并没有就此罢休,反而狠狠地钳住她的下巴,寒声道:“本王再告诉你一件事,这里面有个人是王妃的义妹,就因为你父亲从中书省下达的一封虚假诏令,她全家人都死在了塞外,王妃费尽心力才救回她一条命,如今终于到了善恶有报的时候,本王若是不好好送你们一程,王妃心中的郁气又如何能消散?”   “你——”惊怒交加的纪曼如已经完全忘记了尊卑,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你挟私报复,陛下绝不会饶了你!”   闻言,宁王刀锋般凛锐的唇角微微向上一勾,然后贴到了她的耳畔。   “本王忘了告诉你,那个人不但是王妃的义妹,还是当今楚国的皇后娘娘。”   说完,他蓦然甩开了纪曼如,转身拂袖而去,纪曼如跌坐在地,泪痕未干的脸庞上尽是震惊和恐惧,浑身抖如筛糠,难以止息。   纪家恐怕是彻底完了。   朝廷大臣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更加明白其中的厉害,在刑部没有放出任何证据就抓了人的情况下也没有人敢擅自为纪桐求情,另一方面,他们也亲眼见证了宋正鸿是如何从一个远近闻名的活菩萨变成人人喊打的恶犯,这样的反转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因此,以他的政绩和名声来看待这件事显然是片面的。   或者因为都是抱着这种想法,今日的朝议居然格外顺畅,不到巳时就下了朝,孰料刚出太和殿,薛逢春就急忙迎了上来。   “陛下,娘娘发动了。”   楚襄步履一滞,疾声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说?”   薛逢春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却只能苦着脸解释道:“您去上朝没多久娘娘就有反应了,偏不让奴才来禀报,怕耽误您理事。”   这世上哪里还有比她生孩子更重要的事?   楚襄的心晃晃悠悠地悬到了半空中,再难停留半刻,袖子一甩,人已向玄清宫掠去。   进门时,端着各种产具和热水的宫女正一字排开往引殿而去,楚襄从中闪过,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寝殿,平时唯美而飘逸的绢纱珠帘都成了拦路虎,不是缠在脚尖就是晃了他的眼,他压着燥火一一扯下,劈开幔帐就来到了床前。   “兮兮?”   岳凌兮正靠在床头等待下一波的宫缩到来,见他这个点回来不禁有些诧异,刚想说是不是薛逢春没听她的话偷偷去禀报了,一阵剧痛袭来,令她忍不住抱着肚子叫了出来。   “啊!”   楚襄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嗖的一声就断了。   “是不是疼得厉害?别怕,我在这陪着你,你疼就咬我。”说罢,他又冲外头大吼,“陆明蕊呢?怎么还没过来?她是不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岳凌兮疼过一阵稍稍缓了口气,捏着他的手说:“你别着急,我没事……”   楚襄紧抿着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柔地擦去了她额头上的汗珠,又吻了吻那张泛白的小脸,心疼之色显而易见。   陆明蕊在这个时候颠颠地跑了进来。   “啊,陛下回来了啊?那正好,劳烦陛下扶着娘娘下地走走吧,这样会生得快一些。”   楚襄瞪了她一眼,旋即扶着岳凌兮慢慢地下了床。   此时距离阵痛开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宫缩的间隔越来越频繁,岳凌兮的鬓发都已经汗湿了,衬着雪色娇容,孱弱得令人心疼,偏偏腹部隆起的弧线与身形颇不相称,每走一步都沉得快要坠倒,甚是折磨。   楚襄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肚子,光是听见那些不绝如缕的喘息声就已经备受煎熬,又看她咬牙走了一圈又一圈,疼的时候靠着他无法动弹,挨过去了就又开始挪步,他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   她却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别担心……还不是很疼。”   怎么可能?她的双腿一直在颤抖,恐怕比当初从山崖摔下来的时候还要疼,只是咬紧了牙关不肯喊出来,怕他着急罢了。   楚襄心里又酸又痛,却无法言明,只能哑着嗓子道:“好,我扶你再走几圈。”   岳凌兮看着他那张已经形容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脸,勉力弯了弯唇,露出一抹安慰的笑,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未几,一股半清半浊的水液瞬间浸湿了锦裤,滴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陆明蕊见状立刻跑了过来,细细地检查过一遍之后立刻抬头道:“开了十指了,可以生了,还请陛下带着娘娘移驾莲池。”   楚襄二话不说,抱起岳凌兮就踏进了池子里。   有了温泉的舒缓,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岳凌兮半躺在晶石莲叶上,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之前他把她扔进来的场景,旋即浅浅地笑了。   “怎么了?”准爹爹坐在一旁仍然十分紧张。   “没什么。”她温柔地看着他,眸中微光闪耀,仿佛拥有整片星河,“夫君,我爱你。”   楚襄被这遗言似的话惊得心脏狂跳不已,连忙伸手抚上她的侧脸,道:“兮兮,我知道你很疼,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听话,别在这个时候放弃……”   说到最后,恳求和慌乱已经难以掩饰。   岳凌兮喘了几口气,忽然挺起身体大声呻。吟,脸上血色渐渐褪尽。   “啊——”   “兮兮!”楚襄抚摸着她的额头,见她痛苦难耐,猛地转过头吼道,“陆明蕊,快想想办法,不能让她就这么——”   惊慌失措的话语消失在岳凌兮潮湿的手心之中。   楚襄感觉到爱妻伸过来的手,立刻反手紧紧握住,却听见她饱含压抑却带着一丝轻快的声音:“他们就要出来了……你去接住他们好不好……”   准爹爹立刻手忙脚乱地滚去了另一头,然后就僵住了。   “兮兮,我看见他了……”   楚襄盯着水下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声音喜中带颤,将将把手伸到下方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子就滑进了他的掌心。   “生了生了!”   跪在池边的陆明蕊喜滋滋地喊了一声,然后从僵硬的准爹爹手中接过孩子开始清洗,书凝一边打下手一边高兴地说:“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给我看看……”   岳凌兮虚弱地抬起手来,陆明蕊立刻把整理好的小肉球放进了她怀里,虽然是皱皱巴巴的,但从五官轮廓来看根本与楚襄同出一辙,她甚是欢喜,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他竟然停止了哭泣,冲她咧嘴一笑。   “呀,小皇子真是聪慧贴心呢!”   众人难掩惊讶,岳凌兮更是被儿子的举动甜到了心坎里,眼角都泛出了泪花,然而楚襄还僵在那里,仿佛已经石化。   “啊!”   岳凌兮一声痛叫,众人再次忙碌了起来,接孩子的接孩子,递参汤的递参汤,那座杵得笔直的雕像也终于有了反应,把手放到爱妻的手里,任她发泄痛楚。   还有一个小混蛋没出来。   楚襄半搂着岳凌兮,看她在自己怀中疼得蜷缩起来,忍耐力顿时失控,就在这时,岳凌兮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泪盈盈地吐出几个字:“夫君,小宝——”   他瞬间会意,再次手忙脚乱地滚到另一头,接住了第二个孩子。   因为是双胞胎,所以个头都不大,老二比起老大要更小一些,楚襄只用一只手就轻易地将他翻了个边,一望之下,某个突出的小肉条在水中摆来荡去,甚是滑稽,他却又一次僵在了当场,俊脸微微抽搐,似有爆发之相。   居然又是个男孩!   陆明蕊看着脸都绿了的楚襄,捂嘴偷笑片刻,然后故意伸出手说:“陛下,把二皇子交给微臣洗洗吧。”   楚襄直接往她手里一放,又挨个抽了下屁股,依然难消心头之恨。   这两个臭小子可把他们娘亲折腾得够呛,他真想狠揍他们一顿!   然而想归想,护雏的娘亲立刻撑起了虚弱的身体,想看看儿子有没有被亲爹揍疼,却因脱力而倒回了晶石莲叶上,楚襄连忙把她揽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   “夫人,辛苦你了。”   岳凌兮轻摇螓首,旋即挽住了他的颈子,靠在那片宽厚的胸膛上沉沉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男宝,亲爹已经气到原地爆炸~猜对的宝宝们请接收小红包咻咻咻—— 第140章 远走   皇子们诞生之后,钦天监监正与众属官在外皇城公布了当夜的天文例卜,只见双星镇宫,光芒似彗,乃大吉大喜也,百姓们见了都交头称赞,直道二位殿下是上天赐来的福星,日后必将光耀楚国。   至于裴元舒、顾玄武、陈其真这帮老臣子则是彻底松了口气,只因他们从太上皇在位时就为皇嗣而担忧,提心吊胆地过了二十几年,唯恐这棵独苗出了岔子,好在楚襄励精图治十余载,眼下终于娶妻生子了,还是一举得两男,开枝散叶已然有了希望。   上书贺表之余,几乎每个人都明里暗里地替皇后求了嘉奖,显然她的声望又更上一层楼,楚襄看得龙心甚悦,大手一批通通允了,这么一来,御赐的、进贡的还有太极殿那边送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玄清宫,光是清点就花了好几天的工夫。   岳凌兮只留下了孩子用的东西,其他的又全部让她们送回了国库里,外臣皆称她贤惠,她却一笑置之。   旁人不懂但是书凝明白,她的主子根本不稀罕去博虚名,做这些事纯粹是出自本心罢了,边关战事不断,国库吃紧,她当然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了,至于得到了夸奖也是无心插柳,总而言之,这些事的受益者最终都是陛下。   只要能让他省心一些,她做什么都甘愿。   话分两头,就在楚国上下都沉浸在皇室有后的喜悦之中,西北再次传来了交战的号角声,夷军连夜偷下两座城池,用填满火.药的巨型冲天筒将灵霄关轰塌了一半,楚军伤员剧增,一夕之间耗尽存药,情况十分危急。   就在军报到达王都的当天,宁王自请离京出战。   这本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宁王本就是三军主帅,即便没有这事过完年也该回大营坐镇了,可下午端木筝就进宫来向岳凌兮告别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姐姐要随宁王一起去西夷。   彼时岳凌兮还没出月子,听到这事连忙下了床,连孩子都扔给了书凝。   “姐姐,现在那边战火纷飞,到处都乱的很,王爷忙着排兵布阵也顾不上你,你何必跟着他辛苦跑一趟?”   端木筝交袖坐在茶几旁,略施粉黛,精神奕奕,一袭绫罗软裙衬得人温婉又柔和,说出来的话却有披荆斩棘的果断:“兮兮,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并非一时兴起……王爷他已经向陛下提出申请,在跟西夷交战乃至平定王城之后他都会镇守在那里。”   此话犹如惊雷一般,将岳凌兮劈懵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说……你要跟着他定居在那里,不再回来了?”   “或许吧。”   端木筝洒然一笑,仿佛过往的苦涩都湮没在那即将到来的新生之中,岳凌兮怔怔地瞅着她,心头五味杂陈,仍是无法接受。   她原以为命运待她们甚是优渥,从姐妹变成了妯娌,即便国籍不同亦可在一座城里共同生活,守望相助,可谁知这样的日子只是昙花一现,她好不容易越过千难险阻回到楚国,才过了半年,居然又要面对分离。   可她不能阻止端木筝,因为她知道,她在这里活得并不算快乐。   思及此,岳凌兮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我们是不是……以后都难以相见了?”   她是一国之后,又有了孩子要照顾,以后恐怕再难离开这座深宫。   端木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伸出手替她理了理云鬓,温柔地笑道:“怎么会?我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打仗也好维和也罢,总归是要回来复命的吧?你刚生产完没多久,元气未复,切莫胡思乱想坏了身子,否则我走都走得不安心。”   岳凌兮不说话,泪水却扑簌簌地落了满襟。   都说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哭,书凝见状也急了,不由得低声劝道:“娘娘,王妃这么年轻,又是侠骨丹心,自然是要出去闯一闯的,更何况出嫁从夫,王爷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她要跟着才好的。”   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   不仅如此,她更清楚那些端木筝不曾说出口的难处,自从纪桐曝光她的身份之后,连带着端木筝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百姓和朝臣都成了无形的阻力,即便在宁王的镇压之下他们不敢大放厥词,可威胁总是存在,而霍家就是最大的那一个。   不被父母祝福的婚事维持下去实在太过艰难,所以他们才想逃离。   岳凌兮知道自己不该再给端木筝增加负担,所以即便难以承受遮遥遥无期的分离也只能咽泪吞下,于是向前伸出玉臂,紧紧地抱住了端木筝。   “战场上刀枪无眼,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   端木筝噗地一声笑了,挑起秀眉道:“以前我与那些浪人剑客比武的时候你也在场,何曾见过我输给别人?再说了,王爷会保护好我的,我去只是与他过日子,不会参与两国交战之事。”   “那就好……”岳凌兮喃喃道。   她生怕端木筝会在家国之间为难,如今见她如此洒脱倒也安心了。   “早知道你会哭鼻子,我就不来宫里了,免得陛下找我的麻烦。”端木筝语气轻快,显然是故意逗趣,“都说孕妇情绪敏感,可你这都生了,怎么还这个样子?”   岳凌兮瞅了她一眼,不满道:“姐姐倒是一点也没有不舍得我。”   话音刚落,青葱玉指就戳上了她的额头。   “瞧你这幽怨的模样,怎么就没用在正道上?多对陛下使一使,保管他椒房独宠,再也不会看其他女人一眼。”   书凝憋笑不成悄悄提醒道:“王妃,宫里本来也没有别的妃子。”   端木筝佯作恍然大悟状:“啊……怪不得呢,没有用武之地,只好使到我身上来了。”   “姐姐——”   岳凌兮嗔了一眼唱双簧的两个人,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纠缠,只是反复叮嘱着安全问题,并让晨雾含烟等人去库里翻出软猬甲、天机锁、玉蟾蜍等宝物交给端木筝,说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端木筝哭笑不得,可为了让她放心也只能照单全收,末了还不忘戏谑一句。   “陛下真是惯着你来,国库都成了你的私库了。”   岳凌兮脸红不语。   边上的几个宫女正吃吃地笑着,又听见端木筝娇嗔道:“聊了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我的两个小外甥?我明天就要走了,连他们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你可不能藏着掖着。”   一语中的。   岳凌兮怕她见到孩子触景生情,为自己无法生育而难过,所以在她进来之前刻意让奶娘把两个孩子带去了偏殿,谁知她主动问起来了,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期待,于是岳凌兮也就放下了内心的隐忧,转而吩咐道:“去把他们抱过来。”   “是,娘娘。”   书凝转身就去了,未过多时,两个小不点在众星拱月之中来到了花厅,还没瞧见脸,笑声就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等到了跟前,两人都看见了岳凌兮,愈发笑得不可收拾,小嘴咧成一弯细月,粉嫩又可爱,简直教人疼到了心坎里。   “我……我能抱抱他们吗?”   端木筝一脸痴迷地看着两个孩子,眼里水汪汪的,几乎快要涌出来,岳凌兮二话不说直接把老大放进了她怀里,笑声忽然停止,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瞅了她片刻,似乎感受到了温柔至极的注视,旋即再次笑开。   “咯咯——”   端木筝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   刚出生的小孩还没长开,通常都不好看,而且对陌生人会有抗拒感,可眼前这个明显不一样,小脸犹如满月,又白又嫩,细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每动一下都撩拨着她的心,五官轮廓就更不必说,已经初现俊逸的雏形,最重要的是不怕生,仿佛一早便知她是他的姨娘。   这样聪慧又可爱的孩子,她怎能不喜欢?   端木筝哼着西夷的歌谣哄他,又命紫鸢拿出锦盒里的金铃铛,一下又一下摇晃着,他伸手去抓,她就笑眯眯地给他,另一个也不忘亲自递给老二,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兮兮,给他们取名字了吗?”   “还没呢。”说起这件事岳凌兮就想叹气,似乎很是无奈,“父皇母后让我们自己拿主意,陛下最近又太忙,不怎么上心,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端木筝忍俊不禁:“若是个女儿只怕封号都赐完了。”   岳凌兮也笑:“就是,还不会像他们这样一出来就被揍了屁股,不过母后说这是遗传,陛下小时候也没少被父皇嫌弃。”   “郡王也是偏疼小郡主一些,可能楚家的男人都这样吧。”   端木筝与岳凌兮相视而笑,片刻之后却忽然微微一愣。   他会不会也更喜欢女孩?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然而胸口却疼了起来,一寸一厘直入心扉,就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成暴雨倾盆,夹杂着电闪雷鸣,再难平息。   端木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下怀里那团小可爱并离开玄清宫的,神思恍惚,无意识地往外走,连路过的宫婢向她行礼都没有察觉,直到步出宣德门,回到了印有宁王府徽记的座驾前,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然拽住了她,她这才惊觉回神。   “怎么了,跟个游魂似的。”   楚钧皱着眉头将端木筝拢入怀中,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并未发现哭过的痕迹,却依然牢牢地圈着她不肯松开,她倚在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上,聆听着明显加快的心跳声,泪水差点就冲了出来。   不能让他担心,他身上的负担比她更重。   思及此,端木筝收敛了情绪,抬起俏脸冲他嫣然一笑:“没什么,两个小宝宝太好玩了,我都舍不得走了,这个兮兮,为了留下我都祭出杀手锏了!”   楚钧淡然一笑,旋即搂着她坐上了马车。   学会放下牵挂离开早已是他们夫妻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她不会动摇决心,他亦然,所以不必揣测她话里的真意,只是她会这么开玩笑,想必心里还是受了些影响。   良久,楚钧再次淡淡开口:“你若喜欢孩子,等到了西夷我们收养一个。”   端木筝浑身一震,骤然转头看向他。   连她都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实,更遑论是收养非亲生的,他却提前走到了这一步上,问得那样风轻云淡,就像是从来不为此事而苦。   这个男人,究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对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   端木筝沉默许久,最后抱住楚钧轻声道:“不了。”   她有他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第141章 生辰   在儿子满月的前一天,楚襄迎来了他的二十七岁生辰。   从小到大他对这个日子都没有什么期待和欢喜,只因在父皇的陈述中,他深刻地记得母后当初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才将他产下,出于孺慕之情,每年他都会去太极殿向母后谢恩,同她一起过这个生日。   今年本来岳凌兮也要去的,可惜还没有出月子,楚襄唯恐她没养好身子以后落下病根,便独自前往太极殿了。   宫阙深深,花香影浓,一片阗黑之中唯有太极殿流光溢彩,四面玲珑。   儿子孝顺,登基至今也没有办过一场像样的生日宴,做母亲的自然心疼,每次都要张罗一大桌好菜,还会亲自下厨做一碗长寿面等着他来吃,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天边的云彩还没落下太极殿的后厨就忙碌起来了,待到入夜,新鲜出炉的荤素八珍已经摆在了案台上,就等着寿星到来。   楚襄在别的事情上或许偶尔狂放肆意,但在这件事上却从来不会让夜怀央久等,天刚刚黑透,他的身影就准时出现在门外,踏着稳重的步伐迈入了大殿之中。   “儿臣拜见父皇和母后。”   “快些起来。”   夜怀央笑眯眯地上前扶起了楚襄,亲手替他解开了领口的玛瑙搭扣,又把沾了凉气的斗篷取下来递给宫人才拉着他坐下。早春尚寒,一杯姜茶自是不能少的,楚襄捧着瓷杯啜饮的同时夜怀央又让人端了个炭盆来,直道他穿得少,回头冻坏了身子。   话没说两句,人却已经在殿内转了几圈。   眼瞧着自个儿父皇面色渐渐不佳,楚襄连忙开口道:“母后,儿臣不冷,您别忙活了,再说从玄清宫到太极殿也就几步路,吹不了多少风。”   听到这话,夜怀央停是停下来了,却难免嗔怪道:“兮兮坐月子顾不上你,这玄清宫上下也没个懂事的,到了晚间也不知道给你添件衣裳。”   楚襄还没说话,楚惊澜清冷的嗓音已经飘到了耳边:“他这么大个人了,冷了自会加衣,还用得着别人操心?”   夜怀央瞪着他说:“再大也是我儿子。”   “就他这个张狂无忌的性子,我跟别人也生不出来。”   楚惊澜拂了拂白玉宝相花茶盖,将那盏用雪水冲泡的明前龙井送入了口中,甘醇的香气在口齿之间冲散开来的时候他看了眼夜怀央,眸底掠过一丝轻细的悦色,半是挑逗半是戏谑,仿佛夜幕之中的一簇火焰,刹那间点燃了她内心的悸动。   