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成天自打脸》 作者:长生明水 文案: 萧叡他娘死得惨,一杯毒酒,发覆面,糠塞口。 害死他娘的人转眼就被封了皇后,立在万丈高台,受人景仰膜拜。 他就站在台下,一双眸子沉静如海,无悲无喜。 南郡太守之女阿妧,幼失怙恃,入宫投奔其姑。 未见亲人面,倒先碰上了少有才名的平原王萧叡。 “呵,原来是皇后的亲侄女,那也算是孤的表妹了。”小殿下看着阿妧,似笑非笑。 一句话文案:这是一个男主标榜自己绝对不会爱上女主结果打脸不断的故事。 看文指南: 1.女主美美美,男主略病娇 2.1V1,双c,he,基本甜苏 3.架空曹魏,不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主角:阿妧(yuán);萧叡(ruì) ┃ 配角:姜后,萧谡 ┃ 其它:无 第1章 初见   阿妧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她一个人,又是姑娘家,要从遥远的西北走到魏都洛阳,不可谓不艰难。   早先特意将长发束起,穿一身样式宽大的青布袍,扮作男子模样。出了陇西,毫不停歇地往东走,风餐露宿地行了几日,才刚抵达天水郡就出了意外。   她倒下的时候似乎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费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直至陷入一片黑暗。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简易搭起的营帐里,只摆放了一张草席并一方几案,几案上搁着一碗清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小半天的时间里,阿妧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救她的是魏国的一支军队,刚刚结束了对西域诸胡的战争,正要班师回洛阳,路过天水的时候听闻悍匪作乱,其罪累累,于是拨出了一个小队上山剿匪,结果在山脚下就碰见了那伙贼人劫财害命,当即干脆利落地将其斩杀。   阿妧不知与她一道被劫的人去了何处,想来应是拿回了自己的财物,各自散去了。她将身旁的包裹放到几案上,打开来,翻检了一下,没有钱。   钱都让劫匪搜刮走了。她当时晕了过去,自然没办法拿回来。好在这支军伍的人心肠很好,没有将她丢在那里。   阿妧醒来时见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铠甲,面容温和,看打扮和气度都不像是普通的士兵,阿妧猜测他至少是一个中级将领。   经过交谈,阿妧得知那人名李恂,也是荆州南郡人。   而阿妧的父亲姜永正是南郡太守,曾掌管此地十余年。荆州自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一年前,东吴叛魏自立,姜永举南郡之众抵抗吴军。   荆州再次陷入战火之中,阿妧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变。她自幼丧母,颠沛流离之中谁也顾不上谁,父亲姜永战死,兄弟姊妹也都失散,阿妧跟一个将她从小抚育到大的乳母相互扶持着逃出了荆州。   她知道有人在找她,而她害怕被那个人找到,心中既担忧又恐惧,只能不停地往远处走,远离了荆襄,来到陇西。然而平静的日子没有多久,一直陪伴着她的乳母却病逝。   阿妧心中茫然,在安葬了乳母之后,看着坟前的一抔黄土,泪水模糊了双眼,一时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在暮色四合的时分回到那间暂居的小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眼中又是一酸,忽而想起乳母临终前叮嘱她的话——   “去洛阳,去找你的姑姑,她是魏国的皇后,定能庇护于你。”   洛阳,千里之遥。   阿妧不过刚走出陇西就再次感受到了这世道的艰难与险恶,她现在回想起那帮匪徒穷凶极恶的样子都还觉得后怕,再要她一个人继续上路,她是万万不敢了。   “将军,”阿妧殷殷地看向李恂,再三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又恳切地道,“刚刚我听将军说,您率领的这支军队也是回洛阳的,可否允我同行?”   李恂自然能够猜出她心中所想,他本是古道热肠之人,再加上两人是同乡,能帮的他自会帮上一把,只是这回情况却有些不同。   李恂摆摆手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将,不是什么将军,小兄弟莫要如此称呼。”他向阿妧解释,“若是此番带兵剿匪的只我一人,倒也好办,只是这回我是随上司一道出来的,是以不敢私自将你留下。”   阿妧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手指在衣袖上摩挲了两下,刚要开口,却又听见李恂说道:“要不这样吧,我带你去请见将军,把你的难处对他说一说,看将军愿不愿行个方便。”   阿妧本以为他要拒绝自己了,那双盛满了期冀的眼眸渐渐地暗下去,却在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倏而明亮起来,看着李恂道:“这样可以吗?我……我有些担心,万一他要是……”   阿妧有点紧张,一方面是要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将领打交道,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这时候就感到有些应付不来,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担忧自己的前途,对方要是不好说话,她大概过不了今晚就要被赶出军营了吧?   李恂度她神色,面上现出温和的笑意:“不必紧张,一会儿我先帮你说上几句。再者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军未必在意,单是看在你是我同乡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将军应该会同意的。”语气有些微的笃定。   “为什么呢?”阿妧问道。   “我刚刚想起来,你当时就昏倒在将军的马下,是将军把你抱上马,又带回来的。”李恂向她道,“既然救了你,就没有道理再为难你,而是很可能会帮到底,对吧?”   听到这话,阿妧心上笼罩着的那一层担忧一下子就被吹散了,放下心来的同时,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将军生出些好感来。毕竟是救了自己的人,且从李恂的言语神态中也能够读出他对那位将军的崇敬之意,阿妧的心中隐隐有了些许的期待。   李恂动作很快,既然说定了,也就不再耽搁,立即起身出了营帐。   阿妧留下来等他传唤。   她跪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手扶着几案站起身,动作间感觉到头发有些松散。抬起手来摸索了一下,摸下来半枚断掉的木簪,而一头乌发则没有了束缚,彻底散开来,有些许的凌乱。   阿妧用手指一点一点理顺,没有发簪,只好用一块头巾包住。西北风沙大,头巾束发倒也是男子常见的装扮。   外面有人在叫她了,阿妧低头迅速将衣衫收拾齐整,端起案上的那碗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带来的冷意滑过舌尖喉头直入肺腑,压下了那股子紧张局促。   掀开营帐的帘子,冷风扑打过来,更像是刀子割在人的脸上。阿妧眯了眯眼,定睛一看,萧瑟的旷野中扎起了十来个军帐,四处都有人守卫巡逻,然而却不闻人语,四野唯有风声,篝火在风中闪烁如星。   这是十月的西北。   李恂就在对面不远处的营帐前等她,阿妧快步走过去,见他指了指身后的营帐,向自己示意,眼神和善,隐隐带着鼓励。   在通报声响起后,营帐里传来一道声音。阿妧知道,这是允许她进去的意思,于是轻轻吸了口气,掀帘入内。   这是主将的营帐,然而也是同样的简朴,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阿妧一进去就看到正当中的一张几案,有个人端坐在案后,他身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沉重的铠甲,昏黄的烛火照在上面,映出一片寒光。   案后的那人则只是一身素简的服饰,他低着头,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正在擦拭手中的长剑,听到有人进来也不曾抬头,只是专心做他自己的事。   “将军,”阿妧先开口,也不管他是否看自己,微微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而后道,“天水匪患猖獗,若非将军出手相助,只怕在下与今日同行之人皆成贼匪刀下亡魂,将军大恩在下没齿不忘。”   阿妧道完谢,见对面的人没什么反应,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但想着李恂已经帮自己说过话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好厚着脸皮又重复一遍:“在下听说将军在西域打了胜仗,正要班师回洛阳,不知可否允我同行?”她神情恳切,几乎带着哀求的意思,“我不会麻烦将军的,只要让我跟着军队一起走,或者也可以在将军身边伺候,略微报答将军对我的救命之恩……”   那人闻言,方抬起头来,现出一张年轻的脸庞。对上他的视线,阿妧欲待出口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那里。   眼前的人无疑是英俊的,甚至是阿妧从未见过的好看。然而那人身上却有一种嗜血的气质,这种气质甚至盖过了容貌,让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生出的不是好感,而是惧意。   就像是他手中的那把古剑,饮人血多矣。   阿妧将视线转到那把剑上面,见它已经被擦干净了,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萧叡将白布扔在案上,起身,从几案后转过来。他高高劲瘦的身材,像是崖上孤松一般,几步就到了阿妧近前。   隔得近了,阿妧发现他是有些瘦的,那张脸也是因为瘦削而显出了几分阴郁的气质,不言不笑的时候像是笼罩了一层浓云一般。   两个人的视线再次相触,那人的眼神依旧是锐利的,一眼望去就像是被攫住似的,让人生出一种快要被吞噬的错觉。   阿妧的一颗心不由得颤栗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才道:“在下略通医术,不知营中缺不缺少军医,我也可——”   话还没说完,拢着头发的布巾被人挑落。   “军营不留女子。”阿妧听见他道。 第2章 驱逐   军营里当然不是不能容留女子,汉末以来,战事频仍,魏国的太|祖武皇帝东征西讨、辗转南北的时候,也时常将女眷带在身边。   然而阿妧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反驳他,她只感到萧叡的动作轻而快,那把剑被烛火映照出的寒光在她脸上一晃而过,接着头巾被剑尖挑落,长发披垂而下。   她甚至嗅到了来自那把剑的淡淡的铁锈味,夹杂着血腥气。   阿妧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去摸一下自己散落的长发,手抬到一半却又顿住了,慢慢放下。   她的神情分明还是慌乱的,却又勉力克制着,想要显示出一种镇定来。   萧叡却没有在意她的反应,他上前一步,拿起了阿妧身边几案上搁着的剑鞘,“铿”的一声收起剑。   两个人的距离更近,短暂的动作间,阿妧只感到一种沉沉的压迫人心的力量向她袭来。他很高,阿妧视线平直的时候只能望到他的胸前,于是仰头看向他,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向他解释。   “将军恕罪,并非我有意欺瞒,只是女子孤身行路本就不便,且洛阳路遥,为安全计,我只好扮作男子。”   她刚满十四岁,又生得纤秀,装作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其实并不违和,不知道他是怎么就一眼看出来的。   阿妧一开始着实是被吓到了,小脸有些发白。她头发很长,黑缎一样地披散着,柔顺而曜丽,烛光下几乎能照见人影。有几捋拂在颊侧,更显出肤色雪白,玉瓷一样的颜色。   萧叡收起剑后微微转头,正对着阿妧仰起的脸庞。   她的身形纤弱,脸上却不很瘦,少女的肌肤光洁而盈润,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机与活力。眼睛尤其漂亮,澄透如净空,眼中有白云,一望即知的单纯。   目光从对视中转开,不经意地往下,可以望见少女挺翘的鼻子,红润而水艳的唇色。许是离得近了,萧叡甚至能看到她脸上被侧光照出来的轻轻细细的茸毛。   还是个女孩模样,却有一种直白的、不加掩饰的美丽。   萧叡后退了几步,转身将手中佩剑挂到木架子上,与那身盔甲安放在一处。也没有再回过头来,而是保持着背对阿妧的姿势,声音低而沉地道:“过了今夜,你自离去吧。”   劲瘦而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显示出一种强硬拒绝的姿态,阿妧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打动他的,但她仍然感激萧叡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她没有再多言,向着他的背影再行一礼,安静地退了下去。   掀开帐帘的时候,正好望见候在帐外的李恂。对方看见她长发披垂的模样,似乎有些吃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又见她面带沮丧之色,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阿妧回到自己原先待过的营帐,没有多久,李恂也过来了。   夜还不很深,阿妧也没有什么睡意,于是抱着自己的包裹靠坐在矮榻上,见到来人,将手中的行李放到一旁,端正跪坐。   李恂未料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在阿妧的对面坐下了,沉默几息,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在贴身的衣甲内摸索片刻,摸出些许碎银来,递给阿妧。   “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银钱,这些你拿着,省着些用,应当足够支撑你走到下一个城镇。”   阿妧有些意外,李恂与她虽是同乡,但到底是萍水相逢,并无深交,他这样帮她,倒是让叫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推拒道:“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吧。”李恂没有久留,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起身,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转头对她道,“天明即拔营,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   阿妧目送他的背影,等到脚步声也远去,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碎银。虽然李恂的慷慨相助令她有些感动,但她仍然担忧接下来的路途,胆怯和迷茫的情绪很快将她占据。阿妧抱膝靠坐在榻边,一夜都没能够睡着。   天还未亮,只有一层朦胧的光透过了毡帐,阿妧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起身将包裹背在身后,脚步轻轻地出了营帐。   外面是灰蓝色的迷蒙的晨雾,一切都还笼罩在寂静之中,火杖燃烧了一整夜。阿妧正要离去,却见一人从晨雾中疾行而至,脸上是很明显的焦急之色。   “怎么了?”阿妧站住脚,看着几步就到了自己身前的李恂。   对方靠得更近,压低了声音向她道:“你说你通晓医术,可是真的?”   阿妧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焦灼,点点头。   “跟我来。”李恂没有再多言,只沉声道。   阿妧脚步匆匆地跟在他后面,没有惊动什么人,甚至没有通报,直接去了不远处的主将营帐。   毡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李恂领着阿妧入内,疾步走到榻前,半跪在已经昏迷了的萧叡面前。   “将军是夜半时发作的头疾,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头疼,所以硬撑着没有惊动护卫,谁知病情迅猛,竟至昏厥。”李恂没有等阿妧发问,迅速道明了萧叡昏迷的经过,接着又起身站到一旁,将位置让给阿妧,“你先过来看看,若是没有办法诊治,我这就去城中再寻郎中过来。”   阿妧依言上前,看到榻上的男子双目紧闭,额上敷着一块沾了水的白帕。他穿着单衣,十月寒凉的天气,却是出了一身的汗,将衣衫都浸得湿透。   阿妧凝神为他切脉,片刻后,将身上的包裹解下,从里面取出银针,处理之后对准了萧叡头部的穴位,小心而缓慢地插入。   过不多久,那人挺直而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额头和脖颈处因为头痛而绽出的青筋也都消下去,呼吸渐渐平稳。   李恂长出了一口气,问道:“可是无虞了?”   “嗯。”阿妧点点头,看着榻上的人,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不过我这样也只是暂时止住了他的头痛,若要彻底根除,还需用药。”   李恂不懂医,一想到将军头疾发作时的疼痛模样,仍是心有余悸,不由问道:“那你有把握根治吗?”   阿妧师从名医,又颇有天分,且萧叡的病症还在初期,并不严重,是以她神情笃定地道:“可以。”   不独是她,换了别的郎中其实也很容易就治好了,阿妧猜测那人头疾发作得这样迅猛,主要还是心中郁积、气血上逆的缘故。   李恂闻言放下心来,转头看看天快亮了,一应的事务急需处理,于是向阿妧道:“我还有事,可否劳烦你暂时代我照顾将军?”   “好的。”阿妧点点头,很自然地应承下来。   从李恂没有惊动旁人直接将自己找了过来,现下又让自己照料榻上的人,说明他是不愿意让人知晓萧叡昏厥之事的,以免再生不测。   “你就待在这里,不要随意走动,这件事也不要向旁人透露。”李恂果然这样叮嘱她。   “我明白。”阿妧再次颔首。   等到他出去了,阿妧将自己先前打开的包裹重新系好,放到一旁,转头看着榻上的人。不得不承认,他真的长得很好。现下昏睡着,那双会给她一种深深的压迫感的双目紧闭着,瘦削的脸庞血色尽失,看上去没有那么阴郁了,倒显出几分脆弱来。   阿妧看到他面额和脖颈处都还有余汗,拿起手边的白帕轻轻替他擦拭,又掖好被角,才退回到榻边的木板上跪坐着。   毡帐里实在安静,阿妧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一会儿注意力还是被昏睡着的萧叡吸引过去了。她往前挪了两步,双手撑在榻边,捧着自己的脸,忽而又往后张望了一下,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确认没人进来,才又看向萧叡。   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却很软,小声地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你都把我从山匪手里救出来了,为什么就不愿意让我跟着你们去洛阳呢?我可以顾好自己,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样娇声娇气的小女孩模样,若是榻上的人醒着,看起来倒像是她在跟他撒娇。不过也是没人看着阿妧才敢这样,她还是不死心,想着等他醒了自己要怎么努力去说服他,于是继续小声地推敲措辞——   “我的医术很不错的,这一路上都可以为你诊治……”榻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阿妧吓得缩着脖子连忙噤声,一只手捂着嘴,见他没有醒来,才又慢慢放开,轻轻地眨了眨眼。   她不敢再出声了,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榻边,手扶着边沿。因为一夜没睡,又忙了一场,这会儿松懈着,很快就觉困意袭来,头一点一点的,最终支撑不住,枕着手臂睡着了。 第3章 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从哪个罅隙里钻进来的风,拂过阿妧的面颊,几缕碎发贴在颊侧,让她感到有些痒,而后便醒过来。   阿妧睁开眼,微微迷糊地往前看了一下,正对上萧叡黑而亮的眸子,有些惊喜地道:“你醒了?”   萧叡没有说话,视线从她脸上转开,落在了被阿妧的手臂压住的衣袖上面,轻轻扯了一下,示意她起身让开。   阿妧反应过来,连忙直起身子要站起来,结果跪坐得太久,双腿都已麻了,还未站稳就又跌回去,身子本能地前倾,一下子跌到掀开衾被起身下榻的萧叡怀里。   阿妧顿时僵住,又羞又窘,脸儿一下子涨红,连忙从他怀中退出来,微微低着头道:“抱歉,我没有站稳,不是有意冒犯。”声音都有点颤。   等她退到一边,萧叡坐在榻边弯腰穿靴,随后起身披上衣甲,大步出了营帐。   直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阿妧的一颗咚咚乱跳的心才放回了原处。   她揉了揉还有些发热的面颊,目光落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帐帘上面。她能听见萧叡在外面说话,声音低沉的,偶有一两句送入耳中,是在吩咐士兵拔营启程。   军队的动作很快,不消多时便已收拾完毕,阿妧背着行李候在一旁,看着面前整齐排列的队伍。李恂随在萧叡身后,一齐从队伍的后方打马过来。   阿妧看见走在前面的那匹黑色骏马,行得并不快,仿佛是踱着步子似的,马上的人也是一身黑色的甲衣,英姿雄健的样子几乎要与那匹骏马融为一体。马蹄声哒哒的,一下一下,像是鼓点一般,敲打在人的心上。   那人现下并无一丝病痛昏迷的憔悴模样,又恢复了阿妧初见时的冷峻与淡漠,很快就行到了近前,马蹄翻起一阵黄尘,连同冷风一齐向阿妧的面门吹去。   阿妧连忙退避,风止尘歇的时候才又抬起头来。   李恂随萧叡一道在军前勒马停驻,转头看见阿妧孤零零地站在道旁,不由向萧叡道:“将军,不若就带着她吧,我见此女医术甚佳,留在军中充当军医也算尽其所用。”他知道萧叡不惯让人服侍,因而没再提让阿妧留在身边伺候的事。   这已经是李恂第二次为那个女孩说项了,萧叡也懒得再驳他,只淡淡道:“随你。”   阿妧见李恂翻身下马,面露欣喜地向自己走来,接着便听他说道可以允许自己同行,琉璃一样的眸子刹那间亮起来,再三向他道谢。   “你可会骑马?”   “我会。”阿妧连忙点头。   这一个小队都是骑兵,再加上萧叡下令要在日落之前追赶上大部队,因而一路疾驰,几乎没有停下来歇息过。所幸阿妧的骑术还算不错,勉强也能跟上他们。   从天水到洛阳,又是十余天的路程。阿妧发现萧叡不光是那支剿匪的小队首领,到了数万人的军队中,仍然是人人尊重敬畏的将军。阿妧觉得他的身份应当不会低于她的父亲。   因为这段时间她跟李恂走得比较近,所以时常也能见到萧叡,根据她的观察,这个人虽然面上冷了些,但其实挺好伺候。   除了最开始有些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阿妧发现他虽然不怎么跟自己说话,但也没有恶声恶气过,再加上阿妧一直记着他的救命之恩,故而她还是对萧叡很有好感的。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等到阿妧治好了军中又一个病人之后,队伍已经渡过黄河,绕过北邙山,眼前便是雄浑壮阔的洛阳城。   因为军队不能入城,李恂他们还要在城外等候面圣的诏令,而阿妧也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故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便向这段时间认识的人道别。   李恂送她出营门。   因为知道她是去投亲的,所以倒也不很担心,只简单嘱咐了几句,又大致讲了下洛阳城内的情状便要回营。   阿妧却叫住了他。   她嘴唇张合几下,却没出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半晌后才鼓足了勇气,对他道:“我就是想问一下,将军他是叫……”   “李副将!”阿妧的话一下子被打断,两个人同时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士兵快步跑来,还未站定便道,“将军找你,请速速回营。”   李恂不再耽搁,迅速跟在来人后面,大步而去。   阿妧心里有点失望,这阵子她跟军中所有人都一样,呼萧叡为将军,然而就在方才的临别时刻,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这位救命恩人姓甚名谁。   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是想着,自己万一要是运气好,能够顺利地和姑姑认亲,往后应当有能力报答他和李恂。随即又想到,反正还有李恂,有他在,那位将军应当也不难找,于是不再纠结了。   阿妧的运气确实很不错,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认亲的门路,在进入洛阳城的第三天,阿妧的姑姑、那位深居内宫的魏国皇后就听到了她的消息,命人将她带进宫。   ……   萧叡入城的时候是一个阴天,浓云翻滚着,几乎要沉沉地压下来。   他已经四年没有回过洛阳,城内的情形既熟悉又陌生。没有多看,直接去了城北的一座宅院。   萧叡十五岁的时候生母甄皇后被杀,他自己也被贬为庶人,发配从军,此前没有开府,这里的宅院是妹妹长乐公主所建,里面供奉着两人母亲的灵位。   宅邸一直都有人打理,仆人们也早知道他要回京,这会儿得到消息,都出来跪迎。   甄皇后的乳母、一个年迈的老嬷嬷被萧叡扶了起来,抬起袖子擦干净面上的泪水,领着仆人一道出去。   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萧叡一人。灵堂空荡荡的,也很素简。甄氏死在邺城,也葬在邺城,萧叡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现下也只能对着灵位凭吊。   他跪下磕头,起身走到甄氏的牌位前。明知道这里每天都有人细心打理,干净得一尘不染,还是忍不住地轻轻擦拭,动作极温柔,带着敬意。   手抚着灵牌,头低下去。   母亲,我回来了。   ……   阿妧被一名容颜秀丽的侍女领着,从长长的宫廷甬道经过,一直来到位于内宫正北处的明宣殿。   魏国崇尚简朴,一路所见都是较为普通的陈设,然而眼前的明宣殿却有一种超出寻常的奢华,阿妧因此感到惊异。   随侍女入内,只见其中鼎铛玉石,明珠莹莹,地面上铺设着青金砖,光可鉴人,鼻端有木兰香萦绕。阿妧想着,这就是大魏皇后的寝居了。   从此间的种种装饰陈设可见,她的姑姑姜皇后应当是很得宠的。   姜后端坐在高榻上面,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长发也只绾成了一个简单的高髻,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的样子,显得很年轻,却姿态端庄,不需要刻意地维持,就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度。   见到侍女领着人过来,姜后的视线落在阿妧的身上,命她抬起头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瞬,却是姜后先开口,她问道:“你是妧儿?”   并不很确定,也没有完全相信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然而姜后的眼神依旧是柔善的,语气也很轻柔,就像是她整个人一样,不言不动的时候都能给人一种亲和力。   阿妧忍不住鼻尖一酸,连连点头,语声微颤地道:“姑姑,我是妧儿……”   从南郡城破到如今,阿妧已经过了整整一年的颠沛生活,无依无靠,现下望着姜后那一张与父亲有些许相似的面庞,她心中的激动和喜悦都无法言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   姜后命阿妧上前,取了帕子替她擦眼泪,轻声道:“我与家中失散的时候,你还未出世。”在阿妧进宫之前,自然有人把打听到的情况都汇报上去了,故而姜后先提了几句往事。   那是比现在还乱的世道,群雄逐鹿,年年征伐,姜后也是在战乱之中才遇到如今的魏帝,随他去了魏国。而阿妧的父亲姜永在成为南郡太守之后,则因为西蜀借荆州,成为了蜀国臣子,因而彼此十余年不通音信。   “前两年陛下得荆襄之地,姑姑才知道兄长原来就是南郡的太守,原本说再等一阵子就去求陛下,把你父亲调入京师,好一家人团聚,谁知……”姜后念及亲人,心中也是疼痛难当,不觉泪下。   因姜后只知大概,因而止住了眼泪,向阿妧问道:“你们这些年都是怎样过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怎么只你一人来找姑姑?”   阿妧从头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父亲在城破时阵亡,兄长和阿姐应当还活着,只是当时太乱,我们失散了……”   姜后听她诉说着当时的惨状,震惊之余也觉心疼,不由得揽她入怀,摸着她的头道:“都过去了,以后就在姑姑身边,有姑姑疼你。你哥哥姐姐也不用担心,我会请陛下派人寻找他们。”   阿妧泪眼朦胧地依偎在姜后的怀里,有些贪恋地轻轻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儿,也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声音哽咽地道:“姑姑……”   姜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孩子一般:“你从陇西过来,这一路不知多辛苦,累坏了吧?”抬手抚着她柔顺的长发。“一会儿让人带你去沐浴,晚上跟姑姑一起睡,明早再去拜见陛下。”   阿妧乖顺地点点头。   她是傍晚时入的宫,等到两个人说完话,天已经黑透了。阿妧陪姜后用过晚膳,随后便有侍女来请她去汤池沐浴。   阿妧不清楚宫里的规矩,因而侍女提出伺候她沐浴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浴房极阔大,里面既有烛火,又有明珠的光亮,交相辉映着,在氤氲的水雾中闪烁跳动,有一种朦胧的美。   阿妧解开了衣衫,瀑布一样的长发倾泻下来,一直到腰迹。出于少女的保守和羞怯,她抬手捂住了胸口,快步地踏进了浴池,水波因她的动作漫流出来,流淌在白玉的池边。   因为累了,阿妧的身子浸润在温热的池水中的时候,顿时感到四肢百骸都像是有暖流涌过,令她倍感舒适。   阿妧闭着眼睛,没有注意到侍女的视线在她光洁的背上流连了片刻,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   少女的身体无疑是极美的,虽然还没有发育得完全,但已是美到细枝末节,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足够让人觉得惊艳。尤其是在这水波氤氲的汤池里,阿妧莹白的肌肤被烛火和明珠照耀着,也散发出珍珠一样透润的光泽。   即便是同为女子,侍女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记起自己的本分,默默垂下了眼睫,仔细服侍她沐浴。   这一晚阿妧却没有与姜后同寝,因为魏帝派人来把姜后叫过去了。许是心中安定的缘故,她仍然是睡了一个好觉。   天明时,侍女告诉她,一会儿要去未央宫拜见陛下,姜后也在那里等她。   阿妧没敢耽搁,梳洗之后便跟着带领她的女官去了魏帝的寝居。刚走到外殿,转过一道侧门,阿妧便望见了一道高高劲瘦的身影。   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再走近了几步,对方也察觉到有人过来,锐利的视线一扫,向她们这边望过来。 第4章 表妹   居然真的是萧叡,看清楚的那一刻,阿妧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还在想着要怎么去找他,没有料到两人会在此处相见。   然而对方也看见了她,却没有什么反应,扫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看向前方。   身旁的女官微微侧着头,轻声对阿妧道:“那是平原王殿下,陛下的嫡长子,刚刚从西北大营回来。”她一面走,一面向她道,“应当是跟您一样,在这里等候陛下的召见。”   阿妧有些惊异于他的身份竟然这样高,未及多想,跟着女官一起走到了萧叡的身旁,向他行礼,随后在不远处站住了。   那女官先进去通报,就剩下阿妧跟萧叡两个人站在外面。阿妧站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见无人注意,悄悄地转过头去。   他现下穿一身朝服,身侧没有佩刀,不着戎装的样子让阿妧感到有一点陌生。不过因着行军多年的习惯,仍然是站姿笔挺,像是穿着军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左前方的视线,萧叡的目光微微调转。   阿妧唇角微弯,刚要开口,随即发现萧叡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向大殿里面看去。接着里面便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恭敬地道:“陛下请王爷进去。”   阿妧转过头去,仍旧站在原处,听见萧叡向自己走过来。他身高腿长,步伐很快,几步就迈进了殿门,经过阿妧身侧的时候带起了一阵轻风,拂动她颊侧垂落的鬓发。   “姑娘也请跟奴婢进来吧。”女官的声音道。   还未走近,阿妧就听到宽大的隔断屏风后面传来姜后的声音,轻柔悦耳,接着便是男子低而沉的笑声。   转过了屏风,看见榻上坐着两个人,靠得不是很近,但彼此间隐约有一种亲密的氛围。   上首是一个清隽儒雅的中年男子,三十五六的年纪,一只手扶在榻上的横条大案上面,透窗而入的晨光正照在他的上半身,看起来像是将他的脸镀上了一层光,有一种风采照人的意味。   这就是萧叡的父亲、大魏的皇帝了。   阿妧连忙拜伏下去,口中道:“臣女拜见陛下,请圣恭安。”   “起来吧。”魏帝的语声中含着些许笑意,听起来很是愉快,向姜后道,“这就是皇后的小侄女?来,到你姑姑身边坐着。”   阿妧站起来,抬头的时候正看见姜后向她伸出一手,连忙上前几步,在她身边坐下了。   魏帝看看阿妧,又看看姜后,点点头道:“你们姑侄俩倒是长得有几分相似,一看就是一家人。”   姜后微笑着摇头,爱怜地抚了一下阿妧的头发:“陛下说笑了,臣妾年轻的时候哪有妧儿这样好看?更不用说如今老了……”   “老什么,你比朕还小几岁。”萧谡(sù)目光温和,对着姜后时的语气就像是寻常的丈夫。说完又看向阿妧,问道,“小阿妧呢,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女刚满十四。”阿妧微垂下眼睫,恭敬道。   萧谡笑了笑:“不用这样拘束,朕这里没有这么多的规矩。”向阿妧道,“你是皇后的亲侄女,论理,也该叫朕一声姑父。”   魏帝和颜悦色的,阿妧却不敢真的顺杆往上爬,好在他也没有介意。   又提到阿妧的父亲,她听见萧谡道:“姜太守是忠臣,朕已下令褒奖姜氏一门,赐你父亲县侯的爵位。”   阿妧与姜后一齐谢恩。   先前进门的时候,阿妧跟萧叡几乎是前后脚的,然而她已经端坐在姜后的身旁,跟帝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却始终没有听见萧叡开口。   她装作不经意地看向他,见他站在离着大榻数丈远的地方,那双锐利的眼平直地望向前方,却是谁也没有看,视线落在虚空之中。   萧谡也终于将目光转向他,四年来,父子两人也只在一年前的西北大营里见过一面。与那时相比,眼前的少年很明显的褪去了青涩,眉峰眼角都已流露出棱角来。   魏帝起身下榻,低头整理一下衣袖,几步踱到萧叡的身前,似乎打量了他片刻,语声轻淡地道:“瘦了。”   萧叡微微抬眼,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看着眼前这一张分明熟悉的、却又如此陌生的脸,他的太阳穴那里突突的疼,袖子里的手克制不住地握紧,末了又缓缓松开,低哑地道:“谢陛下关心。”   “嗯,”魏帝点点头,向他道,“你是明年及冠,那先不急着开府,仍旧住在宫里。”   “是。”   宫人布好了早膳,过来请帝后。萧谡转过头:“别坐着了,随朕来用膳。”   姜后拍拍阿妧的手,示意她跟上,自己则快走两步,先跟着宫人出去为萧谡布膳。   阿妧走在最后面,前面是萧叡高高劲瘦的身影,她故意加快了脚步,几下子就来到他身边,微微仰着头,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萧叡没有说话,倒是魏帝好像听到了阿妧的话,转头看向他二人,问道:“怎么,小阿妧以前见过你叡表哥?”   “见过,”阿妧在宫人安放好的席位上端正跪坐,向魏帝道,“臣女在来洛阳的路上碰见了山匪,是殿下救的我,后来我就跟着殿下的军队回京了。”   姜后往魏帝的碗中挟了一块炙肉,他慢慢咀嚼着,听完阿妧的讲述,笑着向姜后道:“怪不得一直往他那边看。”   阿妧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连耳朵根都泛起红潮,恨不得把脸埋进手心里去。   魏帝却又点点头,对萧叡道:“都是自家亲戚,朕也望着你们感情好。”   阿妧听见这话,稍稍收敛了羞赧的样子,抬起了眼睛,琉璃一样的眸子光彩流溢,定定地看向萧叡。她想看看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萧叡坐在阿妧的对面,双手平放在案上,肩背挺直,宽大的衣袖舒缓垂落,眉眼英俊,气态凌然。   然而当对方也抬起了视线看向她的时候,那锐利的目光一扫,阿妧心上的某个地方像是被针刺了一样,双手无意识地攥了一下。   看到她这样子,对面十九岁的少年却笑了。   “表妹,”他声音低沉地,正式向女孩介绍自己,“我叫萧叡。” 第5章 岁朝   因为要汇报军务等事,萧叡被留在了未央宫的侧殿里,待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等到出来的时候,心腹李恂正在外面等他。   两个人一起走下陛阶。   李恂一手按剑,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道:“将军此次陛见,天子的态度如何?”他仍然是军中的称呼。   这样一问,方才的情形便又浮现在萧叡眼前,他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尚可。”   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诚然在十五岁之前他是天之骄子,祖父爱重,大臣拥戴,然而在生母被杀之后便一夕从云端跌落。   发配从军,做的是最低等的斥候,九死一生才升到了将军的位置。魏帝也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三年来不闻不问。   还是在一年前与龟兹的战争中,偶遇敌方首领,他率领八百士兵将对方的数千精兵尽数杀退,更重伤了敌方首领,如此才令恰好在西北大营犒军的魏帝重又看到了他,恢复了平原王的爵位。   李恂道:“陛下春秋正盛,几位殿下与您的年岁也差不了多少。且将军离开洛阳数年,朝中的形势早已翻覆,那几人背后各自都有大臣支持,属下觉得将军不若暂时韬晦,以待时势变化。”就是劝他暂且忍耐,不要因为仇恨冲昏了头脑。   萧叡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举目望向前方,先没有说话,最后才微微颔首:“我知道。”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姜皇后——太深切的仇恨,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   站立了片刻,继续往前走,李恂的目光倏而定住,看着不远处的纤秀身影,有些惊讶地道:“她怎么在这儿?”   “皇后的侄女,来认亲的。”萧叡语气平静。   “那你……”李恂微微一怔,随即看向他。   从两人拐过身后那条小道,阿妧的目光便一直落在萧叡身上,显然是在等他。小姑娘长得漂亮,嘴又甜,先前在未央宫的时候就很得帝后的喜欢。她跟他搭话,萧叡也就和和气气地回她,一番交谈下来,这女孩已然把他当作了可以亲近的同辈。   萧叡看见她,脚步没有什么停顿,同时她也从对面走过来,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向他身旁的李恂道:“李大哥也在啊?”语气里带着重逢的欢欣。   知道她跟姜后的关系,李恂心下自然对她再无好感,不过也不会直白地显露出来,而是仍旧温和向她问候过,随即按照侍卫的习惯站到远处,等萧叡跟阿妧说完话。   洛阳的冬天并不很冷,阿妧却有些畏寒,她穿着通身紧窄的曲裾,里外裹了三重,外罩一层素白的软帽披风,许是身量纤瘦,这样的打扮也不显厚重。迈着步子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轻盈得像是一片云朵。   风有些大,她起先是戴着兜帽。帽沿上绣了一枝舒展萼梅,是白云上的唯一点缀。   见萧叡只着一身单薄的衣衫,阿妧便觉得自己穿得太夸张了些,抬手取下兜帽。从湖面上掠过来的风恰好吹起了她鬓边的一缕长发,正贴着右边脸颊,阿妧伸手按住了,拢到耳后,微微偏头,看着萧叡。   “风大,怎么站在这儿?”听起来像是关心似的寒暄,然而萧叡却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阿妧身后的湖面上。   “我在等表哥啊。”阿妧面带微笑,双目晶莹地望着他。   “嗯?”萧叡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见四处都没有什么人,很冷清。   阿妧从认识他的时候起就知道他性情淡漠,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人,不过他现下对自己的态度已是比在军营的时候好上太多了,故而阿妧没有在意他言语中的冷淡,而是继续道:“先前不知道表哥身份,我还在想要如何报答表哥的救命之恩,还有这一路上表哥跟李大哥对我的照顾。”   “你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可是我觉得对我来说很重要啊。”阿妧认真地,同时又有点纠结,双手交握着,在袖子里绞拧了一会儿,“不过现在又有些不同了,表哥是平原王,我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报答你的……”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复扬起脸来,眨了眨眼,问道,“那表哥有什么喜欢的吗?”先不论报答,她想着多多少少也要表示一下,送点什么才好。   ——你姑姑的命,给吗?   萧叡笑了一下,视线从湖面上收回,落在那一张单纯又美好的小脸上:“真的没什么,回去吧,不要想太多。”   虽然有一点失落,但阿妧转念又觉得,萧叡这样施恩不图报,才是君子之风,心中好感更甚,于是甜甜一笑,对他道:“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去拜会表哥。”   “嗯。”   等到女孩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一处拐角,李恂上来道:“将军现在是要出宫吗?”   “去公主府。”   ……   阿妧回到明宣殿,几个宫装的侍女快步迎上来,笑着道:“姑娘回来了,娘娘正在侧殿等着您。”一个侍女走近,扶着阿妧手臂,边走边道,“奴婢们布置了一上午,姑娘也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姜后没有再另外为阿妧安排住处,而是直接将她留在了明宣殿中,就住在侧殿,以示对她的亲近与疼爱。   阿妧随着侍女们款款地走过去,跨过殿门的时候,看见一座巨幅的山水屏风立在殿中左侧,姜后正站在屏风旁边。她身旁是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看起来比阿妧大了两三岁,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容颜秀丽,姿态端方。   姜后自己没有儿女,故而很是喜欢年轻女子的陪伴,这一点从明宣殿里大多都是容貌清丽的少女可以看出来。叶绯儿就是这些侍女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她本是罪臣之后,被罚没入宫中,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姜后的身边,习诗书擅礼仪,渐渐出落得清丽脱俗,极受姜后的宠爱,命她做了明宣殿里的女官,辅助姜后处理后宫事宜,身份只在几位尚宫嬷嬷之下。   这些事在方才过来的时候侍女就已经告诉阿妧了,同时一个小侍女又向她道:“不过姑娘是娘娘的亲侄女,照奴婢们看来,娘娘还是更宠爱姑娘一些。”   阿妧笑了,她不过昨天才刚来到洛阳宫,以后会怎么样其实并不清楚,不过可以看出来姑姑的确是挺喜欢她的。   姜后看见她进来,温柔的脸上现出笑意,携着阿妧在侧殿内外走了一遭,最后在大榻上坐下,问她道:“都还喜欢吗?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跟几位嬷嬷说。这几人你先使着,到时我再亲自给你挑几个伶俐些的婢女。”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小宫女。   阿妧自然没有不满意的,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姑姑,也不会跟她生分,便接过替姜后捶腿的侍女。   她会一些推拿,手上的力道颇令人感到舒适,姜后听见她软软的声音道:“姑姑已经很疼妧儿了,妧儿哪里还好再有什么要求,这样下去,我都怕自个儿要被姑姑宠坏了。”   姜后的手点一下她的额头,笑着道:“那有什么,你是皇后的侄女,就该被宠着,谁又敢多嘴多舌的。不说别的,单论这洛阳城里的贵女,姑姑就不会让你比谁低过一头去。”   姑侄两个正在说话,女官叶绯儿拿了冬至节的安排文书来请姜后过目。   姜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将文书展开,略略看了一遍,抬起头向叶绯儿道:“还是跟往年一样?”   “是,”叶绯儿答道,“还是在未央正殿举办晚宴,将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宗亲勋贵并他们的家眷一道请来,名单已经拟好,也请娘娘过目。宴前则是贵人们各自聚在一处赏玩,郎君们或是蹴鞠、或是赛马,娘子们可以去望楼联诗,或者为郎君们助兴。这些都有章程。”   阿妧听这叶绯儿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亦十分动听,兼姿态落落大方,显然是处理惯了这类事务的。   冬至从周朝起就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曰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有万物复生之意,故而很受重视。   姜后已主持了宫中的冬至大宴许多年,听完了叶绯儿的回话,也没有多问,只微微颔首。   阿妧却觉得新奇,她毕竟没有见识过宫里过冬至节的排场。依偎在姜后的身边,那双灵动的眼在摊开着的折子上扫了一扫,随即看向自己的姑姑。   姜后见她好奇,不由笑了,想了想对叶绯儿道:“儿郎们赛马蹴鞠玩得酣畅,女郎们聚在一处除了联诗闲谈却是无甚可玩的,干看着也无趣,绯儿才情高,你为女郎们想几个新奇的点子来。”   “是。”叶绯儿躬身,略沉思了片刻,“天气太冷,娘子们身子娇弱,不若还是在屋子里。且她们大多能书善画,不如就应个景儿,各自画一幅岁朝图,不擅丹青的就负责在画上题字,如此两两合作。等到郎君们比赛完毕,也来女郎们这边品鉴一下,评出个高低次序来。”   姜后听着觉得不算复杂,而且也觉雅致有趣,遂点点头,将文书放回到案子上,向阿妧道:“妧儿呢,会画岁朝吗?要不要也跟洛阳城的姑娘们比上一比?”   阿妧不知道这是要她出风头的意思,岁朝她也曾画过几幅,不过她的画技不算顶好,故而也不怎么好意思在人前展示。   她对姜后道:“我是想跟姐姐妹妹们一处玩的,不过要认真跟人比较起来,我却有些怕丢丑。”阿妧说着,看向一旁的叶绯儿,“不过若是两两合作的话,侄女能不能跟绯儿姐姐一起?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就听人说绯儿姐姐诗书芳华,又才情绝高,有她在的话我就不怕了。”   姜后道:“绯儿最擅诗书,于丹青一道却不很精通,怕是帮不了你。”见她有些失望,拍拍她的手道,“姑姑给你出个主意吧,趁着冬至还没到,你先画上一幅,拿去请你表哥指点一下。”   阿妧有些惊奇:“表哥也会丹青?”   不怪她有此一问,自阿妧识得萧叡的时候起,见他整日甲胄在身,剑不离手,很自然地就把他当做了一个纯粹的武将。   “岂止是会,你表哥自幼进学,天分极高,于绘画上犹有悟性,能画一手绝妙的人物,就连当时被称为画圣的贺大家都盛赞过的。”姜后的语气里也含着赞叹。   阿妧听着心里也隐约有了些许的向往。她跪坐着,侧身靠在几案上,一只手捧着脸,眉眼弯弯地道:“那我这几天准备一下,回头去向表哥请教。”   姜后点点头,神色温柔。   ……   接下来的几天,阿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明宣殿的书房里。   岁朝图是每逢年岁更迭时恭贺新年所画的一种图画,因为雅俗共赏,所以画上多是寓意吉祥的花木等内容,简单易为。但要画的出彩却也不是很容易,故而阿妧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侍女将完成的图画卷起装好,交给阿妧。   来到正殿,姜后正在跟几位嫔妃商议后宫里的事。知道她要去萧叡那里,姜后唤她近前,抬手替她拢了拢白狐裘的领。   恰好侍女捧了几盘子鲜花过来,其中一个白玉瓷的盘子里整齐摆着各种颜色的牡丹,都是暖房里种植出来的,却也和时令的别无二致。   姜后先取了一朵小巧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云粉,亲自簪在阿妧的鬓边。小姑娘的脸上很干净,没有什么脂粉,却是肌肤盈润,自有一种容光。   接下来侍女才将剩下的花分给几位嫔妃们挑选,妃子们一人一朵,皆都簪上了,向姜后道谢,又夸赞阿妧丰姿秀丽,皇后娘娘好福气。   临到要动身,阿妧心里却有些没底了。她依偎在姜后的身边,小声地道:“姑姑,你说表哥会愿意教我吗?”   姜后伸手抚了抚阿妧光洁的脸颊,眼神中带着鼓励,柔声道:“我的妧儿这么美,哪个男子会舍得拒绝你?”   阿妧羞涩地垂下眼睫,随后起身,向姜后告退。   ……   萧叡自回宫后便负责统领宫中禁卫,一早出去巡视,天将暮时方归。   殿中的黄门出来跪迎,等到起身,一个中官疾步上前,追上他的脚步,在他身侧道:“殿下,姜姑娘下午的时候前来拜访,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   萧叡闻言,脚步顿住,一手按在身侧的佩刀上。   中官察他神色,又补充了一句:“这会儿人正在花厅里。”   “知道了。” 第6章 云粉   听到仆人们的动静,阿妧便猜到萧叡回来了,于是不再干等着,抱起那幅岁朝图,起身迎了出去。   两个人在一条青石甬道上相遇。   萧叡看见她穿着白狐裘,双手怀抱着什么东西,正向着自己走过来。他扫了一眼,似乎是画卷。   走到近前,萧叡停住了脚步,问道:“等了多久?”   “也没有多长时间。”阿妧见他身上穿着戎装,猜测他应是刚刚忙完,于是面带笑意地问候,“表哥累了吧,要不我先回去,改天再过来?”   “不必。”萧叡从她身侧绕过,继续大步前行。   阿妧连忙跟了上去。   他身高腿长,步幅较阿妧要大上许多,几步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开。等到意识到有些不对,略回头一看,却见阿妧一手抱着画卷,一手提着狐裘的下摆——裘衣长至及地,稍有不慎就会踩住跌倒——正在有些吃力地追赶他。   萧叡放慢了脚步,等她追上来。两个人并肩而行,阿妧听见他道:“找我什么事?”   语气还是一贯的冷而淡,阿妧事先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溜走了一大半。她有点不好意思,明明先前还说要报答人家,结果转头就有事相求。   不过来都来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对方不会答应呢?   阿妧轻轻咬了下唇,微侧着头看向他,将来时就已斟酌好的话说出口。   “我听姑姑说表哥最擅丹青,所以画了一幅岁朝图,想请表哥指点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姑姑让你来的?”萧叡语气淡淡地道。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阿妧微愣了一下,而后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想请表哥指点。”   萧叡没有再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将她带到了书房。   侍女将门打开,其中一人领着阿妧来到书案旁。   阿妧看见萧叡几步走到数丈外的矮榻边,解下身侧的佩刀,放在了几案上。   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同时有侍女端着火盆进来,于是这间有些空旷的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   阿妧将画卷放在书案上,抬手取下兜帽,露出了鬓边的那朵云粉。萧叡从她面前走过,对她道:“稍等。”   转头的时候视线在那朵云粉上停留了一瞬。   萧叡偶尔在书房起居,所以这里也备着些日常用的东西。他走到隔间的屏风后面,解下身上厚重的军服,换上了家常的青色深衣。腰间束带,更显得整个人劲瘦挺拔,像是崖畔青松一般。   等他出来,阿妧已经解开了画卷,摊开在书案上,四角用镇纸压好。往旁边挪了两步,把位置让给萧叡,微笑着对他道:“就是这个,请表哥看一看。”   萧叡移步过去,见她画的是一幅青山寒梅图,远处青山隐隐,近处茅檐低小,茅屋前疏梅几枝,含苞绽蕊,隐约透露出春消息——确实是一幅合格的岁朝图。   他看得认真,好一会儿才开始点评,故而阿妧一开始是紧张的,袖子里的手微微捏紧,半侧着身子,仰头屏息注视着他。随后见他轻轻点头,才略微放下心来,听见他声音微沉地道:“春风送梅画得不错,整张图的意境也有,而且我记得你好像是南郡太守的女儿,也曾见过山村的屋舍?”   阿妧知道这是夸她屋舍画得好,不禁笑了,刚要谦虚几句,却听他话锋一转:“追求意境悠远是好事,寥寥数笔能现其境也算功力,不过本事没到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了。”手指点着画纸的中下方,“这一片的留白过多了。”   阿妧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也觉得有些问题,耳朵微微发热,向他道:“是我技艺不精,让表哥见笑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确实很容易犯,我以前——”语声戛然而止,萧叡按在画纸上的手也一顿,转目见阿妧正圆睁着一双眼好奇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还是这个毛病,谈到画画他的话就格外多。手指在书案边缘摩挲两下,不再开口了。   火盆里的炭火已经燃烧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渐渐有些气闷,侍女脚步轻轻地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   “那要怎么修改呢?加点什么进去吗?”阿妧仰头问他。没有得到回答,便微垂下头来自己思索了。   她双手扶在案边,视线在书房里四处乱转寻找灵感。偶然间瞥向窗外,见天光渐暗,枯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晃,就是这样一片昏暗蒙昧的色调里,忽然有一团雪白映入了眼帘。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通身白雪的小奶猫跃上了窗台,见阿妧向它望过来,便轻声喵呜一下,似乎是在跟她打招呼。   阿妧灵光一闪,抬手刚要去叫萧叡,转头却见他右手执着画笔,已经在作画了,于是将伸到半空的手收回,安静地站在他身旁看着。   等到萧叡搁笔,阿妧见他竟然在屋舍之前梅树之下添了两只猫儿,心里既感到惊喜,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滋味,语气里不禁带了几丝兴奋:“方才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跟表哥心有灵犀。”   萧叡低头看了片刻,似乎不是很满意地道:“许久没画,有些手生。”   “不会啊,已经很好了。”阿妧能看出来这两只猫儿比她自己画的那部分是要好很多的,“岁朝是静物图,光是青山寒梅的话难免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加了猫儿就讨喜很多了,如此一来静中有动,又富有生活气息。”阿妧双目晶亮地看着她,“表哥真是太厉害了。”   倒不是夸张,阿妧知道他从军多年,是真的没有时间再执画笔,然而就算如此,方才的寥寥数笔依然显示出了功力,这样的天分和灵气确实让阿妧既佩服又羡慕。   萧叡看了下岁朝图左上方空着的地方,问道:“何人题诗?”   阿妧微笑着道:“我的字还可以,所以想自己写。”   “是吗?我看看。”萧叡示意她提笔。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起来就只是一个很平常的询问,阿妧却存了几分显摆的心思。她擅书法,隶书写得尤其好,曾教过她的一个大家就曾赞她的字姿媚骨正,形态端圆。   阿妧站在萧叡原本的位置上,起先身姿笔挺的,那双灵慧的眼中略微含着几分思索,很快便俯身提笔,落墨如行云流水——   寄语青山客,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她特意填了一首质朴无华的诗,正好与画中的自然灵秀之景相契合。写完还没有搁笔,就满含期待地转头看向萧叡,等待对方的评价。   萧叡的回答依然很简洁,不过没有挑什么毛病,看了一下后便点点头:“挺好。”   得到肯定的阿妧心中更加雀跃,将笔放回到案上,重又看着萧叡,眨巴着眼睛道:“那等冬至那天我可以就画这幅图吗?”当然不全是为了投机取巧,阿妧是觉得这幅画对自己来说更有意义一些。   “可以,不过我不保证陛下会喜欢。”阿妧听见他道。   “为什么会不喜欢?”阿妧不解,“明明画得这么好。”她说完又认真地强调一遍,“表哥画得尤其好。”   萧叡没搭理她,转头看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掌上了灯。火盆里的炭火燃烧许久,最上层已经积了一层白灰,被侍女拿着火钳轻轻拨到一边,于是盆中的火苗重又明亮地跳动起来。   过了这么久。   “不早了,回去吧,你姑姑应当在等你。”萧叡语气轻淡地道。   经他提醒,阿妧也飞快地朝外面望了一下,有些吃惊地道:“都这么晚了?”   她想到萧叡一回来就在招呼她,再耽搁下去连晚膳都要误了,赶忙收拾好,仍像来时一样抱着画卷,随后走到书案的对面,很正式地向他道谢。   “今天多谢表哥。时辰不早,我就先告辞了,表哥早些歇息。”   他没有说话,屋子里就只有少女青稚又动听的声音,带着娇软的意味。   阿妧说完,见萧叡点了点头,便向他微一福身,很快便转身出了书房。   等到那纤秀的身影在房门处消失,萧叡的视线落在了书案一侧的云粉上。那朵片刻前还簪在女孩鬓边的花朵,似乎因为主人走得太过匆忙,无意中被人遗忘在了那里。   萧叡拿起来,低着头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随后放在鼻端轻嗅了一下,除了牡丹本身的香味儿,似乎还有一丝少女发间的清香。   他将那朵云粉掷在了书案上,扫一眼先前阿妧碰过的东西,吩咐侍女。   “都扔了。” 第7章 冬至   冬至这一天的早上,洛阳宫的明思园里已经热闹了起来。大堂里数十位京中贵妇以及妙龄女郎都端正地跽坐在两侧摆放着的几案后面。   时辰尚早,她们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耐心等候。   毕竟是很难得的大宴,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故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些笑意。与身边的人致意问候的时候,也在心里斟酌着片刻之后要如何与宴会的女主人姜皇后拉近关系。   在此之前,这些贵妇人和女郎们自然也都听说了姜皇后的侄女进宫一事。传闻姜女有殊色,貌美倾城,又举止落落,姿仪无双,比起当年有洛神之誉的元皇后还要胜上几分,故而心里也都怀有几分好奇,猜测今日姜皇后会不会带她出席。   过不多久,最靠近门边的席位上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里面的客人们仿佛也都感知到了,下意识地停止了交谈,抬起头来向着门口望去。于是片刻前还响着轻微语声的大堂,一下子就变得落针可闻。   在引导女官的后面,阿妧陪同着姜后一齐踏入大堂。当她出现的时候,几乎在一瞬间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她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目光向她射来,或是好奇,或是探究,更多的还是不加掩饰的惊艳。   阿妧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被这样多的目光注视着,难免会感到紧张。她双手交握着,平放在身前,学习着姜后的姿态,以一种很端庄的样子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有人认出她身上的衣裙是用上贡的云霞锦制成。这种锦缎极为难得,一年也不过只得三五匹,看样子姜后竟把所有上贡的云霞锦都用给了这位小侄女。有几个女郎看着,眼中是止不住的欣羡。   不过这位姜姑娘倒也真衬得起这身华贵的衣裙,她长得很白,衣裙是浅浅的水红色,无论是那冷月一样的小脸,还是从广袖中伸出来、交握在身前的柔荑,被衣裙衬着,愈发显出透润瓷白的颜色。   姜后为人亲和,并没有什么架子,携着阿妧在上首入座之后,微笑着接受了堂下来客们的行礼。她让众人落座,随后对阿妧道:“你带着女郎们去那边的望楼吧,就在那边画岁朝,儿郎们在园子里打马球,你们在那里也瞧得见。”   座中的女孩们闻言都兴奋起来,她们早先已经知道了今日要比试画岁朝,有几个是洛阳城里素有才名的,互相之间也不很服气,故而一早就存了暗暗较劲的心思。   阿妧在几位女官的陪同下,带着二十几位女孩子一起来到明思园的望楼上。   这些女孩子大都长在洛阳,彼此之间相熟,有要好的便约好了一起作画,于是很快便分出了十来个队伍。   望楼上阔大的厅堂里并排摆放着十几张长条的画案,女郎们站立在案前,或提笔,或沉思,身后的侍女则安静地立着。   阿妧右手边是清河崔氏的一个女郎,生得明丽端艳。她起先执着画笔,没有画多久,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阿妧,见她侧颜柔和静美,从修长的脖颈往下,到纤柔的肩膀和手臂,曲线十分的优美漂亮,不禁看住了。放下画笔,走到阿妧的身边看她作画,见青山茅屋已经初具雏形。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姜妹妹怎么也是一个人?”   阿妧画得认真,没注意到近侧站了一个人,等到声音响起,才意识到是在叫她。   “我吗?”阿妧转头去看她,微笑着道,“我初来洛阳,各位姐姐妹妹都还不太认得,是以不敢冒昧相扰。”   对方没有再说话,而是点点头,请她继续。   阿妧于是接着作画,只是有人在旁边看着,不免让她感到有些微的不自在。她一面低着头运笔,一面关切地道:“崔姐姐不画么,我看时间快要到了。”约定的时间是一炷香。   崔青蘅笑了笑:“我不急。”   阿妧听她这话,不免又偏过头来看她一眼,见她目光仍落在自己的画上,似乎是在很认真地品鉴。   等到阿妧最后落笔,不知道是谁惊呼一声:“哎呀!他们来了!”   厅堂里的少女闻言,齐齐抬头,有急性子的提着裙摆就往望楼的栏杆边跑去,果然看见锦衣轻裘的儿郎们已经结束了马球比赛,骑着马出了园子,正成群结队地向着望楼这边过来。   品评的人快要到了,阿妧不禁看向一旁的崔青蘅,却见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俯身提笔,动作不疾不徐,然而落墨极快,寥寥数笔便画出了一幅寒山孤松图,接着又在画纸的上方空白处题诗,也是眨眼之间便已完成。定睛一看,竟是狂草。   阿妧心里有点惊讶,不由赞道:“崔姐姐果然好文才。”   崔青蘅又是一笑:“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才华远不如你,只胜在勤奋,多练了几年而已。”   她们这边说话,那先前跑出去的女郎回过头来,笑着问屋子里的人:“你们说,他们那边是谁赢了?”   “那还用问,必定是成安殿下。”   成安王萧权,魏帝第二子,生母早亡。其为人勇武,有气力,这几年在洛阳大大小小的赛事中向来都是出风头的那一个,故而方才那女郎这么一问,立刻就有人这样回答。   “那姑娘这一回可就猜错了,”女孩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一个下等武官打扮的男子上得楼来,他负责马球赛的裁判一事。没有入内,而是就站在楼梯边向女郎们道,“成安殿下与平原殿下各自带领着一队,这回胜的却是平原殿下,而且是大胜!”   “平原王?那不是……”先前还热烈讨论着的女孩子们一下子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阿妧听到萧叡赢了,原本平静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来,她跟着那些少女们一起来到栏杆边,果然看见萧叡骑着一匹黑马,正行在人群的最前面。   ……   忽然,黑马的斜后方不知怎么的又挤过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锦衣,目光冷厉地唤了一声:“兄长!”   两匹马相撞了一下,黑马不悦地轻咴,萧叡安抚性地拽一下缰绳,冷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向萧权。   “今日比了一场,弟才知道兄长风采依旧,倒是让我想起以前师傅教导你我兄弟几人时的情形了。”萧权将身上的裘衣解开,扔到地上,“方才不够尽兴,弟想与兄长单独切磋切磋,不知可否?”   他说到最后一字,反手从背后抽出长|枪,显是有备而来。臂上运力,直直地向萧叡刺过去。   变故一生,不独是跟着他们的儿郎们一脸讶然,就连望楼上的女孩们也都惊住了,竟是说不出话来,只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下方兄弟二人的比斗。   那枪来势迅猛,萧叡没有兵刃,眼看着雪亮的枪尖向自己的心口刺来,他忙向后折身,长枪携着冷风从他面上擦过。   “元度,接着!”人群里忽有一人高呼,扬手将一把快刀扔给萧叡。   萧权一击不中,立刻调转方向挺枪再刺,只听“铿”的一声,枪尖刺到刀鞘上。萧叡纹丝不动,他却因为反力被震得虎口发麻。   两人缠斗了一时,萧叡却始终没有拔刀出鞘,只是用鞘身隔开对方的长枪。   “兄长是打算一直躲着么?”萧权冷笑一声,枪又向他刺去。   这次萧叡却不再用刀鞘去隔,而是抬手握住枪身。起初萧权还在使力,然而萧叡在沙场上历练了几年的,手上有多大的力气,又岂是他能撼动得了的。略一运力,长枪便从萧权手中脱出。   萧叡横枪一拍,萧权竟从马上坠落,跌到了地上。   经营数年,洛阳城里的少年郎们多是与萧权交好的,此刻见他狼狈落马,面上也都有了讪讪之色,看向萧叡的目光也带着些许的微妙。   然而下一刻,那位面容冷峻的平原殿下也从黑马上下来,他生得劲瘦挺拔,行走的时候有风吹过他的衣角。几步走到萧权的面前,伸出手来拉他。   众人见他得胜却不骄矜,且方才名为切磋,实则是二皇子成安王刻意在冒犯他,平原王却不计较,而且始终是相让的姿态,现下又亲自去扶成安王,实在是谦和有礼,君子之风。   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太影响众人的心情,眼看已经快要到望楼,儿郎们都下马来,往前走去。   少女们见事情平和收场,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比斗,于是惊讶之后,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热闹样子,互相拉着手,争着跑下楼梯。   阿妧走在后面,望楼的风很大,刚走到楼梯边就有一阵狂风吹过来,将她的裙摆都吹得鼓舞起来。她合拢双手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暖气,同时垂下了眼睫,正向着楼下望过去。   或许是巧合,萧叡正好也抬了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第8章 投桃   平原王萧叡英姿俊挺,多年的行军生活使他养成了站立如松的习惯。当他劲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望楼下面的时候,洛阳城的贵女们都不由得心中一动。   然而她们很快便想起了这位殿下当年正是因为触怒了天子才被贬为庶人的,虽然如今恢复了王爵,又被召回到京中,但四年的时光毕竟是过去了,与成安殿下、汝南殿下相比,这位刚刚回到洛阳的平原殿下实在根基不深,前程未明。   都是大魏第一等的人家熏陶出来的贵女,政治嗅觉自然是敏锐的,因而在没有弄清楚天子的心意之前,谁也不敢冒昧地上前与平原王攀交情。   阿妧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少男少女们互相厮见过,正在说笑,而且隐隐是以两个皇子为中心站开的,其中一个就是方才跟萧叡比试过一场的成安王萧权,而另一个应当就是他的同母兄弟汝南王萧叙。   萧叡站的位置不很偏,但他话少,周身的气质既沉且严,虽然年纪轻轻,威势已然凝于骨中。几个年轻的公子站在他身侧,也都不敢开口。   有一种热闹之中的孤寂。   因为人太多,阿妧下来的时候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她一只手扶在楼梯的栏杆边上,小心地避免撞到别人,这样走了几步,才来到萧叡的身旁。   “方才我跟着女郎们过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表哥了。”她当时在楼上,不远处的园子里战况正激烈,因而也看了一时,这会儿不由好奇问道,“这样冷的天,也能打马球吗?”   萧叡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闻言笑了。他就是方才萧权突然发难的时候把刀递给萧叡的人,此刻听见少女娇软又带点稚气的声音,不由笑道:“我大魏武风盛行,男子无不崇尚骁勇矫健,这样的天气算得了什么?若是再冷一点,没准可以看见我们在冰上打马球。”   “真的?”阿妧长在荆襄,从来没听说过还能在冰上打马球。   萧叡垂目看她一眼,见她一脸的向往之色,开口道:“击鞠除了娱乐,还有讲武之意,划分战队,彼此追跑拦截,以检验双方的骑术水平与配合能力。”   “这么复杂吗?”阿妧本来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随即想到先前萧叡在场上的英姿矫健的模样,不禁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那表哥胜了这么多场,是不是说明你的骑术特别高超?”   先前那人仿佛觉得她有趣,又呵呵地笑起来。   阿妧有些恼,她本来是看萧叡一直沉默着,想跟他说说话罢了,就算找的话题有些尴尬,这人一直笑她算怎么回事?   小姑娘一时间被弄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原先莹白的小脸上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粉色,长长的眼睫先是低垂下去,扑扇了一下,而后又缓慢地抬起来,视线向着萧叡的面上投去,带着点求助的意味。   萧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而后抬手指了下身后那人:“河东陆家的二公子,陆劭。”   阿妧对他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出于礼貌,还是微微转头看向他,面带微笑地问候致意。   旁边公子女郎们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几乎将阿妧的声音盖了过去。她于是没再说话,顺着那谈笑声望过去。   听见一个浅紫衣衫的女孩子道:“你既然看不上,那就归我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香瓜,上下抛掷着。那香瓜是黄铜浇筑而成,金灿灿的,样式精致漂亮,本是一个县侯家的公子方才赢了马球得的赏。   那公子似乎与她相熟,也不以为忤,只笑着道:“哪里会看不上,不过你要是喜欢,就只管拿去。只是有一条,一会儿姑娘画的岁朝若是赢了彩,也要把得的赏回送给在下才行。”   那女子闻言佯怒:“小气!真当本姑娘贪你这点子东西不成?”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周围人看着都齐齐笑起来,阿妧也能看出那两人明显是郎有情妾有意,故意在耍花腔,也被逗笑了,微微抿着唇,嘴角上翘。   这时候有人大声地道:“殿下,咱们上去吧!姐姐们估计都等急了。”   论地位这里是萧叡为尊,众人都看向他,见他点了点头,于是欢呼一声,呼朋结伴地上了望楼。   阿妧站在萧叡旁边,见他不动,于是跟他一起等了片刻,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与他一道走上楼梯。   望楼一共五层,因顶层风大,故而女孩子们只在三楼画岁朝。快要到的时候,萧叡忽然停住了脚步。   阿妧也站住,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自袖中摸出了一串藏红色的沉香手串,递给她。   “给……给我的?”阿妧有点惊讶。   “我不信佛,留着也无用。”   阿妧明白过来,这是他在马球赛上赢得的。低头看了一眼,沉香的颜色极深,质地细腻温润,显是上品。风吹过来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儿送入鼻端。   虽然他说是自己用不上才送给她的,但是在阿妧看来,萧叡此举应当是示好的意思,她心里自然高兴,因而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同时压低了声音向他道:“一会儿要是我画的岁朝得了赏,表哥也收下好不好?”   她主动这么说,倒也没有联想到方才楼下的那一幕,只是单纯的投桃报李。   萧叡却没有点头,只淡淡道:“再说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妧回头,看见魏帝在几位宗亲大臣的陪同下也步上楼梯,下面站立着侍卫仪仗。   “你们在玩什么?朕在下面都听到笑声了。”魏帝的脚步很快,一边步向室内,一边说道。经过阿妧身旁的时候抬手免了她的行礼,叫她与萧叡一道进来。   “是陛下。”“参见陛下。”“王爷。”   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行礼声音。   一个女官上前道:“回陛下,遵皇后娘娘的意思,姑娘们画好了岁朝图,正在请郎君们品鉴。”   萧谡道:“可有了结果?”边说边移步到一张画案前。   “回陛下,还没有。”   “正好,朕跟几位爱卿转到这里,也一道看看。”   闻言,萧谡身后的宗亲大臣也跟上他脚步,一起上前。   第一幅图就是崔青蘅的寒山孤松图,魏帝看了片刻,点点头,抬头见崔氏女立在案旁,没有说什么,径自转到了下一张画案前。   接下来的几幅图均是草草扫过一眼,不予置评。那几张画的主人见到魏帝这个样子,心中不免失望,又有些惭愧,怏怏地垂下头去,而快要轮到的则在心里暗暗焦急。   阿妧也感到有点紧张,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一双眼一直追随着魏帝的动作。萧叡看她一眼,随后又转开了视线。   “这个倒还有些意思,”魏帝停下了脚步,指着案上的图画对胞弟萧怿道,“你看这青山的着色——”   “是,”任城王萧怿接过他的话,“这种调色的技巧和运笔的手法都相当成熟,又有一定的灵气,实属难得。”   被魏帝和任城王两人一道夸赞,特别是方才经过那几张画案的时候,魏帝的神情还稍稍绷着,此刻却眉目舒展,于是众人的眼睛也都向她看过来,阿妧的脸不由得微微生出些晕红。   “陛下过誉了。”   她向魏帝施了一礼,起身之后面带笑意地看向萧叡,甚至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重又被魏帝吸引过去,悄悄地向萧叡眨了眨眼——你看,我说陛下他会喜欢的吧?   萧叡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阿妧没有来得及在意这一点,因为她听见魏帝问道:“小阿妧,这是你一个人画的吗?”   语气很和蔼,令阿妧没有什么顾虑,她很诚实地道:“回陛下,臣女在作此画之前曾向叡表哥请教过。”她站在魏帝的身边,伸手在画上点了一下,“这两只猫儿其实是表哥看我画得不太好,才又添上的。”   魏帝听完,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温和的神情稍稍减淡了。   任城王萧怿道:“这一处增添得倒是绝妙,既填补了原本的不足之处,又于静物之中展现生机与活力,且此处的画工显然更要精妙一些。”   任城王本身就是大魏数一数二的才子,倚马千言,落笔成赋,于诗画琴棋等方面造诣颇深,他这样说,大家也都信服。   魏帝闻言,先是不语,而后摇了摇头:“岁朝是格式画,摹静物已是足够,强要出新反而不美。”   萧怿没有分辩,他的这位皇兄远远不是表面上那般的宽厚平和。微垂下眼睫,道了声“是”。   阿妧有些糊涂了,先前看魏帝的样子,他对自己的那幅岁朝分明没有什么意见啊,怎么一听到萧叡也有参与就变了态度?   魏帝也只是偶然兴起,这才上楼来看看,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再品评下去了,只向着儿郎们道:“既然是皇后交付你们的差事,那朕就不越俎代庖了,你们接着评鉴。”又转头看向阿妧,“小丫头,你的画不错,也请大家一起看看。若能拔得头筹,朕有赏。”   阿妧想着这赏是要送给萧叡的,不由好奇,仰着脸问道:“是什么啊?”   魏帝却笑着摇摇头:“不可说。”随后就在大臣们的陪同下出了屋子。 第9章 报李   接近傍晚的时候,宴还未开,男宾女客皆坐于堂下,眼睛望着台上的舞伎。   两排乐工手执管弦,乐音一响,大袖长裙的女郎便轻盈地舞起来。穿着白袜的双足点在光洁的地面上,裙摆轻轻旋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腰肢细软,纤柔的手臂先是合拢,高举过头顶,继而拂袖抬头,露出被衣袖遮挡住的芙蓉面。   螓首蛾眉,顾盼生辉,堂下的宾客顿时一阵叫好。   台上表演的是洛阳城里最有名的一个舞者,曾在城中献艺,观者如山,此次应邀进宫为冬至宴献舞。   刚跳完一段,丝竹声暂歇,女宾的席位间已经有几个少女迫不及待起身上台,向那位大家请教。   崔青蘅也起身,向阿妧伸手:“我们也上去看看吧。”   阿妧推辞了一下:“我以前在荆襄没有跳过这种舞,怕跳不好。”   “不要紧,苏大家约莫要教几支她新编的舞,我们也都没有见过的。”   崔青蘅说着,已经拉过她的手,恰这时台上的少女见到两人动作,也在上面招呼她们,叫着快来,阿妧便离了席位,与崔青蘅一道缓步上台。   四五个少女都围在苏大家的身旁,见她轻舒广袖,在乐工的配合下,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因为刻意放慢了节奏,更显得姿态舒展,意境悠然。   阿妧跟着苏大家的步骤,眼睛一直在注意她的动作,然而避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而是同时注重自己的姿态,以免显得太过僵硬。   阿妧穿着时下盛兴的大袖襦裙,这种衣衫很适合跳舞,柔韧的身体做出种种舞姿的时候,裙摆转动得就像是花瓣层层打开一样,纤柔的手臂犹如柳枝,仪态舒展着,十分的优美动人。   与其他人一样,阿妧在跳这支舞的时候并不像苏大家那样娴熟有韵味,然而她的身姿十分出众,又是那样美的一张脸。少女的身体轻盈地旋转的时候,众人一时都看得呆愣住,久久移不开眼睛,有的甚至都忘记了呼吸。   许久之后,不知是谁的一声喝彩打破了沉寂。   苏大家将舞台让给了少女们,她微笑着道:“几位女郎都跳的很好,再稍稍练习一下。我不看着,女郎们可以自然一些。”   少女们躬身道谢,苏大家侧身避过,自己先下了台子。   阿妧站立片刻,看崔青蘅舞步更加熟练,于是请她指点自己。   “崔姐姐你看,我这个手势对吗?”她双手合十于胸前,而后翻转一下右手,纤指捻成花朵的模样,只是有些拿不准位置的高低。   崔青蘅扶住她的手臂,轻轻往上抬了一下:“停在这里就好。”   阿妧默默记下了,正要继续,却听见她轻声地问道:“阿妧,你喜欢平原殿下吗?”   “什么?”阿妧愣住了,下意识地回道。但她确实听清了崔青蘅的话,见对方正望着自己,于是放下手臂。   她向台下男宾的位置看过去,很容易就看到了端坐在案后的萧叡。他已经换下了上午打马球时的装扮,穿着一身素简的衣裳,略微低着头,轻轻地将手中的酒樽放在案上。   阿妧垂目思索了片刻。   她这个年纪,其实并不太容易直视自己的内心,很多时候都只是跟着感觉走。认真想一想,她确实是对萧叡有好感的,对方出众的外表,沉凝的气质,以及他给予自己的帮助,足够令她这样的小女孩对他生出好感来,这也是阿妧愿意去亲近对方的原因。   但要说这好感有多少,够不够得上崔青蘅所说的“喜欢”二字,阿妧自己也是不太清楚的。   不过虽然性格相投,崔青蘅对她也很友善,但毕竟认识也没多久,少女的羞涩和拘谨令阿妧选择隐瞒自己的部分想法,她向崔青蘅道:“我在来洛阳之前曾见过表哥,他帮过我。而且我在宫里除了姑姑,也就是跟表哥略微熟悉一些。”   崔青蘅看着她的眼睛,少女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静水,一望即知的澄透。她喜欢这样单纯美好的女孩,所以不希望她被卷入到宫廷的争斗当中。因为崔氏一门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刚刚回到洛阳的平原王,现在无疑就站在了政治漩涡的中心,远离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阿妧的话,崔青蘅没有再说什么,交浅言深终究不妥。   ……   晚宴过后,未央宫的侧殿里,阿妧陪着姜后一起去见魏帝。   萧叡也在,他站在大榻旁边、魏帝的身侧,榻上摆着一张几案,左右两边都堆着竹简,不远处的鎏金莲花炉正丝丝缕缕地往外散发出轻烟。   他起先稍稍倾身向前,与坐在榻上的魏帝一道在看一份竹简,听到姜后与阿妧进来的动静便直起身子,转头看她们一眼,等两人走近,向姜后行过一礼。   “你们来了啊。”魏帝搁下了奏章,向姜后道,“朕今早还说,若是小阿妧的岁朝图能拔得头筹,朕也有赏。皇后替朕想想,该赏些什么才好?”   阿妧方才进门的时候就看到魏帝正在处理奏章,没想到他这样忙却还记得跟自己的一句戏言,而且又主动提起。   但今日赢了岁朝,阿妧猜测大部分的原因还是旁人看到魏帝夸赞自己,这才给的面子,未必她那幅画就真是最好的。因而现在一回想,双颊隐隐有如火烧,一双眼盈盈的,轻轻垂下了羽睫。   姜后笑道:“不拘是什么,都是陛下对她的恩泽。依臣妾看,只要不是过重的赏赐就好。”   “那怎么行。”魏帝并不赞同,而且似乎早就有了主意,“依朕的意思,却是要封个郡主。封地嘛,就定在永宁。”   阿妧心中大震,脸上的薄晕飞快地褪去了,又变成莹白的颜色,抬头与姜后对视一眼,随即跪到地上。   姜后也起身,向魏帝推辞:“妧儿虽是臣妾的侄女,但才德鄙薄,又无尺寸之功,实在当不得如此名分。陛下的好意,臣妾与侄女都会记在心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有什么当不得的?”魏帝让阿妧起身,又命姜后坐下,“皇后的侄女,朕不过封个郡主,谁又敢多说什么?”   女官叶绯儿扶着姜后重又在榻上坐下,随后直起身子站着,微垂着颈子,眼角余光在阿妧的身上扫了一下。   阿妧仍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眼望着魏帝,语气诚恳地道:“陛下容禀,臣女远在荆襄,父亲曾是蜀臣,归于大魏也不过数载。但臣女也听说过陛下曾下达的一道诏令,诏曰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不得横受茅土之爵。此诏一出,天下皆称陛下贤明。如今臣女无功无禄,却要生受如此封赏,难道不是与陛下的这道诏令相背了吗?万请陛下收回成命。”   萧叡好似对魏帝突然提出的这个想法并不感到意外,抑或是没有什么兴趣,从姜后过来之后便一直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只在方才阿妧开口推辞的时候,微垂下眼睫看了她一眼。   阿妧说完,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不远处的烛火静静燃着,暖黄色的光映照在每个人神态各异的脸上,袅袅的香雾似乎在空气中静止了,有一种低沉又压抑的气氛迅速地蔓延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魏帝却笑了,声音轻轻的,室内的气氛便陡然松懈下来。   阿妧缓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听见他道:“你若是男子,有那乱政的本事,朕也就不封你了。可你一个小姑娘,即便是做了皇后,又能有什么妨碍?”说着便下了榻,抬手将她虚扶起来,“好了,此事不必再说。你再推辞,朕可要生气了。”   见他打定了主意,姜后也不敢再反驳,于是携阿妧一道谢恩。   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帝后便要准备就寝了,阿妧向两人行礼告退,与萧叡一起走出殿门。   傍晚时下起了小雪,这会儿空气中仍然飘洒着雪花,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还没有能够盖过道路,只是细碎的,像是地面上洒了一层盐。柳絮一样的雪花落地即化,剩下的便是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雪沫子,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   阿妧没有要侍女撑伞,而是自己抬手戴上了兜帽。走下陛阶的时候,看见洛阳宫灯火辉煌,在沉沉夜幕的衬托下,犹如一尊伏卧着的巨兽。   天气有些冷,阿妧双手交握着藏在袖子里,走了两步,摸到了腕上的沉香手串,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魏帝的封赏来得太过突然,让人猝不及防,阿妧的心思一下子被这件事占据住了,满满都是惶恐和不安,因而忘了先前跟萧叡说的投桃报李一事。   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些为难了,她这会儿手里没有什么能够送他的。   要不把手串还给他?   不合适吧?   不然就回头再补上?   她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方才跟她并肩而行的萧叡就往前走了几步。   “表哥。”阿妧叫住他。   萧叡闻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他站在下面,离阿妧有好几级台阶,此刻正仰着头看她。   阿妧双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捋了一下袖口,露出右腕上藏红色的沉香手串,双目晶莹地看着他,唇角若含笑意:“我很喜欢,谢谢表哥。”   雪还在下,一阵风吹过来,将地上的雪沫都吹卷起来,与冷空中的裹挟在一起,吹成了一片雪雾,几乎把人的视线都遮挡住。   茫茫的雪雾里,借着身后未央宫明亮的灯火,阿妧看见对面的萧叡仍是微抬着头,与自己对视,目光微微一动。   ……   冬去春来,天气还不算十分暖和,广明宫的侍女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她们一边轻声说笑,一边指挥着小内侍们把园子里大树的树身上捆扎着的草甸子拆下来。   靠近一株大树的时候,正好听到有小猫的喵喵声,抬起头来一看,却见一只通身白雪的猫儿正站在树杈上,也不知是怎么上去的,看样子是想要跳下来,却又不敢,正急得使劲叫唤。   侍女们怜爱得不得了,看小猫探头探脑欲下又止的模样,纷纷讨论该怎样解救这小东西。   萧叡从园子里路过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那猫是他去年回来的时候,妹妹长乐公主送给他的,他也没怎么管,只交给了侍女照料。   宫女们见他过来,纷纷退避行礼,呼他殿下。   萧叡走到树下,仰头唤了一声,伸出手来。许是那猫儿见到主人,心中安定,也不再害怕,竟是一下子就从树上跃下来,跳到了萧叡的手掌心。   萧叡捉着那猫儿,抱在怀里顺了顺毛。小猫在他掌下喵呜一声,先是乖顺地趴着,而后站起来,顺着萧叡的手臂爬到他肩上。   走了两步,看见阿妧迎面过来。   小姑娘已经不像刚入宫时那样拘谨,时时地要在意身旁人的看法,而是更从容了些。她穿着制式繁复的衣裙,头上的步摇坠子轻轻晃动,在侍女的陪伴下款款地走过来——真的有一些郡主的风范了。   阿妧有些黏人,做了郡主也没有从明宣殿里搬出来,而是仍旧跟姜后住在一起。看得出来,姜后将她的仪态教得很好。   萧叡抬手将小猫从肩上捉下来,放到地上。   猫儿看见几步之外的小郡主,认出她是时常到广明宫来的,喵了一声便欢快地跑过去,在她的脚边亲昵地蹭着。   阿妧蹲身把猫儿抱起来,小猫在她胳膊上蹭了一下。   “它还认得我?”阿妧有些惊喜地看向萧叡。   小猫粉嫩嫩的肉爪踩一下少女的胸口,往上一爬,软绵的身子依偎着女孩莹白如玉的颈子。   萧叡转开视线,抬手拂了一下路边已经长出嫩叶的柳枝:“它又不傻。”   阿妧抱着小猫往前走几步,在萧叡面前站住,问他道:“表哥,这猫儿有名字吗?”   “没有。”   阿妧刚想说要不要取一个,结果就听见有人大步地过来,回头一看,是魏帝身边的一个内侍。   “王爷,陛下请您过去。”那内侍看见阿妧,“哟,郡主也在。”向她行过礼,“那正好,也一道过去吧,陛下正等着。” 第10章 同行   萧叡走进大殿的时候,魏帝正坐在几案后面,埋首于堆成了小山的奏章之中。之所以这么紧急地叫他过来,是为了询问西域方面的事。   汉末以来,天下大乱,原本依附于汉室的西域各国渐渐生出异心,杀汉朝长史以自立,西域都护府形同虚设,中原也因此失去了对西域各国的控制。   萧谡即位以来,一向主张征伐,拜族兄萧则为镇西将军,都督雍凉诸军事。萧叡从军时就是在镇西将军萧则的帐下。萧则去年督众大破羌胡联军,平定河西。   今年年初,鄯善、龟兹、于阗各国皆遣使奉献,西域复通。为了控制西域各国,萧谡决定设置戊己校尉。而萧叡在四年从军期间曾随萧则立下过无数战功,对西域的情况亦十分熟悉,所以魏帝先要询问他的意见。   进门的时候,有侍女迎了过来,向阿妧道:“陛下与王爷有要事商议,请郡主先到花隔里稍待。”   阿妧没有多问,跟着宫女去了花隔间等待。拿起案子上的一本书,坐在榻上安静地翻看。   没有等很久,只看了大约十来页,听见花隔外面传来脚步声。阿妧放下书,转头一看,有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面,其中一个身影高高劲瘦,稍稍偏转头,正在听旁边的人说话。   两道身影转过了屏风,魏帝停止了与萧叡之间的交谈,看着少女从榻上下来,姿态从容地向自己行礼,神色温和地向她道:“好久不见了啊,小阿妧。”   魏帝很忙,从去年入宫到现在,阿妧见到他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他这样跟自己寒暄,阿妧猜测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顺道把她叫过来说两句话而已。   “陛下日理万机,臣女倒是想时时地见到您,可又怕耽误了陛下处理朝政。”   魏帝笑了笑,指着萧叡道:“你表哥这一向也忙得够了,朕打算今日给他一天的休沐。正好你也在,让他陪你去宫外转转。”   “去宫外?”还是跟萧叡一起。   阿妧感到有点儿意外,轻轻地往萧叡那边瞟了一眼,见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怎么,不想去?”魏帝扬起眉,看向阿妧。这样年纪的孩子哪有不爱玩的,少女的眼睛在听到可以出宫的时候很明显地亮了一下。   果然,魏帝听见阿妧道:“臣女确实许久没有去过宫外了。”她转向萧叡,轻轻地一福身,“如此,就劳烦表哥了。”   魏帝没有再留他们,只叮嘱萧叡一句:“出去要带着侍卫,多留神。”又看一眼阿妧,“照顾好你表妹。”   “是。”   ……   萧叡不当值不上朝的时候一向穿得简单,故而这会儿也不用再换衣衫。他顺道陪阿妧回了一趟明宣殿。   因为怕萧叡等得久了,阿妧换衣的动作很快。她穿的仍是女装,没有过多的打扮,但已足够令人惊艳。   出来的时候,萧叡的视线往她身上扫了一下,开口道:“出去的话,穿男装比较方便。”   阿妧觉得这是在洛阳,天子脚下,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而且是跟萧叡出去,她当然还是想穿女装的,到时候两个人并排往街上这么一站,路人看着多般配呀。   她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摇了摇头,微带央求地道:“有表哥在,不会有事的。”   萧叡当然不是怕出什么事,毕竟身边都有侍卫跟着。他看着阿妧轻轻扬起的小脸,一双水盈盈的眼睁得大大的,也正看向他。   “随你。”   阿妧开心得转了一个圈,脚步轻盈地迈下了台阶,嫩绿色的裙摆随她动作上下飘荡着。回头看萧叡一眼,眉眼弯弯地道:“那我们走吧。”   两人出宫门的时候将近午时,阿妧抬手挡在额前,仰头瞄了一下头顶不算炽烈的太阳,问身旁的萧叡:“表哥,你饿不饿?”   “还好。你呢?”   萧叡的性格算不得多体贴,不过跟小姑娘出来,也没有把人家干晾着的道理,所以当听到阿妧说自己有点饿,萧叡想了想,道:“我知道洛阳有几家酒楼,里面的菜色尚可,要不要去看看?”   阿妧对酒楼不太感兴趣,她踮脚朝前望了一望:“表哥,那边的街上好像有很多摊位,我们过去看看吧。”   其中一家是临街的店铺,开了许多年的老店了,主要售卖肉脯酥饼之类的小食。萧叡抬手指了一下,对阿妧道:“这家还不错。”   没想到他对这种街边的小店还有了解,阿妧问道:“表哥以前来过这家?”   见他点头,阿妧连忙挪了几步,站到一个汉子的后面。人太多,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不过有萧叡在旁边,阿妧倒也不会觉得等得不耐烦。她招招手,示意萧叡站到自己身边来,跟她一起排队。   虽然是带着侍卫出来的,但他们都是普通人的打扮,混在人群里,阿妧一时倒也想不起他们,故而也就没有想到要以势压人。   萧叡从军多年,也早没了那种天潢贵胄的架子。   两个人就这样耐心等着。   萧叡话少,站在阿妧身边,听她叽叽喳喳、语气欢快地谈论着以前在南郡没见过的事物,偶尔在她开口提问的时候才回她几句,这样排队等候倒也不无聊。   很快就轮到他们,阿妧要了两包小食,付过钱,递给萧叡一包。   他摇摇头,没有接。   阿妧只好一个人拿着,边走边吃。   因为味道不错,咬起来又香又脆,很合阿妧的口味,她在不知不觉间就把两包酥饼都给吃完了。不再觉得饥饿,一双眼睛便四处扫视,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偶尔激动起来,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   “这个这个,”阿妧的视线一下子被前面摊位上挂着的狐狸面具吸引住了,拉着萧叡过去看,指着那个面具道,“这个是不是特别可爱?”   她将那只狐狸面具从支架上摘下来,搁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挺好的,戴着吧。”萧叡点点头,把钱递给摊主。   阿妧一只手拿着面具,一只手正在摆弄系带,忽然,透过面具上的两只眼,她看见萧叡身后不远处的一人正悄悄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目光森寒地盯着萧叡。   “表哥小心!”阿妧本能地呼喝一声,扔了手中的面具,指着他背后道,“有刺客!”   萧叡是做过斥候的人,警惕性自然不低,即便是没有回头,早在阿妧刚要开口的时候便已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一阵寒意。   “有刺客!保护公子!”经阿妧一提醒,侍卫们也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拔刀上前护卫。   然而在侍卫们上来之前,嗖嗖的箭矢破空而来,竟像是由机弩发出的,威力十分骇人。很快便有人受伤,响起了一片惊呼声,方才还算热闹的街面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刺客与阿妧一行人。   萧叡一手环抱着阿妧,带着她左右挪腾,躲避射来的箭矢。正在这时,那卖面具的摊贩竟也从下面抽出一把刀来,因为离得太近,阿妧的后背正对着那摊贩。   那人举起了刀,向着阿妧的后背劈砍过去。   萧叡目光一动,手上动作更快,在对方的刀落下之前将长剑送入他的身体。利刃贯入肚腹的声音令人牙酸,阿妧的身子僵了一下。   侍卫听萧叡的命令,先去解决那手持弩箭的几个人。那几人武艺不俗,射光了全部的弩箭,又与侍卫们缠斗了好一会儿才被拿下。   战斗止歇,阿妧看着地上淋淋的血迹,有点儿腿软。她从萧叡的怀中脱开,往后退一步,一只脚踢到了那只狐狸面具,低头一看,那面具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了。   阿妧的目光落到那个已经一身是血的摊贩身上,胃里忽然一阵痉挛。她低着头,小声地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缠着表哥来这里。”   萧叡却揽住她的肩膀,强硬地令她转过身子。力道不轻,阿妧觉得肩胛处有点儿疼。   “跟你没关系,去那边等我。”他指了一下不远处,叫一个侍卫带她过去。   等阿妧走远一些,萧叡转过头来,看了李恂一眼。对方会意,跟上他的脚步,两个人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   萧叡低头思索片刻,对李恂道:“去找驸马,请他暂时收手。”他看着李恂,“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   李恂虽然意外,但萧叡的命令他一贯都是绝对的服从,因而没有表示疑问。   他看一眼先前被萧叡一剑刺入腹中的刺客,心里也明白那是长乐公主派来的。或许是试探姜后,或许是真的想要永宁郡主的命。因为立场摆在这里,萧叡虽然没有参与,但也从没有表示过反对,而是采取一种默认的态度。   然而等到真的发生了,萧叡却表示出了要阻止的意思,李恂看不出来他是不想看到那女子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有着别的什么心思。   他没有再细想这件事,而是将目光转到那几个被拿下的刺客身上。很明显,这是一拨专门针对萧叡的刺客,从杀伤力巨大的弩箭,到武艺不俗的杀手,差不多可以猜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将军,要不要属下把这几人带回去拷问一番?”李恂问道。   “不必,”萧叡转身回去,很直接地吩咐侍卫,“枭首。”   他走到阿妧的面前,看见小姑娘已经缓了过来,脸色不像刚才那样白得吓人。   “走得动吗?”萧叡问她。   阿妧没有回答,而是眼睛盯着他的左臂,等到看清真的是血,不由双手抱住他的胳膊,一脸担忧地道:“你受伤了。”   萧叡转头看了一下,想起来是方才抱着她躲避箭矢的时候不小心被擦了一道口子。伤口不深,他也没注意到。   萧叡拂开她的手:“无事,一点小伤。”   “可是……”女孩的目光从那道伤口转到他的脸上,眉头轻轻蹙起,澄透莹然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与他对视着,轻轻缓缓地道,“我会心疼啊。”   萧叡的手无意识攥了一下,很快松开。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很快的。”阿妧把路边一个倾倒的杌子扶好,请他坐在上面。   萧叡没有再拒绝。   阿妧倾身靠近他,用撕好的布条缠在他的伤口处,一边缠一边问:“这样会不会疼?”   少女香甜温热的气息拂过来,耳朵酥麻得厉害。   萧叡没说话,等她包扎完,起身沿原路回去。   他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阿妧却做不到,她第一次见到刺杀的情形,心里实在后怕。周围的侍卫们跟紧了些,阿妧仍觉得有些没安全感。   她紧走了两步,挨近萧叡。趁他没注意,伸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攥住他的衣袖。   萧叡自然察觉到了,转头看了一下,不过没再挣开。 第11章 撒娇   下人将药碗端上来的时候,汝南王萧叙正在房间里看书。他指了指桌案,命人把药搁在上面。碗中的热气丝丝缕缕地四散开,不一时,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清苦的味道。   萧权推门进来,立刻就闻到了屋子里的药味。他冷着脸上前,在萧叙的对面坐下。   “怎么又生病了?”   两个人是同母兄弟,萧叙自幼体弱,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格外关心一些。   萧叙咳了一声,摆摆手:“不要紧,只是有些吓到了,吃两剂药就能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萧权就变了脸色,抓起案上的一个砚台往一旁的仆役身上砸去:“蠢货!谁让你拿给殿下看的!”   仆人慌忙跪下。   萧叙见他动怒,挥了挥手,命那仆役先下去,向萧权道:“平原王遇刺一事,果真是二哥做的?”   “是又如何?”萧权扬声,脸上的肌肉动了两下。想到自己筹划多时,盯了这两个月,才终于逮到昨日的机会。   一连派出了十余个心腹好手,结果萧叡早有防备。自己的那些下属皆被枭了首,头颅装在盒子里,投放在他跟萧叙的府衙家宅周围。管家一时不察,将盒子拿给了萧叙,这才导致他受了惊吓。   “萧元度欺人太甚!”他霍然起身,来回走动数步,一双眼迸出厉光,几欲噬人。   萧叙直起了身子,语气诚恳地劝说他:“二哥,平原王是个什么性子,你我也都清楚。在边关待了这几年,我看他心思倒更深沉了些,行事却还是一贯的狠辣果决。”他垂眸思索,复又抬头道,“不管父亲为何召他回来,你我暂且先按捺住,莫要再像今次这般冲动了。”   “按捺什么?”萧权一手搁在佩刀上,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一回来父亲就让他执掌宫廷禁卫,前几天又封了五官中郎将,下一步是什么,太子吗?!”   在本朝,五官中郎将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官职,位比副丞相。当初魏帝在夺嫡成功之后,就是被封的五官中郎将,然后是魏王世子,魏王,最后篡汉自立。   “我现在有些怀疑父亲当初贬他去西北的用意了。”不得不说,萧权虽然性格骄横,但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你看,他在中军大将军的帐下待了这几年,现在跟堂叔的关系有多亲近。”一时想到那几个奠定大魏江山的武将,“那些人必定是支持他的了。”   “那怎么办呢?”萧叙也有些认同他的看法了,“他毕竟是嫡长,又有军功在身,行事也无差错。父亲要立他为太子,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嫡长?他母亲……”   萧叙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难道他还真为了这个记恨父亲一辈子?而且你看他言行间可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之意,就连对着皇后娘娘,他不都是一副恭敬从容的样子?”又提醒他道,“上次二哥在马球赛上与他起了冲突,他不也是百般忍让?看见的人可都赞他君子端方,有儒将之风。”   “君子?”萧权哂笑一声,“我呸!他就是条恶狼!”   因为拿不准魏帝的心思,又想到自己昨日派出去的杀手都全军覆没,也算是没了证据,索性先到父亲那告上一状,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叮嘱萧叙一句记得喝药,萧权将佩刀系回腰间,大步出了房门。   ……   魏帝看着单膝跪在堂下的萧叡,他是当值的时候被黄门传唤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戎装。   “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也一句话都不说吗?不是有人报上来,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是,臣失职,没有保护好郡主,令她受到惊吓。”   魏帝锐利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威严:“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萧叡却不再说话了。   魏帝继续道:“你把刺客的头颅扔到你两个弟弟的府衙跟家宅周遭是什么意思?警告吗?不经过调查就认定了他们是行刺你的凶手?”   “陛下圣明。”萧叡语气平静。   魏帝不由一噎,看着自己的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年轻人跪在那里,脊背却是挺直的,语气低缓而平静。眉梢眼角流露的睥睨姿态,还真是既像自己,又像他的祖父太|祖武皇帝。   他想起来,萧叡的性格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在西北的时候与敌人正面相逢,他敢只身闯入胡人临时搭建的营帐,重创敌方首领,连杀几十人后逃了出来,自己却只受了轻伤。这样的大胆、冒进,又果断狠决,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萧叡没有声张此事,甚至连调查都不要,大约也是猜中了魏帝的心思。作为皇帝,他不会对自己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毫无所知,但天下未定,这等萧家人的内斗阴私,怎好赤裸裸地揭开。毕竟大魏能够定鼎中原,靠的正是宗族、君臣之间的团结。   “起来吧。”魏帝最后道。   ……   将近晚膳的时分,阿妧与姜后一道过来向魏帝请安,被留下用膳。   “叡儿也留下。”魏帝开口道。   “是。”   姜后有几桩后宫里的事要向魏帝请示,两个人就坐在榻上商量。   阿妧进门的时候听到未央宫的内侍提到几句先前萧叡过来时的情形,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表哥,陛下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请他下令调查刺客的来历?”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又往他受了伤的左臂看过去。   萧叡道:“我自己会处理。”见她站在自己面前,遂指了指一旁的席位,“坐吧。”   不一时,侍女呈上晚膳,魏帝也将事情都处理完,走了过来,向萧叡道:“阿狸,在跟你表妹说什么?”语气颇亲切,似乎是受了昨天那件事的影响。   萧叡还没说话,阿妧先笑了起来,还是清凌凌的碎冰撞玉一样的声音,笑着问道:“阿狸?这是表哥的乳名?”   魏帝也笑:“是啊,还是朕给起的。”   阿妧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可爱,联想了一下,再看一看身旁的萧叡,反差的感觉让她忍俊不禁,又问魏帝:“那是狐狸还是狸猫啊?”阿妧觉得应该是狐狸。   魏帝似乎回忆了一下,慢慢道:“你表哥是未足月就出生了的,他那时候爱哭,朕整天地抱在怀里。看着小小的一团,像只狸猫似的,这才起了这么个乳名。”   “是狸猫吗,看不出来呢,表哥这样高的个子。”阿妧看着萧叡,故意去叫他,“表哥,阿狸!”   少女的声音甜甜软软的,听不出多少调侃的意思,倒像是在撒娇。   萧叡没有说话,只低头笑了一下。 第12章 邀约   这一天陪着姜后用过晚膳,阿妧回到侧殿自己的屋子里。提了一盏宫灯放到玉案上,灯光明亮,将案子上摆放着的东西都照得清楚。   阿妧双手提一下裙摆,跪坐在玉案边的软垫上。牡丹花汁染制成的花笺纸平铺在案上,是阿妧前些时候做好的,到现在已经晾晒得差不多。   花笺一共有五种颜色,淡黄、粉红和淡绿等,华而不艳。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下,纸面光洁,可以看出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阿妧挑选了一下,拾起一张粉红色的花笺放在画案上,取过画笔,细心地在纸上慢慢勾画。过了许久,终于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狸猫。圆圆的眼,竖立着的双耳,趴在那里朝着人望过来,十分的可怜可爱。   阿妧看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侍女流苏端着茶水走进来,放下了杯盏,向她道:“郡主忙了许久了,先歇一歇,喝口水吧。”   少女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灵慧动人的眼睛,眼底犹有笑意。   “郡主做这些花笺是要做赠礼用的吧?这般用心,也不要人帮忙。”流苏是阿妧被封为郡主之后由姜后擢拔上来的,放到她身边做了贴身女官,掌管她宫里的一应事务。两个人脾性相投,相处了这几个月,感情已经很好,故而言行间也较为随意。   阿妧看一眼玉案上的各色花笺,道:“闲着无事做的,谁若喜欢都可以拿去。”又转头拾起那一张刚刚画好的狸猫小笺,吹了吹已经半干的墨,“不过这个我要收好。”   流苏笑了笑,心下已有几分了然:“这个是不是郡主特意准备送给平原殿下的?”   “你怎么那么多话?”阿妧被她说中,小脸一阵发烫,双颊染上了芙蓉一样的颜色,更衬得那双晶莹的眸子熠熠发亮。   “不过说起来,却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平原殿下了。”流苏道。   阿妧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姜后的明宣殿里,萧叡以前三不五时地会过来向姜后请安,两人见面的机会倒也不少,不过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是很少见到他了。   “可能是太忙了吧,表哥前阵子不是被陛下封做五官中郎将?”   “也有可能。”流苏点头。   主仆俩没再纠结这件事,转而谈到明日的游园会。   天气渐暖,姜后邀请京中的贵族少女到御苑赏花,命阿妧主持这件事。因为没有长辈在,都只是少女们聚在一处游玩,故而阿妧也不很紧张,与流苏商量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阿妧被少女们围拥着,从宫殿里出来,向着御苑那边走过去。一路上都是繁花盛开,一树一树的,红云绿雨一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少女们轻松而欢快地交谈着,长长的裙摆拖过了地面,沾上了花瓣和尘土,却没有人在意。   刚刚转过一条长廊,阿妧眼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一旁的崔青蘅道:“姐姐们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说完便快步离开了人群。   崔青蘅看一眼她的背影,随后收回目光,对同伴道:“郡主有事,我们先走吧。”   阿妧提着衣裙迈过台阶,来到月台上,前方是一排汉白玉的雕栏,萧叡正站在栏杆边,身影劲瘦而挺拔,背对着阿妧。   她起初脚步轻轻地,想趁对方不注意走到他背后吓他一跳,走了两步却觉得这样太幼稚了,萧叡怎么可能会被她吓到。于是步子放重了些,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身边。   “表哥怎会在此处?”阿妧偏过头去问他。   萧叡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她,没有回答。   阿妧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他双臂搭在横栏上,微微低着头,正在凝视手中的一枚玉佩,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着。   一时好奇,阿妧伸手指了下,口中道:“这个……”   话还没说完,萧叡却很快将掌心一合,收回手,把玉佩放入袖中。   很明显的冷淡与防备。   阿妧的动作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下。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繁花盛开的御苑。   月台下的风吹过来,撩动了她的衣衫和长发,一下子将阿妧的思绪吹得有些远。其实从一开始萧叡对她的态度就是不冷不热的,阿妧起初没有在意,一是觉得他本性如此,二是他待别人其实更加冷淡,阿妧觉得这样已经足够,毕竟两人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那个份上。   然而认识的时间久了,阿妧便觉得两个人之间是越来越熟悉的,于是本能地开始渴求更多,对萧叡的要求也更高了些,会希望他注意到自己,关注她的想法,渴望对方像自己对他那样对待自己。说得严重一些,就是矫情。   想法一多,阿妧在面对萧叡的时候,心里渐渐就生出一种敏感来,所以他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真的是有些伤到她了。   不过到底是芝麻大点的事,阿妧也没有把自己的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心里闷了一下,很快就平复下来。   “最近朝中无事,闲来四处走走,见这里风光不错。”萧叡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那一种诡异的沉默,“所以上来看看。”   阿妧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萧叡的话,她不由笑起来:“我是跟朝中大臣的女儿们一块过来的,本来要到御苑去,结果在下面就看到表哥了。”她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仰着头道,“宫里这样大,随便走走就遇到了,表哥你说,咱俩是不是很有缘啊?”   “可能吧。”萧叡没有反驳。   几只麻雀飞下来,在栏杆上停留了片刻,叽叽喳喳叫了几声,随后便跳到地面上去,头一点一点地啄食。   阿妧想起来昨晚做的花笺还带在身上,忙取了出来,递给萧叡道:“这个是我做的,送给表哥,你看看喜不喜欢?”   萧叡接过,扫了一眼,点点头道:“挺好的,你费心了。”   见他没有拒绝,阿妧心里更加高兴,又想到他说最近不忙,于是向他道:“表哥,我前些天路过临渊阁的时候,发现那边有一片杏花林,花就要开了,而且那边好像没什么人去。”她眨眨眼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萧叡显然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这宫里哪里没有花?”   “不一样嘛,这御苑里人来人往的,而且我喜欢的杏花它只栽了几株,哪里比得上临渊阁那边的?”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嘛,再晚一点花就谢了,一年就开一次的。去吧去吧……”他不点头,她就一直念。   萧叡烦不过,只好转头去看她。   刚要说什么,月台下面却有几个女孩子在向阿妧招手,娇娇的声音传入耳中:“郡主,你还不过来,我们都要走了。”   “嗳,来了。”阿妧不知道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不好让别人一直等着,于是向萧叡道,“表哥,我就先过去了。”同时不忘了叮嘱他,“明日午后,就在临渊阁的西北角,不见不散呀。”   她说完便转过身,脚步轻盈地下了月台,那几个等着的女孩子拉过她的手,几个人互相挽着,一起往前行去。   等到那抹纤柔的身影消失在一处拐角,萧叡将视线收回,落在方才阿妧送给他的花笺上。   他随意地翻看了一下,手从栏杆上递过去,刚要松开扔掉那花笺。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   ……   第二天中午,阿妧收拾好,连午膳都懒得吃就急急地出了明宣殿。   流苏在后面叫她:“郡主,带两个侍女跟你一起去呀!”   “才不要,”阿妧回头看她一眼,“她们太慢了,根本就跟不上我。”赏花这么美好的事情还要人跟着,多煞风景啊!   流苏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   临渊阁离明宣殿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阿妧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到。不过她心情愉悦,故而这么长的一段路走起来也不觉得累。   快要到的时候,果然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成片的杏花海。与阿妧预料中的一样,此刻的杏花已经完全开放。因为花树太多,枝头挤挤挨挨的,连缀成片,看起来就像是天边的云霞一般。   阿妧高兴得想要欢呼,不过到底是没好意思,她怕万一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快步地向那片杏林走过去,同时视线在四处搜寻着萧叡的身影。   等到了一棵杏树下,阿妧左顾右盼,还是没有看到萧叡。她仰头望了一下头顶的太阳,簌簌的花瓣飘落,有一片砸到她的脸上。阿妧抬手拂掉。   阳光透过枝上花朵的缝隙间洒下来,阿妧仍仰着头,估摸了一下时辰,还很早。   是她来早了。   阿妧等啊等的,一直等到快要天黑。她没吃午膳,这会儿饿得受不了,有些站不住了。   起初等不来萧叡,她心里还怀抱着一丝希望,想着他晚一点会过来。后来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阿妧觉得他是真的不会来了,但同时心里又有一股气,非要一直等下去,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   她心里憋气,到最后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蹂|躏着地上的落花,没留意到天气很快就变了。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傍晚的时候却有乌云压顶。   一阵狂风吹过来,拂落漫天的花瓣,阿妧的衣裙也被风吹得飘举起来。她似乎意识到天暗得过快了,从萧叡失约一事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乌云已经移到了杏花林的上空。不出预料,顷刻间就会落雨。   阿妧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躲雨的地方。然而这片杏林是在一个山坡上,四处空旷,最近的建筑还是临渊阁。   她来不及多想,提起裙摆就向着临渊阁跑过去。终究是迟了些,没走两步就感到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和手背上。   雨势倾盆,看这个样子没等走到临渊阁就能淋个透湿。阿妧觉得今天简直糟糕透了,索性不跑了,自暴自弃地淋在雨里,慢慢往坡下走。   沉沉的雨幕间,阿妧的双眼被雨水浇得几乎看不见前方,然而隐隐约约的,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闯入眼帘。   阿妧顿觉惊喜,以为是萧叡过来了,也顾不上一身的狼狈,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然而却是更深的失望,来人并不是萧叡。   对方看到她似乎也很惊讶,将手中的伞向她这边递了递,遮住阿妧头顶的雨。   “你怎么在这里?”萧怿问她。   因为是长辈,阿妧不好不答他,但又不想说出自己是因为等萧叡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只好低着头道:“来赏花,一时忘了时辰,也没留意到变了天。”   两个人在说话的同时已经很有默契地往临渊阁那边走,阿妧也问道:“王爷呢,怎么也在这里?这样大的雨。”   “我吗?”任城王似乎笑了一下,温和的声音中有一种虚渺的味道,“来此处凭吊一个故人。”   因是私事,两个人并不算太熟,阿妧没有再问。   来到临渊阁,阿妧与任城王并肩站在檐下躲雨。   临渊阁名字很美,听起来应当是一处热闹的所在,但其实很荒凉,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外面的人进不去。就连不远处的杏花林那样美,却也是人迹罕至。   阿妧这会儿倒也留意不到这些事,她此刻十分的狼狈,长发湿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和肩背上,出门时特意换上的衣裙也已经湿透,紧贴着身子,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能拧出水来,脚下站立的位置也有水不停地从她的衣裙上淌下来,又汇成一股向着低洼的地方流去。   阿妧无法,抬手抹了一下满是雨水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任城王把伞收起来,脱掉了自己的外衫递给她:“先穿着吧。”   阿妧谢过他,将那件对自己来说十分宽大的外衫罩在身上,卷了两下袖口。   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尴尬了,阿妧这才敢抬起头来直视任城王。   在以往的数次会面中,虽然没有直接地交谈过,但是这位王爷给阿妧的印象也是颇为深刻。大魏以武立国,武风盛行,更加崇尚男子骁勇矫健,像萧叡那样历经战场,身上有一种悍勇之气,则更要受人欢迎一些。而任城王萧怿身上则有一种当朝男子十分罕有的儒雅气质,像玉山雪松一般,没有显得文弱,而是更加清俊挺拔。   雨势减小,而天色更暗了些,阿妧听见他道:“孤送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你宫里的人恐怕也正在四处寻你。”   阿妧点点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衫,重又站到任城王的伞下,两个人一起往明宣殿的方向走去。   任城王是魏帝的亲弟弟,对阿妧来说也算是长辈。不过两个人这样并排走着,距离又很近,阿妧倒也没有觉得很尴尬。大概是因为任城王性情温和,但是这种温和又与魏帝那种随意之中隐含威严不同,而是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风。   与任城王预料的一样,阿妧走出临渊阁没多久就看到了自己宫里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流苏,正撑着伞,急急地向自己走过来。   “都是奴婢不好,没有早些去寻郡主,累得您淋了雨。”又向任城王道谢。   哪里能怪流苏,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一直在杏花林里等着,没准还以为萧叡会把自己送回去。   阿妧接过流苏递来的伞,向任城王道:“王爷,这件衣服我先穿回去,明日洗好了给您送过去,可以吗?”   任城王笑了一下,并不介意:“无妨,只是一件衣裳,不还也可以。”   彼此别过。   ……   翌日天晴。   阿妧身体好,淋了一场雨也没有生病,只是心里仍旧气闷。   她还是挑的午后,用过了午膳之后便去了萧叡的广明宫。   侍卫见她是常来的,直接将她领到了书房。进去请示,在得到允许之后便请她入内。   萧叡在书房的内室,一道天青色的透影纱帘垂到地上,隐约映出里间的人影。   阿妧走过去,跪坐在地上的婢女便起身将纱帘卷起来,用丝绳系好,绳上的玉坠子轻晃两下。   婢女退出去,带上门。   萧叡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头来。 第13章 吃醋   萧叡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过来,因而没有作一些无谓的寒暄。他坐在内室的矮榻上,一方书案的后面,左手抚着刚刚放下的竹简,眼睛望着她,示意她开口。   在过来的路上,阿妧把即将出口的措辞在心里过了许多遍,多半是带着怒气的,然而此刻见到他,那几丝的气愤便化作了委屈。   她站在那里,两个人之间隔了一方几案与数尺的距离,微微垂着眼,双方的视线对上。   阿妧的手在袖子里攥紧,声音很轻地问道:“我昨天在杏花林等了很久,你为什么没有来?”心跳得有些快,在等着他的回答。   女孩的整个身子都是紧绷的,双手下意识地贴在身侧,隐藏在袖子里,此刻想必正紧握成拳。萧叡很容易便看出她的紧张和在意,他本可以随意编一个借口安抚她,像这样的小女孩,哄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萧叡没有,他偏偏选了最诚实、也最能激怒她的说辞。盯着阿妧的眼睛,他神色平静地道:“我好像没有答应过你。”   血一下子涌到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又在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阿妧的双手仍是紧握,却能感到指尖在一阵一阵地发凉。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冰凉之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阵清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萧叡看着她的小脸在一瞬间涨红,顷刻间又变得苍白,纤瘦的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些,那双澄透的眼睛无意识地眨了眨,长睫轻颤。这样的纤弱美丽,引人垂怜的姿态。他却不准备再说些什么,好让她的心里能够好受一些。甚至轻轻挑了下眉,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或许是怒火,毕竟她昨天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狠狠淋了一场雨,再加上他方才的回应,足够激怒她。或许是委屈,她会不会哭?   然而阿妧重新对上他的眼睛,沉默了一刻,最终低声道:“是我记错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阿妧在心里责怪自己,她应该表现得更加自然一些才对,不要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那样太狼狈了。又觉得自己不够成熟,还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出来了,两个人发生矛盾,不应该要把问题一条一条地说清楚,然后再解决吗?   然而说到底,还是因为心头梗着些什么,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可能是莽撞的毛病又犯了,她转过身,折回了萧叡的书房。   坐在案后的萧叡看到阿妧去而复返,眼底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神色。   “还有事?”这次他没有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了竹简,视线落在那上面。   “是,我有一些话想跟表哥说。”阿妧不自觉地将脊背挺直,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就在昨天之前,我一直以为……”   阿妧停顿了一下,去看他的反应,却见萧叡仍旧低着头看书,似乎对她将要出口的话并不感兴趣。   八风不动的样子,一下子把阿妧斟酌好的言辞打得七零八落的。她微微抿住了唇,一时不再开口了。   两个人一站一坐,室内的气息暗暗流动,与彼此间的呼吸思绪纠缠起来,涌动成不断交汇的缓缓潮水,最终到达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顶点,将要倾覆。   “算了。”阿妧松开了手,“我忘了要说什么。”   走出了书房,没再回来。   ……   晚上,阿妧梳洗之后,穿一件白色的寝衣躺在榻上。   流苏吹灭了外间的灯火,只留下屋子里的一盏。走到榻前,正要放下帐幔,阿妧忽然坐起来,一只手撑在榻上,长发从肩头垂落,声音软软地道:“跟我说会儿话吧。”   流苏知道她下午的时候从平原王那里回来之后心情就很不好,晚膳也只用了一点。于是把帐幔放下,将枕头往上挪了挪,让阿妧靠在那上面。自己也上了榻,坐在她身边,问道:“郡主想聊些什么?”   阿妧微微垂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揪着盖在身上的衾被,半晌没有开口。   流苏耐心地等着。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流苏,开口道:“就是……一个你以为跟你关系特别好的人,其实并没有把你当回事,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流苏道:“郡主说的是平原殿下吗?”   阿妧点点头。   流苏将被子往上掖了掖,又问道:“仅仅是关系好吗?”她是差不多阿妧进宫之后就到了她身边的,作为旁观者,其实看得要比阿妧更清楚一些。   小郡主一开始可能只是由于感激才对平原王生出的好感,又因为没有什么玩伴,才格外亲近他这个表兄。然而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阿妧明显地对萧叡感情日深。她大方、温柔、懂事,跟宫里的很多人都相处得很好,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然而阿妧在面对萧叡的时候,却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热情,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流苏的暗示阿妧听懂了,她自己想了一想,平常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但有些比较关键的事却会一直存在于脑海中。比方说上次两个人一起出宫,阿妧看到他受伤,心里头那一瞬间的紧张和慌乱,甚至情不自禁地说出心疼他之类的话。再比如说这两天,萧叡无意之中的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动作都会让她想很多。   阿妧不是个会自欺的人,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转头看着流苏,道:“我明白了。”   “那郡主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其实萧叡说得没错,他昨天的确没答应她来着,错就错在阿妧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都那样低声下气地央求他了,他一定会答应,结果一场大雨将她浇了个清醒。   阿妧很自然靠在流苏的肩头,声音低低地道:“我觉得一直这样挺没意思的,这次算是个误会,不过他对我的态度摆在那里,我真要去……喜欢他的话,感觉会很累。”   她胆小,又很怕麻烦,不然当初在来洛阳的时候也不会为了安全一事死活非要赖在萧叡的军营里。   流苏表示赞同,道:“这样想也很正常。”她抬手摸了摸阿妧的脸,“我们郡主生得这么好看,本来就该让人宠着的。他不把你当回事,你也撂开手就是了,好儿郎多的是呢。”   “你胡说什么啊,就会哄我。”阿妧被她逗笑了,拨开她的手,重新在榻上躺好。   “睡吧。”流苏替她盖好被子。   ……   春光正好,宫里各式各样的花都开了,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一阵花香。   阳光和煦而不暴烈,阿妧沐浴在春阳之下,双手攀着绳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少女淡粉色的衣裙被春风吹得轻轻飘起来,偶尔沾上了几瓣落花。   魏帝和姜后在殿中议事,怕她坐不住,就让她在殿外的院子里转转。   任城王萧怿走过来,阿妧看见,忙从秋千上起身,向他行礼。   “你接着玩吧,我就在这里站站。”任城王还只将她当做一个孩子,颀长的身影立在她面前,将阳光遮挡住了。   阿妧对着他的时候总是感觉不到拘束,于是依言坐回到秋千上,很自然地和他交谈。   “王爷是要去见陛下吗?”   “不是,只是随意走走。”魏帝对他始终有着一层隔阂,并不愿时常见到他。   阿妧双手抓着绳索,将头靠在一只手臂上,仰着脸道:“上次的事,还未谢过王爷。”她足尖点在地上,防止秋千的晃动,“前两天我让人把您的衣衫送过去,婢女说您不在,后来王爷有没有看到?可有不妥之处?”   任城王笑着道:“并无不妥。只是些小事,无需挂怀。”   两个人又谈到去年冬至的那幅岁朝。   阿妧的视线在无意之中扫了一下,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道劲瘦身影正向这边走来。   她停止了与任城王的交谈。   然而对方的脚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甚至都没有看阿妧一眼。径自从秋千旁的甬道上走过,经过的时候也没有开口,连问候都欠奉。   阿妧原本打算等他走近之后就起身,大方得体地跟他打个招呼。然而看到萧叡这个样子,阿妧也就歇了这份心。   他不理她,她也就当做没看见他,这样才公平。   等走到殿中,萧叡却还没离开,正在跟魏帝说些什么。   姜后见她过来,声音柔柔地唤她:“正说着你呢,可巧就来了。”   “我?”阿妧心里好奇,行礼之后便在她身边坐下,“说我什么?”   “我们小阿妧心灵手巧,前些时日做的五色签都成了洛阳城里的文人士子们竞相追捧之物了。”魏帝拿起案上的花笺,“听说是用牡丹花汁染制成的,怎么想到的?”一时又向姜后道,“我看宫里的花笺也可以改成这个。”   那五色笺阿妧做完之后就放在那里没有管了,曾说过谁喜欢都可以拿去,许是宫人们觉得精巧别致,向流苏讨要去的。   一时想到自己特意送给萧叡的那一张,阿妧不由看他一眼,却正好和他沉黑的眼睛对上。她心中一跳,慌忙移开视线。   姜后笑道:“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外面的士子几乎也都在用,有的还为我们妧儿写了诗。”将一张带字的花笺递给魏帝,“陛下看看。”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魏帝听侍女念完,摇摇头,“这写的什么?无怪乎外面的士子没见过小阿妧,只凭他自己的想象。”   姜后自己抽出了一张,念道:“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点檀唇……”   “这一首尚可。”魏帝边听边道。   阿妧不等她念完,忙抬手遮住下面的几句,抱着姜后的胳膊道:“姑姑,快别看了,又没有什么意思。”   “好,听你的。”姜后命侍女将花笺都收起来,调侃她,“免得我们妧儿看到了要害臊。”   魏帝也笑起来:“阿妧年岁小,不然倒也可以在那些儿郎当中挑选挑选,挑一个合心意的出来,给你当夫婿。”   阿妧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红了脸。好在魏帝和姜后也只是说笑两句,很快便揭过此事。   萧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阿妧从未央宫的侧殿出来,在侍女的陪伴下走过台阶,经过殿前的那个甬道,一个小内侍跑过来向她道:“郡主,那边的那个秋千不知道为什么,绳索忽然间断了。”看样子是被人割断的。   他神色间有一些仓惶,怕阿妧责怪。   “没事,换一条绳索就好了。”阿妧没有在意。 第14章 撞破   已经入夏,阿妧穿着单薄的襦裙跪坐在榻上,正在整理姜后交给她的文书。她现在时常会协助姜后处理与洛阳城贵妇人之间的交往事宜。   少女素白色的宽大衣裙像花朵一样地摊开在座上,长发如瀑,因着低头的动作,有几束从肩头垂落到身前,容颜像是冰润的玉瓷。   她似乎更美了一些,却不同于刚入宫时那样,而是多了几分沉静,这样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就不由得让人在燥热的天气里也渐渐静下心来,生出几分清凉之意。   徐尚宫来到侧殿,先没有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看了阿妧一会儿。等到对方也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少女美丽澄净的眼睛里现出笑意,向她道:“嬷嬷来了,快请坐。”   徐尚宫也脱鞋上榻,在她对面坐下来。   流苏命侍女奉上茶盏。   “郡主这一向都待在殿中做些什么呢?几位大人家的女郎都来问,说是许久没见过郡主了。”徐尚宫问她。   阿妧随意挑了几件琐事回她,随后把书简都合上,放在一边,看着她。   徐尚宫是姜后身边的老人了,做了许多年的掌事嬷嬷,平素十分的工整刻板,行事一丝不苟。她待阿妧还算温和亲近,不过因为太忙,等闲也不会跑来闲聊。   “老奴过来是有一桩事想要告诉郡主。”   她的语气颇为严肃,阿妧不由得坐正了,听见她继续道:“就在今日,陛下封了平原王殿下做太子,诏书刚刚下来。”   阿妧心里有点惊讶,同时又升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不过萧叡是元后嫡子,年岁又长,且姑姑没有孩子,他做太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阿妧感到惊讶只是因为觉得魏帝春秋正盛,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就立太子。   “东宫的位置定下来,朝中人心也就安定了,这是好事。”阿妧道。   少女的声音还有些许的青稚,这样一脸严肃地点评着,倒有几分装着小大人的样子。徐尚宫干瘦的脸上不由得现出笑意,温和地道:“许久都没听郡主提起过太子殿下了。”   她称呼转变得极快,阿妧尚未适应,先微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沉默片刻。   一厢情愿就是这样的,你把他放在心上时时想着,一天就恨不得提八百遍,若是心冷了撂开手,不再一味地贴上去亲近,也就跟不认识一样的。   阿妧这几个月已经很少见到萧叡了,也不去想,心思慢慢就淡了。毕竟还是小女孩。若是有人知晓,没准还要骂她一句性子漂移、浮浪不定,但她又不曾伤害过谁,既是自己的感情,当然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是吗?”阿妧的一只手从案上放下来,覆在另一手的手背上,姿态放得轻松一些,“我没有注意到。”   “今时不同往日,郡主。”徐尚宫精睿的眼睛里闪出些微光,“您现在应当多亲近太子殿下。”   这当然是对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没有人会不想要亲近和巴结他。   “好的,我明白了。”阿妧表示受教,没有去反驳她。   “那么郡主,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恭贺殿下?”徐尚宫趁热打铁地道。   “恭贺?”萧叡未必会想要看到自己吧,阿妧想到他冷淡的样子,心里有点抗拒。   徐尚宫脸上的笑意一收,又恢复了那个工整刻板的样子,姿态还是恭敬的,神色却有些严肃地道:“总要去恭贺一声的,也是个意思。不然听到消息的人都去了,单是郡主没去,看着也不大好。”   她是积年的老嬷嬷,姜后平素对她也是尊重的,现下稍稍摆出一副教导的样子,阿妧就有些扛不住了,抬起头看了流苏一眼。   流苏的心情显然也有些复杂,看看她,又看看徐尚宫,最终微垂下头,便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现在吗?”阿妧也不太清楚时辰,转头看一下身后的纱窗,有晚霞的光透进来,天还不算太晚。   徐尚宫道:“这样的事当然是赶早不赶晚,不过还是随郡主的意思,明天再去也可以。”   阿妧也就是这会儿被她一直劝着才会动摇,等到了明天估计就不想去了。且萧叡的住处离明宣殿也不远,根据阿妧以前的经验,这会儿萧叡应该已经下值,回到了广明宫。夏日昼长,如果她动作快的话,天黑之前就可以赶回来。   “那我就过去吧。”进宫大半年,这些人情往来之事其实姜后也教了她不少。不管这次徐尚宫过来是姑姑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主意,阿妧都不在意,毕竟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很好。”徐尚宫点点头,眼底浮现一丝赞许,“老奴送送您。”说着起身下榻。   ……   阿妧来到广明宫,侍卫见到是她,虽然有点意外,但还是很快入内通报,将她领到一间待客的屋子。   “殿下还有要事处理,请郡主在此处稍候片刻。”   侍女奉上茶水,阿妧一时没有接稳,茶汤一下子洒在了衣裙上,顷刻间便将素白的裙子染上好大一片污迹。   “奴婢该死!郡主恕罪!”侍女慌忙请罪。   阿妧摆摆手:“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接好。”她看着衣裙上的污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也只将茶叶沫擦掉了,那一大片浅褐色的痕迹却是去不掉的,向侍女道,“可以带我去更衣吗?”   来到一间换衣裳的屋子,阿妧入内,让侍女在外面等她。   打开衣柜,选了一件跟她身量差不多的襦裙换上。正低着头系带子,忽然听到外面侍女说话的声音,道是自己内急,请她通融片刻。   “你去吧,我认得路,一会儿自己过去。”阿妧道。   那侍女连声道谢。   阿妧换好衣裳后又低头检视一遍,见无不妥之处才放下双手,走到几案边将自己来时的衣裙叠好,先放在那里,预备走的时候带回去。   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走出房门。这样一番耽搁,天色更暗了些,远处的太阳几乎要完全沉入西天了。   阿妧沿着原路返回,还没走到一半,经过一间房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起初她没有留意,只是那声音颇为熟悉,听着像是李恂。   阿妧停住脚,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是他。想着跟他说话的应该就是萧叡吧,那正好可以等他出来,就不必再去候客厅了。   因为不确定,阿妧就又站了一会儿,她只想等屋子里人的开口听一下是不是萧叡,然后再走到一边去等,没有故意要偷听的意思。   然而却听见李恂道:“……姜氏毕竟与元皇后的薨逝脱不了干系,将军如今被立为太子,她会不会再从中作梗?”   阿妧霍然抬首,双目圆睁地盯着那扇门,脚步不由自主往那里移过去,想要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的姑姑。   聚精会神之下,更加清楚地听见一人道:“姜氏有何惧,不过空占着一个皇后的名头,殿下即位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阿妧整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正在这时,屋子里的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偷听,低喝了一声:“谁!”   阿妧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远离那间屋子。廊下都是空旷地,没有什么能够躲避的地方,她从廊道上一路地奔逃过去,又跑回了那间换衣的屋子。   双手用力地推开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回身把门合上。似乎有人追了过来,阿妧敏锐地听到了脚步声。   她心里发急,屋子里没有掌灯,又是背光,昏暗暗的一片。大步上前,拨开垂挂着的帘幕。她跑得太快,几乎要跌倒,刚进到内室,就听见屋门被推开。   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妧手脚发软,四处乱转着,借着日暮的天光环顾室内,墙角、屏风一一扫视过,目光定在了那间衣柜上面。   她拉开衣柜躲了进去,刚合上柜门就听见有人走进内室。   阿妧浑身绷得紧紧的,也不敢靠在柜子上面,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中蹦跳出来。她用力捂着嘴防止发出声音。衣柜狭小,又是夏天,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有人在叫她,声音里似乎还含着些笑意,阿妧听出来是萧叡,想到他们方才在屋子里说的话,竟然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萧叡往衣柜这边走过来的时候阿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额上的一滴汗流进了眼睛,她艰难地眨眨眼,感受到了一种寒意正在向自己袭来。   那脚步声似乎只在柜门前停留了一瞬便转开了,随后四周便陷入了寂静之中,阿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双手。   她没敢立即出去,在柜子里又待了一会儿,身体长久地保持着紧绷的姿态,已经有些累了,脚也有些酸。   阿妧刚想换个姿势,就发觉了自己的异样——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掉了。   她又开始紧张了,萧叡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只鞋?她拼命地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弄掉那只鞋的,结果想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还是很安静,她忍不住把柜门推开了一点,往外看了一下,没有人。又呆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阿妧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面出来,此刻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低着头在地面上搜寻自己的那只鞋,没找到。   刚抬起头,猛然看到萧叡出现在眼前。   阿妧尖叫一声,头皮都要炸开。   萧叡慢慢走上前来,到了一个很近的距离。阿妧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一只手紧张地抓着自己的前襟,双眼圆睁着,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仰着头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克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幽暗的光线里,两个人的眼睛对上,萧叡居高而临下,眼底带着嘲弄的味道,看向她:“见到我很害怕?是因为心虚吗?”   去掉了那层伪装的男子此刻完全地现出本来面目,英俊而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的神色,眼睛沉黑,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少女的脸色更苍白了,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微微发着抖,说不出话来。   “你听见了什么?是不是我要杀你姑姑?”他抬手钳住女孩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要告诉她吗?嗯?”   没办法装傻了,此刻她开始担忧自己的性命。   对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稍重,令她感到有点儿疼。同时这样近的距离她也能毫不费力地就感知到萧叡身上不加掩饰的杀意,与他征战沙场多年带来的血煞气不同,阿妧是真的觉得他想要杀了她。   “我不会说。”阿妧声音弱弱的,却还是命令自己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恩怨,也不会去掺和。你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后,不管是为了什么争起来,结局都不是我能够左右的。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萧叡的手松开,转而落在她的脖子上,阿妧立即感受到了一种悚然的凉意。   然而他却笑了,略微瘦削的脸倾压下来,两个人隔得更近,几乎就要挨上。   “很好。”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郡主,你是个乖女孩。”   阿妧很不能适应与人挨得这样近,对方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便立即后退数步,同时警惕地盯着他。   “郡主是在找这个吗?”萧叡从一个柱子后面拾起阿妧遗落的绣鞋,放在她脚边,见她呆呆的没有动,“要我帮你穿?”   他果真蹲下,一只手握住阿妧的脚踝,不出预料地感受到了女孩的身子一阵紧绷。   “不用,我自己来。”阿妧反应过来,立即道。   萧叡起身,仍站在她面前,嘴角勾起一丝恶意而嘲弄的笑。看着她倾身去穿鞋,长发像瀑布一样地垂落。   阿妧把鞋穿好,抬起头来,略带迟疑地看他一眼,听见他道:“你可以走了。” 第15章 告知   阿妧不再看他,快步走出了广明宫。她心里十分的慌乱,连自己来时穿着的衣裙也忘记带走。   天已经黑透了,夜幕深沉,无星无月。   宫道上没有人,黑黢黢的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慌乱而狼狈。