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风流,江山谁主》 作者:寂月皎皎 内容简介: 容如朝花,颜色无双。朝颜是传说中的女子。有文,有武,有才,有德。深得帝后宠爱,统领三千凤卫,傲视天下众生。宁献太子病逝,落葬当夜琴音不绝。翌日,朝颜失踪。 上穷碧落下黄泉,众人苦苦搜寻。她醉乡度日,泯然众人。 无文,无武,无才,无德。不是尊贵无比的朝颜郡主,而是韩家不得宠的第十一房小妾。凭你欺我,谤我,辱我,骂我,我一笑而过。 .躲得开朝堂纷争,躲不开风云变幻。当最后一方立足之地被烈火焚遍,当旧日恋人掀起滔天巨浪,当往昔友人将性命交付手上,是非人,难逃是非事。且把酒问天,江山谁主? 编辑推荐: ◆谋权谋势谋天下,不及你一个眼神。 ◆寂月皎皎高分作品,被读者评为女版《琅琊榜》,被评为年度中国网络文学第三季度排行榜精品榜**名,吸粉无数,首发网站评论高达14018条。 ◆意想不到的惊人结局首次公开,精修全文,豪华书装。 ◆花浓别院,只许一支独艳;买花载酒,赠卿浮生偷闲。 ◆一支水晶莲花,牵谁半世念想。 一把纯钧宝剑,引谁天地雄心。 一曲醉生梦死,换谁死生以之。 酒醉生梦死(一) 大楚庆嘉二十五年,秋。 越山,花浓别院。 芳草绒绒的矮坡上,帐房里的钱老先生正晒着太阳叮嘱他刚接过来的孙女小珑儿:“听说近日山下来了些陌生人,没事别往山下乱窜!” 小珑儿道:“昨儿说山道上有狼,今天又说有陌生人。陌生人比狼还可怕吗?” 钱老先生眯眼,“应该……没狼可怕吧?兴许又是济王派人在找朝颜郡主了!” “朝颜郡主是谁啊?” “那是一个……传奇吧!”钱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光彩,“容如朝花,颜色无双,那可是倾国倾城的貌啊!又是皇后的义女,统领凤卫三千高手,那身才学和武艺更不用说!五年前皇上兴国寺遇刺,刚及笄的朝颜郡主一战惊天下,皇上和献宁太子对她赞不绝口,济王更是再三请求,愿娶朝颜郡主为王妃。” “那朝颜嫁给济王了吗?” “没有。两年前,献宁太子病逝,朝颜郡主送葬,在他陵墓前喝了一.夜酒,从此不知所踪。济王久寻不获,已经另娶王妃,但一直没放弃寻找朝颜郡主。” “现在还在找?” “在找,一直在找。”钱老先生沉吟,“兴许已经死了吧?那样出类拔萃的女子,到哪里都是明珠宝玉,又怎会那么久杳无音讯?” “死了?” “听说,朝颜失踪那晚,驻守在太子陵墓的官兵听到阵阵琴声,美如天籁……说不定,她是被接引成仙了?” 祖孙俩一时静寂,仿佛都已陷入对那传奇女子的冥想中。 坡上开着金桂,芬芳馥郁,沁人心脾。间或有淡淡的酒香袭来,闻之微醺。 可此地远离疱厨,又哪来的酒香?或许是那位朝颜郡主的传说令人沉酣。 . 坡下忽闻“砰”的一声,接着一阵喧嚷。 钱老先生抬头一看,正见一辆满载粮食、疏菜等物的推车翻落于下方沟壑。 韩家这处别院修得玲珑精美,曲折多致,并不曾考虑过某些道路适不适合小车行走。 荆管事在下呼喝两名小厮:“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赶着回去看哪家的小媳妇啊?瞧瞧这毛手毛脚的!” 钱老先生、小珑儿忙下去帮忙。 荆管事跳入沟中,挽起袖管和小厮一起向前抬着,看上面的祖孙俩老的老,幼的幼,抬头便向山坡上叫道:“十一!十一!十一夫人,下来搭把手啊!” 小珑儿忙抬头看时,却见方才她和爷爷聊天晒太阳的山石后面,一处桂影动了动,便见金桂簌簌如雪里,有只持着酒壶的纤白的手伸出,然后才慢慢探出一名女子。 那女子蓬着一头乱发,揉了揉醉意惺忪的眼睛,才懒洋洋答道:“来了!” 她将酒壶塞上木塞别到腰间,这才拂去满头满身的落花,不紧不慢地走来。 小珑儿看这女子一身皱巴巴的灰布交领长衫,腰间半歪不斜地系着条深青衣带,衣着正和她容貌一般地平淡无奇,却被称作夫人,不觉有些傻眼。 ============================== 酒醉生梦死(二) 她来花浓别院已经有了数日,知道这别院主人乃是祈王韩世诚的嫡孙韩天遥所有。 韩世诚深受皇恩,荣宠一世,却放着京城的大宅院不住,长期隐居于此,十年前才以八十高寿无疾而终。韩天遥才识武艺颇肖乃祖,虽不曾出仕,但韩家地多田广,堪称富贵,即便丫环亦是上等的绫罗或细布衣衫,整洁清爽,更别说韩天遥的那些侧夫人了。小珑儿见过其中几位,无不华衣靓饰,美貌夺目。 这女子……是韩天遥的第十一房侧夫人? 荆管事见那女子过来,也殊无对主母的敬意,笑着催促:“十一,快帮拉一把!你家花花还晓得帮咱们捉老鼠哩,偏你只管憨吃憨睡,也不怕睡成了猪。” 十一果然走过去帮拉车,却笑道:“这时候记得花花会捉老鼠了?以往只听你抱怨花花偷了厨房的鱼来着……”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话,刚刚她睡过的地方,有只棕黄色的碧眼狸花猫钻了出来,“喵”地叫了一声,伸出前腿徐徐伸了个懒腰,睥睨地看了一眼下方忙碌的众人,翘着尾巴优雅地踱了开去。 一通折腾后,推车终于被拉了上来。荆管事拍着身上的尘土,这才笑道:“你还敢说!七夫人刚蒸的鲈鱼,被你的猫吃光鱼肉,还成了精似的把盖子盖得好好的,留下一只鱼头连着一副鱼骨整整齐齐端到公子和七夫人桌上……别说七夫人,我们一群人都跟着崩溃了好不好?” 十一又取过随身酒壶饮着,若无其事地轻笑道:“雁词养过的猫,自然与众不同。” “九夫人……也是。谁不知她是公子心坎上的?”荆管事摇头,一边指挥小厮推车前行,一边又向十一道:“对了,九夫人忌日快到了,公子在催问金风玉露酒酿好没有。” 十一道:“应该快酿好了吧?” 荆管事跺脚,“小祖宗,别再酿过了头,送一坛子醋过去,公子不怪你,又得责备咱们不提醒你。” 十一莞尔,“放心,便是送了醋上去,祭不了雁词,七夫人八夫人她们也爱喝的。” 荆管事登时哭笑不得,“你呀你……算了,我这便跟你走一趟,看看那酒怎样了吧!” 十一应了,曼声唤道:“花花!” 前面的草丛中便传来懒洋洋的“喵”的一声。也看不真它在哪里,只见到竹节般的棕黄尾巴笔直地竖着,慢慢挨过翠绿的草叶。 十一道:“跟好老荆,有鱼吃!” 狸花猫又“喵”了一声,方踱回到路面上。 昂扬气势,倒似吃老荆的鱼,乃是格外给他面子一般。 走到前方一块高大的太湖石前,狸花猫顿了顿,向上面看了看;十一亦顿了顿,向上面看了看。 ========================== 酒醉生梦死(三) 小珑儿站在那边目送他们离去,忽觉十一看向那太湖石的目光格外清莹,明星般璀璨夺目,与那身邋遢平凡的衣着容貌极不相衬。 她禁不住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而十一带着她的狸花猫早已走得远了。 钱老先生见她疑惑,忙告诉她:“这个是十一夫人,好酒如命,且要德无德,要才无才,要貌更无貌……除了酿几坛子酒,什么都不会,正宗的酒囊饭袋!” “那公子为什么……” “咱们公子是痴情种子呀!九夫人雁词死得早,就留下这么个远房小姑姑,临终前千叮万瞩,求公子代为照应。九夫人去世后,府里那些长了势利眼的,见她这小姑姑终日醉生梦死,果然跑去作践。偏偏公子最念旧情,看到两次后便宣布将她收作第十一房侧夫人,——其实不过是个名儿罢了,叫府中上下知道她不好欺负,其实和其他夫人不好比的。看到刚刚那只猫没有?也是先前九夫人养的……” 小珑儿一路听祖父说着,一路已走到方才狸花猫和十一都曾顿身看的那块太湖石旁,才发现太湖石上居然用朱砂题着一首词。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丹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小珑儿拍手笑道:“我学过这词!是咱们老祈王的写的词!‘春来山暖花浓’,不正是这花浓别院的取名由来!” 钱老先生叹道:“是啊,岳王和祈王同为一代名将,岳王吟的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终究不明不白屈死玉津亭;咱们祈王却道‘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终能一世善终。” 他说到此处时,不觉拈须沉吟,然后自笑多心了。 一个醉乡度日的浑噩女子,一只醉心偷鱼的狸花猫,能懂什么? --------------------------------- 秋雁阁,随着九夫人雁词的离世,果然是雁尽秋去的模样。 荆管事在秋叶萧萧里抱着一坛酒离去,已是暗自庆幸来得及时。再晚些日子,真的只能抱坛醋回去了。 他不信十一的酒就那么好喝,值得公子爷如此上心,再三吩咐她去酿制…… 或许,只因为她是伴着九夫人一起长大的小姑姑吧?九泉之下的九夫人一定乐意饮到十一饮的酒,用以验证她夫婿的情深不渝…… 待荆管事离开,十一去看酒窖里的酒。 狸花猫懒懒地跟着,却连叫都懒得叫了。它不爱喝酒,不屑地看着主人珍惜的神情。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十一不管它爱不爱,顾自悠悠地说,“所谓金风玉露酒,其实不过是酿酒时额加了些秋天的芙蓉、金菊等花,借点花香而已,有什么好喝的?所谓雅人,不过是无聊的人。雁词无聊,韩天遥也无聊。” =============================== 注:“冬日青山潇洒静”一词,原词作者两宋名将韩世忠,词名《临江仙》。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出自岳飞《满江红》。 “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出自韩世忠《南乡子》。 酒醉生梦死(四) 她抱过另外一小坛来,已笑得眉眼俱开,“最要紧的是,我的醉生梦死酒,终于酿成了!花花,来一杯?” 狸花猫碧荧荧地眼睁瞪着她,不屑地“喵”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踏步而去。 真是一只不解风情的猫。 十一惋惜地摇头,将自己酒壶灌满,剩余的亦谨慎地封存好,才回阁楼上去慢慢品尝自己的新酿。 她笑着向窗外一举酒壶,曼声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来,一起醉倒花中,醉死花前!” 已经陈旧变色的窗棂外,一株百年老桂清清冷冷立于院中。风过,粟米般的金黄碎瓣飘零而下,跌在久未打理的庭院中,在铺地青砖和砖缝间的杂草里翻翻滚滚。狸花猫站于桂枝上,顶着一身落瓣,衡量着桂树和窗棂之间的距离,然后纵身一跃…… “喵——” 重重摔落在地的声响,伴着一声猫的惨叫。 显然目测有误。 十一哑然失笑,“近来偷吃了多少条鱼?你不该看轻了自己的份量……” 果不其然,份量越沉,越容易摔到自己。 人和畜生,果然是一样的。 刚泛出清明之色的一对黑眸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抬手,继续喝酒。 叹光阴,如流水。区区终日,何苦枉用心机。不如醉里生,梦里死,纵然一生虚过,也算不负人,不负己。 ------------恨无人,解心结------------ 朦胧里,又有斯人如玉,笑意清浅。 “朝颜,待你长大,我便说与母后,娶了你可好?” 彼时,是谁年少气盛,行止猖狂。 “不好。我朝颜若嫁,必嫁当世英豪,与他携手并肩,光复大楚万里河山!” 那如玉少年便蹙眉清愁,“朝颜,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不雪家国之耻,枉为皇家之人!” “……” ------------那时年少不解愁------------ 十一梦里呻.吟,似已满面凉湿,却又有热意在脸庞上一下下地腻来腻去。 她侧了侧身子,才听到了狸花猫喉间“咕噜咕噜”的声响。它正用舌头舔着她,动作颇有几分急躁。 角落里有什么动静传来。 十一指间一闪,一缕淡淡银光在黑暗里飞闪而出,那边便听得老鼠吱吱的惨叫。 狸花猫立刻兴奋地扑了过去。 十一叹道:“我真的不好意思告诉老荆,其实你已经胖得捉不着老鼠了……懒成你这样的猫,还真不多。” 狸花猫片时即回,果然叼回了一只大老鼠,献宝似的送到十一跟前。 十一从老鼠身上拔出一柄小小的飞刀,向它挥挥手,“你自个儿留着吧!” 狸花猫不依,呜呜地蹭着十一,嘴里的死老鼠差点蹭到十一脸上。 十一爬起,拍拍它的头,“知恩图报的猫是一只好猫!可我不爱吃这个。快想想,谁给你鱼最多,赶紧送他老鼠!” 酒醉生梦死(五) 狸花猫碧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鱼!鱼!拿你的老鼠换鱼去!” 十一努力地指点着她的猫,看老鼠血迹滴到了榻上,终于忍不可忍地起身抓起它,将它丢出屋子。 眼见狸花猫恍然大悟,以倨傲之姿雄纠纠走向那边峻丽屋宇,十一心满意足地关上门。 “必定是晚上在哪里吃鱼吃撑了,不想吃老鼠……呵!” 她像猫儿般舒了个懒腰,细细白白的五指灵巧地摆弄着手中的飞刀。 两年,飞刀也寂寞。 若当年苦心教她成才之人,听闻这一手绝好飞刀,只用在替猫儿捉老鼠的份上,不知会不会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黯淡的月光下,十一唇边的笑意凝固,渐渐苍凉如雪。 淡淡银光闪过,那飞刀倏忽不见。 -------------爱你,所以送你老鼠------------- 片刻后,七夫人的卧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尖厉的惨叫。 七夫人几乎连滚带爬从房中滚出,气色不是气色地尖叫道:“死猫!又是那只死猫!十一干嘛不把它拴着,天天出来吓人!” 韩天遥持着一卷书从另一侧的屋子徐步踏出,淡淡扫过她,“怎么了?” 他个子很高,眉眼深邃俊秀,一身玄衣如墨,自有种冷峻沉静的气度。 七夫人便不敢再叫,低了嗓门道:“是……是十一那只猫,叼了只老鼠窜我床上来了……” 她委屈地看向韩天遥,几乎要落下泪来,“十一就算了,难道她的一只猫也要爬到我头上来?晚上蒸的鱼,又被它半路上给打翻叼走了……谁家受得了这样的猫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调里的愤恨再也掩饰不住。 其实不是十一的猫,而是当年夺她宠爱的九夫人的猫。人都死了,还这么阴魂不散! 那边狸花猫并未逃去,甚至“喵”地一声叫,纵身跳到韩天遥脚下,将老鼠放到他鞋边,竖着尾巴温顺在韩天遥腿边挨挨蹭蹭,叫声十分柔和。 七夫人看着那死老鼠,忍不住又一阵恶心,白着脸道:“看,看……这猫太邪门了!” 韩天遥低头看了半晌,说道:“的确邪门。” 七夫人道:“那……叫人处理了吧?” 韩天遥抬头,“去问问,花花最爱吃什么鱼,明天继续给它做。知恩图报的猫是一只好猫。” 虽然回报的是一只死老鼠,但这可能是狸花猫所能拿出来的全部。这份心意似乎不得不收下。 大丈夫恩怨分明,赏它鱼自然是应该的。 七夫人目瞪口呆。 而韩天遥已不紧不慢地返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狸花猫得意地将高高翘起的尾巴左右摇摆数下,才高傲纵上墙头,以胜利的姿态睨视着七夫人,然后再一纵,跃上屋檐。 偶然间转头看时,不远处似有火光撞到眼底。 厮杀声响起的瞬间,狸花猫脚底一滑,差点从屋檐摔下。 它几乎来不及站稳,便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窜回秋雁阁躲避。 它已隐隐感觉到,韩天遥答应它的鱼可能不会再有了。 而它所不能感觉到的是,这一方的清静天地,自今夜起彻底坍塌了。 从此那些怨恨,嫉妒,不平,愤怒,淡漠……都将连同那些人,彻底烟消云散。 酒醉生梦死(六) 狸花猫惊窜而回,十一才听到外面的喊杀声,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北方虽不太平,但此间距离随州、光州等地甚远,不可能出现战事;以韩家地位,寻常毛贼也不敢跑来轻捋虎须。 但真若来了厉害的对头,这花浓别院建于山腰,便是百余条性命被人杀光,都不可能惊动山下之人相援。 韩天遥虽有才识有名望,但花浓别院不过是他风花雪月之地,住的多是他所纳的美貌姬妾,根本没什么高手防卫,这结局…… 十一俯身于秋雁阁的屋脊之上,眺望着一栋接一栋燃烧起来的屋宇,倾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厮杀,饮了一口酒,拍拍狸花猫紧张弓起的背脊,苦笑道:“花花,这地儿没法待了!咱们……以后去哪里呢?” 她抬头看看天。 不见半个星子,本来黯淡的月色似被血光冲成了氤氲的淡红,朦朦胧胧,如谁家离人垂泪的眼。 狸花猫茫然地“喵”了一声,也抬头看看天。 十一抱起花花,叹道:“咱们收拾收拾,走罢!” 雁词本就是个清冷的人,所居的秋雁阁也偏在一隅。待她死去,秋雁阁只剩了酒囊饭袋的十一,终日无人打扫,更是门庭零落。那些贼人只冲着庭宇轩敞处追杀,这边暂时倒还清静。 十一取了个大褡裢,取过妆台上的镜匣,也不看里面有多少簪钗珠饰,随手倒入褡裢,又从衣箱里摸出两锭黄金和一包银子,掂了一掂,也随手丢了进去。 狸花猫跳在衣箱里,嗅着衣物的味道,“喵”的一声,听来有几分哀伤。 十一顿了顿,摸了摸它的头,低叹道:“花花,雁词已经死了,死了…… 雁词死了,却至死不放心她,不但将她郑重托付给韩天遥,还将自己的体己也尽数留给她。 十一曾经什么都有。但雁词给的是她所能给的全部,那份心意远比狸花狸奉给韩天遥的死老鼠更要珍贵。 十一伸手,亦在雁词当年穿过的衣物上温柔抚过,方才快步奔到木梯口,扶着那栏杆轻轻一滑,人已悄无声息地落到楼下。而狸花猫在她落地后才拖着肥胖的身体纵到她脚边。 她提起褡裢举步欲行,忽闻门外蓦地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把狸花猫惊吓得纵身而起,一下子跳到了另一边。 而那少女的惊呼很快变成了惊吓的求救和惨叫。 十一走到门口向外窥视时,却是白天在短坡上见过的小珑儿。 小珑儿刚刚来别院没几天,骤遇惊变,披了件褙子冲了出来,也不知出路在何方,只顾往偏僻处逃去,却被人盯上,眼见秋雁阁门半掩着,慌不择路冲了进来。 ====================== 褡裢是一种中间开口而两端装东西的口袋,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挂在腰带上。女主目前活得粗糙,就用褡裢吧! 酒醉生梦死(七) 十一眼见那追上来的贼人举起刀来,向她的猫低低叹道:“其实……也不关咱们事,对不对?” 狸花猫紧张地追随在她的脚边,不解地仰头看她。 十一转身走向酒窖,却听得外面少女的叫声蓦然凄厉,伴着男子喉间狰狞的低笑。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追小珑儿的两名男子发现猎物是个十四五岁的秀丽少女,对视一眼,便默契地收起刀,反剪了她双手,撕向她的衣襟…… 深秋的风有些冷,尤其是夜里。 小珑儿的惨叫声里,有风过树枝,将树枝“嘎”地折断的两声轻响。 反剪她的双手顿时一松。 小珑儿慌忙揽紧上衣,却又忍不住惊叫。 两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每人额上钉着一柄飞刀,在她退开之后方才重重摔倒在地,竟是死了。 十一走过来,伸手拔下那两柄飞刀,也不看她一眼,便返身走了回去。 “快走吧!” 十一的声音**在空中,很好听,却也如秋风般清冷。 小珑儿惊魂未定,见十一步入屋中,却并未关门,想也不想便跟在十一身后走了进去。 十一径自入了酒窖,点起壁上油灯,转头看小珑儿跟着,奇怪地看向她,“怎么还不逃?” 小珑儿抱着肩,擒泪道:“外面四处是坏人……四处都在杀人……我爷爷抱住追我的坏人,被砍成了两段。” 十一道:“是啊,坏人横行,你更得快逃啊!” 小珑儿道:“我不知道往哪里逃!” 而十一夫人不惊不乱,挥手便了结两名强人,明显不是一般人,跟着她要安全很多。小珑儿虽然年少,求生的本能却能让她做出最准确最有利的判断。 十一便有些头疼。 再打量打量小珑儿,只觉她眉眼清新秀巧,生得也娇小,这才叹了口气,将一个空酒袋放到她手上,说道:“替我抓好。” 小珑儿连忙接了,将酒袋紧紧地握住。 发现十一提起酒坛来,她才意识到十一是想灌酒,连忙捏住酒袋口,放到酒坛下方。 她犹在惊恐之中,虽努力稳住双手,可惜仍在微微地哆嗦着,那笔直而下的酒便泼洒了些。 十一不以为意,顾自将酒袋灌满,用木塞小心塞紧,又灌另一个酒袋。 灌满两袋,坛中尚有一半。 十一道:“可惜了!大约没有机会回来拿了吧?” 她仰脖,竟抱着那酒坛喝起来。 狸花猫闻到酒香,顿时放松下来,叼出一条它白天藏起的鱼,边鄙夷地看着主人的贪婪之态,边兴致勃勃地啃着鱼,——同时弃下骨头。 它是一只尊贵的猫,吃鱼当然要吐骨头。 小珑儿完全不懂酒,但也觉出那酒极香醇,酒窖里弥漫的酒香令她有种微醺的错觉。 抬头看看酒窖出口,她不由地心惊胆战。 酒醉生梦死(八) 这酒窖并不隐蔽,若有人走入屋中查看,很容易发现这里藏着人。 这时,十一忽扬手,将壁上油灯打灭。 酒窖内顿时一片黑暗。 而外面已传来惊呼,显然是发现了那两具尸体。 只听得有人在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又有另外一人道:“不用说了,这样的身手,只有韩天遥办得到!” “那快进去搜!” “咳,他傻了才藏在这里等你来抓!没看到门窗都开着?早逃了吧!走,沿着这个方向追,肯定没错!” 恍惚有流光闪过,人声渐歇,却有木质器物燃烧的哔剥声响起。 小珑儿立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大气也不敢喘,背脊上森森的寒意直冒,额上却已冷汗涔涔。 倒是地窖外,已见火焰腾腾而起。 但闻十一叹道:“我想醉死,可不想被烧死呀!” 她快速将两只满满的酒袋塞入褡裢后侧,又将惊愕看着火焰的狸花猫拎起,塞入褡裢前方,负到肩上便快步奔向门口。 小珑儿被遗在酒窖中,却比那狸花猫还惊愕,好一会儿才惊叫道:“十一夫人,等等我!” 她飞快地奔了出去,紧紧跟到十一身侧。 ***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十一已带着小珑儿出现在花浓别院外的一处树林里。 小珑儿紧拽着她衣襟,十一就是有心丢开不理,也没法狠心将她推开。 好在秋雁阁地处偏僻,火势一时尚未蔓延,仗着一身轻功,借了夜色掩护,十一总算能带着她安然而退。 但她们遥望花浓别院,却已被烈焰滚滚彻底吞没。 天明之后,那些富丽雅致的屋宇,那些怀着私心或怀着善意的上下人等,都将化作灰烬,无声无息地随风逝去。 小珑儿忍不住哭得肩背耸动,呜咽道:“我爷爷还在里面……我叔父和陈叔叔、荆叔叔他们也在里面……” 十一道:“那你回去找他们吧!” 小珑儿愕然。 十一已转身向山下觅路行去。 小珑儿慌忙跟着,“十一夫人,等等我……” 十一道:“已经离开别院啦,那些人也未必有兴致追你一个无关紧要的丫头。随便在哪里藏着,等天亮另投亲戚去吧!” 小珑儿道:“我爹娘都死了,才来投祖父和叔父……而且这山里有狼,我……我往哪里藏啊?” 十一道:“你想多了,哪里有狼?” 话未了,却见本来在褡裢里蠢蠢欲动想跳下来的狸花猫紧张地弓起身来,眼睛盯着一处树丛,呜呜出声。 小珑儿已惊叫道:“狼,狼!” 十一抬头,果然见到藏于树丛中的一对绿荧荧眼睛,——却比狸花狸的绿眼睛恐怖多了。 十一便道:“哦,别怕,是狗!” 她纵身而起,在那头狼跃起想攻击她的那一瞬飞脚踹下。 那狼便被踢得一声嚎叫,在荒草里翻滚两下,立时窜逃而去。 快捷狼狈得果然像狗,丧家之狗。 酒醉生梦死(九) 小珑儿手足冰凉,十一再怎么说那是一条狗,也不敢放松牵住十一衣襟的手,以免被她弃在山野里喂狼。 十一没法像踹狼一样将她一脚踹开,只得带着这个超大号包袱一起在山野里摸索前行,却再也走不快了。 不知什么时候,连那黯淡的血色月亮也不见了。山林里极黑,层云密布里有雷声隆隆,分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 前面有隐约的光芒,并有搏击斥喝之声传来。 小珑儿眼睛一亮,带了丝侥幸低低道:“会不会……会不会是我叔父逃出来了?他力气大得很……” 她居然拉着十一,深一脚浅一脚往那边奔去。 十一皱眉,但瞧着正是下山之路,遂也由得她拉着,一路跟了过去。 前面果有六七名黑衣人正借着火把的光亮围住一人厮杀。 小珑儿定睛一看,差点惊呼出声。 她连连推着十一道:“十一夫人,十一夫人,是……是公子,是公子啊!” 十一早已看清,被围住之人,正是韩天遥。 他是将门之后,武艺超群,谋略才识也非常人可比,能从重重围困里逃出也不希奇。 可惜他虽逃出别院,依然被人紧紧盯着。 而且看模样,他别想再逃脱了。 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闭着,眼圈周围已经青肿上来。 分明中了暗算,已经目不能视。 那些黑衣杀手虽然武艺不如他,到底人多势众,此时明欺韩天遥看不见,只留心着无声无息袭过去,眼见得韩天遥接连受伤,持剑的手虽然还是保持着武者的稳定,却已面色煞白,显然已经支持不住了。 隐隐听得有人低语:“注意别伤他的脸……带回去的人头认不出是谁,便不好向相爷请赏了!” 十一的手便有些抖,忙转过身靠住身后树干,取过腰间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小珑儿牵着她衣襟,颤声道:“十一夫人,十一夫人,快救救公子,快救救公子啊!” 十一放下酒壶,眸光已是清明。她道:“不救。这些事,不是你或我该管的。” 小珑儿道:“可……可那是您夫婿啊!” “夫婿?”十一笑了笑,“我没有夫婿。” 她一拉小珑儿,“走,我们从那边绕过去。” 小珑儿甩手,倔强道:“十一夫人,我们必须救!危急之时弃主不顾,是为不义!” 十一道:“这是读书读傻了?那你去救吧!” 她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小珑儿顿了顿,转头又看向那边的韩天遥,忽拔过头上一根簪子,捏在手中冲了出去。 她高叫道:“公子,我来救你!” 黑衣人原已听得这边有些动静,只是急着解决韩天遥,一时没顾得上前来查看。见小珑儿冲出,已有人转过刀来,指向她。 十一几乎可以想见小珑儿被人开膛破肚的命运。 “疯了!” 十一摇摇头,在黑暗的树林里继续觅道向前走着。 忽觉褡裢一松,一轻,便听“喵”的一声,竟是狸花猫纵出,也往那边窜了过去。 十一呆住,“疯了……都疯了!” 酒醉生梦死(十) 小珑儿那点战斗力,任凭是谁都能轻易将她砍倒。 眼见得那黑衣人的刀快要碰上小珑儿,不知哪里窜出条棕黄色的狸花猫来,“喵”的一声嘶叫,挠在那黑衣人的手背上。 黑衣人的手便缓了一缓,偏了一偏。 那边韩天遥虽然目不能视,却已觉出奔来的女子声音有些耳熟,那声“喵”更是不久前刚刚听到的,也不顾后背又着了一剑,听声辨位扬剑挡住劈向小珑儿的刀,低头感觉那个蹭到自己腿上的小东西,“花花?” 狸花猫“喵”地一声回应,却紧张地弓起了腰,耸起了毛。 想到他曾经给它的鱼,以及他还欠它的鱼,它显然想做一只忠心护主的好猫。可惜冲过来后它才觉出,为护主而舍命,似乎有些不大合算……它不能为它的骄傲付出那样惨重的代价。 于是狸花猫的绿眼睛开始慌乱地打量,从哪边弃主而逃保命的机率更高些…… 韩天遥眼前一片漆黑,身上不知多少伤处正沥沥淌着鲜血。任他性情怎样的刚硬坚忍,此时也知自己绝难支撑,再不料此时竟会撞出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少女,和一只骄傲馋嘴的狸猫,奔来与他共生死。刺痛却干涩的眼底竟松了松,似有温软的湿意氤氲开来。 闻得那边又有锋刃砍向那少女,他斜错一步,也不管身后有人来袭,将击向少女的长剑挡住,同时将那少女拉入臂间。 而小珑儿持着银簪在手,看着周围警戒盯住他们的黑衣人,才觉出自己这动作有多么地愚蠢。 十一说的一点都没错,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送死…… 眼见韩天遥背后有刀锋袭至,小珑儿惊叫:“公子小心!” 四面皆敌,韩天遥一直都在小心防范…… 可拖着满身的伤,并不是他小心就能躲过危机的。 小珑儿终于记起提醒道:“是左边,左边!左边有人砍来了!” 韩天遥已自己听出风声,勉强躲过那一刀,却被另外一人从侧面扫来一剑,正砍于腿上,终于连站都站不稳,疼得单膝跪倒于地,兀自将小珑儿护于臂间,勉强对敌。 小珑儿大是惊慌,尖叫道:“十一夫人!十一夫人!救命,救命啊!” 狸花猫被重重杀气围裹着,弓着腰不知该往哪边逃,被她这么一叫,更是方寸大乱,再顾不得寻找主人身在何处,胡乱窜了出去。 它前方的黑衣人早觉这猫碍事,见它送到自己跟前,再不犹豫,一刀便砍了过去。 狸花猫“喵”地大声惨叫。 韩天遥连小珑儿也护不了,自然更顾不得狸花猫,闻得那惨叫声,心头顿时一黯,神色愈发冷沉。 他竟不再去听背后袭向自己的刀剑,只将剑气摧到十成力道,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手。 雨寒却归路(一) 若死亡的结局注定无法改变,他唯一所能做到的,是尽量拖更多敌人陪着自己一起去面对死亡。 这时,狸花猫所在的位置忽然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是身畔那些敌人的惊呼。 韩天遥趁机一剑劈中对手,却也觉出身后正有道锐利锋芒已袭至后背。以他目前的体位和体力,无论如何也闪避不开。 这时,却闻“丁”的一声,身后那袭向自己的刀锋已被格住,然后又传来了惨叫和惊呼声。 小珑儿却在他臂腕间惊喜地叫起来:“十一夫人,十一夫人!” 十一…… 那个淡漠地隔绝于所有人之外的女子,那个以酒为生、谁都可以去呵斥嘲讽几句的女子,那个……深藏不露的女子! 混乱之中,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声,听到近在咫尺的厮杀声,听到狸花猫得脱大难后细柔许多的喵喵声。 附近竟然没有人再能腾出手来袭击他。 小珑儿已激动得落下泪来,语无伦次地在告诉他:“公子,公子,你看,你快看啊!十一夫人好威风!那个人还没没砍到她的猫,就被一飞刀扎死啦!她……她现在拿着剑,正打那些人呢!他们一定打不过她,对不对,对不对?” 韩天遥当然看不到。但他以剑柱地,却在静静倾听。 剑风划破夜空与人格斗之际,他听得出,十一的剑轻灵快捷,角度刁钻,高明得出奇。即便他未中暗算,都未必能赢得过这样的剑法。 而十一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这两年跟在雁词身边来到韩家,甚至没人见她拿过剑。 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学的这身绝高武艺? ***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边,终于也有人在问,嗓音已在惊吓中变调。 他们追杀韩天遥的一行七八人,未必个个都称得高手,但也绝非庸常之辈,却在片刻间被一个蓬头垢面的寻常女子杀得片甲不留,想不惊吓也难。 十一剑尖指向他,锋芒在夜色里明晃晃如一片温柔的水。 她亦温柔地笑了笑,说道:“你不该问我是什么人,因为我根本不会告诉你。不过你可以问我为什么杀你们。” 那人便问:“你为什么杀我们?” “因为你们想杀我的猫!” 剑尖灵蛇般探出,正中那人喉间,恰到好处的力道,不深不浅,刚好致命。 那人的惨叫只发出了一半,扩散的瞳孔无力地对着那边的狸花猫。狸花猫正弓着身,不知惊吓还是兴奋地抖动着高翘的尾巴。 十一收剑,从黑衣人的衣衫上割出一大块布帛,小心地把剑锋拭净,插入持于左手的剑鞘,走到那边树丛里取出褡裢,用一个锦袋仔细套好,依然收了进去,才负起褡裢,又走了回来。 雨寒却归路(二) 她随手捡起一把刀,重在那些黑衣人的伤口处一一划过,盖住原来的伤痕,口中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小珑儿忙道:“我没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十一夫人心善,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十一没有说话。 小珑儿才意识到,她问的应该是韩天遥。 她忙看向韩天遥,同时从他臂腕间挪了开去,然后惊住了,“公子,你……你伤在哪里?” 韩天遥一身墨色锦袍,再看不出伤在何处。小珑儿这一起身,借着一旁尚在燃烧的火把,才发现自己衣衫上竟已沾满了他的血迹。 韩天遥恍若未觉伤处的疼痛,只侧耳倾听着十一那边的动作,好一会儿才答道:“承蒙援手,应该死不了。” 小珑儿道:“你们本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客套吧?” 十一已处理完毕,擦着自己收回的飞刀,仿佛没听到小珑儿的话。 小珑儿猛地想起十一说过“没有夫婿”之类的话,立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差点没咬了自己舌头。 韩天遥静默半晌,开口道:“十一,可否麻烦你将我送往绍城闻府?” 他重伤在身,双目失明,于这山野之地只怕寸步难行。何况这些黑衣人不过是敌人中的一小拨,只因胜券在握,再不肯让他人分得功劳,才没有召唤同伴前来。若再有强敌追至,他将万难抵挡。可如果有十一这等高手相助,顺利脱身的机会便大多了。 他性情沉静峻傲,但与雁词诗酒相交,甚是投契。来往于秋雁阁时,他时常与十一见面,彼此并不陌生。——可如今细细想来,他对她的印象,无非是个有酒万事足的惫懒女人,性情和气,从不与人争竞。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宣布纳她为妾后,她才渐渐有了“十一”这个更像代号的称呼。 她显然不会是寻常人,所以他言语之间礼数周全,乃是很客气地请求她的相助。 韩家公子不仅文武双全,更兼品格高贵,傲视王侯,数度推去朝廷征召,平生从不求人,却已开口求她。 十一抱起了狸花猫,眸光如冰水般从他因失血过多而煞白的面容掠过,轻淡一笑,“公子爷客气了!我要救的是我的猫,不是你,不必谢我援手。还有,小珑儿没受伤,她应该可以陪你下山。” 一道闪电当空滑过,隆隆雷声里,韩天遥面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静静道:“知道了。” 小珑儿失声道:“什么……十一夫人,你……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韩天遥直到此时才知道这个危急关头跑来护主或者说送死的小丫头是谁。 他温声道:“原来你是帐房里老陈的小孙女。我记得,你前几天刚来。” 雨寒却归路(三) 小珑儿道:“是。爷爷带我见过公子。” 韩天遥问:“你爷爷和叔父他们呢?” 小珑儿喉间像被人扯了一扯,直直地搡得难受,“都没出来。我遇到了十一夫人,十一夫人心肠很软,就带我一起逃出来了……” 她转头又去牵十一的衣襟,说道:“十一夫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很好的人……你既肯救我,就连公子一起救了吧!你看这天,就快下雨了!而且,山里有狼,有狼啊!” 十一柔声道:“没事,这里死人多得很,狼吃他们吃饱了,便不会吃你们了……” 小珑儿打了个寒噤,登时说不出话来。 而豆大的雨点已星星零零地打了下来。 韩天遥只觉身体阵阵发冷,眼底却刺痛得越来越厉害,脑中不时如有光怪陆离的幻影阵阵飘过,便知自己伤得极重,遂道:“小珑儿,十一的确是好人,你便随她一起下山吧!” 小珑儿一呆,“那公子呢?” 韩天遥道:“我已向朋友求助,他们很快便会前来相救。不过这边有狼啃尸体,只怕会吓着你。你还是随十一先走妥当。” 小珑儿便白着脸犹豫不决。 十一将狸花猫塞入褡裢,说道:“走了!” 小珑儿忙扯紧她衣襟,拦住她哭叫道:“十一夫人,假如狼不啃死人,先去啃了公子怎么办?哪有你这样救人的?救了一半还把丢他在这里等死?” 说话间,那雨点骤然转剧,扑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十一皱眉,“他等死……也是他自找的。既然掺和进那些事,光宗耀祖或尸骨无存,都该是意料之中……” 她后面一句话声音极低,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连小珑儿都听不真切,看着十一又是焦急,又是茫然。 那边韩天遥双目被雨水淋湿,原来的刺痛感竟成了万针攒刺,凭他再怎样刚强坚韧的心志,此时也已无力支持,一歪身倒了下去。 小珑儿大惊,忙冲过去查看,声声唤道:“公子,公子!” 韩天遥握紧拳,好容易在剧痛中凝回一缕思绪,低声道:“快跟十一走!留在这里……你也会死……” 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在这下着暴雨、虎狼密布的山野里救人,其实也和方才送死的举动差不多冒失愚蠢。 小珑儿愈加肯定,韩天遥所说朋友接应的话不过是安慰她的谎言,便更努力地想抱起他来,却哪里抱得动? 有鲜血的热意透到她掌心,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开。 她在雨水里哆嗦,却倔强地揽紧他,向黑暗里叫道:“十一夫人!” 十一立于雨中,被淋透的清瘦身影如一杆经霜的竹,翠意犹存,却只凭着天性挺立着,再没有春日里蓬勃向上的劲气。 雨寒却归路(四) 半晌,她方走近两步,看了韩天遥一眼,拍了拍小珑儿的肩,说道:“小珑儿,跟我走吧!他伤得太重,没法救了!” 闪电下,韩天遥的指甲摁入了泥水里,却吸着气,向小珑儿柔声道:“听到没有?快去吧!” 他的眼睛里恍惚有什么在刺痛里钻出,黏腻得似连扑面的雨水也冲不开去。 十一的言行可恶,但也许并不算刻毒。或许他的眼球都已被毒液化去,光双眼所受毒伤便足以致命,他自然不肯再连累小珑儿。 这时,忽有冰冰凉凉的手指伸出,在他眼睛上轻轻一拂。 小珑儿又惊又怕,正双手紧紧扶着他,试图将他抱起,自然不会是小珑儿。 韩天遥不由屏住了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 又一道闪电划过,韩天遥看不到,小珑儿却已发现,十一正捻着自韩天遥眼中溢出的液体,仔细观察着,然后放到鼻际轻嗅。 大雨里,她淡漠的神色正无声无息地龟裂开来,眼底更似有什么东西正逆着雨水烈烈如焚。 再低下头瞧向韩天遥时,她的眸子却已如两汪淌着水的琉璃,坚硬美丽,却一击即碎。 她弯下腰来,用力将他架起。 “韩天遥,起来,我带你离开……” *** 说来就来的暴雨瓢泼如倾,小珑儿帮着十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韩天遥扶到一处山洞。 三人都跟落汤鸡似的,小珑儿已冷得浑身发抖,好容易走到一处暂避风雨的地方,脚一软坐倒在地,抱着膝一时已说不出话来。 十一负担了韩天遥一大半的重量,居然举止自若,甚至能借着闪电打过的光亮,寻着比较平坦的位置将韩天遥放下,让他倚坐于山壁旁。 韩天遥伤势极重,却始终清醒,一路极配合地向前拖动着沉重的身躯,一声不吭;此时被放到地上,伤处碰到地面和山岩,疼得身体剧颤,依然不曾发出半点**。 狸花猫缩在褡裢中已久,此时探头一瞧,立刻纵身跃了出来,然后甩毛,甩毛…… 甩了十一等满身的水珠。 但此刻三人浑身湿透,也顾不得计较这点污水。 十一放下褡裢,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个用油纸包的火折子,吹燃,点亮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揭开韩天遥的衣襟,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小珑儿心神稍定,爬过来问道:“十一夫人,公子会没事吧?公子一定会没事吧?我爹爹生前一直说,咱们老王爷是为国为民、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公子酷肖老王爷,英风侠慨,才识超群,一身武艺罕有匹敌……他不会有事对不对?” 十一才知小珑儿刚来别院没几天,却对韩天遥如此忠心的根源所在。他是她长辈心中无与伦比的英雄,她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成了她心中无与伦比的英雄。 十一便指着地下虚弱狼狈的垂死男子,微微嘲讽地看向小珑儿,“你心里的大英雄,就是这副模样?” 雨寒却归路(五) 小珑儿瞠目不知所对。 韩天遥深浓的眉峰微微一动,依然不曾说话。 又或许,同样无言以对。 那边狸花猫“喵”地一声叫,居然走到韩天遥的膝上蹭了蹭以示亲热,并不嫌弃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毕竟,它吃过他很多鱼,并在他的地盘被庇护过很多日子。 十一终于觉出自己似乎过分了些,顿了顿,说道:“对不起。”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没什么。我本就不是什么英雄。” 他浑身是伤,但最致命地应该还是眼睛所中之毒。 他的眼睛甚至正流淌着黑绿的粘液,看来甚是可怖。难为在种种蚀痛之下,他说话的声音居然还能如此清晰平稳。 十一问:“你身边可有伤药?” 韩天遥摇头,“没有。” 夜半惊变,仓促对敌,不过来得及提剑应战罢了,哪来得及拿药?待双眼中了暗算,能逃出别院已不容易。 但他无疑需要伤药。他身下汪了一大滩的血水,伤处还在不断往外渗着。 先前十一说他没救了,原也没错。别说双眼被毒瞎,就是未瞎,无医无药的状况下,他也将很快在大雨中失血而死。 十一便从放下蜡烛,从褡裢中取出酒袋来,仰脖便喝。 一气饮得够了,她方把酒袋递给小珑儿,“来,喝几口。” 小珑儿连忙摇手,“我不会喝!” 韩天遥忽道:“喝吧!可以驱寒。” 小珑儿这才明白十一叫她喝酒的意思,忙接了过来,闭着眼睛连喝两大口,却觉一股烈意从喉咙间直烫下去,连胸腹都有热力腾起,果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她忙将酒袋送到韩天遥唇边,“公子也喝些酒!” 韩天遥勉强喝了两口,舌尖一转,不由赞道:“好酒!” 他居然笑了笑,“没想到你把最好的酒留给了自己!” 那样冷峻沉静的一个人,伤成这副模样,笑起来居然还很好看。 小珑儿有些傻眼。 十一也想不出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遂道:“这酒叫醉生梦死酒,并不适合公子。不过公子若现在想喝,我也不会阻拦。” 这么重的伤,能在醉梦里死去,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十一说着,扬手挥灭蜡烛,提了宝剑便往外走去。 狸花猫忙要跟过去时,十一将它轻轻踢了踢,“里边待着!” 小珑儿却比狸花猫还惊慌,连声问道:“十一夫人,你去哪里?” “找药!” 但闻清清冷冷的两个字飘来,她的脚步声已消失于暴雨之中。 小珑儿便坐到韩天遥身畔,禁不住地哆嗦起来。 韩天遥捏紧酒袋,又喝了几大口,醺暖的醉感上涌,眼部和伤处的剧痛便似减轻了些。忽听得小珑儿牙关在格格地响,他问道:“你害怕?” 雨寒却归路(六) 小珑儿说道:“十一夫人把蜡烛熄了,这里黑得很。” 韩天遥微笑,“别怕。她是怕烛光把敌人引来。如今风雨正大,山里的狼应该不会找到这里。” “十一夫人会不会不回来了?” “她有没有把猫带走?” “没有,猫在我脚上打盹呢!她的褡裢也在,里面还有一袋酒!” “那她必定会回来。她……不会丢下她的猫和她的酒。” 韩天遥忍不住提起酒袋,继续喝。 骄傲半世,终究落得连猫命都不如…… 小珑儿虽知韩天遥伤重,但听他声音虽低哑,却言语清晰,神智清明,倒觉安定不少。但看看外面电闪雷鸣,她又禁不住担忧,“这大雨倾盆的,十一夫人连雨具都没带,她去哪里找药?” 韩天遥没有回答。 他也着实无法回答。 当年祖父韩世诚早存激流勇退之心,老年得子后便选中此处建了花浓别院,原本就是取其安静清雅。算来附近连山民都少,又到何处去找药? 觉出酒袋里的酒水所剩无几,他递给小珑儿,自己靠在山壁上静静歇着,却听得自己鲜血滴答而落的声响,眼底的剧痛渐为阵阵酸胀取代,周身愈发无力,神思又开始迷离。这回却是怎样努力地振足精神也无法再保持清醒,很快昏睡过去。 模糊间,似有少女的呼唤和嘤嘤的哭泣,又有美酒被小心地一口口灌入。 又有谁在淡漠说道:“酒不是药。但如果你想他醉死,可以继续灌下去。” 又是谁在哭道:“可是,这里只有酒啊!” “……” 冰冰凉凉的手抚过他的眼睛,然后有女子清新的气息靠近,温温热热的什么东西被敷上了眼睛…… 湿凉的衣衫被解开,依然是那冰冰凉凉的手,不疾不徐地将某种粉末撒到伤处…… 仿佛又被刀扎般的刺疼…… 那冰凉的手,那刺骨的疼,忽然间便让他想起听岚。 最后一次相见,也是这样冰冰凉凉的手,裹在薄绸间慢慢从他掌间滑走,“天遥,我恨你,恨你……” 那比手更凉的声线萦到耳中,那刺疼蓦地蔓延,蔓延…… 满胸满心似疼得快要裂开。 他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 韩天遥再度醒来时,拿手巾擦他脸的手却瘦小而温暖。 他微微一动,便听得小珑儿惊喜叫道:“公子,公子醒了?” 双眼被布条包住,依然涨疼得厉害,但并未再有那种被眼球蚀化般的惊悚感;身上的伤处上了药,伤口深处甚至已被包扎停当。 他应了一声,便觉小珑儿将什么塞到他嘴里。 咀嚼之时,已品出了玉米面的清香。应该是一块玉米面馍馍,被雨水泡得软了,倒也不十分难咽。 他吃了两口,精神便好转了些,边低低咳嗽着,边问道:“十一呢?” 小珑儿犹豫,“十一夫人……” =========================== 妹纸们觉得这篇文肿么样?和以前的风格是不是又有了些变化? 还有,如果喜欢,记得点击简介下方的“放入书架”收藏哟!便是嫌饺子更得慢,也可以养肥再宰嘛! 雨寒却归路(七) 他心里一沉,随即苦笑,“是不是替我包扎完伤口,已经走了?” 十一并不是他的十一夫人,从来不是。他早已感觉出她的疏离,甚至厌弃。能出手将他带到这里,并在暴雨里为他辛苦觅来伤药,于她大约已算得仁至义尽。 心念正转动时,却听得狸花猫“喵喵”地连声叫唤,听来居然有些凄惶。 小珑儿已急急分辩道:“十一夫人没走,可她病啦!她……正发着烧!” 韩天遥一怔,“她在哪里?” 小珑儿低声道:“就在公子右边。她冒着大雨在山里找了一两个时辰,找来了一种草药,嚼碎了敷在公子眼睛上,说可以阻止毒性蔓延。伤药好像是从那些坏人那里打劫的,还带了几个馍馍回来,多半……多半也是打劫的。可是她刚帮公子包扎完,人就倒下去了……不是说喝酒能驱寒吗?你看,我没事儿,可十一夫人怎么就高烧起来了?” 十一很勇猛,很了不起,甚至看起来比公子还要厉害几分。小珑儿自是不敢相信,厉害得令她膜拜如神的十一竟会淋雨淋得病了。 可即便是习武之人,也经不起在冷夜里被雨淋上那么久。 还有,习武之人身体比寻常人好,不易生病,但一旦病了,病势也会比寻常人来得凶险。 韩天遥将手向那边摸索着伸过去,果然摸到一个赤烫的身体;再往上摸,便是女子面庞,却连双颊都烧得滚烫。 小珑儿道:“我早将十一夫人随身带的衣服晾着了,刚看有些干爽,已经替她换了……可她似乎烧得更厉害了,都没有说话的……” 她盯着十一高烧里潮红的面庞,忽又道:“公子,十一夫人好美。” 韩天遥顿了顿,“美?” 十一终日蓬头垢面,容色平平,怎么着也没法和“美”字联系起来。 可小珑儿却肯定地答道:“是的,十一夫人好美……她被雨水一淋,不知怎的就像变了个人,怎么看怎么美……” 哪怕还是*一头乱发,灰扑扑一身布袍,都不能掩去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容,——虽然长睫低垂,看不清眼睛,但小珑儿记得昨日十一看向祈王那支《临江仙》时璀璨如星光闪烁的清莹双眼。 韩天遥亦觉出指掌下光洁柔腻的皮肤,迥然不同于记忆里那张粗糙黯淡的脸,不由微怔。 十一昏沉里若有所觉,皱眉低吟一声,侧过脸去。 韩天遥便缩回手,问道:“还有没有衣物可以替她盖上?” 小珑儿道:“就两三件袍子,都替她盖上了……” 韩天遥沉吟片刻,低低道:“小珑儿,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小珑儿忙道:“什么事?” 雨寒却归路(八) 韩天遥摸到自己的宝剑递给她,说道:“你替我去一次到绍城闻府,以我这柄宝剑为信物,找闻彦闻大人,让他领人前来接我们离开。” 小珑儿迟疑着,一时不敢接剑。 韩天遥淡淡一笑,“路是远了些,可能还得在山下歇一晚。你害怕遇到狼或坏人?” 小珑儿看看满身是伤依然神态自若的韩天遥,再看看短短半日便病得人事不省的十一,伸手便抓过宝剑,高声道:“不怕!我一定会带人回来接你们离开!” 随即她又愁道:“可这边离绍城不近,我步行过去,一来一回起码两三天,你们可怎么办?” 韩天遥道:“放心,既然有饮食,我们便不妨事。将夜间那空酒袋拿去盛一袋清水来,再有那些馍馍,也就够了!” 小珑儿忙依言将清水预备停当,和饮食、褡裢等物都放到韩天遥手边,方才擦干眼泪,恋恋而去。 狸花猫蹲在十一身畔,不时“喵喵”两声,虽然没了鱼吃,倒也无半点离去之意。 韩天遥摸到狸花猫光滑的皮毛,揉了两揉,便从褡裢取出十一的剑用来防身。 夜间听十一运剑,他已猜得她的剑必是宝剑,此时持剑在手,便愈加肯定。摸索着剑鞘上精致的纹理,他忽然顿了顿。 “纯钧宝剑?” *** 十一睡梦里在哆嗦,似乎又是那年那夜,最彷徨无措时,又来一道晴空劈雳,终究将她打得跌坐于地,再也站不起身。 那种绝望,痛楚,寒冷,以及一夕间所有世界的崩塌,令她再也忍受不住,嘶哑地叫出声来,“询哥,对不起,对不起——” “十一,十一!” 有人在推她,声音低沉里带了几分急促。 她喘着气,猛一坐起,才觉出头部的昏沉晕眩。 “十一!” 韩天遥坐于她身畔,再度推她。 十一吐了口气,哑声道:“哦,我做梦了!” 韩天遥道:“你在发烧。” 十一怔了怔,“发烧?我?” 韩天遥看不到她,只握紧她臂腕,柔缓了声音道:“你淋了雨,发烧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十一摇摇头,“我只想救我的猫而已,与你无关。” 韩天遥道:“你在雨夜里跑出去挖草药,也是预备救猫?” 十一道:“嗯,下雨天花花爱吃草。给你找的草药只是顺路,顺路。” 狸花猫听得提到自己名字,温柔地喵喵叫着,在十一跟前蹭来蹭去。 十一只觉头晕目眩,身上滚烫,却又冷得打战,竟连坐都坐不住,勉强拍了拍狸花猫的脑袋,说道:“花花,没有鱼了。外面天晴了,自己逮鸟雀、抓老鼠去……好运!” 狸花猫听得一个“鱼”字,便已两眼放光,却不知“鱼”前却是“没有”二字。看十一摸着鼓鼓的酒袋,一边倒在地上,一边又饮起了酒,它大失所望,边鄙夷地看她喝酒,边趴到她腿上蹲卧。 雨寒却归路(九) 嗯,虽得忍饥挨饿,但主人的腿上真暖和,隔着厚厚的猫毛,那热意熨得它十分舒适。 它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这时,十一的腿猛地一晃,已将狸花猫甩了开去。 “喵——” 狸花猫万般委屈,垂落旗帜般高傲扬起的尾巴,忍无可忍地瞪向十一。 十一同样正忍无可忍地瞪向韩天遥。 她的酒袋竟已在韩天遥手中。 也许病中行动太过迟缓,她竟被双目失明重伤在身的韩天遥劈面夺走了酒袋。 韩天遥淡淡道:“病中,不宜喝酒。” 十一道:“那是我的酒!” 韩天遥自己仰脖喝了一口,依然淡淡说道:“不许喝。” 十一怒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霸道?” 韩天遥道:“有。而且我一向很霸道。十一,你居然不知道?” “……” 十一终于无言以对。她也不管身子沉重虚软,踉跄起身便要去抢夺。 她病得再厉害,也该比还在鬼门关打转的瞎眼公子强。 韩天遥皱眉,忽手一扬,已将酒袋甩出。 十一尚未及去接,但见亮汪汪的一团如水银光闪过,随即“噗”地一声什么被刺破,然后“啪”地掉落于地。 竟是韩天遥听声辨位,出手如电拔出纯钧宝剑,将飞在上空的酒袋割了开来。 绝佳的醉生梦死酒,便也化作亮汪汪一团水,慢慢在地面淌开。 酒香四溢里,十一无语凝噎。 她道:“这酒叫醉生梦死酒,千金不换。” 韩天遥道:“若你病得丢了小命,万金不换。” 十一待要和他争执,又觉厌烦。 何况再怎样争执,碎了就是碎了,怎么也回不来;便如当年那人,去了便是去了,再怎样悔不当初,也无法活过来…… 忽然间又萧索了心。 十一跌坐于地,卧到胡乱铺在地面的衣物上,喃喃道:“真该把你丢在那边喂狼……” 韩天遥不答。 相识两年,但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女子;而她同样也完全没去了解过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婿又是怎样的人。 好在十一病势不轻,厌憎和烦恼没能持续太久,便又陷入昏睡。 韩天遥侧耳静听,然后坐得离她近些,摸索着将地间的衣袍覆到她身上,又找到一方帕子,从储水的那只酒袋里倒出水来浸湿,敷到十一的额上。 小珑儿年少,阅世不深,能不能找到闻府,能不能搬来救兵,都是未知之数。他们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自救。 若十一能退烧,或者病得不那么厉害,他们便能觅路下山。花浓山庄夜间大火,必定有人报官,那些覆灭花浓别居的高手,纵然有着强大的幕后主使,也不敢在越山久留。 只是前来验看的官员会是哪方的人,持怎样的态度,就不是他所能揣透看穿的了…… 雨寒却归路(十) 但十一始终未能退烧,额上甚至越来越烫,渐渐蜷在地上哆嗦不已。 韩天遥觉出地上越来越凉,便知又是晚上了。深秋的山野已经很冷,山洞里更是潮湿阴凉,连韩天遥自己都有些作烧,被敷了不知什么药物的眼底又开始突突地疼涨。 他再为十一换了一次额上的手巾,要倒酒袋里的水时,才发现水已见了底。 韩天遥犹豫片刻,扶起十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拾起地上的衣物尽量将两人一齐覆住。 被碰到的伤处阵阵疼痛,但彼此的体温交融,终于又让发冷的身躯舒适了些。 十一并未挣扎,只是含含糊糊地低低唤了一声:“泓……” 像是在唤谁的名字。 先前,她好像还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韩天遥恍恍惚惚地想着,待要细听她会不会再唤谁的名字,却已支持不住,也靠在山壁昏沉睡去。 山洞里便只剩了狸花猫蹲坐在他们身侧,凄凄惶惶地“喵喵”叫着,委委屈屈地去啃滚落在地上的玉米面馍馍。 这对于一只尊贵的猫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它啃了半只馍,开始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冒险出去抓两只老鼠,好给主人补补身子……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小珑儿的声音:“这里,对,就是这里……” *** “公子,公子!十一夫人!” 韩天遥被珑儿连声唤醒时,犹疑身在梦中。 他怀中滚烫,如抱了个柔软的暖炉。 珑儿好似蹲在他跟前哭泣,他怀中的“暖炉”被人扶抱开去…… 韩天遥臂间一空,才想起那“暖炉”是他那个惫懒冷情的十一夫人。 待要阻止,却连说话都已无力,用尽力气,不过将手指略抬了抬。 珑儿在旁呜咽道:“公子,我好怕,怕极了……所以我路上遇到几个人,看着像好人,就带过来了!” 看着像好人…… 韩天遥不由呼吸浓重,着实不敢高估小珑儿的判断力。 而旁边已有人在争执。 “公子,这人不像被普通山贼所伤,何况这里距花浓山庄那么近,这事儿恐怕……” “先生,一伤一病,是两条人命!” “恐怕都不是寻常人,会惹事!” “先生,先救人再说!” 回答的那人声音很清淡柔和,却极坚持,并不肯稍作让步。 于是,韩天遥等终于被扶了起来…… 小珑儿的判断力未必够,但运气无疑不错。 又或者,韩天遥和十一的运气很不错。 小珑儿竟真的捡到了好人,然后韩天遥和十一便被好人捡回去了…… 雨寒却归路(十一) 十一向来睡得不好。 确切地说,这两年来,她一直睡得不好。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可惜她素来少梦,噩梦倒是常伴。醉里眠,花间睡,不是潇洒,而是无酒难成眠。 当年意气风发,在千娇万宠间笑傲王侯,指点江山,何尝想过后来居然会这样混沌度日。 记忆里,她甚至极少生病。 七八岁时,她和小观师弟在石桥上玩耍打闹,结果两人一起掉入溪中。小观没事,她却发起了高烧。见她一整夜未退烧,师父立刻将她带入皇宫。 然后,便是人语喧哗,太医走马灯似的一拨接一拨过来诊脉,宫女们一刻不停地在旁侍奉着,替她水擦拭身体和额头,庆嘉帝和云皇后亦轮番来瞧,亲去和师父、太医们商议她的病情。 她虽病得迷糊,却也怪他们小题大作。不过是着凉而已,烧退了,自然会好起来。 但她真的半昏半觉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便见阳光照着鲛销的帷帐,像敷了金的一层云烟。 那层朦胧的云烟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到床前,笑意温润,清淡柔和。 “朝颜妹妹,你醒了?” 他的眼睛如一双明珠,辉光潋滟,明澈照入人心。 她仰起她小小的头颅,带着几分桀傲望向他,“你是谁?” 少年微笑,“我是宋与询。” 旁边淡若烟影的纱帷一动,忽钻入另一个年长她一两岁的男孩,圆圆脑袋,大大眼睛,虎头虎脑的模样,同样笑嘻嘻地看她,高声道:“我是宋与泓,请叫我泓——哥——哥!” 朝颜纳闷地重复,“泓哥哥?” “真乖!”宋与泓得意,定睛再看她两眼,便拍手笑起来:“个个都赞朝颜妹妹生得好看,哪里好看了?朝颜妹妹没大门牙!朝颜妹妹没大门牙!” 宋与询忙道:“妹妹在换牙……” 那边朝颜已怒气勃发,抓起瓷枕便砸了过去。 瓷枕磕着宋与泓额头斜斜飞过,“啪”地碎在地上。宋与泓傻眼地看着鲜血从额际挂下,忽跳起身便去揪打朝颜,“我揍死你这贱丫头……” “泓弟,泓弟……” 宋与询连声相阻,宫女惊呼不已,太监又要传太医,又要拦住愤怒的男孩,忙得不亦乐乎…… 原来的宁谧温暖已一扫无余,尊贵庄严的宫殿鸡飞狗跳。 朝颜不顾身体虚软,赤脚蹦下了床,趁着宋与泓被宋与询抱住,又冲上去踹了两脚,叉腰道:“宋与泓,想揍我?臭小子,你再吃三年饭都不够格!” 宋与询惊得手一松,宋与泓已挣脱开来,扑上去和朝颜扭打作一团…… 一地鸡毛…… 竹素质幽心(一)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时无所顾忌的大闹和哭笑,十一辗转着病乏的身体,低低地**一声。 那边的声音便消失了。 原来竟真的有人在外面说话,只是声音极低,根本不是她梦中的喧哗热闹。 她吃力地睁开眼,正见午间浅金的阳光投过素帷,如晃了一床的烟影如梦。 长身玉立的少年立于云烟间,俊秀温润,恬淡冲和。 “姑娘醒了?” 他微笑,双目宛如明珠,潋滟生辉,清亮明澈。 十一忽然间哽住,呆呆地看着这人,淡白的唇颤了两颤,才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少年又是柔声一笑,“我叫宋昀。” “宋……昀?” 少年含笑,“嗯,宋昀。日匀的昀,日光之意。” 十一定定地看着他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和神韵,好久才又道:“宋,是当今国姓。” 宋昀点头,“的确是国姓。” 十一倚枕,终于淡淡而笑,“以公子气度,只怕还是今上同宗吧?” 宋昀似没想到十一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道谢,而是对他的来历穷根究底。对着她浅淡的笑容,他微微失神片刻,才道:“的确同宗。我是太祖十世孙,虽算宗亲,却是疏属,自祖父起便是白身。” 二百多年前,太祖皇帝平定诸国战乱,建立大楚;太祖驾崩后,皇位未传皇子,却传给了皇弟,是为太宗皇帝。后来继承皇位的,便都是太宗子孙。一两百年的繁衍生息后,大楚宗室子孙何止万数?但随后有了徽景之变,靺鞨人掳走楚怀宗及居于中京的三千皇室宗亲,高宗皇帝度过江水南逃至杭都登基为帝,彼时近属宗亲只余了六十三人。 高宗无子,据说受太祖托梦,择了太祖七世孙为养子,是为孝宗;其后的孝宗、光宗都子嗣单薄,当今皇上庆嘉帝宋括便是光宗独子。 宋昀未居京内,祖父也未能因太祖子孙受封,显然与目前承继皇位的这一支相当疏远。 十一的目光终于越过宋昀,打量向纱帷外。 所住的屋子竟是一处竹楼,墙壁窗扇皆以竹所制,桌椅案几也多用竹类编织,间或摆几样陶土花瓶,插着新采的白菊和木芙蓉,简朴却又不失清雅,——正如眼前这个叫作宋昀的少年。 其实他的穿着也甚是简单,月白色的细布交领大袖衫子,素色银簪束冠,很寻常的装束。只是他气清韵雅,让十一刹那间竟有看到当年那人的幻觉。 脚边忽然一动,含糊不清的“喵喵”两声,却是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钻在了被窝里,睡得迷糊了,竟钻来钻去好一会儿,才从棉被的半中间露出个脑袋来,“喵”地冲着十一叫一声,才翘起竹节般的棕黄尾巴,很有气势地一甩,以示看到主人清醒的欢悦感。 ================================= 熟悉宋代,特别是南宋历史的妹纸们,应该不难发现,本文是借鉴了哪段历史背景和大致框架。中间所叙那段帝位传承经过,基本就是宋代史实…… 8过,本文已架空……所以,如有超越史实的情节出现,不用太惊讶。嗯,反正不会比某些电视剧更荒唐。 竹素质幽心(二) 宋昀见十一淡淡的,竟未有不悦之色,低眸看着狸花猫片刻,说道:“跟姑娘的那位小珑儿说,这是姑娘的猫,所以便一并带回来了!” 十一这才问道:“他们都还好吧?” 宋昀道:“小珑儿挺能干,刚为姑娘换过衣衫,现在去照顾那位韩公子了。韩公子也在发烧。外伤虽重,倒也不致命;只是那双眼睛……” 他低低一叹,神色微黯,“或者是在下请来的大夫医术庸常,着实束手无策。” “宋公子肯出手相救,小女子便已感激不尽!”十一随口答着,却半点没有感激的模样,只是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然后皱眉,“我的酒呢?” 宋昀道:“姑娘,你正病着,不宜饮酒!” 他这话终于让十一想起,她还有满满一袋的醉生梦死酒,被韩天遥一剑劈了,正是因为认定她病中不宜饮酒…… 她的面色不由地沉了沉,抱着头叹道:“聒噪!” 宋昀闻她出言不逊,不觉红了脸,却依然温文一礼,“那姑娘先歇息吧!待会儿我令人将药送来。” 狸花猫居然已经认得他,居然细声细气地冲他“喵”了一声,才回过身来在十一胳膊上柔软地蹭着。 宋昀从容退去,十一才拿指头轻轻在狸花猫额上一叩,低问道:“奸猫!有鱼吃就是亲爹亲娘了?” 狸花猫顺势嗅了嗅她的手指,没闻到自己向往的鱼腥味,失望地别过头,跳下床去,竟徐徐地踱着步子,追随着宋昀的方向而去。 嗯,她还真说对了。 有鱼吃,就是它亲爹亲娘…… *** 片刻后果然有个侍儿送来饭菜和一碗煎好的药。十一随手将药泼了,就着汤吃了一碗饭,自己运功调理半日,到傍晚时身上便已轻快许多,遂披衣下床。 衣衫依然是她从花浓山庄随手抓出的两三件,沉重的莲青色,加上久不打理的陈旧,凭谁看着都是扑面而来的灰颓气息。 但她问着人,一路往楼下去找韩天遥时,那寥寥三四个侍儿和小厮见到她,无不恭恭敬敬。可见宋昀虽不是什么贵家公子,对下人倒也**有方。 未到韩天遥所住的房间,便听得狸花猫温柔的叫着。 然后便听韩天遥道:“小珑儿,把鱼给花花吃。” 小珑儿道:“公子,汤里就一条鱼!” 韩天遥道:“芒刺太多,我懒得吃……何况,我欠它一条鱼。” 小珑儿便不响了。 片刻后,但闻狸花猫兴奋而警惕地“呜呜”两声,叼着鱼从十一身畔一跃而过,竟对她视若未睹。 奸猫…… 竹素质幽心(三) 十一暗暗咒骂时,却听小珑儿在内愁道:“已经请两位大夫过来看了,说外伤好治,可对你的眼睛却没法儿……又道十一夫人先前给敷的药很对症,或许对这毒有所了解,所以我下午已经去瞧了十一夫人两次,想细问问,可惜她一直在练功。待会儿我再问去。” 韩天遥静默片刻,缓缓道:“便是真的瞎了……这件事,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后面一句,他的声音极低,极沉,似已努力压抑,却依然阻挡不住一道冷峻骇人的杀机汹涌而出。 十一抬头望望天。 一改前日的瓢泼大雨,也不同于午时的阳光温煦,满天幻紫流金的晚霞,在大朵大朵的黑蓝云朵后铺展,如春日里一片七彩斑斓的锦绣天地,盛绽着大朵不祥的黑色罂粟花。 她推门走了进去。 小珑儿转头瞧见她,已惊喜叫道:“十一夫人!” 她蹦起来奔到十一身边,扯着她袖子欢喜道:“夫人你好了么?我就知道十一夫人最厉害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十一不理,目光扫过,便看到了正在韩天遥手边的纯钧宝剑。 她伸手去取时,韩天遥虽然目盲,却反应极快,迅速将宝剑按于掌间。 十一皱眉,“韩公子,不告而取谓之偷!你拿了我的宝剑做甚?” 韩天遥眉目不动,却问道:“你哪来的纯钧剑?” 十一道:“这和公子无关吧?” 韩天遥淡淡道:“你既是韩家的人,你的一切,自然都与韩家有关!” 十一哧笑,“公子,韩家现在在哪里?” 小珑儿已听得白了脸,忙向十一摇手,十一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花浓别院一夕间化为灰烬,死的不仅有韩天遥的七八个爱妾,还有他两个堂叔,一个庶弟。值得庆幸的是,韩老夫人不惯山间居住,跟着侄儿住在韩家在杭都的老宅里,不然,韩天遥连老母都保不住。 韩天遥身心俱受重创,十一如此问他,不仅无礼,而且刻薄。 韩天遥唇色愈淡,声音却愈发地平静无波:“有我韩天遥的地方,就有韩家在!” 如此铿锵有力的言语,被他这般轻飘飘说出来,莫名便多了几分森冷,让小珑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再不敢说话。 十一散漫一笑,忽出手,迅疾抓向纯钧剑。 韩天遥握剑在手,连番格斗反击,虽目不能视,竟丝毫不落下风。 十一忽道:“你还想不想我替你治眼睛?” 韩天遥心头一震,手中已是一空,却是被十一劈手夺走了纯钧宝剑。 十一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韩天遥蓦地涨红了脸,重重一掌击于桌面。 竹素质幽心(四) 小珑儿早已骇得呆住,见状连忙劝道:“公子别生气!十一夫人看来只是很珍爱她那把剑。之前她收剑时,我便瞧她仔仔细细地装入锦袋,怕弄脏了似的……” 韩天遥静了静,便已神色如常,慢慢道:“我没生气。我只是很好奇……好奇我这位十一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珑儿茫然道:“啊,十一夫人……很厉害,很聪明,很爱喝酒。还有,她长得……真的好漂亮!” 韩天遥侧耳转向她,“她现在的模样,真的和你平时见到的完全不同?” 小珑儿连连点头,又很快摇头,忽想起韩天遥根本看不到,才赶紧说道:“也不是完全不同。仔细看那眉眼,的确是原来的眉眼,可不知怎的,现在就是好美,好美!原来看着那皮肤粗粗的,黄黄的,还有点黑,长着斑点,可前夜出去淋了雨,那脸庞就白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现在病好些,虽然还是旧乎乎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可看起来就是比画里走出来的人儿还美!” 她瞧着韩天遥认真听着,并无愠怒之色,终于斗胆说道:“公子,她比花浓别院所有侧夫人加起来还要美!” 韩天遥眉峰终于挑了挑。 小珑儿纳闷地看着他,“公子,十一夫人不是你娶回来的吗?你……怎会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韩天遥思索了半晌,答道:“我不知道。” “啊?” “我忽然发现,我连我娶的九夫人是谁都不知道。” “……” 小珑儿那点智力完全不够使了。 而韩天遥只是忽然想起,雁词是个青.楼名.妓不假,雁词与他诗酒相和、意气相投不假,但她原来似乎从未说过想嫁他为妾。 十一这个所谓的雁词小姑姑,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 冒出来没两天,雁词便说想嫁他了。 韩天遥还记起,雁词常和他要酿酒的材料,但雁词从不酿酒;雁词还有几样爱吃的菜,但和他一起时,他很少看到她夹那几样,反而一转身发现十一正懒洋洋地就着那些菜喝酒,跟狸花猫吃他的鱼那般理所当然。 还有,雁词追随十一的目光,远比追随他的目光温柔殷切,还有种掩饰不住的担忧。 他的九夫人,究竟是因为倾慕他而嫁他,还是因为十一而嫁他? *** 十一出门再寻人问宋昀行踪时,却答在那边小溪旁钓鱼。 此地位于越山脚下,明显也是主人家在山间的一处别院。 但宋家显然不像韩家那样家大业大,不过一栋竹楼围着些竹篱茅舍,侍奉的下人连洒扫的在内总才五六人。 此处胜在环境清幽,前方一带竹林翠影森森,标格天然,碧质英姿,顿令竹楼多了几分孤高超脱之气,颇有隐居名士的**蕴藉。 竹素质幽心(五) 越过那带竹林,果见一溪如带,清明如镜,从山间潺湲而下。溪边有野鸭在萧瑟的芦苇间嬉耍,这里那里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猩红的枫叶和枯黄的秋叶间,几株木芙蓉开得正好,却是别处少见的朱砂红木芙蓉,临水照影,虽处山野之地,却如牡丹般明艳逼人,连凄冷秋色都为之一亮。 最亮的那株木芙蓉后,有素衫似水,萧萧落落。 隐约人声传来,十一才知除了宋昀,还有其他人在。 但闻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公子,你哪晓得其中利害?韩家何等背景,竟被人一举覆灭,这暗中布置之人天知道是怎样的通天手段!如今,咱们居然把韩天遥给救回来了!若是被他仇家知道,这……这是滔天的祸事啊!” 隔着木芙蓉,十一看不清宋昀的神色,只见他所持的长长钓杆静静地伸于溪流,水面并未起一丝波澜。 他悠悠道:“先生,见死不救,非仁者所为。先生教我那许多圣贤之说,并未有一条教我明哲保身,知难而退。” 中年男子似被他说得有些急气,“公子自来是个玲珑人,我本以为这些不用我教……” 他顿了顿,忽又疑惑道:“莫非因为那女子?的确生得异常美丽。只是韩天遥身边那个小丫头已经说了,那是韩天遥的爱妾。想韩天遥姬妾众多,冲出重围之际却只带了她一个,足见得待她与众不同,却非其他人可以肖想的。” 宋昀的钓杆微微地一晃,水面有细细的涟漪荡过,如有一滴露珠从哪里无声滴落。 但宋昀却只静静地笑了笑,“先生,你想多了!” 中年男子愠道:“我于天赐算不得见多识广,但看人还算有几分准。你将她救回这一路,不时看住她出神,以为我没发现?且这女子虽生得美些,可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你救她又如何?她照旧冷言冷语,日后恩将仇报都说不定!” 宋昀依然只是浅笑,“先生既知她冷言冷语,又是有夫之妇,难道还担心我心存他念?” “冷言冷语又如何?丑女脾气坏,那叫犯贱讨人嫌;美人脾气坏,那叫清高有品格……” 那个于天赐应是宋昀的长辈兼老师,兀自在喋喋不休,而十一已听得呆了。 美人……说的是她吗? 她向溪畔行了几步,看向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眉目如画,肌肤如玉,配上一对清莹如星的璀璨双眸,蓬头粗服亦难掩国色;神色间有淡漠,有厌烦,但正如于天赐所说的,美人的坏脾气,往往也因为被解读其他意味而显出格外的气质… 十一有种提剑划向自己面庞的冲动。 竹素质幽心(六) 她掩去本来面目所用的药物,本没那么容易被清洗干净,只需隔几日想起来时敷上一回,寻常洗漱都不受影响。不想寻常时候洗不了,只是因为洗的时间太短;前晚在雨水里冲刷了一两个时辰,竟把那药物冲刷得干干净净。 想来自那日回到山洞发烧开始,她便已恢复了本来容貌;如今,这原先的模样,更已被好些人看了去。 默然向后退了一步时,已碰到旁边斜伸出的一枝芙蓉花。 几朵芙蓉受惊般一颤,已有若干花瓣已如蝶儿般轻轻散落,拂过她乱蓬蓬未打理的头发,以及那陈旧且沉闷的莲青色衣衫。 更拂过她白净无瑕的面庞,——因着那旧衣和乱发,那张面庞反被衬得愈发的皎洁如月,妍丽夺目。 那边正说话的两人已被惊动,一时寂静。 于天赐先回过神来,上前一揖道:“十一夫人怎么出来了?听大夫所言,夫人病势不轻,该多加休养才是。” 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举手投足间斯文儒雅,对十一的言语亦是温和恭敬,不失礼数,仿佛根本不知她已在这边听到太多不该听到的话语。 十一也不还礼,淡然睨着他,说道:“我有事与你家公子商议,可否请先生暂避?” 于天赐犹豫,“这……” 十一便笑起来,“先生放心,宋公子虽然生得美些,但我是有夫之妇,素来清高有品格,绝不至于心存他念,不必担心我对他怎样。” 于天赐狼狈,“我不是这个意思……” 十一截口道:“那么,先生请吧!” 于天赐再不料竟在自己的地盘被临时的客人下了逐客令,待要发作,又会让宋昀面上无光。他面色青白片刻,一甩袖转身离去。 十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转身走向宋昀时,却听宋昀道:“上钩了!” 他手中钓杆抬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果然被钓了上来,可惜很小,才不过两三寸长。 宋昀丢到旁边的水桶里,微笑道:“也不赖,姑娘那只狸花猫的晚饭有了!” 十一点头,“那我先替花花谢过宋公子!” 宋昀低眸,唇角却轻轻一扬,“不必谢。我很喜欢那只猫。花花,这名字倒也简洁好记。” 十一道:“平平常常的猫,所以取了一个平平常常的名字。” 宋昀偏头看向她手中的剑,“有姑娘这样的主人,那猫便注定不会平常了……” 夕阳柔和的浅金光芒下,他的容色俊美温默,雅秀洁净,——气质与眉眼看着都如此熟稔,令十一胸臆间满溢的苦涩翻涌,难以言喻的悲伤潮水般漫来,眼底竟有些湿润。 宋昀见她安静,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她面庞,“姑娘怎么了?” 十一摇头,“没什么。只是公子长得很像我一位英年早逝的故人,所以有些伤感。” 竹素质幽心(七) 宋昀投了鱼饵,继续钓着鱼,劝慰她道:“逝者已矣,尚望姑娘节哀,善加珍重自己要紧。” 十一坐到他身侧,静默片刻,方道:“晨间的事,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宋昀听她道歉,倒是惊讶得手间一抖,牵动鱼线荡起一圈圈明亮的涟漪。许久,他方道:“姑娘在病中,心情烦躁也是常事。若觉得心中不快,憋着反于身体不利。” 十一便笑了起来,“宋公子放心,我若心中不快,只会想法让别人更加不快,绝不会憋着自己。” 宋昀苦笑,“嗯,如此……果然是个于自己大大有利的好习惯!” 十一道:“虽然这样,主人家的眼色也不能不看。我本想着托宋公子去买些药材,如今却不得不拜托宋公子替我预备一匹好马了!” 她将一锭黄金取出,放到宋昀跟前,“相救韩天遥的那份恩情,只要他不死,日后必有所报;这锭金子,想跟公子买一匹马。我会立刻带韩天遥离去,绝不连累公子。” 宋昀明知她必定听到他与于天赐的对话,不觉面色泛红,却转眸直视着她,徐徐道:“姑娘不必多心,我敬重于先生,但并非没有自己的主见。韩公子伤势不轻,姑娘刚刚退烧,都需要好生调理,并不适合离开,更不适合连夜离开。” 十一笑了笑,“宋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我也不敢说我信不过宋公子,但宋公子能保证那位于先生一定不会悄悄做出点什么来?韩天遥的佩剑,是被他拿走了吧?他打算通知什么人前来找我们?真闹出什么事儿来,大家脸上不好看还是小事,不小心伤了谁的性命,岂不辜负了宋公子这片诚心相救的心意?” 纯钧剑是宝剑,也是名剑。但韩天遥但还不至于无赖到扣下十一的剑。 唯一的解释,他交给小珑儿作为信物的佩剑并未交回到他手上,他对此处并不放心,想留下纯钧宝剑自卫而已。 宋昀微微皱眉,“姑娘,韩公子的佩剑,小珑儿说想送到绍城闻家传讯,故而我已经遣人送去,并不是于先生拿走。于先生虽固执,但绝非不通情理之人!” 十一也不和他争论,只再次问道:“我想和宋公子买马,宋公子到底卖还是不卖?” 宋昀再不想这女子竟这样固执多疑,默然看着那凝霜萦雪的俏美面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十一见状,眉眼愈发冷凝,站起身转头便走。 她虽未痊愈,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韩天遥虽一身的伤,但和自身安危比起来,大约也不介意步行离去。 宋昀看她走出数步,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道:“姑娘,可否再留一晚?明日我正好要回绍城,可以一路同行。” 竹素质幽心(八) 十一顿了顿身。 宋昀继续道:“韩公子伤重,只怕也经不起马上颠簸,不如随我坐马车,岂不安全些?” 十一望望天色,忽又回眸,竟是柔和一笑,“与其等明天,不如晚上就走吧!现在出门,入夜后正好到大路,天明时差不多正赶上开城门。耽搁到明天出发,说不准正好赶上关城门,难不成还打算在城外再住一宿?” 宋昀竟被她笑得心神一恍惚,忙转过脸去。 这时十一忽叫道:“宋公子,鱼上钩了!” 宋昀一惊,忙提起钓杆时,正见一尾鳞光闪闪的大鲤鱼跃入水中,而钓钩上的鱼饵已经空了。 十一惋惜地叹了口气。 若能钓上来,够她的猫饱食好几顿了。 宋昀看着那空荡荡的钓钩在晚风里飘晃片刻,说道:“好,我预备下,待会儿我们就出发!” 慢慢收起钓杆,他又问向十一,“这是韩公子的意思吧?” “韩天遥?”十一漫不经心地答道,“我还没问他。” 是不是韩天遥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也不能再在这里耽搁。 *** 对于连夜离开的提议,韩天遥禀承一贯的沉默,并未提出异议;狸花猫吃饱喝足,被抓入褡裢时正打着呵欠,显然打算趁机在路上边睡觉边消化,以便来日继续大快朵颐。倒是小珑儿见昨天还病得半死不活的两个人要离开好容易觅到的平静之地,又是惊愕,又是惊吓,抗议不已。可惜她人微言轻,十一固然当作没听到,韩天遥也只皱了皱眉。 于是,一行人很快便已行在路上。 宋家的马车完全算不上豪华,胜在整洁雅致,垫褥和靠背都带着清新的竹叶气息和淡淡的阳光暖意。韩天遥性子刚强,忍着满身的伤赶路自然不易,能在这样的马车里卧着,似已心满意足。唯一遗憾的是,车厢地方太小,他不得不屈着他的大长腿,或伸到椅子外面。 十一自然不愿意坐到他脚边去,于是小珑儿知趣地拎着个垫子坐到那边地上,十一则抱着狸花猫坐到另一边;宋昀对外面的随从交待完毕,也便提着盏小小的灯笼坐了进来。 十一闻得他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心头不由微悸。见他正要坐向自己身边,她忽道:“这马车本来就小,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又没受伤,挤过来做什么?莫非看着小珑儿漂亮,想占她便宜?” 宋昀张目结舌,俊秀的面庞晕红得像着了火。他瞅着十一忽然之间变得粗糙丑陋的脸,默然片刻,俯身将灯笼放在地上,说道:“我只是将灯笼送来,以免你们照顾韩公子不便。” 十一笑道:“宋公子想多了!韩天遥将门之后,英武绝伦,这点小伤算什么?还需我们照顾?” 竹素质幽心(九) 宋昀便道:“嗯,至少也方便姑娘找酒喝。” 十一临走时,很不客气地找来竹楼里最好的酒,灌了满满一酒袋,神色间似乎还有些不屑,似嫌他那酒不够醇厚。 宋昀同样不认为十一尚未痊愈的身体适合喝酒,却无论如何没韩天遥那样的魄力去夺下她的酒袋。傍晚见他时十一尚是个罕见的美人儿,到上车时又变作了容貌平平的邋遢女人,他同样未曾穷根究底。 此时,他被十一喧宾夺主无理赶逐,竟同样保持着既有的风度,温雅地与他们点头别过,弯腰走了出去。 不久,便听得宋昀在招呼自己的随侍,却是和他合乘一匹马向前行去。 小珑儿早已看得呆住,此时方道:“十一夫人,宋公子不是坏人!他好心肠救了我们,绝不是……绝不是想占我便宜……” 十一惬意地舒展了下手脚,“我知道。” “那你……” “马车地方太小了,多一个人睡得不舒服。”十一看向小珑儿,“要不,你出去和人合乘马匹,把宋公子换进来?还可以吹吹夜风,省得在这里闻血腥味和药味,多糟心!” 小珑儿呆了呆,“我不会骑马……” 然后便住了嘴。 再多说几句,难保十一不会把她赶下去和陌生男人共乘一骑,——她相信,这事儿十一夫人绝对做得出。 韩天遥在旁静静听着,此时终于叹道:“十一,大丈夫当恩怨分明。我的确拖累了你,你损我也罢了;可宋昀的确于我们有救命之恩,你如此言行无异恩将仇报,不妥。” 十一嗤之以鼻,“韩天遥,他是救了你;但我如果不是替你找药,也不会发烧。所以说到底,还是你欠了他,与我何干?还有,我从不是大丈夫。你把该你还的情搁我头上,就是大丈夫所为?” “……”韩天遥沉默片刻,终于道,“嗯,你说得有理。的确不是大丈夫所为。” 十一大获全胜,满意地取出酒袋,痛快地饮了一大口。 韩天遥嗅到,皱了皱眉。 十一将纯钧剑握到了手中。 如果韩天遥敢再来夺她酒袋,指不定她一剑下去,当即砍了他的手。 但韩天遥隔了许久,才轻轻道了一句:“十一,酒多伤身。” 他的声音在纱灯朦胧的光线下听起来很柔和,倒叫十一怔了怔,握着酒袋一时没说话。 狸花猫端庄地坐于小珑儿脚边,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他们,鼻孔朝上翕动片刻,在血腥味和药香、酒香混合的气息里,并未闻出丝毫它热爱的鱼香,顿时大失所望,打了个呵欠,腆着吃撑的肚子卧下睡觉。 睡梦里,大约想起被它藏起的半条鱼,它“喵喵”叫了两声,居然甚是娇憨柔和。 韩天遥闻了**的酒香,忽觉傲娇的狸花猫比它的主人可爱千百倍。 竹素质幽心(十) 十一计算得的确很准,他们果然正好在天亮刚开城门不久便入了绍城,然后顺利去了闻府。 宋昀很谨慎,距离闻府尚有一段距离,便过来与他们商议,要不要先去问下动静。 韩天遥待要请宋昀前去观望,十一忽道:“我去瞧瞧。” 她跳下车,越过宋昀身畔满面不豫的于天赐,大踏步行了过去。 宋昀不放心,正要跟过去瞧时,随他奔波了一整夜的于天赐已拦住他,谏道:“公子,你救了他们,又将他们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再将自己继续卷进去。” 于天赐顿了顿,低声道:“这事儿也不是公子所能干预。一个不好,前程尽毁,粉身碎骨!” 宋昀抬眼,正瞧见十一已在和阍者说话。她衣着粗疏,模样寻常,那阍者的神色间颇有不屑轻忽之意。 宋昀不觉皱眉,忽拂过于天赐的手,快步行了过去。 他的衣着也不出挑,但气质雅贵温润,阍者总算不敢小瞧,方才认真答道:“已经和这位姑娘说了,我家二爷不在家。昨日有人持了二爷友人的信物前来求见,二爷当即带人匆匆出府,到现在还没回府呢!” 十一未等阍者说完,已经返身往马车行去。 她向韩天遥道:“恭喜你,闻彦这朋友够义气,得了你消息,连夜奔越山救你去了!” 也就是说,韩天遥等人赶来之际,闻彦正连夜赶去相会,正与他们一行擦肩而过。主人不在,下人不明内情,固然不敢收留韩天遥,韩天遥也不敢轻易便住进去。 算来,这一回的确是十一多疑。于天赐虽然百般阻拦,宋昀派出的人却很尽职地赶到闻家通知了闻彦。 但十一并未因此显出半分歉疚,仰脖饮尽酒袋最后一滴酒,问向那边黑着脸的于天赐,“于先生,绍城谁家的女儿红最好?” 于天赐*答道:“不知道!” 虽然一路劳顿,但韩天遥到底素来强健,在车上卧了**,精神又恢复不少,闻言便道:“东城的李氏酒坊,北城的柳园酒肆,酿的女儿红都不错。” 于天赐看着那边返身行来的宋昀,忽笑了笑,“不如……我们将二位送到李氏酒坊或柳园酒肆去?听闻十一夫人随身盘缠不少,想来可以在那边醉生梦死好一阵了!” 越山那座竹楼,不过是宋昀的别院。他显然在绍城另有居处,于天赐摆明了不想韩天遥等去,不想再和他们有所牵扯罢了。 十一踢了踢倨傲打量四周的狸花猫,笑道:“醉生梦死……甚好,甚好!花花,以后陪我喝酒,天天醉生梦死可好?” 狸花猫半解不解地看着主人,然后弓起腰来,冲着于天赐苦大仇深地低吼一声,已是显而易见的敌视。 =========================== 上章被屏蔽的俩字是“一.夜”,“韩天遥闻了一.夜的酒香”。好像之前还有两处,屏蔽的分别是“呻.吟”和“风.流”。妹纸们假日快乐! 竹素质幽心(十一) 宋昀已走到近前,听得一句半句,不由皱眉。 他正待说话时,韩天遥忽道:“李氏酒坊或柳园酒肆虽好,但我在另一个地方喝过更好的酒。” 微微侧过头,他对着十一的方向,“或许,我们可以去那里?” 他的话语是一惯的低沉平静,却明显是慎重的商议口吻。 十一散漫的眉眼便冷下来,粗陋的面容如浮了层雪色的霜。她淡漠地盯着韩天遥,并不接话。 韩天遥目不能视,却已觉出她的冷漠和抗拒,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很快恢复淡然。 只是袖中的手已攒握成拳,无声捏紧。 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能被人无视得如此彻底,那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妾…… 小珑儿伸了伸脑袋,想说话,到底还能看出十一的冷漠和韩天遥的尴尬,又缩回了脖子。 狸花猫也伸了伸脑袋,当空嗅了嗅,发现主人和宋昀都是空手而返,也缩回了脖子。它拢着毛光水滑的两只前爪,高贵冷艳地看着连鱼都找不回来的主人。 不过,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它难得地没有表现出它的睥睨和不屑来。 宋昀走到十一跟前,待要说话时,于天赐已道:“公子,望三思而后行!那是佟家,不是宋家!便是夫人,只怕也会因此为难。” 宋昀那雅秀的面容顿时浮上踌躇和尴尬,白净的面庞浮上浅浅的绯色。 韩天遥眉峰微挑,“不是宋家?” 于天赐道:“公子自幼失怙,夫人孤身抚育幼子不便,遂带他回了娘家……如今,公子正是寄居于舅父家中。” 宋昀忙道:“先生,舅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咱们原也不用太过多虑!” 于天赐冷笑道:“令舅再怎么通情达理,也不敢拿全家性命开玩笑吧?” 宋昀道:“先生,韩兄乃是忠臣名将之后……” 他正说着时,韩天遥忽打断他的话,“于先生顾虑得有理。那些人既然敢杀我韩氏全家,自然也不会在乎再牵连几户良民。好在我们也不是无处可去。就请宋公子将我们送往相思巷的芳菲院吧!” 于天赐如释重负,立刻道:“好!” 宋昀还待说话时,于天赐道:“公子,既然他们已经有了落脚之处,我们还是尽快将他们送过去吧!若吃的用的有所短缺,悄悄预备了送过去也很方便!” 他招呼一声,那马车夫原是宋家的人,立刻拨转马头,径奔相思巷。 宋昀追上前两步,迟疑道:“姑娘,姑娘……” 十一听了很久的“十一夫人”或“十一”,总听他这一声声的“姑娘”倒也顺耳。 她静默片刻,从被风吹开的帘子后向他笑了笑,“芳菲院……其实是个好地方!那里虽然没竹子,却有一种罕见的三醉芙蓉,晨间白花,午间转桃红,傍晚则转作朱红……美不胜收!公子可要去看看?” 枣似曾相识(一) 宋昀看着明暗晃动间那双清莹的眼,心头仿佛也有什么在明明暗暗地晃动。他微笑道:“好,我一定去看!” 他的笑容虚恍温润,如一帘若隐若现的故梦,无声无息地叩向谁尘封的记忆。 十一弯起的唇角便有些僵硬。 她近乎贪婪地再盯他看一眼,轻轻阖上车帘,伸手抓向酒袋,倒往自己口中。 可惜,酒袋早已空空。 *** 芳菲院是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三间正室与两间厢房围抱着小小的院落。 院中栽了一株枣树,隔了围墙犹能看到上面星星点点的褐红果实。 于天赐看着那紧闭的小院,皱眉道:“门锁着。” 韩天赐道:“这院子是我那九夫人所有。没事,砸开。” “慢着!” 十一却喝止,然后在褡裢中掏了一番,便摸出一把钥匙丢了出去,“试试还能不能打开。” 于天赐忙和从人去试时,虽然费了番手脚,到底把那锈蚀许久的门锁打开了。 小珑儿忙扶韩天遥下了车,走进去瞧时,已忍不住讶叹一声。 韩天遥问:“怎么了?是不是屋宇太陈旧了?” 小珑儿环顾四周,低声道:“其实……还好。门窗都还看得出原来的颜色,雕花很漂亮。只是许久不住人,院子里的草有半人高。不过,十一夫人说的那个什么芙蓉,果然正开花呢,现在是粉红色的……” 再抬头看一眼那枣树,她更雀跃了,“这里还有枣树!枣子都熟了,一定很甜!回头我爬树上采了给公子煮汤补身子!” 十一在旁闲闲道:“小珑儿,你踩坏了我的枣树,我削了你做花肥……” 小珑儿顿时噤声。 *** 事实证明,十一也就削起人的脑袋来比较利索。随后的收拾屋子、整理床铺以及打扫庭院什么的,还是小珑儿靠谱。 所幸雁词细心,当日嫁给韩家前将一应陈设动用之物锁的锁,收的收,大多保存完好,连棉被都还蓬松柔软着,稍事整理便能先住下来。 十一握着空空的酒袋,看小珑儿收拾片刻,并不觉得自己能插得上手,遂再也没了去削小珑儿的心思,见于天赐催着宋昀告别,便与宋昀一起离开。 小珑儿便有些慌张,悄声问向韩天遥,“十一夫人这是去哪里?她……她又打算撇下我们走吗?” 韩天遥卧于窗边一张竹榻上,听着那渐行渐远却绝无犹疑的脚步声,修长的手指抚向被包扎着的双眼,慢慢道:“小珑儿,她既已是我韩天遥的十一夫人,那么,她一直都会是我韩天遥的人。她撇不了我们。” 小珑儿便心神大定,“那么,她应该很快会回来吧?” 韩天遥听见被栓于窗下的狸花猫愤怒的嚎叫,淡色的薄唇柔软地向上一勾,“会。” =================================== 喜欢这样的风格吗?喜欢的妹纸记得“加入书架”收藏哦! 枣似曾相识(二) 诚然,在那女子心里,他很可能还不如她的狸花猫。 可最危急的时刻,她到底不曾离去,嘴硬心软却拔剑相救,冒着风雨连夜觅药,直至担忧他继续留于竹楼有险,不顾病体未痊而带他赶来绍城…… 宋昀与他们有恩无仇,他身边的人却意见相左,难保会因为担心受韩天遥连累而做出点什么来…… 相对于韩天遥,十一这个不得宠的韩家小妾,应该还没被对手放在眼里。若撇开韩天遥独自离去,以她那身深藏不露的武艺,连她的狸花猫都可安然脱身。 小珑儿听闻他们没被十一撇下,顿时安心,也不嫌辛苦,勤勤恳恳地打扫收拾出两个房间来,铺上被褥,然后便站到檐下,眼巴巴看着院里的枣树,咽了下口水,问道:“公子,如果我爬树上去摘红枣,十一夫人会不会真的削了我?” 韩天遥柔声问:“你是不是饿了?” 小珑儿委屈道:“公子不饿吗?” 芳菲院里虽有厨房,根本未及收拾出来;宋昀被于天赐催逼着,将她们送到不久后便和十一离去,也未及给他们预备早饭。他们尚是出发前在越山竹楼吃的东西,奔波一路,再加上小珑儿内外忙碌这许久,自然早就饿了。 韩天遥沉吟,到底不敢让小珑儿冒着被人削的危险去摘红枣。他在身上摸了片刻,便翻出一枚玉佩来,递给小珑儿道:“去把这个当了,然后买些干粮和你爱的零食罢!” 小珑儿忙接过,雀跃问道:“公子爱吃什么?我也买去?” 韩天遥微微仰面,迎着外面阳光的暖意,缓缓道:“素食。粗粮淡粥即可。” 小珑儿愕然。 韩天遥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偏又似灼起了火。 他所求的安谧平和,已在**间倾覆;他的家园和亲友,已在**间失去。 最后一眼看到的花浓别院,已经淹没于熊熊烈火之中;那些依仗便仰望他的亲人和侍仆,正一个接一个被砍翻在地,绝望地向他伸出求救的手…… 不喊疼,不等于真的不疼; 不说伤心,不等于真的铁石心肠。 无法为他们报仇,不能让他们安息,他再无资格做他的富贵闲人,享他的尊荣无限。 *** 小珑儿看着韩天遥沉静到淡漠的面容,再猜不出其中包含了多少不明意味,只想着两人饥饿已久,握紧玉佩便待飞奔出门。 这时,忽闻那暴躁地叫了一上午的狸花猫忽住了嘴,向空中嗅了嗅,然后柔和地“喵”的一声,绿目炯炯地看向门外。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十一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及一个提盒行了进来,向小珑儿扬了扬手。 小珑儿也闻到了鱼香和肉香,几乎和狸花猫一样眼放绿光,连忙上前接过十一手上的包裹,又看向十一手中的提盒。 枣似曾相识(三) 十一走到廊下,狸花猫也不顾正被拴着,伸过脑袋来谄媚地叫着,将绳索拉得笔直。 十一将它颈上绳索放开,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碗兀自冒着热气的清蒸鱼来,端到墙根边的地上,拍了拍狸花猫的脑袋,“不拴你了,记得别乱跑!” 饿了**外加哀嚎半天的狸花猫顾不得挨蹭几下以表忠心,便已迫不及待地叼了那鱼在口中,喉间呜呜作响,万分警惕地奔草丛深处大快朵颐去了。 十一嗤之以鼻,“贱猫!” 小珑儿已瞧见下面还有一碗粉蒸肉,也顾不得可惜喂猫的整条鱼,忙将那些包裹放到一边,先将食桌里的饭菜取出。 两素一荤,还有一钵汤色you人的人参鸡汤。 十一顾自坐了,先舀了口鸡汤喝了,满意地点点头,向小珑儿道:“也坐下吃吧!” 小珑儿的祖父、叔父虽在韩家做事,但她出身良家,并非奴婢贱藉,对上下尊卑之分原没那么强的观念,正对着饭菜流口水,闻言忙要坐下,忽想起韩天遥来,又急急道:“我先去扶公子过来吃吧!” 十一道:“不用了。他刚不是说,要粗食淡粥?提盒时还有一碗清粥,于他正合适。” 小珑儿愕然,忙拎起提盒看时,果然还有一盖碗粥,却是寻常粟米所煮,果然只是清粥。 她正不知所措时,那边沉默凝坐于窗前的韩天遥忽道:“端过来。” 小珑儿只得应了,要去夹些菜时,十一一筷子敲在小珑儿的手上,说道:“公子都说了要粗粮淡粥,夹菜岂不辜负了他这份心意?” 小珑儿张张嘴,愈发不知所措。 韩天遥重复道:“小珑儿,端过来!” 那声音已愈发地低沉,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却隐隐有风雷之势。被阳光照亮的屋宇,忽然间便阴霾密布。 小珑儿骇然地看了这盲眼男子片刻,再不敢多说一句,将那碗清粥送到韩天遥的面前。 韩天遥接过,也不要小珑儿服侍,自己默默地提筷,专心致志地拨粥吃着,仿佛在慢慢品着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于是,小珑儿有些食不知味。 而十一却若无其事,拨了一小碗饭,虽不大吃粉蒸肉,将两样素菜吃掉了大半。 吃完了,她惬意地喝了几大口酒,舒适地靠在椅子上,吩咐道:“包裹里有米粮,也有馒头,宋昀晚些时间会送蔬菜来,近日不用担心饿肚子……里面有一坛子酒,是我喝的,你不许碰。里面还有几贴药,大包的煎服,就交给你了;小包的需研磨后敷用,我来收拾就行。” 小珑儿踌躇道:“恐怕得买个药罐。” 十一道:“雁词本就是个病鬼,不然怎会死得那么早?细找找,必定能找到药罐。” 小珑儿只得应了,转身去厢房翻寻。 韩天遥见她离去,方道:“十一,雁词是你侄女也罢,是你好友也罢,生前到底对你照顾有加,何况死者为大,你言语间最好尊重些。” 十一淡然道:“若我不尊重,你又能如何?” 枣似曾相识(四) 韩天遥静默片刻,“如今,我自然无可奈何。” 但未来,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无疑,他不能容忍有人对雁词不敬,哪怕这人是救过他的十一。 十一盯他半晌,忽笑了起来,“可她不是我侄女,也不是我好友,而是我师妹。” 韩天遥眉峰终于动了动,侧耳静听她说下去。 “她是个孤儿,自幼被我师父收留,可惜身体太弱,只能学学琴棋书画,并不懂武艺。” 十一打了个呵欠,又喝了口酒,眼底便微有迷离。 她道:“有时我便想着,若她一开始看上的便是你,应该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你风.流却不下.流,至少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可惜啊,她喜欢的是个渣滓!我一打听到那人两面三刀,看她还死心塌地,一怒就把她给赶走了……” 韩天遥指腹轻叩于桌沿,“后来,她果然被辜负了?” 十一点头,叹道:“我再次看到她时,她被那男人骗钱骗.色,伤心绝望之下已经自甘**,沦入风.尘,身体也每况愈下。我跑去削了那男人,劝她回去,她不肯,我便买下这里送她,由她自便。” “那时,你师门的一切,应该由你接掌了吧?” 韩天遥看似询问,语气却已笃定。 可以逐走师妹,主宰他人生死,并随手买房屋送人,当然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十一没有否认,亮光莹莹的水眸缓缓四周扫过,“我以为我比她聪明,原来,我只是比她自负。所以,我后来就跑来跟她作伴了……” 她喟叹,举起酒袋饮酒。 韩天遥静了半晌,才道:“那个辜负你的男子,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连辜负她师妹的男人都能被她削死,辜负她的男人自然不劳他人动手。如若不然,他倒乐意代劳。 十一便古怪地看着他,“谁说不在?” “……” “我眼前不就是?” “……” 纳她为妾一年有余,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也许,算得是辜负? 他本就寡言,至此更不肯多问。 这女子的嘴像剑一样毒。一个不慎,自取其辱。 这几日他受的辱已经够多,没必要再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屋中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酒香渐渐散去时,韩天遥的耳边传来了捣药声。 小珑儿将煎好的药端来,十一道:“先放旁边凉着,取温水来。” 小珑儿忙应了。 片刻后,凉凉的手指揭开了包住他眼睛的布,一块手巾蘸着水敷上他的眼睛。 手巾温温热热熨上无时无刻不在胀痛的眼球,仿佛舒适了些;但她的手依然凉得如一条细巧的鱼,轻而柔地拭着他的眼睛。 十一问:“疼么?” 韩天遥答道:“不疼。” 他的眉在她指下微微一抬,“你懂医术?” =============================== 上章,上上章,被屏蔽的都是“一.夜”,真是杯具的“一.夜”啊有木有!!泪奔! 枣似曾相识(五) 他的眉在她指下微微一抬,“你懂医术?” 十一摇头,然后才想起他看不到,顿了顿,答道:“当然懂。待会儿敷药会有点痛,你需忍一忍。” 韩天遥唇角便轻轻一勾,“辛苦你了,十一!” 十一便将那药端来先让韩天遥喝了,然后搬过他头部,正对着窗外明亮处,满意地点点头,“午时阳气最盛,应该是治眼睛的最好时机。” 韩天遥便觉她握惯酒壶的手指异常柔软地轻轻按上他肿大的眼皮,缓缓翻开。 旁边便传来小珑儿失态的惊呼。 韩天遥苦笑,“是不是很可怕?” 他说话之间,眼球不由自主地转了下,便见眼眶内鼓着青筋的血球动了动。 小珑儿掩着嘴不敢答话,杏仁般的清澈眼睛里蓄上了泪,不知是因为因为惊吓还是感伤。 十一却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说道:“还好,香荆芥和白蒺藜到底起了作用,至少眼球还没动。” 韩天遥呼吸不觉浓重了些,“有救?” 十一道:“有救,只是据说很疼……” 韩天遥嗓间低沉里难得蕴了急促,“给我用药!” 他素来性子沉稳刚硬,遽遭剧变,也不肯流露半分失态,却绝不可能束手待毙,始终在努力保全自己,并寻找奋起反击的时机。 可作为名将之后,一身武艺才略太重要了,眼睛能不能复明,也太重要了…… 十一也不迟疑,扶他仰面躺下,从药钵中拈取磨细的药粉,慢慢地撒入他的左眼。 韩天遥只觉先有薄荷的清凉辛辣直冲脑门,不觉深吸了口气;随即,那辛辣刺痛的感觉骤然加剧。 如有人正将他的眼睛放在沸锅里煮,又如有人拿无数根细针齐齐钉穿他的眼球。 而那双柔软却冰凉的手,依然一刻不停地将那令他剧痛的粉末撒入他的眼底。 韩天遥如堕九重地狱,再怎样钢铁般的性子也无法负荷那般凌迟般的痛楚,竟一把捏住她那撒药的手,人已痛哼着直直坐起身来。 不过顷刻间,他已汗湿重衣,原本俊秀的面庞在那痛楚里煞白如雪,扭曲得似正奋力从煎筋烹骨的油锅里爬出来。 “韩天遥!” 十一高喝,一双眸子盯着他,眼底有什么东西浓烈如劈不开的雾色,不知是担忧,还是谨慎地笼住他。 韩天遥连连吸气,终于略略缓过来,才松开捏紧十一的手,哑声道:“没事,没事,我没事……” 他这般说着,却已坐都坐不住,萎顿地伏了下去,下颔无力地靠在了十一肩上。 十一伸出手,正揽到他宽厚坚实的后背,却因着强忍痛楚而阵阵颤动。 “韩天遥!” 十一再唤,声音却已柔和许多。 枣似曾相识(六) 她安抚地拍着韩天遥的背,右手的手指却已按上几个有止痛静心作用的**位,努力帮助他安静下来。 韩天遥扶着她粗布衣衫下纤细的腰,**片刻,方才放开她,竟自己躺了下去,“我们……继续!” 小珑儿已惊得跌坐在地上,看着面无人色的韩天遥,颤声道:“要不……先敷一只眼,等好些再敷另一只眼?” 十一额上亦满是汗水。她起身重新在清水里细细洗净手,才道:“我急着到绍城来,其实并不是怕宋家有奸细透露我们行踪。宋昀气度才识远非常人可比,但宋家不过寻常人家。他们不敢救韩天遥,当然更不敢与灭了韩氏满门的凶手有所牵扯。” 救了韩天遥固然可能得罪暗中主使之人;但出卖韩天遥却会成为不折不扣的帮凶。 韩天遥祖父韩世诚军功赫赫,且有救驾之功,扬名天下,封异姓王;父亲韩则安亦是名将,虽曾一度被贬,但很快被赦,楚帝闻得归途病逝,懊恼不已,亦曾追赠列侯;韩家在君王心中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何况,谁不知盘踞鲁州二十余载的忠勇军,正是因为韩家才听命于南楚。那十万忠勇军,处于南楚与北魏之间,正是南楚抵抗靺鞨人南侵的有力屏障…… 若忠勇军追究此事,那边主使之人背景强大,或许还拿他们没办法;但要灭了出卖韩天遥的几户平民,简直易如反掌。 韩天遥虽在剧痛之中,居然听清了她的话语,咬牙问道:“你急着赶来,是因为……我的眼睛?” 十一擦干手,才重去拈取那研磨好的药粉,答道:“不错。那晚我替你敷的药,最多只能拖延两三天。若三天内没能找到对症药物医治,眼球就会被毒药侵蚀,纵然华佗再世,也将无药可医。” 她向外看了看,“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几乎把全城的药店跑遍,终于把药配齐。希望……不会耽误你复明。” 纤白的手指已将药末洒入他右眼。 剧痛袭来时,韩天遥双手猛地攥紧了软榻上的垫褥,齿间居然勉强却清晰地蹦出了两个字。 “谢……谢!” 然后,他晕了过去。 十一怔了怔,然后轻笑,“如此,倒也少吃些苦头。” 她仔细地敷好药,另取干净布条,替韩天遥将双目束住时,小珑儿忽道:“十一夫人,你的手腕……要不要上药?” 十一抬起手,才注意到方才被韩天遥捏住的手腕已经青肿了一大圈。 也亏得她是习武之人,若换了别的女子,只怕连腕骨都该被捏碎了。 “也是个狼心狗肺的!” 十一咕哝着,拿出酒袋来饮了一大口,散漫笑道:“若说药么……难道美酒不是天下最佳良药?一醉解千愁,万般烦恼休……” 枣似曾相识(七) 她走向另一间收拾好的卧房去补眠,随口向小珑儿道:“你继续收拾着,晚点我摘红枣给你吃,不削你……” 小珑儿笑道:“我就知道十一夫人也就嘴里凶我几句,心地最好了……我便是真的踩坏了枣树,十一夫人也不会削我吧?” 十一没回答,自顾关门喝酒睡觉。 小珑儿却大是快乐,蹲到草丛边,和狸花猫四目相对,对着它“喵喵”乱叫了几声猫语,才挽起裙角开始收拾庭院。 傍晚时,宋昀果然派人送来了几样蔬菜,还有蘑菇、木耳,及两斤肉,一只鸡。 十一于烹调一窍不通,好在小珑儿虽才十四五岁,倒也学得一手好厨艺。十一依然只许给韩天遥食清粥,自己却吃得很是尽兴,遂跃上枣树,摘了大大一包熟枣送予小珑儿以示奖励。 慑于十一之威,小珑儿眼巴巴地看着韩天遥吃白粥,到底没敢自作聪明送些菜肴过去,遂愈发勤恳地收拾芳菲院,以示自己正忙,注意不到韩天遥的委屈。 好吧,也许也不委屈。十一夫人虽然待他古怪刻薄,但的确是他自己说要吃粗粮淡粥的…… 第二日午后,宋昀来访时,小珑儿已兢兢业业将小小庭院收拾得颇是整齐。 宋昀目光扫过小院,已微笑道:“原来这才是小院本来的模样!果然像是幽人雅士所居!” 杂草拔除后,枣树、芙蓉、青枫,并小小的石桌、石椅都已显露出来,格局小而玲珑,原先更当精巧雅致。 十一听他夸赞,甚是开怀,且将酒袋放到一边,笑道:“那么,宋公子且来尝尝幽人雅士手植的红枣味道如何吧!” 宋昀微笑道:“好。” 阳光下,这少年素衣凝云,清眸蕴采,在阳光下散着玉雕般温润的柔辉。 十一眷恋地凝望他片刻,见他俊秀的双颊浮上红晕,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走到枣树前,摘了几枚大的递与宋昀,再看那些熟透干瘪或过于瘦小的红枣便觉不顺眼,遂跃到树上,只挑那饱满鲜艳的红枣摘了,掷给下方的宋昀。 宋昀不会武艺,有接住的,有没接住的,不一时手上便满了,遂提起一幅衣襟来,将红枣尽数兜于襟内。 十一暗器高明,此时摘了红枣往宋昀衣襟内掷,自然百发百中。 宋昀甚至能腾出手来,取了一颗红枣,在袖口拭去灰尘,细尝了尝,赞道:“果然清甜得很。” 十一摘了许多,却从未尝过。闻得他说,亦坐于枝丫上,懒散地支起一条腿,潇潇洒洒地掷了一颗在自己口中。 果然很甜,但口感又比刚成熟的鲜枣少了几分脆爽,多了几分绵.软,忽然便让她想起那一年的龙眼来。 枣似曾相识(八) 南方刚刚进献入宫的新鲜龙眼,个大味甜,但数量不多,后妃诸王一分,到朝颜那里的不过一两串。太子宋与询明知小妹妹爱吃,遂将自己那份送了过去。 