夜怀央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   真是讨厌透了,非要当着儿子的面不正经!   楚惊澜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定地扫袖起身将她揽至身侧,然后开始赶人:“吃了这碗面你就回去罢。”   “父皇,今天可是儿臣的生日……”   这种恩爱的戏码已经看过多次,楚襄都见怪不怪了,可听到父皇这么不留情面地赶自己走,他还是忍不住苦笑。   “就是,你别老对他这么凶。”夜怀央剜了楚惊澜一眼,然后转过身对楚襄说,“快尝尝母后给你做的长寿面,慢慢吃便是,等会儿母后让月嬷嬷把你喜欢的菜都装在红木食盒里,给你带回玄清宫。”   ……这不还是要赶他走?   楚襄有点发懵,拿不准自个儿爹娘今天演的是哪一出,夜怀央甚少见到儿子这副模样,当即掩着唇笑出声来,笑完之后还是疼爱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正色道:“襄儿,生辰快乐。”   “母后每年都这么说,儿臣每年的愿望也只有一个。”   楚襄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人,眼中俱是孺慕之情——纵然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她确确实实不再年轻了,小时候轻易就能将他举在膝头玩耍,现在却要踮起脚尖才能碰到他的额头,一切都在变,唯有爱他的心从未变过。   “只愿父皇和母后寿与天齐,让儿臣常奉膝下,这样儿臣才能真的快乐。”   听到这话,夜怀央眸底霎时泛起了水光。   楚惊澜的身体状况非常好,五十多岁的年纪,骑马射箭仍然能甩下一大批年轻士兵,根本无须操心,所以楚襄这话是对她说的,二十多年以来,他们两父子从未将她的腰伤放下过,即便一个已经踏上迟暮之路,另一个也成家立室了,可在他们心中,她始终无可替代。   有夫及子如此,还有何求?   夜怀央温柔地凝视着楚襄,片刻之后,忽然扬声唤来月牙问道:“食盒都备好了吗?玄清宫那边今晚怕是没准备吃的,记得多添双筷子。”   月牙道:“娘娘放心,奴婢省的。”   楚襄见此情形愣了愣,道:“母后当真要赶儿臣走?”   “傻孩子,母后怎么会赶你走?”夜怀央替他理了理绣着苍龙的衣襟,语重心长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做了父亲了,这个世上除了母后还有另一个女人也为了你受过怀孕之累,生产之苦,所以从今往后,这些重要的日子你应当同她一起过。”   楚襄默然,末了才略一弯身:“是,儿臣记住了。”   夜怀央露出欣慰的笑容,催促道:“好了,快回去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襄颔首,又向二人拜过才转身离去,海水江崖纹袍摆一路摆荡,在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投下细长的倒影,最后在拐角消失不见了。   晚来风起,吹乱一室薄纱,影影绰绰,宛如飘絮,闪烁的烛光下,楚惊澜抬步上前将夜怀央拥入怀中,像往常那样温暖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嫣然一笑,轻轻地靠在他胸前,仿佛极为享受此刻的宁静。   楚惊澜垂眸凝视她许久,忽然低声问道:“就这么把儿子推出去了?”   “什么叫把儿子推出去?说得好像他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一样!”夜怀央失笑,伸出柔荑轻捶了他一下,“儿子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本来就不该束缚他。”   “我怕你心里不舒服。”   “怎么会?”夜怀央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眼儿微卷,唇角轻扬,点点滴滴俱是化不开的深情,“我人生的重心从来都只是你,以前是,今后亦然。”   闻言,楚惊澜脸上徐徐浮起一丝笑,缥缈且淡然。   “为夫知道了。”   玄清宫。   时辰已经不早了,两个小捣蛋嬉闹了一天,终于躺在摇篮里昏昏欲睡了,岳凌兮坐在烛光下轻声哼着江南的小曲儿,声线软糯,宛如绣娘那双红酥手下的千万根丝线,盈盈绕绕之间就缝住了一颗心,令人难以忘怀。   楚襄默默地站在门前听了许久,直到小老虎们鼾声四起他才缓步踏入殿内,岳凌兮听见动静蓦然回头,旋即诧异地问道:“怎么回来了?没有陪母后用膳吗?”   这两个女人真是……都把他往外推。   楚襄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从背后密密实实地拢住了她,道:“让她们把孩子带出去吧。”   岳凌兮微微一愣,虽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唤来了奶娘,把孩子们睡的摇篮推到偏殿去了,四屏雕花木门合上的一刹那,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似潮水又似火焰,融化的同时又汹涌着将她淹没。   “夫、夫君?”   自从她怀孕以来,两人已有半年不曾欢好,听着他微重的喘息声,感受着喷洒在颈间炙热的气息,岳凌兮几乎以为楚襄快要把她就地正、法了,谁知他只是与她短暂地缠绵了一番,然后就抱着她不动了。   “兮兮。”   富有磁性的嗓音才溢出唇畔,她便立刻偏过头答了一声:“嗯?”   楚襄被这轻轻软软的声音勾得心痒无比,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才正色问道:“可有给为夫准备生辰礼物?”   岳凌兮没想到他就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了,娇容浮起一层浅浅的粉色,半晌才道:“有是有的,只怕是野人献芹,要被夫君嫌弃。”   “成语用得越来越溜了。”楚襄一阵低笑,又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去拿给为夫瞧瞧。”   岳凌兮红着脸去了,长长的裙摆一路曳到了床前,宛如月光倾泻,楚襄刚把视线从那玲珑身段上挪开,就见她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枚荷包,形状有些扁平,应该是放在枕头底下压的,看来她最近一直都在弄这个。   “喏。”   可能是觉得自己绣的荷包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实在有些轻慢了,岳凌兮甚是犹豫,递给楚襄的时候手都有些往回缩,不料楚襄瞅准时机一下子就夺了过去,然后又把她勾回了腿上,当着她的面开始品鉴。   “唔……有鱼有莲,还有皎月,这是简绣的游龙戏凤图?”   “……你看出来了?”   岳凌兮很是羞窘,只因她手下工夫不到家,纵有龙形凤意,却少了该有的霸气和美感,哪知楚襄一点儿都不在乎,当场就把那枚明黄色的荷包别到了腰间。   “难为夫人坐着月子还费神弄这些东西,为夫很喜欢,也很开心。”   “真的?”岳凌兮眸光一亮,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柔儿说,武陵的姑娘都喜欢给郎君绣荷包,里面再放上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可保一生无虞。”   说着,她手心不知不觉地溢了汗。   楚襄微微挑眉,还没说话,边上的书凝已经笑着揭穿了她:“娘娘又在糊弄陛下了,二小姐说的明明是把青丝缠成死结放在里面,好拴住心上人一生一世。”   岳凌兮霎时涨红了脸。   “当真如此?”   楚襄故意抬起岳凌兮的下巴,迫使她面对自己,可那双水晶般的眸子转来转去就是不看他,俨然是在逃避,就差没借着喂奶遁地而走了,他笑了一阵,终于不再继续逗弄她。   “书凝,去拿把剪子来。”   话音刚落,书凝立刻迈着小碎步出去了,眨眼间就捧来一把锃亮的银剪,楚襄伸手接过,又用食指卷起岳凌兮那滑溜溜的发尾,咔嚓一声过后,一小束青丝就落到了掌心之中,他用红色丝绦绑好,然后当着一帮下人的面塞进了荷包。   “夫君……”   岳凌兮声音微哽,眼角也有些发潮,楚襄笑着吻了吻她,极尽温存之态。   “就让你拴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这个生日过得……人生赢家无疑了(?_?)? 第142章 三审   城东,裴府。   在刑部待了大半宿的裴昭刚回到家就看见大厅里堆满了礼盒,大多数都用椒纸包好了,形状不一,放眼望去红彤彤的,而他的母亲正弯着腰在中间精挑细选,偶尔会回过头询问一下父亲的意见。   “相公,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裴元舒放下莳花的精铁剪,稍稍直起身体看向屋内,片刻之后温声吐出一个字:“好。”   “在你眼里就没有不好的东西。”夜怀灵嗔怪着,旋即把那对金镶玉的麒麟镇纸放回了盒子里,正准备再看看其他的物件,不期然瞧见儿子进门了,连忙把他叫到了跟前,“昭儿,快来给娘出出主意。”   裴昭袖手走近,道:“娘,准备这么多礼物做什么?”   夜怀灵失笑道:“你这孩子,前几天才给你看过的喜帖,怎么转背就给忘了?下个月初三蕊蕊就要成亲了啊!”   裴昭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说:“哦,我记起来了。”   陆明蕊小时候嘴巴特别甜,每次到家里来都学夜言修的口气喊人,七姑姑七姑父地叫个不停,连带着关系就亲了,裴家没有姑娘,夜怀灵就把她当女儿宠了,这次她要办人生大事,礼物自然要挑最好的。   怪不得他前两天还听见母亲跟父亲念叨,说表哥太不争气,这么好的姑娘没进夜家的门真是可惜了,敢情说的就是这件事。   裴昭揉了揉眉心,算是把来龙去脉都理顺了。   外头的裴元舒刚把一株红豆杉挪到精雕细琢的假山盆景之中,听见娘俩的对话,不由得转过头来插了一句嘴:“儿子最近忙着处理纪桐的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又熬了一夜刚回来,你好歹容他休息休息。”   “就你心疼他。”夜怀灵白了他一眼,旋即唤来了婢女,“去把灶台上温着的虫草竹丝鸡汤端过来给少爷喝。”   裴昭道:“娘,不必忙活了,我一会儿还得回刑部。”   “这怎么行?”夜怀灵柳眉倒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三天两头耗在那里,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屁股还没坐热又要走,再这么下去身体都该吃不消了!听娘的话,回屋好好睡一觉,吃完中饭再去。”   裴昭张了张嘴,正想说那样不行,裴元舒远远地递了个眼神过来,他只好把话咽回去了。   “我知道了,娘。”   “这才对。”夜怀灵拍了拍他的脸,笑眯眯地说,“好了,快进去换件衣裳,娘去后厨看看,让他们快一些,你早点吃完早点休息。”   说完,她敛起罗袖匆匆离开了大厅。   被撇下的父子二人并没有继续捣鼓花草或者回房换衣,而是坐到院子里沏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品尝,似乎在某件事上心照不宣。   “案子遇到麻烦了?”   “嗯。”   不必多说,外面的舆论早就被这件滔天大案弄得沸沸扬扬了,之前裴昭公开审了两次,费尽心血才把真相传达到百姓的认知里,这才过了多久,谣言居然又卷土重来,比上次更能动摇人心,以至于纪桐的案子还没有开堂就已经有人上京畿衙门击鼓鸣冤,要求放了他了。   原因也很简单,岳家是奸佞之辈,死有余辜,而纪桐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为民除害又有何错?   实在是谬论。   参与审案的人都知道这是纪桐惯用的把戏,可民心乃是朝政的根基,岂容他如此狂妄地操纵于鼓掌之中?三司的几位长官——御史大夫陈其真、大理寺卿曹尉在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就递了折子上去,要求尽快处置纪桐并且适当武力镇压,俱被楚襄驳了回来。   裴昭明白,这样只会造成反效果。   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过两天就要开堂,纵然有证据在手,可要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将纪桐定罪入刑,肯定会闹出不少乱子。   必须要在审他之前解了这个局。   清爽的香味伴着袅袅白烟在半空中浮散开来,前有小锄搅新泥,后有芬芳争吐蕊,区区几米见方的小院子倒成了云中仙境,只是俗事压在心头,裴昭难以放松下来去享受,也不能像闲云野鹤那般自在地遨游。   裴元舒倒是惬意如常,身为百官之首又见惯了风浪的他,对这件事似乎早有应对之策。   “昭儿,你是否也觉得岳家的人该死?”   “怎么会?”裴昭对这个问题略显诧异,旋即坚定地回答道,“即便没有废除连坐之法,我也觉得岳群川之外的人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们有的是老弱妇孺,有的是远方族亲,对他所做之事根本就不知情,却要替他担下弥天重罪,何其无辜?”   “可如果你是当年被岳群川害过的人呢?”   “律法处置了他,就是对这场恩怨的了结,我不会把仇恨强加在他的后代身上,若不然我与他又有何分别?”   “说得好。”裴元舒笑了笑,缓缓开口道,“其实百姓大多都是纯朴良善之辈,也懂得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就是太容易被人误导了,纪桐在中枢担当要职多年,声名在外,加上受害者声泪俱下的陈诉,他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继而偏向了那一头,但只要稍加引导,他们亦可成为反向攻击的利剑。”   裴昭琢磨片刻,道:“您是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是如此。”裴元舒点点头,继续引导着他,“除此之外你还要找准他的弱点,他能在十年前的谋反案中逃脱并且一路往上爬到了这个位置,手段可想而知,不会像之前被审的人那样容易被你击溃心理防线,若他死不认罪,即便有证据也很容易受人非议。”   “我明白。”   重臣二字就像盔甲一样保护着纪桐,令他在审案的道路上举步维艰,同样的,这只蠹虫已经腐蚀了中枢许多年,除之受创,不除后患无穷,他必须要找到影响最小的办法。   裴昭拧眉苦思了一阵,忽然蹭地站了起来。   “爹,我先回刑部了。”   裴元舒放下手中的茶盏,目送他出了门。   翌日,三司提前会审,还不到辰时,刑部门口就黑压压地聚了一片人,其中不乏被岳群川残害的良臣之后,一眼扫去都是文文弱弱的妇人,有几个还牵着半大的孩子,统一跪在公堂的正前方,臂绑白绸,揾泪不绝。   “大人,冤枉啊——”   “大人,岳群川当年为了让叛军取道北上,不惜暗中害死晋阳十三名官员,我们孤儿寡母生不如死,是纪大人申请了政令多加照拂才苟活到现在,您却要治他的死罪,还说是替岳家报仇,天理何在啊!”   “是啊,如果没有来到王都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竟然立了那个妖女为后,她可是岳群川的后辈啊,身上背负着上百条人命!怎么配做我们楚国的皇后?”   凄厉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不停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可就在她们喘息的间隙,一个稚嫩的嗓音忽然跳了出来。   “娘亲,她们是不是在乱说啊?”   围观的女子脸色微微一变,想去捂小女孩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去年冬天宁王妃带人到外皇城施粥布衣,轮到我们的时候都没了,后来皇后娘娘派人加运了几车过来我们才领到的,娘亲,你忘记了么?”   “琪琪,不许再说了。”   女子唯恐那些家属暴动起来会伤人,抱起孩子就往外走,孩子没有正面的回应,小嘴更加喋喋不休了。   “娘亲,你怎么不跟她们说呀?当时你不是看见皇后娘娘了吗?还说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蓝衣裳,都快生小宝宝了还冒着大雪来救济灾民,是个大好人,爹还朝着那个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你都不记得了吗?”   脆生生的童音在人群之中飘散开来,先前还振振有词的几个女人都胀红了脸,一时哑口无言,围观的百姓互相看了几眼,表情都有了不同的变化。   就在这时,刑部开堂了。   几声威武过后,裴昭照旧坐到了上首,开口就命人把纪桐的儿子纪敏提了上来,准备开审,仿佛对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众人都愣住了——今天不审纪桐?   那几名遗孀见到上堂的不是她们口中的纪大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倒是裴昭主动走了过来,淡声道:“各位夫人,对于此人你们可有冤情要诉?”   她们面面相觑,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既然没有,还请退到栅栏之外,莫要妨碍本官审案。”   说完,裴昭断然转身走回堂上,坐定之后,莫名地朝挂着帘子的后堂看了一眼,然后才命主簿宣读罪状。   一番严审下来,纪敏自然讨不了好。   他平日在太常寺领着闲差,虽然喜欢迟到早退,但压根不知道纪桐在做什么事,充其量也就是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不过太常寺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地方,怠惰即是大不敬,所以裴昭罢了他的官,将他逐去了南蛮之地。   第二个上堂受审的人就比较特殊了,散着一头乱发,穿着绿白相间的仆装,看样子是哪家的婢女,偏偏手里抱了个婴儿,也不知是不是她生的,一时让人颇为奇怪。   裴昭仍是一脸平淡地问道:“堂下何人?”   女子咬了咬唇,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秋月。”   大堂后方那块厚重的布帘忽然轻震了一下,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你怀中所抱的婴孩又是谁?”   裴昭坐在高处俯视着她,纵然无甚表情,眸心却隐隐约约泛起了薄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中间游荡,女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含在喉咙里的话就这样一字不漏地吐了出来:“这是中书令纪大人和宋家九小姐宋玉娇的孩子。”   人群之中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你如何证明?”裴昭继续不急不缓地审问着。   “我是宋家买回去的仆人,从小就在宋玉娇身边伺候,她表面上是中书省的六品女官,实际上却是老爷与纪大人维持关系的筹码,一直委身于他,去年怀孕之后就辞了官,居住在城郊的紫竹林内。”   “那她现在何处?”   秋月喘了口气,在几十道压迫的目光之下吐出了实情:“死了。”   裴昭又道:“因何而死?”   “难产出血……”秋月还没说完,惊堂木突然被重重拍响,她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说道,“她本来就要死了,不是我杀了她!”   裴昭顿时沉了脸:“还不说实话!”   “我说!我说!”秋月一激灵,孩子差点掉在地上,“老爷被抓之后,她派出宫中的眼线去刺杀皇上,谁知事情败露,冬雪也被抓了,纪大人怕牵连到自己,就让我在她产下孩子之后杀了她……可我真的没有杀她!是她自己死的!大人,您要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有犯法啊——”   “带下去。”   裴昭冷冷一声令下,陷入恐惧的秋月顿时被衙役拖走了,孩子则被放回了竹篮里,孤零零地待在公堂之上。   此时此刻,百姓眼中的震惊已经掩不住了。   奇怪的是裴昭并没有把握时机继续审下去,只是酌情安排了一下孩子的去处,宣布的一刹那,后堂的帘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鉴于孩子母亲已经亡故,父亲又被囚于天牢,就交由纪夫人抚养罢。”   按照律法,纪家的家眷并没有受到牵连,还完完好好地住在城北的宅子里,所以裴昭的处理无可厚非,只是在他退堂之后,一直被绑在暗房里的那个人已经红了眼,几乎挣脱了绳索朝他扑来。   “裴昭!你这是要断我纪家的后!”   纪桐疯了一般地嘶吼着,再不见当初的镇定与从容,裴昭在他面前站定,眉眼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一泓井水,掀不起半点儿波澜。   “纪大人,你现在认罪还来得及。”   “呸!”纪桐朝他啐了一口,神色已尽癫狂,“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老夫就是带上全家与他同归于尽也不会认罪!老夫要他在史官笔下遗臭万年,当个彻彻底底的昏君!”   裴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离开了暗房。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蕊蕊和表哥成亲喽~ 第143章 良缘   震惊王都的重臣谋反案还没有过去,却传出了另一件让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陆家大小姐和谢三公子要成亲了。   陆家和谢家本就是姻亲,亦是先皇倚重的左膀右臂,当年谢大小姐与陆院首的婚礼恰逢桃花烂漫之时,场面盛大而又唯美,轰动一时,现在下一代也要共结鸳盟了,亦是这芳菲四月天,巧合得令人欣喜。   两位主角在百姓眼中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一个是举世无双的女太医,一个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单单只是并肩而立就让人打心眼里觉得相衬。   在百姓眼中尚且如此,更别提两边的家长了,谢芸身为姑母,一直都偏疼兄长家中的幼子,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而谢邈也非常喜欢这个外甥女,对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更是赞不绝口,如今能亲上加亲他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在双方的配合下,短短一个月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四月初八这一天,大红花轿摇摇晃晃地停在了谢府门口。   