她起初是快步地走着,到后来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   夜风吹过来,阿妧感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内衫紧紧地贴在肌肤上,黏腻而不适。   回到寝殿的时候,流苏发觉她神色不对,上前握住她的手,边走边道:“怎么手这么凉?是出了什么事?”   阿妧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流苏问不出来,也不勉强,抬手替她顺了顺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那郡主要先沐浴吗?”见她点头,自去吩咐侍女。   氤氲着热气的浴房里,阿妧由流苏服侍着褪去衣衫。双足踏进浴池,将身体完全浸泡在热水里,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了一点暖意。   流苏在身后为她沐发,看见少女屈膝而坐,双臂撑在膝盖上,用手捂着脸,温热的池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流淌下来。   阿妧身上未着片缕,怔忡之后便低下头来,安静地清洗着。少女赤|裸着的身体无疑是极美的,在蒸腾的水雾中似乎又带了一点虚渺和幻化的意味。   流苏贴身服侍她大半年,最清楚少女的身体一日日怎样地变化着,就像是一朵花,不知不觉间就开了。   流苏替她拭去身体上的水珠,取过干净的衣裙给她换上。等到将一头长发也都擦干,夜已经深了,该是将息的时候。   “郡主,”流苏抬起头来,去看镜子里少女美丽的脸庞,“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阿妧仿佛被她唤醒一般,也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了镜子里怔忡而迷惘的自己。她缓慢地眨眼,袖子里的手动了一下,而后忽然站起身来,匆匆地向殿外走去。   明宣殿的主殿,此刻也都熄灭了大半的灯火。   叶绯儿在里间,正在吩咐侍女吹灭灯烛,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转头一看,小郡主披散着长发快步进来,长长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   不由得眉头一皱,上前拦住她:“郡主,娘娘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再来吧。”   阿妧从夜风中奔跑过来,脸色苍白而冷肃,向她道:“我有事要见姑姑。”   叶绯儿正要说话,内室垂挂着的帐幔忽然动了一动,里间的人影坐起身子,接着姜后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妧儿吗?”   “姑姑,是我。”阿妧推开了叶绯儿挡着她的手臂,在听到姜后叫她进去之后便快步入内。   叶绯儿慢慢将手放下,转头看着阿妧的背影,随后走到一盏灯烛下面,将它熄灭。   侍女拉开帐幔,穿着寝衣的姜后已经坐起来,靠在榻边。她挥退侍女,招手叫阿妧上榻。   “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姜后把她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是谁欺负我们妧儿了吗?告诉姑姑,姑姑替你出气。”   阿妧的眼中一阵酸胀,她眨眨眼,止住了那阵子热意,离开姜后的怀抱,坐正了身子向她道:“姑姑,我傍晚时去了一趟广明宫,无意中听到太子的几个心腹在说话,他们说甄皇后的死和你有关,还说……”阿妧有些说不出口。   “哦?”姜后的反应有些出乎阿妧的意料,她似乎并不很意外,看着阿妧道,“还说什么?是不是说等到太子即位便要杀了我?”   阿妧心中一震,原来这些姑姑都知道吗?   她心里更加惶惑,这里头牵扯到的都是这个王朝最上层之间的争斗,远远不是她以前所接触和感知到的世界。   她现在觉得来到洛阳这大半年所见到的一切都像是蒙在一层虚假的幕布里,表面繁花似锦,而广明宫里的那一幕,仿佛是幕布的一角被拉开,让她在无意之中窥到了背后的血腥与可怖。   而姑姑是她的亲人,她们是一个姓氏,来到洛阳之后是她养着她,疼爱她,给了她所有的尊荣和关怀,在冷静下来之后,她当然选择来向她报信。   现在姑姑告诉她,她知道?   姜后将阿妧的手握在掌心,女孩的小手现在还有一点儿凉,她轻轻摩挲着,声音温柔地道:“元皇后的死是宫里的一个禁忌,从来没人敢提,所以你才一直都不知道,现下才会这样意外。”   阿妧的眼睛看着她,明显是有话要问,姜后继续道:“他们说元皇后的死跟我有关,这话对,却也不对。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姜后微抬着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陛下是在御极之前遇到的元皇后,对她一见倾心,娶为夫人,恩爱十年。后来爱弛,又娶了我跟李贵嫔。定鼎洛阳的时候,元皇后留在邺城,听说常有怨语,陛下大怒,将她召来洛阳,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又将她赐死了。”她看着阿妧,“再往后就是姑姑被立为皇后。”   阿妧也抬头,对上她的视线:“那为什么太子这样恨您?”   “傻孩子,”姜后一笑,“陛下杀了他的生母,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总要找到一个人去恨,不能恨陛下,那便迁怒于我,毕竟是我导致了元皇后的失宠,如今又占了他母亲的位置。”她抚着少女柔顺的长发,“他只能这样去想,不然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要怎么去宣泄这仇恨?”   阿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乱得厉害,袖子里的手攥紧了,看着姜后道:“那姑姑会有危险吗?太子这样恨您。”   “你见过杀太后的皇帝吗?”姜后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忽然觉得有点难受,“假如有一日陛下……那姑姑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历朝都是以孝治天下,朝中的大臣们也不会看着你表哥胡来的。”   阿妧想到将来,仍是有些忧心,伏在姜后的膝上道:“既然甄皇后是陛下所杀,那与姑姑又有什么干系呢?太子恨您实在没有道理。”她想着,“有没有法子解开彼此之间的心结?”   姜后笑着,叹了口气:“道理摆在那里,只是谁能够忽略了本心。其实我也能理解他,毕竟你表哥也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元皇后去时他也才跟你一般大,那时整天地跪在未央宫外面,哀求陛下不要杀他母亲,磕得头破血流的,我看着也是心疼得要命。后来姑姑本打算将他养在膝下,谁知他又因为忤逆陛下被废为庶人。”   阿妧沉默了,慢慢直起身子,看着她。   “你想的是对的。”姜后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背,“你表哥年少时性子桀骜又顽固,丧母之痛几乎成了他的心魔,令他行事愈发偏激。不过姑姑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善待于他,时间久了,他也总有化解执念的那一天。”   阿妧想到自己从衣柜里出来突然见到他的那一幕,一颗心又开始紧张得砰砰跳起来,那样阴郁又冷酷的一双眼,看着她的时候,满满的都是嘲弄的恨意,真的能够放下执念吗?   她把当时的情形告诉了姜后。   听完,姜后先没有说话,而是想了一想,忽而笑起来,抬手抚着阿妧的一侧脸颊:“傻妧儿,他只是吓唬你罢了。”对上少女明显不解的眼眸,姜后又道,“我猜你之所以能够偷听到他们谈话,也是他们故意安排的,不然哪有这样的巧合?”   “可是,他为什么要吓唬我?”   少女灵动澄透的眼睛里有光影流过,惊疑,迷惘,不解,姜后看着她,手指下女孩的肌肤盈润光洁,微微仰起头来,整个人像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样想着,他毕竟没有真正伤害过你。”姜后道。   是这样吗?   “好啦,”姜后拍拍她的背,“别害怕,今晚跟姑姑一起睡,等睡醒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将里侧的衾被递给她。   阿妧躺在了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姜后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了,并不像她先前想得那样严重,所谓的杀母之仇,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个误会,只是源于少年的心结。   然而等到她迷迷糊糊地入梦,梦里却全都是与萧叡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当她换了一个角度来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发现了他的冷淡和漠视并非是天性使然,也不是纯粹的对她不感兴趣,而是明明厌她至深却不得不敷衍。   梦中的情景转到那天两人在宫外遇刺,血色充斥了整个梦境,萧叡锋利而阴郁的眼睛像是黑色的漩涡一样凝视着自己,他手中提着长剑,没有刺向那摊贩,而是戮入她的腹部。   “啊!”她猛然间惊醒。   天光大亮,阿妧闭了闭眼,等到适应光线才又睁开。姜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吩咐了不要吵醒她。   小腹那里刀割似的疼,她一只手捂着肚子,掀开衾被下榻,却看到床铺上的一片血迹。   阿妧惊叫了一声。 第16章 调戏   侍女们在殿中垂挂了安神的百花香囊,姜后听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阿妧正在梳妆。   她走上前,接过流苏手中的梳子,替阿妧抿了一下鬓发,温柔而爱怜地望着她,语气欣慰地道:“姑姑的小侄女长大了。”   镜子里的少女脸颊刷过一层粉红,轻轻垂下了眼睫。   “再有几个月郡主就要及笄了,可不就是大姑娘了么。”流苏也在一旁道。   阿妧没有说话,她从镜子前站起来,扶着姜后一起到榻边坐下。   谈到下个月陆府老大人的七十大寿,姜后道:“这是老人家的大日子,原本陛下是打算亲自前去恭贺的,只是这一向忙于伐吴,脱不开身,约莫会派太子前去。”   河东陆氏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自汉时起便是累世公卿,家主陆骏在魏帝当年的夺嫡斗争中出力颇多,如今担任尚书右仆射,极受魏帝信重。数月前伐吴,陆骏受魏帝之命镇守故都许昌,目下不在洛阳。而姜后说的陆府老大人则是陆骏的父亲,昔日的洛阳京兆尹。   这样分量的人物,姜后让阿妧去赴他们家的寿宴,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到时候京中的年轻贵女们去的人也不会少。只是一说到要跟萧叡一起去,阿妧就有点不愿意了。   “还是分开去吧,姑姑。我让流苏她们跟着我,再带上几个侍卫。”她从那个梦魇里醒来还没有多久,心里仍是怕得厉害。   姜后不是她,自然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还以为她在使小性子,语气哄慰地道:“那成什么样子了?别人看着还以为你跟太子闹不和呢,乖,听姑姑的话,别耍小孩子脾气。”   阿妧没办法了。   到了这一天,仍然跟萧叡一起去了陆府。   宽大的食案前,十几个少女围坐在一起,大部分都是阿妧认得的,也有几个生面孔,彼此正在低声谈笑。其中一个长相英气的女孩子起身到了阿妧近旁。   她身姿修长,穿着简洁利落的胡服,长发也都束起来,打扮与座中的少女们殊不相同,一眼就吸引到了阿妧的注意力。   “这位就是永宁郡主么?”萧道凝在阿妧身旁跪坐下来,提起酒壶为自己满斟了一杯,“久仰,这杯我敬你。”说完一饮而尽。   阿妧本来以为对方是来示好的,刚坐直了身子,微笑着准备开口,却又听见她道:“我见郡主方才与太子殿下一起过来的时候,脸色很是冷淡,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对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满呢?”说着微微看向她,神色很是挑衅。   她声音不小,周围的女孩们也都看过来。   阿妧脸上的笑容没有立即消失,然而声音里却多了几分冷肃,慢慢地坐回去,道:“这位女郎,我并不认得你,我与太子殿下关系如何也没有必要告诉你。”转头看她一眼,“你失礼了。”   “还有,”阿妧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樽,向她示意,“我也不需要你敬我。”同样一饮而尽。   萧道凝没想到这小郡主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却也不是好拿捏的,讨不着好,冷哼了一声便起身离去。   等她走后,崔青蘅揽了一下阿妧的肩膀,安慰道:“你别理她,这姑娘就是这样莫名的性子,为这个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看这里也没人理她。”   “可是我之前都没有见过她,她为什么要来找我麻烦?”   “因为你比她美,也比她有才气。”崔青蘅道,“更重要的,她嫉妒你跟太子殿下的关系。”   阿妧一开始听不懂,崔青蘅又再解释,她才知道萧道凝原来是中军大将军萧则的养女。萧叡从军时就是在中军大将军的帐下,与萧则这位族叔的关系很是亲近。   听完后,阿妧虽然觉得有些莫名,但知道了萧道凝对萧叡的心思,特别是对方还因为这个跑过来难为自己,不禁稍稍地转过头去,往男宾那边的席位上看了一眼。   这一下,正对上萧叡一双英俊而锋利的眼。阿妧仿佛被抓了个现行似的,一下子晕红满脸,匆匆转过头来,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   结束了午膳,该是回宫的时候,阿妧却找不到萧叡了。问过他的侍卫,才知道太子现在正跟陆府的二公子在书房里。   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阿妧又不想一直等下去,于是让侍卫带她过去。   听到外间的动静,萧叡的声音传了出来:“是谁?”   侍卫道:“回殿下,是郡主。”   萧叡顿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阿妧走进去,看到萧叡正坐在宽榻的正位上,对面是陆家的二公子陆劭,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几案。   她没有上前,而是就站在门边。因为隔得远,很明显地表现出一种疏离和冷淡。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上个月的那件事过后,阿妧看到萧叡的时候就感到有点害怕,姜后的那些话似乎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这感觉是萧叡本人带给她的,而阿妧又是个相信感觉的人。至于更久之前的那点子还未萌芽就被掐灭了的不可言说的少女心思,似乎真的就成为往事了。   阿妧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镇定了的,但她站得远远的,脊背刻意地挺直,双手攥在袖子里,微垂着眼不与萧叡对视,这样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小模样,谁又看不出来呢?   萧叡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问一下殿下准备什么回宫,如果暂时不打算走的话,我可以先回去吗?”   少女亭亭地立在那里,姿态礼貌又恭敬,挑不出什么错来。   八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她穿着水蓝色的襦裙,身影纤柔,腰间是粉红的系带,门边的吹过来,衣裙和垂落的系带一齐被吹动。   萧叡没有说话,倒是一直沉默着的陆劭开口了,笑着向阿妧道:“站得那么远做什么?我们两个又不是狼,还能将你吃了?”   阿妧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话里有几分调戏的意思,因而没有理他。看向萧叡,等他的回答。   陆劭却又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那么早回去做什么?”向萧叡道,“带着小表妹出去转转?”   阿妧已经有点生气了,她跟陆劭并不熟,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单单针对自己?   萧叡却同意了他的提议。 第17章 踏秋   到了洛阳城的郊外,可以看到不少前来踏秋的人。   天气已有几分凉爽,草木却还未凋落。一片辽阔的平野上,清澈的河水像缎带一样萦纡而过。   阿妧站在河边,极目遥望平野的尽头,可以望见北邙山的轮廓,山脉在平野之上远天之下连绵起伏,有一种苍莽雄壮的气魄。   收回视线,无意间瞥向不远处的萧叡和萧道凝。   阿妧听说魏帝之所以立萧叡为太子,尚书右仆射陆骏和中军大将军萧则的进言起了不小的作用。所以他今日出宫赴宴,更多的应该是为了跟两家联络感情吧?   一行人刚刚到达郊外,萧道凝便缠着萧叡教她骑马。阿妧看着她一身的胡服装扮,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没有多想,一旁的陆劭已经摆弄好了渔具,招呼阿妧。   “小郡主,站着干什么?”见阿妧目露疑惑,抬起手中的鱼竿向她示意,“教你钓鱼。”   阿妧拢一下自己的衣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杌子上坐下,一只手支着下巴,偏过头对他道:“我会钓鱼啊。”   陆劭有点意外,笑了一下:“是吗?看不出来。”   秋日凉爽的风吹过来,让人倍感舒适,阿妧心情好地道:“我家就住在江边上,不光是钓鱼,我还会游泳……”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太多,把头转过去,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陆劭把挂了鱼饵的钓竿递给她。阿妧接过,动作熟练地抛竿,随后便耐心地等着。   她抬头望着远处的山林,偶尔垂目扫一下钓钩有无动静。   怕惊扰了鱼儿,陆劭跟她说话的时候便压低了声音,稍稍倾身向她这边靠过来。两个人隔得有点近,阿妧没有注意,顺着他的话随意回了几句。   她望着前方,然而却莫名感到身后有人在看她,像是芒刺一般,带着些许寒意,令她感到极为不适。   阿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难道是错觉?她转过头来,微微皱眉,疑惑着。   ……   萧叡从陆府出来的时候没有避着人,再加上陆劭一贯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平时身边就围拥着一大帮洛阳城的贵族少年,因而现下也就有许多人一道跟了出来。   众人自然是以太子为中心的,见陆劭跟小郡主正在钓鱼,也不好打扰,只围在萧叡的身边。   一身胡服的萧道凝正牵着一匹白马,看向萧叡的时候明显带了几分羞意。她性子不算太好,但也是明眸皓齿的一位佳人,今日的打扮又特意凸显出纤秾合度的身材,看上去颇有几分英姿。几个儿郎也都愿意捧着她。   萧道凝见状,心中更是得意,半是仗着养父与萧叡的关系,半是撒娇耍痴地道:“阿兄,小妹近来苦练骑术,不知成就如何,可否请你指点?”   众人见她言语亲昵,似对太子殿下有意,又想到萧叡年已弱冠,该是指配婚事的时候。凭着陛下对大将军的信重,将他的养女扶作太子妃倒也不是不可能,于是都看向萧叡。   萧道凝也紧张地抓住了手中的缰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萧叡站姿笔挺,他今日穿着常服,却因为行军多年的习惯,仍像穿着戎装一样,劲瘦而挺拔。没有看萧道凝,只淡淡地道:“你客气了。”   萧道凝见他没有拒绝,一张俏脸绽开笑容,动作利落地上了马,挥动缰绳纵马驰骋。跑了一圈,勒马停驻,正要走向萧叡,却见他心不在焉的,目光时时扫向河边的两人。   当下俏脸含煞,向跟随自己的侍女道:“这女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不知道皇后还有什么亲人侄女?倒是好本事,将殿下也给迷住了。”   侍女没有她那一份敏感,实在瞧不出太子对永宁郡主哪里特殊了,只好道:“毕竟也是殿下的表妹。”   “她算哪门子的表妹,徽儿姐姐跟我才是殿下正经的妹妹!”萧道凝咬着牙道。   侍女尴尬地笑:“谁说不是呢?”   她原本不是萧道凝的侍女,近来才到她身边伺候,短短的时日已经受够了这位女郎的骄恣蛮横,听她提起萧道徽,不禁偷偷抬起眼,轻蔑地在心里嗤笑——凭你也配跟公主比么?   因为心里藏着事,萧道凝下马的时候便没有留神,一不小心扭伤了脚踝,“哎哟”了一声,唤着萧叡。   众人闻声都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   “怎么样,没事吧?”   “疼不疼?伤得严重吗?”   萧道凝一手扶着侍女,单腿站立着,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楚楚可怜地看着萧叡:“阿兄,凝儿不小心扭伤了脚,可否劳烦阿兄送我回府?”   美人柔弱的姿态向来是惹人怜爱的,一时间多少双眼睛都看向萧叡,却只听见他道:“孤不是郎中,帮不上忙。”又神色冷淡地吩咐,“叫人送你回去吧。”   ……   萧叡走向河边,那两人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没有发现他,仍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河面。   他走到阿妧身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时候不早,该走了。”   阿妧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他,心里有点意外。看了一眼身旁的鱼篓,她还一条鱼都没钓起来,这就要走?   萧叡却没再理会她了,跟陆劭打了个招呼后转身便走,仿佛只是来通知她一声。   阿妧连忙起身,动作有点慌乱,恰好这时陆劭正在甩钩,一不小心勾到了她的衣裙。只听“刺啦”一声,阿妧最外层的裙摆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陆劭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又想笑又觉得抱歉,放下鱼竿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阿妧一阵无语,不过是在郊外,也没有什么法子,破了就破了吧,回去再换。遂摆摆手:“没事,一件衣服而已。”说罢转身走向萧叡。   两个人像来时一样乘马回去。   快要进城的时候,阿妧低头理一下裙摆,盖住了被勾破的那一块。随后便保持着一只手握紧缰绳,另一手按住衣裙的动作。她毕竟还是有些爱美的,不想让人看见她穿着一件破损的衣裳。   经过街市上的一家绸缎庄,萧叡忽然停住,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侍从,走到阿妧身边。   “下来。”   阿妧起初不解,但还是听他的话下了马,随后跟着他一起进了绸缎庄。   “给她选一件衣裳。”萧叡扫一下柜台后面的老板,声音冷淡地吩咐。   那老板抬头,看清了阿妧的脸,神色竟有几分激动,大步从柜台后面出来:“哎呀,是这位女郎要买衣裳?喜欢什么样的?”脸上的横肉抖动了几下,殷勤向她介绍,“看这边,这都是上好的料子,比宫里御用的也不差!”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阿妧。   因为不喜欢陌生人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阿妧没有做声。   萧叡走上前来,他气质冷峻,周身又带有一种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不言不动就有一种压迫人心的力量,看了那老板一眼。后者立即不敢言语了,重又退回到柜台后面。   店中最显眼的位置整齐地垂挂着一排新制好的上等料子的衣裙,萧叡走过去,抬手翻了一会儿,挑出一件水红色的襦裙。   “红色的好,女郎长得白,穿红色最好看!”老板在后面道。   萧叡没有理会,只将衣裙递给阿妧:“试试这件。”   阿妧接过,去里间换上。她动作利落,换好后低头整理,觉得这件应该适合自己,更难得的是尺寸也对得上。   萧叡在外面等了片刻,听到动静,抬头见她出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久到对方都有些不自然,才开口道:“就这件吧。” 第18章 解释   走出绸缎庄的时候,门口有一个胡商打扮的人正在摆摊叫卖。   “西域奇宝啊!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中原见不着的宝贝!”   阿妧一时好奇,提裙步下台阶走到摊前。那胡商立即招呼她:“西域那边传过来的宝物,姑娘要不要看一下?”   自魏帝收复西域,往来洛阳与西域各国贸易的商人日益增多,像这样高眉深目却能说一口流利中原话的胡商如今也是随处可见。   阿妧拾起一个笼子样的东西看了看,问道:“这里头是什么?蝈蝈吗?”   那胡商被她逗笑了:“这可不是蝈蝈。”随后向她解释,“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寻香蜂?昔日大魏的皇帝陛下派人攻打西域,深入到千里黄沙之中,就是利用这种黑蜂追踪到敌方的踪迹,这才出其不意,一举歼灭了胡人的主力。”   “这么厉害?”他说得活灵活现的,令阿妧感到惊讶不已,“既然是寻香蜂,那就是追踪着香气才能找到对方的踪迹,是什么香气?”   那胡商见她一点就通,想来是个识货的,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道:“这里头就是了,取出一点洒在身上,不管走出多远,只要把这小笼子里的黑蜂放出来,它就能吸引其他的蜜蜂一起追踪到香气的源头。”   “真的假的?”阿妧还没听说过这么神的宝物,“我可以试一试吗?”   那胡商有些为难,这黑蜂放出来容易,再要捉回来可就难了,故而都是用一只少一只。   他们这边兴致勃勃地聊了半天,萧叡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忽然走到阿妧身边,将一把银钱扔给那胡商,把所谓的寻香蜂买了下来,而后连着那瓶子香粉一起递给阿妧。   “拿着吧。”   阿妧接过,疑惑地看他一眼,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没有多想,很快跟上他的脚步。   两个人在前面走着,几个侍从牵马跟在后面。   阿妧手捧着蜜蜂笼子道:“这东西真的那么神吗?不管人走到多远都能被它找到?”萧叡没有多问就买了下来,应当对这玩意儿有所了解吧?   谁知他却摇了摇头:“一定范围内有效,太远的话,基本没有作用。”   阿妧惊讶道:“刚才那个人不是这么说的呀,他说在西域的万里黄沙之中都能用,大魏的军队不是靠它指引道路才歼灭了敌军吗?”说着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胡商,眼里闪过不解。   “哪有什么克敌必胜的宝物,那是大将军派人策反了敌方的一个高级将领,为了让对方害怕,才故意说是用的黑蜂。”萧叡道。   阿妧仰头看他:“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   “因为深入敌营负责策反的人是我,黑蜂的消息也是我放出去的。”萧叡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是这样啊。”阿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随后又忽然想到,“既然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宝物,那为什么还要买它?”   萧叡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前方:“没什么,拿着玩吧。”   到了一个街口,萧叡向阿妧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吧。”转头吩咐侍从护送她回宫。   阿妧点点头,两个人在路口分开。   走了没多远,忽然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清丽而脱俗,正是叶绯儿。   阿妧走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并没有打算上前去问候一下。因为她心里清楚叶绯儿并不喜欢自己。不过阿妧这样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有意无意的,总觉得今日叶绯儿的行踪有些鬼祟。   她本来不想管,正要走开,忽然想到今早姜后问起叶绯儿的时候,一个宫女说她生病了,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阿妧也不例外。她脚步顿了一下,回身从侍从那里取过幂篱戴上,白纱遮挡住了面容,随后加快了脚步,跟得更紧一些。   到了一家客栈外面,阿妧把蜜蜂笼子交给侍从,叮嘱他们,若是自己半个时辰还没出来,就放出黑蜂,跟着它找到自己。   阿妧看见叶绯儿进了客栈的一间房,众目睽睽的,她当然不可能趴在门口偷听,因而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人进去,一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无聊,正要离去,房门却在这时开了。   阿妧慌忙闪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见她离去,看样子像是去接什么人。转瞬的功夫,又看到叶绯儿跟着萧叡一起踏上客栈的楼梯。   阿妧惊讶极了,眼看就要迎面撞上。她此刻正站在房门口,躲避不及,索性飞快地推门进去。   房内的落地罩外是一方小榻,会客用的,阿妧直接进到了里面,摘下了幂篱拿在手里,后背抵着一方书橱,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不一时果然听见他们进来,似乎在小榻上坐定了,接着便是店小二端茶上水的声音。等到门再次关上,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阿妧屏住了呼吸,她实在意外,因为印象里萧叡跟叶绯儿是素无往来的。且那件事过后,在阿妧看来,这两个人的立场甚至应该是相对的。   因为害怕被发现,阿妧站的位置有些偏里,饶是她听觉敏锐,那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偏低沉,一个又很轻柔,她实在是听不清,因而心里有些发急。   不由得轻轻挪动两步,又将头往木隔上靠了靠,侧耳细听。这一回隐约听到了皇后等字眼,她的心怦怦直跳。   没过多久,外间响起了叶绯儿起身告辞的声音。似乎只有她一人出去了,而萧叡仍坐在榻上。   阿妧不敢出去,同时在心里暗道他怎么还不走。许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阿妧听见脚步声响起。刚要松一口气,接着便发现那脚步声是向着里间过来的。   阿妧的心跳重新加快,身子紧紧贴着书橱的一壁。眼见没法躲下去了,她直起身子,咬咬牙,刚要抬脚出去,结果眼前一道银光划过。她还没有看清,泛着凉意和血腥气的长剑就已经指上了自己的咽喉。   她猝不及防,后背再一次抵上书橱,双眼睁得圆圆的,脸颊涨红,双手握着幂篱,神色惊慌地看向萧叡。   没有料到是她,萧叡微微皱眉,很快将剑放下。   “怎么是你?”见她还呆呆地靠在那里,不由伸手拉她一下,“你在这儿做什么?又偷听我说话?”   阿妧身子绷得太久,腿也有些麻,不防被他这么一拉,一下子没站稳,轻呼一声就要往前跌去。萧叡只好扶住她,一只手半抱着将她带出来。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阿妧仰头看着他略微沉肃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姜后那天说的话——傻孩子,他那是吓唬你呢。   低头瞄一下他手中的长剑,阿妧的语气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已经是你第二次用剑指着我了。”   萧叡放开她,后退两步,也没低头看,右手一动,长剑“嚓”的一声便收回剑鞘,随后放到几案上。   “我不知道是你。”他看着阿妧道。 第19章 亲近   看她似乎有话要问,萧叡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坐回到榻上,给自己的茶盅里添了些水。   茶水注入杯子的声音在一室沉默中格外响亮。   阿妧在他对面坐下,上半身挺直,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眼睛看着他,在斟酌该从何问起。   却是萧叡先开口,他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妧刚要回答,此刻却有拍门的声音响起。   “公子还在吗?”那轻柔的声音接着道,“我有要事禀报。”   是叶绯儿!   阿妧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去而复返,但自己是跟踪她才过来的,所以这会儿难免心虚,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她看了萧叡一眼,神色有些慌乱,随即想到自己方才见到的那个书橱。先前是来不及躲进去,现在让萧叡拖上几息的功夫应该没有问题。   她指了指里间书橱的位置,向萧叡示意,同时起身下榻。由于动作太快,长长的裙摆拂倒了案上的茶盅,茶水流了满案。   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纤腰被猛然一勒,阿妧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一声,一下子跌倒在萧叡的怀里,睁大了眼,不解地看向他。   萧叡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地穿过落地罩,向内室走去。   绕过透光竹影屏风,阿妧被他放在软榻上面。她一只手撑着床榻,一只手还攀在萧叡的肩膀上。   阿妧把手从他肩上松开,要去推他,却反被摁住了肩膀。萧叡稍稍使力,她便倒在身下的软榻上。   一开始她还不明白对方是要做什么,但当他一手握着她的小腰,劲瘦而有力的身子倾压下来的时候,阿妧忽然明白过来,当即双颊犹如火烧,眼睫轻颤,一双灵光澄透的眼睛里几乎能滴出水来。   外间的叶绯儿得到允许,推门进去,视线往那透光屏风内一扫,只见里间似有两人身影交缠,见有人进来才略略分开。那女孩娇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被萧叡遮挡住了,或许是欢情被发现,此刻正害羞得躲在男子的身下,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襟,身子轻轻瑟缩了两下。   萧叡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看向外间的叶绯儿:“什么事?”   叶绯儿似乎也没料到里间会是这样的情形,当下也有点尴尬,向萧叡道:“方才听到小二说恍惚看见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进了这间房,绯儿担心是有刺客,这才回来告诉公子一声,不想却是——”她轻轻一福身,“打扰公子了,绯儿这就告退。”   门关上,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萧叡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孩,她的身子很僵硬,神色却不是平常对着自己时候的端庄和冷淡了。一双澄透的眼睛里光摇影动,藏满了羞恼和惊疑。小脸绯红的,盖过了为赴宴而特意涂上的胭脂。   整个人娇小又纤柔地缩在他的身下,萧叡的视线往下,落在她修长的、泛着淡淡瓷粉色的脖颈上,鼻端萦绕着少女的清香,他的眼睛暗了,握着女孩小腰的手微微收紧。   却又很快松开,起身下榻,走到了外面。   阿妧慢慢地从软榻上坐起来,隔着屏风向外面望了一眼,见萧叡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   她心里明白对方是在给自己解围,但这法子总是令她感到有点怪异,可能是两个人没有默契,他没有领会到自己想要躲到书橱里的想法。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是太子啊,说一句不要叶绯儿进来,难道她还真能闯进来不成?   不过阿妧只在心里将这疑惑过了一遍,没有在意。   她走到外面,问出自己方才一直想要问的话:“你跟叶绯儿约在这里,是在谋划怎么害我姑姑吗?”转到萧叡面前,仰头直视他,“叶绯儿是你的人?”   萧叡低头看她一眼,随后转开视线,走到案边拿起自己的剑:“我送你回去。”   ……   九月,因为对东吴的战事进行得很顺利,这一向魏帝的心情都很好,连带着姜后也颇为开怀,操持起阿妧的及笄礼来也就更加上心。   洛阳城的许多命妇与贵女们都被邀请前来观礼。吉时一到,便看见永宁郡主在女官的引导下款款步入殿中。   小郡主今日穿的是隆重的深衣礼服,裙裾宽大,袍摆曳地,衣裙上的花纹精美繁复,腰间束以玉带,半边青丝绾成了双鬟,余者自肩后披垂而下,簪珥明珠,芳华耀目。   这样的容光风仪,同时又有一种逼人的灵气,在座的人虽然大多都见过永宁郡主,但是当美人步履从容又端庄地走进殿中的时候,众人依然是看住了,久久难以回神。   笈礼的过程较为繁琐,阿妧一遍遍地在软垫上端正跪坐,听着赞者的祝祷,由正宾为自己加笄,又一再起身向来宾答谢。   如是三次之后,才被姜后托着双臂扶起来,听见她声音爱怜地道:“姑姑盼这一天盼了许久,如今终于如愿。”她抬手抚着阿妧的脸,轻轻摩挲着,眼神十分的柔和,“妧儿长大了。”   阿妧与她对视着,禁不住眼眶有些发热,轻轻吸一口气,再次向她蹲身行礼:“妧儿多谢姑姑。”   她转过身来,几个交好的女孩子上前向她道贺。   “恭喜郡主!”   “郡主今天真漂亮。”   她们叽叽喳喳地笑着,眉宇之间也都带着喜气,听到姜后的吩咐,便围拥着阿妧一起出了明宣殿。   少女的青春活力一向都是内宫之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到所有人的视线。   在经过未央宫附近的时候,陆劭与他的父亲一道停下了脚步,眼睛望着不远处且走且笑的少女们。   “当中那个就是皇后的侄女?听说今日她的及笄礼办得很是热闹。”陆劭听见自己的父亲问道。   与东吴的战事已经进入尾声,陆骏也被魏帝从故都许昌召了回来,今次就是与陆劭一道入宫觐见。   听见问话,陆劭将视线从阿妧的身上收回,与父亲对视一眼,恭敬地道:“是,她就是永宁郡主。”   陆骏一身的官服,威势沉沉,将手背在身后,向陆劭道:“此女甚美,又得帝后爱重,若二郎你能娶了她,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陆劭笑了笑,目光重又落在那不远处的美丽少女身上,只是这一回却流露出了些许欲要征服的意味,看着她道:“儿也有此意。”   陆骏没说话,忽而想到了什么,仰头叹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为父倒是希望那小郡主能做我陆家的宗妇。”说着抬脚转身,声音极低地道,“公主那性子,唉……”   陆劭跟上他的脚步。 第20章 示好   众人将永宁郡主围在当中,一齐向着御苑走去。   秋意深浓,一阵风刮过来,金黄色的树叶便簌簌地落下来,脚下的小径已经铺满了落叶,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窸窣的声响,转瞬又被少女们的欢声笑语盖过去。   还未到,一个眼尖的女郎指着前方的高楼,惊呼了一声:“你们快看!”   阿妧闻声抬头,只见御苑里一座九层的高楼拔地而起,却不是平常见到的样子了,而是花团锦簇,里里外外的都缀满了鲜花,完全地被搭建成了一座花楼,在秋日的艳阳下美得就像是一个幻梦。   少女们都激动起来,她们还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美的花楼呢,声音雀跃地道:“郡主,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阿妧也有些被惊艳到了,她素来喜爱这样美好的事物,听了那少女的话,点点头道:“那便去吧。”   到了高楼的下面,有人问那守在楼下的侍卫:“这花楼是谁搭建的?”   “卑职也不清楚。”那侍卫回她,“只知道是送给郡主的生辰贺礼。”   这时节百花凋零,若要搭成花楼,只得从特意建的暖房中取花,更遑论这样一座高九层的花楼,不知要耗费多少鲜花,真真是大手笔,怕是整个洛阳城的花都被搬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阿妧,神色里既惊奇又羡慕。   “那会是谁呢?”若是魏帝和姜后,侍卫们肯定是知情的。   一个县侯家的女郎笑着道:“不用猜,肯定是某个爱慕郡主的人!”   虽然好奇,但是看着小郡主的脸上轻轻刷过一层粉红,肌肤变成了淡淡的瓷粉色,眼睫轻垂,她们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崔青蘅挽着阿妧的手臂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楼太高,少女们只上到三层。阿妧边走边看,只见楼梯的栏杆上也都扎满了鲜花,一路上芬芳扑鼻。屋子里也四面都是蔷薇芍药等数十种名花,宛如花海。   她走到一个高几的紫檀木架子旁边,架上摆放着一盆水仙,正是怒放的时候,芳香袭人。   阿妧低头嗅了一下,一个少女来到她身旁,问道:“郡主,等花楼拆掉的时候,能把那几株牡丹送给我吗?”她指了一下那边的几株云粉和姚黄。   鲜花无法长久存活,故而在枯萎之前就要把花楼拆掉,散落的花则由主人自行处置。侍卫说这花楼是送给阿妧的贺礼,那这里面的花她应当有权利处置,于是点点头:“当然可以。”   那少女闻言更加欢欣,合掌道:“多谢郡主!”   不一会儿,姜后派人来找阿妧,说是让她过些时候回明宣殿等她。阿妧左右无事,于是想先回去。跟崔青蘅打过招呼,提裙步下台阶。回头看见那些女孩子仍在花丛中笑闹着,她也不由一笑。   走到楼下,忽然听到上面有人叫她。   “郡主!”   阿妧循声抬头,看见头顶处的栏杆上站着几个女孩,她们笑着将手一扬,掌心的花瓣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像是飞花雨一样,向着阿妧这边飘过来。   阿妧躲避不及,惊呼了一声,抬手去挡,秋风将她的衣袖吹得飘举起来,连同飞花一起扑打到脸颊上。   她好笑又无奈,放下了手臂仰头道:“你们别闹了。”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责怪。   头发和衣裙上都沾了花瓣,阿妧走到离花楼不远的一个亭台上,站在栏杆边让侍女将身上的花瓣拂落。   目光仍然落在那座花楼上,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让她舍不得移开眼,耳边依稀传来笑语声,风里有暗香,阿妧觉得自己有些沉醉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走到她旁边,劲瘦挺拔的身影将阳光都遮挡住。   阿妧转头看了一眼,见萧叡身着甲衣,腰间佩着长刀。他执掌宫廷宿卫,应当是巡视到了这里。   “这花楼很漂亮。”他随着阿妧的视线看过去,忽而问道,“郡主喜欢吗?”   阿妧的心里有一个猜测,只是不能肯定,她再次转过头,发上的步摇坠子随她动作轻晃两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正要开口,却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过来,行过礼后,便来请萧叡回值房,道是有要事急需处理。   萧叡没有说话,转身随他大步离开。   ……   阿妧回到明宣殿里,姜后已经在等着她了。   姑侄两个闲话几句,姜后忽然道:“陆家的二公子,妧儿觉得怎么样?”   阿妧心里头一惊,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一时又想到那陆劭,却是没什么感觉,摇摇头:“谈不上怎么样,侄女跟那陆二公子并不相熟。”又看向姜后,“姑姑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姜后一笑:“下午的时候恍惚听到个消息,说是陆二郎对你有意,所以姑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阿妧抱着她的手臂,柔声道:“侄女还小,不想过早考虑男女之事,只想多多陪伴姑姑。”   姜后唇边笑意更深,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寻常人家的女子,及笄之后就该定亲了。不过你是姑姑的侄女,大魏的郡主,倒是不用着急。”声音缓缓地道,“天底下的好儿郎多着呢,咱们慢慢挑。”   谈到这个话题,阿妧难免害羞,随意应付了几句便扯到别事,好在姜后似乎也没有要将她跟陆劭凑做一对的意思。   一时又谈到冬猎之事,每年深秋时节,魏帝总要到洛阳附近的伏牛山行猎,而后便在汤山行宫住上一阵子,直到春暖方归。   姜后道:“大概下个月就要出发,所以现在就该准备着了。”说着看一眼时辰,“这会儿陛下应当下了小朝,跟姑姑一道去未央宫,听听陛下怎么说。”   姜后起身下榻,叶绯儿像往常一样上前扶她。然而姜后好似没有注意到,只向阿妧伸出一手:“快些儿吧,小侄女。”语气宠溺。   阿妧笑着牵住她的手,故意调侃道:“姑姑怎么这么着急啊,是不是思念陛下了?”   姜后点点她的鼻尖,笑而不语。   叶绯儿慢慢放下双手,抬眼看着两人的背影。 第21章 白狐   夜深,皇宫里一处不起眼的房间内,萧权已经等了许久,神色不耐地从榻上起身,此刻正焦急地来回走动着。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深秋的晚风携着沁人的凉意席卷进来,将屋子里的仅有的一盏灯烛吹得火苗微晃。   萧权闻声转头,看见来人,面上的焦急之色顷刻间散去,带了几分笑意,上前拉住她的手:“怎么才来?”   叶绯儿借着关门的动作,把手从他掌心抽出,同时轻声地道:“皇后今日歇得晚了些,我才一直不得空……”   萧权最烦她总是提起姜后,当即摆摆手道:“算了,不说这个。”上前抱住她,一贯狠戾的眼中也不由沾上几分柔情,“有没有想我?”   叶绯儿略微回抱他一下,随即放下了手,对他道:“听我说,找你来是有要事。”   萧权见她神色郑重,不由道:“怎么了?你说,我听着。”一面说,一面松开她,两个人在榻上对案而坐。   叶绯儿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自姜氏女入宫之后,皇后已经渐渐冷落我了?前些日子还不怎么,近来我总有些不安。”她微微蹙起眉头,清丽的脸上现出一抹愁绪,“而且小郡主对我似有敌意,很是防备的样子,我担心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萧权性情粗豪,没有她这么善感,听她一说,不免将旧事重提:“你在那婆娘身边经营这些年,能有什么好处?费尽心力地压下了那几个老资历的尚宫,如今又要跟一个小女孩争了么?”   见她眉头皱得更深,只得放缓了语气道:“早说让你嫁给我,王妃难道不比什么劳什子的女官强?”   叶绯儿心里冷笑,面上却还是一派端凝,眉目舒缓了些,倾身向他道:“你是王爷,怎么可能娶一个罪臣之女做王妃?非但不能,二郎,”她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神色认真地道,“为了将来,你必须要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岳家,你拿什么去跟太子争?”   萧权沉默了一会儿,想到年初行刺萧叡一事之后,魏帝给他的警告。   “他已经是太子,我还能怎么做,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吗?”   “怎么不能呢?”叶绯儿的手向前一伸,主动覆在他手背上,“你们都是陛下的儿子,他能做太子,你为什么不能?”   萧权对上她的视线,仿佛受了蛊惑一般,缓缓点头:“我知道了。”一时又觉得心中歉疚,握紧了叶绯儿的手道,“即便我不得已娶了别的女人,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将来……”   叶绯儿止住他:“太远的事我们就不说了,先来谈谈眼下吧。”她的眼中闪过厌恶的神色,向萧权道,“我不喜欢那位小郡主,你有没有办法让她消失,不要再出现?”   她很少这样直白地向他表达自己的好恶,而且是完全没有办法的样子,前来向他求助。   因为叶绯儿的缘故,萧权自来也是不喜姜后的,一时想到她的那位侄女,不过是个美丽又稚弱的小女孩,摆设一样的郡主。   他的眼神转为狠戾:“放心吧,我会帮你处理。”   ……   今年洛阳的冬天出奇的冷,刚进入十月就下了一场雪。魏帝的兴致却很高,到达位于伏牛山下的汤山行宫之后便时常地外出行猎,文武百官皆随从在侧。   这一日中午,在临时扎起的营帐外面,已经林林总总地堆了许多的猎物。   阿妧刚刚走出营帐,就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阵朗笑声,原来是魏帝亲自猎到了一只珍奇的白虎,因而极是开怀。   百官们皆连声赞颂。   魏帝一面走,一面向随从的中官吩咐:“等这老虎的腿伤好了,送到江东去,让孙家的小儿也看看,朕猎得的这只白虎比不比得庱亭之虎?”   魏吴两国已于去年正式断交,东吴明面上还未称帝,但不附之心昭然若揭。听闻吴主好射虎,时常乘车驱驰于庱亭原野,以与虎搏击为乐,还因此受到了朝臣的抨击。魏帝此举,一是示威,二来也有几分嘲讽之意。   阿妧远远地看见了那只白虎,关在笼子里,受了伤,淋漓的鲜血沾在白色的皮毛上,眼睛警惕地盯着人,时常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抬起没受伤的爪子撕扯着铁笼子。   她看了一眼,因为有些害怕这样庞大又极具攻击力的野兽,很快偏过头,转开了视线。   叶绯儿款款地走到她身边,唤了一声郡主,也瞥了一眼那白虎,而后向阿妧道:“郡主若是害怕的话,不如先到那边歇息一会儿,跟几位女郎说说话吧。”抬手指了一下几个贵女所在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亲热使得阿妧立刻心生警惕,她扫了叶绯儿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就回去了。”   叶绯儿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微微躬身便退下了。   阿妧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有些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上次无意中撞见了叶绯儿跟萧叡见面,但因为从萧叡那里问不出什么,阿妧也无法肯定叶绯儿是不是他的人。   也有想过把叶绯儿的反常告诉姜后,但阿妧没有证据,叶绯儿毕竟从小在姜后身边长大,论感情不会比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侄女少,说不定自己还会被扣上一个诬陷他人的帽子。所以她选择暂时不说,而是静静观察,看看叶绯儿究竟是什么意图。   想得太出神,没有留意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直到陆劭开口,阿妧才回过神来,听见他道:“郡主在想什么?”   阿妧摇摇头:“没什么。”   陆劭捉着手中的小狐狸,向她道:“今日运气好,猎得这小东西,听说郡主对白狐也很是喜爱,不如将它送给郡主?”   阿妧的心思丝毫没有放在他的身上,听见这话,随意地扫了一眼:“谢谢,不用了。”说罢很快就走了。   陆劭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忽而低头笑了一下,捉住那白狐的脖子,轻声道:“小郡主看不上你呢,嗯?” 第22章 心动   今日的出猎在午时就已结束了,萧叡没有跟着魏帝他们一道回返。   事实上在今早出发的时候他就与大队分开,仅带领着亲随在山中寻找他感兴趣的猎物。进入山林没有多久,他便看见了一头极漂亮的白鹿。四蹄修长,躯干健美。   因为隔得远,白鹿暂时没有被惊动,而是静静立在高岗之上,姿态优雅而从容。   这样硕大的一头白鹿,当然是极其罕见的。不过打动萧叡的却并非它的美丽与珍奇,而是他曾在母亲的画里看到过眼前的这一幕。   ——落木千山远,林深时见鹿。   他立即决定猎回这只无意中撞入他视线的美丽生灵,于是催马疾行,向着那处高岗驰去。然而那牲畜仿佛通灵,还未等他近前便撒开四蹄逃得无影无踪。   萧叡立即追了上去。   他精于骑射,又在战场之上历练数年,整个洛阳城中能胜过他的也没有几个,然而碰到这头警觉又矫健的白鹿,他似乎也有些束手无策。   一连追踪数个时辰,却始终处于将要靠近却又不能得手的状态。终于在靠近一处山谷的时候,萧叡看着那头白鹿被自己追赶到了一片密林之中。   他停下了马,仰头看一眼沉灰色的天空。   算了,人都不在了,猎到那只鹿又有什么意义。   他勒马转身,欲沿着原路返回。   正在这时,一个探路的亲随忽然道:“殿下,那边躺着一个人,似乎是个女子。”   他有些惊讶,命那人上前查看,很快得到了答案。   他名义上的那位表妹,因为昨日随皇帝出猎的时候有些累到了,今早便待在营帐内休息,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而且是昏迷的状态。   他朝着亲随指引的方向,驭马上前,在阿妧昏倒的地方停下来。却没有立即下马,而是保持着手握缰绳的姿势,低头俯视着昏迷的阿妧。   李恂跟在萧叡的身后,看见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目紧闭,纤弱的身子似乎已冻得僵硬了,脸颊和嘴唇都微微发青。   这样的情形不由令李恂想到一年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那时的阿妧也是这样倒在萧叡的马下,而萧叡毫不犹豫地救了她。   现在呢?   李恂不禁看向自己的主子。这件事太过诡异,他也有些分不清小郡主究竟是为人所害还是在使苦肉计。   然而不管是哪一样,在李恂看来,掉头就走不去理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郡主有多亲近和依赖自己的那位皇后姑姑。而姜后害死了甄皇后,她必须得死。真到了那一天,小郡主何以自处?   不过转这么多念头也是无用,李恂跟着萧叡这么多年,从邺城到西北再到洛阳,自然清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将军,属下去看看郡主情况如何。”李恂道。   “不用。”萧叡止住他,而后自己下了马。   天色更沉,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沾在少女的发间和肌肤上,一触即化。   萧叡解下了氅衣,蹲下来,将她纤瘦的身子围得严严实实,而后一把将她抱起来。   他骑着马,一手揽住她,一手控着缰绳。她太瘦,太小,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他的怀里。   雪越来越大了,天色暗得几乎看不见路。鹅毛一样的雪花纷坠,落在阿妧的脸上和发上,就连长长的睫毛也都沾了雪。萧叡把氅衣往上拢了拢,遮住她小小的脑袋。   马蹄在地上踏出雪印,萧叡的头上和衣上积满了飞雪。他们已经走出太远,不太可能在这样的天气下顺利回到营地。   于是在经过山间一处废弃屋舍的时候,萧叡下令停下来休整,等到天明雪晴之时再回去。   这屋舍仿佛废弃未久,里外都还是整洁的模样,只是积了一层薄灰。亲随们将里间的屋子简单擦拭了一下,又生了火,随后便退回到外间。   萧叡把阿妧轻轻地放在小屋里的榻上,她仍在昏睡,没有中毒,没有外伤,可能是冻晕过去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探一下脖颈处的肌肤温度,没有起热。把氅衣掖好,盖住她的全身。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席卷着雪花从床榻对面的窗子里飘入。萧叡走过去,试着关上窗,只是这窗子似乎坏了,关到一半便再关不上,始终留着一寸宽的缝隙,任由寒风侵袭。   他怕一使力整扇窗就会掉下来,便不再管它,转身将火盆挪到榻边。   柴火燃烧了一会儿便散发出热度,应当没有那么冷了。只是烟可能会有些呛人,他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着的女孩。   算了,就这样吧。   萧叡坐到床榻的另一头,靠在墙壁上,闭目休憩。   ……   夜应当是很深了,萧叡听到榻上的响动,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转头看她一眼,屈起右腿,手臂搭在膝盖上。   她似乎冻得厉害,双手交抱着,揉了揉已经有些冻僵的胳膊,随后便意识到这样并不能使自己暖和起来。   于是手撑在榻上,三两下便爬到他身侧,仰头看着他,声音可怜又娇软地道:“我好冷啊。”   萧叡想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只是很自然地解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小小的身子被完全地笼罩住,只将少女美丽的脸庞露出来。   她跪坐在他身前,倾身靠在他屈起的腿上,似乎有些无聊,手指在他膝盖上轻轻敲着。那声音几不可闻,却像是鼓点一样,密密麻麻地撞在他的心口。   他想要将她推开,或者把腿放下,无论是哪一种方式,只要能够摆脱这种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   然而根本动不了,只能被动地听见那娇软的声音继续道:“我是被人打晕的,现在后颈还很痛,你会帮我报仇吗?”   “当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没有问她为什么要他帮她,也不在乎伤她的人是谁,只知道她开口了,他好像就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她似乎很开心,轻轻地笑着,而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有些疑惑:“你怎么都不看我?墙有什么好看的?”   他很顺从地低下头来,对上了那双澄透的眼睛。   不受控制地再次抬手,却感到了肌肉的僵直和呆滞,动一下都会钝痛,是心跳得过快,像将塌的城门和驰来的利箭,在一瞬间将他击溃、掩埋。   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反被她捉住了手掌,他看见她饱润水艳的唇咬住了他的手指,霎时浑身一激灵,像是有无数虫蚁在啃噬骨髓,酥麻到极致。   心脏里奔涌而出的血液在飞速流动,整个人都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燥热的疼痛。   是太热了,地上的柴火已经燃烧到最盛,火苗高高地跳窜着,像是烧在了他心里。   他无法克制那灵魂深处发出的剧烈颤抖,额前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喉结上下滚动。   心里的猛兽扑出来,尖利的兽爪按住了身下的猎物。   风更大了,几乎要将那扇摇摇欲坠的窗子彻底吹垮,飘雪从缝隙里钻进来,有几片吹到他裸露的肌肤上,瞬间被炽烫的温度融化。   当他握着女孩的细腰射出来的时候,听见她在耳边轻声道:“天亮了。” 第23章 失控   萧叡猛然间惊醒,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胸膛快速地起伏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动作很慢。眼中的两点瞳仁仿佛凝冻住,很久才转动一下。   他看见女孩依旧安静沉睡着,氅衣盖在她身上。地上火盆里的干柴已经烧尽,只剩下白灰,余温散去。而窗外仍旧黑沉沉的,风停雪住,万籁俱寂。   只是一个梦。   他低下头去,一只手抵在膝盖上,撑着额头,触到一掌心的汗。   萧叡闭了闭眼。   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像是撞城锤的敲击声,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废旧屋舍中尤为明显。   梦里的情形太不堪,那种怦然的、难以掌握的炙热像是针在扎,让他坐立难安。   萧叡起身下榻。   走到沉睡着的阿妧身侧,在她旁边坐下来,一只手撑在榻上,慢慢俯低了身子,静静看着她。女孩的睡颜很安静,神色平和又安心。   他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地伸出手。被压在内心深处、只在夜深时分出现在梦里的那种扭曲的冲动再次升起,令他扼住了阿妧的脖子。   他的手多么有力,只要轻轻一扭,就可以将少女纤细的脖颈拧断。从此屡屡在梦里出现,令他辗转难安的旖旎就会消失,他还是他,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睡梦中的女孩仿佛也感知到了危险,秀丽的眉微微一蹙,低低唤道:“表哥……”   宛如魔咒被打破,清风吹过灵台,萧叡忽然回神,身子微微动了动,掐住阿妧的手缓缓松开。   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她的脖颈处轻轻摩挲了两下,用指腹感知着少女肌肤的柔润和细腻。随后慢慢向下,指尖划过女孩胸前的饱满,再向下,停在纤细的腰间,解开了她的衣带。   ……   阿妧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窗外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有些不适,抬手挡了一下,而后放下手臂,看到眼前陌生的环境,有些愣怔。   她手撑着从榻上坐起来,感到后颈处有些疼痛,眉头微皱,又抬手揉了揉,很快便想了起来。   应该是昨日午后,她站在营帐的外面,看了看天色,觉得像是要下雪,又实在受不住山间的寒冷,于是禀过了魏帝,在近侍的护卫下先行返回行宫。   途中忽然遇刺,一片混乱之中被人从身后一掌击晕,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阿妧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又回忆了一会儿,而后伸手将它掀开。抬脚下了榻,怀抱着氅衣走到外间,果然看到了萧叡。   她记得自己昏迷途中曾醒来过,隐隐约约看见萧叡把她抱上马,用大氅将她围住,紧紧地搂在身前。他的怀抱很温暖,令意识有些模糊的阿妧感到安心,而后便闭上了眼,再次陷入昏睡。   雪停了,外面的风却很大,侍卫们将外间的门关上,用一块石头抵在门后。屋子里生了火,树枝搭起的木架上串着刚刚收拾干净的野兔,正在烧烤着。   阿妧看见他们身上仍旧穿着昨日行猎时的戎装,猜测他们是晚归时突遇风雪,才在这里暂时歇脚。至于救了自己,应当是个巧合吧。   侍卫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看见阿妧从里间出来,纷纷起身向她行礼。阿妧也微笑着向他们致意,随后走到萧叡的身旁。   外间只有一个矮榻,萧叡坐在那里。由于习惯,他的肩背挺直着,那把几乎从不离身的佩刀摆放在他身侧。   阿妧将手中的玄色大氅递给他。   萧叡看了一眼,没有接:“不用,你穿着吧。”   屋子当中的火堆熊熊燃烧着,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散发出充足的热量,阿妧觉得不是太冷。不过他不要,阿妧也只好仍旧拿着。   她也在那方矮榻上跪坐下来,将氅衣搭在腰下,护住了膝盖,双手交握着放在氅衣之上。   野兔是萧叡的侍卫昨日行猎的时候顺手猎得的,昨夜到达这间屋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便早早地歇下,这会儿醒来都觉得腹中饥饿,于是简单收拾一下便放在火上烤。时候不久,现在还没有熟。   阿妧看向萧叡,问道:“昨日……应当是昨日,”她也不很肯定,“殿下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萧叡大致回想一下,告诉了她。   阿妧清秀的眉再次蹙起,萧叡说的那个地方与她昨日遇刺之地显然并不相符,而且听萧叡话里的意思,昨天只见到了她一人。   这起事件当然是针对她的,不过只将她打晕,又扔在山里,看起来是要做什么呢?制造出一场意外的表象?她有些糊涂了,同时也有点担心昨日与她同行的侍卫们情况如何。   萧叡与她相对而坐,看见她微微垂着头,发上的金穗钗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秀丽的长发倾落下来,瀑布一样披散在少女纤瘦的肩上。   那样柔弱的、带着点轻轻愁绪的姿态和神情,有一瞬间令他想到露水划过的稚弱花蕊上的细瓣,纤细而美丽。   阿妧似乎有所感应,抬起了头,对上他的视线。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向他道谢,于是微微倾身,对他道:“殿下又救我了一次,谢谢您。”她看着萧叡,目光诚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可以报答殿下。”   不是她非要这样客气冷淡,实在是隔得太久了,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萧叡相处。   “你客气了。”萧叡说完这一句,便没有再开口。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了拍门声。靠近门边的侍卫立即起身,将那块石头挪到一旁,让进一个人来。   那人的怀中捧着一包果子,是方才巡视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摘来拿给萧叡。   冬天的水果本就稀罕,更遑论这山间的野果,如婴儿的拳头一般大小,圆溜溜红艳艳的,水润而诱人。   萧叡没有要,命几个侍卫自己分了,最后剩下两三个最好的,都拿给了阿妧。   阿妧瞥了一眼那几个野果。出于礼貌,她拾起其中一个,擦干净了,直起身子抬手递到萧叡面前。   萧叡仍然没有伸手去接,却是就着阿妧递过来的动作,直接低头咬了一口。   阿妧一下子愣在那里,伸出的手收回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道:“殿下?”   好在先前似乎只是萧叡无意间的一个动作,在阿妧开口询问之后,他便抬手将她手中的野果接了过来,只是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   野兔很快也被烤熟,滋滋地往外冒油,同时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填饱了肚子,趁着雪晴,一行人略作收拾便走出了屋舍,向着行宫的方向行去。 第24章 警告   昨日的事件确实是针对阿妧一人,在她失踪之后,立即就有脱逃出来的侍卫赶去向魏帝报信。   还没等回到行宫,萧叡一行人便与前来寻找他们的侍卫们相遇了。   进入汤山行宫,阿妧与萧叡分道,在近侍的护卫下回到姜后所在的出云殿。   侍女们跪迎,流苏尤为自责,为着自己没有保护好阿妧,因而伏地大拜不愿起身。   姜后一早便去了魏帝那里,询问有没有阿妧的消息,这会儿暂时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不过已经有宫人赶去禀报。   “你不要这样,我没有事。”阿妧将流苏扶起来,向殿内走去,“何况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进到暖香融融的寝殿,阿妧才觉得一路上的风雪严寒被驱散了一些。侍女们很快备好了热水,请她去水房沐浴。   屏风后面,流苏伸手替她解着衣带。等到褪下中衣,少女赤洁的身体一点点显露出来,流苏的视线无意中扫向她莹白如玉的颈子,微微一愣。   “怎么了?”阿妧稍稍偏头,双手将一头秀发拢在左肩处,看着她道。   “没什么。”流苏将阿妧换下的衣物搭在一旁的木架子上,“郡主请沐浴吧。”   等到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从水房里出来,得知阿妧平安归来的姜后也回到了出云殿,姑侄俩又再叙话半晌。   ……   行宫的主殿朝华殿里,萧权被黄门领到内殿。他恭敬地跪下,向魏帝行礼。   许久没有等到叫他起身的命令,萧权抬了头,向前方看去。只见魏帝神色冷淡地瞥他一眼,从上首处慢慢地踱过来。   到了近前,萧权刚要开口,忽然自己的胸口被狠踹一脚。   这一下正中他心口,力道极大,几乎将他的身子踢飞出去。   萧权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也不敢露出十分的痛苦之色,双手撑着直起了身子,又再端正跪好。   “父亲。”他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唤着魏帝。   萧谡却懒得看他作态,声音冷厉非常,俯视着他道:“你当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是怎么警告你的?看来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刺杀暗害,你还会些什么?”魏帝指着他骂道,“下作的东西!”   萧权垂首不语。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去暗算永宁?”魏帝再问。   萧权心中一惊,害怕牵连到叶绯儿,仰头看向魏帝,故意道:“谁会指使儿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来,我就是不喜欢她!父亲,你不觉得你对她的宠爱已经超出寻常了吗?还是说你的亲生儿子也比不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所谓侄女?”   魏帝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要置她于死地的理由?二郎,你真让朕失望。”   他走到一旁的木架前,手按着搁在上面的佩剑:“你是不是觉得你是朕的儿子,无论做什么朕都不会把你怎么样?”   朝华殿明亮的烛光下,魏帝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那样伸手按剑的姿态。萧权的脸白了,身子微微颤着:“父亲……儿子知错了父亲。”他向魏帝叩首,“儿子再也不敢了。”   他怎么会以为魏帝不会把他怎么样?他连甄皇后都舍得杀。   他不该去挑战他的,他是天子。   “滚到封地上去,朕不想再看到你。”魏帝最终还是没有拔剑,他把手放下来,转身命令萧权。   ……   走出朝华殿,萧叙正等在外面,见到萧权的神色,心知不妙,但还是走上前去,问道:“父亲怎么说?”   萧权将魏帝的旨意告诉他。   “二哥,你太冲动了。”萧叙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缓,但是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   萧权却丝毫没有听进去,他在想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下来,不必赶赴封地。   一时无法,长久的沉默之后,萧权忽然想到了什么,向萧叙道:“我听说那女子是被太子送回来的,有这回事吗?”   萧叙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点点头:“是有侍卫这么说。”   ……   没有几天,魏帝将成安王萧权发作了一通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来,成安王以自己尚未成亲为由,乞求留在洛阳。   魏帝虽然应允,但却将他由王爵贬为侯爵,并且命令他成婚之后立即赶往封地。   虽说突然,但身在行宫的众人已经隐约能够嗅出些端倪来。成安王此次被贬,多半与永宁郡主遭逢的那一场意外有关。   天气晴朗,路上的雪也都化得干干净净。趁着午后暖和,阿妧在花园中散步,崔青蘅陪在她身边。   两人在一株梅树旁停下了脚步,崔青蘅道:“郡主,我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阿妧看向她,很自然地道:“你说。”   “是这样,太子殿下年已弱冠,我家中有一堂妹,也已经及笄,长辈们有意将她嫁与太子。不过因为前些年殿下一直在军中,家中长辈不太清楚殿下秉性如何,所以……”   阿妧没有想到她是来问这个的,一时愣在了那里,半晌后,想了想道:“原本姐姐相问,我应该知无不言的,不过说实话,除了刚刚进宫的那几个月,我跟太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往来。认真说起来,与他也不是很相熟,要问其为人秉性,我确实无法回答。”   听她说完,崔青蘅却没有显露出失望的样子,而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因为崔家与魏帝的恩怨,她当然是不希望家里人再跟皇室扯上什么干系的,只是家人相催,这才不得不前来询问阿妧。   眼见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也算自己完成了任务,遂放下此事,向阿妧道:“无妨,此事未必能成,我也只是随意问问。”   两个人再向前行去。   她们这边说话,却没有料到在几丛梅树后面,有人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看着小郡主离开的身影,陆劭轻笑一声,对萧叡道:“原以为郡主性情只是傲慢冷淡,现在看来,或许还要再加上薄情二字。殿下,小郡主看着不像是真心将你当成表兄。”   萧叡道:“又不是你的表妹。”   陆劭但笑不语。过一会儿,又向他道:“陛下心软,允许萧权暂时留在洛阳,殿下如何应对?”   “萧二郎是个蠢人,不过也还有些用处,留便留吧。”萧叡不以为意。 第25章 夜宴   盛大的除夕晚宴在行宫的主殿举行。   帝后尚未到来,永宁郡主无疑成为宴会上备受瞩目的人物。为着她遭人暗害一事,陛下将二皇子由王爵贬为侯爵。   无论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抑或是陛下真心地宠爱她,一时间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向她看过去,带着惊奇与羡慕,还有探究和审视。   小郡主今日穿的是朱红色的曲裾,外面罩着白狐裘,衣裙既繁复又隆重,没有梳平日的双鬟,而是绾着凌云髻,宝石步摇点缀发间,一举一动都是星星点点的璀璨。眸如灵星,顾盼生辉。   宴会还没有开始,因而大家都很随意。有的跪坐在席位上,倾身与邻座的人低声谈笑,有的站在案后或窗下。   阿妧在侍女的陪同下走进殿中,面带微笑,一路上与经过的人点头致意。她注意到自己的席位后面垂挂着一副江山图,因而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面长案前观看。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走过来,阿妧转头,看见了任城王。