那样尊贵秀雅的男子,用他白净修长的手指一颗颗专心剥着龙眼,将那半透明的果肉放到红玛瑙的盘子里,无奈般劝道:“朝颜,龙眼虽好吃,多食易滞气,不可太贪嘴!” 他这样说着,手中却一刻不停,亮晶晶的龙眼小雪球似的滚在明艳艳的玛瑙盘里,越积越多。 朝颜无所顾忌地取食着,笑道:“若不吃完,岂不辜负了询哥哥一片心意?” 话未了,门外有人禀道:“郡主,晋王世子来了!” 朝颜立起身时,那边已见宋与泓大步行来,后面小太监快步随着,手中正托着一大盘的龙眼。 “朝颜,我来了!” 他大笑着走进来…… 一只剥了一半的龙眼从宋与询手上跌落,滴溜溜滚在他象牙白的锦袍下摆边…… *** 十一的眼睛忽然间潮.湿.了。 她抬手,摘了一颗极大的红枣,向宋昀掷了过去。 宋昀忙张开衣襟去接时,那颗红枣居然没掷准,擦着他的臂膀跌落,正落于他月白色的素裳下摆边…… 他怔了怔,弯腰欲去捡时,那厢十一又连掷几颗红枣过来,他身形一时转不过来,脚一错已坐倒在地上,满襟的红枣滴溜溜滚了一地。 “对不起!” 宋昀一呆,忙弯腰去一一捡拾。 十一已飞身落到他身畔,一边去捡红枣,一边看向他,极浅地笑了笑,“没事,横竖要洗的。” 再未想到慌乱之际居然在她跟前出丑,宋昀尴尬得耳朵根子都泛起了红。他那浓黑的眼睫低垂,敛住眼底明珠般的潋滟辉光,反将那张俊秀面庞衬得愈发温润柔和,泉水般干净明澈。 那眉眼,那神色,仿佛与记忆中的另一人交错着,重叠着,渐渐纠缠得五脏六腑都在拧绞般疼痛。 “宋……昀!” 十一忽低低唤了一声,竟是无限怅惘。 宋昀侧脸回眸,正与十一近在咫尺。 十一的面庞依然粗糙黑黄,不复初次见面的清美夺目,一双眼睛却似蕴了莹亮的星光,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宋昀连忙低下头捡红枣,轻声道:“姑娘有何吩咐?” 十一捏了一颗红枣在掌中,定了定神,方道:“你在绍城居住,认识的人不少吧?” 宋昀道:“还好。我舅父素来好客,家中走动的人不少。” 十一道:“那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把这所院子给卖了?” 宋昀微愕,“卖了?” 十一叹道:“睹物思人,不如卖了干净。” 宋昀捡起最后一颗红枣,柔声道:“好,我叫人打听下,尽快替你办妥。” 不远处,韩天遥正卧于软榻之上。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扇打在他面庞,轮廓鲜明如刻,却苍白沉静,仿佛根本不曾发现窗外那些无声流转的暧.昧和温柔。 枣似曾相识(九) 宋昀吃过饭,才带了十一相赠的那一大包红枣回去。十一送到门外,约了明日相见,看他上了马,走得不见踪影,方才返身回屋,懒懒地取了酒袋喝酒。 韩天遥的午饭依然是清粥。他高大强.健,如今身体渐复,食量也渐复。而芳菲院里的用具对他而言也太过小巧了些。如冰似玉的青白瓷碗虽然清雅润泽,盛粥却盛不了几口,十一遂让小珑儿盛了一大钵过去,由他自己摸索着慢慢舀来吃…… 韩天遥却恍若未觉,安安静静地吃他的寡淡白粥,然后喝着小珑儿送来的白开水。 是的,白开水。 雁词是个雅人,此处自然有茶具。宋昀有心之人,昨晚叫人送来的菜蔬中,便有一包上好的茶叶。 小珑儿洗了茶具,十一却叫她装上白开水送给韩天遥。 小珑儿不敢言,更不敢怒。 韩天遥却平静地喝着水,听得十一回屋饮酒,方才问道:“十一,为什么卖掉这屋子?” 十一半睁醉眼斜睨着他,“你听到了?睹物思人,伤心无限啊!” 韩天遥徐徐道:“扯淡!” “嗯?” “雁词逝后,你在秋雁阁一住年余,把她留下的钗环首饰大半换了酒,也是因为睹物思人,伤心无限?若秋雁阁能卖,你也早就卖了吧?还有花花,可惜换不了酒……” “喵——” 狸花猫在外应和般叫了一声,抬头看看枣树上快活蹦跳的一对黄雀,晃了晃塞满鱼的肚子,决定暂时放它们一马,继续傲慢地趴到廊下晒太阳。 是不是花浓别院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跟着十一,有鱼吃。 它是一只聪明有骨气的猫,不能再被拴着,所以还是别乱跑、别闯祸,维持住优良的猫的风度才好。 十一啧了一声,才道:“花花换不了酒,可花花要吃鱼……还有,你买药费钱,我喝酒也不便宜。我银子不够花了,卖了房子赁一处小院子住,岂不两全?” 韩天遥冷淡道:“于是,你认为,只有卖房子一条途径了?” 十一漫不经心道:“还有什么?难道卖了你?若眼没瞎,大约还能值点儿钱。” 韩天遥差点喝水都呛着。他将茶盏在桌面一磕,说道:“你怎不说卖了你更值钱?” 十一微笑,“我太贵了,没人买得起!” 她忽看向韩天遥,“何况,你有我的卖.身契?”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意地开着玩笑,韩天遥的唇角却不由抿紧。 如果是妻,有媒妁之言,有众人见证,当然卖不得;如果是贱妾,卖.身契在主人手上,主人便是再宠,地位也比奴婢高不了多少。朋友多看几眼,可能转送朋友;觉得手边紧张,亦可随手发卖…… 枣似曾相识(十) 这类事情比比皆是。 十一其实就是在告诉韩天遥,她这个所谓的韩家之妾,其实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房子既是她当年买给雁词的,房契必定还在她手上,若她执意卖掉,同样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十一……” 韩天遥站起身来,刚恢复几分血色的面庞又有些苍白。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摸索着走入自己卧房,“砰”地一声,重重带上了门。 他素来沉静,哪怕遇到这样的灭门惨痛,都未曾在他们跟前露出一丝愤恨恼怒来。 但此时,他分明已经恚怒之极。 十一愕然,“哟,看来那毒不只毒瞎了眼睛,还毒坏了脑子!” 小珑儿战战兢兢道:“公子不高兴,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却一直压抑着,不肯流露半点。他像一头身受重伤的狼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隐忍地警戒着敌人,不料同伴也上来踩他一脚…… 小珑儿形容不出那感觉。 而十一更是懒得多想。 他高不高兴,与她何干? *** 这时,院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十一眸光闪了闪,眼底有些微柔和浮动。 她笑问小珑儿,“宋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遗落在这里了?” 他们刚到此处落脚,知道的人并不多。绍城繁华富庶,也不抵山间冷清,便是有对手发现行踪,也不至于敢大白天的就掩杀过来。 这时,韩天遥那边刚刚关上的房门忽又被拉开。 韩天遥披着衣衫步出,却已神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去请他们进来!” 小珑儿一愣,忙飞奔过去开门时,正见四五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站于门外。当先那男人不过三十出头,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一见小珑儿,便急问道:“公子可安好?” 小珑儿有些懵,却也晓得指的必是韩天遥,忙道:“公子还好,正在内候着呢!” 数人奔进去时,十一也不觉顿住酒袋,清莹的目光散漫地在他们和韩天遥之间扫过。 算时间,这些人应该没有经过宋家,直接便找到了此处。韩天遥这两日都和他们在一处,却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暗中通知了他们。 好吧,名将之后,到底不凡。她似乎因着他近日的狼狈,有些看轻他了。 领头之人显然就是闻彦。 他带人上前行礼之时,喉间已然哽咽,“公子,我等来晚了!” 韩天遥坐于榻上,眉目平静,缓缓道:“不晚!不晚!一切,刚刚开始!” 哪里传来一声闷雷的隆隆声,低却沉,惊出了谁的一身冷汗。 *** 闻彦之意,要即刻请韩天遥去闻府,到时婢仆众多,延医配药也方便。 韩天遥便问向十一她们,“你们认为呢?” 十一淡淡道:“人多事多,我当不惯客人,就留在这里吧!” 枣似曾相识(十一) 小珑儿本来正留恋地看着自己好容易收拾出来的小院,做好去闻府的准备了,闻言不由叫起来,“可……可十一夫人,你得给公子治眼睛啊!” 十一道:“还有四贴药,和昨天一样内服外敷就行了,很简单的。但我的药不传之秘,可不许拿走。小珑儿,你叫人每日一次过来拿煎过的药和磨好的药粉,自己动手为公子敷上药粉就行。” 小珑儿想起昨日敷药情形,浑身汗毛惊得根根立起,忙摆手叫道:“不……不行!” 她慌忙向韩天遥道:“公子,不然……不然我们等你复明后再搬过去好不好?” “这……” 闻彦打量着站了七八个人便显得逼仄的屋子,显然不认为这里真的适合韩天遥居住,——哪怕只是暂住。 不过,韩天遥显然很看重这两名女子的意见。可小珑儿玲珑娇俏,到底年幼了些;另一位蓬头粗服,容色平平,当真会是十一夫人? 韩天遥静默片刻,却明明白白地答道:“既然如此,便在此处再住几日吧!” *** 闻彦与韩天遥商议半日才离去,临行留下两名侍从在这边守卫照应。小珑儿四处一张望,忙让他们先到厢房住下。 好在他们不像十一那般惫懒,可以自己动手收拾屋子、铺设被褥,顺带替小珑儿劈柴烧火、打扫庭院,倒让小珑儿省心不少。 而十一喝了半袋酒,没等闻彦等人离去便顾自回屋睡去了。 她病后也未曾好好调养,仗着身负武艺,连药都不肯吃,还得烦心韩天遥的伤情,身体便比原来亏虚不少。如今见韩的援兵已至,自然放心一觉睡到晚上,才想起已经错过了替韩天遥换药好时机,——算来午间便可以换药了,可惜那时候宋昀尚在。 宋昀,那个和宋与询气质相类、眉眼相似的少年…… 十一胸口闷闷地疼,热意和酸意交错着冲上来,眼底竟又微微地湿.润。 她在黑暗中摸索酒袋时,小珑儿又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敲门。 十一开门问时,众人都已吃过晚饭,韩天遥也照旧吃了两碗清粥,然后便坐于正堂里静静等着。 虽然服药敷药,似乎没什么操作难度,可便是借小珑儿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动韩天遥那双肿.胀得可怕的眼睛。 十一明知成了自己任务,再不推托,顾不上吃饭,便先去为韩天遥治眼睛。 待他喝了药,她洗净手,翻开他眼皮看时,见对效果还算满意。 正取那捣好的药末时,韩天遥忽低声问道:“十一,昨日被我捏伤的手,可曾好些了?” 十一怔了怔,转头看向小珑儿。 小珑儿双目亮晶晶地回望她,一脸的善解人意。 枣似曾相识(十二) 公子和十一夫人的感情看着似乎有点别扭,她没理由不把十一的付出告诉公子。只要公子多多怜惜感恩,十一夫人自然也会感动感激…… 十一便为她的善解人意无语,懒懒答向韩天遥:“还肿着……不然,等你伤好,也让我捏上一回?” 韩天遥道:“嗯,应该的。” 小珑儿在旁听得已经完全傻眼。 那两位当事人则很有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十一照旧将药末撒入他的眼底,韩天遥照旧握紧身下锦褥,强忍疼痛。 这一次,他没再捏十一的手腕,也没晕过去,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 如此坚忍的性子,十一也叹为观止。 可惜…… 再怎样坚忍刚强,他到底还是个人,是一具血肉之躯。 所以,当十一敷完药,扶他坐起欲为他的双眼包上布条时,那剧痛牵扯的胃部翻涌再也克制不住。他一俯身,竟呕吐出来。 十一刚将他扶起,连闪都未及闪,正被吐了满襟秽.物,淋淋漓漓挂了下来。 十一的脸顿时黑了,而韩天遥也不由地满面涨红,再不知是吐的,还是窘的,握紧的双拳竟在颤抖。 小珑儿慌忙要过去帮忙时,却不晓得该为十一收拾,还是该为韩天遥包扎。 十一慢慢站起身,咬着牙关道:“小珑儿,你替他包扎下。” 小珑儿忙应时,十一已将**的衣袍脱下,只穿了中衣,到厨房里去寻热水洗浴。 小珑儿正要替韩天遥包扎,忽想起一事,正要奔出告诉十一,厢房里已经多出两名男客时,那边已传来十一的惊呼。 然后,是水桶连同大桶水一起砸烂窗扇,摔入厢房内的惊人声响,伴着女子愤怒的咆哮:“看什么看!再看我剜了你们的狗眼……” 紧跟着,连狸花猫都发出了凄厉而悲惨的喵叫,再不知怎么招惹了它怒气填膺的女主人。 韩天遥咬着牙,额上青筋簌簌跳动,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隔了许久,小珑儿为他收拾完毕,那边也安静下来,韩天遥方才低低问道:“她是不是睡了?” 小珑儿够着头一瞧,答道:“灯都熄了,应该是睡了吧!” “没吃晚饭?” “好像……没有。” 小珑儿不敢看韩天遥的脸。 十一自然算不上挑剔爱洁的人,但她显然已经被倒足了胃口,才连晚饭都没吃。 韩天遥却已镇静下来,低声吩咐道:“你将晚饭备好送进去,让她吃点东西,少喝酒。” 他顿了顿,又道:“再和她说,改日我会跟她赔礼致歉。” 小珑儿忙应了去预备。 韩天遥侧耳静听,不久便听得那边十一的怒斥:“滚出去!” 然后是碗盘被砸碎的声音,伴着小珑儿拖着哭腔的惊呼。 韩天遥眼前一片漆黑。 这几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黑,但这一刻,他似乎连心头都已晦暗如无星的深夜。 夜剑雨回风(一) 第二天倒也不曾有想象中的尴尬。 宋昀一早便过来,接了十一过去品尝几样有名的绍城点心,却到傍晚才回来。 十一出去玩了一日,心情便恢复过来。韩天遥坐于窗内,都能听见她的笑语。言语之间可以听得出,二人下午竟然游船去了。 随后的三四天,宋昀或早或晚都会过来探望十一,不时邀她出去品酒赏花。 十一照旧每日为韩天遥治眼睛,绝口不提那夜尴尬之事,但言语和神色间是不加掩饰的疏离和冷淡。 但这种疏离和冷淡,并不只针对韩天遥。她仿佛对所有人都漫不经心,却只和宋昀一人亲近,言语之间听得出几分欢悦和洒脱。 总算韩天遥的眼睛已经一日好似一日,敷药时再不会如先前那般剧痛;第五次换药时,他甚至已能看到十一隐约的轮廓。 十一便松了口气,向小珑儿道:“明天开始,应该可以吃些清淡点的小菜了!” 韩天遥仔细辨着她的轮廓,淡色的薄唇弯出一抹笑弧,“你日日让我喝清粥,其实只是因为治疗毒伤时需要忌口吧?” 十一道:“不是你自己说要粗粮淡粥的么……” 她当然不肯说,其实她于医术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该忌哪些,只好让他把清粥以外的全忌了…… 韩天遥虽是武将之后,却也是锦衣玉食中长大,忌了这么些天居然没给逼疯,也是件难得的事。 十一又道:“对了,这院子我已经卖了,明天或后天,可以叫闻彦过来接你去闻府了!” 韩天遥并不奇怪,只问道:“你难道不去?” 十一怔了怔,指尖伸出,慢慢抚在他渐渐恢复原先英气的眉眼上,低低道:“去……自然是要去几日的。” 韩天遥道:“等我伤势痊愈,我会去杭城。那里有很多种美酒,不比绍城的差。” “哦!” “你不去吗?” “不去!” 十一将布条扔给小珑儿包扎,自己转身离去。 小珑儿忙为韩天遥包扎时,韩天遥忽问:“宋昀告别时,是不是说明天带她去尝谁家三十年的女儿红?” 小珑儿低声道:“是啊!十一夫人……好像跟他特别合得来!” “宋昀生得很俊秀?” “嗯,很俊,温温文文的,一看就知道读了好多书……”小珑儿觑着他平静无波的面色,“可他哪有公子雄姿英发,气宇轩昂?何况他明知十一夫人是有夫之妇……” 她没敢再说下去。 韩天遥也没有追问,又静了半晌,问道:“你原先说,十一夫人一会儿很美,一会儿又很寻常?” 小珑儿点头,“对!她就生病那一两天特别好看!可那夜回绍城时又不好看了!” 她纳闷道:“是不是有一种人,生病时会变得特别美貌?” 夜剑雨回风(二) 韩天遥不答。 他只听说,皇室有一种药,可以改变人的容貌,让人在瞬间肤色粗糙,宛若村夫山妇。 高宗当年被靺鞨人紧追不放,最后便是靠了这种药改头换面,易容成寻常百姓摆脱了追兵,在江南重建大楚,当了五十余年的大楚皇帝。 *** 夜间天气转凉,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檐马在夜雨里一声声地脆响着,枣树的叶子便被打得愈发稀疏,树梢却依然有几枚果子稀稀落落地挂着。 狸花猫受不得这凄风苦雨,早就钻在了十一的脚边。 十一被它蹭来蹭去地闹醒,抓过酒袋来喝了一大口,方笑骂道:“这么胖也怕冷?瞧来锻炼得太少。劝你还是到厢房里去找找有没有老鼠……话说,抓老鼠真是个很有趣的消遣方法,不但可顺便减肥,还可跟韩天遥换鱼吃。” 狸花猫撒娇地蹭她的腿,喉间亲昵地呼噜噜响着,以示忠心不二。 想跟韩天遥换鱼吃,先得看他有没有鱼啊!跟他天天吃白粥,嘴里能淡出鸟来! 十一摇了摇酒袋,发现酒袋尚满。 这几日常和宋昀在一处,她喝的酒似乎少多了。 他待之以客礼,并不阻拦她喝酒,只是每每她提起酒盏,会微微地皱一皱眉,低下头去。 那神色似能轻易挑动她心头的悸动和怅惘,以及潮水般无声涌来的悲伤。 *** 当年,云皇后明知皇子宋与询与皇侄宋与泓都对朝颜有意,遂在中秋节给兄弟俩各赐一物,让他们赠予钟意的女子。 皇帝宋括曾有过八位皇子,大多在出世数月内夭折,最大的一个都没能活过三岁。云皇后无子,宋与询被从近支皇亲之子中择来,自幼抱在宫中养大。和宋与泓相比,她当然更愿意自己精心教养出的义女能嫁给宋与询。 兄弟俩皆好音律,朝颜虽不是宫中长大,同样随师父学了一手绝妙琴技。云皇后遂将名琴太古遗音赐给了宋与询,另将一支水晶莲花赐给宋与泓。 这两样宝物都被送往了朝颜宫院,但不到半个时辰,太古遗音便被朝颜退还。 第二天,朝颜入宫见驾,水晶莲花已被她簪于发际。 十七岁的朝颜郡主,几乎没有经过太多挣扎和犹豫,就把未来的大楚天子排除在外。 从此后,赵与询依然是她的“询哥哥”,待她也如从前一般,仿佛并无二致。 只是,若再觉得她有行.事猖狂嚣张之处,不过那样微微地皱眉,然后低下头去,再不会如以往那般出口阻拦低斥。 他那样冰雪心地的玲珑人,自然晓得,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被曾经情投意合的朝颜妹妹疏远,继而离心离德…… 夜剑雨回风(三) 十一心里仿佛有根弦生了锈,却被人再度拉起,喑哑颤抖地呻.吟着,磨挫得她阵阵疼痛,仿佛有什么正在被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撕裂。 她再也耐不住,仰脖灌酒。 大半袋酒,顷刻见底;而她身上的哆嗦之意,竟未曾稍减。 她拍了拍还在撒娇的狸花猫的脑袋,低低笑道:“花花,你有没有听过太古遗音奏出的曲子?很好听,很好听……他们都说,弹得比我还好听。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每次听到他弹他的太古遗音,都那么想落泪呢?” 一滴两滴的水珠滚落,沾湿.了狸花猫光润的皮毛。 狸花猫抬头看看屋顶。 这风狂雨骤的,难道是漏雨了? 在那风雨之中,又有什么声响正凛锐传来? 恍惚又是惊破韩家平安好梦的那一.夜,刀光剑影,水火交激,死亡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压下,攥.住了谁的脖颈。 “喵——呜——” 狸花猫粗着嗓子惊恐嚎叫,弓起腰,耸起毛,尾巴利剑般竖起来,警戒地盯向窗外。 韩天遥那边的屋子里,有窗扇被砸开的声音。 然后,便是这边。 木屑纷飞里,秋风卷着冷雨,连同突袭而至的黑衣人,一起扑向十一。 狸花狸惨叫着跃离,不知奔哪个角落去了。 十一脚一勾,床边一张短案飞起,将那黑衣人挡了一挡,她趁机披衣而起,跃身抓过纯钧宝剑,也不出鞘,竟使剑如棍,直击黑衣人。 黑暗中,不过来去三四回合功夫,那人已被重重击了一记,连声向外乱叫:“快来,快来,这里有个刺头儿!” 十一冷笑,再出手,剑柄重重击在那人腕间,打得他手一松,单刀已落于十一手中。 那人大惊,也顾不得等同伴相援,急纵身逃了出去。 十一亦纵出窗去,也不及追那人,先持刀欲奔向韩天遥那间屋子。 这时,却闻得韩天遥那边唤道:“十一!” 他眼上尚蒙着布条,居然已经持剑在手,披着衣袍跃出窗来,一边击向袭来的黑衣人,一边试图往十一这边奔来。 竟是担忧十一醉梦中遇袭。 这小院正屋三间,两边则是厢房。来袭者针对的必定是韩天遥,小珑儿住于厢房里,一时还不妨,但十一无疑会成为攻击者的目标。 豆大的冷雨打在刚刚从被窝里爬出的热身子上,让十一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下却有些暖意,扬刀磕开袭向自己的剑锋,应道:“韩天遥,我在这里!” 韩天遥松了口气,对敌时觑空问道:“十一,你还好吧?” 十一道:“还好。就是花花被吓得不知钻哪里去了……” “……”韩天遥好一会儿才能道,“只要有鱼,它会回来的……” 夜剑雨回风(四) 说话间,厢房那两名闻彦留下的侍从也已被惊动,各持兵器赶来相助。 十一趁机甩开敌手,跃向韩天遥那边。 韩天遥听声辨位,正劈开前方敌手,意图与十一会合。可他双目茫无所见,平时虽曾留意院中陈设位置,此时打斗中早乱了方位,脚下一个踩空,竟摔落廊下。 眼见那边有人趁机袭杀过去,十一人在空中,单刀已经飞了出去,正将那人逼得收刀改招。韩天遥趁势在地上一滚,虽落了满头满脸的泥水,到底从危机中暂时脱身出来。 十一已赶至近前,先将韩天遥从泥水间扶住,人已灵活一个侧翻踢开敌手袭击,重将那单刀抢在手中,将韩天遥护到身后。 环视四周,她告诉韩天遥,“来敌众多,约有十一二人,且个个是高手,并非越山那些追你的那些草包可比。我未必能护你周全,你自己也要留心!” 韩天遥执剑在手,只觉带着血腥味的泥水正从未及绾起的长发间挂下,刚开始愈合几处旧伤被雨水一泡,阵阵痛意侵袭,——却都比不上那心头的屈辱和愤怒。 虽是将门,这一世,他亦是含.着金匙长大,事事遂心,何曾如这些日子狼狈过? 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十一跟前如此狼狈不堪…… 他蓦地伸出手来,奋力揭开蒙着眼睛的布条。 十一一刀将对手逼退几步,忽见韩天遥这等动作,不觉又惊又怒,叫道:“韩天遥,你疯啦?” 韩天遥不答,只仰面向天,由着雨水冲刷向自己敷着药的双眼,努力睁开眼来,看向眼前重重光影。 十一待要抢过布条,去替他将眼睛重新蒙上,那边黑衣人四五人齐齐扑来,十一分心之下,臂腕已经着了一剑,那边还有人袭来时,十一未及闪避,那边韩天遥忽将她往后一拉,竟将她扯到自己身后,扬手一剑将那人逼退。 十一单刀一歪,顺势向身后的敌手砍去,却由不得怒喝道:“韩天遥,你吃错药了?” 韩天遥用力地眨着眼睛,努力看清雨幕下那些模糊的身影,边对敌边咬牙道:“药都是你给的,错不错你居然问我?” 十一一愕,差点又中一刀。 待回过神来,韩天遥掌中宝剑大开大阖,劲健强悍,迅速替她挡下那刀。 十一怒得将他一推,“我来对敌!你赶紧到我后面把眼睛裹上!” 韩天遥森然道:“我韩天遥这辈子,从不会站到女人身后!” 十一才恍惚觉出,眼前这男子的骄傲已被接二连三的磨挫践踏到了极致,再也无法容忍仇人的肆意妄为,也无法容忍自己百无一用地被一名女子护于身后。 他宁愿瞎下去,也要以一个男人的担当站到最前面,哪怕以同归于尽为代价。 十一透过雨幕扫过他紧皱的眉,半眯的眼,以及眼底星星点点的光亮,终于没再坚持。 夜剑雨回风(五) 虽说多了两名闻府的高手相助,可韩天遥视力模糊,十一不肯用她擅长的宝剑与飞刀,手中临时夺来的单刀也不顺手。况且,这次来的敌人不仅人数众多,更兼身手高明,几人虽全力对敌,还是举步维艰,难以支持。 那两名闻府高手相继倒下后,那十余人竟然围作一个圈,将韩天遥和十一团团困住,杀招迭出。 二人背对背靠着,彼此呼应救助,却已愈发惊险。 十一明知不可能如先前那般顺利将眼前之人灭口,可当此生死关头,再也不敢藏拙。 她悄悄将握住飞刀,正准备趁着雨幕尽快解决几个人时,那边忽传来几声叱喝:“何方贼人?住手!” 几道人影飞过,雪亮剑锋割破雨幕,如闪电,如毒蛇,径直奔向那些黑衣人。 来的人也不过七八个,都穿着蓑衣,却未蒙面,且个个身手不凡,顿将黑衣人攻势挡下大半。 韩天遥眼底干涩,并伴着刺扎扎的疼痛,一时看不清对方真面目,只高声喝问:“什么人?” 那边便有人答道:“我等受济王嘱托,暗中护卫公子……因风雨太大,一时未能察觉有敌来犯,令公子受惊了!” 济王…… 十一眉目间有热烈却绝望的光芒闪过,她松开了握住飞刀的的左手,右手刀锋颤了一颤,以极刁钻的角度,砍倒了其中一名黑衣人。 *** 黑衣人志在韩天遥性命,却不想丢了自己性命,被后来这些人像似出海蛟龙般一番闹腾,再也支撑不下去,唿哨一声,竟齐齐向后退去。 直到此时,韩天遥才在冷雨中踉跄几步,退到廊下干燥的地面,抬手捂住自己涩痛的双眼。 十一看他一眼,闷闷道:“若你瞎了,也是自找的!” 韩天遥沉声道:“对,我自找的!我只记着你几番相救之恩便是!” “……” 十一冷冷地斜了他一眼,竟然不曾反口相讥,转身走向屋内。 天很黑,韩天遥可以勉强视物,却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他明显能觉出她情绪低落。 难道,方才打斗间,她已受伤,甚至受伤不轻? 韩天遥不由跟了进去。 因敌手从卧房窗扇攻入,正堂桌椅陈设倒还整齐。但韩天遥行得急了,竟被椅子磕到了膝盖。 然后,便听十一将她那边的房门重重砸上。 韩天遥顿住了身。 那边前来相助的人亦已行至廊下避雨,当先那人立于门槛外,行礼道:“在下蔡扬,见过韩公子!” 韩天遥在黑暗中微微偏头,“蔡扬,一年前你到过越山。” 他的身姿挺拔,在黑暗中如一尊冷峻沉凝的雕像,再怎么受伤狼狈,都有难以言喻的迫人气势,凛冽得让人喘不过气。 夜剑雨回风(六) 蔡扬愈发恭敬,“对!在下曾三次求见韩公子,恰都逢公子有事,故而缘悭一面。” 一直匿在厢房中的小珑儿听得大敌已去,这时候才奔出来,寻出火折子来,先将屋中烛火点亮,悄声问道:“公子没事吧?” 韩天遥摇摇头以示无恙,却不由地抬起手来,挡住那并不算明亮的烛光。 失明这许久,骤见光亮,竟比雨水冲刷更觉刺痛。 他皱眉,侧脸垂眸,避过那些光亮,问向蔡扬,“你来绍城多久了?” 蔡扬道:“朝廷得禀此事,派人前往越山调查时,在下也便奉命暗中赶来。也算机缘凑巧,恰问到了在此地坐馆的好友于天赐,所以两天前便已在附近赁屋住下,也不敢惊动他人,只飞信回杭都,请济王示下。济王今日已有信来,让全力相护韩公子周全,他在京城也会暗中相助,并希望能见韩公子一面!” 韩天遥唇角一勾,“不敢!我也正想见见济王殿下!却不知屋外那些高手又是什么人?” 两年前太子宋与询病逝,与楚帝血缘最亲的,只剩了晋王世子宋与泓。楚帝年事已高,不可能再指望亲生的皇子,遂传旨,立宋与泓为皇子,并封为济王,另从宗亲子弟中寻合适人选承嗣晋王。 蔡扬显然是宋与泓身边的谋士,可能会带两三名王府侍从同行,但他既不可能料定韩天遥当日可以逃出生天,更不可能预测到他今日会再次遇险,提前带这么些高手随时准备相援。 听得韩天遥话语间有几分疑虑,蔡扬忙答道:“回韩公子,这些人并非济王府的人,而是……凤卫!” 韩天遥不觉眉峰一挑,“凤卫!” 蔡扬道:“正是!济王给我来信的同时,也曾给凤卫的齐三公子去过信,请他必要时相助。先前发现不对,赶紧发出暗讯,齐三公子果然派人前来相助……” 韩天遥微微眯眼,“齐三公子……齐小观?” 蔡扬笑了笑,“齐三公子与济王殿下私交甚好,凤卫虽然因故脱离朝廷,但济王亲自去信,齐三公子绝不会袖手旁观。” *** 凤卫的前身,是一个叫郦清江的神秘人物所创的江湖流派,据说和当今的云皇后关系紧密。当年云皇后与曹妃争正宫之位,传闻多得郦清江之助。云皇后坐稳中宫之位,这股力量便被朝廷认可,并被取名为“凤卫”,直接受命于帝后,成为游离于禁军之外的另一股势力。 四年前,郦清江病逝,三千凤卫由他的三大弟子路过、云朝颜、齐小观共同掌管。大师兄路过温厚沉静,三师弟齐小观年轻放旷,独第二弟子云朝颜,虽是女儿身,武学才识却胜过师兄师弟,更兼出身高贵,遂成为凤卫的实际掌管者。 夜剑雨回风(七) 朝颜虽然只是云皇后义女,却是云皇后亲自哺育过的。 当年云皇后产下八皇子,不幸再度夭折。据说,太医早先便已诊出,以云皇后的身体状况,那将是她的最后一胎。 云皇后伤心欲绝之际,郦清江将未满月的朝颜带入宫中,交云皇后抚育,聊慰失子之痛。 隐隐有传言,朝颜可能是郦清江的女儿;又有人说,庆嘉帝也如此宠爱,说不定是皇帝的私生女。 不论如何,帝后膝下多出一个小女孩儿,并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因庆嘉帝并无皇嗣而心存他念的皇室宗亲,对朝颜也都笑颜相迎,竟将她当小公主一般捧着。 朝颜周岁,庆嘉帝让其随皇后姓云,并赐封郡主;又隔一年,郦清江认为其天姿灵慧,骨骼清奇,怕宫中锦衣玉食反不利于其成材,遂将其带出皇宫亲自教导,于山野间与其他弟子及凤卫们一起学文习武,继而让其顺理成章成为凤卫之首。 两年前,宫中惊变,太子宋与询病逝,朝颜郡主随之失踪。 传闻,朝颜失踪第二天,齐小观曾怒闯云皇后所居的仁明殿,后被大师兄路过强行带走。 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所看到的,是朝颜失踪后,路过、齐小观带三千凤卫一齐退出杭都,散居于绍城、路州、台州一带。 以凤卫曾经的背景,济王能请得齐小观出手帮忙,倒也不算意外。 *** 韩天遥正沉吟之际,十一房中有点动静,似乎是张椅子被撞翻在地。 纵然双眼涩滞,他依然能看到门缝里漆黑一片,显然没点灯烛。想来窗扇破开,风雨交加,那烛火也不容易点着。 正微微皱眉时,门外风雨里,忽有人懒懒说道:“事儿完了没?走啦!” 那声音年轻清朗,穿过秋夜风雨,居然不改其阳光般的倜傥和明亮,令人闻之心神一畅。 蔡扬忙行到廊下,拱手为礼道:“多谢齐三公子援手!韩公子已安然无恙!可惜来袭之人都已脱逃,不然倒可审个明白……”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小心地觑向墙头上的那人,却是在猜测那人有没有截住几名杀手。 墙头上一人散漫而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却提了盏精精巧巧的琉璃灯笼,正举高向院中照着。那琉璃灯不畏风雨,很是明亮,不但将院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更照出他洒脱俊秀的一张面容,居然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 可惜,琉璃灯再亮,也只能看到院内情形,以及点着灯烛的正堂里隐约的人影。 他再不知,另一侧的卧房里,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正立于黑暗的窗畔,沉默地凝望着他。 一双他记忆里总是浅淡明朗的璀璨双眸,黯淡得像此刻的天色,水光氤氲。 夜剑雨回风(八)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疑惑地又将眼前情形细细打量一番,才答向蔡扬:“那些人……真是杀手?跑进绍城府衙去了!你觉得我该追进去?” 蔡扬顿时变色,噤声。 齐小观却若无其事,向下方那些凤卫挥了挥手,“咱们回去吧,崔娘子那里,还烫着几壶好酒等着咱们呢!” 若是朝颜师姐在,闻得有好酒,只怕走得最快。 明亮如珠的眼眸便黯了一黯,旋即又浮上漫不经心地笑来,转身欲要离去。 韩天遥忽唤道:“齐兄请留步!” 齐小观果然顿了身,目光从韩天遥身上扫过,向他遥遥一礼,笑道:“韩兄抱恙在身,还是先调理身子要紧!小观这几日都在绍城,待韩兄复原,小观愿随时候召!” 他当日连皇宫都敢闯,分明亦是傲视王侯的不羁性情。但韩天遥名将之后,素有声望,齐小观竟不肯失礼。 *** 一时齐小观带人离去,韩天遥垂头看向自己衣衫,才明白齐小观不肯逗留的原因。 匆忙遇敌,他未及穿戴整齐,只在素色的中衣上披了件深色大袖衫。此时浑身被*地沾着泥水,外衫松松散着,里面的衣衫则看得出大.片的浅色绯红,——分明在打斗中震裂了部分伤口。 以他此时的狼狈,的确不宜见客,也的确必须尽快清理伤处。 转头看向小珑儿时,她竟正对着齐小观等人离开的方向发呆,忽转头发现韩天遥正看向她,便干干地笑道:“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公子,你觉得呢?” 韩天遥答道:“没看清。” 确切的说,是看不清。 小珑儿很无趣,然后才发现韩天遥狼狈的情形,吓了一跳,连忙道:“公子,我去拿伤药和干净衣服!” 蔡扬也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打扰公子了!我那边尚有些从济王府带来的上好伤药,回头遣人送来。” 韩天遥并不推脱,也不道谢,坦然道:“回头送到闻府即可。天明后我会搬闻府去。” 蔡扬笑道:“也好。此地已经暴露,难保那些人不会卷土重来。好在闻府还些人手,也不抵此地偏僻,韩公子不必太过忧心。” 韩天遥淡淡道:“我并不忧心。” 该来的总会来,忧心又有何用?若无从回避,只能迎身而上。 *** 韩天遥换药更衣完毕,又让小珑儿打来热水敷住眼睛,卧在软榻上休息。双眼虽然还有些涩痛,看远处十分模糊,但总算恢复了部分视力。 他略略松了口气,不由又看向十一的卧房。 天色渐明,她那边却始终毫无动静。 那间卧房同样经历了好一场打斗,加上窗扇破碎大开,如今丝毫不曾收拾,难道她还能安然睡着? 夜剑雨回风(九) 两名闻家高手遇害,尸体被凤卫挪到了那边厢房里,用草席盖了。小珑儿的厢房正在隔壁,如今只敢干坐在韩天遥身畔,再不敢回房去睡。 韩天遥便道:“小珑儿,去十一屋里打个地铺,先将就着睡一会儿吧!” 小珑儿最是钦服十一的勇武,闻言忙应了一声,走到十一房门前,试着推了推,发现竟未闩上,赶忙推开,走了进去。 “十一夫人!” 她小心翼翼地唤着,张望着走了进去。 然后,便听她一声惊呼。 韩天遥心不在焉地依然拿温热的手巾敷着眼睛,闻声已翻身坐起,快步奔了进去。 走得急了,牵动几处伤口,裂疼得他踉跄了下,手在门边扶了扶,脚下却丝毫不曾停留,直冲了进去。 破碎的窗扇依然洞.开。 雨虽歇,风依然呼啸着涌.入。这屋子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却连淡淡的血腥味都已被酒气冲散。 十一没在床榻上,没在椅子上,却顶着头乱蓬蓬的湿发,倚着墙角坐在地上,*的怀里兀自抱着个大酒坛子,竟已烂醉如泥。 韩天遥忙过去夺开酒坛瞧时,才发现偌大一酒坛已经空了。 若他没记错,这应该是昨晚宋昀送她回来时才带回的酒。 宋昀边抱着那酒踏入芳菲院,边向十一道:“柳姑娘,这酒虽好,但还算不得绍城最好的。明日我再带你去品另一家的好酒。据说,他家有陈了三十年的女儿红,只是轻易不肯取出待客。” 总是懒散冷淡的十一,居然很柔和地答他:“好呀!明日倒要去尝尝!” 十一是他韩天遥的妾,他却从不知道十一姓柳;当然,他也从未带她出去喝过酒,甚至没从没问过她买酒酿酒的钱从何而来…… 韩天遥皱眉,俯身欲将她扶起,却在碰着她臂膀时,却听她痛楚地低吟一声,身体向后缩了缩。 他低头看时,虽视觉模糊,依然被自己掌心的那片通红刺了下。 忙抓过十一依然*的衣袖仔细看时,那边小珑儿已道:“公子,十一……十一夫人袖子上和地上都有血……” “十一!” 韩天遥低喝,已有忍无可忍的怒意。 他将她拖起,丢到床上,吩咐道:“小珑儿,给她换衣裳,包扎伤口。” 小珑儿应了,忙要去收拾时,十一再三被惊动,半昏半沉之际只觉有人过来解自己衣衫,扬手一掌便击了出去。 饶是韩天遥眼捷手快,迅速将小珑儿拉开,躲过那当胸一击,小珑儿的胳膊还是被她手掌打到,顿时疼得直吸气,差点没掉下泪来。 十一觉出武者的凌锐之气,醉梦里亦警惕起来,竟强撑着坐起身来,再度击向意图靠近自己的“敌手”。 夜剑雨回风(十) 韩天遥皱眉,扬手便去抓她伸过来的利爪。 十一迅速闪过,胼指击向韩天遥几处要**…… 两人一在床上,一在床下,竟然打了起来,惊得小珑儿忘了胳膊疼痛,揉了揉眼睛怔怔地看两人打斗。 二人都有伤在身,但十一身处的位置显然不那么有利,且醉酒后身手远不如平时利落,不一时便被韩天遥擒住双手,紧扣了压于枕上。 十一挣扎之际,受伤的臂膀已渗出更多鲜血,慢慢地濡.湿被褥。她终于因那疼痛而蹙眉,怒睁的双眸渐有了几分清醒之色。 韩天遥冷冷道:“十一,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乖乖听话,让小珑儿给你更衣上药;第二,我来服侍你更衣上药!” 十一恼怒地挣动手腕,韩天遥手边便继续加力,疼得十一低吟一声,瞪住他咬牙切齿道:“韩天遥,我救你还不如救一条狗!” 韩天遥愠道:“你的嘴还能更毒些吗?” “能!你恩将仇报,猫狗不如!呸,当然不如我的猫,该说猪狗不如吧?” “……” 看着十一鄙视的眼神,韩天遥眸光愈发冷。他看不大清她的容貌,却能看出她眼底的厌烦和嫌弃。 他再问道:“你打算让小珑儿为你更衣,还是让我为你更衣?” 十一挣脱不开,愤愤片刻,终于将目光转向小珑儿。 韩天遥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此时天色更亮,他便能看出十一的右腕一圈青紫,兀自肿着,分明是旧伤。他忽忆起,小珑儿曾言,搬来的第一日,十一为他上药,他曾在剧痛之中捏伤了她的手腕。 如今再被捏上一回,旧日伤痕未褪,又该添上新的伤痕了。 他的黑眸沉了沉,转身向外走去。 十一握紧拳,忽唤道:“韩天遥!” 韩天遥顿住,却未转身。 十一道:“侮辱我的人向来死得很快!这是……最后一次!” “哦!” 韩天遥居然漫声应了,然后迈腿,不疾不徐地向外踏去。 十一眸光灼灼如火,徒自瞪了片刻,可惜韩天遥依然像瞎了般,看都不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反手带上了门。 十一捏紧拳,气得哆嗦。 这次交锋,大醉的十一完败,而韩天遥也不过小胜一局。 *** 第二日,闻彦果然很快闻讯赶来,一边收殓了两名侍从的尸骨,一边已安排马车过来,径接韩天遥与十一去闻府。 这一次,十一很老实,没有再横眉冷眼或语带讥讽。 因为,她伤口化脓,发烧了…… 那日淋雨高烧,她醒来后便不肯服药,仗着自己一身高强武艺赶逐体内寒气,倒还能勉强支撑,甚至打起精神来与宋昀出去游玩散心;可这晚再次冒雨打斗受伤,更兼心绪烦乱,裹着湿衣裳在地上大醉半夜,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她便是再怎么恼恨韩天遥忘恩负义,拖着伤病之躯也没法找他算帐。 ================================= 妹纸们如果喜欢,记得“加入书架”收藏哈!看到后台收藏总不动弹,我常在怀疑是不是系统坏了,不会动了…… 夜剑雨回风(十一) 闻彦明知十一身份不同,眼见她生病,再不敢怠慢,急急延医抓药。 闻家世代为将,到闻彦这一代依然兴盛,其兄闻博现在兵部为官,闻彦亦挂着地方上的闲职,府第自然不是宋昀那样的山野竹楼所能比拟。十一既被当作贵客,病中侍奉的人自然不少,那边一发现十一随手就将端来的药泼了,早已飞奔过去告诉闻彦等人。 闻彦不好管,韩天遥却在片刻后便令人端了药跟着他走过来。 “要么你自己喝,要么我灌你喝,自己选一条!” 十一第一次发现这男子这么喜欢让人二选一。可惜她一条也不想选。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酒壶,没摸.到;再伸手摸自己的褡裢,好抓到自己的纯钧剑,也没摸.到。 抬头看时,褡裢正放在稍远处的书案上。狸花猫是只聪明的猫,居然认得那是自家的东西,正坐在上面优雅地梳毛舔爪子。 从那圆.滚滚的肚皮看,应该刚刚赏脸吃了主人家不少鱼,于是身体更是笨重,听得这边争执,连猫头都懒得抬上一抬。 如此不忠不义的猫…… 十一便叹气,“韩天遥,你怎么不继续瞎着?” 韩天遥道:“我便是瞎着,你还是得喝药!” 十一不屑,“若你瞎着,还敢对我说这话?” 韩天遥沉吟,然后认真答道:“应该不敢!可惜我现在不算瞎,你却病着。十一,便是动起手来,你也打不过我。” 十一已数度见他出手,虽都有伤在身,却也能看得分明,他的武艺极高,并不在她之下,显然从小受过名师教导。 虽说她从小有些不识时务,但她也不是完全没眼色的人。 所以,她并未犹豫太久,便将那药碗提起,一气饮了下去。 韩天遥很满意,却从药碗旁边的碟子里取过一颗饴糖,放于掌心递给十一。 “甜腻腻的,谁吃这个?” 十一散漫而笑,却已伸手拈过,随手一弹…… 正沉沉欲睡的狸花猫惨喵一声,惊跳而起,“嗖”地窜下书案,纵到窗棂上,才敢弓着腰倒垂着尾巴警惕地向屋内来回观望。 十一便惊诧地看向它,关切地问道:“花花,怎么了?” 狸花猫怀疑的眼神立刻瞪向韩天遥。 主人虽然倒三不着两,可总不会忘了给它鱼,显然是个好主人;而韩天遥曾经给过它很多鱼,但近来连条鱼尾巴都没给过它…… 喝了很多天清粥的韩天遥当然不会跟它计较。因为盯十一喝药盯得太久,那本就视线模糊的眼睛愈发阵阵地涨痛,涩疼不已。 他不肯流露半分,只侧过身去,微低眼睫默默凝立片刻,便待转身离去。 这时,十一忽在后道:“我原约了宋昀去品酒,他多半还会去芳菲院寻我。可否麻烦你叫人通知一声,请他到闻府来?” 溪柳舞寒碧(一) 韩天遥淡淡道:“病着,不宜喝酒。” 他顿了顿,又道:“大夫说需饮食清淡。真若论起忌口,每顿随我一起清粥白饭最佳。” 十一固执道:“我要见宋昀。” 韩天遥沉默片刻,拂袖走了出去。 外面,有少女清亮亮的声音在唤道:“韩大哥,我哥哥正等你过去吃饭,说有事儿商议呢!” 嗯,皮相不错的美男子,到哪里卖相都不错,不愁没美人相伴。 十一赞叹着,伸手又想拿酒袋,可惜又抓了个空。 她顿时沮丧。 *** 韩天遥办事倒还利索,宋昀很快便应命而来。 他的面色有些发白,眉眼却不改温文冲和,眸光清亮如明珠,说不出的干净明澈。 他快步踏到十一跟前,将她一打量,便叹道:“怎么一晚上不见,又病得这样?我便说你得再吃几日药,你总不肯听。” 这么说着时,他走到床边,将滑落的衾被替她向上拉了拉。 十一看到他的身影,烦躁的神色便不觉缓和下来。她懒懒地倚着软枕,笑道:“怎么来得这么快?莫非早就外面等着了?” 宋昀勉强笑了笑,“嗯,我去芳菲院,发现有官府和闻家的人在,便知出事了。再问到你们来了这里,还是不大放心,所以跟过来打听。” 十一还记得阍者傲慢冷淡的态度。料得如今主人归来,又多了韩天遥那样的贵客,他们对宋昀的脸色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安慰道:“那些俗人,你别理会。” 言外之意,宋昀自然不是俗人。 宋昀面庞不觉又泛起浅浅红晕,温默地看着她。 眼前女子的性情并不好,甚至有些喜怒无常,——就如她的容貌一般,时而美貌如天仙,时而平凡如路人,叫人捉摸不透。 他被她嘲讽过,被她赶下过车,被她戏耍过……但他狼狈之际,同样捕捉到她眼底的欢喜和怅惘,仿佛隔了尘世的烟尘,从另一个世界轻纱般地笼来。 她的容貌或美,或丑,可眼睛始终是那样的眼睛。虽是寻常人那样的黑眸,却因着其中的璀璨光芒而显然格外浅淡,特别时凝望向他时,即便模样疏离,眼底依然有一种难言的柔软,令他不知怎的,心下便也绵绵地柔软了下去。 所以,送她到芳菲院的那日,他不顾一.夜未睡,神差鬼使般伴了她整整一上午,买蔬菜干粮,买酒买药。 她由他伴着,如嗔如喜,却再未赶逐他。 临别,她甚至向他很柔和地笑了笑。 她道:“宋昀,其实我并不是谁的小妾,我姓柳。” 他惊讶地看她,“柳……柳姑娘?” 她便微哑着嗓子,高声道:“对,我姓柳!我从来都姓柳!” 她明明是在告诉他,又像在告诉着别的什么人。 溪柳舞寒碧(二) 她的眉目蕴着光华,却又隐含泪光,纵然眉目寻常,依旧有种峻洁自尊的气质,完全不像那个泡在酒里醉死梦死的惫懒女子。 于是,他继续鬼使神差般地每日来找她,而她也鬼使神差般每日随他出去,或游船,或赏花,看兰亭故地,谈曲水流觞,有时甚至肩并肩走到西江边上,在长天雁影间,同观秋水蒹葭,共赏孤鹜落霞。 偶尔,她还是出语如刀,但他已几回看到她的手搭上腰间的酒袋又悄然缩回。 于她,他显然是与众不同的。 她姓柳,并默认未婚;而他同样未娶。这已足以给他日日前来相伴的信心和勇气。 他斟酌良久,更问道:“柳姑娘,你下面打算长久住在闻府?” 十一道:“若是这里有酒喝,有饭吃,还有足够的鱼喂我的猫,长久住着也不妨。可惜韩天遥多半不会久待,我总不能赖在这里吧?” 宋昀微笑,“只是想着有酒有鱼……倒也不难。” 酒不便宜,但他还不至于供养不起;鱼么,若居于越山竹楼,闲来钓的小鱼便足以让她的猫心花怒放。 十一莞尔,摸了摸自己还在作烧的额头,说道:“可惜这一时半会儿,我哪里都懒得去……还想麻烦你帮我去买点东西。” 宋昀便问:“什么东西?” 十一道:“帮我去抓两贴药。不过我不想把这药方写下来或传出去。总共十三味加两味引子,连份量都要记住,直接报给药房抓来。” 她的笑容有些恶劣,“这个,有点考验人的记忆力。” 宋昀浅笑,“你且说一遍,我试试。” “一遍就行?” “应该行……” *** 宋昀果然只听了一遍,转身便走了出去。 十一待他走了,才唤进外面的侍女。 “去告诉你们管家和阍者,宋公子是我的客人,若他求见,立刻带他进来!若谁敢对他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小心我一剑削了他!” 侍女相顾失色,一时不敢答话。 十一冷冷道:“还不去?” 她依然蓬头乱发,衣衫粗疏,但散漫轻叱之时,竟有一股凌傲威压的气势涌.出,竟能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侍女不过顿了片刻,便已竞相奔出,再不敢在屋内稍作停留。 十一也不介意,顾自蒙头发汗,盼着尽快退烧复原。 若换了以往,宋与泓知道她居然在地上睡半夜睡出病来,必定劈头痛骂,顺便把她身边的人也训斥一遍;而宋与询知道了,想必只会像宋昀这般,惊讶地问明缘由,便安静地在她身畔守着了吧? 而当年宋与询病势渐沉时,她是如何对他的呢? “宋与询,这是报应!报应!用忠臣名将的性命交换来的富贵,我等着看它能不能长久!” 溪柳舞寒碧(三) “宋与询,这是报应!报应!用忠臣名将的性命交换来的富贵,我等着看它能不能长久!” 她横眉冷斥、夺门而去时,宋与询面上血色尽失,一晃身倒于衾被间…… 那一刻,她的脚步丝毫未曾停顿,却似有鞭子狠狠抽在心上。 抽裂的伤口,极疼。 疼得直到两年后的今天,十一依然不敢触碰心伤的那一处。 碰一碰,鲜血淋漓。 更有热泪沾襟。 *** 傍晚,韩天遥正与闻彦坐于花厅,正议着当下之事。 闻彦道:“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自然是施氏所为无疑。杭都那边虽还不曾查到实证,但我大哥的密信,的确提起施相对韩家和忠勇军不满已久。” 韩天遥眼底还在突突地疼痛。他阖目,以手轻压双目,低叹道:“施铭远及其党羽已多次上书,说全立和他的忠勇军只知有韩氏,不知有君王……此事我也听说过。只想着忠勇军有可用之处,有自保之力,韩氏当可置身事外……” 闻彦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当年韩大人之死,老王爷和公子虽然隐忍下来,施相自己也该心虚了吧?再加上聂家之事……” 他忽然住口,小心看向韩天遥脸色。 聂家,聂听岚…… 韩天遥默然,手指上移,轻轻扶住额,眼底已有萧索之意。 外面忽一阵喧嚷。 闻彦隐隐听出妹妹闻小雅的声音,苦笑道:“小雅又在闹什么?这府里,都快被她横着走了!” 韩天遥定了定神,轻笑道:“年少气盛,也是常事。何况自己家里,横着走大约不妨。” 扶着额的手忽然间顿了顿。 这的确是在闻小雅自己家里。不过,今日闻府似乎有点不一样。 不仅多了他韩天遥,更多了个喜怒无常的十一夫人。 剥开那层伪装,她有一把随时会削人的宝剑…… 总算十一不好事,不惹事,应该不会轻易拔剑。 不过,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他紧跟着闻彦走了出去。 *** 闻小雅正把宋昀拦在通往后院的石桥上。 她冷笑道:“都说了有什么要送进去的,我会代你送进去!后院都是女眷,你一个男人家,往里闯什么闯?多少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旁边尚有七八名侍仆,有送宋昀入内的,有跟闻小雅的,也有闻讯赶来的,听自家小.姐怒气勃发,无不面面相觑,再不敢出言相阻。 宋昀被辱骂得脸色发白,眉眼却依然温文沉凝,素白衣带萧萧落落飘向桥栏外,似沾了石桥下明净的水色。 他和和气气地向闻小雅道:“闻姑娘,我既然答应柳姑娘会亲手交给她,便不能假手于人。闻姑娘如果有所猜疑,何不入内向柳姑娘求证?” 闻小雅怒道:“什么柳姑娘花姑娘?今日闻府入住的客人,只有韩公子和他的十一夫人,哪里来的什么姑娘?” 溪柳舞寒碧(四) 宋昀脸色愈不好看,却依然尔雅答道:“闻姑娘既然不容在下相见,在下告辞便是!只是若柳姑娘问起时,尚祈闻姑娘和她说明,是闻姑娘相阻,而非在下失信!” 闻小雅冷笑道:“你这是恐吓我吗?听闻十一夫人说得明白,谁若阻你,便削了谁呢!” 只她身边的人知道,正是十一传出去的那句话,惹怒了这位闻府的小祖宗。 韩天遥身份尊贵,理应敬重;可十一不过妾室而已,比奴婢好不了多少,尊称一声“十一夫人”便已过了,凭什么在闻府耀武扬威?就凭那不修边幅的懒散模样?还是凭那副丢人堆里便找不出来的寻常容貌? 宋昀却不知十一曾说过这样的言语。他低头瞧一眼手中包袱,叹道:“既如此,姑娘请随意罢!在下问心无愧便好!” 他言毕,转身便欲往外行去。 石桥的另一边,闻彦和韩天遥刚刚赶到,正立于桂影下观望,一时摸不着头脑,宋昀为何坚持要见十一,而闻小雅又为何坚持拦阻。 眼见宋昀离去,闻彦见韩天遥皱眉,忙要奔出喝阻时,忽闻另一边有女子清清朗朗说道:“看来,真的有人找削了!” 桥头之上,十一披了件细布衫子,松松绾着个倾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近前;她后面跟着的,是战战兢兢的小珑儿。 十一面上犹有病容,唇色极淡,一双眸子不如以往璀璨灼亮,却清明依旧,转动之际若有冰晶闪动。 闻小雅见她扶病而出,纵然心中不屑,也需看着韩天遥脸面,便道:“十一夫人不是病着么?不好好躺着,出来见了风,回头高烧不退,只怕韩大哥会怪责我等招待不周!” 十一懒懒道:“大小.姐装什么装!你连我的客人都赶逐,不是招待不周,是根本没打算招待吧?” 闻小雅闻言亦怒,遂道:“十一夫人有夫之妇,却在后院偷会陌生男子,难道也要我家招待不成?” 话未了,那边闻彦已然失色,连忙高喝道:“住口!” 闻小雅见兄长奔出,后来还跟着眉眼冷峻的韩天遥,心头一惊,再不敢出言不逊,忙道:“大哥,韩大哥,你看,这位宋公子坚持要闯进去见十一夫人,十一夫人还处处维护他,说谁敢拦就削了谁!” 闻彦怒道:“她既说了这话,你焉能再说什么偷会不偷会?这是你女孩儿家该说的话吗?这样随意败坏他人名节,岂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儿!” 闻小雅撅嘴道:“难道客人和外面的男子私相授受,我都过问不得吗?那我才是枉为闻家的女儿!” 闻彦怔了怔,才道:“既知是客人,便该先和我们说才对。” 这话语却比先前柔缓许多。 他们父母早逝,长兄幼妹,素来宠爱,娇纵包容习惯成自然。 溪柳舞寒碧(五) 韩天遥默默打量着十一的气色,此时才道:“闻兄,宋公子不是陌生男子。他救过我和十一。” 闻彦忙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只是小雅误会……” “闻彦!” 未待闻彦顺势将此事揭过不提,十一忽连名带姓清冷叱喝,生生打断了他下面的话语。 闻彦却知这女子于韩天遥十分特别,虽是不悦,也只得堆上笑脸,正要代任性妹子赔礼时,十一看也不看,从宋昀手中接过那包袱,问道:“想不想知道我和宋昀私相授受的是什么好东西?” 未等闻彦回答,十一已打开包袱,正见里面端端正正包了三包药。 闻小雅正看得发愣时,腰间忽然一轻,竟是佩剑被十一拔.出夺去。 她也算出身将门,自幼习武防身,身手说不上多高,也不是寻常粗笨武夫可比,却在瞬间被生病发烧中的十一夺走佩剑,不觉傻眼。 下一刻,她更傻眼。 十一将那药掷向曲栏外,扬剑。 宋昀坚持要亲手交给十一的那三包药,顿时化作为碎屑纷纷,散落于秋日清寒的溪水里,在零落残荷间浮浮沉沉,慢慢顺着碧玉般的流水飘开。 十一满意地收剑,向闻彦道:“韩家、闻家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看不上我为韩天遥准备的药,你们自己去找大夫预备吧!只不过,我提醒一句,如果短期内找不到对症的药,韩天遥的眼睛所受伤害无法逆转,便永远只能这样了……不至于完全瞎掉,却难免终身眼疾!” 闻小雅失色,“什么?那……那是治韩大哥眼睛的药?” 她急扑到石栏边向下观望时,十一抬腿便是一脚。 惊叫声中,众目睽睽之下,闻家小.姐被十一踹下了河…… “小雅!” 闻彦惊呼着扑向石栏时,那边已有三四个随侍奔过来,纵身便要跳下河去相救。 十一眉目一凝,长袖挥洒,便见石桥上银虹纵横,杀机腾腾。惨叫声中,几溜血珠飘过,欲救人的随侍竟纷纷摔倒于地,扶着腿一时站不起身。 闻彦犹未反应过来,锐利锋刃已如毒蛇般侵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到他脖颈。 几乎所有人都傻住,只余了闻小雅在溪水中扑腾着呼救。 十一轻松控制住场面,还探头往桥下瞧了一眼,说道:“看在闻大人好歹招待了我大半天的份上,我就不削闻姑娘了!不过好歹让她喝几口水,长点记性吧!谁敢擅自救人,拦我代她爹娘教训她,我只能削了他双脚了!” 韩天遥皱眉道:“十一!” 十一道:“放心,我记得你是客人,绝不让你为难!等她还剩一口气时,我必定放闻彦下去救人!” 溪柳舞寒碧(六) 闻彦此时才晓得这女子何等厉害,甚至远非韩天遥掌控之内。闻小雅有眼无珠,竟拿她当寻常侍妾欺负,难免要遭罪。 他又是惊骇,又是心疼,只连声道:“十一夫人,舍妹无礼,多有得罪,尚祈看到她年少无知份上,多加海涵!她不会水,自幼娇生惯养,只怕……” 话未了,旁边一道素影跃下,“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飞快游向闻小雅。 十一左手指尖拈起一柄小小飞刀,待要教训那个敢于公然与她对抗的家伙时,才发现竟是宋昀跳入水中救人。 她默默收了飞刀,摇头叹了口气,“无趣!” 她宁可拖着病体出手,也不肯轻易饶过闻小雅,本就有为宋昀出头之意。但宋昀若不计较,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 闻小雅被救了上来,吐出几碗水和两条小鱼、三根水草后,才“哇”地哭出声来;而那边已有人恭恭敬敬带了宋昀去换衣裳。 十一发作一回,出了口恶气,心里舒爽了,面色却愈发不好。 小珑儿看她掷下佩剑,才小心翼翼上前说道:“十一夫人,外面风大,还是先回卧房吧?” 十一道:“我等宋昀。” 小珑儿道:“等宋公子换了衣裳,可以请他进去说话……” 她回想方才十一震慑众人的一幕,又觉痛快淋漓,连脊背都格外挺直,悄声笑道:“这下……应该没人敢拦着吧?” 十一走到金桂下的石凳上坐了,淡淡道:“拦不拦无所谓,横竖这里已经住不得了……” 正说着时,眼前忽然一暗。 韩天遥走到她们跟前,高大的背影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辉。背着光,他的轮廓俊挺深邃,凝望十一的眼眸同样幽深如潭。忽地,他微微地一笑,眼底若有浅浅涟漪漾过,将他那身不容亲近的冷峻荡涤得干干净净。。 他解了自己外衣,轻轻披到十一身上,低低道:“十一,若我住得,你便住得。” 十一睨他,“你住得,所以你的妾也住得?” 韩天遥静了片刻,说道:“我住得,你便住得。不论你是我的妾,还是……我的妻。” 他说得平淡无波,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十一盯他看了片刻,便笑了起来,“也罢,且看……你的能耐吧!” 分明轻柔笑语,却嶙峋如瘦硬山石,硬生生地把人噎得无言以对。 韩天遥却神色自若,坐到她身畔,闭了眼静静养神。 他一身新伤旧伤远比十一严重,只是他素来强.健,又一直服药调理,倒还受得住;独双目不时疼痛,且视线模糊,着实倍受困扰。 闻彦见妹妹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到十一跟前赔罪:“十一夫人,此事千错万错,都是舍妹的错,我一定多加教训,严加管束,绝不允许她再如此放肆无礼!” 溪柳舞寒碧(七) 十一额上滚烫,头脑昏沉,闻言笑得懒意洋洋,“闻大人怎样教训令妹,那是你闻家的事,就不必向我禀报了吧?” 闻彦鼻尖沁出汗来,急急道:“我是说……我是说一切怪舍妹无礼,怪闻家管教不严,请十一夫人千万别放心上,更别因此耽误医治公子双目!可否请夫人重新开出药方来,我好尽快派人重新抓药给公子煎服。” 十一厌烦道:“我别的倒不放在心上……只是你这时候来和我问药方,是打算趁我病糊涂了,把药方给哄过去么?” 闻彦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明明有使唤之人,十一却舍近求远,托宋昀前去抓药,且务要亲手交给她。 她竟是怕闻府之人泄露她的方子,才请了不涉官场、不会武艺的宋昀代为抓药。 而十一尚在病中,方才含怒出手,眼见气色不佳,显然更不会亲自出门抓药。 闻彦正焦躁时,忽闻身后有人清清淡淡道:“我尚记得药方,可以再去抓一回药。” 抬头看时,宋昀换了件浅蓝色的衫子,正微笑着站到跟前。他清瘦高挑,这衣衫便显得过于宽大,但他神色坦然,不改温雅,自有种与众不同的出尘气度。 闻彦暗自惭愧,忙道:“我派人护送公子前去药铺吧!” 宋昀道:“不用。若有旁人在身边,我一紧张,容易记错药名……” 他眉眼含笑看着十一,显然是向她保证,绝不会泄露她的药方。 十一便道:“宋昀,我倒没觉得你多少年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只觉得你是读书读傻了!” 宋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并非书上所教。” 十一道:“可韩天遥死不了……顶多瞎掉而已!” 宋昀笑了笑,也不再答话,竟自一揖,转身离去。 闻彦这才略略放心,难堪地向韩天遥干笑一声,说道:“这事儿……真让公子见笑了!” 韩天遥始终冷眼旁观,此时才淡淡一笑,“闻兄别放在心上,今日十一病得有些糊涂了,做事才会出人意表……” 十一拧眉瞪向他。 韩天遥却低着眉眼,双臂将她一揽,已将她扶起,顾自往后院走去。 十一一挣,欲将他挣开,才觉他手上力道极大,竟于不动声色间将她扣得极紧。韩天遥一身武艺并不下于她,此刻她带病发作一回,正是体虚无力的时候,一时竟挣脱不开。 韩天遥距她极近,虽是视力模糊,亦能看出她眼底的怒气。他的唇角便向上轻轻一弯,“若想把我也痛打一顿,只怕得等你休养好再说。” 十一手中已无剑;便是有剑,此刻她的体力好像也差了些。 于是,十一眯了眯眼,配合地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等她复原如初,找机会把身边这男子痛打一顿,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溪柳舞寒碧(八) 韩天遥很满意,静默地一路挽扶着她,待快到客房前,方轻声问道:“十一,如果宋昀不帮忙,你真会放任我双眼残疾或完全瞎掉吗?” 十一道:“那还有假!” 韩天遥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嘴硬!” 若嗔怪,又若宠溺,异样的声音让十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韩天遥不紧不慢搭手将她扶稳,说道:“十一,小心!” 十一用力一甩,终于甩开这个自恋自大的男子,奔入自己屋子。 韩天遥总觉得那一刻她的脸庞应该红了。可惜他定睛注目,眼前依然十分模糊,再看不清她的神色。 又或者,是她面上敷的什么药太厚了? 来日方长。 他总有看到她真面目的那一天。 *** 闻小雅落水淹个半死,又被兄长狠狠教训一顿,再不敢轻捋虎须,更不敢再去阻拦宋昀。但宋昀既觉自己不受欢迎,下面再也不曾踏足闻府。 但闻家几乎不曾断过来客。 有来自京城的,有来自本州官府的,也有来自北方的。韩天遥一边服药调理,一边每日在敞轩里会客饮茶,顺便赏红枫,观秋菊,竟似十分逍遥,浑然不似刚被人灭了全家,自己死里逃生,还差点双目失明。 他的药是十一亲自看着小珑儿煎好,药渣也是她亲自收了,等病好些时一起丢入了溪水里。 再问小珑儿,十一在芳菲院时对这些事便已十分留意,竟是真的不肯让一人知道她用的是哪些药。 她明摆着对解药讳莫如深,也从未提起过韩天遥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但韩天遥一双眼睛到底保住了,并且视力一日比一日清晰,渐渐能看清十一脸上颗颗雀斑,以及得过天花后留下的坑洼不平。 好吧,如此让人不忍直视的皮肤,足以令任何人忽略那明明很端正的五官,更何况她如此不修边幅,蓬头乱发…… 韩天遥曾试图让小珑儿替她收拾收拾,可惜那位毫不领情,出口赶逐还是小事,怒起来握剑在手,连狸花猫都会猫仗人势弓起腰来,“喵呜”之声格外气势磅薄。 无他,入闻府后,伙食很不错,每顿必有鱼,而十一胃口清淡,恰便宜了某猫顿顿食鱼,都快忘了老鼠和麻雀是什么味道。 而十一却很闹心。 习惯了伸手有酒,如今伸手也的确有酒,——她一伸手,小珑儿就用极小的酒盏奉上一盏给她。 “公子问过大夫,十一夫人正在病中,不宜饮酒。不过十一夫人嗜酒,故而公子说不可为难了夫人,夫人想喝酒时,一定要奉上……” 奉上的这是什么啊,这酒盏似乎不比韩天遥的眼珠子大多少…… 拨开酒盏去拿酒壶时,酒壶似乎也不比十一的巴掌大多少…… 她也可算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么小的酒壶和酒盏。 敢情,是为她特制的? 溪柳舞寒碧(九) 偏偏小珑儿还在那边嘀嘀咕咕地夸耀着公子的温柔体恤,“若依大夫,说前儿夜间酒醉后病气入了肝脾,最好近来滴酒不沾。亏得公子体谅,一再说夫人离不得酒,才叫大夫改了方子,多加了调理肺腑的几味药,每日才能少少地饮些酒……” 说得多伟大似的。 可大夫要不要改方子,还不是韩大公子一句话? 十一夺了酒壶一气喝完,自然解不得酒瘾,再叫小珑儿去倒时,却一次比一次少,有时只有浅浅半壶。待要皱眉责备时,小珑儿却比谁都委屈,“若十一夫人病情加重,公子必定心疼难过……” 花浓别院上下近百余口遇害,韩天遥都不肯流露半点悲伤痛楚,会因为十一多喝几壶酒就心疼难过? 不过十一的确不想自己病情加重。 闻府楼榭轩丽,台阁精致,诚然舒适怡人,可惜终不是她想流连之处。 又隔数日,韩天遥返回花浓别院故地,安葬他无辜逝去的亲友、爱妾和侍仆,听闻当晚曾独自在墓地守望许久。第二日中午回来,他那双本已恢复的眼睛竟又肿疼得快要睁不开。 闻彦惊慌找十一看时,十一扫过韩天遥平静淡漠一如既往的面容,又看了看他那浮泛血丝的眼睛,闲闲道:“没事,少哭几声就行了!” 韩天遥原本沉静的神色顿时龟裂。 掉头而去前,他很想一巴掌呼死眼前这女人。 十一转身寻酒,然后差点砸了那空空的微缩型酒壶。她转身问十一,“酒呢?” 小珑儿战战兢兢道:“十一夫人,今天饮了好多酒了……不如先吃饭吧?” 那边饭菜早已摆上,有荤有素还有鱼。狸花猫正将爪子搭到凳子上,够着脖子闻那鱼香。 作为一只懂规矩的高贵猫,它当然不能跳到桌上,免得被主人一顿抽,打得傲气全无。 但十一低头瞧了一眼,忽然抱起它,放到桌上,并亲切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道:“花花,吃吧!这鱼闻起来挺香的!” 小珑儿骇然,叫道:“我们还没吃呢!” 十一道:“我出去吃。如果你饿了,找韩天遥去。他眼睛疼,多半胃口不好,正好便宜了你……” 小珑儿目瞪口呆,而十一已抓过褡裢,快步出门。 等韩天遥闻讯赶来时,十一早已鸿飞渺渺,踪影全无。 自那日.她把闻家小.姐一脚踹下水,将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这府里谁敢拦阻这位浑身长刺的姑奶奶? 狸花猫正在桌上大快朵颐。 大约难得占据这样满桌的饭菜,发现韩天遥走近,它耸起了腰,碧荧荧的眼睛灼着火,恶狠狠地瞪向韩天遥,浑然忘了在花浓别院时它吃过他多少鱼了…… 明明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猫啊,当日.他怎会觉得这猫忠心耿耿? 韩天遥不仅眼睛疼,连头都疼起来。 溪柳舞寒碧(十) 半个时辰后,宋昀来到一家酒楼。他取出一串钱谢过替十一传话的伙计,拾步上楼,正见在窗口喝酒喝得高兴的十一。 “柳姑娘!” 宋昀一边唤着,一边扫向桌上酒壶。 还好,才两壶而已。以十一的酒量,还差得很远。 桌上菜不多,一碟花生米,一碟牛肉,几乎一筷未动。 十一见他来,倒也高兴,忙扯他坐了,问道:“你可来了!我正要问你,上回你说的,哪家有三十年女儿红?这几日闷坏了,正想寻些美酒过瘾!” 宋昀扶额,俊秀面庞浮上浅浅苦笑,“柳姑娘,你特地叫人找我出来,就为……这个?” 十一身体平复,又能痛饮美酒,心情大好,笑道:“不为这个又能是为什么?” 宋昀瞧着她,却见她依然不复昏迷初醒时的美貌,可双目晶莹,顾盼生辉,纵然衣着寻常,鬓发松散,也有种说不出的妍媚气度。他心头跳了几跳,连忙低下头去,拿过酒盏也倒了酒,借着低头喝酒掩饰脸上的红晕,定了定神,才道:“带你去也行。可你病体刚愈,再空腹喝酒,只怕于身体不利。” 十一面色沉了沉,扫向桌上的菜。 宋昀已挥手叫来伙计,又添了两样素炒,一碗汤,两碗饭,又柔声向十一道:“我正好也没吃,就和你一起用点饭再去吧!” 他的声音轻而悦耳,令十一心神一恍惚,便似听到了谁清润里带着感伤的声音。 “朝颜,晚膳已经传来了,你便和我一起用过再去吧!这一年间,我们生分了多少?便是……便是将来你会嫁给泓弟,也没必要与我疏离至此吧?” 又是谁清冷回绝,毫不犹豫地绝尘而去…… 十一眼底便愈发璀璨,仿若浮了一层柔软的琉璃。她冲宋昀笑了笑,“好,一起吃点饭再去……” 宋昀见她听劝,不由欢喜,笑道:“那咱们吃了便过去。听闻那家逍遥酒庄主人家性情怪异,最好的酒每月只卖半日,这个月却已过了。不过咱们多付银两,好言求上几句,多半还是肯的。” 十一道:“论起酿酒么,我倒没觉得我的酒会比那些人差……不过陈上三十年再喝,我却等不起。” 宋昀柔声道:“那么,回头酿上一坛送我,我陈上三十年再喝吧!” 十一眉眼一弯,应道:“好。” 宋昀见她笑容,竟瞧得一时失神,眼见那边伙计将碗送来,他伸手去接,竟接了个空。 十一眼疾手快,连忙托过,稳稳当当放到他跟前。 宋昀尴尬地接过,执筷在手,许久方道:“柳姑娘,我总似很久前曾见过你一般。” 十一顿了顿,“哦……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基本都是我这样。” 溪柳舞寒碧(十一) 宋昀扫过那双和皮肤绝不相衬的清莹双眸,也不去争辩,默默地吃着饭菜,然后告诉十一,“对了,芳菲院……已经卖出去了。” “哦!” 十一不喝汤,趁隙又在喝酒。 宋昀道:“我让于先生去找的买家,听闻价格不低。前几日出了命案,原以为买家会反悔,不料很快便将银子送来了!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带上,改日我替你兑成银票随身留着吧!” 他忍不住看向十一,“你原先都不舍得去住,为何一转头就想着卖掉?当真为……睹物思人?” 他实在看不出十一对芳菲院有多少的留恋,算不得她的伤心地吧? 十一也不隐瞒,散漫答道:“原来我给自己留个安静的地儿,回头可以搬过去住;后来韩天遥住进去了,那地儿哪里还能安静得了?不如卖了另觅住处。” 宋昀怔了怔,“看闻府近日动静,想必韩公子进京在即。你不跟着去吗?” 十一道:“不去!” 简洁得连理由都不曾给一个。 宋昀不由来回拨着碗里的米饭,好一会儿才道:“若是留下……也不用另觅住处。若要安静,我那竹楼还算安静。” 十一眼睛亮了亮,“好!” *** 但这日十一还是没能喝到逍遥酒庄三十年的女儿红。 确切地说,那边交待的伙计连老板的面都不肯让他们见,凭宋昀怎样承诺多付银两,十一都摸不着她想喝的三十年女儿红。 好在他家其他的酒也颇香醇,十一憋了几日难得能喝得尽兴,便也不计较了。宋昀却甚感歉疚,说道:“下个月他家卖陈年女儿红时,我再过来替你买吧!” 十一抱着酒坛拍拍他的肩,迷蒙道:“没好酒也没事,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陪着我,就好,就很好……” 宋昀已听得傻了。 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陪着她…… 这好像一点都不难。 翠竹萧萧,芙蓉照影,一把鱼竿钓落晖,几盏清酒对夕阳。纵竹楼清寂,碧溪幽杳,若有伊人相伴,亦可在山中沉醉不知年。 这时,只闻旁边“扑通”一声,竟是十一歪身倒了下去。 他心中沉醉时,十一已然喝得大醉。 *** 十一醒来时,已身在闻府卧房内。韩天遥正坐于榻前把.玩着一把短剑,神色安静专注,却在她微微侧身之际便向她注目。 “醒了?” 紧抿一线的唇角微微一弯,他竟是淡淡而笑,并未显出半分惊怒不悦。 十一坐起身,才觉头脑阵阵涨疼。 给憋得太久,酒量都似小了。似乎也没饮多久,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外面传来狸花猫粗声嘎气地喵叫,还伴了一声声的呕吐。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溪柳舞寒碧(十二)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 于是,狸花猫这是吃撑了吃到吐,就像主人饮酒饮到醉? 韩天遥一双黑眼睛依旧凝注在十一身上。 十一便觉他看她的眼神,应该和看花花的眼睛一般无二。 想来才睡了不过半日而已,韩天遥的眼睛怎会这么快就不肿不疼了? 她现在很想挖了他这双黑黢黢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向外看了看,“宋昀呢?” 韩天遥道:“将你送回来后便告辞而去,并不肯多留。” 十一冷笑,“肯留才是怪事!” 宋昀救过韩天遥和十一,却连面见十一都被闻小雅羞辱。他虽寄人篱下,算不得出身大富,待人处世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种竹节般孤高出尘的名士气度,自然不肯再给人嘲讽的机会。 韩天遥心下也明白,说道:“我已请闻彦备下礼物,隔两日便亲去佟家向宋昀致谢,并为上次之事致歉。” 十一接过小珑儿递来的茶,眼底显而易见的不屑,“恐怕宋昀并不欢迎你的道谢。” 于天赐种种阻挠,并不愿宋昀趟这浑水;想来宋昀舅父也该是个谨慎人。韩家得罪的人敢一举夷灭花浓别院,他们又怎敢承认是宋昀救了韩天遥? 但韩天遥答道:“会欢迎的。” 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悲喜伤怒。但他手中短剑已然出鞘,烛光下锋芒皆露,冷森森地直砭肌肤。 小珑儿不觉退开两步,心下有几分不解,明明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连神色都似未见太大变化,怎么忽然间便让人毛发耸然,陡地浑身寒凉起来? 十一却毫不在乎,甚至顺了韩天遥的话往下说道:“如果能保他们富贵荣华,又能保他们不会为人所害,他们当然会欢迎。” 韩天遥目注短剑上流转的凛冽光色,却转过话头,缓缓道:“提刑司所派官员已经得出初步结论,夜袭花浓别院的,是宁罗山的山匪。” “山匪?”十一倚着软枕,漫不经心地喝茶,“这倒也可能。宁罗山距越山颇近,听闻有一些是当年从江北流窜过去的盗匪。而江北……” 韩天遥接口道:“先父当年曾随柳相北击魏人,并将部分依附魏人的盗匪击溃。这些盗匪里有少部分的确在混乱中随难民一起逃到江南,不排除有人在宁罗山落脚。” 十一指尖紧捏茶盏,却笑道:“这不对上了?若再有宁罗山的山匪自己招承,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她的笑声有些虚恍,叫人一时分辨不出,她的话语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随口嘲讽。 “铁板钉钉!”韩天遥笑意寒冽,“当年柳相不明不白被害,先父不顾祖父再三拦阻,执意上书弹劾施铭远,终究被贬恩州,气怒生疾;后来虽被赦,却已不及返京调治。可惜他戎马半生,竟落得客死异乡!祖父因此再三严命,令我不得从政,只在山野间安闲度日。如今,韩家当真沦落至此,连那些听得韩家之名便丧胆而逃的山匪都敢奔来报这二十年前的旧恨?” 溪柳舞寒碧(十三) 十一唇色很淡,眸光却极清明,了无大醉后的迷离,“你认为,不是山匪,而是……” 韩天遥低低吐字,“怀璧其罪而已!” 韩天遥之父韩则安亦是名将,却被贬而死,韩天遥对施铭远当是恨得切齿。 可老祈王韩世诚明知施铭远的背后,是正得宠掌权的云皇后,几乎是半强迫地要求嫡孙放弃报仇,并且远离朝堂。韩世诚父子威名远著,极得人心,而楚帝始终念着韩氏的忠诚勇猛,见韩则安、韩世诚先后病逝,多次征召韩天遥出山,欲厚加封赏,均被韩天遥以种种借口推托不出。 韩天遥都能隐忍下那样的仇恨,那些山匪明知韩家并未失宠于君王,而且鲁州还有一支愿意听命于韩家的忠勇军,会为二十年前的旧恨一举夷平花浓别院? 何况当年战事,说到底,韩则安不过奉命行.事而已,真正的指挥者乃是当时挥军北伐的柳相,如今那两位也已遇害,又有多少的仇恨消解不掉,还要算到韩天遥和他的妻妾奴仆身上? 十一微微阖眼,心头有什么揪着似的阵阵疼痛。 她很想再去抓酒袋,却只是更紧地捏住茶盏,捏到指骨发白,才小心地啜了一口,低低道:“怀璧其罪……” 韩天遥目注着她,似乎在等她细问。 但十一终究什么也没问,只道:“唔……既然你信不过提刑司,自己去追查也好。” 韩天遥静默片刻,简洁地答道:“我会回京,出仕。我会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他是韩家嫡孙,若决心出仕,以父祖荫恩,君王必赠以高官厚禄;而韩天遥既暗示能保宋昀富贵平安,朝中必也另有安排,方才有此把握。 韩家少主素以风.流闻名,一夕剧变后,当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见十一沉默,韩天遥便站起了身,“待会儿用点饮食,别再喝酒了!听宋昀说,你很喜欢逍遥酒庄的酒,我已约了他明日和你同去那里喝酒。若你再喝醉了,只怕明日没了胃口去品那美酒!”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冷峻,只在最后一句时又低了些,如隔了窗嗅到的酒香,不觉烈意,只觉清醇,甚至沾了微风的柔和。 小珑儿忙相送韩天遥出去时,十一依然在床上出神。 一直紧扣茶盏的手不知怎的一松,半盏茶水泼在了衾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打了个寒噤,慢慢抱住了肩。 “泓……宋与泓,你在做什么?” 茶水已在衾被上慢慢洇开。 被上绣的是崖上青松,云际鲲鹏,意为鹏程万里。 此去京城,到底是谁的鹏程万里? 鹏青冥深杳(一) 十一无酒不欢,有美酒自然不肯错过。 第二日去逍遥酒庄的,除了她和韩天遥,还有闻彦和妹妹闻小雅。 几人在酒庄门口见到宋昀时,闻小雅早得了兄长吩咐,抢上前向宋昀行礼。 “前儿小雅无礼,得罪宋公子,这厢给公子赔礼,请公子大人大量,莫和小雅计较!” 宋昀忙笑道:“闻姑娘客气了!那日在下也有不到之处,也祈闻姑娘见谅……” 二人算是一笑抿恩仇,而那边已见传说出性情怪异的主人家带了伙计满面堆笑迎出,径穿过熙熙攘攘的前院,进了后面一间敞轩。 那敞轩背靠小溪,侧面堆了假山,四周则遍植各色菊.花,坐于其间,顿觉清气扑鼻,心旷神怡,再加上酒香清醇,更令人飘飘然如生双翼。 闻彦笑问主人家:“听闻你家有陈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主人家道:“有!有!” 他向韩天遥一揖,笑道:“韩公子、闻大人肯赏脸过来,自然奉上咱家最好的酒!我这就去开我家那坛陈了五十年的女儿红!” 从此万万莫说富贵声名如尘土。昨日宋昀和十一过来,求恳许久连主人家的面都没见到,而韩天遥他们一来,别说三十年女儿红,连五十年女儿红都搬出来了…… 十一心头暗叹,留心观察宋昀时,他虽衣着整齐,素衣出尘,眉目间的温文清贵也不下于任何贵家公子,只是衣衫质料寻常,与闻家兄妹及韩天遥根本无法相比,气势上便不由地矮了一截。 有十一在,旁人最先侧目而视的,当然会是落拓散漫的十一。只是伙计何等精明,一眼看出十一与韩天遥关系匪浅,故而对她不敢怠慢,对宋昀反而是最不经心的一个。 宋昀眉眼安谧,并无任何异样,待美酒呈上,便慢慢地品着酒,听闻彦兄妹谈论地方典故,甚少插嘴。 韩天遥素来寡言,也只倾听为主,却在扫到十一抓向酒壶的手后,低声道:“十一,若你再醉了,是打算让宋兄再雇小轿送你回去,还是打算让我当街抱你回去?” 十一看向韩天遥的手,莞尔一笑,“韩天遥,你抱了试试!” 那所谓的笑容竟令气氛蓦地一冷。 韩天遥不觉黑眸一凝,面色不自禁地也沉了下去。 闻彦早知十一性情古怪,忙干笑着要岔开话头时,宋昀忽伸出了手。 他取过酒壶,为十一斟了浅浅一盏,微笑道:“这样的五十年陈酿,便该细细品味;若是大口牛饮,反无趣味。柳姑娘,你说呢?” 十一怔了怔,半晌方道:“嗯,你说得有理。” 她果然端起酒盏来,慢慢地品啜宋昀为她斟的酒。 众人看着她忽然温婉的动作,一时怔住。 鹏青冥深杳(二) 韩天遥眸子又黑了黑,低头默默饮酒。 至于那酒到底该算是什么味儿,应该只有天知地知,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了。 正尴尬之际,那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闻家的管事带人匆匆赶至,急到前禀道:“二位公子,圣旨……圣旨到了!请二位公子尽快回家预备接旨!” 闻彦兄妹不由立起身来,韩天遥却微微皱眉,先看向十一。 十一目光扫过桌上的酒,眸子已格外灿亮,笑道:“那你们快回去吧,我陪着宋公子就行!” 这壶五十年女儿红是她的了,刚开坛的五十年女儿红是她的了,满桌的酒都是她的了…… *** 这一回,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韩天遥都是黑着脸回去的。 十一有酒即可,再不理会他的神色。 宋昀叹道:“柳姑娘,喝酒需节制。若时常醉酒,也于身体有碍。” 十一细品酒香,微笑道:“好酒,的确好酒……放心,这般好酒,我也舍不得一气喝完。” 宋昀便也斟了酒细细品着,低垂的浓黑眼睫在秋风里拂过,愈衬得那容色明净,质若冰雪,却掩饰不住眼底浅浅的失落。他忽道:“柳姑娘,若日后随我去山间竹楼去住,我并不能给你这样的美酒。” 不论是财富,还是地位,他都不可能供得起这样的美酒。她真的有他就够了吗?又或者……只是大醉后的呓语? 十一惬意地饮了半盏,偏头瞧向他,“羡慕韩家、闻家的富贵功名?” 宋昀被她直白一问,不觉低咳了声,转头看向别处。 十一放下了酒盏,轻叹道:“权势富贵,的确是好东西,至少可以换来最好的酒。可惜,得用一颗名利心去换。” 宋昀静默片刻,点头,“不只名利心,还有自由,闲适,逍遥天地的心境。” 十一笑得眉眼弯弯,“对!代价太大了!最后你会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所以,我宁愿不要什么五十年女儿红!” 宋昀便浅笑,“于是,咱们现在不喝了?” 十一“噗”地笑起来,“已送到跟前的美酒若是辜负,那才叫暴殄天物!” 正说着时,那边忽有人清朗朗的声音传来,“我要的,就是三十年女儿红!若有五十年的,自然更好!” 宋昀回头看时,却见一年未弱冠的少年大步踏入,行止间洒脱倜傥,宛若披了一层明亮阳光。 数名伙计连连拦阻,说道:“今日我家主人不会客!” “没事,他不会客,我会客即可!” 少年持剑在手,也不见如何作势,便已越过拦他的数名伙计,便待踏入那边屋子。 迈腿之际,他似有所感应,忽顿了顿身,疑惑地转头看向宋昀这边。 鹏青冥深杳(三) 他的目标显然不是宋昀,目光从他身上转过,又飞快转到别处,仔细看了几眼,方才踏入槛内。 宋昀不解,转眸看向十一时,顿时愕然。 十一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座位上空空如也。 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寻觅时,却觉眼前一花,竟是十一从自己身畔站起了身。 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矮身藏于他身畔,借着桌椅和他宽大的袍袖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瞧着那少年消失的门槛处,眸光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欢喜,若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宋昀正要问时,十一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阿昀,我先走了,别和人提起看到过我……帮我把美酒都收好带走,回头我跟你去竹楼住时,还可以好好品上几回……” 阿昀…… 宋昀心头一暖,下意识地点头,还未及追问更多,十一身形闪动,竟如轻烟般飞快窜上了那边假山,瞬间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那边正屋里忽有人失声叫道:“师姐!” 方才进去的少年风一样卷了出来,阳光般明亮俊朗的面庞浮着一层仓皇,慌慌张张地四下打量。 宋昀不过略略顿了顿,便已面色如常地轻啜美酒,顺带以好奇的眼神瞥向那少年。 少年负着剑,分明的锐气凌人;但他此刻的神色,却脆弱如失群的孤雁。 “师姐……” 他终于认定恍惚间听到的师姐的声音不过是他的错觉,无奈般低低唤了一声,才转身回屋。 明明那样明朗洒脱的少年,眉眼间却已多了几分挫败和沮丧。 假山上,碧绿的藤箩间,有个乱蓬蓬的脑袋探出来,满眼的晶亮泪光。 “这傻小子!” 她低低笑骂一声,无声地退后几步,却如一只比花花灵巧百倍的狸花猫,飞快跃了开去。 而宋昀照旧慢慢地品着酒,直到盏中酒尽,方吩咐伙计过来,将剩余的酒依旧装入酒坛,用包袱包好,施施然抱起,缓步向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才问向送他出来的伙计,“方才进去的那公子是谁?” 伙计答道:“哦,那公子姓齐,好像挺有来头……对了,他叫齐小观!” *** 十一回到闻府时,却见闻府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门口更是车水马龙,来往官员不绝。 她从热闹中来,如今最厌恶这些人情来往,遂从角门悄悄回了卧房,寻来小珑儿问时,却见小珑儿也是一脸的喜气。 她道:“十一夫人,果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人只道花浓别院被一把火夷为平地,韩家少主生死不明,从此韩家算是败落了!谁知老天有眼,公子安然脱身;又有皇上圣明,闻讯格外惜恤,刚刚传来的旨意,已经封咱们公子为南安侯!你看那些官儿,前些日子多少人避着闻府,仿若不知道韩家出事;如今却一股脑儿奔来道贺,眼见得连门槛都快挤破了!” 鹏青冥深杳(四) 楚帝素来宽仁,厚待功臣之后原是意料之中;但若想得到这“格外惜恤”,甚至让楚帝愿意封以侯位,却也没那么容易。 十一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倾听着前院的喧嚣,却觉自己整个人都已随着那夕阳渐渐沉入幽杳无尽的青冥天际。 小珑儿兀自欢喜着,在屋中走来走去,“公子既接了旨,下面应该进京见驾了吧?皇上看重公子,公子从此必定前途无量……咦,从此咱们不该唤公子了,该唤侯爷了,对不对?对不对?” “侯爷……” 十一疲倦地跟随小珑儿低念着,举目四顾,竟有种心力交瘁般的迷惘感。 一段平静的生涯结束了;另一段难测的生涯来临了。 于韩天遥如此,于她呢? *** 韩家不缺土地钱财。 即便花浓别院连同其中的财物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韩家依然不会缺钱。 纵然久住,到底别院而已,主要家产还在杭都的韩家老宅。何况因历代军功钦赐的大.片田庄还在,抢都抢不去,韩天遥想穷都没那么容易。 于是,那些官儿们赶来道贺的贺礼,除了寻常金玉之物,便多了些别出心裁的玩意儿,甚至不得不被送到后院来。 竟是两名活生生的大美人。 送她们进来的人,传达了韩天遥的原话。 “侯爷说,交给夫人处置。” 听到这话时,几名闻家侍女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却明显更多了几分敬畏和惊惧。 而那两名美人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磕头问安,——用的是婢妾叩见主母的礼数。 没错,韩天遥没说十一夫人,直接说的夫人。 小珑儿亦听出来了,连连推着十一,悄声笑道:“夫人,夫人,听见没?” 十一懒懒问:“交我处置?怎么处置?问问闻家有没有年貌相配的小厮,将这二位配给他们?” 地上两名美人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明明是送来侍奉南安侯的,怎么一转眼就得禀着副玉骨冰姿去配小厮了? 明明闻得南安侯风.流公子,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至今都不曾娶过正房嫡妻…… 小珑儿也听傻了,忙提点道:“公子的意思,应该是让夫人安排饮食住宿吧?” 十一笑了笑,拍拍小珑儿的肩,“这等小事,你去安排不就得了?还来问我?” “可是……” 小珑儿还待说话,那边十一已不耐烦,挥手令她将人带下去。 小珑儿不敢久待,只得将人先带走,愁眉苦脸地去找闻府管事商议,心下却不由抱怨十一太不懂事。连她这么个没长成的小姑娘都知道主母得和姬妾们处好关系,至少初次见面应该和颜悦色,先去博一个好名声,对不对? 鹏青冥深杳(五) 这样想着时,她无奈地转头又看了十一一眼,却见十一正从褡裢里取出她那把砍人头比砍西瓜还利落的纯钧宝剑,不紧不慢地在灯下擦拭。 小珑儿顿时背脊生凉,立时改了念头,反觉那些姬妾能完整无缺从十一屋里走出来就该额手称庆了…… 至于其他的,好像的确是她想得太多了…… *** 前面喧嚣未息,宾客未去,韩天遥已借口伤势未痊,先行离开。 愈是笑颜相迎,愈是满怀萧索。 往日的山间,他也曾拥有那未必开怀却简单浮华的热闹。 如今也只剩了寥寥的两个人,一只猫。 原来只见过一面的小珑儿,还有,见过很多面曾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的十一。 但这仅剩的人,也已让他心头难安。 来到十一所住的客房时,正见十一在打她的猫。 她几乎无奈地在敲着狸花猫的头,“让你吃!让你吃!吃到撑,吃到吐……这可好,死胖猫,褡裢都塞不下你了!” 韩天遥步入,扫过她叠在一边的几件旧衣,以及旧衣上用锦袋细细包好的纯钧宝剑,唇角柔和地向上弯了弯,“十一,绍城距杭都并不远,咱们带着花花乘马车过去,一路慢慢行着,顶多三四天也便到了。衣衫行李什么的,你爱带就带,不带时,咱们重新置办也方便。” 他这般说着时,黑眸紧紧盯着十一,语气并不那么确定。 闻家曾受过韩家大恩,彼此交谊深厚,见十一衣衫落拓,自然早备下更换新衣及各色簪钗珠饰。可十一这些日子穿的依然是她那几件旧衣,头上刚包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半旧头巾。 十一揉着狸花猫的脑袋,看向韩天遥的眼睛,果然安静下来。 然后,她淡淡一笑,“韩天遥,你双眼复明,又在朝中寻得有力臂助,从此报仇雪恨也罢,安享富贵也罢,怎样走下去,想必都有你的考虑。” 韩天遥凝神与她对视,“十一,我是有我的考虑。但我的考虑里,必定会有你的考虑。——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的考虑是什么。” 十一顿了片刻,慢慢将收好的衣物塞往褡裢里,“我的考虑就是,我懒得和你共富贵,也不会和你共进退。既然你没事了,在你家借住两年的恩义我也算报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未来的浑水,我不会陪你趟。” 韩天遥的面色在昏暗的烛光和墨青衣衫的映衬下愈发地白。 他低低道:“你竟……真打算离开我!” 十一难得那样柔和地笑了起来,“你既这样说,自然也是早有预料。你虽声声唤我十一,应该早就发现,我不过暂时栖身花浓别院,绝不可能真是韩家小妾,也没人有资格纳我为妾。到了我该离去时,也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鹏青冥深杳(六) 轻柔悦耳,却字字钻心。 只有狸花猫从被打的郁闷,渐渐转到被抚摸的欣喜。 听着主人安慰般的声调,它受宠若惊地在主人手上蹭着,喉间发出呼噜噜的亲热声响。 韩天遥却扶着桌,一晃身坐了下来。 许久,他低低道:“十一,我从未问过你来历,也从未刻意去打听你的来历。” 十一轻叹:“韩天遥,你一直是个聪明人。” 若问得多了,疑得多了,她早已离开。 但韩天遥却道:“我不问,不打听,并不是不好奇。我只是觉得,对于我,你是你,你是我眼前的十一,便已够了。我希望留住并永远相伴的人,就是眼前的你。至于你是谁,原来是什么人,都没有关系。” 十一的眉峰微微一动,青玉般的指尖流转着的光泽清润恬淡,慢慢在狸花猫油滑的皮毛在抚过。 韩天遥继续道:“你可以和我共富贵,也可以和从前一样,选择在那些浮华的富贵里保一方天地,继续你的清静安乐。我不需要你和我共进退。若有一日,我退无可退,无法再给你原有的安宁,我会告诉你,让你安然离去。” 他的声音并不那么柔和,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沉着,仿佛根本不是在向她求恳,求恳她继续留下。 可十一却听得清晰,他是如此认真地在许诺着他所能许诺的全部。 哪怕她的性子如此的暴烈不驯,哪怕她的剑再狠,嘴再毒。 他愿意继续听到她桀傲无礼的嘲讽和讥笑。 十一的眼底有些潮热,却仰起脸来,笑着答道:“可是,韩天遥,我不想回京。” 韩天遥黑眸中有一抹锐利的芒彩闪动,唇角动了动,一时没有说话。 而十一的话出口,指尖也僵了僵。 她说,她不想回京,无异于在说,她正是来自京城,来自杭都。 外面忽有侍者急急禀道:“侯爷,我家二爷请侯爷去前厅,说来了位贵客拜会。” 韩天遥侧头问:“哪位贵客?” 绍城上下的官员,得消息早的都过来拜望过了;得消息晚的,大约也不会不知道韩天遥已经告病谢客,怎么着也得等来日再说。 外面侍者已答道:“小人不知,只听说姓齐,二爷称之为齐三公子。” 齐三公子……齐小观! 前次正是他应下济王嘱托,派人救了韩天遥和十一。即便不看他身后威名赫赫的凤卫,此人也不能怠慢。 韩天遥不过略一踌躇,吩咐道:“请齐三公子稍等,我稍候即至。” 十一低着眼睫坐在桌边,懒洋洋地将手指搭于狸花猫脑袋上。狸花猫便柔软而亲昵地在她的手指上蹭着痒,正掩去主人指间的僵硬。 韩天遥静默地凝视片刻,忽伸手,将宽大的手掌覆于她的手背。 鹏青冥深杳(七) 十一皱眉,却未抽手,只抬眼看他,眼底的光芒尖锐如猎豹。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威压之势迫下,狸花猫终于觉出不对,猛一矮身,自榻上窜下,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奋力奔出十余步,方不解地回头张望。 韩天遥的手,便轻轻.握住十一悬于空中的手掌,感受她僵硬的骨骼和冰凉的掌心,轻声道:“你不想回京,是为京城有不想见到的人,还是有不想面对的事?若有不想见到的人,我帮你挡着,绝不让你见到;若有不想面对的事,也有我在你前面,并不用你去面对。” 他日渐康复,手掌宽大温热,无声地浸.润向十一。十一并未抽回她的手,也未挣扎,只是在低眸片刻,抬眼向他一笑。 “韩天遥,你这算是……在表白着什么吗?” 韩天遥手上紧了一紧,却很快答道:“你若觉得是,那便是;你若想嘲笑,也尽管嘲笑。十一,我想留下你。” 十一笑道:“听起来你很认真。” 韩天遥叹道:“十一,纵然从前我们相交无多,你也该听说,我从不开玩笑。” 十一笑得露齿,毫无淑女风度,“不开玩笑的人其实很无趣。” 韩天遥道:“无趣的人也有好处,至少不会欺骗你。” 十一左手在他手背轻轻一击,“好,我信你。像你这样的人,能说出这么有趣的话来,也真不容易!你不准备去见齐三公子了吗?” 韩天遥终于收回握住她的手,再深深看她一眼,“当然要去。你等我,待我回来再商议去杭都之事。” 十一含笑,“好,我等着!” 韩天遥一直沉凝的眉眼终于松了松,唇角微微一扬,竟极柔软地笑了笑。 他转身向外走去。 临到门槛,他不放心般,又向后看了一眼。 十一倚在榻上,容色平淡,双眸清莹,正是一惯的惫懒散漫。 他似乎多心了。 这么懒散的女子,若还有一分不必挪窝的指望,大约都不会想着离开。他需要做的,就是必须让她相信,他有足够的能耐为她撑起那样的天地,让她继续懒散下去。 当然,她不该再在醉乡里混沌度日。 酒多伤身。 *** 韩天遥的身影刚消失,十一便让小珑儿近前,帮她提着酒袋,照旧将两只酒袋灌满。 小珑儿照办了,看着十一利索地将酒袋塞入褡裢,束紧总是松松的衣带,又唤过狸花猫,努力将它往褡裢里塞,这才回过神来,忙叫道:“十一夫人,你……你这是打算走吗?” 十一将褡裢负在肩上,不满地拍着狸花狸挣动着的肥硕身躯,随口答道:“哦,东西都收拾好了,难道还有假?” 小珑儿叫道:“可是……可是你刚才明明答应了公子,会等他回来再商议!” 十一敲她光洁的额,“小傻.子,我跟他开玩笑呢!这人连玩笑都不会开,太无趣。我离开前教教他怎么开玩笑,也算不负共了这场患难!” “玩……玩笑……” 鹏青冥深杳(八) “玩……玩笑……” 小珑儿张口结舌,再想不出怎会有这样的人,开出这样的玩笑。 眼见十一拍拍沉重的褡裢,真的准备离开,小珑儿忙要上前阻拦时,十一指间轻弹,也不见如何出招,小珑儿便已一晃身倒了下去。 十一扶她睡到榻上,拉过毯子替她盖上,顺手捏捏她稚气尚存的小.脸,方举步而出,轻松越上墙头,再不回顾。 只是,看向前院灯火通明的几间屋宇,她到底有些犹豫,浅淡的眸心甚至闪过凄凉。 有时候,人的一生就是一场玩笑。自以为认真的步步为营,随便在哪里转个方向,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便瞬间成了天大的玩笑,让你哭不得,笑不得,进不得,退不得。即便背上行囊远走他方,偶尔想起这玩笑,也能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十一抬头看看星子明灭的夜空,眼底真的酸了,堪堪地便要落下泪来。 她终于下了决心,借了夜色的掩护,悄悄奔向前厅。 她一定要再看看他们,再看看他们英气的模样,特别那张总是洒满阳光、却因她一再陷入沉沉阴霾的年轻面庞。 *** 前来道贺的宾客,因韩天遥不适退席,此刻都已辞去。但那边花厅里尚单单设了一席,为的是凤卫首领齐三公子。 从人皆已屏去,花厅里仅余了齐小观、韩天遥,和作陪的闻彦。 饮的酒极好,好到十一悄悄潜到窗下,借了婆娑桂影刚刚掩藏住身形,便不由地咽了下口水。若不是想起宋昀那里尚有一坛刚开的五十年女儿红,只怕她真会垂涎三尺。 齐小观白天去逍遥酒庄的目的,此时也已一目了然。他同样以他齐三公子的气魄,也逼得主人家破例,奉上了一坛至少陈了三十年的女儿红,然后带到这里来作为韩天遥封侯的贺礼。 齐小观笑道:“其实我原来不喝酒。不过我师姐当年颇贪杯中物,师兄不肯陪她胡闹,她便总是抓我一起品酒。日子久了,我也爱上了美酒。” 韩天遥微微挑眉,“令师姐……朝颜郡主?” 齐小观黑亮的眼睛便浮上一层浅浅岚霭,低低叹息一声,说道:“自然是她。” 闻彦微诧,“听说济王殿下已经苦苦寻找了两年,一无所得。难道连凤卫也始终没有音讯?” 齐小观摇头,“没有。我曾觉得她可能已经被人害死了,但近来忽然觉得,她也许就在我们身边。” 他饮尽盏中美酒,无奈地摇头,“我这师姐向来这样顽劣,说不准正是以这样的法子恶整我们,好让我们为她伤心难过,她却躲在暗处偷着乐。” 闻彦笑道:“倒未听过朝颜郡主任性。不过三公子也不用太过忧心,以朝颜郡主的出身和才识,谁敢害她?谁又害得了她?” “呵!” 鹏青冥深杳(九) “呵!” 齐小观鼻子里笑了一声,显然不以为然,却很快转开话题,“韩兄,你怎会和施铭远结下那么深的仇恨?我瞧来瞧去,他虽厌恶韩家,似乎还没到要把韩家斩尽杀绝的地步。这次花浓别院的事,我总觉得透着一股子诡异。” 韩天遥黑眸沉暗下去,瞥向外面浓郁得仿若化不开的夜色,低低道:“也不算……诡异吧?树欲静而风不止,韩家想隐退,原就该看看人家让不让你隐,容不容你退……” 齐小观便道,“也是。鲁州那支兵马明明和韩家没什么关系,偏偏时时处处打着韩家的名号,朝中那些钻营得连爹娘都认不出的货,能忘了你才怪!而且那施家……” 他忽然笑得诡异,“听说施家那位聂少夫人,原来是韩兄心上人?” 闻彦看向韩天遥,干咳了两声,再也笑不出来。 韩天遥眉目不动,将指间酒盏捻了两捻,抬臂饮尽盏中美酒,方道:“聂听岚,是我幼年的玩伴。后来嫁给了施相的长公子,施浩初。” 说得简洁淡然,听来仿佛聂听岚就是幼年认识的一个小伙伴而已。只是这个小伙伴运气不错,高嫁了宰相门第,聊天时才值得特地一提。 齐小观也不以为意,笑道:“玩伴便玩伴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是怎么回事便成!” 他说得直白爽快,韩天遥虽沉默依旧,闻彦已忍不住问道:“三公子……知道怎么回事?” 路过、齐小观率凤卫离京,算来应该已经有两年没回去了。便是暗中还关注着朝中大事,也不可能细致到去研究施家少夫人和其他男子的纠葛。 齐小观打量着韩天遥,坦然道:“别的事我未必知道,这事儿我还真的清清楚楚。聂听岚的确是韩兄玩伴,那几年老祈王在世,有时带韩兄在京城暂住,恰与聂家比邻而居。韩兄身手高明,十二三岁便能逾墙而入,常到后院伴聂大小.姐玩耍。聂子明聂大人虽欣赏韩兄,但文人讲究礼节,讲究内外之分、男女之别,还是到老祈王那里告了一状。等韩兄被打了二十鞭卧在床上,聂子明又带了聂大小.姐亲去探望,聂大小.姐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将一只绣了**花的荷包压在了韩兄枕下,并在荷包中的丝帕上留字,要韩兄切记彼时情义,莫因此事心生嫌隙,更道‘二八年华,盼君迎归’……” “啪”地一声,韩天遥手中酒盏忽然碎了,酒水淋漓满袖。 如剑浓眉下,一双黑眸已牢牢盯向齐小观,灼亮如两团幽焰闪烁。 闻彦与韩天遥自幼相识,虽知韩天遥和聂听岚之情,也从不知这些细节,更别说丝帕上的密约言句了。 鹏青冥深杳(十) 那丝帕出聂听岚之笔,到韩天遥之手,想来二人都会密密收藏,轻易不会道与第三人知,又怎会从这个从前素未谋面的齐三公子口中说出? 闻彦忍不住问向韩天遥:“公子,那丝帕……你是不是不慎遗落了?” 韩天遥拍下手中碎裂的酒盏,向闻彦愠怒而视。 齐小观已笑道:“应该没有吧?后来聂家落难,聂子明入狱,聂听岚向韩兄求救无果,遂向他索回荷包,当场烧毁,随即入了施府。第二天,施相求旨赦了聂子明,施浩初、聂听岚亲去狱中迎出聂子明,不久便在双方父母见证下成亲。韩兄在聂听岚出嫁那日连纳六妾,终博得一片**名声。” 韩天遥终于道:“韩某一介山野之人,倒不知几时博得凤卫如此青目,连这些琐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齐小观晃着杯中美酒,摇头叹道:“山野之人?若真是山野之人,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吧?而我师姐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去调查你。” 韩天遥眯眼,“朝颜郡主?调查我?” 齐小观道:“师姐虽是女儿身,平生最是豪气干云,也最佩服祈王、岳王等驱除靺鞨人的英雄豪杰,故而几次闻得济王激赞韩兄,便遣我到越山查过韩兄家世性情,至于韩兄和聂大小.姐的交往细节,则是师姐自己查来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扬眉,笑容依然明朗如阳光,却可恶得让韩天遥有一拳打过去的冲动。他道:“我猜,就是韩兄身上有几颗痣,一天吃几顿饭,大约都没有师姐不知道的!” 韩天遥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平静舒缓地答道:“哦,果然是我鲁钝,被人这样细查居然毫无所觉……不过朝颜郡主似乎从未派人找过我。” 齐小观怔了怔,然后举筷夹菜,笑道:“来,吃菜吃菜!这酱鸭倒是煮得入味……” 韩天遥忽伸筷,正将他夹下的筷格住。 齐小观连变几招,均被韩天遥迅捷挡住,便缩了筷,苦笑道:“韩兄这又为何?” 韩天遥道:“有些话听一半,听不到谜底,就和想吃的东西就在跟前,却夹不到口中一样不适。” 齐小观便摇头,“如果谜底不好听,难道你还要听?” 韩天遥道:“要听。” 齐小观道:“真不好听。我师姐嘴有点毒。她说,她希望韩天遥是和他父祖一样的英雄豪杰,原来就是这么个负情薄幸无能之辈。若为保自家平安,连妻子儿女都不顾,还能指望他保家卫国?若换了是她,早已纵马横枪扫出,劫了新娘、震住施氏,回头再入宫请罪,至少还见得一个男人的担当!既是这样的人,就该留他在山间一世苟活,何必收揽?正经送他几身女人裙裳还差不多!” ============================ 小韩还在猜人家是何方神圣,人家在三年前就把他面子里子都扒了,就差没扒内~裤了……欲知小韩作何反应,十一是否离去,请听明日分解…… 还有,明天上架啦!妹纸们会支持首订咩? 还有,妹纸们没收藏的可不可以加入书架收藏一下? 还有,下面如果有啥叽叽歪歪的话,肯定不是我说的,是系统大人在卖萌。目测系统卖萌还不如花花卖萌好看,傲娇起来倒是和花花有得一拼! ↓↓↓↓↓↓↓↓↓↓↓↓↓↓↓↓↓↓↓↓↓↓↓↓↓↓↓↓↓↓↓↓↓ 梦随愿溺心(一) 他也不理韩天遥泛白的面庞和闻彦惊愕的神情,顾自掰着手指算着,低叹道:“算来,这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候师姐意气风发,敢爱敢恨……一转眼……” 朝颜郡主的失踪始终是宫中一桩悬案。闻彦再不忍看向韩天遥,急急转开话头,“话说,朝颜郡主到底去哪里了?怎么就平白无故地失了踪影?郎” 齐小观冷笑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事?左不过有人不希望她再出现罢了!可我师姐是什么人?只要她愿意出现,谁也拦不住她!若有人敢拦,管他天王老子,小爷我横刀立马,替她开道!” 果然酒迷人心。 这三十年的女儿饮下,几人像都有些醉了锎。 韩天遥格外的静默,淡色的唇抿起,如薄薄的一线锋刃;齐小观却似有些不能自已,明明那般明朗温暖的少年,亦似开始散发出刀剑的凌锐光芒。 *** 屋外,墙角,桂影深处。 十一紧倚着墙,双手抱着肩,似冷得哆嗦,眼底却有滚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滚落面颊。 “师姐,师姐,等等我啊!” 记忆里,齐小观迈着肥嘟嘟的小短腿,总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七八岁上,朝颜顽劣,仗着身手轻捷,带他在窄窄的石桥上练剑,害他笨拙地摔下了小溪,她惊吓中试图相救,竟也掉落水中。 可原来笨拙的小观师弟并不像想象中笨拙。 他居然会点三脚猫的泳技,在溪水中央扑腾着,一次又一次地拽起正向深水里沉去的小师姐,直到师父等赶来相救…… 虽只比朝颜小几个月,渐渐长高的他,依然被视作没长大的无知少年;而他似乎也乐意一直处于那样的闲散快活里,高兴时笑,难过时恼,跟师兄开开玩笑,替师姐跑跑腿.儿。 他明了那个中秋云皇后赏下太古遗音琴和水晶莲花的特别含义,很是惆怅,却高声告诉师姐,即便她嫁了人,依然是他的师姐,不论是太子宋与询,还是晋王世子宋与泓,谁也抢不走。 后来,朝颜收下了水晶莲花;后来的后来,朝颜不时和宋与询起冲突。她似乎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刻薄…… 齐小观始终站在师姐身边。 只要是师姐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只要是师姐做的,一定是对的。 当他发现那些漩涡就要将师姐吞噬时,他是第二个奋不顾身想将她拉出来的人。 第一个,是宋与询…… *** 十一终于忍耐不住,抱着肩哭出了声。 “谁!”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齐小观在呼喝。 十一按住狸花猫在褡裢里不安耸动的脑袋,拔地而起,迅速越过高墙,奔向府外。 狸花猫经不住这突兀而来的动作,含糊地“喵呜”了一声,却已随十一去得远了。 几乎同时,那边有人奔入屋中,回禀道:“回侯爷、二爷,十一夫人不见了!” *** 闻府近来戒备颇严,却完全拦不住十一那样的高手。 十一很轻易地跃身飞出闻府,甚至不用刻意避让,便已将那些被惊动的闻府侍从远远撇下。 但身后始终有一个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形迹恍若鬼魅,一时竟摆脱不下。 十一冷眼看着,只在拐弯的瞬间,人如一缕轻烟飘荡,飞快逝于谁家后园的重重花木暗影间。 追踪的那人奔至,果然彷徨四顾,然后跃至墙头,小心打量。 竟不是韩天遥或齐小观,而是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举目时隐见白发白眉,却疾步健行,毫无垂老之人的迟钝缓慢。 