街道两旁早已围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本是喧闹不堪,可在轿子落地之后都屏住了呼吸,踮起脚尖等着看新娘子出来,微风吹来,悬挂在顶盖边缘的金铃铛兀自摇得欢快,里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能瞧见一抹淡淡的剪影,玲珑云鬓,飘摇风袖,美得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   谢怀远刚迈出大门就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亦是一身盛装,御赐的赤红色百福衣,绣金线的麒麟靴,顶冠上还有一颗硕大的东珠,看起来充满了喜气,而他的神色也温和至极,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与那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已经判若两人。   今天他只为她而来。   “拿箭来。”   他站在空地的正中央,周围有些空旷,这三个字精准地传到了陆明蕊的耳朵里,她蓦然掀开了盖头,眨也不眨地盯着轿门,金色的冠帘随之晃动了好几下,撞出细碎的响声,旁人都未察觉,谢怀远却听得分明,面上笑意愈发浓了起来。   “蕊蕊,别着急。”   他用密语传声,别人听不到,坐在里头的陆明蕊却有种火烧屁股的感觉。   这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就不能快点?   她的心思刚冒了个头,外头立刻传来几声闷响,三支红翎箭完完好好地插在轿门上,伴随而来的是人们的欢呼声。   新郎要背新娘子去拜堂了。   谢怀远在众人的注视下拉开了轿门,还没向陆明蕊伸手,谁知她突然探出身子并扑到了他怀里,他微微一愣,然后抱着她笑开了。   “这么迫不及待?”   轻沉的嗓音犹如一坛醇酒,还未入喉就已经令陆明蕊脸红心跳,醉入春风之中,可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她挣扎着离开了他的怀抱,轻声道:“你、你牵我进去吧……”   她还是担心他的腿。   谢怀远没听,又把她卷进了臂弯之中,道:“我背你。”   “不要。”   陆明蕊下意识地拒绝了,尔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强硬,便主动握住了谢怀远的手,暖阳之下,碎金流苏闪出耀眼的光芒,却遮不住芙蓉花腮和浅浅梨涡,那一抹嫣红更像是融尽了春光,令他怦然心动。   平时她脸皮那么薄,今天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他的手,那点小心思他怎会不明白?   谢怀远不愿糟蹋了陆明蕊的一番好意,更不舍得松开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向她投去一个顺从的眼神之后就任由她拉着向前走去,跨进大门,穿过长廊,在蜿蜒的红绸和花球之中来到了喜堂,谢家二老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都笑弯了眼。   蕊蕊果真是个会心疼人的。   接下来那些冗长的礼仪自然省去了大半,小两口拜了堂敬了茶就送入洞房了,谁知谢怀远还是有点累到了,一进门就挨着雕花橡木床坐下了,见状,陆明蕊立刻摘下凤冠霞帔丢到一旁,然后跪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   “腿是不是又疼了?”   谢怀远没说话。   陆明蕊也没在意,直接把软绸裤脚卷到了他的膝盖上,又仔细地按压着旧伤口周围的骨骼,一边检查一边嘱咐道:“如果按到疼的地方要告诉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偏着头,透窗而入的阳光恰好映在白皙的小脸上,清晰得可以看到上面细小的绒毛,呼吸之间就像微风拂过柳絮一般,轻轻软软的,亦如她对待他的方式。   “蕊蕊。”   谢怀远忽然伸出双臂把她抱到了腿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惊得她连声斥道:“你做什么?莫要胡乱使力!快放我下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按住。   “我只是瘸了一条腿,不是不能背你,不能抱你。”   “不许你这么说!”陆明蕊听到那个字脸色就变了,似乎比他还敏感,“我们已经成亲了,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我肯定能治好你的腿。”   “那不重要,蕊蕊。”谢怀远将她搂紧了一些,嗓音温润却又略带深沉,“你只需知道,一个夫君该履行的事情我都不会落下。”   陆明蕊忽然不争气地红了脸。   昨天晚上她娘专登跑来她的房间,既没理会她紧不紧张,也没任何嫁女儿该有的感伤,只是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嬷嬷教的东西是死的,自己要活泛些,她懵了半天,硬是没想明白自个儿亲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谁知失眠到半夜,脑子就像被天边的流星划亮了一样,突然醒悟了。   她娘是让她在床笫之间主动些,别让谢怀远受累!   当时她气得不行,都想撂挑子走人了,可转头又想到自从订亲以来谢怀远拖着伤腿忙里忙外,人都瘦了一圈,她便于心不忍了。   陆明蕊悠悠地叹了口气,到现在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半推半就地从了这门婚事,更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都不抵触谢怀远的感情,甚至想为他这些年的付出做一点补偿,这种感觉在看到他行动不便的时候会更加强烈。   大概是前半辈子坑他太多,后半辈子要来还债了吧……   思及此,她滑下谢怀远的膝盖,从茶几上端来了那对泛着清冽香气的白玉盏,递予他一只,然后坐到了他身旁。   “你身体不好,这酒就沾一点做做样子吧,剩下的都给我喝。”   说完,纤纤素手绕过了他的胳膊,果断将合卺酒送入了口中,水袖上的描金云纹尚在晃荡,两杯已经见底,红唇上挂着一滴余液,熏然之中,酒和胭脂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缠绕成一团,幽然潜入他的心田。   “好,我沾一点。”   谢怀远勾住她的腰,然后俯身吮去了那一滴酒,舌尖轻扫而过之时陆明蕊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双颊瞬间红透。   “表、表哥……”   “蕊蕊,我想听你叫我夫君。”   谢怀远凝视着陆明蕊,眼神真挚且充满了期待,语气也温和得像是空中的云絮一般,没有半点强求之意,她看着他,心忽然就软成了一滩水。   他们已经拜堂成亲了,唤他作夫君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却顾虑着她的想法,仿佛只要她不愿意,他就会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亏她还以为是他这个当哥哥的疼爱自己,于是撒娇卖痴耍泼轮着来,百无禁忌,现在想来竟是莫名的心酸。   在她仰望那抹白月光的时候,他也默默地望了她好多年。   她真是个傻子。   就在陆明蕊心潮起伏之际,喜娘和几个丫鬟捧着金玉如意秤和喜帕鱼贯而入,想必是长辈刻意嘱咐过,所以等了一会儿才来伺候他们行完最后的仪式,谁知进来就看见凤冠霞帔丢了一地,白玉盏也已经空了,几人顿时都愣在了当场。   虽说三少爷抱恙不必去宴客,可这两人也太着急了吧……   陆明蕊知道她们误会了,羞得都快哭出来了,谢怀远将她压到怀里,一个淡淡的眼风扫过去,几人立刻都反应过来了。   “恭祝少爷和少夫人喜结良缘,百年好合!”   谢怀远微微颔首:“退下罢。”   闻言,喜娘领着丫鬟将手中托盘一一放下,然后就匆匆告退了,陆明蕊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中间那块闪闪发亮的雪缎,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炸了。   谢怀远见状,伸出大掌揉了揉她的软软的发丝,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言罢,他从匣子里取出了剪刀,正要划破手指把血滴在上面,陆明蕊却抢上前拦住了他,他转过身来,俊容浮现几丝错愕之色。   “蕊蕊?”   “我准备好了,你躺在这里不要动。”   陆明蕊粗手粗脚地把他按在床上,然后就开始解他的腰带,纵然双颊如同火烧,手里的动作却是一刻未停。   她不想再让他退而求全。   “蕊蕊,你不必——”   谢怀远试图阻止,却挡不住她那股豁出去的势头,于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中单和里衣飞到了床下,露出略显消瘦的身体,陆明蕊直直地盯了片刻,然后用手摸了摸他的腹部,半天没有出声。   “怎么了?”谢怀远抬手抹去她眼角悬而未落的泪珠,故意打趣道,“我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健壮了,但那方面还是可以的,你现在就哭未免太早。”   被他这么一搅和,陆明蕊心里那股难受的劲儿一下子就过去了,随后梗着脖子凶道:“你不行也没事,我会扎到你行。”   谢怀远忍俊不禁:“是我冒犯了,陆太医见谅。”   陆明蕊咬了咬唇,放弃跟他斗嘴,转手就朝那个明显突出的器官进攻,当它直挺挺地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刹那,谢怀远终于收起了玩笑的样子。   “蕊蕊,莫要胡来,当心伤着自己。”   他欲翻身坐起,谁知陆明蕊小腿一跨就坐到了他身上,将他压得动弹不得。   “我是太医,这些事情我比你清楚,你别乱动才是。”   说完,她红着脸把手伸到裙裳内侧,只轻轻一扯,亵裤的丝带就散开了,带着体温的绸布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纤腰亦往下沉了几分,跟着便僵住了。   怎么会这么疼?   几颗硕大的泪珠砸在谢怀远胸口,烫得心都疼了,他一边伸手扶着她一边托住了臀部,让她不再继续深入。   “你简直胡闹!”   陆明蕊也不敢乱动了,就由他卡在花、径入口,僵着身子哭得梨花带雨:“医书骗我——”   谢怀远好气又好笑,一时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只能把手伸到下方,轻轻揉捏着她的敏感部位,好让里面能润滑一些,片刻之后,她无法控制地娇、喘起来。   “表哥……”   “嗯?”   他的声音已不像平时那么淡然,似乎含有浓烈的欲、念,仅仅一个上扬的单音就令她浑身发麻,神魂不覆。   “蕊蕊,叫声夫君好不好?”   谢怀远一边抚弄一边诱导,陆明蕊未经人事,压根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当即就软软地趴回了他胸前,轻喘道:“夫……夫君……”   “好乖。”   谢怀远弯唇而笑,抬手搂住了她娇软的身子,然后接过了主动权。   芙蓉帐暖,旖旎春宵,烛花渐瘦情丝却渐长,缠绕着两人坠入了翻腾的红雾之中,浮浮沉沉,彻夜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兮兮和蕊蕊,两个执着于从书上学习cheji的瓜娃子(摊手) 第144章 取名   暮云空阔,风卷红缨,八百骑兵趁夜疾行,似要在天亮之前赶到目的地。   带领这支先锋军的人正是楚钧,在月初到达灵霄关之后他从卫颉手中接过了帅旗,以雷霆之势连续攻下两座重城,如今战线已经推进到西夷的北部了,楚军就盘踞在虞凤江南岸,离王城只有一线之隔,而穿过这条崎岖的山路就能见到重兵环伺的平阳城了。   眼下正值生死关头,夷军必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守住平阳,所以楚钧才决定带人夜探此地,寻求破敌之法。   为了隐匿行踪,他们在出发前用棉布把马蹄裹起来了,恰好这一带山林草地居多,他们轻轻松松就绕开了夷军的前哨,沿着山道一路疾奔,直到遇见一个分岔路口,楚钧突然勒马收缰,停止行军。   千朝擦亮了火折子,对着地图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忽然沉下声音说:“王爷,按照图上所绘……眼前应该是一条直路才对。”   不必他说,楚钧早在临行之前就把通往平阳城的路线都研究了一遍,可谓烂熟于心,这种明显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虽说地图也并非百分百没有误差,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选择了谨慎对待。   “火矢。”   楚钧一声令下,千朝立刻把东西奉了上来,只见他弓开满月,舍矢如破,半空中骤然划过两道红弧,然后各自射向两边的岔路,触地即灭,听不到任何声响也看不见落在哪儿,瘴气却渐渐浓了起来,让人难以呼吸。   “撤退!”   楚钧没有犹豫,立刻带着所有人原路返回,在到达安全范围之后,他跃上高处向平阳城望去,只见晨曦的微光已经染亮了上空,四周一片清晰,只有那里云垂雾绕,藤蔓交织,就像是深陷于混沌之中的一座死城,毫无生气,然而在日出东方之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城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隔着十几里似乎都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真是诡异至极。   怪不得派出去的探子不是失踪就是毫无收获,若非他亲眼见到这变幻的一幕,或许也会不小心中了计。   楚钧一边打马往回走一边暗忖,虽然自己不懂阵术,但看这情形就知道平阳城异常凶险,为了将士们的安全还是暂缓进攻比较好,问过军中那几位术师再说,若是连他们也没有办法,恐怕只有向王都求援了……   思绪落定,人也刚好踏入了帐中,楚钧大掌一挥,道:“笔墨伺候。”   “是。”千朝垂首应下,转身就去准备了。   五日后,王都。   春回大地,万木竞秀,朝堂上也不例外,新一年的闱试即将在这个月拉开帷幕,担任主副考官的裴元舒和谢邈已经在吏部闭门研题数日,出炉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呈到了御书房,供楚襄审阅,谁知三人一聊就是大半夜,甚是澎湃激昂,等楚襄回到玄清宫时灯都熄灭一大半了。   他以为娇妻稚儿皆已入眠,便轻手轻脚地踏入了殿内,谁知刚一走近就听见某个小捣蛋在咯咯直笑,中间还夹杂着岳凌兮轻软的呵宠声。   “娘都陪你玩了这么久了,乖乖睡觉好不好?”   “噗噗——”小捣蛋冲她吐了个泡泡,看起来玩得正是开心,没有一丁点儿困意。   岳凌兮好笑又无奈,不由得点了点他的额心,道:“你呀……等会儿父皇回来看见你还没睡,仔细你的小屁股。”   “他是该小心点。”   楚襄端步而入,看起来面色不善,才瞥了一眼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兔崽子岳凌兮就匆忙将他掩到了身后,这副护犊的模样令楚襄蓦然失笑,长臂一勾,娇软的身子顿时远离了摇篮,深深嵌入了他的臂弯之中。   “做什么?”   “怕你揍他……”岳凌兮脸颊微红,就像是抹了胭脂一般。   “他要是有你这等觉悟就好了。”楚襄扬唇一笑,同时望向了另外那个摇篮,“小宝倒是比他懂事多了。”   岳凌兮轻咳了一声:“那个……嗯……是大宝。”   在边上收拾玩具的书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都过了这么久了,陛下怎么还是分不清楚两位小殿下?   楚襄也有点尴尬,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扭头就要奶娘把他抱到偏殿去,岳凌兮笑着拦下了,屏退左右之后拉着楚襄坐到了美人榻上,一边晃动着摇篮一边顺水推舟地谈起了给孩子取名字的事。   “前些天母后来看他们的时候还念叨呢,说你我也太不上心了,迟迟不给孩子上玉牒发金印就算了,连个乳名都没有,成天就大宝小宝地叫,实在不像话。”   “取就取吧。”楚襄习惯性地把玩着她的青葱玉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大的叫招妹,小的叫望妹,你觉得如何?”   岳凌兮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古来只有盼子才会给女儿们取招娣之类的名字,哪有像他这样重女轻男的?要真传出玄清宫还不让人笑话死!这两个小宝贝可是她的心头肉,不能让他如此乱来。   楚襄见她隐隐又要发急,也不逗她了,正色道:“他们这一代是天字辈,你可有中意的了?”   “大宝的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天遥,你觉得如何?”   岳凌兮转头就忘了方才的插曲,并满怀期待地看着楚襄,水眸微微发亮,犹如璞玉一般,楚襄吻了吻她的额头,毫无疑问地应下了,尔后又用那低沉悦耳的嗓音说道:“小宝的我也想好了,你猜猜看。”   “是什么?”   岳凌兮仰着头,神色略显迷茫,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楚襄是在故意卖关子,这般不设防的可爱模样顿时令他笑弯了唇,又亲了一下她的小嘴才道:“就叫天麒吧。”   她父亲的小字中也有一个麒字。   刹那间,岳凌兮的泪又要涌出眼眶,岂料扶在摇篮边的那只手忽然一湿,微凉的触感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扭头看去,小捣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笑嘻嘻地舔着她的指尖。   怎么跟后院那只啃笋子的肉球一个德性?   见岳凌兮又要伸手去抱他,楚襄立刻抢先把他拎走了,转身就扔给了书凝,俨然一副后爹做派,书凝当然明白自个儿主子的心,也不走远了,就带着楚天麒在外间来来回回地晃悠着,光影交错间,嬉笑的声音也渐渐淡去了。   他睡着了。   岳凌兮终于放心了,回身给熟睡的楚天遥掖了掖被角,这才随楚襄躺在了床上,烛火还没灭,屋外又明晃晃地闪过几个人影,未几,流胤的声音隔着门扇和屏风远远地传了进来。   “陛下,前线军报。”   这个时候来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襄剑眉一拢,披上外衣就出去了,岳凌兮也跟着窸窸窣窣地下了床,唯恐是端木筝和楚钧有异,心已然悬到了半空中,就连拆信刀划开封泥那种闷钝的声音都让她神经一紧,直到楚襄朝她看来,温热的手掌也抚上了脊背。   “放心,前线无事。”   岳凌兮定了定神,轻声问道:“那这封信……”   “这是阿钧写的,平阳城那边恐怕有点麻烦。”说着,楚襄把信笺递了过来,面色略显沉凝,“从他的描述看来,应该是碰到某种古老的阵术了。”   岳凌兮迅速浏览了一遍,楚钧信中所言已经形成了初步的场景,她骤然抬头,楚襄亦心有灵犀地拿来了地图,一一比对过后,完整的画面如同山水画卷一般在脑海中晕染开来,须臾之后,她倏地沉下了眉眼。   不妙。   楚襄不懂阵术却很懂她,是以非常清楚她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挥退了其他人才低声问道:“很麻烦?”   “很麻烦。”岳凌兮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白玉般的指甲几乎将牛皮地图刮出一道豁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平阳城就是王爷口中的邪阵。”   楚襄愣了愣,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你是说……整座平阳城都跟阵术融为一体了?”   “是的。”岳凌兮点了点头,清湛的眼眸之中似有雾色飘散,隐约现出几分沉重,“按照惯例来讲,王爷经过的那片山林非常适合设阵,可偏偏在即将到达出口时才出现异象,说明那里只不过是阵的边缘,根据范围和距离来推算,阵眼应该就在城中央。”   那里是通往王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夷军严防死守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看岳凌兮的脸色显然不止于此,楚襄素来与她心意相通,遂沉声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这究竟是什么阵?”   只见她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三个冰寒冷硬的字眼:“九阴阵。”   楚襄浑身一凛,半天没有说话。   他平时也会与她讨论阵术,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所谓九阴,就是十门之中只有一条是生路,其余都通向无边地狱,一旦行差踏错便会尸骨无存,莫说是几十万士兵,就是楚国上下所有人都奔赴前线,也有可能在一夕之间被其绞杀殆尽。   凡事有果必有因,如此大凶大恶之阵若要成形,耗费的东西亦非寻常之物,两人心里都明白,此时此刻,平阳城的五万百姓恐怕都已经成了无主冤魂了……   实在是阴毒。   岳凌兮如今已为人母,一想起那些无辜孩童被夷军残忍地屠杀于阵中就有些受不了,遂扶着御案慢慢地坐了下来,楚襄将她揽入怀中,一边搓揉着那双冰凉的柔荑一边安抚道:“别想了,去睡吧。”   她缓了口气,似是镇定下来了,尔后摇摇头说:“你让王爷先别轻举妄动,给我……给我几天时间。”   “好。”楚襄断然答应,却不忘嘱咐道,“但你也要答应我,尽力而为就好,不可勉强自己。”   岳凌兮轻轻颔首,算是同意了。 第145章 审判   楚襄派书凝来行照顾和保护之职,所以是提过这一茬的,只是书凝万万没想到印子会在胸口,这才好心办了坏事。不过她甚是机灵,当即就找来了丹脂,用细笔在岳凌兮胸口绘了一朵半开的莲花,既遮了印子又点缀了衣装,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岳凌兮从没这样打扮过,出了殿门就忍不住想遮掩,直到登上马车被帘子挡住之后才感觉好点。   车内的另一人却不太好。   楚襄紧盯着她这副娇美动人的打扮,目光渐趋炙热,尤其是移到连绵雪海中的那朵孤蕊时,几乎烫得快要烧起来。   见惯了素面朝天的她,竟不知淡扫蛾眉的她亦可勾魂摄魄。   “陛下?”   岳凌兮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头不安渐盛,下意识就去摸那朵莲花,谁知手刚抬起一半就被他抓住了,掌心的细汗沾上了她的手腕,湿热又滑腻。   “既然画好了还去碰什么?”   “陛下所说楚国时兴的款式……看来并不适合我。”   岳凌兮微微垂首,脸上闪过一丝自卑,只因这样的遮掩在楚襄这种知根知底的人面前无疑是徒劳,可他只是灼灼地凝视着她,轻声道:“这样很好。”   