她转身行礼,向萧怿微一福身:“王爷。”   任城王丰神儒雅,目光亦很温和,也看向那幅画:“这上面是荆襄的山水吧?郡主的家乡是否也像这画里一般?”   阿妧点点头,同时又有点惊奇:“王爷曾去过荆州吗?如何一眼就能认出来?”   “父亲在时,孤王曾随他南征,赤壁的那一仗令人印象深刻。”那一仗大魏损失惨重,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记忆,然而他淡淡的语气说出来,好像并不带着什么情绪。   一旁的高几上摆着一个广口小铜钵,里面插着红梅和松枝,因为土壤铺得过浅了,梅枝又有些多,有几枝将要倾倒。   阿妧一面与他寒暄,一面走到铜钵前,将多余的梅枝捡出来,剩下的与松枝一道再简单插贮一遍。   萧怿见她立在高几旁,低头去插花,虽然红色曲裾外罩着厚重的白狐裘,但仍能看出身形的纤柔,还是个孩子模样。   她摆弄完,眼含笑意地抬头看他:“王爷觉得如何?”   萧怿点头道:“甚好,虽然简单,却是意态天然。”   阿妧唇边笑意更深。   两个人正说话,忽然听到门口处中官唱奏的声音:“陛下、皇后驾到!”   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起身,恭敬地下拜。   行礼毕,阿妧扶着姜后在魏帝的身侧坐定,而后也在她身边坐下了。   叶绯儿一直在姜后的身旁伺候着,时不时地提点着一旁的宫女。   阿妧在长案后端正跪坐,一只手放在案子上,轻轻拨弄着梅枝,眼角的余光瞥到姜后身旁的叶绯儿。恰好这时萧权起身向魏帝敬酒。   看得出来,魏帝今日的兴致很好,就连面对着萧权的时候也没有再冷着脸了。   阿妧却微微皱了眉,抬眼看着对面的萧权,目光不经意的,再次转向了一旁的叶绯儿。   另一边,宴会正酣时,几个年轻公子的席位挨着,正在相互交谈,内容也多是围绕着坐在上方的那位小美人。   一人道:“我看郡主方才跟任城王说了半天的话,他们两人相熟?”   “这有什么稀奇的?那女子天生爱沾惹男子,性情又漂移不定。”萧道凝见他们都看过来,挑了挑眉,继续道,“刚进宫时成天巴缠着太子殿下,见太子哥哥不理她,这就攀上了任城王呗。”   “拉倒吧,”一个乡侯家的公子道,“陛下皇后都偏疼她,小郡主犯得着去攀搭任城王?”   萧道凝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可不是嘛,陛下皇后这样疼她,也不见她想着寻她兄姐的下落啊……”   众人只知道永宁郡主是只身来投奔皇后的,倒还不知她家人尚在,一时都有些好奇,又听萧道凝冷笑一下:“郡主入宫一年多,你们可曾听她提起过家里人的半个字?呵呵,这样的人。”   众人还要再问,只听得中官一声清喝,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原来是周边小国遣使来贺。其中也有被大魏打败、归顺未久的西域使臣。   那使臣先依照中原的礼仪,向魏帝和姜后行礼,而后转向中军大将军萧则和太子萧叡,尤为钦佩恭敬地向萧叡道:“将军的威名,在我龟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来竟是大魏的太子殿下。”   这使臣虽是西域人,中原话却说得字正腔圆:“今日一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大魏立国之后,在收复西域的四年里,萧叡所在的军队是参与战争次数最多、规模也最大的,几乎是战无不胜,给西域胡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众人都向左上方看去,见萧叡着一身天青色锦袍,肩背挺直地坐于案后,素淡的衣饰丝毫没有减轻他身上的沉凝气质。他年纪虽轻,但历经战场厮杀,眉梢眼底都有一种苍冷的肃杀感。   “尊使过誉了。”萧叡淡声道。   不一时,各国的使臣都向魏帝献了礼,表达了对于大魏的忠诚。其中还有一个小国的公主,更是亲自向魏帝献舞,其艳丽的面容和优美的舞姿赢得在座人的一阵叫好。   为表示回礼,魏帝还让座中的几个儿郎与那公主共舞,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更加热烈,充满了欢声笑语。   因为大将军萧则也在,萧道凝今日底气颇足,仗着与皇室的关系,大着胆子向魏帝提议道:“陛下,臣女听说太子哥哥武艺绝佳,最擅用剑,不若请殿下一舞,也让番邦来使见识一下我大魏太子的英姿?”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也都来了兴趣,思及当年武皇帝也曾横槊赋诗,何等的文才风流。兼气氛热烈,也都大声地起哄。   阿妧也好奇地看向萧叡,想知道他会不会答应萧道凝的提议。   魏帝似乎也颇有兴致,问道:“叡儿,你怎么说?”   萧道凝面带笑意,一双眼切切地看着萧叡,半是催促、半是撒娇地道:“太子哥哥?”   待众人安静下来,萧叡的视线从上方收回,也没看萧道凝,只淡淡道:“孤的剑只杀人。”   ……   宴后,时辰还不算太晚,阿妧在偏殿的花隔间等待姜后。   不一会儿,屏风外传来脚步声,阿妧以为姜后过来了。起身相迎,却见来人高高劲瘦的身影,竟是萧叡。   阿妧感到意外,向他行礼:“殿下。”随后仍是坐回到榻上。   桌面上是一卷摊开的竹简,阿妧只看到一半,正要继续,萧叡却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他:“殿下有事?”   萧叡站得有些近,几乎挨着阿妧身前的几案,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令阿妧的心头有一种不适的压迫感。   “陛下打算年后设立太学,允许京中的公子贵女入太学修习五经春秋。”萧叡告诉她。   汉末以来,天下散乱,太学零落,四方学士多怀挟图书,遁逃林薮,魏帝欲兴文教,必要先恢复太学。   阿妧不解地道:“所以?”   “到时我会担任五经博士,至于郡主你,”萧叡一只手按在桌面上,稍稍俯低了身子看着她,“陛下的宠爱不是平白给的,总也要做些事。”   “我也要去吗?”阿妧问道。   萧叡又再直起身子,两个人的距离稍稍拉开。   “是。”   他亲自来找她,自然是因为两个人去了太学是要互相配合的,阿妧一方面实在佩服他的精力,身为太子,执掌宫廷宿卫,现在连太学的事魏帝都要交给他,一方面又感到有些为难。   “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好,这样的事殿下是不是找一个与你关系更好一些的人呢?”阿妧解释道,“我是说,彼此熟悉一些才不容易相互掣肘。”   阿妧不想让自己对他的躲避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因而有些紧张,手无意识地去够案上的书卷。   萧叡却开口了。   “哦,你跟我不熟吗?”他伸手将那卷书按在了掌下,看见少女抬头,直视她美丽的眼睛,“你再想想。” 第26章 和好   一室寂静中,案上的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萧叡的目光似乎过于直接了,带着些压迫人心的意味。   他垂眼看着阿妧,没有忽视对方眼底的疏远与审视。   想到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先是起身相迎,然而看到了他,神色在无意中就冷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几乎在一瞬间褪去,慢慢地坐回到榻上,看起来真像个骄傲又冷淡的小郡主。   萧叡沉黑的眸底闪过一丝讽刺。   阿妧不愿与他对视,微微低下头去,发髻上的步摇穗子随她动作轻轻摆动,在灯火照耀下泛着细碎的光。   因为赴宴,小郡主的脸上敷了一层香粉,晕开了就是漂亮的瓷粉色,挡也挡不住那种独属于青春年华的盈润肌肤。   褪下了白狐裘,只穿着朱红曲裾的美人垂首跪坐,从萧叡的视线可以看到她修长如玉的颈子,肌肤晶莹而酥嫩,像是未融的雪。小腰挺得直直的,绣着精美花纹的腰封将纤腰勒得很细,愈发衬出圆圆的胸部,那里已经渐渐丰润起来了。   隔得太近,少女的体香和着淡淡的脂粉香在鼻端萦绕,仿佛点燃了引线的细小火星,萧叡的目光微微一暗。   沉默得有些久了,阿妧似乎理顺、想通了些什么,再抬头的时候目光是澄透的,净若秋水明空。   她看着萧叡,没有在意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过于直接的目光,而是轻声唤道:“表哥。”   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碎冰敲在玉碗里,语调有些冷,却很动听。   这样叫他,就是和好的意思了。萧叡眸光微动,眼神柔和了些。   ……   在他提出要自己协助他打理太学的时候,阿妧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因为两个人大半年来几乎都是保持着一种客气又冷淡的关系,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再联系到萧叡对自己姑姑的敌意,阿妧自然觉得互不往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此刻阿妧看着他,目光澄透又纯真,其实也暗暗带着些审视的味道。她见萧叡神色间是一贯的冷肃,那张因略微瘦削而显出几分阴郁的脸庞也是严肃的,似乎写着不容拒绝。   她沉思了一会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是姜后曾经对她说过的——或许也可以尝试着改善与萧叡之间的关系。   人心都是肉做的,既然甄皇后是魏帝所杀,萧叡心里再迁怒姜后也不可能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而如果阿妧自己再与萧叡交好,是不是可以慢慢地解开他的心结,令他化解执念?   坦白讲,阿妧其实可以理解萧叡对于自己的厌恶,她介意的只是当初自己出于好感一头热地亲近他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诉她真相然后将她一把推开。然而他没有,只是冷眼看着。若非自己无意中撞破他府里属下的对话,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这令阿妧不由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傻子的羞耻感,所以明白过来之后才要坚决地跟萧叡划清界限。   但是时间久了,这些属于少女的、不可言说的心思也就慢慢被淡忘了,阿妧见到萧叡的时候也不会再觉得尴尬。又联想到萧叡这半年来对她的态度,特别是前不久自己为人所害,险些冻死在山中,也是萧叡救的她。   阿妧几乎可以肯定,萧叡虽然不喜欢她,但其实也不是极端厌恶,否则大可以看着她冻死在雪地里不予理会,犯不着救她。   出于以上种种考虑,阿妧便不再拒绝萧叡的提议了,并且主动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尤其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或许前一刻还是情真火热,下一瞬便心生嫌隙互不往来了。然而在经历长达半年的冷淡期之后,就像是坚冰投进深湖里,虽然看不见,但它确实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着,并且速度很快。   在开春回到洛阳宫之后,阿妧与萧叡之间的关系便很明显地改善了,时常聚在一处商讨太学的事,彼此间的气氛亲近又融洽,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友好的表兄妹。   太学建在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因为是初初兴办,学生人数还不算很多,只有几百人。   今日是阿妧第一次前往太学,她从马车里出来,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微的寒凉,流苏扶着她下来,给她披上了一件软绸的披风。   萧叡身着天青色的深衣常服,坐在马上,陪在马车边。见她出来,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一旁的侍从,与阿妧一道向着太学的大门行去。   没等走到,远远地就看见太学门口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正向着来路翘首以盼。等到一抹浅绿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人群里立刻骚动起来,那数百太学生打扮的子弟神情激动,争相挤着要往前看。   萧叡眉头微皱,目光冷冷地在那些人的身上扫视一遍。   学生们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殿下,似是没想到他也会来,惊讶之余,见他面有不虞之色,当即停止了推搡,迅速地垂手低头,从人群的中间分开,将围得水泄不通的太学门口分出一条道来。   大魏建立之后,魏帝虽采纳尚书令的建议制定了九品官人法,但却并未完全地放弃征辟察举的选官方式。太学的这数百学生中很大一部分就是由各地的长官访查举荐,送到洛阳来的,在通过了五经策试之后便可补掌故、太子舍人和郎中等。   虽然都是青年才俊,但到底年少,初来洛阳,在经历了最初的兴奋和激动后便觉出太学生活的枯燥和乏味。聚在一处的时候时常听到洛阳本地的郎君们说起皇后的侄女永宁郡主,言此女天姿动人,有倾城之貌。又听说郡主与太子一道,都将担任太学的学官,不由得心向往之,故而今日一早便聚在此处,等候初次来到太学的永宁郡主。   萧叡自然知道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见他们一个个都垂首屏气,姿态恭顺地分道而立,也懒得再跟他们计较。   阿妧跟在萧叡身侧,与他一道踏进太学的大门。   两个人并肩而行,几乎在一瞬间就吸引住了众人的视线,尽管畏惧太子的威仪,太学生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抬头,偷眼向着二人看去。太子殿下自是姿容出众,又有一种历经战场厮杀的悍勇之气,等闲人不敢直视,那小郡主却是端庄华贵,灵韵天成,眉目间又有亲和之意,站在一处很自然地就消减了萧叡身上的血煞气,让人只觉得两者般配得紧。   学生们行过礼,皆躬身抬首,目送着太子和郡主的身影远去。   太学共有博士十九人,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学官和掌事,管理这几百个太学生是绰绰有余的,因而分到阿妧手里的事务其实不算太多。   两个人来到一间书房,对案而坐。阿妧一身浅绿的衣裳,裙摆铺地如荷。   几案上是太学的侍从呈上来的竹简,上面记录着需要处理的事务。经过萧叡前期的指点,阿妧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因而将竹简摊开,低头执笔,边看边写。   她领悟力很强,做事的时候又很专注,因而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侍从递上来的书简处理完毕。   搁笔抬头,看见萧叡端坐在书案后面。   他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肩背挺直,衣袖舒缓垂落。微微低着头,正在处理朝堂的奏章。神情平和又认真。透窗而入的春光投照在身上,令他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舒隽气韵。   萧叡是太子,除了宿卫的职责,更多的则是协助魏帝处理朝堂之事,在太学其实只是担个名头,若非策试之类的大事,其实不必过来。今日也是为了陪阿妧,顺便处理一些积攒下的事务。   这些阿妧当然不知道,她处理完书简之后便想去外面走走,看看太学里是什么样子。毕竟是第一次过来,心里还是好奇的。   “表哥,”阿妧叫他,“掌事送来的书简我都看完了。”   萧叡正聚精会神地看奏章,听见她的话只点了点头:“嗯,休息吧。”   阿妧道:“我不累,我去外面转转吧。”   萧叡闻言停笔,抬起头来:“还是就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可能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阿妧有点纳闷,现在不能说吗?   萧叡却又低下头去,看起来是急于改完手头上那份奏章,片刻后才道:“一会儿说。”   阿妧就坐在对面等着,她百无聊赖的,一只手支着脸颊,一只手随意地翻看着案上的书卷。那本书太过艰深晦涩,她看了没几行就觉得犯困,渐渐感到眼皮沉重,头一点一点的,很快支撑不住,趴在几案上睡着了。   萧叡无意间抬眼,看见她侧枕着手臂,黑发散落在纤柔的肩背上,脸颊微微红润。阳光正好投照在她身上,令睡着了的女孩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美丽,仿佛无意中落入凡尘,惊鸿一瞥之后就会消散。   他手中的笔停顿得太久,笔端墨汁凝结成珠,“啪”的一声滴落在奏章上,晕成一朵墨色的花。   萧叡搁下笔,目光又再落到阿妧的身上。伸出一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 第27章 温馨   近到几乎相触的距离,萧叡看见她的长睫微微一动,似乎梦到了什么。   他的手一顿,停在她柔美的脸颊侧畔,最终还是缓缓收回。又再低头去看奏章,只是动作略微放轻了些,避免吵醒她。   阿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转头看看时辰,已是接近中午了。   因为刚醒,她的眼睛还有些迷蒙,看起来带着几分天真懵懂。   萧叡的心情似乎很好,而且也已经将手边的事务处理完毕,堆到了一边,看向她道:“饿不饿?”   阿妧的思路很自然地被牵引到午膳吃什么这个问题上,早忘了先前萧叡说过的话。   “有一点。”她点头道。   “走吧。”萧叡起身,带着她去用膳。   午后,两个人一起回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萧叡便很少再来到太学了,如今天下尚未平定,实在有太多太多更为重要的事在等着他。而所谓的担任太学学官,似乎只是一个改善两人关系的契机。   阿妧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觉得在太学里也挺好玩的,每天都有事情做,没有那么无聊。而且太学里也有洛阳的女学生,魏帝破例允许她们来学习。阿妧本来就跟她们关系好,如今更是经常在一处。   不过偶尔也会有烦恼。   这天萧叡休沐,来太学看望阿妧的时候,就见她一个人站在树下。一旁的十来个少女们分成了两队,分别执着绳索的两头,正在拔河竞赛,小院里欢笑声一片。   萧叡走上前去,恰好看见少女们分出了胜负,正在笑着招呼阿妧。树下的女孩却摇了摇头,看起来心情不好的样子,没有加入她们。   “怎么了?”萧叡走到她身边,问道。   阿妧看了看不远处仍在拔河的女伴们,又仰头看向萧叡,向他招招手,示意他低头。   春信渐浓,身后的春柳抽出新枝,阿妧也换下了厚重的冬装,只着一件嫩黄色的襦裙,亭亭立在他面前。   萧叡垂眼看她,见她身量虽比初见时长高了一些,但也只到他肩膀。此刻向他招手,似是不想让旁人听见她说的话。   于是低下头来,由她凑到自己耳畔,轻声诉说些什么。   女孩的嘴唇几乎贴在他耳边,轻轻的,缓缓的,带着温热香甜的气息,令他耳朵酥麻起来,一时竟未听清她说的话。   “嗯?”萧叡下意识地问。   阿妧有些不满地看着他,脸颊微微鼓起,很娇憨的样子:“你明明听见了的。”   他笑:“真的没有。”   “好吧。”阿妧只好重复一遍,“今天早上武德侯家的公子跟人打了一架,几位掌事劝解不开,把我叫去了。我过去之后问他们为什么打架,结果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   她神色有点沮丧,为着学生们发生矛盾,而自己却连原因都不知道。   “我去问问?” 萧叡道。   这正合阿妧的意,她忙点头,轻推他一下,催道:“去吧去吧,问过之后记得调解一下。”   萧叡心情好地点点头,大步向着太学里侧行去。   然而这好心情只维持到了见到那帮学生之后。   这会儿还没到博士讲经的时候,学生们都聚在讲堂里,正在争执着什么,其中就有阿妧说的那个武德侯家的公子。   萧叡见那人脸色涨红,神情颇为激动,一只手的袖子挽起来,要不是旁边人拉着,看着立刻就要跟与他争执的人打起来。   也有事不关己的学生远远站在一边,无意间转头,一眼看到了萧叡,忙失声呼道:“别吵了,殿下来了!”   众人皆闻声回头,果然看见萧叡劲瘦的身影向着这边走来,顿时鸦雀无声。   萧叡走近,看见阿妧说的那人一侧脸颊微肿,应是早上与人斗殴时被打的。   他在战场上是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打起仗来都是真刀真枪地干,这些学生的滋事斗殴着实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更何况这些事自有太学的掌事们去管,本就不需要他出面。   萧叡也只是应阿妧的要求才来过问一下,于是挥手命其余人退下,只留下那屡屡滋事的人。   “你若是不思应对策试,就趁早滚回家去,太学是容你聚众滋事之地?”萧叡冷冷地道。   那人却觉得冤枉,张嘴欲言,不慎牵扯到嘴角伤处,疼得轻“嘶”一声,抬手捂住了,向萧叡道:“殿下,是张嵩那厮四处散播郡主的坏话,言郡主冷性薄情,贪慕荣华,不顾兄姐死活。臣是不忿他败坏郡主清誉,这才与他争了起来。”   张嵩之父是中军大将军萧则的属下,他自己一向也是围着萧道凝打转的,会说出这样的话也就不稀奇了。   无怪这些人不敢告诉阿妧他们打架的原因,原本就是牵涉到她的,谁会当着她的面说。   只是——   萧叡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脸颊微肿,但也能看出原本的清俊面容。其父武德侯也是位高权重之人。   萧叡的面容绷紧了,目光冷淡地打量他,沉声道:“你有维护郡主的心,这很好,不过头脑要放清醒些,别念了不该念的。”   言罢转身而去。   等到出来,阿妧脚步轻快地向他跑来,轻薄的衣衫被风吹动,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到了近前,她停下了脚步,发上的步摇却还在轻轻摇晃。   “怎么样了?知道原因了吗?”阿妧问道,“他们不会再打架了吧?”   萧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春光下少女的肌肤光洁盈润,一双眼睛纯真而诱人,他觉得自己胸口处那一股闷气更重了些。然而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轻轻勾一下嘴角,微微笑着:“无事,已经说过他们了。”   “那就好。”   阿妧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萧叡道:“往后这太学你就不必来了。”   “为什么?”阿妧不解。   萧叡伸手揽住她肩膀,带着她转过身,边走边道:“起初只是陛下不放心才让你跟我盯着这边,近来太学已经步入正轨,按部就班就好,不需要你一个郡主整日地看着这些学生。”   阿妧觉得也有些道理,再加上自己也没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也就听话地点点头:“那我就不来了。”   “乖。”萧叡奖励似地摸摸她的头发,随后便松开了手。   阿妧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两人的对话上,一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自己。 第28章 祈愿   四月,魏帝身体微恙,皇后携太子及永宁郡主代皇帝去洛阳的白马寺祈福上香。   白马寺为天下名寺之首,位于洛阳城东二十余里,北临洛水。   一早,宫人们便开始准备。姜后先上了马车。阿妧跟在后面,看见萧叡穿着黑金二色的戎服,正坐在马上。   许是因为今日姜后也在,他的脸上不怎么好看,面容紧绷,显出几分阴沉的神色。也没有看阿妧,等到她们进了马车,便挥手命令队伍出发。   马车里,姜后显然也是心绪不佳,应是惦念着宫中的魏帝。   阿妧抱着她的手臂宽慰几句,姜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却没说话。   因为路远,越往后走就越有些颠簸,尤其是到了山间,马车更是摇摇晃晃的。阿妧一只手攀在马车的窗边,发上的步摇坠子打着千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住,竹制的挡帘外面传来萧叡的声音,原来已经到了白马寺。   阿妧下了马车,看见寺中主持率领众人等候在山门的石阶前。互相厮见过,客套了一番,主持便领着他们走进山门。   山林寂寂,一条幽静的青石板路从山门一直铺到寺中。正是春深时,道路两旁的青松翠柏绿意逼人,静谧的山间除了橐橐的脚步声,便只闻钟声和鸟鸣。   今日的白马寺只接待皇后一行人。   在弥勒佛旁边的案子上供奉了长明灯,阿妧便和姜后一道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闭目祈福。   萧叡不信这些,因而没有随她们一道,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   山间佛堂幽深,光线有些暗,因而白日里也点了灯烛。暖黄色的烛光照在静静跪拜着的少女身上,仿佛为她笼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悠远的古刹钟声里,萧叡看见她低声默诵,眉眼虔诚。   等到祈福完毕,主持像以往一样,邀请姜后去禅堂一坐。   姜后只身前去,长长的裙摆拂过佛堂光洁的地面,走了两步,回过身来叮嘱阿妧不要乱跑。   阿妧听话地点点头。   等她走后,佛堂里便只剩下了阿妧和萧叡,以及角落里安静侍立着的小沙弥。侍女和护卫们都候在佛堂外。   阿妧一向听说白马寺的签格外灵验,因而招过那个小沙弥,问他在哪里求签。   小沙弥走到一旁的长案前,将签筒呈上。   阿妧接过来,向萧叡道:“表哥,你要不要求一支签?”   “不用,”萧叡摇头,“我不信这个。”   “也不一定要信啊,只是看一看嘛。”阿妧扯一下他的衣袖,见他没有不快,遂将签筒递到他手里,“求一支嘛,反正都来了。”   姜后一走萧叡的神色便和缓了许久,再加上实在扛不住阿妧软语相求,便接过签筒,随意地摇了两下,摇出一支签来。   他自己捡起来,将签筒还给阿妧。   不同于他的随意和敷衍,阿妧显得更加诚心和郑重,像祈福时那样在蒲团上跪着,双目紧闭,两手握着签筒,似乎默念了几句,而后才开始摇签筒。   等地上掉落了一支签,阿妧睁开眼,将它拾起。   小沙弥上前道:“施主,请随贫僧去兑换签文。”   阿妧扶着萧叡的手站起来,把自己的签交给他:“表哥去吧。”她方才跪久了,腿有点疼,懒得动弹。   萧叡接过,很快换了两支签回来。   “是什么?”阿妧颇为期待,眼晶晶地看着他。   萧叡伸出一手,刚要递给她,忽而又收回,将另一只手里的签递向她:“这个是你的。”   阿妧没有在意,很自然地接过,低头一看,居然是上上签,高兴得欢呼一声,又看向他手里的另一支签:“表哥的呢,是什么签?”   她一面说,一面探头去看。   萧叡却将手背到后面:“没什么。”   阿妧不由得嘟哝一句:“小气,你都看了我的。”   萧叡却转过了话题:“要出去看看吗?佛堂里待久了容易气闷。”   “好啊,我们去后山挂祈愿牌吧。”阿妧提议道。   她知道今天要来白马寺,事先就了解了不少相关之事。那小沙弥见她虽然是第一次来,却对本寺所知颇多,低垂的眉眼也不由微微漾出些笑意。   “施主请随我来。”   到了一株百年老槐树下,小沙弥递给阿妧三个木牌。   阿妧接过,先没有许愿,而是仰头看着那株繁茂的槐树,有些惊喜地感叹道:“这也太美了吧!”   正是槐花盛放的时节,风过处洁白的花朵飘落,缤纷如雪,花香几乎能让人沉醉。阿妧闭目深深嗅了一下,忽而转头对萧叡眨眨眼道:“我们来得真是时候,神明一定能保佑我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萧叡失笑:“什么神明,槐花仙吗?”   阿妧不想理他了。   走到树下的几案旁,俯身提笔,边写边念:“第一个愿望,希望姑姑身体健康,百岁无忧。”   萧叡走过来,看见她拿过第二个木牌,写道:“希望大魏国祚万年绵长,姑父可以快点好起来。”   “第三个呢?”   “第三个啊,”阿妧转头看他一眼,眉眼弯弯地道,“希望表哥余生顺遂,圆满无憾。”   “你自己呢?”萧叡问。   “我不用啊,我都有上上签了嘛。”阿妧指一下自己袖中的木签,“太贪心了也不好。”   萧叡没有说话,而后在阿妧的催促下,抬手把祈愿牌一一挂到槐树的枝干上。   两个人往回走,在踏上石阶的时候,阿妧回头看了一眼,见洁白如雪的槐树上,无数的红色木牌垂挂在上面,春风吹过,木牌和花朵一起轻轻摇曳着。   因为姜后还没有从禅堂里出来,所以小沙弥也将两人带到一间禅房,请他们在这里等候。   阿妧等得无聊,索性找沙弥要了一盘棋,跟萧叡对弈,好打发时间。   “表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阿妧忽然道。   “嗯?”萧叡停下了落子的手,看向她。   “这么干下棋太无趣了,不如定个规矩,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而且必须回答,怎么样?”阿妧兴致勃勃地道。   “好啊。”萧叡点头,同时落子。   许是运气真的不错,阿妧一连赢了好几盘,不过她的问题都很有分寸,大多是关于萧叡的喜好方面的,如此既不会冒犯到他,又能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   萧叡答得也很干脆。   因而阿妧越下越起劲,一面思考着该怎么落子,一面在心里琢磨下一个问题问什么。   不过运气总也有用光的时候,在赢了第四局之后阿妧便再也没有赢过了。萧叡问的问题跟她差不多,也是喜欢什么之类的。   阿妧眼见这一局又要输了,哀叹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落了子,果然被他杀得大败。一脸懊丧地趴在案上,抬手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不玩了,我感觉我赢不了了。”阿妧看着他,闷闷地道,“最后一个问题,问吧。”   萧叡笑了:“游戏而已,怎么这么认真?”早知道多让她几局。不过还是问道,“你那时候跪在佛像前,许的是什么愿?”   “这个啊,”阿妧坐起身子,低头收拾棋盘,没有拒绝回答,轻声道:“就是希望我爱的人也能够爱我——挺普通的愿望。”   萧叡微怔,淡声道:“你不怕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阿妧抬头看他,眉眼弯弯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信这个,只是说给佛祖听,当个念想吧。”   两人这边下了半天的棋,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阿妧都觉得有些饿了,却还不见姜后过来找她。遣人去问,侍从回来后却道,姜后已经先行回宫了,似乎行色匆匆。   阿妧愣住。 第29章 相求   据侍从说,姜后一个多时辰前就已动身,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宫中。   阿妧听到消息,先是愣了一会儿,慢慢地坐回到案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猜测可能是宫里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所以姜后才会来不及告诉她一声就走了。   然而袖子里的手却是冰凉凉的,心里也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低着头,柳眉轻蹙。   萧叡看着她的样子,猜到她是在担心姜后,脸上的表情重又恢复了阴沉,神色里带着几分讥诮。   不安的感觉更甚,阿妧终于再也坐不住,从榻上站起来,转身欲往外走。   萧叡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去哪?”   阿妧像是才注意到他还在这里,仰头看过去,澄透的眼睛对上他的。   “我们也回去吧。”她道。   “时辰还早。”萧叡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更冷了些,嘴角抿直。   阿妧用力挣开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萧叡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脚步飞快地出了禅房,慢慢把手放下。   ……   回到明宣殿,阿妧刚刚站稳脚步,几个尚宫女官皆迎出来,在她面前跪下了。   “郡主,”徐尚宫先开口道,“娘娘在一个时辰前回到宫中,先去了未央宫看望陛下,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吵起来了。陛下大怒,命人将娘娘送到了永始宫。现在那里已经让侍卫看守起来,谁都不许进。”   阿妧的脑中一阵晕眩,站在那里,半晌没做声。   她一直都以为魏帝与姜后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会只是因为吵架就闹到这样的地步吗?还是说她看到的都是假的?   “姑姑是因为什么跟陛下吵起来的?”她颤声问。   徐尚宫摇摇头,垂泪道:“只知道是这么说,具体原因连陛下宫里的人也不得知。”她仰头看着阿妧,面色焦急,“永始宫是洛阳宫里的冷宫,荒废了十来年了,娘娘在那里怎么受得住……”   阿妧的双手握在袖子里,指尖微微发颤,而后猛然转头,视线在殿中搜寻着:“叶女官呢,她不在吗?”   向与叶绯儿交好的一个女官道:“绯儿姐姐自请陪着娘娘去了永始宫。”   “我去见陛下,求他放了姑姑。”阿妧转身。   “郡主不可!”徐尚宫急急起身,拦住了她,“陛下秉性外宽内严,生性多疑。当年杀甄皇后的时候,太子殿下在殿外跪请数日也没令陛下改变旨意,反倒被贬为庶人。更何况您是娘娘的侄女,本就跟陛下隔了一层的。若是再触怒陛下,连郡主您都会有危险的,您……不能去。”   阿妧心头大乱,脸色更加苍白:“陛下会把姑姑怎么样?”   徐尚宫再跪下,闭目流下眼泪:“旨意还没有下来,或只是禁闭,或许会废了娘娘的后位,更甚者……”她语声艰难地道,“这都有可能。”   阿妧的身子轻轻一晃,背上泛起一片凉意。   理智上知道徐尚宫说的是对的,她们在宫里多少年了,对这深宫里的沉重险恶远比自己有着更为深刻的体会。   然而当她被流苏扶着在榻上坐下的时候,那双灵韵澄透的眼睛还是忍不住黯淡了,里面有水光微微晃动。   她闭上眼,将脸埋在手心里,语声哽咽地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姑姑待我那样好,我却连为了她承受天子之怒的勇气都没有。”   徐尚宫道:“这毕竟是两夫妻之间的事,您还小,强要掺和进去只怕会受到牵连。”她哄慰地轻拍着少女的背,声音很轻,“但是不直接跟陛下对上,却也不是意味着什么都不能做。”   阿妧将手放下,看向她:“你是说……”   “去找太子殿下帮忙。”徐尚宫握住她的手,“殿下跟您不一样,他是陛下的嫡长子,说的话陛下总能听进去一些。且太子有军功在身,又有大臣支持,就算一时触怒到陛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不,是根本不会有危险,殿下心里是有分寸的,如果他答应帮你的话。”   这话很直白了,就是要她去求萧叡。   “我现在就去。”阿妧起身。   不管他会不会答应,总要去试一试。   ……   来到广明宫,侍卫见是阿妧,按照以往的习惯,没有通报,直接请她入内。   阿妧步履匆匆,三两步就将侍卫甩在了身后,脚步飞快地向着萧叡的书房走去。   门关着,阿妧快步走上台阶,情急之下也不记得敲门,直接伸手推开。这一下,屋子里的两个人下意识地向她看过来,同时有些愣住。   阿妧也看到了房间里的情形,左侧的墙下面,萧道凝正站在那里,萧叡立在她身侧,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正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向阿妧。   见她突然出现,萧叡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将手放下,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萧道凝则是眉头微皱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忽又舒展开来,朝萧叡靠得更近,神色得意又挑衅地看向阿妧。   “郡主怎么过来了?”她状似善意地询问,“行色匆匆的样子,连门都不敲就直接进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傍晚的余光从书房的窗子里照进来,略微昏暗的光线中,两个人的视线对上。   “本郡主有事要与太子殿下商量。”阿妧缓步上前,衣裙在她脚下拖出长长的摆,最后在萧道凝面前停下了脚步,“现在,请你出去。”   “你!”萧道凝张口欲言,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看向身旁的萧叡,神色愤懑又委屈。   “出去。”萧叡不看她,只淡声道。   萧道凝出去后,有侍女进来掌灯,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   萧叡的面容先是冷冷的,如同数个时辰之前阿妧将他丢在白马寺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最终他还是放缓了神色,上前一步,抬手握住女孩的肩膀。 第30章 相助   萧叡视线低垂,看向阿妧。   见她穿着繁复的宫裙,海棠一样鲜嫩的颜色。半边的长发绾成了双鬟髻,余者柔顺地披垂在肩后。发上簪着宝石钗,流苏垂坠着,轻轻摇晃。   她好像很喜欢带着各种流苏或者坠子一类的东西。   萧叡一手握着她的肩,向她解释刚才的事:“我跟萧道凝没什么,她来是因为……”   “表哥,”阿妧打断了他,“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萧叡看着她。   阿妧的双手在袖子里绞拧着,半晌,深吸了一口气道:“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我姑姑不知道因为什么触怒了陛下,被关进了永始宫,表哥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萧叡就明白了她的来意,那张脸上顷刻间布满寒霜,仿佛刚才的柔和只是一场错觉。   他轻轻低头,似是自嘲地一笑,松开了阿妧。   “表哥,”阿妧抬手攀住他的胳膊,眼睛里流露出焦急和恳求,“我知道这很令你为难,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求你帮我把姑姑救出来,至少可以告诉我陛下为什么突然动怒,好吗?”   洛阳宫里,有能力查清楚事情原委,而且有可能帮助她的人,阿妧一时间也只能想到萧叡了。   “别,”萧叡拨开她的手,后退两步,“我帮不了你。”   他神色冷冷的,血色深黑的眼睛里满是戏谑地望着她,带着几分残忍。阿妧的脸一下子白了,有一种被人看穿的心虚感。   原本也没有报着多大的希望,对方那样居高临下而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她,阿妧强撑着挺直了脊背,声音微颤地道:“如此,打扰了。”   她从广明宫出来,天光已经暗了。   向晚的微风从长长的宫道上吹过来,莫名地令她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是从心口处渗出的冰凉。   她茫然地走在复道上,熟悉的宫廷像是顷刻间变了模样,四面八方都是陌生,令她不辨来路。心里空落落的,夹杂着一种深切而焦灼的疼痛感,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悲伤。   终于在经过复道上的楼梯时,阿妧没有看路,一脚踩空。霎时右边脚踝一阵剧痛,腿软地跌倒在台阶上。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没有心情去看,手肘和膝盖都磕在了台阶的边沿,火辣辣的疼痛,应是磕破了。好在及时稳住了身子,没有从楼梯上滚下去。   四处没有人,她慢慢站起身子,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下走,右脚不慎沾地就是一阵钻心的疼。有热意涌上眼眶,阿妧抬头眨眨眼,拼命忍住了。   从复道上下来,无意中瞥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而且自己方才一瘸一拐的样子定然也落入他眼中了。   萧怿走到她身边,神色有些惊讶:“你怎么了?”   阿妧摇摇头:“没事,只是不小心扭到了脚。”   这个地方有些偏僻,天又晚了,没什么人走动。萧怿回头对侍从吩咐:“让人送一辆步辇过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算近,天色昏暗,有些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萧怿往前一步,似是留意到阿妧神色间的痛楚,又向四处看了看,望见前方的一座亭子,对她道:“去那边坐着吧,一会儿让人用步辇送你回去。”   阿妧点点头,见他过来搀扶自己。因为一向把他当做长辈,彼此关系还算友善,因而没有拒绝。   走了两步,阿妧皱眉停下。太疼了,可以想见自己的脚踝会肿成什么样。   “能走吗?”萧怿问她。   见阿妧摇头,任城王似乎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得罪了。”接着便将她囫囵抱起,很快走到亭子里。   阿妧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身子微微绷紧了。   萧怿将她放到亭中石凳上,蹲身查看她受伤的那只脚,低着头道:“有些严重,等你回宫再治疗恐怕会疼得更厉害。”   阿妧没有做声。   见她不反对,萧怿便捧起她的右脚,除去了绣鞋和布袜,手指按在受伤的地方,微微使力。   阿妧疼得闷哼一声,攥紧了膝上的衣裙。   简单地治疗后,萧怿将她的脚放回到绣鞋上:“试一试,看有没有好一点?”   阿妧明显感到没有那么疼了,向他道谢,低头弯腰自己穿上鞋袜。   步辇还没有过来,萧怿也站起身,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孤看你心绪不佳,是出了什么事?”他外出公干,刚刚才回到宫里,还没有听说姜后被打入冷宫的消息。   任城王温文儒雅,神色平和,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现在询问她的口吻亦很关切。   阿妧对上他的视线,先前一直拼命忍着的悲伤和委屈在一瞬间又涌上心头,眼泪掉了下来。   她声音哽咽地把姜后的事告诉他。   萧怿的神色还是平静,但内里却有些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女子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不,对于他来说,她当然还是个孩子。只是那双水灵灵的澄透纯真的眼看过来,像是一束强光投到他深井一样的心里,平静无波的水面乍起波澜。   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缘分,他看着女孩的眼睛,有一瞬间忽然忆起了久远的从前。   “郡主,”萧怿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宽慰她,“陛下现在还没有颁下旨意,说明他也在犹豫。皇后毕竟陪伴他多年了,不会因为一场争执就丝毫不顾夫妻的情分。”   阿妧点点头,止住了眼泪,不想在萧怿面前表现得太过无用和狼狈。   任城王又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私下里让人照应着皇后,至少不会让她在这段时间过得太苦。”   “当真?”阿妧似是没有料到,抬头看他,灵闪闪的眸子里有惊喜的光在跳动,一霎一霎的。   对上女孩的眼睛,萧怿感到心底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流涌过。他点头,向阿妧做了保证。   萧怿的侍从带着步辇过来,阿妧起身,再三向他道谢。   任城王仍是无风无色风神玉面的样子,微微笑着,送她上了步辇,目送她离开。   等到阿妧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萧怿回身对侍从道:“安排几个人去永始宫,照应着皇后。”   那侍从是他的心腹谋臣,已跟随他多年,听得萧怿的吩咐,道:“王爷关心阿妧郡主,于此时向她伸出援手、对姜后稍加照应也无可厚非,只是万一引起陛下不快……”沉吟一下又道,“那姜后毕竟与元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兹事体大,王爷是否三思?”   任城王身份敏感,多年前曾是武皇帝看好的继承人,与魏帝争夺世子之位。当年魏帝娶的元妻甄氏是再醮之妇,而武皇帝则为萧怿聘清河崔氏之女,也就是崔青蘅的堂姐,足见武帝对萧怿的偏爱。   后来夺嫡失败,魏帝虽没有对任城王如何,但心里到底是介意的,逼迫着任城王妃自裁,又对崔氏多方打压。   此番姜后之事,若他插手,不光有可能令魏帝对他再生芥蒂,而且其间也牵涉到萧叡这个储君。的确像侍从说的那样,兹事体大。   萧怿沉默良久,仍向那心腹道:“照孤说的去做吧。”   ……   整整三天,阿妧也没听到任何关于姜后的消息,不由得心里暗暗焦急。这天傍晚,却有任城王的人来找她,道是可以带她去永始宫看望姜后。   阿妧依着指示,在流苏的陪伴下来到姜后所在的地方。这里萧怿应当已经打点好了,门口的守卫也没有查问她们的身份,直接放行。   空荡荡的室内,最里面摆放着一张简陋的矮榻。姜后一身素服,脱去了簪环的长发披散着,面容憔悴地跪坐在榻上。   看见阿妧过来,那张一向温柔的、此刻却微微苍白着的美丽脸庞上露出笑容:“是妧儿,”姜后向她伸手,“你怎么来了?”   阿妧看见她的样子,眼眶微微发酸,上前握住她的手:“姑姑,你还好吗?”   姜后低下头,由于永始宫恶劣的环境,短短数日内她的手已经呈现出粗糙、衰老的痕迹,而女孩的指间肌肤却还是那样的白皙盈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青春的光泽。   “因为什么,陛下要将您关在这里?”阿妧问她。   姜后抬起头看她,过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什么,只是姑姑说错了话,惹陛下不高兴了。”   阿妧没有办法理解,她问:“那您什么时候能出去?”   “我也不知道。”姜后神色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与阿妧面对面的,端详了她一会儿,道,“姑姑暂时没有事,你在外面要听话,不要冲动,更不要为我惹怒了陛下,明白吗?”   阿妧低头,眼中盈满了湿意,很快有水珠从里面掉下来,“啪”的一声打在了手背上。   “去吧。”姜后看着她起身下榻向自己行礼,目送她离开。   走出永始宫,天已经渐渐暗了。   等到转过一处宫墙,流苏见她不是沿着原路回去,有些惊讶地唤她:“郡主?”   阿妧没有回头,少女的衣衫被风吹动,同时清凌凌的带着坚定的声音响起。   “我去找太子。” 第31章 沦陷   萧叡从公主府里出来,驸马陆延送他到门口。恰陆劭也过来拜访兄长,于是请他二人至蓬莱阁小聚。   萧叡因为妹妹长乐公主的病情有所好转,心下稍宽,于是答应了陆劭的邀请。   蓬莱阁的一间屋子里,三人分定主次席位,皆坐下了。角落里的歌伎正在弹奏琵琶,恰到激越处,嘈嘈切切铮铮淙淙,宛如金戈铁马乱云起飞。   陆劭叫了声好,抓起一把铜钱往那歌伎的脚边撒过去。琵琶声歇,歌伎身旁的小童子蹲身拾起铜钱,那歌伎也抱着琵琶,躬身退到一边。   陆劭伸手把身旁的女伎拽到怀里,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一口。他兄长陆延坐在对面,无风无色端正凛然的样子,令他旁边的女伎靠都不敢靠近,也垂首正襟危坐,像个良家子似的。   “殿下,”陆劭看向上首的萧叡,笑着道,“我大哥自不必说,娶了公主后眼里便再没有旁人,可您在边关辛苦这么些年,怎么回到了洛阳还是跟在西北时一样?要知道这蓬莱阁的女伎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说着一手掐了下那女子的小腰,激得她娇呼一声,捶他胸口。   陆劭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身边从不缺女人,自来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萧叡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陆劭的放浪恍若不见。过了一会儿,举起酒樽向陆延道:“子廉,这杯敬你。孤不在的时日,有劳你照顾徽儿。”   “不敢,”陆延也举杯,“臣是公主的夫婿,照顾公主是臣的本分。”说罢也饮了一口。   陆劭拍着美人的肩,向萧叡道:“这一回趁着陛下微恙,给那姜氏下了个套,却只令她被关到永始宫。”他的手一停顿,眼睛里闪过精光,“殿下,是否需要再加一把火,直接将她弄死了事?”   萧叡没说话,端起案上的酒樽再饮一口,过一会儿才道:“再看看。”   女伎从盘子里割下一块蒸羊肉,用刀挑着,递给陆劭。   他接过了,同时在心里思索,虽然此番姜氏犯了陛下的忌讳,但只是禁闭,连后位也没褫夺,似乎只是个警告的意思,从陛下那里下手取姜氏的性命似乎不大可行。而若是买通永始宫的守卫暗害姜氏,似乎又过于冒险了。   思及此,不由觑着眼睛,再次看向萧叡。想到父亲曾说过的,太子明锐果决,行事快如利刀,虽然年轻,然而心思极深,等闲无法揣摩。   面对上首端坐的那人,陆劭不得不承认,虽然身为盟友,但自己确实是有些看不透他。   ……   萧叡回到自己的寝宫,恰是天未尽黑,将将掌灯的时分。   他喝得有点多,步伐微微踉跄,瘦削的影子被檐下的宫灯拉得很长,风过处轻轻摇晃。   宫人们跪迎,在门口处告诉他,永宁郡主来了,正在殿中等候。   他步上台阶,进门,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跪坐在大榻上,正在饮茶。见他进来,似乎已按捺不住,放下了杯盏,急忙起身下榻向他走来。   宫人退到了门外,阿妧上前向萧叡道:“殿下,我有话要问你。”   萧叡微微皱眉,没有理会,直接抬脚转身,竟是要离开。   “你站住!”阿妧步履匆匆,到他身前拦住了他,仰起头来,灵闪闪的眸子里似含怒火,盯着他道,“你做的,对不对?”   殿中高而阔大,少女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指责,碎冰撞玉一样的回响在室内,质问他。   “郡主,”萧叡冷淡的声音道,“我从未管过你做的事,你也莫要来质问我。”阴冷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你没有这个资格。”   阿妧脸色发白,手在袖子里攥紧了,没有料到自己的猜测居然是真的,眼中倏然涌上泪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元皇后是你父亲杀的,你凭什么怪到我姑姑头上来?”   萧叡嘴角抿直,不再说话,只冷淡地看着她。   他越冷淡,她越愤怒,有火光在那双澄透的眼睛里跳动,阿妧忍住了眼泪,看着他:“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不是猜到了吗,我要她死。”   “你休想!”两个人的视线对到一处,少女的脸色苍白而愤怒,“陛下不会容许你这么做,只要他知道了真相。”   “很遗憾,郡主,你说了不算。”萧叡无谓地道,“而这洛阳宫里我想做的事大都能做得到。”   少女的身子摇摇欲坠,萧叡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嘴角勾起一丝恶意而嘲弄的笑:“你在怕什么?是不是害怕你那尊贵的皇后姑姑,像一只发抖的耗子一样,死在冷宫里?”   “你闭嘴!”阿妧大声打断他,眼睛里迸出泪花,“我姑姑不会死,你是在做梦!”   她转身向殿外跑去,手腕猛然被攥住,对方使力一拽便带得她转过身子,纤腰弯折,被迫着踮起脚贴在男人的怀里。   “跑什么呢?”萧叡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命令她抬起头来,“你的任务不是还没完成吗,怎么这就要走了?”   阿妧双手横在他胸前,拼命地想要推开他。对方的力气有多大,单手便制住了她,而自己就宛如他掌下的小兽,挣脱不得。   萧叡端详她冷白的小脸,凑到她耳边道:“美人计,假意讨好,你是把我当成傻子吗,小郡主?“   “你什么意思?”阿妧的脸色更白。   “难道不是吗,你这阵子假装跟我交好,不就是为了你的皇后姑姑?”萧叡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哦,我怎么忘了,我们的小郡主裙下之臣众多,萧怿那老匹夫,或是洛阳城里的那帮小白脸儿,哪一个不是你勾勾手指就心甘情愿地为你赴汤蹈火……”   阿妧被他话里嘲弄的恶意所激怒,冷声道:“萧叡,你无耻。”   萧叡睥睨着她,眼睛里的阴冷和嘲讽渐渐退去,只剩下了笃定和冷淡。抬手,松开她。   阿妧却没有立即退后,失去了对方手臂的支撑,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腿软。同时,先前腹中隐隐约约的燥热之感更甚,身体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渐渐蔓延开来,冷白的脸上绯红晕染。   萧叡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皱眉问:“你怎么了?”   阿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觉得很热,想要浸到冰凉的水中,来纾解身体里莫名的的炙燥感。   她没有办法再待在这里,转过身,一步步地往前走。   萧叡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紧紧贴靠在他的胸前,温热的气息在她颈侧停留了一瞬。随后把她抱起来,大步走向了内室。   昏暗的光线,飘摆的帐幔,还有倾压下来的男子气息,滚烫而火热的,似乎带着醉意,所有的一切都是茫然而陌生的。   阿妧睁着眼睛,那双灵动澄透的眼此刻也是茫然的,然而却是那样的明亮,像是天上的星子。她想要看清,却无法明白,只能将对方的行为归结为恶意的报复。   腰间的系带被解下,她被蒙上了眼睛。   ……   夜深了,外间的铜壶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水漏声,是这空旷而寂静的大殿里唯一的声响。   萧叡睁眼看着头顶的帐幔,眼底深处是清醒的,没有一丝醉意。   他转向里侧,看着睡着了的女孩。伸手将她身上的衾被一点点拉开,少女赤洁的身体显露出来,黑发如墨,肌肤似雪,纤秀的身体玲珑如玉,无一处不美。   诚然,这样柔软和干净的身体在他的世界里是不熟悉的。当他在边疆时,特别是作战后,倒在血泊里仰望着苍蓝色的澄净的天空时,也曾渴望有这么一个娇气干净的小女孩。他抱着她的时候,能够暂时忘记心里的仇恨和满身的杀戮。   然而他遇见了她。   手指划过少女胸前粉嫩的小尖,看着那处渐渐绷紧。他开始缓慢地亲吻她,在她睡着了的时候。   少女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在他鼻端萦绕着。他发觉自己不能抵抗她身上的一切香气,下面又再迅速地硬起来。   萧叡分开她的双腿,再次将自己送进去。   睡梦中的女孩微微蹙起了眉头,低泣出声,萧叡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给过她机会的,不是吗?   ……   天明,萧叡醒来,光着上身赤足下榻。   他瘦,但全身的肌肉坚硬结实,背上和胸口都有好几处明显的伤疤。   衣衫散落了一地,他将阿妧的捡起来,扔回到榻上,而后走到铜盆处清洗。   榻上的人也已经醒过来,背过他去穿衣。衾被下面很干净,没有萧叡听说过的所谓血迹,他昨晚替她清洗的时候就已经发现。   小郡主穿好衣裳下了榻,长发披散着,走到他面前,神色冰冷地道:“如果这就是你要的代价,那么我会觉得这是一桩很划算的交易,根本不需要你给我下药。”   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萧叡的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淡,眼中隐隐然有阴霾。搭在铜盆上的手猛地使力,连木架子一起掀翻。   铜盆“咚”的一声滚落到地上,水流了一地。 第32章 惊闻   外间的侍女们听到动静,慌忙跪下。有几个进来查看后,迅速地将地面清理干净,又重新端上一盆清水。   萧叡不惯让女子服侍,自到屏风后面换上了衣服。   他一会儿要外出巡视,身上穿的是黑金二色的盔甲。走出内殿,李恂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查清楚了?”   “是,”李恂命人将一个宫女扭送上来,向他道,“将军,这就是姜氏留在咱们宫里的钉子。”   萧叡取过殿中垂挂着的长刀,大步向外,头也不回地道:“清理掉。”   ……   三日后,魏帝下令把姜后从永始宫里放出来。   因为当日魏帝发作姜后极为迅速,且消息捂得很紧,故而没有多少人知道姜后这些天其实是被关起来了,还以为她只是身体微恙,这才一直没有露面。   除了相关的人,就连皇后的明宣殿里,也只有几个贴身的尚宫女官才知晓内情。   姜后回到明宣殿的时候,仍是一身素服,青丝只用一根长簪简单地绾起。面上还是那样的温柔端庄,却能看出明显地消瘦了。   宫人们垂首跪在地上,阿妧快步迎上去,眼中有泪花闪烁。   姜后伸开双臂抱了抱她,手抚着她的脸颊,眼睛里有些许慈爱:“好啦,不难过了,姑姑这不是没事吗?”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揽着她一起走进殿中。   等到屏退了众人,阿妧与姜后一道在大榻上坐下。   姜后仍抬手将她揽着,阿妧柔软了身子窝在她怀中,闭目感受她身上的温热气息,过了一会儿,向她道:“姑姑,你的猜测是对的,这件事的确是太子做的,目的就是陷害你。”   姜后似乎有一点儿惊讶:“当真?”她让阿妧坐直了身子,两个人面对面,“你去找他了?是他这么跟你说的?”   阿妧点点头:“我问过了,他没有否认。”   姜后微微蹙起眉头,神色中似有忧思:“姑姑还以为是陛下想开了才将我放出来,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她看着阿妧的眼睛,问道,“是不是你跟太子求情了?他是怎么说的?”   “我……”阿妧张了张嘴,对上姜后关切的眼神,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有跟他求情。”   姜后闻言,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臂,道:“本就是我跟陛下之间的事,你没有掺和进去才是对的。至于太子,他既然放不下,那要使什么招数就只管来好了,姑姑却也不怕他。”又看向阿妧,“你也不用怕,有姑姑在,姑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阿妧想到先前的事,仍旧沉默着。   姜后顺了顺她的头发,随后起身下榻:“姑姑刚从冷宫里出来,身上邋遢得很,先去沐浴。妧儿去歇着吧,晚些再过来。”   阿妧应是。   等她去后,忽有未央宫的中官前来传旨,姜后坐在上座处聆听。   那中官大马金刀,坐在下首,戴着翠玉绿扳指的手将拂尘一抖,命小内侍捧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正色向姜后道:“娘娘,这是陛下命咱家赏赐于您的,还请好生收着。”   姜后让叶绯儿接过。   那中官走后,姜后起身,叶绯儿把锦盒打开,只见里面安放着一个八头钗的华胜,当中的凤口衔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   姜后微微偏头,伸手轻拨了一下,那明珠便颤颤摇晃着,熠熠生辉。   这是在羞辱她吗?   姜后伸手将凤钗取出,放在眼前细细打量,努力回忆那人戴着这钗子的模样。失神间,手中微微用力,尖利的钗头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手掌流淌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姜后恍若未觉。   “娘娘!”叶绯儿跪地唤她。   姜后被这一声惊醒,抬手将那凤钗扔回到盒子里,神色重又恢复平静:“收起来。”   “是。”   叶绯儿应道,却没立即起身,而是仍跪在地上,捧起姜后受伤的那只手,用一块洁白的帕子按住她还在流血的手掌心,同时吩咐人去拿药。   ……   阿妧陪着姜后去向魏帝请安,事毕,他夫妻两个自是有话要说,于是阿妧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了未央宫。   长长的宫道上,前方的一处拐角处忽然转过一个人影来,瘦长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阿妧没有看他,仍旧保持着沉稳端庄的姿态,双手交握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到了近前,两个人面对上面,那人却拦住了她:“让你的侍女退下,我们谈谈。”见她不为所动,萧叡的嘴角带过一抹讽刺,“你怕什么呢?我什么人也没带。”   阿妧停住了脚步,让流苏她们退后,看向他:“殿下有什么指教?”   向晚的微风徐徐吹过两人之间,萧叡打量着她,问道:“你姑姑被放出来了?”   阿妧一愣,缓缓道:“是,多谢你高抬贵手。”事情由他开始,他不松口,姜后不可能这样简单地全身而退。“虽然我不齿你的行为,但起码你是坦诚的。”   萧叡背着光,细碎而昏暗的光线里,阿妧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似乎轻笑了一声。   沉默片刻,阿妧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别的事,殿下请忙,我……”   “说到坦诚,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郡主。”萧叡打断了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那天的药不是我下的。”   阿妧怔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我不信,除了你宫里的人,还有谁会有这个时机?”她竭力控制着不要发怒,只将一双澄透的眼冷冷地看向他,“如果不是你,那你为什么要……”她说不下去。   那天晚上可怖的经历,尽管不愿意再去回想,然而对上萧叡深黑色的带着血光的眼睛,那时候自己被蒙上了眼,在他身下怎样的无力抵抗,宛如被拖进万丈深渊的情形,还是忍不住令她失色,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萧叡嘴角扯过一个冷淡的笑,故意去看她的身体,低头凑近阿妧的耳边:“因为我想操|你。”   他伸出手,抚了抚她发髻上的流苏坠子。阿妧抬手将他挡开,同时反手一掌打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带着全部的力气。   萧叡动也没动。   阿妧的身子却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小脸几乎白到透明,怒火在她的眼中燃烧。她想到自己以前居然还将他当作正人君子,一时间羞愤交加,再次向他挥掌。   手腕却被握住了,萧叡强硬地带着她的手,在自己被打的那边脸上轻轻抚摩着,盯着她的眼睛道:“应当有人好好教你规矩,郡主。”   “放开!”阿妧看着他一向阴郁瘦削的脸颊,对于他的恐惧和厌恶在一瞬间袭上心头,令她死命地挣扎着。   侍女们也发现了两人的不对劲,正快步地上前来。   萧叡松开她,声音低低地道:“这一次,我真的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拍拍她的脸颊,“让她好自为之。”   ……   晚些时候,姜后回到明宣殿,阿妧陪她一起用过晚膳。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姜后的心情显然不错,一直在为阿妧挟菜,笑意盈盈地道:“过些时候,青、徐两州的州牧都会遣使来朝,这洛阳城又要热闹起来了。”   阿妧听她的意思,魏帝似乎很重视这件事。   青徐是魏吴两国交接的地带,自武皇帝时起就存在着几股不小的割据势力,虽归顺于大魏,却拥有独立的地盘和兵力,武帝对于他们也只能采取羁縻政策。当初武帝薨逝,在洛阳的青、徐兵就发生过骚动,魏帝采取抚而不讨的策略,稳住了局面。   而后魏帝以东吴不纳质子为由,三路伐吴,借机剥夺了青州牧的兵权,去年和今年又亲自督师伐吴,两次皆止步于广陵,未与吴军交锋,目的却在于平息利城兵变,彻底解决青、徐的隐患,至此北方才算是在魏帝的手中完全地实现统一。   此番魏帝身体微恙,也是因为刚刚结束广陵之役,从战场上下来,骤然松懈,支撑不住才病倒的。   “你走后任城王也去了未央宫拜见陛下,”姜后继续道,“到底是亲兄弟,所思、所想竟是分毫不差。”   阿妧也道:“王爷胸怀坦荡,胸中又有韬略,其实是国之大才,陛下若能信重于他,对大魏有利无害。”   “是啊,”姜后点头,随即又笑道,“朝堂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就不说了。”   叶绯儿也旁边笑道:“不过任城王英俊儒雅,与郡主倒也般配,只是年岁略大了些……”   阿妧见她忽然转了话题,一时间竟有些听不懂:“姑姑,叶女官在说什么?为什么忽然扯到我跟任城王?”   姜后没有责怪叶绯儿的唐突,只略一思索,向阿妧道:“我还以为任城王已经跟你挑明了,原来竟没有。”见她仍是蒙蒙的,只好从头解释,“今天在未央宫,姑姑听到任城王说对你有意,想要娶你做他的王妃。” 第33章 直言   “怎么可能呢?姑姑是不是弄错了?”阿妧疑心这只是姜后的猜测,因为这听起来太过荒谬了。   姜后却笑着道:“没有错,当时我和陛下都在,是亲耳听见他这么说的。”   血一下子涌到那张莹白的脸上,阿妧的身子有些微的发抖,双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可是……这怎么可以呢?”她看着姜后,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他是陛下的同胞兄弟,侄女一直是将他当作长辈看待的,这太荒谬了!”   阿妧不能接受。   姜后的目光仍然是柔和的,她接过叶绯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向阿妧道:“宫里一向是不大论这些辈分的,只要两人合适,旁人谁又敢多说什么?”   阿妧微微皱起眉头:“姑姑是觉得我跟任城王合适?”   “坦白讲,一开始姑姑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今日王爷亲口说对你有意,我便想了一想。”姜后慢慢道,“论岁数,他是大了一些,不过也才三十出头,正当盛年。且岁数大的会疼人,你以后就知道了。”说着拍了拍阿妧的手,继续道,“他虽也娶过一任王妃,不过那位也都去了七八年了,任城王清心寡欲的性子,这些年身边连侍妾也没有一个。所以他今日突然说想要娶你,姑姑看着是真个动了心的意思。”   姜后娓娓的话语,阿妧听着只觉得脑袋里蒙蒙的,不能够理解。尤其不明白任城王会对自己动心,一个自己视若父辈的人,看上了她?不理解的同时,阿妧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令那位王爷生了错觉?   姜后又道:“其实姑姑看好这桩婚事,还有一个考虑。”   阿妧抬头看她。   “前些时日的事你也都知道,太子看着是要跟姑姑为难到底了,我是怕到时候会牵连到你。”姜后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现在还好,只怕万一山陵崩,到那时太子即位,姑姑怕是自身难保,所以才想要替你寻一个势力强盛些的夫婿。”   任城王能在夺嫡失败后全身而退,并且在心性猜忌的魏帝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年,甚至在朝中拥有一定的势力,这当然是由于他善于谋划,能审时度势,乃是个走一望三的人物。阿妧嫁给他,再不济也就是随他离开洛阳前往封地,仍是能够做一个尊贵的王妃娘娘,性命无忧。   理智上知道她说的都对,但阿妧仍旧沉默了。   姜后微微笑着,又道:“以往姑姑跟那位王爷其实也没有什么往来,只是这一回被陛下发作,却是他命人私底下照应着姑姑。我还听说你去永始宫看望姑姑也是他安排的,是这样吗?”   姜后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令阿妧也想起了任城王对自己的帮助,小脸绷得没有那么紧了,点点头道:“王爷的确帮了我很多。”   “任城王其实是个很好的人选,不过姑姑看你似乎反对得厉害,”姜后关切地看着她,“是因为妧儿有了心仪的男子吗?”   “没有!”阿妧下意识地否认,语气又急又快,随即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大了,微微低头,放轻了声音道,“真的没有。”   “那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姑姑不会逼你。”姜后道。   ……   阿妧来到任城王的书房外面。   在以往的一年半的时间里,出于礼节,她也曾来拜会过萧怿几次,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心里充满了紧张和尴尬感。   她在外面等着,脊背挺直,双手交握在袖子里,秀眉微微蹙起,天然的带着点微微上翘弧度的嘴唇抿直了,看起来有点严肃。   侍卫进去请示,随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阿妧带进了内室。   这是书房的里间,宽大的落地罩内,横放着一张书案,萧怿正在案前习字。   他穿着一身的燕居常服,显得很生活化,看起来英俊又年轻,像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完全不是阿妧时常见到的那个总是穿着很正式的衣裳的任城王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妧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抗拒,因而停下了脚步,在外间站住了。   萧怿抬起头来看她,两个人隔得远远的,他笑了一笑,对她道:“怎么不进来?”   阿妧看见几步之外的地上铺设了坐垫,是见客用的,于是走上前去,在上面跪坐了,抬首望向任城王,做出交谈的姿态。   先前一直在旁磨墨的侍女也都退下,萧怿却没有停笔,而是边写边道:“突然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阿妧上半身挺直,袖子里的手攥紧了,点头道:“是有些事想要问问王爷。”   “嗯,你说。”萧怿声音平和。   阿妧抬眼直直地看向对方,只是轻轻颤抖着的语气却泄露了她此刻紧张的心绪:“我听姑姑说……”不行,她还是没有办法直接地说出来,于是更加委婉地道,“昨天在未央宫,您跟陛下还有我姑姑,都说了些什么?”   与少女的满身不自在相比较,任城王则要平和很多,语气也更加直接:“我跟皇后说我想要娶你。”   阿妧的心跳得很快,脸却一下子白了,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几乎要倒在坐垫上,轻颤着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太荒谬了!”她已经想不出别的形容了,自己视若父辈的人说要娶她,这不是荒谬是什么呢?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王爷。”阿妧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任城王却低头轻笑一声,少女还是天真的。手中的笔一顿,转瞬又如龙蛇游走。   阿妧呆了一瞬,随即咬咬牙,看着他道:“您是真的要娶我吗?为什么?”   任城王一直没有说话,室内暗暗涌动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如潮水般流动交汇,潜藏着某种隐秘的不为人洞悉的心思。   得不到回答,阿妧便低下了头去,自己思考着,这是少女在感到困惑的时候常有的举动。   萧怿却在这时候搁了笔,看向她,视线落在女孩纯洁美好的脸上。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合适的,她会被他吓到一点也不奇怪。然而这世间万物最奇妙的莫过于相生相克,从年少时的踌躇壮志,到如今的隐于朝堂,萧怿其实从来没在情字上面动过什么心思,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派的端正凛然。   然而此刻看着少女,他却很明显得感受得到深邃内心的打开,深海无涯的平静表面乍起波澜。   这样纯洁美好的女孩,向往她并不奇怪,他到底也只是个凡夫俗子。   少女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但已经平静了下来,萧怿看着她道:“想要娶你,自然是因为孤喜欢你。”   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很直接,阿妧却更加难以接受了,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如果我不愿意呢,王爷?”   任城王却丝毫没有被她的态度所激怒,仍是无风无色丰神玉面的样子,眼神里甚至有包容:“阿妧,你觉得我需要你的同意吗?”   对于强势的男子而言,得到,比其他一切都重要。   女孩果然愣住了,他继续道:“如果你的姑姑,甚至于陛下也都同意,你也要像现在这样去反对吗?”   阿妧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萧怿的语气和神情都还是平和的,然而话语里却充满了强势和不容拒绝,她心里别扭极了,想要起身离开。   任城王淡淡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你已经站在了漩涡的中心。太子,皇后,这两者之间的平衡一旦被打破,随之而来的便是被吞没溺毙的风险,所以你需要一个靠山。”   “王爷的意思是……”   “你明白的,小阿妧。”萧怿不再多说了,转而让她起身,“孤听说你擅长隶书,写来让孤看看。”   ……   再过一阵青徐两州的使者就要入京朝见,阿妧在招待京中贵女的时候也听她们说到了这件事。   “听说青州兵骁勇非常,这次来的人里就有几个青徐两州的名将,陛下为了显示我大魏的国威,令对方心悦诚服地归顺,特意定了一场骑射比赛。”   “真的,洛阳城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吧?”   几个少女闻言都欣悦起来,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话毕,一个少女向阿妧道:“好些时日都没有见过皇后娘娘了,郡主能否带我们一道去向娘娘请安?”   自拘禁一事之后,姜后确实许久没有露过面了,大家心里都在猜测。   阿妧点点头道:“自然可以。”   众人欢笑着陪她一起向明宣殿行去,宫人将少女们引到偏殿,告诉她们,陛下现在也在。   于是方才还且说且笑的女孩子们顿时收敛了笑容,连脚步也都放轻了些。   魏帝却没有让她们一直等着,而是直接命人将少女们带进殿中。   阿妧进去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见魏帝眉眼舒展,看起来又像个宽厚平和的帝王了,她有些想象不到魏帝发怒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众人行礼毕,陪着帝后说笑了几句。   