十一定睛看清,再不容让,落地时已捡了一截粗.硬的树枝在手,身形一闪便劈面袭向那人。 那人急急避过,连忙举刀相迎时,十一依然执树枝在手,竟以棍法与之相斗,但见腾挪处见树影如山,出击处似长虹饮涧,间或以石子暗袭,竟丝毫不落下风。 相持片刻,十一忽喝道:“厉奇人!” 黑衣人骤然被她唤出姓名,不觉身形一滞,十一当头一棍击下,正中其肩膀。 黑衣人吃痛,再不晓得哪里跑出来的女子,竟然如此厉害。他本不过奉命前来暗察韩天遥这里的情形,忽见另有高手窃听并形迹可疑,方才跟过来查探,不料反被十一缠住,一时脱身不开。 他惊怒之际,长剑奋力一击,仗着自己强.健有力,生生将十一逼得退开两步,然后便听得有猫儿的惊恐地“喵”叫一声,一物猛从十一怀中窜下,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十一着忙,急唤道:“花花!” 却是狸花猫窥着主人后退,再也没有勇气在杀机纵横里保持猫的骄傲风度,终于逃之夭夭。 这两年十一刻意避世隐居,满腹心事开始还有个雁词可说上几句,后来便只能说给她的猫听了。此刻见花花惊吓逃去,又已猜到跟踪之人身份,她也无意再教训他,握紧褡裢以树枝防身,一双清莹眼眸不耐烦地瞪着他。 黑衣人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一时也看不出有何特别,再猜不出她的身份,犹疑着也没有动手。 这时,不远处忽传来男子的呼喝声:“就在前面!” 黑衣人听出是齐小观声音,不觉变色,连忙要躲避时,十一指间连弹,七八颗碎石流星般飞了过去。 黑衣人急忙闪避之时,十一身形跃起,几个纵落便已消失在夜色里。 与此同时,齐小观、韩天遥都已赶至。 韩天遥远远见到那黑衣人,手中宝剑已然出鞘,径袭了过去;齐小观却冲着十一的方向追了几步,方才转过身来,神色间若惊若疑。 韩天遥已在转瞬间与黑衣人交手数招,再看那人形容,已是一缕怒意直冲上来。他冷冷喝道:“你是厉奇人?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堂堂当朝宰相,居然玩得没完没了?” 黑衣人叹道:“施相只想看看,齐三公子在玩什么把戏!” 这话竟完全撇开韩天遥,只将矛头转到了齐小观身上。 厉奇人,宰相施铭远的身边常跟随的数名高手之一,自幼白发白眉白须,被人当作怪物侧目而视;待受施相看重,一朝身为人上人,遂被称作“奇人”,久而久之,真名无人记得,只记是得他是厉奇人了。 齐小观和他的凤卫曾久在京中,能认出厉奇人原不奇怪;但此时齐小观未曾开口,却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和眼前不问政事的韩天遥先后道破.身份,厉奇人不由有些惊诧,目光只在韩天遥和齐小观身上转来转去。 齐小观回过神来,抱剑在手,懒懒道:“咦,这么说来,阁下屈尊夜探,竟是为了区区在下?我在绍城可有些日子了,真被你盯上那么久还察觉不了,也该回家织布喂孩子了!” 他答得漫不经心,却已说得分明,厉奇人身手虽高,他齐小观也不是吃素的。厉奇人并不是盯着齐小观而来,那么一直留意着的,只能是闻府和韩天遥了…… 韩天遥明知厉奇人心存挑拨,也只淡淡笑道:“或许,施相是觉得,我最该在家织布喂孩子?” 话出口,剑亦出手,如一道明烈闪电,迅速割开夜空袭了过去。 厉奇人扬剑格开,人已趁势向后飞出,口中却叫道:“是聂少夫人遣我来探韩公子安否……” 韩天遥呼吸一窒,连心头都闷闷地疼了疼,身形便慢了不只一拍。 而齐小观冷眼旁观,并无出手之意。 两人身手俱不在厉奇人之下,竟是眼睁睁看他窜入黑暗中,逃得无影无踪。 韩天遥在黑暗中静默地立了片刻,慢慢还剑入鞘。 连他自己都走了神,自然不好问齐小观为何未拦;这少年虽年轻爽朗,但显然历过风雨,凡事自有自己判断。 果然,齐小观很快说道:“当日离京之时,我和师兄都曾向皇上立誓,朝颜郡主一日未归,凤卫上下绝不再插手朝堂中事!” 韩天遥遂问:“那夜相救,不算插手吗?” 齐小观道:“不算,那只是冲着济王和师姐的私交。若是师姐在,济王嘱托她此事,她必定也会依从。” 他怔忡片刻,问向韩天遥:“方才和厉奇人交手的人,是韩兄的十一夫人?” 韩天遥皱眉,“不知。” 他们听外面有动静,偏又听闻十一离去,略一踌躇再追出来时,大致方向虽没错,到底有了偏差。待闻得这边打斗赶来,这暗夜沉沉,只看到有个纤瘦身影一闪而逝,哪能看得清到底是谁? 齐小观沉吟着,问道:“听闻韩兄这位十一夫人身手极高,不知是何模样?想来韩兄的爱妾,必定国色天相,容貌绝佳。” 韩天遥黑眸微微一闪,“身材高挑纤瘦,容貌倒极寻常。我当时娶她,原是敬她一身武艺,性情豪爽,何况又是我另一爱妾的骨肉至亲,并不为她容貌。不想后来韩家遭难,反是她解我于危困!” “可否再问韩兄,这位十一夫人到韩府多久了?” 齐小观追问着,一字一字极专注地聆听着,一对黑眼睛在暗夜里幽幽莹亮,看着竟与十一有几分相似。 韩天遥的唇微微一扬,“她一直在我那位爱妾身畔,算来我和她相识已经三年多了。嗯,脾气很怪异,动不动跟我闹别扭,走个无影无踪,等隔几日气消了,自然会回来。” “三年多!” 齐小观眼底的光彩已然黯淡下去。 韩氏乃将门世家,声名远播,素受推崇,更容易被那些奇人异士关注。年轻女子武艺高超的虽然不多,但也不能说除了朝颜郡主就没有第二个。何况三年前朝颜正择定宋与泓相伴终身,随后太子宋与询遇刺,朝颜相救受伤,接连闹出多少的事来,她何尝离开过杭都?又怎会出现在韩家? 他必定是太想念师姐了,不然近来怎会频生幻觉,总觉得听到了师姐的声音,看到了师姐的身影,好像师姐就在近前? 不知哪里传来凄凄惶惶的一声猫叫。 “花花!” 韩天遥忽唤道,一向沉凝的声线里蕴着难言的欢喜。 他走到那边墙角,抱起了一只狸花猫。 棕黄的皮毛,绿荧荧的眼睛,竹节般翘.起的长尾巴,肥硕得近乎笨重,怎么看都是一只很寻常的猫。 但韩天遥抱着它,竟似捡到了宝,一直紧抿的唇角漾起了浅浅的笑。 *** 第二日,照旧天高气爽。 新晋封的南安侯韩天遥在闻家兄妹陪同下,备厚礼前去拜会绍城佟家,相谢宋昀援手之德。 佟家主人、宋昀的舅父佟和又惊喜又忧愁,待闻得韩天遥得皇上器重,又得济王力邀,如今即将入京叙职时,那点忧愁也很快散了。 两年前太子病逝,晋王世子宋与泓被召入东宫,立为皇子,封作了济王。据传云皇后思念宁献太子,所以暂时未曾立作为太子,但宋与泓原是帝后唯一的皇侄,如今更是膝下唯一的皇子,以帝后年纪,也不可能再有别的皇子出世,故而他继承大统是早晚的事。 韩天遥能有这样的后盾相助,还怕日后再受人暗算? 而佟家能攀上这样的贵人,于日后的富贵前程也大有好处。 当下佟和立时叫人杀鸡沽酒,厚加款待;而宋昀自然要出来作陪的,闻小雅不免就前事再度致歉。 佟和见闻家礼数周全,闻小雅年轻貌美,转而想起闻家在绍城有钱有势,比即将前往京城的韩天遥更有助力,不免起些别的念头,与闻彦推杯过盏之际,将宋昀才貌学识夸耀一番,又大赞闻家小.姐进退有度,果是大家风范。 闻彦、韩天遥都算是见多识广的,还能泰然处之;宋昀、闻小雅却都听得坐不住,遂先后托辞而出。 佟家算不得大富,不过寻常殷实人家。此时三进院落里都挤着佟家亲友和闻、韩相随的从人,未免显得局促拥挤。宋昀自幼在舅家长大,早对附近十分熟悉,穿过角门径到外面歇息;闻小雅眼尖,远远瞧见,便也跟了出去。 走不多远,便见前方临溪处有一小片竹林,几个寻常村夫正或坐或立于旁边的大路上,和挑着箩担卖琐碎用品的货郎讲着价,不时爆出一阵欢笑,间或夹杂着几声粗俗的嘲骂。见闻小雅走过,虽不敢无礼,却也着实放肆地用力盯了几眼。 闻小雅搭上腰间佩剑,忽想起那日十一的教训,顿觉有几分胆寒,也不敢回瞪过去,只作未曾看到,径步入树林。 那边见她入了竹林,便又发出几声嘲笑。 “佟和养着这么个外人,还真当是凤凰蛋呢!” “可不是!说什么出世时满室红光,也不知在哄谁!最可笑他家那位迂先生,生生地哄了佟和卖地凑了大把银子带他到京城打点,都说有什么门路可以大富大贵,还不是灰头土脸回来了?” “喂,老兄,这个也说不准,你瞧着他家今日这气象,好像真的来了贵客……” “贵客?咦,莫不是刚那位小娘子看上宋昀那小子了?看那模样打扮家底不薄啊!” “难说,听说宋昀也是宗室子弟,算来和当今皇上是一家子呢!” “呸,不知隔了多少代了,谁还会认这头亲?你瞧如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平头百姓?纵然多看了几本书,多识得几个字,端着那公子的架势给谁看去!” “当然有人看!没见刚那小娘子已经贴上去了?” 又是一阵哄笑,却更多了几分猥琐。 ============================================ 上架啦!感谢妹纸们首订! 放上《江山谁主》读者群号:239264079 梦随愿溺心(二) 不过是寻常种在溪边的竹林,不大,也不密,透过竹林,看得到那些人隐隐的身影,更能听得到那些人的声音。 宋昀坐于溪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从袖中取出本书,慢慢地翻阅着,恍若根本没听到外面的喧闹和嘲笑郎。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林细细筛下,细布的素衫柔软地垂落,镀了一层交错的光影。他的眼睫低垂,在明净如玉的面庞投了浅浅的影,让他愈发显得静好温润,雅洁出众。 闻小雅对十一既畏且恼,但对这个被自己欺凌过的少年倒无甚恶感。 那日宋昀以德报怨,不顾十一反对跳水救她,她也着实懊悔不该有意为难羞辱他,两次致歉的确出自真心。 如今听得外面嘲弄纷纷,他安然端坐,不觉代他难过,遂走过去,坐到他旁边的石头上,笑道:“在看什么书呢?锎” 宋昀道:“庄子。闲来看看,于修心养性有益。” 闻小雅道:“村夫无见识,满口粗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宋昀薄唇浅淡,总算在笑意里勾勒出一抹红.润。她柔声道:“闻姑娘放心,我并未放在心上。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我自己知道就行。” 闻小雅笑道:“对!韩大哥一直赞你谦逊有德,待他入京安排停当,必定多有提携,到时让这些村夫惊得跌出眼珠子,看他们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宋昀道:“南安侯允文允武,天生将才,若肯出仕,于.国.于.民都是件大好事。至于我,或许更适合山野之间的闲云野鹤。” 闻小雅不解道:“我真不明白,做官有权有势,再不必看人眼色,受人白眼,以前的韩大哥,现在的你,都在求什么闲云野鹤!闲云野鹤当真就能开心?我怎么瞧来瞧去,韩大哥其实也就是个伤心人?若他当日还在朝堂,还能帮得了聂家,他喜欢的聂家小.姐怎会另嫁他人?你现在这叫闲云野鹤?除非你抱着那一肚子的才学,躲山里去再不见人,大约还可暂时免了被那些村夫们无知嘲弄!” 宋昀微微变色,然后浅淡一笑,“也就是说,即便我能走到南安侯如今的地位,也未必能事事得偿所愿?若有比他更厉害的对手出现,一样可能被人夺去爱人,残害家人?” 闻小雅怔了怔,忙道:“可只要他走得够高够远,能夺他爱人、伤他家人的对手,也会越来越少啊!你看,昨晚十一夫人离开了,那样厉害的女人,韩大哥却说,她一定还会回来!你说他哪来的底气?无非现在他已是南安侯,未来又有皇上和济王器重,必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一夫人便是飞到天边,他都能把她找回来!” 宋昀一怔,“柳姑娘……” 闻小雅不耐烦地看他失神的面容,劝道:“你快别提什么柳姑娘了!她不是什么姑娘,她是韩大哥的妾,还是很宠爱的妾,韩大哥不会放开她的!若你真的把她当成什么没出阁的姑娘处处上心,惹恼了韩大哥,这辈子可真的完了!” 宋昀不答,垂头抚摸着手上的书卷,面庞宛若凝了冰雪,洁白里透着一缕轻寒。 闻小雅见他模样,不觉惊疑,忙一推他,说道:“喂,宋昀,你……你莫不是真对十一夫人动了心思?我可告诉你,这事儿万万不成,十一夫人那性子,岂是你降得住的?何况韩大哥如今已经……” 外面忽有人叫道:“宋公子、闻姑娘在这边吗?里边爷们都在问呢!” 闻小雅忙应了一声,拉宋昀起身,却又小心叮嘱道:“宋昀,你听我一句劝,自己前程要紧,千万别和十一夫人走得太近!若是看到十一夫人行踪,尽快告诉韩大哥或我大哥,他们必会领情……” 宋昀不答,快步行出竹林。 外面村夫嘲弄得够了,已经各自散去。道路间落叶翻滚,慢慢飘入日渐萎黄的野草间,静静停泊。 不知哪边的草丛里,传来**猫细弱的喵喵声。 *** 韩天遥、闻彦送来的谢礼不薄,佟和将他们送走后一一检视,早已喜笑颜开,自己留了两封银子和绸缎布帛等物,剩的便交给妹妹收起,“若外甥娶妻或再进京时,必定还要花销。便是越山那栋竹楼,开销也不少,光他那点例银,想来是不够的。” 宗室子弟逢年过节都有钱物可领,不过越是疏属,越是简薄,并不足以维持一家用度。 佟夫人正是无以为继,方才返回娘家,依傍哥嫂过活。此时听得哥哥发话,自然无不依从。 宋昀再提要回越山静心读书时,佟和心下正喜,当即应了,又道:“凡事多听于先生的话,指不定真能平步青云!闻家那姑娘不错,咱们且再看看,若她真的有那份心,南安侯再肯从中撮合,或许还真能替你攀上一门好亲事!” 宋昀不答。 *** 第二日一早启程前往越山时,宋昀带了一只小小的三色花猫,先绕道去了芳菲院。 十一果然离开了;十一说过会去越山竹楼暂住。也许她会去竹楼找他,但也可能,她会先回芳菲院看看。她应该很少来绍城,能落脚的地方不多。 芳菲院已经卖了,但买主看来并不心急,也许没那么快会进去。 宋昀将马车远远停住,徒步走到芳菲院前观望时,已看到几张熟面孔。那些人里有认识他的,也急忙上前见礼。 果然是闻府的人。 宋昀看他们行止,不似在搬东西,倒似在修葺屋宇,不觉惊疑,“这院子……柳姑娘应该已经卖了吧?” 那闻府之人忙笑道:“柳姑娘?是十一夫人吧?听闻十一夫人闹别扭才卖了,南安侯早就跟咱们二爷说了,不论贵贱,都先买下来……如今南安侯即将进京,吩咐将这屋子收拾了,原样封锁好,日后再返绍城时,偶尔可以过来住两日呢!” “……” 宋昀沉默片刻,道谢而退。 他原不擅经营俗务,卖房之事交给于天赐处置,再不知买房之人竟是闻家。怪不得即便芳菲院出了人命案子,买家都不曾反悔,原来只是韩天遥不想十一将房屋卖掉而已。 手中的花猫尚是一只小奶猫,花纹虽美,却瘦弱得毛发苍竖。它低弱地“喵喵”叫着,爪子搭在他的袖子上,惶惶地睁大棕黄的眼睛向外观望。 马车前,于天赐不耐烦地坐在马上,不时向车内瞪上两眼。 宋昀隐隐闻得酒香,心念一动,忙快步走过去,掀开车帘,已禁不住叫出声来:“柳姑娘!” 十一正倚在车内饮酒,眼底微见迷离,见得他来,顿时扬开笑意,伸手将他拉上车来。 宋昀又惊又喜,低头瞧自己带上车的那坛五十年女儿红已经被打开,便知是她忍不了酒瘾,早已倒来喝了。但他离开才一会儿,她便是喝也喝不了多少。瞧她醉意沉酣的模样,必定先前已饮了酒。 听闻她前晚便已离开闻府,莫非从那时候起,她便在醉乡度日? 如此一想,宋昀只觉心中一揪,几乎不曾考虑,便夺过她的酒碗,低低道:“柳姑娘,别喝了!” 十一怔了怔,抬眼看向他蹙起的眉,便笑了笑,“好,不喝了!” 她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叹道:“我好像真的喝多了,一直头疼。” 宋昀道:“那阖上眼睛休息休息吧!” 十一道:“好!” 车已辚辚而行,径奔城外而去。外面有于天赐带了两名从人相随,不时咳嗽两声,以示不满。 十一便叹道:“阿昀,你那位于先生,是不是嗓子不好?看来得吃药了!” 于天赐在外面便再也咳不出来。 宋昀见十一身形微晃,将她轻轻一揽,说道:“柳姑娘,若是困了,便卧下睡一会儿?” 十一应了,竟真的卧下,乱蓬蓬的脑袋枕到了宋昀腿上。 宋昀忽然间便僵住,抬起双臂小心地看着她,听她辗转低吟,才敢伸出手来,轻轻将她身子向内拢住,以免她在醉梦里跌落下去。 ===================================== 谢谢阅读,明天见! 梦随愿溺心(三) 看她兀自痛苦皱眉,宋昀将双手按上她的太阳**,替她缓缓地揉着。 十一宿醉的头疼便略略舒缓。她眸睁一线,泛红的眼圈凝望着他,渐渐浮上潋滟水光。 “宋……宋昀……郎” 她喑哑地唤,明明在唤他,又似在唤着什么别的人,满是压抑不住的酸楚和疼痛锎。 宋昀低眸瞧她,柔声问:“我在。怎……怎么了?” 十一没有回答,忽伸臂,揽住他的腰。她瘦削的肩背在抽泣里耸动,温热的湿.润便隔了衣物慢慢地熨向宋昀。 宋昀惊慌,忙抱住她,低低道:“柳姑娘,柳姑娘……” 他待要安慰,却发现再怎样的锦口绣心,也说不出半点切实的安慰话语。 眼底忽然就是六年前那种灰蒙蒙毫无色彩的天,却不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身畔的这女子,曾带给他无限色彩的女子。 他有种无力感,只得用他执惯书卷的手将她拥紧,拥得极紧。 仿佛,这样便可将他微弱的力量和满怀的安慰传递给她。 十一果然渐渐安静下来。 许久,她抬起她*的眉眼,向他笑了笑,“阿昀,不去竹楼,咱们另找个地方落脚好不好?” 宋昀问:“去哪里?” 十一道:“随便。有山有水有你就行。我的花花丢了,连鱼都免了!” 她瞧着蜷在宋昀脚边的小花猫,“若你还想养猫,咱们留心些,别将它养得和花花那样挑嘴就成。” 宋昀便柔声一笑,“这猫是我昨日捡来的,原想着花花寂寞,可以带来跟你的花花作伴。” 十一道:“前晚我把花花弄丢了,白天去寻觅好久,都没找到。大约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向来大意,总是在找不回来后才会后悔。可惜咳嗽还可买枇杷膏吃,后悔却没有后悔药可买……” 她抬眼看向宋昀,“我想把前面的都割舍了,和你静静儿在谁也不认识的山林里相守着,过完这一世的后半生。” 韩天遥知道竹楼所在;齐小观若听闻十一之事,也难免起疑。 竹楼已不是理想的隐居之地。 宋昀虽不宽裕,但他们手中尚有卖芳菲院所得的银子,若在山野间另置宅地并不困难。 宋昀觉出十一当真如此打算,不由一阵眩惑。 幼年的困厄,母亲的泪水,舅父的期盼,村夫的讥嘲,以及曾经的梦想,瞬间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转过,却在触着十一那双清莹蕴泪的眼眸时尽数溃塌。 他的手指触过她湿.润的眼睫,轻笑道:“若你戒了酒,我便应你。” 十一便笑起来,“好,我戒酒!” 她的肤色依然粗陋,但这近在咫尺的一笑,居然皎洁如明月,绚烂得令人目眩神驰。 “吁——” 外面忽传来于天赐压抑怒火的勒马声,紧跟着,车身一晃,竟也停了下来。 十一被晃得头中又一阵晕眩,愠怒道:“这老儿……当真要吃药了!” 车帘猛地被掀开,露出于天赐那张怒气勃发的脸,“要吃药的,是你们两个做白日梦的!” *** 马车已经出了城,正停在官道上,两边荒草萧萧,并无林木。近午时的阳光明烈地照入眼底,一阵阵地扎刺,似乎真要扎醒谁缈杳的梦呓。 十一揉着眼睛低吟时,被于天赐抓.住手腕,狠狠一拉,竟是想把她硬生生扯出马车。 十一眼皮都没抬,那被捉住的手腕便如灵蛇般轻轻滑脱,再如灵蛇般飞快游上,在于天赐臂上迅速点了两下。 于天赐那一脸的正气顿时在剧痛里扭曲,胡须在他牙关里“嘶嘶”的吸气声里颤抖。 宋昀已失声唤道:“先生……先生!” 第一声是阻止于天赐对十一动手;第二声因于天赐的痛呼紧张。 十一闻声,刚收回的手再度扬过,随即又是轻点两下。 于天赐的疼痛立时大减,满脸的汗水退下马车,本来白净斯文的面庞时青时红,瞪着十一再说不出话。 十一蹲在车上,眼底醉意犹存,却散漫笑道:“于天赐,看清谁要吃药了吗?我爱做白日梦,那是我的事;你拦我做白日梦,你不仅得吃药,说不准还得预备一副棺材,等着病入膏肓的那天,自己爬进去!” “柳姑娘!” 宋昀在后唤她,俊逸的面庞已然煞白。 十一便抚额笑了笑,“没事,我吓唬他……” 她笑得云淡风轻,于天赐却还在那骤然如落地狱的片刻疼痛里惊怒。他几乎敢肯定,这女子绝不是吓唬他。若他再敢动手,她要么不理,要么直接伸手拧断他脖子,那他便连吃药都免了,可以直接躺棺材里去了。 他定定神,忽道:“柳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一向认定十一是韩天遥的小妾,总以“十一夫人”相称,这却是第一次随着宋昀称她为柳姑娘,于他,算是客气之极了。 十一转头看向宋昀。 宋昀脸色极差,却双目煜煜,径向于天赐说道:“先生,你不必再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辜负了先生这么多年教诲,是宋昀对不住先生!” 于天赐忽冷笑,“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母亲!你把含辛茹苦教你读书识字的母亲置于何地!你把为求得你成才机会受尽委屈的母亲置于何地!如今,你打算为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女子,抛开你母亲,抛开她所有的冀望,和你自己所有的抱负吗?” 宋昀抿紧唇,跌坐回去,眸光灼痛,一时作声不得。 于天赐便向十一道:“柳姑娘请!” 他不顾臂上剧痛以礼相待,十一倒也不好推却,瞥了宋昀一眼,懒懒地向那边荒草间走去。 *** 于天赐紧随在十一身后,直到确定宋昀再不可能听到他们交谈,才叹息道:“我教宋昀这孩子,已经两年了!他那时已在佟家生活了十年,并在他母亲的支持下饱读诗书,可并不受佟家看重,每每被佟家人欺凌责难,还被待街坊邻居轻视嘲笑。说来总是自幼失怙的苦楚,难为他一路走到今日,心性越发柔韧,却不改淳良本性。” 十一微微讶异,“佟家欺凌责难?” 宋昀衣着虽不能和富贵人家相比,但向来整洁得体,出入亦有车马随从相伴。越山竹楼虽幽雅朴素,也不是小康之家置办得起的。且其举止舒徐,谈吐温文,一看便知自幼受过良好教养,远非庸常之辈可比。听闻佟家算不得大富,竟肯如此重视这个外甥,怎么着也和欺凌责难沾不上边。 于天赐知她疑心,冷笑道:“如今自然不敢责难。韩天遥虽不问政事,但韩家到底几代为官,朝中大事应该不会隔膜吧?两年前宁献太子病逝,皇上决定让晋王世子宋与泓入宫承嗣,成为皇子;但晋王病弱无子,只收养了宋与泓一个儿子,送世子入宫后,也便面临无嗣之虞。故而皇上遣大宗正司遍访宗室子弟中聪慧明理之少年,从中择出五位分别教养,预备从中择出最贤者承晋王之嗣。” 十一不觉呼吸粗浊,“宋昀就是其中之一?” 于天赐道:“宋昀颖慧灵秀,当然会被择中!现在只是侯选的五位宗室子弟之一,但我曾暗中托人查过另外四位子弟,论起资质才识,宋昀当属第一!他所欠缺者,一是家中败落,寄人篱下,无有力之人代为费心;二是朝中无人代为周.旋美言。但我有把握,只要宋昀入京,只要宋昀能见到皇上或皇后,这两点都将不成问题!宋昀必定会成了晋王世子,继而成为皇上最亲近的晋王!” 宋与询的音容笑貌不觉间又浮了上来,正与脑海里宋昀的模样交错重叠。 十一吃力地咽下喉间哽住的气团,慢慢道:“嗯,我也相信。” 于天赐精神一振,继续道:“佟家肯对宋昀母子另眼相待,无非是因为宋昀未来可能平步青云而已!可两年前,包括之前的十年,宋昀并不好过。”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湖若深若浅(一) “佟夫人一心想儿子振兴门第,夫婿死后不肯再嫁,辛苦课子读书,又因无力延师,方才带他回娘家住着,全仗兄长做主,将他和佟家子弟一体送入私塾读书。偏生他还聪慧异常,在私塾里抢尽其他人风光,焉能不遭人嫉?听说从小.便常被表兄弟们打骂,还曾被一个表哥嫁祸,污他窃取钱财,逼得他差点以死明志。” “虽说佟和还肯尽兄长舅父本分,对妹妹外甥诸多照拂,可又怎禁得住妻妾、儿女屡次谗谤?所以在宋昀十八岁以前,母子二人不过将就温饱而已,连宋昀想要几本书,都得仗母亲熬到三更半夜,做点绣品换钱去买……” 于天赐指着那马车,又指向越山方向,说道:“你道这些车马、别院、仆从,是佟家代为置办的吗?我告诉你,不是!这都是因为他被择为晋王世子候选人,大宗正司拨下了银两财帛,让他再无后顾之忧,才好读书上进!” 十一叹道:“也就是说,他是打算放弃所有的富贵前程,和我避世隐居?锎” 于天赐的胡须再次颤抖,激动道:“不错!他母亲教他读书识字,努力育他成.人,盼他出人头地……如今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他打算和你在山野间做一世的平民夫妻,从此抛了毕生所学,和那些村夫蠢汉一般耕种为生,连累他的母亲也只能跟随他粗茶淡饭度日,还得成为亲友和旁人的笑柄,笑他们母子自负清高,富贵功名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春.梦!” 他问向十一,“换你是宋昀,你愿不愿意?换你是宋昀母亲,你甘不甘心?” 十一道:“不愿意,不甘心。” *** 十一回到马车前时,宋昀依然保持着他们离去时的姿势,沉默地坐于车内。 低敛的眼睫浓密如翼,掩住眼底所有的悲欢和喜怒。 十一坐回他身畔,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回来了,阿昀。” 宋昀这才黑眸一闪,唇角微微扬起,“嗯。” 外面于天赐不知说了句什么,车夫扬起马鞭,再次赶车前行。 宋昀的手指伸出,触到她的手,慢慢地游移过去,小心地轻轻搭住。 十一的手总微凉,但宋昀此刻的掌心竟是冰凉。 十一低眸,柔和笑意不减,亦反手相握。宋昀颤抖的五指动了动,立刻与她紧紧交缠。 十一道:“听说绍城南面的若耶湖,湖明如镜,山青如绣,去瞧瞧可好?” 宋昀轻声道:“好。” 仿若在应和他的声音,脚下的小花猫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声。 十一自然没有鱼。 她在袖子里抓了抓,抓出半块白面馒头,丢了过去。 小花猫温柔地在十一腿边蹭了蹭,才咬过那白面馒头,斯斯文文地啃咬起来。 竟一点也不挑嘴。 *** 到达若耶湖时,夕阳已然偏西,金红灿亮的光芒,仿若为湖泊敷了一层金箔。暮风徐起,那金箔便流动起来。 粼粼波光里,有渔夫正收了最后一网,唱着传颂多年的歌谣。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 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十一远远听着,伸手抓向酒袋,又无声松开。 她转头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画,烟树历历,秋日里亦是好风光。” 宋昀见她跳下车去,迟疑片刻,也只得缓步下车,慢慢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行向湖边。 于天赐唤住两名侍从,令他们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饮食,静静等候。 宋昀走了几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单薄,还是不用往湖边去了吧?” 眼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远有孤烟袅寒碧,近见残叶舞愁红。原也到了万物萧索冷清的时节。 十一向前眺望着,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时,我将外袍脱了给你披上?” “……”宋昀好一会儿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十一却快走几步,奔到那边正扣缆绳的渔夫跟前说了几句,又递过去一串钱,那渔夫便瞧了他们两眼,笑嘻嘻地丢开小船离去。 十一便拉过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头坐了,轻笑道:“若真冷时,咱们可以躲船舱里。”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几眼那船舱,眼底一抹幽凉闪过,却温温文文答道:“好。” 十一便在膝上打开一个小包袱,取出其中的两块糕点,先递了一块给宋昀,又道:“听说这是你母亲做的糕点,我今天也沾沾光,尝尝令堂手艺。” 母亲做的糕点……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着。 十一却似心情不错,接连吃了两块,才笑道:“果然天下母亲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么尝起来……也有些像我母亲的手艺呢?” 宋昀道:“也许这糕点就是这味道吧!” 十一叹道:“嗯,糕点的味道相像的确不奇怪,连人都可以长得很相像,何况糕点?” 宋昀手边的糕点还有一小块,却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正在他耳边继续说道:“宋昀,我午间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厉害。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跟你长得很像,对我很好,可惜年轻早逝。我一直想着,若他还活着,我一定会嫁给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饭一辈子,也会甘之若饴。” “哦!” 宋昀低低应着,眼神飘忽片刻,将剩的糕点轻轻丢到湖里。 夕阳已沉,暮色已深,依约的月影在云间来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阳虚幻的金红,换作月下被稀释的暗黑,如谁一身黑衣,却敷着浅银的光华。 十一清莹的眼睛里像凝着冰雪,淡淡从他面庞飘过。 “对不起,阿昀。我只是想和他共度余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过来,我也已戒不了酒。于先生已将你的家世告诉了我,若你随我避居山林,你供养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随你的清贫。我只是不小心说了醉话,你莫当真。” “于是……你已经不打算随我去竹楼,或其他任何地方?” “对!想来想去,我还是回韩天遥那里妥当。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负我。他既富且贵,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陈再好的美酒,他都不会介意。” 十一的话语里,难得地有着一份歉疚和无奈。 宋昀僵坐于船舷,许久方道:“知道了!” 很平淡的回答,却被那冷风一扫,低低哑哑地荡了开去,听着竟有几分破碎。 十一凝望着他平静却发白的面容,胸口竟一阵阵地发闷。 她轻轻道:“于是,阿昀,我打算回绍城了……” 宋昀点头,却忽抬眼,低声问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面目吗?” 他不是小珑儿,自然不会幼稚到认为十一病了便会美貌,平时都会这样粗陋不堪。 十一便笑了笑,叹道:“阿昀,其实……你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时为它所惑,对不对?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也只不过见了那么寥寥几面,哪来什么放弃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过一时糊涂罢了!我一时糊涂把你当成了我心上的那个人,你一时糊涂喜欢上了初见时的那副皮相,对不对?” 宋昀定定地看着她,月下潋滟的暗色水影晃动,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说对,那就算对吧!” 十一掌心里沁着汗意,却笑得越发轻松,“那就是了!你细想想,若你始终对着我这副丢人海里就找不出来的尊容,你肯抛下一切和我隐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只是宋昀,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她凑近他,自怨自艾般地叹息,“其实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后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宋昀的面庞,如一块即将龟裂的精致玉雕,终于连最清浅的笑意也维持不住。 十一很满意。 若出击,则必须是致命一击。 从此重伤,心死,转头奔向他该走的那条康庄大道,奔向人人钦羡的金壁辉煌的高处。 富贵,权势,功名,平步青云。 ===========================================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一词,出自南宋张抡《阮郎归》。 湖若深若浅(二) 一切依照母亲和先生的愿望进行,一切走向他本来该走的轨道……仿佛她根本不曾出现过,就好。 她拍拍他的肩,异常和善地说道:“阿昀,你保重,我走了!车上的五十年女儿红我会带走,然后我会去找韩天遥……他必定会为我预备更多的美酒!” 宋昀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郎。 再怎么温和文雅,他也是个自尊自爱的男子。换谁被这样打击,都该对她恨之入骨锎。 那低垂却不肯流露伤心的眉眼,忽然让十一克制不住地想要落泪。 当年,她留下水晶莲花,退回太古遗音的那一刻,那个一直说等她长大会娶她的男子,应该也是这般神情吧? 十一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立身纵跃而起,飞向岸边。 湖风淡荡,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渔舟推离湖岸,只在岸边不远处随波逐流。 宋昀不会武艺,但船上有橹,可以用来划回岸边。 十一无声地吐了口气,待要迈步离去时,那一直安静着的宋昀忽在船上站起身来,高声问道:“柳姑娘,其实……你也不喜欢韩天遥,对不对?” 十一只是韩天遥名分上的妾;相处这么久,他也早已看出,十一并未把韩天遥怎么放在心上。 她说她不是韩家的妾,她说她是姑娘,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那几日.她根本没怎么喝酒,更不可能醉。 而十一终究也没回答他。 若一开口,只怕那沙哑的声线会流露太多努力掩饰住的情愫。 一切,到此为止吧! 仰头看了一眼云间月影,她快步奔逃而去。 宋昀看着她的身影消逝于暗夜里,身形一晃,无力坐回了原处。 他垂头,默然看着船舷下方深浅难辨的湖水,低低道:“柳……柳姑娘!” 渔船被十一借力飞出,已被推得离岸更远;再被宋昀落坐,船身更是一晃,一圈圈涟漪顿时荡了开去,扫开湖面那徐徐有致的如鳞波纹。 弦边又有哪里的一滴两滴水珠落下。 细微地“滴嗒”声里,谁在苦涩难言地哽咽道:“朝……朝颜……” 大圈的涟漪中,有一圈圈极小的涟漪,幽幽无声地在黑暗里荡开。 那个叫朝颜的女子,在她成为十一之前,那样的明艳四射,兴致勃勃地铺展着她波澜壮阔的人生。 她当然不会注意到,在某一时,某一刻,有某个少年,曾路经了她的人生。 他是她不曾察觉的微小涟漪,她则是他二十年生命里全部的波澜壮阔。 *** 那时候,朝颜郡主尚未成名,天下人只知道凤卫,只知道凤卫之首郦清江。 而十四岁的宋昀连郦清江是谁也不知道。 除了填饱肚子,他还需要书籍和纸笔。母亲白天为娘家兄嫂侄儿做着针线,夜间则接着外面的活儿。 为了省钱,油灯调得很暗,母亲的头越埋越低,眼睛越熬越红。 可惜,即便母亲再煎熬,即便他宁可饿着肚子,他都没办法得到足够的书籍,去填补那亟待满足的求学欲.望,更别说去学那些士人该学的琴棋书画了。 他帮人干粗活,在夜间悄悄挑开手指上磨出的水泡;他帮人写文抄功课,装作没听见母亲的抱怨,抱怨他不该用笔墨练字;一块平平整整的木板,一支早已秃了的毛笔,才是他应该用来练字的工具。 他悄悄攒了半年,终于攒了两串钱,预备去书肆里挑自己向往已久的几套书籍。 这时,一位佟家表哥发现了他的私藏,夺走那两串钱,并告诉了他的舅母。 舅母前儿刚少了一块碎银,当即疑心是外甥拿去换了钱,表妹亦指证他某日曾到舅母房中去过…… 连母亲都惊疑地看着他,仿若儿子变成了陌生人。 他百口莫辩。 向来还算温和的舅父更是大发雷霆,将他按于长凳,一顿痛责。 是晚,他带伤离开佟家,沿着幼年的记忆,去寻找生父逝后便已失落的家园。 渡口,他破衣狼藉,满面尘灰,摸着空空的袖管,排在踏板前,却久久掏不出一文钱来,连船夫的眼底都忍不住流露鄙夷。 身后,有和他同龄的少年和少女嘻笑着行来,少年瞥着他局促的模样,随手递过去三文钱,说道:“他的也算上!” 他低头,连谢字都懒得说,默默坐到船舷边。 天很蓝,水很清,对面的少女笑容很明朗,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彼时他尚迟钝,迟钝的不知道,那种明朗如此诱人,只是因为那少女是如此罕见的清丽夺目。 少女根本没注意到少年多付了一文钱,自顾向少年道:“小观,我想念京城了!泓说,状元楼旁边新开了一家酒楼,菜式好,酒更好。咱们这次回去,必让他带我去尝尝!” 少年道:“师姐,你的询哥哥前儿不是刚捎来一坛子好酒么?” 少女道:“哼,捎给我又怎样?他又不陪我喝酒!我也不想听他叨叨,什么仁者爱人,什么克己复礼,听得我只想把酒坛子扣他头上!” 少年道:“就听你嘴上厉害,真和他见面时,看你敢往他头上扣酒坛子!还有,前儿师父得的海外干果,你还不是先挑了最大的说留给他,然后才想着给与泓?” 少女笑嘻嘻道:“他是哥哥嘛!” 他们说笑得正欢时,渡船已经离岸,慢慢划向河水中央。 这时,忽听得渡口一声凄厉的呼叫:“昀儿!昀儿!” 一个粗衣布服包着头的妇人踉踉跄跄奔来,连到水边都不曾停上半步,竟直直地奔向河水里,只撕心裂肺地哭叫道:“昀儿,是娘.亲错了!王家的孩子承认了你在替他抄功课……娘.亲不该疑心你……你要去哪里,要去哪里啊!” 素知独子安静温和,却心高气傲,如今抱着冤屈决绝离去,佟氏惊怕之极,竟冲入河中数尺,忽脚下已软,正踩到淤泥深处,整个人立时陷入水中。 宋昀在船上坐着,早已泪流满面,见状失声惊叫,纵身跳下船去,便待去相救母亲。 那名叫小观的少年大约发现渡口无人,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跃身飞起,正飞落在佟氏落水之处,“扑通”跳入水中,前去救那佟氏。 少女亦有些紧张,扒着船弦向那边叫:“小观,小心呀!” 然后…… 宋昀自水中冒出头来,两眼正与少女相对,然后他的手向上伸了伸,便又沉了下去。 水那般的清,乃至他沉下去时,还能看到那少女兀自睁着那般浅淡清莹的大眼睛瞪着他。 然后,她失声叫道:“你不会水啊?” 下一刻,那少女亦翻身跳下水中,努力将他从水里拽出。 他惊慌之际,双手胡乱攀抓着。少女身量未足,个儿也细巧,正被他连手臂一起抱住,好容易挣扎出来,却也呛了两口水,急急叫道:“别抓我手啊,抓我……咳,抓我腰也好!” 他的确抓.住了少女的腰。 那样的细,那样的软,却又那般的柔韧。 隔着冰冷的水,他都能感觉出这少女温暖的体温和无尽的活力。 听到母亲呛咳和哭喊,他模糊地说道:“我不想死……” 少女道:“废话,我更不想死……咳咳!” 少女的泳技其实也很寻常,他忍着呛咳已经很配合地不再挣扎,她还是呛着了,甚至往下沉了沉,却飞快地蹬腿窜上来,顺便将他也努力向上托了托,好让他得以换气。 但他们居然还在水中央。以少女在水里的那点儿能耐,想将他带向岸边好像难度不小。 他便道:“姑娘放下我吧,别累了你!” 少女奋力拍着水,怒道:“胡说八道!你看这天地那么广袤,未来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放弃?” 宋昀道:“这天地未来……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这天地涂亮!把这未来画成彩色!”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湖若深若浅(三) 把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 水面浮沉里,那少女姣美的面庞犹带稚气,下颔略有些婴儿肥,一双清眸执着明亮,并因着眼前的危机而格外的璀璨晶莹。 宋昀忽然觉得,这天地,似乎真的不那么灰了,这未来,似乎也不至于那般无望了。 是她眼底的璀璨,铭刻进了他的心么…锎… 岸边,刚把佟氏救上的少年在咆哮:“云朝颜,你找死啊?” 云朝颜,这少女叫云朝颜…… 他模糊地想着。 彼时,他并没想过,这个名字会那样深切地镌刻到他的脑海,甚至他的心头,他的灵魂…… *** 少年和船夫先后又游来相助,宋昀和少女终于都被救上了岸。 佟氏一边道谢,一边抱着宋昀失声痛哭,“昀儿,昀儿,是娘错了!你舅父也只是一时不察,才冤枉了你……” 宋昀哽咽,好一会儿才能哑声道:“他们都瞧不起我……” 佟氏便道:“你若真的计较,娘带你一起搬出去,搬回老家去!纵然饿死,也不去求他们,好不好?” 那边少女正立在他旁边拧着身上的水,闻言也不瞧他,只随口道:“搬走便能叫人瞧得起了?依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卧薪尝胆,日后一飞冲天,那时他们还敢瞧不起你?端的只看你够不够能耐,是不是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 宋昀哑然,却不得不承认少女说得有理。 逃避其实只是在逃避自己,终究一无用处;唯有迎难而上,方才可能拨云见日。 少年已在抱怨道:“别叽叽咕咕只顾说话了,赶紧找地儿换衣服去!这*的,再生病了可怎么办!” 少女道:“就你罗嗦!哪有那么娇弱了?” 少年道:“那一年落水病得快要死去的日子,这便忘了?也难为你,吃了那么次大苦头,后来还能学会游泳……” 少女便得意地咕咕笑起来,转头向低头咳着的宋昀道:“记住了,别因这个就怕了水,回头把游泳学会,不但可以自救,还可以救人呢!” 宋昀没有答话,少年却在旁边不屑地“嘁”了一声,显然没好意思嘲笑她那点破泳技,救人差点没把她自己给搭进去。 少女大约此时才留意到宋昀低垂的眉眼,边随着少年往那边大道走着,边说道:“小观,他的眉眼有些像询哥哥。” 少年便道:“你这是想他了,所以看谁的眉眼都像询哥哥了吧?” 少女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眉眼略像而已。询哥哥的风度气韵,自然谁也及不上的……” *** 便是那个少女,那个清眸璀璨,劝他将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的少女,时隔六年那样突如其来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明明是六年前同样的面庞,甚至更高挑、更妍媚、更清美,却疏离淡漠,冰雪般冷得彻骨。 她成了灰色的。 她的醉生梦死里,必定是没有他的;但他一直努力想去触碰她,替她将她曾经明亮的人生重新涂绘成彩色。 他以为割下一切,或许能做到。 原来,还是做不到。 *** 于天赐找了好久,才找到渔民重新划来一条渔船,踏上宋昀的那条船,将他带了回去。 马车里自然早就空了,连那坛五十年女儿红都已被抱走。 无处可去的小花猫居然还留在马车里,见他回来,便在他腿上蹭了两蹭,继续香甜地啃着它的白面馒头。 作为一只不挑剔的猫,十一随手给的半块白面馒头,够它品味很久了。 宋昀摸了摸小花猫的头,低低道:“从此……你就叫小彩,好不好?” 其实他的天空也是灰色。不知一只叫小彩的猫,能不能让眼前的天地明亮些。 于天赐见十一离去,终于松了口气;但眼见宋昀如此模样,却也忐忑不已。 好久,他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我们下面去哪里?” 宋昀淡淡道:“你说呢?” 于天赐道:“去越山?或回绍城?都行。若是累了,我们可以到前方找家客栈先住上一.夜,休息休息。” 宋昀道:“上回你去京城,施相又问我学业了?” 于天赐一振,忙道:“对!施相一向关注公子,对公子那是……寄予厚望呢!当然,公子也不负所望,学业不说,连琴棋书画也学得极快,施相若是见到公子,想必满意得很!” 宋昀道:“那么,咱们去见见施相吧!” 于天赐愕然,“公子……说什么?” “我说,我们去杭都!” 宋昀慢慢地坐直了身,眼底已恢复了原先的温润辉光。 韩天遥会去京城,十一当然会跟着去京城。 一切,才刚刚开始,根本不可能结束。 *** 韩天遥找了十一整整三天。 他既已封侯,想找出一个人,官府也不可能不帮忙。 可绍城内外有酒肆处已经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十一踪影。而眼看便是他预备进京的日子了。 想起两番齐小观露面,十一都是避而不见,而齐小观近日似乎还暂居绍城,韩天遥心念动了动,便叫人继续搜查绍城附近的小镇,自己则收拾了行李,特地绕道将附近几处有酒肆的繁华小镇走一遍,一路留心寻觅。 花浓别院已化为灰烬,行囊随侍都是闻家预备,闻彦犹不放心,借口前往京城探望兄长闻博,带了闻小雅陪伴而行。 这日一行人夜间住于绍城以西的渔浦镇。 这镇子亦有酿酒传统,几乎家家都酿酒,其中有几户还有些名气。 韩天遥将那几户一一访过,始终不见十一踪影,黑眸愈发沉得如暗夜似的,竟也和老板要了酒来,一盏接一盏地饮着。 闻彦、小珑儿惟恐他饮得太多,只在旁愁眉苦脸劝着;闻小雅却觉无聊,见被拴着一路相随的狸花猫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遂牵了它出去散心。 刚走出客栈门,便见旁边有人低声惊呼,然后便见两个黑影从旁边的巷子窜出来,一个捂着脸,一个瘸着腿。 只听一人抱怨道:“都说了是个刺头!真能那么好弄到手,还轮得着咱们?听说上午吴家那个混混便在她手上吃了亏……” 另一人则道:“其实长得也寻常,又滚了一身泥,谁稀罕了?不过那肩膀可真是白啊!” 二人一厢说了,一厢却已跑得远了。 闻小雅听得没头没脑,牵着烦躁挣扎的狸花猫继续向前走着。 被一个陌生女子牵着走,狸花猫深感猫颜扫地,不满地“喵喵”叫了两声,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如两盏小灯笼碧荧荧地闪亮着。 走到巷口,它向里张望两眼,那粗嘎的喵叫忽然柔细下来,猛地挣向那边巷子。 闻小雅一个不防,手上绳索已被挣脱,但见狸花猫撒娇般一边叫着,一边嗒嗒嗒便往那边快步跑去。 “花花!” 闻小雅忙追过去时,便见狸花猫已蹭向地上那团人影。 白天闻小雅随着韩天遥曾路过那边,依稀记得那边似有个不知是乞丐还是难民的人裹着件破斗篷卧着。楚人和靺鞨人连年交战,江北逃来的难民原多,绍城附近又是出名的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出现这样的人毫不稀奇,故而谁也不曾前去察看。 十一虽懒散邋遢,可武艺极高,在韩家两年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且随身带了银钱,饮食住宿应该都不必发愁,若算上卖芳菲院的银子,买个小小酒庄都该够了,谁又想得到她会形同乞丐般醉卧街头。 闻小雅很想否认,可偏偏看到狸花猫喉间呼噜噜响着,只顾翘着尾巴跟那人撒娇。它亲热地蹭着那人的脑袋,甚至已将她头上盖的兜帽蹭落。 “花花……” 那人居然感觉到,含糊念了一声,瘦细的手伸出,在狸花猫脑袋上揉了揉,随即伸到身上,摸出一个酒袋,拔了木塞继续喝酒。 借着微微的月光,闻小雅终于看清她的脸,也看清她被撕扯开的衣襟,——竟已露出半个肩膀,果然白净诱人。 ===================================== 明天见! 湖若深若浅(四) 闻小雅震惊半晌,猛地冲上去摇晃她,叫道:“十一夫人!十一夫人!” 那人见得有人过来摇她,皱眉推了过去,“走开!” 闻小雅见她行动之际,肩颈那里肌肤更是露出大.片,伸手便欲替她去掩上,口中兀自抱怨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成何体统,叫韩大哥脸面往哪里摆!郎” **锎* 韩天遥被闻彦劝阻着,一壶酒才喝了一半,猛听得闻小雅一声尖厉的惨叫,不觉悚然,与闻彦对视一眼,飞快冲了出去。 转过那边巷子,便见闻小雅跌坐地上抱腿哭叫,那边却有个人影,正没事人般地卧下去,继续睡她的觉。 花花拢着两腿端端正正坐在那人身畔,斯斯文文不惊不怒地看着闻小雅哀叫哭泣。 韩天遥将那卧着的人影一打量,身形已是一僵。 闻彦一摸妹妹腿骨,便听闻小雅尖叫惨叫,才知竟已被打折了,却是大惊大怒,持刀便向地上那人冲去。 这时,闻小雅哭着喊道:“二哥,那是十一夫人!” 闻彦倒吸一口凉气,猛地顿住足。 韩天遥亦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走过去,用力一拍地上那人肩膀,喝道:“十一,起来!” 那人疼得向后一缩,怒道:“滚!” 却明明白白就是十一的声音。 韩天遥好容易调匀的呼吸顿时混乱。 他几乎是愤怒地出手搭上十一肩膀,要将她强硬拉起。 十一吃痛,顿时警觉,右手一物迅捷挥出,击向韩天遥,竟是锦袋包着的纯钧剑。 韩天遥避过剑身凌厉的攻击,出手如电,迅速抓向她臂腕。 十一忙变招与其交手,却到底醉得厉害,不仅眼前迷离,行动缓慢,连手足力道也完全无法和平时相比,数招之后便被韩天遥夺去纯钧剑,抓.住她双臂,迅速扭到她身后。 将她一对素腕握在掌中,用力一捏,韩天遥沉声问:“十一,清醒些没?” 骨骼相抵,疼入骨髓,十一禁不住疼得一声呻.吟,仰面看向韩天遥,好一会儿才道:“韩天遥?” *** 这两日十一喝光了从马车里带出来的五十年女儿红,又在附近买了两坛,却是喝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再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冷了捡到件又脏又破的男人斗篷披着,又是什么时候睡到地上。 但她自幼习武,睡梦里亦有着极强的防身本能。白天有人察觉这边卧睡着的竟是名年轻女子,便有那轻浮**之辈过来意欲不轨,她朦胧间教训一回,将人逐走;不料晚上又有人斗胆过来***.扰,她拳脚并用再次赶走,不一时又觉出有人过来拉扯自己衣襟,终于动怒,竟从褡裢里抓出纯钧剑,虽未出鞘,却是也冲来人重重一击。 她再未想到,竟是闻小雅想过来替她掩上衣襟,生生被打折了一条腿。 等韩天遥再过来拍她肩膀时,她已觉出对方声音有几分耳熟,只是醉梦里一时分辨不出,直到双腕受制,才在吃痛之下略略恢复些神智。 韩天遥再也不料十一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也着实气得不轻,当下扯去她身上那件破斗篷,抽.出她衣带来,竟将她那双不安分挣动的手缚了,才拦腰抱起她,径入客栈。 十一挣扎不开,怒道:“韩天遥,你恩将仇报,禽.兽不如!” 韩天遥恼恨道:“对!我不如禽.兽,你如禽.兽,满意了吧?” 他转头看向那边目瞪口呆的伙计,喝道:“看什么?快去唤大夫!小珑儿,叫人备水替她洗浴!” 闻小雅亦已被哥哥抱了进来,正疼得落泪,若不及时诊治,只怕会落下后遗症。 他怀里的这个女子没喝酒时便有些疯,喝醉后更是纯粹的疯子,疯子…… *** 一时那边房间里浴桶里盛好热水,韩天遥径将十一连衣衫一起丢进去泡着,喝道:“在这里好好醒醒酒!” 十一在外面吹了许久风的冷身子乍遇热热的水,便有些受不住,偏偏双手被缚得动弹不得,不由扭着身子恨恨咒骂道:“狼心狗肺的死瞎子,便这么回报我!就该让你瞎着,瞎着!韩天遥你这该死的贱男人,贱男人……” 韩天遥被骂得面色发青,却也不敢再去看她在水里淋得透湿的身子,只吩咐小珑儿小心看顾,自己则先去看闻小雅。 那边大夫已至,细诊后将骨骼续上,又道必须好生将养,暂时不可搬动。 也就是说,不但不能再随往京城,连绍城一时也回不了。 闻小雅虽是懊恼啼哭,那边闻彦听说只要细养便不致有后遗症,已松了口气,转而劝韩天遥不必顾虑太多,先安抚十一夫人再说。 他道:“公子,小雅伤在身,倒还好养;但十一夫人……恐怕有心疾难医!” 闻彦父祖原是祈王部属,两家交谊深厚,他与韩天遥相识多年,虽心疼妹妹,却也看出韩天遥待十一极不寻常。 韩天遥蒙十一危难之际相救,并治好眼睛,患难相依这么些日子,即便不夹杂别的情感,也会将十一视同至亲至近之人。 他虽未曾有一字许诺,但封侯之日令人改口称十一为“夫人”,那心意已再明显不过。 但十一当夜离开,显然不准备领这份情。此刻醉卧路边,更见得她从未把韩天遥的成败放在心上。 她有心事,而且是伤心事。 这样的“夫人”,绝不是韩天遥的幸事。 韩天遥静默许久,答道:“不打紧,她已回来。我慢慢等她心疾愈合之日。” 返身再去瞧十一,小珑儿正搬了张凳子坐在浴桶边,拖着腮愁眉苦脸地守着。 十一坐于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半歪着脑袋耷.拉于桶沿,安静地阖着眼,居然正睡得香甜。她的身子连同衣衫都泡于水里,连半边面庞都被蒸出了淡淡的红晕。 韩天遥扶住她的下颔,手指伸出,在她被水汽蒸了许久的面庞轻揉。 十一模糊中未觉出恶意来,如猫儿般在他臂腕间蹭了蹭,居然很温软地呢喃了一声,却含糊得听不清音节。 韩天遥一直冷沉的眉眼不觉柔软下来。 他轻唤道:“十一!” 十一应了一声,身子在水中动了动,似觉出双手被困缚的不适,皱了皱眉,将脑袋歪到韩天遥另一边臂膀,继续沉睡。 小珑儿正定睛瞧着,此时忽指着十一的面庞惊叫出声,“侯爷,侯爷……” 方才被韩天遥轻揉过的肌肤,明显白晰了许多,原来凹凸黑黄感都已消失,连雀斑都不见了。 韩天遥凝视她片刻,将手伸出.水中,试了试她手腕捆缚的松紧,方跟小珑儿道:“替她将衣衫割开,丢了,再松开她给她洗浴。我找两个婆子帮你。” 小珑儿忙道:“好!夫人虽醉了,还认得我,方才还唤了我名字,应该不会打我。——也幸亏侯爷细心,出门时便叫人预备了给夫人的衣裳,待会儿正好换身新衣!” 十一醉里辨得出对她无礼之人,辨得出花花,甚至还能骂几句韩天遥,当然不会辨不出小珑儿。 若非发觉身畔之人是小珑儿,大约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在浴桶里沉睡吧? 韩天遥侧头看到一旁果放着一叠水碧色新衣裙,伸手便取过,又拎过十一的褡裢,说道:“醉成这样,自然睡觉,穿什么衣裳?” “啊?” “她有本事光着身子打人或跑出来跟人打架,我便服了她!” 韩天遥竟携了十一的褡裢和更换衣裳,顾自走了出去。 临到门口,他又转过头来。 “小珑儿,别去搓.揉她的脸。她爱是什么模样……便让她是什么模样吧!” 其实是什么模样真没那么打紧。 那是他的十一。 散乱臃肿的布衣下,是一副颀长曼妙的绝佳身段,如凝脂,如白玉,滑软而柔韧。 韩天遥忽然有些热,许久不曾有的少年人冲动的热。 他轻轻掩上门,深深呼吸着暮秋夜空里清凉的气息。 ==================================== 敢不敢,不要这么想入非非…… 驿故人情深(一) 四周很松软,仿佛都是阳光和棉花天然好闻的气息,暖暖地包围着。 十一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好了。 上一次,是在琼华园吗?婢仆成群,一呼百应,由着她心安理得地召唤吩咐郎。 她是云后心爱的义女,她是楚帝宠爱的朝颜,她是人人敬仰身手了得气势凌人的当朝郡主锎。 心口尖锐地痛了痛,瞬间有什么裂了开来,又有什么在瞬间被掩上。 她若无其事地舒展手足,伸了个懒腰。 然后,她看到了素色床帷间自己赤.裸的洁白胳膊…… 忙坐起时,十一已倒吸了口凉气。 身上连中衣都没穿,只着了贴身亵.衣;好在铺盖的衾被都是新的,极暖和,方才觉不出冷来。 她那边一动,地上便钻出个小小的脑袋来,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冒在床沿向她一笑,“夫人,醒啦?” 十一低眸,便见床下打着地铺,显然是小珑儿在床边守了她一.夜。 她揉着涨痛的太阳**,依稀记得昨晚似乎是小珑儿替自己洗浴,好像还看到了韩天遥…… 居然记挂着寻她,还真把她给找出来了! 十一烦乱,叹了口气道:“我的衣服呢?我的行李呢?” 小珑儿的脚边,狸花猫“喵”地叫了一声,窜出来坐到床沿边看她。 十一眼底便有些酸,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韩天遥那混蛋没欺负你吧?” 小珑儿起身去替她寻衣物,此时正拉开门,然后失声叫道:“侯爷,你怎么在这里?” 目光扫过他衣衫上的清霜,她便口吃了,“侯爷……在这里守了一.夜?” 韩天遥不答,冷冷向屋内一睨,将手中衣物递给小珑儿,转身走了开去。 高挑笔直的身影,墨黑如夜的衣袍,倒也看不出哪里混蛋来。 但狸花猫兀自委屈地在十一身畔蹭。 虽有鱼吃,一路被那些半生不熟的家伙拴着走,猫的尊严被踩到了脚底,实在太委屈了…… *** 十一看着那套新衣,问道:“我的衣衫呢?” 小珑儿道:“破了,侯爷扔了!” “我的头巾呢?” “没见到,侯爷丢了吧?” “我的酒袋呢?” “侯爷收了!” “我的……剑呢?” “也是侯爷……拿走了吧?” 十一清眸眯起,有显而易见的怒气翻涌。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穿着亵.衣去找韩天遥理论,于是也只得先换上那套衣衫,然后要水洗漱。小珑儿又递上一个装了几样簪钗的妆盒。 十一正从中择了最简洁的一支素银簪子挽发时,小珑儿在旁小心道:“夫人,昨天是闻大小.姐在路边发现了你。她想扶你回来时,被你打折了腿。” 刚挽上去的发不觉间自簪上滑落,十一愕然,“我?” 小珑儿道:“你还打侯爷来着……不过没打着!” 十一再抬起手腕,仔细看时,尚见得隐约的青紫。 不只没打着,还吃了亏吧? 韩天遥也许真的在门外站了一.夜。若她醉梦里把小珑儿当成仇人,穿着亵.衣一样能扭断那小脖颈。 *** 十一走到韩天遥房里时,他正一样一样地检视着十一褡裢里的东西。 除了纯钧宝剑,十柄精致小飞刀,便是些随身旧衣,几样配酒的方子,若干散碎银子。还有一个月白色的崭新荷包,里面放着整整齐齐一叠银票,看数目正是他通过闻家向宋昀买芳菲院的银两。 十一离开闻家后,又去见过宋昀…… 他凝视着那只飘着竹叶气息的荷包,好一会儿才觉出眼前多出一人。 抬眼之际,黑眸已禁不住亮了一亮。 十一正立于他前方,欣长身段裹着水碧色的襦裙,细.腰盈盈一握,高挑里有段天然的妍媚。夜间刚清洗过的长发乌鸦鸦如细缎,松松地挽了个髻,很是清爽。倒是那面上那肌肤,依然黑黄粗陋,想来早上梳妆时又涂了药。 寻常女子每日精妆巧饰,只恨不能将所有的瑕疵尽数掩去;她倒好,每日扮丑示人,也不怕辜负了上天那份厚赐。 何况这双璀璨如星的眸子,她该怎样去掩饰? 韩天遥黑眸已暖,唇角浮过明朗笑意,柔声道:“你来了?” 十一与他相识两年,却也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细看他,更未见过他这样的笑意,微微怔了怔,才道:“我来拿我的东西。” 韩天遥便取过旁边一个秋香色包袱,打开,便见几套女子衣饰并些脂粉簪钗等物。他将褡裢里的酒方、银两放入其中,又将那荷包持在手中看了两眼,亦塞入其中,才将包袱推了过去。 十一皱眉,“我只要我的东西!我的剑,还有我的酒袋!” 韩天遥道:“你戒十天酒,我就还你!” 十一冷笑,“韩天遥,你得多狂妄,敢动我的东西来要胁我!” 韩天遥清清淡淡道:“你醉后打伤闻小雅,便是送官府,也得判个故意伤人罪吧?我不狂妄,我把你捆了送官如何?” 十一不觉涨红了脸,“你!” 以她曾经的身份,可以自轻自贱,却万万忍不得寻常狱卒牢头的责罚羞辱。 韩天遥将纯钧宝剑搭在手中把.玩,说道:“或者,咱们再打个赌,赌你没法从我手中夺走纯钧剑!若你赢了,你的东西自然如数奉还,打伤小雅之事也一笔勾销,我恩将仇报冒犯你,也由你处置;若你输了,十日之内,你需听我安排!你敢不敢赌?” 这赌约明显极不公平。韩天遥将自己都押上去,就只为赌十一能在未来十天听他安排。 敢不敢? 十一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羞辱自己。 素影一闪,她的手已抓向韩天遥手中的纯钧剑。 韩天遥右手收回宝剑,左手已化拳为掌,击向十一手腕。 十一换招之时,韩天遥健伟的身形竟在屋中灵巧一翻,一脚踢向十一,另一脚却把自己方才坐的凳子踹飞,磕于半敞的客房门扇上,恰将房门关紧,只留他们二人在屋子内腾挪纵跃,打斗着抢夺宝剑。 十一尚有宿醉,身手不如以往轻捷,但也不是昨日那等大醉可比;何况客房窄小,对于身材相对瘦小的十一应该颇占地利。 她于武学一道素来自负,哪怕沦落至隐姓埋名亦不曾放下心底的傲气。 韩天遥虽是名将之后,声望不低,她当年就很是看轻,后来在韩家两年,也未必怎样放在眼里。 直至花浓别院被灭,她救韩天遥逃出,屡历险难,方知其心志身手远出所料,却绝不认为他能胜过自己。 但韩天遥高大健硕却异常灵巧,躲闪反击之际竟丝毫不逊色于她,且后劲绵长;倒是十一在十余回合后渐觉心慌气促,动作竟开始迟缓下来。 韩天遥觑着机会,一掌切于十一肩上,趁她吃痛趔趄之际,已出手如电,迅速擒住她右腕反剪身后,将她重重推至墙边,将她压于墙上,逼住她左臂左肩不能动弹,方寒声问道:“十一,服不服?” 十一眸中如有烈火翻涌,眉间却冰寒一片,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韩天遥丝毫不为所动,掌上无声加力,将她右臂向后掰去。 十一到底自幼娇贵,剧痛传来之际,便再忍耐不住,低低痛呼一声,额上鼻尖都渗出了冷汗,那眸间的凌锐亦随之黯淡下去。 韩天遥这才略略放松,继续逼问:“十一,服不服?” 十一缓过一口气,咬牙道:“若非我宿醉后体力未复,你岂能赢我?” 韩天遥冷笑,“宿醉后体力未复?十一,那你告诉我,你来到韩家的两年,日日醉生梦死,可曾有过一日不醉?” 十一垂眸挣扎,只作未曾听到。 韩天遥将她压得愈发地紧,盯着她浓黑的长睫,继续道:“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要送我女人裙裳的女子,那个名满天下傲视众生的朝颜郡主……绝不会就这点身手吧?” ==================================== 阅读愉快!明天见! 驿故人情深(二) 十一猛地顿住,清眸瞪向他,说不出是愧是恨,喑哑道:“你……” 只一个字,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韩天遥丝毫不敢松懈,依然将她紧紧压住郎。 他缓缓道:“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还是那个怒斥我是负情薄幸胆小鼠辈的朝颜郡主。如果不可能,那就继续做十一吧!不论我韩天遥是英雄豪杰,还是无胆鼠辈,我会如之前我所说的,护你保住一方清静天地,直到……我无力护你,我会提前告诉你,让你离开。” 十一眼底已有潋滟水光浮动。她努力调匀呼吸,清冷答道:“我不会随你入京,韩天遥。锎” 韩天遥并不意外,只问道:“京城有你不想相见的人?就像绍城有敬你爱你的齐小观,你便不敢再那里呆下去?京城,有更多牵挂你的人吧?皇上,皇后,还有济王……” 他放松她,让她后背靠在墙上,直视她的眉眼,仔细捕捉她最细微的神情。 朝颜郡主的失踪始终是当今最难解的谜团之一,他努力从那些传说和眼前女子的神色间寻觅着真.相的蛛丝马迹。 他低低道:“若你不想相见,那可以不相见。但他们牵挂你,你也该牵挂他们吧?齐小观在芳菲院出现的那晚,你喝得烂醉……齐小观到闻家拜访,你即刻不辞而别,却到厅外悄悄观望……你其实只是想多看师弟几眼吧?随我去京城,你至少也可以知道皇上皇后安好,或许还可以暗中看看济王殿下……” 十一忍耐不住,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忙别过脸,说道:“韩天遥,你自作聪明了!我不想见他们,他们……也未必还想再见到我!” 韩天遥叹道:“你何必自欺欺人?济王明目张胆寻了你整整两年,听闻皇上也曾多次问起,皇后则对离京的凤卫时有赐赏,他们会不牵挂你?你这是在逃避!” 十一哽咽,却怒叫道:“我没有逃避,也无须逃避!” 韩天遥定定地看她。 十一与他对视,强自忍着泪,说道:“我之所以离开,只是因为……朝颜郡主的存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没有说任何因由,韩天遥便是再怎样玲珑心地,也猜不出两年前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竟让那样气势凌人才华绝世的朝颜郡主,变成了如今这个可以随意像乞丐般醉倒路边的酒鬼。 猛地想到朝颜郡主的失踪地点,韩天遥突兀地说道:“九月二十!” 十一身躯猛地一紧。 “九月二十,是宁献太子忌日。我们明日动身,恰可在忌日路过太子陵墓祭拜。”韩天遥凝望着她,“不知道逝去的那位,会不会思念远走他乡的朝颜妹妹!” 十一剧震,痛楚地呻.吟一声,竟似被人当胸扎了一刀般弓下了腰。 韩天遥一松手,十一便倚着墙慢慢地坐了下去,抱着膝埋下头,竟是无声痛哭。 韩天遥静静地垂眸凝视她,眸色越发黑得浓郁。 死去的宁献太子,宋与询。 原来,她的心疾只与这人相关,而不是济王宋与泓?明明,人人皆知她与宋与泓才是比翼同心的一对恋人…… 许久,韩天遥蹲下.身去,揽过她的肩,让她靠上他的胸膛。 他轻轻道:“十一,过去的已经过去。前面的路,让我替你拦着风雨,可好?” 十一没有回答,只看得到双肩的耸动,连抽泣都不肯发出声息。 但她的身体柔软,第一次那样安静地依在他胸前,再也没有了原来的疏离和冷淡。 *** 十一随着韩天遥前去看望闻小雅时,闻家兄妹见到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十一,都有些惊讶,甚至惊艳。 这个不修边幅的十一夫人给人的感觉一向是邋遢冷淡,长相平凡加上脾气坏,韩天遥表示以其为夫人时,即便闻彦都有些为之不值。 但衣饰一新的十一,高挑素净,清逸超脱,即便容色寻常,亦有种高贵清华无声荡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和悦,向闻彦说道:“昨日醉得厉害,误伤令妹,的确是我之过。待令妹伤愈之日,我让她把打回来报仇吧!” 闻彦愕然,忙道:“报仇……不敢,不敢!原不过误会而已!” 窥向韩天遥时,却见他依然是一贯的冷峻沉静,只是黑眸凝向十一时,仿若有些微笑意萦出。 *** 闻小雅伤成这样,闻彦自然只得留在渔浦镇照顾妹妹。 好在十一武艺绝佳,若肯相伴韩天遥同行,倒比寻常侍卫更让人放心。 韩天遥已不打算再耽搁,命人在镇上添置了些东西,便带着十一、小珑儿等乘着马车入京。 马车原是闻小雅、小珑儿所乘,韩天遥与闻彦都是一路骑马。 但此刻韩天遥寻回十一,明知十一满腹心事难角,便不肯骑马,亦坐于马车中。 闻家原大富,何况又是送新封南安侯入京,马车自然雕金镂银,设置得宽敞舒适,比宋昀的马车强得多,三人坐进去尚绰绰有余,旁边甚至还设了小几,放了茶水、点心等物。 十一前两日委实醉得厉害了,路途一颠,更是头晕作呕,面色便更不好看。 韩天遥从小珑儿手中接过茶递给她,问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十一白着脸道:“也没多少。大约那个五十年女儿红后劲太强了……” 韩天遥沉吟,然后道:“算时辰,那日我和闻彦离开后,你并没在逍遥酒庄久留,也未把女儿红带回。是因为……齐小观也去要酒,你避开了?这女儿红应该是宋昀收起来的吧?你后来去跟他拿了酒,然后……一直喝酒,醉到今天?” 平时她也喝酒,但从未见醉得如此离谱。 看十一气色,只怕这些日子除了酒,连一口饭菜都没吃过。 这醉酒,到底因为齐小观,还是因为宋昀? 十一没有回答。 她总不能说,她好容易找到一点下半生可以安乐度日的希望,没半天便不得不亲手将它捏作粉碎吧? 她将茶还了回去,伸手摸索酒袋,才记起已被韩天遥收了。 她皱眉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只作未觉,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你上午说,打伤小雅,以后会让她打回来,我忽然便想起,我也曾捏伤过你手腕,也曾吐过你一身……你好像说过要报仇的?” 他罕见地向她扬起唇角笑着,将手腕送到她跟前,“早上我也欺负了你,你要不要打回来?” 十一道:“不用!你把我的酒袋还我就行!” 她站起身,去够韩天遥收在另一边的褡裢。 韩天遥伸手拦住,“不许喝酒!” 十一正要强行击开他时,韩天遥低声道:“十一,你应过我,这十日听我安排。我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你不许再饮酒无度!” 十一道:“我今日还未饮酒!” 韩天遥道:“在你身体未曾复原前,你都不可以再饮酒!你不想宁献太子见到你苍白如鬼的模样吧?” 十一的面色本来并不怎么白,闻言却真的苍白如鬼了。 她忽道:“韩天遥,我改变主意了!你打我的,我都要还回来!” 她伸手捏向韩天遥手腕。 韩天遥怔了怔,竟散去一身力道,由她加力。才不过片刻,他的额上已渗满汗珠,眉目却依然淡然,沉静地看向十一。 十一松手,便见所捏之处迅速红肿上来,果然比当初她的手腕还要伤得厉害。 韩天遥收回手,用袖子掩住伤处,缓缓道:“若没捏够,可以继续;想喝酒,不许!” 十一气噎,怒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捏死,然后拿了我的东西便走?” 韩天遥深邃如潭的黑眸凝望着她,笃定道:“愿赌服输,你不会食言。何况,十一,若我死去,你在这世间会更孤单。” 十一冷笑道:“是么?” =============================== 阅读愉快!明天见! 驿故人情深(三) 十一冷笑道:“是么?” 却已坐下.身来,倚着车厢板壁阖眼养神。 一路甚是颠簸,晃得她昏沉的头部不时磕向那板壁,其实并不舒服锎。 韩天遥忽伸手,将她轻轻一拉,却让她靠在了自己胸前郎。 十一正要挣开时,韩天遥将她揽了揽,更紧地束于自己臂膀间。 他轻声道:“十一,困的时候不要逞强。我在你身边。” 十一问:“你先后有过十二房小妾,之前还有过一个聂听岚……同样的话,是不是跟她们都说过?” 韩天遥眸色深了深,旋即淡淡一笑,“你说是,那便是吧!十一,给自己一个机会!至少,不会比花浓别院更差!” 花浓别院,不引人注目的第十一房小妾,受人嘲讽却漫不经心的醉酒生涯…… 的确是她自愿沉.沦的生活。 她到底还在坚持着什么呢? 醉卧路边时,除了野狗和无赖的***.扰,至少还有眼前这人愿意伸手将她扶起。 低低地叹息一声,十一倚住男子结实的胸膛。 共过一场患难,他的气息并不那么陌生。 他柔软了他的胸怀在容纳她,尽量松驰了一身冷峻在安抚她。 *** 阻止十一饮酒虽一再被她抗议,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夜间投宿用了饭菜,十一独自寻偏僻林子练了半日武,再回客房睡了一.夜,精神便已恢复大半。 韩天遥瞧得分明,神色愈添几分温煦,第二日再乘车赶路时,便取了一个映青酒壶,拔了木塞递过去。 十一见那酒壶扁扁平平,才巴掌大小,登时一股怒气直冲,但闻得那酒香扑鼻,一时不辨是何品种,却绝对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加上一日未饮酒,早已烦躁难耐,不由伸手接过,仰脖饮了一口,含在舌尖细细品啜。 韩天遥道:“好酒是用来品尝的,而不是牛饮的。若饮坏了肠胃,日后再好的酒,也该无福品尝了!” 十一淡淡睨他,“韩天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罗嗦?罗嗦得跟个老太婆似的……” 韩天遥倚着小几,舒展了长.腿,含笑道:“没有。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个,十一。” 他一向寡言,之前目盲伤重时开口便可能被十一嘲讽,固然很少说话;如今,他对十一暗存一番心思,明知她被限制饮酒心中不快,亦不肯轻易招惹,故而哪怕车上共处,哪怕有了前日的偎拥和承诺,二人也极少说话。 倒是小珑儿年轻活泼,渐渐从失去亲人的惊痛中走出来,已将同生共死过的韩天遥、十一当作亲人,如今难得出门,却也开心起来,抱着花花一路叽叽呱呱地指点风光,的确令马车里喧哗了些。 但十一显然不厌烦小珑儿。但凡小珑儿到哪个镇上,多看几眼什么胭脂首饰或其他玩意儿,十一便会过去替她买下,且眼光高妙,无不合适。 两三天下来,小珑儿每次对着十一便眼冒星光,和十一更比韩天遥亲近许多。 但十一似乎没想过打扮收拾自己,依然只是素簪绾发,挑着最浅淡的裙裳穿。 见小珑儿围着身畔“夫人、夫人”叫个没完,她便道:“以后唤我姐姐吧!” 小珑儿本就是平民家的女孩儿,并非韩家婢妾,与十一、韩天遥素来的相处也很自在,扭捏了一阵,也便跟着“姐姐、姐姐”地叫起来。 韩天遥也不计较,但那日在驿馆吃完晚饭后忽道:“小珑儿,都是一家人,不用再唤什么侯爷,听着生分。以后便唤我‘姐夫’吧!” 小珑儿愕然,“姐……姐夫?” 韩天遥满意点头,“嗯,顺耳。” 那边十一正饮着映青酒壶里韩天遥不知从哪里觅来的珍品美酒,闻言“噗”的一声,竟喷了韩天遥一袖子。 韩天遥抬眸,黑黑的眼眸似染了窗外湖色的明灿,静静与十一对视片刻,才轻轻拂袖,说道:“浪费!” 十一便转眸看向小珑儿,“你有几个亲姐姐?” 小珑儿道:“两个!不过都嫁人了!” “堂姐呢?” “有一个还没嫁,生得比我还美!” “嗯,回头可以说给南安侯做十三夫人……” “……” 小珑儿目光在那两位身上来回扫了几眼,知趣地闭上嘴,低头喝茶。 她的个头还太小了些,那两位也太强悍了些,真真委屈了她,即便认了姐姐、姐夫也得小心别被两人不知啥时候便会喷出的烈焰烧个焦头烂额…… 正一时沉静时,外边忽有驿卒禀道:“外面有位公子求见南安侯!” 韩天遥捻着茶盏漫不经心地问:“谁家的公子?姓甚名谁?” 绍城距京城杭都也不远,此处驿站乃是他们前往杭都的最后一站。韩家在朝中的亲朋故旧原多,若其中有人听说韩天遥封侯入京,提前过来拜访或相迎并不奇怪。 但闻那边驿卒答道:“不知,那人只说姓蓝,是公子柳塘居故人。” “嗒”的一声,韩天遥手中的茶盏忽然翻了。 而韩天遥的手居然维持着将茶盏带翻的姿势许久不曾动弹,由着那茶渍慢慢浸.湿他的袖。 小珑儿忙上前扶起茶盏,急急拿巾帕去拭那茶水,叫道:“侯爷,袖子湿啦!” 她到底没敢叫姐夫。 韩天遥这才回过神,终于抬起那黑沉沉的眸子,却先飞快地在十一身上飘过,才道:“不妨事!” 也亏得他一身墨青衣衫,颜色深沉,竟看不出那满袖的茶渍和酒渍。 十一持了酒壶在手,懒懒地站起身,问道:“咱们……该回避吧?” 她虽出口相询,却已一拉小珑儿,便待出门避开。 韩天遥面色微微泛白,亦站起了身,却道:“不用!累了一.夜,你们先到里间歇息吧!” 驿馆的屋宇并不像寻常客栈划作单间。韩天遥品阶不低,驿官安排是一明两暗的三开间,如今他们正在明间正厅里用膳,两次间都是用以寝宿的卧房,用落地隔扇隔开。 若十一等留在里间,透过纱隔亦能将正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十一看向门外深深暗夜,眼底闪过玩味,似嘲非嘲地看了韩天遥一眼,果然拉了小珑儿走向里间卧房,还将映青酒壶在手间灵巧地旋了几旋,竟似心情不错。 韩天遥泛白的面庞便不由又浮上红晕,连小珑儿都看出他虽维持着一惯的沉着冷静,却分明有了几分羞恼。 小珑儿大是好奇,见十一好整以暇地坐到纱隔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忙上前悄声问道:“十一姐姐,你知道来的是谁?” 十一饮了口酒,“若你认了来的那位是姐姐,那么,韩天遥差一点就真能成为你姐夫了!” 小珑儿便用心地去理清其中的关系,“来的不是公子,是个女子?差一点……也就是最终没成了?侯爷刚才好像有点儿失态呢,莫非真的有些喜欢那女子?” 十一嗤笑,“何止有点儿失态?若不是她,韩天遥不会纳那么多的妾,却至今不曾娶妻吧?” 小珑儿纳闷,“那女子是什么人?难道侯爷动过娶她的念头?” 十一散漫而笑,“可惜啊,没娶成……” 小珑儿道:“自然娶不成。若是娶了妻,侯爷还怎么娶姐姐?” “……” 十一瞪她。 小珑儿无邪地眨眼,“我说错了吗?侯爷因她纳了一堆的妾,可见她对侯爷不是什么贤妻;侯爷说了要姐姐做夫人后,把旁人送的女子都找机会退了回去,惟恐姐姐不高兴,可见姐姐才是侯爷一心想求娶的!” “……” “还有,侯爷在姐姐跟前天天失态,时时失态!姐姐和他说话,他就一反常态,也会说很多的话;姐姐若不睬他,他看着也像不睬姐姐,可姐姐一往别处看时,他就会看向姐姐……” “……” 十一好一会儿才能说道:“小珑儿,那是你认识他的时日太短了!他对所有的妾都是这样,否则就凭他那张石雕似的臭脸,怎会传出风.流多情的名声?” ====================================== 阅读愉快!明天见!(快给我灵感吧,表让我卡了,再卡得后天见了……) 驿故人情深(四) 两人低低交谈之际,那边韩天遥已神色如常,迎入了一身材瘦巧的黑衣人。 她穿着男装,戴了黑色的帷帽。 她往内走得匆促,却在看到韩天遥时缓下了步伐,仿佛正仰着脸细细地端详他郎。 韩天遥静静地立着,一贯的冷肃沉静,只是眸光禁不住地黯淡了几分锎。 他试探着唤:“听岚?” 黑衣女子便顿住身,在他跟前站了片刻,才缓缓抬手,揭开头上的帷帽。 竟是一清丽绝俗的绝色.女子,眉眼如画,朱.唇如樱,明眸淡淡流转之时,若有轻烟萦缠,令人捉摸不透,却又忍不住向其凝注,欲要拂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段愁郁。 正是当年他曾魂牵梦萦的聂听岚。 她低低叹道:“天遥,你到底……还是入京了!” 韩天遥默默地打量着她,“是。五年了……我还是入京了!” 聂听岚道:“若你五年前便肯入京,也许……结果不是这样。” 韩天遥抬手替她倒了茶,待她坐了,方道:“但更可能,还是这样。即便是错,也只能将错就错。你如此,我亦如此。” 聂听岚的眼底便已有了泪光,“当年柳下弹琴,塘边听蛙,都算是错?” 韩天遥眸光愈黯,“听岚,若你恨我,可以继续恨。” 聂听岚端住茶,又放下,素手捏作为拳撑着额,沙哑地说道:“不恨。从我踏入施府向施家求助的那一刻,我便已没有了恨你的资格。你是对的。韩家只剩了你,在搭上韩伯伯后,不能再搭上你。” 韩天遥似没想到她竟会这般说,凝眸看向她,神色间有些发苦。许久,他方道:“听闻施浩初待你甚好,我也放了心。其他的,是我和施家的事。” 他和施家的事,聂听岚居中尴尬,自然不宜参与。 “我明白……”聂听岚冲他笑了笑,却有泪水飞快滑落,“但我无法坐视。我宁可你还在越山,观山水秀色,赏美人歌舞。那样,我至少知道你还好好的。” 韩天遥黑眸中隐有什么在跳动,“谢谢。我如今还好好的,所以总该有些人不会太好。” 聂听岚便似有几分焦灼,侧过脸拭了泪珠,定了定神,方道:“嗯,你已放不下这恨。” 韩天遥低眸,喝茶。 分明无声默认。 连小珑儿在内都听明白了,悄悄向外面那个清弱纤秀的女子扬了扬拳。 这是韩天遥当年的恋人,却嫁入了施家。 纵然小珑儿年少迷糊,这些日子天天随在韩天遥身侧,也已弄清此次对韩家下手的人,极可能就是施家。 而聂听岚的话,无疑坐实了他们的推测。身为施家妇,她夹在中间自然为难。她是为施、韩二家的仇恨而来。 可韩天遥几乎满门被灭,自己亦是九死一生,若这样都能隐忍下去,真换上女人裙裳,在额上画个乌龟了。 小珑儿这般想着时,扯了扯十一的衣袖,正要和她抱怨几句时,十一却恍若未觉。 透过纱隔,十一那双如星清眸紧紧凝注于聂听岚的面庞,似努力想看透些什么。她紧捏着映青酒壶,竟似完全没想到去饮酒,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疑惑和惊怒。 小珑儿悄悄松开十一的袖子,不解地看向外面。 聂听岚虽是韩天遥当年的心上人,可他敢让十一在内探看,显然没打算对聂听岚有所逾越,十一又有什么可惊可怒的? 聂听岚微微失色,正向韩天遥说道:“天遥,你久不在朝中,我不知道你到底对朝中政事了解多少。我只能告诉你,你当年是对的,现在……更该先求自保!皇上温善,这几年龙体欠安,越发精神不济,无法一一过问政事。皇后失去凤卫支持,济王殿下又每每与她意见相左,所以她多通过施相掌握朝中大小政务,如今……说施相一手遮天并不为过。” 韩天遥淡然道:“于是呢?施相打压忠臣,为秦会那样的卖.国佞贼追封平.反,直至如今决心将我置于死地……我于朝堂之事隔膜,听岚你却日日耳濡目染。舍去功名,避其锋芒,不顾父仇,先求自保……听岚你觉得我退得还不够多?却不知,如今还打算让我退到何处?” 聂听岚听他语中有谴责之意,神情越发苦涩,叹道:“施相时常说起,十万忠勇军,只知有韩氏,不知有朝堂,终是大楚心腹之患……你却始终与其保持联络,让施相如何放心?” 韩天遥的黑眸愈加冷锐,抿起的唇角薄韧如刀,“忠勇军是魏国那些靺鞨人侵入大楚的有力屏障之一,我也的确曾几度秘密前往鲁州,与全立夫妻谈论用兵之道,为的是护我大楚河山,不至于连这半壁江山都难以维系!” 聂听岚沉默片刻,叹道:“听岚一介女流之辈,不懂两国交锋之事。只听闻靺鞨人近年屡历宫变,北方又有柔然人日渐壮大,不断侵袭,根本无暇南顾!我们楚国屡经战乱,正该休养生息,何苦再想着用兵,让百姓受那刀兵之苦?” 韩天遥淡淡道:“于是,大楚皇帝应该继续和那已经风雨飘摇的北魏皇帝以侄伯相称,每年搜刮百姓,向魏国奉上沉重的岁贡银?中原故土,多少百姓翘首以盼,不甘在靺鞨人治下苟延一生!多少良将毕生之愿,是大楚王师北定中原;又有多少忠臣抱撼而死,嘱子孙在光复之日家祭以告!” 聂听岚面色愈白,终轻轻一笑,“你若觉得那是对的,那便去做吧!我来,并不是为了阻止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面对的到底是谁,未来到底会有多危险。施家不会放过你,不论于公,还是于私。” 于公,朝廷主和或主战,直接会影响两方主力大臣的地位权势;于私,施家于韩天遥有杀父之仇,夺爱之恨,如今一次出手不成,必会再次出手。她是在提醒韩天遥,施家势大,他入京后必会困难重重。 韩天遥静默,抬手啜了口茶,低声道:“多谢。” 聂听岚便也不再多言,深深看他一眼,重新戴上了帷帽,转身向屋外走去。 临到门槛,她又顿住了身,回望向韩天遥。 “曾经有一个很有能耐的妹妹,说愿意帮我离开施家。我以为她可以办得到。如果她都办不到,这世上应该就没人可以办得到了。可惜,后来她把自己搭了进去,都没能扳倒施家。” 韩天遥皱眉沉吟。 那边聂听岚坦然道:“那个妹妹……就是朝颜郡主。她和你一样,想逐走魏人,收复中原,且言行比你激烈百倍。后来……她被诱入屏山园,施家安排了天罗地网要她的命。我听到些消息,只来得及通知了太子。太子不顾重病在身,亲自率人奔入屏山园,好容易才将她救下。可随后太子病逝,这天下便再也没人保得住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死了没有,但我想,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吧?” 拦了施铭远的路,终究连那位传说中备受帝后宠爱的朝颜郡主也消失了…… 韩天遥虽是名将之后,但论起身份地位,显然还不能与那位含.着金匙出世的朝颜郡主相比。 聂听岚其实还是想让韩天遥掂量清楚自己的能耐,别去和权势通天的施家硬碰。 但韩天遥真的听得怔住了。 他的眼神飘忽,再不知转向了哪里。 聂听岚等了片刻,等不到他只言片语,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出去。 *** 韩天遥独在正厅站了好一会儿,眸光才准确地看向里间。 他快步打开隔扇门,走了进去。 落地纱隔旁有高案有椅子,却只有小珑儿坐在那里,困惑地摆.弄着空空的映青酒壶。 韩天遥问:“十一呢?” 小珑儿指指床帷,“睡啦!她听着听着就说困了,衣裙都没脱就睡上.床去了……” 韩天遥走过去,轻轻.撩起帐,正见十一抱着一团锦衾面里而卧。 他便转头看向小珑儿,“你且出去,我和你姐姐说几句话。” 小珑儿眼睛一亮,“我睡另一间,你和十一姐姐一起吗?这个好,这个好……” ====================================== 阅读愉快!明天见! 陵旧梦轮回(一) 她丢下酒壶,一溜烟地奔了出去,还顺手带紧了门扇。 韩天遥拍拍十一的肩,见她依然不理会,遂坐到床边,身子倾下,手指轻轻拂上十一的耳廓。 他鼻尖的气息便扑到了十一的脖颈郎。 十一吸了口气,终于坐起了身锎。 除了些微疲倦,她的神色并无异常,一开口依然是素日的轻嘲热讽,“韩天遥,是不是女人睡多了,终于厌烦了,想改行当太监?” 韩天遥轻笑,“你再这般气势汹汹,不用你动手,天下男人都得被你吓成太监!” 十一道:“旁人都吓成太监不妨;若你吓成了太监,恐怕聂听岚都哭得死过去!” 韩天遥叹道:“我跟她从前是怎么回事,只怕你三年前已经尽知;至于如今……我跟她如何,你方才应该也已看得明白。难道我还不够坦白?” 十一冷笑,“你不是坦白,而是怕做不到不欺暗室,担心自己在无人之处会失态!那是你求之却不得的佳人,却已是他人之妻,并且敌我难辨……你满心想跟她纠缠,却已不敢跟她纠缠,所以特特让我们待在里面,正可随时提醒你,窗外有耳,不可不自矜自重,无论如何得装出一些正人君子的嘴脸来,万万不能做出**.人妻女的丑态来……” 韩天遥再不料她竟能将他说得如此不堪,不由吸了口气,“十一,我愿意将我所能交付的一切都坦裎于你跟前,为的是让你看清我到底是怎样的人,而不是……为了送给你践踏!” 十一道:“交付不交付,那是你的事;是领情还是践踏,那是我的事。难不成你要我觉得你是正人君子,我就得觉得你是正人君子;你送我一颗心,我就得还你一颗心?” 韩天遥咬牙道:“十一,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性子,别扭得招人恨?” 十一道:“我性子一向不好。但我也从没求着谁跑来亲近我。” 韩天遥点头,“是我求着要亲近你!” 他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重重拍上了门。 他不能否认,留十一等在里间,虽是想向十一证明自己已与聂听岚无涉,也的确担心自己会一时把持不住失态。时隔多年,他亦不知再相见会是怎样的心境。 从当日聂听岚嫁入施家,那段年少时的情.事便注定不得不就此割裂。 休养五年后,他身边多了十一;并且,他想留住十一,永永远远地留住十一。 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这抉择并不艰难;想起十一在侧,他的确得以用最合宜的姿态与聂听岚相会,疏离却不失礼数地将她顺利送走。 可十一不留余地,一针见血,扎得人实在太疼!太疼! 若非聂听岚最后所说的关于朝颜郡主的事实在让他太过震惊,他怎会摒开小珑儿,意图上前安慰询问? 韩天遥在屋外呼吸着夜间冰冷的空气,好容易平定心神,才想起一件事。 十一夹枪带棒,连损带贬,活生生把他给气了出来。 于是,他想安慰的,他想询问的,她一个字也不用听了。 韩天遥转过脸,再看一眼十一所住的客房,黑眸里已怒气全无。 太子死后,无人再能保住她。 也就是说,包括济王宋与泓,包括她的师兄弟,包括凤卫,以及……她在大楚至尊无上的父皇和母后,都已无力保她,或不想保她…… 她失去的,可能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多,更多…… *** 第二日,一行人继续乘车前行,十一已经神色如常。 她打着呵欠向韩天遥索要她的兵器,“下午应该可以抵京了!你那对手强悍,难保不再生事。若我有兵器在手,便是护不了你,至少还能护住我自己周全。” 韩天遥瞅她一眼,将包裹好的纯钧宝剑和几柄小巧飞刀一并递了过去,顺手又递给她一只映青酒壶。 足足比这几天用的酒壶大三四倍。 十一摇头,“不用了,今天是九月二十。” 九月二十,是宁献太子的死忌。 韩天遥问:“宁献太子不喜欢你喝酒?” 十一道:“从前我随师父学艺,偶尔回宫,最喜欢跟他讨酒喝。他变着法儿替我觅各种各样的好酒。” “他……喜欢你喝酒?” 并且,是宋与询一手培养出了这么个女酒鬼? 十一把.玩着手中的纯钧剑,低低道:“哦……后来应该很不喜欢吧?我喝醉后便骂他,骂得他狗血淋头……他打也打不过我,骂也骂不出口,每次都被我气走……再后来,我连骂都懒得骂他了……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没这样讨厌过一个人,讨厌到骂都懒得骂。” “讨厌……宁献太子?” 韩天遥凝视着十一沾了露珠般的湿.润眼睫,实在看不出一丝她对那位逝去太子的厌恶来。 十一素来冷淡的眉眼间飘浮着浅浅的温柔和苦涩,慢慢道:“对!他设谋试探我,还设计陷害泓,阻拦我和泓的亲事,被泓一气之下推落湖水。他被救上来后便病了,却一个字也不敢告诉皇上。不久,我正好听说一些别的事,气头上又冲入东宫将他骂了一顿,收回我送给他的纯钧宝剑,跟他断袍绝交。他本来已经有些好了,那一夜后病情急转直下,病势越来越重……” 她拔.出纯钧宝剑,颤抖的指尖慢慢地在雪亮的剑身抚过,“你认得纯钧宝剑,应当听说过,纯钧曾为宁献太子所有吧?是我给他的。我师父留给我风佩和纯钧两把宝剑,风佩剑自用,纯钧剑则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夫婿。刚回到京城那年,我十五岁,就把纯钧送给了他。他其实没学过武,更不懂剑法,但自我送他的那一天起,他这把纯钧剑就从未离身……” 她的手忽然一颤,便见一溜鲜血自她食指飞快滑落。 竟是不经意间,被自己钟爱的宝剑深深割伤。 韩天遥抬手,取过纯钧剑,握住她手腕,取出伤药轻轻洒上,抽.出帕子替她包扎那伤处。 十一也不挣扎,由着他层层包着,却别过了脸,泪水竟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 小珑儿坐在一侧怔怔地听着,竟也在不断地擦着泪。 韩天遥便问:“你听懂了多少?哭什么?” 小珑儿红着眼圈道:“我什么都听不懂……可我听姐姐这么说话,就好像听得心都要碎了一样,只觉得一阵阵地心酸……” 十一匆匆擦去泪水,若无其事地又笑起来,“哪有什么心碎?又有什么好心酸的?其实他可恶得很,若还活着,我必定还是憎恶他。” 帕子已裹紧伤处,在她手上系了一个细巧的结。 韩天遥道:“济王已派人传来口讯,午时会在西子湖畔的澄碧堂与我相见,但不会和我一起进京。一则不想招人眼目,二则……他应该打算下午去太子陵墓祭拜吧?若你午时前去,应该不会遇到他。” 济王宋与泓虽已娶了云皇后的姨侄女尹如薇为王妃,却始终在寻找着朝颜郡主。十一始终避而不出,显然是不打算和他相见了。 听韩天遥说得妥贴周到,十一将面庞埋入掌间揉了片刻,答道:“好!” *** 韩天遥的车驾刚到西子湖畔,便见那边有人相迎,“车内可是南安侯?济王殿下已恭候多时!” 韩天遥瞥向身畔已经空了的座位,低声向小珑儿道:“记得,莫向旁人提起你姐姐的事儿!” 小珑儿连忙点头。 韩天遥这才缓步下车,便见前方七八骑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年轻男子,正缓缓迎上前来。 那年轻男子衣着鲜明,眉目俊朗,举手投足有种天然的英气和贵气,见韩天遥下车,漂亮的眼睛顿时一亮,纵身跃下马来,快步走向韩天遥。 正是当今唯一的皇子,济王宋与泓。 临到近前,韩天遥正要行礼,宋与泓已走到他跟前,笑意明朗如天空晴好,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击。 “南安侯,我等你很久了!” 他张臂将韩天遥拥住。 ==================================== 宋与泓:朝颜啊,我只是抱了抱他,没别的意思,表误会哈! 韩天遥:十一啊,是他抱我,我没抱他哈!要误会请误会他! 陵旧梦轮回(二) 坦白,帅气,一语双关的话语,恰到好处的亲密,宛如久别重逢的故人,同仇敌忾的战友,令人满心温暖郎。 韩天遥也不由回拥了下,低声道:“殿下,我早该来了!” 宋与泓笑着将他放开,“于你,的确晚了些;于我,倒还不算太迟。南安侯,这天下,正等着我们一起舒展拳脚!” 韩天遥待要重新见礼时,宋与泓已拉过他道:“何必计较那些虚礼?咱们且去澄碧堂喝酒叙话要紧!” *** 年轻的济王胸怀天下,事实也是楚帝唯一的皇子,这大楚天下未来的继承者锎。 他劲健豪爽,英姿勃勃,论起天下大局亦是慷慨激昂,毫不掩饰的热血雄心。 韩天遥听他论起江南江北战局,有满心赞成的,也有心存异议的。 但凡韩天遥略显出沉吟之色,宋与泓都能察觉,立时细心询问。韩天遥将自己意见略略提起,宋与泓亦听得极认真,直待韩天遥说完,方才与他详加讨论,既不固执己见,也不随声附和,显然关心时局,熟知兵法,颇有自己见地。 于是酒未三巡,二人已自惺惺相惜,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待得提到施铭远,宋与泓有片刻的沉默,随即道:“他有母后撑腰,一时动他不得。但你放心,早晚……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付出代价!” 一直明朗的面容浮起阴霾,沉沉若拂不开的灰尘,“天遥,他不只是你的敌人,更是我的敌人,大楚的敌人!” 韩天遥试探着问道:“皇上、皇后……便这么宠信他?” 宋与泓道:“父皇仁恕,御下宽厚,时常担忧百姓无法安居乐业。近年来时常御体欠安,不得不倚赖这些重臣,便是觉出疏忽不到之处,也多不计较。” 这话正与聂听岚所述相符。 楚帝宋括安于现状,若非迫不得已,他并不打算向北魏用兵,但也未必是对施铭远有多满意。宋与泓避开云皇后不提,正说明云皇后才是真正支持施家的那位。 宋与泓忽笑了笑,饮尽杯中酒,说道:“天遥,你知道吗?我原来为你请的封号,是北安侯。母后说这个封号着实令大楚面上无光,父皇便将封号改作南安侯了……” 韩天遥虽有父祖荫恩,但如无济王这样坚实的后盾在支持并力荐,想一举封侯也不容易。 北安侯、南安侯,只是一字之差,却已见得济王与云皇后南辕北辙的不同政见。 南渡之后,靺鞨人建立的北魏屡屡入侵,韩天遥父祖都力求迎头痛击,希望收复中原失地。 宋与泓盼韩天遥继承其父祖之志,平定北方,故求封“北安侯”;而云皇后只希望保得目前安宁,勿动刀兵,楚帝便顺了皇后心意,转而封作“南安侯”。 韩天遥明知宋与泓言外之意,低叹一声,说道:“听闻当年朝颜郡主巾幗不让须眉,若在一旁相劝,只怕皇上、皇后还肯听着些。” 宋与泓不由放下酒盏,沉默片刻,方道:“我也盼她回来。可她那样的性子,只怕不肯再回来了!到底女人家,万事总看不穿。宋与询去了,还有我宋与泓。她那样待我,我都不跟她计较,她却连个音讯都不肯留给我。” 他扶着额,眼圈竟微微的红,“其实……只要让我知道她还好好的就行。我就怕她会死去,或者……已经死了……” 韩天遥薄唇动了动,默默喝酒。 宋与泓豪爽开朗,却自有心机。 朝颜郡主在他心上颇重,若韩天遥继续追问,只怕会引他疑心。 *** 气氛渐渐有些沉郁时,那边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名侍卫匆匆奔来,附耳向宋与泓说了几句。 宋与泓神色倏变,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却是惊喜里夹着悲怆。 侍卫道:“千真万确!那边听到琴声赶过去,立刻被喝止了……负责看守陵墓的守陵官原就是咱们安排的人,一听出是朝颜郡主的声音,立刻飞马奔来相告了!” 宋与泓定定地听着,忽“咚”地一声,将酒盏拍在桌上,快步往澄碧堂外奔去。 奔到门前,他才想起屋内尚有个韩天遥,略顿了身,向他说道:“我要去寻一个人。南安侯如果不急着赶往杭都,不妨一起前去。” 他太清楚朝颜的身手,若得身手高明的韩天遥相助,拦住她的可能显然会大很多。 听得一鳞半爪,韩天遥当然知晓宋与泓要去寻的是谁。 他再不晓得十一怎会如此大意,闹出那么大动静来。 此时见宋与泓唤他,韩天遥正中下怀,忙吩咐小珑儿和几名随侍在这边候着,自己跳上马,紧跟着宋与泓奔了出去。 *** 宁献太子便葬于西子湖畔一处山障水绕的湖湾边,同葬那里的还有孝宗早逝的嫡长子庄文太子,故而那一处被当地百姓称作太子湾。 宋与泓、韩天遥策马奔去时,那边守陵官兵都在陵外惶恐相迎。 宋与泓未及下马,便已喝问:“她呢?” 他问得没头没脑,可守陵官正是济王的人,早知其意,慌忙答道:“郡主好像已经走了……” 宋与泓掷开马缰,大步往陵内走着,眼底几乎冒出火来,“什么叫好像?” 守陵官紧随在他身侧,小心答道:“我等寻常只在外围巡视,不许闲人进入陵内,午间听到琴声,才知晓有人来了。小人听得回报,急忙要奔入看时,郡主在内大约听到脚步声,立时斥责我等,不许入内……” 宋与泓问:“她是怎么说的?” 守陵官迟疑了下,方道:“她说,‘站住,别过来惊扰我和询哥哥说话!’小人已听出是郡主声音,却有些不敢相信,便又问道,‘姑娘莫非是宁献太子亲故?’郡主答我,‘你新来的?怎不到近前来问我?’” 他学得并不怎么像,最后一句更是边学边打哆嗦,一脸的敬惧惶恐,可以想见那女子清冷淡然却杀气凛冽的气势。 无论是当年动怒的朝颜郡主,还是如今动怒的十一,似乎都不那么温柔和善。 所以,守陵官战战兢兢地继续道:“小人听郡主口声不对,便答说,小人在外替她把守便是,然后便急急派人快马通知殿下。郡主在内便继续弹琴,弹得……很好听。后来旁边有人推我,我才知殿下到了,所以赶紧出来相迎。” 韩天遥眸光闪动,“所以,朝颜郡主还未离开?” 守陵官道:“琴音还在,郡主……就不知道了!” 一行人已进入陵内,耳边只闻得远远近近的鸟鸣,还有哪里的一线瀑布冲刷下来潺湲的水声,哪里有什么琴声? 跟着宋与泓来的随从里,已经有两三个用见鬼般的神情看向守陵官。 守陵官却喃喃道:“对,琴声还在的,就像……就像太子落葬那晚……” 说话间已越过一处汉白玉牌坊,上面纹龙雕凤,刻工考究;牌坊上写着“宁献墓”三字,旁边还书了一副对联,赞美太子贤德仁爱,竟是楚帝宋括亲笔。 宁献太子之受宠,由此可见一斑。 牌坊内便是宁献太子埋骨之所。 众随从和寻常守陵士兵未得吩咐,也不敢跟进去,都立于牌坊外守候, 韩天遥迟疑了下,便和守陵官一起跟在宋与泓身后走了进去。 台基之上,墓碑亦是整块的汉白玉琢就,下方放了一碗醋鱼,一碗蟹羹,一碗莼菜汤,一碟桂花糕。墓前有燃尽的纸钱灰,插着的三炷香也快燃到尽头,墓前烟气萦绕,散着芳郁的香气。 而守陵官口中的弹琴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守陵官苦着脸在掏耳朵。 韩天遥问:“你还听得到琴声?” 守陵官低声答道:“那是自然……太子落葬那晚也是这样。我们因郡主当时还留在墓前,都不敢回去,全立在牌坊外候命,便听那琴声一直在响着。后来路大公子、齐三公子带着凤卫一群人奔入陵园,我们便紧随着奔进来时,才发现郡主已经不见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陵旧梦轮回(三) “可我等却直到清晨都听得到那琴声,再找不出来源。后来还有人在猜疑,应该是宁献太子留恋尘世,在弹他的太古遗音……” 旁边宋与泓蓦地喝道:“胡说八道!太古遗音又没陪葬,一直都在朝颜那里……不过是她弹的《醉生梦死》迷了你们心窍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似克制不住,目光在四周逡巡着,仔细地打量着,忽高声叫道:“朝颜,你给我出来!死丫头,给我滚出来!一去两年无声无息,你倒对得起我!别等我找到你……找到你我非打掉你的大门牙不可!你……你这没良心的死丫头!郎” 他这般高喝着,声音却越来越沙哑,有分明的哽咽凝于喉嗓间。 再回首,他的眼圈已经通红,“都还在看什么!赶紧给我找!把她给我找出来!锎” *** 宋与泓的侍从再加上守陵的那一小支官兵,人手虽不少,但找不到似乎才是意料中事。 宋与泓亦亲身在四处寻觅好久,终究还是回到了陵墓前。 秋风萧萧,已将纸钱灰卷得不见踪影,香早已燃到了尽头,原来芳郁的气息已然消逝无踪。倒是坟前的那几样祭口还散发着淡淡的饭菜香气。 宋与泓跌坐在墓前,抚着墓碑低低叹道:“与询哥哥,若今日换了你,你又当如何?论起为人处世,你强我百倍,或许还有法子化解他们心结。我宁愿当日早逝的是我,而不是你。那么,他们大约也走不到这一步吧?” 他的声音沮丧伤感,不胜凄凉,全无午时与韩天遥指点江山时的英武霸气。 十一说过,宋与询曾因谏阻宋与泓和十一的婚事,而被宋与泓推下水,并由此染病。 但宋与询并未揭穿宋与泓,此时宋与泓的悲伤也丝毫不似作伪,可见兄弟间感情相当不错。 韩天遥再猜不出两年前的大楚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事断送了太子的性命,将张扬刚烈的朝颜郡主变成了冷情淡漠的十一,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追寻出答案。 他立于陵墓前,许久,才问向守陵官:“现在你还能听到那琴音吗?” 守陵官肯定地点头,“能!只是听来比原先遥远许多,有时便听不到。” 韩天遥叹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天下竟真有这等琴技!” 宋与泓听闻,才觉这半日委实冷落了韩天遥,遂振足精神,答道:“除了琴技,还有琴和琴曲的缘故。” “琴?琴曲?” “用的是最好的古琴,太古遗音琴,弹的是《醉生梦死》。《醉生梦死》本就有移人心魄的效果,如美酒、美梦般令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若弹奏之人琴技绝佳,的确可以让人许久都无法自琴音中脱出。” “其实,美酒,美梦,都是幻觉?” “对。弹奏之人的幻觉,听琴之人的幻觉。” 宋与泓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惆怅道,“那曲子是朝颜的师父所创,后来又为宁献太子所改。我不知道朝颜是什么时候学的,但宁献太子落葬那晚,朝颜弹的必定就是《醉生梦死》。就如今日一般,她依然做着琴瑟和谐、一世和乐的美梦。” *** 韩天遥回到澄碧堂时,天已经黑了。 料得来不及入城,小珑儿和随侍已在那边安放行李,预备借住一晚。 西子湖虽在城外,却紧连杭都,沿湖楼阁林立,园林众多,所谓“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其繁华盛丽,由此可见一斑。 问起十一时,小珑儿茫然道:“十一姐姐上午和咱们分开,便再也没见呢!她不是说有点事出去下,稍后就回,怎会一去这么久?” 她顿了顿,神色有几分惊慌,“姐姐不会不回来了吧?” 旁边狸花猫还在,趴在墙边守着半条清蒸鲈鱼,正是午间他们席上吃剩的。 但现在连狸花猫都不能让他们安心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一在想什么,似乎没人捉摸得透。 韩天遥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山影送斜辉,波光迎素月。月影入湖,随波**明灭,夹在远近画舫的灯光里,连秋夜都是如此的明媚潋滟。这里那里,不时传出笙歌隐隐。 边境告急,岁贡沉重,都打断不了这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歌舞通宵达旦。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都作故都,谁还记得徽景之变后,中京那些被靺鞨人投掷于污渠水沟里的祖宗牌位?谁还记得在蛮荒之地受尽屈辱死于异乡的楚怀宗,以及那些沦为靺鞨人身下玩.物的楚国后妃公主?谁又想得到中原多少百姓还在异族人的铁骑下辗转挣扎,在歧视的目光里悲惨求生? 若韩天遥能见到两年前的朝颜,应该也会万分激赏吧? 那样远胜男儿的勇烈果敢,足以破开朝廷上下散发陈腐气息的裹足不前,唤他们睁开眼来,以更高远的目光去瞻望前方,而不是满足于以仁爱为名的偷安。 如果不是花浓别院的火光和杀戮,他应该也还只是明哲保身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偶来杭都,他也该随波**于这些画舫之上,赏歌舞,听丝弦,兴致来时,也不会推却秋娘的投怀送抱。 那样的韩天遥,正是当年的朝颜郡主万分看不上的。 哪怕他才识再好,武艺再好,都是她眼底的薄德之人。 如今的他,终于被血与火逼出本性,却不知在她眼底又会是怎样的人。 韩天遥沿着澄碧堂后的堤岸向前走着,忽然间就有了种感觉。 感觉若十一就这么一去不回,或许他会和济王一样,数年如一日苦苦寻觅,随时会为她的消息方寸大乱,无头苍蝇般失态地奔跑于山野湖泊间…… 他终于忍不住,高声唤道:“十一!十一!” 杭都有她很多所谓的亲友。 但她从前不肯去找,如今刚从太子陵归来,更不可能去找。 如今她不是朝颜郡主。 她只是他的十一。 “十一!十一!” 他的声音不若往日冷静自持,卷在秋夜的冷风里,醇厚里略带沙哑,卷在远远近近的笙歌笑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微微焦灼。 她是他的十一,他必须将她找回来。 这念头在她上次离开尚有些模糊,他只是凭着本能去寻她;但这一刻,这念头随着他心意的清晰愈发坚定。 有细微的“嗡”的琴音,越过清冷的霜气低低传来。 很轻的一声,却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叩在韩天遥心头。 他猛地顿住声,漆黑的眸子逡巡于岸边的垂柳和桃李间,然后踏入那些枯黄的草丛间,一路向前寻觅,然后顿住。 那边粗大的老柳下,有素衣女子抱着一把琴,安静地坐在地上,惘然地眺望着韩天遥方才眺望过的湖面和船舫。 她似乎很冷,身体蜷作一团,微微地颤抖着,看着有些陌生。 淡漠冷情的十一,不该有这般脆弱如琉璃般的时刻。 