那块丑陋的刺青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岳凌兮只当他在安慰自己,沉默片刻复又问道:“陛下今日怎么忽然有兴致去湖上泛舟了?”   “不是朕。”楚襄勾唇一笑,徐徐吐出三个字,“是宁王。”   宁王?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今天终于要见到本尊了么?如此说来,端木筝也很有可能会去,这个猜想顿时让岳凌兮忘记了着装带来的困扰,并且开始期待这次的游湖之行。   不过……端木筝见到她不会大发雷霆吧?   答案是肯定的。   四人在渡头会合之后,岳凌兮向夫妇二人逐一行过拜礼,刚直起身子就对上了端木筝的视线,其中夹杂着生气、紧张、着急等多种情绪,只是介于楚襄和楚钧还在场,不好宣泄出来罢了。   也是,自己留了一封信人就不见了,她不生气才有鬼。   岳凌兮退到了楚襄身后,借以挡住迫人的目光,端木筝顿时觉得又气又好笑,偏又不能当着楚襄和楚钧的面说她,只好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怎么了,不舒服?”   揽在她腰上的大掌紧了紧,她扬起脸,冲楚钧温婉一笑:“没事,就是湖边风有点大。”   楚钧随即对楚襄说:“皇兄,我们上船吧。”   楚襄欣然颔首,率先踏上了细长的栈桥,楚钧夫妇紧随其后,一阵凉风从湖心刮来,吹得樱色长裙泛起了涟漪,两人的身影愈发靠得紧了,走在最后的岳凌兮默然看着这一幕,不禁对楚钧生出几丝好感来。   虽然他神情冷漠又不苟言笑,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主,但对端木筝的态度却格外柔软,会关心她舒不舒服,亦会替她挡风抚裙,连岳凌兮这个局外人看起来都觉体贴,也难怪端木筝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如此,她倒是可以暂时把心放下了。   上船之后,两个男人在船头架起了钓竿,准备在这一望无垠的湖面上大展身手,岳凌兮在旁边候着,不时给他们递一递鱼饵和网子,倒也没闲着,所幸天气凉快,又有微风作伴,身上始终是清清爽爽的。   不久,游船滑入一条狭窄的水道,长桨划动之间大片粉翠攀上了船舷,滴着露水,晃开清波,晶莹剔透到令人挪不开眼,有几只水鸟在上面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待人声渐近便都扑翅而起,飞入藕花深处。   轻微的摇晃中,端木筝忽然从舱内探出半截身子,轻言细语地说:“陛下,您与王爷钓得兴起,修仪站在这看着难免无聊,不如放她跟臣妾去采莲吧?”   楚襄淡淡一笑,抬眼看向岳凌兮:“想去玩吗?”   岳凌兮点头:“想。”   “那就去吧。”楚襄回过头继续专注在钓鱼上,尔后又补充了一句,“采几个玩一玩就行了,水边蛭虫多,莫要久待。”   “嗯,我省的。”   说完,岳凌兮冲他们福了福身就随端木筝去了,楚钧琢磨着刚才的话,又看了楚襄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   到了船尾,端木筝刚摘下两朵莲蓬就迫不及待地支开了婢女和影卫,然后把东西往边上一扔,变了脸色斥道:“兮兮,你真是太胡闹了!”   “姐姐,你别着急。”岳凌兮挽住她的手安抚道。   “我怎能不着急?你一声不吭就跟着他走了,有多危险知不知道?他是天子,心术难测手段高绝的天子,你又是这种身份,谁知道他把你弄进宫里想干什么!你真是——”   端木筝心急如焚,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想到岳凌兮日日伴君如伴虎她便一刻都坐不住,只想把她尽快从宫里弄出来。然而岳凌兮始终神态自若,半点儿害怕都没有,并轻声叙述着事实:“他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姐姐且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你自愿……”端木筝噎了噎,越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兮兮,你又不是贪恋权贵之人,为何非要往那种吃人不眨眼的地方扎?御前女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不小心就会搭上性命,听姐姐的话,趁早抽身好不好?”   “我只是想报答他。”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更让端木筝提不上气来。   “他是一国之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上哪还有他欠缺的东西?你能报答他什么?无非是忙时助他理政闲时陪他玩耍,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在朝女官都可以做,又何须你这个不懂楚语没有背景的人来做?”   岳凌兮僵了僵,心头蓦然传来钝痛。   是啊,她如此卑微,又能报答他什么呢?   端木筝也意识到这话太过现实太伤人了,正想着怎么圆回来,余光里忽然升起大片阴影,她转过头去,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只听砰的一声,船身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两人霎时失去平衡朝不同的方向倒去!   “姐姐!”   晕头转向的岳凌兮急喊了一声,依稀瞧见端木筝摔进了角落里,安全无虞,随后自己就不受控制地撞到了栏杆上,剧痛传来的同时,掀起半人高的水浪如数洒在了衣裙上,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花坞里视野太窄,有船撞上来了。   影卫以最快的速度泊好了船,然后把甲板围了个严实,船头的楚襄和楚钧也已赶到船尾,瞧见爱妻从凌乱的杂物中爬起来,袖上还染了血,楚钧顿时变了脸色,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她揽进怀中,她却挣扎着转了个方向。   “我没事,快去看看兮兮……”   楚钧一边扣着她一边转过头去,那抹颀长的身影已经到了岳凌兮边上,无须旁人操心,于是他收回了视线,开始寻找这场变故的罪魁祸首。   对面船上的人很快就露面了,不过是几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衣衫不整,面带怒色,正准备朝这边痛骂一番,对上楚钧那张布满寒霜的俊脸,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参见王爷!我等一时不察进错了水路,这才不小心撞了上来,还请王爷恕罪!”   说话这人楚钧认识,是大理寺卿许昌之的儿子许光耀,京中有名的二世祖,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人品烂到家,没想到今天会在这个犄角旮旯跟他撞上,当真是晦气!   听着身侧略微发沉的呼吸声,楚钧不禁怒从中来,当即就准备让影卫把许光耀拿下,谁知对面的船舱中突然跑出几个衣容艳丽的女子,边跑边惊慌地喊道:“公子,不好了!舱底进水了!”   许光耀心知是刚才那一撞造成的,不由得暗自咒骂了几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悄悄观察着楚钧的神色,盼他能放自己一马,偏在这时,端木筝指着他身后那群莺莺燕燕愤怒地说道:“王爷,您快看!”   楚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些女子都打扮得较为暴露,风尘味甚浓,显然并非什么良家子,再仔细一看,她们身上都有一块相似的刺青,虽然印在不同的部位上,可楚钧还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她们都是官妓。   这已经是比较好听的称呼了,事实上,犯事官员的家眷早就不会被充入官府为奴为妓了,所以她们是拥有自由的,只不过一朝跌落云端忍受不了贫穷,所以自愿沦落风尘换取锦衣玉食的生活。   更令人不齿的是,因为朝廷已经废除黥刑,所以她们为了证明自己曾是官家小姐就刻意找人刺上这种印记,好招来更多的贵客,获取更多的钱财,而她们确实也比普通妓、女更擅长琴棋书画,格调更高,所以颇受客人喜欢。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好风气,在楚襄的严治之下朝廷官员都不敢涉足其中,而这个许光耀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临湖狎妓!   楚钧怒极,冷声命令道:“将他拿下!”   影卫纷纷出动,顷刻间就制住了许光耀等人,挨个抵在栏杆上等候发落。许光耀见楚钧是铁了心要办他,也不再做小伏低,竟指着楚钧身后吼道:“你也一样豢养官妓,凭什么抓我!”   刚被楚襄扶起来的岳凌兮猛然僵住,低头看去,那朵粉彩莲花早已被水冲刷干净,露出了丑陋的刺青。   她竟成了他人眼中的官妓……   肩背还在持续疼痛,这句话更是如同一把刀插、进了心口,让她瞬间白了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忽然间天旋地转,身子腾空,她被人稳稳地抱在了怀里,宽厚的胸膛挡住所有不堪的视线,将她护若珍宝。   那边的许光耀仍在不知死活地大喊大叫:“你若敢抓我,我定让我爹去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楚钧尚未说话,楚襄已转过身走到了栏杆旁,那张冷峻而幽深的圣颜出现在众人眼底的一刹那,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人是朕的,你尽管让许昌之上宗正寺参朕一本!”   军心所向大抵是如此。   在如此庞大的阵势下,岳凌兮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好在她隐没于人高马大的骑兵队伍中,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在穿过狭长甬道的一刹那她抬头望了望暗色无边的天幕,再难掩藏内心的波澜。   楚国,她终于回来了。   八岁那年离开的故国到如今几乎变得全然陌生,风格迥异的建筑,格外热情的百姓,一切都让她心潮起伏,还有燕州大营里的女医官,说得一口极好听的吴侬软语,她隐约记得那腔调却再也说不出口。   十年了,该忘的不该忘的都挡不住时间的侵袭,她是楚国人,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岳凌兮按捺住内心的叹息,掀被起身梳洗。   昨夜进城之后她就被影卫领来这个小帐篷了,没去难民营的原因大概是楚军昨日攻下了蒙城,难民大幅度增加以致营中满员,没有她可以住的地方了吧。   来这之前,楚襄没有再与她有过任何交流,他被众人簇拥着去了中军主帐,那边是军营重地,守备森严,不许任何无关之人进入,她站在高处远远地望了几眼,看见两名身形挺拔的男子在门口相迎,一个似乎身上有伤,楚襄亲手扶了他一把,随后三人就进帐了。   那句未说出口的谢谢就一直存到了现在。   岳凌兮放下布巾,冰凉的洗脸水让她清醒不少,她想了想,决定到外面去看一看,新到一个地方把周围环境都观察透彻已经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走出帐篷,眼前豁然开朗,上有碧空赤晷交相辉映,下有青山伴着关隘城墙连绵起伏不知尽头,营砦林立其中,色调冰冷,肃然生畏,四面八方皆设有校场,一片乌压压的全是玄甲军在操戈演练,场面十分壮观。   她所在的地方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伤兵,应该是在医疗队这边,想来昨夜刚到营帐便有女医官来给她看腿伤,中间缺了一味药,回去拿来不过半刻的工夫,原来是就近安置。   岳凌兮默然回想着,身后冷不防传来了孩童稚嫩的声音。   “言修哥哥,你不会又让医官姐姐给我熬那又苦又呛的汤药喝吧?我真的没受伤,你相信我好不好?”   男孩瘪着嘴,步子迈得极小,像个小尾巴似地拖在夜言修身后,显然对看病喝药这件事极为抗拒,夜言修啼笑皆非地瞅了他一阵,见他实在不愿去,索性停下了步伐。 第146章 良宵   金炉香尽,更漏声残,剪剪微风携寒香入户,与半开芙蓉及一弯幽月共同织成这静谧的春夜,宫阙深处,一抹薄影印上芙蓉画屏,隐约可见锦被翻浪,鸳鸯成双,还有娇吟声时断时续地涌入耳帘。   良久,声息渐渐沉淀下来,一切归于平静。   岳凌兮趴在楚襄胸口细细地喘着气,明眸半阖,双颊飘粉,就像是一朵刚从枝头摘下来还沾着露水的桃花,芳香馥郁,诱人至极,楚襄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右手覆上雪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片香汗淋漓的肌肤,内心已然餍足。   大半年没有亲热,如此缠绵不休至深夜,倒像是回到了初识之时。   或许是心有灵犀,平复呼吸之后,岳凌兮挽着他的颈子轻轻软软地说:“我们好像很久不曾这样了。”   “唔。”楚襄勾着嘴角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前线战事已经到了最后的重要关头,朝廷上下各路臣工都拧成了一根紧绷的丝弦,不敢松懈须臾,楚襄自也一样,还特地下了谕令,只要收到北境发来的奏报,无须通传,一律直入宫门呈达天听,这么一来就免不了要挑灯夜战,岳凌兮早晨醒来,身旁经常是人去被空,已经凉透。   然而帝王也有家事,他日理万机,侍奉长辈和处理内务的重担就落到了她身上,除此之外,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小肉球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从吃饭到洗澡再到哄着睡觉,她都尽量亲力亲为,一天下来也是累到不行。   像这样没有琐事缠身,孩子亦早早入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光景了。   不过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以纪桐为首的一帮奸臣恶贼终于伏法,无论他有多忙都会陪她一起度过。   岳凌兮虽然久居深宫,这等大事又岂会不知?书凝先前就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想不想去观刑,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否决了,书凝担心她放不开,悄悄跑去影卫那里询问现场的情况,谁知刚好撞到流胤,半晌相顾无言,他倒猜出了她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回来之后便如数转达给了岳凌兮,岂料一听之下她居然惊得站了起来。   他又瞒了她好多事。   陈秋实手里的那封信一直没有找到,大理寺的官员前来觐见,问过他要不要适当地伪造一封,方便给纪桐定罪,虽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他那般骄傲的人怎会甘于做这种事?当即就果断地拒绝了,转头又喂了她一颗定心丸,说是自有妙策。   现在她知道了,妙策就是不顾一切地杀了纪桐。   实在是太胡来了。   眼下外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若都是骂她狐媚惑主就罢了,就怕连累他被扣上了昏君的帽子,一想到这岳凌兮便急得抓心挠肝,撑起身子盯着楚襄,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楚襄颇为享受这个姿势,抬手握住她的柔软,一边挤捏一边悠悠问道:“怎么了?”   岳凌兮气也不是羞也不是,□□的娇躯在月光下散发着迷人的色泽,细腻如霜,光滑似锦,半晌过后,她又重新趴回他胸前,闷声道:“这样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一个虚名换一条命,是我赚了。”   楚襄嘴角勾起一道上扬的弧线,无羁无束,满含快意,倒真像是做了笔划算的买卖,岳凌兮默默地听着,眼底不知不觉溃涌成潮,在他肩头积成一片小水洼,他叹了口气,这才正经起来同她讲话。   “兮兮,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必太过挂怀,那些拿红颜祸水做文章的人多半不明白,如果一个皇帝连枕边人都守护不好,又怎么守护黎民百姓和万里疆土?”   岳凌兮如何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太过珍惜他的羽翼,不想让他被苛责罢了,是以泪止住了,心里却还过不去这个坎,楚襄见状,笑着拭去了她脸上的水痕。   “你要相信你夫君。”   他在堂上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出口即逝,自有撼动人心的力量,而大多数百姓也不是懵懂之辈,不会因为没有物证就质疑对他的判决,事实上,许多人都因此热血沸腾,对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帝赞不绝口。   “我相信。”岳凌兮蜷在他怀中轻声道。   人已死,恩怨已了,她也该朝前看了。   良宵美景不可辜负,每一秒都如甘霖滋润着心田,往事既已翻篇,理该享受眼前这段独处的时光,楚襄拥着岳凌兮躺在八宝琉璃榻上,看繁星织云,玉树叠影,大片月光流瀑从窗棂倾泻而下,只觉再惬意不过。   情丝交缠之际,岳凌兮伏在他肩上小声问道:“方才……方才你为何不让我留下?”   楚襄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眸底一刹流火,搭在她身上的大掌亦有些发紧。   “你想留下?”   岳凌兮点点头,娇容在薄光寸影的交错下红得几欲滴血,纵有羞怯,却不见丝毫迟疑:“我想给你生个女儿。”   楚襄微微一愣,旋即抱紧了她,眼角眉梢俱是愉悦欣慰之色。   “兮兮,怀孕生产对身体损耗极大,你底子不好,眼下也还没恢复过来,我不想为了这个让你去冒险,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也还年轻,等过几年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来考虑这件事好不好?”   岳凌兮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低声道:“……我以为你很想要。”   楚襄听出她有些失落,抚触的动作一顿,她乌黑如瀑的长发就这样缠在他的指节之间,一如他的心,早就不知不觉地化作了绕指柔。   “我是想要,可她远不及你重要。”   闻言,岳凌兮没有说话,搂着楚襄的手却紧了一些。   “况且那两个臭小子已经够闹腾的了,要是再来一个,这玄清宫还住不住人了?我们还过不过夫妻生活了?”   岳凌兮就捶了他一下,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只会说他们的不是,今儿个我带去太极殿的时候母后还说他们聪睿可爱呢,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跟我不一样就完了。”   话音刚落,楚襄骤然翻过来将岳凌兮压在了身下,并将她的手腕扣至头顶,再一俯身,精准地含住了那颗圆润的耳珠,岳凌兮只觉一股麻痒直冲后颈,没控制住,一丝娇媚至极的颤音就这样逸出了唇角,听得他浑身发硬。   “兮兮……”   楚襄俯视着她,眸色越来越浓,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暗色漩涡,一寸又一寸地席卷了她。她微微睁大眼睛,之前的颤意还未从身体里退去,听见他饱含魅惑和欲念的嗓音,登时不争气地软了手脚。   “今天已经来了两回了……”   岳凌兮面色酡红,费尽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来,楚襄微微挑眉,一句话就挡了回去。   “兮兮,我吃了这么久的素,都快不知肉味了。”   “那也不能这样……”岳凌兮抵着他的胸膛,眸中分明潋滟生波,春情涌动,却还在做垂死挣扎,“凡事都得循序渐进,你一下子这么猛,伤了身体怎么办……”   “伤就伤了。”楚襄时轻时重地揉弄着她,并用言语加以诱导,“你以前瘦弱,产下皇儿之后身子越发娇软了,夜夜如同兔子一般蜷在我怀中,我纵有虎狼之心也不敢作恶,生生忍到了这时,再不让我吃干抹净,心也要伤了。”   岳凌兮被他揉得吟喘不断,难以挣扎,心头却一阵阵发烫。   她产后不过三月,身形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揽镜自照之时更觉挫败,也只有他依然视她如宝贝,小心珍藏。   岳凌兮如此想着,内心的情潮愈发汹涌,奔流至四肢百骸,令她酥软到无以复加,微微抬眼,净是迷蒙与无助,水汪汪的模样倒真与那粉嫩可爱的兔子同出一辙,看得楚襄烈火焚身,猛一低头,在空气中轻颤的蕊珠就这么落入了口中。   她浑身一紧,尚未叫出声来,胸口又湿润了几分。   “兮兮,你好甜。”淡淡的乳香还未散去,楚襄又欺上前来故意舔了舔唇,仿佛意犹未尽,“真是便宜那两个臭小子了……”   岳凌兮一时羞到了极点,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恨不能立刻挣开他的钳制遁地而去,就在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了异响,她扭头看去,发现楚天遥不知何时醒了,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把胖乎乎的手指头塞进了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遥儿怕是饿了。”   岳凌兮不由分说地推开了楚襄,衣裳一披,抱起楚天遥就进内室喂奶去了,动作一气呵成,显然已经锻炼成自然。   楚襄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小的不让人省心就罢了,大的还敢公然抢食,他看他们是想屁股开花了!   欲求不满的亲爹跟着踏入了内室,瞧见儿子鼓着腮帮子吃得正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冲娇妻发难,只得憋着火问道:“奶娘都上哪儿去了?”   她奶水不多,平时多半都是奶娘在喂,只有夜里醒来了才会喂几口,也正因为这样,两个孩子见着她就往她身上扑,仿佛食髓知味。   岳凌兮给儿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心不在焉地答道:“他们夜里都是我来照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明天把他们都放到偏殿去睡。”   楚襄占有性地揽过岳凌兮的腰,将她紧紧扣在怀中,颇有种一家之主的气势,谁知她头都没抬,欣然应下了。   “嗯,他们很快就要长牙了,夜里恐怕会闹得更加厉害,我正担心你睡不好,搬去偏殿也好,那边的床大一些,我正好可以抱着他们两个一块睡。”   楚襄先前还挺满意,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僵。   “你这是有了孩子不要爹了?”   “怎么会……”岳凌兮娇柔一笑,仰起头来亲了亲他冒出青茬的下巴,又喃喃自语道,“干脆今晚就搬过去好了,一会儿麒儿估计也要醒了……”   听到这话,楚襄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差点没上来。   她就是有了孩子不要爹了! 第147章 晕倒   池塘蛙声如潮,岸边绿柳荫浓,这燎人的盛夏刚开头就迎来了两位小皇子的百日宴,群臣齐齐入宫庆贺,盛况空前。   成亲没多久的谢家两口子自然也不例外。   虽说谢怀远现在在家休养,可怎么也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近臣,地位非同一般,不必想也知道他会出席,陆明蕊就更不用说了,两个孩子都是早产儿,全靠她悉心照料才能这么活蹦乱跳,她又岂会不在受邀之列?   如此算来,谢家一门收到了两份请帖,有一张还是皇后娘娘凤笔亲书,旁人见了都眼红称羡,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却没什么特别的,相反,陆明蕊比其他人还要提早进宫,辰时刚过就起来洗漱更衣了。   日头正好,荷风送香,一条垂杨细柳从窗台曳了进来,投下长长的剪影,隔空轻挠着她的脸颊,她在铜镜前呆坐片刻,半晌才揪回一缕神智。   好困。   不记得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好像看了几页黄帝内经就睡着了,后来热得不行,迷迷糊糊踢了被子,想起来喝口水,却发现房里留的水鲤小夜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熟悉的人影坐在床边摇着小蒲扇,掀得水晶叶帘晃来晃去,犹如绿丛间的萤火虫一般,她模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翻个身又睡熟了。   便是如此,现在仍有些睁不开眼。   陆明蕊打了个哈欠,先放下了手里的象牙梳,然后又拿来八宝匣子里的海棠花珠,随便往耳垂上一扣就准备抹胭脂,谁知还没来得及动,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从背后圈了过来,将她严严实实地拢住,仿佛天生契合。   “困就再睡一会儿。”   谢怀远一边与她耳鬓厮磨一边低语,唇间逸出的灼热气息跟着拂过玉颈,带来湿热而微痒的感觉,陆明蕊瑟缩了一下,胭脂盒子还在手里握着,双颊已然浮粉。   最近她对他这种亲密的举动是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了。   她小时候跟他玩惯了,采花摸鱼窜上树,不都是勾肩搭背过来的?她男孩子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如今两人新婚燕尔,理该如胶似漆,可她却愈发不争气,连牵个手说个话都能脸红,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思也不知是落到了哪里去,就像现在这样。   “不睡了,我还得去太医院给遥儿和麒儿配药膳,昨天刚从修哥哥那里得来的百灵果,须尽快磨成粉保存起来,干化了就没用了。”   陆明蕊一口气说完了,然后才感觉不对。   她不该提夜言修的,纵然是他关心两个孩子主动送来的药材,她也不该在谢怀远面前提起这件事,毕竟她现在已经是谢家妇了,应该同他保持距离。   思及此,陆明蕊不安地看了谢怀远一眼,却发现他没有丝毫异色,自顾自地垂着头给她系腰带,长指游走于水色缎带之间,一根根不厌其烦地穿过中心的玉环又折回来扣好,缓慢且细致,如同幼时。   “虽然娘娘私下里让两位皇子认你做姨娘,可这称呼还是要收敛一下,莫在外人面前提起,省得给自己和娘娘招惹麻烦,知道吗?”   陆明蕊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他担心的竟是这个?   谢怀远只觉怀里那簇小鞭炮突然哑了声,不由得转头看了她一眼,道:“蕊蕊,我方才说的可记住了?”   陆明蕊瞬间回神,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罢了,我还是陪你一起去。”谢怀远直起身体,顺手取来了挂在衣架上的朝服,边穿边道,“一会儿我就在太医院等你,你忙完了回来,我们再一同去赴宴。”   陆明蕊考虑到他行动不便,立刻就拒绝了。   “天气这么热,太医院到处生火煎药,像个炭炉一样,寻常人都受不住,你又何必在那里耗着?过会儿爹娘也该出门了,你到时乘他们的车一起进宫不好么?”   谢怀远温文一笑,道:“无妨,正好岳父大人今天值守,我去陪他老人家聊聊天。”   闻言,陆明蕊忍不住嗔道:“一口一口岳父大人倒叫得欢快,上次他气得要拿棍子敲断你的腿你怕是不记得了……”   “应该的。”谢怀远将她揽入怀中,眉梢微微一扬,别有深意地说道,“若是今后我们的女儿也跟表哥在闺房中亲热,我怕要拔剑的,岳父已经很宽容大量了。”   “谁跟你亲热了!”   陆明蕊轻啐,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忿忿地挣开他的手臂,然后就回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去了,谢怀远瞧着她那窈窕而灵动的背影,不由得会心一笑。   半个时辰之后,小两口坐着马车率先入了宫。   赴宴归赴宴,正事也不能落下,所以在停车之后陆明蕊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巧的是薛逢春恰好候在太医院,身躯微躬面带薄笑,一问之下果真是来迎他们的,说陛下宣谢怀远一同入内,到玄清宫觐见。   行至殿前,两人分头而去,陆明蕊自是熟门熟路,眨眼就不见了,谢怀远则在薛逢春的带领下来到了偏殿。   君臣多日不见也没有什么客套话,楚襄只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便道:“腿好些了。”   谢怀远拱手道:“是好些了,谢陛下关心。”   “看来这个娘子没娶错。”   这句话颇有些戏谑的味道,谢怀远笑了笑,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眼角却溢着细微的欢喜,薛逢春在边上看得真切,暗想谢将军这等内敛的君子也会有如此春风得意不加掩饰的时候,换做从前定是难以想象。   他正琢磨着,楚襄又开口了。   “何时能好全?”   谢怀远盘算了一阵,道:“臣每日在家复健,又有药物相辅,日常生活已经没有问题,但是若要剧烈运动恐怕还需一段时间。”   楚襄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只让薛逢春把关东军的虎符和印鉴一并还给了他。   “陛下,这是……”   谢怀远正觉得诧异,一封北境的军报又递到了他手里,上面火漆未干,显然是不久前才拆阅过的,他面色一凝,立即将信纸抽了出来,楚襄的声音亦在同时传到了耳边。   “平阳城已经破了,千难万险仍是破了,可惜在夷军的摧残下城内已是生灵涂炭,尸骨如山,卫卿和彭卿都负伤了,已经撤回灵霄关,宁王一面要安民复序一面又要乘胜追击,朕担心他顾不过来,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去帮帮他了。”   谢怀远肃正了神色,薄唇一动,吐出铿锵有力的三个字:“臣——领旨!”   当他从偏殿出来的时候陆明蕊那边刚好也弄完了,鸟语花香之中,两人沿着水榭旁边的鹅卵石小径缓缓走向太和殿,谢怀远正想着该如何跟陆明蕊开口,就在这时,一群莺莺燕燕忽然闯入了视线之中。   “这宫里好像也不怎么热闹啊……”   “你懂什么?前线打得那么凶,宫中怎么可能大开筵席?不是我擅自揣度,这百日宴恐怕都是皇后娘娘吹枕边风换来的,要知道陛下可不怎么喜欢两位小殿下……”   放屁!   陆明蕊心里怒吼了一句,随即就要冲上前去与她们争论,谢怀远飞快地拉住了她,水蓝色裙摆晃出细小的涟漪,然后又荡回阴影中去了,一颗小石子噗地掉进了池子里,水鸳惊得扇了下翅膀,但很快就被树叶婆娑的声音盖过去了,前面那群贵女压根没意识到后面还有人,继续胆大包天地议论着别人。   “你们是不是想多了,我看是来得太早,人都还没到吧。”   “哪里来早了?那谢府的马车都在外头停了多久了,我们还算是晚了的呢!”   “哎?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将军的车,我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夜大人进宫,要是撞个正着可就有戏看了,嘻嘻……”   听到这,陆明蕊瞬间脸色惨白。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给他惹了麻烦。   她已经不敢想象此时此刻谢怀远会是什么表情,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却只见到一片清湛的光芒,她的影子就这么倒映在他眼中,纯净透明,不含一丝杂质。   “有为夫在,不必理会。”   谢怀远沉声说完,旋即牵着陆明蕊从假山后方阔步而出,目不斜视,坦坦荡荡,那些贵女认清他们之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挨个屈下身子行礼,他看也未看,径直拉着陆明蕊从中穿过,潇洒远去。   接下来的宴席自然是吃得食不知味。   原先陆明蕊还能对夜言修坦然相待,今天见了面却连招呼都没打,在席上待了片刻就匆匆告退了,回家之后就自己关进了屋子里,谢怀远几次敲门都不应,只得震断了木闩,进去就看见她抱膝坐在月光下,怔怔地望着拱檐上的那一只孤雀,谢怀远叹了口气,无声搂她入怀,这才发现她一身冰凉。   “蕊蕊,吃点东西好不好?”   谢怀远柔声相劝,就像是哄孩子一样,陆明蕊却固执地摇了摇脑袋。   “我吃不下。”   他又是一叹,圈着她的双臂也有些发紧,最后蓦然一松,探上来揉了揉她乌黑顺滑的发丝,喃喃道:“你这个样子,教我怎么放心去前线?”   话音刚落,怀中柔软的身体顿时一僵。   “你要去前线?”   谢怀远将将点了下头,一股惊涛巨浪就向他席卷而来。   “你的腿还没好,跑不动也蹦不了,怎么能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爹娘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我说陛下今天宣你进殿做什么,搞半天是为了这件事,不行!我要进宫去找陛下,请他收回旨意!”   陆明蕊急昏了头,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趿着拖鞋就往外冲,谁知一阵眩晕袭来,她骤然软下了身子,谢怀远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再一低眸,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   “蕊蕊?蕊蕊!”   谢怀远轻拍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又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扭头就唤来了仆人。   “快!去陆府请陆院首过来!” 第148章 誓约   暖风入夜,潮热蔓延,平时用来纳凉的地方来了不少人,却都撇开了藤椅和摇扇,一个个像木桩似地杵在那里,似乎甚是紧张,目光汇集处依然灯火通明,偶有人影闪过也不见露面,显然诊治还没有结束。   谢邈和夫人都是睡下了又赶过来的,各自披着一件深色外衫,站在不远处静候着结果,谢夫人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又特别疼爱陆明蕊,心里难受便小声念叨了起来。   “蕊蕊这几天食欲都不是很好,我担心是中了暑气,想让家里的大夫给她瞧瞧,她嘻嘻哈哈的也没放在心上,还说自己就是大夫,有什么不舒服会自行解决的,我想想也是,便由着她去了,谁知今天却——唉,都怪我,一早压着她看了大夫也就没事了。”   说完,谢夫人自责得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你这是做什么?孩子还没出什么事呢,你倒先哭起来了!儿子也在外头等着呢,你就别惹他心烦了。”   谢邈说了她几句,她立刻收了声,继而抬头看向门前的谢怀远,只见他依旧站得笔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只是有种无法形容的紧绷与僵硬,就像峭壁上那些风化的岩石,轻轻一击,就会化作齑粉四散而飞。   见此情形,谢夫人的心越发沉重了起来。   儿子喜欢蕊蕊她是早就知道的,偏偏不让她与谢芸通气,她想着孩子或许有自己的主意,再加上两个哥哥都已成亲生子,便也不着急了。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儿子远赴关中任职,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面,她原以为这两小无猜的感情也该淡了,谁知两人毫无预兆地好了,她不知有多开心,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然后欢欢喜喜地办了婚事。   蕊蕊也确实是个好孩子,请安问好从不落下,她有个什么小病小灾都是亲侍于前,比闺女还亲,她疼她也甚过其他两个儿媳妇,眼瞧着日子越过越甜,儿子也渐渐从伤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想却出了这种事。   两人新婚燕尔,若蕊蕊真有个三长两短,儿子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谢夫人越想越觉得焦虑不安,不由得转身坐到了廊下,刚缓了口气,一抹素影就落座在身旁,她扭头一看,差点又要溢泪。   “小妹,我对不起你……”   闻言,谢芸轻轻地摇了摇头。   “嫂嫂,你莫要自责,蕊蕊这孩子虽然皮了些但处事还是有分寸的,她既然是大夫就肯定能照顾好自己,这一点我做娘的很清楚,况且还有阿珩在里面看着,你且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话音刚落,谢怀远缓缓地转过了身体,哑声道:“姑姑,是我没有照顾好蕊蕊。”   谢芸拍了拍他的手,浅声道:“远儿,你对蕊蕊的好姑姑都看在眼里,这不是你的错,别再说这种话。”   谢怀远一阵默然,又把视线挪回了纱窗上。   在远离紧张与担忧的房内,父女俩正面相对,一个无声凝视,神色沉稳而冷静,一个拥着丝被靠在床头,虽然身体还有些绵软无力,精神却已恢复如常,偏偏不愿意直面自个儿亲爹,故意把头撇向了一边。   瞒了这么大的事,她倒还有理了。   陆珩欲板起脸训人,考虑到夫人耳提面命过不得凶女儿,又把责备的话通通咽了回去,只抓着陆明蕊的手放到另一边的手腕上,道:“你自己摸。”   “我知道。”陆明蕊恹恹地回了一句,又不做声了。   “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大半夜弄得两家鸡飞狗跳的,是要存心急死你娘和舅母吗?”陆珩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幸好这孩子没事,若是有个万一你准备怎么面对远儿?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先前还很强硬的某人彻底不吭气了。   她确实不想告诉谢怀远,也没有想过瞒着他的后果。   成亲是为了感谢他这么多年的付出,亦是成全他的一番念想,然而时间太短了,她还在努力适应妻子的角色,却要提前迈入母亲的范畴了,这个跨度让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复杂的情绪。   她甚至没有想过,若是知道有了孩子他会多开心。   陆珩看着女儿从倔强到心虚再到失落,不禁轻叹一声,旋即抚上了她柔弱的双肩。   “蕊蕊,爹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去迎接一个新生命,可他已经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了,你慢慢就会感受到他的存在,到那时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出现,它会抚平你所有的不安和焦虑。”他抿了抿唇,又接着说道,“爹不是在糊弄你,也并非站在远儿那边,只是不希望你走上我们的老路,当初你娘流产后有多辛苦才怀上你,你是清楚的。”   陆明蕊沉默须臾,忽然低低出声:“爹,我没有想打掉他。”   “那就好。”陆珩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又仔细叮嘱了几句,“回头远儿进来了跟他好好商量,不要害怕,爹就在外面。”   陆明蕊垂下眼睫嗯了一声,任他离开了卧房。   外头的人已经等待多时,尤其是谢怀远,在茜纱窗下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似要望穿秋水,好不容易盼到陆珩出来了,连忙上前询问陆明蕊的情况,陆珩看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扔出两个字。   “无碍。”   这就没了?   谢夫人迟迟没等来下文,顿时有些着急,只觉得仿佛有簇小火苗在心尖上扫来扫去,灼烧难忍,一张嘴,所有问题就像是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   “蕊蕊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会突然昏倒?现在人醒了吗?需要用什么药吗?”   陆珩交手立于正中央,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在数道焦急的目光下缓缓吐出一句话:“蕊蕊怀孕了。”   几人愣了愣,继而转忧为喜。   这俩孩子动作还真快!   谢芸一时也没转过弯来,发现自个儿夫君有卖关子的嫌疑之后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随后便柔柔地笑开了,想起曾经像肉丸子一样窝在自己怀里的女儿也即将拥有自己的小肉丸子,既感慨又欣慰,不过作为娘亲,她再相信夫君的医术还是免不了要多问几句。   “蕊蕊反应大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珩搂着她的腰,淡笑道:“放心吧,她皮实着呢,先前昏倒多半是饿的,我已经说过她了,有了孩子日后不可再如此胡闹。”   谢芸霎时横眉竖目,似在怪他不该训女儿,转念一想又怕她胃口不好至今还饿着,于是也懒得同他计较了,挽起衣摆就要打道回府,准备做些开胃的小食送过来给女儿吃,走出几米远之后才想起要叮嘱谢怀远一些事,再回过头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房内。   一盏船灯摇曳床头,半帘青纱浮若烟波,静默之中,谢怀远撩起袍摆在鸳鸯架子床边坐下,看了眼那个有些发蔫的人,伸出双臂缓慢而小心地圈住了她。   “饿不饿?”   闻言,陆明蕊顿时一脸错愕。   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她幻想过许多种他知情之后的反应,或狂喜,或欢呼,或抱着她原地转圈,全都是激昂澎湃的,谁知道他居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淡定得就像是寻常问好一样,若是下人看见了,怕是要以为她肚子里揣的是别人的孩子。   可是很快她的眼角就开始发酸。   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之前在隐瞒,也应该能猜得到其中的原因,可他只字未提,心里记挂着的还是晚上她没好好吃饭的事。   她忽然就凶了起来,抓过他的手覆在肚子上气呼呼地说:“跟你儿子打个招呼!”   谢怀远慌忙道:“女儿我也喜欢的。”   态度倒是表得快!   陆明蕊又气又好笑,差点破功,再一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索性借着凶他把话说了个明白:“既然如此,抚育他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谢怀远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夫人好好调整,不急,不急。”   陆明蕊忍不住又开始瞪他。   “答应得倒是快,过两天大军出发你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家,还谈什么抚育孩子?”   谢怀远少见地沉默了。   她对于他出征的事反应这么大是他前所未料的,之前在外面等的时候他也考虑过,与其让她担心得夜不能寐,倒不如带上她一块去前线,横竖她也当过军医,随行名正言顺,在他的看顾之下也不会出什么危险,还有助于培养彼此之间的感情,可谓一举多得。如今这个孩子突然到来,算是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可有一点不会变——北境之战,他必会披甲上阵。   陆明蕊深知他所背负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家这么简单,更多的是关东军的未来以及楚、夷两地百姓的永久和平,用孩子去牵绊他,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思及此,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看进他温润宽厚一如无边海洋的眸子里。   “在他出生前回来,好么?”   谢怀远微微一震,旋即俯身抱紧了她。   “一定。” 第149章 微服(上)   七月流火转瞬即逝,许多人都还没尝一尝东市贩卖的各色冰果,也不曾去西山观赏星夜流瀑、鲤跃龙门,夏天的尾声就已经悄悄到来了。   连日的阴雨过后终于转晴,久违的阳光洒遍了王都的每一个角落,年轻的小娘子们撑着花伞结伴而行,在街市里逛来逛去,偶尔用粉帕扇扇风已觉十分清爽,最后索性收了伞,挽着蝴蝶裙一路嬉笑而去。   天气到底是要凉下来了。   如此一来,人们外出游玩的兴致更加高涨,恰逢太学开典休沐三日,街上人潮涌动,有猜谜、舞龙、赛诗以及大型傀儡戏,锣鼓喧天,比立夏那夜的庙会还要热闹,络绎不绝的车流中,一辆不起眼的骈车悄然避开了拥挤的区域,顺着偏巷朝城南驶去。   沿途的风景也很美,楼台玉立,泉水叮咚,都因染上了细碎的金芒而变得柔软起来,车轮停止转动的那一刻,水色天光尽收于眼底,让人心底都亮堂了起来。   岳凌兮推开车门,看见那一池咕咚冒泡的泉眼不禁有些诧异,遂转过头问道:“我们不是去天阙楼吗?”   楚襄浅声道:“等下会有西域的杂耍团经过,最后一场了,我们看完再走。”   西域人认为火是万物之源,对其非常崇拜,一年当中有不少节日都与火有关,尤其是在夏天举行的火焰节,持续时间长达半个月,可以说是一场狂欢的盛宴,很快就风靡内外。