魏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笑着道:“你们也都听说跟青徐兵比赛骑射一事了?朕一会儿要去赛场上看看儿郎们练得怎么样,小丫头们,你们去不去?“   少女们见魏帝神色和蔼,一时没有那么怕了,听到他这提议,霎时又欢腾起来,再三谢过。   魏帝动作很快,说走便走,姜后也陪在他身边。   阿妧和一个少女手挽着手,也跟在后面走出了明宣殿。等快要到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萧叡好像也要参加这次的骑射比赛,而且这会儿可能就在赛场上练习。 第34章 抵挡   天很蓝,风也和气,阳光煦暖而不暴烈。   赛场上的儿郎们意气风发,虽只是练习,但是为了数日之后跟号称骁勇的青徐兵好好地较量一场,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马背上的矫健身影狂飙奔突,像是离弦的箭一般。   萧叡的黑衣黑马在其间尤为显眼,须臾,黑马纵跃而出,眨眼之间就已领先在前。因为速度过快,远远地看过去,整个人几乎与身下的黑马浑然一体,所到之处无人可以与之争锋。   看台上的众人无不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赛场上英勇雄健的儿郎们。   魏帝心情大好,看向萧叡的眼睛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过一会儿,转头问身后的少女:“小丫头们,你们会不会骑马?”   众人都争着答会。   魏帝笑道:“改日也让你们比试一场,看看我们大魏的巾帼风范!”   女孩们都笑了。   阿妧自来到看台上,一眼望见了赛场上的萧叡,心情就不怎么好了,也没怎么往下看。过了一会儿,便以更衣为由,向魏帝暂时告退,回到看台后的小殿内休憩。   殿内无人打扰,很安静,桌案上的沉水香散发出一缕一缕的薄烟。阿妧坐在窗边的矮榻上,阳光穿过窗外的几丛绿竹,斜照进来,在榻上铺下点点疏影。   春深时节格外让人容易犯困,她独自待了一会儿就感到头脑昏昏眼皮沉重,正是要睡不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   手撑着头抬眼去看,还以为是侍女,结果屏风后转过一个高瘦的影来,阿妧一下子清醒了。   外间等候着的侍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下了,萧叡自抬脚上前,在她对面坐下。   阿妧却是冷着脸站起身,也没有要问候一声的意思,直接往外走。   没走两步,萧叡也跟过来,抬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转过身,低头看她:“怎么这么冷淡?”另一手摸着她小巧圆润的耳垂,“还在生我的气?”   阿妧将他的手拂开,萧叡却直接揽过她的腰身,倏地将她抱起来,两个人又回到榻上。   少女的脸白了,澄透的眼瞪向他,神情又冷又怒:“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她头脑里还是懵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在经历了那些之后,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比以前还要过分。   女孩的身子贴靠在他的怀里,萧叡扶着她的腰让她坐起来,双手却没有离开,而是仍然掌握着少女的细小腰肢。   他刚从赛场上下来,仍旧穿着那一身黑色的骑装,袖口处扎紧了,手腕修长。头上勒着一根抹额,更显出眼底深处的血光,低笑着道:“你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可爱,在我面前不需要那么端庄。”   说着抬手去摸她的脸,阿妧伸手挡开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眸光冷而明亮,警告他,“陛下还在外面,你不敢对我怎么样。”   萧叡嘴角牵过一丝嘲弄:“是吗?”轻笑着低头,故意去看她浑圆可爱的胸部。   初夏的衣衫轻薄,多为敞领的样式,嫩绿色绣着银线的小衫包裹着少女微微鼓起的胸部,描绘出可爱圆润的曲线,露在外面的肌肤晶莹而酥嫩,像是初雪一样。萧叡的眼睛暗了,握着女孩细腰的双手力道稍重,充满了暗示性。   阿妧被他这样露骨的目光激怒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浮上晕红,竭力克制住想要遮挡自己的厌恶感。   见他仍是不肯放开自己,挣扎无果之后,阿妧扬声去唤自己侍女,结果却是无人应答。   “无耻!”女孩的眸中怒火跳动,然而却只让她的眼睛更加璀璨,脸上的表情也更为生动而美丽,不再是冷冰冰的,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萧叡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锁骨,凑到她耳边道:“听说任城王要娶你,那我以后该叫你什么,小婶儿?”他说着自己都笑了。   温热的气息扑过来,阿妧的身子立时僵硬了,偏过头想要远离他:“随你怎么叫。”尽管并没有打算嫁给任城王,但她现在却不想反驳他的话。   萧叡将她搂得更紧,不容退避的,再次倾身靠近她。阿妧能感到对方带着热力的呼吸,强势而具有压迫性,还有刚从赛场上下来的汗味。她的身子更加僵硬,紧张和抵触之外,眼睛里还有些许的嫌恶:“放开,不许你再碰我。”   萧叡亲吻她的耳朵,额角的薄汗沾到她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抱歉,弄脏了我们的小郡主。”看着她一脸嫌弃地抬手擦掉,低笑一声,“可你真的那么冰清玉洁么,嗯?”   “你什么意思?”阿妧察觉到他话里的恶意,眉头蹙起,“你是想告诉任城王我跟你发生过关系的事吗?那你尽管去说好了。”   萧叡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笑意,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那张冷白的小脸:“我不认为他会在意这件事,他想要的不过是得到你。懂了吗,我的郡主?”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耻。”阿妧冷冷地道。   萧叡无谓地一笑,没再说话。   ……   汝南王府内,萧叙看着自己的兄长:“二哥真要这么做?毕竟是关系到我大魏国威的事。”   闻言,已经被贬为成安侯的萧权眉毛一挑,恶狠狠地道:“难道就看着萧元度在比赛上出风头?我咽不下这口气!”   萧叙仍是不赞成:“杀一杀他的威风还是小事,只是万一让青徐的人得胜,因此带累我大魏的声名,父亲追究下来……”   “这不敢那不敢,就不是我萧权了。”成安侯颊上肌肉抖动一下,抬手止住他,“不必多言,这事就这么定了。”   ……   青徐两州的使臣皆在五月初相继抵达洛阳,后三日,天高云淡,是一个绝好的艳阳天,魏帝在这一日接见各州的州牧。   巳时正,洛阳宫的正门大开,身着甲衣的兵士持戈而立,神情肃穆。   随着一声清越而不失雄浑的长号响起,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向着宫门集结而来,步调迅速而整齐,马蹄的踩踏几乎都在一个点上。   阳光照耀在马背上的骑士身上,只见黑金二色的盔甲和锃亮的利刃皆闪耀出刺目的光芒。   骑兵开道,等待接见朝见的州牧长官也整齐列好,跟随在后。到达宫门外,仰头去看,只见旭日东升,阳光灿烂,照得宫门前的高台上一片灿然。   众人微微晃神,随即听见一道音色浑厚的唱奏声:“陛下、皇后驾到——”   在引导官的示意下,身着锦衣的王公、大臣连同来朝见的州牧们连忙行礼。礼毕起身,同时听得宽阔宏伟的广场上礼炮奏响,鸣击上空,声势撼人耳目。   阿妧站立下方,耳边还回响着方才的炮声,接着便听见魏帝威严庄重的声音响起。她抬头去看,目光落在魏帝身旁的姜后身上,见她一身玄底纁红刺绣的深衣礼服,衣裙曳地,头戴凤冠,双手交握于身前,姿态端庄,唇角若笑,不禁有些出神。   这样心不在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朝见结束,骑射大赛开始为止。   比赛的地点在宫门外不远处的宣明台,虽名为台,实为占地极广的一处高地,于龙首山上平缓的一处地段设置校场,最北处建立高楼,居其上可远望数里,视野恢弘。   阿妧站在校场北侧的台子上,下方是十数级台阶,连接着校场的中轴线。虽然不很高,但因为距离近,也足够看清场中情形。   校场极其阔大,由北到南设置了跑道,在最南端的终点处竖立箭靶。参赛者须从起点出发,在最短的时间内纵马奔向对面,以手中弓箭射中箭靶红心者为胜。   参加骑射比赛的约有二三十人,除了青徐两州的五六个将领和洛阳本地的几人外,其余也都是各州郡声名卓著的武士。   阿妧跟同伴们站在高台之上,看见台下左右两方的武士们皆骑马来到场地正中。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无意中却看到萧叡过来的时候微微抬起头,在马上盯着自己看,目光很是放肆。   她不客气地回视过去,对方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反倒远远地看着她,轻轻挑起眉头。   阿妧移开了视线。 第35章 追求   随着武士们入场,校场里小小地骚动了一下,阿妧身旁的贵女们也都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场下英姿勃勃的武士。   正在这时,骑射场上的数十名武士呈一字排开,蓄势待发。台上的交谈声也渐渐地止歇,所有人都屏息敛声,看向台下。   标志开赛的鸣锣响起,几乎是在一瞬间,数十名武士听到号令,齐齐扬蹄出发,像离弦的箭一般,争相往百丈之外竖立了箭靶的终点纵马而去。   箭靶只有一个,于是先前呈一字排开、各行其道的武士们像是数十条奔涌的河流一样,渐渐汇成一股。在交汇处便是狭路相逢,除了不许击打对手的马匹之外,并不禁止用武艺阻拦对方,甚至将其击落马下也是规则允许。   鸣锣声后,场上的鼓点急若骤雨,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人的心上,场下观战的军士们仿佛也受了鼓舞,不断地为校场中的武士们呐喊助威。   路程尚未过半,遥遥望见一骑当先,黑衣黑马势若奔雷,正是太子萧叡。   大魏武风彪悍,历经战场锤炼的太子自是骑术精绝,然而参加这次大赛的却也是各州郡的佼佼者,其中有两骑尤为出色,一路纵马奔来也只落后他半个马头,彼此的距离咬得很紧。   这般紧张的比赛也引得观者目不暇接,几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素闻青徐兵骁勇,殿下身后的两骑似乎正是青州的苏敬和徐州的温敞,果然名不虚传!”阿妧身旁的一个少女道,她眼睛紧紧地盯着场上英姿焕发的萧叡,声音虽然激动,却也不乏紧张。   阿妧也顺她目光看去,只见萧叡已经超越了前头几人,快要抵达射箭的位置,他身后的苏敬却是一夹马腹,奋力赶上,扬手便将大刀斜劈下来。因为是从后方攻击,怕萧叡躲避不及,因而只用刀背相向。   萧叡何等警觉,头也没回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抽出身侧长枪,轻轻回身一挡便隔开了苏敬的长刀。奔跑拦阻间,两人你来我往地已是过了二十招。   震天的呐喊声中,其余的武士们也都追了上来,不同于出发时的数十骑,这时候人数已是减少到了一半,余者皆是被对手击落马下,遗憾退场的。   那徐州温敞此刻也到了苏敬的身旁,与萧叡一道,将那苏敬的白马夹在当中。   青徐两州在独立时互为盟友,但也不是铁板一块,反倒彼此间也有过不小的仇怨,因而才会被魏帝分化瓦解。眼下归顺大魏,温敞受州牧之托远道而来参加此次骑射大赛,自然是要一战成名,在魏帝面前露脸。   虽然一早看到萧叡有脱颖之势,心知这大魏太子非泛泛之辈,但到底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贸然出手。又见死对头苏敬勇猛无匹,心下妒火丛生,于是追上之后二话不说,持戟便刺,招招凶狠。   苏敬见这温敞来势汹汹,也顾不上与萧叡缠斗,回身便与温敞交手。青州兵骁勇之名冠绝天下,这苏敬又是百战宿将,碰上老对头更是越战越勇,温敞渐渐不敌。   此刻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当先三人身上,苏、温二人缠斗,萧叡无人阻拦,所有人都期待着他全速奔驰到终点,张弓搭箭射中那远方的箭靶。   正在这时,一道银光忽然晃入众人的视线,原是那温敞见不敌对手,竟从马腹之侧取出暗器,意图暗算苏敬。   那苏敬却也十分警觉,连忙勒紧缰绳大力后仰,堪堪避过了电射而出的暗器。身下白马因着他的动作四蹄错滑,温敞看准时机,故意勒转马头,从侧面用力撞击苏敬的马。白马力不能支,更是难以把控。   就在众人以为白马要轰然倒地之时,那想象中的场面却并没有出现,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台上的魏帝也握着扶手,挺直了脊背。   只见最前方的萧叡不知何时已勒马转身,黑马四蹄雄健,悍然冲撞开温敞的马匹。与此同时,借着疾驰而来的速度和自身的雄力,萧叡一手勒紧缰绳,却将身体倾斜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另一手硬生生地将快要倒地的苏敬的白马顶托起来。   看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的,阿妧握了握袖子里的手,掌心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那苏敬反应极快,连忙就势拉住缰绳,稳住了马身。白马脚下站稳,立即扭身直立。   而温敞却是借机纵马狂奔,甩脱了身后所有人,渐渐抵达终点的时候停下,于臂上张弓搭箭,瞄准了箭靶的红心。   第一箭射出,击中了箭靶却未中红心,还不能算是胜出。   温敞来不及懊恼,立刻再次张弓,欲要射出第二支箭。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支羽箭比他更快地离弦而出,携着破风之势,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耳边掠过一阵疾风,温敞有些呆怔地看着黑衣黑马的萧叡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如奔雷迅电一般,速度丝毫未减。那人于马上再次搭弓,仿佛不需要瞄准,在这样急速的奔驰中,松手。   羽箭撕破空气阻力,箭镞钉入先前温敞所发之箭,带着极致的速度和力量,将那支箭劈开。   温敞的箭应声而裂,被劈成了数根长条,顶端的箭头支撑不住,“当”的一声从靶上掉落下来。   校场里霎时爆发出一阵欢呼,魏帝看着台下,眼睛里也流露出无比满意的光芒。   那随后赶来的苏敬也于马上张弓搭箭,虽然不是第一个,但也骑□□绝,白羽之箭正中红心,赢得了军士们的喝彩。   太子劲瘦而阴郁,脸上几乎从未有过笑容,此刻高坐马上,鹰隼一样的利眼望过来的时候,更有一种沉沉的压迫人心的力量。   “温小将军功夫不错,不过要在洛阳城混,你还欠点儿。”   萧叡没有看他,黑马昂着头从温敞身边踱过。而温敞看着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竟然莫名地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寒意。   ……   所谓的骑射比赛只是个表面功夫,萧叡胜出自然是最好的结局。等到晚宴的时候,魏帝会再给初初归顺的青徐二州的使者一个正式的安排。   因而虽然赢了比赛,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赏赐,萧叡本也是尊贵至极,赏无可赏。只命一个小黄门双手捧着个托盘来到台下,盘子里盛放着一朵洛阳最负盛名的牡丹,算是个意思。   萧叡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自己的手下,自己向着看台那边走去。   小黄门迎上来,开口道:“恭喜殿下,这是……”   萧叡知道他的意思,随手把那盘子里的牡丹拿过来,低头扫了一眼,是朵云粉,很好看的颜色。   他拿在手里,一步步向着台子上面走去。   看台上栏杆边的贵女们最先注意到他,沉黑的眉眼,英俊的面容,随着踏上台阶的脚步慢慢显露出劲瘦挺拔的身影,有风吹过他的衣角。   少女们的心此刻都砰砰地跳起来,盼望他能向自己这边看一眼。结果他不但看过来了,而且还在向这边走来。   阿妧站在看台上的台阶边,是个很显眼的位置,萧叡一眼就看到了她。许是站得久了,她一只手倚着栏杆,微微低着头。水粉色素丝薄纱衣,轻云软絮一样地裹在身上,衣袖随风飘摆。青丝半披半束,显出光洁的额头和侧脸,清丽难言。   除了美还是美。   萧叡走到她面前:“怎么站在这儿?”说着抬手,想要将那朵云粉簪在她的鬓边。   阿妧微微蹙眉,偏头躲过了,手从栏杆上收回。也不看他,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迈着端庄的步子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讶——郡主怎么对太子这样冷淡?   萧叡却好像没有在意,手一松,将那朵云粉扔在地上,很自然地跟在阿妧身后。   同样参加完骑射比赛的苏敬也在这时步上台阶,他看见了先前那一幕,向身旁的陆劭道:“你们殿下是在追求那位小郡主吗?”   美人自来是惹人注目的,这小郡主容色倾城,早前一现身的时候苏敬就注意到她了,打听到是皇后的侄女,不过因为急于比赛,也未及多问。陆劭与他家有些亲戚关系,故而两人同行。   听到苏敬的问话,陆劭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他两个是表兄妹,兴许感情好。”   苏敬又道:“某在青州,倒从未听说皇后还有什么亲人。”   “就是荆州南郡太守的女儿,姜永战死之后她便来洛阳投奔其姑。”陆劭向他解释。   “哦。”原来是她。 第36章 教导   晚宴仍在未央宫举行,今日骑射大胜,魏帝龙颜大悦,赐了珍宝给太子萧叡并青州苏敬等人。   萧道凝看着在魏帝座下单膝下跪的几个男子,这些人皆英姿勃勃,从容而恭敬的样子,是这大殿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她的视线聚集在萧叡身上,看见他接过赏赐,站起身,与苏敬一道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上。经过赛场上的较量,两个人似乎颇为投契,座位也挨着,正在举杯互敬,低声谈论着什么。   萧道凝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姜后身边的永宁郡主,见她静静坐在那里,殿中明亮的灯光将她洁白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暖黄。少女的面色是端凝的,没有什么笑意,那一双初时灵动纯真的眸子如今静深了许多。   尽管不喜欢这位小郡主,但萧道凝也不得不承认,她现下这样尊贵又冷淡的样子,倒更有一种沉郁而浓重的美。   她想起了方才入殿的时候,任城王就陪在永宁郡主身边,两个人时不时地交谈,彼此间的气氛十分融洽。   萧道凝忍不住想,小郡主倒是跟谁都蛮搭的,站在正当盛年而又英俊儒雅的任城王身边,整个就是娇贵清丽的小女孩——任城王必定是喜欢她的,那双深邃眼睛里的情意挡都挡不住。   至于萧叡,萧道凝自然不愿意去想,她巴不得那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坐在上方的魏帝言笑晏晏,显然是心情极好。从继承父亲的遗志执掌大权,到接受禅让、自立为帝,苦心经营六年,对内清除异己、严掌政权、平衡朝堂,对外平胡征吴,尤其是青徐战事的胜利,使他完完全全地统一了北方,接下来只需要一步步地灭掉其余两国,这天下终将归于大魏——思及此,怎么不令他心潮澎湃,龙心大悦!   天下九州,大魏独占其六。今日的朝见大典,各州牧或许有心怀盘算的,但无一不是展现出了恭敬拜伏的姿态。尤其是萧叡在骑射场上的大胜,更是让这些人都见识到了大魏太子的雄悍。   萧叡身姿卓然,端坐在魏帝座下,眼神不时地与几个州牧交汇。都说太子昭昭烈烈,如日月般光明,但那举动间的威势,甚至是眉梢眼底潜藏的煞气却也是不容忽视,与之对视的时候,叫人不由得心里一阵紧缩。   大殿中辉煌和睦的气氛似乎感染了每一个人,只听得席间一阵笑语如珠,再看去,似乎不少人都已经喝得微醺。   萧叡结束了与苏敬之间的交谈,他注意到这个自己很是看好的少年将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对面的阿妧。   他垂首敛目,轻轻地将酒樽放在案上。   ……   晚宴结束,将近亥时,阿妧陪着姜后到未央宫的侧殿稍作休憩。不一会儿,魏帝也过来了,脸上带着笑,在大榻上坐下,与阿妧和姜后说了几句话。   未央宫的中官进来道:“陛下,洛阳令求见。”   魏帝脸上的笑容沉下去,吩咐中官:“叫他进来。”   皇帝召见大臣,姜后自来是回避的,于是起身下榻,向魏帝行礼,带着阿妧去了外间的花隔。   出门的时候正碰上洛阳令进来,向二人行礼。阿妧心里有些奇怪,都这么晚了,洛阳令过来是有什么事?   洛阳令入内行礼,起身道:“启奏陛下,臣有一事禀报。”   “说。”   “前几日兵马司丢失的战马,下午的时候忽有哨卫在城南的一处山岗上发现了它们的尸首。经过臣等勘查,这些马的四足筋腱都有被割伤的痕迹,伤口与赵小侯爷比赛时骑的那匹马相吻合。”说着递上写了详情的奏折。   魏帝接过,细细浏览一遍,眉头微皱。   战马是重要的武备资源,一连丢失十余匹,这事可大可小,故而洛阳令这两天一直在加紧追查。然而眼下战马却不光是丢失了,而且被人杀死,弃尸荒野。   至于赵小侯爷在骑射比赛时坠马落败,本以为是对手不慎伤到了马匹的筋腱,现在看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暗算。   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并不允许武士自带马匹,而是由兵马司统一分配战马。结果就有人把脑筋动到了这些战马的身上,不管其目的是什么,这行为都是在明明白白地触魏帝的霉头。   “掌管兵马司的都头呢?抓起来了吗?”魏帝抬头问。   洛阳令小心翼翼地道:“战马丢失事发前那都头就已逃逸,臣等现在还在追查。”   这事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都头能够办到的,作为身居高位、浸淫朝堂多年的洛阳令,他心里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事怕不是那么容易能够了结的。   魏帝合起奏折,神色严肃地道:“继续查——该怎么查,查哪些人,不用朕教你吧?”   洛阳令躬身:“臣遵旨。”   ……   自从建议阿妧嫁给任城王之后,姜后便有意撮合她与萧怿。就像现在,阿妧在明宣殿中抚琴,萧怿便坐在对面聆听。   不过很奇怪的,萧怿跟姜后的关系却没有因此而亲近起来,仍是不远不近的样子。   洛阳一向气候温暖,初夏的天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侍女们将大榻对面的窗子打开,清风拂过窗外的修竹,带着枝叶的沙沙声响吹进来,屋子里才有了几分凉意。   琴声铮铮淙淙,和缓而宁静,如山谷溪涧漫流而过。   阿妧一曲完毕,仍是微微垂首,没有看到任城王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你的琴弹得很好,是谁教你的?”萧怿问她,声音清朗而平淡。   “父亲曾为家里延请过琴师。”阿妧显然对这个话题不很感兴趣,转而问道,“您上次说我姑姑跟太子之间若是再生龃龉,我会有危险——会有那么一天吗?还是说您觉得我姑姑斗不过太子、也保护不了我?”   萧怿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把心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后。永远不要指望着别人为你改变,也不要全心地信赖一个你无法掌控也无法看透的人,那样才是最安全的。”   阿妧觉得他话里有别的意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去追问。   “那您呢?”阿妧道,“照王爷的意思,我也不该相信你的。”   萧怿笑了,眼底仍是包容:“我同你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你可以试着看透我,甚至掌控我。而我娶你,只是想要你做我的小妻子,没有什么旁的打算。”   阿妧的手从琴身上放下来,红晕布满了脸,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面上的羞意,将情绪都收拾好,看向他道:“我很好奇陛下跟我姑姑之间的关系,还有甄皇后,只是姑姑不常提起,王爷愿意告诉我吗?”   “当然。”萧怿应道,“只是我所知也不多。”他站起身,看向窗外。   与阿妧猜测的一样,萧怿与甄皇后更加熟悉一些,而他跟姜后则是不怎么来往的,因而提到的也多是甄后在世时的事情。   通过任城王低缓而平静的叙述,阿妧仿佛能够看到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甄后容色极美,姿仪落落,擅诗书识礼仪,一举一动间都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世家风范,是一个叫人见一眼就忘不了的美人。   而任城王年少才高,甄氏很是欣赏他的诗文,偶尔作曲相和。萧怿也很珍视这位知己,在她薨逝后每年都要去文渊阁附近凭吊一番。   “王爷也曾爱慕过元皇后吗?”阿妧忽然问。   萧怿一顿,收回视线看向她,随后淡淡笑了:“你怎会这么想?她是我的嫂嫂。”   阿妧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冒犯到他了,然而对方笑意未减,仍是开怀包容的样子。她接着问道:“陛下为什么会赐死元皇后?她那样好,又与陛下恩爱情深。”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说出一个道理。”任城王感慨似的,声音很低,阿妧几乎没有听清,“可能与陛下的性格有关吧。”   “陛下的性格?多疑吗?”她曾听徐尚宫这样说过。   萧怿又在阿妧的对面坐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仍是不愿意嫁给我,对吗?”   尽管确实如此,然而对上任城王平静和缓的眼神,阿妧却没办法立即点头。她沉默着,但沉默也是默认。   萧怿又道:“接下来的几天陛下可能会召见我,如果运气不好,可能会命令我离开洛阳去封地,那样的话,我确实没有办法再娶你。”   阿妧一时间有些懵了:“为什么会让您去封地?这跟……又有什么关系?”   萧怿告诉她:“一个自愿就封的王爷,跟被迫就封的王爷是不一样的,而皇后不会让你嫁给后者,你明白吗?至于陛下召见我,应该是为了战马被杀一事。”   “不都说是青徐的人做的吗?”阿妧不解,“那个温敞……他们为了在陛下面前露脸,才割了马匹的筋腱。”   萧怿看着少女澄透的眼睛,一时间有许多话想说,这女孩还这样小,他有太多的想要教导她的话,让她可以更聪明、更婉转、在这洛阳宫里更能够如鱼得水。   然而到最后,他也只能低低地道:“不用管这些。记得我的话,把心放在自己身上,谁也不要信。”他说完起身。   等到萧怿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阿妧恍然间才发觉,他是来跟自己告别的。 第37章 满意   魏帝果然召见了任城王,问的却不是战马被杀的事,而是这两年他跟徐州州牧有所往来一事。   语气颇为严厉,指着他道:“朕在前线打仗,你们就在后面给朕使绊子,你是安的什么心?”   萧怿在他面前跪下:“徐州牧在皇兄登基之前羁留洛阳,彼时臣弟与他相识,而后往来也只是诗文唱和,并无私相授受之意。”   “呵,那是朕冤枉了你。”魏帝语声沉沉地道,“那徐州陶安割据一方,不服我大魏管辖,你跟他往来,是不是也有这个心思?诗文唱和,焉知不是借诗言志?”   “臣可以出具这几年来的所有书信,供陛下圣裁。”萧怿仍是从容臣服的样子,并无一丝蒙冤受屈的急躁。   对着这样的人其实很难发出火来,他就像是一面深海,能够将人的所有情绪都淹没。   魏帝渐渐平静下来,看向他:“你是朕的亲弟弟,看在太后的面上朕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这事掀出来,朝堂上弹劾你的折子一波又一波的,朕也不好置之不理。”指了指案子上的一堆奏章,“有人建议你离开京城去封地,你怎么说?”   萧怿道:“臣弟身为藩王,就封是应有之意。陛下宽宏大量不加追究,臣弟谢过。”   他当然可以动用自己的势力,稍加奔走便能够洗清冤屈,然而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兄长,徐州的事不过是一个借口,将自己赶出洛阳才是他的目的。   何况他也早已习惯了不去与魏帝相争,明哲保身才是他这些年来的处事原则。现在无非是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将起了波澜的心湖重归于平静而已。毕竟在有些事情上,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魏帝听见这话,果然满意了一些。让他平身,赐座,面上甚至有了笑意,向他道:“崔氏也去了这些年,此番你去封地,身边没个人照料也不行,朕下令赐你几个侍妾,你觉得如何?”   尽管当年的任城王妃正是魏帝下令逼迫其自裁的,然而这会儿他好似完全忘了这件事,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关心自家弟弟的兄长。   萧怿也一笑,淡淡道:“臣弟一向清心寡欲惯了,当不得陛下好意。”   魏帝面色微肃,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道:“你多年不娶,是心里还念着她吗?”   萧怿知道他说的是谁,面上仍是一派从容自然,看向魏帝:“陛下娶甄皇后的时候,臣弟还不到十二岁。”   见魏帝有些出神的样子,萧怿继续道:“让臣弟倾心的只永宁郡主一人,臣弟虽然无法娶她,但仍对其心向往之,所以无法接受陛下的好意,还请陛下见谅。”   魏帝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不再看他,挥了挥手道:“去吧,朕就不留你了。”   萧怿起身行礼:“臣弟告退,还望兄长保重。”   ……   天下着雨,屋子里很是闷热,萧权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烦闷不堪。   忽而一个心腹进门来,在他身旁低语数句,萧权的眼睛霎时亮了。语毕,命那心腹先退到一旁。   汝南王萧叙看过来,问道:“什么事?”   萧权道:“还是战马的事。”   “有结果了?”萧叙略有担忧地问,“这事不是二哥……”   “诶,跟我有什么关系?”萧权止住他,“我只让那都头打听清楚萧叡用的是哪匹战马,而后再作计划,可没让人一气儿杀了十数匹战马。况且那都头人也跑了,谁能证明跟我有关系?”   “那这事儿是谁干的?真是那青徐的人?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吧?”萧叙问。   “不会。”   萧权沉思片刻,这件事虽然自己也有掺和,但到底只是一些小动作,然而从洛阳令调查开始,一连串的事件都显示出那幕后之人的动作有多快。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边魏帝就已经发作了萧怿。   “是萧叡,一定是萧叡干的!”萧权突然反应过来,“战马只是个由头,目的就是把火烧到青徐的人身上。陛下多疑,恐怕参加大赛的人都被他查了个遍,其间顺势牵扯出了萧怿跟徐州牧来往的旧事,所以叔父才会被他赶去封地。”   “兵贵神速,借力打力,太子倒是把他在战场上的那一套用到了京城,时机掌握得也是正正好。”萧叙道,“那我们怎么办?”   “去查。”萧权冷笑,“顺便再加一把火,杀死战马算得了什么,怎么也要安个能把他从太子位上拉下来的罪名。”   ……   “然后呢,萧权会怎么做?把他查到的告诉陛下吗?”陆劭问自己的父亲。   下了半天的雨,这会儿才放晴,艳阳高照,廊下的树叶上还有雨滴。   “当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放过。”陆氏家主陆骏背着手,穿过长长的走廊,边走边道。   陆劭跟随在他身后:“那么太子会有危险吗?”   陆骏摇头:“恰恰相反,有危险的是萧权。”那是一头猪,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暴露在陛下面前。   “可是战马的事确实是太子——”   陆骏笑了,面上的胡须抖动一下:“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殿下是未来的天子,是要平天下的人,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别说只是杀十几匹战马,他就是杀了人,在陛下没有打算放弃他这个储君之前,都只会替他兜着。”   “如此,那我们倒是站对了位置。”陆劭躬身接受父亲的教诲,随即又道,“那任城王又是怎么回事?”   陆骏道:“以太子之姿,本就不太可能容忍一个正当盛年、且又在朝中拥有一定势力的王叔留在京城。且为父听说,当年任城王仰慕甄皇后,时常以诗文相赠,引得陛下大怒,才招致后来的甄后被杀。所以这些年殿下一直对任城王十分冷淡,此番借徐州一事逼迫他就封,倒也无可厚非。”   陆劭不太清楚帝后间的恩怨,听父亲说来,也没有什么真实感,毕竟这些年他从没有在魏帝的口中听到过一句关于甄后的话,反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父亲,儿子听说前些时日姜氏有意将永宁郡主嫁给任城王,眼下看来,这事应该成不了了吧?”   陆骏转头看他一眼,微微挑眉:“是这样?”   ……   日上中天,阳光从门间的缝隙和窗户里照进来,将未央宫的内殿照耀得辉煌而富丽。   鎏金莲花炉里散发出一阵袅袅婷婷的香雾,然而这轻盈恬淡的香气却丝毫没有令坐在上方的魏帝开怀起来。   他盯着跪在下方的萧叡,沉声道:“杀战马,绑架兵马司都头,干扰校事府查案,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朕这个位置干脆让给你坐好了!”   “臣有罪。”   “别,你有什么罪啊?有罪的不是朕吗!”魏帝压抑着。   萧叡跪地不语。   殿中一片寂静,气氛在一瞬间压抑到极致。魏帝忽然抓起案上的砚台向萧叡身上砸去。   萧叡不避不让,黄泥砚台砸中了他的额角,随即跌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滑过瘦削而刚硬的脸庞。   魏帝愤怒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朕如你的愿,把你叔父赶走,把你兄弟关起来,你满意了吧?!”   萧叡淡声道:“陛下心情不好……”   “朕当然心情不好!”魏帝的声音越来越大,外间侍立的中官皆暗自提气,面面相觑,心内十分担忧,不一会儿听到皇帝在里面叫他们,“太子萧叡怠慢公务,着右卫军打三十鞭,即刻执行。”   ……   朝见大典过去还没有几天,已是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各种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宫中流传着。   流苏回到明宣殿,告诉阿妧:“任城王今早离开了洛阳城,去往封地了。”   阿妧还来不及伤感,又听她继续道:“奴婢听说,陛下方才传下旨意,将成安侯萧权又削了一级爵位,关进了校事府。”   “什么?”这消息有些突然,阿妧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因为什么?”   流苏从正殿过来,消息是从姜后身边的徐尚宫那里听来的:“听说是因为杀害战马一事,那兵马司的都头帮着成安侯偷盗战马,因为害怕牵连到自己,事发前就逃走了,结果被洛阳令的人捉住。那都头指证是成安侯萧权的主意,想要害得太子殿下在比赛时丢丑。陛下大怒,下令将他收押入狱。”   “原来如此。”   阿妧沉思片刻,那萧权曾经害过自己,她心里对那人自是万分厌恶。不过也曾听任城王说过,萧权虽然心性歹毒,却并非没有成算只是一味莽撞之人,他会用偷杀战马这样扎眼的方式去害萧叡?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流苏又道:“等这些事处理完,陛下便要准备去行宫消暑了,大约这个月就会出发。”这也是她从徐尚宫那里听来的消息。   阿妧点点头,问她:“这会儿姑姑在吗?”   流苏道:“听说陛下发了好大一场火,娘娘有些担心,方才就去了未央宫。不过也是才出门,郡主是有事?”   “嗯,有些事想问姑姑。”她说着起身,“我陪姑姑去见陛下吧。”   主仆几人去往未央宫,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姜后走得太快,阿妧一直没见着她的身影,反倒拐过一道宫墙,看见了前方的萧叡。 第38章 共处   两个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阿妧停住了,眼睛里闪过惊讶和疑惑的光。   她看见萧叡走得很慢,但劲瘦的身影仍旧挺拔,额头上破了一块,像是被什么重物击打过。   从她的角度不能完全看见他背后的伤,但手臂和肩上也有好几处鞭痕,阿妧看到了,猜测他是从未央宫出来,这些伤是被魏帝打的。   任城王、萧权,还有萧叡,魏帝一连发作这么多人,不能不令阿妧感到惊奇。   他也在往她这边走,在近到阿妧身旁的时候停住脚。   “陛下为什么打你?”阿妧问他。   萧叡却没有回答,低头对上她的视线,忽然道:“我把萧权弄进校事府了,你开不开心?”   校事府掌侦察刺探,不同于寻常的监察机构,进去的人一般都是犯了大忌的,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阿妧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问:“你算计萧权是为了我?”她又摇摇头,“我不信。”   萧叡看着她,笑了:“那你想听我怎么说,郡主?你裙下的风光很美,我很喜欢,所以上赶着讨好你?”   阿妧的手在袖子里捏紧,被他话里的嘲弄激怒了,瞪向他:“陛下怎么没把你打死?”   萧叡又是一笑,而后忽然抬手。   阿妧一惊,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后退一步,仰头警惕地盯着他。   然而他只是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流下来的血。   阿妧为自己过激的反应感到有些羞耻,偏过头去。   “郡主还真是难以讨好。”萧叡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血,低而沉的声音道。   “殿下本就不必费心讨好谁。”阿妧挺直了脊背道,“虽然萧权遭到了惩罚,我很感谢你,但我仍旧不齿你的行为……”   “嘘,”萧叡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加重了手劲道,“不好听的话就不要轻易地说出口。”   有了方才的教训,阿妧按捺着没有后退,才让他逼近到自己的眼前。但她仍旧抬起眼睛,去看向他,语气坚定地道:“你用阴谋诡计诬陷任城王,将他赶去封地,我看不起你。”   萧叡看着她一双澄透的、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发出一声嗤笑:“他是藩王,就封本是应当,怎么能说是赶?”然而下一瞬那张脸却绷紧了,一向的阴郁和血煞之气尽在每一个眼神之中,倾身在她耳边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是在算计他。”   萧叡捏住女孩的下巴:“如果他不姓萧,我会杀了他。”   阿妧拂开他的手,脸色微微发白:“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萧叡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没再说话。   主子们谈话时侍从都是退到一边的,阿妧转头去叫自己的侍女,不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经过,往前走去。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声响,阿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萧叡倒在了地上。   “郡主?”流苏唤她。   阿妧本来不想管,见此地偏僻四处无人,便向流苏道:“去看看。”同时自己也抬脚往回走。   萧叡一向威势甚重,等闲人连看他一眼都不敢,现下虽然昏迷着,但流苏也不敢冒犯,只蹲身细看,不敢碰到他。   阿妧见他侧身倒在地上,肩背处鞭痕交错纵横,鲜血淋漓的样子,吓了一跳,没有想到魏帝下手这么重。   她本为医者,见到伤病之人心就本能地软了下来,将两人片刻前的争执放到一边,吩咐流苏:“快去叫人。”   他这样子怕是要用步辇抬回寝宫才行。   阿妧也蹲下来,试图叫醒他:“殿下?萧叡?”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对方毫无反应。阿妧正要收回手,却被人一把攥住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用力掰他的手,“你无不无聊,给我松开!”   萧叡就跟没听见一样,仍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阿妧气得直咬牙,这人怎么这么无赖。   内侍们很快赶来,还带来了一架步辇,众人忙小心翼翼地将萧叡扶上去,一路送回了广明宫。   阿妧被他攥着的手都出汗了,难受得很,却只能坐在榻边看着太医替萧叡上药。   太医是个十分沉稳的性子,全程只当阿妧不存在,专心地给萧叡诊治。   将鞭痕交错的上衣剪下来,眼见着萧叡的背上鲜血淋漓。三十鞭打下来,几乎看不见什么好肉了。阿妧无意中扫了一眼,只觉得牙根发酸,好像自己的背上也疼了一下,随即转开了视线。   太医将他的伤口处理完毕,跟着太子宫里的中官一道出去。   门关上,内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阿妧跟萧叡两人。   “可以松开了吧?”阿妧坐在榻边,侧身看向他。   萧叡慢慢地睁开眼。   他背上有伤,因而是俯卧在榻上,头上的伤口也处理过了,用白布包着,倒也不显得滑稽,衬着那张略微瘦削的脸,更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脆弱之感。   他左手攥着阿妧,此刻睁开眼,头也向左边偏着,看着她。   阿妧见他还不松开,不耐烦地挣了两下。   “诶,别动,我头晕。”萧叡空着的那只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浓黑的眉微皱,看起来真的是很难受的样子。   阿妧就没动了,只是道:“你别抓着我了,一手的汗。”   萧叡闭了闭眼,手从额头上放下来,枕着侧脸,同时也松开了阿妧。   汗湿了的手一被放开,置于空气之中,仿佛得了自由似的,每一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阿妧长出了一口气,三两下将掌心手背上的汗珠都擦干净,起身下榻,也不看他,飞快地就往外走,衣裙随她动作轻轻飘摆。   到了门边,伸手去拽那两扇门,却怎么也拉不开。她心中诧异,抬手在门框上拍了数下,又出声去叫外间侍立的人。   没有应答。   阿妧简直是有些愤怒了,又匆匆地回到内室。萧叡仍是卧在榻上,双目合上,似是在小憩。   “你到底要做什么?”萧叡睁眼,阿妧直视着他的双眸,有些不耐烦地问。   萧叡语调平静:“陪我一会儿。”   阿妧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她发觉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被他调动了,悲伤的,愤怒的,他想看到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就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在他身边坐下:“这样有意思吗?我都说了不想理你了,你还要来纠缠,是真觉得我拿你没办法了吗?”   萧叡闻言,仍是一动未动,倏而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受了伤,背上疼得厉害,你作为亲戚难道不该关心一下吗,表妹?”   “我不是你表妹。”阿妧迎上他那双盯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眸,“再说今日之事也是你活该,任城王乃端方君子,你构陷于他,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君子?”萧叡嗤笑了一声,点点头,“嗯,君子。”   他显然不想跟她继续这个话题,没有再说话,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有点渴。”   阿妧没有理他:“让你的侍女进来伺候你。”   萧叡把玩着她的裙摆:“我不惯让她们伺候,平常也不让人进我的屋子。”   “关我什么事?”阿妧将自己的衣裙从他手里拽出来,他真的很烦,老爱碰她。   萧叡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趴在榻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阿妧垂目,看见他喉间滚动了一下,嘴唇苍白,微微起了皮,看样子真是渴得厉害。   见他这样,阿妧承认自己的心里有那么一点难以言说的快意,不过她从来不爱折腾人,因而犹豫了一下便起身去外间倒水了。   “拿着。”阿妧把杯子递给他。   好在萧叡没有不要脸地要求她喂他,否则她一定忍不住泼他一脸。   “谢谢。”萧叡起身,半卧在榻上,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阿妧又去外面倒了一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这时候听到萧叡问她:“你认不认识苏敬?”   她想了一想,才知道他说的是谁:“青州的那位将军吗?不认识。”阿妧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萧叡道。   阿妧看着他的样子,却不太信。她没再坐下,就站在榻边,眉头微蹙地盯视他:“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没有。”萧叡一笑。   他慢慢地又再躺回到榻上,仍是一只手枕在头下。   “我可以走了吗?”阿妧问他。   “嗯。”   萧叡侧面向她,双目幽深。 第39章 讨好   在萧权被关进校事府的第二天傍晚,萧叙来到未央宫求见魏帝。   点了灯火的内殿里,魏帝坐在大榻上,脊背挺直。   由于屏风的遮挡,他的脸有一半隐藏在暗影里,另一半却在灯火的亮光之中。显得孤独,却更有一种身处皇权顶峰的威严感,那种高高在上、压服世间一切的气势扑面而来。   萧叙是来为萧权求情的,他跪在地上,语声恳切地道:“二哥确实没有偷杀战马,请父亲明鉴。”   魏帝道:“没有偷杀战马,那他有没有打战马的主意?有没有想让太子在比赛上丢丑?”   萧叙叩首:“此事儿臣也知晓,也劝过二哥,他听过后便改了主意。”他想说萧叡不是好好得赢了比赛吗,然而还是忍住了,只为萧权说话。   魏帝冷哼一声:“公私不分,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这就是你们兄弟两个的眼界!”   萧叙伏地大拜,然而很快便直起了身子看向魏帝,眼睛里有水光闪动:“父亲,我跟二哥也是您的儿子……”   “你的意思是怪朕偏心?”魏帝提高了语调。   “儿臣不敢。”许是跪得久了,一向体弱的萧叙面色微微发白,压抑着咳嗽了数下。   看到他这样子,魏帝的语气稍稍和缓:“朕只有你们三个儿子,这天下迟早要交到太子的手里。你们是亲兄弟,最应该体谅、忠诚于太子的也是你们。可你自己看看,二郎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还要来怪朕不够宽容?”   萧叙道:“儿子不敢对父亲有丝毫的怨怼,只是校事府那地方实在是太苦了些,儿子是担心二哥熬不住……”   魏帝想了一想:“再过几天就让他出来,朕的意思还是让他不要待在洛阳了,去封地老老实实地过他的日子。若是真的改了,朕再恢复他的爵位。”   萧叙知道这个结果必定不会使萧权感到满意,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先行退出。   ……   萧权果然很快就被放出来,校事府的人也没太为难他。然而毕竟是丢了官职跟爵位,心中自是郁郁难言。   回到府里,仆从奉上酒肉菜馔,萧叙在他对面坐下,陪他用膳。萧权却哪里吃得下,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萧叙道:“二哥,我说了你可能不高兴,但父亲这回真的是铁了心要让你就封了,估摸着最迟也是在从行宫回来之后。”他还听到另外一个消息,“听说父亲为你选定了昌邑侯家的长女,可能在就封之前便要命你完婚。”   听到前头的消息还好,然而一听到后头的话,萧权气得砸了手中的酒杯,眉毛一竖:“昌邑侯是个什么东西?狗一样的四处巴结,叫人哪只眼睛看得上!且他那长女貌似无盐,谁要娶她?”   萧叙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再劝,只拿起酒壶替自己斟酒,看他扔了食箸起身下榻,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打转。   不一时,萧权突然拔脚出门,萧叙在他后面喊:“二哥,你去哪儿?”   ……   萧权托人去找叶绯儿,这一回仍然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来了。   垂眼去看案上的蜡烛,烛泪融化,从汪成一片的芯子里滴下来。   此刻门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萧权几乎是跳起来,快速地奔到门口,果然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你终于来了。”萧权执起她的一只手。   叶绯儿把门合上,回身道:“王爷还好吗?我听说陛下要为你赐婚……”   “不,我谁都不娶。”萧权摇头,“我心里只你一个人,你愿不愿意嫁我?我去求父亲,我什么也不要了,只求他把你嫁给我,到时候你跟我去封地……”他心里惶恐又不安,话也说得又急又快。   叶绯儿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王爷说笑了。”   萧权顿了一下:“你不愿意?”随即自嘲似的点点头,“也是,我已经不是王爷了,你看不上我也是应当。”   “不是。”叶绯儿看着他,平静认真地道,“是我觉得王爷不该就这样算了,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被迫离开京城。那人做的远比你过分得多,却因为陛下的偏袒,至今还好好地当他的太子,而王爷的爵位却被一降再降。细想想,王爷真能够甘心吗?”   萧权的脸色重又冷肃起来,先前因为见到叶绯儿而被暂时压下去的满腔愤懑与不甘此刻全都被挑了起来,眼中闪过嗜血的光。   是啊,他凭什么要走呢?凭什么像一只狗一样地,被人说赶走就赶走?   萧权抬起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他的脸上,刚才温柔和深情的表情凝固了,眼睛阴沉地盯着前方。   “上次答应你的事没办好,这次也一并解决了吧。”   ……   六月中旬,魏帝携文武百官至洛阳西百里的周山行宫避暑,大约要到九月才会重新回到洛阳。   周山是避暑胜地,夏日里最是舒爽。但行宫毕竟比不上洛阳宫阔大,魏帝与姜后同住在行宫的主殿出云殿,而阿妧则单独居住在一座规模稍小一些的宫殿中。   殿阁间的距离不算远,往来也比洛阳宫里方便一些。   这天清早,阿妧去出云殿向帝后请安。因为跟着魏帝同来的一个妃嫔那里出了些事故,姜后赶过去处理,所以阿妧没有见到她。   萧叡却也在出云殿。   阿妧见他站在魏帝身边,从容而又恭敬的样子,看上去背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魏帝的心情也很好,正在逗榻上的一只小猫。   小猫的身子又肥又短,扭成了一团去够魏帝手中的金线球。与阿妧相熟的一个大宫女告诉她,这只小猫是太子殿下养的那只猫儿生的,才几个月大。   阿妧想起来,萧叡宫里的那只猫她在很早之前就见过,算起来也有一年半了。   魏帝玩够了,将金线球扔给宫人,招手让阿妧坐下。那只猫似乎对阿妧很感兴趣,坐直了身子望着她,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睁得溜圆。   “这猫亲人,阿妧看看喜不喜欢?”魏帝向她道,同时吩咐萧叡,“女孩子养只猫儿倒很好,这小东西就送给你表妹吧。”   “是。”萧叡将小猫抱起,走到阿妧身边。   见她迟疑着没有接,魏帝道:“怎么,你不喜欢?”   “没有。”阿妧愣了一下,连忙接过,仰头对萧叡道,“谢谢表哥。”   “不客气。”   魏帝稍后要召见大臣,因而阿妧略坐了一坐便起身告退,抱着那只小猫向殿外走去。   萧叡跟在她后面。   “表妹。”他叫住了阿妧。   女孩转过身来,小猫在她的胳膊上轻轻蹭了一下,样子亲昵又可爱。   “殿下有事?”阿妧的语气不冷不热。   萧叡走到她身前,看见小白猫依偎在少女粉盈盈的胸口上,一瞬间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一下,这几天小心一些,没事就待在寝殿里不要四处走动。”   萧叡负责行宫的守卫,因而他这么一说,阿妧便本能地察觉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怎么了,你是发觉行宫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阿妧问他。   “只是猜测,我也不确定。”萧叡看向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阿妧点点头:“谢谢,我会注意的。”见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便道,“没有事的话我就……”   “还有,”萧叡开口,见女孩仰头疑惑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她怀中的小猫,手指几乎撩到她的胸口,“如果这小东西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随时来问我。”   阿妧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了。” 第40章 变故   傍晚,阿妧沐浴过后,正坐在窗边的大榻上。侍女用帕子替她拭发。   阿妧环顾了一下室内,问道:“那只猫呢?”往常这个时候小猫见她出来,早就迫不及待地蹭过来,跳上她的膝头。   侍女道:“下午的时候青雀姐姐带它去园子里玩,可能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哦。”阿妧不再问了。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点了灯,阿妧拿起案上的一本书,正要开始翻看,流苏却带着青雀匆匆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侍卫打扮的人。   “郡主,方才青雀在园子里,发现有人偷偷窜进了内宫。”   “什么?”阿妧站起身,惊讶地看向她。   行宫和洛阳宫一样分为内外宫,分别都有卫戍军把守,且彼此独立,互不统属。内宫更是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   “那人是被青雀无意中撞见了行迹,匆匆逃去,属下追踪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内宫侍卫的衣饰,且行为鬼祟,应该是偷偷窜进来的。”   说话的是阿妧殿中的侍卫长,素来机敏,且又是他亲眼所见,应当不会有错。   阿妧忽然想到前几天萧叡提醒她的话,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向那侍卫长道:“快去报告陛下。”   “是!”   “等等。”阿妧又叫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到了出云殿,魏帝还没有歇下,姜后陪在他的身边。   听阿妧将事情简单交代了一遍,魏帝轻轻眯起眼,吩咐左右侍卫:“传令下去,闭锁宫门,命人在内宫各处仔细查看,若有异常立即来报。”   “是。”   半个时辰后,出云殿的侍卫来向魏帝报告,已经在各宫都仔细巡视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   阿妧松了一口气,随后立即向魏帝请罪:“臣女不察,惊扰了陛下。”   魏帝却没有在意,命她起身:“无妨,你也是好意,谨慎些总是没错。”   说了不到一会儿的话,却又有侍卫进来,神色紧张地道:“陛下!有乱贼闯了进来,现在正在殿外跟近卫们厮杀!”   阿妧的一颗心陡然提起来。   “金吾卫呢?没听到动静吗!”魏帝沉声问道,隐隐有了发怒的征兆。   “卑职已经派人去唤金吾卫待命,大约片刻后就会赶来。”   金吾卫负责内宫守卫,那帮乱贼却也是穿着金吾卫的服色,难怪先前没有被发现。   这一下却是令人惊讶不已,听侍卫所说,来人不在少数,且又是悄无声息地窜入内宫之中的,绝非等闲之辈。好在魏帝提前下令关闭了宫门,主殿出云殿的所有大门也都已经关上。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殿外的厮杀声由远及近,并且传来了石块撞击宫门的沉重声响。   “咚!咚!”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殿中所有人的心上。   然而金吾卫却迟迟不来救驾,若不是也遭遇了袭击,就是有人叛变。   魏帝的面色越来越沉。   “有刺客!有刺客!保护陛下!”殿外侍卫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和着厮杀声与惨叫声。   火光映红了大殿的窗纸,一簇一簇的,在每个人的脸上晃动闪过,带着幢幢的影。   殿外的厮杀异常惨烈,来人似乎都是精兵好手,出云殿的近卫们渐渐不敌,相继倒下,血水从台阶上漫流而过。   沉重的大门难以攻开,刺客们放弃了殿门,改为从窗户突破。   殿中剩余的侍卫们将魏帝护在当中,阿妧脸色苍白,紧紧地握住姜后的手,感到彼此间的掌心都是一片冰凉。   “太子殿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欣喜的声音,似乎是萧叡带兵前来救驾。   紧接着殿外的厮杀声大起,双方斗得更凶,萧叡的人很快将刺客清杀大半,而他自己也进入内殿,持剑护卫着魏帝。   正在这时,却有一道黑影破窗而入,手中长剑寒意森森,直直刺向被众人包围着的魏帝。   几名侍卫急忙来挡,那人却是武功奇高,躲过了侍卫们的夹攻,闪电一般迅疾后退,瞬息间又将长剑刺向一旁的姜后。   “姑姑!”阿妧心中大震,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反身将她扑倒,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来袭的长剑。   此举却正合那刺客之意,只见他腕上运力,将剑下戳,眼看就要刺中面前的少女。   阿妧没有回头,也能感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沉重地压上心头,电光石火间她看见了姜后的眼。   我要死了吗,她这样想。   然而意想之中的剧痛却并没有传来,她感到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拦腰抱起来,回头的时候有一股温热腥甜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和身上,是那刺客的血。   她被人从那死亡的边缘拖拽出去,被那只有力的胳膊放下来,脚步虚软地踩在地上,看着脚下刺客的尸体,身子无法克制地轻颤起来,胃里纠结成一团,偏过头去。   萧叡放开她,到魏帝的身前跪下:“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微弱了,萧叡的人已经控制住了局面。魏帝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很疲惫,姜后扶他在大榻上坐下。   “带你表妹去侧殿休息吧,照顾好她。”   “是。”   萧叡站起身,回头,看见阿妧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发簪在混乱中遗落了,长发披散着,洁白的衣裙上沾了血。   未央宫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绝美的脸上,脸上也有血,看起来有一种妖异的美。   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纤柔的肩膀:“没事了,别怕。”他带着她往前走,“跟我来。”   阿妧还没有回过神来,被动地跟着他,素淡的长裙拖在地上。   侧殿的隔间里,她愣愣地抬头去看他,刚要说话,萧叡却捧起她的脸,手指将她脸上的血迹抹去,随即深深地吻了下来。   阿妧猝不及防,身子向后退去,被他就势按在了门板上,吻得更深。 第41章 迷恋   阿妧的头被控制住,被迫着仰起。   萧叡的舌头重重地喂压进来,他刚刚经历了厮杀,身上是浓重的血腥味,和着那人刚硬强悍的气息,仿佛令空气里都浮动着躁动和激烈。   阿妧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涌,想到了方才几乎被他一刀斩下头颅的刺客。   她怕极了,拼命挣扎着,身子紧紧地贴靠在门板上,空出手来,使劲地拍打着木门。外面有人走过来,是姜后的侍女,来找她的,随即被门外的侍卫拦住了。   阿妧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寝殿,也不会有人来救她。拍门的动作停止了,她抬手推挡他,没有推开。   一阵纠缠之后,他终于放开她,好似不怕她喊叫,只是一只手抚着她的脸,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你就这么爱她,爱到连性命都可以不要?”手指向下掐住她的脖子,“那你要不要替她偿命?”   阿妧睁大了眼,背上泛起一阵悚然的凉意。   “害怕了?现在告诉我,你的命是谁的?”萧叡俯身盯视她,随即松开手,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告诉她,“我救了你,那就是我的。”他亲吻她的额头、眼睛,还有冰冷的嘴唇,再次重复,“我的。”   被他话里的森冷意味骇到,阿妧的身子轻轻一颤,随即被他抱到里间的大榻上。她绷紧了身子试图抵抗,试图脱离对方的控制。   当他撕开她的衣衫的时候,阿妧忍不住一掌挥过去,打在他的面上:“你是畜生吗?”   她眼中带了泪,眸光璀璨。   萧叡握着她的手摸了摸自己被打到的那边脸颊,随即一用力,少女的身子便软软地跌倒在他的怀里。   她的抵挡没有用,三两下手臂就被扭到了身后,被迫着在萧叡的怀里直起身子,洁白的沾了血的衣裙落在对方坚硬的铠甲上。   萧叡再一次吻住了她,女孩紧闭着嘴唇不让他探入,然而又怎么抵挡得住。对方捏住她的下巴稍稍使力,花瓣一样的小嘴便张开了。   女孩的身子猛地一缩,像是要尖叫出声,然而却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只发出了一声低而短促的呜咽。   对方将她压制到大榻上,衣衫被全部除尽,身体无奈地显露出来。她不甘地挣扎。   萧叡抬手解下了身上的铠甲,长剑在进门的时候就被他扔在了地上。他只穿着一身中衣,然而还是那样的强悍而有力,很轻易就制住了她。   将阿妧压在身下,萧叡低着头凝视她。   小郡主真的是他遇到过的最弱也最没有力道的对手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她蹂|躏和撕碎,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也是更想将她抱在怀里,只亲一亲她的眉心。   他亲吻她紧闭着的眼睛,感到女孩长长的睫毛不断地抖颤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的紧绷无不诉说着对他的排斥与抗拒。   诚然他们的相遇可以说是命运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充满了荒诞和痛苦,然而人生哪有纯粹的意外。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他注定要爱上她,她也必须属于他。   他在她耳边低语,像是恶魔的诅咒。   女孩忍不住求饶,轻泣出声:“我不欠你的,不欠你的……”   萧叡粗重地喘息着,渐渐到了克制的边缘。距离上一次已经有两个月,他快要被憋死,进去的时候几乎感到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   女孩干净柔软的身子像是云朵一样地将他包围,而他正在玷染她、弄脏她。   ……   半夜里开始下雨,窗外有闪电飞逝而过,萧叡被雷声惊醒,伸手往旁边摸了摸,没人。   他坐起身,看着阿妧从外间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剑,是他先前丢下的那一把。少女的面色苍白,长发像瀑布一样地披散着,衣裙有几处被撕裂了,上面的血迹干涸。   纤弱又美丽的女孩向他走来,她的力道那么小,手里的长剑几乎握不住。   萧叡伸手拿起自己的中衣,神色自若地穿上,随即看着她,忽然笑起来:“你这样子真可爱。”眼睛里有嘲讽的意思,挑眉问她,“拿得动吗?”   “来,把剑举起来,”萧叡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示意她,“朝这儿刺。你过来,我不动。”   他果真一动不动,双目凝视着她,等着她上前予他致命一击。   他是流氓,是无赖,是不要命的悍匪,纯真娇弱的小女孩又怎么斗得过他,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却步。   阿妧怕他。   “我给过你机会了。”萧叡起身下榻,脚步沉沉地向她走来。   阿妧开始慌了,想要逃。她怎么这么傻,她应该趁他睡着就立即跑掉的。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萧叡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让她贴靠到自己的怀里。阿妧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上像是压过了一座山,有些喘不过气来。   “会用剑吗?”萧叡吻住了她的耳垂,右手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将那把剑拿起来,在她耳边道,“要不要我教你?”   对方的怀抱坚硬而强悍,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抵抗,眼睁睁看着对方一个使力,冰凉的剑身稳稳地抵到她的喉咙上。   “像这样,轻轻一用力便能割开一个人的脖子。”萧叡周身的血煞之气笼罩着她,令阿妧的身子颤抖起来,听见他恶意地嘲弄地道,“要试试吗?”   她嗅到了来自那把剑的血腥味,心里的恐惧让她感到无能又无力。   萧叡松开手,阿妧的手臂顿时一阵酸软,再握不住,长剑“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却没有放开对她的钳制,一手扶着她的细小腰身往上逡巡,另一手却将她的衣衫从肩头拂落。   女孩的肩颈修长如玉,纤柔的脊背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他紧紧地抱着她,语声依旧冰冷:“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阿妧没有回答,她按住了萧叡往上抚摸的手,低声道:“你杀了我吧。”   她声音很低,几乎淹没在乍然响起的惊雷中。窗外依旧沉黑一片,琉璃瓦的屋檐下,雨水哗哗地往下淌。   “我为什么要杀你?”他低笑一声,亲了亲她圆润可爱的耳垂,“我只想操|你,小表妹。”   阿妧感到一阵激淋淋的羞耻,身子陡然间僵直了,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偏过头去瞪他,眸中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我恨你。”   萧叡点点头:“你早就恨我了。”   他没有直视女孩的双眸,而是低下头去,亲吻她左后肩上的一颗朱砂痣。莹白肌肤上那小小的一颗红点,像是一粒火种,投入到躁动的血液中。   女孩纤柔的身体被锁在他怀里由着他动作,他早该知道,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可能停下。   而他选择了放任自己沉沦下去,由着自己迷恋她柔软的身体和干净的心,不顾一切地占有她,贪得无厌地要掌握她的全部。   他早已沉沦,怎会允许她置身事外?   ……   雨还在下,殿内外已经被清洗过,血迹被下了一夜的雨冲刷干净。宫人们在大殿里撒上了木樨香,用来掩盖残余的血腥气。   阿妧走进大殿的时候,萧叡正在向魏帝汇报昨晚之事。   他果然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作乱的刺客是萧权的人,目的就是掀起一场宫变,趁乱杀了萧叡或者挟持魏帝,顺带着取走阿妧的命。   萧权在事败之时就已自尽,临死前还在控诉魏帝的不公。   阿妧走进去,看见魏帝面沉如水,显然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她走到姜后身边,无意中与萧叡视线相触,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严肃,而对方却还是平素的冷淡。   魏帝肯定了萧叡的功劳,又转向阿妧道:“你昨天也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昨天的境况那样惨烈,又是魏帝的亲儿子掀起的宫变,且又身死,他哪还有心思赏赐别人。   阿妧起身推辞:“是陛下洪福齐天,才令侍卫提前发现有人闯进了内宫,臣女不敢居功。”   魏帝略点点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向萧叡道:“昨日的逆贼有无活口?”   “有几人幸而未死,已经被关了起来。”萧叡答。   魏帝沉声道:“去查,好好地查!”   “是。”   阿妧没有心思再听他们的对话,起身告退。   走到殿门外的时候停住脚,大雨在眼前织成一道帘幕,凉风携着水雾飘洒过来,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   她半回首地看了一眼殿中几人,随后转头,走进了大雨里。 第42章 迷梦   阿妧生病了。   这几天她一直躺在自己的寝殿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非常的嗜睡,总是醒了一会儿便要睡下。   这天刚刚傍晚,宫人们服侍她在榻上用了晚膳。她吃得很少,用过几口饭便又睡下了。   侍女们看着小郡主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锦被下她的身体小小的,面色还有一点儿苍白。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把刚刚点上的灯烛都吹灭了,随后退下去,以免惊扰了郡主的睡梦。   阿妧却没有做梦,一直到半夜里,她都还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头脑中不断地有画面闪过。   她并不是十分的清醒,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人进到内殿里,掀开了榻前的帐帘,在她的身边坐下。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那人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应该是梦。   她仍旧闭着眼,没有去理会。   天亮,时辰还很早。因着下雨,寝殿内外的光线都还是昏暗的。   姜后知道阿妧还病着,这天一早就过来看她。   榻上的女孩还在睡着,听侍女们说,这几天她要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才会醒来。   姜后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下。见阿妧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被,伸手往上掖了掖被角,盖住了她的肩膀。   阿妧似乎做梦了,眉头微蹙,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头在枕上无意识地轻摇两下,神情痛楚,低低地唤道:“娘……”   看来是魇住了。   徐尚宫在姜后的身边轻叹道:“郡主真是命苦,自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又阵亡,几个兄姐也是下落不明。”   “是啊,”姜后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可怜的孩子……”声音轻柔。   她将阿妧唤醒。   从梦中醒来,阿妧的意识还有些模糊,她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姜后的手,触感真实。   侍女们端上药碗,阿妧从榻上坐起来,接过,皱着眉一口气喝了。   盛夏的天气里,屋子里十分的闷热,侍女将窗子打开通风。窗外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滴落在檐下的芭蕉叶子上,一声又一声。   这雨好像一直就没停过。   姜后让宫人们都退下,独自留下来陪伴阿妧。她看着少女明显消瘦了的脸颊,有些心疼地问道:“怎么病了这么久?我听太医说是心病,是因为什么?”   阿妧摇摇头:“没有,就是那天冒着雨从出云殿回来,不小心着凉了。”   姜后明显不信:“怎么,你连跟姑姑也不愿意说吗?”她的声音始终轻柔,带着探究的神情问道,“是不是跟萧叡有关?”   阿妧没说话。   姜后似乎叹了一口气:“你养在姑姑身边这么久,姑姑怎会不清楚你的想法。”她将少女的小手握在掌心,看着她道,“其实姑姑一开始担心的就是太子会因为他心里的仇恨迁怒到你,原本想着他到底是一国的储君,总还有一些理智,所以才让你跟他交好,借以消除彼此误会。谁知他的执念竟这样深,又不分是非,连你也要怨怪。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让你离他远远的。”   阿妧神色平静:“我与他早就没有往来了,姑姑不必自责。”   “我怕的是以后,”姜后认真地道,“宫变的事一出,陛下深受打击,瞧着精神也不如以往了。将来太子继位,要怎么对待姑姑这个所谓的仇人,我也说不好。但不管怎么样,姑姑总是希望你能够置身事外,不要受到牵连才好。”   “我明白。”阿妧看了一眼雨雾蒙蒙的窗外。   姜后又道:“我想了一想,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你送到宫外,远离洛阳这块是非地。”她捏了捏阿妧的手,柔声问道,“姑姑这样都是为了你好,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听到这话,阿妧将目光转向姜后,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什么也没有。   