并且,素衣女子的面容亦如琉璃,——如琉璃般光洁无瑕,剔透莹澈,美丽娇妍得令人转不开眼睛,偏偏又似琉璃般易碎,叫人惶惑心疼,不知该如何去呵护爱惜。 哪怕月色再朦胧,韩天遥都能看出,眼前是个天下罕有所匹的绝色.女子,倾国倾城,迥然不同于容貌粗陋的十一。 可这绝色.女子却长着和十一一模一样的眼睛,虽不如以往璀璨,却依旧浅淡,清澈,有着星子般深杳的碎芒。 她膝上的琴为桐木所斫,黑漆朱髹,观其形制,正与传说中的太古遗音琴相符。 她的手轻搭于弦上,并不曾弹奏;但方才韩天遥所听到的那声琴音清微淡远,与众不同,只能来自她的指尖。 韩天遥黑眸渐暖。 他蹲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素手冰凉,仿若沁了霜雪的寒意,却还十分柔软。 韩天遥低眸,用自己宽大温暖的手掌替她**.着,努力将她润暖。 被触碰到的琴弦便回旋起低低的嗡声,轻柔如谁在耳边温柔絮语。 十一终于抬眸,眼底渐恢复原先的灿亮清莹。她淡淡地笑着,说道:“韩天遥,我没事。” ================================== 嗯,美貌的十一。明天见! 陵旧梦轮回(四) 那抹笑意漾于精致无瑕的面庞,她清美宛若误堕人间的仙子。 韩天遥眯了眯眼,方才低眸扶起她,解开外袍披于她身上,接过她手中的琴替她抱起,轻声道:“既没事,就回去吧!” 十一便由他牵着她,慢慢走向澄碧堂去。 两个人的携手同行,大约总比一个人的黯然神伤强锎。 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缓缓行了一阵,十一的手便已渐渐暖和。 她远眺着湖上画舫灯光点点,忽问向韩天遥,“那年你不是很喜欢聂听岚吗?为什么连纳六妾?” 她显然还未能从祭拜宁献太子的伤感里步出,却认真地问起韩天遥的旧年情.事,韩天遥的神色便不由有些古怪。 但他还是答道:“哦……那阵子我总是闭门不出,一个好友知道后带了四个侍姬前来安慰,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后来聂听岚那边也遣人送了两名美姬来,说那美姬酷肖于她,可以聊慰相思。我着实气不过,遂在她成亲那日将六姬一并纳为妾室。” 十一便笑起来,“报复她?不过我看她并不像这样行.事的人。” 韩天遥点头,“她的确不是这样行.事的人。但自从她自甘堕.落把自己奉献给施浩初,我便觉得我已经不认识那个自幼相熟的女子了。” 十一道:“她是为了救她的父亲。” 韩天遥皱眉,“她父亲被人出首贪赃枉法,甚至曾在军粮内暗动手脚,证据确凿,并不冤枉。我不认为我该为儿女私情罔顾道德良心,也不认为我该为这样的贪官入京奔走,所以我只向她承诺,我会善待她的母亲和兄弟,不会让他们受委屈。她父亲罪行虽重,但皇上素来宽仁,还不至于处于极刑,便是被判流配或贬黜,我亦能暗中代为周.旋照顾。但她想保住父亲的高官厚禄,想保住娘家的荣华富贵,终究还是决定选择施浩初,舍弃我。我无话可说,只能由她。”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年少气盛,难受之余,也的确行.事偏颇,不肯深思。我后来才发现那两名姬妾并非听岚所送,而是施浩初以她名义相送,大约是试探我的态度,也想斩了听岚的念头。” 十一便问:“那你怎不退回?” 韩天遥道:“既已声明纳为侧室,又怎好退回?何况山间的确寂寞,多了美人各逞才学,也便多了琴棋书画诗酒茶这种种消遣,便不会总想着金戈铁马,纵横沙场,也不会再心心念念纠结于权臣当道,良将被疏,有何不好?只是后来风.流名声传出,便有友人继续送来姬妾,又有如雁词等自荐枕席的,所以姬妾便越来越多……” 十一顿身看他一眼。 韩天遥亦微笑看她,“雁词……是为你吧?你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弟,但并没有师妹。” 十一的眸光便转向别处,“其实也差不多。她是我自幼相随的侍女,跟人私奔又遇人不淑,才沦落青.楼。我嫌弃她,听说后也不要她回来,但为她买了芳菲院,死活随她。后来她无意发现我醉倒街头,便把我带了回去,日夜抱着我哭。我被她哭得不耐烦,又想着我再这么着喝下去,只怕她得卖了芳菲院供养我,所以就让她嫁你算了。被一个人睡,总比被很多人睡好。何况韩家家大业大却不招摇,你又人模狗样,应该还合适。” “……” 韩天遥瞅着她噎住,“人模狗样”的俊朗面庞明显地黑了一黑。 但他亦听出十一那张嘴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刻毒和锋锐,却又有几分欢喜。 垂眸瞧她玉琢般的面庞,他道:“不过,即便聂侍郎真是无辜入狱,我也未必会横刀立马,奋不顾身想着去替聂家讨回公道。所以,你嫌我无能,想着送我女人裙裳,原也不错。” 十一沉默片刻,说道:“我送过女人裙裳给宁献太子。” “……” 饶是韩天遥素来沉着冷肃,也不觉手上一抖,差点跌落了太古遗音琴。 十一继续道:“原来男子受打击后,真的会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第二天他悄悄出城,就在这里……在这西子湖的画舫上,和几名美貌歌妓通宵作乐。我和泓找到他时,他还睡在女人肚子上。从那以后,我厌恶透了他,连看他一眼都嫌脏。皇后要我在他和泓之间选择一个作为夫婿,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泓。那以后,我几乎就没和他好好说过话,直到他重病,最后死去……” 韩天遥静默片刻,问道:“宁献太子……真的病死吗?” 十一眸光一黯,“我倒宁愿他只是病死……他到底比我年长几岁,心机深沉,便是死了,也要我.日日夜夜为他负疚难过才舒坦。可见我没冤枉他,他的确不是个好人。” “……” 韩天遥终于忍无可忍,叹道,“十一,你还要嘴硬到几时?” 十一便笑了笑,“好,不嘴硬了。我讨厌他,可我也喜欢他。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那么讨厌一个人,当然也不会再那么喜欢一个人。” 韩天遥便站住身,黑眸沉沉落于她的面庞。 十一坦然道:“韩天遥,你有你的聂听岚,我有我的宋与询。我借你羽翼暂时栖身,你借我武艺更加无忧,算来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十一。” “嗯?” “我真想把你丢回那株老柳下,让你孤伶伶一个人傻坐到天亮。” “哦!” “不过已经到澄碧堂了,先去睡吧!” 韩天遥拿一方巾帕系到她面庞,掩住那倾城绝色,携她踏上台阶,“我算看出来了,每当你对着我把你询哥哥的事倾诉一番,心情便会好转很多。” 十一看着迎上来的狸花猫,眼底已有暖意,“嗯,我的错。” 韩天遥看着她的神情,薄唇动了动,没有接话。 他终究没有说,每次听到她说起宋与询,他都会胸闷许久。 可他甚至不得不为此欣慰。 言语再锐利,行止再冷情,她到底开始向他敞开心扉。 他有耐心慢慢等下去,等她逐一解开她身上无数的谜团。 *** 韩天遥带了十一等人,第二日午间便已顺利回到韩府。 府内听闻少主封侯回京,早将一切安排妥当。韩天遥的母亲韩夫人一向在京城居住,大半时间深居简出,吃斋礼佛,很少与人交往,闻得独子归来,亦亲身出来相迎。 韩天遥曾多少次欲接了母亲同去花浓别院居住,韩夫人始终不愿。此时见她反因此逃过大劫,又是安慰,又是感伤,行礼之际已禁不住喉间微哽。 韩夫人却道:“既然你想要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也不必再畏首畏尾,枉负了你一身好武艺、好才识,更负了你父亲当年对你的一片期望。” 韩天遥幼年时,父亲韩则安便已逝去,由年迈的祖父一手带大,对父亲的记忆已十分模糊。此时闻得母亲提起,只得含糊应诺。 韩夫人见状,问道:“小遥,你可知为什么我这些年来坚持不肯离京?” 韩天遥道:“母亲说,不喜欢山间冷清。” 但韩夫人很少出府,山间或城里又有何区别?何况越山莺莺燕燕不少,怎么都算不上冷清。 韩夫人已不由地泪痕满面,高声道:“我留着杭都,就是为了看害死你父亲的仇人,几时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她拭着泪,挺直脊梁快步行向后堂,不让人瞧见她的悲伤。 这是一个武将的妻子。 二十年离群索居,哪怕公公意见相左,哪怕独子也决定避敌锋芒,她都不曾在冷清的后院熄灭沸腾的热血。 她想为她骨骼化为尘灰的夫婿报仇,她想看到害死夫婿的人化为尘灰。 韩天遥的面色蓦地发白,沉默地立于堂前,笔直的身形挺立如枪,又如一团腾起的墨色火焰。 十一依然是平凡无奇的面容,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眼底说不出的清莹璀璨。 ==================================== 阅读愉快! 帘雾心素影(一) 韩天遥领十一等行向他们所住的院子时,面色比寻常时候愈发沉郁。 十一问:“你母亲都唤你小遥?” 韩天遥瞅她,“有什么不对?” 十一道:“这么个大高个儿,听着唤小遥小遥,有些奇怪。锎” 韩天遥道:“再怎么高大,也是从小时候慢慢长大的。不过你若觉得不顺耳,叫我大遥也行。” “大……大遥!” 十一斜睨他。 韩天遥展颜一笑,“对,大遥。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大遥这一称呼名副其实!” 十一嗤之以鼻,“早已名副其实!长得高大蠢笨,叫大遥正合适!” 韩天遥道:“十一,你想得不够深远。未来你会知道更合适!” 十一纳闷,却见他黑眸闪亮,眉目间的笑意竟难得地蕴了几分暧.昧不明。 她猛地悟过来,顿时红了脸,抬脚便踹过去,“韩天遥,你找死!” 韩天遥回身一闪,灵巧轻捷宛若猿猴,哪里有半分蠢笨模样。 十一再扬掌击过去时,韩天遥伸手一格,顺势横掌劈下,竟与十一有来有去地交起手来。 两人虽年轻,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于二门前纵跃格斗,虽未真刀真枪,一样气势夺人,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小珑儿抱着狸花猫围观着,开始还有些惊怕,担心他们真打起来;后来发现二人只是点到为止,便转忧为喜,转而喝采不已。 韩天遥见围观的管事仆役渐多,卖个破绽挺肩受了一掌,趁势退出几步,向十一笑了笑。 “十一,戒酒后果然身手高明许多。看来只要继续戒下去,说不定有一天真能打赢我!” 十一见他罢手,也拂了拂衣裳继续前行,却道:“只要我愿意,随时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还有,满十日后,喝不喝酒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韩天遥负手看她走出一段路,方微微一扬唇角,跟了上去。 不仅十一心情低落时,向他倾诉一番便能渐渐回转,他满腹憾恨之际,同样只要和她调笑一番便能渐渐敞开心怀。 若能从此一路携手,他们的天地,早晚会破去那些不断纠缠他们的阴霾,寻得一方明净天空。 他曾喜欢聂听岚,她曾恋上宋与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死亡边缘拉回了他,他也在她落魄无助时救赎了她。 他会是她的大遥,她也会是他的十一。 是他一个人的十一。 *** 自此,十一便在韩府住下,依然被称作夫人;小珑儿则以十一妹妹的身份入住,被称为珑姑娘,韩天遥吩咐待之以小.姐之礼,便是日后嫁人,也将以韩家小.姐之礼出嫁,摆明了会将小珑儿的终身大事也包揽下来。 韩夫人虽不出门,二十年来居于韩家老宅,却也将韩家打理井井有条。 儿子终于来到杭都团聚,却带回了这么两位新主子,她倒也曾仔细过问。 闻得小珑儿出身清白,曾与韩天遥患难与共,死生一线时不离不弃,她自然不会计较府中多出这么一位小.姐。 对韩天遥有救命之恩的十一夫人,她也是满心感激,听闻十一一身武艺不逊于韩天遥,甚至曾赞“真真是我韩家妇也”。 但韩夫人不是小珑儿,特别是把小珑儿叫过去细细问明十一和韩天遥相处的情形后,更是惊疑不定。 她随后问向韩天遥:“你可知十一究竟是何来历?” 韩天遥黑眸沉静,答道:“知道。” “不是寻常人物吧?” “不是。” 韩天遥躬身,沉着应答,“如她这般身手气度之人,也不可能是寻常人物。也只这样的女子,才值得孩儿倾心相待!” 韩夫人原就对聂听岚的父亲颇有微辞,待聂听岚嫁入施家,更对其心存厌憎。如今她听得儿子改变心意,倒也十分欢悦,也顾不得追究十一到底是怎样的来历不凡,只沉吟道:“我怎觉得你任重而道远?据小珑儿说,从未见你们寝宿一处,如今虽同住正房,还是各居一室,互不相扰?” 韩天遥略感头疼,不知该怨母亲多事,还是怪小珑儿嘴快。 他许久方道:“母亲放心。她早晚会是我的夫人,母亲的儿媳!” 韩夫人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十一看着倔强冷情,却肯不顾一切救你于危难,可见得也是性情中人。你只拿真心待她,她自然也会还以真心。只是你这孩子,从小不言不语,木头似的不晓得怎么去哄人家姑娘,再多的心意她也未必会知晓。以后还是少绷着那张脸,趁着目前还是闲职,先在十一那里多费些心思,争取一气将她拿下才好。” 韩天遥再不料母亲说得如此直白,尴尬地应诺而退。 他回京第二日,济王宋与泓亦已回来,早替他安排了侍郎的官位,却因楚帝病着,一直未曾入宫见驾,更未及安排差遣。 当年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平定诸国混战,多有各国旧官投效。为稳定人心,太祖保留了他们的官位和俸禄,但多不肯再令他们掌握实权;后来的宗室、外戚等也往往赠以高官厚禄,但为了防止出现宗室子弟心存妄念或外戚专权等事,同样不会赋以实权。官称与职掌分开,遂成大楚定制。比如郎中、员外郎等本官,正式的差遣常常会是转运使、知州等;如施铭远等宰执亦各有本官,多为尚书、侍郎等。 若是寻常人,入京守选待阙,可能需等待数月或年余才能得到正式差遣。楚帝看重韩家,济王亦一心提拔,韩天遥并不担心空领虚衔,但目前的确比较清闲,不过暗中联络着亲朋故旧,同时留心着施铭远那边的动作而已。 静静寻找机会之余,他有的是时间和十一相处。 不过,连深居简出的母亲都开始为他出主意,着实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 缓步踏出母亲的住处,他眯着黑眼睛,苦恼地揉了揉鼻子。 然后,他看到了在“新家”心安理得吃鱼晒太阳的狸花猫。 *** 十一向来懒散,何况这杭都分明有太多她不愿见到的人,所以更不会离开韩府。 好在韩府将门府第,当年老祈王、韩则安又都是文武兼备之人,府中藏书丰富,并多有十一未曾观阅过的兵书、史书。十一带了狸花猫晒着太阳边品美酒边看书,倒也悠闲自得。 只要她不再嗜酒成瘾,韩天遥自然不会计较她喝点小酒。 闻着槛下幽菊的清香,看着红枫落叶纷纷,飘拂于那个懒懒卧于小池边软榻上的素衣女子身上,韩天遥眼底已浮上浅浅笑意,瞬间柔和了一身冷峻凛冽。 怀中一只长毛的白猫正不安地扭动着,黄澄澄的眼睛从他的臂腕上方探出来,惶恐地打量着四周。 它的雪色皮毛和韩天遥的如墨玄衣相映成趣,连十一都忍不住放下酒盏看向他们。 狸花猫腆着肚子趴在榻边,却比十一的模样还要懒散。 这时,韩天遥怀中的白猫已发现了它,定定看向它,喉间“喵”了一声。 狸花猫一个翻身坐起,惊讶地瞪向白猫。 韩天遥已将白猫放到十一身畔,说道:“前儿在朋友那里看到这只猫,说是从海外带回的爪哇猫,叫白雪,性情温驯得很,便和他要了过来,正可以跟花花做伴。” 十一便将白猫抱过来,摸.摸那椭圆形的毛茸茸脑袋。 白猫抖了抖漂亮的长毛,脖子里的精致的银铃铛便发出悦耳的铃铃声。 它在那悦耳的铃声里温柔地舔.了舔她的手指,清澈无邪地仰着脑袋望向它的新主人,说不出的驯良娇憨,颇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 韩天遥眉眼便蕴了微微的笑,负手瞧着眼前和谐美好的一幕。 十一不负所望地表示赞赏,“的确是只漂亮乖巧的猫,不认生,估计和花花一样,有鱼就是亲娘。” 韩天遥黑眸便亮了亮,微微地笑了笑,“十一,或许不久以后,这白猫会生出一堆长毛的狸花猫来。” ===================================== 话不够,猫来凑。留言不够,月票来凑。 欢迎妹纸们从客户端丢几张月票哈,饺子想在榜上凉快几天呢! 帘雾心素影(二) 十一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她将白猫放到地上,问道:“你这是想看到幸福美满的一家猫吗?” 韩天遥挑眉,“难道你不愿意看到它们生出一堆小花花或小白雪?乾坤和谐,阴阳相补,原是天地之道。总是孤单单的一个,未免寂寥。锎” 十一便有些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有什么绷不住要溢出来郎。 她终究别开脸,伸手去取酒盏。 韩天遥瞧着她那浓密的长睫扑闪,倒比寻常更几分灵动美丽,唇边笑意越发深邃,一矮身已坐到榻前,握住她的手道:“纵你不答我,我也知你心里同样这般想着……” 他说得平平静静,耳根子却已泛了红。 纳过十余名小妾,他虽孤冷了些,并非不通男女情.事。 只是真要依着母亲主意,让他如寻常男子般直白地说明心意,总觉太过艰难。 这时,忽闻十一高叫道:“花花!” 韩天遥忙回头看时,正见狸花猫“喵呜”大叫一声,纵身扑咬向白猫。 白猫一直优雅地坐于地上,不知是兴奋还是警惕地来回甩着尾巴,见状立刻纵身而起,口中哈着气,爪子如闪电般抓向狸花猫的胖脸,柔软的身子以奇怪的形状弓起,趁着狸花猫笨拙的身影还未落地,在它腿上狠咬一记。 狸花猫凄厉惨叫,努力伸出爪子要去抓白猫,却终究不敌白猫灵巧快捷,且一身长毛可比狸花猫的那身厚实多了,再不容易被爪牙伤到…… 狸花猫被抓咬得嘶叫不已,努力用自己笨拙的身体砸过去,砸过去…… 抓不过,咬不过,它要努力用身材的优势压死它,压死它…… 白猫毫不畏惧,不声不响地从狸花猫的肥肉间探爪出来,抓向狸花猫的眼睛…… 十一斥喝时,小珑儿和原来避开的侍儿也已奔过来,好容易将两只猫分开,狸花猫的眼睛虽然保住,猫脸上已涌.出了血,委屈地喵喵大叫。 白猫却不以为意,依旧端庄温雅地坐回十一脚边,斯斯文文地舔爪子,梳理它美丽的长毛。 小珑儿骇然道:“这猫……这猫……怎么这么凶!” 她和狸花猫相处久了,又见它吃了大亏,自然断定是白猫凶悍,欺负了善良的狸花猫。 十一很厚道地替韩天遥费尽心机觅来的礼物说了句公道话:“是花花咬的白雪。” “呃……” 小珑儿低头看狸花猫仇恨的脸。 韩天遥盯着它同样无言以对,许久才叹道:“它大约只想着鱼,不想要妻子儿女了……” 就像它的主人,若只想着酒时,必定也想不起要夫婿孩子了…… 这时,十一忽唤道:“小遥。” “嗯……你……” 韩天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唤自己,转头瞧向她,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十一道:“小遥,花花是公猫。” 韩天遥道:“我知道。” 盯着他坦然的模样,十一抚额,“白雪也是公猫!” “……” 韩天遥蓦地涨红了脸。 十一道:“你还想它们生出一堆的小猫咪,做幸福美满的一家猫吗?” 小珑儿怔了好一会儿才悟过来,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哈”地大笑出声,笑得手中狸花猫跌落在地,碰着伤处又是一阵惨叫。 韩天遥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声不响地抱起白猫,大踏步跑了出去。 十一便踢了踢在地上“喵呜喵呜”诉着委屈的狸花猫,“花花,吸取经验教训没?” 狸花猫碧荧荧的眼睛看向她,分明的求知欲。 十一道:“要减肥啊!死胖子连打架都吃亏!” 狸花猫抓狂,猫爪将自己一挠,糊了一脸的血。 十一让小珑儿抱它去上药,自己又躺了下去,继续逍逍遥遥地喝酒看书,若无其事地继续叹道:“打架么,骨架大,又高又瘦的确占便宜。你看,白猫是一个,韩天遥也是一个!” 她顿了顿,又纳闷起来,“咦,怎会把白猫当成母猫?莫非因为长得好看?” 可宋与询长得也好看,她似乎从没觉得他像女人,哪怕她送了他女人裙裳。 嗯,宋昀长得也很好看,总让她有种宋与询再世为人的错觉…… 好吧,是错觉。 十一用书卷掩住眼睛,抓起了旁边的酒壶。 *** 大约在半个月后,时节已然入冬,楚帝宋括病势才略有好转,传韩天遥入宫,于勤政殿见驾。 韩天遥出身大家,素娴礼数,加上宋与泓相遇甚厚,早将帝后脾性一一告知,故而首次入宫,言行无一讹误,更兼高颀俊朗,举止沉静,甚得帝心。 楚帝现年五十多岁,生得清隽削瘦,此时眉目间犹带病容,看着很是文弱,待臣下却极和蔼,与韩天遥说了几句,便传旨赐坐,让韩天遥便坐于宋与泓下首。 楚帝叹道:“当年你祖父病重,朕再三遣使者前去探望,又允诺将厚加荫封韩家子孙,可惜他总是借口你年幼无德,不该担当重任,再三推却。咳,后来召了几次,你也不来,朕就想着,你这性子,半点不像你父亲。若他在世,应该不容你久居山野之地。” 韩天遥沉声道:“听闻父亲获罪受贬,常自愧有负君恩。” 楚帝摇头,“什么有负君恩?唉,其实他也没做错,是朕,是朕一时恼怒,只说将他贬逐一阵,待时局略定,便将他召还。谁知……唉!” 二十年前,力主北伐收复失地的宰相柳翰舟不明不白遇害,死后更被下旨劈开棺木,取其首级作为与魏人和议之礼,引得朝堂内外一片哗然,尤其曾追随柳翰舟出生入死的武将,更是义愤填膺。韩天遥之父韩则安便是因为替柳翰舟疾呼鸣冤,甚至面斥施铭远奸佞误国才被贬逐,继而染疾,正当英年却郁愤而终。 楚帝说韩则安没做错,是指为柳相鸣冤没错,还是指面斥施铭远误国没错? 韩天遥揣磨不定,看向宋与泓时,宋与泓眼底已有难以掩饰的愤郁如火焰般跳动。 他道:“算来还是韩将军有远见。当年大战之后,北魏也已是强弩之末,我朝不该自断股肱,拿三百万两白银喂这白眼狼,还得每年奉上那许多的岁贡。听闻魏国使者又已至京城,如今正等着解押那三十万银帛回魏呢!” 楚帝皱眉,“苦的是我大楚的百姓啊!” 正议论之际,那厢忽有人禀道:“皇后娘娘来了!” 便见后方珠帘晃动,锦绣珠钗交辉,有妇人盛妆而至,坐于帘后,向楚帝道:“皇上,御医再三嘱咐,请皇上多加调养。若有事时,只管吩咐施相或泓儿料理,何苦又自己操心!” 楚帝便向内笑道:“原就休息得久了,连骨头都酸得走不动似的。见一见这些年轻人,反觉开怀了些。” 宋与泓已上前见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韩天遥等忙紧随着上前见礼。 云皇后在内笑道:“泓儿,你把韩家那孩子带来了?甚好。学了一身文才武略,本该为国报效才对。” 韩天遥逊谢之际,云皇后又道:“韩家别院的事,皇上和本宫也已听说,已经责令有司平定宁罗山匪人,并尽快将宁罗山残匪解押回京,务必替韩家讨回公道!” 韩天遥深深地吸了口气,方能平稳了声调,说道:“谢皇上、皇后娘娘惜恤!” 既然楚帝、云皇后都已认定韩家之事乃是山匪所为,他无凭无据,亦无法指证乃是施铭远所为。以施铭远所受宠信,若无确切证据,妄加指证只会令帝后不悦,并有攀污重臣之嫌。 入京后了解得越多,他越能看得清晰,有些事,纵然难忍,也不得不忍。 楚帝却很满意,“既如此,从此你便以兵部侍郎衔领同签书枢密院事吧!从此你便安心留在两府历练历练,日后泓儿继位能得你相助,朕也安心不少。” 两府正是指中书省和枢密院。 所谓文事出中书,武事出枢密,正是朝政大权核心所在。 ====================================== 今天你笑了没?有哭有笑才是人生…… 帘雾心素影(三) 楚帝分明是有意相助宋与泓在朝中树立自己的声望和势力。 宋与泓已不觉红了眼圈,低声道:“父皇,儿臣引天遥前来,为的是多一臂膀能为父皇分忧!父皇善加保养,便是儿臣之福!” 楚帝慈爱地笑了笑,“朕知你孝顺!自询儿逝去,颜儿离开,朕膝下也只剩你了!锎” 那边云皇后在内却叹了口气,说道:“泓儿,你真要孝顺时,小两口少些口角,我跟你父皇可就放心多了!郎” 宋与泓英气的眉眼明显闪过一缕怒意,却很快安静地答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隔了重重帘影,云皇后竟似察觉出宋与泓的不悦,又是低低一叹,才道:“既如此,便听母后一句话,回府好好跟如薇赔个礼。她一心待你,便是以往再多隔阖,想来也不会再计较。” 宋与泓道:“是!” 那边帘影一动,便见有宫装侍儿托着一个精美的黑檀木盒子奉到宋与泓跟前。 宋与泓不解地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白了。 却是一支紫色的水晶莲花,精雕细琢,剔透清莹,光华灿煜,堪称宝物。 云皇后道:“三年前,我让你把这支水晶莲花送给意中人,你送给了颜儿。颜儿虽然收了,询儿病逝前,她却又命人将它退给了我。她是怎样的心意,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如今,你该把它送给它真正的主人了吧!” 宋与泓咬牙,终于从齿缝间挤出字来:“儿臣……遵命!” 韩天遥胸腔竟也阵阵发堵。 颜儿,水晶莲花。 这枝水晶莲花,本该是宋与泓赠给十一的定情信物吧? 侍儿退回帘内时,趁着珠子撩.开并晃动时,他留心看向帘内云皇后的动静,只觉其珠环翠绕,衣饰华丽,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更别说她的神色了。 她身边尚站了一名素衣人,似乎年纪极轻,韩天遥一眼看去,只觉那身影有些眼熟。 可惜珠帘一晃之后,又迅捷落下,他再不及弄清这个眼熟的少年到底是谁。 *** 二人出宫之际,宋与泓显然怏怏不乐。 临出内廷,他又站住身,将手中檀木盒打开,指尖轻轻在水晶莲花上抚过,好一会儿才重新阖上,转身递给身后随侍,“清扬,把它送新益堂去收好。” 新益堂却是皇子们在宫中的书房。楚帝膝下只有宋与泓一个皇子,如今新益堂自然只有宋与泓一个人住着了。 段清扬却是宋与泓的心腹侍卫,闻言愕然道:“殿下,皇后之意,似乎想让殿下转交王妃……” 宋与泓不耐烦道:“先放在新益堂。我今日不去王妃那边,待会儿随南安侯去韩府喝酒,然后回姬烟那里吧!” 段清扬不敢再谏,只得捧了那水晶莲花行往新益堂方向。 即便韩天遥完全不知内情,也能看出宋与泓根本不想将它送给济王妃。 他来到京城已有一段日子,早知济王妃尹如薇乃是云皇后堂.妹之女。 因母亲早逝,尹如薇自幼被云皇后接在宫里养着,算来应该跟宋与询、宋与泓等自幼相识,并一起长大。 朝颜郡主身为皇后义女,便是在外习武的那些年月也会时常回宫探望,想来也和尹如薇熟识。 韩天遥踌躇片刻,说道:“寒舍虽鄙陋,美酒尽有,殿下随时都能与臣共饮。不过殿下是否先将那莲花送回?若太过怠慢,皇后知晓恐怕不悦。” 宋与泓道:“我便怠慢了,那又如何?” 他一推韩天遥,“走,喝酒去!” 韩天遥素日瞧着宋与泓虽然直爽果决,但也不是全无心机之人。明知楚帝久病,云皇后的态度至关重要,凭谁都都不会轻易惹她不快,再不料宋与泓连这点小事都不愿依从。 就为……那是朝颜郡主曾经戴过的水晶莲花? 二人继续前行时,那边有一年轻官员迎面而来,却是面如冠玉,细眉长目,颇是斯文。见到宋与泓,他立时含笑行下礼去,“臣施浩初见过济王殿下!” 韩天遥眉眼冷了冷。 聂听岚的夫婿,他闻名已久的人物,却在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算来,他对聂听岚的确不够经心,才会连她夫婿到底是什么模样都不曾去细细了解。 宋与泓却早已丢开不悦,眉梢眼角俱是春风笑意,“浩初,免礼!听说前些日子你摔伤了腿,我正悬心着,想着近日要去探你。瞧模样痊愈得还不错吧!” 施浩初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其实就是骑马不小心扭着了,休息几日便不妨事。倒累得殿下悬心,前儿还特地遣人探望,又送来伤药,臣万般感愧!” 宋与泓道:“施相乃我大楚中流砥柱,浩初同样才识不凡,日后倚重之处多着呢,岂能有所差池?” 他笑着,若无其事地将一旁的韩天遥介绍过去,“这位是南安侯韩天遥,日后将和浩初兄同在枢密院共事,到时可多多亲近亲近!” 韩天遥上前一揖,有礼却疏冷,黑眸无声从施浩初面庞掠过。 施浩初却似愕住,再被韩天遥目光一扫,竟似被数九寒冬一道凛风刮过,不由打了个寒噤,好一会儿才勉强还了一礼,继续和宋与泓说话。 二人亲.亲热热继续寒喧一阵,这才各自别去。 待施浩初身影消逝,宋与泓才向韩天遥道:“前段日子,他并不在施府里。” 韩天遥挑眉。 宋与泓道:“他应该是往南方去了,却不知到底去了哪里……花浓别院出事前,他也曾病过两天。我隐约听闻,那几日曾有行迹可疑之人出现于西子湖畔。” 他跃身上马,向韩天遥淡淡一笑,“提刑司应该很快会有确凿证据呈上,证明韩家纯属宁罗山山匪报复所为!那些曾经入京联络过指使之人的匪首,此时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吧?却不知这一回又是谁,居然劳烦施大公子亲自出面,大半个月了才回来!” 算时间,韩天遥入京之前,施浩初就已不在府中,不然,聂听岚应该没机会亲身赶到驿馆秘会韩天遥。 听闻施浩初对这位美貌夫人很是宠爱,他暗中在做些什么,以聂听岚的聪慧,应该有所觉察。 至少韩家被灭之事,聂听岚应该心知肚明。但她所能做到的全部,不过是在事后提醒韩天遥,别做出自不量力的事来。 韩天遥紧随着宋与泓策马扬鞭,低低道:“走,喝酒去!” *** 十一听说宋与泓驾临韩府,并在韩府喝醉时,已经吃完午饭,并晒着太阳在软榻上睡了一觉了。 “什么?” 她从榻上猛地坐起,“丁”的一声银簪跌落,松散了的发髻顿时如瀑滑落,在阳光下有一瞬间明丽得绚目。 虽有着十日之约,来到韩府后,韩天遥并不曾拘束她,一切饮食穿着俱由着她的性子来,只是不肯容她过量饮酒,再则暗叫小珑儿提醒过,韩府由韩夫人执掌,向来门庭整肃,穿得太过邋遢传出去反易惹人疑心,故而她近来穿得虽然清素,倒还整洁。 又因过得舒适,十日后她无需再依那天赌约听韩天遥安排,依然安安稳稳住在那所有花有草有绿树有阳光的宽敞大院子里。 一身武艺,满腹才情,在饮食生活方面似乎发挥不了太大作用。洗衣做饭绣花织布打扫屋宇什么的,她一样都不会。 离了这里她不但没了美酒佳肴,也会没了韩天遥斗气,没了小珑儿相伴,连狸花猫都很可能因为没鱼吃而弃她而去,好像的确孤单了点。 其实她并不喜欢满身邋遢倒卧路边,只有恶棍无赖的***.扰,连个扶她的人都没有。 除了被送到韩夫人那里的白猫常会跑来和狸花猫打架,她并没什么好操心的。每天把韩天遥嘲笑贬损几句,她心头渐渐也不再那般空荡荡,那积了两年的酒瘾竟在不知不觉间戒了大半。 曾经的至亲如今和她住在同一座城池,虽不能相见,却能知晓他们活得不错。十一仿佛比从前要安心许多,便觉得就这样生活下去似乎也不赖。 可济王来了,济王来了…… =================================== 帘雾心素影(四) 其实细想也不奇怪,韩家久别朝堂,虽有旧年根基,立足不难,但想要抗衡继而对付当朝宰执,仅凭一人之力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与泓虽未立储,却是唯一皇子,未来楚帝的不二人选,正是朝中最可能扳倒施铭远之人,若他一心招揽,韩天遥跟他越走越亲近也是意料中事郎。 十一听得宋与泓喝醉,且就在几重院落之外,也似喝醉般一阵头疼。她揉着脑袋问:“你灌他酒了?” 韩天遥伸出手来,将她一头乌发拂到脑后,用微带茧意的暖暖指尖替她按.压着太阳**,轻笑道:“我又没疯,为何灌他酒?” 十一道:“他喝醉后容易胡说八道,所以平时不大喝酒,也很少喝醉。” 韩天遥沉默片刻,说道:“今日见驾,皇上、皇后提到了朝颜郡主。皇后还赐了济王一支水晶莲花,那意思似乎想让他送给济王妃。锎” 十一垂头,“哦……” 韩天遥低眸瞧着她神情,“听皇上、皇后口吻,似乎很记挂朝颜郡主。皇后倒还罢了,皇上精神委实不大好。” 十一低低一叹,“皇上身体素来不大好。平时在后宫走动,常令小太监背着两面小屏风,一个写着‘少喝酒,怕吐’,另一个写着‘少食生冷,怕痛’,一则提醒自己,二则也令妃子们留心,绝不饮酒,也不沾生冷食物。你这么说,多半这两年并未好转。” 韩天遥瞅她,“你其实也记挂着他们。” 十一道:“好歹养我一场。” 那声音却已无限萧索,如此刻的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轻轻旋在庭前。 韩天遥拈开吹落到她发际的一枚落叶,低声问:“那么……济王呢?他好像更记挂你。醉了就在骂死丫头,没良心的浑帐东西,别让他找到,不然揭了你的皮……” 死丫头,没良心…… 十一抓了抓头,居然笑了笑,“嗯,我本来就没良心。可惜我再没良心,他也不会揭了我的皮。” 韩天遥捡起地上的银簪,“对。他不会揭了你的皮。” 十一叹道:“小时候跟他打架打得多了,长大后便懒得跟他打了。而且,他也打不过我。老是欺负他,胜之不武。” “十一,你果然勇猛!” 韩天遥叹息,听不出是赞还是嘲。 十一要转头看向他时,他却挑过她后脑勺上方的长发握住,用手掌抚齐了,拿银簪挑过那束长发,灵巧地绕了几个圈,再轻轻簪了进去,十一头上便多了个精精巧巧的发髻,后背兀自有长发飘飘,轻柔如缎。 十一摸着那发髻,却觉比自己绾的还要结实些,不由看向他宽大的手,“给多少人绾过发?” 韩天遥微笑,“不少。以前没人管束,的确**了些。以后不会了。” 明明就是一贯清寡如水的声调,平平的,仿佛不带任何情绪。 若这算是情话,简直是天底下最无趣的情话。可入耳之际,偏又诚挚得令人心跳骤停,手足绵.软。 十一怀疑自己是不是酒量变小了。 中午喝了那么点儿酒,此时怎会有微醺的感觉? 她站起身来,整理着滚出褶皱的衣裙,若无其事地笑,“你找到可以管束你的人了?恭喜!希望那醋劲儿小些,别挤占了我和花花的口粮!” 韩天遥站在她身前,看她手忙脚乱地扣着松散衣带,却伸出手来,替她捋平衣带,在腰间缠了一圈,整整齐齐地扣了一个漂亮的衣结,方道:“我的确有心仪的女子。我跟她表白了很多次,她都装作听不懂。或许是我太隐晦了。可我怕说得太明白,会把她吓走。十一,我很难过。” 十一低头瞧着那衣结,腰间似还有他隔着衣传来的触感。 再抬起头时,正见韩天遥深深凝注的眼,幽潭般映着她面容,似要将她生生地吸入其中。 十一很高挑,但韩天遥比她还要高不少。 十一莫名地觉得一阵压迫,不由地退了一步,才笑道:“韩天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清楚我和哪些人有着纠葛。旁的不说,现在醉倒在你府上的那位,他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会太高兴吧?” 韩天遥薄唇微微一扬,“十一,你并不喜欢他,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他会计较, 笺西风惊夜(一) 她的声音沙哑,有些变调。 但睡梦里的宋与泓竟似听到了,睁开了那醉意朦胧的眼睛,痴痴看了十一两眼,便笑了起来,“朝颜,你看,我又梦到你了!我又梦到你了!可惜我总是留不住你,追不到你,可恶的丫头啊……” 他展臂,竟抱住了十一的腰。 十一一拍他的手,欲将他推开,宋与泓却已将她抱得更紧,喃喃唤道:“朝颜,你不许走!欺负我那么久,怎能说走就走……你可知……你喜欢与询哥哥多久,我便喜欢了你多久!锎” 十一忽然间便再推不开他,伸手揽住他,竟是失声痛哭。 “泓,泓,对不起……” 宋与泓喉间便亦闻得哽咽。他将头枕在十一腿上,本已潮.湿的眼睫凝了泪珠,慢慢顺着年轻的面庞滑下。 韩天遥在门槛前看了片刻,悄然退了开去,只在门外候着。 他与十一相识已久,近月患难与共,也曾彼此相偎。但每次,似乎都是他在靠近她,努力拉近着他们间的距离;而她始终有一份疏离,就连那些谜一般的过去,也需他去慢慢设法揭开。 泓,泓,只一字相呼,却亲密尽显。 什么时候,她亦能唤他“遥”,而不是打趣意味的“小遥”或“大遥”? 午后阳光正好,明金的光芒投于他身上,却照不亮一身玄衣如墨,反将他的面庞显出几分苍白黯淡。 他再不知,在他走出门外不久,宋与泓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十一的手。 然后,将小小一页折好的纸笺塞入十一的掌心。 十一愕然,捏住掌心的字条,低眸看向被自己抱在腕间的男子。 宋与泓正仰面看着她,唇角笑意微微,漂亮的眼睛里有惊喜,有怨恨,有伤心,竟是……如此的清明! “宋与泓,你!” 十一猛地将他掷回床榻,转身就走。 闻得十一怒斥,外面的韩天遥一惊,忙走过去瞧时,正见十一满面通红踏出门槛,甩开他意图拦她的手臂,转瞬奔得无影无踪。 韩天遥怔了怔,再踏入书房看时,宋与泓趴在床榻上,一条手臂半耷下床沿,脑袋搁在手臂上,口中兀自含糊地咕哝不已,分明还是大醉的模样。 莫非酣醉中失了分寸,曾对十一无礼? 十一大醉时尚不容人占她便宜,更别说此刻头脑清醒,恼怒起来一巴掌把宋与泓拍在地上都很有可能。 韩天遥上前扶宋与泓躺好,替他盖上锦衾,方才将手抵住突突疼痛的额部。 他是不是做错了? 刻意安排的会面,似乎白白引来了三个人的不快和伤怀。 还有,似乎总有哪里不对。 也可能,只要将另一个人放在心上,凭他怎样的冷静沉着,那颗心都会格外的沉,沉到可以轻易地将一切带得偏离原来的方向。 *** 济王临近傍晚才略有些清醒,摇摇晃晃地起身告辞,韩天遥送出府门,看着济王府的马车将他接回,这才返身回去寻十一。 天色渐晚,十一早已收拾了软榻回到屋中。 院子里一排五间正房,中间为正堂,韩天遥住了西梢间,西次间设有书架,垒了满满的书,多是韩天遥往年在京中居住时所读,近来十一又添了些,愈发连书案上都堆满了。 十一睡在东梢间的碧纱橱里,东次间则放了琴棋笙箫及各色茶具,设了极舒适的软榻,正是十一最喜欢待的地方。 天气转冷,四面门窗紧闭,屋中燃着龙涎香,并用白瓷瓶供了几盆异种菊.花,却依然盖不过那阵阵的酒香。 十一双颊微赤,看着有些薄醉,但神智倒还清醒,正饶有趣味地把.玩棋子。 真的只是把.玩棋子。 她将棋罐丢在另一角的高几上,拿棋子一颗颗往内掷。 她最擅宝剑和飞刀,虽隔得老远,照样百发百中,竟无一颗跌落地上。 韩天遥问:“怎么突然就走了?济王殿下欺负你了?” 十一嗤笑,“我不欺负他,他就额手称庆吧!还敢欺负我?你以为都是你,胆敢趁着我醉酒欺负我?” 韩天遥静默,然后道:“嗯,我做得不够。日后得多向济王殿下学学,务叫我家十一满意。” 十一睨他一眼,伸手又去取酒。 韩天遥出手如电,抢先将酒壶抓到手中,说道:“再喝又要醉了!我不想一天之内伺候两个酒鬼!走,去吃晚饭吧!” 因母亲终日礼佛茹素,并不要韩天遥相伴。韩天遥双目复明,花浓别院的逝者也已入土为安,他便不再清粥淡饭,这些日子都是和十一、小珑儿一处吃饭。 十一并不挑食,但逢着爱吃的便多夹几筷。韩天遥虽不言语,但下一餐里十一多夹过几筷的菜式一定会再次出现。 十一眼见正堂那边摆上菜来,多是自己素来爱吃的,明知韩天遥暗自留意,遂也不再介意他夺去酒壶,安静地跟韩天遥一起用完饭,便走到那边茶室,从锦袱里取出太古遗音琴,细细地擦拭根本看不到的灰尘。 能弹奏出移人心魄的琴曲,她的琴艺自然也该是绝好的。但韩天遥从没听她弹过琴。 不论是室内平时放置的七弦琴,还是她珍藏着的太古遗音琴。 正堂与东次间以落地圆光罩隔开,垂了细软的纱帷。韩天遥隔着那水纹般的纱帷向她凝望片刻,令人撤开饭菜,让小珑儿带人去喂两只猫,自己则回西间休息。 共处同一屋檐下,天天相见,日日相守,他应该不难等到她完全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当他黑眸染上一抹暖色,以他一向的沉着冷静走向卧房时,十一正悄无声息地在掌心重新摊开那张字条。 “颜: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旧日画舫,候卿至。不见不归。泓。” *** 韩天遥夜间睡得并不好。 楚帝、云皇后的言行举止,宋与泓的言行举止,以及十一的言行举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轮转。有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更多的谜云依然环绕。 包括十一下午探望宋与泓时的那声失态惊叫。 他曾在宋与泓酒离开前出言试探,可惜宋与泓依然半醉半醒,答非所问,甚至拖住前来迎他的侍姬唤“朝颜”…… 那侍姬名叫姬烟,生得高挑俊美,肤白如雪,顾盼含情,眉眼间的确和十一的真容有几分相似。 韩天遥可以肯定宋与泓的深情,楚帝的记挂,独云皇后态度暧.昧,再联系到当年齐小观在朝颜郡主失踪后曾怒闯皇后寝殿的传言,只怕皇后待十一并不是传说中那样宛若亲生。 皇上病弱,且性情优柔,朝政大事多由云皇后和施铭远掌控。若是如此,曾经名扬天下的朝颜郡主或被人陷害被母后猜忌,或的确身世有云皇后所接受不了的瑕疵,才可能被逼离京…… 韩天遥正思忖之际,却听得远远有很轻微的窗扇被打开的声音。 算来已近子时,十一还未睡着? 他沉吟片刻,披衣踱出卧房,推门走了出去。 月华如水,清霜满地,枯干的枝丫纵横着升向天空,便让月夜多了几许沧桑。初冬的风吹到身上,有些冷。 韩天遥边扣着衣带,边沿着回廊走向十一卧房窗下。 这么冷的天开窗睡觉?又或者,半夜悄悄起床喝酒,喝得热了? 但一眼看去时,那一排窗棂分明都关着。难道方才他听错了? 他抬手,逐一推着那窗棂,很快便听“吱呀”一声,果然一扇窗棂正虚掩着。 他一悸,立时向内唤道:“十一!” 里面毫无动静,只是狸花猫在床边的软垫上含糊地“喵”了一声,接着依然是它的呼噜声。 韩天遥不再迟疑,飞身跃了进去,猛地掀开帐幔。 被褥凌.乱,显然十一曾睡过,此时却已空无一人。 “十一!” 他蓦地喝了一声,飞快跃出窗扇,几乎不等着地,便一个凌空翻跃上屋顶,四处眺望。 更深夜静,万籁俱寂,远远近近的屋宇园林,和白天扰乱人心的富庶或贫困,欲.望或挣扎,一起静静地憩息于夜幕之下,并被月色披了一层浅浅的银辉,宛若整座京城都已堕入一个轻覆薄纱的温柔梦境。 ======================================== 笺西风惊夜(二) 再怎样环顾四周,也不见十一的踪影。 距离先前的开窗声虽才片刻,但十一轻功卓绝,纵然韩天遥回京后,暗中从忠勇军和亲朋故旧那边调来不少身手矫健之人随侍,也不可能拦得住她。 韩天遥背脊上渗出一层冷汗,翻身又奔向屋内,点燃银烛仔细察看。 拈着火折子的宽大手掌竟有些颤抖,随后被他持在手中的银烛火焰亦在不安跳动锎。 十一,他以为必定会长长久久留在他身畔的十一,难道又像在闻家那次一样,随口敷衍他几句,出人意料再次来个不告而别? 仔细看时,狸花猫还在,太古遗音琴还在,连原先的酒袋和后来的映青酒壶也在,但纯钧宝剑已不见了。 太古遗音应该被十一藏在太子陵附近的某处,前些日子去拜祭宁献太子方才取回,算来也是极重要的宝物,若真要离去,绝不可能将它留下。 韩天遥无声地长吐一口气,这才略略安心,转而注意到放在桌上的半盆水,以及妆台前打开的镜匣。 水里有很清淡的芳香,似加过什么药物;镜匣里的簪钗珠饰也动过,十一素常簪的那根素银簪子还在。 她恢复本来面目,并换了远比平时精致的穿戴,自然是想悄无声息地去见一个很熟识的故人…… 韩天遥阖了阖眼,随手熄了银烛,取过随身宝剑,纵身飞出府去,沿着御街一路向南方奔去。 *** 历代皇城,大多北宫南市,或宫城处于都城中间,四周散布民居。 但当年高宗南渡,皇宫择在了地势较高的凤凰山麓,杭都便形成了罕见的南宫北市格局。 朝天门以北,多为民居、市集;朝天门以南,则包括了宫城和太庙、三省六部等朝政要地。 而宋与泓身为皇子,所住的济王府就在皇宫北门附近。 十一平时并不出门,却在见宋与泓一面后突然夜间离去,韩天遥便不得不和宋与泓联系在一起。 可她若想见宋与泓,想与宋与泓谈点什么,以目前三人的关系,韩天遥完全可以在府中悄悄安排,绝不会惊动外人。或许,有些事她根本不愿让韩天遥知晓? 西风正冷,呼吸间肺腑便因那寒意微微地抽疼。 流泻的月光笼着济王府重重楼宇,却和别处一样沉寂黑暗,灯笼都看不到几盏。 杭都向来有夜市,但仅限于北面市集,何况此时已近子时,夜市早已散了。朝天门以南更是安静,一队巡逻的官兵走过后,御街连落叶飘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韩天遥纵身在一株高树上观察半晌,掠身飞入了济王府。 宋与泓与王妃尹如薇不睦,不会住在后院正房,也不可能在姬妾房里与十一相见,故而他只奔向前院还亮着灯的屋宇。 眼见那边房屋整齐峻丽,似有人正走动,韩天遥正要靠近细察时,冷不丁那边晃身飞来一黑影,差点和他在瓦栊上相撞。 二人都是一惊,各自挺剑而出,竟在黑暗中静默地飞快对了几招,才有机会定睛看向对方。 然后,是彼此惊呼。 “韩兄!” “齐兄!” 下面已听得动静,高喝道:“什么人?” 韩天遥、齐小观对视一眼,已是心有灵犀,齐齐向府外飞去。 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片刻后便已离开济王府,同行至太庙后的一处山坡上,正将夜间的皇城尽收眼底。 隐隐听得济王府那边喧闹一阵,很快安静下来,并未见有人出府寻觅追击。 韩天遥见齐小观眉眼郁郁,往日明朗通透的气息都蒙上了一层阴霾,遂道:“齐兄,我因有高手潜入府中,一路追踪到附近失了踪影,所以正在四处寻觅。不知齐兄怎会在此?” 齐小观找平坦处坐了,叹道:“我找济王有事。不过他不在府中。” 韩天遥挑眉,“不在府中?” 齐小观愁道:“嗯,我问了他的爱妾姬烟,说回来后就跟王妃吵了一架,当即带了两名心腹侍从离府,也不知去哪里了。这两年他为气他那个王妃,损事儿做得不少,指不定又歇在哪一处瓦舍了!” 时下杂剧、滑稽戏盛行,瓦舍内所设的勾栏,便是用于表演这些戏目的场所。 瓦舍者,取“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之意。 杭都城内,设有多个勾栏的瓦舍足有二十多个,还不包括只设有单个勾拦的。 尹如薇想从中找出夫婿来估计不容易;而齐小观更是没法找了。 齐小观望向韩天遥,“夜探韩府的人,应该不会是济王府上的。能从韩兄手下逃脱,身手必定高明。济王身边应该只有段清扬和涂风可能做到,但我刚才在府里转了几圈,连他们都没看到,想来应该是随济王出府了!施铭远奸诈多智,韩兄需多加留心,别被有心之人挑拨离间。” 韩天遥原是编出个夜行人,好为自己前来济王府找个借口,此时听齐小观认真解释,且提起施铭远时不掩恨怒,像是认定夜行人是施铭远所派,刻意引他进济王府,好令他与宋与泓心生嫌隙。 他沉吟片刻,答道:“嗯,皇宫附近藏龙卧虎,谁家不养着几名高手?兴许是别的府里的。” 齐小观点头,“凤卫开京后,宫中应该也会另调高手。你既与济王联手,有人盯住你也是意料中事。” 韩天遥心念一动,“皇后?” 齐小观在腰间摸了摸,竟也摸出个酒袋来,饮了两口,随手递给韩天遥,说道:“别小看她。巾帼更胜男儿的,当年有你祖母梁夫人,如今更有云皇后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韩天遥接过酒袋亦饮了口酒,笑道:“你似乎忘了还有一位朝颜郡主。” 齐小观摇头,“哎,宁献太子一死,这世上应该就没有朝颜郡主了!” 韩天遥侧脸向他笑了笑,“我听得倒是越来越好奇了!朝颜郡主比宁献太子入宫还早吧?听闻还是皇后当成亲生的亲自抚育过的。” 二人都是少年英杰,虽相识未久,但彼此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齐小观顿了片刻,到底答道:“是我师父跟皇后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在皇后寒微时便与皇后相识,二人感情极好,所以皇后通往中宫的道路上,师父不遗余力相助。但后来还是有了些分歧,师父便很少入宫了,皇后为此很难过。所以后来师父将师姐抱去,声称是自己一时荒唐和侍儿生下的女儿,皇后立刻就抱了去,当作亲生女儿抚养着。我和大师兄也一直以为师姐就是师父的女儿。” “其实……不是?” “不是。师姐全家都被云皇后、施相给害了,或被杀,或流放,一个没留。师姐的父亲死得很惨,至今尸骨不全,身首异处……师姐的母亲产下师姐的当夜便悬了梁。”齐小观拿过韩天遥手中的酒袋,一气饮了数口,才叹道,“我不明白师父到底在闹哪样。如果他还活着,能给皇后一个解释,也许师姐还有一条后路。可师父已经逝去,加上宁献太子的死……师姐离开时应该已经完全崩溃……” 齐小观仰脖将酒袋里的酒水饮尽,向韩天遥笑了笑。那样阳光般明朗的少年,笑容竟是惨淡得无以复加。 “我和师兄知道会出事,所以宁献太子下葬那晚,我们都在太子陵附近守着,一直听到太古遗音的琴声。我们以为她还在,但原来竟是幻音。等我们找过去时,师姐已经不见了。我们只找到了皇后预伏的杀手。他们也为琴声所惑,以为师姐还没走。我不知道皇后有没有继续追杀师姐,也不知道师姐后来去了哪里。以师姐的身手,脱身应该不困难。可问题是,从宁献太子病重垂危开始,师姐就快崩溃了。她已经支持不下去,当面退了和济王的亲事。济王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看着她神色,连半个不字都没敢说,还在帮着四处觅医救人。如果太子能救活,也许还有希望,可是……” 齐小观将头埋到臂腕,竟是无声痛哭。 ============================== 当年多少事,欲诉泪痕深。那苦痛刻得深了,连泪水都已奢侈。 明天见。 笺西风惊夜(三) 好一会儿,他才道:“你不知道我师姐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容貌又美,武艺又高,才气见识远胜须眉,皇上、皇后还有师父,一向把她当心坎上的宝贝似的捧着,我和师兄也处处听她的,凤卫更是敬她如神明。忽然有一天,她发现她的养父母竟是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她当作生.母般孝顺的母后不惜手段置她于死地,她原来的坚持和骄傲不过一场笑话,最后连他最喜欢的男子也为她而死,而她的母后还在追杀她……” 月光下,他抬起通红的眼看向韩天遥,“你说,换了你,你受得住吗?” 韩天遥眼前恍惚又是那个衣着邋遢的女子,在金桂如雨里懒懒举起酒壶,朦胧着醉眼向他散漫而笑,“来,再来一壶醉生梦死……郎” 深黑的眸宛如此刻的夜,他焦灼地眺着远方,寻觅着那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的身影,低低道:“嗯,受不住。即便是男人,也受不住。锎” 花浓别院被夷灭,遇害的虽有妾室和同族亲友,他尚悲恨相继,一改素日主张,决定出仕并设法报仇。十一却是比他更尊贵更骄傲的女子,面对的那一切更要沉重百倍…… 真不明白她师父郦清江将她冒充自己女儿送入宫中时,到底在想什么。 他忽然还觉得自己当日硬逼着十一戒酒真的很残忍。 如果这两年十一不曾在酒乡里醉生梦死,借着醉酒去寻求一时的解脱,她还能挣扎着活下来吗? 韩天遥不敢细想下去,转而问向齐小观:“齐兄这时候入济王府,是有急事?” 齐小观眉峰皱起,“施铭远那老儿……把我师兄给抓了!” “就是你和朝颜郡主的师兄,路过?你们已经离开杭都,他抓你做什么?” 路过诚如其名,虽是大师兄,一身武艺不弱,可在凤卫里还不如活跃俊气的齐小观有存在感。 他敦厚温和,好像曾在很多人的生命里路过,却很少能在人心里留下痕迹。但他当年能约束住找皇后理论的师弟,并带着凤卫全身而退,足见得绝非寻常庸碌之人。 齐小观已在苦笑,“大约是那日我和你在闻家饮酒,被厉奇人发现了吧?那老儿抓不着我,竟让施浩初设计抓了师兄!” 韩天遥立时悟出,凤卫竟因相助他而惹祸上身。 凤卫虽因朝颜郡主之事离京,但原来到底是皇后嫡系,又是郦清江所留,云皇后必定希望他们继续为自己所用,尚有笼络之意。齐小观自己也很小心,那夜在芳菲院虽派人出手相救,却丝毫不肯暴露凤卫身份,发现袭击的黑衣人竟与官府有关,也即刻收手而去。后来去拜会韩天遥,他也是在诸官离开后才悄然到访,可惜已经落于厉奇人眼里。 施铭远眼见韩天遥全身而退,且与济王、凤卫联手,焉能不急? 济王宋与泓表面跟施家一团和气,何况又是皇子,施铭远奈何不得,遂找上了凤卫的晦气。 齐小观得知师兄出事,明知与此事有关,担心白天拜访济王会引来更多猜忌,才会夜探济王府,不料恰好遇上韩天遥。 韩天遥并未迟疑,立刻道:“齐兄,此事由我而起,我当全力相助!” *** “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旧日画舫,候卿至。不见不归。” 十一抓过腰间小小的映青酒壶,想饮酒,又悄然放下。 她已显出本来面目,眸似明星,鼻如琼瑶,唇似红樱,衬着烟紫色的袄裙,整齐绾起的云髻,愈发显得明月般皎洁无双。 金雁湖畔旧芙蓉,年年花开,年年花谢,算来十一也见过几回了。 可这时节委实太冷了,凭怎样拒傲清霜的花木,此时也已萎黄凋谢。 十一拈过一片残留的花瓣,默默地看着,依稀还记得当年花香鸟喧阳光明灿的光景,只是相见相随的那些身影,连同那些温润明亮的笑容,似已隔了三生三世,遥不可及。 两年,酒水泡得一颗心松散如沙,拢不起,抓不住。 她便独自深陷于那荒凉的沙漠里,专注地跋涉向没有目标的前方,仿佛刻入骨髓的前尘往事真的只是属于朝颜郡主,而与韩家那个人人可欺辱可嘲笑的第十一房小妾无关。 夜半凉意深,哪里一缕箫声清越含愁,吹裂晚云天;又有哪里有人哽咽轻吟,其声幽幽。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朝颜,我当这一生一世,再也等不到你。” 十一忽然间再也忍耐不住,一垂头,泪落如雨。 柳下有儿郎次第跪迎,段清扬恭谨上前叩首,“郡主,殿下等候多时!” 十一抬袖拭去泪水,若无其事道:“前面带路!” *** 眺台尽处,果然有画舫依旧。 历了两年风雨,雕栏琐窗都已褪去原来的鲜明色彩,化作浅淡的檀红,如被抽去精气神的落瓣颜色。 画舫檐角挑着灯笼,一对凤凰形状的“凤”字鲜艳如昨,似随时能带出那个欢脱明媚的少女,以更胜男儿的盛气在指点江山,笑傲众生。 十一定定神,缓步踏了进去。 宋与泓坐于舱内,慢慢搁下手中白玉箫,通红着眼圈看着她,忽而一笑,“我不敢去迎你。我怕我见了你便控制不住,跟你抱头痛哭。” 他这样说着,人却已站起,张臂将十一拥入怀中,大颗的泪已滚落下来。 十一张口,竟也一个字说不出,只伸出手回拥住他,默然将下颔靠在他肩上,刚勉强克制住的泪水无声滑落。 虽然过得浑沌,她比两年前居然又长高了些;而他肩膀也比先前宽厚好多,分明已任性妄为的热血少年长成了有城府有主见的刚毅男子。 尽管,一眼看去,他依然是那个豪爽义气仗义执言的宋与泓。 十一的心冷了冷,终于推开了他。 宋与泓微微一愕,携她到案前坐了,替她倒刚泡好的茶。 “这是你最爱的雀舌,香幽味甘,颇耐回味,尝尝。” 十一接过茶,却道:“两年不曾好好喝过茶,这味觉都麻木了,哪还能品得出原来的味道来?又或许……是因为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她品茶,目光却已尖锐,钉子般钉向他。 宋与泓面色一红,忙垂下眸,清咳一声。 外面眺台上便有人使巧劲将画舫顺着风向一推,画舫便飘飘悠悠地离了岸,慢慢飘向湖中央。 画舫上只有他们二人,如今离岸而去,所有言语出彼此之口,入彼此之耳,再无第三人能听到。 十一道:“你知晓我在韩天遥身边,自然是因为发现韩天遥中毒失明,却意外复明。” 宋与泓点头,“那阵子你忽然想着也学用毒,我恰从皇宫的故纸堆里发现了一本研制毒物的古藉,便拿去给你。你让路过师兄帮忙找材料,配了两三种毒药,找了两条狗试毒,玩了几日便嫌配毒和解毒都麻烦,便把那古藉连那毒药一起还给了我,没再研究下去。” “对!所以我一看韩天遥中毒症状,便知根本不是施铭远在下手,是你在暗中布置,刻意嫁祸施铭远。”隔着茶盏上方腾起的雾气,十一盯着宋与泓,目光冷锐,“你为什么那么做?” 宋与泓被她盯得狼狈,面色微微发白,“朝颜,我记得你很讨厌韩天遥,尤其讨厌他明明有十万忠勇军相助,却不肯为国出力,由着那支虎狼之师蛰伏鲁州,日后还不知为谁所用。” 十一恍然大悟,“你怕十万忠勇军落到旁人手上,想要这支虎狼之师!想来你早已设计好,一定会将这黑锅扣到施铭远身上?即便覆灭花浓别院的那些宁罗山山匪,也认定重金收买他们动手的人是施铭远吧?皇上、皇后怎样认为并不重要,只要全立、全夫人他们认定韩天遥是施相所害,绝对不会和施相合作,那么他们便只能选择投奔你,并利用你来对付施相,好为韩家报仇?” 宋与泓慢慢道:“朝颜,你我一向志向相投,你且说说,我有没有做错?” 十一默然,许久才道:“大楚不能再退了!” ================================= 这个结果,应该不算惊讶吧?其实伏笔不少。妹纸们可以回头再去看看十一救天遥时的段落,还有第68章也有提到…… 笺西风惊夜(四) 宋与泓击案道:“当然不能再退!施铭远那厮鼓动母后做出多少好事来,早晚会累得我等无颜见大楚列祖列宗!魏人内变连连,东胡兵临城下,连魏帝都被臣僚所杀,新立那位君主金瑛同样软弱无能,如今就和咱们当年被迫放弃中京一样,丢了都城燕京便逃。如今却占了咱们的中京做都城,被东胡人逼得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居然还敢跑来和我们要岁贡!这时候难道不是咱们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吗?我不想法收了忠勇军,难道让施铭远收了他们白白养着,眼睁睁看着靺鞨人拿大楚的钱帛奉献给东胡?韩天遥枉为将门之后,眼见国事至此,龟缩山中,留他何用!” 他看着十一紧蹙的眉,清瘦却愈加清美动人的面庞,努力放柔了声音,“韩家无辜,但大楚千千万万的百姓更无辜!我不想宋家山河再被蛮夷践踏,我不想皇室妃嫔公主沦为靺鞨人玩物,更不想大楚帝王重蹈怀宗后辙,囚禁一生,屈辱而死!徽景之耻,永世不忘!我希望我有生之年,能用靺鞨人的鲜血,来彻底清洗这场耻辱!郎” 十一苦涩地笑,“但你后来改变主意,决定笼络他?” 宋与泓道:“他既决心出仕,他和他的忠勇军正是对敌北魏的最佳兵马,我为何还要杀他?我派蔡扬去绍城时便和他说得很清楚,如果韩天遥还是龟缩不前,直接取他性命;如果他有意报仇,则请小观出面相救,并让杀手们逃往绍城府衙迷惑人心。” “那群杀手应该就是我们当初让涂风暗中培养的那批吧?小观直率坦荡,不畏权贵,人人皆知。他一出面,韩天遥不会再疑心到这是一出苦肉记。”十一叹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得知真.相,绝对不会放过你!锎” “他不会知道。我叫人扮成施铭远的模样去和宁罗山那些山匪见过面,他们认定他们是在为施铭远办事。提刑司再怎么拷打,他们都会咬定是施铭远指使,提刑司不想他们继续攀污重臣,只能尽快审结,最后的结论只能是山匪报复韩家所致。” 宋与泓凝望着她,却愈发柔和,“当然,你是知道的。可你虽救了他,却第一时间便选择了替我隐瞒。你不肯说出药方,连处理药渣都小心翼翼,当然是怕人通过解药猜出毒源,进而疑心到我。” 十一慢慢地旋着茶盏,“韩天遥入京这么久,你确定他的确已经复明,并没有急着进韩府查看,大约就是派人去绍城打听为他治眼睛的是谁吧?” 宋与泓苦笑,“我打听过随他来京的女子,一个年纪不对,还有一个容貌不对,原猜着你是不是在西湖边祭拜与询哥哥后便离开了,所以赶紧派人去绍城仔细查访过,才确定他的十一夫人就是你。因怕行.事卤莽把你惊走,所以一直在等机会。” 直到这日装醉,直到韩天遥克制不住自己的猜疑叫出了十一,直到看清十一一如往昔的情谊。 十一啜茶,“假如我收了那纸笺,却不曾赴约呢?” 宋与泓替她拂了拂零散垂落的碎发,轻声道:“我说了不见不散,你不会不来。我记挂了你两年,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记挂我。” 十一白了他一眼,“既娶了尹如薇,好好跟她过吧!她对你还是挺不错的。” 宋与泓嗤笑,“是不错,害惨了你,还想着嫁我。那我便如了她的意。我娶了她,第一个月各种宠她,让她尝尽夫妻间的乐趣,然后……我再也没碰过她,见面就损她,带各种各样的美姬回来气死她!她让我的朝颜尝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自然也该换她尝尝了!” 十一神色便有些古怪,“泓,她待你其实是真心的。” 一个真心,一个无情,受伤害的当然是真心的那个。 且十一虽未出阁,江湖跑过,深宫待过,并非完全不懂男女情.事。 一辈子不得夫婿宠爱不可怕,可怕的是夫婿给了她百般宠爱后赠以天悬地隔的万般冷落;一辈子的处.子之身不难熬,难熬的是历过男.女间极.致欢.愉后的空旷荒芜。 宋与泓却很是漠然,“她待我真心,我便必须还以真心?我待你还是真心呢,我还是你自己认可的未婚夫呢,为难了与询哥哥,你不是一样大嘴巴抽我?何况那个自己贴过来的贱人!” 十一道:“泓,我不认为为了大楚就可以牺牲韩家近百条人命;这对韩天遥太不公平。我也不认为对尹如薇以毒攻毒就妥当。从她的角度看,她只是自私了些。” 宋与泓冷笑,“自私?为了她的自私,皇上伤心了,皇后疑忌了,与询死了,凤卫散了,皇宫乱了,而你……” 他凝望着十一绝美却不复往日朝气的清冷面庞,隐忍地捏紧茶盏,好一会儿才道:“朝颜,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不论是亲人,爱人,还是百姓。请允许我也自私下去。” 他认真的面庞看在十一眼里有些陌生,却越发心酸。她纤细瘦白的手搭到他的手背。 宋与泓神色间的阴霾顿时破开,扬上豪爽笑容的面庞一如十一记忆中的模样。 他道:“朝颜,便是千夫所指都不妨,只要你还肯站在我身边就够了!” 十一当然还站在他身边。纵然不认为他做得对,她依然护着他,不让人察觉他的过错。 但十一的确头很疼。 她问:“聂听岚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原来韩天遥还有些不确定的话,那夜驿站相会,聂听岚带来的消息已将他些许疑心打消得干干净净。 聂听岚等于以施家人的身份证实了灭门之事乃施铭远所为。而以聂听岚和韩天遥曾经的情感,她完全没必要向他撒谎。 宋与泓很快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确凿地告诉她,施家为了她和忠勇军夷平了花浓别院,韩天遥会报仇,会有危险。所以她立刻跑去找韩天遥,劝他小心行.事了……她对韩天遥倒也是真心,不过韩天遥……” 他小心地看着她,“你当然不会真的是他小妾,对不对?” “你说呢?” 宋与泓便松了口气,转而笑道:“不过,他好像很在乎你……” “嗒——” 画舫忽然撞上了什么,停了下来。 二人忙看时,原来画舫趁着风势,已经飘泊到了金雁湖的另外一边,船头破开了萧萧芦苇,撞到了湖堤边 十一叹道:“到岸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岸。 虽有些措手不及,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 十一回到韩府里,天尚未明,周围一如她离开时那般安谧沉静。 她竟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就如当日通过师父安排的艰难考验后,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的那种轻松愉悦。 老宅的屋宇太久不曾修整,轻轻推开窗扇时还是有低低的“吱呀”声。 她飘身跃入,慢慢地掩上,顿身听着韩天遥那边卧房并无动静,才取下腰间纯钧剑,正摸索着火折子待要点上烛火时,黑暗中忽有火星滑过,便见墙边竹榻上一支火折子亮了,照出韩天遥沉静俊朗的面容。 他站起身,徐徐走到桌畔,将银烛点燃。 “韩天遥……” 十一张目结舌,再不晓得他在房中等了多久,却莫名有种红杏出墙被抓了现行的狼狈感。 韩天遥却视若无睹,指着桌上的清水道:“已经给你换了清水,想洗涤灰尘也好,想调制什么往脸上抹的药粉也好,都随你。还有,正堂里有糕点和茶水,大约还温热着。若是饿了,可以吃些再睡。” 他这样说着,点漆般的黑眸却沉沉往她面庞一扫,唇角笑意微微,居然甚是柔和,再看不出不悦之色。 “嗯,如果懒得抹药粉,这样也挺好。横竖你很少出这院子,把脸上抹得坑坑洼洼做甚?” 十一道:“据说对着坑坑洼洼的脸吃饭,可以减肥。” 韩天遥道:“胡说八道。花花天天对着你这张脸吃饭,怎么越吃越肥?” “……” 韩天遥已若无其事地踏出她卧房,临关门时又向里探了一眼。 “对了,开窗关窗时大方些。那样笨手笨脚,看着……太调皮!”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计谁高一筹(一) 十一懵了。 从被发现,到被发现后的言语,好像没一桩在她的意料之中。 以韩天遥的性情,若发现她突然离去,难道不该冷嘲或指责,然后在她夹枪带棒的还击里不欢而散吗锎? 莫非她真的酒喝得太多,笨得厉害了,所以看人怎么也看不明白了郎? *** 第二日,韩天遥正式前往枢密院任职,至傍晚才回,却给十一带回了一只大锦袱。 十一打开锦袱瞧时,里面却是一个多层大镜匣。除了各色胭脂水粉,还有许多簪钗珠饰,或淡雅,或秀致,或艳.丽,种种不一,不论是用料还是做工,几乎无一不是精品,这么一大盒不知可以换多少座芳菲院了。 韩天遥看她依然坑坑洼洼的脸,叹道:“是济王交给我的,还跟我说,‘你知道这是给谁的……’” 三人都是聪明人,十一身份各自心知肚明,但宋与泓不可能再娶十一,十一也不便公开露面,三人保持现状再好不过,不必揭开那层窗纸。故而济王没有责问韩天遥为何有意相瞒,韩天遥也不曾责怪十一、济王夜半相会。 十一从中取出一支镶宝凤头钗,对着镜子簪到发际,抚那垂下的流苏,眼底微微怅惘。 韩天遥道:“之前在闻家,我瞧着你不用这些簪饰,所以来京城后也没给你预备。现在瞧来,原该为你预备些才是。” 十一又把.玩着一支碧玉兰花簪,说道:“这支簪子玉质无瑕,入手温润,雕工精美,看着素净,实则千金难买。” 韩天遥扫过镜匣,说道:“哦!济王可真是大手笔!” 他是识货之人,韩家也堪称富贵,细看便知这些簪钗无一不是精挑细选,且多能适合十一品貌气质,绝不是有钱便能在短时间内置办得来的。 即便宋与泓是皇子,能在一.夜间寻来那么多首饰也不容易。 更可能,是早先就在留意着合适的,一一收藏积攒着? 他的眉微微一皱,便待走开。 十一却笑着睨向他,“韩天遥,你有没有闻着什么味道?” 韩天遥不由顿住脚,“什么味道?” 十一道:“酸溜溜的,像没熟的葡萄。” 韩天遥不答,转身踏出卧房。 十一这时又叫道:“韩天遥!” 韩天遥没回头,连身子都没顿。十一毒舌模式开启,他说不过,总能躲得过吧? 十一在后笑盈盈道:“这碧玉簪是太后赐的,一支给了我,一支给了尹如薇。第二日去拜谢太后,尹如薇先到,戴了凤凰展翅衔宝金步摇,把碧玉簪簪在另一侧,还配了一朵蔷薇,很多人赞尹大小.姐漂亮;我随后赶至,穿了雨过天青色襦裙,浅绯色披帛,盘了灵蛇髻,单单只簪了这根玉簪,结果所有人都在赞太后所赐玉簪漂亮,为朝颜郡主增色添彩。听闻当晚尹如薇就失手把她那根玉簪跌断了。” 韩天遥想躲也迈不开步了,“这是……你的簪子?” 太后所赐之物,谁敢轻易拿去买卖或转赠? 十一道:“这是我的镜匣。这些簪钗珠饰都是以往我.日常用的。听闻我离京后,我的琼华园便被皇上下旨密密封锁,也不知泓怎么进去把它给带出来了!” 她问向韩天遥,“还酸么?” 韩天遥抚了抚额,走了出去。 好男不跟女斗。 真要斗,武将动手不动口…… *** 韩天遥晚饭后又出去,半夜方还;接着数日似乎更加忙碌,夜间只剩了小珑儿和狸花猫相伴,几乎没机会和十一碰面。十一甚是纳罕。 因着楚国旧制,朝中官员冗多向来被人诟病,连现下表演的滑稽戏里都对此常有讥讽。其中有一情节,说是一人骑驴上殿被殿卫所拦,那人便道:“如今有腿的都能上殿做官,为何我的驴不行?”其讥刺若此。 韩天遥新官上任,能有多少事务,需要日以继夜泡在枢密院? 这日韩天遥响午后即还,十一甚感讶异,小珑儿却很高兴,急急为他预备糕点茶水。 韩天遥也不吃糕点,只令换了杯温茶,一气饮尽,便坐在廊下专心致志地擦拭佩剑。 他的佩剑虽非古剑,亦是当世名剑,剑身柔软如带,乍看清泓似泉,细观幽深若渊,挥舞处又似有银龙自深渊惊起飞空,与传说中的古剑龙渊颇为神似,故也取名为龙渊。 小珑儿见无须帮忙,遂去那边看猫。 养在韩夫人那里的爪哇猫白雪又来了,女王似的端端正正坐在那边院墙上梳毛舔爪子,美丽的黄眼睛冷冷而不屑地扫过下面警惕地耸起毛发的狸花猫。 狸花猫那些鱼本来是它的,都是它的! 就是因为这只平凡丑陋的大肥猫,它被送去了老夫人那里,天天对着青菜老豆腐。 偶有一天看到鸡,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居然是素的! 素鸡! 它恨透了大肥猫,当然每日例行过来巡视几次,打肥猫,抢鲜鱼! 近来狸花猫鱼吃得不少,却明显瘦了一圈。 天天打架健身,果然是个减肥的好法子。 *** 十一坐直了身,盯着韩天遥专注拭剑的动作,小口地啜.着映青酒壶里的美酒。 待韩天遥擦拭完毕,对着阳光细看剑锋,十一方问:“京城之内,也有要劳烦韩大公子亲自动手的人?” 同是习武之人,同样曾历血战,她太明了他拭剑的含义。 “有!” 韩天遥回答时,那边蓦地传来两只猫嘶吼拼杀的厉叫声,伴着小珑的惊斥。 韩天遥随手扬剑,当空斩过,灵蛇般摆动的剑锋立时闪出流丽如水银般的光芒,不仅耀人眼目,更……令人心悸! 尚在数丈开外的白猫陡地纵身而起,丢开地上苦苦挣扎反击的狸花猫,飞速窜出院外。 忽然失了敌手的狸花猫发了会儿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院里猛地多出来的那股比白猫可怕千百倍的气势来,飞身纵起,连滚带爬逃屋里去了。 “花花……被吓傻了么?” 小珑儿呆了呆,忙奔进去看她日日相伴的狸花猫。 十一不禁叹气,“韩天遥,没事闹得鸡犬不宁,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韩天遥收剑,缓缓转过深黑如夜的眸子,“十一,路过被施铭远抓了,目下关在凤凰山北麓的小隐园内。我和齐小观已经约好,今晚去救人。” 十一手中的映青酒壶“咚”地落地,居然没碎,只是酒水汩.汩地淌了出来。 她也顾不得去捡酒壶,只奔到韩天遥跟前追问道:“为什么为难路过?是因为……上次凤卫救你之事?” 她本是权势最中心的人物,看人见事极分明,竟一语中的。 韩天遥还剑入鞘,替她捡起映青壶,递到她手上,缓缓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义不容辞。” “是小观找你的?” 韩天遥点头,只说偶遇小观,将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十一问:“这事济王应该知道吧?” “知道,但施铭远暗中抓人,他也不便明着出面。”韩天遥顿了顿,黑眸凝向十一,“以凤卫在皇后心中的地位,施铭远应该不敢轻易去动路过或齐小观。” 除非要对付路过或齐小观的人,就是云皇后…… 宋与泓想保凤卫,却不便得罪云皇后。 这就是齐小观不得不在半夜三更暗中去找宋与泓的原因,也是齐小观发现韩天遥愿意帮忙后,转而求助韩天遥的原因。 十一静默片刻,又问:“小观有没有和你提我从前的事?有没有说起……皇后对我的态度?” 韩天遥淡淡一笑,“提了。但你现在只是我的十一,与皇后何干?” 十一不觉眸光清莹闪动,转过脸怔了片刻,方道:“嗯……对了,凤凰山北麓与皇宫所在的东麓相隔不远,一不留心,就会惊动守卫皇宫的禁军。这些皇宫禁卫被称为御龙直,是从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卫士,很难缠。你和小观去救人,若是一击得手便罢;若对方早有准备,或者此事刻意就是引你们入彀的陷阱,必须即刻退回,另作计议!”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计谁高一筹(二) 她说着,又去饮酒壶里的酒,才发现已经泼洒得见了底。 摇了摇头,她转头丢开酒壶。那壶跌在地上,终于碎成了几瓣。 十一垂头道:“韩天遥,自己保重!郎” 周围的气氛便有些压抑,闷闷的,令人透不过气锎。 韩天遥凝视着她,忽轻轻一笑,说道:“十一,其实我很想再看看你本来的模样。我想看看你穿着雨过天青色襦裙,浅绯色披帛,盘着灵蛇髻,单单只簪一根碧玉兰花簪,便已清艳逼人的模样。” 十一不料他忽然转移话题,顿了一顿,方才懒懒地笑起来,“不行。” “为什么?” “我……怕你喜欢我。据说我生得太招人。” “可是十一……我已经喜欢你了……” 初冬的阳光尚有暖意,风吹到身上却凛冽入骨。韩天遥看着咫尺前的她,忽张臂,将她拥住。 恰将那入骨冷风尽数挡住,只余了健硕身体温暖的气息透过彼此衣衫渐次传来。 十一想推开他,眼眶却莫名地湿热。 在他尚未知道她是谁时,他说,对于他,她是他眼前的十一,便已够了。 他希望留住并永远相伴的人,就是眼前的她。 如今,他知道她是谁,甚至知道她可能是皇后忌惮甚至一度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他一样说,他喜欢她,她是他的十一。 他有将帅之才,宁愿淡泊度日以避锋芒,依然难逃重重算计,差点家破人亡…… 前方看得光明富贵,实则步步艰辛,甚至敌我难辨…… “韩天遥……” 十一的声音沙哑,她的手却轻轻环上了他的腰。 小珑儿安抚了狸花猫,刚从正堂踏出就见了这一幕,顿时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啊”地惊呼一声。 二人闻得动静时,小珑儿慌忙掩住张得可以塞进鸡蛋的嘴巴,然后是眼睛,匆匆往后退去。 “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继续……” “砰!” 掩着眼睛的某只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进了屋。 十一惊愕之时,也不记得松开环抱韩天遥的手,只转头看向小珑儿。 这时,她的额际忽然一热。 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事,韩天遥已松开她,掠身前去扶小珑儿。 “这么大丫头了,还慌脚猫似的,是被花花传染了么……” 他浅淡地笑,一双黑眸却煜煜生辉,兀自看向十一。 他的眉眼素来沉静,此时却有难掩的欢悦,面颊居然微微泛红。 十一怔怔地摸着额,却觉那微湿的热意竟如烙印般镌刻进了肌肤骨血,再也拂不开。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韩天遥刚刚亲了她。 *** 韩天遥离开后,十一更衣换容,很快离开韩府,来到金雁湖画舫,令人传出讯息。 不过片刻后,宋与泓便匆匆赶至。 十一摘下天青色帷帽,露出那张清美如玉的面庞。 宋与泓瞧着她那身打扮,以及鬓间斜插的那支碧玉兰花簪,目光已然灿亮。 他笑道:“朝颜,两年不见,比先前少了些富贵气,倒是越发地超逸脱俗了!” 十一道:“居移气,养移体,不在富贵乡里过,自然少了富贵气。” 她啜.着茶,叹道:“却不知权势之争里算计得久了,会不会连心都脏了?” 宋与泓怔了怔,坐到她对面,目光逡巡于她面庞,问道:“怎么了?” 十一问:“泓,今晚小观师弟和韩天遥去救路过师兄,你知道吧?” 宋与泓皱眉,“知道。我已想法拿到关押路师兄小隐园地形图交给天遥,同时暗中预备了一百套禁军服装,并给了齐小观御龙直的令牌。以齐小观对宫.内外形势的了解,加上韩天遥的谋略,冒充禁军提人带走应该不难。即便被发现,以那边的防卫,也不可能敌得过他们所带的百名勇士!” 凤卫实力不弱,齐小观尚在,近日必定会因路过之事大批调往京城;韩天遥从决意出仕便开始培植自己势力,加上忠勇军几次遣人入京,身边同样能人不少。从中择出的百名勇士必定身手不凡,要想对付小支守卫绝不成问题,便是有宫中禁卫发现追击,亦有极大机会从容撤退。 十一静静听宋与泓分析着,眉眼慵懒,神情散漫,并无半点紧张失措。 宋与泓却知这位昔日恋人愈逢大事,愈是放松,这气度当日最为师长赞赏,也最令部属敬服,但宋与泓此刻却不禁有些汗意。 他问:“朝颜,有何不妥?” 十一道:“妥。但我且问你,施弥远为何诱捕路师兄,却不曾加害?” “自然是打算用以威胁凤卫。” “可小观还在呢,凤卫焉能因路师兄一人便受要胁?” “你觉得……” “引出齐小观,以及帮助齐小观的人,一网打尽!凤卫群龙无首,要么散离,要么投向朝廷,不可能再为敌手所用!” 十一笑意微微,清眸却闪过冰晶般的碎芒,“施弥远这是预设陷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这个……我们倒也想到了,所以只挑精兵前去,一路都会谨慎,必会事先查明有无埋伏再行动。若有所不妥,他们会即刻撤离。”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山腹有条近道,可以从皇宫的万岁山直达小隐园内?当年高宗皇帝建小隐园,号称爱其幽静,其实只是为了掩藏那处秘道,方便有敌来袭时随时逃逸而已,究竟去住过几回?” 宋与泓吸了口气,“朝颜,那是皇家机密,我怎能告诉他们?” 十一叹道:“你不告诉他们,可皇后很可能会告诉施铭远。” 她眸光淡淡扫过他,“又或者,他们两个出了事,对你利大于弊?虽然你会少了他们助力,可只要是施铭远下的手,忠勇军必会依附你;凤卫也会有很多人会因想替他们报仇而转投你门下。” 宋与泓变色,站起身来连声道:“朝颜,我绝无此念,绝无此念!若我断送了路师兄和小观,你怎会饶我?” 可如果他若坚称一时疏忽,十一又怎能不原谅…… 十一无声低叹,转而若无其事道,“泓,我避开这么久,到如今,大约再也避不开了吧?” 宋与泓呆住,“你是说,你是说……可是……” “父皇对我向来慈爱,而皇后……”十一怔怔地想着,然后苦涩地笑了起来,“母后的确曾经想杀我,可我真的不信,她能狠下心一次又一次要置我于死地!如果她还要取我性命,那我便用这条命,来还她哺育之恩,养育之情吧!” 和她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不能死,韩天遥……也不能死! *** 小隐园。 烟阁笼寒,竹影筛月,青山朦胧在月色里,约略的轮廓成了园林温柔的背景。 倚山而建的一所竹楼占据了园子的最高处,与越山那竹楼有些仿佛。但楼畔叠石为假山,山旁挖小湖,湖边立水榭,建小亭,植梅柳,栽芙蓉,无处不是幽雅景致,却又透出皇家富贵,令人称羡不已。 而此处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处皇家苑囿而已,甚至根本不在皇宫.内。 见识过如斯富贵的朝颜,真的甘心在越山竹楼之类的地方粗茶淡饭一辈子? 又或者,只是恋恋于与世隔绝的酒乡? 楼上未掌灯,却开着窗。霜雪般的月色落到窗口坐着的那男子身上,便融化般柔软下来,温默地敷于他素淡的衣衫。 眉目俊秀,清雅出尘,温润如玉,正是宋昀。 晋王世子,宋昀。 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为辛苦半年攒的两串买书钱便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少年,曾以为把自己灰色的天地涂亮只是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他到底安然地坐到了这里,居高临下地围观着别人的生死,以及那些人眼里即将变作灰色的天地。 于天赐待他已不敢如从前那般颐指气使。 他躬了身说道:“世子只是奉皇后之名秘密引禁卫入园,下面的事自然有施相暗中安排处置,世子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计谁高一筹(三) 下方已有一队禁军被人引入。火把下,但见这队禁军衣履鲜明,气宇轩昂,连奔跑的动作都是皇家卫士独有的整齐划一,怎么看都无法可挑剔。 宋昀扶于窗棂仔细观望,皱眉道:“他们真是贼人仿冒?郎” 于天赐犹豫片刻,方轻声道:“这些人应该大多是凤卫,当年都在京中待过,才干军纪都在寻常禁卫之上,若非皇后、施相未雨绸缪,料敌先机,只怕真能被他们蒙混过去!” “凤卫?当年朝颜郡主所领的凤卫?”宋昀指间一紧,“里面关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把凤卫引来?” 于天赐低声道:“是凤卫统领路过。如今来救的,必定是他师弟齐小观!或许还有……锎” 他仔细地往下看着。 一呼一吸间,宋昀胸口闷闷地疼。 他不认识路过,但他记得那个侠义心肠随时愿意帮助别人的小小少年。 这两个人,应该都是朝颜极亲近的人。 火把晃动间,有位头领模样的高个男子忽然顿住,幽黑却凌锐的眸子向后一扫,招手向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立时便见部属中分出一队来,先去将园门和几处要紧路口扼守。 如此安排,外面若有敌人来袭,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全身而退的机率也便大了许多。 于天赐忽失声道:“这是……” 宋昀已经看出来了。 这男子便是韩天遥。 韩天遥来杭都未久,京中官员大多陌生,此时他身着宫中禁卫服色,面色涂黑,贴了胡须,夜色里乍看着与大内禁卫中某位虞侯颇是相像。只是他身材高大,黑眸深邃,行止间有种与众不同的峻洁傲岸。二人近处看时或许还会疑惑,但此时居高临下,却是先留意到他的身材气度,然后才注意他的面容,竟立刻将他认了出来。 于天赐看韩天遥走进去,愣了片刻才笑起来,“施相本就说留着他终是祸患,不料今日自投罗网,极好!极好!” 忽觉身畔宋昀淡淡看着他,似乎面色有异,才觉自己兴奋得有些失态,忙干笑两声,说道:“事已至此,世子心中大约也明白得很。自两年前京中相见,施相便一直欣赏世子,才遣我悉心教导;世子入京,即刻便被安排跟皇后相见,同样亦是施相之谋。若非施相,皇上、皇后不会连那四名候选世子的宗室子弟都不见,当日便决定立公子为世子。” 宋昀眸光幽深如水,随即清浅一笑,“先生引我入竹楼居住,以琴棋山色相陶冶性情,令我气质温润文雅;又叫我改习王氏书法,多读道家经书,连衣着都尽量清素……只是为了……让我不仅容貌与宁献太子相似,连才识气度都渐渐与他相近?” 于天赐笑道:“自古天心难测,若非施相久在朝堂,深知帝后对宁献太子的思念,真的很难如此顺利!” 宋昀似又见到与十一分开那夜的湖水,似深似浅,缈不可测。 但他依旧笑得恬静温和,“施相高瞻远瞩,实非常人所及!” 那位稳居相位近二十年的大楚宰相,只怕想得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深远许多。 他是施相所能择到的最好棋子,温和谦逊,家世寒微,朝中无人依傍,却最有可能一步登天。 外面厮杀声起时,宋昀低下头,捧一盏芳香的茶。 竹楼在杂沓的脚步声和生死之间的惨叫里颤抖,他捧茶的手却很稳定,再不肯流露半分怯弱或退缩。 来路已断。 不进,则退。 他依着那个十四岁女孩的话,努力把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 却不知,他当他走到他能走到的最光明最灿亮的高峰,还有没有那女子向他含情顾盼,眸光璀璨如星,唇边笑意微温。 xx 韩天遥、齐小观已陷入包围圈。 他们行.事已经很小心,先前几日便在小隐园附近日夜监视,出发前更将周围细细探查过,基本确定了园内大致人数,确认周围并无伏兵。只要他们速战速决,能在半个时辰内救人并撤走,便是有禁军闻讯赶来也追不上了。 他们本是打算假传皇后懿旨,将路过直接提走。韩天遥因对方验看文书后,立刻便将他们放入,反而暗起疑心,进去提人前先作安排,将几处要道先行占据。 但他们没能料到,园内竟另有通路引来伏兵,且是真正的皇宫禁卫! 留在外面本该首尾呼应的勇士发现不对,急忙发声示警时,小隐园内已冲出数倍于己的大内禁卫,将他们冲作两截,分别包围堵杀。 韩天遥、齐小观俱是高手,可大内禁卫也不弱,且小隐园的守卫趁着换班之际早已换作了施铭远暗中安排的高手。看着人数没有增加,可实力不容小觑。 缠住韩天遥的人里,就有先前绍城交过手的厉奇人。为瞒人耳目,他竟把须发皆染作黑色,此时正笑道:“韩天遥,上回是你把我追得落荒而逃,这回换我把你杀得落花流水,可算公平?与相爷作对,这下场,早该在你预料之中吧?” 韩天遥执了龙渊剑在手,连挽数道剑花将他逼退,方冷淡道:“哦!那且看你本事吧!” 这时,那边台阶上忽有人高喝道:“齐小观带人冒充官卫,矫旨行.事,立刻都给本相抓了!若敢负隅抵抗,可当场格杀!” 数支松油大火把燎起,拥出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身材矮胖,眉眼却还清秀斯文,三绺黑须垂于胸前,更显雍贵气度。 齐小观亦是见过风雨的,眼见陷入重围,也不见太过紧张,正招呼韩天遥设法突围,待扭头见得此人,顿时两眼冒火,连眼珠子都似泛出.血色来,直冲那人叫道:“奸相,你卖.国求荣,陷害忠良,还敢颠倒是非黑白!” 那人竟是大楚宰相施铭远! 韩天遥唤道:“小观!” 齐小观却理都不理,剑气扬处,竟顾不得突围,直往施铭远那个方向袭去。 他的身手虽高,无奈周围俱是敌手,一时根本穿不过去,更不防有人早已暗中盯上他,只窥着他愤怒分神之际出手,数柄暗镖奔袭而去。 韩天遥眼睛余光瞥到,高声提醒之际已是不及,齐小观竟中了一镖后才察觉有人偷袭,剑影纵横处已迅速将余下飞镖打下,顺手摸.到扎于自己后背的镖,向后一甩…… 快,狠,准,正将偷袭之人射倒当地,颇有十一行动之际的迅猛利落,只是及不上十一的决绝狠厉。 十一…… 不知她此刻还能不能在房中安然地看书品酒。 即便不惦记他,也该惦记从小一起玩大的小观师弟了。 若非她的亲人一夕之间出乎意料地成了想取她性命的灭门仇人,令她有家难回,落魄天涯,她早该与她的师弟并肩而战了…… 但现在,尚有他韩天遥在。 龙渊剑似银龙般破空而起,嗡嗡响声亦如龙吟,硬是逼退厉奇人,从重围间破开一道缺口,生生杀到齐小观跟前,逼开他身畔两名敌手。 韩天遥拉住齐小观,喝道:“小观,先突围要紧!” 齐小观后背伤势不轻,面色亦是雪白,竟似有些支持不住,却兀自盯向施铭远,眉眼间竟是说不出的怨毒恨怒。 他咬牙答道:“韩兄,这人虚伪奸诈,既布置下陷阱,没那么容易让我们逃脱!这边多是我凤卫的兄弟,我也不能弃他们而去。你先突围,我去取了那奸相狗命!” 韩天遥再不知齐小观怎会对施铭远有那么深的恨意。论起仇恨,韩天遥差点被施氏灭了满门,九死一生好容易逃得性命,岂不更该恨之入骨? 他紧执住齐小观手臂,低声道:“小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计较今夜?何况你若出事,谁去救你师兄?若你师姐听得你们一齐殒命,她又该何等痛不欲生!” 齐小观这才略略冷静,眼底却已湿.了,哑声道:“韩兄,你不知道……若非这人煽风点火,凤卫和我师姐绝不至于被逼到如斯田地!”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计谁高一筹(四) 他这样说着,也无力再攻向施铭远,脚下一软竟差点摔倒于地。 身畔亦有凤卫近在咫尺,细一留意已惊叫道:“三公子,镖上有毒!” 韩天遥借着火把的光线将齐小观仔细打量,见他唇色发青,神色微见恍惚,已知不妙,当下一侧身,已抢上前将他负于背上,向身畔部属低喝道:“走!往西突围!郎” 部属应了,护着韩天遥和齐小观等尽力冲杀锎。 那边厉奇人已在高叫道:“相爷,韩天遥也在此处!韩天遥果然和凤卫勾结在一起!” 他的声音尖厉,施铭远虽远远站在安全距离,竟也听到,立刻喝命道:“韩天遥身为朝廷命官,竟鼓动凤卫聚众谋反,罪在不赦,所有人当场斩杀,不许留一个活口!” 下方禁卫军齐齐应诺,本来尚在留几分余地的刀枪立刻凶狠,招招致命。 韩天遥他们所带勇士虽经精挑细选,但敌我悬殊得太厉害,且宫中禁卫身手矫健,也非寻常禁军可比。 火把下,原本一鼓气奋力突围到假山前的凤卫接连被伤,即便留在园外的武士冒死接应,也被逼得连连后退,四处都听到以命相搏时的嘶吼和惨叫,眼见得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当真可能被一网打尽于此了。 施铭远一手拈须,一手负于身后,细长的眼睛已向上扬起,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齐小观到底是当年郦清江的弟子,凤卫更是云皇后曾经的亲信卫队,施铭远便是有心将他们连根拔起,也得顾及云皇后那份旧情,至少得稍作表示,他是有心放他们生路,是齐小观冥顽不灵,他才被迫格杀。 可如果是韩天遥,那似乎便没什么情面好讲了。 于公于私,他都是一个绝对的祸害。 大楚历代君王讲究以仁治国,罕有诛杀大臣之事,但谋反显然不在此列。凤卫矫旨救人尚情有可原,韩天遥与路过毫无关联,完全可以说成谋反。 若凤卫受他蛊惑,那么,诛杀齐小观和凤卫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韩天遥明知今日败局已定,暗自叹息一声,低声道:“小观,抓稳我!” 竟仗着一身轻功跃身而起,欲破开敌手重围,先带齐小观离开。 那边他们部属瞧见,更是排作人墙,奋力抵挡厉奇人等高手。 齐小观伏于韩天遥背上,听得惨叫声起,竟是心痛如绞,边握剑对敌,边哑声道:“韩兄,你放下我!我不会离开我弟兄!” 韩天遥道:“与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为他们报仇!” 齐小观神智便有些迷离,“哦,从前好像有谁跟我说过这话……” *** 依稀,又是年少气盛时。 师父郦清江带他们离开京畿,一路往北。 站在高高的峰顶,他指点给他们看,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原先都是他们大楚的国土。先帝驾崩,数月后才传至江北,依然家家嚎泣。 不为别的,就为骨血里流传了多少代的汉家血统,就为靺鞨人铁蹄下曾蜿蜒无尽的鲜血,以及靺鞨人看待汉人看待俘虏或牲畜般的歧视目光。 朝颜和齐小观都亲眼看到了魏国兵马对北境百姓的滋扰,甚至屠杀。 他们侥幸救出一名少年时,那少年依然要扑向自己燃烧的家园,以及火中的亲人。 那时,是十四五岁的朝颜恶狠狠地拉住了那少年。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宛若刀锋凌锐,“与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为他们报仇!” *** 那夜的月亮很红,红得像在淌血。 今晚的月色却还莹澈,美丽得像师姐清澈的微笑。 可不知哪里的鲜血飞来,恰溅上眼睫,那月亮便也红了起来。 韩天遥再度跃起时,身体沉了一沉,分明被人阻截住。 重重围困,加上暗伏高手,韩天遥想带着伤重的齐小观突围难如登天。 齐小观便叹道:“韩兄,放下我吧,设法替我报仇便是。” 与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为他们报仇,这话应该还给韩天遥。 放下他,以韩天遥的身手,加上部属的掩护,并不是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韩天遥淡淡地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有放下他的意思,龙渊剑再度化作雪瀑,激射向追袭而至的一名高手,自己则趁刀剑交激时的反弹的力道飞身掠了出去,纵身跃上假山。 他正待奔向那边小亭,寻敌人稀少处突围,冷不防假山内亦钻出一名高手,扬手向他飞出一刀。 韩天遥急忙闪躲之际,脚下山石陡峭,再也无从立足,立时和齐小观一起摔落在地。 眼见下方敌人重重围至,他再不及背起齐小观,只单膝跪地连连运招,才勉强将齐小观护住。 他们部下被分割围困于内外两处,一时根本不及救护,他以一己之力与数十人交锋,且其中不乏高手,顿时芨芨可危。 这时,外面忽传来一阵喧哗,竟是外面的宫廷禁卫纷纷向内撤来,原先被围困的凤卫部属却在迟疑之后快步向外奔去,却未奔出园门。 外面已见火把冲天,快将半边天空燎亮,伴着谁声如洪钟的通报:“济王殿下到!朝颜郡主到!”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在月夜的山间久久回响,那人却惟恐旁人听不到,又在重复高叫道:“朝颜郡主到!朝颜郡主……带凤卫回京了!” 最后一句话嗓音有些沙哑,却足以震憾得让两边的人一齐呆住。 凤卫,三千凤卫回京了! 这两年凤卫虽散居各地,却从未解散。路过出事,齐小观即刻分头通知各路凤卫赶到京畿商议救人之事。但真要说起到小隐园救人,到底不敢用这三千凤卫强攻。云皇后对凤卫一向宽容,可真要有这么大的动作,凭他怎样心胸宽广的帝王,只怕也忍受不了。 可如今带三千凤卫出现在这里的,不是与皇家关系不大的齐小观,而是皇后的义女朝颜郡主,以及当今的皇子济王宋与泓。 即便施铭远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也无法将帝后两名至亲都说成意图谋反,——朝颜郡主虽然失踪两年,但除了极少数的几个要紧人物,有谁知道内情? 众人眼里,她依然曾有过救驾之功的天之骄女,大楚郡主,凤卫之首。 更别说宋与泓当今皇嗣,地位与太子无异。 韩天遥早已趁势扫开敌手刀锋,站直了身,却也不由惊骇。 他的十一,曾经的朝颜郡主,当真可以卷入此事吗? 齐小观伤势不算重,但中毒已深,本已四肢无力,神智昏沉,此时听得通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从地上爬起,扶了韩天遥的手臂站稳,高声唤道:“师姐!师姐!” 眼底竟有泪水滚了下来。 *** 四周已安静下来,外面缓缓分开一条道,便见身着素蓝铠甲的一队凤卫奔入园中,当行一人骑着锦衣骏马,容貌俊秀,英气勃勃,正是济王宋与泓。 他神色凝重,却在见到被人簇拥出的施铭远时璨然而笑,“大半夜的,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小隐园还能如此热闹!” 施铭远已上前见礼,“微臣奉旨在此诱捕贼人,却不知殿下何以深夜到此?” 宋与泓笑道:“郡主归来,说请孤到这边看热闹,孤自然不得不来!” 施铭远目光扫过宋与泓的身后,便已看出其中只有两名是宋与泓亲信随侍,其他竟都是凤卫。 未必三千凤卫全至,但此时凤卫人数显然已经控制局面,且由济王领来,宫中禁卫谁还敢动手? 周围一时静寂如死,偶有一两声伤者的呻.吟传出,哆嗦如风中落叶。 但施铭远更顾忌着另一个人。他找了半日不见身影,遂问道:“朝颜郡主……何在?” 话音刚落,便见那边高楼上有人懒懒道:“我两年没在朝中,施相这是挂念得厉害了?” 高楼之内,有人如受电击,猛从椅子上站起,看向屋顶。 黑暗里,连藻井天花都看不清晰,更别说屋顶的人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谋长缨在手(一) 碧绿琉璃瓦簇出的屋脊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名女子。 雨过天青色襦裙,浅绯色披帛,简洁却精致的灵蛇髻上单单只簪一根碧玉兰花簪,清素到极致,却在那张如玉容颜的映照下,意外地张扬着不动声色的奢华。 银白月光染着裙裳,夜风高高拂起衣袂披帛,都成了她最天然大气的点缀。 韩天遥一双黑眸不由地灿亮异常,连原先冷肃紧抿的唇角都已温柔扬起锎。 出府与十相别前,他曾道:“我想看看你穿着雨过天青色襦裙,浅绯色披帛,盘着灵蛇髻,单单只簪一根碧玉兰花簪,便已清艳逼人的模样。” 如今,他的十一果然这样的装束出现在所有人跟前,居高临下提剑立于整座小隐园的最高处,长发飞扬,倨傲地俯视众人。 施铭远看着那消失两年却张狂依旧的女子,却有些透不过气,高声道:“郡主既然久不在朝中,必定不知朝中之事。如今韩天遥、齐小观聚众谋反,证据确凿,微臣奉旨抓人,还请郡主不要干涉!” 十一已坐到屋脊之上,随手提起手中酒壶饮了一口,听他说完了,才嘲讽道:“施铭远,你老糊涂了吧?哪有人聚众造反跑这荒山野岭来造反的?还奉旨抓人?圣旨何在,你倒是给一份我看看!” 施铭远笑道:“微臣奉的是皇后口谕……郡主若是不信,随微臣入宫一问便知!” 十一笑道:“我若要回宫见我父皇母后,还需随你入宫?也忒给自己脸了!当你的宰相管好你份内的朝政之事便罢了,什么时候手这么长,连皇上家事也要管?” 施铭远负手道:“郡主当真确定,你的事是皇上家事?柳……郡主!” 韩天遥眸光一闪。 十一的确说过她姓柳,宋昀方才一直唤她“柳姑娘”。 十一当年被迫离宫,显然得算上施铭远一份。 十一殊不介意,“好吧,不算皇上家事。但路过、齐小观却是我的家人。施铭远,你管了我的家事。” 施铭远扫过占了绝对优势的凤卫,“于是,你打算重整旗鼓,用皇后曾经最依赖的凤卫,斩杀奉旨前来拿贼的宫中禁卫?” 十一继续饮酒,微飏眉眼似微有醉意,愈发笑得瑰姿艳逸,“我斩杀皇家禁卫,坐实领着凤卫造反的罪名吗?不好意思,你太高看我,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反啊,我顶多……” 她忽抬手,竟从屋脊的另一面拎上一个被捆缚得结结实实的人来,悠悠说道:“你管我的家事,所以我也顺路管了管你的家事。我说施家兄弟,有没有什么要跟你爹交待的?” 那人嘴里塞的破布被取出,立时嘶声叫道:“爹,杀了这妖女……” 话未了,十一随手抓过他的发髻,将他的脑袋在屋脊上一磕,便听惨叫声立时堵住了他后面的诅咒和毒骂。 十一眼都没眨,提着他的发,逼着他的脸对着下方的施铭远,让施铭远看到儿子瞬间爬了满脸的鲜血,若无其事地问:“施相爷,你看如何?” 施铭远怒道:“你……你竟敢抓朝廷命官!” 十一道:“为何不敢?你敢抓我的人,我就敢抓你的人!何况本郡主亲自抓他,已经给他天大的脸了!你敢……给脸不要脸?” “啪”的又一声,伴着施浩初的惨叫,竟是十一再次将他的头重重磕向屋脊。 又快又狠,全无半分迟疑。 施铭远骇然,叫道:“朝颜郡主,你先放开小儿,其他的事,待微臣请示过皇上,必会给郡主一个交待!” 韩天遥见齐小观愈发不支,一时再顾不得其他,向上唤道:“郡主,小观中毒了,毒势不轻!” 下方火把通明,十一早已察觉齐小观似乎受伤,此时听得韩天遥说起,如画秀眉微微一挑,便看向施铭远,“我数到三,不交出解药我割了令郎的脑袋!” 施铭远怒道:“你敢!” 十一将纯钧剑持于手中,对着月光细细欣赏,散漫道:“我敢不敢,你心里大约很清楚。我脾气一向不好,对你更犯不着装什么贤德扮什么善良。你儿子只是顺手抓来而已,砍了他脑袋还有你儿媳和你两个庶孙可以慢慢砍呢,只是嫌他们吵,一时没带这边来。我们慢慢玩,不急。” “你……”施铭远大骇,再不想十一竟早有准备,趁着他不在府中时,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儿孙尽数抓了,一时再不敢触怒于她,只得忍下口气道,“齐小观并非我所伤,我哪来的解药?” 十一饮了一大口酒,缓缓拔出纯钧宝剑,说道:“一。” 施铭远道:“且慢,容我细问是何人下的毒!” 纯钧剑出鞘,月下的剑芒光华灿熠,妩媚得近乎妖异。 “二。” 十一的声线仿佛并无变化,却似沾了剑锋的杀机,一丝一丝如冰针般扎入人的骨髓。 施铭远看着那屋顶凛冽逼人的剑芒,吸了口气,高叫道:“是谁下的毒?快将解药取来!” 人群死寂里,十一的剑锋抬起,“三!” 施浩初惊怖的惨叫声里,施铭远失声道:“谁知道解药去向,本相重重有赏!” 那边终于有人高声道:“相爷,齐小观中的好像是寥七的毒,寥七已被杀,不过身边应该有解药!” 施铭远忙道:“快取解药来!” 已有他身边的近卫匆匆奔过去找寻,不过片刻便在同伴的帮助下找了一小瓶药丸来,飞快送到韩天遥跟前。 扶着齐小观的凤卫接过那药瓶正迟疑时,齐小观已取过,倒了两粒先服下,方笑道:“我若死了,师姐必将把老贼儿孙削成肉片炖汤!” 众人为之侧目。 齐小观恍若未睹,自顾盘膝坐下运功摧化药力。 施铭远便道:“郡主,齐小观已服解药,你该把小儿放下了吧?” 十一散漫笑道:“相爷想多了!我怎会因小观服了解药就放了施家兄弟?好歹请相爷把我路师兄交出来,让我凤卫的兄弟们好端端将他护送出来再谈别的吧!” 施铭远叹道:“郡主也想多了!此地不过用来诱擒相救之人而已,哪会真把路公子关来?何况放不放路公子,也不是下官说了算。” 十一坐于屋脊,一脚踩于瓦栊,一脚踩在施浩初身上,潇洒晃动酒壶,慢悠悠道:“施相手眼通天,别谦虚了!只要在这大楚天下,你想放谁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施铭远目中蕴火,兀自带着谦恭笑意,说道:“郡主言重了!下官身为臣子,凡事都按皇上、皇后旨意而行,哪敢肆意妄为?真要放路过,至少得入宫请旨吧!可郡主你看,现在是什么时辰,能去惊扰宫中二圣吗?” 十一无视他面上的忧虑无奈,淡淡道:“那都是你的事!我只知道,半个时辰内我要带路过和凤卫离开。若是耽误了……施家兄弟倒是不妨,可施相的两个小孙子可能有点麻烦。我先前便和我那些弟兄说了,天明前回不来,可就拿他们开刀了!” 她用脚摇了摇被捆缚得跟死狗似的施浩初,说道:“兄弟,刚小观说削肉片……太残忍了对不对?喂野狼吧!把你儿子关笼子里,先拽出手来给饿狼啃,再拽出脚来啃……说不定啃到晚上你的儿子们还活着呢!” 施浩初惊得魂飞魄散,叫道:“你这毒妇!毒妇!你敢!” 十一“啪”的又一脚,将他脑袋打在瓦上,笑道:“我一向毒,瞧你钝的,怎么像今天才听说似的?记得你们父子俩一大一小两朵白莲花,一边把为国为民的戏唱得有声有色,一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坑害忠良毫不手软……我向来谦虚好学,难得遇到比我毒的,当然要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能叫你们刮目相看,对不对?” 她随意出脚,看似用力不大,眉眼散漫嘻笑间全不见恼怒惊恨,但施浩初呻.吟着,分明痛苦之极,竟再无力痛骂她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谋长缨在手(二) 瓦栊间有碎片滚落,嗒嗒嗒的声音如敲击在谁的心头,然后悄无声息地跌落于地面草丛。 施铭远盯着屋顶上那个悠然自在的女子,长吸了口气,转头问向宋与泓:“殿下与朝颜郡主同来,不知认为此事如何处置才妥?” 宋与泓苦笑道:“我好端端睡在府里,却被郡主唤起,也是叫我主持公道……母后再三要我凡事多向施相求教,不知施相认为此事如何处置才算妥当?郎” 踢过去的石头被无声踢了回来,竟是同样的谦逊好学锎。 施铭远叹道:“殿下,皇后若知此事,只怕又会伤心许久。” 宋与泓道:“施相雄才大略,必定可以悄悄平息此事,不致令母后伤心!” 他走到施铭远身畔,无奈般叹息一声,低声道:“无论如何,如今还是赶紧把浩初和两位小公子救下要紧。只要施相能平息此事,纵然跑了个把人犯,出了点意外,母后那边我都会设法开解宽慰,想来母亲必不会追究此事。” 他言语里处处在为施铭远考虑,言外之意,却分明是让他尽快交出路过,放走这一干人,将今夜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施铭远明知其意,抬眼看向屋脊上那个清美得近乎妖异的女子,负手道:“如此,便请郡主稍待,下官这便叫人去提路公子。” 依然一派的镇静雍容,不失宰执风范。 十一在上清浅而笑,“给你一炷香时间交出路过,不然我会自己去找人。自然,我不会带着施家兄弟找人……也太累赘了,对不对?” 累赘自然得割了,丢了。 于她不过是手一抖、剑一划的小事,那边想把脑袋续回儿子脖子上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当年几番交手,施铭远就深知这女子手段狠烈;隔了两年,彼此仇隙更深。稍有不慎,断子绝孙可能就在今日,且连报仇都不容易,——以这位的身手和才智,以及在朝野内外的影响力,便是他布下天罗地网,只怕也不容易追捕到她。 万没料到她居然有勇气重回京城,且公然与他作对。 若引回朝颜郡主,抓路过这步棋,走得实在有点烂。 施铭远皱眉,却再不敢激怒这胆大妄为的女子,转头唤人吩咐几句,果然便见施铭远两名亲信随侍向后面一排房屋奔去。 宋与泓、齐小观等得来的消息果然没错,路过的确是被囚在小隐园。 危急之时推出人质相胁,原也不是十一独创。若前来救人的只是齐小观和凤卫,必要时推出路过,显然于瓦解凤卫心志大有好处。 但现在凤卫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个衣袂飘飘坐于屋脊旁若无人品饮美酒的女子。 她兀自踩着施浩初,像踩着垫脚的石头般愈发闲适安然。施浩初握紧拳头,却再不敢挣扎,一动不动地由她踩着,仿佛已与青色的瓦栊融作一处。 韩天遥静默遥望着她,眼底仿佛也浮上了浅淡温柔的月影,刚硬冷峻的轮廓莫名柔和了许多。她若不曾来,今日中伏,前路必定艰险难测;她若来了,纵得一时无恙,未来也难料吉凶。所幸者,不论吉凶或险阻,她做回了曾经张扬的她,而且她不会孤单。再多的困厄,他们会并肩而行。 默算着前去带出路过可能的时间,韩天遥忽道:“郡主,小心身后。” 竹楼依山而建,前面临着园子,后面却都是黑鸦鸦山林。施铭远身边不乏高手,不想受挟制,很可能背后下手。 十一听得他话语间关切之意,漫声应了,垂眸向他注目之际,却触到了旁边另一双明亮的眼睛。 关系儿孙性命,施铭远那边的人果然不敢在解药上动手脚,齐小观已然站起身来,虽然依然面色不佳,但已无明显中毒的模样。见十一望向他,他顿时一笑,奔向前迅速拔地跃起,竟也飞上屋脊。 “师姐!” 齐小观只唤了一声,喉嗓间便已堵住,红了眼圈含笑看她。 十一弯了弯唇角,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齐小观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看也不看便仰脖饮了一大口,赞道:“好酒!” 十一瞧着他朝气依旧的面庞,轻笑道:“这酒不是师姐酿的,也不是贡酒,其实寻常得很。” 齐小观微笑,“只要是师姐给的酒,都香醇得很!” 他这么说着时,却已连忙别过脸去,借着拂拭灰尘,悄悄擦去眼底湿.润,依然满面阳光灿烂,将酒递还给十一,然后目光扫向竹楼另一面的山林。 毒伤未愈他便匆匆上去与十一会合,显然是因为韩天遥的话,生恐有人背后下手,对师姐不利。 十一指尖挑起一柄小小飞刀把玩着,泰然自若地饮酒,笑道:“小观,别担心。