而今楚夷开战,以裴元舒为首的内阁大臣都有意拉近与西域邻国的关系,于是在通商之余放宽了一些边策,许多异域风俗便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这次也是赶了巧,杂耍巡演和开学大典汇集在同一天,隔着这弯清澈的月牙泉,左边是通往太学的回音墟,站满了风采翩翩的文人和墨客,右边是王都出了名的长乐坊,软红香车川流不息,如此盛况之下,两岸的亭台水榭反倒因为视野不好成了摆设,只有寥寥几人涉足。   因是微服出宫,所以随行的人只有流胤、书凝和几名影卫,下车之时,岳凌兮习惯性地掀开了右边那只竹篮的挡风帘,只见某个小肉球窝在其中睡得昏天暗地,完全不受闹市所扰,软凉的蚕丝枕湿了一大片,全是他的口水印。   这么能睡也不知是像了谁。   岳凌兮抿唇一笑,旋即挽起竹篮下了车,楚襄早已在外面等着了,先扶她落了地,待她站稳之后又接过了儿子。   “还没醒?”   这小子不管在哪儿都是活蹦乱跳的,会爬之后更是四处捣蛋,差点把照顾他的奶娘和宫女给折腾死,今天这么老实,当真令楚襄惊讶不已。   “嗯,昨天闹得晚了,这会儿瞌睡怕是大着呢。”   楚襄颔首,又掀起帘子看了儿子一眼,道:“别是有什么问题就好。”   岳凌兮知道他担心什么,两个孩子都是早产,麒儿不如遥儿能吃,又极其多动,只怕会有什么隐疾,所以她在这方面也很上心。   “前天陆院首才来给他看过,说一切都很正常,身高体重也追上普通的半岁孩子了,让我们无须紧张。而且检查的时候他都不怕药味,光着小肚子就往上扑,还拽陆院首的胡子,陆院首也笑眯眯地由着他拽,完全不像平时那么严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   楚襄笑道:“也许是因为自己快当外祖父了吧。”   “我也这么想的。”岳凌兮眉眼一弯,柔柔地笑了,“所以我一早就让明蕊休假了,她正值怀孕初期,需要静养,再加上谢将军又去了前线,难免惹她日夜牵挂,这种情况下还是少到宫里来比较好,省得听到军情之后心神不宁。”   “还是你想得周到。”楚襄单手揽住她,嘴角弧度越拉越大,“我已经把谢怀远送上战场了,他的夫人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谢中堂和陆院首要一块来找我的麻烦了。”   岳凌兮嗔了他一眼,又忍不住轻叹道:“也不知这场仗何时才能结束。”   她始终记挂着端木筝,盼能早日重逢。   “快了。”楚襄眼中闪过一道锐芒,转瞬又沉入了漆黑之中,仿佛不曾出现过,“不提这些了,我们去亭子里坐坐。”   “嗯。”   岳凌兮回过身,准备把楚天遥从车里抱出来,谁知刚一抬头就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摇篮里,小脸粉嘟嘟的,透着一点儿迷糊,身旁没人他也不哭闹,就睁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来看去,萌到了极点。   她的心倏地一软,刚要把这个小可爱抱入怀中,楚襄却先她一步。   “我来吧。”说完,他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向楚天遥伸出了双手,神色略显柔和,“遥儿,到爹这里来。”   楚天遥揉了下眼睛,惺忪之色逐渐退去,看模样像是思考了一阵,然后他缓慢地从矮的那一边翻了出来,岳凌兮怕有危险,要上前阻止,楚襄却拦住了她,再一扭头,楚天遥已经利利索索地爬到跟前来了。   “真快。”   楚襄微一使力就将他抱了起来,短促的两个字虽然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岳凌兮从侧面看去,他的嘴角分明是向上扬起的,不难发现其中的骄傲与自豪,就像是大海深处涌动的暗流,触摸不到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想到太上皇是如何对待他的,岳凌兮忽然能够理解了,或许楚家男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深沉而又内敛。   “走,我们去亭子里坐坐。”   楚襄左手搂着爱妻右手抱着稚儿,并肩朝烟柳长堤上的石亭走去,另一只竹篮则被书凝小心地挽在胳膊上,流胤随侍在旁,时不时地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一行四人就这样来到了月牙泉边,看起来与那些出门踏青的普通人并无二致。   亭子不大,却有十来个一模一样的,沿着岸边一字排开,甚是整齐标致,他们随意选了个没人的坐了下来,冰垫、凉茶和遮阳扇都是备好的,一一上齐之后,倒像是在皇家园林里游玩似的,清幽又僻静,甚是难得。   两个小家伙是第一次出宫,看什么都是新鲜,楚天麒一向调皮,来之前岳凌兮就已经做好了被他闹腾的准备,谁知这会儿他呼呼大睡,她便也闲下来了,扭头看向趴在楚襄肩膀上的楚天遥,发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在水里乱游的鱼,于是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遥儿,这里的小金鱼漂亮吗?”   楚天遥回过头来露齿一笑,又咿咿呀呀地叫了几声,似乎甚是开心。   “你这话恐怕只有弟弟才听得懂。”楚襄给他擦了擦口水,又抱着他向泉水那边倾斜了一点,“喜欢的话,爹给你抓一条回去养。”   这话听得岳凌兮差点呛住——堂堂一国之君,在这种地方下水捞鱼算怎么回事?再说南液池里面什么没有,用得着上这来捞么?   她连忙拽了下楚襄的袖子,细声道:“你别陪着他闹了,这里风这么大,回头弄湿了衣裳要生病的,况且岸边都是人,贸然跳进去捉鱼也太不像话了……”   楚襄没说话,径自垂眸看向怀中的小人儿,只见他眼中一片亮晶晶的,就差没放光了。   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了。   岳凌兮瞠起圆眸看向那两个不安分的家伙,似要发威,大的仍是一脸不羁的笑,小的却有些退缩了,与其说是惧怕她的威严,不如说是察觉到了她不乐意,就乖乖地收敛了。   见此情形,楚襄偏过头轻声戏谑道:“皇后娘娘的雌威我们都领教到了,难得出来玩,当然要尽兴才是,大不了为夫等下也给你抓一条,保证比遥儿的大,怎么样?”   她又不是小孩子!   岳凌兮还未出声反驳,又瞥见楚天遥在那边兴奋得手舞足蹈,顿时哭笑不得,然后伸出食指点了下他白嫩的脸蛋,道:“你又听不懂爹和娘讲话,乱开心什么?”   楚天遥又是一阵咯咯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正如那清澈的泉水一般。   书凝在边上瞅了许久,只觉小主子可爱至极,也忍不住开始替他求情:“夫人,您就让小少爷玩吧,回头奴婢替他养着还不行……”   敢情她还成恶人了。   对着那几张或调皮或恳切的脸,岳凌兮只能无奈一笑:“把碗里的茶倒了罢。”   这是同意了。   书凝哎了一声,麻利地端起茶碗到边上清洗去了,准备等会儿盛小金鱼用,楚襄则把儿子交给了岳凌兮,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冲她眨了下眼睛:“你且看着吧,若是沾了半滴水珠上来,晚上回去任你处置。”   岳凌兮听懂了,扬起粉拳捶了他一下,双颊却不自觉地红了。   未几,水兜和网子都拿来了,流胤也挽起了裤腿准备下水,就在这时,几个身穿儒衫的书生忽然迈入了隔壁的凉亭,数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分明瞧出了他们眼中的不屑之色。   “哼,成何体统!” 第150章 微服(下)   香车玉辇陆续经过,蹄声橐橐,直贯耳帘,还夹杂着小贩的吆喝和婴儿的嘻笑,在这种情况下,十米外那几个书生闲聊的声音本不该被他们听见,偏偏就是一瞬间的安静,令那句大不敬的话变得异常响亮和刺耳。   简直是放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陛下要射日摘月也无不可,何况只是在区区浅池之中捞一尾鱼,这些酸儒一心效仿孔孟朱王,学问没做出什么名堂,那股子讨厌的清高劲儿却学了个十成十,仿佛喝了几滴墨水就高人一等似的。   流胤越想脸色越难看,刚准备叫来影卫轰走那些人,却因岳凌兮一个小小的眼色而停下了动作。   “不如回家捞吧,这小金鱼模样一般,家里的六花长尾鲤才好看呢。”   楚襄睨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那颗满含期待的肉团子,忽然低笑道:“平日里规矩惯了,放浪一次又有何妨?他们若是不高兴,尽管去报官好了。”   哪个官敢来抓他这尊大神?   岳凌兮啼笑皆非,却没有继续阻止楚襄,一双瞳仁倒映着清浅的水色和天光,尽是难以言说的柔软。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高傲和不羁是骨子里带来的,何至于跟这些食古不化的书呆子计较?这会儿坚持要去捞鱼只是因为不想辜负儿子罢了,这点她心里很清楚。   在家里动辄下手揍人的是他,出了门不顾形象下水摸鱼的也是他,在宠和教之间,他为她竖立了一个绝佳的榜样,说是喜欢女儿,可儿子也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他又怎么可能不看重?   在床笫之间他甚至抱着她满怀憧憬地说过,将来要像他父皇那样,把一个锦绣江山和太平盛世交到他们的手中。   他的爱,大而无形。   相比之下几条鱼自然算不得什么了,在岳凌兮的默许下,楚襄略一发力跃出了凉亭,宛如大雁横空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眨眼间两条胖乎乎的小金鱼就被他收入了网子里,身形却毫无停顿,到达对岸之后又迅速返回,细碎的觳纹在脚下一圈圈荡开,仿佛来去乘风,飘逸至极。   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落地之后,两条鱼被流胤接了过去,岳凌兮则走过来替他掸了掸袖口,他当着众人的面将她一把搂入怀中,剑眉斜斜一扬,道:“怎么样,可有沾到半滴水?”   “属你最厉害。”   岳凌兮笑嗔了一句,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推开楚襄,就像是柔弱的菟丝花依偎着参天大树,有种独特的美感。   这幅画面看上去平平无奇,也就是寻常夫妻恩爱的样子,偏偏男的太过俊朗,眉目间还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与傲气,难以忽视,而女的虽然相貌普通,一颦一笑却格外动人,让人忍不住想成为松软发髻上垂落的一缕青丝,轻轻拂过如玉脸庞,亦想化做裙摆上那朵精致的睡莲,在她款步折腰之间摇曳生姿。   原本满脸鄙夷的几个书生此刻竟看得失了神。   “咳咳——”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适时响起,那些人立刻转开了视线,只是脸色都有点不自然,尴尬之际,先前唯一保持清醒的书生笑呵呵地说:“彭兄,李兄,还有二位贤弟,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往太学那边走吧?今日开讲之人是裴尚书,实在不容错过。”   被称作贤弟的两个书生瞥了他一眼,目光恣意而轻蔑,在看见脚底那双磨得发亮的乌头履时他们更是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然后便将脑袋转向了另一边,似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人也不恼怒,挽了挽快从肩上滑下来的书兜,从容且淡定。   他这一动,兜里的册子恰好露出半个角,书凝眼尖,一下子就发现那些册子都是用糙纸拼凑起来的,有的泛黄有的发灰,有的上面还有斑点,显然是造纸坊丢弃的次品,不知怎么被他装订在一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书凝没见过五颜六色的册子,只觉甚是新鲜有趣,当即捂嘴笑道:“这人可真有意思,把那些废纸宝贝似地揣在兜里,还用棉线穿好,有那个时间怎么不给脚上的鞋子缝两针,底儿都快掉了……”   闻言,岳凌兮托了托怀中的儿子,也无声望向了那边。   五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彭程是即将参加秋闱的考生,平常在家已是没日没夜地苦读了,哪里还想听什么讲学?眼看着西域的杂耍团就要经过这条街了,他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此地风景甚好,我就不过去了,贤弟自便吧。”   君然点了点头,旋即看向尚未表态的李文笙,似在询问他的意见,谁知他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一个主战派的讲学有什么好听的?多半是挂羊头卖狗肉,借机撺掇我们这些文人上前线。”   楚襄正拿着鱼逗儿子玩,听到这话,眸心闪耀的光泽忽然微微一凉。   其他几个书生似乎也对此事诟病已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用词还颇不客气,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你别说,朝中主战的可不止他一个,顾玄武、谢邈、陈其真这帮内阁元老就像是联手了一样,屡屡打压主和的大臣,听说劝谏的奏本都没送到御案前就直接由他们驳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哼,他们不过是揣度着上意做事罢了,你别忘了,陛下才是最大的主战者。”   “唉……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边关的百姓都还没享什么福,又炮火连天了,以往开年就会出州郡降税的公文,今年都过了一半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多收的银子恐怕都送去前线当军饷了。”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用来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不知会让多少百姓受惠,偏偏拿去扩充军备,实在是荒唐!”   四人皆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似在慨叹君臣不济,唯有君然平静如昔。   “依你们看来,楚军就该固守边疆,静待着夷军一次又一次的进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文笙不悦地盯着他,语气甚是不善,“枉你是个读书人,却不知民生疾苦,与那些官僚做派的元老有何不同?”   君然的嘴唇动了动,刚准备说话,远处突然传来短促而清脆的铜锣声,他扬首望去,发现太学门口的朱漆栅栏已经全部敞开了,学子们有序地排成了长列,在侍卫的引导下迈进仰慕已久的殿堂。   再不去恐怕就没位子了。   思及此,君然微微一笑,抛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我本来就是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的,诸位权当我提前腐败了吧。”   那几个人似乎没想到他一个仰人鼻息的穷书生会如此狂妄,愣了好一阵,待他飘然远去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声怒斥了好几句犹不解恨,还揭了他的家底,言语之间恶毒得令人咋舌,完全不像是两袖清风的读书人。   闹戏看到这,岳凌兮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那人挺有意思。”   “要在明年的殿试上见到他才算是真有意思。”   楚襄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旋即端起装了小金鱼的茶碗去逗楚天遥,岂料旁边突然杀出一只小肥手,风驰电掣地往里探,眼看就要把一碗水都打翻,楚襄及时出手擒住,他挣扎了两下发现抽不出来,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呀,小殿下醒了!”   书凝一声低呼,岳凌兮立刻把头转了过来,看见自己夫君一手箍着大儿子一手揪着小儿子,场面甚是滑稽,她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个小捣蛋,刚睡醒就不安生,等会儿怕是又要挨揍了。   不过岳凌兮还是护子心切,在楚襄说话之前就抱起了楚天麒,先用帕子擦去他额头上的细汗,又摇起了轻罗小扇,让他坐在自己膝头玩耍。   “麒儿,不可以乱抓哦,小金鱼要是被弄疼了就不愿意跟你玩了,知道吗?”   楚襄颇爱听她用这种语气哄儿子,就像是从江南水乡飘来的一朵蒲公英,无声无息降落在心田,轻软之中带着酥麻,有种独特的韵味。他贪恋地看着这幅美好的画面,内心满足至极,训儿子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不巧的是,偏偏有人要来煞风景。   “要不咱们也去听听他要讲些什么?”   “拉倒吧,横竖都是些安民心立牌坊的场面话,总不会直接告诉你,我知道今上穷兵黩武但还是要替他打掩护吧?”   “哈哈哈,此话有理!”   几人放肆地笑了起来,浑然不觉自己正在陷入可怕的漩涡之中,就在这时,岳凌兮摸了摸儿子的小脸,用恰到好处的声音问道:“麒儿,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楚天麒一阵嘻笑,似乎非常开心。   儿子如此捧场,当娘的自是很欣慰,俯身亲了他一口才缓缓道来。   “从前有个将军,在打仗的时候不幸受了伤,之后便一直赋闲在家,每天喝喝茶看看书,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却很悠闲,不过他从未忘记那把伴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宝剑,隔几日就会拿出来擦拭打磨,唯恐生了锈。”   听到这,楚襄慢悠悠地掀起眼帘朝她看来,微光从中一闪而逝。   “有一天,那柄剑忽然消失不见了,将军搜遍家中所有的角落也没有找到,直到儿子下学回来告诉他,那柄剑已经被他拿去跟同窗交换了。将军没有责备儿子,温声询问着他换来了什么东西。”   一旁的书凝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问道:“夫人,是什么东西啊?”   “是一盏玉漏。”岳凌兮抿了抿唇,继续讲述道,“将军看过之后对儿子说,这盏玉漏以白虎为首,还镶了许多珊瑚和宝石,可谓价值不菲,你用一把旧剑去换算是赚到了,足够让我们过上很好的生活。儿子以为父亲是在表扬自己,非常开心,岂料转瞬父亲就沉了脸。”   “一家无刃,何以宰牛羊?一国无刃,何以立天下?将来外敌进犯之时,蛮子握着大刀闯进府里,要杀你的爹娘掳你的姐妹,而你,为了一时的温饱和舒适把剑换了出去,只能拿着那盏精美的玉漏给自己算个最佳的入土时辰。”   话音刚落,隔壁几个书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犹如花灯乱闪,甚是精彩。   确实,以楚国现在的兵力而言,维持边疆的安宁与稳定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这只是治本,若要让冲突永远消失,唯有天下大同,这个道理楚襄明白,一干内阁元老也明白,反被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连连诋毁,岳凌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讽刺了几句,殊不知这番妙语连珠已经深深扎进了楚襄的心里。   这故事也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楚襄把岳凌兮搂入怀中,勾唇低笑道:“娘子就这么见不得他人背地里说我,嗯?”   岳凌兮被他弄得有些羞赧,略施粉黛的娇颜仿佛泛起了桃花,片片生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挽住他的颈子说:“说你可以,说陛下不行。”   楚襄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既然陛下比夫君地位高,那以后在床上——”   剩下的几个字消失在岳凌兮捂来的手掌之中。   坐在中间的两个肉团子看了看自个儿爹娘,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第151章 连环   西夷境内,南塘哨站。   此地离王城只有十几里远,视野还算开阔,可以观察到周边的兵力部署情况,早在半个月前,楚军将这里收入囊中并作为前沿岗哨使用,为了防止敌人反扑,现在士兵们还在抓紧修建防御工事。   今日,主帅与两位将军秘密来到了这里,为下一次的进攻做准备。   从了望塔的顶端向远处看,这座王城有着钢铁般的壁垒,每一块盾甲每一支长。枪都闪烁着冷锐的光芒,角度完美,坚不可摧,然而它更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馅饼,诱人前往,可浓郁的香味之中却又隐隐渗出了腐烂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最后的战役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长林遮天蔽日,赤云翻滚不止,昔日的繁华之都变得阴森而诡异,没有半点儿烟火气,似乎方圆十里之内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了,唯一能够看出的是,夷军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来布防的,让即将获得全胜的楚军生生卡在了最后一环上,鏖战数月都没有进展。   “这场仗不好打啊……”   谢怀远感叹着,旋即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反射的光圈从满山翠色之中一晃而过,转瞬就不见了,一如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全都落入了楚钧的眼底。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紧张。”   “紧张不也得打么。”谢怀远笑了笑,眉眼间一片温和,几乎盖过了盔甲上的寒意,“再不拿下王城,朝野上下都不好交代啊……”   楚钧眉梢微微一挑,道:“是家里不好交代吧。”   谢怀远还没说话,一个穿着关东军战袍的士兵忽然爬上了了望塔,探着脑袋张望了一阵,发现他站在篝火旁边,立刻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将军,有您的家书。”   士兵折了折身,双手递上了印着火漆的牛皮纸信封,谢怀远将将接过,边上就传来了卫颉的朗笑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陆太医不愧是在军营里待过的人,定点巡查做得十分到位嘛!”   “内子性稚,让二位见笑了。”   