她垂下了眼睫,轻轻点头:“好。”   ……   阿妧离开了洛阳,来到河东郡的闻喜县。   河东郡是洛阳附近的几个郡之一,距离不算很远,七八天便能抵达。闻喜也是大县,治下颇为安泰。   其实出于安全考虑,姜后应当把阿妧托付给关系较近的亲朋,她是皇后,相信有不少人愿意帮她办好这件事。   可是她没有。   于是阿妧就像前年冬天来到洛阳时一样,又一个人离开了。   哦,这回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侍女,说是专门服侍她的。原本姜后想要让流苏跟着她一起出宫,毕竟在宫里这么久一直都是她在照顾阿妧。   阿妧拒绝了,人家在宫里好好地当她的女官,做什么要陪她出宫。   而几个侍卫负责将她送到闻喜县后就回去了,略过不提。   姜后替她准备了许多的财物,阿妧也没有要,只留了生活必备的那一部分。说真的,姜后不欠她什么,大概是觉得缘分到头了,阿妧不想要她的东西。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见到的人也都是陌生的脸孔,阿妧的心里空落落的,颓了两天。   两天后她便开始琢磨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总不能一直这样荒废下去。   她住的地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前堂后院,跟侍女铃铛两个人住倒是完全足够。   她打算在前屋开一个药堂,这是她一直都想做的。当初在陇西的时候生活艰难,她曾在一家医馆里当过半年的疾医,知道开一家药堂需要做些什么。   跟铃铛忙碌了好几天,药堂算是简单地开张了。   她住的这个宅子挨着一条街,所以倒也不担心没人光顾。起初大概好几天才会有一个病人上门,到如今将近两个月,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前来问诊,所以阿妧的生活还算充实。   她已经很少会想起以前的事了,只觉得这样简单的生活也很好。   药堂的门打开,对面是一家绸缎铺,各色鲜艳的布匹挂满了一屋子。接近午时,街面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时不时地有叫卖声传入耳中。   今天来问诊的病人似乎有点多。   阿妧坐在案后,询问面前这人的症状,同时视线落在他脸上,仔细观察着。那人被她这么看着,一张脸霎时变得通红,说话也有点磕巴。   阿妧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我最近老是梦到一个人。”那人道。   “多梦?睡得怎么样?”   “很好。”那人点头,“好得我都不愿意醒过来,每每醒来都会感到一阵怅然若失。”说着抬手捂住心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阿妧眉头微皱,这个情况好像不用找疾医。   她正要开口,忽然看到一个女子疾步冲进药堂,一把攥住了问诊的那人,狠狠往后一推:“我说你怎么一天到晚的往药堂跑,今天头疼明天脑热的,敢情是见着个美人儿就走不动道!”   那女子动作彪悍,声音尖利,一下子将药堂里众人都唬得愣住了。   被她狠推了一把的男子稳住身形,面上羞愤交加,低喝道:“你发什么疯?丢人现眼!”   “你都不怕丢人,我有什么好怕的?”说着看向阿妧,神色鄙夷,“这多大的小丫头片子啊,抛头露面地出来丢人,你父母没人管你吗?”   那人一面说一面上前,抬手掀翻了旁边的药架子。铃铛站得近,见状立即上前喝止:“你这人怎么这么……”   话还没说完,被那女子用细瓷瓶敲中了头部,眼前一晕,手扶住墙壁。   “铃铛!”阿妧立马跑过去扶着她,要带着她往后退。   这女子却像是疯了一样,手里拿着底部断掉的瓷瓶,锋利的切口对准了阿妧的脸,神色癫狂地道:“我让你勾引别人丈夫!我让你……”   阿妧扶着半晕的铃铛,本就走不快,见状只能尽量后退,同时别过脸去,抬手挡住。   却没等到瓷瓶的切口割到自己,只听见瓷器落地的声音,以及那女子疯狂的大叫:“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妧将手放下,看见那女子双手被反扭,一个年轻的男子制住了她。   先前药堂里的众人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了,反应还不如阿妧快,见那女子情状癫狂,更是连忙躲到一边,唯恐被殃及。而那女子的丈夫则早已趁乱跑了。   街面上巡逻的武侯闻声而来,那男子将她交给武侯,同时把事情简单交代了一遍。   武侯带着女子离开,那刺耳的叫骂声也渐渐远去。   “你没事吧?”那人问。   阿妧把铃铛扶到一边坐下,检查她的伤口,顾不上抬头:“我没事,只是我的侍女受了伤,需要尽快治疗。很感谢公子相助,不知公子可需要什么报答?”一面说一面忙着给铃铛止血。   那人顿了一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见阿妧忙着,也不便再留,抬脚往门外走,到门边时却又停下,回头道,“其实我们见过,我就住在你隔壁。”   闻言,阿妧抬头看去,发现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眼熟,微笑着道:“那我记住了,改日再登门致谢。”   来到闻喜县近两个月,阿妧还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虽然那女子或许是因为疯癫才会有如此举动,但害得铃铛受伤,阿妧的心里也实在是不好受。   好在铃铛的伤不算重,止了血,休息几天,若是不再感到头晕就无事了。   阿妧这几天把药堂关了,专心照顾铃铛。这丫头岁数跟她差不多,性格也比她活泼一些。两个人一起生活,虽然时间还不太长,但阿妧也没怎么把她当成侍女,两人倒是更像姐妹一些。   铃铛已经好了很多,走到院子里看见阿妧在侍弄她的药草,蹲下在她身旁道:“这药堂你还开吗?”   “开啊,为什么不开?”阿妧将清除的杂草扔到一旁,“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雇一个护卫之类的,以免再有人闹事。”   “我觉得可以。”铃铛赞同地道,“明天就去找吧。”   阿妧点点头,快要傍晚了,她拍拍手上的泥土,起身去净手。   铃铛连忙闪身到厨房里,连着几天都是吃的阿妧做的饭菜,她没病也要吃出病来。趁她不在,赶紧占据厨房。   到了晚上,两个人用完膳,正要准备沐浴歇息,却突然听到了一阵拍门的声音。 第43章 重逢   此时天还未尽黑,听到敲门声,铃铛前去开门,见到几个差役模样的人站在外面。   为首一人问道:“那姜氏女何在?”   铃铛道:“正在家中,几位官爷有何贵干?”   头领道:“县令家的公子突发恶疾,听闻姜女医术高妙,着我等前来相请。”见铃铛站着不动,目露疑惑,将手中火把一晃,“咄,还不快去唤她?”   铃铛转身向内。   阿妧听到县令叫人来请她,也是面带疑色。   她刚来闻喜县不久,县令怎么会知道她?且她虽通医术,但还是比不上经验丰富的疾医,县令家的公子生了病,不去找此地的名医,却来找她?   阿妧走到院子里,看见门外明晃晃的火把,几个差役笔直地站在那里,似乎也容不得她拒绝。   闻喜是大县,县令秩八百石,不算小官。而阿妧离开了洛阳,也不过是一介平民,且又要在此地生存,实在得罪不起这里的长官。   铃铛见她神色犹疑,走到她身边道:“姑娘,我陪你一起去吧。”   阿妧点点头,走出院门,回身把门关上,跟着那差役向着县令的宅邸行去。   县令的住处不算太远,走了不到两刻钟便已到达。   在经过一道门之后,差役将铃铛拦在了外面,只让阿妧一个人进去。   见状,阿妧心里更加不安,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子里的匕首。带路的侍女回头看她一眼,阿妧连忙抬脚跟上她。   快要到一间会客的花厅,阿妧远远看见屋子里的门开着,明亮的灯光一直照到外面,隐约间有丝竹声传来。   县令这是在宴客?   她跟在侍女的身后,步上台阶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猜测一会儿可能遇到的情况。   到了门边,阿妧抬起头来,刚想看清楚花厅里的情形,脚步却倏然顿住了。   她的视线定在坐在右上方的长案后的那个人,只是一瞬,身体比头脑的反应更快,在屋子里的人还没来得及看向她的时候,转身便跑。   她真的是有些慌不择路,在走岔了一条道没能按原路跑出去之后,又怕廊下的风灯照见她的身形,哪里暗就往哪里跑。   结果路的尽头是一堵墙。   她转过身,看见那人身影挺拔,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过来。   阿妧的心里更慌了,本能地向后退去,可后面就只有墙,又能退到哪里去。   两个人的距离更近,四尺,三尺……   阿妧像是被吓傻了一样毫无反应,呆呆地站在墙根下。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因为方才跑得过快。   她在想,萧叡怎么会在这里?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对方。看见他最终停下了脚步,站在距她三尺之外的地方。   天色很暗,彼此都有些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萧叡知道,她在害怕。   离开了洛阳城,她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只穿着一身很素简的衣裳,长发用一根银簪半绾起来,脸上一丝一毫的脂粉都没有。然而初秋的晚风里,却有少女淡淡的清香送过来。   他看着她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站了一会儿。   “怎么看见我就跑?”萧叡的脸上似乎挑起了一个嘲弄的笑,“你胆子不是大得很吗?不认识的地方也敢一个人进来?”   听到他的话,阿妧刚刚直起的脊背又往后缩了一下,贴靠在墙上,惊疑又不安地望着他。   萧叡伸手来拉她:“还站着干什么?”   “我不回去,”阿妧连忙避过,摇摇头,“我不跟你回宫……”   “没让你跟我回宫。”萧叡还是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容躲避地带着她往前走。   他的手掌宽大,无意中摸到了阿妧袖子里的匕首。停住脚,低头看一眼,动作迅速地将匕首从她袖子里取出。   阿妧伸手去够:“你还给我。”   他个子高,抬起手来她自然够不着。见她放弃了争抢,萧叡才将那东西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下,是一把匕首。   阿妧挣了挣被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   萧叡的掌心放松一些,却没松开她,目光从那匕首转到她的脸上,似乎微带笑意:“还算有点警惕性。”随即又将那匕首收起来,“不过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这儿吧,免得你一个不小心伤到自己。”   阿妧不说话。   “走吧。”他又道。   两个人很顺利地从县令府上出来,在门外见到了一直在等着阿妧的铃铛。   “太……”铃铛看见萧叡,惊讶得合不拢嘴。刚要唤他,却看见阿妧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遂赶紧闭上嘴,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天还不算太晚,路上偶尔还有行人。   寂静的小巷里漂浮着浓郁的桂花香味,初秋的晚风吹动阿妧的长发,将她额角的一缕碎发吹得贴在了脸颊上。   阿妧抬手,把头发拨到了耳后,轻轻咬了下嘴唇,仰头看着萧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来办点事。”他语气平淡。   阿妧也不问是什么事,她又道:“那什么时候走?”   萧叡不说话了。   两个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许久都只听得到青石板路上回荡的脚步声。   天气很晴朗,头顶是繁星密布的天空,虽然没有月光,但也足够看清脚下的路。穿过这一条小巷,前面就是阿妧住的那一条街。   快到巷口的时候,阿妧停住了脚步,在一座宅邸前站住了。   这座宅子挨着她的药堂,就是那天出手帮阿妧制住闹事之人的那个男子的住处。阿妧那天说改天正式登门向他致谢,结果忙着照顾铃铛,就给忘了。这会儿从他屋前经过才又想起来。   她见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暖黄色的灯光溢出来。想想时辰还早,那人应当还未歇下,便想顺道跟他打个招呼,再正式向他道谢。   阿妧走上台阶,抬手拍了拍门。   不一会儿里面果然有脚步声响起,那名叫夏成的男子将门打开。看了看阿妧,又看向她身旁的萧叡,随后双手抱拳,向他行了一礼。   阿妧刚刚展开的笑容霎时僵在那里,怔了一下。然而看到那两人的形容,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转身下了台阶,快步向自己的住处行去。 第44章 对谈   萧叡抬手止住了她关门的动作,于是不管阿妧怎么用力,那扇木门始终无法合上。   她有些生气,隔着半尺宽的门缝瞪他。   萧叡也没有强行把门推开,只是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一扇门的前后,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片刻后,他低头看着她,语声轻淡地道:“我们谈谈。”   阿妧没有办法,只好将手放下。随后把门拉开,让铃铛先进去,而自己则跨过门槛,走到萧叡的身边。   “你派人监视我?”她仰头看着萧叡,质问他。   从离开洛阳之后,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割舍下了那段生活,仍旧和从前一样,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谁知道他居然一直派人跟着她,而且那人就住在她的隔壁。   猛然间反应过来,她本能地感到又惊又怒,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因而声音也就大了一些,但丝毫也不尖利,仍旧是清凌凌的,碎冰撞玉一样回荡在夜晚的凉风里。   “我监视你做什么?”萧叡的视线毫不回避,坦荡荡地看着她,“你一个人跑出宫,身边跟着的都是什么人?嗯?就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小丫头?我看你的胆子倒是比从前大了,两年前还知道跟着我一起去洛阳,怎么现在就敢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   他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带着些冷意和轻微的愤怒,阿妧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目光动了一动,将视线挪开,看着他身后的砖墙,轻声道:“那是我的事。”   “是啊,谁叫我多事呢?原本就应该让你的皇后姑姑来照料你。你那么信赖她,怎么也没见她把你安排好,反倒像打发一个穷亲戚似的将你赶出了洛阳?”   他脾气依旧不好,话语里也带着嘲弄的意味。   阿妧轻轻低头,垂下了眼睫。   她侧身对着敞开的院门,院子里的灯笼光亮照到外面,照在她纤柔的身影上。   再抬头的时候,萧叡看到她眼睛里含着泪,双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水光。   他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识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她。”他真的昏了头,怎么尽说不该说的。   萧叡抬手想替她拭泪,阿妧的动作却更快,眼中的泪珠一坠下来便飞快拭去,吸了下鼻子:“她怎么对我,那也跟你没关系。”   萧叡把手放下,眸光仍是一动不动,定在她的身上:“我只是不放心,怎么说也认识这么久了。”他平复一下自己心里那种难以言明的艰涩感,继续道,“所以就派人在你隔壁住着,有什么事情可以照应,没有监视你的意思。”   “那你自己呢?”阿妧仍旧低着头,“我今天莫名其妙地被请到县令府上,结果就碰到了你。”   “只是个巧合,我也是刚到闻喜县,来处理一些公务,不清楚你跟那县令的事。”萧叡道。   阿妧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也无意跟他争执。   晚风将她脸上残余的泪痕都已吹干,她再次抬首,迎上了萧叡投向她的那两道目光,有些冷淡地道:“可是我不想见到你。”   萧叡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沉黑,里面仿佛迸出噬人的光,盯视着她。阿妧的心突然开始激烈地跳动起来,她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然而阿妧没有等到他发怒,她看见他闭了闭眼。   仿佛只是一瞬间,萧叡就已经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他转身走了。   阿妧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也转过身,跨进了院门,把门合上。   ……   接下来一连几天阿妧都没有再见到萧叡,仿佛那天他的出现只是一场梦。于是她渐渐放下了此事,仍旧专心打理药堂的事。   只是偶尔会见到住在隔壁的夏成,阿妧心里难免感到别扭,但对方却是一副很坦荡的样子,见到她的时候还会笑一笑。   阿妧便也微笑致意,毕竟是帮过自己的人,她很难对他产生恶感,即便他是萧叡派来的人。   这天需要处理的事情有点多,阿妧起得很早,顺便把铃铛也叫起来,让她去街上把家里用完了的东西买回来。   铃铛出门后,阿妧把前堂的门也打开,一边整理药柜一边等着病人来问诊。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进了药堂。刚想开口询问,却见他反手将门关上。   阿妧望见那人眉目间似有戾气,心知不妙,来不及多想,抬脚便往院子里跑。院门开着,夏成就住在隔壁。   然而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三两步便追上了阿妧,一手攥住她胳膊,一手用一方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阿妧挣扎了两下,随即感到头脑一阵昏沉,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下,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她支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头有些晕,狠狠摇了两下,让自己清醒一些。双手撑在榻上,抬起的脚刚接触到地面,准备起身,却听见“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了。   一个女子走进门来,冷哼了一声:“醒得这么早,看来是下的迷药不够分量。”   阿妧看见她的脸,脑子里轰的一下。   她认出来面前这人就是那天在药堂闹事的女子,她不是被武侯带走了吗?难道被放出来了?可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自己的麻烦,仅仅是因为她丈夫在她那里看了几次病?   那女子边向前走边打量着阿妧,最终在她面前停下。那天匆匆一瞥,倒也没怎么注意到她的面容,只知道是个绝色的美人,长得让她一看就来气。要不是那帮不长眼的武侯把她带走,她早就划花了这狐媚子的脸!   武侯知道不小心抓了县令的外甥女,连忙请罪,又好说歹说地把她请到了县令的府上。她跟这个县令舅舅一向亲近,当时就把这女子的绝色一番渲染,听得县令也动了心,编了个理由派人去把她诓来。   后来却不知怎的那女子又跟人走了,县令也懒得再费神。她却仍旧不甘心,今日又指使人把她绑过来。   原本是打算把她献给舅舅的,然而看到这女子坐在榻上,柳眉轻蹙,一副弱不堪怜的样子,难保她那舅舅不会心生怜惜。到时这女子得了宠,自己反倒助她飞上枝头,那还不得气死?   心里的恶意无限制地放大,她想着索性弄死这女子算了,反正也没人敢跟她计较。且她早就打听过,这女子是外地来的,身边就只一个小丫头,想来是死了也没人管的。   思及此,她的眼睛里迸出杀意,拔下发上的簪子便向着阿妧的面上刺去。   见此情形,阿妧确定自己是真的碰到疯子了。她连忙一个侧身避过了对方刺来的金簪,同时撑在榻边的手一个使力,起身离榻,脚步飞快地向门外跑去。   然而身体里的迷药还在作祟,她的脚步有几分踉跄,哪里比得上濒临疯狂的女子。对方几步便追上了她。   阿妧向后退去,靠近墙边的一个架子,扫了一眼,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抄起木架上的一个物事便向着那女子的手上砸去。   簪子“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女子捂手呼痛,心里的愤怒却扩大了,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都有些发红,青筋隐现的双手向着阿妧身上扑过来。   阿妧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左边的小腿狠狠撞上了身后的一个长案,疼得轻“嘶”一声,眼泪都要掉下来。   那女子双手往上,欲要掐住阿妧的脖子。阿妧连忙抬手挡住。   体力渐渐不支,眼看就要被这女子得逞,却见一道劲瘦的身影飞快地进门来。她还没有看清,那女子就被来人一脚踹得飞出去。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声惨叫,那女子被萧叡这一踹,几乎丢掉了半条命,吐出一大口血来。   萧叡见阿妧身子摇摇欲坠,连忙扶住她,将她半抱在怀里,低头看着她:“没事吧?”   阿妧摇摇头,跟那女子纠缠半天,她只觉得头更晕了。   那女子挣扎着爬起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簪子,疯狂大叫:“你敢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一面喊,一面向着萧叡扑过去。   萧叡头也没抬,直接一剑刺穿那女子的心脏,拔剑归鞘,冷声道:“找死。”   他扶着阿妧往外走,却见她眉头微皱,面上似有痛苦之色,弯腰把她抱起来,边走边道:“哪里不舒服?”   阿妧小声道:“腿疼。”   “那我抱着你。”   两人走出房门,却见一行人匆匆而来,为首的正是那闻喜县令。   县令见到萧叡,连忙跪下,眼角瞥到屋子里倒在地上的女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恨这外甥女给自己惹事,因着性子疯癫,她时常被关在家里,做些虐杀仆婢的事也没人去追究,谁知这一放出来就得罪了当朝太子。   县令脸上汗如雨下,心跳如擂鼓,万万没想到那天的宾客会是太子,还以为只是郡守的熟人而已。   夏成也在萧叡面前跪下请罪,要不是他今早晚起了一刻钟,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萧叡看了看那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县令,对夏成道:“处理一下。”   随后抱着阿妧大步离去。 第45章 灯会   阿妧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她双手虚揽着萧叡的脖子,由他抱着自己走回住处。   铃铛还没有回来。   萧叡把她放在榻上,蹲在她身前,温声道:“是哪边腿疼?”   阿妧指了一下自己的左小腿。见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脚踝,一手掀开她的裙角,阿妧连忙道:“我没事,一会儿自己擦点药就好了。”说着左脚往里缩了缩,想要摆脱萧叡。   “别动。”萧叡手指略微收紧,仍旧低着头,动作很轻地将她的一截裤腿卷起来。   阿妧的小腿笔直、纤细,在他手掌的衬托下,显得尤其的白,像是冬天的初雪。   然而那一片莹白里却有一抹刺目的青。萧叡的指腹按在被撞青的那一处,稍稍使力,阿妧就疼得皱起眉头。   “药在哪里?”萧叡问。   阿妧想了想,给他指了一下位置。   趁着萧叡起身去取药膏的工夫,阿妧忙将裤管放下。   萧叡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她安静地坐于榻上,看上去很是乖顺的样子。可是当他准备替她上药时却遭到了拒绝。   “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好。”   萧叡格开她欲挡住自己的双手,重又将她的裤腿掀至膝盖上。动作再自然不过,没有一丝一毫狎昵的意思。   阿妧想要说的话就咽了回去,没有再推挡,乖乖地任他替自己上药。   萧叡取过一旁放着的小药罐,手指沾了些许浅褐色的药膏,涂抹在阿妧腿上的伤处。   这药膏似是见效很快,一涂上去就有一丝清凉的感觉,萧叡骨节分明的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倒是很快缓解了先前的疼痛。   上完药,萧叡在她身旁坐下,见她仍是不开怀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没事。”阿妧眼睫轻垂,握在袖子里的手指绞拧了一下,“就是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今天要不是萧叡,她大概就折在县令府上了吧。虽然是只是一场无妄之灾,但自己毫无自保之力还是让阿妧感到非常沮丧。   “怎么会没用?”萧叡道,“你会医术,会书法,跳舞也好看,哪个姑娘能比得上你?”他眼中全是温柔,稍稍顿了一下,又继续,“如果你是觉得自己没有自保之力的话,那我觉得你大概也不需要这种能力。”   阿妧愣了愣,抬眼看向他:“为什么?”   “因为有我在,我会保护你。”到我死的那一天。   她呆呆看着萧叡,萧叡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今天只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一个疯子,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他道,“再说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别瞎想。”   阿妧眸光一动不动,凝视着萧叡,见他容貌分明丝毫未改,然而周身的气质却好像变了很多,似乎没有那么阴郁了。   或许是环境变了,离开了洛阳,阿妧的心境其实也有所改变,然而萧叡突然变得这么……温柔,还是让她感到十分的意外。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表象,因为在阿妧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挺能装的,表面上一本正经的样子,私底下也没少发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阿妧往屋外看了一眼,快要到中午,铃铛也应该快回来了。   她目光转向萧叡,刚要开口,对方却好似察觉到她的想法,轻轻挑眉:“怎么,又想赶我走?”   阿妧顿时有一种被人看穿的尴尬感,下意识否认道:“不是……”   “那以后还想不想看到我,嗯?”萧叡低头,盯视着阿妧。   他还记得她几天前说过的话,看来是真介意这件事。阿妧避开了他的视线,盯着脚下的青砖地面,眨了眨眼,半晌后才道:“今天谢谢你。”   答非所问,但也没再说不想见到他了。   挺好,慢慢来。   ……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静,很快到了九月。   阿妧偶尔会见到萧叡,但也只是彼此问候致意,说几句话而已,没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多是萧叡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半个月下来,阿妧已经渐渐习惯了他在自己的眼前出现。说是习惯倒也不对,因为以前两个人在宫里更是经常见到,只能说她不再是一看到他就觉得心烦。   这天一早,阿妧刚刚推开门,就呆在了那里。   她的眼前全是百合花,几乎摆满了一院子,满目的白。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晃,清香扑鼻而来。   她反应过来之后就猜到是萧叡送的,现在不是百合的花期,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花的。   阿妧提裙步下台阶,走到院子里的一条长廊中。长廊连接前堂和后屋,两侧的每一根廊柱上都缠满了百合花,头顶也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花架,美得让人有些眩目。   阿妧穿的也是一条素白的长裙,穿行在长廊中,几乎与身旁的一簇簇百合花融为一体,让人疑心这纯洁纤秀的少女是否花神落入凡尘。   她从这头走到那头,最后在廊下停下了脚步,抬手抚上一朵百合的花茎,低头轻嗅。   铃铛也收拾好,走出了房门,显然也像阿妧方才那样,愣在了那里。   “姑娘,这么多花,哪儿来的啊?”铃铛边走边问。   阿妧道:“我也不清楚。”随后向她招招手。   铃铛快步走到她身边,听见她道:“不过百合的根茎倒是一味很好的药材,帮帮忙,咱们把它收拾一下。”   两个人忙了半天,将一院子的百合花的根茎都挖出来,放在一间通风的屋子里,等晾干后备用。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结果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又摆满了半枝莲。   好吧,这东西能全草入药,阿妧收下了。跟铃铛又忙了半天。   接下来的几天一醒来就能看见满院子的花,每天还不重样,阿妧又觉得萧叡有点可怕了,没什么意义的事还干得这么起劲。   这天刚收拾完萧叡送来的萱草,摊在太阳下晾晒,就看见几天没出现的萧叡从院门外走进来。   他环顾四周,眸光微动,慢慢走到阿妧身边,抬手拿起一朵半干的萱草,问她:“你不喜欢?”   阿妧当然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想跟他玩这些男女之间所谓的互通情意。   “没有。”阿妧低着头整理药草,想了一想,决定换个委婉些的说法,“我跟铃铛就两个人,你每天送这么多花,有些收拾不过来,以后别送了吧。”   萧叡点点头:“嗯,是我考虑不周。”   他语气太低太沉,阿妧的手顿了一下,抬头去看他。见他神情没什么异常,便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两人将这件事放下,萧叡忽道:“要不要出去转转?”   阿妧疑惑:“为什么要出去转转?”   萧叡转头看着她:“你忘了,今天是你生辰。”   阿妧的动作又是一顿,摇摇头:“不去。”   她仍旧低着头,长睫轻垂,像是两把小扇子。萧叡道:“去吧。”   “不想去。”阿妧语气坚定。   萧叡换了个说法:“今天街上有灯会,出去看看?”   阿妧将手里的萱草扔到簸箕里,抬头看他:“我说了不去就不去,你烦不烦啊?”   她很少发火,生气的时候最多也就是不理人,因而这话一出口,萧叡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阿妧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萧叡又没招她,她不该跟他发火的。   “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我只是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   萧叡没有生气,只是又问她:“那一会儿出去吗?”   两个人现下的情形又勾起了某些久远的记忆,阿妧仿佛记得自己也曾这样缠着他,只是现在,情况好像颠倒了。   萧叡仍旧看着她,等她回答。   阿妧认输了,半晌后低声道:“去吧。”   ……   月上柳梢,阿妧跟萧叡来到闻喜县的南北大街上。   在此之前,她还不知道此地的灯会这样热闹,一整条街都挂满了花灯,照得街面上亮如白昼。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阿妧跟萧叡本是寻常打扮,但容貌和气质都极为出色,因而一出现在花灯街上,立即吸引了身旁路人的所有注意,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   萧叡经过街边一个卖面具的小摊,顺手买了一个,低头给阿妧戴上。   阿妧正看着街边的一个花灯谜面,不防他抬手给自己的脸上戴了一个面具,转头看看街上,也没几个人戴面具啊,不禁问他:“戴这个做什么?”   “好看。”萧叡简短地道。   阿妧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人太多了,你要不要牵着我?”萧叡抬手挡开人流,以免有人触碰到她,同时另一只手已经牵住了阿妧。   “我……”他还问什么啊,反正她说了又不算。   萧叡今天的话似乎格外的多,因为人潮拥挤,两个人走得很慢,他边走边道:“其实我以前也觉得过生辰没什么意思,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要操心该怎么给我们兄妹二人办生辰礼,想法子让我们高兴。那时我还有些不耐烦,嫌她多事。”他抬头看着前方,“后来她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了。”   阿妧微微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萧叡转头看着她:“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生辰除了与你母亲有关之外,其实也可以有别的意义。”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比如说我陪你过生辰,是希望你能开心。”   花灯街上一片热闹,似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有孩童的欢笑声传入耳中。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其实很容易受到感染。   阿妧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抬头对上萧叡的视线,眼神清澈:“你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兄长,他也经常这样教导我。”   萧叡以为她说的是姜永的儿子,没有多想,轻笑一声:“是我多事,你这么聪明,本来也不需要我多说。”   阿妧眉头微蹙:“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   “没有,我在夸你。”萧叡语气诚恳。   两个人走到一盏许愿灯下。   灯是琉璃灯,光彩流溢,看上去颇为精致。这里的习俗是花灯节时对着琉璃灯许愿,琉璃灯三日不灭,愿望就会实现。   阿妧觉得这灯挺好看的。   萧叡问她:“要许愿吗?” 第46章 星河   夏成推开房门,看见萧叡坐于案后,正在阅着手中的简牍,看起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他走上前去,将新送来的简牍也放在案上。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萧叡的身上,他低着头,神色冷峻,看上去又是那个既沉且严的太子殿下了。   魏帝虽然不管他,但该做的事也还是要做,差不多每天都要处理事务到很晚。   夏成向他简要禀了些洛阳那边的消息,没有立即退出去,而是就站在萧叡对面。据他观察,殿下从前几天陪着郡主去灯会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他负责保护阿妧已有数月,虽然接触不深,但也能看出萧叡有多在意她。   “殿下,”夏成道,“既然您心悦郡主,何不向她表明心迹?否则照这样下去,您就算做得再多郡主也不会明白,又有什么意义?”   夏成与李恂一样,都是萧叡的心腹。李恂留在洛阳替他盯着朝中的人事,夏成则在阿妧刚一出宫就被他派来保护她。   故而听见夏成的话,萧叡没有责怪他的唐突,而是将手中的竹简放到案上,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几天之前灯会上的情形,那盏琉璃灯被他买下来,递到阿妧的手中。他伸手想重新牵住她,阿妧却很坚定地避过了。   他的手僵在那里,很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冷淡。他站在原地,看见她提着那盏琉璃灯转身,步入了人海里。   萧叡又轻轻低头,垂下了眼睫,视线落在手中的竹简上:“不用,现在这样挺好的。”   确实挺好。   在宫里的时候,每一次见到她站在姜后身边,萧叡就觉得受不了。   愤怒、嫉妒和不甘的情绪像是焚心的烈火,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剧,愈烧愈烈,让他每一次面对她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深切的、焦灼的痛苦。   无数次想要告诉她真相,想亲手把姜氏杀死在她面前,告诉她这叫罪有应得。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相信他。对于她来说,姜后跟他根本不需要选择,因为从来都只有一个答案。   毫无悬念。   在心魔的驱使下,他告诉自己要把她紧紧地攥在手心。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原因和注定的,谁叫她闯入他的世界,这就是必有的结局。   他知道阿妧对他并没有什么情谊,她把他当成什么呢,一个玷污她、强迫她的混蛋,意图囚住她自由的暴徒,心理扭曲到不问缘由地将仇恨迁怒到她的人渣。   有许多时候,他刻意忽略了她对自己的恨意和冷淡,总归他是加害的一方,不用那么多的计较。他不过是想要她,想把这蓝天上的云朵一样干净纯洁的小姑娘变成自己的。   他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然而她不见了,在最开始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像是在沉沦的无底深渊中被什么力量一把拽住,让他窥到了一丝摆脱心魔的机会。   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因为潮水一样的焦躁和失落很快席卷而来,彻底将他淹没,让他在等待中的每一刻都感到如坐针毡。   他当然应该不去理会,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忘了她,好好当自己的太子,筹划给姜氏一个什么样的死法。   理智告诉他应该这样,然而他走到书房的墙边,取下挂着的一幅画,现出隐藏在下面的画像,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抬手抚上她的眉眼。   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放不下。   ……   阿妧睡得很早,然而没过多久却忽然醒过来,再也没有睡意。   她坐在榻上,双手抱膝,目光落到屋子里长案上放着的那盏琉璃灯。灯还没有灭,但光亮已经很微弱了。   阿妧起身下榻,走到案边,低头把灯吹灭。她没有许愿,也不相信所谓的琉璃灯三日不灭愿望就会实现,只是单纯觉得这灯很漂亮。   抬头看向窗外,凉风送爽,星辉漫天。   阿妧披上外衫,推开门走出去。动作很轻,避免惊扰到隔壁屋子里的铃铛。   院子里有几株木樨,花期将尽,米粒大小的花朵被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还未到月中,天上只是一轮弯月,颜色很淡。阿妧仰头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到树后面的院墙。许是深夜无聊,她从屋檐下搬来一个梯子,爬上了院墙,在上面坐着。   下面是夏成的院子,也可以说是萧叡的,自从上次阿妧没再说不想见到他之后,萧叡就搬到这座宅子里来了。   阿妧看到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灯烛的亮光溢出来,心里有些好奇——都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她坐在墙头上,双手撑在两旁稳住身子,仰头看着头顶的星空,纤细的小腿在空中轻荡两下,裙角也被晚风吹得飘荡起来。   在高处俯仰天地,一时让她的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坐了一会儿,正要回身顺着梯子爬下去。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见不远处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萧叡走了出来。   阿妧没想到他会忽然出门,一下子呆在那里。反应过来后一动不动,想等他进去了自己再下去。   屏气凝神地望着屋檐下的萧叡,心里正默念着不要看见她,结果对方却好像有所知觉一样,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了坐在墙头的阿妧。   他走下台阶,向自己走过来。阿妧心里顿时有点慌,表情紧张地看着他。   萧叡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抬手示意她不要乱动。阿妧看着他走到墙下面,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飞身而起,把她从墙上抱了下来。   “爬那么高做什么,不怕摔下来?”萧叡眉头微皱,看着她道。   阿妧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一面整理衣裙一面道:“不会的,我哪有那么不小心?”她幼时长在乡下,摸鱼爬树的事也没少干,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娇弱。   萧叡道:“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有些睡不着,所以出来看看。”阿妧抬头看他,“那你呢,怎么也不睡?我见你屋子里的灯好像一直亮着。”她猜测他是在处理洛阳那边送过来的奏报。   萧叡没有多说,而是道:“既然睡不着,那要不要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萧叡直接拉住她:“去了不就知道了。”   ……   两个人骑马来到城外,越往远处走,人烟越发寂寥,耳中只有风吹过枝叶的窸窣声响和秋虫的鸣叫声。   头顶星光灿烂,照得眼前的路也很清晰,再加上萧叡在身边,阿妧倒也不觉得害怕。   最终在一片辽阔的花地前勒马停驻,阿妧从马上下来,站着看了一会儿。   只见漫天的星光下,丛聚的花树绽放出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不那么昏暗的夜色中,似乎被星光映照得发出朦胧的白光,像是染了一层月色霜华。   她只知道月下盛放的昙花极美,却没见过这种不知名的花朵,盛放在夜幕星河下,美得更像是一个幻梦。   她偏头去看萧叡,却见他自己找了块草地坐下,见她望过来,向她招招手。   阿妧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抱膝,仍旧看着眼前的花地。她没有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又为什么要带她过来。   她道:“你离开洛阳这么久了,陛下不会担心吗?”   萧叡慢慢在身后的草地上躺下,枕着一只手臂,看着头顶的满天星河:“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在西北待了四年不也好好的。”   阿妧道:“那不一样,你现在是太子了,应该以国事为重。”   萧叡笑了笑,转头看着她:“其实……”   他顿了一下,阿妧问:“其实什么?”   “没什么。”他不说话了。   阿妧半坐着,侧身看向他,轻声道:“你回去吧。”   她的话让萧叡沉默下来,对上少女清澈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萧叡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点破。   她跟着他出来,其实就是想跟他说这些吧。   他突然觉得有点难堪,转头避开她的视线,仍旧看着夜幕和星空。 第47章 同住   四野寂静,似乎连草虫也都停止了鸣叫。   阿妧屈膝半坐着,双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仰头看着头顶的星空。她的位置正对着天边那明亮的北斗星,将那七颗星星来回数了一遍,她转头去看萧叡。   见他头枕着一只手臂,依旧沉默着。花地里有几只萤火虫飞过来,停在两人身边。   阿妧轻轻抬手,一点孤光落在她的指尖。那小小的流萤没有再飞走,而是就在停在那里。她看着那一点萤火,问道:“现在还有萤火虫吗?”   “早秋的时候还是有的。”萧叡道。   他也学阿妧抬起一只手,不过那几只流萤却不给他面子,飞来飞去就是不肯落到他手中。萧叡在空中捉了两下,没捉到,只好又把手放下。   阿妧不由一笑,挥了挥手,把指尖的萤火虫放走。   许是夜深了,阿妧静静坐了一会儿,就感到困意袭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去。阿妧双手抱膝,头埋在胳膊下面,轻轻打了个呵欠,随后闭上了眼睛。   她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结果眼睛一闭上,很快陷入一场甜梦,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萧叡坐起身,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随后安静地坐在一边,凝视着她睡着的样子。   他抬起右手,试探着搭上阿妧的肩膀,见她仍旧睡着,没有什么反应。又稍稍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将她轻轻地揽到自己的怀里,头枕在自己的肩窝。   这个姿势比她方才那样坐着要好受很多,阿妧犹在梦中,她原先抱着双膝的手臂不知不觉间垂下来,头枕着萧叡的肩膀,无意识地轻蹭两下,乖顺得就像他宫里的那只白猫。   萧叡低下头来,在她发上亲了一下。   要是能够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然而他还是很快把她叫醒,轻声道:“别在这里睡,会着凉。”   阿妧听到头顶的声音,慢慢醒过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了,还睡在萧叡的怀里。   她睁开眼,脱离萧叡的怀抱,看了看依旧沉黑的天色,仍有些迷蒙地道:“回去吗?”   “嗯。”   萧叡没有多说,直接起身把马牵过来。阿妧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披着他的袍子,她抬手解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等萧叡过来的时候还给他。   萧叡看她一眼,接过了自己的袍子。   两个人仍像来时一样,共乘一骑。坐在马上,萧叡却又一扬手,将那外袍展开罩在阿妧的身上。随后夹紧马腹,边走边道:“天气冷。”   阿妧将视线从他面上挪开,转头看着前方。   随着身下骏马的奔驰,一阵阵的凉风吹来,夜露溅上马蹄,确实比先前更冷了些。   ……   还没到住处,远远地就看见冲天的火光,看方向正是阿妧住的那一片。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唯恐失火的正是自己的住处。   萧叡显然也看到了,因而催马疾行,片刻间已到了巷外。渐渐靠近,只听得一阵吵嚷声,四邻都被惊醒,纷纷攘攘地围在外面,不少人已经在救火。   那失火的却正是阿妧住的宅子,她见火势甚大,下马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不稳,心中念着侍女铃铛。她走时铃铛还在睡觉,火这么大,她不会……   急匆匆地拨开人群向里走去,担忧得手都在发抖,却见院子里,铃铛正好好地站在那里。阿妧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铃铛正看着夏成等人救火,不防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转头一看,见阿妧向自己走过来,很明显地错愕了一下。又看一眼犹有火光的屋子,再转头的时候面上却带了笑意,快步向阿妧走过去。   “幸好姑娘不在,不然万一出点什么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方才我差点吓死!”铃铛手抚着胸口,手背和脸上都沾了些黑灰,形容狼狈,但脸上还是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阿妧拉过她的手,安抚性地在她手背轻拍两下,问道:“怎么会突然走水?”   铃铛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天气太干燥,哪里不小心起了火吧。”她望着几乎被烧尽的屋子,长叹了一口气,“这下子什么都没了,往后可怎么办?”   “不要紧,人没事就好。”阿妧道。   她们这边说话,夏成已经带着人把火灭得差不多了。   萧叡跟在阿妧后面,视线在铃铛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后走到烧毁的屋子外面。他看了一会儿,目光在无意中扫到地上的什么东西。蹲身捡起来,放在眼前细看片刻,微微皱起了眉头。   等到忙完,天边已经微亮。   铃铛去打水洗脸,萧叡走到阿妧的身边,向她道:“一会儿把你这个侍女打发走。”   “什……什么?”阿妧仰头看他,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以至于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萧叡又重复一遍。   阿妧道:“你是怀疑今晚的事并非偶然吗,还是说这件事跟铃铛有关?”他的面色很严肃,阿妧只能往这方面想,“那你有证据吗?”   让她把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的侍女赶走,阿妧自然是不愿意的。   萧叡却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而是道:“身为侍女,却没有照顾好你,原本就是失职。”他低头看向她,“今晚要不是你正好不在,会出什么事,你想过吗?”   阿妧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问他:“那你让她去哪儿呢,她现在跟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哪儿来的就让她回哪儿去。”萧叡淡声道。   阿妧还是觉得他有点不讲理,正要再说,萧叡却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听我的。”   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铃铛还是被打发走了,萧叡给了她盘缠,随后又把夏成叫来,吩咐道:“派人盯着她。”   ……   因为这么一场意外,阿妧顿时陷入到一贫如洗的境地。没钱,没地方住。   没钱倒还是其次,没地方住才是最要命的,她那个宅子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跟废墟没什么两样。   所幸四处的院子都是独立的,没有殃及到别家,就连一墙之隔的萧叡的那个宅子也没有被火势波及到。   萧叡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   “你暂时先住在这里。”见她轻轻垂下了眼眸,似乎有些不自然,又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搬出去。”   “不用不用。”阿妧摇摇头,抬眼看向他,鸠占鹊巢的事她还真干不出来。   她想了想,向萧叡道:“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我尽快再找个住处,等有钱了再还你。”   萧叡点点头:“好啊。”他低头对上阿妧清澈的眼睛,“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宅子?我帮你找吧,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在外面行走。”   “跟原来差不多的就行,小一点也没关系。”阿妧道。   “好,交给我。”萧叡认真道,随后把阿妧带到一间空着的房间里,“就这里,你看看可不可以。”   阿妧自然是没意见,向他道谢。   萧叡又道:“一会儿你把需要的东西列一个单子,我去买回来。”毕竟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东西都要重新置办。   阿妧依言列了单子交给他。   萧叡动作很快,将近中午的时候已经把东西都买好了。   阿妧看着各家店的伙计陆陆续续地上门来,送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一屋子,有点头疼——她列的单子上好像没有这么多东西,萧叡是把人家的店都搬空了吗?   她在院子里转了转,问站在廊下的萧叡:“怎么没见到夏大哥?”   “他有事出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阿妧又问。   萧叡抱臂看着她:“你好像很关心夏成?”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阿妧避开他直射而来的视线,转身往厨房走去。   已经中午了,夏成不在,总不能让萧叡做饭吧?然而阿妧对自己的厨艺也有着很清醒的认知,她是真的没天分。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别的办法,姑且试试吧,万一发挥得好呢。   事实证明她不可能发挥得好,看着灶台上那几盘黑漆漆的菜,阿妧咬着牙挨个尝了一口,没一个能吃的。   她喝了一口水,还是把那几盘菜端了出去,随后叫萧叡来吃饭。说不准他口味独特,觉得她做得还凑合呢。   阿妧摆好了碗筷,坐在食案后面,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叡看到食案上的那几盘菜,愣了愣,随后抬手抚一下额头:“你刚才是在做饭?”   “对啊。”阿妧道,“你不饿吗?”她仍旧望着他,“要不要尝尝?”厨艺差的人就是这样,做得再差也希望有人愿意把她做的菜吃下去,最好再表扬她几句,这样她才不至于丧失信心。   见他站着不动,阿妧自己先挟了一口菜,鼓起勇气放进嘴里嚼了嚼,努力咽下:“其实还行……”   萧叡摇了摇头:“别吃了,我重新做吧。”说着将那几盘黑漆漆的菜都收起来。   “你会做饭?”阿妧有点意外,跟着他一起向厨房走去。   “会一点。”萧叡停住脚步,示意她回去,“到那边等我吧,一会儿就好。”   阿妧本来想帮他打下手,结果他却嫌她碍事,嘟了嘟嘴,转身回去了。   萧叡的动作果真很快,不一会儿就端上了几盘新菜,色香味都比阿妧做的强多了。   见她盯着食案上的餐盘,眼睛直发亮,萧叡笑了笑:“吃吧。”   他将几盘菜摆好,在阿妧的对面坐下,顺便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阿妧拿起筷子,抬眼问他。   萧叡想了想,其实他也只会几样简单的,不过还是看向阿妧,回道:“我可以学。”   阿妧原本随口问的,听他这么说,不由一笑,挟了一块排骨放到他碗中:“谢谢。” 第48章 幻想   萧叡盯着自己碗里的那块排骨,长久以来,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觉。他筷子在上面拨动了一下,还是舍不得吃。   抬眼去看阿妧吃饭的样子,她很专注,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过了一会儿,萧叡装作漫不经心的、试探着问道:“你想不想我每天给你做饭?”   他低着头给自己挟了一口菜,掩饰着自己面上的表情,以及眼中的期待。   阿妧抬头看他一眼,脱口道:“怎么可能呢?你要回洛阳的啊。”语气再自然不过。   萧叡的动作一顿,有那么一刹那,他控制不住地抬眼看向她。   两个人的视线在一瞬间对上。   许多未曾言明的心思仿佛都在眼中摊开来,也根本不需要说出口,到了这一步,她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   两个人的呼吸和思绪,和着空气中缓缓浮动的气流和尘埃,涌动着不断交汇。气氛在慢慢改变,由舒缓至压抑。   在一瞬间的对视之后,阿妧将手中的筷子搁在瓷碗上,手臂搭着身前的食案。片刻的思索后,再次抬眼看向他,语调平静地道:“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能是因为我姑……皇后不在,你可以暂时忘记那些事情,我们两个人才能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同一张食案前吃饭。”   她语调平静,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看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你心里的恨意永远不会消减,这一点我也能够理解,也不会强求你改变。但你自己也清楚,无论到什么时候,这始终都是横亘在你我之间的一道鸿沟。”   “所以,你回去吧,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她迎上萧叡直视着自己那两道目光,最后道。   已经纠缠得够久了,她原先还不明白,以为他只是想要报复她。但是从萧叡跟着她来到闻喜县,阿妧几乎可以肯定,他喜欢她。   她的话让萧叡沉默下来,在她语调娓娓地劝说他的时候,萧叡掩在袖子里那只手紧握成拳,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克制着不要发怒。   到了现在,她的选择依然还是姜氏,萧叡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像是一个笑话。有什么用呢,人家根本就不在意他。   姜后把她当做棋子,利用她来牵制他,诱惑他,等到不再需要又将她一脚踢开。她把她送出洛阳,几乎是抛弃一样的,连个护卫也懒得派,任她自生自灭。这样狠心又决绝的姿态无非是想告诉他,阿妧从来都不是她的弱点,他别想反过来利用她来对付她。   然而阿妧不是姜氏的弱点,却是他的软肋。   他怎么舍得利用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清冷克制,爱是什么呢,不过是些小情小意,它是能带来权利,还是能带来荣耀?总归是他看上的她,他可以不用计较她对自己的感情,他只需要将她收拢到自己的囊中,不管她愿不愿意,总要学会在他的身下臣服。   是这样吗?   此刻他看着她澄透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第一次这样憎恨她的平静。无关姜后,只是因为她的心里没有他,是真的没有。   他再次垂下了眼眸,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了心里难以言喻的艰涩,很勉强地牵出一个笑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在替你找到宅子之前,你住在我这儿,我来做饭。”   他曾说她自欺欺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阿妧听见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再次向他道:“谢谢。”   ……   她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看懂了萧叡的心思,即便他不说,从他的神情之中她也大概能够猜测到他的情绪。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饭,阿妧的视线在无意之中扫到他几次。见他神色冷峻,不复先前的温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直白了。然而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一直装下去?没有意义。   不过萧叡低沉的情绪还是影响到了阿妧,她虽然没有松口,但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尽量软和了态度。   饭后,她主动提出洗碗。   萧叡拒绝了。   阿妧看着他将食案上的碗筷收拾好,一个人走向厨房,心情也莫名地低落下来。   晚饭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期间萧叡几乎没怎么跟她说话。   用罢饭,阿妧在院子里散步,萧叡忽然在身后叫她一声,告诉她水烧好了,让她去沐浴。   阿妧心里顿时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她确实不爱进厨房,尤其讨厌烧火,因为嫌脏。但是萧叡默默替她做好这些事,总有种他在伺候她的感觉,真的挺奇怪的。   阿妧没有疑惑他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她知道他从军的时候是从最低等的斥候做起的,会这些不奇怪。   阿妧正要去厨房盛水,萧叡拦住了她:“水已经送到了浴房,你直接去洗吧。”又叮嘱她一句,“记得把门闩上。”   他说完就走了,看样子还在生气。   阿妧拿着换洗的衣物来到浴房,回身闩好门,见里间屏风后摆放着一个宽大的浴桶,里面已经放好了水。她伸手探了一下,温度正好。   浴桶旁边是一个小一些的水桶,里面盛的是滚烫的开水,正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水面上飘着一个水勺子,是用来添热水的。   阿妧爱干净,几乎每天都要沐浴。这天也是像往常一样,解衣踏进浴桶里,先沐发再浴身。   等换好了衣裳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她手中拿着一块大巾,边走边低头拭发。   走到廊下,见萧叡坐在一棵树下面。   院子里的风灯没有点亮,而天光渐暗,枝叶繁茂的树下更是昏昧到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阿妧看见他仰面卧在一个躺椅上,一只手臂横在脑后,似乎正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眼看向她,随后招了招手。   阿妧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走上前去。   萧叡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他旁边也是一个躺椅。   阿妧坐下来,却见他将自己手中的布巾抽走,同时一只手拢住她湿润的长发,慢慢擦拭着。   “你做什么啊?”阿妧侧身看着他动作,想要抬手阻止。   “没什么,我把你的侍女赶走了,所以代替她伺候你几天。”他语气轻淡,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阿妧一听却忍不住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人愿意伺候别人?”   怎么不愿意呢,他巴不得将她养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什么都不会,只能依赖着他,也什么都要最好的,只有他才给得起。她想要什么就娇娇地唤他,像是猫儿一样地讨好他,呜咽呜咽地哀求他,窝在他怀里要蹭蹭要抱抱。   这样她才能离不开他,这样他才能主宰她。   他一定是疯了。   他的神情很冷肃,阿妧起初微笑着推拒,见他似乎又要不高兴了,于是将手放下,转过身背对着萧叡,由他替自己擦头发。   他的视线起初落在那一头青丝上,很认真地在擦拭,接着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一点点地扫过她圆润可爱的耳垂、修长白皙的脖颈,乌发堆云一般压在她的身后,落入他的掌中。   她刚刚沐浴过,发间肤上都是独属于少女的清香,他无法抵挡来自她身上的一切香气,欲望就像沾了盐水的鞭子,又狠又痛地击中了他。   身体本能地起了反应,握着女孩长发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却还要克制着不要惊动她。   他哪里还装得下去呢?百般伪饰不过是为了接近她。现在她就在他眼前,在他买的宅子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看见她就想靠近她,靠近她就想拥抱她,拥抱怎么能满足,他定然还要占有她。   就如同现在,她不过就安静地坐在他面前,什么也没有做,就已经勾起了他心中深藏、也回避不了的渴望。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身后的人正在用自己的眼睛抚摸她,从光洁的侧颜,圆润的耳垂,还有纤柔的肩颈,一直到下面娉婷动人的曲线。   她的衣裙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身上,他却已经在脑海中描绘她纯洁美好的身体,记忆鲜活而清晰,仿佛就在眼前,她的肩膀,胸部,腰腹,甚而再向下……   他嗅着身旁少女的香气,循着记忆的脉络,寻找每一个让他着迷的部分,再一遍遍地回味、验证,几乎仅凭想象就达到了顶峰。   他的呼吸粗重,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她的肩上,慢慢收紧了,带着暗示的意味。   阿妧回过头来,看见他神色古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的表情并不陌生,那赤|裸裸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眼神,她不止一次地在他身上看到过。   她迅速地推开他的手,一把将大巾从他手里拽过来。   黄昏的暮色里,少女快步离开,衣裙和长发都被风吹起,几乎是落荒而逃。   萧叡一个人坐在原处,看着那纤柔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抬手轻嗅一下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留着少女发间的清香。 第49章 情敌   第二天一早,阿妧在堂屋里看到萧叡。他做好了早膳,正在等她。面上很平静的样子,丝毫也看不出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平静又自然、看上去就像是已经跟她一起生活了许久的萧叡,不是阿妧想要见到的。她站在房门外,没有进去。   “怎么不进来?”萧叡抬起头,看向她道。   阿妧还是走了进去,在他对面坐下。萧叡给她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   “那个……我想问一下,宅子的事怎么样了?”阿妧手里的勺子在粥碗里轻轻搅动一下,眨了眨眼,看向他,小心翼翼地道。   “哪有这么快?”萧叡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异常,很自然地道。   阿妧接过他的话:“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可以先借我一点钱,让我自己去找吗?”   萧叡愣了一下,抬头与她对视,抿紧了唇,半晌后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阿妧没有否认,她又问:“可以吗?”语气坚持。   萧叡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怒气,咬着牙点点头:“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他声量猛地提高了些,“一会儿我陪你去找,要什么样的都可以,你想离我多远就离多远,行吗?!”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了。   萧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抹了一把脸:“对不起,我是说,你先吃饭,一会儿我陪你……”他说不下去。   阿妧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一直到她安静地吃完,萧叡面前的碗筷也没有动过。他沉默地起身收拾,又很快回来,语气低沉地道:“走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沿着街边走,一路上问问哪里有空着的宅子要出售。以往这样的事自然有手下人去办,只是夏成被他打发了出去,阿妧又执意要搬走,他也只能陪她出来找。心里却希望永远找不着才好。   他该冷静一些的。他一贯会做戏,随便扯几句谎就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糊弄不过去也能拖上一拖。然而一碰上她什么理智都没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求而不得的不甘和愤怒,心上人避他如蛇蝎的焦灼和绝望,所有的情绪排山倒海一样,在一瞬间将他击溃。   所幸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家要出售宅邸的。   阿妧知道这事也不能着急,于是慢慢就放松了些,就当做出来逛逛。她时不时地跟萧叡说几句话,渐渐缓和了刚出门时的冷淡气氛。   转过一道街口,阿妧刚想跟萧叡说停下来歇歇,结果看到前方的一个身影,愣住了。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因为阳光太白。一匹骏马从远处行来,马上的人英姿雄健,几乎和身下的骏马融为了一体,速度太快,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和爆发感。   须臾之间,一人一马已经行到近前,在阿妧的身边停下。   那人一只手勒着缰绳,低头盯视着阿妧,嘴边牵出一个戏谑的笑:“小郡主?”又唤了她一声,“小哑巴。”   阿妧怔怔的,一直等他在自己的身边勒马停下才反应过来,唇角微弯,语气欣喜地道:“昀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昀向她伸手,头一偏:“上来?”   萧叡还在身边,阿妧不好丢下他,于是眨眨眼,仰头向谢昀道:“不,你下来。”   谢昀笑着点头,翻身下马,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得离阿妧更近。眸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欣慰地道:“长大了。”   两个人相互寒暄,没有注意到站在一边的萧叡目光逐渐冰冷。   他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危机感。视线落在两个人过近的距离上,落到那人含笑看着阿妧的眉眼,最终定在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他很愤怒,想把那只手砍掉,再挖去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然而却控制不住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恶意。   面上还是一贯的平静与冷淡,丝毫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对方好像才注意到他,向阿妧问道:“这位是?”   他看见阿妧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是……我的一个表哥。”   萧叡忽然想笑,然而眸光却更淡了,连询问对方身份的兴趣也没有。反正不管是什么人,总归要比他这个所谓的表哥要亲近得多,不是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然而那两个人也跟了上来,因为谢昀说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他应该走得更快一些,把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这样就可以不用去理会。然而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始终不紧不慢地,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听着他们亲切叙旧。   几乎同时回到住处,走进了厅堂。   谢昀远道而来,阿妧请他入座,奉上了茶水,两个人对案而坐。   显得在一旁坐着的萧叡沉默又尴尬。   过了一会儿,阿妧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萧叡道:“表哥,我有些话想跟兄长说,可以先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   瞧瞧他这是什么眼色,怎么还待在这里,非逼得人家开口赶他?萧叡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攥紧,又再缓缓松开。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起身离去。   搁在以前阿妧自然能够注意到萧叡的反常,不过她刚刚与谢昀重逢,心里实在是惊讶又欣喜,有太多的话想跟他说,故而也就忽略了萧叡。   “昀哥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啊?”她还是小时候的称呼。   “也是凑巧,要不是苏敬见过你,我还不知道你居然去了洛阳,又被魏帝封了郡主。他回青州后刚把消息告诉我,我就派人去洛阳联系你。结果那时你已经离宫了,我查了许久才知道你在河东。”谢昀道。   很少有人知道姜后与南郡太守的关系,都以为她战时孤身流离,被魏帝所救,收入后宫,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谢昀自然不知道阿妧竟然是姜后侄女,也就想不到她会去洛阳。   “三年前一别,我一直在找你,那时整个荆州都在流传着我谢家出卖州郡、将南郡太守逼至绝境的消息,我真怕你会听信了这些谣言……”   提到这个,阿妧顿时有些不自然,拿起案上的杯盏饮了一口,再放回去。她当时年纪太小,身边的人都这么说,再加上亲眼看到谢家的府兵在南郡作乱,她也就信了。   所以城破时才会那样慌乱,与乳母仓皇逃出,又怕被谢昀找到,就一路逃到了陇西。   