这里没人的手有师姐的飞刀快!” 月光下,她容色绝美,足以颠倒众生;可飞刀锋芒凛若寒霜,隐透的一星两星锋芒,冷锐得仿若能直透人心。 不论朝颜郡主消失多久,隐匿多久,这一刻素衣简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绝对还是那个名动天下的三千凤卫之首。 施铭远盯了她许久,慢慢转过了脸。 面对这样的女子,凭他怎样老谋深算,也不敢拿儿孙性命作赌注去搏。 济王宋与泓则始终看向十一,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欣赏。 人人都知道他喜欢朝颜郡主,也唯有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寻找朝颜郡主,他对她的爱慕是如此的光明正大,众所周知…… 韩天遥将手抵住额,无声皱眉。 他的十一,的确太招人。 却不知从今以后,她会不会依旧只是他的十一;又或者,一切将天翻地覆,连同他筹划好的未来,都不得不因为今晚而全部推倒。 从前无声而去的朝颜,以这种方式轰轰烈烈地回来,纵然再次绝尘而去,带给韩天遥、宋与泓、齐小观,以及宫中帝后的影响,都将无从估量。 *** 小隐园内外几乎已被凤卫完全控制。除了竹楼内的那处秘道,施铭远的人连只鸟都别想放出去。 可那处秘道岂是寻常人可以进出的? 即便安排宫中禁卫通过,也是提前做了种种防备,真正明了进出口具体位置的,只有晋王世子宋昀和楚帝安排给他的两名心腹随侍。 明知救兵难至,亲人又被挟制,施铭远一时无可奈何,那边磨蹭许久,到底将路过带了出来。 路过发髻有些凌乱,半新不旧的烟黄衣衫颇多褶皱,看来并未受刑。但他眉眼疲倦,手足无力,被人半扶半拉地扯了出来。 齐小观远远瞧见,已唤道:“师兄!” 人已在凤卫的欢呼喜跃中飞身而下,直奔路过跟前。 路过神智尚清,低低道:“小观!” 齐小观忙将他从对方手中扶过,带到自己身畔,急急打量着,问道:“师兄,你怎么样?” 路过道:“我没事。一时不慎,累你们费心了……” 他抬眼看向竹楼顶部的十一,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一亮,“郡主她……” 十一扬唇而笑,将酒壶向路过扬了扬。 然后便忽见她迅速旋过身去,右手宝剑扬起,竹楼上方恍有一道银河摇动,星光璀璨间听得连声惨叫,竟是有人从另一面跌落下去。 路过被放出,师兄弟相见,正是防守最松懈的时候。可惜这偷袭明显不成功。 施铭远皱眉道:“郡主,下官已经放了令师兄,可否也请郡主也放了小儿?” 十一持着纯钧剑,看着剑尖血珠滴滴滚落,难得温柔地笑了笑,“俗话说,姜是老的辣!相爷的手段奴家可畏惧得很,自然还要麻烦施家兄弟送一程呢!” 她难得用妾或奴家这类女子谦称,听得韩天遥面皮紧了紧,看向十一的目光便有些怪异。 施铭远更是不由地黑了黑脸,才道:“如今郡主想走,只怕谁也拦不住!” 此处凤卫人数已远超施铭远带来的禁军。何况以朝颜郡主的身份,加上皇子宋与泓在此坐镇,若无帝后旨意,再无人敢轻易与她有所冲突。 十一便道:“哦,施相说得有理。如此看来……这施家兄弟留着的确没什么用了……” ========================== 明天见! 谋长缨在手(三) 她忽冲韩天遥奇异笑了笑,忽将捆缚得紧紧的施浩初拎起,自屋顶掷下。 众人惊呼声里,韩天遥已跃身而起,恰将十一掷下的施浩初接过,然后盯着手中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男子皱眉,再不知十一是何意图。 十一也随之翩然而下,走到他们身畔,轻盈笑道:“师兄,师弟,咱们走吧!郎” 她将壶中最后一点美酒饮尽,随手掷了,又向韩天遥道:“韩兄,抓你兄弟迫你相助小观,原是我的不是,如今……便不劳远送了!锎” “你……” 韩天遥蓦地悟过来,却不知该恼她,还是该谢她。 不论是她,还是路过或齐小观,以及他们统领下的凤卫,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日之事后,帝后很难再对他们念旧;而他们为自保,从此只能带凤卫远离京师,不再归来。 凤卫由郦清江一手创建,多是北方逃难而来的贫家子弟或无家可归的孤儿,且两年前离开杭都,便有些人已经成家,家室也不在京中。 此事只要不被猜忌为谋逆之类的大罪,说到底只是郡主和施相两派的冲突,若十一就此退去,帝后虽会恼怒不满,多半也不会拿他们怎样。 可韩天遥乃名将之后,亲友族人众多,且刚刚接受封赏,大仇未报,壮志未展,若也随凤卫离去,且不说前途坎坷灰暗,便是亲友都可能受到牵连。 而今上宽厚,无人不知,何况对韩则安之死始终有些歉疚,又见韩家初历大难,只要说明是受朝颜郡主胁迫,加上宋与泓从旁求情,必定不会深究。 如今若由韩天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交出施浩初,便是施铭远与韩家仇隙再深,也不得不先领下这个情。 他到底文官之首,素来行事常以仁义自居,若在此事上落井下石,日后又怎好再说什么以德服人? 交出施浩初,十一便领了齐小观等人向园外撤去。 韩天遥皱眉,正待随之而退,宋与泓已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斜斜挡住他去路,笑道:“南安侯,咱们先看看浩初怎样吧!至于朝颜郡主么,来日方长!” 宋与泓是在提醒他,只有朝颜郡主脱身,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再相见。 何况,她不仅是朝颜郡主,也是十一。他不信她真舍得就此一去不返。 纵然能舍下她的狸花猫,也未必舍得下他。 韩天遥心头微抽,唇角却浅浅一勾,“殿下说得极是!” 他转而向施铭远施了一礼,说道:“请施相尽快派人延医救治公子才是!” 施浩初正被韩天遥两个部下紧紧抓着,此时部下听到韩天遥的话,这才解开缚住施浩初的绳索,恭恭敬敬送到施铭远身畔。 施铭远眼见十一引领凤卫一众人等离去,倒也眉目沉凝,并未流露一丝不悦。 施浩初这才惊魂初定,却失声叫道:“阿岚……阿岚他们还在她手上!” 施铭远瞥了一眼韩天遥,冷淡道:“她……未必有事!他们为何没在府中?” 聂听岚与韩天遥原先的关系,他自然早已知晓。施家位高权重,施府深宅大院,防卫森严;近来因韩家与凤卫之事,更添了多少人手。纵然朝颜三头六臂,想入施府抓人也不容易。 施浩初接过从人递来的手巾,掩着头上创口,叫道:“都怪采珊那贱.人!好端端的忽然跟中邪似的,偏说屋里有鬼,大呼小叫,瑜儿不知听谁说了,跑去逼着阿岚送他娘到庙里去找师太禳祷。阿岚没办法,这才带了瑜儿、璜儿去慈恩庙。等我闻声赶过去时,只剩了采珊在那里哭嚎,哪有半分中邪的样子!” 施瑜、施璜是他成亲前与采珊等侍妾所生庶子。 聂听岚身为嫡妻却一无所出,若是施瑜坚决要求她救生母,聂听岚自然无法不从。施浩初赶到时已经晚了,且没料到劫人的竟是朝颜郡主亲领的凤卫,遂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此时真相未明,即便施铭远有所疑心,见儿子满头鲜血焦虑惊恐的模样,一时也不好责怪追究,只若有所思地又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这一回有些无辜。 但所谓夫妻一体,他不介意把十一的烂帐算到他头上。先前十一便已说过,她与聂听岚早有交往。若十一预料到他这边有危险,让聂听岚帮忙,聂听岚应该不会拒绝。 但愿她们行动利落,别落下把柄给人抓到…… 宋与泓见凤卫已尽数撤出小隐园,已无声地吐了口气。 这样的是非之地,她离得越远,就越安全。其他的事,就留给他吧! 正各有所思时,小隐园外忽然又是一片喧哗,隐隐闻得惊斥怒喝以及兵器出鞘之声。 施浩初正敷着药,闻声却更是惊怒,“是谁在拦他们?阿岚……” 居然心心念念还记挂着阻拦凤卫可能会让聂听岚危险。 但韩天遥、宋与泓等都已顾不得去细想施浩初那份痴心,不约而同疾步奔向小隐园外。 施铭远亦是皱眉,紧随着出园之际,却抬头,向竹楼凝神看了一眼。 自从朝颜郡主出现,人人都注目于竹楼屋顶,谁都没注意到那竹楼里的人。 也许,竹楼里早就没人了。 快要行到园门之后时,他们正听到外面有人尖着嗓子高声道:“皇上有旨,传济王殿下、朝颜郡主、施相和南安候入宫见驾!” *** 离开的凤卫连同十一、路过、齐小观等人都已被一队禁卫军拦住。 人不多,一行才三四十人,身手也未必比先前调来的禁卫军强多少。但就是这么一小队人马,生生地拦住了凤卫千余人马。 传旨之人是楚帝的心腹太监郭原,身后紧随的两名武者亦是楚帝最信用的高手。 而领头之人,却是个年未弱冠的秀逸少年,浅黄的宫灯映照下,他眉目温润,举止清雅,连湖青色的长袍随风飘动时都似格外的柔和。 他跃下马来,向十一行礼,浅笑道:“郡主,皇上令我伴郡主入宫!” “宋……宋昀?” 十一盯着他,有瞬间的失神。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她已和他携手而去,隐居山林。 远离权势富贵,也远离了眼下这些争斗。 但她到底决定放手,放开他去完成母亲的期盼,先生的心愿,以及他自己的梦想。 她早就料到,只要楚帝和云皇后见到他,他必定能从候选五人脱颖而出。那样的气韵容貌,可以令她迷惑迷乱,自然也能让失去爱子的帝后动情。 可算来两人分开还没到一个月,他竟已出现在楚帝身侧,且看起来颇受帝后看重? 那边大太监离郭原见状,忙道:“郡主,这位是晋王世子!” 十一笑了笑,“嗯,这个世子……很好!” 帝后都已渐入暮年,济王宋与泓虽倜傥贵气,英姿勃勃,却替代不了宁献太子宋与询的温文秀雅,善解人意。宋昀性情才识俱是上上之选,正可稍慰帝后之心。 宋昀当日救起她时,便曾见过她容貌,显然也是认得出她的,此时一双黑眸亮若明珠,明若春晖,正含笑向她凝望。 他道:“郡主,皇上、皇后都很思念郡主。前儿御厨做西湖虾炙,皇上忽说,这个菜颜儿最爱吃,由着性子一顿能吃一大盘。皇后当即接口说,那叫人送一份去琼华园吧!随后两人都没有再下箸。听郭公公说,那晚皇上咳了一.夜,似乎整夜都不曾睡着。” 郭原在旁听了,忙道:“可不是么!皇上嘴里不说,心里比谁都疼郡主。那晚还和老奴说,若宁献太子在世,见到什么郡主爱吃的,必定第一个送往琼华园。第二日头疼,召太医时还吩咐老奴,别忘了照旧打扫琼华园。说郡主就是再狠心,到底也是他们养大的,早晚都会回来看一眼。” 十一眼圈蓦地通红,却喑哑地笑出声来,“我……我狠心?” 宋昀眸光澄明,叹道:“郡主,我不知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郡主怎会和皇上、皇后走到如此尴尬的境地,但从我这些日子所闻所见,郡主的确……狠心!” ===================================== 阅读愉快! 谋长缨在手(四) 那厢宋与泓等已赶上前来,正听得宋昀的话,宋与泓已叹道:“昀弟,你既然不知两年前发生过什么,如此轻易便评判郡主狠心,是否太过不公?” 宋昀怔了怔,垂头道:“殿下教训的是。我到京城的时日尚短,识人见事的确有诸多不足。郎” 宋与泓道:“那你还不让开?” 宋昀躬身道:“殿下,皇上闻说郡主回京,已经披衣起身,正在福宁殿相候!若我让郡主离开,恐怕不好向皇上交待!” 宋与泓不由愠怒,“待会儿我随你去面见父皇,不需你向父皇交待!” 宋昀面色依然沉静,答道:“可我已答应皇上会带回郡主!我不想食言!锎” “你……” 宋昀到皇宫已有一段时日,宋昀时常入宫,自然早已相识。因其酷肖宋与询,又是代自己承嗣养父晋王,且性情温和有礼,故而对他印象颇好,再不料他竟如此固执。 而宋昀已直直对上十一清冷若水的眼眸,“郡主若执意离去,不妨从宋昀身上踏过,以示决绝之意!” 十一眸光蓦地尖锐。 韩天遥也不由眉峰跳了跳,定睛看向这个仿若在一夕间平步青云的少年。 直到这时,他才知前日入宫时伴在云皇后身侧的那个眼熟身影正是宋昀。他虽不了解宋昀入宫的前因后果,却深知十一待宋昀和旁人完全不一样,——甚至好到连他都暗生嫉意。 即便不算上这份异乎寻常的情谊,宋昀也可算得是他和十一的救命恩人。若宋昀执意相拦,十一纵有千军万马在手,也无法狠下心从他身上辗过。 十一却在忽然间放松下来,甚至散漫地向宋昀笑了笑,“既如此,世子前面带路吧!” 宋与泓焦急道:“朝颜!” 十一低眸,懒懒道:“泓,他说的没错,是他们养大了我。其实我也不信,他们能对我那么狠心。也许,是我更狠心,才能认为他们狠心。” 她跟绕口令似的说了这么一段,在场听懂的人并没有几个,但宋与泓无疑是其中一个。他的眼睫有些湿.润,好一会儿才沙哑地笑了笑,“好,既然逃不开,我便伴着你们吧!” 而韩天遥已站到十一另一侧,淡淡道:“走吧!” 齐小观则立于她身后,目光炯炯,月色下亦是一身坚定磊落的明朗光芒;路过亦扶着一名凤卫伫立,气色虽差,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厚关切。 十一便道:“你们先在这边等着,莫让人欺负了。” 齐小观闻言,抱着肩轻轻松松地笑起来,“师姐放心,我们就在这边等你消息。若有人欺负时,以牙还牙那是必不可少的。凤卫不会堕了当年的威名。” 十一点头,与韩天遥等接过那边牵来的马匹,随着宋昀往皇宫方向行去。 施铭远落于最后,于天赐已悄悄蹩上前来,低低道:“世子认为,想让两位小公子顺利回来,还是将朝颜郡主留下的好。还有,世子说,朝颜郡主之事已让皇上不满很久,建议相爷找机会缓解缓解。” 施铭远的目光便不由扫向那个气定神闲行走于一干高手间的素衣少年。 算时间,他应该在朝颜郡主出现不久便已从秘道回宫,而他敢在这半夜三更去惊动楚帝,也可见得他的胆量和楚帝的宠爱。 这少年一点都没辜负他这么多年的培养和诱导。 不过,他是不是太聪明了点儿? 难以掌控的棋子,不是好棋子…… *** 十一心跳得很快。 虽然幼年便被师父带到宫外学文习武,但她从来没觉得皇宫遥远。 这个寻常人看来神圣尊贵高高在上的地方,是她的根,她的家。 她从记事起便晓得自己早晚会回宫,**母和随侍总是在告诉她,凤凰山麓的那座大楚皇宫多么的华美精致,宛若天宫;而她在宫城里的母后又是何等的雍贵优雅,母仪天下。 可就是那样常人看来高不可攀的父皇与母后,从不曾忘了他们那个被带出宫的养女。 离开再久,相隔再远,他们总是记得每月叫人送来她的日常应用之物,并不时送来她可能会喜欢的稀奇之物。 湖虾肥美的季节,她在别处也吃过西湖炙虾,但个头和味道都不能和宫里送来的相比。 只因为她说了句喜欢,从五六岁上,后来每年地方官贡上湖虾时,宫里都会先分两篓送到她那边。 皇宫就是她的家,皇宫里最至高无上的那两位,便是她的父母。日积月累的舐犊情深,不论身处庙堂之高,还是人在江湖之远,始终不曾忘却,且无法割舍。 那一切从不是幻觉,却的确是谎言。 于十一是,于至高无上的那两位,更是。 眼前的福宁殿乃是楚帝寝宫,她少时回宫便常被领来玩耍。 盘龙柱,水晶帘,云母扇,琉璃屏,俱是她熟悉的陈设。 自然,更熟悉的,是那个日渐苍老却始终温和慈爱的老人。 真的……已经是老人。 那么冷的凌晨,殿门居然大开。宫中燃着两座高大的铜质连枝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愈发显出殿内那人的焦灼和苍老。 他并未坐于他的宝座,也没有那日接见韩天遥时的和蔼慈煦,正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走动,不时拿手掩着唇咳嗽几声,那清瘦的身躯便显得有些佝偻。 十一在殿外远远看到,便顿下了身。 宋与泓也已看到,紧锁的眉峰一松,低低向十一道:“朝颜,是父皇在等你,母后还没到。” 宋昀在旁听闻,亦轻声道:“皇后近年时常失眠,每日起床很早,只怕也快得到消息了!” 宋与泓瞅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边郭原已干笑道:“其实皇后娘娘也挂念郡主,只是娘娘性子要强,不大提起……且容老奴先进去通禀。” 殿内,楚帝闻得外面动静,已一迭声地问道:“郭原呢,郭原回来没?” 郭原忙道:“老奴在,老奴在!” 急急奔了进去。 十一手足冰凉,面上却不肯露出一星半点,正缓缓踏向前时,忽闻韩天遥在后唤道:“十一。” 十一回头,正看到韩天遥深邃却闪亮的眸。 他笑了笑,“没事。” 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她一回头,便能看到他。 她可以不顾一切露面,救他和凤卫于危困,他同样可以不顾一切站到她前方,为她挡那风刀雪剑。 他并未及细细分说,也不擅于细细分说,但十一定睛瞧他一眼,本来沉黯的目光便似轻盈了些,璀璨里若有明媚光华闪动,如春日里悠扬飘舞的桃杏纷纷。 *** 殿内楚帝得禀,正向外凝望,声声唤道:“颜儿!颜儿!” 十一定了定神,挺直脊背踏了进去,跪地,叩首。 “不孝儿朝颜,叩见父皇!父皇……” 她的声音忽然间哽住,却是因为楚帝分不出悲喜的哭唤。 “颜儿,颜儿,你这糊涂的孩子!”那位渐入暮年的大楚帝王,去挽扶她时,竟连站都站不住,一晃身坐倒在地,扶着十一的肩,竟然泪水纵横,哭得站不起身。 十一抬头,正见楚帝在这两年间不知深邃几许的如刻皱纹,再也忍耐不住,亦是泪落纷纷。她执着养父的手,哽咽着一时竟再说不出话。 楚帝见状愈发伤怀,抚着十一的背,且哭且叹道:“傻孩子啊,天大的事,不是还有父皇吗?就这么走了,走了……父皇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怕你一时看不穿,跟着询儿去了……又担心你若只是孤身走了,娇贵了半世,又怎经得住外面的风雨……” 宋与泓早已红了眼圈,急忙先去扶楚帝,低声劝道:“父皇,冬日地上冷,小心伤着了身子,便是朝颜妹妹也会过意不去。” 宋昀早令人关了殿门,将暖盆添了炭挪到近前,才上前道:“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郡主再怎么聪慧灵巧,在皇上、皇后眼底,始终还是自己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谏郡主归来(一) 楚帝本已颤巍巍站起,闻言又是大恸,握紧十一的手道:“可不是么……朕时常一闭眼,便见你和询儿、泓儿调皮打闹的模样儿……便是你母后,又何尝不挂念你!她喂奶喂到了你九个月大,才舍得交给**母去带,当真是满心满怀地疼你!郎” 十一掩着唇,好久才忍泪道:“是……是朝颜不孝,累父皇忧心……” 楚帝在说云皇后挂念十一,但十一却道累父皇忧心…… 宋昀微可不察地皱了皱眉,便觉一道目光转到自己身上。 抬眼看时,正见韩天遥缓缓转过目光,依然凝注于那对久别的父女身上。 传说,朝颜郡主是云皇后的义女,并因为云皇后得宠的缘故,亦受到楚帝的关注。但就眼前看来,显然她与楚帝的父女之情,更胜过皇后的哺育之恩锎。 施铭远在旁冷眼看了许久,此时方上前行礼道:“皇上近来屡受风寒,龙体欠安,万不可太过伤神。何况郡主回归,于皇上也是件喜事啊” 楚帝这才坐回龙榻前,接过郭原递上的毯子搭于膝上,令人搬来凳子,让朝颜坐到自己跟前,方道:“你们也都坐吧!原都不是外人,也不是上朝议事,不必拘束。” 于楚帝而言,施铭远是心腹重臣,宋昀已过继给弟.弟晋王,宋与泓、十一更是在身边长大的儿女,的确都不是外人。但韩天遥却入京未久,难得楚帝竟也待之亲切温煦,同样不曾当作外人。 施铭远坐定,扫了一眼宋昀,方道:“今日之事,想来皇上也已听说。凤卫三千,如今最少已有两千回京,如今正聚于凤凰山北麓。” 宫城位于凤凰山东麓,且驻扎在皇宫附近的禁卫军人数并不多,这两千名战斗力极强的凤卫若有他心,无疑会对皇宫构成威胁。且一夕间就能秘密往京城调入这许多精兵,这能耐不能不惹人疑心。 宋与泓眉尖挑了挑,已笑道:“三千凤卫随朝颜郡主一起回京,大楚宫城必定愈加固若金汤,无可动摇!” 施铭远明知宋与泓与朝颜郡主情谊深厚,竟不肯流露半丝不满,只笑道:“听闻郡主已有两年不曾和凤卫联系过,难得凤卫如今还肯听命于郡主……不过此事也奇了,为何凤卫会由南安侯率领,前去小隐园劫人?” 众人闻言看向韩天遥时,韩天遥黑衣闪动,不急不缓走上前禀道:“回皇上,先前韩家被匪人设计,差点万劫不复,亏得凤卫援手,臣才逃过大难。听闻便是因为此事,路统领方才被人设计擒回京中。臣受齐三公子之恩,且素日听闻朝颜郡主和凤卫忠义之名,这才斗胆出手相助!臣幼禀庭训,于大楚忠心不二,也着实想弄清,为何凤卫救臣会连累路统领身陷囹圄?难道这朝中有人不愿臣得救?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想韩家就此覆灭,因为凤卫救我,转而决定将凤卫铲除?” 施铭远不过微微皱眉,“南安侯,路过因纵容部属侵扰百姓、毁坏百姓屋宇,方才被皇后下旨缉拿,何尝与韩家有关?” 韩天遥怔了怔,一时难辨真假。路过向来持重,难道真会做出扰民之事?又或者,只是中了施浩初的圈套?施浩初前段时间托病未朝,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出京安排擒拿路过之事,故而十一刚刚对施浩初出手才会又狠又重,毫不容情。 果然,那厢十一已冷笑起来,“施相说笑了!你派施浩初秘密捉人,还不带路师兄还手?便是扰了百姓,坏了屋宇,按咱们大宋律令,也该主动伤人者赔补,还能算到路过头上?堂堂宰相,处事如此不公,果然欺我凤卫无人,人人都可踩上一脚?” 施铭远拂袖道:“臣处事是否不公,自有皇上评判!郡主和凤卫是否别有居心,想必郡主也是心中有数!再者,劫持微臣儿孙为质,难道就是堂堂郡主所为?” 坐下才不过好好说了几句话,殿下竟已箭拔弩张,针锋相对。 楚帝却似早已习惯,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容易坐下来说几句话,你们……你们心平气和些又何妨?咳咳!” 他掩胸咳嗽,苦恼不已。 宋昀忙起身端过茶来奉上,微笑道:“施相忧心国事,郡主直率坦诚,于朝政之事有所分歧也是人之常情。好在一忠一孝,由皇上、皇后居中调停,再无解不开的死结。” 话未了,连宋与泓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与宁献太子相似的晋王世子。 今夜之事闹得如此大,却被宋昀轻轻归入双方对政事的分歧,再扣上忠孝二字,更是将天大的矛盾纳入皇帝可以容忍的范畴内,——一个倚重的忠臣,一个疼爱的孝女,只要不是心存谋逆,欲对大楚或皇室不利,似乎没什么不可原谅。 施铭远瞥见宋昀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忆起他提起楚帝因朝颜之事对他不满等语,以及此刻楚帝对朝颜的亲近态度,不觉沉吟。 这时,殿外忽传来内侍的通传:“皇后娘娘到!” 掩住的殿门蓦地洞开,浅淡的晨光里,数名宫女拥着一中年妇人匆匆步入。 那妇人并不像韩天遥那日见到时那般珠环翠绕,甚至未曾戴珠冠或穿翟衣,只简简单单地绾了个髻,穿着件家常的织金缠枝牡丹大袖襦衫,系一条深青色百褶裙,那样急急地走了进来。 因未施脂粉,那松驰的皮肤更显晦暗,纵然五官周正,也无法和当年倾动君心、从寒微宫婢步步走到中宫皇后的绝色美人联系起来。 她的神情亦是难言的悲喜,甚至失去了母仪天下该有的雍容,——却分明有着属于寻常母亲的那种焦灼和渴盼。 众人见礼时,云皇后视若无睹,却只一步步走向十一。 十一早已站起身,却没有行礼,只定定地看着步步行来的云皇后,眼底渐渐蓄满了泪。 竟再无小隐园上笑傲风云的煞气和霸气。 云皇后竟然也一个字也没说,走到她跟前,同样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张臂将她抱住,这才痛哭失声:“颜儿啊……” 十一满蓄的泪水顿时滑落,顺着细白如瓷的面庞跌下,扑在云皇后的颈中。 楚帝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叹道:“朕一向就说,咱们养大的,就是咱们养大的,别的事……毕竟都过去多少年了,不是吗?” 可云皇后和十一显然都不曾因楚帝的话有所释怀。两人的身形甚至都微微地僵了僵,然后慢慢放开了彼此。 十一侧过脸,将泪水拭尽,方向云皇后勉强一笑,“闻得母后安康如昔,儿心甚慰!” 云皇后退到楚帝跟前坐定,神色也渐渐镇静下来,点头道:“看你平安归来,母后也就放心了!” 声音听来有几分寡淡,竟不复方才的激动和伤感。 楚帝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云皇后,“桂儿,这事你也听说了吧?左不过是朝颜那孩子和施相又有了点误会,说到底,都是些小事而已。” 云皇后的目光便逐一扫过下面诸人,眸中氤氲泪意消逝,渐恢复素常的顾盼从容。 她道:“听闻施相的儿孙都被朝颜抓了?” 楚帝道:“既然误会说开了去,颜儿自然会把他们放了。” 他抬眼看向十一,“颜儿,既然你那个师兄已经没事了,赶紧传令下去,快把人都放了吧!” 十一面色雪白,竟也恢复沉静,答道:“施家兄弟我早已放了。至于施相的儿媳和小孙子,只要施相不再为难凤卫,我扣着他们做甚?” 她随手取出一柄小小飞刀,纤白指尖灵巧转动,很快将柄上流苏打了一个圆圆的结,递给郭原,说道:“转交小观,让他放人。” 郭原明知那结扣必是他们师门间约定的表记,连忙取来一个黑漆填金托盘,小心地托过,奔到殿外吩咐可靠内侍送出。 施铭远悄无声息地吐了口气,叹道:“多谢皇上主持公道!浩初虽被打成重伤,得闻妻儿无事,大约也可稍稍安心些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谏郡主归来(二) 宋与泓笑道:“施相放心,朝颜妹妹素来这性子,打人就爱打头,看着头破血流的吓人,其实不妨事。别的不说,就说我当年和朝颜打架,多少次打得满脸是血,如今不是还好端端的?” 十一秀眉微挑,浅笑道:“你信不信?便是如今,敢动我的人,我一样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宋与泓抚额道:“我信,我信……” 楚帝已笑起来,指点着说道:“果然三岁看到老!这性子,看来再也改不了了!” 云皇后不答,转头吩咐人传太医,命立刻带往小隐园替施浩初诊治。 施铭远见状,明知十一毫无退让之心,帝后及济王又是一心维护,也不便再生事端。 十一私调凤卫入京,劫持打伤大臣,恐吓当朝宰执,任凭哪条都是可能抄家灭族的死罪锎。 但帝后二人摆明了不打算追究此事,竟一如宋与泓、宋昀所愿,把这滔天罪行轻轻揭过。 ——就像天下所有宠爱儿女的父母,发现孩子跟人打架,还把邻居家孩子头给打破了,无奈却无怨地替自家孩子收拾残局,绝不肯因此将儿女送官究办。 十一默然看着,抬手拂鬓间散落的碎发,又扶了扶鬓间的碧玉兰花簪。 云皇后便凝望着那根碧玉簪,叹道:“记得这簪子,乃是太后所赐。当日她最疼爱朝颜,若是知晓朝颜在她薨逝不久便离宫而去,想来也不安心。” 楚帝亦是黯然,“正是这话。颜儿在宫中住着的日子虽不如薇儿、询儿长久,却向来和太后投缘。这些孩子里,太后最疼惜的就是她。” 云皇后便道:“便是冲着太后,颜儿,你也不该再说走就走了吧?隔几日随母后一起去祭拜太后,也好告慰太后上天之灵。” 帝后二人借着太后说事,用意却再明显不过:想留下这个女儿。 十一目光有些飘忽,侧过面庞并不与养父母对视,却正见到宋与泓不知兴奋还是担忧的目光,以及宋与泓身后韩天遥那幽杳的深眸。 宋与泓自有城府,但在十一跟前,他始终一泓可以看得到底的泉水,再怎样激荡奔腾,都不曾掩饰过他的底色;而韩天遥却似深不见底的幽潭,独处高崖之下,习惯性地波澜不兴,宛若一潭静水,并不容人看清其中的漩涡。 但到底是他不肯让她看清,还是她不愿意走得他身边去细看? 即便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此刻她都能看到他幽深眼底萦出的丝丝暖意。 于她是个艰难的抉择,于他则轻易得很。 无论她做出的是怎样的抉择,她的身后将有他。 十一低头压住自己的额,慢慢地揉着,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已全无谈笑制敌的潇洒和利落。 宋昀在侧叹道:“听闻琼华园一直有人整理打扫,至今花木葱茏,屋宇齐整。可惜碧玉之堂空在,琼华之室虚守,却两年都不曾等回主人。” 十一听得他声音委婉温和,不觉心弦微颤,举目而望。 宋昀如今贵为晋王世子,以晋王那等病弱不能视事的身体状况,想来很快就能成为当朝最尊贵的亲王。 但一眼看去,他的衣饰虽华贵,却依旧简洁清爽,瞧来跟布衣时并无太大差别,淡雅温润如琼枝玉树般的气韵一如既往地令人心旷神怡,更令十一心神恍惚。 他瞧着十一清莹湿.润的眸子,眉间愈添神采,轻笑道:“好在如今郡主已经回京,有的是时间探故园芳草,忆故人情深。若宁献太子在世,想必也盼望郡主长留京中,平安喜乐。” 提到宁献太子,旁人犹可,云皇后已撑不住,拿了帕子拭眼角泪水。 十一红了眼圈,一时没有说话。 殿外有内侍小心向内探望。 宋与泓悄无声息地使了个眼色,那内侍即刻上前两步,在外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北魏使者又在宫外求见,正遇大理寺徐宣徐大人、胡梦裕胡大人,在宫门口起了争执。” 宋与泓闻言便道:“那魏国使者倒是皮实,说了皇上龙体欠安,还每日纠缠不休!” 二十余年前,宰相柳翰舟主持伐魏,欲收复中原河山,却遭遇大败。后来两国议和,商定双方恢复从前国界,楚以侄事伯父礼事魏,纳犒师银三百万两,且需每年交纳岁贡银、帛各三十万。 如今北魏内外交困,国势日下,依旧前来催收银帛。朝中本就有许多大臣对和议不满,再三疏奏朝廷回绝魏人;可同样有许多大臣怕回绝魏人会再启兵端,坏了好容易保住的这半壁江山的繁华太平。 楚帝本就病着,加上性情优柔,眼见双方各执一辞,始终犹豫不决。徐宣、胡梦裕都是力主回绝北魏的大臣,性情刚烈,若路遇魏使,口出嘲讽引起争执倒也不算意料。 施铭远道:“若论此事,魏使到杭都已久,也该给他们一个交待了……” 他并不肯再说下去,目光逡巡于帝后二人身上。 韩天遥坐于下首,不动声色地看向宋与泓。 二十年前的和议,正是施铭远主持签订;宋与泓身为皇子,轻易不肯得罪权相,施铭远也不敢跟这位皇位继承人作对,所以不明就里的人常会觉得济王与施相相处得甚是融洽。 可韩天遥入京已有一段时日,深知宋与泓正是主战大臣身后最大的支持者。 徐宣、胡梦裕等正是这位年轻皇子看重的主战大臣,忽然在此时与魏使发生争执,一切便堪可回味了。 但宋与泓并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把玩着腰间的云龙玉佩,仿佛在沉吟着什么,更似……在等待着什么。 韩天遥很快便知他等的是什么。 “啪”的一声,竟是十一重重一掌击在椅靠上,然后,她挺身站起,行到大殿中央,跪地。 这个醉生梦死足足两年的女子,眉眼锋锐如刀,缓慢却铿锵有力地吐字道:“臣女请求皇上,回绝魏使,与魏人断交!东胡攻占魏都,与魏人结下生死仇恨,犹甚于魏、楚之恨。如今魏人被迫徙都于中京,以楚之故都为都,足见其风雨飘摇,国势渐衰!” “若魏为东胡所灭,则东胡为我邻国,疆场相望,并非我大楚之福;若东胡不能灭魏,魏国恢复元气,必定伺机灭去东胡,到时愈发强大,更是大楚之祸!若继续忍耻和戎,息兵忘战,积聚钱帛送与魏人,等于在削弱自己帮助北魏复元,不过苟安之计。臣女以为,大楚长此以往,不仅国势日削,更兼养虎为患,纵得一时安稳,终会酿作倾覆大祸!” 施铭远叹道:“郡主果然是未长大的小孩儿,光这话,就未免危言耸听了!” 十一蓦地转头,喝道:“住口!这里是我父皇寝殿,并非朝堂之上!我自与父母说话,父皇母后尚未说话,几时轮到你来教训?” 云皇后皱了皱眉,扫了施铭远一眼,没有说话。 楚帝却道:“颜儿,你所说的既然是朝堂之事,施相议论原也无可厚非……若依你之见,今日情形又当如何?” 他虽维护了施铭远,却容十一继续往下说,显然是听进去了。 朝中从不乏有识之士,但是对魏人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只让他越发踌躇不定,难下决断,故而拖延至今。 十一目光煜煜,继续道:“我等正该乘北魏孱弱之际,力图自强自立。于朝堂,用忠贤,修政事,屈群策,收众心;于军政,训兵戎,择将帅,缮城池、饬戍守。苟安或自强,图一时安稳或保金瓯永固,尚祈父皇早作决断,切勿示敌以可侮之形,错失复兴良机!” 楚帝闻言沉吟,然后看向云皇后。 云皇后叹道:“颜儿,如今靺鞨人元气大伤不假,可中原大片河山在握,且向来兵精马壮。回绝魏人岁贡不难,但由此挑起衅端,引发两国战事,你可知多少将士会血洒疆场,又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颜儿,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我知你一直怨母后心狠,可当日败局已定,国力不继,终也是……无可奈何啊!” ================================ 这章和下章部分谏言,有参考南宋名臣真德秀关于请旨绝金的奏文,以及宋宁宗下旨伐金的诏书。特此说明。 嗯,我知道大家不爱看,我翻史书查资料写得也累觉不爱啊!可惜跳不掉,非写不可的情节。 不过总算打架打完了,面谏也谏得差不多了,咱们十一也可以带着她的花花继续谈恋爱了! 谏郡主归来(三) 十一有泪盈睫,却迅速霎去,缓缓道:“成亡败寇,自古皆然。当年柳相兵败,问责柳家理所应当。可若因兵败一时便不敢奋起,一味龟缩求全,当真能保得大楚江山无虞?便是一时苟全,近有北魏,远有东胡,都是虎狼之国,野心勃勃,错失自强自立之机,待他们崛起强大之时,叫大楚子孙如何保全江山宗庙?” 云皇后盯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儿,蹙眉不语。 宋昀见状,忙道:“想来此事一时难以决断。郡主已奔波一整晚,不如先在宫中休息一日,晚上点再商议此事吧!俨” 楚帝顿时眉眼一舒,正待顺势应下时,前方忽有人影一动,却是韩天遥站起身来,行到十一身畔,说道:“皇上、皇后,朝颜郡主高瞻远瞩,识见不凡,臣附议!宗社之耻不可忘,幸安之谋不可恃!请皇上、皇后三思!” 宋与泓略一踌躇,亦起身行礼,说道:“儿臣亦同意朝颜郡主所言。魏使索岁贡之事拖延至今,朝臣议论纷纷,尚祈父皇尽快决断!稔” 宋昀见状,向施铭远看了一眼,随着他们跪地请命道:“臣前来京师未久,却也深知皇上励精图治,一意与民休息,原是皇上一片仁德之心。只是靺鞨蛮夷之人,据我中原已久,委实天厌人怒。闻得中原百姓盼大楚北定中原,如久旱之盼甘霖。既然济王兄长与朝颜郡主都认为回绝魏人为妥,臣宋昀亦附议!” 楚帝原说此处并非朝堂,但此刻几人所谏之事,正是朝堂之上日日让他头疼之事,不由皱紧了眉,按揉着自己的太阳**不说话。 云皇后瞧他脸色,已是忧心忡忡,“皇上又头疼了?” 楚帝振足精神,摆手道:“不妨。施相,你怎么看?” 施铭远与云皇后对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说道:“臣也觉得若要力图自强,目前的确可以回绝金人。只是若触怒金人,再启战端,只怕兵灾难免!” 韩天遥闻言,黑眸冷淡扫过,已禀道:“皇上,若北魏因此侵我大楚,臣韩天遥愿为楚军先锋,效死报国,绝不让魏人再占据大楚一寸土地!” 他声音不高,却出语铿锵,顿挫有力,武将的沉雄豪宕之气伴着强悍的杀机已于无声无息间飘散于详和宁静的寝殿。 殿中气氛一时凝滞时,施铭远躬身道:“前有祈王,后得南安侯,实乃大楚之幸!既有南安侯力保大楚无恙,臣也认为可以回绝北魏岁贡!” 楚帝微愕,却也欢喜,向云皇后道:“施相如今也认为可以回绝北魏……如此看来,咱们的确不必再白白交出那许多岁贡。” 云皇后眉眼一弯,“皇上所言甚是。回头咱们拿这三十万两银帛来修缮城池,训练兵马,也比喂给靺鞨人强。” 楚帝便笑道:“既如此,咱们叫人回绝魏人便是。” 施铭远忙道:“臣愿前去回绝魏人,尽量婉言相拒,不去激怒他们便是。” 宋与泓扫过身后的韩天遥,亦上前道:“儿臣愿随施相一同前往,也好多向施相学学从政之道!” 楚帝点头,“如此甚好。泓儿,你自幼和询儿一处读书,比他身强力壮,且练有武艺,可谓文武双全。可你有时行事鲁莽冲动,叫朕委实放心不下。为人处世之道,是得多学学!” 宋与泓恭谨领命,这才与施铭远一起告退。 云皇后已在向朝颜道:“颜儿,他们尚有前朝政事需处理,咱们娘俩先去嘉明殿用些早膳,好好叙叙话!” 十一见此事终于尘埃落定,原本凌锐如刀的气势早已收敛,默默地立于一侧,眼底竟有迷.离泪光。 闻得云皇后唤她,她才答道:“是,母后。” 却回过头来,向正预备离开福宁殿的韩天遥一眼。 只那匆匆一眼,竟蕴了说不出的担忧。 韩天遥微微一怔,眸光旋即柔和,唇角已轻轻扬起。 施铭远方才说,南安侯愿力保大楚无恙,所以他认为可以回绝北魏岁贡。 换而言之,一旦由此挑起衅端,韩天遥必须担上责任;若是引发战事,他不仅得身先士卒,且只能胜,不能败,——哪怕是人为操纵下的败绩,都可能成为置他于死地的借口。 楚帝眼里的宋与泓,是还没有长大的鲁莽冲动的孩子。可真的鲁莽冲动,他岂会主动去和施铭远学什么处世之道? 他只是怕施铭远所谓的婉言相拒,会与魏使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很多年前,也有一人全力主战,触怒靺鞨人。楚国前线败绩,靺鞨人要求拿到他的头颅后再谈和议。 于是,那个曾经位高权重荣宠无双的当朝丞相,一颗大好头颅,至今封存于异国的府库。 韩天遥浅淡的笑容里,十一的泪水已然滚落。 她无声地拭去泪水,转身随着云皇后离去。 心神恍惚之际,脚下一软,竟踩了个空。 身畔有人伸手将她扶稳,轻声道:“柳姑娘,小心!” 回眸,正见宋昀温和含笑的黑眼睛。 温润如玉,明亮如珠,再次照亮了宏美崔嵬却冷肃枯燥的皇宫。 *** 大楚历代君王都讲究以仁治国,虽时有昏君、庸君,却从未出现过暴君,大臣也罕有因言获罪的。便是触怒君王,了不得贬去穷山恶水待上几年完事。故而大楚朝堂一向热闹,那些耿直的大臣甚至敢拖着楚帝的袖子进谏,唾沫星子直喷到皇帝脸上。 回绝魏人岁贡关系大楚安危存亡,朝臣众说纷纭,难免议论纷纷。幸亏原先主和的施铭远也改了主意,主和那派便哑了半边,只在一旦开战的后果上纠缠。 施铭远甚至一反常态,竭力推荐年轻的南安侯协理军政,力排众议建议破格提拔,让其担当军政要职,才好再续父祖威名,将靺鞨人远远逐离楚境…… 登高必跌重。 何况是刚刚来到朝中,尚未树立自己威名的韩天遥。 他在或羡慕或猜疑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直到回到韩府才舒出一口气,默默卧在十一素常睡的那张软榻上,许久不曾言语。 狸花猫在软榻上嗅了嗅,又奔到门槛前,瞪着一双碧荧荧的眼眸向外张望。张望许久,又踏着小碎步走到东次间,然后趴在纱隔上向十一住过的卧室察看。 作为一只聪明玲珑的猫,跟着主人养成良好的适应性是必要的。 有主人的地方就有鱼,就有家,就有它花花全部的幸福和快乐。 这样深奥的道理,隔壁那只只会打架的大白猫皓首穷经都别想弄明白,活该它天天吃小米拌豆腐,青菜炒素鸡! 可主人哪去了? 为啥一觉醒来主人没了? 没主人的地方没鱼没前途更没幸福啊! *** 小珑儿同样也不解。 狸花猫关心的是一个,她关心的却是两个。 一觉醒来,两个都不见了,害得她早饭午饭都吃得惶惶不安。好容易等到韩天遥回来,却见他连饭菜也都不曾好好吃,只默默沉思,再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珑儿战战兢兢地问:“侯爷,十一姐姐呢?” 察觉她眼底的惊惶,韩天遥尽量柔和地笑了笑,“她没事。” “没事……怎么不回来?” “回来……”韩天遥叹道,“她已经回去了,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小珑儿一头雾水,“回去?回哪里去?越山吗?” “越山只剩了废墟,她回去做什么?何况,那里……原也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小珑儿终于在恍然中钻出个大悟来,“姐姐回家了?姐姐家就在京城?姐姐那样的人,家境也不会寻常。不过姐姐已经嫁给了你,这里也是她的家吧?她会回来吧?” “嫁给了我……” 韩天遥摸了摸鼻子,不得不遗憾他终究没来得及娶她。 相识两年,时间不谓不久。 可惜他太长时间没有正眼看她,正如她从来懒得正眼看他。 阴差阳错,晚了两年才在患难相依中走近。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谏郡主归来(四) 可他走近了她的心,却不知道有没有走进她的心。 他只知她应该已经走进她的心了。 他回来时看不到她,并想着以后回来再也看不到时,他竟比在朝堂上被多少大臣挤兑还要心绪不宁。 皱着眉,他令侍女去打盆凉水来。小珑儿以为他要洗手,忙自己动手,端了水送到他跟前稔。 此时他正卧于十一惯常待的西次间,小珑儿手中的铜盆正是十一素日用的,连随手递来的手巾也是十一的。 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处,坐卧常在一处,原没太多避讳。韩天遥拿冷水一遍遍拍着自己脸,待心神略静,方接过小珑儿递来的手巾,忽想起那日十一.夜间改换装束出去,也正是用的这块手巾细细卸去脸庞上那些掩去天香国色的药粉,回来后同样用的这块手巾洗去风尘…… 心头似有什么如水纹般悠悠荡开,浑身的血液却奇怪地奔腾起来,——那感觉,六七年前他尚是初解情事的少年,悄悄去见聂听岚时仿佛也有过,只是这烦躁和欢悦仿佛更要强烈许多。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小珑儿小心翼翼在旁问道:“侯爷,你……不冷吗?” 韩天遥抬头,正对上小珑儿古怪的神色。 有水珠从额上滑落,顺着眼睫滴落在捧着的手巾上。 他才蓦地意识到,他正对着十一用过的手巾发呆,甚至可能还曾将十一用过的手巾捧到鼻际嗅过,却始终没想起去擦满脸的水珠。 “不冷,不冷……” 他匆匆擦了水珠,焦躁之外,又多了几分狼狈。 小珑儿仍在好奇韩天遥莫名其妙的行止时,外边忽有人禀道:“侯爷,齐三公子求见,说是奉师姐之命,过来取些东西。” “小观?”韩天遥忙甩了手巾,“快请,请他直接过来吧!” 昨日一战,他们误入施氏圈套,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接受最惨烈的结局。 但十一的出现和回归,竟轻易地化解了他们的危机。 韩天遥安然回府,齐小观和凤卫自然也能全身而退。 *** 齐小观被领入院子时,度其在府中的位置,便知是韩天遥自己所居正房。再细看院内陈设也还清爽雅致,心下便有几分安慰。 若师姐这两年歇居于韩府,以韩天遥品性,想来不会亏待于她。 只是……十一夫人这称呼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房中正行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娇憨清丽,衣饰不凡,却端着盆水。抬眼看到齐小观,她惊愕地张大嘴,一时未看门槛,脚上已被绊着。 齐小观尚未及上前去扶,少女已惊叫一声,连人带水倒了过来…… “哗——” 齐小观想扶人,便避不开水。少女是扶住了,水却从齐小观胸口一直挂到脚底,少女也湿了半边衣衫…… 狸花猫正在门口眺望主人,难得看到个生人,自然也要围观一番,却也被溅了一身水,连忙跳开去,一边甩着毛上的水珠,一边鄙视地看着这两个粗手笨脚的俗人。 若是换了它家十一,怎会做这等蠢事?便是绊着,也不会摔着;便是摔着,也不会洒了水;便是洒了水,也只会泼到别人,绝不会泼到自己身上…… “小珑儿!” 韩天遥才收拾了心绪,便听得外面的动静,急忙走出时,正见那两个正万分狼狈地面面相觑。 “小观,你们……” 韩天遥抚额,连忙唤侍女过来收拾,又吩咐道:“去取我的衣衫来给齐三公子替换。” 小珑儿这才回过神来,已涨得满面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揉着眼睛道:“对……对不起,我……我一时没看脚下。” 齐小观笑道:“没事,我原就满身的灰尘,正预备待会儿回去换衣衫,如今正好先在这里给换了。倒是姑娘身子单薄,恐经不起受凉,还是赶紧去换下湿衣吧!” 小珑儿忙应了,掩着红彤彤的小脸奔向自己卧房。 韩天遥忙将齐小观引到自己卧房换衣时,齐小观已笑起来,“韩兄,这小姑娘是你侍妾?排名多少位?生得倒好,只是太小了吧?亏韩兄下得了手去!” 韩天遥不觉尴尬,苦笑道:“小观,她是十一认的小妹妹,也是我的小妹妹,很义气的小姑娘,并非我的妾。” 齐小观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十一?” 早在齐小观于绍城夜探闻府那夜,齐小观便对韩天遥的十一夫人有些疑心。但韩天遥坚持与十一认识已经三年多,生生地打消了齐小观的猜疑。 此时齐小观问起,韩天遥便知其意,轻笑道:“她是十一,可她当然不会真的是我小妾。很多事她没说,我也不便问。我只知她想见谁没人能拦得住;她若不想见谁,刻意强求只能逼她走得更远。” 齐小观已经换了干净衣衫,边拉扯着过长的衣袍,边叹息道:“说得也是……当年我找不到她,便猜她多半是自己不想再看到我们这些故人了!好在这事儿到底已经过去两年,猜得我们会出事,她到底还是出来了!想来那些不快活的事,终究会也过去吧!” 韩天遥问:“她现在在哪里?还好吧?” 齐小观摇头,也不等那边奉茶,便自己取过桌上的茶壶,倒一杯凉茶喝了,才道:“醉了,晋王世子将她送回了琼华园,如今正在她自己当年的卧房睡着呢!” 韩天遥黑眸一闪,“醉了?又醉了?” 自那日在渔浦镇韩天遥对十一软硬兼施狠狠教训一顿,迫她应下戒酒之事,十一虽未完全戒酒,但多是小酌怡情,再未曾大醉过。 如今刚回皇宫,许多人或事尚在未知之数,她竟然又醉了? 齐小观静默片刻,方道:“师姐虽回去,心底压的事到底多。听晋王世子说,云皇后拉着她说了很多话,她似忍耐不住,当时便哭了起来,世子在仁明殿外都听见在哭。后来午膳时,皇上特地命人拿了极好的美酒给师姐品尝,师姐就喝多了,哭着又说了许多话,晋王世子怕醉得太过引帝后不悦,便将她送回琼华园了!” 韩天遥忆着今日十一与帝后相见的情形,沉吟着问:“你可看得出,云皇后对郡主……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齐小观摇头,“不清楚,但师姐自己应该心中有数。得到韩兄安然脱身、师姐决定回宫的消息,我和路师兄便商量着将凤卫大部分遣出京城,带着部分凤卫搬进了琼华园。话说,皇后对凤卫一向不差,即便我们离京而去,凤卫一应开支用度,皇后每季都会拨下银帛交给路师兄。故而路师兄被擒之事,多半还是施铭远瞒着皇后所为,也可能在皇后跟前污蔑了路师兄什么。横竖我们不在京城,是非黑白只能由他一张嘴。如今师姐既与皇后说了开来,这误会应该不难解。” 韩天遥盯着他,“朝颜郡主和云皇后间所隔的,并不是误会吧?” “不是误会。” 齐小观苦笑,“这其中是非曲折,有些连我都未必十分清楚。师姐与韩兄交谊匪浅,回头不妨亲自去问师姐。我且先将师姐的东西收拾过去。话说我这师姐也奇了,琼华园一直有人洒扫整理,缺什么说一声便是。醉得不省人事还说有东西在你这里,催着我来拿。” 那边已有人收拾完毕,却也只有几件衣物,以及宋与泓送来的首饰盒,还有就是十一去太子陵祭拜后带回的太古遗音琴。 韩天遥道:“她还有一只猫,一个认的妹妹,要不要带过去?” 齐小观随手接过包袱负起,却小心将太古遗音琴抱在怀中,才笑道:“不用,不用!这些活物没法打包带走,麻烦!回头让师姐自己过来领。” 他辞别而去时,韩天遥忽又叫住他。 “小观,晋王世子将郡主送回琼华园后,没有立刻回去吗?” 齐小观顿了顿,笑道:“嗯,喝了盏茶,看师姐睡踏实了这才告辞。” =============================== 大遥:情敌在不在? 小观:干嘛要告诉你! ps:推荐朋友花腰mm的穿越女强爽文《斗破冷宫,本妃天下无敌》http://novel..org/a/887630/ 忆流光飞舞(一) 韩天遥若有所思,“哦!”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到门槛边,却听得外面有猫叫声起,忙抬眼看时,正见一只雪白的长毛猫正气势凌人地站于院墙上向内观望。 狸花猫最近被咬得怕了,弓了腰哈着气僵持片刻,便箭一般调头奔回,正擦着齐小观的足踝逃入屋内。 齐小观笑道:“两只都是公猫吧?这可奇了,又没母猫在,也能打起来?稔” 若是眼前这位和此刻还呆在琼华园的那位晋王世子打起来,他倒不会惊讶。 从小到大他师姐就是出了名的招蜂惹蝶,再多男人为她打破头都不稀奇。 不过,他虽不知师姐中意的到底是谁,但留意到晋王世子的容貌气质后,他便已决定无论如何先维护了这位世子再说。 他敢打赌,谁敢去打那位世子的头,师姐必定会抢先爆了谁的头。 韩天遥再不知十一这位看起来明朗坦诚的师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忆起自己一心想让花花娶妻生子的愚蠢行止,忍不住又抚向自己的额。 连齐小观都能一眼看出白雪是只公猫…… 韩天遥走神抚额的那一瞬,旁边又传来小珑儿和齐小观的惊叫。 抬眼,正见齐小观从胸口以下的衣衫又已是*的。 这回不是洗脸水,而是小珑儿手中端着的茶。 韩天遥吸了口气,苦笑道:“我叫人重新预备衣衫。” 齐小观忙道:“不用,不用……” 他所借穿的韩天遥衣袍乃很深的藏青色,虽淋了茶渍倒也不明显,却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便不得不赶紧掸拂衣衫,免得被烫着;官窑的茶盏倒不错,滴溜溜滚在两人脚边,居然没碎。 小珑儿却快要哭起来,扁着嘴待要向齐小观解释时,齐小观已摆着手连连退道:“横竖也不妨事,我还有别的事,先行告辞,告辞……” 他逃一般奔了出去。 再换衣衫又怎样? 从洗脸水到茶水……说不定待会儿会被漱口水淋上一身。 师姐哪里认回来的傻妹妹? *** 眼见齐小观走得没了踪影,小珑儿方捡起茶盏,哭丧着脸道:“侯爷,我听说这边还没上茶,所以赶紧泡了好茶来,想和齐三公子道歉。” 她出身寻常,素常又不出门,穿戴向来简洁。但她此时却已换了簇新的湖蓝色交领襦衣,系着石榴裙,搭了浅绯色披帛,发髻也细心梳理过,簪着十一新近送她的华美簪饰,看着已有几分深闺小.姐的模样。 大约察觉韩天遥目光不对,小珑儿一张俏脸便涨得红了,怯怯道:“侯爷,怎……怎么了?” 韩天遥拍拍她的肩,“没事,小观性情不错,不会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你姐姐搬回她在京中的宅子,暂时不回这边住了。明日我便带你去看望她。” 小珑儿应着,兀自拿着茶盏呆呆站着,看着齐小观离开的方向,竟有些失魂落魄。 韩天遥便道:“你姐姐住在琼华园,离咱们并不远,不过地方挺大。听闻齐小观也住在那里。” “啊!”小珑儿赶上前问,“那我是不是也得搬过去?” 韩天遥道:“搬过去做什么?横竖……你姐姐早晚还得入我韩府,搬来搬去岂不麻烦?你要找齐小观道歉,我天天带你过去道歉罢!” “哦!” 小珑儿应了,才觉哪里不对。 就为两次泼湿齐小观的衣衫,她得天天去道歉? 不过,天天去琼华园,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主意…… 她揉着自己滚烫的面颊,看向忽然闲得可以带她天天出门道歉的“姐夫”。 韩天遥正立落地圆光罩前,伸手撩开纱帷,看向那边十一的卧房。 房门紧闭,再没有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粗陋寻常的慵懒女子缓缓步出,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唇角却蕴着浅浅笑意。 “她会回来,很快会回来。” 他像在对自己说,口吻如此地清晰和肯定。 *** “十一……” 仿佛有人在唤,一贯的低沉清醇的嗓音,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这两年唤她“十一”的人不少,她麻木听着,仿若听着一个可有可无的代号。从没有一个人唤“十一”可以唤得那么好听。 “可是十一,我已经喜欢你了!” 似乎又在那个宽敞安静的院落,他又在这么说着,而她额上又是那么一热。 十一低吟,伸手去推那片温热,却握.住了谁温暖的手。 有遥远却颇为熟悉的年轻声线在声声唤道:“柳姑娘!柳姑娘!” 十一扶着涨疼的额,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那眉眼瞬间令她屏住了呼吸。 “宋……宋与询……询哥哥!” 她的声音很哑,不复当年的清脆张狂。但那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宋与询必定不会介意。 他向来包容她,而她向来将他伤到体无完肤…… 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他的天堂或地狱,都是她毫不容情的赠予。 “宋与询,宋与询……对不起,对不起……” 积攒了多少日夜的痛悔和委屈蓦地爆发。她抱住他,竟是痛哭失声。 抱住的那温暖的躯体蓦地僵硬,耳边是同样的声音在愈发温柔地呼唤,“柳姑娘,我不是宁献太子。我是宋昀,宋昀。” “不是,你是宋与询,宋与询……” 十一否认,声音愈发地急切,手臂也将那人拥得愈发紧,生怕一松手,他便不见了踪影。 她甚至在他耳边道:“宋与询,我知道这不是梦。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声音很低,低得有种难言的哀切,仿若人在绝崖,却无视脚下的深渊,只眺向天边的朝霞,并请求身畔的人告诉她,眼前只有良辰美景,并无夺命深渊。 宋昀低眸凝视,正见她那双蕴着迷.离醉意的眼眸深深映着他的面容,——却又分明不是他的面容。 他听到她声声呼唤的另一个名字。 那是她一戳就破的梦境。即便醉里,也不大容易有这样的美梦。 当年的传说里,宋与询的一切都被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从没有人想过,毫不犹豫推开宋与询的朝颜郡主,竟是如此地深爱他。 不曾说完的话,不曾诉过的情,甚至不曾做过的梦…… 宋昀慢慢将她拥住,小心翼翼地围护着她的梦境,低低道:“好,你说不是梦,那便不是梦。朝颜,我回来了!” 十一便不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痛哭,只是伏在他肩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瞬间将他衣衫打湿一片。 那热意和湿意透过衣料浸润入肌肤,宋昀心头也一阵地热,一阵地湿。他紧紧抱着大醉哭泣的女子,如抱着满怀的梦想,红着眼圈一动不动地由她将衣衫抓出层层褶皱。 他低低道:“朝颜,别哭,别伤心,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算不算已被点亮,他只知眼前的女子再怎样金尊玉贵,人生依然是灰暗无光。而他,可以为她重新涂亮她的人生吗? *** 许久,许久,十一的肩膀不再耸动,呼吸渐渐均匀,湿.润浓密的眼睫低低垂着,如倦极栖息着的蝶之翼。 宋昀将她轻轻扶了卧下,掖好锦衾,正要起身离开时,袖子忽然一紧。 转过脸,正见十一微睁的眸,她轻捏着他的袖角,向来璀璨清莹的眸子黯沉如蒙着层夜雾,却轻而清晰地向他道:“阿昀,谢谢。” 宋昀温和一笑,“睡吧!一觉醒来,天还会亮。”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一觉醒来,天总会亮。 可惜宁献太子的天空,再也不会亮了。 *** 宋昀走出卧房,便见齐小观正抱着肩立于窗口,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 排着精巧走兽的檐角被勾勒成轮廓美好的安谧剪影,偶有飞鸟掠过,翅翼间尚夹杂着金红的余晖。 宋昀微笑问道:“三公子回来很久了?” 齐小观便回过身来,笑道:“没有,中途出了点事,也是刚刚才到。” ============================== 阅读愉快!明天见! 忆流光飞舞(二) 宋昀便去看齐小观带回的东西,“郡主催着去韩府想要拿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齐小观笑道:“谁知道!无非是醉迷糊了!” 可宋昀的手却很准确地搭上那把琴,“这是……太古遗音?俨” 齐小观便知宋昀在宫中这段时日,只怕早已将师姐从前之事打听得明明白白,遂笑道:“不错。其实她若在三年前便收下这把太古遗音,也许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可惜阴差阳错,宁献太子没能逃过那场劫数,师姐同样身心重创,至今不曾复原。稔” 他顿了顿,负手看向宋昀,“其实我也不知道师姐和凤卫重回宫廷,到底是对还是错。她的至爱已然失去,她的至亲若再给她致命一击,只怕她很难再站得起来。但世子似乎认为师姐回来更合适?” 齐小观虽不知秘道之事,却也心地玲珑,早看出是宋昀暗中请旨并设法从中斡旋,千方百计让十一和帝后化解心结。 宋昀也不隐瞒,叹道:“不然该如何?俗有云,见面三分情。怕就怕,本有七分情,被人朝夕馋谤,终只剩了三分情。若再不珍惜,由着人继续馋谤,下一个被抓的,就不只是路大公子了!” 齐小观道:“皇后已否认是她派人抓的路师兄。” 宋昀道:“的确不是皇后派人所抓,但皇后必然知情,且未曾阻止。” 齐小观心头同样亮如明.镜,说道:“皇后对凤卫尚念旧情,便是暂时不知,早晚也会知晓。施铭远敢抓路师兄,最低限度,应该不怕皇后知晓,更不怕皇后追究。” 宋昀道:“所以,皇后希望郡主回来,凤卫回来。” 齐小观蓦地转过脸,盯向宋昀。 宋昀坦然与他对视,缓缓道:“我到京城未久,但承蒙皇后看重,几乎每日入宫侍驾,很多事并不相瞒。郡主出走,凤卫离心,等于断了皇后左膀右臂,很多事便不得不倚重施相。后果便是……尾大不掉,养虎为患!所以,三公子不必怀疑皇后用心,至少目前状况下,她盼着拢回郡主的心,绝不会再对郡主不利!” 宋昀说得已经很明白,也很实在。 即便不考虑亲情,云皇后也不会再想着除掉朝颜郡主。 她需要借助凤卫来制衡施铭远的势力。 而施铭远借口凤卫已为他人所用抓了路过,并试图将齐小观等一网打尽,未始不是因为看出了云皇后的心思。 铲除凤卫,云皇后必须更多依赖施铭远操控政局,同时又断绝了朝颜郡主复出报仇的后盾,可谓一举两得。 若这次朝颜郡主和凤卫没有回归朝廷,而是在救人后杀开血路逃出京去,以施铭远的心机,应该不难挑拨起帝后的猜疑,那么朝颜郡主和凤卫很可能会面临重重追杀,甚至不得不逃离楚境,终身无法踏入故国一步。 是眼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晋王世子,利用他对帝后和朝颜郡主的了解,悄无声息地彻底改写了那个可能会相当惨烈的结局。 齐小观不知该是放心还是担心,谨慎地看向宋昀,“我听闻,世子乃是施相引入宫中的?” 宋昀浅笑,“三公子,我姓宋。” 宋,楚之国姓。 齐小观的面色终于柔缓下来。 *** 宋昀踏出琼华园时,天已黑得透了。 于天赐迎候着,踌躇着上前问道:“世子,你跟朝颜郡主走得这般近……” 宋昀低眸,“先生,得罪了朝颜郡主,于我可有半分好处?” 于天赐忙摇头,“真没想到她竟是朝颜郡主……以她跟世子的情分,世子相帮也是应该,而她想来也不会白承这份情。多了这份助力,自然于世子未来大有好处。” “那么,施相那里……” “世子放心,我会告诉施相,帝后念着往日亲情,一时舍不得郡主,若在此事上苦苦纠缠,恐会惹来帝后猜疑,不宜操之过急。世子利用这机会与郡主走得亲近些,日后郡主有什么动作,也就不容易瞒过世子。” 宋昀微笑,“那便拜托先生了!我若平步青云,先生必在青云之畔!” “是!”于天赐躬身行礼,再不敢如在绍城和越山时那般托大,“不过,还有一事公子千万记得。公子万万不可流露对郡主的恋慕之意,更不可想着求娶郡主!施相和朝颜郡主之间,完全不同于寻常的政见不合……” “知道了。他们无非……你死我活。” 宋昀在宫灯摇曳的光线里缓步走向巷子里候着小轿。 依然一身浅浅淡淡的湖青衣衫,他看起来就像一团随时会被吹散的梦,清逸缥缈得不真实。 可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沉着。 *** 韩天遥在第二天午后才有空带着小珑儿和狸花猫来到琼华园。 齐小观远远瞧见小珑儿,便忍不住垂头看看自己衣衫。 小珑儿顿时红了脸,上前行了一礼,便道:“三公子,我手里没水,再不会泼湿你衣衫啦!” 齐小观忙笑道:“没事。便是泼了也没事,我在这边有的是换洗衣衫……咦,这丑猫也带来了?” 他伸手去摸狸花猫的脑袋。 狸花猫两天没见十一,忧郁得每天吃鱼都顾不上吐骨头,午间遂被鱼刺卡了一下,喉咙到现在都不舒服,正垂头丧气,忽听得有人骂它丑猫,顿觉屈辱无限,抬头向齐小观恶狠狠哈了口气,没等齐小观回过神来,便一爪子挠了过去。 齐小观缩手不及,手背上顿时一道血痕。 小珑儿一时傻眼,却很快回过神来,抓过齐小观的手向他身后的从人叫道:“快去打水来,猫爪子毒得很,这伤处得赶紧用清水冲洗……” 韩天遥苦笑,自己牵过趾气高扬睥睨全场的狸花猫,说道:“小珑儿,那你就在这边先照顾三公子吧,我带花花去见郡主即可。” 小珑儿握着齐小观的手,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又挽过袖子,接过从人端来的清水放在一边山石上,牵了齐小观的手去冲洗。 齐小观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 奈何小珑儿紧紧抓着他的手,若他硬生生甩开未免太不给师姐这个小妹妹面子…… 韩天遥带着狸花猫走向后园时,忍不住便思量,若他被狸花猫抓了,不知十一会有何举动。 最大的可能,她会一边喝酒,一边以和狸花猫同样的神情,睥睨地看着他,嘲笑他堂堂大好男儿,居然被猫给抓伤了…… 走不多远,身后又传来一阵惊叫。 韩天遥转头看时,正见那盆水翻落于地,齐小观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再度被浇湿了大半边…… 韩天遥掩目不忍相视,再也想不明白,原来那个聪明灵巧的小姑娘为什么这两天忽然蠢笨成这样。 不得不庆幸,他从不曾被狸花猫抓伤。 便冲着这一点,即便从此狸花猫住在了琼华园,他也得天天过来喂它鱼吃。 必须来。 *** 狸花猫抓伤齐小观,依然委屈烦躁,无奈脖子上拴着绳索,且前面负手牵着它的大高个儿主人看起来没那么好欺负,一拳下来猫脑开花可就无处诉冤了,于是一路便走得心不甘情不愿,不时粗着嗓子惨叫几声以示愤怒。 那边月洞门外,便传来女子声音:“王妃,这园子里养了猫呢!” 便听另一.女子漫不经心道:“她养猫?算了吧!若说她养老虎我倒是信!” 韩天遥回头看了眼傲娇痴肥的狸花猫,顿感那女子说得很有道理。 而领他前行的太监已退到一边,让出大道来,向来人行下礼去,同时提示韩天遥道:“南安侯爷,这位是济王妃!” 来者竟是济王宋与泓的王妃尹如薇。 宋与泓、十一都曾提过尹如薇,虽只偶尔几句,但韩天遥已看出宋与泓对自己青梅竹马一起在宫中长大的王妃很不喜欢,甚至可以用憎恶来形容。 但奇怪的是,济王对尹如薇极其冷落,坊间对此倒也没有太多议论,偶有人提起,也不过说济王流连勾栏,未免冷落了王妃。 ============================= 昔年爱情会陆续浮出水面袅! 忆流光飞舞(三) 可楚人雅好音律,常以填词赋曲为乐,卿侯将相多与青.楼女子交接来往,素日大小宴乐也爱传官妓征歌侑酒,上下不以为嫌。 故而韩天遥连纳十余姬妾,也不过得些风.流名声,再不会因此指摘其人品;济王爱到勾栏看戏,顶多说他年轻任性,也算不上太大瑕疵俨。 算来尹如薇不仅是皇子嫡妻,更是太后侄女,韩天遥也只能立于一边,待尹如薇出来,向其行了一礼。 “枢密院韩天遥,见过济王妃!” 尹如薇正带着两名侍儿步出,闻言顿住足来,却将韩天遥打量了下,才微微一笑,还礼道:“常闻南安侯将门之后,文武双全,气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稔” 韩天遥逊谢,又问道:“王妃这是过来探望朝颜郡主?” 尹如薇浅笑,“已经两年未见朝颜妹妹,自然要过来一探。” 她容貌出众,眉眼如画,着一身藕合色交领襦裙,罩着长及膝下的丁香紫窄袖褙子,如云鬓发间点缀着两股嵌宝金钗,竟是极家常的装束,观之可亲可近,全无半点富贵中人的倨傲气息。 可宋与泓明明说过,宁献太子、朝颜郡主待之所以闹到这步田地,正是由于眼前这个看来爽朗亲和的女子。 狸花猫又喵喵乱叫,挣动之时把扣于脖颈的绳索拉得笔直。 韩天遥墨青衣衫,举止沉着,孤高冷峻,牵着这么一只全无体统的蠢猫,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尹如薇并未质疑他为何牵来一只猫,而不是牵来一头老虎。 她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便从容跟韩天遥道别而去。 韩天遥也不在意,顾自跨过月洞门,便见路过迎面行来,向他轻笑道:“侯爷怎么还没进去?郡主正等着呢!” 路过被囚多日,虽未用刑,也被逼服了好些绵软筋骨的药物,此时尚未复原,虽不改温厚气度,脸色却着实不好。 韩天遥深知十一、齐小观很敬重这位师兄,遂道:“正要过去。路兄气色不佳,只怕还需服药调理。” 路过笑道:“一直服着药。只是卧床太久,有些闷,所以出来走走。” 他伴着韩天遥走到一座假山之畔,抬手向上一指,“郡主就在上面凉亭里。” *** 进.入十一月,更是万物萧杀的时节。连拒傲清霜的菊.花、芙蓉等都已落尽,凭它碧玉之堂,琼华之室,都未免萧索无趣。 假山上爬了些藤萝,在衰草枯木间随风瑟瑟,仅余的翠色便显得愈发苍凉黯淡。 山顶凉亭将一“凉”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北风全无阳光的暖意,卷着落叶拍过来,连韩天遥都觉脸上被刮得生疼。 这地儿应该适合夏夜纳凉,绝不适合冬日喝酒。 而他已闻到了酒香。 狸花猫亦竖起了耳朵,然听到女子一声叹息后,立刻挣脱韩天遥攥着的绳索,飞快窜了过去。 韩天遥便空着双手走了上去,叹道:“这个没良心的,白白对它好了!急着奔上来喝冷风,也不怕着了凉,到时亲者痛,仇者快,你便开心了?” 他抱怨着,却在看到卧于栏杆边的女子时禁不住眉眼柔和起来。 十一面庞浮着微醺的红晕,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正去抚.摸狸花猫蹭过来的脑袋。 她穿着绛色小袄,玉青色长裙柔.软地垂落,和腰间所系的环佩一起被风吹拂开去,发出清而轻的丁当碰撞声,愈发显得身段修长玲珑,韵致妍媚可人。 她的长发依然如从前那般简单绾着,只是换了一枝镏金银簪,簪上镶的一枚明珠足有拇指大小,哪怕此刻被半散的黑发掩了半边,仍流转着温润华贵的莹亮珠辉。 见韩天遥过来,十一笑了笑,坐起身来,头上那珠簪便“丁”地跌落地上,如瀑黑发散落,被风吹得如丝缎般扬起。 韩天遥取过她手中的酒壶,放置到亭中石案上,捡了那簪坐到她身侧替她绾发,口中已责备道:“瞧瞧你这是什么模样!方才也就这么见客的吗?” 十一懒懒笑道:“什么客?如薇吗?她不是客,是……一家人呢!” 韩天遥指间握过她的长发细心缠绕,已在脑后绾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发髻,用珠簪固定住,才问:“一家人?她姓尹,你姓云,你们是一家人?” 十一抬手摸那整齐的髻,点头以示满意,才道:“是父皇和母后从小告诉我,如薇在他们跟前长大,和我、与询、与泓都是一家人。” “听闻济王妃也是在皇后跟前长大的,也许……在皇后眼里,的确是一家人吧!” 十一笑了笑,“其实从小到大,我也没把她当过外人。只是她一直认为我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伸手去拿酒壶,韩天遥已抢先一步取在手中,挑了挑眉,“说完再喝。” 十一道:“韩天遥,当初我应下的十日之约,早就过了吧?我喝不喝酒,你可管不了!” “知道。”韩天遥不以为意地答道,“但吊我胃口,总得也容我吊一吊你的胃口吧?” 十一“噗”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是她错怪我了!” “错怪你?” “嗯。我根本不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而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韩天遥听得一怔,十一已自他手中夺过酒壶,晃了一晃,才向他嫣然而笑,“放心,我也不会多喝了!” “自然不是因为我阻拦,而是因为……你昨天已经喝得太多?” “是啊,到现在头还在疼……” 韩天遥道:“那是因为你一直坐在风口里,吹得头疼!” 十一没有立刻反驳,捏着酒壶坐了片刻,忽笑道:“八年前,就在这个亭子里,宋与询忽然跟我说,待我长大,他要娶我。” “宁献太子?八年前?” 八年前,宋与询多大?那时的朝颜郡主又是多大? 十一眺着天际一抹流云如絮,目光已然悠远。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询哥哥也才十七岁。” ---------悠悠往事谁诉?爱恨无边,焚心以火---------- 春已过,秋萧索,罗袖舞落叶,绣裙掩苍苔。何处细雨蒙蒙,打湿流光,悄然揭开那氤氲着重重雾气的悠悠岁月,展露出曾经的少年和少女们飞扬如舞的美好韶光。 少年温润雅秀,美好面庞稚气未脱,却已举止沉稳,进退有度。 但这个备受长辈赞誉的尊贵少年,却在同龄少年已开始谈婚论嫁时,跑琼华园跟他尚未长大的小妹妹说话。 “朝颜,待你长大,我便说与母后,娶了你可好?” “不好。我朝颜若嫁,必嫁当世英豪,与他携手并肩,光复大楚万里河山!” “朝颜,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不雪家国之耻,枉为皇家之人!” “……” 十二岁的朝颜已经倔强得出奇,而且绝对是个不知进退的坏脾气女孩。 她是师父郦清江最钟爱的弟子,她是云皇后视若亲生的义女。 楚帝对她倒是淡淡的,寻常看来并不十分亲密,可每次她被师父或云皇后斥责时,他必是第一个站出来加以维护的。 有他们宠爱,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又有谁敢与朝颜争锋? 当然,宋与泓还是会和她打架。 朝颜十二岁前,宋与泓同样年少,许多事尚不能自己做主,朝颜没在京中时,他便常趁着宋与询的东风,不时寄去书信和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朝颜偶尔回京,他照样和她打得不亦乐乎,——随着朝颜武艺越来越高,后来常是宋与泓被揍得鼻青脸肿。 宋与询性情温和,跟朝颜很亲近,却也不宠她,若觉得她言行太张扬便会出言劝阻,甚至于背人处细细教导。 他比朝颜大了五六岁,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时也是和颜悦色,因利势导。 年少的朝颜天不怕地不怕,独对这个兄长敬慕异常,往往能听入耳中,记在心间。 没有人知道宋与询什么时候不仅仅将朝颜当作妹妹。但这事儿问题不大,帝后甚至乐见其成。 =============================== 当年,谁曾料,最美好的开端,酝酿着最惨烈的结局? 忆流光飞舞(四) 一个是在身边长大的聪慧太子,还有一个是皇后义女,罕见的文武双全,才识过人,背后又有凤卫的支持。 除了朝颜年幼,可能要太子多等几年,这桩亲事看来无可挑剔俨。 当时太后健在,虽万般赞成二人亲事,却一直为皇家子嗣单薄忧心,特地先送了几名家世清白的宫女去东宫服侍,盼着能早抱孙儿。 后来太后当然没抱上孙儿。 她薨逝后,那几名宫女便被宋与询遣嫁,听闻嫁时守宫砂尚在,竟都还是完璧之身稔。 宋与询一心一意地等候他的朝颜妹妹长大,而旁人再不知,朝颜在她十二岁时便已拒绝过他。 朝颜的师父郦清江能谋善断,却出身江湖,清刚孤傲,满腔热血,早因楚国对魏国卑躬屈膝十分不满,虽安排凤卫守护宫城,自己却借口教导弟子、训练凤卫卫,常年不回杭都。 朝颜十二岁那年,郦清江染疾,不时带弟子们回京暂住,方便太医延医诊治。 云皇后和郦清江.青梅竹马,相识于寒微之时,云皇后得登中宫之位亦多得郦清江和凤卫之助,见他们回京,遂和楚帝商议了,将琼华园赐给朝颜郡主。琼华园乃是皇家苑囿,**于宫城之外,且距宫城不远,方便太医随时调治,也方便朝颜入宫请安。 自然,更方便了宋与询、宋与泓兄弟时时造访。 朝颜耳濡目染,对帝后的谨小慎微同样不以为然,见宋与询也常把百姓疾苦挂在嘴边,不肯轻言战事,更是心中不悦。 而宋与询见她小小年纪指着舆图谈论天下局势,一腔的豪情壮志,却全然不切实际,亦是苦笑摇头。 但除此之外,二人相处如鱼得水,亲近异常;每次郦清江病势好转离京,朝颜虽年少不解情事,却也开始有了淡淡愁意。 郦清江的故乡尚有魏人铁骑之下,惟恐弟子忘却故国之耻,病重前又带诸弟子到北境一游,朝颜亲见百姓被侵辱糟践种种情状,越发决心要劝服养父母整顿军政,伺机光复中原。 当然,她第一个想劝服的,是宋与询。 十五岁那年,郦清江病逝。临终前,他将纯钧宝剑交给朝颜。 “纯钧乃天子之剑,古时越王兵败被俘,数年卧薪尝胆,一举收复故国,用的正是这把纯钧宝剑。朝颜,把它送给你未来的夫婿吧!配得起这把剑的人,才配做你的夫婿!” 朝颜不知道宋与询配不配得起这把剑,但她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宋与询,完全不懂武艺、还时常不满她小小年纪妄言国事的宋与询。 安葬郦清江后,朝颜便将宝剑送给了宋与询,并将师父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宋与询握着纯钧剑,向来安静的眸光似燎了火,跳跃了许久,将他的朝颜妹妹抱在了怀中。 他道:“你放心……” 朝颜不知该不该放心,但宋与询的怀抱里,她似乎很安心。 虽长年随郦清江在京外居住,但她一直知道,帝后和太子是她的亲人,杭都是她的故乡,皇宫则是她的家。 在这里和宋与询相守一生一世,想着就是件极美好的事。 那夜的月光也很好,平静下来的宋与询面庞像浮着虚幻梦影的美好玉雕,也如月光般安谧地流泻到朝颜的瞳人里。朝颜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美好,一遍又一遍。 宋与询眼睛也只有她,只有她星光般璀璨明灿的双眸,一低头便亲住她。 很多很多年后,朝颜都记得那天地颠倒变幻,只余了两人在温柔月光里紧紧相依相偎的情状。 那时她的心思懵懂却简单。 直觉地拥住那个她愿意靠近的人,就对了。 后来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他越来越疏离,甚至越来越不待见他? 有边将保护自北方逃亡来的流民,魏帝遣使指责,施铭远遂建议将边将捆了交由魏人处置,大臣甄德秀、洪子逵等强烈反对,朝颜和当时的晋王世子宋与泓更是再三向楚帝进言,不可寒却边将之心,“保家卫国反而丧命,日后谁敢保我大楚江山?” 云皇后却极不高兴,责怪朝颜等不识大体,“好容易天下太平,岂可因一人而失了边疆安宁?” 朝颜遂求助宋与询,宋与询应下,却于第二日告病,同时递上奏疏,认为目前大楚国力兵力均不宜与魏人开战,建议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的后果,是楚帝终于决定斩了边将,向魏国卑辞求恕,以求两国交好永继…… 朝颜又惊又怒,前去责问宋与询,宋与询沉默片刻,劝朝颜以大局为重,先考虑国力和百姓安泰要紧。 朝颜差点没气哭,责问道:“一群文官把持朝政,没事就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天天说什么休战为重、保养民力,说什么馈粮不丰、形势不固,有银帛进贡靺鞨人,有银帛筑名园、开华筵,有银帛封赏从上到下那许多无所事事的闲官,却没银帛修城池、设堡垒?长此以往,国力消耗于内,几时能一雪国耻家恨?” 她所指的正是徽景之变。 那场惊天变故里,中京被占,楚怀宗和三千宗亲尽数被掳,最后怀宗囚死异域,曾经金尊玉贵的妃嫔公主们一路被蛮兵**凌辱,押到北地后或被发落在浣衣局等处为奴为婢,或被赏给功臣宗亲玩弄,大多在无尽的屈辱里悲惨死去。 宋与询无言以对,许久才答她:“朝颜,此事……待我从长计议,可好?” 他是太子,他早晚还会是楚国的君主,楚国的未来往何处走,的确会由他来掌控。 朝颜没有争执,忍泪而出,找宋与泓一起喝酒,在一处酒坊喝得大醉,最后还是尹如薇带人将他们找了回去。 那时,尹如薇尚是朝颜的好友,也是和宋与泓一起长大的表姐妹。 她很为两人的不开窍气恼,叹道:“我说你们两个,也不细想想询哥哥当年是怎样成为太子的!斩边将的头算什么!当年他舅舅可是连当朝丞相的脑袋都槌开了,生生地送到魏人手中呢!” 朝颜醉得昏沉,一时还未想到,宋与泓却记起来了,“他舅舅……殿前都指挥史夏震?你指柳相的事?” 尹如薇叹道:“对!当年皇上所出的八位皇子全都早夭,眼看年近四旬,决定在近支皇亲中择子弟养于膝下,为何后来单单择了询哥哥?他父亲永安郡王当年和施相走得极近,舅舅夏震更是施相亲信,施相又得皇后娘娘宠信。夏震替皇后解决了柳翰舟,自然而然也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之人,择皇子时自然会优先选择询哥哥。” “你们也不想想,询哥哥因这缘故才被择为皇子,继而成为太子,现在你们让他站出来反对此事,不是让他打皇后的脸吗?” 柳翰舟的事,朝颜早已听过。 柳翰舟的妹妹就是柳皇后,楚帝的元配夫人。 柳翰舟力保楚帝登基后,柳翰舟备受重用,出任丞相,平章军国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朝事尽出相府。 眼见魏国内讧连连,魏帝昏庸无能,柳翰舟遂建议楚帝趁机报仇雪耻,力图收复中原。 不久柳皇后病逝,云妃和曹妃争夺中宫之位,柳翰舟察觉云妃并非甘于蛰伏之人,曾建议楚帝册曹妃为后,但最后云妃还是在郦清江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赢得了中宫之位。 云皇后与柳翰舟的嫌隙由此而起,但雄心壮志的柳翰舟全力预备北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柳翰舟想挥师北下、恢复故疆,可惜先前便泄了风声,让魏人有了准备,后来更有大将叛变投敌,乃致楚军先胜后败,魏兵遂由守转攻,分九路南侵,先后占领真州、扬州等地。 败讯传来,朝中哗然,施铭远等主和大臣趁机攻击柳翰舟,甚至密奏楚帝,请求诛柳翰舟以安邦国。楚帝依旧宠信柳翰舟,却抵不住身边云皇后等人一再进言,遂派人议和。 魏人明知柳翰舟一意主战,提出先斩主谋,函首来献,再谈议和之事。 柳翰舟捐出自己家产,联络各处将领,还要再议用兵之时,云皇后秘密联络施铭远,安排夏震等武官伏击柳翰舟,并在屏山园中将其矫旨槌杀。柳翰舟的部属和家眷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是下人悄悄将他殓葬。 ============================== 嗯,施相之前,有个柳相。明天见! 憾酩酊韶华(一) 柳翰舟的部属和家眷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是下人悄悄将他殓葬。 议和之时,魏人再次索要柳翰舟的首级。 于是,那个满腔热血想要收复故土的大楚丞相,在不明不白遇害后,又被他的同僚掘坟破棺,割下头颅,驰交魏国俨。 他的首级被悬竿示众,被他所憎恶的靺鞨人围观唾弃,最后作为战利品收藏于府库,至今身首异处…稔… 即便施铭远一党的人,也很少会提起这件令他们得掌大权的丑事。 纵然史官一枝妙笔努力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已死之人,朝颜都能嗅出整件事从头到尾充斥的丑恶和血腥。 而宋与询,竟是踩着这些丑恶和血腥成为了太子…… 醉后从不会呕吐的朝颜,那夜吐到腹部抽疼,仿佛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难受得泪流满面,把宋与泓惊吓得酒都醒了…… *** 从恋慕到憎恶,仿佛只需要那么一刻。 很短很短的一刻。 原先对他有多恋慕,那一刻后就对他有多憎恶。 连朝颜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严重的洁癖。 她可以容忍母后狠毒骄傲,可以容忍父皇懦弱退缩,可以容忍施铭远跋扈专权,独不能容忍宋与询踏着肮脏走向高位,更不能容忍宋与询亲手将那肮脏延续。 宋与询病了两天重新出现在朝颜面前时,朝颜也病了两日酒,刚刚恢复过来。 她像从前一样跟宋与询打招呼,笑容如桃花乍展,妍媚无双,夺尽春.色。 但宋与询只在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神色就变了。 明亮笑容的背后,那双清莹眼眸淡漠疏离,甚至有隐隐的嫌恶。 没错,就是嫌恶。 那个虽骄傲却一直用敬慕的目光追随他的少女,正嫌恶地从他面庞扫过。 他自小便那般的敏锐细致,几乎立刻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而且立刻开始着手弥补。 很快,夏震状若无意地遇到朝颜,状若无意地提到宋与询,然后清楚明白地告诉朝颜,太子那封要求斩杀边将、息事宁人的奏折,乃是他去探望外甥时在东宫起草,并瞒着太子盖了印鉴,其实太子全不知晓。 可朝颜那时去找宋与询时,他并未否认。即便奏折是伪,至少也和他本意相差不远。 宋与询知她雅好音律,特地改编了郦清江的一支曲子,在一个梅雪争春的日子弹奏出来请妹妹品鉴。 朝颜听是听完了,宋与询给她的曲谱也收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这曲子叫醉生梦死?倒是适合给这满朝文武听。国耻家恨,半壁江山,若非醉生梦死,如何能忍?” 宋与询由她嘲讽,搭于琴身的素袖在月光轻颤,许久才镇定下来,继续道:“此曲若能配以太古遗音琴,应可天衣无缝。” 朝颜便道:“那你何不去把太古遗音琴要来弹奏?” 太古遗音琴一直保存在云皇后宫里,乃是当年楚帝在云皇后微贱时所赐。 确切的说,那把琴是楚帝跟云皇后的定情信物。 朝颜觊觎过许久,但考虑到太古遗音对帝后的特殊意义,到底不敢张口去要。 宋与询虽是太子,到底并非亲生,同样诸多顾忌,自然也不便去要。 但他被朝颜冷落得久了,闻言反而黑眸一亮,“朝颜,你喜欢?” 朝颜漫不经心道:“喜欢。” 转身离开东宫时,宋与泓已冒着雪在宫门外候着,还顺手将自己的衣袍解了,披到她身上。 宋与泓问:“方才好像听到了琴声。你跟与询哥哥弹琴了?” 朝颜道:“没,只听他弹了一曲。靡靡之音,没什么好听的。走,咱们喝酒去!” “啊,又喝酒?” “去不去?” “去!这么冷的天,喝点酒正好暖暖身子!” 宋与泓将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呵了两下热气,握在手中拉起她便跑。 朝颜心情便好了许多,笑着跟他一起奔跑,说道:“咱们快走,快走!” 恍惚见到东宫门口有人影晃动,她笑意不减,眼睛余光瞥了一眼,才发现竟然是宋与询。 她明明顾自走了,再不知宋与询是几时跟出来的。 他望着他们,望着他们交握的双手,面色竟如月色般苍白。 寒风萧索,有朱砂梅瓣瓣跌落,点点胭脂红在雪地无望地飘泊,打到了他的身上。 朝颜脚下并未有丝毫停顿。 如此软弱柔懦的大楚储君,如何能振兴大楚,收复中原? 多看一眼,不过多一分失望而已。 *** 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朝颜和宋与泓越来越亲近。 受够了宋与询的温吞退缩,她更欣赏性情开朗的宋与泓。 豪爽,仗义,嫉恶如仇,抱负远大,却自有心机。 而且,他可能被朝颜打怕了,年龄渐长后再不会和朝颜打架吵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包容爱护着这个少时的小冤家。 宋与泓的感情向来不加掩饰。尤其在朝颜明白表示不想和宋与询在一起后,他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白自己心意,希望能与朝颜相伴终身。 朝颜没有接受,却也没有拒绝。 只是原来一起喝酒游玩的对象不时包括了路过、齐小观或尹如薇,后来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但云皇后疑惑问起时,太子宋与询否认他和朝颜出了问题。他告诉母后,只是因为自己病了,无法时常陪伴朝颜,朝颜小孩心性,才会跑去跟宋与泓玩耍。 自前年冬天上了那道奏折,宋与询身体就不大好,时常病卧宫中。太医诊治许久,却完全找不出病因。 到第二年夏秋之际,宋与询状况才好些,依然如前年般不时去琼华园探望朝颜。 他探望朝颜时,宋与泓很少能有机会出现在那里。 直到宫中传出宋与泓和尹如薇的谣言,朝颜才知道,是宋与询让尹如薇拖住了宋与泓,并且设法在帝后跟前进言,有意撮合他们。 不久后,宋与泓为回绝此事对云皇后出言不逊,被下旨禁足晋王府,无故不得出门,便再也无法去找朝颜品酒赏花了。 宋与询再去琼华园时,朝颜便连表面的礼貌也维持不住。 她毫不留情地当面逐客,“询哥哥,听闻你近来时常身体不适,恰好小妹昨晚多喝了两杯,也正头疼得很。询哥哥不如先回宫休养吧!剧儿,送客!” 她的侍女剧儿只得应了,走到宋与询跟前,恭声道:“太子殿下,请!” 宋与询自幼尊贵,从未被人如此赶逐厌弃,窘迫得满面通红,转身向外走向两步,又顿身沉吟片刻,依然走回到朝颜身旁。 朝颜那双曾经一直追逐他身影的清莹眼眸瞪着他,毫不掩饰的不满和厌恶。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低低向她道:“朝颜,尹如薇喜欢泓弟,已经喜欢了很多年。” 朝颜嘲弄地看着他,“可泓喜欢的是我,也喜欢了很多年。而且近来我发现我应该喜欢的人是泓。他才是堂堂正正的好男儿,比那些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软骨头好了不知多少倍!” 宋与询被她斥骂得站立不稳,退了一步方愠怒道:“朝颜,你……别太过分!” 朝颜道:“太子殿下,我一向很过分!不然你去劝父皇母后也禁了我的足?” 她起身向外走去,向剧儿道:“走,我们去晋王府瞧瞧世子去!” 宋与询看着她离去,倚靠在案边压着胸口喘.息,忽高声道:“朝颜,别得罪如薇!再和泓弟走得太近,你会害了自己!” 朝颜已走到门槛边,竟给气得头疼,伸手抓过小几上的海棠红钧窑大瓷瓶,狠狠摔了过去。 “啪”的巨响里,瓷瓶瞬间裂作千百瓣,散落一地浅红碎片,再也拼揍不出原来的光致晶润。 朝颜涨红着脸,愤恨说道:“相识那么多年,再不知你竟是如此卑劣无耻!两面三刀,暗箭伤人……宋与询,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她未回京前,尹如薇是宫中一支独秀;她回宫后,的确抢了尹如薇的风光。 但二人到底自幼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朝颜没觉得尹如薇会害自己,更没觉得尹如薇能够害到自己。 ========================= 喂!为毛你们都不说话的?我要丢深水炸弹啦!嘤嘤嘤~ 憾酩酊韶华(二) 当然,如果有当朝太子在背后支持或怂恿,成败就难说了。 朝颜直接把宋与询的话看成了他自己的警告和威胁,对他的鄙夷伴着满心的绝望和伤心扑面而来。 她盯着他,重新审视的目光陌生得可怕俨。 宋与询再也禁不住,一晃身跌坐于地,手掌压在尖锐的瓷器碎片上,顿时鲜血潺潺稔。 而朝颜已转过身,不顾而去。 他没看到她别过脸时汹涌而出的热泪;她同样没看到她离去后他伏在碎瓷上无声痛哭。 从小到大,他们从未吵过架,拌过嘴。 后来,他们同样未吵架,未拌嘴,却越来越疏离。 这天,是他们之间积累许久的怨气爆发的开始。 那么多年最干净最真挚的情感,如那只海棠红大瓷瓶瞬间碎裂,只余了伤人的形状…… 孤独度过许多个槌心刺骨的不眠之夜后,朝颜还是没想通,她和宋与询明明有着那般深切的情感,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到底,是何时宝琴断了弦,笙歌散了场,是何时不见丹青绘出璧影双双,徒留那人青衫素袖流月光…… -----------谁素袖流月光,将那相思轻唱--------- 楚帝和云皇后也发现了孩子们的不对劲,决定快刀斩乱麻,趁着八月十五家宴之日,结束他们间之后闹不清的爱恨纠葛。 被禁足了三四个月的宋与泓被放了出来。 三人都被告知,家宴之日将订下朝颜郡主终身。 家宴之前,尚有件头疼的事。 魏国遣使催要岁贡,恰逢国库虚匮,晚了几日,魏使颇是不满。 宋与泓遂进言道:“不如让与询哥哥前去安抚一下魏使吧!一则太子亲去,可见诚意;二则与询哥哥温文知礼,魏使又对他颇有好感,不易引来口角争端。” 楚帝准奏。 第二日,魏使果然尽释前嫌,舒展眉眼带着岁贡银帛回去。而宋与询去见魏使种种恳言卑辞、伏低做小的情状开始从各种渠道传到朝颜耳中。 朝颜自听说宋与询去向魏使致歉便如鲠在喉,坐立难安,待那些流言纷纷传来,所谓三人成虎,不由得她不相信。她又气又恨,差点没憋得吐血,终究再忍不住,竟以锦匣装了女子衣裙封好,叫人送.入东宫。 她已记不得自己多少时日没去东宫看过宋与询;宋与询有心前来琼华园修复两人关系,同样被拒之门外。 后来,宋与询也不来了。 除了在帝后跟前尚维持着表面的祥和平静,其余时候,他们已形同陌路。 朝颜冒失送.入衣裙,委实无礼之极。 若一状告到帝后跟前,认真追究起来,就不仅仅是禁足那样的薄惩了。 但朝颜似乎笃定他不会告状。 她等着宋与询丢开一惯的温雅风度,气急败坏地前来找她算帐。 也许只有撕破面皮大吵一架,才能纾解她满怀的愤怒和不适。 但宋与询始终没有来。 朝颜忍耐不住悄悄叫人打听时,才知宋与询收到那锦匣不久,便悄悄出宫,再不知去了哪里。 几乎一.夜未眠的朝颜,天未亮便被宋与泓叫醒。 “走,我带你去找宋与询!” -----------愿流水,淡我情殇----------- 西子湖上,安闲泊于湖心的一条华美画舫里,他们见到了宋与询。 舫内尚有杯盘狼藉,笙萧琴瑟随意横置于地,酒香裹在熏香和胭脂香里,更让画舫内充斥了和宋与询完全不搭的**.靡不.洁的气息。 宋与泓撩开床榻前的绣帷时,并不掩饰阴谋得逞的坏笑,“我就知道他被你一气,必定会做点什么……昨晚我派人跟踪他了!” 而朝颜完全笑不出来,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化作了石雕。 床榻上,宋与询松散着中衣正枕在一.女子身上沉睡,怀中还拥着一.女子;另外还有两名.歌.妓卧于凌乱的锦衾间睡得正香。 宋与泓走过去,拍宋与询的肩,“与询哥哥!与询哥哥!” 宋与询听出堂弟的声音,低低呻.吟一声,这才放开怀中的女子,边去扶涨疼的额,边皱眉问道:“泓弟,什么事?” 他怀中女子已然惊醒,吃吃地笑着,亲上宋与询的面庞,“公子,还早呢!” 宋与询身体一僵,猛地将她推开,慌忙坐起身来,抬眼正见绣帷旁面无人色的朝颜。 “你……我……” 宋与询慌乱地拢着中衣,转头看向满床的女子,更着忙,急急翻寻自己的衣袍。 其他人亦已惊醒,其中一名仅着抹胸的女子从自己身.下将宋与询皱巴巴的交领衫递上。 宋与询连忙接了,也不顾衫上的褶皱,正要披衣坐起时,却见朝颜弯下腰去,呕吐。 一大早还未用膳,便是再恶心,也吐不出什么来。 朝颜搜肠抖胃地吐了一阵,掉头奔了出去,再不看宋与询一眼。 宋与询已然面色惨白,手指颤抖得连衣衫都扣不上。 直到朝颜奔出,他才抬眼看向宋与泓,“你……故意的!” 宋与泓向那几名歌妓喝道:“滚出去!” 待那几名女子抱了各自衣裳慌忙奔出去,宋与泓才笑了笑,“嗯,我故意的。你设计让如薇缠我,撺掇皇上为我和如薇赐婚,见我不愿,又故意激怒我,好让我出言不逊被禁足……如今我不过一报还一报而已!何况若不是你不知自重,自己作死,谁又能算计到你?” 宋与询紧攥着自己衣衫,惨然笑道:“你真的……很了解朝颜!” 宋与泓道:“我怎会不了解她?你把她放在心上多久,我就把她放在心上多久!可你是哥哥,你更是太子,朝颜又亲近你,所以我从来不和你争;可她后来已经不待见你,不愿再亲近你,我为何不能亲近她?我亲近她,便是太子殿下设计陷害我的理由吗?” 宋与询一字不曾辩驳,阖眼静听了片刻,哑声道:“好……我知道了!你赢了!” 他比朝颜年长好几岁,素来雅洁持重,朝颜对她的询哥哥的情感里,除了寻常男女间的爱意,更多了近乎崇拜的敬服和倾慕。 他在她心里原本风华无双,完美得近乎圣洁无瑕。 可惜他从不是圣人。 从对魏人的态度,到他得以成为太子的背景,都和她素日的信仰相左。 他看得到她眼底的失望,亦深知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 如今,狎妓,**.乱…… 高洁的询哥哥已成了**好.色的无耻之徒。朝颜光想着她曾喜欢并亲近过这样的男子,便足以反胃得当场呕吐。 他跟朝颜,彻底完了,远了。 *** 宋与泓在船侧找到了朝颜。 这个位置能将舱内所有的话语听到耳边,当然他们在这边说什么话也瞒不过舱内的宋与询。 宋与泓看着朝颜依然苍白的脸,问道:“朝颜,我是不是很无耻?” 朝颜勉强笑了笑,“那也得有人肯无耻给我们看。” 宋与泓静了片刻,低声道:“不过朝颜,他是太子。” 朝颜心灰意冷地瞥过那边沉寂的船舱,说道:“他……也不过如此罢了!待他继位,我会交出凤卫,远远离开杭都。家国是他的家国,我干预不了,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 宋与泓笑道:“我跟你一起离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个田家翁可好?” 朝颜瞧着他明朗如春.光的笑容,忽踮起脚尖来,在他面颊轻轻一吻,才答道:“好!” 宋与泓摸着被她亲过的面庞,怔了好一会儿,才欢呼一声,张臂将朝颜抱在怀中,跃向他们来时所乘的画舫。 *** 船舱内,宋与询面色雪白,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船只,淡色的唇已然生生咬破。 他的衣衫依然松松地披在身上,始终不曾扣起;歌妓们早已知趣地藏起,随侍忐忑地立于帐外候命。 宋与询喑哑地咳着,吩咐道:“去,查明是哪名歌妓在孤的酒中下了药。” 随侍应了,急忙要离去时,宋与询又唤住。 =============================== 憾酩酊韶华(三) 随侍应了,急忙要离去时,宋与询又唤住。 他撑着额顿了半晌,疲乏地说道:“不用查了……” “殿下,这……俨” “查明又如何?还能真去追究他?他只想一报还一报而已。到底……是我不知自重来到这里,才给了他下手的机会。我愿赌服输……稔” 湖风透着半敞的窗棂侵入,将帐幔吹得鼓起,宋与询便觉得很冷。 他抱着肩,身体哆嗦成一团,耳边却似又传来那两人对他恶意的揣测,以及彼此亲昵的欢笑。 “何况……心不在了,如何还留得住?” ----------------- 八月十四,云皇后所赐之物分别送到兄弟二人手上。 随即,意料中事,朝颜收下了宋与泓的水晶莲花,退回了宋与询的太古遗音琴。 哪怕她酷好音律,觊觎太古遗音已久,她都不曾稍作迟疑。 中秋家宴,朝颜簪着水晶莲花坦然入宫,和宋与询见面也如常说笑,仿佛根本不曾发生那等尴尬之事。 宋与询亦是如常亲切,温和怡人,令满座之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见被朝颜拒绝的不悦,——那一年,朝颜十七,宋与询二十二,距离宋与询第一次说想娶朝颜已有五年。 他等了她五年,不但没成为她心中的英雄,甚至连原先的亲情都被重重磨挫,割开了深深的鸿沟,再难逾越。 虽说当事三人似乎已将此事看开,但一切并未尘埃落定。 宋与泓的父亲晋王体弱多病,宋与泓大半时间被接在宫中居住。在楚帝看来,这皇侄和皇子差不多同样亲近,只要朝颜愿意,嫁哪个都没关系,横竖还是在自己跟前。 但云皇后更偏爱宋与询,且晓得侄女尹如薇对宋与泓的心思,对这样的结果便不大满意。 随后,尹如薇生病,隐听得宫人传说,似和宋与泓订亲有关。 云皇后认为太子年长,最好先为太子议亲,楚帝也担心宋与询并未真正看开,遂将朝颜亲事暂时搁置不提。 宋与询温和恭孝,议亲之事倒也配合,由着母后安排。 只是有朝颜郡主珠玉在前,想挑容色才情胜似或相似的,显然有点困难。 云皇后先后传召过不少年貌相当的大家闺秀入宫晋见,宋与询尚未提出异议,她自己便先否决了。 这样一直挨到了第二年春天,云皇后才相中盛家小.姐和潘家小.姐,打算在这两名女子中择出一位太子妃。 问宋与询时,宋与询不置可否,云皇后遂让宋与询前往南屏山的净慈寺行香祈福,求签以问天意。 不论是朝颜,还是宋与询,这次都见识了所谓的天意高难问。 宋与询行香后在净慈寺附近散心,随后失踪。 帝后震惊,朝颜更是震骇,未等宫中传旨,便领凤卫奔入南屏山寻觅。 净慈寺位于西子湖南岸,高僧辈出,香火鼎盛,常有达官贵人来往,素来安泰祥和,从未听说有盗匪出没,众人便都在疑心是不是有人刻意谋害储君。 朝颜亲自领人搜山,一整天粒米未进;入夜后其他人轮班休值,她再不肯休息,在山间滚了一身的泥,至半夜才得到些线索,也不顾夜间山路崎岖险陡,在齐小观陪伴下寻过去时,正见竹林之畔躺着具无头男尸,分明就是宋与询的穿戴。 朝颜忽然之间便像抽去了筋骨,只唤了一声“询哥哥”,当即一阵眩晕,人已软倒在地上,几乎站不起身。 “师姐,师姐!” 齐小观慌忙将她扶到尸体旁边,她一眼便看到了跌在一边未及拔出的纯钧宝剑,剑柄悬着宋与询亲手编织的合.欢剑穗,精巧雅致。 拔剑看时,煜煜光华恰若一道纯净泉水,清冽明洁,正如当年情意款洽时宋与询温柔含情的眼。 前尘往事伴着少年岁月多少的欢声笑语,蓦地破开层层的怨怒和戾气,如海水般翻涌而上。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以她自己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激.烈瞬间攥住她。 她无法细想那噬心蚀骨般的痛意从何而来,她明明那样地憎恶他,甚至憎恶到不肯多看他一眼。 可她颤抖的手摸到那具冰凉的尸体,竟发出了一声那样凄厉的惨叫,反手将纯钧剑刺向自己胸口。 “师姐!”齐小观大惊,慌忙抱住她胳膊,用力抢下纯钧剑,惊呼道,“师姐,你疯了?” 她也许真的疯了。 除了在帝后跟前的敷衍,她已有近一年不曾好好跟宋与询好好说话。 她和宋与泓的事已经基本确定,虽算不上热烈,但两人相处得和.谐愉快。 对着宋与泓,她再也不会有对着宋与询的闹心和愤怒。 便是她曾喜欢过宋与询,便是他们间曾有过逾越寻常兄妹的感情,走到后来相见两相厌的地步,她根本不该再为他伤心。 可见到他无声无息躺于地上的那一刻,她竟然万念俱灰,几乎想都没想,便将剑锋挥向自己。 她下意识的唯一的动作,竟是随他而去。 “询……询哥哥……” 她被夺去宝剑,却已连将宝剑夺回的力气都没有。 握着那冰凉僵硬的手,她伏在地上惨声痛哭。 齐小观惊慌地试图抱起她,连连唤道:“师姐,师姐,师……” 他的手忽然松了松,呼唤声也顿住。 被绝望攫住的心神是如此迟钝,迟钝到根本察觉不了任何异常。 身后再次伸出手来扶她,不若齐小观那般强健有力,却稳定温柔,有种说不出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朝颜……” 沙哑的呼唤里尚有哽咽之声,却分明蕴着难言的欢喜。 朝颜身体僵住,却已被那人扶起,轻轻跌在他怀中。 迷.离的泪眼里,正见宋与询温柔含泪的溶溶明眸。 “对不起,我不想惊吓你。我只想试一试……我想最后试一试!我……到底不甘心!” 他低头亲住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面庞。 朝颜颊上泪水尚未干,惊吓里瘫软的身躯尚未恢复力气,血液却莫名地奔腾起来。 忽然间,仿佛又是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少女懵懂却坚决地将纯钧剑赠给心仪的少年,月光温柔地包容着他们,由着他们像并蒂而生的芙蓉,自然而然地以各自的清冽妍丽来映照彼此;又像同根而生的藤萝,在月下温柔交缠,竭力将自己探到对方的怀抱,同时热烈地欢迎着对方的攀拥,只恨不能骨血相融,同生共死。 齐小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然后抱着头在原地转着圈,显得又傻又蠢。 可他们何尝不是又傻又蠢? 最傻的最蠢的居然是设计了这一切的宋与询。 他居然柔声向朝颜道:“朝颜,你喜欢怎样的人,我便会是怎样的人。” ----------------------- 朝颜乘马车回宫的一路浑浑噩噩,宛如做了一场梦,却完全辨不出到底是美梦,还是恶梦。 目睹这一切的齐小观终于在恍然间钻出个大悟来。他问:“师姐,你喜欢的是太子殿下?一直是太子殿下?” 朝颜矢口否认,“没有!这人软弱无能,胸无大志,品行低劣,我眼睛又不瞎,怎会喜欢他?” 齐小观不屑,“你眼不瞎,心瞎了!” 朝颜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齐小观挠挠头,又爬上了车。 男子原就比女子发育得晚,何况他又比朝颜小几个月,于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好久才又问道:“你不喜欢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见他没死为何又这么欢喜,而且还跟他……” 他做着鬼脸,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朝颜满面通红,差点又将他踹下去,怒道:“便是从小认识的一条狗,忽然死了我都会伤心!我……我不过一时糊涂被他占了便宜,有什么好笑的?他这样畏首畏尾的太子,跟那些只顾眼前荣华的奸臣沆瀣一气,不思进取,沉迷酒色,早晚会把我们大楚送上绝路!” 齐小观忽然明白了,“师姐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看不上他那些行止?” 朝颜愤愤地擦着自己的唇,“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是脏了我自己!” 齐小观叹道:“可你明明喜欢他,而且……他看出来了!” ============================== 明天见! 憾酩酊韶华(四) 朝颜在江湖间长大,即便回到杭都,也有父母兄长娇宠,连施铭远等权臣明知她政见相左,都不敢轻撄其锋。 她既傲且倔,根本不肯接受自己喜欢的男子是个庸懦卑劣之人的现实俨。 她以为自己憎恶宋与询,其实她憎恶的只是她的感情。 她憎恶自己居然会喜欢这么一个庸懦卑劣之人。 那些心思连朝颜自己都看不清,宋与询却终于看清了稔。 在朝颜日复一日的疏离、冷淡、甚至厌弃里,宋与询本已灰心。 可临到娶妻时,他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么久的爱恋就此无疾而终,才暗中策划了这出假死的戏码相试探。 宫城安危向来由禁卫和凤卫负责,若他失踪,朝颜必会领人搜查。 他故意留下线索引朝颜前去,若她见到那具尸体表现平淡,他只能绝望放手,去娶母后安排的太子妃。 可他偏偏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朝颜在他“死”后的绝望和惨痛。 他很快带了一支下下签回宫,并借口行香后在山间迷路一天一.夜乃是上天警示,立刻打消了帝后近期为他册太子妃的打算。 随后,他当众驳斥主和大臣遣人厚礼恭贺魏帝生辰的建议,请求立祠纪念力主抗击靺鞨人的岳王,并荫封其后人;薛及、李之孝等附和施铭远的大臣不时有奏章被太子否决。 几乎同时,晋王世子宋与泓酒后与人争执,致人重伤,险些被带入大宗正司问罪,晋王亲自入宫求情,并请旨尽快让世子与郡主成亲,好收一收世子的玩兴。 楚帝应下,不料随即接连有大臣和宫嫔告宋与泓嚣张跋扈,目无君长,告其从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虽然都不算什么太大过失,可即将和他成亲的是帝后爱若掌珠的朝颜郡主,楚帝和云皇后一商议,将宋与泓杖责二十,交给晋王严加管束,并将成亲之事无限期押后。 朝颜明知宋与泓个性爽朗豪气,不拘小节,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一时也无可奈何。 从南屏山回来后,她眼见得宋与询凡事开始自己做主,大有拨乱返正之态,且每每与她相见目光愈发温柔,不由得心思芜乱,再也无法将那晚之事当作没有发生,同样不愿考虑成亲之事,遂安慰宋与泓几句,带了齐小观等出京散心。 可就在他们出京的短短数日间宫中就出事了。 有宫人亲眼目睹,午后太子与晋王世子兄弟二人在水榭说话,世子忽伸手将太子殿下推落水中。 虽被及时救起,但宋与询本就身体不佳,再被惊冻一番,还是很快高烧昏迷。待朝颜赶回宫时,他已昏迷两三天了。 --------------------------- 朝颜在大宗正司的牢狱里见到了宋与泓。 那里收的都是犯罪的宗室子弟,宋与泓虽犯滔天大罪,到底身份在那里,必定会由帝后亲自处置,还不至于有人敢太过为难他。 但朝颜所见到的宋与泓身穿囚服坐于大牢角落的地上,消瘦憔悴的模样似已身在九重炼狱。 他道:“朝颜,虽说历朝历代,为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发生过多少兄弟闱墙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与询哥哥出手。” 朝颜几乎迸出泪来,“我知道你不会。” 宋与泓有玩心,有侠义心,唯独没有野心。他甚至已和朝颜说好,待太子继位,会和她一起退出朝堂,归隐山林。 但宋与泓道:“我会,而且我真这么做了!从南屏山回来,他回绝了母后为他选的太子妃,便来找过我。他说你待他的心意从未变过,要我放弃,并迎娶尹如薇。我拒绝了。” 