谢怀远被他们来回揶揄了一番,脸上始终带着笑,尤其是在看见信封上那行秀丽而又熟悉的字迹时,他的眼底盛满了温柔,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拆开细阅,而是把它妥帖地放进了口袋里,旁边的卫颉看到他这番举动,不禁有些诧异。   “不打开看看?”   谢怀远戴上银龙头盔,半是打趣半是笃定地说:“估计又是来督促我按时进药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要下暴雨了,我得去东营那边盯着,免得出了什么乱子。”   “多加小心。”   楚钧沉声叮嘱了一句,谢怀远随即点了点头。   “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步履一转,身后的大麾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黑色弧线,然后便沿着楼梯盘旋而下,一圈又一圈,宛如长蛇入环,直到他踏出了望塔,那玉树修竹般的身影才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战马异常的嘶鸣声。   又有人来了。   这座岗哨位于西夷腹地,又是如此关键的位置,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警觉,谢怀远一手提缰控马,另一只手已经压在了剑鞘上,然而没过多久露出半截的白刃就蓦然收了回去,敛去三尺寒光。   “王妃?”   端木筝勒马停下,站在站在五米开外冲他颔首致意:“谢将军。”   谢怀远抱拳还施一礼,有些疑惑地问道:“此地甚是危险,王妃怎么一个人来了?”   虽然他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但从实际上来说,随军来到西夷之后一次也没露过面的端木筝突然来到了前沿岗哨,怎么看都不像是闲逛,否则以她那个不愿给宁王添麻烦的性子,怎会踏入军营半步?   端木筝也没解释,只是浅浅一笑:“我有事想同王爷商议一下。”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王妃了。”谢怀远让开了通道,并向她拱了拱手,“东营那边还有事,我先走一步,告辞。”   端木筝无声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岗哨。   未几,楚钧从塔顶绕了下来,神采英拔,健步如飞,眨眼间就来到了她面前,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槿色骑装,反手便将披风取了下来,严严实实地拢住了她,那股混杂着铁腥味和松针香的气息涌入鼻尖的同时,她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还笑,出来怎么也不多穿点,已是秋末了。”   “穿多了不利于活动筋骨。”端木筝眼角微微上扬,似乎别有深意。   “你啊……”楚钧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正巧巡逻的士兵从旁经过,他只好简单地叮咛了几句,“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端木筝抬手拢紧披风,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放心吧,只是去扫个墓。”   萧瑟秋风卷起一截尾音,悄然送至远处,浮浮散散,犹如羽毛般轻搔着耳帘,不经意听到他们对话的士兵尽管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心里却有个小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里是王妃的家乡。   西夷与楚国不同,祭祀先祖通常是在秋天的最后一个旬日,眼下正当时,王妃去扫墓也是应该。不过听说她家中没有什么人,唯一的母亲就葬在青山绿水之中,倒不必冒着天大的危险去王城附近的墓园了。   士兵们正暗自琢磨着,忽闻蹄声奔踏碎如撞珠,抬头看去,端木筝已经离开了岗哨,而楚钧还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一个方向。   王爷竟不陪王妃一起去?   他们起初还很讶异,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楚夷之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王爷日夜辗转于战场和军营犹觉时间不够,哪还会去管妇人家的闲事?况且堂堂三军主帅去祭拜敌国的人也不像样子,王爷治军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诸般猜测之中,那抹飘逸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别四载,外面已是战火纷飞,唯独青山不改,幽静依然,只是三杯两盏淡酒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淡淡的凄凉,过了许久端木筝才压下了情绪,用手拔掉肆意疯长的野草,然后缓缓地把祭品摆在了坟前。   “娘,我回来了。”   这句说完,她的喉咙微微哽住,竟半晌无言。   还能说什么呢?她嫁了人,却从未行过正式的拜堂礼;她有了丈夫,却是率领铁骑北上即将踏平王城的敌国统帅;她与他恩爱相守两不疑,却早早失去了拥有孩子的机会。这些事情无论拎出哪一件来说,作为母亲肯定都是无法接受的。   可她现在的确过得很幸福,那种生死过后的大彻大悟旁人无法体会。   西夷人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存在,能听见亲友的呼唤,她腕间系了红丝绳,腰侧还挂着一颗玲珑引魂珠,白烛点燃在前,自是不能乱讲话的,就连想也不敢想多了,不然母亲知道了定是要难过。   不过幸好也有能让母亲高兴的事。   端木筝一边扫去墓碑上的灰尘一边淡笑道:“娘,兮兮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个疼她入骨的丈夫,还有一双古灵精怪的孩子,这条辛苦的路总算是走圆满了,您可以安心了。”   藏身在树上的那人听到这句话顿时皱了皱眉头。   只提皇后娘娘不提自己,您这个样子王爷见了该有多心疼?   端木筝还在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我也过得很好,您无须担忧,这场仗打完之后我不会再回楚国了,王爷也会留在这里,我想协助他处理战后的遗留问题,让西夷百姓从耶律凡的□□中解脱出来,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出了嗤笑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区区一个刺客也会心怀大爱。”   熟悉且阴毒的语气令端木筝悚然一惊,想也没想就直接拔剑转身,雪白的剑刃映亮眸底的一刹那,那人也从树后现出了身形。   “拓拔鹰……”   “不错,还认得我。”拓拔鹰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说,“也不枉我在这里等候多时。”   端木筝没有接话,只是暗暗握紧了剑柄。   整个西夷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几大世家死的死伤的伤,已是元气不复,拓拔家就更不用说了,早在拓拔桀死之前就被耶律凡收拾得差不多了,没想到管理明月楼的拓跋鹰居然还活着,难不成是因为有那些杀手的保护所以才逃过一劫?   如此想来,她或许已经被包围了。   端木筝警觉地梭巡了一圈,并迅速思考着对策,就在这时拓拔鹰又开口了。   “不过你有这么个性子也不出奇,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女,叔父平时也是如此道貌岸然,骗得那些百姓都把他当成神仙顶礼膜拜。”   闻言,端木筝骤然一僵,脸色也开始发白。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说得不够清楚么?啊,抱歉,那我重来一遍。”拓拔鹰斜了斜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是拓拔桀和端木英的女儿,也是我的堂妹,明白了吗?”   端木筝身体猛地一晃,差点就地倒下。   “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要想听我可以讲上几天几夜,不过眼下时间紧张,我还是挑重要的说吧。”拓拔鹰刻意顿了顿,确定她在听之后才逐字逐句地道来,“你的亲生父亲拓拔桀是被宁王一点一点折磨死的,就在灵霄关的地牢内。”   “你说谎!”   端木筝倏地大叫出声,娇躯也随之晃了晃,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拓跋鹰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步步逼近,似要把她推入无底深渊。   “难道这么多年以来端木英一点都没向你透露过吗?还是你心里清楚却不想承认?”   一语中的。   端木筝仿佛被某种利器刺中了心脏,再也无法维持坚强冷静的表象,踉跄几步跌坐在坟前,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了。   兴许是见惯了正义凛然的她,拓跋鹰非常享受她此刻不堪一击的模样,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往最脆弱的缝隙里钻,从而击溃她最后的防线。   “幸好你今天没有带着宁王来扫墓呢,否则端木英在天有灵不是要被你气死?一个灭你国家杀你父亲的男人,啧啧……”   “住口!”   端木筝死死地捂住了耳朵,俨然是被刺激到了,拓跋鹰即将达到目的,不由得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绿莹莹的瓷瓶,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对宁王下手的,真相已经摆在这里了,以后要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不过若是你想要替父报仇,我这里倒是有个见血封喉的好东西……”   啪!   端木筝狠狠拍落他掌心的毒。药,却未发一语,眸心微微发红,就像是下元节时悬挂在天边的血月一样,异常狂乱。   毫无疑问,她已经开始动摇了。   拓跋鹰见时机已经成熟,果断抛出最后一个诱饵:“你知道,现在西夷这棵大树已是摇摇欲坠,我与耶律凡达成了约定,只要能击败楚军收复失地,拓跋家将会东山再起,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家族,若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叔父的地位和声望将由你来继承。”   端木筝突然定在那里不动了。   怪不得……她早该想到的,以整座城的生灵来作祭,这样庞大而邪恶的阵术除了拓跋氏还有谁能造得出来?   拓跋鹰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恐惧,顿时自负地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拓跋家的阵术师早就埋伏在楚军营地周围了,听说那个姓谢的挺厉害,瘸着腿还干掉了我军几员大将,干脆就从他下手好了……”   最后一个音还未淡去,面前突然白光暴涨。   “千朝!”   风声骤起,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拓跋鹰察觉到情况不对,正欲转身逃跑,端木筝闪电般拔出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处于崩溃之中的弱女子,而是一个冷静自持的剑客。   与此同时,蹲守许久的千朝也从后面夹击而来,冰冷的剑尖划破衣料抵在拓跋鹰的背上,仿佛随时都会穿胸而过。   中计了。   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密,想必是明月楼的刺客在靠近,端木筝不慌不忙地捆住他的手,随后漠然吐出一句话。   “我不会为一个给我服毒的人背叛我的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完结,想看什么番外可以留言,别寄刀片 第152章 噩梦   乌云压顶,暴雨倾盆。   西南方向,一队精兵紧赶慢赶还是没能从老天爷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上一秒还在风吹树摇,下一秒已经雷电交加,他们只来得及扯开油布盖上粮车,跟着雨水就浇下来了,纵然林荫道上枝叶茂盛也挡不住如此凶猛的势头,他们的衣裳很快就湿透了。   西夷这变化多端的天气实在令人吃不消。   谢怀远看着停靠在树下的粮车,眼中不无担忧,恰好此时探路的士兵回来了,提议道:“将军,前方有几座民宅,不如先到那里暂避一阵,等雨停了再走。”   士兵们都是吃过苦的,这点雨对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说到底,担心的是都军饷,毕竟战线已经推到了西夷版图的正中央,每颗粟米都要经过上百里的运输线才能到达这里,他们必须格外珍惜和爱护。   只不过住在这里的肯定是西夷人,让不让他们在屋檐下借光就很难说了,所以谢怀远保留地下达了命令:“你带上几个会夷语的去询问一下,若是有乡亲愿意帮忙自然好,若是没有也不必强求,万万不可扰民。”   “属下明白。”   士兵稳声应下,旋即转身朝民宅而去,黄豆大小的雨珠不停地从盔甲上滑落,在身后留下一滩滩小水洼。   雨势还在加大。   万条水帘倾泻,叮叮咚咚如鸣佩环,湿雾之中,远处的房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条细长的脚印线已经沉入了泥泞之中,不复得见,派出去的人依然没有回来的迹象。   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来去一趟应该很快才对。   谢怀远的目光几不可见地沉了沉,似有暗色溢出,凝成一支利箭射向水气弥漫的树林之外,然而那片浓荫浅翠却望不到尽头,仿佛由无数相同的景色拼贴而成,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绿野迷踪,翡翠仙境。   西夷奇景甚多,从边关一路看过来也见怪不怪了,副将极目远眺片刻也并未起疑心,转身请示道:“将军,我带人去前面看看吧,怕是那几个小崽子不守规矩跟人家闹起来了。”   “不会。”   谢怀远手臂一抬制止了他,也没说别的,只是紧盯着远处那几座若隐若现的民宅,眸光深邃,略显凝重。   他手下操练出来的士兵从来不会罔顾军令,没回来只能说明一件事,前方必然有诈。   思及此,谢怀远骤然转过身来喝令道:“所有人立刻整队,原路返回南塘哨站!”   此话一出,士兵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疑惑之色,不过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训练有素的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戒备状态,一边整合物资一边列开阵型,准备向南出发,可就在这时,锐器破空的声音突然划破了耳帘。   咻咻——   眨眼之间,十几支精钢箭破叶而出射向人群,速度奇快,角度亦很刁钻,士兵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贯穿了额心,倒得无声无息,谢怀远闪电般拔剑出鞘,将将横至胸前便听见一声刺耳的嗡鸣,两三点火星从撞击处溅上了眉梢,似要灼尽一切。   有敌来袭!   谢怀远反手抬起剑刃,只扫了眼印痕的深浅心里就有数了——如此厚重的力道一定来自于近点,换言之,敌人就埋伏在他们身边!   副将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了,猛然大吼道:“不要管粮车了,快找掩蔽!”   刚说完又是一波箭雨落下,剩余的几十名士兵迅速翻下车道藏入了树林,影影绰绰之中视线受到阻碍,后头暂时没了动静。   “将军,看来他们是来抢那十车粮食的。”   副将满头大汗地靠在树后,一边喘着气一边推测敌人的来意,按理说王城被围多日,缺水少粮也是正常,可谢怀远并未给出肯定的答案,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少延,你刚才看见敌人了么?”   雨不知何时停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渐渐蔓延开来。   从大路到逃到这里,除了那些呼啸而过的箭矢,他居然连一个敌人都没有见过!   如此诡异的事情还是头一回遇到,副将咽了口唾沫,尚未说话,侧后方却突然传来了惨叫声,他立刻转头,却被眼前这一幕震得难以呼吸——十几名士兵被粗壮的藤蔓缠住并吊到了半空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与此同时,那些藤蔓还在不断伸长,试图捉住更多的人,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力。   这是什么妖术?   副将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忘了要逃命,就这么看着手下的人被勒死,血雾渐渐充斥了所有的感官,仿佛坠入了地狱。   “走!”   一声暴喝震响耳畔,犹如苍鹰长啸,紧接着他就感觉被人用力推向了一旁,刺痛传来的同时,他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下一秒,他看见藤蔓从诡异的角度蜿蜒而来,狠狠扎进了谢怀远的肩膀里。   “将军!”   副将双眼通红,拔出佩剑就冲了过来,疯了似地挥砍着藤蔓,好不容易替谢怀远摆脱了桎梏,却发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面才下过暴雨,这些植物竟然是干的。   至此,谢怀远终于可以肯定他们是陷入了某种阵术之中,可惜队伍里无人擅长此道,他只能兵行险着了。   “快……把火油弹都拿过来。”   关东军一直是作为先锋营打头阵的,所以每人兜里都会备几颗火油弹以便开路,副将不知谢怀远这时要来做什么,却也没功夫细问了,连滚带爬地冲出去从尸体上扒拉了几颗,然后一并捧到了他面前。   “将军,都在这里了。”   谢怀远捂着左肩站了起来,血水滴滴答答地从指缝中渗了出来,他看都没看,视线定定地落在十米开外的参天古树上。   “全部扔到那棵树下面。”   副将一边削掉缠过来的藤蔓一边飞快地把火油弹丢了过去,只听啪啪几声闷响,弹壳碎裂,油液洒在了鼓动的根须上,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虹光从半空中划过,劈山断水般穿透翠绿的屏障,笔直插进了树根里!   轰——   一声巨响过后,熊熊烈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周围的植物,先前疯狂肆虐的藤蔓吃痛般缩了回去,并在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被困住的士兵接二连三地摔落在地,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安全范围之内。   这场火攻简直妙极!   若非时机不对,副将几乎要跳起来鼓掌叫好了,可惜平静不过片刻,没过多久,林子上方又传来了震怒的人声。   “竟敢毁了老夫的缠藤阵,你们的死期到了!”   谢怀远遥遥望向上空,尽管面色苍白,却浮着一抹淡然不可方物的笑。   “想取我们关东军的性命,你还差了点火候。”   话音刚落,那些受伤的士兵齐刷刷地举起了弓箭,副将一声令下,他们手中的火矢顿时飞向了四面八方,须臾过后,整片树林都燃烧了起来,浓烟滚滚,火光映天。   他是在烧出一条生路,更是在向附近营地的楚军求援。   藏在暗处的控阵人看出了他的用意,当即聚来更多的藤蔓并且狂妄地叫道:“今天谁都别想离开这里!”   语毕,一簇尖刺突然从前方射了过来,士兵们立刻挥剑抵挡,却是难以敌众,电光火石之间,副将眼睁睁地看着一根刺针洞穿了盔甲,笔直扎进谢怀远的身体里。   “将军!”   轰隆隆——   三声惊雷连续炸响,伴随着耀眼的闪电,一同撕开了漆黑静谧的夜空,陆明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细喘连连,惊魂未定。   “表哥!”   守夜的婢女听见动静连忙举着夜灯进入了卧室,见她脸色发白浑身溢汗,顿时紧张地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明蕊撑在床头,半天才从噩梦中缓和过来,旋即低声吐出两个字:“没事。”   婢女舒了一口气,随后替她换下了湿透的寝衣,又扶着她慢慢地躺回了床榻上,道:“时辰还早,夫人再睡一会儿吧,不然小少爷又要闹您了。”   她这么一说陆明蕊才感觉到肚皮发紧,且隐隐有些闷痛,想是方才起急了,她拧着眉头揉了揉腹部,试图缓解内心的不安带给孩子的影响,却没有声张,只是轻声吩咐道:“去把太医院的官服拿出来,明早我要进宫。”   婢女甚是诧异,旋即脱口而出:“夫人,您身怀六甲不宜来回奔波——”   “去。”   简短有力的一个字逼退了所有的劝言,婢女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甚至有些无理的她,当即就噤声退下了。   翌日。   早上起来陆明蕊又腹痛过一回,却坚持要出门,贴身丫鬟蓉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就找来昨晚值夜的婢女问了几句,然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下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地驶入了内皇城,陆明蕊始终靠在窗边假寐,似乎不太舒服,见此情形,蓉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姐,前线战事这么紧张,表少爷的信晚来几天也算正常,您何必急着往宫里跑?若是动了胎气岂不更让表少爷担心?”   陆明蕊一句话就把她挡了回去:“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   “是是是,您是大太医,没人比您更有数。”蓉儿嗔了一声,却对她的固执毫无办法,转手又把搭在她肚子上的薄毯拢严实了些,“以前表少爷在您身边的时候没见您多上心,现在人走了,您倒是记挂得紧。”   闻言,陆明蕊蓦地愣住了。   是啊,她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这么上心了?因为一封迟迟未到的信而茶饭不思,因为一场没头没尾的噩梦而心神不宁,这半年以来,她的肚子就像皮球似地鼓了起来,思念竟也随之水涨船高,粗粗算来,居然一刻都没有将他放下过。   