后来去了洛阳宫,从魏帝那里了解到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原来是东吴为了夺回荆州,假意放出荆州牧、也就是谢昀之父叛魏的消息,好引起魏帝猜忌,兵不血刃地夺取荆州。谁知荆州牧并不上当,东吴又派人扮成谢家府兵的样子,在荆州各郡挑事。后来战起,南郡首当其冲,伤亡惨重。荆州最终也还是被东吴夺去,谢家只得归顺吴主,这也是谢昀过了这么久才得知阿妧消息的原因之一。   阿妧略略回忆了一下往事,轻笑道:“是我误会兄长了,且以茶代酒,向兄长致歉。”   谢昀也笑起来:“好说。”   阿妧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和生疏,毕竟这么久没有见面了。然而到底是自小相识,没说几句话,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又回来了。   两个人聊了许久,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偶然一抬头,已经到了黄昏。   阿妧有些惊讶地道:“都这么晚了?”   “如此,我先告辞。”谢昀起身道,“明天再过来看你。”   “那你住哪儿啊?客栈吗?”阿妧问。   谢昀笑道:“别管了,我一个大男人还能照顾不好自己?”见她欲起身相送,忙摆摆手,“别送别送,你就坐着。”   阿妧还是起身送他到门口,见他牵过自己的那匹马,翻身坐上。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扬蹄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中。   她转身跨过院门,回到院子里,看见萧叡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阿妧的脚步停住,对方也向她望过来。 第50章 嫉妒   萧叡从廊下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低头问道:“他为什么叫你小哑巴?”   阿妧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向着堂屋那边走过去:“没什么,只是一个称呼。”   “你不愿意告诉我?“萧叡在她身后道。   阿妧停住脚,看他再次走到自己的眼前,听见他道:“你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却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   “没有,真的没什么。”阿妧垂下眼眸,“只是我以前有一段时间不怎么说话,所以别人才会这样叫我。”她声音平静,然而说出来之后,心头还是微微发酸。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似乎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以前的事。也难怪这么久以来,她几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兄姐。也是,伤害过自己的人,又怎么愿意去多想。   她声音很轻,很平静,他却能从她寥寥几句的讲述中想见她以前的生活。   她跟着祖母在乡下长到七岁,祖母去世后被接回了南郡太守府。父亲公务繁忙,顾不上她这个从小没带过、更没有什么感情的女儿。几个兄姐早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对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年迈的乳母,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她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   他知道她刻意忽略了那些痛苦,只轻描淡写。   此刻他静静看着阿妧的脸,突然觉得有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疼痛涌了上来,夹杂着恐慌与嫉妒,以及对自己的愤怒。   他的直觉没有错,谢昀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那个人在她八岁的时候就与她相识,把她从南郡太守家的那摊子烂泥中拯救出来,带回了荆州府。关心她,疼爱她,用无尽的包容去开导她,慢慢地让她重新开口说话。他们相识五年,真正的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他拿什么去比?   他可以耍手段逼走想要娶她的萧怿,也可以暗中隔断洛阳城里那些投向她的爱慕眼神,并且自信她不会在意,因为她不喜欢萧怿,也不喜欢洛阳的那些少年。   可是谢昀呢?她对他的态度那么亲密,目光温柔,神色崇敬,只是想一想,就有无尽的嫉妒从他的心口涌上来。   然而又能怪谁,谁让他一开始在她面前做戏,装作不喜欢她,谁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占有了她,谁让他不顾她的意愿做了那么混账事?   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他自找的。   他以为她以前喜欢过自己,就算他做错了事,只要时间够久,她也总能原谅他。但其实更多的时候他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   然而在这黄昏的晚风里,他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想起初见的时候,她看上去是那么快乐,眉眼里都是青春的鲜活气息,那也是他最开始心动的缘由。   现在呢,他也记不清有多久了,几乎再也没看到过她的笑容。   拜他所赐。   谢昀是救赎,而他是深渊。   他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和沉闷,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头亲吻她的发顶,声音微颤:“对不起……”   阿妧感到他抱着自己的双臂都在抖,他眼里疼惜的意味也太明显,她甚至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害怕。她抬起了一只手,却在将要触到他腰背的时候又放下。   萧叡没有松手,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焦灼躁动的心稍微安定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阿妧忽然想起来,他这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于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用过晚饭,期间萧叡一直都有些忐忑,担心她会再说搬出去的话,同时在心里酝酿了千百种拒绝她的理由。   好在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仍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相处着,然而她每天都要出去一段时间,跟着谢昀一起。   他心里又开始焦灼起来,不停地在脑子里想象两个人相处时的情形。他们在一起会做什么,那个谢昀明显对她有意,他会不会跟她表白?还是就借着青梅竹马的身份亲近她?无论哪一种萧叡都觉得受不了。   他又开始想起那天谢昀对她动手动脚的情形,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会不会更过分?   萧叡觉得自己快疯了。   一下午他什么事都没做成,坐在案边,焦躁得双手抱头。从日中到薄暮将昏,也还是没等到她回来。   他再坐不住,脚步飞快地出门去找她。   然而刚转过一道巷口,就见她飞奔过来。萧叡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见她只是一个人,没有跟谢昀一起,心里舒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等着她过来。   阿妧先是满面焦急,乍然见到萧叡,心下稍松,快步跑到他面前,边喘边道:“表哥,阿昀兄长被人追杀,我怕他支撑不到官兵赶来,你可以救救他吗?”   原来她是跑过来搬救兵的,这么笃定他会帮他吗?   萧叡看了她一眼,犹豫一瞬,还是按着她指示的方向找过去了,同时回头叮嘱道:“别跟着。”   刺客出现得太过突然,且一心冲着谢昀,阿妧本就怕自己留下来会成为他的负累,所以一面央人去报官,一面回去找萧叡帮忙。   现在萧叡不让她跟过去,然而她心里也实在放不下,因而就在原处等着,焦急地来回踱步。   萧叡赶过去,果然看到十来个杀手正在围攻谢昀,地上已经倒了几个人。他抬脚将其中一人的长刀踢起来,握住刀柄。   杀手见对方来了帮手,立即分出五六人对付萧叡。若在往日,这些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萧叡须臾之间就能将数人击毙。   然而此刻看着同样持刀挥砍的谢昀,他心里的恶意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看似平静地杀死了一名刺客,然而双眼却始终定定地落在谢昀的身上。   想到片刻前阿妧的焦急模样,那担心的样子,他几乎没有了半分神志,克制不住地想要将手中的长刀砍在谢昀身上。他想要杀了他,想要杀了这个觊觎着她、随时有可能带走她的男人。   他身边的杀手都已被解决掉,只剩下最后一个。在恍惚间、理智将要崩溃的刹那,他太过走神,被那人一刀砍在肩上。   萧叡反手将刀尖捅入杀手腹部,肩上的鲜血和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   一地的尸首,刺客都被清理掉。   谢昀上前向他抱拳道:“今日多谢萧兄出手相助!”见他受伤,作势要来搀扶他。   萧叡抬手挡住,随后把刀扔在地上,转身往回走。   谢昀跟在他后面,没多久,就在巷子里遇到了正在等着他们的阿妧。   “怎么了?”阿妧一眼看到萧叡身上流着血的伤口,上前扶住他,“你受伤了?”   萧叡没说话。   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谢昀要抓紧时间调查清楚,因而见到阿妧之后便道:“萧兄肩上的伤需要尽快处理,你带他回去吧,我改日再登门致谢。”   阿妧点点头:“兄长去忙吧,一切小心。”   好在这里离住处不远,阿妧扶着萧叡很快回去,急急忙忙地把伤药和白布翻出来。   伤口很深,几乎见骨,阿妧看得心里难受,一面为他止血,一面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害得你受伤。”   “不关你的事。”萧叡道。   阿妧轻轻地把药粉洒在伤口处,低着头问他:“疼吗?”   萧叡想了想,点点头:“疼。”   阿妧诧异地抬起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动作已经很轻,末了只好柔声道:“那你忍一忍。”   “好。”   上完药,阿妧又给他的伤处缠上白布。她低着头,长发从肩头垂落,发梢时不时地拂过他裸露着的胸膛,有点痒。   萧叡伸手拈起一缕青丝,在指尖绕了绕,她的头发也这么美。   他忽然想到了结发这个词。   等快要包扎好的时候,萧叡忽然道:“你帮我看看,我背上的鞭痕消了没?”   阿妧的手一顿,继续将白布缠好、打结,依言转到他身后,看了一下:“还没有,不过颜色淡了一些。”   她以为萧叡是嫌疤痕难看,安慰道:“其实男子身上留些疤也没什么的,不过你要是不喜欢,回头我配一些除疤的药膏,你用着试试看。”   萧叡笑了笑:“好。”   阿妧把东西都收起来,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光着上身。方才是没有顾得上,现下看到他这样子不由感到羞赧,避开了视线:“你把衣服穿上吧。”   “疼,胳膊抬不起来。”萧叡看着她道。   阿妧只好走上前,拿起他的衣服:“那我帮你穿吧。” 第51章 祈求   夏成听到萧叡受伤后便赶了回来,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他。   到了中午,夏成做了几样清淡些的饭菜,送到萧叡房里。   端过粥碗,萧叡没有接,示意他放回原处,有些焦躁地向门外望了望:“还没回来?”   他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夏成道:“还没有。”他刚从院子里走过来,确实没有看到阿妧回来。   萧叡几乎有些坐立难安,听到夏成要帮他换药,摇了摇头:“你再出去看看。”   夏成很快回来,告诉他阿妧过来了。萧叡心里一动,没有在意他面上的表情,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夏成那异常的表情是因为什么了,阿妧的确是回来了,不过身边还跟着谢昀。   萧叡刚刚牵出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那里,接着慢慢消失,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色。   他看见两个人走进门来,阿妧把一个锦盒放在旁边的几案上,向他道:“表哥,今日兄长过来是专程向你道谢的。”   因为害怕两个人不熟,开口时会觉得拘谨,阿妧说完就向谢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接过自己的话。   然而这情形落入萧叡眼里,更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谢昀果然上前道:“若非萧兄出手相助,在下当日也不会那么顺利地从刺客手中脱身,连累萧兄受伤实在非我所愿,今日略备薄礼登门致谢,还望萧兄收下。”   萧叡似乎想要笑一笑,但没成功,只好点点头:“你客气了。”   谢昀又道:“除此之外,在下还想答谢萧兄对阿妧妹妹的照拂之恩,这几年我不在她身边,多亏有萧兄护持。”   阿妧走到谢昀身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提我做什么啊……”   谢昀也笑着回她。两个人低声对话,几乎忘了面前还有一个人。   萧叡的手在身侧紧紧握住,无意中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然而他没有丝毫的感觉,眼神落在阿妧的身上,忽而在一瞬间变得很疲惫,又慢慢转开。   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双目直视向前方,侧脸英俊而苍白,看起来茫然又脆弱。   “你没事吧?”他的脸色实在不好,阿妧有些担忧地道。   萧叡不看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然而在阿妧转过身,他的视线仍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直到那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门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痛苦地蜷起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抵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   三日后,谢昀来找阿妧。   刺客的事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东吴那边的人派来的。   因为吴国朝政不稳,几个皇子为了太子位打得头破血流,而荆州牧位高权重,在夺嫡之争中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故而有人针对谢昀。   他怕再待下去会牵连到阿妧,所以决定尽快返回荆州。不过谢昀也希望阿妧能够跟他一起回去。   “荆州是你我的故乡,等回去后,咱们还像从前一样,我会一直照顾你。”谢昀看着她道,“你不用怕,在荆州没人敢乱来,不会再发生先前的事。”   早在见到谢昀的时候,阿妧就想过这件事了。她知道谢昀是真心待她好,不过若是她想回荆州,早在姜后让她出宫的时候就回去了。   阿妧抿了抿鬓边的碎发,轻轻摇头:“我就不回去了,一来确实不喜欢荆州,二来我觉得这里的生活挺好的,已经习惯了。”   谢昀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你不愿意回去,是不是因为萧叡在这里?”虽然没有直接道破,但萧叡的身份他其实心知肚明。   阿妧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垂下了眼眸,听到这话又忽然抬眼:“倒也不是,他迟早也是要走的。”   谢昀明了地点点头:“看来你确实喜欢他。”   这些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去想、去面对的心思,却能被谢昀一眼看穿,阿妧的心里既沉重又轻松,末了苦笑一声,点点头道:“嗯,喜欢过。”   谢昀没有说话,他一直以为阿妧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们自小相识,感情深厚,他那么喜欢她,在她离开南郡之后没有一刻停止过寻找,也总以为就算暂时分离,两个人的情意也不会变。   可终究只是他以为。她还是喜欢别人了。   “兄长什么时候回荆州?”阿妧问他。   “明天吧。”越快越好,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等了这么多年就是这么个结果。   他的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阿妧转头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昀哥哥?”   谢昀笑了笑,摇摇头:“你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不勉强。不过你要记得遇见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他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微动,“别忘了我啊。”   “不会的。”阿妧认真道。   刚刚重逢又要别离,说不难受是假的,一时间阿妧也感到有些低落。两个人坐在台阶上,慢慢叙话。   这个时候,凭着习武多年的警觉,谢昀很快听到一阵脚步声。他问阿妧:“如果没有当初荆州的那一战,我们没有分开的话,你长大后会不会嫁给我?”   那脚步声停下来,仿佛也在等着她的答案。   阿妧想了想,轻声道:“会吧。”   当初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以后会嫁给谢昀,门当户对,郎才女貌,都说是天作之合。   脚步声远去。   ……   谢昀走了,阿妧送他出城,回来的时候看见萧叡站在树下。   她走上前去,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近来一直是夏成在照顾他,阿妧没有插手。   见他不说话,阿妧仰头去看,却望见他面色苍白,似乎有好几天未剃须了,下巴上有星星点点的胡茬冒出来。   她轻轻皱起了眉头,克制不住地盯着他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把你自己搞成这样是想给谁看?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指望我会心疼你吗?你做梦!“   她已经忍了好几天了,结果他不仅没有收敛,好好地养伤,反倒变本加厉。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装乖卖惨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没有得到回答,阿妧也懒得管他了。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狠狠地拽到了怀里。   她气得要推开他,却听见他在自己的耳边低声道:“我的伤还没好,你不能不管我……”   阿妧抬起的手又再放下,咬着牙道:“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人就只能顺着你的心意来。高兴了你就把我当个傻子一样地哄着,不高兴了就一把推开,我不理你了你又缠上来,见我跟别人说几句话你就甩脸子,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   她仿佛憋了许久,此刻一口气说出来,却又有些后悔了,平复了一下心情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的双臂抱她很紧,低头在她发上轻蹭两下,声音颤抖地道:“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终只好软了声音央求她,“你说过你能理解我,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阿妧平静下来,点点头:“是,我理解你。”   “你不会嫁给谢昀对不对?”他略微松开她,低头直视着她的双眸。   “什么?”阿妧疑惑。   “你说如果没有跟他分开,就会嫁给他。”萧叡语声艰涩地道。   阿妧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轻轻垂下了眼睫,声音几不可闻:“可是,没有如果。”   他的手臂又再收紧,仿佛只有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才能减轻自己心内的恐慌。他在她耳边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仿佛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无力地闭了闭眼,问道。   萧叡的喉结动了一下,祈求她:“跟我在一起……” 第52章 告白   阿妧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让他紧绷的身子放松一些。   “你该换药了。”才七八天,伤口应该还没有完全愈合。   萧叡放开她,握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他更瘦了,脸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阿妧转开目光,眼睛望着别处,问道:“夏成呢?”   “洛阳那边有事,我让他去处理了。”   阿妧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懒得去计较,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转身道:“那我帮你换吧。”   萧叡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没有答应,原本也在他意料之中,但现在的情况也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她没有抛下他跟谢昀走,也没有对他的示弱卖惨无动于衷。   也许她仍是不喜欢他,也许他只有要靠耍手段才能留住她。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太心软,只要他竭尽一切地待她好,她不舍得对他太狠的。   到萧叡肩上的伤完全好起来,已经是深秋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两个人没有再闹过矛盾,也没有提起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平静的日子如流水一样淌过,两人的感情也在静水一样的时光里,慢慢发生改变。   尽管不愿意去承认,但它确实是在改变了。如果抛下那些不该由他们背负的沉重过往,两个人是不是就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相处下去?   阿妧不愿意多想。   这一天是萧叡的生辰,他没有提过,是阿妧在很久以前问过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记得。   傍晚的时候她去了厨房,做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先前练过很多次,所以做出来的面不说多美味,尝起来倒也还可以。   萧叡前阵子瞎折腾,弄得脾胃出了点问题,阿妧特意把面做得清淡一些。她见萧叡做菜从来不放葱蒜,估摸着他不喜欢,于是也没有放葱花,只把面盛出来,浇上汤头和青菜。   忙完天已经暗了,萧叡的书房里点了灯,他已经处理了一下午的公文。   阿妧把面端进去,放在外间的几案上,转身去叫他:“先吃饭吧。”   萧叡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惊讶:“你做的?”   “是啊。”阿妧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逗逗他,眨了眨眼道,“你敢吃吗?”   萧叡笑了一下,把笔放下,手扶着书案起身,边走边道:“我看看。”   两个人在案前对坐,萧叡挑了一根细面入口,尝了尝道:“真的是你做的吗,怎么吃起来不太像?”   阿妧白了他一眼,手捧着脸道:“我练了十几遍,当然会有进步。”   萧叡心中柔软处被牵动,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笑意:“为什么忽然想给我做面?是因为今天是我生辰吗?”   阿妧噎了一下,她还以为他一直不说是因为忘了,毕竟他说自个儿很多年没过过生辰了。不过她还是点点头:“礼尚往来,我生辰的时候你也陪过我的。本来想送你什么礼物,想想你也不缺什么,我又没钱,就算了。”   她说的理直气壮的样子,萧叡只好笑着点头:“嗯,你说得对。相对于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礼物,我更喜欢你做的这碗面。”   “那你多吃点。”她进厨房的次数不少,端出来能吃的也就这么一回。   萧叡看着案上唯一的一碗面道:“你不吃吗?”   她先前只记得要给萧叡做长寿面,忘了她自个儿了,就只做了一个人的。摇摇头道:“就一碗。你吃吧,我不饿。”   萧叡起身去厨房又拿了一副碗筷,很快回来,将自己的面拨一半到空碗里,放在阿妧面前:“一人一半。”   阿妧拿起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小口吃着,忽然想到还没祝他生辰快乐。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回事,脑子里总是乱乱的。放下了筷子,抬眼看向他:“表哥,生辰快乐,希望你长命百岁。”说完又拿起筷子,低着头继续吃面。   萧叡也看出了她动作的不自然,没有深究,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能长命百岁,我希望你能活的比我更长。”   阿妧微笑:“那也太老了。不过我也确实没有见过能活一百多岁的人。”   萧叡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阿妧吃得慢,等萧叡把碗里的面都吃完,她也不过才吃了一小半。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阿妧小声吃面的声音。她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能别看着我吗?”   “我不看。”萧叡低头把自己面前的碗筷拨到一边,站起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壶酒。   “我能喝吗?”他问阿妧。   想着今天是他生辰,且他身上的伤也已经好了,阿妧点点头:“喝吧。”   本来只是想小酌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萧叡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杯接一杯的。或许是太久没喝过了,他很想醉一场,或许是心里高兴,在母亲去世之后还没有人像今天这样陪过他。   阿妧自己心里也有点乱,只顾低头吃面,没留意到萧叡。等吃完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了,一手支着脸,一手放在酒壶上,看起来有点醉了。   阿妧把酒壶从他手里挪过来,提起来一看,空了。这是喝酒吗,这是海灌吧?   “又作死……”她小声地骂了一句,把案上的碗筷酒壶都收起来。   等洗完碗回去,刚走到书房门前,就看见萧叡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因为步伐不稳,半边身子撞在了门框上。   他皱起眉头,似乎有点儿生气,但眼神依旧迷茫困惑,醉得深了。一抬头看见阿妧,眉眼却又舒展开来,向她伸手。   “你要去哪儿?”阿妧上前扶住他。   萧叡还是站不稳,索性靠在她身上,脸贴着她的头顶,轻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找、找你……”   阿妧道:“我送你回房歇着吧。”   萧叡的房里没有点灯,阿妧摸索着把他扶到榻上躺下。刚要转身去把灯点上,结果萧叡腾的一下又坐起身,一把攥住她的手。   “不许走……”   周围一片黑暗,阿妧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低低的声音,似乎混杂了恐慌与祈求。   阿妧在榻边坐下,萧叡凑上来,头靠在她的肩窝,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半晌后低低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他重复了一遍,“真的特别喜欢……”   “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抬起头来,沉黑的眸子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分不清是醒着还是醉着,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委屈,“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吗,怎么现在就不喜欢了呢?”   没有得到回答,他又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阿妧知道他睡着了,轻轻地让他躺平睡在榻上,将里侧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   她在萧叡身旁坐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起身离去。 第53章 浅浅   虽然是宿醉,但是由于习惯,萧叡在第二天还是很早就醒了。   不过阿妧却比他起得更早,他走到厅堂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端着一碗汤过来,递给他道:“解酒的,喝了吧。”   不出意料的很难喝,萧叡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坐在案前半天没说话。   阿妧手捧着脸,望着他的侧颜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昨天喝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萧叡压下了舌尖处那一言难尽的味道,转过头来,有点茫然地看着她,显然是不记得了。   “怎么了?”看她的脸色,他应该没干什么过分的事吧。不过萧叡自己也不确定。   “没什么,你不记得就算了。”阿妧又不说了,弄得他心里更加忐忑。   用过早膳,阿妧换了一身利落的窄袖衣裳,向萧叡道:“我最近在研究一种药方,不过有几味药没有买到,听人说城外的山上应该可以找到。你头还疼不疼,不疼的话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萧叡问:“什么药方?”   “说了你也不懂,大概就是治外伤有奇效。”太阳已经快挂上头顶了,这一来一去差不多要一天,阿妧不想耽搁,又问道,“你去吗?”   萧叡点头:“去。”   两个人来到闻喜县外的东山上,把马拴在山下。   深秋时节,草木多半零落。阳光不算炽烈,停云蔼蔼,时而遮挡了太阳,因而山间的寒露尚未被阳光蒸腾殆尽,浅浅地沾湿了两人的鞋边裤脚。   萧叡看着满山的青黄,地面上皆是大片的枯草,偶尔夹杂着几抹绿意,实在不知道这地方能找着什么宝贝药草。   好在这季节山中没什么蛇虫出没,他也不用太过紧张,只留意着阿妧脚下,避免她一不留神摔倒。   阿妧比他强得多,他看什么都是草,阿妧则每走几步路就能有收获。扶着他的手臂在一个斜坡上采下一株草药,回身扔到萧叡背上的药篓里,再继续往前走。果然多带一个人还是方便些。   不知不觉间到了半山腰,一个向阳的坡上,阿妧在看到一株数丈高的树时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一亮,接着又向那棵树走去。   与山上枝叶凋零的其他树木不同,这棵树不仅枝繁叶茂,而且郁郁葱葱的枝叶间还盛开着一种浅黄色的花朵,呈百合花的形状,但更小一些,细长的蕊吐露在外,微沾晨露,看上去美丽又脆弱。   这棵树不是很高,但阿妧伸长了手臂也只勉强摘下了最低处的几朵花,其余的再也够不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摘下,避免破坏了要紧的地方,轻轻地放在药篓里。   这么一点显然不够,阿妧正在发愁怎么再摘几朵,萧叡道:“我帮你摘?”   阿妧摇摇头:“这东西娇气得很,一不小心就碰坏了,你不会弄。”   “啊!”她正琢磨着要不要爬到树上去,猛地被萧叡一把抱起来,惊呼一声,低下头,有些不满地瞪着他,“你就不能先打个招呼?”   他几乎单手就能将她托抱起来,神色很轻松的样子,仰着头道:“现在够得着了吗?”   阿妧被他抱着,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再伸手摘花就很容易,没费多少力气就采够了数量,放在药篓里。   “放我下来啊。”阿妧看他还抱着自己,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先前采药时沾上的薄灰便也稍稍染上他的耳边,阿妧又用手背蹭掉了。   萧叡又仰头看她,眼带笑意:“那你亲我一下。”   两个人四目相对,姿势亲密,阿妧低着头,深秋的凉风拂过行云和山脉,从她身侧席卷而过,将她垂落的长发吹得飘动起来,几乎拂上萧叡的面颊。   向阳的光自林间照射下来,投照在两人身上,从她的角度可以望见他头发乌黑、眼神明亮,五官俊秀而清晰。   她微微笑起来,头更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现在可以了吧?”   ……   傍晚的时候回到住处,阿妧也顾不上晚膳,一头扎进了药房里。期间萧叡做好饭端过来,她也只匆匆被他喂了几口,又继续研究那方子了。   戌时过半,做出来了一小瓶的药粉。萧叡拿起来看了看:“就是这个?”   阿妧伸了伸懒腰,放下手臂,点点头道:“对,这是我根据古方改进的。今天就做了这么一点,送给你了。”   她还没有试过效果,送给萧叡不过是意思一下,没有真的让他当伤药用。不过萧叡当然也舍不得用,郑重收下了,又催她去休息。   阿妧累了一天,本来沐浴后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只是躺在榻上没一会儿就感到膝盖疼得厉害。   屋子里的灯都灭了,四周一片寂静,连秋虫的鸣叫声都没有。阿妧静静躺在榻上,便感到膝上的疼痛格外清晰,她知道这是劳累过度所致,睡一觉就没事了。   只是她一贯怕疼,翻来覆去的也睡不着,一手按在膝盖上,大约是力度不够,半天也没有减轻疼痛。不知不觉的,弓身侧躺在榻上,像小孩子一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略微转移了一些注意力。   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响过两遍阿妧才反应过来,猜到是萧叡。   “什么事啊?”她问。   外面果然是萧叡,低而沉的声音道:“你怎么了?”   阿妧被折磨了好一会儿,也无意隐瞒,向门外道:“腿疼。”   她许久没有这么劳累过了,爬了一天的山,回来又忙了许久,因而沐浴后便直奔床榻,连门也忘了闩。萧叡敲门的手无意中往里一推,门便开了。   他进入室内,昏暗的视线中隐约看见阿妧蜷在榻上,听见她声音微弱地道:“你怎么过来了?”   他本来已经歇下,只是总觉得阿妧在叫他,想着她是不是不舒服,越想越不放心,所以才过来看看。   “哪里疼?”他问。   阿妧把右腿伸到衾被外面,指了指膝盖:“这里。”   萧叡怕她冷,拉过衾被把她双腿都盖住,手伸在被子里替她揉按膝盖:“就这边疼吗?左边的呢?”   阿妧道:“也疼,不过右边的更疼一些。”   萧叡便两边膝盖换着揉按,看她睡不着,坐在她身旁道:“没什么大碍,睡醒就不疼了。我听人说膝盖疼可能是在长个子,兴许你明早就更高一些了。”   阿妧在被子里轻轻踢他一脚:“我又不是十来岁的孩童,长什么个子?你又拐弯抹角地说我矮?”   萧叡真是冤枉,一脸诚恳地道:“我错了。”他决定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他虽然话少,但是硬扯还是能扯出来一些的,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阿妧慢慢的就感到越来越困,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睛一闭上,直接沉入了梦乡。   她在梦中翻了个身,正对着墙面,身后一下子空出半边床榻。萧叡见她已经睡着,双膝应该不疼了,便将手收回,顺势在她身边躺下。   他仰面躺着,一手枕在脑后,闭上眼,在脑中命令自己入睡。然而不行,很快又睁开眼,转头看着睡在自己身旁的阿妧。   榻上只有一床衾被,此刻正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他看见那团安静柔顺的身影被夜色勾勒出来,而他心里潜藏着的某些东西也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   他有点冷,伸手轻轻地把被子拉开一个角。见她没有反应,又再继续,直到他整个身子和她盖在同一条衾被下面。   她背对着他,似乎睡得很熟,而他仿佛天性如此,仍旧看见她就想靠近她,靠近她就想抱住她。就如此刻,他一手伸过去搂住她的腰,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间。   装不下去了,他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干早就自觉地回自己房间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太久了,久到他现在只是抱着她就有点受不了。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间,眷恋地嗅着少女身上的体香,轻盈的香气很容易便激发了体内嗜血的欲望。在这暗香浮动的夜里,他忽然很想咬开少女纤细的脖子,尝一尝她鲜血味道,是不是也那么甜?   然而他也只是在那娇嫩的肌肤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身上的反应却由不得他,当下方的硬挺抵着她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感到怀里的女孩身体僵了一下。   他低笑一声,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颈间的肌肤上。只是这样就吓到了?那一会儿他要是将她压在身下,进入她的身体,她要怎么办?   他一边亲她,一边解开她的衣衫。少女的推挡没有用,很快被他吻得神智不清,半推半就地任他的吻一路向下。然而当他亲吻过她的腰腹,还要再往下的时候,她开始推拒。   “不要……”她真的受不了这个,上次他这样对她,几乎叫她羞耻得快要死去。   她讨厌这样,讨厌这种陌生的情潮,尽管他从来都很温柔,然而却温柔地将她拖拽进一个完全超出她认知的世界,感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她发出自己不认得的低吟,然而却被他迅速地捂住了嘴唇。   “别叫……”别叫,她一叫他就控制不住地心尖发颤,想全部都射给她。   很久才结束,女孩汗湿的身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早已疲惫地睡过去。他亲吻她紧闭着的双眼,只觉得心里都是满足。   她注定是他的,又怎么逃得掉呢?   他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抱着心爱的女孩,合上眼,昏沉沉睡去。 第54章 求婚   天光大亮,晚秋的晨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凉意。   萧叡从寂静中醒转,闭着眼睛伸手往旁边一摸,没有人。一下子睁开眼,转头一看,屋子里是空的。   他没有想过醒来后会看不到她,心里没来由地开始发慌。匆匆穿衣下榻,走过院子和厅堂,四处都没有阿妧。   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脚就往门外跑。   清晨的小巷里铺满残叶,被他急促的脚步踏出一阵轻响。初冬的晨雾深且浓,他在一阵白茫茫的视野里仓皇转头四望,像是失了方向的困兽。   快要走出巷口,前方却突然转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猛地站住脚,看见了阿妧。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里面装着几棵青菜和什么别的东西,也停住了脚,似乎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冷风拂过,将她的衣裙和脚边的枯叶一起吹得飘动起来,阿妧拢了一下头发,问他:“你怎么出来了?”   萧叡抬手抹了一把脸,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没什么,出来吹吹风。”   阿妧走上前去,把菜篮递给他,边走边道:“家里没吃的了,我出去买了点。”   “哦。”萧叡接过,跟在她后面,“下次跟我说一声,我去买。”   视线瞥到院墙外侍卫的身影,他太慌了,怎么忘了问一声。这里有人保护,安全上基本没有问题,他只是怕她又突然离开他。   几步回到住处,萧叡把东西放下。   阿妧走到他面前,抬手替他理了一下衣衫:“怎么这么着急啊?衣裳都没穿好。”   萧叡避开她的视线。   阿妧替他理好衣衫,手却没有离开,而是按在他的心口处,微微偏头,问道:“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微动:“那你会走吗?”他又有些不确定了,先前醒来时的慌乱感觉太过深刻,一时间让他的笃定被悉数打破。   阿妧摇摇头:“真要走的话,也不会不告而别。”   萧叡不仅没有因她的话而释怀,反倒眉头皱得更紧。   阿妧双手揉了揉他的眉心,直到他眉头舒展,又拍拍他的脸:“不说这个了,去洗漱吧。顺便把早膳解决一下。”   这天之后,萧叡似乎越来越黏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再没有比亲密相处更能促进男女之间感情的了,尽管阿妧从来没有直接答应过他的任何要求,或者说过喜欢他的话,但她自己心里面是清楚的,由始至终她的眼里就没有过别人,而且也正在放任自己沉溺于对他的感情之中。   她也不知道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她还能不能再狠心割舍。索性不去想它。   已经入冬了,这么长的时间,萧叡不在洛阳,阿妧其实有点担忧。但是看他总是一副无谓的样子,也不好多说,说出来就成了她要赶他走,估计两个人又要吵架。   河东不比洛阳温暖,冬季尤为苦寒,虽然还未到落雪的时候,但阿妧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屋子里点了炭火,萧叡一面阅书简,一面把她揽在怀里。他的怀抱虽然比不上被窝暖和,但也能将就。   起先阿妧还找了本书来看,结果越看越困,手一松,书卷掉在了榻边,而她也窝在萧叡的怀里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脸上有点痒,阿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萧叡正在亲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转头一看,地上的炭火已经快要烧尽,只余一层白灰,窗外的日头也已经升得很高,看样子是中午了。   她有些迷蒙地眨了眨眼,头靠在萧叡的肩窝上蹭了蹭,软声道:“去做饭啊。”她都饿了。   萧叡低头亲她的耳朵:“嗯,马上。”   阿妧懒洋洋地双手抱住他的腰,闭着眼靠在他的怀里,因为睡了一会儿,脸颊显得有些红润,看起来有几分娇憨的意味。   “那吃什么?”她等着他报菜名,好从中挑几样比较想吃的。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萧叡说话,倒感觉他伸手在自己腰间动了一下。阿妧睁开眼,见萧叡给她戴上了一枚玉佩。   她低头看了一下,将玉佩放在掌心,又仰头道:“怎么突然送我这个?”她没认出来自己曾见过这枚玉佩。   萧叡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两人视线相对,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认真,低声道:“嫁给我好不好?”   阿妧的心脏跳得飞快,她克制住了,但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尽量平静地道:“这玉佩不会是你给未来妻子的定礼吧?那我可不敢收。”   萧叡的目光起先还在她脸上停留,像是想要看出些什么来。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忽然松开手,语气自嘲地道:“怎么会?只是枚普通的玉佩,收着吧。”   他没有再提让她嫁他的话。起身下榻,向厨房走去。   阿妧跪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玉佩,怔了许久。   ……   两人前几天去河边钓了几条鱼回来,养在水缸里,这天中午的菜里就有鱼。   几个月的锻炼,萧叡的厨艺可谓是突飞猛进,一盘清蒸鱼做得色香俱全,香味儿能飘出老远。   阿妧帮忙把菜端到饭厅里,随后去井边净手,刚刚踏回门槛,就呆在了那里。   她的视线定在距离食案不远处的地上,那里躺了一只野猫。阿妧走上前去,轻轻踢了一脚,那猫没有动。接着转向食案上,盘子里的鱼残缺不全。   她的背上泛起一阵悚然的凉意,一时间竟有些站不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萧叡端着剩下的菜走进来,看见阿妧转过头,脸色雪白。他在地上和食案上扫了一眼,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手中的餐盘“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大步走到阿妧身前,一手攥住她的胳膊,一手抬起抚上她的脸庞,连声音都是止不住的抖:“你……”   “没有。”阿妧摇摇头,“我没吃。”   萧叡松了一口气,抬手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没事,我马上让人去查,别害怕。”   与此同时,隐在暗处的侍卫也察觉到了不对,在发现有人从院中往外逃脱之后便立即前去追捕,然而那人动作却出奇的快,侍卫们没能追上,当即返回向萧叡请罪。   书房里,萧叡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气,看着那侍卫长:“你是说,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偷偷潜进来投毒,而你们毫无所觉,还在事发后让那人逃走了?”   侍卫长跪地:“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萧叡摆摆手,让他退下,随后去找阿妧。上次失火一事没有跟她明说,但很明显是针对她的,从那以后他就加强了宅子周围的防卫。   而今天投毒的人却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混进来,显然是身手高强,不是那个铃铛比得了的。并且萧叡不确定今天那个人是冲着他还是冲着阿妧。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再放心将她留在此地了。   推开门,阿妧一个人坐在案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叡走到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按着她的肩膀。阿妧抬起头来,听见他道:“我们回宫吧。”   阿妧没有说话,萧叡按着她肩膀的手便微微加重了力道:“有些事,总是要解决的,逃避也不是办法。”   她的眼睛里闪过迷茫、困惑,那些情绪像是一层薄雾,盖住了原本黑白分明的澄透眼眸。   薄雾在眼中盘桓片刻,最终散去,她点了点头。   ……   萧叡没有跟阿妧一道启程,而是命夏成带着绝大部分的侍卫护送她回洛阳,他自己则暂时留了下来。   虽然不确定上次投毒的人是谁派来的,但萧叡大概可以猜到那人是冲着他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留下可以吸引住那人的视线,让阿妧那边安全一些。顺便再查探一下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傍晚时分,萧叡正在听手下汇报查到的消息,结果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来人满面焦急,显然也是顾不上礼仪,匆匆在他下方跪倒,抱拳道:“殿下,卑职无能,郡主的车驾在安邑被劫!对方人太多,我们……”说话的人是夏成。   闻言,萧叡与先前向他回话的人皆是面色一变。他是真的忍不住要发火了,双手死死地按在小几上,手背上青筋绽出,咬着牙一字字道:“说清楚。”   夏成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敢耽搁,迅速将事情道明。   “点名让我一个人去,一个侍卫也不许带?”萧叡问。   夏成应是。   萧叡点了点头,得知那些人的目标是他,那阿妧暂时是安全的,心里稍稍松一口气。随即起身向外。   夏成仍跪在地上,见状慌忙膝行两步,劝他道:“殿下,这分明是个陷阱,卑职知晓您与郡主情深义重,只是汝南王此番动这么大的阵仗,显然是要置您于死地,请殿下三思!”   萧叡没有理他,只冷声道:“让开。” 第55章 脱逃   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灰蒙蒙的颜色,像是要压到人的头顶。   空旷的原野上,一顶圆帐显眼地立在那里。帐外精兵环伺,约有数百人。萧叙选在这么个地方与他谈判,若是带了什么人一道过去,便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所以萧叡只身前去。   抵达的时候还未到中午,他下了马。   在帐门外,一个卫士上前,想要卸下他身侧的长剑。萧叡冷冷地瞥他一眼,那人便站住了,抬起的手又放下,命人掀开门帘让他进去。   萧叙显然是等候已久,坐在正前方的主位上,姿态懒散。看见他的时候,眼睛微微一眯。   帐内宽大,左右皆立了十余个带甲武士。   萧叡走进去,走到离他数丈远的地方。萧叙抬手止住他:“兄长,切莫再往前。”   萧叡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这么怕,还要来惹我,难不成是真的想死?”   萧叙也低低笑着:“谁人不怕死?只是我若不尽早出手,恐怕也只能像二哥那样,成为兄长荣华路上的踏脚石吧?”   萧叡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神情略一绷紧,深黑带着血光的眼睛看着他:“你装体弱装了这么久,连萧权也都骗了过去。现在萧权死了,没人挡在你面前,所以你才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萧叙面容儒雅俊秀,穿一身天青色锦袍,懒懒散散地窝在狐狸毛的宽椅上,还是那副装出来的病弱样子:“迟早的事,我也不介意尽早与兄长较量一番。更何况……”抬手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钗,放在眼前打量片刻,“兄长如今身有软肋,弟怎能不好好地利用一番?”   萧叡按在身侧佩剑上的手收紧了,盯视着他道:“你要什么?”   “先把你的武器放下,否则……”他将金钗往萧叡脚下一扔,钗上玉石啪的一声摔裂了。   “你用她来要挟我,”萧叡冷笑一声,把身侧佩剑解下,同样扔到萧叙的脚边,“我无话可说。”   萧叙不再多言,命人将那把剑收起。同时左右皆上前来,手持绳索,想要将萧叡绑缚起来。   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萧叡猛地抽出身边一个武士的长刀,健步躬身,须臾之间击毙一名武士。那人大叫一声,随即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其余的武士见状,也不待萧叙吩咐,立即反应迅速地拔刀相向。   帐内二十余人围攻萧叡,萧叙高坐上方,见他左闪右避,攻势凌人,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的打法。眼看又一名武士倒下,萧叙再坐不住,忽然想到那人在西北的时候,也曾闯入过敌人临时搭建的营帐,重创首领,又一连杀死几十人之后只受了轻伤脱逃出来。   他的冷汗从背上渗出来,刚要扬声去唤帐外的士兵,只见萧叡陡然越过身侧一人,冲过了包围,向着萧叙飞扑过来。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带着血的长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她在哪儿?”片刻的厮杀,已经令萧叡的身上布满了血腥气,强悍且具有压迫性,目光沉沉盯视着萧叙。   “兄长,你走不出去的,绑了我也没有用。”萧叙似笑非笑地道。   萧叡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反手将刀尖刺入他的肩头,狠狠地一下,刺得对方一声闷哼。长刀拔出来,鲜血染透了萧叙的青色衣衫。   “我再问一遍,她在哪儿?”   圆帐里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刀,但没有人来得及上前救下萧叙。变故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在萧叡挟持了他,特别是果断狠决地刺了他一刀之后,圆帐里所有人几乎都僵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门外的守卫也已经听到了动静,持刀冲了进来,见状也同样呆住。   萧叙疼得冷汗直冒,回过气之后,转头盯着萧叡道:“外面有数百人,你一个人尚且逃不出去,别妄想还带着那小姑娘。”   萧叡紧盯着前方的士兵:“可惜你现在在我手里,只能由我说了算。识相点,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手中的刀在他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   萧叙咬牙忍痛,一开始还不肯答应,但随着刀锋越割越深,疼得几乎面容扭曲,向手下吩咐:“把那女子带来!”   “让他们都退下。”   “退、退下,都退下——”   武士们面面相觑,皆陆续退了出去。   阿妧被人推搡着进来,她的双手绑缚着绳索,萧叡用刀尖挑断,向萧叙道:“让你的人把我的马牵过来,别想耍什么花招,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萧叙只能照办。   萧叡挟持着他走出了圆帐,阿妧紧紧地跟在他身侧。   “上马。”萧叡向她道。   阿妧没有迟疑地骑上了那匹黑马,看见他拖着萧叙也骑上一匹骏马,身后的士兵没敢紧追,但也不会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凛冽的寒意,刀子一样割过脸庞。马上颠簸,但阿妧丝毫也不敢放慢速度。萧叡的马上还拖了一个人,然而却不比她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没有看到接应的人,看来萧叙准备得极为周全。   萧叡回头看了一眼,暂时看不到追兵,然而他身下的这匹马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先前不过是靠他的骑术强撑着才能跑这么快。   他手中的刀在萧叙脖子那里逡巡数下,最终还是移开,将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捅了个窟窿,抬手将他从马上推下去。   少了一个人,也不过是暂时减轻这匹马的负担,萧叙是故意给他找了一匹病马。逃出来的时候太过仓促,他没有看出来。   阿妧也察觉到了不对,因为萧叡的那匹马渐渐落后于自己。她心里有些慌,但还是放慢了速度去等他。终于那匹马再也熬不住,前蹄一弯,马身轰然倒地。阿妧心中狂跳,惊呼道:“表哥——”   萧叡反应极快,侧身自马上翻滚而下,轻松落地,随即站起身来。   阿妧迅速勒马转身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一手。萧叡借力而上,稳稳地坐在她身后,一只手紧握她腰身,一只手伸到前方控住缰绳,再次打马转身,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两人一骑在荒原上快速奔驰着,阿妧依旧全神戒备。   这时候,寒风从侧畔呼啸而过,阿妧看见风中夹带着什么东西,凝神细看,是雪花。视线再往前,发现头顶的云层黑压压的。雪下得很快,须臾之间就已经遮住了视线。   这样漫天的大雪,阿妧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萧叡将她搂得更紧,让她的头贴靠在他的胸口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策马疾驰在大雪纷飞的荒原上。很久之后,大雪没过了马蹄,天色将晚,雪仍未停。   眼下的地形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原野了,而是连绵起伏的,两侧的山占据了大半的视线。实际上过了这么久,阿妧的眼睛长时间地对着茫茫白雪,几乎有些看不清了。   于是她闭上眼。整个人都很累,又冷又疲倦。然而身后的人紧紧地拥着她,这样近的距离,她能清楚感觉到他散发出的体温和热气,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隔着厚厚的衣裳传来。   黑马不停地奔驰着,像是要跑到世界的尽头。阿妧几乎已经习惯了马儿奔跑造成的颠簸感,这让她没能察觉到身下这匹马的速度正在渐渐变慢。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萧叡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让她生出一种被紧紧绑缚住的窒息感。   身后传来的压迫感太过强烈,让她的头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在一瞬间变得压抑而诡异。   片刻后,萧叡在她耳边道:“知道萧叙为什么绑架你吗?”   他说话的时候唇边带着热气,然而被风雪转瞬吹凉,冷冰冰地凝成细小的水珠,消失在空气里。   阿妧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比先前更冷了,她眨了眨飞雪覆盖的长睫:“我不知道,我从未得罪过他。”   萧叡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你当然没有得罪过他,你只是错在长得太美,入了他的眼。为了将你安全地送回洛阳,我把护卫都留给你,结果在安邑折损了大半,连夏成也差点殒命。你说,你算不算是个祸水?”   阿妧的肩膀轻轻一颤,脸色雪白:“对不起,我……”   “没什么对不起的,反正我也早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语调冷冷的。   阿妧先是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我怎么了?”   萧叡冷着脸,那一双血色深黑的眼底看不出表情,慢慢用阴沉的声音道:“你跟我第一次的时候没流血,是因为跟别人有过情事,我说得对吗?”   阿妧脑子里轰的一下,一刹那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有记忆里被她刻意忽略的场景在无限放大、扭曲,瞬间吞没她所有的意识。   恍惚间她又躺在了天青色帐幔下的床榻上,视线一片模糊,却清晰地看见他冷冷地褪去自己的衣衫,将她强硬地锁在他的身下,任意地占有、戳戮。   阿妧的身子在发抖,那一瞬间是真的懵了,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然而又分明得听到对方的声音在说话。   “你那时候才多大?十三?谢昀一定很爽吧?”   ——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真的特别喜欢。   “原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尝过了也就那样。”   ——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呢?   “怎么办?我还是不想带着你一起走。”   ——嫁给我好不好?   阿妧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脑子里懵懵的,额角一跳一跳的疼,她听见自己激动地大喝了一声:“你给我滚!”   萧叡把话说完,没有再看他身前的阿妧一眼,语声冷淡地道:“再见。”   翻身下马,抬手在黑马身上狠抽一下,骏马立即四蹄齐扬,往前飞奔。   萧叡站在原地,看见她努力抓紧缰绳,稳住了身子,而后被骏马载着向地平线的尽头驶去。   头顶灰厚的云层覆压而下,北风自他身侧掠过,卷起他的衣角和长发,向后吹去,而身后是荒原万里,风雪千山。 第56章 释怀   萧叡知道自己不该让她一个人走,然而那匹黑马再是神骏,载着两个人速度也会慢上不少。   而且一刻不停地跑了这么久,再这样下去,马的体力会被耗尽,等待着他们的只有被追上的下场。   萧叙是真的想让他死,选的这个地方就是为了防范他们脱逃。一望无际的平原,身后的追兵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她没有察觉到,然而他是做过斥候的人,对两人的处境有着很清醒的认识。   在用尽了方法也无法甩脱追兵之后,他尝试着利用时间拉开距离,向着前方视野中的山林奔去。然而千山近在眼前,真跑起来却远远没有那么近。   他明显感觉到身下的这匹马体力已经不行,然而若只载着她一人,它的速度会快上不少。   他选择让她一个人走,因为萧叙的目标本就不是她,他带着她一起才是拖累了她。   雪更大了,茫茫的白雪遮住了视线。他听到身后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转过身来。数十骑策马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许是萧叙向他们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这些人没有客气,纷纷在马上挥刀向他砍来。   萧叡手里也是一柄长刀,是先前从圆帐里的武士手中抢来的,在第一个人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突然从全然的静止不动,转而冲杀向前,长刀将马上的人劈砍下来,砰的一声坠落在地,雪花飞溅。   这是第一批追上他的武士,武艺、骑术都不弱,而且是全神贯注地对付他一人。   萧叡不知道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他的体力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只看得见眼前鲜血四溅,染红了纯白的雪,凝成血花落到他身上。   分不清这血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倒下,耳畔风声都静止,萧叡手拄着长刀,刀尖插在雪地里。鲜血从他嘴角滴落,染红了雪地,而后又被飞雪覆盖。他手捂着胸口,慢慢跪倒在地。   寒冷让他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但他清楚的知道,他伤得很重,有几处刀伤都在要害处,长而深的伤口正在不断地往外涌出鲜血。   他手握着刀柄,试图站起来,然而稍一用力便让伤口处喷涌出更多的鲜血,令他头脑一阵晕眩,支撑不住地倒在雪地上。   他不再试图起身,反正他现在这样子也无法躲过可能追来的下一波杀手,更不可能光靠他自己走出这片雪地,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生存下来。   北风呼啸而过,将地上的积雪都吹卷起来,与冷空中的飞雪裹挟在一起,吹成了一片雪雾。然而却没能掀动萧叡身侧的积雪,他躺着的那一片雪地已经被鲜血染红,身旁的那柄长刀依然竖立在那里,风吹不动。   茫茫的雪雾里,他仿佛看见什么人在向他走来。   没有看清,黑暗缓缓降临,他闭上了眼睛。   ……   阿妧的头很疼,心中说不出的悲凉。她很想哭,握着马缰的手却死死掐紧了,把眼中的泪水逼退。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先前一直都好好的。或许两个人一直都在粉饰太平,她始终都介意他对她的强迫,他也一直都在怀疑她的贞洁,只是谁都没有说出口。   那些话太伤人,她从来都没想过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哪怕是现在,她都拒绝去回想。   她最先回忆的还是前天发生的事,马车行到安邑,她被萧叙所劫。由始至终她都没有见过萧叙,自然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她其实不太相信萧叙对她有什么意思,只是当时萧叡说得太急太快,一连串的话让她又气又懵。   那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失去理智。他有可能是故意的吗?阿妧不确定。   她放缓了速度,回头张望了一下,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握着缰绳的手在犹豫,思考着要不要回去看一下。   可是如果是她自作多情呢,如果是他真的不愿意带着她一起走,就像他不愿意跟她一起回洛阳,连个解释都没有。   最终还是轻扯一下缰绳,调转了马头往回跑。   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她有些看不清来时的路。在跑出一段距离之后,阿妧心中越来越担忧,怕自己走岔了,辨不清方向。   正在这时,却有一阵咆哮声和杀喊声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随着黑马的持续前进,声音渐渐清晰。她甚至听到了金铁交击的声音,立刻便明白过来,催促身下的黑马更加快速地往前奔跑,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在昏暗的光线和纷飞的大雪中,她最先看见的是手握长刀跪倒在地的萧叡。策马往前,看见他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向后倒去,大雪几乎将他掩埋。   她匆匆下马,扑跪在他身边,拨开他脸上和颈上的雪,查看他的呼吸和心跳。   “醒醒!萧叡你醒醒!”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她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拼命地唤他。   萧叡意识涣散,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身体越来越沉重,像是要坠入无边的深渊,而意识却越来越轻飘,如同在高空中放飞的风筝,牵引着的细线颤颤悠悠,即将要崩断。   在意识脱离身体的前一刻,耳边似乎有人在拼命呼喊,这声音太熟悉,将他从无边的深渊中拖拽了出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眸中浮现出错愕和困惑,疑是梦境。然而有温热的液体噼里啪啦地坠落到他的脸上,尽管转瞬就变得寒凉,但也能让他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他抬起手来,带血的掌心轻触她的脸颊:“别哭……”   阿妧没有说话,眼泪一串一串地滚落,也没有抬手擦拭,只是双手环住他的肋下,试图把他抱起来。   萧叡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动了一下,轻声道:“别管我了……你带着我……走不远的……”   阿妧没有理会,她看到他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太过严重,再不立即止血他真的会死。匆匆解下两人的衣带,低头将几处刀伤都绑好。   他还在悄声劝说,阿妧猛地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你闭嘴!”   萧叡看着她还在流泪的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阿妧不敢耽搁,绑好伤口之后立即再次抬手环抱着他的腋下,一面屈膝站起,一面道:“你忍耐一下,我带你一起走。”   她声音哽咽,但语气坚决,不允许他再说一个不字。   阿妧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将他推上马,在他因为疼痛而伏卧在马背上的时候,她动作迅速地将脚边尸体上有用的东西扒拉下来,再翻身上马,坐在萧叡身后。   因为害怕他摔下去,这一路上阿妧都是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紧地环抱着身前的萧叡。男子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倚靠在她身上,阿妧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维持着两个人都没有摔下马。   许是运气好,大雪掩盖住了两人的踪迹,下一波追兵没有跟过来,许是那些人忙着救治萧叙,暂时退去了。黑马载着两人,在风雪中不紧不慢地前行,最终在天黑之后进入一片山林。   萧叡早已经昏迷过去,阿妧拖抱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进到一处隐秘的山洞,暂时躲避外间的风雪和追兵。   山洞里很暗,伸手不见五指,往前走的时候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身边的萧叡忽然一声闷哼,应是碰到了伤处,但他依然没有醒来。   阿妧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探地前行,最终将萧叡放在一块平地上。空出手来,在身上摸索了两下,摸出了一个火折子。这是从那些死去的追兵身上打劫来的,同样的还有几件御寒的披风和弓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阿妧持着火折子,在山洞的深处找到几根干柴,点燃。估摸着有山壁遮挡,这点光亮应该传不到外面去。   把火折子吹灭,解下一件披风铺在柴火边,回身把萧叡搀抱到披风上躺下来。先前的处理几乎没有用,只是让他的伤处血流得慢了些,但是仍然在流血。   伤口太大,最好是能够用针线缝合,但是哪里有针线?阿妧满心焦急,生怕他身上的血会流干。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尝试着止血。   她要先确认他身上的伤到底有多少,于是将他的衣服都脱下。解下外衣,正要再继续,却在摸到里间口袋处的一个小瓶子的时候愣住了。   阿妧没有想到他会把她随手送的东西贴身带着,而且在经历了那样残酷的厮杀之后这瓶药还完好无损。但在这种时候,这小小的一瓶伤药几乎就是救命药。   她险些喜极而泣,双手微颤地继续解开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止住血,把药粉一点一点地洒在伤口处,再细心地一一包扎好。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开始尝试着温暖他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冰冷的身体,把山洞里所有能捡拾到的干柴枯枝都捡过来,让火烧得更旺,将剩下的披风都盖在他的身上,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   然而却没有什么效果,先前替他止血的时候他还会发抖,现在却一动也不动了。阿妧开始害怕,她趴跪在他身边,拍打着他的脸,一声一声的,试图把他唤醒过来。   暖热的手伸到披风和厚衣下面,搓着他冰冷的身体。手抚上他的胸膛,却感到他的心跳都缓慢了下来。   阿妧收回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脱到只剩下亵衣,钻到披风和厚衣下,拥着他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她小心地避过他的伤处,将他翻成侧躺的姿势,好让自己能够更紧地贴抱住他。   阿妧一直没有睡,一刻不停地跟他说话,说到嗓子都干哑。到了后半夜,萧叡冷得像冰块的身体终于开始解冻,在渐渐微弱的柴火的光里,他缓缓睁开眼,虚弱地看着紧紧拥抱着他的阿妧。   两个人对视着,时间有一刹那的静止,阿妧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你会死吗?”她问他。   萧叡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感到原本无力的心一点点地热烫起来,恢复了有力的跳动。   “不会。”他抬手环抱住了她,让她感受他渐渐恢复正常的体温和心跳,在她耳边轻声道,“睡吧。”   阿妧紧绷的身体一点一滴地放松了下来,她太累了,几个呼吸之后便慢慢地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萧叡命硬,受了那样重的伤也没有死,甚至恢复得还很快。一来是阿妧先前制的那瓶药确实有奇效,二来是她这几天将他照顾得很好。   在确认没有追兵之后,阿妧在他的指导下用箭镞简单地猎一些小动物,权作食物,渴了就喝先前贮存的雪水。   在第三天,他已经能够坐起身来,只是身体还很虚弱,面色依旧苍白,但没有生命危险。   