朝颜一时窒息,“你……并未问过我。” “我不敢问……那夜之后,你和我说话时总是神思恍惚,答非所问;你不再拒绝与询哥哥来找你,你看他的目光明显变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尽快将我们的事确定下来,所以我找过几位叔父和太妃代为进言,希望尽快安排我们成亲。” 八月十五家宴,朝颜择宋与泓为夫婿并不是什么秘密。二人都到了适婚年龄,宋与泓要求成亲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后来呢?” 悔以死换生(一) “太子,与泓被下在狱中了,罪名是谋害太子。” 她说这话时,目光奇异地向朝颜瞥了一眼。 朝颜莫名其妙时,宋与询已然蹙眉,立刻命人去请楚帝俨。 宋与询禀道:“父皇,泓弟当时正跟我玩笑,是我一时不慎跌入湖中,泓弟伸手过来拉我,可惜未曾拉住,却被人认作是他推我下水,委实太过冤屈他了!稔” 楚帝疑惑,“泓儿自己也承认了是他推你下水……” 宋与询道:“本就是玩笑间发生的事,泓弟大约吓糊涂了才这般说。那日岸上有宫人看着,很快就能救我上岸,谁若在那边动手,不但害不了我,还会搭进他自己。何况我们兄弟自小儿一块长大的情分,他怎会害我?” 待楚帝再派人传召宋与泓询问时,朝颜、尹如薇早已各自派人到大宗正司叮嘱过,宋与泓到底年轻,闻得宋与询无事,遂也承认只是太过惊吓,误以为是自己失手推了兄长落水。再看他憔悴不堪的模样,楚帝再不忍苛责,立时将他放出,令他回府好好休养。 宋与询高烧虽退,但这次落水引发旧疾,依然缠.绵病榻,一时难愈。好在朝颜伴在身侧,闲来琴瑟相和,下棋论词,倒也不寂寞。 他病容未减,依然眸凝秋水,袖拂月华,那样恬恬淡淡地伴在她的身侧,如正坠于他所能编织的最美好的如醉美梦中。 便是在那段时间里,朝颜跟他一起研习并修正了那支《醉生梦死》。 一曲毕,花鸟无声,万籁俱寂。 ------------------- 但宋与询最虚弱也最放松的时候,朝颜已经开始行动。 她不肯糊涂地过着,更不肯在看清自己内心后糊涂地过着。 郦清江最疼爱的弟子并非徒有其名,虚有其表。 只是因为她的地位和容貌,太多人忽略了她的武艺和才识。 十日后,身体渐复的宋与询安闲地抚着琴,等候临时出宫的朝颜归来,继续他们难得的尊贵却静好的岁月。 朝颜果然来了,却眉眼凝霜,一身武者的寒意,将一叠文书掷于宋与询跟前。 太子有无孔不入的权势,郡主有无孔不入的凤卫。 宋与询很小心,并未有只言片语的证据遗落。 但他曾暗中联络过的大臣就没那么谨慎。 有大臣间来往的书信,有大臣们心腹随侍的证言,有大臣家眷的旁证,很快串成一条条清晰的脉络。 包括宋与询在何时派何人与哪位大臣联络,大致吩咐了何事;包括施铭远在何时何地暗中召集亲信大臣,做出了怎样的布署…… 宋与询所有的改变都是幻象,都是手段,都是为了重新赢得朝颜的心而设下的连环陷阱。 他对主和大臣的驳斥是早就暗中知会过的,他对施铭远、夏震等的疏远是事先商议好的,宋与泓一再被陷害也是他暗中主使的。 他要朝颜,他要朝颜所属的凤卫,他要借朝颜进一步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待他娶了朝颜为太子妃,凤卫自然而然会听命于东宫,太子妃是怎样的态度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朝颜道:“小观说我心瞎。原来,我心瞎,眼也瞎!我感谢太子殿下的深情厚谊。可惜,这份深情厚谊,我云朝颜领受不起!” 纯钧宝剑正放在旁边的案上。 自三年前朝颜相赠,宋与询便一直随身携带,哪怕朝颜退回了太古遗音琴,他都不曾片刻离身。他始终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十五岁的小朝颜面若桃花,清莹双眸顾盼流辉,说道:“师父说,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夫婿……” 近日他病得弱不胜衣,宝剑便也只能放在房中,并未随身佩带。 眼前朝颜快步去拿,宋与询失声而唤:“朝颜!” 他伸手欲上前抢回,却只握到朝颜一片袖子。 朝颜毫不犹疑,挥剑斩下。 剑光如一道雪瀑扬光,迅捷清冷,便只剩了她的一截衣袖持在他手中。 她决绝而去,甚至已不用多说一句,便已将心意交待得明白。 割袍断义。 ------------------------ 朝颜原来喜爱品鉴美酒,却极少喝醉。 但从东宫返回琼华园后,她时常醉乡度日,连听说宋与询病情加重都不曾去看上一眼。 宋与泓不放心,每日探过宋与询,便来琼华园陪伴朝颜,却比原来沉默许多。 他道:“与询哥哥有自己的打算,从他的立场看,其实算不得错。从被立作太子的那日起,他便注定没法和他们割裂开来。” 那是宋与询得以登上太子之位的土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朝颜便问:“若我嫁了他,却依然坚持自己的主见,不知会落到怎样的下场?” 宋与泓不敢答。 他们那个温和宽容的兄长,可以不动声色陷害堂弟,可以悄无声息欺骗爱人,谁知道他还会有多少出人意料的行止? 朝颜忍不住落泪。 她哭着问宋与泓:“为什么我们没变,他却变了?” 宋与泓一言不发地揽她靠住自己的肩,却也抓过了酒,痛饮。 ----------------------- 又数日,朝颜在宫中遇到了尹如薇。 尹如薇刚从东宫过来,脸色很不好看。 朝颜知她外柔内刚,每每因朝颜才情容貌胜过她不悦,近来更因朝颜和宋与泓走得近而心存芥蒂,也只跟她淡淡地打了招呼,便待转身离去。 这时,尹如薇却唤住了她,“朝颜妹妹,太子病重如斯,你不打算去看看?” 彼时朝颜心气亦高,一言不合,遂冷笑道:“我去不去探望,好像跟如薇姐姐无关吧?” 只是朝颜在琼华园借酒销愁,宋与泓必定会在她身边陪伴安慰,尹如薇想见她的心上人,便不大容易了。 尹如薇觉出她眼底嘲讽之意,忍了又忍,终于忍耐不住,说道:“朝颜,我劝你还是回到太子身边的好。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些事一旦闹开来,除了太子,没人救得了你!” 朝颜喝了不少酒,却觉得尹如薇才是真的醉了。 她笑道:“尹如薇,若说除了泓,没人救得了你,我倒还有几分相信!我也想劝你一句,姻缘天定,强扭的瓜不甜,非要吊在一棵树上,浪费了大好年华还得被人说三道四,委屈的是自己。” 尹如薇比朝颜还大一岁,无人不知她恋着宋与泓。 明知宋与泓一颗痴心都放在朝颜郡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放弃。 如今耽误到十九岁犹未出阁,的确颇有些人暗中议论。 尹如薇被她嘲讽得大怒,冷笑道:“敢情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的郡主,上天注定的好命好运,叫你把什么好事儿都占全了?朝颜,我劝你别太张狂了!说到底,你一生不过一场笑话而已,若非郦清江袒护隐瞒,凭你的出身,如今还不知在哪里为奴为婢呢!” 她拂袖而去,留了朝颜惊疑不定怔在当场。 尹如薇父母早亡,依傍在姨母云皇后跟前长大,自小见惯深宫里种种波诡云谲,深谙人情世故,不会无缘无故说出那样的话来。 朝颜年纪稍长时便听人提起,她并非寻常弃婴,而是郦清江的亲生女儿,才被云皇后格外看重,视同亲生。 朝颜也曾向师父求证,郦清江却只淡淡笑言,若她将他当作生父,也无不可。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郦清江是默认了这件事,朝颜也不再问起,且不认为有必要问起。 她的生母从未出现过,她的生父精心教养她成才,她还有疼爱她的养父母,何必再追究那许多? 回去后,朝颜跟路过、齐小观商议,让他们暗中调查自己身世。 师兄弟们都觉得她多此一举。 有郦清江那样多才多艺的父亲就够了,若不慎找出个卑微无良的生母来,不是给她自己添堵? *** 宋与询的病情时有反复,一直服药调理,但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颜对他的欺骗深恶痛绝,每每觉出自己心中牵挂,便去找宋与泓饮酒取乐,虽再未涉及男女情事,看着倒似比从前更加亲密逍遥。 ============================== 明天见! 悔以死换生(二) 云皇后疼惜宋与询,也清楚宋与询对朝颜的心思,听得朝颜不闻不问,着实责怪了朝颜几句。 朝颜无奈,只得勉强过去看了两次,却再不肯多待片刻,完全无视宋与询的挽留和欲言又止。 随后发生的,便是当日在京畿驿馆,聂听岚所叙说的事俨。 毫无戒心的朝颜被云皇后传召,前往屏山园赏荷。未至水榭,朝颜察觉气氛异常,想退出时已经来不及。两名侍儿被杀,她自己被十余名高手重重围困,逼入水榭之内,才发现那里早为她挖好了陷阱。 她落入了水榭下方的密室,然后见到了密室外的施铭远稔。 “郡主不能怪臣,也别怪皇后,怪只怪,郦清江太过恶毒,竟把你这么个孽种送到皇后身边!这是想断送大楚的基业,还是想断送皇后的性命?” 夺命的毒烟慢慢吹入密室,施铭远的声音依然隔着烟气如千万根针刺般不急不缓扎向耳膜。 “皇后素来信任郦清江,她又怎能料到,郦清江抱给她的婴儿,根本不是他的女儿,而是柳翰舟的遗腹女!” “柳翰舟身为一国宰辅,刚愎自用,陷两国于战火,陷黎民于兵灾,难道不该死?可惜皇上还念着当年柳皇后的旧情,迟迟不肯动手,我等代劳又有何错?可笑皇上被柳家兄妹迷了心窍,柳翰舟在这屏山园伏法好几天后,皇上还不相信他的柳相已经死了!后来虽依着我等进谏处置柳家,竟暗中送出了怀孕的柳夫人,让她在郦清江的保护下顺利生下你这孽种!” “柳夫人生下你后便悬了梁,可恶郦清江竟能如此卑鄙,趁着小皇子夭折将你送.入宫中,遂一举夺得皇后欢心,反让你成了金枝玉叶的郡主,还由你将凤卫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郡主莫怪皇后心狠,也莫怪本相手辣!凤卫最近一直暗访此事,你的好师兄好师弟应该已经查出眉目,只是证据未全,一直没敢告诉你。若你知晓身世,先下手为强的,便该是郡主你了吧?” 朝颜开始尚能屏住呼吸努力寻找出路,听得施铭远的话,到底忍不住欲开口辩驳,却已吸入毒烟,到口的话语转作阵阵呛咳。 毒烟入肺,她方知施铭远刻意取她性命,毒性极剧,不过片刻间便已手足绵软,呼吸困难。 神智恍惚间,施铭远的声音时远时近地飘动,“郡主在此处归天,真是再合适不过。若柳相魂魄未散,十八年后,他就可等来亲生女儿泉下相聚了!” 朝颜用力最后的力气,将风佩宝剑掷向施铭远的方向。 可惜,四面是石壁。 天罗地网,本就为她这样不驯的高手所设。 她不仅是郡主,更是凤卫之首,武艺高强,还和帝后那般亲近,决计留她不得…… “当”的一声,是带着破裂音的脆响。 锋利不输于纯钧的风佩剑,竟然断了…… 剑断人亡,便是她这一世的结局? 她还想挣扎,却已一丝力气都没有。她的喉咙似已被死神紧紧攥住,努力地伸长脖颈妄图呼吸到一丝清新的空气,却只听到自己喉嗓间最后的呻.吟。 而她的身体已迅速地沉了下去。 像一脚踏空跌落绝崖,坠入深渊,那样的迅猛和黑暗,偏又莫名的轻盈。 那种垂死的飞翔般的轻盈里,她似听到了宋与询的声音。 依然那样清醇好听的声音,声声地唤着朝颜,朝颜…… 这个金玉其表的骗子,为何还有着这么真挚动听的呼唤,甚至跑到她的梦里来继续哄骗她。 她仿佛又置身于书香竹香盈溢的东宫,看他修长白晰的手指搭于弦上,一双如珠黑眸温温润润,倒映的全是她的容颜。 他道:“朝颜,朝颜,纵世情纷烦,人心叵测,尚有太古遗音,送我们一曲《醉生梦死》。” 他道:“朝颜,朝颜,若有一日我不是太子,你不是郡主,我们依然是彼此的醉生梦死。” 他道:“朝颜,朝颜,若我走在你前面,你万万不可轻生。便是我死了,我的朝颜也得好好活着,开心地活着。” “我要我的朝颜妹妹,那样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便是我死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琼华园,十二岁的朝颜将纯钧宝剑送给心上人的那个假山凉亭里,天已黑,物是人非。 十一没有再喝酒,却也无法再讲完她的故事。 她身上披着韩天遥的外袍,却似全然未觉外界的温热寒凉,只是抱着头,像所有痛失心上人的女子,用极低极压抑的声音凄惨地抽泣。 韩天遥轻拍着她的背,小心地为她拭泪。 狸花猫老半天没闻见鱼腥了。 但见到了主人,脖子上的绳索也被解开,它便很有些心满意足,坐在十一脚下,不屑地听着那些凡人的悲欢离合,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和皮毛,开始打起盹来。 明月已升,天清似水,明净的月光像谁温柔含情的目光,盈盈笼了下来。 韩天遥的衣袖和手掌间都是十一的热泪。他由着十一痛哭着,许久才道:“其实,那些呼唤不是梦。宁献太子……真的去救你了?” 十一道:“是,他来了。” -------------来了,以死换卿生---------- 聂听岚和朝颜一直暗有来往,察觉施铭远父子动静,曾派人去琼华园通知朝颜,却发现朝颜已经奉皇后懿旨前去赴宴。 眼见路过、齐小观不在琼华园,聂听岚赶忙又觅人通知了宋与询。 病卧在床的年轻太子闻得消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披衣而起,乘辇赶往屏山园,以前所未有的强硬,逼迫施铭远及设伏之人打开密室,冲进去将朝颜抱了出来。 他明明病成那样,明明连自己都站立不稳,偏硬生生将垂死的朝颜从密室中抢了出来。 “朝颜,朝颜……” 他声声唤着,又逼施铭远交出解药。 施铭远原想拖宕片刻,只待朝颜毒入心肺,药石无医,给了解药也不妨。 这时宋与询忽自己冲入密室,深深呼吸数下,人已一头栽了下去。 施铭远大惊,这才赶紧寻出解药时,宋与询强撑着给朝颜服下药,便倒了下去。 朝颜昏迷间恍惚听到他在唤:“朝颜,朝颜!” 其实她一直不能确定宋与询究竟有没有唤她。据后来太子从人说,宋与询递过药的那一刻便已倒下。 但朝颜坚信他一定唤过。 那是她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他唤了她,她一定要听到,她一定不能辜负他的呼唤。 所以她醒了,拖着虚弱的身体守在昏迷的宋与询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看着他在病情和毒素的双重摧残下,如一株翠色盈盈的新竹,在短短的时日内枝黄,叶落,枯萎,死去。 也许在奔往屏山园相救的那一个时辰,他已耗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气力。 这三天三夜,他再没能睁开眼看她一眼,更没能牵她的手,低低地唤她朝颜。 直到他死去,他都没能再和她说一句话。 不论是爱,是恨,是抱怨,还是委屈。 一句也没有。 毒伤未痊的朝颜傻傻地看着他死去,看着他被盛入棺椁,看着他被浩浩荡荡的送葬人群簇拥着,送向另一个冰冷的天地。 她仿佛被毒伤了脑子,毒伤了眼睛,毒伤了喉咙,一滴泪未流,一句话未说,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他床榻边,然后踉跄地跟在他棺椁后,最后伏倒于他的陵墓前。 她抱着他一直想送她的太古遗音,为他弹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里,依稀还有他的清浅笑颜和温柔言语;而这冰冷的世界,却再没有了他。 她在那依稀的梦影里,像所有陷入情网的少女,温柔地向心上人表白衷肠。 “询哥哥,朝颜喜欢你。从小到大,朝颜一直喜欢询哥哥。” “询哥哥你回来可好?我不会再计较你有那许多跟我相左的意见。只要你在就好。” “不要再和我说,朝颜喜欢怎样的人,你便会是怎样的人。” “你是怎样的人,朝颜便喜欢怎样的人。你是独一无二的宋与询。” “你永远是朝颜心里独一无二的宋与询……” ============================= 写得不愉快,泪奔。你们呢? 悔以死换生(三) 几度花谢花飞雁字回,几度看那清霜染白了流年。少年意气湮没于十丈红尘,无双风华相从于十里孤坟,流水韶光揉碎谁曾经笑颜,唯余尘封记忆在酩酊旧梦里一段一段地铺展。 梦里,依旧春暖花开,涤开了云瞑雾沉,抹去了岁月斑驳;醒来,分明万籁俱寂,再无人琴瑟相和,谱一曲情深脉脉俨。 “韩天遥,你可晓得人世间有一种感觉,叫万念俱灰?” “我从前也伤心过,甚至自以为绝望过,但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 “我曾在他病榻前起誓,愿拿我剩余的寿命和今生所有的福祉,交换他的康复。可惜,上天还是带走了他。稔” “也许,是因为上天根本看不上这个万念俱灰的人生。” 十一抱着膝,垂着眸,泪水无声地继续滚落。 披帛夹缠于裙幅间,温温柔柔地探往夜风中,留恋于徒剩枯枝的桃杏枝桠间。 她身上披着的韩天遥的墨青外袍却沉着厚实,稳稳地将她包裹得严实。 韩天遥黑眸深注,轻声问:“真的万念俱灰吗?宁献太子宁可自己死了,也盼着你活下去,就是盼着你继续你万念俱灰的人生?又或者,他愿意你在醉生梦死里寻找一丝虚缈的快乐来欺负自己?” 十一摇头,“没有……他根本没告诉我,他为我承受过多少的苦楚和委屈。他夜宿西子湖,是泓的设计;他眼见我和泓亲近,明明心中有数,却始终没有揭穿泓。南屏山归来后,他之所以不惜施展种种手段迫..害泓,其实只是因为尹如薇……” “尹如薇?” “尹如薇知道真.相。我师父与母后青梅竹马,愿意帮助她正位中宫,却从不认同她保守苛安的见解,对她和施铭远矫旨杀害柳翰舟更是十分不满。” “父皇柔懦寡断,眼见皇后和心腹大臣杀害柳翰舟换取议和,遂由得他们处置,却暗中联络我师父,保下我生.母,并收养我,送我不逊于柳家小.姐的富贵尊荣。父皇对我的亲姑姑,也就是他元配的柳皇后很是思念,曾在宫中悄悄相祭,并感慨我已长大,柳氏后继有人,请柳皇后放心。不料这些话都被无意藏于附近的尹如薇听到了。” 韩天遥想起宋与泓对尹如薇的恨意,“所以,是尹如薇将此事捅了出去?” “开始她只告诉了询哥哥。询哥哥一边暗访真.相,一边笼络尹如薇,让她不可对外提起。尹如薇不想得罪当朝太子,自然也就不说了,只是气不过我和泓交好,甚至定亲。询哥哥既想我回到他身边,又想安抚尹如薇,希望拆散我和泓后,把泓推到尹如薇身边。” 韩天遥沉吟,“那么,宋与询明明被宋与泓推入湖中,反而尽力替他开脱,一方面顾念兄弟之情,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尹如薇了?” 尹如薇痴爱宋与泓,若宋与询见死不救,她激怒之下自然可能使出些伤人伤己的手段。 十一低叹,“是。如果我再笨一些就好了。或者再聪明些,装糊涂不去理会询哥哥的种种手段,询哥哥的病应该很快就好;尹如薇也不会因为我激愤之下天天和泓一起喝酒取乐就对我说那些话,我也就不会叫师兄和小观他们去查我的身世。凤卫查到些线索后,并没敢立刻告诉我,路师兄甚至试图向尹如薇求证一些信息。尹如薇立刻猜到我已对身世起疑,当即去见云皇后,告.发了我的事。” 韩天遥叹道:“如此,便能成全她的幸福?她的确成了济王妃,但我不觉得她会快乐。” 朝颜郡主身世揭开,云皇后果然立刻动了手,可惜逼走养女的同时,也断送了养子的性命。 宋与泓和堂兄自幼一处长大,素有手足亲情,何况爱人被逼得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焉能不怒? 云皇后开始是皇伯母,后来成了母后,他再怎样切齿衔恨都不敢对她怎样,却难免迁怒尹如薇,并一直在设法对付丞相施铭远。 十一道:“尹如薇是个聪明人,见我回宫立刻便来看我。她说,她当年之所以告知母后,只是怕我查出身世后会报仇,利用凤卫对母后不利,并未想到母后会置我于死地。” 韩天遥皱眉,“那你可看得出,皇后目前对你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十一揉着泪水干涸后涩疼的面庞,低声道:“前日见面时,她跟我解释,说她当日只命施铭远将我暂时囚禁,并没打算取我性命。太子陵暗伏杀手之事,她更是毫不知情。应该是施铭远私下所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到底从小视我如亲生,大约也不太可能痛下杀手。但她的确防着我。我守在询哥哥病榻前时,路师兄和小观都已得了消息,暗中调动凤卫防护东宫,并一直待在我身边。母后瞧见,虽没对我发作,却向小观师弟冷笑,说道,‘你师父成立凤卫,为的是护卫中宫。却不知,如今护的又是谁!’” 韩天遥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云皇后这话其实相当厉害。 郦清江的确是为了云皇后才设立了凤卫,但凤卫当时守护朝颜,防备的正是云皇后等人。 朝颜郡主得以成为凤卫之首,和她是云皇后养女有极大关系。 凤卫舍云皇后而护朝颜郡主,不仅有违凤卫初衷,更显出朝颜郡主居心叵测,不忠不孝。 那时的朝颜郡主毒伤未痊,混沌虚弱,还不得不面对心上人一点点走向死亡的现实,云皇后的话无疑在进一步击溃她本就已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所以,宋与询死后,崩溃的朝颜郡主选择抛下凤卫,一走了之。 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爱人,没有了家,没有了和她一起成长的凤卫,甚至没有了亲如手足的师兄弟…… --------------------- 谁都知失去的终归已失去,无法挽回。可想要走出那失去和痛悔,于她还是件艰难的事。 尤其,宋与询是为她而死。 几回说执手愿终老,几回说莫言对与错,换得谁擦肩而过,换得谁眉眼深锁? 叹岁月流水过,枉道一双一世人,转眼生死两世身,把欢笑化作了萧索,剩得谁在红尘中蹉跎,剩得谁在酒乡里消磨? 醉里寻梦莫笑我半生落拓,总胜过孤坟茕影叹花落…… 十一执了酒壶在手,哽咽良久,才低叹道:“其实这两年,母后也不好过。我看她头发白了好多,以前从未见过这么憔悴。那时我将水晶莲花交给她,抱着太古遗音,说我悔婚了,我只想和询哥哥在一起,她还冷笑来着。她说,‘你这孽种,我的询儿岂是你说嫁就能嫁的?’她当时必定以为询哥哥会活过来。可惜……” 可惜她当作亲生儿子养的宋与询死了,她当作亲生女儿养的朝颜郡主走了; 过继来的皇子宋与泓凡事自有主见,得偿所愿嫁过去的侄女也不幸福…… 楚帝对柳皇后的思念,以及对朝颜的疼爱千真万确,闹到这样的地步,便是性格再优柔,也难免对云皇后有些怨言。 当日支持云皇后的凤卫更不必说,后来在太子陵发现了暗伏的杀手后,齐小观更疑心师姐不见踪影是不是被云皇后害了,若不是师兄劝着,差点跟她反目成仇。毕竟施铭远听命于云皇后,即便真是施铭远自己打算斩草除根,齐小观也只会认为是云皇后不肯放过师姐。 几下里交错起来,云皇后未始不后悔当日行.事冒撞。如今朝颜归来,她自然希望拢回她和凤卫的心。 ——前提是,朝颜还认她为母,而不是把她当作抄斩全家的仇人。 韩天遥凝视着她月光般清冷美丽的面庞,低低问道:“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十一道:“前日入宫,母后问我,师父若还在世,可愿看我们生分至此?我答,不愿。师父的心愿,是失子的母亲,能和失母的孤女组成完整的家,以弥合曾经的破碎。父母之死不能忘,可养父母之恩也不能忘。我会留下,承继生父的遗志,辅助父皇收复中原,稳定大楚江山!” 韩天遥静默片刻,便笑了起来,“于是,如今你是大楚的朝颜郡主,不再是花浓别院的十一?” 十一叹道:“其实我也不算郡主。我只是罪臣柳翰舟的女儿,十八岁才知自己真正的姓氏,却从来不知自己真正的名字。你若喜欢叫我十一,那我便是十一吧!简简单单的名字,多好!” =============================== 上一章送剑给宁献太子时,朝颜郡主是十五岁,我又打错字了! 基本是这样的年龄线:她十二岁,他说,“待你长成,我便娶你。”十五岁,她赠他纯钧剑,“师父让送给我未来夫婿。”十七岁,她另择济王为夫婿。十八岁,他凌逼济王,与她反目成仇。春暮,她被亲人囚入天罗地网,他拖着病体营救,以他死,换她生。她在追杀里为他送葬,从此酒乡度日,孤寂行走于万念俱灰的人生。 这样看着,还真蛮虐的。 ps:求月票,我想到月票榜上凉快几天呀!最好从客户端送,一张变三张哦! 悔以死换生(四) 韩天遥便唤道:“十一!” 十一抬头看他。 韩天遥笑笑,“没什么,我就是唤一声。简简单单的,的确好听。稔” 十一从没觉得“十一”有多好听,但从韩天遥口中那样低沉柔和地唤出,似乎真的很好听俨。 她如猫儿般抓.揉着自己干涩冰凉的面颊,只觉这半日的倾诉和哭泣后,复出后的压抑和痛楚终于冲淡了许多。 韩天遥将酒壶递给了她。 十一没有接,“不喝酒了……大约他嫌我一身酒气难闻,近来我便是醉了,他也不肯入我的梦来。” 韩天遥柔声道:“冷,喝点暖暖胃。” 十一怔了怔,果然伸手接过,默默地喝着。 韩天遥望向墨色苍穹点缀着的星河明淡,悠悠道:“你错了,十一。” “嗯?” “从前他不放心你,才时常趁你醉得一只脚踏在黄泉路上时看你一眼;如今有我在,他在泉下安心,自然不会再来见你。” “你……” 十一瞪向这个自大的禽.兽。 韩天遥叹道:“你自己也说过,他便是死了,也盼你开心地活下去。若他见你整日沉溺醉乡,把自己身体往死里糟蹋,九泉之下岂能安心?” 十一鼻际一酸,也不肯再落泪,忙丢开身上披的韩天遥的外袍,站起身向假山下行去,“果然怪冷的……也饿了……” 韩天遥紧随在她身后,轻笑道:“十一,若是闲了,教我那曲《醉生梦死》吧!你我……都曾醉生梦死过,不可错过了那样的好曲子……” 夜声静,人声悄,见证过多少风雨的凉亭在月色里渐渐笼上了层清霜。 “喵!喵!” 雪白的猫爪在清霜上小心翼翼地印上了一朵小花,睡醒了的狸花猫守在原处凄凄惶惶地叫。 它千辛万苦才找到主人啊!可杀千刀的主人不但没给它鱼,还把它忘了亭子里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狸花猫以猫的尊严郑重立誓,除非十一每天给它十条鱼,否则,它再不会原谅她! -------------只要有鱼,万事好商量------------- 不过花花的誓言没捱到第二天中午便破功了。 不仅破誓,而且连十一给它蒸的小鱼都没舍得吃,斯斯文文地叨到另一只花猫跟前,近乎谄媚地邀它共享。 以它在人世间跌摸滚爬长达两年的猫的眼光看来,这只半大的三色花猫简直堪称绝色。 均匀顺眼的黑、橘、白三色,柔.滑细腻的皮毛,澄澈美丽的眼睛,再加上优雅的举止,以及温柔的喵叫声…… 狸花猫一见到它就似中了化骨绵掌,浑身都酥.软了,脚挪不开,眼睛更挪不开。 如果主人肯将那只花猫要来给它作伴,便是一天抛弃它十次都不妨,——有这个绝色三花猫做伴,还要主人做什么! 十一显然是认识这只猫的,正抱起它好奇地观望,“才一个月不见吧,长这么大了!原来那毛稀落落竖着,这会儿油光水滑的,真好看。眼睛也漂亮,倒像一对黄琉璃的大珠子。” 带猫前来的宋昀坐在桌边,边品着茶边浅浅而笑,“原来给人弃在路边,瘦得跟什么似的。养了些日子才长了点肉,毛色渐渐便好看了。我给它取名叫小彩。很亲人,也不挑嘴,好养得很。” 十一笑道:“看出来了!它倒似还认得我一般。” 宋昀道:“你应该是第一个给它吃白面馒头的人。不论是人,还是猫,都很容易记得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十一问:“现在还吃白面馒头?” 宋昀道:“吃。小彩不忘本。” 十一摸.摸三花猫的头,将它放下,笑道:“不忘本的猫,是只好猫。” 三花猫闻言,柔软地摇了摇尾巴尖儿,脑袋在十一脚踝蹭了蹭以示亲热。 这时,天天和韩夫人那只爪哇白猫打架的狸花猫冲上来了,嘴里还衔着条鱼…… 十一忙喝道:“花花!” 这肥硕的身段足是三花猫的两倍有余。敢情被白猫欺负惯了,拿着鱼过来向三花猫示威,顺便给它一个下马威? 但下一刻,十一惊骇地揉了揉眼睛。 狸花猫将小鱼放在三花猫跟前,温柔地喵喵叫着,挤挤挨挨地蹭着它,竹节般向上时竖起的长尾巴因兴奋而颤动着。 三花猫嗅了嗅鱼,舔.了两下,以示领了狸花猫的好意,然后回蹭着狸花猫,还温柔地甩了两下尾巴。 十一又揉了揉眼,才问:“小彩……不吃鱼?” 宋昀道:“我素来吃得清淡,小彩随我,也便吃得清淡。馒头花卷都吃,的确不大吃鱼。可能是嫌鱼儿腥味重。” 不吃鱼的猫,居然是一只不会跟它抢鱼的绝色.猫咪! 狸花猫兴奋地纵到三花猫身上,开心地扑咬它。三花猫也不嫌它重,睁着琉璃般的棕黄眼珠,肚皮朝上回抓着狸花猫玩耍。 十一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是……母猫?” 宋昀道看着狸花猫谄媚讨好的模样,也悟了过来,顿时红了脸,“呃……是母猫。当日我便想着捡了它可以和花花做伴,瞧来……还真有缘份。不过小彩还是小猫呢!” 十一双眸璀璨,笑道:“不妨,不妨!总会长大的!” 算来她的花花打光棍也够久,是时候娶妻生子了!生出一窝小三花或小狸猫,听着是个不赖的主意,——至少比韩天遥抱着只公猫过来洞房生子靠谱多了! 狸花猫一听有戏,连忙奔过去要扑十一身上抱大.腿。 一扑没抱住,二扑摔了下来,三扑眼看扑上了,它脖颈上的皮毛却被人一把抓.住提了起来。 狸花猫不适地喵叫,并试图去抓来人时,来人已随手一甩,将它丢得远远的。 “朝颜,你这猫怎会这么色?往哪里扑呢!” 宋昀已站起身来,行礼道:“济王殿下!” 宋与泓瞥他一眼,神色便有些复杂,“嗯,昀弟也在呢!原就想着,朝颜郡主一回来,这琼华园绝对冷清不了!” 十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路师兄、小观师弟带了那许多凤卫进来,自然冷清不了!” 宋与泓接过侍儿奉上的茶,道:“没想到昀弟之前也和你有交集。话说我第一次瞧见他,着实有些惊讶。容貌相似也便罢了,难得神韵气度也那样相像。” 宋昀微笑道:“我也是入京后,才听人说起我的模样与宁献太子有三分相像。到底都是太祖后裔,偶有相像不足为奇。” 再闲聊几句,宋昀便起身告辞,“想来殿下找郡主必有要事,昀先行告退,改日再和郡主说话。” 狸花猫本待猫仗人势将敢于欺凌它的人欺凌回去,眼见主人毫无出头之意,三花猫又跑到身边挨蹭陪伴以示抚.慰,只好昂着高傲的头鄙视地瞪了宋与泓几眼。待看到宋昀离去,三花猫纵身跳过去紧紧相随,这才紧张起来,也跟着向前奔了几步。 宋昀揉揉它的胖脑袋,“隔日再来瞧你。” 花花想念小彩,或小彩想念花花…… 嗯,这也是个前来琼华园的极好理由。 狸花猫看宋昀带三花猫离去,却是万般不舍,痴痴送出好远,才垂头丧气回去吃鱼。 如此温柔美丽善良体贴的绝色.猫咪哪里找去! 便为心上猫的离开,它也得大吃三条才能抚.慰它那颗受伤的小心灵啊! 宋与泓见宋昀离去,沉默片刻,方屏去从人,说道:“知道吗?他是施铭远的人。” 十一眉尖挑了挑,看向宋昀,“于天赐是施铭远的人吧?” 宋与泓笑了笑,“有差别?” “有。宋昀不像宁献太子和施铭远一系的纠葛那样深。利害关系而已,利则合,害则分,不必犹疑。” 十一淡淡一笑,“小隐园之事,宋昀不出面对施家更有利。听岚暗中助我,我才能擒得她和施家两名庶子,到底不便真拿他们怎样。宋昀把我拉回朝中,等于给施铭远扎了一根眼中钉。他刚刚入京,根基尚浅,居然敢这么做,我真挺佩服;施铭远事后居然没找他算帐,也可见他颇有谋略,善后处理得极佳。”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梅花枝妖娆(一) 宋与泓沉吟,“施铭远刻意将他培养成和宁献太子很相像的人,你猜他在打什么主意?” 十一眸底有星芒闪动,“宋昀并不是野心的人,但也难保不会有人动些不该动的念头。泓,你这皇子也该当了快两年了吧?当年询哥哥被带入宫中养育,虽也当了好几年的皇子才册作太子,可那是因为当时父皇年未五旬,尚指望能生出亲生的皇子。可如今呢?” 宋与泓漫不经心地品茶,“若他们想另册皇子或太子,我依旧当我的闲散王爷好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该我去担心的国事政事,我就不去费心了!俨” 十一叹息,“泓,别说得轻描淡写。若魏人步步进逼,再要犯我边疆,加我岁贡,朝政把持在那些对内凶狠、对外妥协的奸臣手中,只知再度割地赔偿,你忍得下去,闲得下去?稔” 宋与泓横她一眼,“那我该如何?去求父皇赶紧下旨立我为太子?” 十一道:“父皇那里不用担心。只要你和尹如薇夫妻恩爱,释了母后疑心,册太子的旨意应该不用你去求去催。” 宋与泓敲敲桌子,“那什么,我们来谈谈韩天遥的事吧!” 十一心头紧了紧,“他有什么好谈的?” 宋与泓道:“魏使含怒离去,我和韩天遥他们分析过了,目前魏国内讧频频,魏帝威望不够,急于证明自己,眼见被楚国打脸,绝不会善罢干休。” “会战?” “会战。”宋与泓眉峰皱起,“那日回绝魏使时,韩天遥被施铭远挤兑,一旦开战,他必须出战,而且只许胜,不许败!若他败了,那下场……恐怕会比当年的柳相还惨。” 柳相…… 十一指尖冰凉,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一柄小小的飞刀,幽幽雪芒无声闪动。 她低低道:“泓,我从没见过我亲生父亲的模样。我连想都想不出来。” 宋与泓柔声道:“想不出来,便不用想。听闻柳相的坟墓就在京畿,改日我陪你去重修坟茔,好好祭拜一番吧!他若见你长大成.人,且如此出色,想来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安息。” “安息?”十一突兀地笑出了声,不胜凄怆,“我打听过他的墓葬所在地,可一直没勇气去看。他被葬于乱坟岗,棺木破损,尸骨不全,且背负千古骂名……一腔热血报国,换得这样下场,他能安息?” 想当年,柳翰舟扶立楚帝有功,又是皇后兄长,倍受宠信,朝臣趋之若鹜。据传施铭远动手前,曾有人提醒过柳翰舟,柳翰舟根本没放在眼里;楚帝在出事数日后,犹不肯相信柳翰舟已经遇害,也可见得他当时的风光无二。 可到底是楚帝默认交出柳翰舟的头颅。皇帝不可能是昏君,所以柳翰舟只能钉上奸臣的烙印,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论起生前无限尊荣,死后无比惨淡,的确无人能出其后。 “说什么盖棺定论识忠奸,明明是成王败寇判对错。”十一叹息,“泓,我不想朝中.出现第二个柳翰舟。” 宋与泓便道:“放心,鲁州那些忠勇军本就厉害,一旦开战,我必从中斡旋,再给韩天遥一批强壮兵马。以他的统兵才能,应该不会落败。” 十一道:“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他像柳翰舟那样,没死于战场,却死在自己人手上。不论……害他的人出于何种目的。” 她的眼底锋芒闪动,竟如手中飞刀般锐利,淡淡地从宋与泓面上扫过。 朝堂斗争中的胜负,比北境战争中的胜负更易决定一个人的成败。 宋与泓对上她的眼神,不过略略一怔,便笑道:“你多虑了!” 他低头喝茶,眉眼间依然是往年的英气,看不出太多的世故。 十一忽然便有些恍惚。 恍惚觉得,那个覆灭了花浓别院并嫁祸给史铭远的人,不该是他。 为天下大局泯灭人心,甚至泯灭人性,就能算得正义? 那么,下一步,会不会是狡兔死,走狗烹? 她不得不未雨绸缪。 -----------历代龙椅下,多少尸骨堆叠----------- 已经第三次弄.湿.了齐小观的衣服,小珑儿很过意不去。作为一个负责的兄长——不,负责的姐夫,韩天遥自然要出些主意。 他建议小珑儿给齐小观做两套新衣,这样再将齐小观衣衫打湿时,就不怕齐小观没衣服换了…… 小珑儿已在接二连三的泼水事件中乱了方寸,忙不迭要挽回自己在齐小观心中的形象,也顾不得这主意已经馊得不忍直视,急急找管事去寻布料,——好像她下回必定还会再次泼湿齐小观衣衫似的。 但她年纪尚小,裁衣裳显然不如干家务利落。她虽有耐心慢慢向绣娘请教,韩天遥却没耐心慢慢等她学。 好在小珑儿想挽回自己颜面的愿望,和韩天遥再去见十一的愿望同样强烈。于是,她再次接受了韩天遥的馊主意,把自己裁了一半的衣裳拿给绣娘连夜赶制出来,便算作自己做的。 嗯,至少布料是她选的,并且裁了一半。 于是,隔日韩天遥带了鱼前去琼华园探望花花时,小珑儿也带了衣袍去见齐小观。 她说得倒也斯文有礼:“数次冒犯三公子,着实过意不去,特为公子裁制了两套衣衫,算是小珑儿这厢给公子赔礼了!” 齐小观倒不介意,大大方方收了,甚至仔细看了几眼,赞道:“这才两日不见,竟已缝了两套衣袍!珑姑娘果然玲珑巧手!” 小珑儿被夸得不由心虚脸红。 齐小观眉眼暖煦,又道:“对了,你既认了我师姐做姐姐,怎不搬来琼华园住?咱这里地方大,好几处屋子还空着呢!” 小珑儿笑道:“十一姐姐没说接我,侯爷也没说送我过来,所以一直还在咱们原来的院里住着。” 齐小观道:“这个好办,我回头跟师姐说一声,她自然会派人接你。南安侯那边这几个月恐怕闲不了,未必顾得了你,不如住这里的好。” 小珑儿闻得他的声音清朗好听,且处处在为自己着想,面庞早已烧红,抿嘴笑着也不说话。 侯爷果然英明神武,两套衣衫瞬间拉近了她和三公子的距离了,对不? 这时,齐小观又道:“我倒还好,红颜知己也有几个,总有人照应;路师兄却跟截了嘴的葫芦似的,总是不声不响,缺什么从来不说,身边又都是些粗疏的大男人,师姐也照应不到。若你来了,正好借你的巧手先给路师兄做两套新衣。” “啊……” “珑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小珑儿揉着眼睛开始想哭了。 若在韩府,她还能找绣娘代劳;若在琼华园,四处都是凤卫,她找谁代劳呀? -----------代笔不好玩啊,代出事儿来了吧-------------- 韩天遥已站在缀琼轩前,跟十一一起喂猫。 狸花猫嗅了嗅,咬了两下,懒洋洋踱了开去,走到暖炉边卧下,连叫都懒得叫一声。 韩天遥纳闷,“这猫……在减肥?” 十一看着他面庞上难得的惊异神情,微笑道:“大概是吧!瘦了才好娶妻生子啊!” 韩天遥以为她在打趣当日送她白猫之事,摸了摸鼻子,“还好,我不胖,不用等瘦了再妻生子。” 十一道:“娶妻什么的未免烦心,不如继续纳妾的好。之前你纳过十二房妾室了,是吧?可巧我身边伺候的侍儿里有个叫剧十三的,生得很好,据说在家排行十三,如今便送给你做第十三房小妾可好?连排行都不必改。” 韩天遥黑了黑脸,“我纳了那许多小妾,最后死得只剩下一个,可见得我是个克妻妾的命。看来除了那个命硬死不了的,我绝不能再娶别人,以免误人终身,害人性命。” 他危襟正坐说着这番话,向来冷肃的面庞却浮过浅浅温柔,眸光静静地凝于十一面庞。 十一笑道:“哦!那么,如果当日十二房小妾都死.光了,你还准备终身不娶?” 韩天遥认真地看着她,“以前不知道,但现在我是这样打算的。若那位命硬死不了的不肯嫁我,我便终身不娶!” ================================= 再跟妹纸们嘀咕一声,求月票哈!最好从客户端送。肿么现在丢深水鱼雷都不理我了?略忧伤…… 梅花枝妖娆(二) 凭十一怎样自认历经情海风云,此时也不由面庞发烫,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怪不得整天板着张硬.梆.梆跟花岗岩似的黑脸,还有女人前赴后继。瞧来你说情话哄起女人来,可比你这身武艺强太多了!” 韩天遥摸.摸自己那张被贬得一无是处的俊脸,叹道:“若非花岗岩似的硬.梆.梆厚脸皮,怎吃得消十一你这等钢牙利口?我就差没去买面小盾牌挂脸上了……俨” 十一愠怒:“你要不要脸?稔” 韩天遥道:“都准备脸上挂盾牌了,还要脸做什么?给你抽?” “手疼,懒得抽你!” 十一回答着,顾自往缀琼轩西边的琴室走去。 韩天遥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跟在身后,不急不缓地说道:“若你怕手疼,我便不挂盾牌了!只是抽在花岗岩上也会手疼……” 十一便再想不出,这么个石头般不苟言笑的男子,怎么就能这样一脸深沉地说出这么一串串明明很轻佻的情话…… 说不出的违和感,一点都不动听。 却出乎意料的顺耳。 ------------谁在等寂寞的世界开出花---------- 西首是阔大的月洞窗,丁香紫的窗纱和轻帷,正对着数株梅花,一丛幽竹。 此时梅花未开,只余梅枝遒劲如铁,幽竹苍深浓翠,映着淡雅清婉的浅浅紫影,幽静里不失灵动。竹下有窄窄一道清澈溪水,绕着缀琼轩流过,静听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 十一走到窗口的琴案前,慢慢调着太古遗音的弦音。 韩天遥走过去,在旁边扫了两眼,便取下薄薄一卷书册,看向十一,“醉生梦死?” 十一只看一眼书册上的字迹,眼底便热了。 翻开断卷残篇,闻得旧香墨,仿若又见斯人淡影翩然倚花坐,瑶琴里细把风.流说。 夜未央,花未落,隔月色风影,动伊人心魄…… 十一的指尖小心地轻抚着那熟悉的笔画,低低道:“对,询哥哥的亲笔。他修正曲调后,便将曲谱记了下来。” 韩天遥叹道:“这两年一直放在这里?你居然不曾带走?” 十一道:“想带走又带不走的事物多了。何况,我差点连自己都带不走,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那年的夏天,天是灰的,雨是冷的,血是凉的,心是碎的。她能走出太子陵,走到有酒的地方去换片刻的醉生梦死,全仗着还记得宋与询的一句话。 便是他死了,他也盼她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一语成谶。 不知心碎开了,算不算开心。 十一敛眉低眸,低低地叹息,慢慢将指尖拂向琴弦。 琴声翩绵飘邈,仿若水流石间,风过松下,令人闻之心旌神荡。 侧耳细细倾听,七根丝弦已交织出小小一方明净天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韶光正好,景致清妩。有璧人双双,联袂而来,对酒赏花,笑语翩阡,歌舞自开怀。 一时风动庭除,月上珠帘,却有谁和谁耳厮鬓磨的密语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笑声雾气般地萦绕而出。 淡烟微笼里,花木微醺般沉寂,似梅似兰的清芬袅袅散开;红尘紫陌间,万千世界仿若收缩于这小小一隅,平静恬淡,却幽绝清艳。 韩天遥不觉轻轻叹息,竟觉这种平凡安然的梦境是如此美好,——只因执着斯人之手,这种身心俱醉的迷离,竟比花浓别院伴着众妾隐居时美妙百倍。 一场恶梦风吹觉,依旧壶天日月高。何须计较甚么是非成败?百年如瞬,无非付予流水烟霞,化作渔樵夜话。 他叩桌而言:“好曲,好曲!拿酒来!” 旁边果有人奉上一盏。 韩天遥接过,随口饮着,依然倾听着那荡涤魂魄的琴声。 然后,察觉口中味道不对。 低头看时,哪里是酒?分明是一盏热茶。 韩天遥抬起眼来,皱眉看来递茶给他的人。 竟是十一。 耳边分明尚萦着琴音,可眼前的十一分明正端着盏茶,嘲弄般看着他。 他阖眼凝神,片刻后再睁开眼,黑眸已是清明。 他叹道:“好一曲醉生梦死!一唱三叹意未已,幽幽话出太古情。十一,教我可好?” 十一叹道:“醉生梦死,琴中幻境而已,学来何用?” 韩天遥轻笑,“你学得,我便学得!” 十一眸光似泊着琴音里那种浅淡的月光,溶溶地倾于他面庞,“这是宁献太子修订过的曲谱,且要用太古遗音琴才能弹奏出效果,平时可以说一无用处。你真要学?” 韩天遥冷峻眉眼捻开浅淡的笑,“学。你醉生梦死时,我不想寂寞。” 她有她醉生梦死的世界。不论是酒乡里的醉梦,还是琴音里的醉梦,他都不想错过。 他想离她近些,更近些,醉里梦里,都不能再错过。 -------------醉里梦里,愿有彼此------------ 十一琴室旁的梅树刚缀上一枚枚豆大的小花.苞时,济王府书房前向阳的朱砂梅已经开始吐蕊绽放。 宋与泓赏梅之时,部属涂风正低低向他禀报道:“最近韩天遥时常前往琼华园,据说是看望一个救过他的小姑娘,以及一起养过的猫。但属下细细打听过,他其实就是去找朝颜郡主,多是二人独处,往往一待很久,外面侍奉的人常听得传出琴声和说笑声。” 缀琼轩,二人独处,弹琴品茶…… 这情形听来好生耳熟。 眼前的朱砂梅开得正好。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正与那些年宋与泓在缀琼轩见到的红梅一模一样。 纵然竹林萧疏,溪泉凝冰,有着那铁骨冰肌的盈盈梅枝,和梅枝旁那个足以在明媚春.光里艳压群芳的美貌少女,缀琼轩乃致整座琼华园都奇异地明亮起来。 那时相伴她的那个人,是宋与泓。 宋与询也曾时常出现在缀琼轩,三人齐聚一堂也是常见的事。但朝颜郡主最年轻最骄傲的年华里,守在她身边的是宋与泓。 宋与泓小心地勾下一枝梅花,轻嗅那似曾相识的清冽寒香,低低问:“不曾有过赶逐和争吵?” 涂风摇头,“不曾。想来郡主在外呆了两年,性情和缓了不少。再则看韩天遥也不是爱吵闹的人。” “不爱吵闹……”宋与泓皱了皱眉,“他的确不爱吵闹。遇到别人嘲讽激怒他时,他只会转身离开,再不理会。” 涂风轻声道:“可郡主脾气虽大,好像没男子被她气跑过……” 宋与泓抚着那细软却欺雪傲霜的梅瓣,无奈叹道:“她生得太招人了……好像没男人会自损形象在她跟前大动肝火。若不是因为这个,她的脾气不会被宠得那样刚硬激烈,当年的结局……应该也就没那么惨烈了吧?” 涂风叹道:“属下原以为,她这次回来,最投契的人应该还是殿下。” 宋与泓道:“我已经娶亲,且和她分开了两年……这两年她一直在韩天遥身边。” 涂风走近一步,声音愈发地低,“殿下难道就这么算了?” “涂风,朝颜有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她。从前这样,如今也这样。” “殿下,请涂风多嘴。涂风伴着殿下这一路走来,殿下心意向来看得明白,郡主也当作半个主子般敬重着。若宁献太子尚在,我等无话可说。可韩天遥算什么?他依仗祖荫和殿下扶持,才得以迅速在朝中站稳脚跟。否则,光施相的手段,便足以让他寸步难行!他凭什么和殿下争?” 宋与泓呼吸着那沁骨寒香,微阖着深褐色的眼眸,呻.吟般的低低叹息:“涂风,我已娶亲。” “可娶王妃本非殿下所愿。且皇上久病,这大楚天下早晚是殿下所有。便是有太后做主,后宫之大,不难安置王妃,也不难安置朝颜郡主!”涂风警惕地向四周扫过,才轻声道,“何况,花浓别院之事……虽说郡主向着咱们,韩天遥和她越走越近,早晚是个祸患。” ============================= 明天见! 梅花枝妖娆(三) 宋与泓指间颤了颤,短短的梅枝不知怎的便折断了,花朵犹自还牢牢地抱在断枝上,清芬依旧。 他缓缓道:“涂风,我知你忠心,但你记住,不许动韩天遥。如若朝颜真的对他动了心,更不许动他!” 涂风焦急道:“殿下!俨” 宋与泓凝视着手中断枝,目光由伤感苦楚渐渐转作清明。 他道:“如果韩天遥能带她走出那些阴霾,我只能谢他。谢谢他还我一个神智清明重新振作的朝颜郡主。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至于花浓别院的事,你不用担心。便是朝颜嫁了别人,依然会护着我;就像我娶着别人,凡事也会护着她一样。稔” 从小到大打出来的深情厚意,宋与泓懂,朝颜也懂。 而旁人,不需要懂。 涂风却犹自不甘,叹道:“可伴在朝颜郡主身边的,应该该是殿下啊!” “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她想嫁的是宁献太子,一直都是。”宋与泓瞧着涂风神色,苦笑,“罢了,回绝岁贡后,北境不安,估计大战一触即发,下面该是倚重韩天遥和忠勇军的时候了。韩天遥出征在即,恐怕也没时间再谈婚论嫁了……” 正说着时,那边有人匆匆行来,禀道:“殿下,王妃往这边来了!” 宋与泓面色一沉,淡淡道:“说我不在,刚换衣服从角门出去了!” 他将折断的梅枝小心地放回到枝桠上,转身快步离去。 涂风却厌恶地向后瞪了一眼,方才转身追向宋与泓。 ----------------- 片刻后,尹如薇也已来到了梅树下。 明眸顾盼于梅枝之上,然后她伸手,从枝桠上拈过那截梅枝,看那新鲜的断痕。 侍儿颇是愤愤,说道:“殿下也太过分了!回府要么住书房,要么就去找姬烟那个狐狸精,到底把王妃置于何地?” 尹如薇道:“算了!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后日皇后寿辰,难道他还能不去?” 侍儿叹道:“便是他去又如何?王妃好.性儿,不过陪着他演一出夫妻恩爱的好戏码。可奴婢瞧着,其实皇后娘娘也是心如明镜呢!” 尹如薇凝视着手中梅枝,忽轻笑道:“朝颜不小了!” 侍儿笑道:“可不是!便是换普通人家,这年纪不嫁人,都该被人议论了吧?” 两年前十九岁的尹如薇未嫁,便已开始有人非议,何况朝颜已是双十年华。待过了除夕,眼见又会年长一岁了。 尹如薇将梅枝放回梅树上,却换了根枝桠。 “朝颜妹妹年长,该成亲了!再拖宕下去,岂不有损皇家颜面?” 她微微地笑,眼底怅惘,却再不肯流露半分凄凉。 --------------------- 回来后第一次家宴,又是皇后寿辰,十一也不肯怠慢。 她于宫中礼数向来娴熟,向来赐赏也丰,衣裳首饰都是现成的,很快便收拾完毕,正亲自去检查所备贺礼时,忽听外边隐有猫儿柔细的叫声,然后便是狸花猫箭一般嗖地窜了出去。 行动之快捷令人讶异,全然不似一只胖到臃肿的肥猫。 接着,才听侍儿禀道:“郡主,晋王世子来了!” 这些日子,除了韩天遥,便数晋王世子宋昀来得最勤。 倒是以往赶都赶不走的宋与泓,因为已经成家立室,又与十一有过一段情,不得不避些嫌疑,反而来得少了。 韩天遥要来看望狸花猫和刚搬来还不适应的小珑儿,顺便带些东西给她,——比如正好和路过身量差不多的衣袍,或正好和齐小观的脚差不多大的鞋。 馊主意是他出的,自然也得他来善后。 宋昀也是来看狸花猫的。 狸花猫和三花猫亲切友爱,十分合得来。 所谓万物有灵,仁者爱人当由人及猫,爱吾猫以及人之猫,故而宋昀三天两头带三花猫过来创造机会,盼天下有情猫皆成眷属。 十一虽觉得三花猫太小了些,但从男家讲,能先把小媳妇儿定下来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何况还是宋昀的猫,故而十一对此十分欢迎。 宋昀来得多了,琼华园上下都已相熟,何况又是皇室近亲,并非外人,故而径直行到缀琼轩门口,侍儿才上前禀报。 宋昀将三花猫放到地上,由它自在和狸花猫玩耍,才向其中一名侍儿道:“剧儿,我们这一入宫,只怕向晚才归。我那边小厮粗手笨脚,所以先带这边来拜托姑娘们帮喂着。” 那剧儿正是先前十一开玩笑要嫁给韩天遥的那位排行十三的姑娘,生得果然眉清目秀,娇俏可喜。 她笑道:“世子放心,小彩好养得很,不挑嘴,也不和花花打架。” 宋昀笑道:“嗯,不吃鱼,与人无争,自然打不起架来。” 狸花猫如解人语,亲切地喵叫几声表示同意。 绝色.猫咪本就难找,何况不吃鱼的绝色.猫咪! 这绝对是上天赐予它的无价之宝,用来抚平它因为被大白猫抢食兼痛打而留下的心灵创伤。 狸花猫难得不那么鄙视地看向十一,而十一却忍不住鄙视地瞪了它几眼,方才和宋昀一起登车前往皇宫。 --------------------------- 宫宴设于嘉明殿,此时已有好些亲王带家眷早来一步,多是从前相熟的,一见十一入内,面上早堆起了笑容。 十一见多是长辈,也上前一一见礼;见宋昀偶有迟疑,知他刚到京城不久,许多不常入宫的眷属并不认得,遂放缓了脚步,一一替他介绍。 晋王卧病已久,却是今上血缘最亲的堂弟,在众王中位分最高,故而众人对宋昀倒还客气。 这时那边忽有人轻笑道:“大嫂嫂,你瞧瞧他们……” 便有一贵夫人笑了起来,“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择的晋王世子,瞧瞧这模样,这气度,可不把咱们家的孩子甩下了三条大街!” 宋昀已认出贵夫人是信安郡王的王妃,连忙上前见礼,也以嫂相称。 信安郡王云谷石是云皇后逝去兄长之子。云皇后年逾四十才收养了十一,云谷石算来是十一、尹如薇等的表哥,却比他们大了二十多岁,信安王妃也亦步入中年,行.事稳重,时常在宫中行走,颇得云皇后看重。 信安王妃身畔,正是尹如薇明眸盈盈流转,含笑地打量着他们,忽凑到信安王妃耳畔,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信安王妃将宋昀、十一一打量,已然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前儿皇后还跟我提起此事,对晋王世子很是钟爱呢!我道是什么缘由,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转头向众人笑道:“你们且看着,这容貌,这打扮,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么?又是一起前来,莫非是事先约好的?” 众人一眼看过去,亦各自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附和着称赞不已。 宋昀素习爱穿清浅素色,十一历了一场大劫,也已心性大改,并不喜欢桃红柳绿等艳色。因是云皇后的好日子,二人不敢穿得太过清素,十一在月白色团花大袖襦衣下系了条石榴裙,宋昀恰也是差不多颜色的圆领袍,绣了莲云万福的团花图案,乍看的确有几分相类。 宋昀被众人或打趣或暧.昧的目光扫过,顿时红了脸,窘迫地看向十一,一时说不出话来。 十一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大嫂嫂可真会说笑。那边靺鞨人磨刀霍霍,父皇母后日夜忧心,我们若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岂不枉为人子?大嫂嫂这是在说我和晋王世子不孝吗?” 信安王妃一顿,旋而笑道:“郡主多虑了!国事要紧,谁又敢说郡主终身大事不要紧?若是定下此事,皇上、皇后也可以少一份忧心呢!” 话未了,旁边递来一盘核桃仁。 竟济王宋与泓亲自递来。 他盯着信安王妃,扬唇笑道:“大嫂嫂,多吃核桃,可开胃化痰,润肌补脑!” 他甚至向尹如薇露齿一笑,“如薇,你说呢?” 尹如薇微一恍惚,“这个……医书上好像是这么说的……” ============================= 嗯,缺脑补脑。 明天见! 梅花枝妖娆(四) 但这样的时候,叫信安王妃补脑什么的,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气氛正有些诡异之时,外面已传来太监尖着嗓子的通传。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俨” 所有的明嘲暗讽,明争暗斗,顿时戛然而止稔。 *** 被宋与泓暗以言语讥刺后,信安王妃总算没敢在筵席上再作文章。宋与泓、十一等也不肯惹帝后不悦,故而这顿宫宴倒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楚帝体力不支先回寝宫休息,皇后则带了一众皇亲在会景堂看戏。 眼见得一出戏完毕,生角高中榜魁,带着苦尽甘来的旦角衣锦还乡,众人感慨之际,信安王妃已向云皇后笑道:“俗有云,人生如戏。可戏里圆满了,看戏的人还形单影只,未免孤凄了些。便是父母长辈,看着也忧心。” 云皇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看向十一。 十一不喜看戏,却对戏班子带过来表演的一对猴子大感兴趣,正执了一把花生在手,一颗一颗地掷给它们。 云皇后转头再看向宋与泓。他正默默饮着酒,目光仿佛对着戏台,却只在余光瞥到十一时方露出几分灿亮。 那神色便不大像在饮酒,倒像在饮一杯苦水。 倒是尹如薇仿佛并不曾察觉夫婿的异常,照常和人有说有笑,不时侧过脸来低低跟宋与泓说上几句,看来甚是亲密,与寻常夫妻并无二致。 云皇后沉吟之际,信安王妃忽向她使了个眼色,“姑妈,你看!” 云皇后举目看时,正见那边宋昀安坐于毫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唇边笑意浅浅,竟是说不出的安谧温柔,出神地看着十一戏耍着那两只猿猴。 信安王妃悄声笑道:“听闻先前郡主流落在外时,便曾和晋王世子多有交集。” 云皇后点头,“昀儿原也说过此事,故而前日颜儿回京,他想方设法要留住她,盼着我们重归于好。” 信安王妃笑道:“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来什么深仇大恨?纵然一时迷糊了心,只要说明白了,再没有解不开的心结。” 云皇后不答,目光却也忍不住在宋昀和十一身上逡巡。 十一性格刚硬倔强,往日母女情谊甚好时便因见解不一屡有争执;宋昀的模样性情均与宁献太子宋与询很像,温和知礼,善解人意,便是心存异议,往往也是婉言劝谏,绝不会像十一那般锋芒毕露。 若能以宋昀之温善,去柔软十一的刚硬,于云皇后不必担心十一计较当年之事,再起复仇之一,便是于掌权近二十年的施铭远来说,也可少了许多猜忌。 还有那边的一对儿,待十一嫁了人,也该断了念头,自此好好地过日子了吧?可怜了尹如薇,外面总不肯显出失落来。可这面和心不和的状况,又岂能瞒得过将她带大的云皇后。 目光扫过尹如薇的鬓发,云皇后皱起了眉,忽招手唤道:“薇儿!” 尹如薇忙走过来,笑道:“母后,薇儿在!” 云皇后看着她发髻间精致的簪钗发饰,问:“前儿我让泓儿给了你一支水晶莲花簪子,怎看不到你戴?” 尹如薇一呆,转头看了眼宋与泓,方道:“今日母后的好日子,竟忘了戴娘娘所赐的簪子了,是薇儿疏忽了!” 云皇后笑道:“不妨。谁没个疏忽的时候?且叫人去取来,本宫想瞧瞧你簪在发髻间的模样。” 尹如薇忙应了,却走到宋与泓跟前,含笑道:“那水晶莲花收到殿下那里呢,只怕还得相请殿下去取来。” 宋与泓早已听得她们说话,捻着酒盏只是沉默。 尹如薇留心到云皇后尖锐的目光,忙笑着一推宋与泓,低低道:“与泓,快去拿来,母后生气了!” 宋与泓眸光愈冷,眼见得实在推托不过去,这才侧身吩咐随侍道:“去找段清扬,叫他替我取来。” 随侍应命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已将一只黑檀木的盒子取来。 十一已经不逗猴了,回到自己席边坐着看台上耍猴,见得这边动静,已皱起了眉。云皇后的脸色也不由地沉了下去。 济王府虽距皇宫不远,可并不在宫城以内,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取来,只能有一个解释。 宋与泓根本没将水晶莲花带回济王府,而是一直放在宫里。云皇后让他将水晶莲花送给王妃,他居然连带都没带回去。 尹如薇忙从随侍接过,犹自面上堆起笑来掩饰着尴尬,说道:“原是我没留意,前儿簪着入宫时,顺路去新益堂探望殿下,不想竟把水晶莲花遗落在那边了……” 水晶莲花遗落便罢,怎会连盒子一起遗落? 云皇后虽恼,但瞧着尹如薇小心翼翼的模样,回想她一向的机警明达,又觉着实可怜,遂压下那恼怒,说道:“泓儿,替如薇簪上这支水晶莲花吧!” 尹如薇怔了怔,只得将檀盒推到宋与泓跟前。 宋与泓不由转头,先看向十一。 十一正眉目淡然地从小宫女手中取过一只小锤子,边看猴戏边自己动手敲着小小的山核桃,并不肯露出一丝异样。 她虽刚硬有主见,到底见惯朝堂风雨,一样有着玲珑心地。 朝中关于和或战的争执由来已久,她虽强烈反对苟安之计,在身世未曾被揭开之前,依然能得到云皇后的信赖,便可见得她待人处世并不逊色于官场中打滚的那些老狐狸。 当然,宁献太子宋与询除外。 她似乎容忍不了他有任何的瑕疵。 他永远是她无法冷静下来的要害。 那么,宋与泓呢? 捏着小铁锤的手掌里有汗,笃笃敲击的声音顿挫有致,仿若正和耍猴人口中的俚歌相应和。 黄毛红臀的一对猴儿正分别爬上隔着数丈远的两根高竿,然后从两边分别走上高竿间绷直的绳索,跟着耍猴人的歌声且纵且走,不时向下做个鬼脸。 侍儿打开檀盒,将水晶莲花递给宋与泓时,宋与泓也不觉抬头看了看那被人操纵的猴儿,眼圈微微地红。 他接过了水晶莲花,抬眼看向他的王妃如鸦鬓发,僵硬的手指举高,似欲替她簪上…… 那边忽传来猴儿的嘶叫,宋与泓仿若吃了一惊,手一松,有盈盈紫色瞬间划过,竟是水晶莲花已从高处跌落冰冷地面,“啪”地断作两截。 所有人都怔住了,连耍猴人都惊吓得喉间一滞,烂熟于心的俚歌再也唱不出来。 云皇后击案而起,怒道:“宋与泓,你这是存心想气死本宫?” 宋与泓怔怔看着断裂的水晶莲花,直到旁边随侍提醒,方才匆忙跪下,急急禀道:“母后,儿臣并非有意!儿臣……儿臣只是不慎失手……” “不慎……不慎失手!你把本宫当成瞎子了?” 云皇后克制不住愤怒,正斥责之时,那边又传来猴子的尖叫。 先前两只猴子翻着筋斗越过绳索中央,交错着位置正向对面行去,其中一只恰在宋与泓替尹如薇簪发时不知怎的脚底忽然一滑,惊叫着差点栽下绳索,好容易用前爪勾了几勾,方才借力攀了上去。 那猴子正在慌乱之中,加上耍猴人停了歌声,愈发无所适从,竟惊嘶着跳起来,循了绳索返身奔回自己原先攀上的高竿。 另一只猴子正彷徨着欲进不进,被惊恐窜回的那只猴子撞个正着,竟双双摔了下去,眼见得一只尚能爬起来,另一个却睁大眼抽.搐着手足再也站不起来,眼见得后脑勺汪出.殷殷鲜血,是再也活不了了。 十一不由站起身来,兀自拈着两颗花生在手,似在嗟叹世事无常,却向后淡淡吩咐道:“叫人把那猴儿挪走,别在这边惊吓了母后。” 宋昀见宋与泓夫妻跪于地上一时不敢说话,踌躇片刻,便起身上前行礼道:“皇后娘娘息怒!济王殿下岂敢有不敬之心,都因方才那猴儿忽然惊叫,才会令济王殿下一时分心失了手。” 信安王妃原想撺掇着撮合朝颜郡主和宋昀,再不想竟让宋与泓卷了进去,也是后悔不迭,忙也在旁道:“姑妈,济王一向孝顺,哪会故意惹姑妈不快?想来今日见姑妈寿诞,一时高兴喝多了酒,手足不稳,又被那猴儿惊着,才会跌了簪子。”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曲春.梦沉酣(一) 云皇后怒意稍解,但到底被闹得意兴阑珊,也不待戏班继续表演,瞪了宋与泓一眼,便拂袖而去。 云皇后一走,其他人也不敢久留,纷纷退席离去俨。 宋与泓、尹如薇算来正是寿星的儿子、儿媳,自然一一恭送。 待人散得差不多,宋昀、十一便也各自出宫。 十一手中尚把.玩着两颗花生稔。 她不爱吃花生,如今爱吃花生的猴儿一死一伤,也吃不上她的花生了。 走过宋与泓身畔时,她低低一叹,随手将花生掷了,说道:“可怜了这猴儿!生死在旁人手里,还敢任性!” 宋与泓闻言,冷淡淡道:“若一世唯唯诺诺,连自己和亲友的生死都掌控不了,岂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十一心头一揪,已有苦涩的酸意涌了上来。 同样看惯风云,爽朗激昂的背后,同样有着玲珑心地。 可谁都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任性,哪里真能分得出什么是非对错? 宋与询、宋与泓既顾念兄弟之情,又为她明争暗斗,能分得出是非? 宋与询被至亲拱卫至太子宝座,不得不和施铭远暂时联手,甚至欺瞒心上人,能说得出对错? 到最后,他几乎是用自己的命硬生生把十一的那条小命换了下来,于太多人看来愚蠢之极,连十一都从没觉得他做得对。 可惜十一始终没机会去问一问他,他拖着病体冲入密室去呼吸那些有毒空气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那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自己错了。 错了,可不会后悔,不会懊恨。 十一倒是懊恨。 懊恨当年在南屏山一见宋与询“死去”,竟那样会方寸大乱,想着饮剑相殉。 若非那一幕,也许宋与询便不至于陷得那样深,为救她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 可如果当年是宋与询和十一易地而处,十一应该也会不惜代价救他,哪怕以命换命吧? 十一再未说一句话,再看一眼那未及撤下的高竿和绳索,低头离去。 登高则跌重。 逝者已矣,生者便是伤得再重,也只得顺着眼前的漫漫长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宋昀见状也不肯多说,紧随着十一向宫外行去。 *** 待众人散去,尹如薇慢慢展开掌心,盯着掌中那折断的水晶莲花,方道:“与泓,如今的结果便是你想要的?又或者,你还指望朝颜会收回这水晶莲花?何苦来,惹得母后动气,于你可有半分好处!” “对我并无半分好处。” 宋与泓看着十一纤瘦孤峭的背影走远,方才低下眸来,眼底若有细碎冰晶无声闪动,“但我也不想你得到半分好处。尹如薇,你是多么聪明的女人!挟制宁献太子,逼走朝颜郡主,如愿以偿成为我的王妃……很多事,你当然不会不懂吧?” 他低低地笑,傍晚的阳光溶溶照于他身上,柔和了他眉眼间的戾气。 尹如薇的眼前,依然便是从小到大记忆里那个明朗率真、英姿勃勃的少年,没心没肺地和兄长姐妹们玩耍打闹。 那样的人,哪怕多少次被打得头破血流,闹得鸡犬不宁,一转头依然只记得你的好,下次见面依然掏心掏肺地待你,恨不得倾尽所有奉到好友和姐妹跟前。 “与泓……” 尹如薇的嗓音有些哑,端丽的容色在明紫色翟纹大袖衫的映衬下愈发失了颜色,泛着黯淡的白。 而宋与泓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去,留给她一个峭冷如石的背影,全无当年的爽朗欢快,更无新婚时的温存体贴。 新婚后的那段时日,像一段梦,美满得让她半夜醒来时都会汗流浃背,清晰地意识到,睡在身畔的夫婿正刻意为她编织着那样的梦境。 那整日整夜的幸福,美满得快要溢出,想不酣醉也难。 她只能眼睁睁地坠入其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赠予她所有的完美幸福,然后亲手将他编织的那一切捏个粉碎。 一直犹豫着不肯立他为皇子的云皇后,在他娶了姨侄女后,终于稍稍放下心来,让他成了皇子,成了济王,并让尹如薇成了济王妃。 纵然宋与泓曾将宁献太子推落水中,尹如薇也知他从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但他的确是在成为皇子后没两天,便带着眉眼与朝颜郡主相像的姬妾,醉醺醺地冲到了她跟前。 “本是朝颜的东西,你抢你谋,就能抢得到,谋得了?” “尹如薇,你做梦!娶你,为的是毁你!我必为朝颜报仇!” 她几次曾在睡梦里见过他那样通红愤恨的双眼,她以为那只是梦;原来梦和现实一直是反的。 梦里才是现实,现实只是他给她的美梦。 他刻意宠她怜她,让她爱他更深,方能在抛弃她时,让她倍尝失去爱人的滋味;他再不踏入她卧房一步,让她家不成家。 因为朝颜郡主因她彻底失去了心上人,有家难回,从此一无所有,痛苦不堪;他要让她在富贵丛里忍受他同样的凌迟。 他其实并不在乎她给他带来的皇子之位。 他孜孜以求的只是和朝颜郡主一样的愿望,要一雪前耻,收复中原,——哪怕与施铭远为敌,哪怕会失去皇后的信任和欢心。 尹如薇眼眶阵阵地酸疼着,终究不曾滚落泪水。 从小父母双亡,纵有身为皇后的姨母疼爱,到底比不了她膝下温和孝顺的养子,也比不了她亲自哺育过的养女。好容易嫁得恋慕已久的夫婿,短暂的幸福美满不过是恶意报复的虚幻梦影,转眼成空。 如此满怀孤寂,小心地守护着那个不算家的家,不让人看出夫妻间再难弥合的深深鸿沟,到底算是卑微,还是骄傲? “王……王妃!” 侍儿忽在旁惊呼。 尹如薇一低头,正手间沥沥,有鲜血一串串飞快滴落地面。 不知什么时候,水晶莲花的裂口处深深扎入了掌心。 尹如薇用丝帕包住水晶莲花,顺手将伤处也掩了,若无其事地袖起手,向侍儿道:“冰儿,走吧,咱们……去看看那猴子。” “看猴……猴子?” -----------纵然心碎也在期盼,有一天能圆满---------- 闲杂人等早被赶逐一边,尹如薇走上前,仔细检查那渐渐僵冷的猴狲。 冰儿忐忑地随于她身后,说道:“王妃,小心血污,脏!” 尹如薇不答,眸光慢慢凝于一处。 她的指间拨过棕黄皮毛,拈出了一根细细的钢针。 冰儿惊呼,“这,这是……有人故意使坏!” 在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正要簪上尹如薇发髻的水晶莲花那一瞬间,有人对猴子出了手。 猴子吃痛嘶叫,本来犹豫的宋与泓趁机松手,跌断水晶莲花。 正因钢针尚在体内,猴子在疼痛中失去平衡,才会和另一只猴子相撞,断送了这条小命。 冰儿问:“王妃,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妄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施展手段?” 尹如薇淡淡道:“还能有谁?这满宫里的人,谁有她胆大妄为?天大的祸事闯下来,都会有大楚最尊贵的男子前赴后继地替她挡得严严实实!” “是……是……” 冰儿竟不敢说下去,战战兢兢地向四周张望,“可上次王妃不是已经去跟她解释明白了?” “若非因为我,宁献太子不会死,她不会走。她依然可以享受皇上皇后的宠爱,周.旋于宁献太子或与泓之间,爱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冰儿,她见不得我好。” 尹如薇萧索地说着,转身往外行去。 走了几步,她又将那沾着血的水晶簪取出瞧了一眼,问道:“冰儿,你说,断了的簪子,还能续得上吗?” 冰儿呆了呆,“奴婢不知。” 尹如薇道:“只要存心想续,一定能续上!” 她抬头瞧了眼渐沉的夕阳,肯定地告诉自己:“只要努力,就一定能续上!” 振足精神,大踏步地向宫外行去。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往前走。 若是灰心丧气,止步不前,只能被远远抛下,坐以待毙。 ============================= 明天见! 曲春.梦沉酣(二) 十一回琼华园时,宋昀要接他的小彩,自然也得跟过去。 见十一一路沉默,他低低问:“郡主在为那死去的猴儿感伤?” 十一勉强笑了笑,“没有。这世间每天不知多少的悲惨之事,一只猴儿又算什么?只是忽然想着,人活一世,也未必便比猴儿强多少。提线木偶似的活着,然后死去,半点不由自主。俨” 宋昀柔声道:“世事如棋,本就莫测。人人是棋子,人人亦是棋手。说提线木偶一世苟活,岂不知那操纵木偶之人,也在他人操纵之中呢!旁的不说,只说今日那耍猴人,表演时出了那么大差错,同样是前程未卜。宫里不追究,他不过少了个赚钱的工具;若追究起来,哪怕是郡主随口吩咐一句,都能叫他万劫不复。站得高些,被人操纵的机率便少些罢了!稔” 十一沉吟不语。 这时,缀琼轩那边忽有琴声传来,悠悠越过青松古木传来,似沾了陈年美酒馥郁古雅的气息。 依然是《醉生梦死》,并没有十一以太古遗音七根素弦移人心魄的诡异力量,却恬淡明净,温和旷达,翩然有清刚之气。 十一不觉眼睛亮了亮,脚步便迅捷了许多。 宋昀本与她并行,瞬间被她甩开数步,不由失神地顿了顿,方才紧赶几步相随。 外面三花猫、狸花猫双双出迎,而十一早已入内,并顾不上招呼这对情投意合的猫儿。 宋昀不用相询,便已猜到轩内之人是谁。 这些日子他常来,更知道韩天遥也常来,并以罕见的韧性和毅力久久消磨于缀琼轩内,跟十一探讨琴技。 韩家公子出门将门,武艺高强,却也不负风.流名声。他的琴艺或许比十一有所不如,但也不是寻常人赶得上的。 宋昀立于阶下,抱起三花猫抚摸它的皮毛,轻轻地叹道:“离了我也能这么乖巧……都是因为它么?” 三花猫撒娇般“喵呜”着,斯斯文文地蹲卧在他臂膀上休息。 宋昀平步青云成了晋王世子,三花猫的饮食自然也上了不只一个档次。 因养护得周到,进腊月后它已是成年猫的模样,愈发窈窕美貌,婀娜多姿。 狸花猫站起身来将前爪搭到宋昀腿上,遥望他手里的小母猫,有些急切地喵喵叫着,却不敢催促,唯恐惹了宋昀不快,不知多久才能见到它心爱的三花猫。 宋昀恍若未觉,连那边剧儿招呼他入内喝茶都不曾听到,只抱着猫怔怔地听着轩内两个人的琴声合奏。 琴声清越如鸾凤和鸣,又似寒泉迸珠,听来闲舒都雅,声声关情,宛若人间仙韶,一洗尘清。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而墙那边的朱砂梅不知何时齐拥繁枝,一枝两枝地从墙角探出头来,寒香幽幽,却清妍可爱,如谁的面庞莹洁如玉,在静夜的月光下扬起了久违的浅笑。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 她想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但也许这世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可以将她灰蒙蒙的人生重新涂亮。 可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宋昀。 ----------他远远看着,她的幸福---------- 一曲《醉生梦死》奏完,屋内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内却久久沉寂,只有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月洞窗外,梅花愈寒愈香,连窗纱都挡不住那暗香浮动,在余音袅袅里丝丝萦绕。 侍儿终于醒过神来,蹑着手脚进来掌了灯,他们这才看清了彼此的眉眼。 十一眼角尚有一抹泪痕,眸光岑寂,神色难辨悲欢。 仿若眼看着一天烟花在璀璨后归于寂灭,徒留满地尘灰,雀跃和欢喜尚未逝去,便不得不面对满怀的空茫和落寞。 韩天遥静静地坐于她身畔,琴案上放着他带来的另一把古琴,松风清韵。 黑眸深而幽亮,映着对面烛光下略显苍白的美丽容颜。 仿若不曾看到她眼角的泪痕,他抬手,不经意般从她面庞拂过,轻笑道:“十一,再隔三十年,当我们儿孙满堂,还能静静儿在一处弹琴说笑,想想都是件快活的事。” 十一别过脸,愠道:“谁和你子孙满堂?不要脸!纵然会弹几支曲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粗.鲁武夫!” 韩天遥轻笑,“我是将门之后,朝颜郡主则是凤卫之首。武夫配侠女,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十一再不想这男子相熟后越发无赖至此,起身便要离去。 这时,韩天遥又道:“昨天已有边关告急文书送来,北魏兵马正往边境集结。不出意外的话,近日我可能就得出征了。” 十一刚刚站起,闻言不由坐了回头,侧眸看向他,“今日朝中好像并未议及此事。” 韩天遥道:“因今日皇后寿诞,皇上不想皇后为此费心操劳,所以只传了施相和济王秘密商议,让做好粮草兵马安排。这事儿自然少不得我。” 不论济王,还是施铭远,都不会放韩天遥闲着。济王盼他北击魏人,施铭远则等着揪他的错处。 但十一猜疑着,那两人南辕北辙的打算里,恐怕有一点还是一致的。 他们可能都不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 家国之外,有靺鞨人想要他的性命;家国之内,敌友难辨的高位者也未必希望他回来。 一时动不了朝颜郡主,却能考虑先动他。 十一嗓间似有什么压之不下,目光幽幽亮亮,凝望向韩天遥。 韩天遥眉眼微敛,也似有些忧虑,低叹道:“十一,北魏皇帝登基不久,一意借此战立威,靺鞨人来势汹汹,朝中人心各异,此去……你说我能安然回京吗?” 十一胸口一闷,扬手一击琴案,愠怒道:“韩天遥,既知出征在即,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吗?京中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任何人暗害到你!不论是施铭远,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和凤卫不是死人,不会由得他们摆布军中将士!这朝中绝不会再出现枉死的柳翰舟或韩则安!” 她眸光闪动,吐字很急,嗓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惊怒和恼恨,甚至……隐隐的恐惧。 韩天遥原不过有心试探,见她竟当了真,且反应这等激烈,又是诧异,又是震动,忙微笑道:“十一,我只是随口一说。朝中有你和济王在,何况皇上只是优柔了些,并不糊涂,他不会一再做自断股肱之事。” 楚帝始终记挂着柳翰舟扶立之功,又怀念着柳皇后夫妻之情,才会联合郦清江共同救下柳家幼女交云皇后抚养,百般疼惜呵护,无异亲生;而韩则安禀着武将的刚烈心性,愤懑寡欢,方才病死异乡。 细细想来,其实楚帝从无诛杀武将之心。何况他分明已经意识到皇权旁落,方才刻意提拔韩天遥等与济王交好的大臣。即便十一没有回宫,有济王在,也可保得韩天遥放心出征,再无后顾之忧。 再说,他的十一还在这里…… 凝视着眼前焦灼不安的女子,韩天遥的眉眼不由温软,再不肯掩饰自己的倾心信赖和满心温柔。 花浓山庄那一.夜的鲜血和烈火再次卷上心头,十一忽然不敢看韩天遥黑亮的眼睛。 她低头对着他下方的松风清韵琴,慢慢道:“嗯,是我多虑了……你还弹琴吗?” 松风清韵虽不如太古遗音有名,形制却与太古遗音相类,乍看倒似一对。 韩天遥随手拂琴,“若心不能静,如何弹琴?” 他顿了顿,忽莞尔轻笑,“我原以为你回来后应该无心弹琴。但听你琴音,虽烦愁了片刻,倒也很快平息下来。” 十一便知他已尽知宫中之事,遂道:“跟晋王世子一路说着话,倒也看淡了许多。说到底,是他们夫妻的事,我如何管得了?” 她说着时,猛地想起宋昀来,不由惊呼,“咦,阿昀和我一同回来,我竟怠慢了他!” 韩天遥无奈地一摇头,沉静的黑眸却愈发柔和。 扰乱旁人一池春水,便没事人般顾自离去,这类事儿从小到大她必定做得不少。 但她并没有忽略他。 ========================== 饺子祝大家中秋快乐,美满幸福! 曲春.梦沉酣(三) 十一奔出去看时,狸花猫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暖炉旁的毯子上打盹。 宋昀早已离去,连同他的三花猫。 剧儿道:“奴婢挽留过,但世子说府上正有客候着,不便久留。” 十一静默片刻,叹道:“罢了,改日我再向他赔礼。小珑儿呢?稔” 小珑儿搬来琼华园,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齐小观。可韩天遥多以看她之名而来,她始终不露面,也未免太不配合。 剧儿已答道:“刚从这边经过,说是让三公子带着去看什么百年老梅。” 韩天遥忍不住看了一眼琴室那边的朱砂梅。 黑黢黢的暗夜里,勉强能看得出依约的树影,可哪里看得到什么梅花? 那幽幽暗香倒是愈冷愈浓,卷在寒恻恻的空气里被吸入肺中,连五脏都随之清冽芬芳起来。 十一无语,苦笑道:“呃……或许是去赏梅香?” 韩天遥饶有趣味,负手道:“走,咱也瞧瞧去。瞧瞧这暗夜里的梅花,是不是格外有味道。” 十一抬眼瞧着满天星斗,懒懒道:“算了!若是踏雪寻梅,或者月下观梅,或许还有几分意趣。这乌漆漆的夜,咱们……” 话未了,已有一件斗篷覆到肩上。 韩天遥轻笑道:“走吧,正好唤他们回来一起用晚膳。——我的清闲日子也算到头了。纵然还会在京中再待几日,下面必定日夜忙碌,再也没空过来看你和小珑儿了……” 十一心底忽然陷下去一块,侧头瞧向身畔男子。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硬朗英挺,虽没有宋与询、宋昀的温润美好,却有一身铮铮傲骨。 这样傲骨英姿的男儿,正是她少时心中的英雄。 她恋慕宋与询,于是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宋与询居然不是那样的英雄。 她的眼圈有些红,却轻轻一笑,说道:“好,瞧瞧去。” 她错过了平生最挚爱的男子,她不想让她心中的英雄怀抱遗憾奔向战场。 ----------腊冬深夜,谁赏春.光-------- 夜很黑,韩天遥提着盏小小的八角绫纱宫灯照着眼前的路。 周围一片寂静,听得到风过树梢细细的声响,以及落叶在地间轻轻翻滚的声音。白天还算苍翠明丽的园子,如今只看得出树木粗粗描绘的暗影,重重如山峦起伏。 鼻际传来寒香阵阵时,有一声两声低低的呻.吟顺风飘来。 两人都是一怔。 韩天遥反应极快,连忙吹熄了灯笼,轻轻置于路边,拉着十一蹑了手足奔过去。 他们身手极高,以至于对面那少年虽然武艺出众,竟然丝毫不曾觉察。 又或者,是太专注于他目前正在做的事了。 临近溪边的坡地上,的确有一株老梅,枝干苍古虬曲,却正花枝颤动,簌然飘着花雨。 小珑儿娇小的身躯被齐小观有力的臂膀压在梅树上,发髻已经散乱地歪到一边,兀自踮着脚尖紧紧回拥齐小观,在气喘咻咻间嘤咛出声,却是不胜娇羞欢喜。 有梅瓣飘到她面庞,齐小观便衔起那花衔,贴到她唇边,吃吃地低笑…… 小珑儿欲避还迎,小猫似的往他脖颈处躲藏…… --------- 十一匆忙撤身而退,一气走开老远,才对不疾不徐紧随她身后的韩天遥抱怨道:“这小观……两年不见,越发不像话了……小珑儿才多大?” 韩天遥含笑,“看着小,其实等过年也已十六,可以说亲事了。何况她虽小,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小观品貌俱佳,又在咱们身边,都是知根知底的,若他们彼此有情,倒也称得是天配良缘。” 他携过十一的手,沿着小溪往前行着,慢悠悠道:“且走走,等等他们吧!总不能这时候惊散鸳鸯。” 十一道:“有什么好走的?黑漆漆的,又冷。” 她虽这样说,脚下却已随着韩天遥慢慢向前行去。 因听得她说冷,韩天遥张臂将她揽了揽,几乎半拥于自己怀间。十一高挑窈窕,但韩天遥个子更高,且肩膀宽阔,胸怀温暖,竟真将那寒意挡去大半。 十一走了一段,不觉仰起脸来,看了韩天遥一眼。 韩天遥却始终瞧着她夜色里宛如皎月的面庞,以及那低敛的浓黑长睫。 见她抬头,他一笑,忽低头,飞快在她面颊亲了亲。 十一蓦地脸上窜烧,怒道:“韩天遥,你作死呢!” 她拭着被韩天遥亲过之处,急急要挣开他时,韩天遥却将她扣得紧紧的,再不容她离去,口中却柔声说道:“好了好了,我不作死……我只是舍不得你,十一。”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轻软,软得不像出自这么个冷峻傲岸的铁骨男儿之口。 可他偏偏这样柔情万分地诉说着他的情意,浑不顾十一可能一张嘴又是毒蛇般的刻薄嘲讽,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十一的确很想刻毒地挖苦回去,至少也要甩开他那不知趣拥来的臂腕。 可也许天真的很冷,也许这皇家苑囿实在太大,也许一个人在这样的黑夜里走着实在太孤凄,她居然没有甩开他,也没有嘲讽他。 一直深贮于心底的那股酸苦也许酝酿得已经太久,时不时地便要翻涌上来。 她的眼底又是一阵阵地发热,好一会儿才道:“韩天遥,我知道你是真心。” 他性情刚硬沉静,便是纳过再多小妾,她们也只是他闲暇生活的点缀。 他应该从未对人说过那些绵.软的情话,更不会一次次被人刻毒地讥刺回去。 只因真心,他才肯放下自尊。 哪怕她有意无意地一再践踏,他都不曾放手。 但这一次,十一决定跟他说明白。 前面是竹林,疏朗竹影里又飘着梅的寒香,隐隐约约的,再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却于无声无息间沁到了骨子里。 于是满怀都是那寒凉的暗香幽幽。 十一慢慢走到一丛翠竹跟前,抚着那柔韧的竹竿,坐到了旁边的青石条凳上,低低道:“从前询哥哥到琼华园时,最爱这竹林了。后来我对他越来越失望,见他一次,便恨他一次,而且越来越恨……恨到后来,我就把这片竹林给伐了。” 韩天遥向四周一张望,“可竹林还在。” “因为根还在。你看,才两年而已,就已长得跟原来一样繁茂了!” 十一抬眸看他,眼底清莹若含露珠,唇角却咧着满不在乎般的笑,“当年恨他到极致时,我也曾以为我心里应该没有了他,有的只是恨。可那日忽然看他‘死’在我面前,我才发现我似乎被人活生生地剜掉了心。原来那种刻骨怨恨的根,只是因为我喜欢他。喜欢到了极致,容忍不了瑕疵。我痛恨的只是他的瑕疵,从来不是他。我对他的喜欢,是伐不掉的根,多少年都在,而且越长越繁茂。” 韩天遥坐在她身畔静静地听着,然后道:“嗯,你喜欢宁献太子,曾喜欢到愿意与他同生共死……那现在呢?” 十一抬眸,略显茫然,“现在?” 韩天遥轻笑,“现在,并没有人拉着你,你还会跑到太子陵前自尽吗?” 十一道:“不会……他要我活着,好好活着。我不想他生前心伤,死后魂伤。” 韩天遥道:“对,他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而且,你还有凤卫,还有父皇、母后,还有师兄弟,还有……我。你都该割舍不下吧?尤其是我。” 十一面上便浮起愠怒,瞪向这自大自恋的男子。 韩天遥若无其事道:“如果你真的对我毫无感觉,如果你一路救护我,照顾我,让我依靠你,到后来也愿意信赖我,愿意我一直唤你十一,愿意让我走入你的缀琼轩,愿意让我弹你的太古遗音……那么长时间的相处后,你还是对我毫无感觉,就当我白说。” 他的眼底蕴上浅浅的笑,清朗若松月流辉,“可我偏不信这么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十一,当年你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在宁献太子死后痛悔至今;今日.你当真还看得清自己的心吗?当年你溺于对他的恨错过了他,今日.你打算溺于对他的爱错过我吗?” =========================== 阅读愉快!我想说后天见了……瘦成干的存稿表示顶不住了! 曲春.梦沉酣(四) 听他一气说完,十一盯着这个忽然间口齿利落的男子,竟有些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她才能再次问出那个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你到底要不要脸?” “不要!我只要你!” 韩天遥果然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却很快加上了一句,“我担心此去疆场,一去不回,很多话再没机会告诉你,很多事你再没有机会看清楚,所以我一定要说明白。俨” 借着小珑儿和狸花猫来探她,这些日子他拐弯抹角做得已经够多。 骨子里,他更喜欢武者的直接爽快稔。 所以,他紧接着做了更直接的事。 他伸臂揽过她,低一低面庞,将她亲住。 十一周身一颤,忙去推搡他时,韩天遥双臂已如钢铁般将她紧紧束住,再不容她挣动。 “十一!” 他的黑眸深浓,微哑的嗓音里亦有着深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是与他周身冷硬气质判若两人的热忱。 “我喜欢十一!” 他认真地说着,温热的唇贴上她柔软的唇.瓣。 十一凝视着眼前靠得极近的面庞,手足间渐失去了挣动的力道。 她当真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吗? 她当真会一错再错吗? 她只知她的心跳很激烈,和跟自己紧紧相贴的那男子一样跳动得很不规则。 她略略仰起头,默默承应他。 很小的暗示,却已足够。 韩天遥微微一震,便松开束缚她的手,深深地追逐着她清甜的气息…… 十一不自禁地颤悸,柔软的臂腕环过他的腰,仰面回应着,感受着他给予的愉悦。她阖着眼,浓睫低垂,如被雾气沾湿的蝶翼轻扇,不经意间便有水珠无声沁出。 韩天遥轻柔地拭去那水珠,温热的唇移到她眼睛上,轻啄。 她虽高挑,到底习武之人,腰.肢远比寻常女子细软柔韧……(河蟹爬过……) 十一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遥。” “嗯?” “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有些哑,却不仅仅因为嗓间的哽咽。 她眼前这个男子,或许真的寡言少语,但情感诚挚之时亦能说出最温柔的情话;他如今比宁献太子逝去时还要年长,且早已历过情.事,自有一番手段。而十一虽过了少女时的蒙昧无知,于男女之事似解非解,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韩天遥深深注目于她,低笑道:“好。若我平安归来,以后的路还很长,我希望我们能一起,从头活过。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能回来,我和宁献太子一样,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代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你……” 十一胸口闷痛,竟因他那句话呼吸一窒,一时竟透不过气来。 她凝视着韩天遥,许久,许久,忽抱过他脖颈,重重咬了一口。 兵法里有一招叫以退为进。 十一看出来了,可依然落入彀中。 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她无法不震动。 韩天遥嘴唇吃痛,却笑道:“轻点儿!若是咬得青紫,夏日里还能说被蚊虫叮咬,冬日里可怎么说?可不让同僚和将士们笑掉大牙!” 十一道:“你可以被人笑掉大牙,但你记住,你一定要平安归来。你的母亲在等你回来。” 韩天遥拥她于怀,眉眼温软如绵,带着隐隐的诱哄,“还有呢?” 十一盯他半晌,方道:“还有,你的妻子,在等你回来。” 这回,轮到韩天遥屏住了呼吸。 他嘴角含笑,眸光却认真之极,“十一,你……确定?” 十一深深地吸了口气,直直看到他的眼底,“我确定,如果你平安归来,我就是你的妻。” “即便……你心底最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不论于公义,于私情,我们都是最合适的。我们应该站在一起。” 十一捏着他的臂膀,手上很用力,字句更是铿锵。 韩天遥甚至不确定,这不像情话的情话,她到底在告诉他,还是在告诉她自己。 暗夜里,十一竟能看出他眼底的探究,面庞上本来被冷风吹得有些下去的热意便又涌了上来。 她轻声道:“我说了,给我一点时间。——等你出征回来,应该差不多了吧?到时……咱们成亲!” 她从小行.事果决,于感情上也从不肯拖泥带水,方有当年十五岁示爱宁献太子,以及察觉异常后挥剑断情、寸步不肯容让之决绝。 如今她既已下定决心,此时再不迟疑,竟俯身亲上他的唇。 她的唇形美好小巧,宛若温柔绽开的小小玫瑰。(河蟹……) “十一!” 韩天遥哑了声线,含糊地唤了她一声,将她紧拥于怀中。 ---------下方有很多只小河蟹在爬着玩儿--------- 这晚韩天遥没有回韩府。 他们回缀琼轩的路上,原放在路边的绫纱灯笼已不见了,齐小观、小珑儿都托辞没过来用晚膳。 想来齐小观带小珑儿离开时在梅林边发现了他们的灯笼,再问到侍儿,知晓十一等曾去寻他们,却也尴尬羞惭,一时便不肯露面了。 用过晚膳,韩天遥并未离去,径自要水洗漱过,便在十一卧房内盘桓。 二人共历一场患难,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时候不短,但他一贯君子,纵然倾心十一,也从不会无礼纠缠。 但今夜,是十一自己说,她会是他的妻。 若不是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也许十一永不会开口说出这句话;若不是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韩天遥将有足够的耐心在她身边守候等待,直到她心门完全开启的那一天。 可韩天遥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只有十一的承诺,以及连十一自己都不能确定的那份感情。 屋里的炭烧得极旺,两人脸上都被熏得泛着薄薄红晕。十一早脱了外袍,对襟襦衣下系着条藕色素裙,愈发显得身材颀长优雅,面如朝花初绽。 十一问:“你不打算回去?” 韩天遥黑眸如夜,静静地凝望她,“我怕一觉醒来,你就反悔了。横竖回去也没事,我便在这里守你一.夜,若你反悔了,可以立刻告诉我。只是过了今夜,我可不许你再反悔。” 十一顿了顿,走到他身畔仰头看着他宛若刀斧斫就的鲜明轮廓,眸心若有星河晃动,璀璨却微有恍惚。 半晌,她环住他的腰,低叹道:“好吧……其实我也怕自己反悔。” 韩天遥与她缠.绵片刻,默不作声将她拦腰抱起,置于床榻之上。 外面很冷,两人身上却都很烫。 韩天遥的唇却有些凉,贴到她面颊时恰到好处地缓解着她面颊的赤烫。 十一微阖了眼,品尝着对方给自己带来的悸动,并感受着彼此对自己的沉溺。 这样的男子,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且志趣相投,可以并辔江湖,可以琴酒相和,于她的确已是最好的,最合适的。她的确不该反悔,的确应该斩断自己可能反悔的道路。 她伸手解开了韩天遥的衣带。 韩天遥吸气,唇一点一点游移而下…… 眼前女子身段之美好,绝不逊于那宛若天人的绝美容颜。 中衣里面便是丝质的荼白抹胸,绣着燕儿双双,正逍逍遥遥嬉戏于春日的杏枝。她胸口起伏,那燕子便振振而颤,直欲破衣飞出。 “唔——” 十一纤长如凝脂的臂腕环过他脖颈,光滑的肌.肤竟因那刺激浮起了一层粟粒。 韩天遥微笑着安抚她不安的躯体,将她拥缚住自己的臂腕握住,取下。 细软的臂膀自他宽大的掌心滑过,触感宛如最名贵的丝绸,却有着令人心旌神荡的柔暖。 目光瞥处,那玉白的肌肤上却有朱砂一点,殷.红夺目,小巧如米珠,正是守宫砂。 十一虽然双颊绯红,秀眉微蹙,并无半分抗拒之意。 韩天遥眸光愈发地深邃,听她极不均匀的呼吸,却慢慢牵过旁边的锦衾,掩住那令人几乎无法抗拒的娇美身躯。 十一被轻轻松开时,才察觉自己已被锦衾整个儿覆住。 ================================== 后天见!《江山谁主》不河蟹的读者群号:239264079,开门暗号:11或十一。 曲春.梦沉酣(五) 韩天遥披起衣衫,仔细整理好衣冠,才俯身按住衾被,含笑凝视着恍若梦中的十一。 他道:“等我回来,等我们成亲那日吧!” 十一尚有些迷迷糊糊,伸出手指来抵住自己的额,水润迷离的清眸看着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俨。 韩天遥抓过她的臂腕,重新塞入衾被中,伸手将那衾被压得结结实实,却又亲住了她。 他的动作不似方才和缓,疾风骤雨般用力,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入腹稔。 十一完全被动,偏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竟给憋得满面绯红,好久都喘不过气来。 而韩天遥已放开她,在她耳边轻轻道:“若我平安归来,我会立刻娶你。等朝中稳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浓别院。无需百花齐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独艳,便已今生无憾!” 十一眼底迷离逝去,却愈加水润清莹,“天遥,遥……” 韩天遥亲亲她的眼睫,“还有,莫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刀兵无眼,天意莫测,若那个万一成了真……我真的回不来了,你要立刻忘了我,不许再想着我,更不许作践自己,沉溺酒乡,醉生梦死。” 他顿了顿,又笑道:“宁献太子有灵,这两年必定泉下难安。我自私得很,绝不想泉下不安。所以,如今不那么喜欢我,不打紧。只是我回来后,你就得把我看得比宁献太子更重。因为我会是你夫婿!” 他的笑容里有武将的自信和豪气,放旷倜傥的话语难掩情深无限。 深深地再看她一眼,韩天遥转身离去,轻轻掩上了门。 ---------如果那是一种自私,该以什么来回报你的自私---------- 十一抱着温暖的锦衾坐起,看着他轻掩的门,唇角不觉向上一弯,便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将脸庞埋到了柔软的衾被中,肩背阵阵地抽.动。 许久后抬起,笑意仍在,眼角有泪痕。 她低低道:“韩天遥,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娶我。” 她给了韩天遥不让她反悔的机会,韩天遥却没有动她。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韩天遥并无十全的把握去许诺那未来的幸福。 他怕他回不来,却跟她有了夫妻之实,有了比宁献太子更深的纠缠;他怕她终于爱他更甚于宁献太子,却受到更沉重更致命的打击;他怕他成了第二个宁献太子,却不能出现第二个韩天遥,将她拉出绝望深渊。 他承诺不起,承担不起。 所以,他便是再期盼她能全心待他,也不想她陷得更深。 在他没有平安归来之前,她不那么在乎他,也许更好,——因为,他已太在乎她。 天很冷,屋中却很暖和。 原来,若人的心中有阳光,便可满室生春。 -------------------- 天刚亮,便有人飞奔向济王府,将最新的军情卷宗抄送过去。 宋与泓尚有倦意,喝了口浓茶,站起身亲将路上折的两枝朱砂梅插到青瓷大花觚里,深深地嗅了嗅那寒梅清芬,方才坐下来打开卷宗。 涂风走了进来,待说不说。 宋与泓问:“什么事?” 涂风迟疑片刻,方道:“殿下,南安候夜间没有回府,似乎宿在了琼华园。” 宋与泓顿了顿,“这个……也不奇怪。当年我喝多了,或一时犯困,也会歇宿于琼华园。” 涂风道:“可与往日不一样……剧儿说,近来南安候常去纠缠郡主,二人谈琴论曲,非常投契,倒与当年和宁献太子相处的情形仿佛。而且,昨晚南安候是在缀琼轩洗漱更衣的,并在郡主房中待了半宿,才起身到齐三公子那院里去住。想来,应该是怕整宿住在缀琼轩会惹人闲话,于郡主声名不利。” 宋与泓冷笑道:“若朝颜看上谁,还怕惹人闲话?何况……” 他英气的眉眼闪过疲倦和无力,声音也低沉下去,“便是朝颜真与韩天遥寝宿一处,我又能如何?她……她终究会嫁人,终究不会是我的妻子。” 涂风几乎急得跺脚,“殿下!你安排属下覆灭花浓别院、嫁祸施铭远之时,何等城府谋略!十万忠勇军重要,郡主难道不重要?” 宋与泓苦笑,“涂风,你错了!郡主比十万忠勇军重要多了!正因为郡主重要,我才不能去动韩天遥。她好容易走出来,怎能让她再伤心!” “可如果有一日,南安侯察觉了真.相,或郡主的心完全偏向了南安侯那边,变生肘掖,恐怕……” “那至少,该是和靺鞨人这场大战结束后的事了吧?”宋与泓沉思,“那时候,忠勇军是怎样的情形,韩天遥又是怎样的情形……都难说得很!” 涂风眼睛忽然亮了,笑道:“不错,刀枪无眼,战场上本就是人命最不值钱,天知到时候会出怎样的意外!何况,待南安侯离京,殿下也有的是机会去陪伴安抚郡主。郡主不过看着殿下已经娶妃,这才刻意避着嫌疑,待殿下又岂会无情?” 宋与泓指间翻着卷宗,满腔心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半晌,他低低道:“涂风,去给聂听岚透个消息吧!” 涂风眼睛一亮,“属下这就去安排!” 涂风转身离去,宋与泓匆匆翻过那卷宗,皱眉叹了口气,又扶向花觚里的朱砂梅。 因朝颜郡主的刻意冷落,宋与询在琼华园并不太受欢迎。多少年了,在月洞窗外陪伴小朝颜赏梅的人,一直是他,宋与泓。 ------------------------- 北魏兵马压境,边关告急文书一封封如纸片般飞往朝中。 因回绝岁贡之事正是由于十一、宋与泓、韩天遥等人力谏,朝中主和派非议极大。 好在楚帝一意维护,云皇后也有意修复母女关系,并未因此责怪宋与泓等,只令诸军厉兵秣马,准备应战。 十一和宋与泓一个是皇后养女,一个是皇子,大臣们尚有些顾忌;于是当初表态开战后愿意领兵北击魏人的韩天遥被挤兑抨击得最厉害。 韩天遥并不退缩,倚仗韩家往日的威望和济王的支持,每日与枢密院重臣及众武将商议战事,同时调配兵力,准备粮草,预备出发。 等聂听岚找到机会去见韩天遥时,已经是韩天遥离京的前一天了。 聂听岚之父聂子明已于去年病逝,聂家兄弟护送其灵柩回乡,并需循制守孝,故而聂家老宅暂时空置,只余一名管事带着几名洒扫的仆役守屋子。 也不知聂听岚找了什么借口,这晚居然住于老宅,夜深后便悄悄来见韩天遥。 韩天遥早已得到消息,预先在韩府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候着。 聂听岚一见他稳如磐石坐于灯下的身影,眼圈便已红了。 “天遥!” 她低唤一声,熄了灯笼放到一侧,坐到了韩天遥身畔。 韩天遥抬手为她倒了盏茶,叹道:“听岚,这时候相见,若被你夫婿知晓,只怕又是一场误会。” 聂听岚闻言,苦涩地笑了笑,“误会吗?” 韩天遥便不答,拈过茶盏默默喝茶,不去看她那盈了烟雾般的愁郁双眸。 聂听岚低叹道:“多年未见,你我……到底生疏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施浩初不会知晓。今晚我安排了他新近看上的一名歌伶去侍奉他,应该顾不上我这边。” 韩天遥微微皱眉,“你把女人往你夫婿床上送?” 聂听岚漠然道:“他开心了,我也清静了,有何不可?” 韩天遥闭嘴,再不追问下去。 聂听岚却已顾自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保下了聂家的富贵,却失去了你,到底值不值。想着想着,常整夜整夜都睡不着。” 韩天遥淡淡道:“听岚,抉择是自己做的。听闻施公子对你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宴女大当嫁(一) 聂听岚突兀地一笑,“天遥,你和朝颜郡主虽然交往频繁,但很少提我的事吧?也许你一直不清楚,可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施浩初是因为看上了我,才去抓我父亲把柄,进而逼.迫我委身于他。我不是自己作的这抉择,而是根本没得选。那晚你回绝我,我硬着头皮去找施浩初,原来只想好言求他相救,然后才发现我父亲的性命.根本就是捏在他手里。便是你出面相救,也只能把你也给连累了。我只能依他,并且从此处处依他,为他寻姬纳妾,如此便可以少被他纠缠几次。” 她眼底有泪影,却飞快拭净,半撑着额蹙紧秀眉俨。 韩天遥微微一怔,半晌才道:“对不起。你便当……是我无能吧!” 聂听岚便问:“如果换了朝颜郡主,你大概便不肯承认是自己无能吧?听闻你为了力撑朝颜郡主,才会一口应下领兵出征之事,并允诺只许胜,不能败?” 韩天遥道:“家国大义,虽死无憾,也不能说只是为了朝颜郡主。稔”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们相交已久,当知她个性刚烈,嫉恶如仇,若是她的生父有贪腐失德之事,大约不会想着为他开脱罪行,以冀保住身家富贵。” 聂听岚不觉面颊赤红,“你嘲讽我?你瞧不上我?呵……其实我也想到了!更何况,如今你正全心全意恋慕朝颜,早就,早就……” 韩天遥握着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说道:“对不起,听岚,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你自幼养于深闺,和朝颜从小在山野间教养,见解看法自然不大一样。” “嗯,其实你就是说,我和朝颜郡主没有可比性,对不对?”聂听岚脸色发白,见韩天遥皱眉,却笑了起来,“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因这个便伤了心。论才识武艺,论容貌家世,我的确比不了她。便是数遍京城,也找不到比得上她的。当年稍能和她比肩的,也就一个尹如薇而已。勉强嫁入济王府,济王又何曾愿意多看她一眼?心心念念,无非还是一个朝颜郡主而已!” 韩天遥目光从她氤氲了羞怒红晕的俏美面庞扫过,没有说话。 眼前依然是五年前那个清美出尘的女子,柳眉秀目,楚楚有致,却再寻不回当年怦然心动的感觉。 若说这是变心,他只能承认他是变心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心念念里,只余了那个在生死一线间将他救起的凉薄女子,——还好,现在待他并不凉薄,甚至胜过了和她一起长大的宋与泓,以及眉眼与宁献太子相像的宋昀。 觉出韩天遥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聂听岚有几分焦急,“天遥,你向来是个聪明人,当知晓你如今在朝中最大的助力,正是济王。可我怎的听说,你还是毫无顾忌,和朝颜郡主越走越近?” 韩天遥啜茶,“那又怎样?” 聂听岚蹙起眉来,“你……你为何不否认?” 韩天遥反问:“男未婚,女未嫁,且门当户对,志趣相投,我为何要否认?” “你不怕济王……” “济王已有妻室,我不认为他一定会干涉我和郡主。便是他想干涉,也未必干涉得了。他是我的助力,我同样也会是他的助力。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济王殿下也是聪明人。” 他答得迅捷铿锵,毫不迟疑,竟让聂听岚一时失神。 好一会儿,她才道:“天遥,我听闻你真正和朝颜郡主熟识,也才是近来的事。你必定不晓得济王和郡主纠葛之深。或许郡主最心仪的人是宁献太子,但这么多年来,与郡主吵架最多也最投契的人,始终是济王。郡主回来后跟他表现得有所生疏,不过是不想济王妃猜疑,进而引起皇后不快而已。郡主忽然和你走得亲近,我原以为只是为了做给皇后看看!” 她定定地看着韩天遥,冀望着他能承认,承认和朝颜郡主的亲近只是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韩天遥静默片刻,缓缓道:“听岚,时辰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回去?” 这话无疑是在逐客。 聂听岚顿时面色苍白,顿了片刻,也只得魂不守舍地站起了身。 韩天遥显然不愿意回答她的话,而她的确也没有立场要求他回答。 这时,韩天遥又道:“听岚。” 聂听岚回眸。 却见韩天遥面色转柔,向她轻轻一笑,“听闻那日小隐园之变,正是你暗助郡主,她才能以施家人为质,逼.迫施铭远让步。我代她谢你。” “你代她谢我?”聂听岚眼底浮起泪影,却又狠狠逼回,慢慢道,“可那日我让她以我和两名庶子为质,只是因为小隐园里有你。你可以谢我,但不必代她谢我!” 她再勉强笑了笑,转身奔了出去。 韩天遥没有送,皱眉看了眼屋顶。 屋顶有极轻微的动静闪过,似有狸猫轻捷踏于瓦片,瞬间走得无踪。 ---------------------- 聂听岚回了聂家老宅,踉跄走向她当年住过的闺房。 