这已经不像是兄妹之间的情谊了。   然而她也没空去分辨这些事情了,半个多月的失联已经让她抓心挠肝,恨不得立刻飞到前线去找他,偏偏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总是让她难受,每当这个时候她便越发脆弱,想哭,更想埋在他怀里哭。   日子太难熬。   不过与他的安危相比这些小情绪都算不得什么了,进了宫,从岳凌兮手中接过信笺的一刹那,她发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王城外围设有重阵,杀伤力都比之前的大很多,姐姐怀疑是拓拔家作祟,便故意暴露行踪引拓拔鹰上钩,从而将其一举抓获。后来在审问他的时候得知谢将军会有危险,王爷立即派了重兵前去支援,所幸及时赶到,谢将军只受了些轻伤。”   说着,岳凌兮将一只破了洞的香囊递给她,唇边漾起微笑。   “听说当时的情况非常凶险,是你求的护身符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因为马上就要发动总攻,他没有时间给你回信,就托姐姐将这样东西寄了回来,让你不要担心,好生养胎。说来也巧,我本来准备差人送去你府上,不料你先过来了。”   陆明蕊紧紧地攥着那枚空心桃符,泪水落了满襟,口气却无比生硬。   “就知道要我养胎,他若是回不来,他儿子我也不要了!”   “又胡说。”岳凌兮啼笑皆非地嗔了她一眼,旋即轻轻柔柔地说道,“说好他将来要进宫给遥儿当伴读的,你可不能毁约。”   陆明蕊赌气不吭声,却觉得心里比来时舒畅了一些,小家伙也不闹腾了,似乎有爹爹的嘱咐在,他不敢轻易造次。   “好了,快回去吧。”   对着岳凌兮那张温柔且满含体谅的笑脸,陆明蕊只觉温暖到说不出话来,匆匆施了一礼就离开了玄清宫,墙外青巷悠长,她却始终没有松开右手,微黏的汗液浸湿了桃符,一如她的心,潮湿得发软。   姑且就等他回来好了。 第153章 相依   天罡十四年春,楚军攻破王城,西夷亡。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宫里正在筹备册后大典,里里外外忙作一团,书凝作为皇后身边最重要的人,本来无须事事过问,但或许是因为已经期待了太久,每个细节都想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比别人要更加操劳一些。   某日,她从尚衣局取回了新制的冕服和凤冠,准备给岳凌兮试穿,谁知恰好碰到夜思甜来访,她便默默地立在一旁听两人聊天,谈到五十万铁骑是如何碾平那道铜墙铁壁,又是如何将残暴不仁的耶律凡拉下王座的,她们亦为之激动。   边疆终于要迎来长久的宁日了。   四年前从蒙城逃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岳凌兮始终无法忘记那些被夷军推上战场的楚国百姓,那是一场悲剧,无法避免,所幸的是,他们的后世子孙不必再经受这一切,从今往后大可牧羊入西山,夙夜点明灯。   她何其幸运,能亲眼见证这场和平的到来。   岳凌兮心中感慨万千,一时又难以言明,不知不觉便转开了话题,夜思甜跟她关系一向很好,如今又同为人母,自是有聊不完的育儿经,直到晚霞映亮了半扇窗才发觉时辰已晚,娇笑着起身告辞。   待她离开之后,岳凌兮将视线移到了那只嵌着翡翠凤羽的宝盒上,一打开盖子,赤金交织的凤冠霞帔顿时映入眼帘,层层叠叠,精致而繁复,美得令人叹息。她细抚着绸缎上面的花纹,眸底含笑,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先收起来吧。”   书凝微微一愣,道:“娘娘不喜欢这件?”   “喜欢,只是暂时用不到了。”岳凌兮见她一头雾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大军即将凯旋归来,宴席和封赏必不可少,再加上鏖战方歇,西夷那边一团糟,多的是需要花银子的地方,这册后大典还是往后延一延吧。”   听到这话,书凝顿时急了。   “那如何能行?且不说这吉时吉日是钦天监好不容易才定下的,再拖就该赶上两位小殿下的周岁礼了,便是您自己也期待了这么久,何苦为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而退让?再说了,陛下也不会同意您这么做的……”   这个丫头,理由还挺多。   岳凌兮啼笑皆非地睨了她一眼,道:“晚上我会和陛下商量的。”   “您哪里是商量……”   书凝小声嘀咕着,后半句就像是含了颗枣在嘴里,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岳凌兮却有些发臊,俏脸在斜阳晚照之下隐隐飘起了两朵红云。   他爱听她吹枕边风,可在别人眼里反倒变成她欺负他了。   岳凌兮杏眼含春,亦带着几丝嗔色,暗想在这件事情上以后可不能全听楚襄的了,否则要教人笑话,然而心思刚开了个头,走廊上倏地传来了飞奔的脚步声,她眉心微拧,正要看看来者是谁,晨雾已经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娘娘,小殿下有些不舒服,您快去看看吧!”   闻言,岳凌兮呼吸一滞,旋即夺门而出。   偏殿。   往常站在外头都就听见两个小家伙的嬉笑声,今天却异常安静,岳凌兮惴惴不安地走进卧室,在那张布满小兽浮雕的圆形橡木榻上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掀起幔帐一看,楚天遥正没精打采地躺在那儿,小脸泛着不自然的酡红,像是发烧了。   “遥儿?”   岳凌兮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只觉甚是烫手,刚想把他抱到怀里看看,忽然感觉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拱了一下,她伸手一扯,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来,那条绣着云海飞燕纹的冰蓝色绸裤尤其眼熟,细看之下顿时令她哭笑不得。   “麒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天麒抬起头来,留下一排牙印和几行口水,表情非常无辜。   平时就喜欢闹,现在居然趁着哥哥生病偷偷爬进被窝里咬他,皮死他得了!   岳凌兮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楚天麒一下,他嘻嘻哈哈地闪开了,然后坐在床榻的另一边看着娘亲抱起了哥哥,神情柔软,满含呵护。   “去请陆院首过来。”   “回娘娘,早就去请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到了,奴婢去迎迎。”   晨雾说完就折身出去了,步履匆匆,很是着急,相比之下书凝就镇定多了,一面命人去准备冰帕子和干净的衣裳一面低声请示道:“娘娘,要不要派人告诉陛下?”   “暂时不要。”岳凌兮感觉到怀中烙铁般的温度,声音不无担忧,“你先把麒儿带出去,免得他也染上热症了。”   “是。”   书凝回身拿了一个木制的机关松鼠在楚天麒面前晃了晃,趁着他被分散了注意力,飞快地把他从床榻内侧捞了出来。楚天麒素来喜欢跟她玩,也就没有因为跟娘亲哥哥分开而闹别扭,捧着玩具就出去了。   大大小小一走,房间里顿时变得空旷起来。   楚天遥沉沉地趴在岳凌兮的肩窝里,似乎很不舒服,浓密的睫毛弯成一道扇影,无力地垂低,岳凌兮从没见过他这么病蔫蔫的样子,心里已是非常难受,偏偏他不哭也不闹,实在令她欣慰又心疼。   “遥儿,肚子痛不痛?”   岳凌兮温言软语地询问着,又怕儿子听不明白,就在他的小肚皮上点了两下,楚天遥没吭声,只是轻轻地摇了下脑袋,见状,岳凌兮面色微舒,又小心翼翼地亲了他一口才继续说话。   “别怕,陆爷爷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小丸子,都是给生病的小朋友吃的,等下他来了娘问他要一颗,你吃了之后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刚落陆珩就到了,诊治过后他立刻针对楚天遥的病情开了方子,未几,太医院的人雷厉风行地送了药来,考虑到是小朋友服用,所以特地将丸药换成了汤药,还贴心地配了一小瓶甘草液佐以服用。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而言还是难以下咽,岳凌兮在喂楚天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连哄带骗的准备,谁知药刚送到嘴边他就干干脆脆地吞了一大口下去,眉头都没皱,愣是把岳凌兮给看呆了。   “娘娘。”含烟在边上笑着提醒了一句,尔后又称赞道,“小殿下龙章凤姿,连喝药都不吵闹,到底是与常人不同。”   岳凌兮回过神来,一边抚摸着儿子又黑又软的发丝一边柔声道:“我宁愿他不生病,也好过在这种事情上胜人一筹。”   说话间,楚天遥又喝了大半碗乌黑浓稠的药汁,小脸苦得皱成了一团,岳凌兮在一旁看得实在揪心,火速喂完了剩下的几口就哄他睡觉去了,夜幕降临之时,皓月繁星悄然点缀了他的梦,令他在高温的肆虐中安然酣睡。   夜半,处理完政事的楚襄回到了寝宫。   月朦胧,移花上栏杆,剪影深处隐约还亮着一盏豆灯,他微觉奇怪,转脚便踏进了偏殿,却见一贯早睡的爱妻还坐在榻旁,神色倦怠。   “怎么了?”   楚襄迈步上前,右手才触碰到岳凌兮的肩膀,她便一脸愁色地看了过来。   “遥儿发烧了。”   听到这话,楚襄顿时眉头一拧,甩开衣摆就坐到了床沿,又用手背探了探楚天遥的额头,确实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高热,本想多问几句,瞧见岳凌兮那难看的脸色,薄唇微微一抿便将她揽入了怀中。   “你去洗个澡,我守着他,再过半个时辰若是还不退烧,我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   “别惊动了父皇母后……”   岳凌兮左右顾虑,踌躇着不肯动,结果被楚襄半劝半哄地推走了,临了,在净房门前回望了好几次才犹犹豫豫地进去了。   孩子生病,真像是挖了她的心头肉。   然而惦念归惦念,人的体力终究是有限的,照顾儿子大半宿,岳凌兮早就疲惫不堪,进了莲池之后没多久就靠在晶石叶片上睡着了,再一睁眼,天都快亮了,她急急忙忙地擦身出来,一头乱发尚在滴水,冲到卧房之后却陡然刹住了步伐。   “……夫君?”   岳凌兮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甚少与儿子亲近的楚襄此刻竟然抱着楚天遥在殿内来回晃,一只手还搭在他背上,偶尔轻轻地拍抚一下,熟练又自然,而楚天遥也褪去了早慧的外衣,像个普通孩子一样软软地趴在父亲身上,并执着地抱着他的脖子,生怕他将他放下。   一时之间,她内心潮浪翻涌,可还是很担心儿子的病情。   岳凌兮快走两步来到他们面前,不敢乱碰楚天遥,也不敢大声讲话,只能压着嗓子悄声问楚襄,“他还烧着吗?”   楚襄勾唇一笑,跟着侧了侧身,楚天遥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细细看去,那双大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瞅着她,就像亮晶晶的宝石一样。   儿子醒了?   岳凌兮立刻摸了摸他的手掌心,尽管一片潮湿,但已经恢复正常的温度了,她把指尖伸进去的时候他还会有意识地回握,力度虽小,却足以令她欣喜若狂。   “遥儿……”   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下,岳凌兮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连眼角都有些发潮,楚襄知道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此刻必定不好受,遂伸出手臂将她和儿子一并搂在了怀里。   “没事了。”   岳凌兮不说话,只低下头亲了亲儿子白皙的小脸,动作小心而又满怀珍爱,就像是对待心中的至宝一样,楚襄见状,也在她颊边落下了一吻。   谁说她会像她娘那样?   温情缱绻之际,楚襄有意引导儿子去抚慰岳凌兮那颗受惊的心,于是朗笑着问道:“遥儿,爱不爱娘?”   楚天遥闻声抬头,眸心跟着微微一动,犹如被贪玩的鱼儿激起了水花的小溪,清澈而闪亮,可就在他即将开口之时,旁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叫声。   “爱!”   两人惊得立刻低头,在脚边发现一个笑得口水淌了一地的小肉球,而且他的半边屁股还露在外面,不偏不倚,恰好对着亲爹的脸。   他是什么时候爬进来的?   岳凌兮在惊讶之中蓦地笑出声来,随即弯腰抱起了楚天麒,柔声道:“娘也爱你。”   楚天麒乐了一阵,扭头看见近在咫尺的楚天遥,先是眸光一亮,接着就扑上去咬住了那只肥肥嫩嫩的胳膊。   “麒儿!”   岳凌兮倒抽一口凉气,刚要出手阻止,谁知楚天遥若无其事地甩了甩胳膊,楚天麒就这样扑了空,人也差点栽向地上,然而缓过来之后又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试图再次咬上那只胳膊,楚天遥又将他甩开,来回数次,乐此不疲。   这俩孩子……平时都是这么玩的?   饶是楚襄也有些目瞪口呆,转头看向岳凌兮,却见到她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讲道理,怪的是两个小兔崽子虽然你来我往闹得正起劲,对娘亲的话却十分听从,她稍一皱眉,两人立刻就老实了,用同样水灵的大眼睛看着她,乖巧得像是两只兔子。   “好了,你们跟娘去睡觉。”   说完,岳凌兮带着小儿子率先往床榻走去,并示意楚襄把大儿子也抱过来,一阵窸窣之后,两个肉团子终于像往常那样乖乖地躺在枕头上了,楚天遥还病着,所以很快就睡着了,楚天麒玩了一会儿之后也开始犯困,在进入梦乡之前,他无意识地把腿跨到了楚天遥身上,亲密中带着几分搞怪。   “这个麒儿……”   岳凌兮无奈地笑了,把那只小肥腿轻轻搬回原位之后便听见楚襄说:“他们长大以后感情一定会很好。”   双生相争在历代皇室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故他有此一言。   “为何这么说?”   楚襄凝视着她,缓缓吐出一句坚定无比的话:“因为他们有个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闻言,岳凌兮脸上漾起一抹笑,娇娇柔柔,宛如海棠吐蕊。   “你又给我灌迷魂汤……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我还在摸索,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而且今儿个思甜来找我聊天,说了好些养姑娘的窍门,我都不知道呢……”   楚襄闻弦歌知雅意,邪笑着搂过她的腰说:“怎么,想要女儿了?”   岳凌兮羞涩地点了点头,道:“家里本来就不热闹,等父皇母后去西宫疗养之后还不知道会冷清成什么样子……而且他们一辈子都没养过姑娘,将来若是有个孙女承欢膝下,想必会非常开心。”   她总是这般善解人意。   楚襄心头软成一片,却难以表达,只能抱紧娇躯嘶哑地开口:“都依你。”   来日方长,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考虑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   之前很多读者都在问,为什么更新速度变得这么慢,我也一直没说,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大大小小动了三次手术,身体上还好,精神上却备受折磨,没有在这里说明是因为不想做一个传播负能量的人。   还想写文,然而家里人已经从支持变成反对,坐在电脑前一个小时先生和妈妈可以进来吵三次,头疼之余,自己也开始卡文,三百字可以磨几个小时,实在是痛苦。但这些并不能成为拖沓的理由,开了文,理该有始有终,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厚爱和宽容,只是我也没法容忍这样的自己了,所以虽然下篇文大纲已经写得差不多,我还是想等两个月身体好一些再开,对读者负责,对自己负责。   下篇文讲的是很多年之后楚国的故事,有一点联系,但大多数角色都是新鲜的,过两天会把文案挂上来,喜欢的可以点个收藏。现在这篇文还有三章番外,这几日陆续会放上来的,最后,再次鞠躬感谢各位,希望还能再见。 第154章 番外一(蕊蕊)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这些情思总是像萤火虫般深藏在静谧无人的夜里,不时闪出一簇亮,温柔地抚触着你的心扉,让你牵挂和不舍,可到了今日,所向披靡的楚国大军征西而归,陆明蕊站在街旁望着队伍前那一抹扎眼的亮色,这才真切地体会到诗中未能言尽的东西。   那是欢喜,是黑夜中突然绽放的烟花或是细雨滋润下的龟裂土地皆不能及的欢喜。   久别重逢的人们都无法掩饰这种情感,喧嚣中泪洒长街,哽咽不成言,还有很多小夫妻甫一见面便紧紧相拥,许久都不曾松开,似要将这大半年的思念通通宣泄出来才肯罢休,与之相比,陆明蕊反倒是个例外了。   看着那些年轻的妻子们献花的献花,拭汗的拭汗,犹如殷勤的燕雀一般围绕在丈夫身旁,再看看自己,站得不知有多远,执一把驱虫纳凉的杏林春燕紫竹扇,顺带遮住隆起的腹部,除此之外再无长物,浑然不似迎军凯旋的家属,倒像是来看热闹的。   成亲也快一年了,在做妻子这方面,自己竟是毫无长进。   陆明蕊有些懊恼,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去迎谢怀远,目光微微一错,竟与他对上了,片刻怔愣过后,那双阗黑的瞳仁倏地绽出了喜悦之色。   原来他也在找她。   想想也是,同行的几位将军早就在观景台上看到了自个儿夫人的身影,纵然碍于身份和礼法只能远远地看上几眼,却也算是见到人了,心里甚感欣慰,谢怀远和她在新婚燕尔之时分离,自然更加期待,若是这下没找到她可想而知会有多失望。   思及此,陆明蕊毫不犹豫地朝谢怀远走去,莲步虽缓,却甚是坚定,身后举着兰花伞的丫头连忙跟上,生怕主子被春日暖阳刺了眼,孰料有个人比她还快,翻身跃马飞过人群瞬间来到了面前,站定之后,头盔上的红缨还在微微摇曳,银灰色的大氅如波浪起伏,在身后猎猎作响,那副英姿飒爽的模样简直像极了话本里的盖世英雄。   好奇的人们回过头去,发现那位身怀六甲的小妇人已是桃花飞鬓,咽话不语,娇羞得像是昨日才出阁一般。   他是主将,是功臣,是多少人仰慕的青年俊才,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甩下大部队来找她?   陆明蕊只觉臊得脸都快烧起来了,刚想把谢怀远推开,他却顺势攫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拽就将她拽进了怀里。   “半年不见,夫人就这样把我往外推?”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跟着爹娘叫她蕊蕊,纯熟而平淡,何曾像今天这样称呼?咬字吐音亦富有磁性,飘进耳朵之后就变成了一只小虫,挠得她心尖儿酥酥麻麻,奇痒无比。   真要命。   “我、我没有……”   陆明蕊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肚子也跟着往下沉,犹如灌铅,谢怀远及时伸手托住她的腰腹,将所有重量都接了过来,深深凝视她一眼之后收起了戏谑之色,低声道:“蕊蕊,我甚是想你。”   心头又是一震。   在一起这么久,陆明蕊深知谢怀远是个自抑内敛之人,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露骨地表达感情,想必也是到达极限了吧。   她悄悄眨去眼角的湿意,伸手攀住他的双肩,贴着他轻声道:“我也想你。”   闻言,谢怀远弯起嘴角笑了,陆明蕊看在眼里,只觉那笑容宛如寒沙细浪,层层叠叠拂过心扉,还来不及品味便被他大手一揽,朝道旁的马车走去。   “我们回家。”   谢府。   按例谢怀远是要进宫述职的,楚襄念及他班师回朝一路奔波,身上还带着伤,遂允他晚几日再去觐见,他领了旨开开心心地回家了,以为能和娘子共诉情长,岂料刚进屋就被扒了衣服,令他哭笑不得。   “蕊蕊,你这是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   陆明蕊回答得干脆,手里的动作也毫不含糊,不一会儿就把谢怀远的盔甲拆得干干净净,顺手解开玉扣和犀带,再掀起里衣,好几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她眨也不眨地盯着,整个人仿佛僵住了,撑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渐渐颤抖了起来。   什么叫平安无事?胸口的伤离心脏分明只有一指之隔!差一点,差一点他就——   谢怀远瞧见她的脸色,唯恐她惊得动了胎气,连忙拨开了那些碍事的衣物和药瓶,然后将她拉到腿上坐好,一边替她揉着心口一边安慰道:“别害怕,我这不是完完好好地回来了吗?小伤而已,没事的。”   陆明蕊咬唇不语,身子却慢慢软了下来,靠在他肩窝一动不动。   谢怀远见此情形顿时慌了。   “蕊蕊?是不是不舒服?我让他们去请大夫!”   说完他就要冲出卧房去唤人,谁知才一动就被陆明蕊按住了,低眸一看,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却默不作声地捉来他的手放到自己高耸的肚皮上,他会意,小心而缓慢地摩挲着,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半空中。   “再有半月我便该临盆了,你且糊弄我罢,看看你儿子会不会提前蹦出来。”   谢怀远哪里还敢争辩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安抚着怀中的大小宝贝,不停道:“是为夫错了,是为夫错了……”   陆明蕊不理他,径自撑身而起,取过茶几上的药瓶和棉签开始为他上药。   谢怀远无法阻止,只好任由她摆弄,一时检查伤口一时调合药膏,慢慢悠悠的好似总也忙不完,看着她挺着个大肚子在面前晃来晃去,他实在是心疼得紧。   “蕊蕊。”他又叫了她一声,她不听,他只好伸手拉她坐下,“我答应你,以后一定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让自己受伤,好吗?”   陆明蕊抬起头来瞅着他,尔后细细地叹了口气:“你们父子俩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听到这,谢怀远愈发觉得心痛难安。   他走的时候她刚怀孕,胎还没坐稳就要忍住不舍与他告别,后来前线状况频出,她一边经受着各种不适一边还要为他担心,等他回来,她又被他身上的伤吓得心悸不已,林林总总归下来,也只有一句不省心,再无其他怨言。   就是这样的她,让他心心念念地等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终于开花结果了。   想到这,谢怀远蓦然低下头来吻了吻陆明蕊,温柔如丝,浓情满溢。   “我爱你,蕊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