他背靠着身后的石壁,看着一脸冷肃的阿妧。她已经沉默了一上午,醒来的时候盯着他看了片刻,却再也没说话。   “怎么了,还在生气?”   阿妧坐在距他三尺远的一块石头上,回视于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萧叙是为什么要追杀你,分明是你构陷任城王逼他离开京城,推波助澜激起宫变令萧权身死,萧叙怕你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罢了。我是水性杨花的祸害,那你又是什么,残害手足的小人,趁人之危的窃贼,还是自以为是的蠢货!“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袖子里的手微微颤着,似乎要把心里压着的不满全部扔掷回去。   萧叡仰起头,轻轻扯了下嘴角,苍白而干裂的嘴唇立即绽出血丝来。他点点头:“我是。”   阿妧冷着脸:“那天说的话,你敢再说一遍吗?”   萧叡伸出一只手,想要碰到她。   阿妧没有动。   他又往前一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动作间牵引到身上的伤口,疼得微微皱眉。   阿妧神色稍稍松动,向前走了一步,任他抓住自己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摩着。   “你知道我那是骗你的,别生气了。我从来就没在意过。”   “轮得到你在意吗?”阿妧眼中涌上泪水,“你当时怎么对我的?因为我被人下了药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我抱到你的床上?便宜都占尽了还敢反过来嫌弃,你还是不是人?”   萧叡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是我的错。“他凝视着她,神情郑重地道,“我发誓以后不会再这样,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强迫你,原谅我好不好?”   阿妧拂开他的手,吸了下鼻子,止住眼泪,偏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落红,先前我明明没有跟别人……”   “我相信。”萧叡没让她继续说,抬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要不是那天脑子抽了用这件事逼她走,萧叡自己都快忘了这事。   在他的观念里,得到还是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别说她以前跟过别人,就是嫁了人,他想要的话也照样把她抢过来。   阿妧在他怀中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只管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我要是回一下头我就跟你姓。”   萧叡轻笑着摇头:“不敢。”   许是刚刚恢复,他的声音还有些粗砺和沙哑,抚着她的长发,低头问道:“你要是原谅我了的话,能不能考虑一下嫁给我?”   阿妧沉默片刻,轻声道:“等你好了再说吧。”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阿妧道:“你以为我是你啊,嘴里没一句实话。” 第57章 承欢   在萧叡能够起身走动的时候,两人离开那个藏身的山洞。与此同时,洛阳那边也得到了消息,派了护卫前来接应,一行人顺利回宫。   出乎阿妧的意料,在她回洛阳之后,没有人对她的归来表示意外。不知道姜后是怎么跟魏帝说的,眼下的一切表现得就好像她从未离宫一样,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魏帝不在,他十月的时候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只是今年大寒,水道上结了冰,楼船不得入江,只好返回洛阳,现在还在路上,大约数日后抵达。   阿妧先去见了姜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仅仅是半年未见,姜后似乎变了许多。容颜依旧美丽,只是那一双眼睛里却是难掩疲惫。   一贯温柔娴雅的脸部表情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姜后便又面带笑意,亲切温柔地拉过阿妧的手。   “姑姑年轻的时候正逢战乱,颠沛流离,后来又入了宫,从未见过外面的太平盛景。妧儿此次在宫外小住,都看到过些什么,愿意跟姑姑讲一讲吗?”   两人坐在榻上,姜后问道。   侍女奉上热茶,阿妧很自然地把手收回,双手捧着杯盏,轻轻饮了一口:“没有什么,都是些寻常景象,贩夫走卒,男耕女织……”   姜后似乎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寻常,那也是我从未拥有过的一切。恩爱夫妻,父母子女,一一数来,姑姑这个皇后,倒也跟孤寡之人无异了。”   阿妧手中的杯盏一抖,茶水险些溅出来。她慢慢放下,轻声道:“怎么会,陛下一向敬重姑姑。”   姜后摇摇头:“不说这个了。”她看向阿妧,“听说这次你是跟太子一起回来的?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阿妧说:“我也没想到。”   “许是姑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感情我也看不懂。不过对妧儿来说,这却是一件好事。”姜后问道,“太子可有意娶你?”   阿妧抬起拢发的手顿在半空,继而慢慢放下,回视她道:“并未。”   姜后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追问,而是转到别处:“这次回来,还住在姑姑这里吗?”   阿妧双手交握着掩在大袖下,手指微动,思考片刻后,微笑着道:“在宫外都是一个人住,已经惯了。”   姜后点点头:“你是大姑娘了,姑姑也不好时时看着你。既然如此,那就让人再收拾一座宫殿出来。”   “多谢姑姑。”   ……   洛阳的贵女们听说阿妧回来,纷纷前来求见。阿妧没有拒绝,在自己单独居住的宫殿里接见了她们。   崔青蘅坐在阿妧身边,向她道:“听说郡主回乡探亲扫墓,我还说怎么去了这么久,好容易才盼到你回来。”   阿妧微笑:“亲戚盛情难却,就多留了些时候。”   少女们围在一起说话,阿妧恍惚听到她们说起萧道凝,听着是不太好的样子,微带疑惑地看着崔青蘅。   崔青蘅道:“中军大将军病重,她眼瞧着没了依靠,可不就得夹着尾巴做人?”   崔氏一门自从任城王就封,就与他斩断了联系,在朝中的日子倒是好过了许多,因而崔青蘅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连说个话都要小心翼翼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去御苑赏梅。这个时节冬梅初绽,御苑的一片梅林宛如香雪海,女孩们自然是向往,因而这个提议立即获得了大家的赞同。   锦绣华服的少女们脚步轻快地从林间廊下穿过,风中飘荡着梅花的幽香和她们银铃一样的笑声。林中梅花一树一树,红云绿雨一般,少女们经过的时候,花瓣沾上了她们娇贵鲜艳的长长裙帔。   阿妧站在一株腊梅前,伸手轻触一下水晶一般玲珑剔透的鹅黄色花瓣,抬手时露出莹白手腕上的金丝手镯,随即低头轻嗅,一阵冷香扑鼻而来。   正要吩咐侍女折花回去做插瓶,目光却在瞥到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时顿住了。   树枝掩映下,阿妧不太看得清前方的情形,因而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把遮挡住视线的梅枝拨开。   她看见有两个人并肩坐在御苑一处角落的石阶上,背对着她。其中一个是萧叡,她认得出来,另一个却没见过。   因为那人坐着,阿妧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见她梳着望仙髻,步摇上的珍珠坠子垂坠下来,在鬓边轻轻晃着。青丝乌黑而玉颈雪白,纤柔的肩背挺直,一路流畅地顺到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只是一个背影就透着从容优雅的意味,应当是自小被人教养得极好。   他们似乎在说话,多数时候是萧叡倾身向她诉说些什么,女孩只是点点头。随后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那少女便站起身来,在侍女的陪伴下离去。   “郡主,你在看什么?”崔青蘅在她身后道。   阿妧放下手,梅枝挡住了前方的情形。崔青蘅上前,什么也没看见,转头向她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阿妧再次向原先那个角落看去,萧叡已经不在了。她点点头,跟着崔青蘅一起转身。   ……   萧叡去阿妧居住的宫殿看望她,侍女告诉他郡主暂时不在,要等一会儿才会回来。萧叡没有在意,就在殿中等她。   靠近窗子的高几上摆放着一个细口的白瓷瓶,瓶中插着几束梅枝,萧叡觉得有点眼熟,这插花的形状看起来像是阿妧亲手摆弄的。   他走上前去,低头研究了一会儿。   正要转身,却听见后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仿佛是被人刻意放轻了的。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拨弄梅枝,装作认真赏花的样子。   眼前骤然一黑,一双纤手笼罩住了他的视线。后背处有柔软的身躯贴上来,女孩娇软的声音在他身后道:“不许动,我有话要问你。”   萧叡的唇角一勾:“嗯?”   “下午的时候,你在御苑见的那个女孩子是谁?为什么跟她那么亲密?”   萧叡想笑,但是忍住了:“她啊……”   他故意说得很慢,想逗逗阿妧,后者却不理他这一茬,神色一肃,催促道:“快点,我胳膊都举酸了。”她还踮着脚,有点费力。   萧叡把她的手拉下来,直接转过身看着她:“她是长乐,我的妹妹。”   “长乐公主?”阿妧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她来洛阳两年,几乎听都没听别人提起过她。   “我好像从未见过她。”阿妧道。   萧叡“嗯”了一声,向她道:“她身体不太好,一直待在公主府休养,几乎没怎么出来过。”   “这样,那你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多关心她,没事就去看看她,一个人待久了会很闷的。”阿妧问道,“公主是生的什么病,严重吗?”   “还好,驸马一直在照顾她,没什么大碍。”   阿妧点点头,想了想道:“你说,我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公主?”   萧叡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这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姑子了?”   阿妧拨开他的手,嗔道:“瞎说什么啊。”   “不着急,总会有见面的时候。”萧叡转开视线,看向窗外。她还不知道当初长乐派人刺杀她的事。   他语气轻淡,不含任何情绪,但阿妧却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提这件事。   “对了,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萧叡忽然道。   阿妧好奇地问:“什么?”   萧叡迟疑片刻,视线与她相对,开口道:“你先答应我,不能生气。”   阿妧神色微妙地在他身上扫视一遍:“你先说,说了我再决定生不生气。”   “行,”反正迟早也是要说的,萧叡手按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你身边那个流苏,是我的人。”   阿妧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道,“还敢说没派人监视我,敢情这两年来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你的眼线,她是不是把我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向你汇报了?”   “我……”   “你给我出去。”阿妧把他往外赶,萧叡也不敢挣扎,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她推出了殿门,听见她道,“坦白也没有用,我现在很生气。你给我好好反省一下,不许再来找我!”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   萧叡望了望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   阿妧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去反省了,反正接下来几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她有点慌了,他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了吧。   虽然他在她身边安插眼线这件事是有点让她生气,但那也是在她刚进宫的时候,就当时的情况来说,阿妧也能够理解。况且他现在也主动坦白了,阿妧气一会儿也就释然了,没再计较这件事。   到了第三天,萧叡让人送来一个黑底红纹的精致木盒子,盒子上有锁,但不是寻常的锁,而是暗藏机簧,须拨动盒子外面的天干数字,全部对上才能开启木盒。   阿妧试了一会儿,一直没打开。忽而想到,这不会他的借口吧,好让自己去向他请教?   阿妧的手在盒子上轻扣数下,去就去,她大人有大量,才不跟他计较。   到广明宫的时候,侍从告诉她太子正在书房。   进到内室,萧叡端坐在几案后,见她进来,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自己面前。   “我打不开。”阿妧的目光在盒子上停了一停,随即转到萧叡身上,与他四目相对。   怪不得这么平静。   萧叡放下手中的笔,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试试你的生辰。”   阿妧微怔,她怎么没想到这个。随即手指在铁锁上拨动数下,按照自己的生辰排出一列天干数。当拨出最后一位数字的时候,盒子内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那是弹锁机簧被正确触发所发出的声音。   阿妧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几页画纸,乍一看到便愣了。第一张是一个宫装艳丽的少女被男子紧紧搂在怀中,榻上几案的水壶倾倒,茶水流了满案。   第二张是少女衣衫半褪,素白的裙上沾染了点点血迹,被强制锁在身着戎装的男子臂弯抚弄亲吻。   第三张是飘摆的帐幔下,少女玲珑如玉的身体几乎完全显露出来,长发是她身上唯一的遮挡……   阿妧看完这三张已是满面通红,想也未想地便把手中的画纸撕烂。她知道萧叡极擅丹青,尤其能绘得一手绝妙的人物,但却没想到他竟这么无耻,居然把两人以前亲密的情形全部描绘出来。   她面如火烧,一双灵闪闪的眸子里也全都是怒意,瞪视着萧叡。   “随便撕,我这儿还多得是,要看吗?”   萧叡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沓雪白的画纸,看样子是跟阿妧方才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一样。   她一下子就慌了,扑上去要抢,萧叡姿态懒散地后退几步,倏而将手一扬,几十张画纸雪片一样纷纷扬扬。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被拽到萧叡怀里,两人一齐向着旁边的大榻上倒去。   最后一张画纸也飘落下来,和先前的一起,铺在地上和榻上。   阿妧倒在萧叡的身上,一手撑着他身侧的榻面,一手捶他肩膀,怒视着他:“这就是你反省的结果?想用那个破玩意儿来威胁我?”   “我哪儿敢啊。”萧叡道,“只是描绘旧景,想借此唤醒表妹心中旧情。”   “你确定我看了不会更生气?”阿妧随手从旁边摸过一张画纸,瞅了一眼,这一张倒还正常,只是她及笄那天时的情形。   她随手揉成一团,轻轻砸到萧叡脸上:“你哪来这么多闲工夫?”   萧叡头枕着一只手臂,看着她道:“以前画的。”   死变态。   “以后不许画了。”阿妧心里满是羞耻,还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说不清的感觉。   萧叡答应了。   她捏了捏他瘦削的脸颊,忽而道:“我还是有点生气,为了公平,我也应当在你身边安个眼线。”   萧叡轻笑着点头:“行。” 第58章 深渊   魏帝回来的时候没有遣人奏报,他在解散了随行的官兵之后便回了未央宫。   刚刚踏进内殿,脚步就顿住了。   一个身着浅紫银边深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抬手整理木椸上的衣物。双手高举的时候露出白皙的手腕,身后的青丝随她动作轻轻摆动,长发一直垂到腰间的玉带。举止轻柔,姿态娴静。   眼前的这一幕猝然与多年前的寻常景象相重合,视觉与幻象交织,现实与记忆重叠,推动着萧谡(sù)一步步往前走去。但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一直走到女子的身后,在她刚刚有所察觉的时候,倏然抬手抱住了她。   姜后一怔,刚要开口说话,萧谡的脸已近在咫尺,在她耳边道:“叫我子升。”   姜后被他从身后紧紧抱着,愣过之后才想起来把手放下,尽量维持着一个自然的姿势。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甚至试图牵动嘴角,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用一贯温柔的声音道:“子……子升。”   “不对。”萧谡似乎闭上了眼睛,头挨着她的,静静听着——不对,她的声音没有这么温柔,应该更低一些、冷一些。   姜后想要转过头去看他,萧谡却强硬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别动。”他将头俯低一些,贴着她的脸颊,仍旧闭着眼睛,“再叫。”   “子升。”   “再叫。”   “子升……”   姜后无法窥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的表情,只能揣摩他的语气,同时极端厌恶却又不得不在脑海中拼命回忆那个人的样子,再模仿她的语声。   不知道是第几遍了,萧谡终于不再命令她。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数下,而后忽然将她拦腰抱起,向着内室的大榻走去。   ……   夜很深了,殿中的灯烛都已熄灭,大榻边的帐幔在夜色中勾出一个朦胧的暗色轮廓。   窗外,亮白的闪电划破天际,闷雷的巨响从天边滚落,“轰隆隆”一声,一直炸到人的耳边。   萧谡被滚雷一惊,半梦半醒,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身边的人,轻拍着她的肩背:“别怕,别怕……”   然而他柔声安抚的人却毫无反应,萧谡终于察觉到不对,慢慢睁开眼。他在看清怀中人的时候彻底清醒过来,然而双目凝滞了许久,才动作迟缓地把手抬起,收回。   那个会在打雷的时候害怕得缩进他怀里的人,早就不在了啊。   他动作更慢地转过身去,面对着风雨侵袭的窗子。又一道闪电伴随滚雷从天际碾过,像利斧劈开阴云,世界有一刹那的雪亮,窗外的树影魆魆如鬼魅,倒映在他瞳孔深处。   脑海中似乎有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翻涌而出,一贯平静的面容上清晰地浮现痛苦之色,他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风停雨歇,世界归于寂静。   ……   开春,魏帝在未央正殿大宴群臣。   阿妧去得不早也不晚,刚刚走到殿门外,回身看到春雨霏霏,来时路上的青绿石苔被雨水打湿,遥遥望去,草色渐深。   侍女在她身旁,低头将撑开的伞收回。抬眼时见她不动,便也没出声,只静静站着。   不一会儿,萧叡从廊下走过来,看着她道:“怎么不进去,外面风大。”   “我略站一站,你先去吧。”   陆续走来的官员纷纷向萧叡行礼,他看了看阿妧,点点头:“别待太久。”与官员们一道进去。   初春乍暖还寒,阿妧抬手呵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入殿,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行人走来。   最前面的女子身姿娉婷,一步一步走下石阶,雨水打湿她的软丝绣鞋。鹅黄色的裙边随她动作轻轻飘摆,阿妧的视线慢慢上移,从款摆的裙角移至绣纹繁复的精美玉带。女子双手交握着放在腰带处,是个很优雅的姿态。再往上,瞥见她线条优美的肩颈。   女子的脸被雨伞遮挡住,只隐约看见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淡色的唇。   撑伞的是个男子,几乎大半边身子落在雨中,只将伞前倾,完完全全地替前方的女子挡住风雨。   那两个人是同时向着阿妧走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先注意的却是被雨伞挡着的女子。许是因为她周身的气质太过独特,清而冷,如寒泉一般,一步步走来的时候,似乎要与这初春微带寒意的泠泠细雨融为一体。   而她身后的男子,虽然面容俊逸,给人的印象却不深,在这岚岚的雾雨中,更像是一道缥缈而虚幻的影,说得更确切一些,像是隐在这女子身后的影。   她听见身旁的侍女呼那女子为公主,心道怪不得方才乍一看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萧叡的妹妹。   “她身旁的是陆驸马?”阿妧问侍女。   “回郡主,是。”   她们这边说着话,长乐公主一行人已经步上玉阶,来到殿门外。阿妧和身旁的女官侍女们一道向她行礼。   女官向她介绍阿妧。   萧道徽停住脚步,垂眼定定看着阿妧,良久,淡色的唇微启,轻声道:“久闻大名。”声音也是清而冷,如泠泠珠玉。   阿妧见她神情微冷,望着自己的目光却温和,微微笑道:“不敢当,早听说公主气度高华、容色绝代,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此番照面,才知传言不虚。”   萧道徽轻轻一笑,请她入内,边走边道:“我七年来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巧今次就碰到了郡主,正好有一事相告。”她微微转头看着阿妧,“郡主初入宫时我曾派人刺杀于你,虽不为取你性命,倒也确曾心怀恶意。只是此事为兄长所阻,我便猜到他倾心于你。料想他未曾将此事告知,唯恐将来你二人因此心生嫌隙,所以借此机会向郡主解释。郡主若心中有怨,罪在我一人。”   阿妧停住脚步,惊讶地看着她。   萧道凝声音虽轻,但她却一字一句地都听清楚了。她说的刺杀一事,是什么时候?初入宫,难不成是她第一次跟萧叡一道在宫外逛街的时候?萧叡杀的那个刺客,其实要刺杀的人是她?   待得到肯定的答案,阿妧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她脑子里有点乱,向萧道徽微一福身:“我很感谢公主的坦诚,只是这件事有些突然,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萧道徽点点头,随即转身从容地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   阿妧的视线和对面的萧叡一碰而过,她低下了头,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神色。   等到仪官的唱奏声响起,魏帝入殿,众人起身下拜。在跪了一地的人群当中,安静地坐在长案后面的萧道徽显得格外突兀。   魏帝很快便注意到了她,目光微动,似乎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仍旧脚步沉稳地向着上座走去。   酒宴正酣,殿中的丝竹声嘈嘈切切,混杂着宾客的欢声笑语。   萧谡不想喝酒,也不想听曲,就连身旁的姜后跟他说话他也不想搭理。但他急切地需要做些什么,来排解心中那无可言说的隐痛。   他办了一场宴会,然而宴会也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热闹是别人的。   他把下方的尚书令叫到面前来,问他朝堂之事。尚书令言无不尽,他凝神细听。   正说到去年年底的广陵一行,萧道徽却突然起身,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来。   有许多人都注意到了长乐公主的举动,皆好奇而惊讶地抬头张望。   萧道徽在他面前站定,一手持着酒樽,居高而临下地看着他:“陛下不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长乐公主与魏帝的关系极其冷淡,在甄后去世之后,便拒绝与魏帝见面,搬离了宫中。那一年她才十二岁,整整七年也未见过她跟魏帝说过一句话,因而众人见此情形,无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皆停止交谈,凝神注视着上方。   “因为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萧道徽一扬手,将酒洒在了地上,“陛下是不是觉得这个日子特别值得庆贺?”   萧谡放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喉结滚动一下,又缓缓松手,没有理会萧道徽,向尚书令道:“继续说。”   “陛下想不想知道我母亲死前的情形?”   “是,”尚书令道,“陛下率军至广陵,东吴严设固守,后方空虚……”   “马车还未到昆阳你的人便追了上来,把她拖下来,扣在了驿舍里。”   “……鄱阳人彭绮率军反吴,攻陷周围数县,拥众数万。”   “他们逼着她喝下了毒酒,她疼得全身都在抖,手掐在榻面上,指甲掀开了都没有感觉。”   “东吴应接不暇,派中郎将访蜀以求支援……”   “等她死了,不动了,他们在她的嘴里塞上米糠,卸下钗环,以发覆面,叫她到了底下也不得伸冤……”   “够了!!!”魏帝猛地一喝,抬起头来,几欲杀人的目光盯视着萧道徽。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再敢说话,众人皆屏息低首,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须臾之后,萧叡起身上前,把萧道徽带了出去。   有胆大的抬眼偷觑,见魏帝神色冷肃,却没有发怒的征兆了。他挥挥手,让尚书令入座,随即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一直没动过的酒樽上。   他勉力维持着平静,端起酒樽,然而还没送到唇边酒水便泼洒了出来。放下酒,双手撑着长案站起来,不理会身后姜后的呼喊,也不要人搀扶,自侧门走出大殿。   走到廊下,看见天际落雨,在眼前织成一道白茫茫的帘幕。他脑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凭着本能往前走,没走几步,就感到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他扶着廊柱,低头吐出一大口血,呆呆看着脚下的鲜血被飘落的雨水冲淡,什么都来不及想,也什么都听不见。   宫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被他隔绝在外,他眼前一黑,灵魂沉入了深渊。 第59章 终章   魏帝从初春开始生病,一直到五月,终于病重不起。   丙辰日,召见了尚书令和抚军大将军等人,命其受领遗诏,共同辅佐嗣主萧叡。   朝臣领命而去,殿中跪了一地的妃嫔和宫人。   天阴,内室里的光线昏暗,大榻前的紫檀木架子上的宫灯还燃着,放出晕黄色的光。屋子里沉香袅袅,宫人把秋色帷帐的帘子掀开,挂在榻边的银钩子上。   魏帝脸色青白,满是病容,几乎看不出从前风采照人的英俊模样了。他双眼下的青黑色很深,像是整夜未睡。   帐幔掀开,魏帝的肩膀动了动,微微喘息着,想要支撑着坐起身子。   姜后立刻上前扶住他,在榻边坐下,让他靠在枕上。   魏帝轻轻仰着头,双目微阖。他这样子,谁都看得出来时日未久,姜后的心里很害怕,有一种悲凉和不安,但对他的爱还是压过了心中那不祥的预感。   姜后握着他的手,目光注视着萧谡瘦削的脸颊,柔声道:“陛下许久未进食了,可有什么想吃的吗,妾让人去吩咐。”   萧谡突然紧握住她的手,同时弯腰伏在榻上,吐出好几口血来。姜后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让人收拾,抬手轻拍着萧谡的背:“陛下……”   魏帝咳了数下,呼吸渐渐平复,任姜后用帕子拭去他嘴边的血,随后挡开她的手,又靠坐在枕上,轻声道:“朕想吃葡萄。”   姜后怔了一下,魏帝喜食葡萄,宫里储存了不少,这个季节都还用冰镇着。只是他刚刚才吐了血,哪里敢拿给他吃?   姜后道:“葡萄性寒凉,怕对陛下的身体不好,还是换成别的吧?陛下要不要尝尝……”   “算了。”魏帝摇摇头。   他似乎精神更不好了些,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一旁安静站立着的年轻男女,眼睛里漾出些笑意,抬手唤道:“徽儿,阿狸……”   阿妧见他向自己伸手,上前一步道:“姑父。”   魏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伸出的手慢慢放下,眼里那温柔的光如同水面乍起的波纹,片刻后便消散了,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是阿妧啊……”   他无力地闭上眼,干涸的眼窝鼓动了两下,复又睁开,看向榻边围着的众人:“你们都退下吧,让太子留下。”   除了几个站在远处听候传唤的宫人,屋子里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魏帝父子二人。   萧叡的脸上没有表情,一步步往前走去,在大榻边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魏帝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身旁,示意他坐下。   他没有动。   魏帝似乎叹了一口气,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我死后,让后宫淑媛、昭仪以下的都各归其家,不必再留在宫中。”   “是。”   “至于姜氏——”   萧叡抬眼看他,听见魏帝顿了一下,而后道:“随你处置吧。”   萧叡的神色丝毫未变,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甚至抬眼注视着魏帝的身形也一动不动,似乎要凝为一座雕像。直到魏帝再次开口,他脸上的表情才终于有所波动。   魏帝道:“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咱们在邺城吗?”   提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他的声音仿佛比平日都要精神一些。   “那时候我跟你母亲,带着你和徽儿,在下雪的时候出城,去了城外的河边……”他目光望着虚空,好像望见了白雪茫茫的旧都,“邺城的冬天真冷啊……河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你跟徽儿在冰上跑,你母亲看着你们,又高兴又担忧的样子,催着我去看好你们两个……”   萧叡说:“不记得了。”   魏帝又咳了几声,嗓音粗砺而沙哑,喉结鼓动数下,半晌后看着他,语声艰难地道:“我还是想回邺城,等我死后,你能不能……把我葬在你母亲的身边?”   萧叡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绷紧的面容终于勾起一丝笑意,带着嘲讽看向魏帝:“这恐怕不行。”他一顿,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几乎有些听不清,“你不是怀疑我母亲不贞吗,她哪里配跟你合葬呢?”   上前一步,父子俩面面相对,近到咫尺的距离印证着彼此的相像,萧叡低声道:“现在你眼里的这个野种就要成为大魏的皇帝了,你觉得怎么样?”   魏帝闭了闭眼,喘息声更重了些:“我对不起你……不该怀疑你的身世……误会了你的母亲。你会是个好皇帝,大魏交给你,我……”   他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四周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下铜壶的水漏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萧叡以为他已经死去,魏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等我死后,不树不封,葬我于首阳山。”   萧叡答应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看到榻上人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紧接着是轻微的抽搐,仿佛垂死的挣扎。死得不甘的人往往在死前会非常痛苦,会拼命地挣扎,表情变得极其狰狞。   萧叡以为他也会这样,然而他只是轻轻抽搐了一下,接着便不动了。静静躺在榻上,双手垂在身侧,闭上眼睛,很安详的样子,无声无息地死去。   死在甄后逝世的第七年,未央宫的嘉福殿,年四十。   ……   六月,魏帝的葬礼已基本举行完毕,只剩下了送葬的环节。   而萧叡的即位仪式也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当中,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要同时准备登基和封后两件大事,这是萧叡的命令。   然而这一切都不影响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大魏的国君。在继位已成定局之后,他把萧叙打发到了封地,派人时刻看守着他,至于能活多久,则要看他的运气了。   萧叡搬到了未央宫的太华殿,而阿妧很快也会搬到紧邻的紫寰殿。两座宫殿都是未央宫的主殿,最近被萧叡钦定为帝后所居。   大魏新君初立,消息若传到吴蜀两国,难保对方不会趁虚而入,因而萧叡最近接连召见群臣,部署边防。   中午的时候,抚军大将军陆骏求见,他是魏帝托孤的四重臣之一,在萧叡还未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就把赌注都压在了他身上。如今站对了位置,在新朝的日子自是如鱼得水。   很快得到接见,步入殿中。萧叡不好奢华,这样热的天气也没让人在殿中放置冰块,陆骏顶着大太阳过来,身上又穿着厚重的朝服,早已是汗流浃背。略抬手擦擦汗,整理一下仪容,上前向萧叡行礼。   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两国的动向,陆骏抬眼一看,见萧叡仍低着头阅览奏章,听完,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陆骏大着胆子道:“明日便是先帝出殡的日子,陛下是否……”   “天太热,不去。”他话还没说话,萧叡放下了奏章,直起身子,头微微后仰,抬手揉按一下自己的脖子,漫不经心地道。   陆骏还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了那里,半晌后道:“臣明白了。”   “下去吧。”   “是。”   等他走后,萧叡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批阅奏章而有些僵硬的身体,视线无意中瞥到案边摆放着的一盘冰镇葡萄。   他的手指在脖颈处轻轻摩挲了数下,吩咐宫人:“把这葡萄端下去。”   ……   未央宫外,陆劭看见自己的父亲走出来,迎了上去。   陆骏边走边道:“找几名御史向陛下进言,就说天气炎热,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无需亲自为先帝送葬,保重身体以备不虞。”   陆劭惊讶地道:“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照做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是。”陆劭想了想,又问,“大司马病重,陛下心中可有继任的人选?”   中军大将军萧则与陆骏一样,都是托孤重臣,又执掌兵权,在魏帝死后升任大司马。如今病重,朝中觊觎他那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   陆骏咳了一声,看着他道:“陛下心思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   没再说话,径自向宫外走去。   ……   制书早已经发了下去,礼部官员接旨承制,很快定好了即位和立后的吉日。   在正式的大典前,萧叡亲自去了太庙祭告。第二日,仍旧身着冕服,车驾出宫,御太华殿升朝。   在宫阶下,随着奏乐声渐响,皇后的仪驾和卤簿在礼官的引导下款款而至。阿妧从车驾上下来。   萧叡看见她穿着皇后的仪服,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一步步地向他走来,头上的衔宝缀珠鸾凤钗随她脚步轻轻晃动。身上庄严厚重的衣裙丝毫没有压倒她,反而将她映衬得更加雍容,像是一朵盛开在巍巍宫廷中的宝相花,举手投足间都是盛光照人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大魏初立的时候,萧谡将他的母亲从邺城接到洛阳,也曾这样珍而重之地立她为后。然而他还是杀了她,只是因为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言。   阿妧姿态端庄地走到宫阶下,微微仰起头来,露出莹白如月的一张脸,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萧叡对上她的视线,心里面一下子变得很柔软,伸手牵住了她,两个人慢慢地步上宫殿。走到最高处,转身并肩,两侧的玉阶上跪满了百官,皆躬身下拜,山呼万岁。   而后文武宣制,昭告天下,至此礼成。   一个大典下来,两个人都累得不行。阿妧卸下了礼服和妆容,只穿着家常的襦裙,长发披散着,整个人懒洋洋地窝在萧叡的怀里。   萧叡抱着她,起先是有点累,心里却很温暖踏实,只觉得两个人就这样静静依靠着就很好。而后他低头嗅了嗅她的头发,手臂微微收紧,又往下亲吻她的耳垂,不知不觉地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也很喜欢他的亲近,抬手抱着他的背,手指摸到那几处鞭痕,有些心疼地轻轻摩挲着,无意识间的迎合令他更加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妧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弄死了,整个人疲累至极,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长长的发贴着汗湿的脊背,而后被他用手拨开,滚烫而火热的嘴唇从她后颈处一直向下亲吻,激起一阵酥麻感。   阿妧的声音有点哑,稍稍侧转头,眼睛里水滟滟的,软声道:“不要了……我好累……”   萧叡吻住她的嘴唇,另一手在她胸前抚弄,边亲边道:“一会儿就好……”同时加快了速度,再次释放在她身体里。   事毕清洗,时间已经很晚了,萧叡抱着她静静躺在榻上。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阿妧忽然道:“我想去看看她。”   萧叡睁开眼,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阿妧目光中带着祈求,轻声道:“可以吗?”   萧叡点了点头。   ……   姜后已经被关了整整一个月。   放出去的消息都说太后因为思念先帝而病倒,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被囚禁在了自己的宫殿中。   姜后起先并不很慌,她是大魏名正言顺的太后,萧叡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他若真敢,这悠悠众口和千秋史笔都不会放过他。   然而萧叡把她囚禁了起来,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她试图向外面传递消息、把萧叡所做的一切告诉朝臣,但却始终没有回音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完完全全地处于劣势之中的。   她一天比一天焦虑,满心的惶恐甚至比当初萧谡把她打进冷宫还要来得强烈,这种焦虑和对死亡的惶恐几乎要压垮了她。   以至于在殿门打开的时候,久违的阳光照进来,她的眼前甚至有片刻的晕眩。   一个人影从阳光中走进来,姜后眯了眯眼,隐约看见纁红刺绣的曳地深衣,裙摆拂动时微露鞋面,大袖垂膝。那人双手交握于身前,一头青丝绾成凌云髻,斜插双鸾金步摇,正慢慢地向她走来。   阳光太过强烈,她没能立刻看清那个人的脸,但那装扮、那姿态,还有那款款走来的样子——   “啊!”姜后忽然惊叫了一声。   她抱着头,猛地在榻上后缩了几步,像是被什么彻底压垮,神色疯癫地道:“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死了吗?!”   阿妧停住了脚步,静静看着她,半晌后才道:“……姑姑。”   姜后也已经看清了来人是谁。   她慢慢放下了双手,将自己因为恐惧而缩着的脊背挺直,敛去面上的慌乱。仿佛只是一瞬间,她便从先前那个神情疯癫的妇人又变成了端庄优雅的姜皇后。   “你来了。”她打量着阿妧,片刻后点了点头,“这身很适合你,很漂亮。姑姑被关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看样子萧叡已经立你为皇后了。”   阿妧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骗姑姑呢?”姜后道,“我们姑侄俩不是应该一条心的吗?你千里迢迢地来到洛阳,是姑姑养着你、疼爱你,你都忘了吗?”   “你难道不应该养着我、疼爱我吗?还是说你只负责把我生下来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阿妧掐紧了袖子里的手,看着她道,“从我入宫的第一天起你不是就已经确定了我的身份吗,母亲?”   “你怎么会……”姜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旋即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是,你是我在进宫之前生下来的孩子。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姑……母亲这样的身份怎么能与你相认?我将你托付给兄长,也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生活,母亲给不了的你舅父舅母都能给你。后来你进宫,母亲不也是冒着风险将你留下,又有哪一点亏待你了……”   “别再骗我了!”阿妧受不了地大喝一声,“你把我送到姜家不过是怕我妨碍了你的前程,十几年来你问起过我一句吗?是我犯贱,明知道你不想认我还非要来找你,你对我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牵制表哥,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若真有过,怎么会在察觉到我有可能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逼我出宫?我唯一该感谢的就是你没有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否则我现在也没法站在你面前吧?”   姜后精致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过往的十八年浮光掠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最终定格为一个画面。她又将自己缩起来,困兽一般奔溃大喊:“我能怎么办啊!陛下要是知道我这个皇后不贞,他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的!!他连甄皇后都杀了,你不明白……”   她甚至抱着头低泣起来,与刚才的从容端庄判若两人。   阿妧的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她上前道:“如果不是你从中挑拨,诬陷甄皇后,先帝怎么会冲动之下鸩杀了她?你到底是怕先帝会怪罪你不贞,还是怕他知道你是害死甄皇后的凶手?”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姜后抬起头来,眼睛注视着阿妧,目光中杂揉着咬牙切齿的悲伤和恨意,“他留着我只是因为甄氏死了,不在了。他得不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就把我揉捏成甄氏的样子,要我照着她的样子活。他……他是个疯子!他死了就不管我了,把我扔在这个鬼地方,任由甄氏的儿子欺凌我!”   她压抑得太久了,一大段话倒水一样地从她嘴里流出来。   “妧儿,我的乖女儿……”姜后忽然一脚从榻上迈下来,双手钳住她的胳膊,“你行行好,去求求萧叡吧,母亲不想死……”她不停地摇晃她,“你不会看着母亲死的,对不对,对不对……”   阿妧看着她满是哀求的眼睛和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颊,心里又痛又恨。她怎么求,萧叡的母亲死得那样惨,他怎么会放过害死他母亲的仇人?然而真要她看着姜后被逼上绝路吗?   姜后见她沉默,脸色更是苍白得像是死灰一般,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恨声道:“这就是我生的好女儿?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生身母亲去死?”   阿妧挣扎推她,姜后被激得怒气更甚,咬牙切齿道:“当年我能杀了你那死鬼父亲,现在也能杀了你……”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突然冲过来,猛地抬脚把姜后踹开,同时抬手抱住了阿妧。   女孩的身子不停地发抖,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空茫,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没事,别怕……”萧叡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抚摸她的头发和腰背,却还是强令她看着姜后现在疯癫的样子,边亲她边道,“看到了吗,她根本就不爱你,这世上有资格说爱你的只有我一个。”他在她耳边重复,像是下一个咒语,“妧妧,只有我……”   阿妧看见眼前的姜后突然变成了厉鬼的模样,向她扑过来。她身子一颤,随即无力地倒在了萧叡的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宫殿里,阿妧头脑昏昏沉沉的。萧叡抱着她,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没事了。”   阿妧的眼泪倏地落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她很想再问问姜后,可是又怕见到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只好抓着萧叡的手臂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听到舅父说我的母亲是大魏的皇后,心里有多高兴。太守府的日子太难熬,我天天盼着她来接我,就这么盼了七八年……”   她边说边哭,想要止住眼泪,可是止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滚落。   萧叡从来没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像个孩子似的,心里也酸得不得了,叹了口气道:“以后有我陪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咱们忘了她,啊?”   “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是真的对我好,刚进宫的时候我是真的高兴,我不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在萧叡的怀里哀哭道,“我发誓要好好孝顺她,所以从来都不理会宫里的传言,她让我跟你好,我就去了……后来猜到她是害死你母亲的凶手,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她要杀我……”   她说不下去,只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抓着他的衣襟轻轻抽泣,脸埋在他的胸口。抽泣声越来越控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萧叡搂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等她哭得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也没有走开,而是低头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亲了亲她的额头,仍旧抱着她,仿佛能抱到地老天荒。   她没有睡多久,半个时辰后又再醒来了。也没有哭,眼睛里有点茫然,许久之后才又有了焦距。   萧叡道:“我把叶绯儿杀了。”   阿妧的声音哭得哑了,一张口嗓子还有些痛:“为什么,她不是你的人吗?”   “不是,她接近我是为了姜氏。假装向我投诚,其实只是想要套出我的动向。她以为在自己在萧权那边无往不利,就以为我也会上她的当。”   阿妧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萧叡亲了亲她还有些红肿的眼皮,轻声道:“还记得那个铃铛吗?我后来让人查过了,那天的失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那个铃铛故意为之,指使她的人就是叶绯儿。”   话到这里,阿妧已经听懂了。叶绯儿对她哪来那么大的仇恨,不说是被姜后指派,最起码姜后也是知情的。   她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其实萧叡查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包括后来的投毒也是姜后的手笔。原因也很简单,她以为萧叡去找阿妧是因为发现了她的秘密,想要用阿妧的身世来威胁她,所以抢先下手。   但她却从未想过,她之所以仅凭流言和诬陷就能置甄后于死地,不过是恰好击中了魏帝爱而不得的死穴以及病态的占有欲而已。然而魏帝从未爱过她,又怎会在意她是不是跟别人生过孩子,还是说她当替身当久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是甄后了?   萧叡没再多说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把姜氏这个隔阂从两人的心中消除掉。   姜氏抛弃她,利用她,甚至还想抹杀她,而萧叡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她,陪伴她,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她知道该选谁。   ……   姜后明面上还“病”着,实则已经被关到了地牢中。   长乐公主在驸马等人的陪伴下来到地牢的时候,恰是姜后被关在这里的第十日。   萧道徽的目光在地牢中扫视一遍,试图找出这里与七年前的那个驿站的相似之处。除了都是一样的简陋,倒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但这并不影响故事的结局。   宫人提着灯在前,照亮了脚下阴森昏暗的青石板路。公主曳地的长裙扫过石阶,发出窸窣的声响。   牢头把门打开,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萧道徽款步入内,见姜后狼狈地缩在一丛茅草上,只着一身单衣,鬓发散乱,见到来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顾自己呓语。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失了兴致,微微转头向身后的陆延示意:“杀了她。”   驸马招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持着一条白绫上前,一手把姜后拎过来,白绫套上她的脖子,随即各执一边开始用力。   陆延走到萧道徽身后,抬手遮住她的视线:“别看。”   被白绫绞住的姜后终于意识到了危险,本能地开始挣扎,双手用力地向内侍身上抓去,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脸上的表情狰狞至极,连眼珠都开始往外凸。   萧道徽将陆延的手拿下来,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姜后。看着她呼喊,看着她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动,也喊不出声。脖子被绞断,双手无力地垂下,白绫松开,整个人向后倒去,如断线的风筝坠地。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东西,走上前去,蹲在已经死去的姜后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张开嘴,随即把手里的粗槺塞到她口中。又抬手拨了拨她的长发,直到覆盖住整个面颊,才满意地站起身,微微偏头打量她。   “这样才是公平。”   做完这一切,她仍旧像来时一样,转过身,长长的裙裾滑过地面,款款走了出去。   ……   “啪!”陆延被一掌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来。   他跪在地上,听见自己的父亲沉声道:“你是不是昏了头,敢去杀太后?!你是要毁了我陆家的百年清誉吗?朝臣要是知道姜太后死在你的手上,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一旁的陆劭想劝,但陆骏的声音冷厉非常,让他欲言又止。   “我就不该让你娶公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陆骏指着他道,语气里都是失望。   陆延擦了下自己嘴边的血,抬起头道:“姜氏已经‘病’了这么久,因病而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谁会去追究?又有谁敢追究?”   事情已成定局,陆骏也懒得跟他争辩,摆摆手道:“你给我滚,老子不想看到你!”   陆延起身告退,转身向门外走去。   萧道徽在外面等他,走近了,看到他被打得有些红肿的一侧脸颊,抬手轻抚一下,柔声道:“疼吗?”   陆延摇摇头,抬手挡住她头顶的阳光:“外面太热,我送你回去吧。”   萧道凝身形一动,立即感到头有些晕,是在外面站得久了,不由伸手揉了揉额角。   陆延在她面前蹲下,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向身后的人道:“我背着你。”   ……   七月,得知萧谡去世的吴蜀两国同时发兵攻魏。吴军围于石亭,而蜀国北伐大军则兵锋直指长安。   萧叡一面遣中军大将军战于石亭,一面亲往长安压阵,督促陆骏与蜀军作战。   战事进行得很顺利,由于事先已经有所准备,魏国大胜,吴军最先败退,而在街亭遭到重创的蜀军也很快撤退到汉中。   萧叡十月便回到了洛阳,前脚刚到,后脚又有人传来一个好消息,道是蜀国的那位丞相积劳成疾,在回到汉中之后便病重身亡。   这来自敌国的一大威胁骤然解除,萧叡面上也不由得带了些许振奋之意,抬手把佩剑挂在木架上,边解铠甲边道:“把尚书令和大都督都叫来,朕要议事。”   “是。”   “等等。”萧叡把人叫回来,“今天太晚了,明早吧。”同时低头想了想,又吩咐道,“派人去天水盯着陆骏,看看他在军中是何情状。”   侍从领命而去。   萧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因而没惊动人,等到收拾好已经是半夜了。   沐浴后便去了紫寰殿,夜已深,宫内除了悬着几盏零星的夜明灯笼,余处便是一片漆黑。守夜的几个宫人见到他都是吓了一大跳,好半天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行礼。   萧叡立在廊下,轻声问着皇后这阵子以来的饮食起居,得到无事不妥的答案后便让她们退下了。   他进了殿,外间是宫人为他点亮的灯火,照得一室明亮,而内室只留着一盏夜间照明的烛火。   他放轻了脚步,借着这点幽微明光走到榻前,抬手掀开帐幔,看见阿妧睡得很熟,便退到一旁的几案后坐下。   轻薄帐幔软软垂落,朦朦胧胧地透出榻上暗影,只是这样看着,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定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榻上的人却惊醒了。   他立即起身上前,再次将帐幔掀开。   阿妧慢慢坐起,意识却未归拢,犹自沉浸在片刻前的噩梦之中。床前帐幔被人掀开,她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   萧叡在她身旁坐下,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神色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妧也呆呆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怔怔道:“这也是梦吧……”   萧叡眼带笑意,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醒醒,我回来了。”   额上极轻的痛感让她倏然惊醒,她对上了萧叡的双眸,眼睛突然睁得滚圆,发出惊喜的一道呼声。   萧叡不防,一下子被她扑倒在榻上,温柔地伸手揽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这阵子经常做噩梦吗?”   阿妧被他这么一提醒,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跪坐在榻上,又将他拉起来,两人相对而坐。   她伸手捧着他脸看了看,又往他身上探去:“我方才梦到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吓得魂都没了,你这几个月都好好的吧?”   萧叡止住她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勘查的手:“我只是坐镇长安,并未到前线出战,怎么会受伤?”   阿妧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仰头问道:“你是何时回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萧叡道:“没多久,日暮时进的城,处理完一些事就来看你了。”   阿妧伸手揽住他脖颈,将脸贴在他胸口处,声音软软地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啊?我要是没醒来,你是要在这里坐上一夜吗?”   萧叡亦伸手抱住她:“叫醒你做什么?“他下颌抵在她头顶,又低头吻了下她的乌发,轻声道,“听说你这些日子都是很晚才入睡?”   “没有。”阿妧坐直了身子,视线几与他平齐,凝视着他道,“只是我很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你呢?”她倾身上前揽住他,抵着他额头,问道。   萧叡已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复而吻上她。   他吻得极重,像是不能克制的模样。   他的确是有些难以自制,分别数月,除了打仗和睡觉,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这思念像是入了骨,便是现在拥她在怀亦是不能满足,只恨不能将她融入心魂血髓,生生世世都纠缠在一处。   ————正文完———— 第60章 番外   萧叡从接到回京的诏令起心情就很不好,对他而言,这四年来像是被放逐一样的生活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如今却要回去,与那些他深深痛恨的人日日相对,他心里充满了抵触与不适。以至于在经过天水听到匪患猖獗的消息时,没能压抑住心里那嗜血的冲动,亲自率兵平乱。   说是平乱,倒更像是发泄。   几十个匪徒如何能抵挡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精兵,须臾之间已被尽数剿灭。萧叡没有出手,只是缓缓打马上前,目光随意地在刀光与血色之间徘徊,最终定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他起先没有留意,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接着便发现倒在他马下的其实是个女子。   这很好认,她没有做过多的伪装,仅仅只是换了一身男装,外加束起了长发。从前他妹妹也曾这样打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清楚地记住了那一幕,或许是她长得过于美丽。   甚至在那一眼之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头一动。这感觉陌生又清晰,像是烙在了心口处,以至于在很久之后,岁月缓缓流逝,记忆逐渐模糊,他除了记得当时的那一幕之外,甚至还生出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就看见了阿妧的眼。   这当然只是错觉,事实是他在不知名的情绪推动下翻身下马,将昏迷过去的女孩抱了起来,带回了营地。   这行为其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冷漠、严肃,满身都是历经战场厮杀的血腥与戾气,几乎没有人不怕他,就连和他对视都战战兢兢。   冷静下来后,他也怀疑过她会不会是别人派来的细作,但他去山上剿匪纯属临时起意,应当不会是有人安排。   李恂告诉他,女孩想跟他一起回洛阳。原本这于他而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心里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所以他拒绝了她。   帐中的灯烛放出暖黄色的光,少女的头巾被他挑落,睁大了眼,慌乱又强自镇定地与他对视。那神态楚楚的样子,神佛也会动容。   所以他转过了身,留给她一个强硬至不容辩驳的背影,开口将她驱逐。   当晚,连日来的烦闷和郁躁还是压倒了他。其实先前就已经有所征兆,但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的身体不适,没有想到会头疼成那样。   小队临时驻扎的营地没有军医,他原本打算硬扛过去,谁知道会疼得昏厥。醒来时听到身旁有人絮语,差不多知道是她将他治好的。   他没有睁眼,就这么静静听着,直到身旁的人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帐中一片寂静,他转头看她,心道还好她不是什么刺客,否则他一条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   无可否认,她的确长得很漂亮,是那种纯洁干净得像是蓝天上的云朵一样的长相,让人丝毫联想不到罪恶的一面。他猜李恂之所以愿意相信她,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后来她就留下来了,跟着他们一起回洛阳。   她跟李恂走得近,他也就时常会见到她。许是怕给人添麻烦,她一直都很乖巧,很安静,最常做的事便是帮军医救治伤兵。   他不觉得自己的视线在她身上有多余的停顿,但无可否认,看见她的时候他心情的确会好一些,这种隐秘的愉悦甚至抵消了因为回京而带来的郁躁。   他知道她来洛阳是为了寻亲,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什么麻烦都可能会遇上。所以在回京之后他便吩咐一个手下暗中照应着她,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一下。   接着他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了,离开了整整四年,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去处理。那个小姑娘也不过是占据了他的心神片刻,而后便像一粒投入水中的小石子,在激起些微的涟漪之后转瞬消失。   是什么样的缘分让两人再次相遇?未央宫的殿门前,宫装明丽的女孩频频回望,眼中带着重逢的惊喜和对他的好奇,而他却只感受到了命运的嘲讽与恶意。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表妹?呵——   心里的怀疑再次翻涌而出,他让人去查她入宫前的行迹。没有任何疑点,确确实实就是巧合。   而姜氏却好像抓住了什么筹码一般,视她为奇货,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到自己面前来。   这可怜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正为人所利用,提到她的皇后姑姑时满脸都是感激与孺慕。   他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并未立即将真相告诉她,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她会如何亲近和讨好他。   其实也不需要刻意的亲近和讨好,她亭亭地站在那里,一双澄透的眼望着他,饱润而水艳的唇轻启,随意或娇软地唤他一声,于他而言,都是诱惑。   她天生就具有诱惑他的能力。   他的灵魂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留在体内,一半已浮于虚空。他在虚空之中睁大了眼,看着自己靠近她,在她低头题诗的时候偷偷摘下她鬓边的云粉,看着自己将赢来的沉香手串送给她,看着她在自己耳畔低语,他的心尖泛起一阵酥麻。   所有的一切都在往不受控制的方向走去。   心里却还是清醒的——清醒地挣扎。   他意识到不能再让她接近自己了,故意设计一番,令她听到他对姜氏的恶意。无关她信不信,只要她远离自己就行。   他以为自己对她的好感只是因为在边关待得太久,没怎么接触过女子的缘故。他曾尝试与别的女子相处,他是太子,甚至不需要他示意,愿意扑上来的女子也是成堆成堆的。譬如萧道凝,她身份、长相都不差,大将军也有意撮合两人。   然而不行,萧道凝跟他说话他都懒得理会,更别提跟她相处。   而另一边,阿妧果真如他所愿,没有再主动搭理过他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果真比他聪明得多,感情当收则收,没有半分犹豫。   而他呢,一直在抗拒却又无力抗拒,甚至开始自欺欺人。   他说服自己并不在意她与陆劭相处,只是天晚了,该回宫了,他得送她回去;他不在意她对他的指责,只是对上她一双含着些许委屈的眸子,他觉得开口解释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他也不在意她的生辰,他是太子,闲着无聊搭一座花楼而已……   他不在意她,他应该憎恨她、远离她。   然而越是这样,心里那密密麻麻的情愫越是紧紧地缠缚住了他,让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梦里的人朱唇白齿,是从未见过的娇娆模样。   他在黑暗中醒来,汗湿颊侧,心跳如鼓,喘息声在一室寂静里清晰可闻。   直到这个梦境成为现实,风雪覆盖下的陋室中,他看着女孩安静地睡在他身旁。他曾有过一刻摆脱心魔的念头,那就是杀了她。   然而怎么可能呢,在最初的最初,他还没有这样喜欢她的时候,长乐派来的人试图取走她的性命,那时他本能的反应便是救下她,更遑论现在。   所以他的手指只在她颈侧停留了一瞬,指尖感触到女孩细腻的肌肤,接着便向下。他很想停手,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解开了榻上人的衣衫,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处。   他不记得自己做了多久,女孩始终没有醒来,他便由着自己的心意摆弄她,除了没有进去,他将自己不算丰富的知识全部用在了她身上,要多卑鄙下流有多卑鄙下流。   他自我厌弃,又欲罢不能。就这样一面憎恨,一面心动。   反正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是他救了她。和好吧,他真的受不了她对他这么冷淡了,表哥也好,殿下也行,随便怎么样,只要她愿意跟他说话,愿意将她那美丽的眼睛看向他。   他们果然很快和好,她没有拒绝他有意无意的亲近。她会主动关心他,那张饱润而水艳的小嘴里仿佛有说不完的好听话,她没有替自己许愿,却记得要祝他一生顺遂。   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招人疼的小姑娘。他那时候想的是,这样就够了,再多他也受不起了,真的受不起。   然而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他开始妄想跟她在一起。   姜氏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所以他利用他母亲的凤钗刺激萧谡。那两个人心里都有鬼,萧谡果真因此大怒,把姜氏关进了冷宫。   姜氏自不会坐以待毙,先是让身边的女官劝她来向他求情,无果,又暗示这件事是他做的,她果然就来找他对质。而姜氏留在他宫里的钉子趁机在她喝的茶水中下了药。   如果他还有些许的理智,他该推开她。假使他良知未泯,他不会趁人之危。   然而他既无理智,又无良知——在面对她的时候。   他已临近深渊,或许是醉意上涌,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而眼前的人却不准备给他提供任何的帮助,那张纯洁美好的脸上甚至带着笑意,看着他挣扎摇晃,而后轻轻一推,他听见了坠落的声音。   自此沉沦。   这一轮交锋是他输了。姜氏紧接着又利用任城王来刺激他。他当然应该把萧怿赶走,作为大魏的储君,他无法容忍自己的身边有一个正当盛年又具实力的王叔,这理由再正当不过。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更多的是因为阿妧。   他不得不承认,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他跟姜氏对上,几乎是必败的境地。好在命运峰回路转,终究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姜氏匆匆遣她出宫,他便本能地察觉到了这当中有隐情。   他命人往深处去查,从姜氏入宫前开始,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一般,很快得到了线索,再经过分析,大致地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姜氏是她的生母,难怪她会那样依赖她,无条件地信任她。   弄明白了这一点,他也就想通了姜氏为何送她出宫。他知道姜氏是在害怕什么,无非是怕他知道了这件事,反过来要挟她。然而姜氏可以用她来牵制他,他又怎么舍得利用她?   他追去了闻喜县,阿妧问他为什么不回洛阳。萧叡那时候没好意思回答她,因为作为一个太子,他的答案说出来其实有点不合身份。   要怎么说呢,说在他心里,她比那什么储君的位置要重要得多?毫无疑问,她不会相信,或许还会笑话他。   然而那时候的萧叡,真正在意的确实不是权力和地位。   如果可以让他选,他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活着,妹妹身体健康,然后他在寻常的陌上遇见一位姑娘。她长着他喜欢的样子,他一眼就爱上了她,把她娶回家,一辈子疼爱她。那是未经过恩怨和波折的萧叡和阿妧,是他想象的样子。   然而也只是想象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命运何等强悍,他亦无处可逃。看,他不是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吗?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那难以掌握的悸动早在初见的时候就像一支远方射来的隐形箭矢,在极致的速度下击中了他的心脏,锤心碎骨,震魂裂魄——他已不是他了。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曾陪她去了洛阳城外的白马寺。槐花洁白如昨,当年挂上的那三支木签犹在风中摇晃。   他看着她取下那些木签,低头轻轻摩挲,眼中有伤感之色。   在这一刻,他不信天地,不敬鬼神,可是对于她,他却希望能有来生。   会有来生吗?   时光如流水一样淌过,不知不觉间他也在皇帝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想法也变了许多,偶尔也觉得这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滋味也不错,然而更多的却是肩上无可推卸的责任。   蜀国已亡,大魏楼船将下益州,不出五年,分裂了数十年的天下将重归一统。随着他在位时一年又一年的建树,人们开始称赞他,“沉毅断识,有乃祖之风”,“奕世重光,恢拓洪业”,种种优美的辞赋纷至沓来。   然而他时常会感到孤寂,妹妹在他即位后的第二年便已去世,她亲眼看着他们的母亲痛苦地死去,支撑了那么多年只是为了替她报仇。   因为驸马陆延的殉情,他没有对心怀不轨的陆家下手,而是选择了弹压,并且指派陆骏伐蜀。   后来为了做到政由己出,他不断地与朝臣们周旋、平衡,越到后面越能体会到这至高位上的无奈和孤寂。   这一天仍旧忙到很晚,浓墨般的夜色铺满苍穹,在漆黑天幕的衬托下,洛阳宫壮丽而辉煌,犹如一尊伏卧着的巨兽。   萧叡一个人行走在天幕下,沉沉夜色与肃肃风声被他抛在身后,他穿过广袤绵长的宫道,踏上空旷而寂寥的长阶,走向灯火明亮的宫殿。   未央宫的暖黄色灯烛下,阿妧抱着他们的孩子,正轻声哄着。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眉目粲然一如当年。   “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