那些纪念了她和韩天遥往事的一切宛然呈在眼前,只是塘水结了冰,柳枝褪尽绿衣,在黑夜里垂着光秃秃的枝桠,像日复一日沉沉坠下的心境,无声间苍老枯黄。 当年浅桃深杏,烟柳如画,涟漪破春水,笑靥染春.色,韶华无限好。 如今,纵然容貌依然妍盛,如何敌得过冬夜冷冽,满怀沧桑? 推开.房门时,她仿佛看到了回廊上有侍女急急奔来,欲言又止。 以她往日的细致,原该察觉出异常。可她偏偏什么都不曾留意到,就那么满眼是泪冲进卧房,然后…… 对上了施浩初那双细长如刀的锋锐眼眸。 施浩初坐于灯下,原来斯文俊雅的面容像结了冰,寒森森地盯着自己的妻子。 “浩……浩初……” 聂听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盯着他期期艾艾地唤他名字。 施浩初蓦地站起身,薄唇向上一扬,冷笑道:“还好,我以为你又会像那年病得神智不清时,拉着我的手,声声唤天遥!” 聂听岚手足冰凉,却很快镇静下来,走到他身畔,牵了他袖子,柔声道:“我刚刚的确是去见韩天遥了。听说边关战事紧急,这一去吉凶未卜,我记着幼时相识的情谊,才去看他一眼,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绝非出于私情。” 施浩初甩开她的手,负手背向着她,犹自怒意不减,“你少来哄我!这一向多少的花言巧语,嘴里跟抹了蜜似的,又将多少的女子推到我怀里!旁人赞你贤惠,我岂不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就是懒得伴我,找了那些女人搪塞我?今日那个歌伶,又是你巴巴地找来绊住我的吧?你才好趁机过来,和你心上人旧情复燃!” 聂听岚神色却愈发和缓,也不管他面色冰冷,伸臂将他从背后拥住,幽幽轻叹道:“浩初,悄悄你来见他,原是我不对。我知错了,我不该只顾怕你多心便刻意瞒你。但你说我想和他旧情复燃什么的,真真冤枉煞人。你既然早就来了,该知道我出去前后才一盏茶工夫,原也不过道个别罢了,何曾涉及其他?他回京已久,我总避着嫌疑,从未与他相见。不想你还是这般不信我……” 说到后来,她的嗓间已是哽咽,氤氲如雾的眼眸里清愁更浓,一低头便是一串热泪滚落在施浩初肩头。 施浩初便僵了僵,继续道:“你对他是怎样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只怕是他如今正迷恋云朝颜,根本懒得再理你吧?” 聂听岚笑了笑,“夫君来去花丛间,见惯那些比我年轻美丽的女子,都不曾将我弃诸脑后,何况我跟他自幼相识的情谊?只是我已嫁作施家妇,他亦顾念同僚情,故而彼此相见,必然发乎情,止乎礼,绝不会有所逾越。” 她仰面亲了亲施浩初的侧颜,声音愈发低柔缱绻,“朝颜郡主虽美,也不至于是个男人便喜欢她吧?难道我的夫婿也觉得她倾国倾城,为她将我视作粪土了?” ================================= 阅读愉快!明天见! 宴女大当嫁(二) 施浩初再耐不住,返身将她抱住,恨恨道:“那个泼妇,空长一副好皮囊,哪个男人看上她才是瞎了眼!你也少跟我装清白,便是今日不曾怎样,难道以往不曾怎样?你当时跟我时,明明已经不是处子……” 他将聂听岚重重推向床榻,聂听岚柔软了身躯尽意依随,口中却无奈般低低吟哦,“浩初,你为何这般多疑……” 屋内春.光渐浓时,屋顶已有黑影飘起,轻松越过施浩初安排的守卫,奔向韩府。 聂听岚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论起对付男子的本领,实在是高明得很。 当初为得到她,施浩初的手段不谓不卑鄙,但他着实算不得多疑。 ------------------------- 韩天遥已回到了他所住的正院里,坐于十一住过的那间碧纱橱内,把.玩着她往日用过的映青酒壶瘙。 少了十一漫不经心的笑容,少了狸花猫上窜下跳的身影,少了不时飘出的淡淡酒香,这屋子竟似说不出的寂寥。 门窗是开着的。 韩天遥踱到窗边,宛若浓墨黢染过的黑眸仔仔细细地向外边打量片刻,方才退了回来,饮了口酒,把酒壶放到桌边,小心地剪着烛花,好让不安跳动的烛光更明亮些。 身后有很轻捷的脚步声传来,一对细巧的臂膀伸出,环住他的腰,柔软的身躯贴到了他的后背。 韩天遥刚伸手欲取映青酒壶,被那双手轻轻一抱,顿觉心头沉酣,宛若醉得快要化开一般。 他低眸看着那交握于自己腰间的素手,丢开映青酒壶,宽宽的手掌搭上,低而柔地唤道:“十一!” 十一在后吃吃地笑,“怎知是我,而不是你对手?” 韩天遥道:“刚有人在屋顶走过,那步履跟花花一模一样,便知是你。” “于是……你在等我?” “跟听岚出去逛一圈,原猜着也该回来了!” 他微微侧头,“你去见她了?好姐姐好妹妹在一处,正好议论我是怎样的坏人。” 十一轻笑,“你想多了!我只是先前瞧见施浩初悄悄进了聂府而已!” 韩天遥不觉皱眉,“施浩初?” 十一叹道:“聂听岚知道你明天离京,施浩初也知道。纵然郎情妾意,也该挑个合适的日子才是。” 韩天遥提起那映青酒壶,嗅了一嗅,递给身后的十一,“闻闻,是不是酿得过头了?” 十一闻得酒香,已不由放开韩天遥,也顾不得嗅,先仰脖尝了一大口。 韩天遥问:“酸吗?” 十一摇头,“极醇厚的陈酿,哪里酸了?” 韩天遥道:“不酸?怎么满屋的醋味?” 十一才知他竟是在嘲笑她吃醋。她“噗”的一笑,捏住他两边面颊往上一拧,生生让他的嘴角向上弯出笑弧来,才道:“下次开玩笑时,记得先笑一笑。绷着个脸真丑。” “丑吗?”韩天遥随手一揉被她捏过的面庞,认真地考虑,“那么,我是得多笑。若太丑了,恐怕日后会吓到咱们的孩子。” “孩子……”十一无语,“你想得是不是太深远了?” “不远。”韩天遥目光深注,笑意明朗,“今年是来不及了,但快的话,明年成亲,后年肯定能抱上孩子了!” 十一啼笑皆非,“韩天遥,你从前有过那么多女人,都没见你有过一儿半女。如今你上嘴唇跟下嘴唇一合,就能有孩子了?” “你和我一合,就有了!” “……” 十一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答话的男子,很想再骂他不要脸。 可这般不要脸的人,想必骂了也白骂。 晕黄的灯光模糊了韩天遥过于鲜明冷硬的轮廓,眉眼竟出奇的温软,半点看不出不要脸的样子。 十一好久才能道:“你那些妾或来历不明,或出身微贱,你不肯让他们生下你韩家骨肉倒不奇怪。可你怎不让聂听岚为你生个孩子?或许她当时便舍不得离开你投向施铭远了!” 韩天遥握着她的手,苦笑摇头,叹道:“女人家果然爱猜疑,连我们举世无双的朝颜郡主也不例外!听岚跟我清清白白,并不曾怎样过,哪里生得出孩子?” 十一忆起施铭远说起聂听岚并非处子的话,待要较真,又想起眼前便将别离;何况到底多年前的事,若认真追究,大约也会被笑话爱喝醋,并且喝的还是陈年老醋…… 思量半晌,十一道:“罢了,以往之事且不和你计较。日后需记得谨守夫道,若敢再招蜂惹蝶,小心我削了你!” 韩天遥失笑,将她揽入怀中抱紧,低笑道:“十一,你是不是抢了我该说的话?” 这般说着时,彼此竟是无限欢喜,仿佛忐忑得无从安置的一颗心终于找到了着落处,说不出的宁谧安详。 前尘往事,连同那种种剜心般的疼痛,一时都似飘远。 两人重合的身影被风中晃动的烛光映于墙上,摇曳如剪纸,却始终不离不弃。 ------------------- 魏兵来得比预料中还快。 先前魏章宗无嗣,驾崩后李皇后遂联合众臣拥立卫王金永齐为帝。但章宗尚有两名妃嫔有孕在身,并留有遗诏,若生男可立为储君。金永齐担心影响到自己地位,遂与大臣合谋,宣称两名妃嫔一个无娠,一个损胎,逼令削发为尼。因李皇后反对,金永齐遂鸩死李皇后,引得朝中大哗,不久便有大臣设谋杀了金永齐,另扶立金瑛为帝。 金瑛登基之时,正值东胡入侵,连陷九十余郡县,不得不和东胡议和,并迁都中京。如今他刚立稳脚跟,亟欲立威,见往日俯首贴耳的南楚竟敢拒不纳贡,遂决定向南开疆拓土,大举侵往楚国。 韩天遥这厢才从京城出发时,那边已传出光州数郡陷落,且有守将殉国的消息。 但北境忠勇军闻知韩天遥将至,也不肯袖手旁观,首领全立与诸将商议后,即刻分出兵马前去救援,与蜀州制置使董谊遥相呼应,将北魏人拦于光州、随州一带。 待韩天遥率精兵与忠勇军会合,再有蜀州、随州诸将相助,魏兵虽来势汹汹,想继续推进脚步却也困难重重。 北境一时无虞,杭都遂也人心安定。 何况楚帝身子越发不好,十天里倒有七八天上不了朝,大臣们不知战事结果,便是心存异议也不敢轻言,眼见快过年了,一个个也只敢挑好听的说。 故而这年除夕,楚帝心情还不错,扶了宋与泓的手,颤巍巍出来参加家宴。 他举止迟缓,双目浑浊,腰背比先前又佝偻许多。 十一远远瞧见,已是一阵心酸,连忙奔上前接住,低声问道:“外面风大,父皇冷不冷?” 楚帝笑道:“就这么一点路,正好活动活动筋骨,不冷,不冷!何况泓儿到底年轻人,身上也暖和,跟在身边倒似个活动着的暖炉一般,哪里还觉得出冷来?” 宋与泓笑道:“父皇若喜欢儿臣伴着,儿臣一直伴着便是。” 楚帝道:“可不胡说呢!朝中多少事儿你不学着处置,伴着朕做甚?总要看着你学着将事事做得妥贴,朕才放心哪!” 他这样说着时,人已到了殿内,被殿内的热意一熏,掩着唇咳了起来。 众人见状,早已挪暖炉的挪暖炉,端茶的端茶,捧药的捧药。 宫里规矩大,纵然一群人围在一处,依然各自屏息静气,忙而不乱。 宋昀看插不上手去,只安安静静地侍立一侧,目光却不由扫向十一。 韩天遥离开月余,十一并不见任何异样。 她依然嗜酒,却不再喝醉,待路过师兄伤愈,便和他们商议着重新整编了凤卫。云皇后疑心未去,她也不提重新由凤卫执掌宫禁安危之事,只和济王暗暗说了,将凤卫留一小部分在琼华园,大部分依然驻于城外,三人轮流前去.操练整顿,以防这两年流落在外松散了心神,疏懒了筋骨。 她依然会弹琴,弹的《醉生梦死》,依然可以叫人醉生梦死,只是再不曾与人合奏。 =============================== 阅读愉快!后天见! 宴女大当嫁(三) 宋昀是琼华园的常客,三花猫小彩则是琼华园最受欢迎的客人,——嗯,狸花猫最欢迎的客人。 十一也很欢迎宋昀的到来。 她依旧喝酒,却很少喝醉。但她看向他的眼神极柔和,总似蕴了微醺的醉意项。 她眼底见到的也许并非宋昀;可伴在她身侧的,的确是宋昀。 是韩天遥将她从那个沉重不堪的灰色天地中带出,但韩天遥未必能唤回那个张扬美丽的朝颜郡主,赠她多姿多彩的人生瘙。 宋昀正出神时,身边有人哧哧地笑,将宋昀一推。 宋昀忙回过头来,才见信安王夫妇正站于身后冲他笑着,神色似有种诡异的暧.昧。 那厢楚帝已缓过神来,强提着精神坐到主位,众人也正陆续退开,走向各自席位。 宋昀忙敛了心神,红着脸坐回自己的席位,犹见信安王妃看着他向信安王云谷石说着什么。 他心念一动,转头看向宋与泓时,只见他已坐到济王妃尹如薇身畔,笑容明朗亲切,却不曾正眼看过尹如薇一眼。 尹如薇若无其事喝着茶,偶尔瞥到宋昀,与他四目相对,便微微笑着颔首为礼,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信安王妃。 宋昀若有所悟,掌心竟沁出汗意来。 ------------------------- 宫人陆续呈上珍馐佳肴、美酒佳酿,众人见帝后兴致不错,纷纷起身为帝后祝寿。 楚帝自觉精神好了许多,感慨道:“这两年朕这身子骨每况愈下,本以为今年是逃不过去了,不想一转头啊,居然也挨到了今日。这么着养下去,指不定还能撑个三两年吧?” 云皇后忙嗔道:“皇上又多心了不是?本不过些许小病而已,太医也说了,只要少思虑,多将养,自然会日渐康复。” 楚帝闻言亦是欢悦,恰逢十一也过来祝酒,遂拍拍十一的肩,笑道:“颜儿也是朕的福星。她这一回来,朕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连夜间睡得也踏实了!” 十一令宫人为自己重新满上一盏酒,才道:“累父皇担忧,是儿臣不孝!儿臣自罚一杯!” 她一饮而尽,正待退回自己席上,那边信安王妃忽笑道:“如今朝颜郡主回来,皇上、皇后的确少了许多担忧。如今济王已成亲,若郡主再作定了终身大事,皇上便可完全放心了!” 信安王闻言亦道:“王妃这话有理!再厉害的女孩儿家,到底也得有夫有子,这心才定得下来啊!” 楚帝举目看向风姿出众的养女,笑道:“嗯,的确……也到成家的时候了!” 其实,是过了成家的时候了。 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拖到双十年华还未成亲? 若当年不曾出意外,不论是宋与询,还是宋与泓,都该是她很好的归宿吧? 十一把.玩着空了的酒盏,一如那些被长辈谈论婚事的小辈,低了眼眸听着,却慢悠悠道:“儿臣脾气不大好,嫁人也是给人添堵,何必坑了人家?不如一个人这样过着清静,还可随时入宫陪伴父皇母后,何等自在!” 信安王妃便道:“郡主这样想可就不对了!你是图了清静,叫皇上心里可怎么想?便是被人议论起来,这皇家脸面也不好看呀!要说到伴驾,郡主何等身份,难道还会远嫁?一样可以随时入宫伴驾呀!” 她掩唇一笑,“何况,皇家女儿有点气性又何妨!了不得,咱找个性情温和、与郡主合得来的便是。” 信安王便看向宋昀,“若论这样的孩子,倒也不是没有。更难得家世根底与还合适。”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再一觑帝后神情,便也跟着笑起来,更有近支王妃笑道:“果然合适。偏在郡主回来前到了京城,难道真是天意?” 尹如薇在旁笑道:“朝颜妹妹向来主意大,不过这回应该无甚异议吧?听闻妹妹早先流落在外,便和晋王世子多有交往,回来后,晋王世子更是琼华园的常客呢!” 楚帝不觉精神一振,转头看向宋昀,“昀儿,可有此事?” 宋昀背上已有汗意渗出,只得起身回道:“回皇上,臣……的确早已与朝颜郡主相识。” 信安王妃拍手道:“这不成了!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呀!何况晋王世子原是皇上至亲骨肉,成亲后可以夫妻双双承欢帝后膝下,何等和美之事?” 楚帝、云皇后闻言都不由眉眼都蕴出了笑意。 尤其是云皇后,虽不舍养女带凤卫离去,但终究担心十一记着亲生父母的仇恨,多有顾忌,早不复当年亲密。 若能与宋昀结作夫妻,以宋昀的温雅恭顺以及宗室子弟的身份,十一与宋氏王朝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心存他念的可能也便小许多。 她不去看十一冰冷桀傲的面容,转头问向楚帝,“皇上,你看……”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指婚的若是皇上,不论为人女或为人臣,更不该有所违拗。 十一性子既烈且犟,虽与云皇后有所芥蒂,对楚帝却很孝顺。若楚帝金口玉言当众定下此事,便为养父身体着想,十一一时也难以回绝。 楚帝自然看得出十一并不乐意。 可她中意的宋与询不能复生,从小玩耍打闹到大的冤家宋与泓也娶了妻,由她拖宕下去,指不定还真会孤单一世。 忽又想起她那红颜薄命早逝的姑姑柳皇后,楚帝一时心如刀绞,顿觉由她这般任性下去着实不是件好事。 他冲云皇后一点头,正待说话时,宋昀忽起身离席,向上行礼。 众人皆是一怔。 若此时便行礼谢恩,未免太早了些。 楚帝本已决定要给二人指婚,忽见宋昀离席,不由先顿了口,转而笑问:“昀儿,你自己怎么看?” 宋昀到宫中的时间虽短,性情容貌却与宋与询极像,且为人谦和温文,早让帝后心生亲近。他时常侍于云皇后身侧,小隐园之事那晚更敢半夜惊动病中的楚帝,便可见得他在帝后心中的份量。 但见宋昀躬身行了一礼,才从容道:“臣宋昀,谢皇上、皇后娘娘厚爱!只是臣尚年少,且入京未久,京中人事多不熟识,且寡母犹在绍城。她含辛茹苦教养臣长大,婚姻大事,臣也想听一听母亲看法。故而臣暂时不想议亲。” 楚帝不觉眯了眯眼,“你的意思,即便议亲的对象是朝颜郡主,暂时也不想考虑?” 宋昀再优秀,到底是宗室疏属,便是一步登天成了晋王世子,不能和宋与询、宋与泓这等生长于皇室的皇子皇侄相比。以他目前的根基,若能娶到朝颜郡主这等才貌双全的尊贵女子,于未来自然大有助益。 但宋昀偏偏明白无误地答道:“臣未征询寡母意见,不想考虑婚姻之事!” 楚帝再未料到他拒绝得如此明朗痛快。 原想着郡主不同意,宋昀还能以一腔柔情相待,久而久之或可夫妻和顺。如今神女无意,襄王亦无心,强自撮合也便毫无意义。 十一却暗自松了口气,向宋与泓递了个眼色,已提起酒壶来自行斟着,散漫笑道:“父皇,我与世子结交已久,这臭脾气旁人不知,他可瞧得明明白白!早说了别给人家添堵了,偏出还为难人家!” 她颊上红晕微微,难得那样含娇带媚,虽是嗔怪,却带了些女儿家的撒娇意味,叫人发作不得。 宋与泓忙也拉过尹如薇,离席为楚帝祝寿,笑道:“儿臣虽比昀弟年长两三岁,论起至纯至孝,却远远不及!儿臣在此先跟父皇、母后请罪,日后必定多多留意政务,多多孝顺二圣,再不令二圣烦心!” 楚帝很满意,抚着他肩道:“你只要有这个心也便够了!朕岂不知朝中政务繁冗,处理不易?若能学得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最大的孝顺!” 云皇后瞧着一脸温驯跟在宋与泓身后的尹如薇,低眸饮尽杯中美酒,再也没有说话。 被这样一打岔,为十一议亲的事遂被搁置下来,再也无人提起。 *** 宋昀出宫回晋王府时天已傍晚。 于天赐一直在车驾旁候着,宫中之事早已听说。 他有些忐忑地问:“世子,你回绝了朝颜郡主的亲事?” ============================ 明天见! 宴女大当嫁(四)+太子番外:愿彼岸花开 宋昀立于风中拂着袍袖,仿若要将衣衫沾染的浮华与喧嚣尽数掸去,良久才低低应道:“嗯。” 于天赐问:“你……你不是一心想娶朝颜郡主吗?记得你连到手的荣华富贵都不想要,只想和她守在一处。” 宋昀理着袖子上的褶皱,凝视袖边的五色金线精绣的蟒纹,忽浅淡一笑,“先生,你觉得可能吗?项” 于天赐早已将此事在心头权衡许久,闻言立刻道:“纵然可能,暂时推却也是好事。无他,施相需要你这样的态度。瘙” 他的声音低了低,“听闻施相和朝颜郡主仇怨结得颇深,若你娶了朝颜郡主,施相焉能放心?何况济王旧情未了,心怀嫉妒,难免诸多排斥,都对世子未来发展不利。” 宋昀举步上了车,才冲于天赐一扬唇角,“有道理。” 于天赐一怔,“公子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先生怎么想的,我便是怎么想的。”宋昀浅笑,安谧的眉眼不见丝毫锋芒,“你怎么想的,便怎么告诉施相吧!” 既然改变不了棋子的本质,那么,他只能努力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好棋子。 人人都是棋子,人人都是棋手。 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走。 作为棋子该怎么走,作为棋手又该怎么走。 ---------走下去,便是路-------- 旦日下起了雪,且纷纷扬扬下了两三日。 宫中礼节繁琐,宋昀到大年初三傍晚才有机会再去琼华园。 齐小观正在前面跟凤卫一群兄弟赌酒掷骰子,吆五喝六声不绝于耳;他师兄路过素不茹酒,将各处巡查一遍,方走过来袖着手看他们玩耍。 见宋昀过来,他笑道:“世子来得正好。郡主正在那边梅树下饮酒,只怕快要醉了,偏又不许咱们过去打扰。世子来了,正好帮助咱们劝着些。” 宋昀忙应了,走到缀琼轩时,早见狸花猫不胜亲热地纵下阶来相迎,尖尖的脚爪儿抱着他靴子向上探着脑袋。 “迎的是我,还是小彩?” 宋昀微微地笑,拍了拍狸花猫脑袋,才将缩在自己胸前取暖的三花猫放了下来。 剧儿等侍女忙上前奉茶时,宋昀已笑道:“大过年的,你们不用忙了,玩自己的去罢!我找你们郡主说几句话就走了!” 剧儿笑道:“世子多待一会儿吧,正好陪咱们郡主说说话。便是花花,也盼着小彩多待一阵子呢!” 宋昀点头,沿着回廊走到那边月洞窗外,正见那边积着白雪的红梅和翠竹。 梅下,十一倚着张软榻半躺半卧,果然正在饮酒,脚边甚至已放了两个空空的小酒坛子。她一身素白如雪的裘衣,连鬓间都簪了一朵小小的白梅花。 听得这边踩雪而来的脚步声,十一支起身,醉里迷离的双眼只向他一张,便失声唤道:“询哥哥!” 嗓音里竟压抑着近乎惨痛的哽咽。 宋昀顿了顿,旋即唇角浅浅一勾,“郡主,我是宋昀。” “宋昀、宋昀……阿昀……” 十一念了两遍,才回过神来,定睛再瞧他一眼,苦笑道:“嗯,是阿昀来了……我总想着也许是他回来了。其实也只是醉后这么想想罢。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无力地跌回软榻,手腕撞到梅枝上,顿有落瓣纷纷,随着积雪簌簌跌落。 宋昀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 “今日……是宁献太子生辰?怪不得皇后眼圈通红。我原还以为是为皇上病情着急。” 楚帝除夕之日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回宫后便又病了。虽说大正月里的传医煎药什么的不大吉利,但楚帝这两年吃药的时候比不吃药的时候还多,便也顾不了许多。 十一叹道:“父皇的病也愁人。若询哥哥还在,父皇开怀些,也不至于身体差成这样。” 宋昀凝视着她鬓间的白梅花,低低道:“郡主,节哀。” 十一懒懒地掷开手中空了的小酒坛,说道:“嗯,伤心得久了,其实也不觉得怎么难过。就是想再见见他而已。就是想我醉后他能不能过来看我一眼而已。” 宋昀道:“宁献太子满心都是郡主,若知郡主雪地相候,不知自己珍重,想必也会泉下不安。” 十一便笑了笑,“韩天遥也说,我醉眠酒乡,询哥哥会泉下不安。可我想着,他若不安,便该在醉里梦里多看我几眼。可往日醉里梦里还能看到他,为何近月他连我梦里也不来了?” 她还在笑着,面色却越发冰雪一般的莹白,眼睫如沾了露珠般湿.润了。 她站起身,倚着老梅站着,茫然四顾,忽高声叫喊道:“询哥哥!询哥哥!宋与询!你出来!你出来!你……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嫁给旁人了!我真的嫁给旁人了!宋与询——” 梅枝振动,雪地落梅翻滚,胭脂红似谁心头之血,殷殷夺目。 -----------宋与询番外:愿,彼岸花开-------------- 黄泉路,奈何桥,彼岸花开红似火。 迥异于人间的另一个世界,艳美夺目的红,是三生石畔最明艳的风景。有秀逸男子素衣翩然,倚石而坐,看着奈何桥上人来人往,将青石板的路边磨得光可鉴人,成就另一道奇异的风景。 “千里姻缘一线牵,人间夫妻愿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老船夫唱着歌谣,不紧不忙地收着渔网。 忘川河的水很清,萦着淡淡的雾气,哗啦啦的水声清脆悦耳。网上来的鱼儿极多,俱是通身血红,宛若河边盛开的彼岸花。 老船夫只将大的捡下,小的依旧放回河水中,摇着头叹道:“今年的忘川鱼格外的肥……难道是世间的有情.人格外的多?” 素衣男子闻言,向老船夫笑了笑,“老人家错了!是天底下被分开的有情.人太多。” 忘川鱼,以情.人血泪为食;有情.人分开得多了,鱼就肥了。 老船夫上岸施礼,“星君,要不要送你两条鱼?” 素衣男子道:“不用。” “星君不爱吃鱼?” “我不爱吃有情.人的血泪。我怕不小心,触碰到我喜欢的那位姑娘的伤处。” 老船夫道:“星君劫数已满,却徘徊两年不肯离去,便是为心上的那位姑娘?” 素衣男子洁白袖角轻轻拂过三生石,便见石明如镜,不照阴间照阳世。 落梅飞舞,点点殷.红在雪地里飘舞,蝶儿般栖到女子衣襟。 女子悠远而烦恼的声音正从异世传来,“你再不回来,我便嫁给旁人了!宋与询——” 她身后站着素衣的少年,温雅秀逸,容貌神韵与彼岸花畔的男子颇有几分相似。他将手搭到女子肩上,柔声道:“郡主,人死不能复生。若宁献太子死后有灵,宁愿你嫁人,也不愿你伤心……” 院墙边的朱砂梅由初绽,到盛放,到落瓣纷纷,年复一年地轮回着。赏梅的人缺席了两年,再回归时依然不会寂寞。往年伴着她的是宋与询、宋与泓;而如今伴着她的,则是韩天遥、宋昀。 他的朝颜妹妹永远都是那么招人,让他总是忐忑着,才迫不及待地在她十二岁时便那样清晰地表明心迹。 他告诉她,他在等她长成,长成后便要娶她为妻。 可惜,他们终究成了成为彼此生命里的劫数,怎样的躲避逃离,也躲不掉,逃不开。 --------不怨不恨,只是在劫难逃---------- 素衣男子浅淡地笑,叩着三生石,问向老船夫,“我心上的姑娘,是不是很美丽,很出众?” 老船夫叹道:“再美丽,再出众,星君都已娶不了她,又何苦念念不忘?玉衡星无主已久,不如喝了那碗孟婆汤,断了前尘往事,于她无害,于己有利,岂不两全?” 素衣男子叹道:“只怕我放下了她,她却放不下我。我不能留她一人受苦。” 老船夫笑道:“不能留她一人受苦,便在这忘川边守着彼岸花,陪她受苦?” 素衣男子静默片刻,低声道:“对。我还陪着她。” “可她并不知道。” “我不需要她知道。我只需要她放下。” 于他,一场情劫后,便是二十三年人世之旅的终结;于她,拨正被他打乱的命运轨迹,她将如这清艳绝伦的彼岸花,盛绽。 “放下……”老船夫叹气,“你等了两年了,她放下了吗?” “没有。”素衣男子笑了笑,不知是欣慰,还是辛酸,“或许她还在纠结,我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留给她。她是我的劫数。可如果我不曾遇到她,便是白去那人世间走了一遭。若说还有未及交待的,无非如是。” 凝视着三生石上缓缓淡下去的女子身影,他低低道:“我在梦中告诉她无数次,可惜她从不信。我后来再不去了,只盼她能渐渐放开怀抱。” “那星君打算继续等下去?” “等吧!” “等到她放下?” “等到她放下。也许,已经快了。” “她若放下,星君便彻底失去了她。” “以我的失去,换取她的得到,其实很公平。” 素衣男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苍白的三生石,见到了守在她身侧的男子。 一个温润如她爱过的他,一个英武如她心中的英雄。 老船夫叹息,“星君不怕误了期限,再被罚入人世轮回?“ 素衣男子便笑起来,笑容温暖而湿.润。 “若再被罚入轮回,或许我们都已认不出彼此。其实……未必不是好事。” 若有那一天,便是她的劫数已过。 她的劫数,叫宋与询。 ====================== 曾有某时某刻,一时感触,一时感伤,遂补了个太子的小番外,盼大家喜欢。后天见! 诉我心悦卿(一) 进入仲春,天地回暖,北境亦有捷报频传。 魏军在主将乌古赛可率领下侵楚,分别从樊城、大散关攻入宋境。 樊城一路由乌古赛可亲自率领,攻往兵家要塞枣阳项。 随州制置使赵访领兵苦守,南安候韩天遥初上战场,稍战即退,乌古赛古乘胜追击,正中韩天遥在枣阳城外设的埋伏,竟与赵访里应外合,大败敌军,解去枣阳之围,随即引兵往西,在光山附近连败魏军,竟将靺鞨人逐到大散关外瘙。 捷报传入宫中,不仅群臣雀跃,连病榻上的楚帝都大为振奋,下旨褒奖,并令韩天遥、赵访、董谊等主将修城掘濠,伺机反击。 消息陆续传到琼华园时,园中已是桃杏堆锦,海棠铺绣,一派韶光明媚。 十一立于缀琼阁外注目,依然只见宫苑沉沉,轩阁寂然。 她捡过廊下一根翠绿的羽毛,注目看向空空的鸟笼,问道:“剧儿,珑姑娘送我的鹦鹉呢?” 剧儿忙奔出来,也怔了怔,“刚才还在……不过,花花刚才也在……” 十一无奈,“于是,我难得学京城里那些闺秀养只鸟儿,居然半天就没了吗?” 剧儿道:“郡主想养鸟儿也方便,奴婢叫人多买几只回来。” 十一问:“排队喂花花么?” “……” 剧儿不响了。 十一却纳闷起来,“咦,花花不爱吃鸟啊!难道它吃鱼吃腻了?” 吃鸟又得上蹦下跳地抓,还得咬得满嘴毛,多不方便…… 实在不像她那只懒成精的狸花猫的风格。 剧儿眼睛忽然一亮,道:“花花不爱吃鸟,不过小彩……” 话未了,便听阶下宋昀笑道:“我说哪来的鹦鹉,原来是郡主新养的。倒便宜了小彩,平时偶尔逮只小麻雀当零食,今日这只大鹦鹉可够它饱餐一顿了!” 十一的唇角不觉漾开浅浅笑意,“上午我去宫中请安,听闻晋王病势沉重,你在旁侍疾,已两日不曾离府。今日有空过来,想来晋王病情已有好转。” 宋昀低叹道:“郡主生于京城,对于我那位父亲的状况自然比我清楚。本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稍不注意便会犯病,只能慢慢养着。今日看着好些了,我忽然想念起越山的竹林和春笋,便走来瞧瞧这边的竹林。想必新笋也该长出来了吧?” 十一道:“嗯,这两日天热,长得飞快。再晚几日,那笋该成新竹,便吃不得了!” 宋昀黑眸一亮,“也就是说,如今还有笋?剧儿,替我找篮子和小铁锹来,我挖几根笋来,晚上好煮汤喝。” 剧儿忙笑道:“世子要吃笋时,奴婢叫人挖了送到厨房便是。” 宋昀道:“不用!自己挖的,吃得香甜。” 十一听得有了兴致,遂笑道:“多拿一副来,我也要挖!” ------------知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 春日里的竹林翠影重重,柔枝袅袅,更比往日多出几分清华韵致。隔年的落叶间,果然长了不少竹笋。 从小到大,十一吃过不少笋,但论起挖笋来还是头一回。 宋昀到底长自乡野,虽未做过太多农务,挖起竹笋来倒还差强人意;十一用握剑的手势去握铁锹,便有些狼狈了,一根整的没挖出来,便挖折了两根。 宋昀侧头一瞧,便笑了起来。 他握过十一的手,牵动她的手指,为她调整好姿势,“是这样握的。” “哦!” 十一用刺人的动作将铁揪迅捷扎入泥土时,宋昀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道:“郡主天生的贵人,瞧来是学不会了!” 十一道:“这话可错了!哪有什么天生的贵人?无非是谁离那无上的权势近些,谁便尊贵些。我若不曾被抱入皇宫,也不过是个人人轻贱的罪臣之女而已!” 柳翰舟的脑袋至今流落在异国他乡,帝后钦定的罪名这辈子无法洗脱。若十一只是柳家之女,的确只能一世卑微。 再如宋昀承嗣的晋王,不仅自幼病弱,近年连头脑也不是很清楚。可他是楚帝血缘最亲的堂弟,再怎样病弱愚钝,都会是尊贵的亲王,享受最好的待遇,甚至娶到最美丽的王妃,领养到最聪慧的儿子…… 宋昀提起他承嗣的这个所谓父亲,有怜悯有担忧,却不见得有多敬重。 令人不得不屈服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及皇权所带来的尊荣富贵。 宋昀差点儿和她一起隐居山林,终老此生,却阴差阳错,终究和她一起浮沉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名利场。 风光无限,却不得不时时处处,如履薄冰。 十一忽然间便有些萧索,一锹截断一根竹笋,问道:“阿昀,你悔不悔来到京城,成为晋王世子?” 宋昀去挖她挖断的竹笋,自然而然地答道:“不悔。若不来,岂能再见到你,岂能在这里跟你一起挖笋?” 十一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转头看他明洁如玉的秀逸面庞。 素淡却华贵的衣饰并未改变他清澈温雅的气质,一双黑眸明若宝珠,坦荡安静地倒映她容颜。 他已将下方的那半截笋挖出,递给十一看,“瞧,若是埋在土里,不过无声无息地枯死,谁又能看得到底下还深藏着这许多?” 春笋刚窜出尖尖的角,露出地面以外的那截笋外壳粗糙暗黄,裹着短短一截笋尖。 宋昀挖出的埋在泥土下的另外半截,鹅黄的笋皮下却是晶莹白.嫩的大段鲜笋,一眼看去都似感觉其鲜嫩可口。 十一将笋接过,沉默半晌,低叹道:“对。浑金璞玉,不该掩于沙土。” 宋昀垂着眸,似微微怔了下,唇边才漾开一抹笑,如涟漪般轻轻荡了开去,“郡主,你在说你吗?” 十一把断笋重重丢到竹篮里,不屑地横他一眼,“明知我说的是你,装什么装呢!” 她提起竹篮待要快步走开,宋昀忽伸手,握住她臂腕,“郡主!” 十一低头瞧向他握向自己的手。 宋昀慌忙缩开,面庞已浮上红晕,尴尬地咳了一声,正待说话时,那边忽然传来了猫叫。 两人都未必算得十分合格的猫主人,却也很快听出那正是花花和小彩的叫声。 那叫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嗷呜嗷呜”,听来十分怪异,再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 见十一注意力被猫叫引去,再未曾责怪他匆促间的无礼,宋昀舌尖转了几转,滚到唇边的道歉又缩了回去。 他也向那边看去,猜测道:“莫不是打架了?在抢鹦鹉吃?” 十一向那边走去,随口道:“不会。花花总让着小彩……何况它不吃鹦鹉。” “要不就是遇到蛇了!” 十一笑道:“这时候哪来的蛇?听着倒似从来没在乡野间待过似的!” 宋昀微笑道:“对呀,是我糊涂了……” 说话间,十一快步向行前的步履猛地顿下。 宋昀不防,一时不及止步,正与她撞上,差点摔地。 十一连忙回身挽扶时,手臂恰环过宋昀的腰。宋昀收不住脚,正与她擦过面庞抱了个满怀。 十一倒未留意他们紧紧相贴的暧.昧,只红了脸窘迫道:“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去吧!” 宋昀抬眼,也已见到了草丛里狸花猫、三花猫一上一下摞在一起的身影,也不由尴尬苦笑,“嗯,是……是没什么好看的……” 他这样说着,却已悄悄伸出手来,轻轻将十一环住。 十一怔了怔,忙不动声色拉开两人距离,笑道:“阿昀,回去吧!” 宋昀点头,返身随她回去,手顺势挽住她纤美的手腕。他轻笑道:“郡主,你家的鸟儿还真不那么好吃。再隔阵子,小彩得为你家花花生儿育女了吧?” 十一道:“嗯,那鹦鹉花了小珑儿三两银子呢,作小彩的聘礼也够了!” 她一边说着,欲要抽开被宋昀挽住的手。宋昀不言不语地加了一把力,将她握得越发紧了。 十一低头瞧了瞧,目光便尖锐起来,“宋昀,除夕宫宴,仿佛是你当众回绝了皇上的指婚。”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诉我心悦卿(二) 宋昀眉眼间有些羞赧,却轻而明晰地说道:“郡主刚烈,最厌恶受人摆布。若我不回绝,郡主必会回绝。郡主当众回绝,便是皇上、皇后不计较,到底也会伤了天家颜面,对大家都不好。妲” 他并不回避十一冷锐目光,微红着面庞注目于她的清艳面庞,“何况,若郡主因我而与皇上、皇后争执,从此必定与我心生隔阂。即便只为避嫌,从此我也会成为琼华园不受欢迎的客人。” 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既念着往昔之情,又念着解围之德,待他宛若家人,连路过、齐小观等都不拿他当外人。 十一不由顿身,仔细看向这个看似随波逐流一步步被时势推到如今地位的少年。 他显然很紧张,握着她的手指骨僵硬,掌心有汗,却似鼓足勇气般与她对视着,慢慢道:“我待郡主心意从未改变。若耶湖上,是郡主弃我而去,而非我舍不得未来尊荣。我来杭都,只因你会随韩天遥前来杭都。而且……我不想你跟我要酒的时候,我只能奉上村醪乡酤。郡主,我怕我委屈了你。” 他的眉眼安静诚挚,被竹色翠影敷上了浅淡的光晕,身姿便有些朦胧窀。 十一的眼底,依稀便是南屏山那个素衣的男子,在月下与她相拥,痴痴地诉着他真挚的眷恋和伤心。 直到最后一句,十一才努力将眼底的幻影和泪光一齐逼退,嘲讽地笑起来,“阿昀,我一直当你是个诚实君子,不想到京城几日,竟也学会了花言巧语,满口谎言!若耶湖分手之际,我不过是飘零市井间的微贱女子,若与你隐居山林,委屈的只怕是宋公子你吧?” 既然彼时他并不知晓她是名动天下的朝颜郡主,又哪来委屈她的说法? 十一含怒将宋昀推开,便提着竹篮快步离去。 宋昀顿了顿,忽叫道:“六年前,有个叫朝颜的少女,和她的师弟小观,在渡口救过一对母子。” 十一猛地顿住身,回望宋昀。 她完全不记得她救过的那对母子的模样,但她记得自己唯一一次下水救人。 她游泳的天赋远不如学武的天赋,凭她好容易学会的那点水性去救人,差点没把自己给坑死。 宋昀眼底有泪影,却蕴着清浅笑意,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微哑着嗓音道:“那一年,有个姑娘把我从河水中央救起,要我把灰色的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六年后,我又见到了那个姑娘。我发现她好像也落到了河中央,半昏半沉,她的天地也成了灰色。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我只想像六年前她救我一样,也把她救出那漩涡。” 十一默然看着他到自己面前,嘴唇动了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昀已张臂将她拥住,紧紧地拥住。 十一手中的竹篮掉落于地,竹笋滚在草丛里。 翠影竹光下,他的声音如烟霭飘缈回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一直在努力。我怕我走得不够远,无法带你离开漩涡;我怕我站得不够高,无法与你比肩;我怕我不够优秀,无法与你匹配。柳……柳儿,我想让你开心,我想给你幸福。” 他侧一侧脸,颤抖却炙热的唇在她面颊轻轻印下一吻。 十一一挣,竟未挣开。 再不知是她太无力,还是他太用力。 他的黑眸潮.湿,凝神看她时专注得令人心揪。 十一终究只是偏开了头,许久才喑哑说道:“阿昀,当日我在若耶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之所以有过跟你隐居山林的念头,只是因为……你与宁献太子很像,很像……如果我彼时不负责任的选择让你有了误会,我道歉。时至今日,我不能再把你当作宁献太子。这对你不公平。” 宋昀垂眸,望进她眼底的心酸和苦楚,低低道:“我不需要公平,我只需要你。若你觉得把我当作宁献太子可以快活些,一直把我当作宁献太子也不妨。” 十一苦涩地笑,“他已经死了!死了!我又没喝醉,怎会把你再当作他?何况……我已和天遥说定,待他从战场得胜归来,我便嫁他。” 宋昀不觉臂膀一松,十一终于从他怀中挣出。 宋昀轻声问:“你……喜欢南安候?” “也许吧……”十一借着拂开额际的碎发,拂过发酸的眼睛,才将唇角一扬,“从小到大,我心中的英雄便是那样的。英武沉着,傲岸不羁,挟一腔热血征战沙场,为国为家不遗余力……他也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不是吗?” 宋昀静默片刻,点头道:“是。听闻乌古赛可还在计议进攻,但北境数州修城掘濠,彼此策应,士气正盛;而魏国边境还在被东胡人侵袭,双线作战,粮草兵力不继,必难持久。能不能北伐中原尚不知晓,但有韩天遥、赵访等大将在,靺鞨人想把被东胡人劫掠的损失从南楚头上找补回来,估计不太可能。若只以保家卫国论,他已经胜了!” 于是,只待北境平定,韩天遥归来,便能迎娶眼前的女子了。 而十一也说不出对这样的结果是期待还是惆怅。 她只是再次向宋昀道:“对不起,阿昀。” 宋昀微微地笑了笑,弯腰提起竹篮,一根根捡起掉落的竹笋,说道:“没什么。其实我早该想到。去年来时,我听他唤你十一,便晓得他于你是不一样的。你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姓云,也未必乐意做回朝颜郡主,他全知道。而且,你愿意做他的十一。” 十一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说笑,看着他克制隐忍的发白面容,忽轻声道:“嗯,我愿意是十一,或柳儿。只要简单些,都好。” 宋昀刚提起的竹篮不小心又磕落地上。 片刻后,他重又提起竹篮,向十一微微一笑,“既如此,柳儿,咱们回去吧!自己挖的竹笋,想来炖的汤会格外鲜香。” *.*.* 二人回到缀琼轩时天色已经不早。宋昀绝口不提前事,在琼华园用了晚膳,喝了笋汤,又令人挖了一大包新鲜竹笋带回晋王府。 不过直到他离开,他的三花猫都没见踪影,连狸花猫也不知去哪里了。 小珑儿急急要带人去寻时,宋昀笑道:“没事,横竖不会出了这园子。若回来了,先帮我养着,我明日叫人过来领走便是。” 走到廊下时,他不由又看向那空荡荡的鸟笼,又亮晶晶地看了十一一眼,一双清眸已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溢出。 十一正色道:“看什么看?都说了我家鹦鹉没那么好吃!” 宋昀听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 随侍忙扶住时,宋昀已回头一笑,“还好,郡主家的竹笋很好吃!” 刚长成的三花猫吃了一只鹦鹉,便对痴肥自恋的狸花猫以身相许;宋昀喝了一碗笋汤,却不必对十一以身相许。——便是他有心以身相许,若十一不要也是无可奈何。 十一明知其言外之意,轻笑道:“若喜欢时,常来吃笋也使得。” 以十一的刚硬性气,除夕那日险被指婚,以及宋昀这次表白被回绝,都有可能导致二人不和,至少也会心存芥蒂。但宋昀心思玲珑,聪慧异常,两次遭遇尴尬,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化解于无形。彼此感情坦诚相对后,二人倒似比从前更亲密了些。 *.*.* 两只猫第二天一早便已等在门外。 狸花猫一脸餍足,却对着喂来的鱼狼吞虎咽,似已饿极;而三花猫倒还斯斯文文,安静地啃着小珑儿递来的花卷。 待吃饱了,狸花猫便卧到阶下晒太阳,似乎十分困乏,连三花猫过去蹭它都懒得打闹。 三花猫便有些彷徨,拢着前腿端端正正坐在它身畔,不时抬头向前方的石板路张望,显然是在寻觅主人的踪影。 小珑儿在这边玩耍,见状颇有感慨,叹道:“不想这家伙这么没担当!难道男的都这样?到手了便不愿珍惜?” 齐小观正在旁边吃师姐屋子里的花生。 他随手剥开,一颗一颗地抛起,又仰着脖子一颗一颗地接住。 见小珑儿一双妙.目盈盈睨向自己,他才没事人般笑道:“小珑儿,是你眼神不行吧?这花花除了吃鱼,啥时候有过担当?”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诉我心悦卿(三) 小珑儿便叉着小蛮腰走过来,努着嘴叱问:“我眼神不行?我看男人的眼神不行?齐小观,你是不是这意思?” 齐小观倒吸了口气,刚用口接住的一颗花生差点滑入气管呛着,连忙笑道:“小珑儿你放心,我不是男人……呸!我不是没担当的男人!哪怕你天天把水泼我身上,天天拿着绣娘裁的衣裳说是你自己做的,我都会做一个对你有担当的男人,可好?” “才不要听你花言巧语!妲” 小珑儿不屑地答着,却已喜滋滋地坐到他跟前,一颗颗为他剥花生窀。 齐小观眉目俊朗,笑得一身阳光,伸手揽住她的细.腰。 十一瞧着两人你来我往的言语,嘴角也漾开笑意。 自那日被韩天遥、十一撞破,齐小观和小珑儿尴尬了一阵,悄悄请路师兄探问十一,见她有成全之意,这才放下心来,渐渐走了明路。 如今这琼华园已无人不知,齐三公子恋上了郡主认的义妹钱小珑,只待这小姑娘再长大些,韩府和琼华园必会包圆了这亲事。 嗯,最有可能,韩天遥出征归来,亲自操持女方亲事,毕竟小珑儿是从韩家出来的…… ----------未来如此美好---------- 缀琼轩正因那说笑多了几分春意融融时,那边已有人禀道:“郡主,晋王府来人了,说过来领猫。” 十一把踱到自己脚边看热闹打呵欠的狸花猫踢到一边,叹道:“有福不知惜福!等人家走了,看你到哪里找不吃鱼的母猫去!” 她抱起温柔蹭过来的小彩,揉.弄了片刻,便见宋昀的随侍前来行礼。 十一认出这人是宋昀从绍城一路带过来的贴身书僮,名唤画楼,忙叫人拿果子给他吃,亲将绳索扣了小彩颈环,交到画楼手上。 画楼接了,又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来,说道:“这是世子让转交给郡主的,说是前儿郡主遗落在世子马车上的帕子,还有郡主跟他要的蔷薇粉。” 十一怔了怔,说道:“放着吧!” 画楼忙交给旁边侍儿,又道:“世子说,近日王爷病势不轻,宫中也需时时问疾,未必有空常来琼华园。郡主若是忧心朝政之事,可以跟济王殿下多多商议。” 十一道:“知道了!” *.*.* 一时画楼带了三花猫离去,十一遣走屋中侍儿,才站起身来,去察看画楼留下的丝帕和蔷薇粉。 齐小观已觉出蹊跷,走过去问:“师姐,哪里不对?” 小珑儿绞尽脑汁,频频示爱,终于换来齐小观同心以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见十一不曾赶逐,也便随在齐小观身后看着,然后掩着嘴笑道:“这个……恐怕侯爷知道得吃醋了!丝帕丝帕,横也丝也竖也丝!晋王世子这是在说,晋王病了,他虽无暇前来,却日日夜夜思念着姐姐呢!” 齐小观、十一侧目而视。 齐小观手指一点她额头,低斥道:“才学了几句艳诗,也敢来卖弄!小心师姐撕了你的嘴!” 小珑儿笑着躲闪,——却是躲向齐小观怀里。 齐小观无奈道:“你这不要脸的丫头!” 却已悄悄将她拥住。 十一顾不得欣赏小俩口恩爱的模样,只仔细打量着那素白的丝帕,又嗅那蔷薇粉。 别人不知,她却知晓自己从未在宋昀车上遗落过什么帕子,更没有和他要过蔷薇粉。 半晌,她将那帕子平铺,再将蔷薇粉倒了上去,浅浅敷了一层。 齐小观初时尚笑着,待细看那帕子时,面色已转作凝重。 “师姐!这是……” 十一吹燃火折子,将那帕子随手烧去,方冷然道:“这是宋昀在告诉我们,赶紧提醒韩天遥!” 丝帕在沾在蔷薇粉后便显出字迹来,只寥寥数行,却已说得分明。 北境暂时处于不败之地,施铭远听了施浩初的建议,不打算留着韩天遥这个心腹大患了。 施家暗派的杀手,已经出发前往北境。 韩、施二家早有夙怨,即便向花浓山庄动手的并不是施家,但施铭远的确曾害过韩天遥之父,他无法也不屑自证清白,施浩初则必定记挂着聂听岚心系韩天遥之事,于公于私,他们无法放任韩天遥得胜归来,并在济王和朝颜郡主的支持下坐大。 宋昀慧黠,不仅得到帝后欢心,也和施铭远很亲近,得到消息后竟不肯放任情敌出事,也不顾他的周围尽是施铭远的眼线,叫人给十一送来了消息。 他递出这消息想来也用尽心思。 帕子角落绣着花枝,却绝无字迹;蔷薇粉也与寻常脂粉无异。 为免除施铭远疑心,他必定还将这两样东西经由于天赐等施铭远的心腹过目后才交画楼送来。 而画楼离开前所说的话也堪可回味。 宋昀之意,为了洗清经由他泄密之嫌,近期不打算和十一见面,并建议十一去和济王商量此事。 *.*.* 齐小观反应极快,小珑儿尚混沌不知所云时,他已说道:“师姐,光提醒是不够的。韩天遥虽得到忠勇军拥护,但他自己所领的那支精兵乃是朝廷所拨,难保其中不会有将领受人唆使,暗中使坏。再则,这些精兵打仗在行,论起武艺则未必高到哪里去,根本无法和施铭远所遣杀手相比。” 十一点头,“对,我们必须立刻遣出高手前往北境,最好能在那些杀手动手前便截住他们。” 她眸光闪了闪,不加掩饰的凌锐杀气,“听闻这些日子施浩初正奉旨巡边。这些杀手……应该是施浩初亲自指挥的吧?这明着暗着,又打算对边疆将士动手了?” 齐小观知她素来痛恨施氏为保所谓的太平盛世拿主战将士开刀,立时道:“若有机会咱们就除掉他,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十一沉吟道:“嗯,我去找与泓商议商议,或者我亲自去一次北境吧!” 北境,在光州或随州,她可以见到韩天遥。 这几个月,她留心朝政,整顿凤卫,还需侍疾宫中,比往日沉溺醉乡的十一夫人生涯不知忙碌多少。 只是静下来独对满园春.光渐起,心头却依然空落荒芜着。但她的念头转到可以跟韩天遥相见时,胸臆间竟似突然被什么填满了。 她清眸璀璨流光,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嗯,我亲自去一次。小观,你和师兄不拘哪一个跟我去就行。” 齐小观尚未答话,小珑儿已叫道:“若小观去,我也要去!” 十一、齐小观侧目而视。 *.*.* 齐小观去找路过商议调集凤卫高手时,十一去了济王府。 她和宋与泓自小的冤家兼好友,时常前往晋王府玩耍,对晋王府倒是很熟悉。宁献太子逝后,宋与泓成了皇子,成了济王,还成了亲。 最后一点是最要命的。 诸多顾忌下,宋与泓再不能如少时那般任性地留连于琼华园,而十一更是极少前往济王府。 好在济王府多是当年的旧人,十一的身份也是一如既往的尊贵,她很快被恭恭敬敬引往书房。 沿着抄手回廊走向内院时,那边杏花纷纷里恍惚有人影闪动,有衣饰华贵的女子向他们这边探来目光。 十一目不斜视,坦然走过。 侍女小糖和剧儿相视一眼,悄声道:“郡主,那边好像是济王妃。” 十一淡淡道:“我来探望我兄长,又不是来探望她的,有必要堆上笑来假惺惺跟她论什么姐妹情谊?我不痛快,想必她也不会痛快!” 有心也罢,无意也罢,当年到底是尹如薇的告密险些置十一于死地,并最终连累宁献太子英年早逝。 可彼此千丝万缕的纠葛,注定了十一没法谴责或报复更多。 她所能做到的,无非是和尹如薇视若陌路,力求相安无事。 而宋与泓对十一的心思,以及对尹如薇的报复,也注定了尹如薇绝不可能真心拿十一当姐妹或朋友。 十一归来那日.她肯前去解释一番,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 说到底,她们都是极骄傲的女子。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诉我心悦卿(四) 尹如薇不过向前走了两步,看出十一并无寒喧之意,也便顿下了脚步。 她抬头,看着满树缤纷落花,眼底亦有缤纷的春意飘过。 少时在宫中,她赏花时似乎没那么孤单妲。 她和年少的朝颜郡主、宋与泓年龄相当,是追逐奔忙得最热闹的窀。 宋与询年长几岁,虽不打闹,却也时常眉眼蕴笑,静静地陪伴在弟弟妹妹身畔。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连同那些流水般逝去的年华和情谊。 她招了招手,“冰儿。” 冰儿忙走近,“奴婢在!” 尹如薇道:“去打听打听,朝颜郡主过来找济王,是为着什么事。” 冰儿看向书房方向,虽面露为难,却也低声应道:“是,王妃!” 尹如薇摇头,接过枝头飘落的杏花雪瓣,轻声道:“别去他身边打听。能到他书房的人,必定把消息瞒得跟铁桶似的,你什么也问不到。” 冰儿彷徨,“那奴婢去哪里问?” “去琼华园。”尹如薇轻嗅落花余香,悠悠而笑,“你知道该向谁问。” 冰儿恍然大悟,“嗯,他必定知无不言。” 尹如薇低低叹息,“那又如何?我永远不能像朝颜郡主那样,嚣张跋扈,依然享尽千宠万爱,无限风光……” 冰儿思量着主母平素的和善聪慧,以及历年所受种种委屈,也不觉潸然,“王妃……” 尹如薇不待她说完,便挥手道:“快去吧!” 冰儿忍泪,低头行礼告退,匆匆而去。 又有花瓣从枝头飘下,无声跌落于地。 尹如薇踩着那些落瓣一个人往前走着,依然保持着骄傲挺立的身姿。 仿佛她从不曾出卖姐妹,也不曾被夫婿费尽心机地宠爱,然后费尽心机地抛弃。 ----------对耶错耶,谁人来辨------------ 宋与泓对此事并未十分震惊。 他低叹道:“施铭远口蜜腹剑,施浩初则为了得到他那位身在曹营身在汉的夫人,早有就有些癫狂,不肯放过韩天遥,原在意料之中。” 十一道:“路师兄、小观已去预备,傍晚时我会带路过和部分凤卫高手出城前往北境,尽量在杀手找到韩天遥前便将他们拦截下来。” 宋与泓皱眉,“你要亲自去?” 十一叹道:“泓,我不想韩天遥出事。路师兄为人实诚,机变不足;小观倒是机灵,但有时行.事任性了些,何况近来他正跟我那个小妹子如胶似膝,我若拆散鸳鸯,委实罪过。不如我自己走一趟。我只带十余名高手同行,一路快马疾驶,来往很快。” 宋与泓扶着额沉吟片刻,问道:“朝颜,你别去了!涂风领的那批高手虽不宜再在韩天遥面前出现,但我可以让段清扬带一部分高手,协助路过一起行动。清扬行.事机警稳重,我再给多安排些可靠得力的高手,应该可保得韩天遥无恙。” 十一听得他话中隐含忧虑,忙问道:“怎么了?你是为……父皇的病担心?” 宋与泓沉默片刻,才道:“虽然大家都不说,其实都心中有数。父皇的病,拖不了太长时间。万一有个什么,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十一不觉有些惊恼,“难道你认为施老儿另有算盘,刺杀韩天遥只是声东击西之计,想引开我?” 宋与泓低声道:“但愿只是我多虑。” 十一愠道:“你的确多虑!你才是皇子,唯一的皇子!” “皇子,不是太子!”宋与泓一掌击于案上,“旁人不知,朝颜你该知晓,多少人不愿我坐上那个位置!皇上虽疼我,却至今不曾下诏册封太子,却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背后日夜馋谤!施铭远在这关头把宋昀弄回来,如今又把你引开,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消息正好自宋昀那边传出,未免太巧了!” 十一瞠目结舌,“你……你在怀疑宋昀!” 宋与泓冷冷一笑,“我不想怀疑他,可我不能不怀疑他!他和施老儿走得很近,也和你走得很近,甚至我也没办法讨厌他……如今施老儿正努力扶植他,他明知你和我亲近,却还将消息传递给你!十一,难道你没觉得他很可怕?” 十一正待辩驳,隐约听到门外似有动静,喝问道:“谁?” 袖中已有飞刀滑出,锐芒隐现。 那边已有女子柔声道:“是我,姬烟!” 宋与泓面色略一和缓,和声道:“进来吧!” 便见他的侍妾姬烟托着两盏茶走近,向二人行礼。 宋与泓接了茶,方责备道:“没听说这边有事吗?刚没人拦着你?” 姬烟道:“我听说朝颜郡主来了,所以特地来看一眼。” 她将茶盏奉到十一跟前,一双与十一相似的眉眼凝望向她,已隐忍不住的泪意蕴出。 宋与泓待她素来与众不同,外面守卫多是宋与泓心腹,若她执意要进来,自然不会拦阻。只是再受宠的妾,到底也只是妾而已,并无机会随宋与泓出入宫禁,也不曾有机会看到十一。 但她显然知晓自己因何受宠,特地过来,只是为了瞧一眼自己所替代的那个女子的模样。 十一接了她的茶,却没有喝,随手放在桌边,淡淡道:“我只爱喝酒,不爱喝茶。记得下回前来敬酒,别敬茶了!” 宋与泓略觉尴尬,吩咐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姬烟急急退开,出门之际忍不住又抬眼瞥十一一眼,再不知是嫉还是羡。 *.*.* 这一打岔,原先的争执也被打断。 十一静默半响,才低声道:“罢了,就让段清扬跟路过一齐去吧!韩天遥也不是寻常之辈,只要有所防备,再加上路过他们相助,没那么容易被人得手。” 宋与泓眉愈顿柔,一边去书架旁抱来一坛酒,一边轻笑道:“嗯,我们多多挑选高手,再有他们两人带着,再不会有问题。” “也许可以顺路做点别的什么事。”十一把.玩着手中小小飞刀,散漫道:“其实聂听岚这几年过得挺委屈的……若施浩初在巡边时出点什么意外,不算什么意外吧?” 施家暗中养有杀手,凤卫和济王也不是吃素的。 宋与泓拂去酒坛上灰尘,亲自倒了一盏美酒递给十一手上,“你这是打算为聂听岚出头?可你怎不想想,若她当了寡.妇,再回到韩天遥身边,人家郎情妾意,你又成了什么?” 十一接过美酒一饮而尽,眉眼间神色不改,清淡依旧,“若他们郎情妾意,自然由他们郎情妾意去。难道我学那些女人犯贱,为个朝三暮四的渣男人拈酸吃醋?” 宋与泓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也是,连与询哥哥有了别的女人,你都能眼都不眨把他给甩了,何况韩天遥?” 十一横他一眼,“都是你做的好事,当我不晓得?” 宋与泓依到她身畔,凝视她美玉般无瑕的面容,低低道:“嗯,你自然晓得。有时候我也蛮坏的,坐以待毙的事才不会干。” 十一黑眸微飏,将他偏过来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顾自站起身来倒酒,轻笑道:“你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但我也不希望你妄动干戈,牵连无辜。” 宋与泓凤眸一眯,“朝颜,你……疑心我?” 十一拈着酒杯在手,背对着他顿了片刻,方斟字酌句地说道:“我信你,我信你万事以家国为重,无故不会滥杀无辜。保下韩天遥,于大楚大有益处;但从私心论,他若出事,于你更有益……” 宋与泓手上有花浓别院百余条人命;而知情的十一正和韩天遥越走越近。 宋与泓立刻明白过来,声音也冷了下去,“你担心我派出去的人背后动什么手脚?罢了,我会吩咐段清扬,让他受路过节制,无事绝不离开路过视线,以免被疑心暗中使坏,可好?” “泓……” 十一正待解释,宋与泓拂袖而起,大踏步走了出去,重重摔上了门。 这么多年过去,经历过多少的爱恨悲欢,隐忍惜恤,骨子里,他还是那个一言不合便能跳起来跟她打得头破血流的热血少年。 十一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底微微地发酸。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谜雁阔云音(一) 齐小观被小珑儿缠.绵住,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何况的确也不是非得他去,故而最终还是路过带了三十名精挑出来的凤卫高手悄悄出城,与段清扬所领的济王府高手一起奔赴北境。 而京中一切看来还算安泰,除了楚帝病情时有反复,并无太大异常。 十一、宋与泓等虽非楚帝亲生,却被楚帝当亲生孩儿般养育成.人,对楚帝病情自然十分担忧。除了寻觅名医良药,二人也时常入宫侍疾。因宋与泓政务繁冗,十一在楚帝身畔侍奉的时候倒是更多妲。 楚帝年纪大了,好容易找回了女儿,远比先前絮叨得多。 梨花飘雪,春.色渐尽时,他叫十一扶着,柱着杖出来看梨花窀。 他指着那满树的胜雪繁花说道:“颜儿,当年朕第一次在韩家见到你姑姑时,她母亲刚刚逝去,就是那么一身孝服坐在这么一树梨花下。一眼瞧着,也分不出哪里是花,哪里是她,只觉得满心满怀地替她揪心,不晓得该怎样去护着她才好。后来我和翰舟越走越近……为的就是她呀!我娶了她后,才晓得翰舟是那样雄才大略不甘蛰服的人物。” 听得提到冤死的生父,十一不觉黯然,“再怎样雄才大略,也需收敛锋芒才好。” 柳翰舟自恃有才,专擅朝政,锋芒毕露,结果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楚帝却无意纠缠此事,只叹道:“当年光宗皇帝昏愦,百官苦谏无效,最终是吴太后和翰舟追着把龙袍披到朕身上,安排朕登基……翰舟和良缕虽是兄妹,这性子着实是天悬地隔的!性子柔弱些还不妨事,偏偏身子骨也弱,先后怀了四五胎,好容易生下两个皇子,偏生早早没了……若她还在,也不知如今这朝堂又会怎样。” 十一也不由微一恍惚。 以柳皇后的受宠和楚帝的优柔,朝中大事当然轮不到施铭远或云皇后,那么掌权的必定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柳翰舟。 但闻楚帝叹道:“你的性子半点儿不像你姑姑,倒像你父亲。泓儿那孩子,性情也有些像翰舟。一意进取,原是好事;可刚愎自用,不免顾此失彼,失之于鲁莽。” 十一心念一动,笑道:“父皇多虑了!泓外刚内柔,虽争胜好强了些,并不是那等不听劝谏之人。” 楚帝点头,“朕也是这般想着。平日里跟皇后商议着,要将泓儿立作太子时,皇后也建议先缓缓,磨磨那性子,免得成了太子,地位尊贵,更不肯听人劝。横竖咱们膝下也就他一个皇子,便是朕突然有个什么好歹,是不是太子又有什么差别?” 十一听楚帝口吻,便知宋与泓地位固若金汤。宋昀再怎么跟宁献太子相像,也取代不了宁献太子和宋与泓在帝后心目中的地位。 宋与泓居然猜疑施铭远安排宋昀的到来是冲着储君之位,着实太过多心。 想到宋昀,她蓦然想起,自那日别后,宋昀果然再未踏足琼华园。 这半个月间,她只在宫中偶尔与他碰面,每次都当着许多人的面打声招呼,便各自匆匆别去,竟连多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 离宫之时又遇到宋昀。他正欲登车而去,忽见十一过来,便顿身行了礼,立在一边让她先行。 十一留意他神色,看着依然是一贯的安静温默,只是近来似乎清瘦不少,面庞白得近乎透明,深黑的眸底似有一丝恍惚。 十一扫过他旁边站着的于天赐,方才扬唇问道:“听闻晋王近来有所好转,世子也该略略轻松些了吧?” 宋昀仿佛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她,才轻笑道:“嗯,的确轻松了些。改日闲了,再到郡主府上讨竹笋吃。” 十一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只有竹子,没有竹笋了!不过还有种进贡来的山间大竹笋,煮汤也好喝。你若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一篮过去。” 宋昀微笑道谢。 目送十一离去,宋昀方上了车驾,按着额一言不发,唇角若无其事的笑容早已逝去无踪。 于天赐叹道:“世子,她跟你虽走得近,到底不是一路的。她更看重的自然是济王和南安侯。你看,你好意提醒她施相正向韩天遥动手又如何?但凡她为你考虑一分,都不会把你传递消息事的告诉出去。” 宋昀低叹道:“她必定不是故意的。” 于天赐道:“即便不是故意,也该多加留心。公子为向她传递消息,连我都瞒着,她这一转头都跟什么人说了,竟当晚便传到施相耳中,才引来如今之事……” 宋昀半晌方问:“你当真半点线索也没有?” 于天赐叹道:“世子,我终日跟你在一起,施相既对你有了疑心,又怎会告诉我?” 见宋昀皱紧眉一言不发,于天赐踌躇片刻,又劝道:“不过世子也不用太忧心,施相到底还有诸多依赖世子之处,虽将宋夫人私下接走,想来也不会为难于她。” 宋昀点头,“若我事事顺从于他,他自然不为难我母亲;可若我再有违拗之处,他是不是打算拿我母亲开刀了?” 于天刚忙劝道:“世子你不必想得太多。想世子如今何等身份,又何等受二圣看重,施相哪敢拿夫人怎样?必定叫人锦衣玉食伺候着,绝不敢让她受半分委屈。”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宋昀随口应了,唇角却依然紧抿。 连朝颜郡主和宁献太子都敢动手的人,又怎会在乎小小的晋王世子? 施铭远所在乎的,不过是宋昀在他专擅朝政时所能给予的助益罢了。 所以,宋昀只能做施铭远最好的棋子,绝不能妄想着有一日能成为布局之人。 ------------------------ 十一回到府上时,齐小观已匆匆走来告诉她施府之事。 “施家少夫人失踪了!听闻这两日托病不出,等施家觉出不对时,才发现人早不见了!” 十一不觉惊讶,“聂听岚失踪?” 齐小观点头,“先前一点动静都不曾传出,想来该是她自己离去的。如今施府找人,正找得人仰马翻!——施浩初早先便已离府,莫非她得到了施浩初准备对付韩大哥的消息?” 十一沉吟,“不会!她和济王素有来往,这么久都没动静,必定是从济王那里得到了我们前去相援的消息。她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又不懂什么武艺,不可能画蛇添足跑去给韩天遥添乱。” 齐小观随手抓过桌上凉茶喝着,啧啧了一声,“不晓得施浩初怎么想。不过我听说她失踪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去找韩天遥去了!” 十一早已知晓聂听岚对韩天遥并未忘情,苦笑一声,只不肯说,其实她也是这般猜测的。 可问题是,聂听岚到底为什么突然离开施府?若真有事,她为何没有跟十一或济王求助? 十一正思量着欲要提起茶盏,却猛地顿住手,目光扫过齐小观,向外吩咐道:“来人,备马!” 齐小观忙丢开茶盏,急问:“师姐,怎么了?” 十一眉眼冷凝,容色如沁着水色的溪中寒月,站起身说道:“我要去济王府!” 韩天遥出征前夜,聂听岚不顾被施浩初发现的危险,执意前去相见,其真情真心,可见一斑。 可韩天遥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跟朝颜郡主亲近,并不只是传言。 他和朝颜彼此恋慕,且都未婚娶。 聂听岚暗中和十一有来往,甚至十一归来后不惜让十一抓了她和施家庶子为质,好让十一在小隐园的对峙中占据主动。聂听岚后来会跟济王走得近,完全是因为十一和济王亲近的缘故。 可从最初的最初,她之所以愿意和那时的朝颜郡主相交,就是为了借助朝颜郡主的势力对抗施氏,希望能摆脱施家少夫人的身份,回到韩天遥身边。 如今发现十一竟取代她成了韩天遥的心上人,她怎么可能还会像先前那样全心相助? 但聂听岚再怎么心思慎密,到底是个闺阁女子,比不得十一武艺高明,刚毅果敢。若真为韩天遥有所行动,她少不得继续依傍他人。 那个人,当然只能是济王。 十一与韩天遥生出情意,失落的绝对不只聂听岚。 便从同病相怜而论,她也不会和济王生隙。 ======================== 明天见! 谜雁阔云音(二) 十一赶到时,宋与泓正对着朱砂梅出神。 这时候梅花自然早已凋零无踪。梅树翠叶葱葱,间或几个不打眼的细长果子。 春暖花开时节,蔷薇绣球连绵,牡丹芍药相继,可谓群芳竞艳。 而他却还是喜欢静静地对着那泯然于百花间的青葱梅树出神,有时整半天都不说话窀。 而素衣简饰的十一步履匆匆地行来,依然是锦绣春.光里最惊艳的一支。 浓妆淡抹总相宜,说的就是这样青莲般超逸的女子,——偏偏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刚性,令人又爱又畏,再不知该怎样守着这花间最绝艳的一枝。 “我算着,你也该来了!” 宋与泓微微地笑,英气的眉眼间依稀有年幼时的顽劣。 相识那么多年,甚至无须分说,便已猜得彼此来意。 十一也不废话,径问道:“泓,你和聂听岚,在搞什么鬼?” 宋与泓轻轻一弹梅树上明泽的翠叶:“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已经派人探听去了!” “不是很清楚,也就是说,还是知道不少内情的?” “聂听岚不敢写信,只叫她心腹丫头传了几句话过来。” “什么话?” “韩天遥失踪了!施浩初所派杀手动手时,有人相助退敌。后来再追踪过去,发现跟韩天遥的亲兵被杀,韩天遥不知所踪。” 十一胸口蓦地抽紧,“聂听岚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宋与泓道:“应该是发现有人送了北境的密信过来后探听到的。她在施家多年,又是得宠的少夫人,想买通些部属或下人,或软硬兼施套出些话来并不困难。” “她是认为……韩天遥真的出事了,才决定不顾一切去找他?” “有些事她一个闺阁女子不大方便,所以我替她办好了。那日.她换了男装一出府,就上了我安排的马车离开,随行也有我安排的两名高手。” “你……竟一个字没跟我说!” “我在等凤卫的消息!”宋与泓并不退缩,坦然与十一对视,“不论是施浩初,还是韩天遥,都不至于伤害聂听岚,所以聂听岚要去就让她去又何妨!让施家混乱,于我们有益无害。可如今消息未经确定前,我告诉你又有何用?无非让你白白担心而已!” 临近春暮,阳光颇有暖意,但风吹到身上,十一竟觉得阵阵地发冷。 她敛了敛衣襟,才问道:“聂听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三天前。” “三天前……”十一清眸眯起,遥望北方,“便是凤卫得到消息晚些,此时也该有消息传递回来了吧?” 宋与泓点头,“对!凤卫和清扬都是为救护韩天遥而去。以他们的能耐,不可能连韩天遥失踪都不知道。若真的出事,他们也会立刻将消息传递回京。” 十一静默片刻,说道:“路师兄每隔数日会传回一次消息,再和朝中军报对照,应可确定韩天遥这个月应该正领着忠勇军攻打莒州、青州,颇有战绩。但乌古赛可已经重新聚集兵马从樊城线攻往枣阳重镇,韩天遥可能会率兵相援。因他未出军营,杀手应该无机可趁,并未现身,路师兄等只能在暗中留心,同样不曾显露形迹。” 所以,十一等得到的消息,那边的刺杀已陷入僵局;而聂听岚所得到的消息若是确切,减去一路传递消息所耽误的时间,僵局至少在六七天前就已打破。 施铭远虽然手眼通天,但凤卫自成一股势力,加上有济王心腹在,传递消息不会太慢。若韩天遥真的出事,他们竟比施府迟缓三天还未得到消息,也未免太荒谬。 宋与泓低头沉吟道:“如今瞧来,可能聂听岚得到的是假消息,施家想试探她,顺带试探我们的动静。当然,也可能韩天遥那边可能真的出了状况,凤卫也出了状况,以至于消息传不回来。” “凤卫也出了状况?什么样的状况,连一点消息也传不回来?”十一纤长的手指勾住佩剑上的玉青色如意结穗子,缓缓地缠绕着,“施浩初所派的杀手,到底又何等厉害,能让路师兄、段清扬连同那些高手全军覆没?” 宋与泓目光投向另一边深郁的春.色,“我不清楚。朝颜,不然咱们再等几日?” 十一眼角轻轻地挑着,眸光似被浓郁的翠意所染,如氤氲了一层薄雾,再看不清其中的意味。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宋与泓,“再等几日?” “嗯……咱们一边等,一边派人昼夜兼程赶过去,尽快查明此事吧!”宋与泓审视着她的神色,“你觉得呢?” 十一微仰下颔,懒洋洋道:“你说怎样,那便怎样吧!” 她松开手间绕弄着的剑穗,潇洒如微醺的人随手丢开酒盏,转身向外走去。 虽然来去匆匆,她仿若并未因此影响了心情,披帛衣带飘于风中,卷起浅淡的清芬,混在园间百花芳香里,别有一番气韵,令人魄荡神驰。 那浅淡清芬里,犹有她的话语轻轻飘落于风中。 “那么,我等你慢慢去查明吧……” 宋与泓的面色忽然间白了。 他说尽快查,十一若无其事离去,却说等他慢慢查……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她已不信任他。 ---------------------- 十一没有立刻回琼华园,而是去了晋王府。 随着世子易人,晋王虽还是原来的晋王,晋王府看着却很是陌生了。 她光明正大地前来探望堂叔晋王,自然无人敢阻,甚至很快宋昀也得了通传前来作陪。 十一与孱弱卧于床上的晋王说了片刻话,便请宋昀到隔壁静室叙话。 见他身旁有人跟着,十一沉了沉脸,“我有事问世子,不相干的人边儿去!” 她素有勇悍之名,武艺又高,地位又尊,即便是于天赐等人也不敢招惹于她,眼见她眉眼凌厉,若有盛怒之色,更是为宋昀担心,却也只得退了开去。 宋昀诧异,微笑问道:“郡主匆匆而来,莫非另有要事?” 十一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打量他的衣袍,然后扯了扯他的袖子,“阿昀,什么时候这么邋遢了?” 宋昀低头一瞧,顿时尴尬,咳了一声才笑道:“回府后便前来探望过父亲,未及更衣,倒让郡主见笑了!” 他依然是上午那袭衣衫,虽然质地华贵,裁制精细,袖口却有几许褶皱,袍角已沾染了些许灰尘。 可他素有洁癖,即便落魄之时也会力求衣衫洁净,若非心事重重,绝不可能任由衣袍穿成这样还不知更换。 十一也不深究,探询的目光依然扫在他脸上,“阿昀,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事?” 宋昀怔了怔,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秋水般的黑眸温默扫过她,才微微笑道:“的确有些事需处置。” 他的指尖泛白,连唇色也微微地发白,却不改从容,柔缓说道:“这些日子的确出门少了,还盼郡主别因此和我疏离。待我处置完毕,还会常去琼华园叨扰。” 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向来看得清楚。只是,这世间总有太多的要得起和要不起,却并非只靠他努力便能拥有。 他无声噫叹,却不肯流露半分异样。 “阿昀!” 十一忽又唤他。 宋昀抬头之际,肩上蓦地一沉。 竟是十一把她的纯钧剑重重地压到了他肩上。 他微微皱眉,“郡主!” 十一问:“沉不沉?” “沉。” 宋昀伸手一握,竟被他握在手中。 十一松了手,眉眼蕴光地静静瞧着他。 宋昀不解,“郡主……” 十一淡淡而笑,“我们既然走到了如今的位置,该我们的负担,已经逃不开。帝者权谋,第一要紧的,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辅佐君王,亦当胸怀天下,万民为重!” 他抚剑凝眸于她,“胸怀天下,万民为重……” 他的眼里从来只有她。他只想她回到当年的精彩灿亮,熠熠如星。但握着这个盛载过帝王雄心的纯钧古剑时,他胸中仿佛有豪情燃起,烈焰般灼烧开来。 十一向他踏近一步,低低道:“令堂被软禁于西子湖畔西南方的施家别院,暂时无恙。” ================================= 彼有心,我又怎可无情!后天见! 谜雁阔云音(三) 宋昀猛地屏住呼吸,一双黑眸紧凝于她白玉般的面庞。 十一轻笑道:“你若要救人时,凭纯钧宝剑去联系附近一个姓金的酒肆老板,他会安排人手。若你不想打草惊蛇,也可伺机行.事。那别字里有凤卫眼线,会帮你留意院内动静。” “你……” “你是我朋友!我不会容得施老头以此挟制你!”十一截住他话头,淡粉的唇角蕴着清浅笑意,“若我不能察觉你种种异常,也枉负我们相交这许久!何况施老头时时关注着琼华园,我又何尝不是时时关注着施家动静?也想直接救出你母亲,却不知你和那老家伙是不是另有约定,所以本打算近日和你商议过再说。窀” 宋昀捏紧纯钧剑阖着眼默然站着,呼吸有些粗浓。好一会儿,他才道:“多谢!” 十一道:“但下面的事,只能由你自己去处置了。我最近有事要出门,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未必还能帮助到你。但你有纯钧剑在手,有事求助京中凤卫,他们必会帮忙。” 宋昀凝视着纯钧剑,问道:“你出门……是打算去找韩天遥?” 十一眸光一闪,“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宋昀道:“恍惚听说韩天遥似乎在前线失踪了,可能出了意外。但施相的意思,似乎不是他们下的手。” 十一屏住呼吸,“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三天前的事。”宋昀略略迟疑,方道,“我本该跟你说才是。但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让我听到,好试探我动静。” 十一听出他言外之意,“你认为……他试探你?他是因为防备你,才软禁了你母亲?” 这一回,宋昀沉默了更久,方抬眸看向十一,“柳儿,那日我让画楼传递消息给你,其实很小心。” 十一眉峰一挑,“施老头知道了?” 宋昀叹息,“计算母亲被人以我的名义诓入京城的时间,他应该当晚便已知晓。” 似有毒蜂在心尖辣辣地蛰了一下,十一拈了飞刀在手,缓缓地把.玩着,“嗯,你因知晓此事,又曾将此事转告我,刻意避嫌,连着好些日子不曾去琼华园。但后来连在宫中相遇都刻意回避,一则因为母亲被抓,被他挟制,二则也是因为已经不敢信任我?” 所以,那日分开前,宋昀虽表白被拒,依然与她十分亲近。但后来却着实疏离,疏离到十一都有些莫名。 她虽有所察觉,只猜着是不是他思来想去心中有了隔阖。她素不喜纠缠于这些儿女情.事,遂也由得他自己思量去,只在暗中留心照应,这才察觉佟氏被囚之事。 可原来连佟氏被囚都是因为宋昀背叛施氏给十一传递消息的缘故! 宋昀甚至不曾否认,只温默地笑了笑,“是我错了,我该找机会向你问清才对。想来只是传话之际不慎被有心人听了去。” 可宋昀如此小心传出的消息,若由十一那边泄漏,这“不慎”便是一种难以原谅的过错,可能会直接累及宋昀的前程,甚至性命。 十一细细回忆当时察看丝帕时的情形,她连自幼的侍女都已摒开,身边只有齐小观和小珑儿。 齐小观自不用说,小珑儿也不是糊涂人,绝不可能不知轻重跟人说起此事。 路过只知有人传来讯息,连传来讯息的是谁都没细问,便依着十一的安排带一众高手出京。 十一终究断言道:“这消息,不可能传自琼华园。” 宋昀便道:“嗯,你说不是传自琼华园,那就一定不是传自琼华园。” 十一闷声道:“谢谢!不过我想,我应该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除了小观和小珑儿,宋与泓也是知情者。 若宋昀和施铭远生隙,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忽然间很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和宋与泓痛痛快快打上一架,最好打得头破血流。 那个头破血流的小男孩,是她印象里最真实最坦诚的兄弟和朋友,没有之一。 她终究低低叹了口气,“阿昀,这事……恐怕我没法为你讨回公道了!韩天遥失踪的事,你也当没说过吧!你就说我过来只是逼问过施家少夫人突然离开的内幕,你已推了不知。” 宋昀应了,目送她离去,才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纯钧剑。 他该怎么向人解释,宁献太子和朝颜郡主用过的纯钧宝剑怎会出现他身边? 从窗口眺着十一已经走远,他拔.出剑来,向右臂轻轻一挥。 血流如注。 明日将有消息辗转传入施铭远耳中:晋王世子得罪朝颜郡主,被郡主一怒刺伤。恼羞成怒的朝颜郡主不知为何连当年宁献太子用过的剑都不要了,愤愤离去。 具体该怎样解读,端的只看有心人愿意怎么想。 -------------------- 小珑儿想和齐小观朝夕相守的梦想不得不破灭了。 十一傍晚便入宫和云皇后说明,因听闻有**暗害韩天遥,路过带人前往北境,如今韩天遥和派去的凤卫一起失了踪影,她将带小观等人前往枣阳查探。 云皇后对韩天遥并无恶感,何况如今楚魏交战正酣,她也不希望这些大将出事。听闻韩天遥遇刺,大致也猜得出是谁在暗中动作,心下着实不悦。 从施铭远角度看,韩天遥记着父仇,还将花浓别院覆灭的仇恨记在施家头上,着实是生死对头。施铭远容不得这厉害仇敌频立军功,威权日盛。 但云皇后到底大楚皇后。 只要不曾威胁到自己地位,她当然得以国事为重。 何况十一已嘱明凤卫诸统领,她离宫后凤卫需听云皇后节制,云皇后也便更加放心,当即允诺楚帝那里将代为掩饰,绝不令他受惊。 齐小观尚有疑虑,临行前问道:“若我们都离京,一旦京中有所变故,济王未必支应得过来。” 十一道:“父皇病势虽然不轻,但一时应该无妨。何况宋与泓未必需要咱们帮忙。” 齐小观机警聪敏,听得她语气不对,立时心有所悟。 ---------------------- 离开前京中又有谣言传出,朝颜郡主与晋王世子生隙,二人争执后晋王世子竟气病了,不得不卧床延医。 另一个更详细的流传于特定一些人中的版本,朝颜郡主因晋王世子时常来往施府,便去打听施少夫人失踪的缘由,晋王世子推托时言语不慎,触及朝颜郡主心中隐痛,被朝颜郡主刺伤,连当年宁献太子用过的纯钧剑都掷下不要了,可见怒火之盛…… 齐小观听说,便问向十一:“师姐,你舍得下纯钧剑,是不是说明已经舍得下宁献太子了?” 十一冷冷睨他,“剑是死的,人是活的,舍得下剑和舍得下人能相提并论?” 齐小观道:“师姐错了!宁献太子也是死的!” “……” 十一提过腰间酒袋痛饮一口,方道:“谁说的!他只是离开了我们而已,必定还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榆木脑袋!”齐小观嗤之以鼻,“若那也算是活着,你岂不是白白伤心那么久?对了,咱们也不必去北境了吧?韩兄要么在这个世界活着,要么在另一个世界活着,何必咱们大费周折?” 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回马返身,“不如我还回去找小珑儿去,顺便瞧瞧她答应亲手为我从头做到尾的衣裳有没有裁好了……” 十一甩手一鞭,打在齐小观座骑上。那骏马负着齐小观,“啾”地一声,如箭一般扬蹄窜了出去。 于是,齐小观便不得不和他的小珑儿越走越远了…… 而风中,尚飘着他清朗朗的笑声,“师姐,你快认了吧!你喜欢韩天遥……” *.*.* 深夜,济王府。 宋与泓听着部属回报朝颜郡主的动作,眉眼越来越冷沉。 涂风惴惴道:“郡主好像对你有误会。” 宋与泓道:“不是好像对我有误会,而是的确对我有误会。” 他站起身,负手在书房中来回走着,沉吟道:“我隐瞒韩天遥遇险之事,她便心生猜疑;后来她去晋王府,也不知宋昀跟她说了什么,会激得她一怒伤他而去……宋昀谦恭谨慎,且酷肖宁献太子,和朝颜走得很近,按理不太可能和她有所争执。”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谜雁阔云音(四) 涂风道:“殿下,晋王世子的确和郡主走得亲近。但听闻这些日子晋王生病,晋王世子在府中侍疾,很少出府,更没去过琼华园。” “很少出府?妲” 宋与泓笑了起来,“这个月他去过五次施府,他身边的人更是一日数次频频来往于晋王府和施府。我原猜着他近来不大去琼华园,是不是被施相警告过,这才刻意和朝颜疏离。不过,居然一次都没去过琼华园么……” 他转头看向涂风,“是不是从清扬前往北境后,他再也没去琼华园?” 涂风怔了怔,“这个……和清扬有什么关系?窀” 和段清扬没关系,却和段清扬、路过前往北境有关。 正是宋昀传来消息,凤卫和晋王府才会派人前往北境。 宋昀冒险给朝颜郡主传递那样的消息,足以证明直到宋昀最后一次去琼华府,两人都不曾有所裂痕;而此后二人再不曾在一处过,又何来争执,又为何没再去琼华园? 说到底,此事必定还和宋昀传递消息的事有关。 涂风看着宋与泓,小心道:“不然……殿下找机会好好和郡主谈谈?” 宋与泓低叹:“我已娶妻,若走得太近,只怕于她声名不利。何况分开那么久,疏远……总难免疏远些吧!” 可惜,分开那段时间,疏远的是人;而如今,疏远的却是人心。 也许她疏远得并不是全无道理。 韩天遥北境遇险之事,若说他不是刻意隐瞒,的确牵强。 花浓别院之事是一枚深埋的**,且韩天遥和十一越走越近,若说他毫不介意,连他自己都不信。 见宋与泓神色有些恍惚,涂风愈发忿忿,说道:“郡主也忒不念旧!这两年殿下做了多少,她就半点都不去思量吗?便是娶亲,旁人都猜着该是为了得到皇后支持才娶了皇后的侄女,难道她便看不出,其实殿下对于当不当皇子根本不看重吗?” 高高在上的皇子,以至未来那个更加高高在上的皇位,对于这个幼时调皮捣蛋、少年时任性洒脱的皇家贵公子来说,并没有太大吸引力。只是大楚的天下沉甸甸压下时,他只能避无可避地顶下来。 总比落到那些只知短视着眼前富贵的庸懦之人手中强。 可国事尚未安宁,心爱的女子却已渐行渐远…… 宋与泓疲惫地撑住额,低低道:“罢了,待她回来,我好好跟她谈一谈……只是若韩天遥真的出事,她大约再也冷静不下来吧?” 涂风道:“再冷静不下来,也不该怪上咱们吧?害韩天遥的是施铭远的人……” 正说着时,那边忽有人禀道:“殿下,王妃过来了!” 若是以往,宋与泓多半避开不见,或找借口将她支开。但他此时心情正低落,闻言便道:“跟她说,不见!” 倒也简洁明了,便是外面守卫再怎么心地玲珑,也没法说得委婉好听些。 于是,片刻后,外面传来了尹如薇的清叱,甚至听到谁被甩了一耳光,清脆响亮。 她再怎么不受宠,王妃的身份摆在那里,当然没人敢甩她的耳光。必是宋与泓的随侍被她打了。 宋与泓皱眉,拈过书案上的貔貅白玉镇纸,捏在掌心慢慢地把.玩着。 珠帘晃动,光影交错,裹进了浅金的阳光,却拂不开那个摔帘而入的女子一身冰冷寒意。 “宋与泓!” 尹如薇一双漂亮的黑眸盯着他,眼底若湿.润着,却偏偏有着烈意腾腾。 她素日温和典丽,雍容有度,时常被云皇后等称赞贤良仁惠识大体。但她此刻却已愤怒失态,如一只将浑身尖刺竖起的刺猬。 也许是因为今日朝颜郡主来过;也许是因为朝颜郡主离开后宋与泓的异常;也许更因为他此刻丝毫不留情面的回绝。 宋与泓也懒得细想,只诧异扫了她一眼,懒懒道:“我说了不想见客,你还这样硬闯进来,不嫌有失.身份?” 尹如薇道:“我不是客,我是济王府的主母。我来见我的夫婿,不需要任何人通禀!” 宋与泓笑了笑,“男人家议事见客的外书房,也是主母说进就能进的?夫婿的亲随侍从,也是主母说打就能打的?” 尹如薇冷笑,“你若曾在这里接待女客,我自然来得!接待女客本就该我这济王妃应尽的本分,居然劳济王殿下代劳,这份心意我可心领了!只是我从此倒要每日过来看一眼,有没有女客需要接待!” 宋与泓淡漠道:“女客?你指的是朝颜?她是我妹妹,一直是我妹妹,不是客人!” “妹妹!”尹如薇气得哆嗦,“可别叫我替你害臊!有你这样日夜惦记着妹妹的兄长吗?” 涂风等听得二人争执起来,连忙屏开门外随侍,只在旁劝道:“殿下,王妃,都消消火!王妃,不是属下袒护殿下,这事儿你还真冤枉殿下了!朝颜郡主回来这么久,算上今天这次,总才到过济王府两回,都不过稍稍坐了片刻,属下也在旁侍奉着,一直看得明明白白,无非议了些朝政之事,何尝涉及其他?” 宋与泓却觉尹如薇的话无限刺心,冷笑道:“当初皇宫不是也有个妹妹,日夜惦记着一起长大的兄长吗?坑死一个兄长,逼走一个妹妹,成就一段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大好姻缘,多么美妙!不知夜半醒来时,有没有摸着自己的良心睡不安枕?”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错了,不是妹妹,是表妹!表妹,怎么着都是客……便是在宫里养育再多年,也不会把宁献太子和朝颜郡主当亲人吧?” “我知道你恨我,一直恨我……” 尹如薇眼底宛若积着重重雾霾的天空,虽然也是一种白,却泛着沉沉的灰,令人沉窒得透不过气来。 “可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至少还是那个看着没心没肺却随时准备向我伸出援手的侠义少年。即便你怀着报复的念头娶我,然后冷落我,我都认为若有一日我落入困境,你一定会和小时候那样毫不犹豫地相助我。” “相助你?”宋与泓叹气,“这事儿宁献太子也干过,却不知他在九泉之下悔不悔!不过他向来气量宏深,大约也不记得那些鸡毛蒜毛的琐事了吧?” 那些是多久前的往事了? 尹如薇父母双亡,刚被云皇后接入宫时,那样的谨慎畏缩,乃至于照顾她的**.母反而挟恩自重,饮食衣饰处处不经心。宋与泓找她玩耍,发现**.母正吃着皇后赏她的**酪;再仔细问,帝后所赐的衣饰虽不敢乱动,但按份位发放的月例,连同逢节过节例赏赐的绢帛簪饰都被**.母收起来了,尹如薇用不上,也看不着。 **.母美其名曰为小.姐身体着想,说小.姐体质不宜食用**酪,可宋与泓明明记得和云皇后一起用膳时,尹如薇说过最爱吃**酪,且席上就曾食用过,分明安然无恙;也正因这缘故,云皇后才会想着不时赏些**酪给孤苦的姨侄女。 凭着从小.便顽劣之极的气性,宋与泓跳起来,小小年纪一样出拳狠毒,将**.母那还粘着**酪的门牙给打落下来。 这还不算,他一转头又奔去告诉了宋与询。 宋与询大上几岁,行.事则稳妥得多,立刻叫来官中管事一一清查核对尹如薇历来应得的赏赐和月例,很快寻出破绽来,最后连同在**.母家中抄出来的贪墨钱物一起呈到云皇后跟前。云皇后震怒,若非尹如薇求情,差点将**.母当场杖毙。 随后调拨给尹如薇的宫人,知晓她不仅得到皇后怜惜,更有皇子皇侄相护,遂无人再敢欺凌孤弱寄居宫中的尹如薇。 而尹如薇也是在这以后才渐渐舒张心性,拥有了迥异于小家碧玉的雍贵沉静和从容自信。 听得宋与泓提起旧事,尹如薇也忍不住,眼底便有泪影浮上。 她吞下哽咽,缓缓道:“对,宁献太子向来待我颇好。便冲着这情分,我何尝想过害他?便是朝颜,我也只担心她知晓身世后会对母后不利,这才抢先说明而已!后来的事完全不是我所能掌控,我又何错之有?我又为何要良心不安?”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谎变生肘腋(一) 宋与泓冷笑,“朝颜是母后当亲生女儿养大的,她会害母后?如今她回来了,你可曾见她害过母后?何况那时,宁献太子尚在!世间事总是如此,害人者总会为自己害人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好欺骗自己睡得安稳些。不过,我就不找理由了吧!我就认定是你坑了宁献太子,害了朝颜郡主!我娶你,就是为了报复你!” “报复!” 尹如薇忽然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只报复我一个,是否太不公?当日谋室谋害朝颜,指使的是皇后,动手的是施相!你怎不报复他们?宁献太子身体虽弱,可若不是被你推落水中病倒,也不至于吸了几口毒烟便丢了性命……你要不要连自己也报复下?窀” 宋与泓面若寒冰,将貔貅镇纸砸落,喝道:“我不用报复自己!因为……我早被得到报应了!我失去了朝颜,还娶了你!这是对你的惩罚,也是……对我的惩罚!” 镇纸重重砸落于金砖,偏它坚硬异常,竟完好无损,倒是地面铺镘的金砖沉闷地一声裂音,竟被砸出了裂缝妲。 “这婚事,是对我的惩罚,也是对你的惩罚……” 尹如薇听得失魂落魄。 好一会儿,她擦去眼角泪珠,仰面看向宋与泓,“好吧,此事我们都有错……可朝颜就能清白如莲花?明着与你疏远,暗地不断破坏你我,就是君子所为?我瞧她根本就是居心叵测!何况她和南安侯走得那么近,一旦花浓别院的事揭穿,联手对付起你,再加上宋昀从旁相助,施铭远落井下石,焉有你的命在?” 提到花浓别院,不仅宋与泓,连涂风都已白了脸。 这事极其隐秘,京中除了宋与泓自己,知情者也就十一和近侍涂风、谋士蔡扬等,其他即如段清扬等心腹亲侍都全不知晓。 而这个几乎被架空的济王妃,到底是从何处听来? 宋与泓踏前一步,认真地重新审视自己的王妃。 尹如薇深吸了口气,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与泓,你从不关心我,所以,你从不关心我每日究竟在关心什么!” 宋与泓道:“我倒觉得……以你的心智,大约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尹如薇的目光逡巡于宋与泓英挺的面庞,试图看到一点点松软和温柔。 那才是她一直以来冀盼的方向。 可宋与泓越发地冷淡。 明明那朝气的男子,独在她跟前冷沉如铁,连外面飘来的柔暖花香也不能将那冷沉融化分毫。 她终究沮丧,叹道:“你高看我了……我关心的一直只是你,只是你的一举一动、一思一虑……宋与泓,也许娶我只是你的报复,你的惩罚,但该我既嫁你为妻,该为你打算的,我还是会为你打算。” 宋与泓眸光一闪,“为我打算?” 并非嘲讽,而是惊疑。 这个他向来懒得理会的王妃,向来不显山不露水。 但当年一击,太子病逝,凤卫出走,朝颜郡主落拓江湖,他成了大楚皇子,她则成了济王妃,朝中格局为之大变。 如今,她不知何处得来的那消息,一旦传出,同样石破天惊。 尹如薇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外,见得眼前只有明显早已知情的涂风,遂道:“我知你一心为了大楚,不肯依那些只需顾及自身富贵的佞臣苟安于半壁江山,所以明知重用韩天遥可能养虎为患,还是给了他成大事立大功的机会……朝颜上午离开时似乎怒气冲冲?聂听岚忽然失踪,是因为韩天遥遇险的缘故?这事与你有关?至少,你早已知晓韩天遥遇险,甚至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宋与泓再不料她仅凭一点蛛丝马迹竟推断出这许多,且大致无讹,不由惊怒,努力沉下心神,说道:“我并未谋害韩天遥!” 尹如薇笑了笑,“我知道。是我叫人下的手。韩天遥武艺虽高,谋略也不弱,可绝不会算到你和朝颜郡主派去的人会向他动手。措手不及之下,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上回有朝颜郡主护他逃过花浓别院之劫,这次又有谁能护他?我要他在劫难逃!” “……” 书房里的空气忽然很冷。看着这笑得胸有成竹的女子,宋与泓身上竟因震骇浮起了一层粟粒。 云皇后未始不知尹如薇在济王府颇受委屈,也安排过两名高手入府护卫。 但宋与泓不认为自己会糊涂到把尹如薇的人派到北境去。 可她竟说,是她叫人下了手…… 涂风又是惊讶,又是厌恶,只压着性子陪笑道:“王妃果然智谋超群,远非常人所及。只是万一韩天遥逃出生天,必会将此事记在殿下头上;便是朝颜郡主,也会因此和殿下生隙。” 尹如薇淡淡道:“朝颜和殿下生隙,又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让我还得盼着她得陇望蜀,仗着几分美貌,一边牵着韩天遥和宋昀的心,一边还和殿下叙着旧情,想方设法毁了我和殿下的婚事?” 宋与泓再耐不住,叱道:“你自己想着作耗生事,何必拖她下水?你几时见她学那些长舌妇说人长短?” 尹如薇冷笑,“她倒是不说人长短,却是直接动手暗算!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母后寿诞那日,她见母后令你为我簪水晶莲花,故意暗伤表演的猴狲,令你受惊……” 她顿了顿,凝视他依然冷淡的面庞,方才流露一丝挫败,“也许……只是给你一个失手的机会,才好让我知道,只要是她曾得到过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会让给别人,是不是这意思?” 宋与泓叹道:“尹如薇,你可知你哪里不如她?她便是骂人伤人砍人,一样光明磊落,不会掩掩藏藏,更不至于为这点儿女私情做这等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尹如薇便忍不住红了眼圈,“只为她生得比寻常人好些,暴躁凶悍成了直爽大气,骄狂无礼成了光明磊落,连缺点都能越看越顺眼,坏事自然都是别人做的!男人眼里的公平,无非如是!” 涂风愕然,欲言又止。 宋与泓盯着她,“于是,你满心就觉得,她赢得那么多人的尊重和爱惜,都是因为她的美貌?” 尹如薇也觉出自己似乎太过激烈,缓缓吐了口气,说道:“或许她的确颇有才识,且文武双全,非我能及。但她心机深沉,如今和韩天遥、宋昀走得又近,早晚是个祸害!” 宋与泓眯眼,“我的王妃倒是越来越能干了!我却不知,我派出去的那些人里,有谁会听你的主意?又或者朝颜那些忠心耿耿的凤卫里,又有谁愿意帮你的忙?” 尹如薇哂笑,“若她那里的人真的个个忠心耿耿,我又从哪里知晓花浓别院之事?都别忙,如今既已向韩天遥动了手,朝颜亲自过去追查此事,若查不出眉目便罢;一旦查出因果,便为自保计,他也不得不对朝颜下手。不是个个夸奖朝颜武艺好,谋略高吗?且看看她能不能破解韩天遥出事之谜,将自己也送上不归路吧!” 她睨向宋与泓,“你觉得我心狠手毒也罢,不念旧情也罢,我都打算替我的夫婿除掉这样的祸害。你领情也罢,含恨也罢,都已……覆水难收!” 说罢,她竟不再看他一眼,掉头奔了出去,“砰”地摔上了门。 屋中蓦地一暗,竟有丝丝寒意沁了出来。 涂风打了个寒噤,低低道:“殿下,你看她……她说的有几分可信?” 宋与泓看着那紧闭的门扇,道:“若她能知晓花浓别院之事是我所为,那她所说的便不假。至少,朝颜身边……有极亲近的人背叛了她!” 涂风迟疑了下,说道:“殿下……有一件事,她误解郡主了!当时是我不忿殿下居然要当众为她戴上水晶莲花,故意伤了那猴子,为的是闹出点动静来,显出点不祥的兆头来……谁知她竟怪上了郡主,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与泓却已顾不得理会理会这些琐事,只细细梳理着十一身畔那些可能了解详情的亲近之人。 花浓别院出事之际,十一尚未和凤卫联系。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谎变生肘腋(二) 花拳绣腿,了不得比寻常女子矫健些,根本说不上会武艺,当然更比不了十一那样傲视群雄的身手。 聂听岚见他认出自己,大是欢喜,满是尘灰的面庞上顿时绽开微笑,说道:“是我,是我……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泪水滚落,又迅速被她拭去。她咬牙扶住他高大的身躯向前行着,说道:“此处刚被靺鞨人洗劫过,亏得柱子先将我们藏起……可惜柱子已经……” 扭头再看一眼倒地的那具年轻男尸,她忍不住又落了泪。 韩天遥凝眸望去,眉峰亦是一颤,“你便是遇到了他,才晓得我藏身于此?” 聂听岚道:“小傅他们认得济王部属留下的记号,猜到你应该就在此处,所以在此处已经寻了一两天,恰遇到柱子,总算他还肯信我,将我领来见你……” 韩天遥问:“小傅是谁?” 聂听岚道:“我偷偷潜出,是济王殿下帮我安排了车马,又让小傅他们随行相护。找到你后,他们看我安顿下来,便去寻段清扬和凤卫,一起护你回军营。” 四处都是靺鞨骑兵,仅凭两名侍卫之力,自然难以护送韩天遥回营。此处刚被靺鞨人洗劫过,一时当不至于再有敌兵来袭,在此静候也算得安全。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想法再稳妥不过。 聂听岚说着,又禁不住惊疑地看向韩天遥,“我辗转听闻北境有人向我公……向施铭远密报,说伏击你虽未成功,但已经有别人动手将你害了……柱子说,是村里有人在那边山峰下发现了你,他闻声过去看时将你认出,便谎称是自己表兄将你救回,用山间草药医治了好些日子,才勉强退烧醒了过来。到底……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柱子原是当年聂家一个管事的儿子,平生最敬英雄。 彼时聂听岚和韩天遥相恋,二门内有侍儿,二门外则多亏了这位帮着传递信函消息。后来那管事去世,柱子和母亲带着父亲尸骨回老家,韩天遥厚厚赏了不少钱帛,让他回乡再置些田地,也好成家娶媳妇。再不想柱子老家就在枣阳附近,念着当日之恩,竟救了韩天遥一命。 他原是聂家旧仆,对聂听岚更是熟悉,正因韩天遥伤势发愁,见到聂听岚,简直是天上掉下大救星,自然引来见韩天遥。 只是韩天遥伤到了内腑,一直高烧不退,神智昏沉,后来服下聂听岚带来的上好伤药后更是陷入沉睡,所以聂听岚的到来,靺鞨人的奔袭,以及柱子将他们二人藏入地窖,竟全不知晓。 醒来之时,柱子却已遇害,连尸体都已渐渐冷却。 韩天遥也不答聂听岚的话,只推开她的手,掩着伤处,走到柱子身畔凝视半晌,伸手阖了他怒睁的眼,牵过一件衣衫盖住他的脸。 聂听岚哽咽道:“那些蛮兵太过狠辣,劫掠钱粮不说,还抓健壮男子去军中做苦役。柱子不肯,便被他们砍死了……” 外面传来呜咽之声,有妇人牵着才三四岁的小男孩惊惧地哭泣着从门边蹩了进来。 虽是寻常布衣,倒也齐整干净。这本是个小康之家,却已一夕间折了顶梁柱,无疑是灭顶之灾。 在北魏人南侵的进程里,这样破碎的家庭不计其数。柱子不会是第一个牺牲品,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韩天遥低声道:“你们好好安葬他,回头我会亲来拜祭他,安顿你们母子,——只要我韩天遥到时还有命在!” 他转身步出,呼吸在疼痛里很不均匀,却一步一步,踏得缓慢顿挫,依然是一贯的刚硬沉静。 “天遥,你……你不在这里等小傅他们吗?” 聂听岚问着,再不明白韩天遥为何不顾重伤之躯坚持这便离去,却也忙忙拔.出两根珠钗塞在那妇人手上,紧跟着韩天遥奔出,说道:“小心伤口!” 残阳如血,正冷冷地洒于四处是妇孺号啕的村落。 韩天遥举目四顾,眼底也阵阵酸疼。 十一立志驱逐魏人,也和郦清江带她亲眼目睹过这些惨状相关吧? 而她的师兄弟呢? 难道就愿意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 妹纸们国庆快乐!放假开森!明天我也继续偷懒给自己放假吧!后天见! 谎变生肘腋(三) 遭遇洗劫的惊惧和失去亲人的惨痛里,自然无人留意到他们两人悄然离去。 走出村口,韩天遥抬眼,看向稍远处那座虽然不算高却十分陡险的山峰。 “天遥,柱子说,就是在那座山峰下发现你的……到底谁伤了你?” 聂听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愈发疑惑,“你是从那山顶上摔下来的?窀” 韩天遥素来深藏不露,在朝野内外的声誉,倒有一大半是因其父祖威名。 但他的才识武艺,旁人不知,聂听岚却从小知道。 这几个月韩天遥在外领兵,屡破强敌,也已足见其谋略出众。 花浓别院事发突然,他猝不及防下才吃了大亏;但如今身在战场,随时可能面临强敌,却又为何重伤在身,甚至身边连个亲兵都没有? 韩天遥好一会儿才低沉道:“没什么,一时不慎,中了他人暗算。” 聂听岚也不多问,顾自走到那边树木上做着标记,“小傅他们必定会带人回来找我们,我们离开,需得留下记号。” 韩天遥禁不住又按向自己胸腹间那处几乎要了他命的剑创,低缓道:“不必做记号,我们自己设法回营。凤卫……不可靠!” “凤卫不可靠?”聂听岚那萦了轻烟般的黑眸蓦地一闪,却已惊讶万分,“难道是凤卫……这不可能!他们不是特地赶来救你的吗?” 且凤卫和济王向来是一路的,若凤卫不可靠,便意味着济王和济王所派之人很可能也不可靠。 可韩天遥没有答话。 渐沉的暮色里,他的面庞似已被黯淡的夜光笼住,苍白瘦削,黑眸不见半点光亮。 ----------总盼有个人,照亮我生命--------- 那一日,他带亲兵出营察看地形,遇到了施氏所派杀手伏击。 在此之前,他已收到济王和十一派人传来的消息,知道近日将有人向他下手;他更知道,凤卫一众高手正在他的附近。 与其说他冒险出营,不如说他是以己而饵,才好引出杀手,和凤卫联手将他们诛除,免得内忧外患,行动处处受限。 杀手果然露面,凤卫果然出手,他们果然成功。 此处距京城有数百里之遥,虽有部分杀手带伤逃逸,料想短期内施氏很难再发动第二次伏击。 领头的人是路过,副手则是济王的心腹段清扬,算来都不陌生。 尤其是路过,既是十一师兄,平时为人也温厚稳健,韩天遥见到他,顿时想起十一来,耳边便是十一难得温柔的话语:“遥,待你出征归来,我们……成亲!” 所谓夫妻一体,十一视同亲人的师兄,韩天遥自然也不能不视同亲人。 故而和路过、段清扬等喝着酒,路过忽请韩天遥借一步说话时,韩天遥再无疑虑,仅带一名亲卫随他来到峰顶,看他笑容暧.昧地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师妹给你的亲笔信。说来也奇,师妹平时那样散漫骄傲的人,给信时居然脸红了……” 韩天遥接信时便不由也有些脸红,不肯看他调侃的目光,低头只顾拆信,看信。 信笺刚展开,他才觉出这似乎并非十一亲笔。 犹未及思量其他,腹中忽然一凉。 近在咫尺的路过,手中利匕如蛇信般狠毒利落地***他胸腹间的要害。 随韩天遥上山的亲卫大惊,喝道:“你做什么?” 他拨刀冲上来相援之际,路过亦已拔剑,一边刺向韩天遥,一边挥袖洒出细碎粉末,正迎上那亲卫的面部。 亲卫剧痛惨叫,已拿手掩向自己眼睛。 就那一瞬的气味和亲卫中毒的惨状,韩天遥已然毛发森然,惊怒叫道:“这是,这是花浓别院……” 便听路过道:“你认得就好。清楚自己的取死之道,也算是个明白鬼!” 路过剑术极高,以毒粉伤了亲卫眼睛后再无后顾之忧,出手迅捷如电。 韩天遥重伤之下,剑都未及拔.出,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那边亲卫听得不对,辨着他们交战方卫,竟以肉.身做盾,狠狠撞向路过,叫道:“公子,快走!” 路过被撞得一个趔趄,反手一剑刺向那亲卫,同时抬脚踹向韩天遥。 已至陡峰边缘,韩天遥奋力闪避不及,人已摔落山去…… 亲卫惨叫声里,韩天遥的伤处似正向胸口蔓延裂展,在心头生生地挖了个窟窿,令冷风无所顾忌地穿梭来去。 渐远渐暗的天光里,他忽想起十一的相救,想起十一治他失明时对处置解药的谨慎,以及救醒他后离开的决绝。 侠义,正直,爱慕…… 原来一切都是虚幻泡影。 她从最初的最初就知道,覆灭花浓别院满门的,是她曾统率的凤卫。 至少,也与她的凤卫相关…… ----------------- 满目疮痍的村庄前,韩天遥收回芜乱思绪,手掌按于胸前。 阵阵疼痛,尖锐如刀扎。 小傅等人去找路过、段清扬等,若是领他们找来,多半只会补上一刀,将他彻底了结。 聂听岚担忧地看着他,“胸口……也受了伤?” 他明明是肋下中剑,伤及内腑。 韩天遥黑眸从她面庞扫过,才道:“没有。对了,当日施铭远暗中布置夷灭花浓别院之事,你是不是有确切证据?” 聂听岚一呆,“你想翻案,证明这次刺杀和花浓别院之事都是施家所为?恐怕有点难。” 韩天遥摇头,“我是说,那日.你特地到驿站找我,提醒我小心施铭远,是从哪得到的施氏袭杀韩家的消息?” 聂听岚道:“仿佛是济王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听得你无恙,才有些放心。只是他们父子一直不放心你,总要斩草除根。” 她低头踏着地间青草,神色有些窘迫。 除了旧年仇隙,施浩初一心撺掇着父亲将韩家斩草除根,显然还有她的缘故。 韩天遥并未留意她的神色,顾自苦思着,低低道:“其实……你虽在施府,却并未确切听说是施家父子动的手……” 她的消息,来源于济王;换而言之,济王很可能是知情者,芳菲院的夜袭和齐小观的营救很可能是个刻意的阴谋。 十一避世于花浓别院,事前当然并不知晓。 但她知晓凤卫与花浓别院之事相关后,还敢遣凤卫前来枣阳“保护”他,到底……是怎样的居心? 若说真想害他,坐视施氏对他下手即可,何必多此一举? 又或者,她和路过早已有所约定,认定路过不会害韩天遥? 聂听岚见韩天遥久久沉默,不由有些不安,“天遥,你……你在猜疑着什么?” 韩天遥回过神来,瞥向她忧心憔悴的面庞,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 他抬头望向前方被渐起的夜雾迷蒙了的路,“走吧!天黑了,未必是坏处。” 他辨不清敌人,但敌人也将在这夜色里辨不清他。 韩天遥深深地呼吸,然后压着伤着,一步一步,努力平稳地向前踏出。 聂听岚有些怅惘。 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割舍一切终于来到他跟前,可他醒来后一直神魂不属,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用情之深。 他甚至连到底因何重伤都回避着不曾跟她提及。 可他伤得如此之重,能保下一命已属万幸。变故之下不复少年时的体贴细致,应该也是意料之中吧? 聂听岚定定神,紧走几步去扶着他,“天遥,走慢些,小心牵动伤处……” 可某些伤处,却比那道几乎要了他命的创伤愈发揪痛。 那个已跟他坦诚心事、许诺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到底隐瞒了他多少事? 这场针对他的阴谋,她又知道多少? 他以为的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难道只是她的心印到了他心头而已? 他们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十一等人飞奔而至。 当先那侍卫跳下马来,指着柱子家的院落说道:“在那里!聂家小.姐身边带了最好的伤药,现在南安侯应该苏醒了吧?” ============================ 国庆第三天了。大家阅读愉快!明天见! 谎变生肘腋(四) 十一没有说话,一双清眸透过帷帽前垂落的面纱向四周打量,已有掩不住的焦灼和警惕。 那侍卫这才听到这里那里传来的凄惨哭声,连忙奔了进去,然后看着堂间门板的尸体怔住了。 十一驱马至院门前,探头瞧见门内情形,顿时背上一道寒意陡地升起,惊呼道:“天遥!妲” 飞身跃过去时,她的声音掠在风里,竟已惊恐得变了调窀。 她身份尊贵,沿着驿道一路换马或休息都方便,昼夜兼程之下,不久也已赶到枣阳。 因要行动迅捷,她所带的人并不多。 但目前四处烽火,寻找韩天遥显然并不是人多就能办到的,否则正镇守枣阳的主将赵访,以及听得消息赶来的闻博,领着那么多的兵马,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要想得到确切消息,无疑应该尽快和路过、段清扬等取得联系。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一直联系不上路过。 兵荒马乱不假,但凤卫及济王府的部分精英,素来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法,至少可以让同伴循着暗号找到自己。 可她派人循着暗号走时,却发现暗号一团凌.乱,最终指向不清不楚。 好在他们很快遇到了同样在暗号的指引下一头雾水乱转的小傅等人。 小傅等早到一两天,第一次循着暗号找时,机缘巧合下遇到了柱子,待见到韩天遥并安顿好聂听岚,再出来仔细寻找时,却再找不出没头绪。 但能找到十一,等于找到了主心骨,他们竟比联络到段清扬等人更欢喜,立时领了十一等过来,再不料这边已出了变故。 ----------------- 十一当然不会认为那妇人和稚子围着哀哀哭泣的尸体会是韩天遥。 可相救韩天遥的柱子遇害,韩天遥却不见踪影,自是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也未必出事。 或离开,或在里屋,当然也可能被魏人擒去。 好容易得知韩天遥下落,知道他伤势虽重但应无性命之忧,她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松。 可期待的见面却成了眼前的死亡和号哭,那一刻她的心竟似提在了半空,仿佛悬于绝崖之上,一个不慎就能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那妇人正是伤痛之中,突然见十一闪到自己跟前,也不觉惊骇,只是怔怔看她。 小傅忙道:“这也是那位公子的好友。谁害了柱子?那位公子呢?” 那柱子媳妇本是乡间女子,不认得十一,也未必晓得夫婿救回的韩天遥到底是什么人,却还信任夫婿带回的人,听得问起,便又哭了起来:“天杀的蛮人害了我家柱子的命……那公子吃了聂姑娘带来的药,一直昏睡在地窖里,倒是不妨,醒来后便和聂姑娘离开了……” 小傅听得不可思议,“他伤那么重,为何急着离开?蛮人发现他了?” 柱子媳妇摇头,“不知……” 齐小观亦已进来,闻言打量着周围情形,说道:“若是蛮人发现了他,还能容他离开?” 早该趁他重伤之际斩草除根,或将他抓了去和忠勇军讨价还价,兴许还能落些好处。 十一定定神,再去问柱子媳妇她夫婿救韩天遥的经过时,却不比小傅知道得更多,只晓得是柱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受伤“表兄”。猜着柱子也知自己媳妇一介乡下女子,无知无识,只知以夫为天,并不曾说起太多。何况兵乱里四处不太平,带回个把兵灾里受伤的亲友并不出奇,故而也不会有什么人寻根究底。 小傅等二人却还不甘心就这么失了韩天遥和聂听岚的消息,兀自在向那妇人追问,十一已走进那边内室,仔细察看这些日子韩天遥养伤之地。 寻常的乡间屋子,简朴却还干净,只是空气里依然有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韩天遥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但素来爱洁,雅好音律,绝不会有寻常武夫身上那种粗鄙庸俗气息,更不会让自己憩息之处满是腥味,——除非伤得着实太重,才会让空气里这些不洁的气味始终消散不了。 十一坐到木板床上,才依稀闻出棉被棉枕上熟悉的男子气息。 从绍城到杭都,从韩府到琼华园,从花浓别院熟悉的陌生人到缀琼轩共奏琴曲的知心人,他的铭刻就是这般不知不觉,却深入骨髓。 想来他孤身脱险,并未带有行李,离开时自然将随身之物带走了。 十一无声一叹,正待离去,察觉枕下若有物,忙拈出看时,却是一枚鸦青色的剑穗。 用料考究,编织精致,乃是合.欢如意的花纹。 十一从未见韩天遥用过剑穗,但这剑穗显然不可能是农家所有。 柱子媳妇擦着泪走进来,见十一对着剑穗出神,便道:“这是那公子的。本已沾了血,一日.他握着剑,对着这剑穗出神,相公便悄悄解下来令我洗净,今日才晾干了,压在他枕下。大约走时忘了,并不曾带走。” 她顿了顿,又道:“公子临走时说,只要他不死,必会回来拜祭相公,安顿我们母子。” 十一将剑穗收入怀中,淡淡道:“他当然不会死。” 她向齐小观示意,齐小观忙令人取了一包银子来,递给柱子媳妇。 柱子媳妇不识得聂听岚所赠珠钗珍贵,却认得银子,连忙道谢收了,又拉幼子过来磕头。 十一忙拉起,怅然道:“放心,你相公救了他,不仅是他恩人,也是我恩人。你们未来的事,我不会袖手不理。” ------------------------ 离开那村庄时,天际已传出雷声隆隆,不时有电光耀起,将厚厚的乌云照出狰狞的模样。 齐小观问:“师姐,下面咱们去哪里找他们?” 十一沉吟,“他们没有等小傅他们回来,着实奇怪。或者,去找闻博了?” 莫非他遇险真和济王有关,所以才支走了小傅等人,只带了不知情的聂听岚离开?若是如此,他必定也不会去找和段清扬等在一起的凤卫,而会想法去找闻博等忠勇军。 闻博便是闻彦、闻小雅的大哥,其父原是韩家旧部,与忠勇军诸将多有联系,故而忠勇军队首领全立会分出大批精兵听他调度。 齐小观也已想到济王态度可疑,瞥了小傅一眼,若无其事地笑叹:“闻博当真是猛将,够猛,可惜还不如他弟弟有脑子。听闻太有血性,所以找人时也去和靺鞨人硬碰硬,败了两次,出巢猛虎被打成了落水狗,现在主力已经被压缩在枣阳附近,想找他们只怕有些困难。” 小傅却忍不住看了看天色,“郡主,瞧样子下面难免一场暴雨……咱们骑马行得快,还可找地方避雨;南安侯和聂姑娘却是步行,一个重伤,一个是女子,恐怕有些糟糕。” 十一低低嘀咕道:“有什么麻烦?旧情复燃时,不知多暖和,还怕区区暴雨?” 小傅一时没听清,“郡主说什么?” 十一道:“没什么!” 她身畔的齐小观却已忍不住笑出了声。 十一耳根一热,拍马便待冲出去。 这时,却闻来路传来阵阵马蹄声。 十一怔了怔,忙勒住马;众人也不禁将手搭上了刀剑柄把。 这乡野之地,今日也未免太热闹。或敌或友,这是来了第几拨人了? 小傅远远听到马嘶声,便已叫道:“是殿下来了!” 济王宋与泓的马是一匹枣红色的千里马,嘶叫声也格外沉雄苍莽些,小傅等原是宋与泓的心腹,立时便听出那是他的马。 一时小傅等拍马迎上前去,片刻后果然引来一支人马,才不过五六人,却是宋与泓亲自带领。 宋与泓眼见十一无恙,立时松了口气,原来紧绷的面庞顿时松散,换上飞扬的笑意,“朝颜!” “泓……你怎么来了?” 十一却也惊讶之极,马儿向前踏出两步,正与他的马儿头挨着头厮.磨亲热。 原是当年一起长大的马驹儿,主人们分开多久,相距多远,却不曾分开它们之间的距离。 宋与泓面色愈和,笑道:“听说你连夜出城奔北境而来,只怕你一时激动中人圈套,着实不放心,所以也跟来看看。”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谬相误几重(一) 十一道:“你多心了!韩天遥显然是中人圈套才出事,我行.事自然会一千一万个小心。” 她边说着,边留意宋与泓神情时,果觉他目光有些躲闪,心下疑惑愈甚。 而宋与泓已在问小傅等人韩天遥、聂听岚下落。小傅本是他部属,自然知无不答。 宋与泓并不惊讶韩天遥的离去,只问道:“有没有联系上段清扬?窀” 小傅摇头,“凤卫和咱们济王府的暗记应该是一样的,原想着找到凤卫出就找到段护卫了,谁知暗记虽有,完全不知所云……” 宋与泓便看向十一。 十一道:“父皇缠.绵病榻,母后**难支,你好端端的,跑这么远做什么?一旦京中有变,你远在枣阳,鞭长莫及,看你怎么应对!” 宋与泓听她话语凌厉,却分明有为他担忧之意,不由大为宽慰,微笑道:“以前你没回京时我还没害怕,何况如今你已回来,我又有什么担心的?” 这笑容却又十分坦荡,依然是少时那个任性自我、却潇洒坦诚的宋与泓。 见十一打量他,宋与泓目光愈发柔和,“不跟你说南安侯失踪之事,的确是我不对。但我当真不是恶意……你要亲自过来查,我便也陪你过来查。我万事不怕,只怕你心生误会,再不理我。” 齐小观听得在旁抖了一抖,仿佛被风吹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宋与泓便有些恼羞成怒,“小观,若你的小珑儿生气,只怕你比我还会赔罪!” 齐小观笑道:“殿下错了!小珑儿生气,我过去抱上一抱,连话都不用说,她自然就不生气了!” 宋与泓便只得沉默。 他面对的是十一,骄傲刚强的朝颜郡主。 抱上一抱未必生气,但一耳光甩过来肯定是免不了的。 十一却也觉出他的忐忑不安和小心翼翼,遂转开话题:“泓,你觉得目前凤卫和南安侯会在哪里?” “凤卫一时说不好……”宋与泓眺望着黑沉一片的西北方,沉吟着说道:“南安侯必定赶往枣阳城去了!计算他们离开的时间,如今应该走得不远。咱们快马先赶一段,或许能赶上。” 十一便问:“从哪条道走?” 宋与泓道:“从村后那条路走,应该是最近的,路也好走,正常应该走这条路;但出了村子,若从那边山下绕过,一路多山林,易于藏身。若从隐藏身形计,后一条路途更妥当。” “于是,咱们从绕山而行那条路?” 宋与泓轻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旁人会认为南安侯更可能从后一条路走,南安侯必会反其道而行,从前一条路走。何况他重伤在身,即便明知冒险,也会选择近些并容易遇到前来搜救的忠勇军的路线!” 十一拍马前行,“那还等什么!” ---------------------- 他们主意已定,只遣了三四人从另一条路留意寻找,他们自己则带了十余名从人沿村后小道缓缓行去,一路留心找寻。料得韩天遥重伤在身,又无车马可恃,便是走也走不快,只要留意,应该不难找到。 但一群人时散时聚摸索着寻了一两个时辰,始终没有头绪。 而雷声愈隆,电光愈凛冽,不时被照得惨白的景物被照得纤毫毕现,虽有助于寻人,只是眼看得瓢泼大雨顷刻便要浇下,到时他们寻人固然困难,重伤之中的韩天遥又该在何处躲避? 十一正焦灼时,忽听得那边一阵***.动,不由一喜,连忙策马过去瞧时,正见从人簇拥着一名先前跟着路过一起到北境来的凤卫奔向前来。 那凤卫衣衫破碎,模样狼狈,但眉宇间依然是久经训练的端正得体,急匆匆上前见礼道:“属下罗苇见过郡主!” 宋与泓亦闻声赶至,见状忙道:“怎么就你一个?路大哥呢?段清扬呢?” 罗苇对上他,目光便瑟缩了下,却很快抬起头来,向十一禀道:“郡主,段清扬偷袭南安侯及其部属,又重伤大公子……大公子领我等奋起反击,林深叶茂的,属下便跟大家失散了!” 十一面色倏变,宋与泓亦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十一沉声道:“你继续说!仔细地说!” 已有稀疏却硕大的雨点砸到脸庞,冷而疼。 罗苇惶恐之极,却依然仰着头禀道:“回郡主,我等随大公子在北境许久,才找到机会和南安侯暗暗约定,请他以身为饵诱出杀手,我等便可趁机除掉那些隐患,也好早日回京交差。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待杀手死伤逃散得差不多后,南安侯还和大公子、段清扬到那边山上饮酒叙话。可不知怎的另一边就鼓噪起来,我们看时,原来是济王府的那些侍卫在杀跟随南安侯的亲兵,说他们是奸细。” 十一问:“谁传过去的消息,说他们是奸细?” 罗苇道:“我们也不清楚,一时面面相觑。等想到去请示大公子时,才发现大公子也被段清扬所伤。可恨段清扬还反咬一口,说是大公子想害他,纠集了济王府的侍卫跟咱们打起来。大公子伤得很重,所以几名兄弟护着他撤退,我等负责断后。后来打斗得激烈,大家便失散了,我受了点伤,这几日在山间养得差不多了,也在四处寻找他们,只是再寻不到。” 这时,众人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暗记如此混乱。 齐小观叹道:“你是不是也一路行着,一路也在做着暗记?” 罗苇道:“对!咱们凤卫很少单独行动,失散了只能各自做暗记……后来我才发现那暗记已经混乱了……” 因宋与泓与十一亲近,济王府部属用以联络的暗记基本照搬凤卫。双方应该都有人失散,若各自在附近做着标记,自然会不知所云。 豆大的雨点终于又快又捷地砸了下来。隔着雨幕,十一盯向宋与泓的眼神有些陌生。 根据罗苇所述,整个事件已经很明了。 是济王府的段清扬不知用什么手段暗算了韩天遥,随即暗算了路过;凤卫因此和济王府所部大打出手,路过可能受伤不轻,所以一时无法将消息传回杭都。 可段清扬小小一个济王府侍卫,与凤卫或南安侯都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他们动手? 宋与泓被雨打得浑身透湿,却有一团火腾地窜上来,令他在她的目光下冷热交织,再也忍不住,叫道:“朝颜,此事与我无关!不仅与我无关,我还敢保证,段清扬绝对不会向南安侯或路大哥出手!” 罗苇大惊,也不顾地上泥泞,双膝跪地道:“回殿下,我敢对天立誓,绝无半字虚言!若有一字栽污构陷,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下正打着雷,不时有蛇信般的闪电打到树林里,山野间。 这样的气候立这样的誓言,叫人怎能不信! 宋与泓却没法立这样的誓言。罗苇所说的委实与他原先所猜测的相差太远,且完全没有理由当着他的面撒谎。 他的唇动了几动,终道:“朝颜,此事必有内情!段清扬不会无故对付路过。其实……我是因为得了些消息,认为路过可能会伤害韩天遥,伤害你,才急着赶过来。” “你……” 路过背叛她,背叛韩天遥? 十一吸了口气,冷冷看向宋与泓。 大师兄路过比她和齐小观都要年长,资质未必比得了师妹师弟,性情却着实温厚,向来对他们爱护有加,从无嫌隙,宋与泓竟说路过会伤害她? 便是韩天遥,之前也曾和齐小观联手去小隐园救素未谋面的路过,差点把性命和前程都给搭上,路过又有什么理由向他下手? 宋与泓一定是疯了,疯了…… 十一摘下被淋得透湿的帷帽,努力将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兼兄弟看得清楚些,却只看到苍白的闪电下,他那双被雨水和愤怒激得通红的眼睛。她的眼睛便也被雨大雨浇得阵阵涩痛。 抬手抹了一把满面雨水,她在雷声隆隆里冲他笑了笑,“那么,如今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就放心回去吧!” ================================ 阅读愉快!明天见! 谬相误几重(二) 夹杂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里,她说话时又那般淡漠而散漫,并不能完全听清,但宋与泓连猜带蒙,却也懂了她的意思。 他忽然间说不出的挫败和愤怒,叫道:“朝颜!我们认识多久?你和韩天遥认识多久?如今,你竟为了他……完全不相信我?妲” 他的声音很高,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吼着。 可或许周遭的风雨咆哮得太过厉害,那声音听着还是说不出的虚弱。 十一拢着被雨水淋得不安的马匹,说道:“我可以信你,可凭什么信段清扬?泓,京中政事繁杂,你还是回去的好。这边我会小心行.事,查个水落石出!若罗苇真的信口开河冤了段清扬,我回头捆了他交你处置吧!窀” 宋与泓怒道:“我不想处置谁,我只想你真的能将我的话听到心里去!路过,你的大师兄,绝对有问题!” 十一再不理他,“啪”地一鞭子甩在马背,向前行去。 宋与泓只觉那鞭子竟如一耳光重重抽在脸上,面上竟火辣辣般疼起来。 “云朝颜!” 他高喝一声,正策马追上去时,听怔了的齐小观见二人都已动气,忙冲过去笑道:“师姐,济王殿下,雨正大着,还是先找地方避避雨,也好平心静气说说话儿……” 话未了,那边又一轮闪电劈下,惊雷几乎同时传来,居然近在咫尺,在一片眩目的电光中生生地打断齐小观的话语。 被闪电击中的那树木竟在暴雨中着起了火,居然在不时闪动的电光里袅起缕缕青烟,妖异地摆动于凄风惨雨中。 还没入夏,居然这么厉害的雷电,齐小观不由皱了皱眉。 好在杭都离此处甚远,应该没有这般吓人的雷电,便是小珑儿无人相伴,也不至于受惊害怕。 可不知怎的,一阵阵的不安伴着不祥的预兆,也开始如青烟般萦袅上来。 眼看十一、宋与泓各含愤郁奔得远了,齐小观定定神,带从人拍马追向前去。 -------------------- 前面又有村落,村口还有一座小小的岳王庙。当年岳王精忠报国,一心驱逐靺鞨人,意图恢复中原,却被奸相秦会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天下共知其冤”,继任皇帝方才为他平.反昭雪。 至本朝柳翰舟掌权时,锐意进取,一意北伐,更奏请将其封王,并追夺秦会王爵,将之谥号改为缪丑,各地遂多有建岳王庙相祭祀的。 但柳相遇害,施铭远继任为相,朝堂上下只求苟安,拿了柳翰舟的人头去和议时,竟应了靺鞨人的要求,去掉了秦会“缪丑”的谥号。 各处岳王庙虽然还在,受朝堂动向影响,香火遂不如以往鼎盛。此处偏僻,岳王庙更是门庭寥落,甚是窄小。 齐小观追上十一,笑道:“师姐,好歹先避避雨吧!” 宋与泓便也勒下马,勉强压住心头不快,低声道:“嗯,避避吧!只顾逞强,兵荒马乱里淋.病了可如何是好?” 十一便向齐小观道:“你带大家去前面村子里找地儿避雨吧!” 齐小观怔了怔,只得道:“是!” 他的原意,想让十一和宋与泓在庙中好好谈谈,他则在一旁开解开解,以那两位从小儿的情分,再没有说不开的事。但十一此时之意,明显是想把他也支开。 齐小观虽带众人离去,心下却万分不解,到底师姐要和宋与泓说什么,竟连他也要回避着。 难不成韩天遥被刺之事,真的牵涉到什么说不得的事儿? ------------------- 一时十一、宋与泓入了岳王庙,宋与泓关上陈旧的门扇,从行囊中摸出一支小烛,看向十一。 十一便取出一根鎏金银簪来,拨开簪头,轻轻吹了几吹,便有幽幽的火焰亮了起来。 原来那簪竟是一枚极精巧的火折子。 二人素来亲密,宋与泓一向知道她有此物,竟早料到她外出时必会带在身边,此时一个取烛,一个点烛,依然是往年的默契。 一时点亮小烛,依然有风雨从破败的门窗间打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与泓也不及四处察看,先用手掌拢住那点光亮,好容易寻着一个避风的墙角将小烛放好,便站起身替十一拧衣袍间的水。 十一面色已略和缓,低声道:“没事,我没那么娇弱。” 宋与泓道:“便是你武艺再强,到底还是女孩儿家。从前落水生病的时候忘了?” 十一道:“偶尔病那么一两次,你要翻出来罗嗦多少回?” 宋与泓也不答,见她衣衫湿得厉害,转身从行囊中翻出一件自己的衣袍,摸着并未淋湿,便递给她,“把外袍换了。” 十一的行李却在小观等人的马匹上。正在战乱之中,四面皆敌,她到底不敢拿自己身体冒险,不过略一迟疑,便接过衣袍,待宋与泓别过脸去,立时更换了衣衫,才道:“好了。” 宋与泓这才转过脸来,将她一打量,走到那边向上面的岳王塑像行了一礼,捡起下方两个旧蒲团到避风处拉十一坐了,自己坐到十一上风处替她挡住些冷意,方叹道:“我原以为你会恼得连我的衣衫也不肯穿。” 十一道:“你也晓得我会恼你?” 宋与泓道:“自小儿的性子,认定了是非黑白便不容人分说。当年对宁献太子都是这样,何况对我?” 十一眉眼微冷,愠怒地睨向他,“你是说我一意孤行,不听人劝解分辨?” 宋与泓道:“如今你便不信我。我吩咐得清清楚楚,段清扬需听从路过之命行.事,他不可能对韩天遥下手,更不可能重伤路过!” 十一道:“嗯,于是你便说路过向韩天遥动的手?” 烛光虽昏暗,可十一的眸光却越发地犀利,刺得人如坐针毡。宋与泓终是忍耐不住,低声道:“朝颜,我真的敢肯定是路过。他应该……” 路过向来寡言少语,待人温厚有礼,处事公允平和,寻常并看不出跟谁特别亲近。但算来他和尹如薇认识也已很多年,且当年凤卫掌管宫禁之际,时常能与尹如薇见面,应该关系匪浅,才肯听从尹如薇的话暗害韩天遥。 可尹如薇却是为了帮她夫婿除掉后患,方才让路过帮忙斩草除根。纵然他厌恶尹如薇,难道他为去除十一疑心,一张口便将全心助他的尹如薇出卖? 宋与泓顿了顿,才继续道:“自韩天遥离开,宋昀跟你越走越近,却在那日告诉你施家派出杀手后,忽然不再踏足琼华园,直到你出京那日亲去晋王府找他,看似反目成仇,却……却将你从不离身的纯钧剑留给了他。想来……是宋昀为你暗传消息的事被施铭远发现了,你心下歉疚,却故意示人以仇隙,以便离京后施家不再找他麻烦?你就不曾想过,是谁出卖了宋昀?” 十一的眸子倒映着摇曳烛光,又被时明时暗的电光照着,愈发看不清眼底的色彩。 她侧头看着窗外风雨,懒懒道:“你认为,是路师兄?” 宋与泓道:“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 当日韩天遥双目所中之毒,除了他们两人,只有曾帮配药的路过认识,也唯有他有可能将这秘密告诉尹如薇。 连这秘密都能说出去,自然不会去保守宋昀的秘密。 但十一已忍不住叹道:“可惜,路师兄只知道我得到可靠消息,根本不知道是宋昀传来的消息。知道此事之人,只有我,小观,小珑儿,还有……” 清莹莹的目光看向宋与泓。 不锋锐,却刺心。 宋与泓面庞蓦地涨红,“你……疑心是我泄露此事?” 十一淡淡道:“或者,是我太多疑。我记忆里,泓向来光明磊落,骄傲坦诚。若你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 宋与泓高声道:“没有!” 十一默然看着他,便不再说话。 宋与泓顿了顿,微红的眼睛目注着她,慢慢道:“朝颜,若你觉得是我变了,那必定不是我变,而是你变了!” 外面风雷声正大,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十一偏偏一字字听得清晰。 ============================= 长假最后一天啦,大家阅读愉快!明天见! 谬相误几重(三) 他怅然道:“我一向不那么端方正直,有时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我从不曾欺瞒过你。我承认得知韩天遥出事的消息后,我的确心存私念,没有及时告诉你。可我明知你想护住韩天遥,又怎会向他动手?不论你放在心底最深的那个人是谁,至少我知道你从不曾忽视我。朝颜,我亲见过宁献太子跟你一言不合便被你百般冷落的情形,我承认我很怕,绝不想步他后尘。” 纵然难以结作夫妻,到底还是自幼的好友,还是彼此心里最特殊的存在。 悲欢离合风风雨雨见识得越多,越是珍惜这份难得的情谊。 十一也不觉动容,自思果然太过咄咄逼人,便和缓了声音,问道:“既然不是你下令动手,你急着赶这里来做什么?我因为韩天遥生死不明特地过来查探,自然会处处小心,你便是担心我,也不至于十万火急紧跟着就追过来吧?” 宋与泓坦然道:“我疑心路过。韩天遥突然出事,你会猜到是被熟识的人暗算,但必定不会猜疑路过,只会猜疑段清扬。若路过情急之下向你动手,你就是下一个受暗算的韩天遥!” “可罗苇已经证实是段清扬!路师兄根本没有任何向韩天遥动手的理由!”她清莹的目光扫在宋与泓面庞,“你一直没说疑心路师兄的理由。” 宋与泓沉默片刻,才道:“朝颜,花浓别院的事,路过也是知情者。或许……他想帮我斩草除根,好永绝后患。窀” 十一不觉站起身,“可路师兄并不知道是你灭的花浓别院!” 又有一记电光迅猛击下,震耳的雷声打得门窗嗡嗡作响。哪里的碎石破瓦跌下,细微的滚动声。 宋与泓的面庞在电光里显得有些苍白,深浓的黑眸低垂。他看着脚下黯淡的烛光,叹道:“朝颜,你忘了?让韩天遥失明的那种毒,是你给我的,却是路过帮着你一起配制的。路过知道韩天遥失明之事,又发现你出乎意料地救人,并且能治他双眼,立刻便能猜到是我在动手……韩天遥忠良之后,你不想他出事而相救,原在意料之中;可韩天遥如今建功立业,已不仅是倚仗父祖威名,若不伺机除去,日后得知真.相,的确可能是心腹大患。我与路过相交已久,你却已两年未回……他替我动手也不奇怪。” 十一道:“若路师兄是替你动手,应该和段清扬一条心才对,又何以跟他反目?” 宋与泓叹道:“到底是怎样的心,待寻到他们,一切自有分晓。我只盼真.相大白前,你别再疑我。——若真是我做的,我必定跟你说。便是花浓别院之事,你问起我,我可曾隐瞒一星半点?” 十一原先的确万般猜疑,连宋与泓突然出现,都猜着是不是怕她查出真.相,但宋与泓此时一句句说得分明极坦诚。如今她已亲身赶到枣阳,韩天遥虽中伏却似已无性命之忧,只要找到他,答案不难找到,宋与泓实在没必要硬撑着欺瞒她。 但不论是段清扬还是路过动的手,无疑都和宋与泓灭门花浓别院之事有关。十一头疼,按着太阳**低叹道:“当日.你便不该那等心狠手辣。” 宋与泓懊恼道:“我原只想着此人有才无德,无心报国,何况当年你也讨厌他,若从大局着眼,牺牲了也不妨。若早知他是一腔热血的性情中人,我也不会去动他。” 十一踌躇片刻,叹道:“也不知如今他知道了多少。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瞒过此事。” 想起韩天遥一旦知情,对宋与泓以及整个大楚政局的影响,她竟打了个寒噤,忙将身上的衣衫拢了拢,才道:“实在不成,让路过或你身边的人担下此事,我再从旁佐证,他应该会相信。——因着这事,我总觉得对不住他,再不知该如何弥补。” 宋与泓闻言,眉眼已不觉柔和。她若存了为他弥补的念头,足见得他们的亲近与众不同,被弥补之人于他们不过外人而已…… 凝视十一的目光愈觉缱绻,他轻笑道:“我就觉得奇怪,你心里明明只有宁献太子,为何忽然和韩天遥那样亲近,原来,还是因我的缘故,觉得对他不住?其实便是我做错了,也是我的事,并不需要你去弥补。该我承担时,我承担便是。” 十一也不知自己对韩天遥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或许,开始只是因为他是被宋与泓所害而心存弥补之念。可日复一日的相处后,共弹一曲《醉生梦死》后,甚至亲口应下他亲事后……当真只是为了弥补吗? 她恍惚一阵,方道:“总之你需记得,不许再向韩天遥下手。振兴大楚,抵御外侮,需要韩天遥那样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宋与泓拉了她重新坐下,却挪动蒲团靠得她更近些,握了她手笑道:“嗯,我听你的便是。” 十一瞅着他执住自己的手,忽道:“泓,我已应下韩天遥,待他得胜归来,便与他成亲。” 宋与泓的手便紧了紧,凝视她的眸心深处有显而易见的尖锐痛意跳了几跳,却轻轻一笑,说道:“嗯,倒也合适。你一心想嫁的,向来就是他那样的英雄。若你们结亲,于大楚也有好处。不过……你真的喜欢他吗?” 十一便静默了片刻,方道:“喜欢不喜欢,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吧?正如你所说的,于我,他很合适。” 宋与泓不觉侧脸看向外面的风雨咆哮,声音有些怆然,“若当年与询哥哥没有死,该多好……” 十一低低地笑,眼底却隐见晶莹水光,“我无数次想着,如果死的是我,该多好……” 两人便都沉默下去。 见雨势一时停不下来,宋与泓从行囊中取出糕点来,用帕子包好,放在怀中捂得微热,才递与十一食用,自己则拿了个冷馒头啃着。 十一只吃了两口糕点,便似难以下咽,伸手从腰间取出酒袋,仰头喝着酒。 宋与泓道:“少喝些,对身体不好。” 连说了两遍,十一不过应一声,依然一口接一口品饮着。看似不快,可酒袋却很快瘪了下去。 宋与泓无奈,伸手将她一拢,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十一便默默靠住他,言语里已能听出些微的醉意,“泓,想来想去,还是咱们少年时候最开心。哪怕咱们天天打架,询哥哥天天跟着后面费心收拾,都是这一世最快活的时光。可惜再回不来了!” 宋与泓反手揽住她,“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宛若梦呓,有细而尖的痛意游丝般萦出。 “泓!” 十一微醺里唤,再不见当年的娇憨和泼辣。 ----------------------- 二人直到三更后雨势渐小,方才相携离去。彼时十一早已饮尽美酒,靠在宋与泓肩小睡了半夜。 而宋与泓始终没睡。他一直安静地坐着,静静看着十一蹙眉而睡的容颜,几乎没有挪动半步,生恐惊醒了她,失去这越来越难得的亲近机会。 他喜欢她。 哪怕他已另娶,她早有意中人,且打算嫁与他人,他都不打算放弃那份喜欢。 不论是如今的十一,还是曾经的朝颜郡主,永远都是那么招人…… 并辔而行的马蹄声远去后,岳王像后传出压抑已久的男子咳嗽,伴着女子焦灼哽咽的低问:“天遥,你……你怎样了?” 高大的身躯踉跄而出,聂听岚吃力地努力撑住他,仰起的面庞泪光盈然,“伤口……疼得厉害?” 天边尚有隐隐的电光闪过,照出韩天遥苍白削瘦的面庞。他看向十一等人离去的方向,眼底仿佛涂抹了那夜色里纯然的黑,再明亮的闪电也无法稀释分毫。 聂听岚连着追问两遍,他才恍惚地答道:“嗯……疼。” 他的胸口有什么坠着般疼,不尖锐,如谁伸出手,狞笑着寸寸揪紧,残忍地欣赏他痛楚的神情。 聂听岚也终于意识到他是哪里在疼,唇颤了颤,勉强冽出一个笑来,“我扶你坐那边休息一会儿。” 蜷在塑像后窄窄的角落这么久,本就伤势不轻,又怎禁得住那厢无声却锋锐捅来的利刃……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谬相误几重(四) 他情投意合一心想娶的女子,冷眼看他认错仇人,并在歧路越走越远,直到成为仇人的左膀右臂…… 他以为的侠肝义胆,只是惊骇莫名之际的出手相救;他以为的心心相印,只是为担下故人过错而存下的弥补之念…… 从开始,就是他弄错了;到后来,更只是他自作多情妲? 韩天遥跌坐在十一坐过半日的旧蒲团上,微颤的指尖僵硬地搭上,依稀还能感觉她的体温,——在另一个男子肩上酣睡时留下的体温。 聂听岚瞧着他的神色,眉眼愈见忐忑,却低低道:“天遥,我早说过,济王待朝颜郡主素来与旁人不一样。而朝颜郡主……心里向来只有一个宁献太子,不会嫁给济王,可他们自小儿的情谊,绝非旁人可比。窀” 韩天遥凝望墙角那烛芯燃到尽头早已熄灭凝结的一堆烛泪,唇角勉强弯了弯,“嗯,绝非旁人可比……” 聂听岚道:“不只是你……就是晋王世子,对朝颜郡主来说大约也是一样的。朝颜喜欢你这样有气概的男子,却爱恋晋王世子与宁献太子相若的容貌,所以你离开后,晋王世子便是朝颜郡主坐上宾,两人相处得极好,晋王世子才会不顾施铭远猜疑,把施家暗算你的消息告诉她。我得到消息比晋王世子还晚,但听得说郡主和济王都已派人前来相助,也便放了心,再不料……” 韩天遥清咳了两声,嗓音却依然喑哑,“相助……总算她还真心相助。可我却不知,她派来助我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不论他当日在小隐园帮助齐小观搭救路过,还是这次丝毫不曾防备路过,无非都因路过是她师兄,如兄长般敬重的师兄。韩天遥对路过并不十分了解,却自认十分了解十一,并全心信赖十一。 原来,连这了解也是错觉?而十一更打算利用他的信赖去掩饰那些早该大白于天下的真.相。 聂听岚何等聪慧之人,早已听出其言外之意,“难道真是路过暗算了你?” 韩天遥眉峰紧蹙,“路过暗算我时,段清扬并不在场,但的确离我最近。却不知为何栽到了段清扬身上。” 聂听岚坐到他身侧,细细替他思虑着,说道:“这些年济王一直监视着施府,可施府又何尝不在注意他?因朝颜和你都不在京内,施家许多事并未刻意瞒我。我听闻这两年路过的确和济王府走得很近,曾好几次被发现出现在济王府附近。想来朝颜失踪后,凤卫离散于民间,路过也随之前途未卜,便决定听命于济王,保住富贵功名。” 她看向韩天遥,“其实这也是当日施氏决定先擒路过的原因。比起齐小观的洒脱自若,路过显然更容易为济王所用。他为济王出手除你,却担心朝颜郡主追究,故而决定舍车保帅,将此事嫁祸给段清扬。不过他应该还没来得及处置好,朝颜郡主便已得到消息赶来,且事先便有些疑心,一听是段清扬出手,立刻猜到是济王在斩草除根。济王将朝颜郡主看得极重,为撇清自己,只得推给路过,责怪路过自作主张。毕竟路过是朝颜师兄,帮的又是济王,朝颜向来念旧,总会设法袒护,你又得记挂朝颜救命之恩,以及……未来的夫妻之情,便是言语间有所破绽,或处置得有失公允,也只能忍下。” 聂听岚嫁入施家五年,极得施浩初宠爱,遂也见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心思玲珑敏捷,将素日所知和今日听到的联系起来,居然也能推断得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服。 可她再不知,宋与泓不想将尹如薇扯进来,并未跟十一说出实情;而路过这两年秘密出现在济王府附近,想见的也不是宋与泓。 当她赖以推断的证据本身就是错的,又怎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来? 而韩天遥所能确信的,也只能是宋与泓所说的,以及十一所说的。 若什么都不能确信,他只能确信自己亲耳所听到的。 一句句的真.相,刺心钻疼,让聂听岚所说的“未来的夫妻之情”,听来竟是如此的倍感嘲讽。 “夫妻!” 他低低地笑,拿手撑住了额,半掩住双目。 那掌心便微微的湿热。 带着咸痛的湿热里,依然有淡淡的酒香萦绕,耳边便不由地传来女子饮酒时散漫的笑声。 在芳菲院,在闻家,在韩府,在琼华园…… 一次次的酒香里,是谁漫不经心的笑容和不肯容情的毒舌在不经意间将他掳获? 其实,他真的只是爱恋她的许多男子中的 恼将离未离(一) 她曾是十一,但更是朝颜郡主,可以为家国梦想毫不犹豫丢开挚爱恋人的朝颜郡主。 从前是,如今也是。 她说过,若他平安归来,她就是他的妻;但她的确从未说过喜欢他妲。 她只说,他们是最合适的窀。 从身世容貌,到武艺才识,到平生志向,他们是最合适的,却与心底那份最深切的期盼无关…… 韩天遥的唇动了动,想唤一声足以让他们疏离千百里的“朝颜郡主”,但舌尖干涩地转了转,却只是一声低沉的呼唤:“十一……” 十一见他面色虽差,眸光却还有几分清明,也便略放下心来,也不要旁人动手,亲自解开韩天遥衣襟查看伤势,又听了脉相尚平稳,遂将自己随身带的上好伤药取出两粒来,送到韩天遥唇边。 韩天遥接了,吃力地吞咽。十一忙向从人取水时,韩天遥却已呛咳起来,胸口起伏得极厉害。 十一忙按住他肋下伤处,几乎让他半边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握着他肩道:“忍着些,这伤处似乎好些了,可别咳得再裂开。” 那扶抱的动作,忽就让韩天遥想起平生最困厄的那个雨夜。 他双目失明,她为小珑儿和她的猫出手制敌,却打算对他见死不救,放任他在山坡上喂狼;但她终究是救了。他一直记得她从冰冷漆黑的雨夜里扶抱起他的温暖和柔软。可他以为的犹豫之下的侠义之举,原来只是察觉凶手是故人后下意识地试图有所弥补…… 如今,依然是那时令他不曾言谢却始终铭刻于心的温暖和柔软。 韩天遥想推开,却只在呛咳间将她臂膀握得更紧。 宋与泓也已听得消息匆匆赶来,正见十一照料韩天遥,几乎紧紧相拥的模样。 他勒住马,由着马儿在原地不安地踢蹬着,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朝颜,找到就好。我已令人预备好肩舆,先将南安侯送离此地要紧。” 十一应了,忙扶起韩天遥,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已有好几拨靺鞨骑兵前来打探,应该猜到我们在这边找你,指不定很快便会有大拨精兵前来围剿。” 因猜着韩天遥重伤之躯走不远,他们一直在附近来回寻找,且衣着气度全然不同于寻常楚兵,魏人自然会起疑,故而一再派人哨探。十一原就担忧会不会连累躲避在暗处的韩天遥,此时终于找到他,这才松了口气。 再向四周瞧了一眼,十一纳闷道:“聂听岚呢?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韩天遥道:“我伤势不轻,不便赶路,天明后便让聂听岚设法先行离开,到枣阳找人求助。我原想着藏身在附近静候援兵,不料听到那些凤卫交谈,仿佛是你亲身来了。” 他向十一笑了笑,唇角微见苦涩。 明知是凤卫在寻人,却在知晓十一亲身到来,方才现身相见…… 十一心头拧了拧,“难道……真是路师兄……暗算了你?” 韩天遥也不否认,黑黑的眸子映着正午的阳光,若深不见底的一池幽潭,不见任何波澜,轻飘飘从宋与泓身上掠过,直直与十一对视,“助我的人忽然变成了杀我的人……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十一忽然便有些不敢跟他对视,揉着自己的额,低叹道:“我也想知道理由。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段清扬下的手,且路师兄也被他所伤,目前不知所踪。但济王则疑心路师兄暗怀他念,嫁祸段清扬……” 她问向韩天遥,“到底那日出了什么事?” 那厢已有两名身手敏捷的凤卫抬了顶肩舆过来,宋与泓向远处眺望数眼,说道:“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十一忙扶韩天遥上了肩舆,才注意到另一件事,“你的龙渊剑呢?” 韩天遥已不再看她,只阖了眼靠在肩舆上,疲惫答道:“战乱中遗失了。” 十一怔了怔。 怀中尚藏着她在柱子家拾到的剑穗。剑穗尚在,剑又怎会遗失?难道韩天遥夜间又曾遇袭?可瞧着他衣衫干燥,伤处包扎整齐,又不像雨夜出行并遭遇强敌的模样。 或许,是伤得重了,才在夜间匆匆奔逃时不慎遗失。 此时众人担心大股敌军来袭,已匆匆抬了肩舆起身,十一也顾不得多问,急骑上马匹,先带韩天遥离开。 -------------------------- 因他们行踪已落入靺鞨人眼目,料得前往枣阳道路多半已经封死,遂从小道折往安县。 那边虽比枣阳远,但相对枣阳的战火纷飞,安县无疑要平静许多。 路上虽也屡遇敌踪,好在跟出来的侍从都是高手,且马匹快捷,很快避过靺鞨人眼线,直奔安县。 夜间在一处荷塘附近觅地休息一晚,第二日安县已有参将得报,领一队骑兵前来相迎,径将一众人护送往安县,同时派人通知枣阳守军。 前路无虞后,宋与泓不时分出人手四处打听路过或段清扬下落时,竟比十一还上心,却始终毫无音讯。一路也未见任何凤卫暗记,想来多半还在枣阳或襄城附近,根本不曾往这边来。 两天后,十一等人已到安县落足,而韩天遥有上好医药调理,虽跟着一路奔波,无法好好休息,伤势倒也不曾恶化,且一日比一日好转起来,只是人却似倦倦的,比先前更加少言寡语。 待在驿馆住定,十一才有空和韩天遥细问那日情形。 韩天遥默然看她容色,依旧先前的清艳妍丽,风尘仆仆好些日子,并不曾在她眉眼间留下些许憔悴,反而更显英气,清莹明眸愈见神采。 见韩天遥出神,十一不觉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长了花了?” 韩天遥摇头,“你脸上没长花,只是你自己便是一朵花儿。可惜浑身是刺,谁靠近都可能被扎得体无完肤。” 十一睨他,“你这是怨我把你刺得体无完肤?” 韩天遥指指自己的伤处,唇角这才微微一弯,“嗯,这不是被伤得厉害?” 十一一笑,却也苦恼地按.压着太阳**,说道:“其实我也没想通路师兄到底为何出手伤你。从你受伤后,路师兄便没再和我联系过。此事总要等找到他后,才能查个手落石出。” 她握住他的手,眸中蕴笑瞧他,“你总不会疑心是我想伤你吧?便为去你疑心,我也须给你一个交待,对不对?” 她难得笑得这样绵.软,温柔调侃里有种俏生生的嗔意,便是铁石心肠都能被轻易化去,更别说些微的疑心。 韩天遥眼底亦有涟漪拂动,分明有些意外情迷。懒懒卧在榻上,他一手枕于脑后,一手反握住她,与她十指相扣,亦苦恼般摇头,“十一,几个月不见,倒是有几分女孩儿的样子了。我原以为我冤了你,你必会横眉怒视,把我损得分文不值,转过身不顾而去呢!” 十一怔了怔,才觉果然刻意了些。 而韩天遥已道:“暗算我的不是段清扬,而是路过。” 不待十一细问起,他已将出事前后经过细细叙了一回,——独独不提路过毒瞎近卫眼睛之事。 末了,韩天遥道:“此事当然不是你主使,否则路过就不必把段清扬推出来当替罪羊了。他并不敢让手下的凤卫知道是他动的手,只能推到不是凤卫的段清扬头上。只要设计巧妙,其他忠心凤卫也会一致认定是段清扬谋害我,段清扬将百口莫辩……嗯,前提是,我的确已被他害死。” 十一之前也见过他跌落的山峰,想他那样重的伤势摔下,的确九死一生。 她沉吟着问:“后来路过没去山下搜寻?” 韩天遥道:“搜过。但我在陡壁上设法找到了落脚点,根本没掉下去,只是顺手把自己外袍撕碎染上血,包着我一只靴子丢下了山。他施计暗算段清扬需要时间,等他安排好一切,再带人到山下‘救’我,只会找到疑似我被猛兽叼走后残留的碎衣和破靴。他们也担心被人察觉,久寻不见,在天明后不久便已离去。” 他一双黑眸暗沉,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那日雨夜我被你救下之时,都没有我重伤之下独自攀下山崖时狼狈。我其实一路都在设法为自己上药止血,可完全没有用。我很怕下一刻便会倒下,黄泉路上都是个糊涂鬼,再没机会问问你,为什么是你的人向我下手……” =========================== 阅读愉快!后天见! 恼将离未离(二) 他的目光并不尖锐,话语也平淡,十一却不由面庞泛红,与他交握的手掌泛起微微汗意。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的确是我的人下手。对不起,天遥,是我用人不当,识人不明。” 她个性刚硬要强,极少向人屈服,与韩天遥相处那么久,向来冷嘲热讽的时候多。此时声音虽低,却说得诚挚,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懊恼妲。 韩天遥低眸瞧她片刻,忽张臂,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将下颔靠在他肩上,只觉他竟比先前清瘦许多,不由叹息一声,环住他的腰,低低道:“若父皇身体好转,我便请旨跟你一起出征吧!窀” 韩天遥轻笑,“若我们成亲,你是我夫人,随军倒也使得。只是你可曾弄清到底是谁那么大能耐,竟能主使路过向我下手?凤卫三大统领之一,恐怕没那么容易收买。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到时只怕连你都不肯放过。” 十一微微一皱眉,旋即道:“路过和剩余的凤卫必定还在北境,我会尽快找到他,查清此事。” 韩天遥低眸看她细白的脖颈,“路过和小观是你师兄弟,回京后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你身边,难道你就不曾留意过他平时都跟哪些人交往?” 十一叹道:“他向来循规蹈矩,寻常来往的,无非是些往年的朋友和凤卫的兄弟们。又或许,早和某位权臣暗中有所联系,只是我疏忽了?” 韩天遥点头,“也许,依然是施家在下手呢?那些杀手只是暗棋,他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十一怔了怔,顺了他话头道:“这也说不准……当日施铭远虽抓了他,也未见动用刑罚,指不定暗中便已有所约定,刻意用他来引小观和你入彀。” 韩天遥却觉她的话语如一道冰水直沁过来,心底竟已寒凉。 她同样打算舍车保帅吗? 为了宋与泓,她竟准备牺牲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 十一觉出韩天遥身躯僵了僵,忙侧过脸想瞧他神色时,韩天遥腕间蓦地一紧,却将她收束得不能动弹。 但闻韩天遥低低问道:“等你找到路过,准备怎么处置?” 十一略略一顿,说道:“路师兄素来和状况,并不像心狠手辣之人。总要等找到他,问明缘由再作打算。” 韩天遥道:“无它,或为人胁迫,或听命于比郡主地位更高之人而已!” 十一看着他清瘦泛白却愈显鲜明刚硬的轮廓,含糊道:“或许吧……” 韩天遥忽轻笑,“或许,查到最后,又是宁罗山山匪所为。” 十一心头一震,“怎么可能呢!” 花浓别院被灭之事,宁罗山山匪不过是推到明面的代罪羊,——表面是施氏的代罪羊,实则是济王的替死鬼。 韩天遥无故提到宁罗山山匪,显然意有所指。 韩天遥此时却含笑将她放开,眉眼间甚是沉静,淡淡道:“随口一说而已。我虽出仕未久,但仇恨我父祖的人并不少,或许会有人迁怒到我身上。” 以凤卫加上济王的实力,只要去找,总会找到理由为路过开脱。 路过是为济王出手,济王不会见死不救,十一看来也不打算就这么交出师兄…… 韩天遥浓眉微拧,随即散淡地舒开,在眉心留下两三道浅浅的细纹。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所幸,我到底没死;而你……到底还在我身边。” 十一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神情间找出些什么。可韩天遥眸色幽深却平静,再不见任何锋芒。 门口已传来宋与泓懒懒的笑意,“扰着你们了?” 二人转头看时,宋与泓抱肩倚立于门边,唇边含一抹不改明煦的笑容,正静静地瞧着他们,乌黑的眸心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觉比平时暗沉了好些。 十一再不知他站在外面多久了,也觉有些尴尬,站起身笑道:“泓,有事?” 宋与泓点头,缓步走了进来,沉吟片刻,才道:“段清扬正辗转赶回京城,刚刚传来消息,说路过背叛郡主,将他带的人杀了一大半。” 他边说着,边将一封密笺递给十一。 十一展开看时,却是匆匆而写,简略叙明路过引开他,并命济王府部属除掉南安侯从人,趁机污陷他谋害南安侯,并断言南安侯很可能已被路过谋害云云。 他自己负伤逃走,从者死伤大半,当日又曾得命唯路过马首是瞻,再不知何去何从,遂一边写信禀知济王,一边缓缓往京城方向撤退,希望能收到济王回复,才好决定下一步行动。 算来段清扬的信函到京城时,宋与泓正好已经追随十一赶往枣阳。能这么快把消息传到他们刚落脚的安县,已经很不容易了。 宋与泓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为盏茶,也坐到榻边,自在地伸腿搁在那边椅子上,边饮着茶边道:“若不是已经找到天遥,段清扬跑来这么跟我说,大约连我也不肯相信他的话。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济王府的人,能和凤卫的人互相残杀……” 十一默默扶额,“嗯,若段清扬跟我说,我八成会先砍了段清扬。” 韩天遥目光将二人缓缓扫过,“若我死去,恐怕段清扬再也洗不清冤屈。没人相信路过会向我动手,连剩余的凤卫都会受他蛊惑,一致指认是段清扬出的手……” “若段清扬害了你,何止他有理说不清,便是我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宋与泓叹息,似笑非笑地看向十一,“朝颜,你说,路过他是存的什么心?让你恼我一辈子?” 十一道:“若路过已经投了我们哪位对手,自然盼着我们心生嫌隙。” 韩天遥掩着伤处低低咳了两声,方道:“即便坐实了是段清扬暗算于我,凭殿下与郡主自小的情分,只要说开去,哪有解不开的嫌隙?最终还不过段清扬有口难辩,当了替罪羊而已!” 若他死去,段清扬是替罪羊,路过依然是朝颜郡主敬重的师兄,暗中替济王做事,心安理得地换取后半世的尊荣富贵。 若他活着,则路过不得不背起这罪名,而段清扬洗清自己,顺带也将济王洗得一干二净,——是朝颜郡主的师兄出手,济王部属都受了栽污,又与济王何干? 总之,韩天遥怎么也不会疑心到宋与泓身上,更不曾想到,这一切竟会与当日的花浓别院覆灭之事相关。 便是死,也不过是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糊涂鬼。 十一瞥向韩天遥沉静得几乎看不到波澜的面庞,心下莫名有些不安,便不肯再纠缠此事,转而问向宋与泓,“如今南安侯无恙,你也该回京了吧?父皇病势不轻,何况施家……指不定还会闹出点什么事儿……” 宋与泓点头,“也要看你们安顿下来,我才能安心回京。” 十一“噗”地笑了,“说的好像你不在这里,我便护不了天遥周全似的。” 宋与泓轻笑,“你便是能护得了天下人周全,不在我跟前,我总是不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在十一和韩天遥面上逡巡,然后自嘲地又笑起来,“自然,其实是我自己多心。两年不在我跟前,你不是也过来了?以后……大约更不需要我费心。” 十一慵懒地拂着零落飘下的几绺散发,“眼下你跟前多少的国事政事家事,处处烦难,本就不该为我费心。” 宋与泓苦笑着摇一摇头,饮尽盏中茶水,站起身舒展了下手脚,“罢了,我也不想讨你嫌,明日一早便动身回京。你且在这边陪天遥几日,待他好些再回京吧!” 他看向韩天遥,目光不掩欣赏和期望,“靺鞨人近来虽吃了些亏,可没那么容易善罢干休。待南安侯伤愈,还需继续沙场辛苦!” 韩天遥虽未下榻,却也侧身一礼,“本是份内之事,臣必定竭力而为!” 宋与泓点头,转身行向门外。 待跨出门槛,他又向十一看了一眼,“若南安侯返回北境,不论路过有没有消息,你都尽快回京才好。待边疆平静,有的是相聚的时候。你须知……我并不是那器量狭窄之人。” 他不是器量狭窄之人,所以若她幸福时,他不会阻拦。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恼将离未离(三) 不论当年她撇开他和宁献太子在一起,还是如今她和韩天遥或宋昀在一起,他都不曾流露丝毫不满。 剖开外表的张扬贵气,他依然是当年那个任性简单的少时玩伴。 十一眼眶微微泛酸,却微笑道:“放心!妲” **窀* 宋与泓第二日一早便带着他自己的人快马回京,十一则留在安县,一边留意韩天遥伤势,一边继续安排人手寻找路过等人。 枣阳城内的随州制置使赵访和闻博所领的忠勇军终于联系上韩天遥,并将近期军情传递过来。 安县距离枣阳并不远,故而将路线时间安排妥当后,快马一日夜便可来回,韩天遥在伤重之余,倒也能对着舆图研究布置,将自己对战局的走向分析传过去,继续指挥忠勇军的行动。 如今北境两路激战正酣,四处有敌人哨探的骑兵出没,消息传递极不通畅,能顺利将前线军情传回已是不易,想要在兵荒马乱间找人着实困难。韩天遥不过被一寻常村民救下藏起,南楚、北魏各出兵马,一边彼此猜忌打斗,一边搜寻了好些日子都找不出来,便可见得兵乱之时寻人何等艰难。 若路过听闻韩天遥未死,刻意躲避追寻,势必更难找寻。 十一为路过之事耿耿于怀,见韩天遥一日好似一日,渐渐能照常理事,也放心不少,便打算亲身出去找寻路过。 这日韩天遥正在卧房内研究舆图,见她过来,便招手唤道:“十一,你过来瞧!此处名回马岭,倚江而立,地势险峻,下方山谷形如簸箕,前次咱们就在这里和赵访里应外合,大破枣阳军队,魏兵吃过大亏,轻易不肯再往这边去。我准备让闻博将兵马暂驻于回马岭,与枣阳城的随州兵马成犄角之势,佯作诱敌之计,伺机从这里奔袭敌军,如何?” 他正在养伤期间,且在外不便,不过家常的棉质衣衫,却是轻袍缓带,眉宇间的冷肃都因缓缓走近的女子冲淡不少,愈显得意态舒闲,倒似谁家贵公子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偏僻却幽雅的山野修心养性。 但他指点舆图之际,偏有种挥斥方遒的凌云傲气冲出,黑眸里立时积聚了武将的冷锐和豪情。 不必亲临前线,指尖的方寸之地就是他纵马驰骋的战场;当眼前的漫漫江山路被大楚的铁骑踏遍,便是一雪前耻、金瓯永固的时刻。 十一素来清冷,但此时仰视他的目光却也不禁染了烈意,鬓边随手簪的新摘芍药亦将她衬得愈发耀眼。 她微微笑着,由衷道:“有你韩家在,诚大楚之幸!幸亏你未在山林间终老一生,否则当真是暴殄天物,枉负了上天赐你的这身才识天赋。” 人的才识本领,原是五分靠努力,五分靠天分。 那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出世后获得良好的机遇得以发挥出来。 比如十一颇有习武弹琴天赋,再遇到郦清江这样的师父精心传授,遂能成就惊才绝艳的朝颜郡主;但如果论起学游泳之类的,天生便比常人鲁钝些,再怎么努力都是三脚猫了。 而论起沙场征战,纵然也曾把兵书阅遍,真到行军打仗真刀实枪之际,总不如韩天遥这等先天后天占尽优势的将门之后。 韩天遥觉出她毫不掩饰的欣赏,尚有些苍白的面容便不觉浮上些浅红,偏头瞧着她,黑眸逆着窗外投射的阳光,奇异地灿亮着,连折射.出的光芒都似带了棱角。 他轻叹道:“若我没这行军打仗的能耐,忠勇军未必肯礼让于我;若忠勇军不肯礼让于我,势必为他人所用。那时,大约无人记得起山间还有个韩氏子弟避世而居,也便无人会记着取我性命,取花浓别院上百无辜者性命了吧?” 十一心头突地一跳,避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舆图,口中已闲闲道:“说到这个,还真得感谢施相。若非他逼出你真性情,我便一辈子见不着韩将军英武神勇的模样了!” 韩天遥喉间恍若有轻笑声滚过,黑眸依然紧紧凝视于她的姣美面容,“当我家破人亡,双目失明,被一群山匪逼.迫得走投无路,还有半点英武神勇的模样吗?” 十一唇角弯了弯,忽上前一步,拥住他的腰,浓黑如鸦羽的长睫轻轻一瞬,那双眸子愈发清莹得宛若有水银流淌,光华璀璨,清美得动人心魄。 她的声音亦在他耳边难得地柔婉着,同样令人心旌神驰,“只要我眼前的韩天遥英武神勇,便足够了!” 如此风华无双的朝颜郡主,如此温柔缱绻地向他示爱…… 韩天遥竟微微晕眩,臂膀已不自觉地伸出将她揽住,方才低下眸来,微带苦涩地垂眼瞧她,却很快弯作轻柔笑意,“你喜欢的,只是可以保家卫国的英武将领,其实……是不是韩天遥并没关系?” 他说得不经意,却已在不由得屏住呼吸,侧耳等待她的回答。 当日十一叙那往事时,他听得清楚,她深爱宁献太子,甚至比她自己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深切许多。 可她一心向往的,是满腔热血、以保疆卫国为己任的铮铮男儿。 韩天遥虽冷峻寡言,却从不曾掩饰他对十一的恋慕,以及想与她长相厮守的心愿。 但她最初让他铭刻于心的相救并不单纯,她对他的不假辞色也丝毫不是作伪。 以她的尊贵和阅历,便是再优秀的男子,她也不会轻易恋上。即便她应下跟韩天遥的亲事,甚至打算以身相许,都从不曾说过喜欢他。 她的心底……依然在哀悼已经铭刻进她骨髓的询哥哥。 十一被问得也有片刻惘然,却很快笑了起来,“你倒是给我再去找一个韩天遥来!也须有你的英武神勇,有你的沉着细致,还得有你的……” 她的眼神忽然顽劣,甚至伸出手来,将他绷紧的面庞捏住,向上扯出一个扬起的弧度,“还得有你的俊秀好看!你弄个白胡子老头儿,或钟馗之流的奇丑汉子来,你瞧我愿不愿意多看一眼!” 说到底,这还是个看脸的世界。 这一点十一感慨颇深。当年的朝颜郡主脾气大,性子坏,动不动招惹些是非,只因一副绝美容貌,多少人捧着惯着,便是行走江湖也是人人爱重;待她成了容色粗陋的十一夫人,同样的性情却能引得人人憎恶。 韩天遥被她揉.捏着面庞,那紧绷的面庞便不由得松驰下来,连许多日一直紧绷的心弦都似松了松。 由她揉.捏够了放开他,他才轻轻道:“十一,纵然你和花浓别院时一般的容貌粗陋,纵然你日后两鬓苍苍,齿摇发落,我还是愿意看你。” “……” 十一忽然间说不出话。 她默默抱紧韩天遥,许久才道:“好吧……既然你这样说,若你变成白胡子老头,若你变成钟馗般的奇丑汉子,我也不嫌你就是。” 韩天遥腕间不由收紧,静静瞧她片刻,俯首将她吻住。 十一身形颤了颤,便仰起头来,与他深深缠.绵。 暮春的阳光有些炽.热,阶下的的芍药摇曳风中,开得风姿绰约,送来花香淡淡,在明金的阳光里无声潜入,便让静谧的屋子里多了几分柔和轻暖,却有一抹清愁在缱绻里无声萦出。 许久,十一终于别过脸,将面庞伏于他肩上,鬓发间的芍药清香便更清晰地传到韩天遥鼻际。 韩天遥呼吸有些不匀,将她紧拥于怀际,亲了亲她滚烫的耳廓,低问:“要走?” 芍药,原有将离之名。暮春之际,送别之人往往折芍药相赠。十一寻常时候穿戴简洁素妍,不会无故簪芍药于发间。 十一道:“路师兄之事,不仅是你心病,也是我心病。我总要找到他,弄清缘由才好。” 韩天遥静默片刻,低低道:“他不会一直藏着,早晚会弄清的。我不急,你也不必急。倒是京城让人放心不下。” 十一道:“济王已经回京,总不会再让施氏对咱们不利。只要父皇身体不妨事,我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路师兄动机不明,若有机会,未必不会再对你下手,还是尽快找到才好。我跟他相处十余年,旁人找不出,我应该能找出他来。”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恼将离未离(四)4000 韩天遥不答,黑眸默然凝视着她,武者略嫌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摩于她莹白如玉的面庞。 十一踮脚,在他唇上又是一吻,才微笑道:“好吧,其实是我暂时不想回京。路师兄应该还在北境,我不会离你太远。我会一路留下暗记,让你随时找到我。若是隔得近时,我们又可以再见面。” 战事仍在延续,若魏兵不退,韩天遥重担在身,势必不能回京妲。 十一一旦回京,成亲固然遥不可及,便是再相见,也不知得隔多少个日夜窀。 果然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韩天遥好久才能答道:“好。我会随时跟你联络,就像……我住在韩府,你住在琼华园一般。” 纵然不能时时相见,却晓得对方平安,且与自己相距不远。 十一闻言亦是微笑,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发,转身往门外走去。 快到门槛,韩天遥忽又唤道:“十一!” 十一转头看时,韩天遥已紧走几步,赶到她跟前,又将她拥到怀中。 “其实没什么。”他垂眸看她,“我就想多看你几眼,多抱你一会儿。” “天遥,遥……” 淡淡的酸涩里,不知哪儿钻出了细细的愉悦,阳光般将她笼住。 亲昵中,那鲜艳夺目的芍药自发髻间跌落。 韩天遥伸手,粉色盈盈的花朵便如一只绝美的大蝴蝶,翩然栖于武者骨节分明的指掌间。 -------------------------------- 十一带出的凤卫才不过十余人,却都是高手,在安县又换了最好的战马,故而行动迅捷灵敏,即便不时碰到两国小股兵马冲突,也能安然来去,偶尔还能出奇不意出手,协助楚兵把魏兵打个措手不及。 论行兵打仗,十一当然不如韩天遥,但论起武艺高超,机警多变,她和凤卫却远胜多多,并未因北境烽药四起便放缓寻人的步伐。 大约在第八天或第九天,他们找到了凤卫新近留下的暗记,却是在距离安县相当遥远的天镜湖附近。 分散寻了一日后,齐小观看向天镜湖中那几座小小的岛屿,笑道:“师姐,我想,我猜到师兄在哪里了!” 十一看着阳光下起伏不定的水面,苦笑道:“嗯,咱们得找到牢靠些的船。” 跟路过一起离开的凤卫不少,纵然兵荒马乱,只要还在北境,不至于全无线索,譬如先前寻找韩天遥之际便遇到了和大队人马失散的罗苇。 纵然路过掩过众人耳目,时间过去这么久,总会有人想着和十一联系。 战乱之际,军情需时时上报,驿道周边往往十里设一递铺,各遣斥候传递文书或哨探军情,这些人里不乏济王或凤卫的眼线,想传递消息并不困难。 可此处临近江水,河流湖泊纵横,若藏身于湖心小岛,出行不便,路过再刻意相阻,部属无法出行,十一等自然也找他不着。如今他们找到的印记,极可能是出来采买东西或查探军情的凤卫所留。 十一素来有些畏水,齐小观却是少年心性,玩兴大起,也不顾天色渐暮,忙忙叫人借来船只,待众人坐定,便自己拿了长长的竹篙,在湖边一撑,船便荡了出去。 他撑船的技术自然谈不上好,但自幼习武,手上劲道却比寻常船夫不知好多少。于是那船虽牢靠,也难免行得快而不稳。 齐小观满眼倒映着天光湖水,清朗笑容里若盛着满满春.光,高声道:“可惜小珑儿没跟来。若她过来,看了这水这船,指不定还要怎样闹。话说她的水性很不错。” 他素来洒脱放旷,与部属相处宛若亲友兄弟,再无半分统领的架子,故而部属也不怕他。那边便有人取笑道:“出门这些日子,三公子想念珑姑娘了?早知如此,何不将她一起带出来?” 算来这一路有惊无险,多了个玲珑活泼的小珑儿应该也不妨事。 齐小观果然有些遗憾,却笑道:“近来她被宠得越发猖狂了,敢拿别人缝制的衣服说成她亲手缝的,岂能再纵着她?且等她学会自己做衣裳再带她出来!” 他这样说着时,手上撑着竹篙的力道越发地大,那船便行得越发地快捷,却越发地左右晃荡。 十一给他晃得犯晕,便倚着船舷懒懒地睨他,“可不是,看着这小珑儿愈发地不像话,我得把她留在身边,好好教导三四年再嫁人才好。” 齐小观忙陪笑道:“师姐别呀!她会裁衣,只是针线活上差了些,正虚心好学地找绣娘教呢!她都跟我保证了,等我回去时,就能穿到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出的衣裳啦!” 十一道:“咱们琼华府又不是养不起绣娘,要她学女红做什么?咱们齐三公子的娘子,第一要紧是学一身好武艺、好剑法!学成了才好跟你并辔江湖,驰骋天下呀!要学武的话,她没什么根基,我得从入门开始教,没个三四年肯定是不成的!” 齐小观慌得将竹篙扔给随行的船夫,跑到十一跟前笑道:“别,千万别……我不用她跟我并辔江湖,更不用驰骋天下,只要她能替我裁衣做饭、几个胖娃娃也就够啦!何况三四年……师姐,你不怕她没成亲就给你生出个小师侄来?” “……” 十一端详着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师弟,“是不是男人想娶亲的时候,脸皮都特别厚?” 齐小观做了个鬼脸,“师姐这话说的……一听就知道南安侯在咱们跟前绷着张棺材脸假正经,背地里对师姐不知怎么死缠烂打!” 旁边的几个凤卫已忍不住笑了起来,只不敢大笑出声。 十一眸光一闪,扬脚踹了过去。 齐小观一个翻身避过,看着快要跌落水中,连忙伸脚在船舷一钩,稳稳落回船舱,掸着自己衣袍笑道:“这衣裳虽不是她亲手缝的,却是她亲手裁的,万万不能弄.湿.了!” 十一便有些纳罕,笑道:“记得你跟小珑儿认识也没多久吧?” 齐小观道:“这不也有大半年了?何况她那般热情似火,我也不好拒人千里吧?” 他凑到十一耳边,悄声笑道:“若是师姐有小珑儿一半的热情,大约天底下一大半的男人会拜倒师姐脚下吧!当然,我和师兄除外!”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我喜欢会裁衣做饭的。师姐这性情,这武艺,我可消受不起……” “砰——” 结结实实的一脚踹过去,齐小观再没能躲开,“扑通”摔落湖水。 “喂,我的衣裳!” 齐小观心痛着小珑儿虽没亲手缝却亲手裁过的衣裳,在凤卫们的哄笑声中,边向他们游去,边叹道:“瞧瞧,这脾气,谁消受得起……” 朝颜郡主容色无双,文武双全,但跟她形影不离一起长大的师兄师弟却不曾对她动过男女之情,大约就是熟悉得太过了,深感消受不起吧…… ----------------------------- 齐小观到船舱换了干净衣衫,再出来看时,却见十一不顾晕眩,正端正立于船头向前方观望,秀.挺的眉蹙紧,一双眸子却在暮色里显得愈加清莹。 齐小观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也不觉怔住。 湖中有四五个岛屿,但相距并不是太远。 他们原打算到最近的那座岛屿落脚后,再分散人手分别去其他岛屿找寻。现在,却是稍远处的另一座岛屿正在暮色里袅袅冒着青烟,甚至看得到隐约的火星。 十一问齐小观,“师弟,有没有觉得那座岛屿有些眼熟?” 齐小观细想片刻,转头吩咐船夫道:“快,往那座岛去!” 十多年前,当他们尚是七八岁的孩童时,师父郦清江曾带三位徒儿出门访友,一走就是两三个月。 其中有一位铸剑的莫姓友人似乎就住于某座岛屿之上,只是他们当时走的另一条水路,加之年纪极幼,记忆早已模糊。 此时听十一提到,齐小观便也想起,那莫老剑师所住的岛屿仿佛就在附近,仿佛就是这么个轮廓。 路过比他们年长四五岁,郦清江病逝时已成年,有时会代师父出门办些事,认识的师父故友也比师弟妹们多,便极可能认识此处,并在混乱之际投到莫剑师那边暂住。 眼见多日找寻有了希望,多半还想着处理好此事便可回京与小珑儿团聚,试试她为他做的新衣裳,齐小观很是振奋,也不计较才被师姐一脚踹到水里,又提过竹篙向前撑划。 只是看着那青烟,齐小观忍不住纳闷,“那边到底在烧什么?不像炊烟,也不像失火……” …… 他们很快到了那座岛屿,很快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凤卫,也很快发现那里烧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再也找不到路过了。 跟随路过避到此处的十余名凤卫,正从燃烧完毕的灰烬里一块一块捡起骨殖。 路过的骨殖。 气氛沉重到压抑,然后这种压抑在见到寻来的十一、齐小观等人后,化作了悲痛号啕。 都是精挑细选的凤卫高手,堂堂七尺男儿,从原来的含泪忍泣,到后来哭成一片,混合在夜风里怪异的枯焦味中,听来竟悲怆之极。 十一、齐小观面面相觑,眼见素日跟随路过凤卫抱着装骨殖的陶坛子跪地大哭,竟有种如堕梦中的不真实感。 在韩天遥说出暗算之人是路过后,他们料定了路过“受伤”必是掩人耳目,如今藏身不出很可能是愧对师妹,不敢出现。 花浓别院之事,十一一直语焉不详,但齐小观也隐约猜出路过可能在为济王或其他什么人办事,才做出这等不厚道的事。 但论起三人自幼的情谊,便是天大的事也该商议了一起面对,这也是他们苦苦寻找师兄不肯离去的原因。 可路过竟然死了,死了…… 待稍稍平静些,原先在岛上那些凤卫已纷纷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在他们口中,是济王府部属先动手杀了韩天遥的手下,凤卫惊愕去寻路过时,发现路过正和段清扬打斗,且已受重伤。 据说,他们本应保护的南安侯被段清扬害了…… 逐走段清扬后,路过不顾重伤带人搜寻南安侯时,只找到了被野兽咬碎的衣料和脱落的靴子,目测已经遭遇不幸。 眼见靺鞨兵赶来,还跟在路过身边的凤卫急忙带他离开,并在他的指引下来到这里,借住于莫剑师家中。 其实说的和先前罗苇说的并无二致。 ================================ 阅读愉快!明天见!嗯,真的明天见……上一更写错袅!泪奔…… 偕流光画影(一) 只是跟在路过身边的凤卫一路相伴,与他同历艰险,眼看他到了莫剑师家依然伤势沉重,直到昨晚不治身亡,想到他素日温厚,连病危之际都不曾跟人抱怨半句,自是痛彻心肺,此时议起“害”他的段清扬,竟是恨不得生食其肉,连带对济王都颇有怨辞。 十一细问过路过死前延医请药等状况,安抚了众人,方和他们一起返回路过等先前在岛上的住处。 岛上居民不多,而交游广阔的莫剑师无疑是岛上最德高望重的,时不时有求剑的贵客来访窀。 小岛并无客栈,于是莫家便在剑庐附近另建了几橼木屋供客人暂住。 这一二年莫剑师老迈卧病,求剑者多被回绝,故而客房都空着,这些日子正是路过及跟随他的十余名凤卫住着妲。 莫剑师本就老病,忽见已逝故友的大弟子在自己跟前“不治而亡”,更受打击,这两日病得愈发重了,连凤卫处理路过丧事都没能过问,此时早已歇下,十一等也不便惊动,只和莫剑师的长子莫钧等人见了礼,看凤卫们安置好路过骨灰坛,便先到路过先前住的客房查看。 除了尚未散尽的药味,客房里并无异样。 只是按南方丧葬风俗,逝者用过的衾被铺盖都已收拾出去,如今空荡荡的床榻便不由给人以曲终人尽的凄凉感。 不论如何,他们和他们的师兄之间,的确有什么东西终结了。 齐小观走到窗前,抱肩看向苍茫夜色,沉默片刻,问道:“师姐,师兄真的死了?” 十一听他话中惊愕疑惑竟大于悲伤,便知他也在疑心,沉吟道:“据他们所说,师兄一直自称伤势不太重,不愿兄弟们担心,虽延医开过两次药,但大部分时候只是用自己带的药在调理,终日卧床静养……直到前天才突然高烧,到昨晚便死去,还留下将他火化并将尸骨带回杭都的遗言。前天……” 彼时月色半明半晦,窗外的景色荡在夜雾里,便越发地暗昧不清。 可黯淡的烛光下,他们彼此眼底的疑惑如此清晰,竟能轻易地让对方尽收眼底。 齐小观已在苦笑,“若我没记错,前天我们正好寻到了这附近。他应该是得到消息,知道藏不住了……” 十一揉了揉太阳**,“最绝的是火化,那么多人亲眼看到他被火化,亲口证实他的死讯……而我们也没法辨认那些烧剩的骨骼是不是他的。” 齐小观沉吟,“以咱们的修为,想刻意混乱脉象,给人重病之感,或闭气佯作死亡,都不是太困难。难的怎么瞒得过那许多朝夕相处的兄弟。他们怎会认不出火化的是不是师兄?” 十一淡淡道:“你忘了?江湖上多的是奇人异士,我年少时好玩也联系过不少。有个擅长易容的,就曾为我们三个各做了一张面具,曾试着让别人戴上,除了气质迥异,神色僵硬,几乎可以乱真。” 那时他们十六七岁,还在发育的时候,和如今的容貌可能差异比较大;但路过当时已经二十一二岁,三四年间容貌不会再有太大改变,若戴在他人脸上,再在气色上稍作修饰,便是日日相处的兄弟部属也未必辨识得出。 人死后容貌多少会有些改变,何况死者为尊,谁又会仔细盯着死人脸看? 齐小观细思部属所言,路过温厚,“临死”也不要人时时在跟前侍奉,的确有时间暗动手脚。想来他们这位师兄,应该有八成的可能已经脱身离去了。 沉吟良久,齐小观低叹道:“也好,也好……” 他并未明言,十一已明了他的意思。 不论路过因何背叛十一,哪怕只为给韩天遥一个交待,十一也必须对他有所处置。可从情感上讲,除了这事,路过向来是他们合格的师兄,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兄长,真的处置起来,轻不得,重不得,着实棘手 。可如果路过“死去”,他背叛十一的原因虽然存疑,却也免了十一等为难。 十一眼前依然似有大团谜雾笼罩,静默良久方道:“嗯,我也不信他真的死去。咱们还是得想法子将他找出来。” 虽说宋与泓再三说明,路过应该是因为他才对付韩天遥。但事先不曾和宋与泓商量,后来的失踪也不曾和宋与泓联系,似乎不是路过向来稳重的行.事风格。 齐小观便道:“那么,咱们留一部分人马在北境继续打探,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吧!咱们自己还是尽快回京好。师兄前来北境之前的几个月都不曾离开过杭都,便不是为宋与泓,也该在为京城的其他什么人办事,多半会回京。” 提到回京,他的面容立时明朗起来,即便在迷朦胧月夜下,也似敷了层煦暖阳光。 十一便由不得抚额,“你是记挂着小珑儿吧?罢了,我也记挂着父皇,也不知道近日病得怎样。且在这里住一晚,明日我写信给韩天遥说一声,咱们尽快回京吧!”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 把正难分难舍的恋人生生拆开这么久,着实是她这师姐或姐姐太不厚道。 ---------------------- 第二天,原跟在路过身边的凤卫隐约听到些消息,将信将疑之际,原来弥漫的悲痛气氛不知不觉便散开许多。 真.相未明,十一也不肯多说,先和齐小观去拜见莫剑师。 好在十一尊贵,此来北境虽然匆促,随身尚带了些珍贵物事,更有原来预备韩天遥可能要用到的数百年人参茯苓等物,都是寻常人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的好东西。莫剑师缠.绵病榻已久,正需要这些药材,见了那边呈上,浑浊眼底已是亮了一亮。再看眼前两名晚辈执礼甚恭,毫无贵家子弟的骄娇之气,更多了几分喜欢。 他叹道:“当年你们师父带你们过来时,过儿还罢了,你们两个却还小着呢,我手一个就能把你们抱起,一口气把你们从这边抱到湖边……一转眼,你们大了,清江走了,我也……” 他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手,忆起壮年时亲自铸剑时的强.健有力、意气风发,神色愈见怅惘。 齐小观忙笑道:“莫伯伯虽病着,但瞧着气色还好,何况又有儿孙承欢膝下,又有山水怡情,看着就是福泽深厚之相,只要放宽心胸养着,想来很快便能复原。” 莫剑师闻言眉眼便也舒展了许多,笑道:“我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你们师父那样才气汪洋恣肆的当世豪雄,那样的见识武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只有俯首膜拜的份儿啊!可要论起一家和乐、心安度日,他却远不如我。算来他与我差不多年岁,且自幼习武,本该比寻常人长寿才对,却连你们两个都未长成便撒手西去,可见是平时太过愁郁,生生将自己逼出病了!” 十一、齐小观不由面面相觑。师父愁郁吗?郦清江个性清高却并不绝俗,待人处事妥贴有礼,待三个徒儿亦极温和。十一记事起,郦清江便已不再年轻,但负手远眺清淡而笑的风姿,大约只有后来的宁献太子可以赶得上。 莫剑师见状,便道:“你们不信?咳!于公,他记挂着北方不宁,故乡依然沦于靺鞨人铁蹄中;于私,他费了十多年才找到心心念念记挂的小.姐姐,却发现她已是皇上宠妃,后来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偏还越来越丢不开手。其实以他才识武艺,帝后多有倚重,纵然鸳梦难偕,他想在杭都长伴美人却也不难。可惜心上人和他志不同道不合,他苦劝不来,只得远离京城,以免争执是非。可惜避开又如何?你们看他那么多年何曾放开过一日?心事比谁都重,又怎得长寿?” 十一这才知晓师父对母后竟有这么一段心思。 郦清江不肯和云皇后正面冲突,却也见不得她陷害忠良,这才一意救下柳家遗腹女,并全力将她教导成他心中的正直之人,——让云皇后认柳氏遗孤为义女,想来是认定云皇后行.事不正,让她借此弥补柳家,同时以母女情分牵制云皇后,便是日后郡主意见相左,所谓虎毒不食儿,云皇后也不至于去伤她。 应该说,郦清江的计划相当周详。 若非楚帝自己大意说出,刚硬好强时常与母后冲突的朝颜郡主依然是云皇后头疼却爱惜着的宝贝女儿。 ================================= 阅读愉快!后天见! 偕流光画影(二) 若郦清江在世,朝颜郡主将是他用以影响帝后决断的最有力武器。 而从十一未出世就已开始的针对心上人的筹谋,到底耗去了他多少的心力? 最后身心交瘁、药石难医便是意料中事了…… 齐小观心思玲珑,见十一面色不对,立时也想通了其中原因,同样心中苦涩,叹道:“如此想着……果然是活得简单些更好。窀” 十一望向守在莫剑师身畔一脸安详宁和的莫老夫人,以及坐在床边替祖父捶腿的莫家小孙儿,许久方道:“嗯,果然……活得简单些更好。” 她自负有才,但论起才识武艺,比之郦清江却万万不及。 连师父那样的惊才绝艳,尚不能力挽狂澜,她不过罪臣之女,顶着个郡主的名号又能怎样? -------------------- 或许赶着煎上的参汤的确有效,午饭时莫剑师精神已好了许多,让仆役们预备了饭菜款待十一和齐小观,亲自过去作陪。 他的眼神不复锐利,却也习惯性地往他们佩剑上瞧,又索来观看。 齐小观所用的溯雪剑也是莫剑师当年所铸。 他平日虽漫不经心,可剑客的本能,对宝剑保养得还不错。 十一临行将纯钧剑给了宋昀,目前所用的却是府中随手找出来的一把剑,虽比寻常刀剑锋利名贵锋利,但比起纯钧那些古剑名剑却差得远,当然更难入莫剑师这等大家法眼。 莫剑师显然有些不满,“小观的剑倒还罢了,颜儿你怎会用这样的剑?平时在家挂着玩的吧?剑柄上镶的珠子倒是比剑贵重。那时你师父不是从我这边带走了一把风佩宝剑,说留给你长大用?” 十一抚向指节间用风佩练剑时留下的薄茧,黯然一叹,“莫伯伯,当年我遭遇强敌伏击,差点送命,那风佩剑……便断了。” 莫剑师点头,“难怪,难怪……” 他转头吩咐儿子,“钧儿,去把我那对流光画影剑取来。” 莫钧闻言,忙亲自走出去,半晌,捧回一对宝剑来奉与父亲。 莫剑师执剑在手中,爱惜地抚摩片刻,方递与十一,“也难得来一回,没别的给你,就给你这对剑吧!听闻你这些年也出息,武艺才识是师兄弟三人中最出挑的,跟了你,也算不辱没了它们。” 十一见他郑重,忙躬了身双手接过,退后两步细细察看时,却见这对宝剑虽未错金镶宝,但形制古雅,雕琢精致。轻轻拔剑,剑身寒冽若水,幽幽含光;随手挥动,便见得水色流光若银河星舞,缥缈如画中仙影,灿亮却沉静,有种极罕见的内敛风华,虽不张扬,竟能于无声处摄人心魄。 剑身近柄把处刻着古篆文,一为“流光”,一为“画影”,便是剑名了。 十一拈过一根黑发置于剑锋前,轻轻一吹,发已断作两截。 果然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绝佳宝剑,怪不得莫剑师有意赠剑,却又恋恋不舍。 十一早已爱不释手,一双清亮眼眸熠熠闪亮,竟比那剑芒更要璀璨几分。她笑道:“既是长者之赐,朝颜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了!闻得宫中尚藏着两块上好的千年玄铁,等回京后我便去找父皇要过来,叫人快马送给莫伯伯铸剑吧!” 莫剑师一生嗜剑,但记挂着逝去故友的情分,又收了十一的厚礼,才禀着宝剑赠英雄的念头赠剑,心下却有些怅然。待闻得十一愿赠以绝好的铸剑材料,哪怕他已老病得无法亲自铸剑,都已不胜欢喜,笑道:“那敢情好!钧儿于铸剑一道也已登堂入室,正缺顶尖的材料。若能亲眼瞧他铸成一把绝世好剑,小老儿便是即刻死去也可以瞑目了!” 莫老夫人已忍不住瞪他,“这身体明明一日好似一日,怎的又说这晦气话?” 莫钧亦急急出言安慰,小孙子小孙女则蹭到祖父怀里,撒娇撒痴地要祖父活上一百岁。 眼见得眼前一门大小和乐,莫剑师已是眉眼俱开,笑意朗朗,那身病仿佛又被甩落几分,指不定真能慢慢复原,活成百来岁的人瑞。 十一少时心心念念记着国仇家恨,待后来察觉自己身世,才知自己活成了一场笑话。如今看着莫家安居于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岛屿,上下和睦,其乐融融,忽觉这样的生活,才像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的生活。 平凡,安静,却幸福,满足。 而世间多的是心比天高之人。比如柳翰舟,比如郦清江,再比如昔日的朝颜郡主…… 便是终于从两年醉梦里走出的十一,依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愿望。 可再怎么惊才绝艳,终只是落得青史留春.梦,黄泉葬奇才,何曾有一日能像这个老迈重病的老剑师自在开怀? 对深杯酒满,看小园花开,无拘无束无碍,竟是最本原的幸福所在。 ------------------------ 下午十一等便带了凤卫,携了那个不知装着谁骨灰的陶坛,辞别莫剑师,离开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天镜湖小岛。 十一料得路过应已离开,再不会无谓地伤心,坐于船舱赏着流光剑和画影剑,已是心情大好。 她翻出一枚鸦青色的半旧剑穗,小心扣到流光剑的剑柄上,将剑执于掌中,挥舞出片片清光,微笑着问向齐小观道:“你瞧瞧这剑,比之我当年所用的风佩如何?” 齐小观认出那剑穗正是韩天遥当日遗落于在柱子家的,笑道:“嗯,应该比那把风佩剑好,也比我现在用的溯雪强。话说你又不能用双剑的,有画影也就够了,就把这把流光给我吧!” 十一将剑一收,愠道:“韩天遥的龙渊剑丢了,如今身在战场,正需要兵器,你那溯雪用了这么多年,多顺手,好端端的换什么?” 齐小观道:“便是我不用,也可以给小珑儿用。师姐不是说要让她习武吗?” “……” 十一转头瞪他,却见齐小观正笑得促狭,才知他有意打趣,遂向后一靠,冷眼睨着他,懒懒道:“嗯,待她习成和你一样的高手才许成亲!回头依然送回韩府去,省得你居心不.良,一天到晚想着占她便宜!” 齐小观听得要将小珑儿送回韩府,顿时连连叫屈,“师姐你说反了吧?明明是你教出个小色.女天天想着占我便宜,怎么就成我占她便宜了?不过也不妨,她便是回了韩府,必定还会偷偷找我……只是把你小师侄生在韩府,不知道南安侯会不会恼火……” 十一鄙夷地瞅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齐小观却已转忧为喜,笑嘻嘻道:“嗯,也未必会恼火。若南安侯回京,第一件事必是想着娶你。等他娶了你,小珑儿把你小师侄生在琼华园或生在韩府,应该也没啥区别。只是若不让我娶她,便得烦请师姐代为照料他们母子了……” 想着师姐可能自己还没来得及生子,便替他养育儿女,齐小观越想越妙,乐得击掌道:“这主意真不错,可省我的事儿了!” 十一提起流光剑,连剑鞘“唰”地甩过去。 齐小观早有防备,飞快跃身而起,人已轻.盈如燕,眼见便要栖身到船舱之上。 十一忽道:“接剑!” 她扬手,流光剑再次连剑鞘飞旋过去,却是——直击向齐小观即将落地的脚踝。 齐小观不想脚踝被击到,只得半空中匆忙翻了个身,才要落地时,他们的船只行得快捷,已然将他撇下。 “扑通!” 事实证明,他这师弟永远是打不赢师姐。 再次跌落湖水中时,流光剑已打了个旋回到十一手中。 她正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剑穗上的合.欢花,“这剑穗编得不错,回头我也叫人编个去。嗯……这剑让谁送到安县去妥当?” “考验我泳技呢!” 齐小观愤愤地游向他们的船时,远方的渔夫正将渔网撒下粼光耀金的湖面,逍遥地唱着歌谣。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 “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 最后的欢乐。明天见! 偕流光画影(三) 依稀记得去年若耶湖畔回绝宋昀时,十一也曾听渔夫唱过这支曲子,当时听来只觉一襟荒凉,满怀沧桑;如今同样的小曲,她一边和师弟玩笑,一边侧耳听着,竟听出几分春日里的明媚欢悦妲。 再晦暗的往事,再深重的情伤,终于也有渐渐痊愈的时候。 因齐小观记挂着小珑儿,一心回京,而天镜湖与韩天遥所在的安县隔得又远,十一便打算给韩天遥去封信说明路过之事,令人和流光剑一起送过去,自己便和齐小观回杭都。 但到岸上不久,那边便有留在湖畔的凤卫领了一名斥候来见,递上韩天遥的亲笔信。 她和韩天遥已另约了一套暗记,分开这十天左右一直有联络。韩天遥显然十分关注她的行踪,几乎每两三天便有一封信来,不过寥寥数语,或说廊下花开,或言溪中鱼跃,偶尔问声寒温,疏朗间自有柔情。 十一看似漫不经心,每次拆信观阅时,面庞上却总浮着杏花盛绽般的浅浅粉.白窀。 此时见又有信来,十一虽静静而立,已笑道:“正想着找人送信去,偏巧他又有信来。恰巧可以将我的信带回去。” 斥候忙道:“郡主若是要回信时,小人得转给往北的递铺了。听闻南安侯已经离开安县,应该往枣阳方向去了!” 十一怔了怔,忙打开信函看时,果然是韩天遥的亲笔,依然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闻博等人似乎发现了施浩初的踪迹,他病势渐痊,便不愿再在安县待着,所以已经启程前往枣阳,并希望十一也能一起前去,指不定能从施氏那边得到路过的消息。 十一还未及将路过“死讯”相告,她原先的确曾故意提起路过叛变之事与施氏有关,他因施氏出现提醒她到枣阳找寻也是人之常情。 施浩初行刺韩天遥之事失败,但后来韩天遥失踪许久没有消息,施浩初不可能长久待在北境,按理应该会回京才是。迟迟未归,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聂听岚的缘故。 聂听岚本是去闻博那里为韩天遥求助的,待听闻韩天遥脱险,在安县落脚,便悄悄留在了枣阳,看样子暂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十一记起她的八面玲珑和施浩初的百般宠爱,倒也不曾理会过。 却不知施浩初眼见这等情形,又会羞恼成什么模样,做出怎样的行止来。 她沉吟片刻,将信函递给齐小观,说道:“小观,我还是再往枣阳走一遭吧!” “是南安侯念着师姐,还是师姐念着南安侯了?” 齐小观取笑着,将信函匆匆扫过,将十一拉到一边,凑到十一耳边啧啧笑道,“原来真是南安侯念着师姐,寻着机会想让师姐和他相见呢!他已有了防备,施氏所遣杀手又已折损不少,哪里就怕了施浩初,也值得借口寻找路师兄特地跟师姐提起?师姐也念着南安侯,明知路师兄不会在枣阳,也打算走上一遭?” 十一面颊微红,却斜睨着他挑起眉峰,“瞧你这嘴聒噪的,跟乌鸦似的没完没了。放心,此去枣阳也不会有太烦难的事,你不必跟着去,先回京跟你的小珑儿团聚吧!” “那敢情好!韩天遥虽长着张棺材脸,却万不敢对你板着。不过切记,需教导他向别的女子板着!尤其是那位赖着不肯离开的聂听岚!”齐小观两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若说师姐有什么烦难之事,大约就是这个吧?” 十一闻言,一脚被踹了过去。 他们已在陆地,纵然十一身手比齐小观高明,齐小观也不会再被踹落水中了。 他一边闪避着,一边笑道:“师姐若是嫁人,才真真是小弟之幸!下面师姐的窝心脚就能都留给韩姐夫了!” 一众凤卫开始不知他们在商谈什么,但齐小观后来的话却都听到了,顿时哄笑出声。 十一冷冷一眼扫过,凤卫们这才各自克制,别过脸望天的望天,看湖的看湖,暗暗地做着鬼脸,却再不敢嬉笑了。 ------------------- 计议已定,十一也不用再考虑回信或派人相赠流光剑,亲自带人前去枣阳面见韩天遥。 花浓别院和路过行刺之事始终让她不安,稍有破绽让韩天遥察觉真.相,那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便不为儿女私情计,她自己走一回也是有利无弊。 一时行到官道,齐小观带两名随侍顾自回京,十一则带着前后两批近三十名凤卫奔往枣阳,取道一南一北,完全相反。 十一尊贵骄傲,两年后归来更多了几分孤高冷淡,除了齐小观,凤卫中再无人敢跟她玩笑,虽是人数比先前多了一倍,往北行去时,气氛却比先前沉闷许多。 十一这两年的性情虽清冷许多,一路却习惯齐小观的“聒噪”,便也倍感无趣。 正觉索然时,忽闻身后马蹄轻捷,三骑卷起烟尘滚滚,箭一般窜了过来。 十一回头看时,正见齐小观笑容明灿,连座骑都似染了层明亮的阳光,飞奔到她跟前。 十一惊诧,“小观,是不是落下了什么没拿?” 齐小观笑道:“我这样聪明细致的人,怎会落下什么没拿?只是突然想起,小珑儿学女红其实挺笨的,才这么些日子,为我做的衣裳多半还没做好,我还是隔段时间再回去,多给她几天时间吧!别到时拿不出衣服来,再呜啦呜啦哭鼻子,我可受不住!” 十一明知他不放心自己,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遂道:“好吧……就冲着你这份心,我回去就替她备上厚厚的嫁妆,给你们把终身大事办了,可好?” 齐小观向十一一竖大拇指,“师姐英明!” ----------------- 枣阳距离天镜湖并不太远,计算行程,韩天遥应该早两日便已到了。 他并非枣阳主将,他领来的兵马应已和闻博所领的忠勇军会合,都驻扎于枣阳城外的回马岭上。 十一虽未细问,但估料着聂听岚应该也在回马岭。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拈酸吃醋之人,但想着韩天遥和聂听岚如今近在咫尺,也的确认为有去看看的必要。 韩天遥放得下,聂听岚显然放不下;舍生忘死奔到战场,明知韩天遥已经脱险还不肯离去,这是打定主意要跟他重修旧好? 这主意也够舍生忘死的。 便是十一容得了,施浩初也容不了这么一大顶光芒四射的绿帽子吧? 刚到枣阳境内,便见闻博亲自带了一队兵马相迎。 闻博是闻彦和闻小雅的兄长。 韩天遥落难之际最信任就是闻家,而闻家不惜代价支持,显然也不曾辜负这样的信任。 若非因为十一误伤闻小雅,闻彦当时便跟韩天遥来了京城。后来他虽晚来了两个月,依然是韩家最得力的臂助,且和十一等走得很近,十一也曾多次遣人给闻小雅送上良药补品并其他礼物。 年后闻小雅脚伤痊愈,并未落下病根,还曾数度到琼华园拜见当日.她不曾放在眼里的十一。她原嫌弃十一配不上她的韩大哥,但朝颜郡主地位容貌才识配谁配不过?故而早已尽释前嫌,甚至因着韩天遥的关系还比寻常亲友家的女孩儿还要亲近些。 正因与闻家关系不同寻常,十一见闻博亲来,便道:“闻将军,前线军情紧急,当以战事为重,原没必要这么拘礼!” 闻博豪爽一笑,“先前侯爷在安县养伤,末将都不曾怕过,何况如今侯爷已经到了枣阳,咱们又怕什么?再说回马岭离这边也不远。” 十一眸光闪了闪,“南安侯也住在了回马岭?” 闻博点头,“自然和我们一处。靺鞨人久战无功,眼见枣阳增兵,南安侯又安然归来,似有和谈之意。便为这事,今日一早南安侯进城去找赵将军商议去了。我听得郡主到来的消息,已经派人快马前去通知,南安侯应该很快会回来。” 十一等快马疾行,但在路上歇过一晚;斥侯却是昼夜不歇地换人换马传讯,通过递铺先一步把消息传至。只是消息到得不巧,韩天遥刚好已经离开回马岭。 ======================= 猜猜回马岭会见到谁?嗯,明天见! 殇青送魂(一) 十一虽未到过枣阳,早先便已研究过北境舆形图,在安县时更是时常见韩天遥研究枣阳战局,遂对附近地形道路连同兵力分布了若指掌。 她抬眼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微笑道:“既然有要事要谈,自然处理正事要紧。我们先去回马岭等着吧!” 以枣阳和回马岭的距离,韩天遥午间应该赶不回来,但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见面了妲。 能领人骑马前往枣阳,可见韩天遥恢复得不错。 这样想着时,十一的唇不禁轻轻向上勾了勾窀。 她眉目如画,笑容虽淡,却芳润似兰蕙,清逸若云霓,竟将闻博看得一失神,连忙别过脸去,笑道:“末将前面领路!” 一行人随着闻博向回马岭行去时,齐小观想起一事,一夹马腹奔到十一身畔,悄声问道:“师姐,如果乌古赛可真有和谈之意,北境应该暂时无虞。那是不是该先把你亲事给解决了?省得你提心吊胆,怕那些人撺掇着皇上指婚;也省得南安侯提心吊胆,怕他在外面打仗,煮熟的鸭子飞了!” 十一哼了一声,睨他,“怎么说话呢?” 齐小观瞅了眼她的鞭子,忙嘻嘻笑道:“好吧!是我想着好事成双,盼师姐能和我一起办了终身大事!不是南安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是师弟我怕到手的娘子跑了!” 十一忍不住哧地笑了,马鞭向他一指,“少给我油嘴滑舌!如果以后也这样油嘴滑舌哄我们小珑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这般说着,言语间却听不出丝毫不悦。一双自宁献太子死后便过于清寂的清眸,居然也闪过着阳光般煦暖的光芒。 齐小观不禁一笑,心下大是欣慰。 虽然漫长,虽然困难,师姐到底走出来了。 他们的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幸福,触手可及。 ------------------------------ 回马岭临江伫立,山势颇险峻,拔地而起的峰峦孤峭叠峙,有种即将倾压而下的咄咄逼人。下方山谷却还宁谧,清溪杂树间夹着翠竹萧萧,碧草茵茵,这里或那里时有鸟雀在潺.潺溪流声里宛转鸣啼,再看不出几个月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冬去春来,靺鞨人的血,以及楚国将士的血,都化作绿树野花最肥沃的养料,遂将这春日风光滋润得越发明媚。 也许,母后的固执己见也有她的道理。 若没有战争,至少那些将士还可以鲜活地欣赏春.光,而不是成为滋养春.光的养料。 十一微有恍惚时,那边闻博已领他们转过山道,越过驻扎于山坡的营地,绕到临江的那面山坡,便见一所玲珑别院掩映于碧树巉岩间,屋宇亭台循山势而建,若不细察,山下之人再难察觉。 闻博道:“听闻此处别院原是当年柳相所修,临着青江,又可居高临下将山北几条要道尽收眼底,赏景与军防两不耽误。后来柳相坏了事,别院充公,后来便赏给历任枣阳守将了。南安侯伤势刚愈,这两夜便歇在此处。” 十一听得这别院竟是生父所建,不由转眸又将别院细细打量一番,唇角已微微抿起。 小观忙哈哈笑道:“话说,这边有山有水,景致独特,一看便像是我等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沿着逼仄石阶走到别院下方那处凿出的平台上,他扶着栏杆向下一瞧,啧啧道:“可惜太高了,小珑儿必定不敢上来。” 那平台在一处老松掩映下高踞山间,数十丈下正是激流汹涌的青江。 十一武艺虽高,向下看了看,也觉晃得眼晕。 她叹道:“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修别院,柳相……也是奇人。” 可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未必太过行险。 不过,如果能与韩天遥在此盘桓一二日,俪影双双,赏山水,论天下,似乎也是不错的主意。 ------------------ 这别院建的地方虽然险峻,好在忠勇军也勇悍,居然搬运了不少酒菜上来。只是此间屋宇大多狭窄,小小厅堂里根本坐不了许多人,故而除了十一、齐小观和杜晨、秦南等三四个地位较高的凤卫,其他人被分别引到其他屋子里用餐。 小观揉着鼻子笑道:“横竖南安侯还没回来,早知道咱们直接到那边营地里等着了。” 闻博道:“侯爷听说这屋子是柳相住过时,当时就跟我说,若是郡主日后来了,需请郡主到这边住上两天。” 他说着,一双和闻彦很相像的眼睛已意味深长地看向十一。 十一便知韩天遥跟这位好友说过自己身世。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感念韩天遥体恤自己的那份情意,只是默然提起酒碗饮酒。 军中武夫粗豪,主将闻博又是素来不喝酒的,故而并未预备那些精巧的酒壶酒盏,若要倒酒时,只能提起酒坛来直接倒往酒碗里。 十一嗜酒,看这酒碗甚大,倒也很合心意。只是陶制粗碗总有股泥腥气,还算上品的酒水入口,便有微许异味。 齐小观素性潇洒,却不爱这般大碗饮酒,也不爱听十一和闻博谈论军当下战局,转头瞧着站在一旁侍酒的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眉眼间的机灵俏.丽和小珑儿有几分相似,但敢爬到这样的别院来,那胆子必定比小珑儿大。他大感兴趣,只和那小侍女调笑说话,问着她的家世亲人。那小侍女却极害羞,红着脸站在一旁不敢瞧他,十句话都答不了一句。 十一深感有必要教小珑儿习武强身,日后才好时时伴在齐小观身边,好好治一治他这招蜂惹蝶的风.流性情。 正谈笑风生之际,那边派往枣阳的使者已经回来,奉上了一小坛酒和韩天遥的短信。 “小人赶到时,侯爷刚和赵将军见面,一时不便回来,便和赵将军讨了当地人酿的陈年美酒,令带给郡主。” 齐小观笑问:“没说别的?比如请闻将军好好招待,或向郡主致歉什么的?” 使者怔了怔,“没有。” 齐小观便向十一悄声道:“师姐,你瞧韩天遥那个人,也忒无趣!” 闻博耳尖已经听到,却笑道:“若真的说了那些,才是生分呢!” 仿佛已有酒气上涌,十一的面庞泛着微醺般的红,冷冷横了眼齐小观,方拆开韩天遥的信。 依然是一贯的言简意赅,极利落的两行字:“十一,稍后即返。赵府有凌云酒甚佳,特讨来一坛相赠,可小酌怡情。大遥。” 应是匆匆而书,依然字迹遒劲,力透纸背,顿挫间尽是韩天遥那种沉雄豪宕,凭谁也模仿不来。只是落款那二字分明只在二人玩笑时提过,却是无限暧.昧,即便往日信函来往,都不曾如此提过。 大约是想着即将见面,再无趣的家伙也开始忘情了吧? 当着许多人,十一略窘,忙收起信,笑道:“既是特地讨来的酒,倒要好好尝尝!” 小侍女已将韩天遥特地送来的凌云酒开了坛,先替十一满上,再去给齐小观倒时,齐小观已掩过酒碗,笑道:“南安侯送师姐的酒,我可不敢抢!” 小侍女提着酒坛在手,一时尴尬,好一会儿才撅着嘴道:“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 齐小观乐了,“我矫情?好吧,咱不矫情!小妹子也别矫情,替我喝了这碗里剩的酒,我再喝妹子新倒的酒,如何?总不能让我喝着一碗里的两样酒吧?” 小侍女自然扭着不肯喝。 十一闲闲道:“小观,若是小珑儿在这边,大约会拎着你耳朵拽你出去了吧!” 齐小观哧笑,“她敢!” 十一道:“若她不敢,必定泪汪汪跑出去了!” 齐小观怔了怔,便向那小侍女挥了挥手,“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侍奉。” 小侍女一呆,然后便换成她泪汪汪地跑出去了…… 闻博忙笑道:“这姑娘其实是附近一个渔夫家的女儿,临时唤来帮忙,不懂规矩,郡主万勿生气!” 十一浅笑道:“闻将军多虑了!是我这师弟欠教训!” 齐小观做了鬼脸,低下头安分地夹菜吃饭,再不敢胡闹了。 ============================== 阅读愉快!后天见! 殇青送魂(二) 十一尝着凌云酒,却已不由皱眉。 那酒极烈,入喉如有一团烈火灼过,烫得胸肺间都似腾起了烈火。 闻博觉出十一神色古怪,已笑了起来,“我虽不爱饮酒,倒也听说过这凌云酒是枣阳那边的酿法,有些军中将士很爱,据说酒极烈,后劲也大,饮后如生双翼,对敌时更是壮志凌云,悍不畏死,故名凌云酒。” 十一点头,缓缓饮着酒时,忽然有了种怪异的感觉窀。 她忽问向闻博,“聂听岚呢?” 聂听岚等了好多天才等到韩天遥过来相见,必定不甘就此离去。施浩初已寻到附近,她也绝无跟随韩天遥前往枣阳的可能。 因军中都是男子,闻博担心十一有所不便,特地找了个渔夫之女过来侍奉,却为何不唤出聂听岚相伴? 这时,十一腹中猛地一抽,仿佛被捅了一刀,剧痛迅速扩散开来,流向四肢百骸。 她盯向那酒,然后盯向闻博躲闪的眼神,一掌击在桌上,喝道:“闻博,你……下毒?” 并且,只有刚刚送来的凌云酒有毒! 闻博顿了顿,忽抬脚,猛地将桌案踹起,飞向十一等人。 饭菜羹汤淋漓而下时,只听闻博冷笑道:“朝颜郡主,是你联合济王毁了花浓别院,几乎灭了韩氏满门,你需怨不得侯爷无情无义!” 惊愕之中,齐小观不忘挥动溯雪剑,努力在狭窄的空间里护住师姐,怒喝道:“你胡扯什么?韩天遥……竟敢害我师姐!” 十一忍着腹部的绞痛,握紧流光剑,一颗心却已猛地沉了下去。 ------------------- 别院最深处的一间屋宇,依然小小巧巧,一半借山壁凿成,一半砖木砌成,比别处愈发隐蔽。 陈设和别处一样简单,却因屋中那个眉目楚楚、饱含愁郁的美貌女子显出格外的清逸超俗。 施浩初正坐在桌边,捻着茶盏,失魂落魄般看着她,声音有些嘶哑,“阿岚,你……其实是利用我除掉朝颜郡主,除掉……你情敌?” 聂听岚蕴了雾气般的黑眸微带迷离,笑意苦涩,“浩初,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信我?我承认我来得太冲动,而且……毫无意义。眼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是朝颜郡主找到了他,将他安置在安县。他明知我千里迢迢前来寻他,就在回马岭上,连看都不曾过来看一眼便回了京……若到此时还不死心,我也枉自来这世上一遭了!” 施浩初叹道:“可韩天遥到底相信了你,竟让闻博暗算朝颜,倒让我……大开眼界!” 聂听岚道:“我当日便曾跟他解释过,花浓别院之事与施家无关。这次济王和凤卫的人险些害死他,恰我又写信告诉他,我在避雨时亲耳听到济王承认覆灭花浓别院,云朝颜一意维护,他在安县时应该也试探过云朝颜,以朝颜郡主的傲气,露出破绽并不出奇。几下里都对上,他又怎会不信?” 她曾遇韩天遥相见并悄悄离开之事,亲眼目睹的只有小傅等两个济王府侍卫,早已跟宋与泓回京。而宋与泓不会承认他曾帮助施家少夫人逃走,必定吩咐他们三缄其中。 至于朝颜郡主一行人并未亲眼见到她,并且……很多事应该都没机会再说出来了吧? 聂听岚侧耳倾听,前面那间最大的厅堂忽然传来喧闹人声,以刀兵相击的打斗声。 而其他地方,竟然一片死寂。 本该闻声奔往前厅相援的凤卫,一个都没有出现。 施浩初明明亲见二三十名凤卫分散进入三处屋子吃饭,也能一眼看出这些人都是凤卫中的精英。可偏偏这些人吃着吃着便没了声音,连那边门窗震破,齐小观和杜晨、秦南等人护着中毒的朝颜郡主奔出,都没人探头瞧上一眼。 施浩初问:“那些凤卫是死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聂听岚氤氲黑眸微微一暗,低低道:“我不知道。” “嗯?” “我告诉闻博,这些凤卫一旦有人离开,将消息传到京城,便是凤卫已经群龙无首,也会同仇敌忾,设法为他们的统领报仇。” 施浩初不觉认真地再打量她数眼,才轻笑道:“这样的时候,京中再起风.波,恐怕于韩天遥和忠勇军不利。” 于是,闻博必定不会让凤卫离开,一个都不会让他们离开。 聂听岚依到他身畔为他斟茶,柔软的乌发随着暮春暖洋洋的山风拂到他面庞,芳气袭人,她的轻软话语便越发地温柔悦耳,“也会对施家不利。这关头,不该再出任何岔子。若能从源头剪除,自然再好不过。” 聂听岚手中所执茶壶是银制,施浩初所用的茶盏亦是纯银雕花。其实银器泡茶味道并不特别美妙,甚至还不如普通陶土所制。但眼见凤卫连同朝颜郡主都已受了暗算,聂听岚真拿别的器具装来茶水,只怕他真的不敢饮用,——哪怕这斟茶的女子,是他同床共枕足足五年的结发妻子。 施浩初盯着她,慢慢饮着杯中茶水,低低道:“也罢……至少,这一回,施家和韩天遥的目标是一样的。至于其他的,且……先放一放吧!” ----------------------- 前厅外,齐小观黑眸扫过那些安静得异常的屋子,一手扶抱起十一,咬牙道:“师姐,咱们先撤!” 杜晨犹在疑惑,向内高喊道:“兄弟们,快来帮忙!” 秦南一把拉过他,横刀劈开一名试图上前拦阻的士卒,喝道:“闻博居心叵测,必定已将他们害了!快走!” 杜晨骇然,“可他不是南安侯的人吗?怎么会……” 齐小观侧头看向十一,“师姐,是不是韩天遥在陷害我们?” 他们虽年轻,却已历过不少风.波。纵然闻家和琼华园走得颇近,也不至于对初次见面的闻博毫无戒心。以他们的阅历,若闻博一开始便在酒菜中下毒,很难不被察觉。 可令十一中毒的酒却是和韩天遥的书信一起送来的。那酒既呛且辣,十一却丝毫不曾生出疑心,自然和那书信有关。 十一未及回答,那边闻博又在指挥近侍前来截杀。 齐小观眸光一闪,溯雪剑在山影间拖过一道银瀑,便听惨叫声起,截杀之人已滚下陡坡,只剩一溜血珠随风漂洒,顿让他们衣衫染上点点猩红。 这所别院偏僻高陡,秘密害死那么几十个人再抛尸青江虽不难,但要在如此逼仄的山路上阻截住如齐小观这样的高手却很不容易。 十一终于能腾出手来,从荷包里寻出解毒的药丸来,也不管多少,倒了一把在掌心,塞入口中嚼着,努力咽下那被灼烧般的喉嗓。 苦。 没有水,没有酒,就那样干干地嚼着药,那苦意从舌尖蔓延开去,渐渐在四肢百骸流漫,似在逼出眼底发苦的泪水来。 信函虽只短短两行,笔锋熟稔如斯人面容,称呼与自称间无一无二的亲昵,凭他是谁也模仿不出。 何况,闻博已将因由说得明白。 他们要报的,是花浓别院之仇…… 安县相处时,韩天遥与她温柔相处时不经意般的试探和警惕,以及那和聂听岚一起突然失去踪影的龙渊剑…… 原来,猜忌和布局,早已如蛛网般织了过来。 就像当年,她毫无戒心地走入母后布下死亡棋局的屏山园,她再度毫无戒心地步入韩天遥为她设下的死局,饮下他赠她的绝命酒! 十一低头瞧着腰间的流光剑和画影剑,以及流光剑上飘拂的合.欢花剑穗。那样古朴黯淡的颜色,竟在昏暗山影下闪着夺目的嘲讽的冷光。 剧痛仍在持续,层层的冷汗往上浮泛,她倚在齐小观臂膀上,仰一仰头,低声道:“小观,是韩天遥。” 齐小观惊愕一顿,目光焦灼不解地凝望向她。 十一面色苍白如纸,压着胸口咳嗽着,勉强道:“花浓别院之事,是济王所为,可并非出于私心。韩天遥应该已经知晓,并知道我代为相瞒,也许还认为我在暗中相助……” “于是,他竟向我们动手?” 齐小观牙齿格格地响,不知是因为惊愕还是愤怒。然后,他想到了一事,“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阅读愉快!明天见! 殇青送魂(三) 十一手足阵阵地虚软,身体止不住地往下坠着,估料所中毒性极烈,她所服的寻常解毒之药难起作用,愈发心灰意冷,勉强答道:“应该……在路师兄向他动手时便已发现……师兄可能不想他做坐大,希望为济王斩草除根。对不起,小观,我一直没跟你说明。” 她这样说着,已忍不住胸腹间的涨痛,一弯腰已吐出一大口鲜血,竟是发黑的。 “师姐!” 齐小观白了脸,慌忙也在自己怀中翻找,寻着两粒药丸,匆匆塞入十一口中。 十一勉强咽了,抬头看一眼站在稍远处犹豫观望却不曾追赶过来的闻博,摇头道:“小观,先别管我,快离开这里!闻博一意取我性命,不可能放任我们离去,必定……还有陷阱!” 齐小观应了,一弯腰将十一负到背上,向杜晨等人道:“小心戒备!” “是!窀” 杜晨、秦南眼见其他凤卫一个都没见出来,猜得必定出事。 可此时他们断断无法返身前去察看,只得忍痛不去回顾,红着眼圈持剑跟在齐小观身后。 十一愈发地晕眩,眼前山道人影晃出层层重影,忙阖上眼催动真气,努力催化解药,阻止毒气攻心。 仿佛又是屏山园中伏时的惊怒和绝望,但这一次,她总算不是孤独一个人。 齐小观虽嗜酒,并不像她那样贪杯,对韩天遥送来的美酒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毒酒点滴未沾;杜晨、秦南也是凤卫中屈指可数的高手,方才和他们一桌。 以三人武艺,行军打仗虽不好和忠勇军比,但要从大多只有些蛮力的忠勇军截杀中逃脱,应该不是太困难。 何况,不是心腹之人,闻博不会轻易调动。 韩天遥应该心知肚明,虽然云皇后对十一心存猜忌,楚帝却对她疼爱有加,若她出事绝不可能置之不理,绝不能留下把柄。 如今闻博并未追击,必定另有伏兵。 韩天遥到现在都不曾出现,难道竟是韩天遥在亲自设伏? 齐小观已奔至他们上山时经过的那处平台,顿身向左右和山下观望。 杜晨握紧刀柄,不安地四处张望着,问道:“三公子,还快不走?” 齐小观抿着唇角,寒声道:“韩天遥应该在前面等着咱们吧?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他与十一师出同门,竟早已想到一处。 十一心头芜乱,一时竟再压制不住,“噗”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却比先前愈发黑沉。 “师姐!” 齐小观大惊,连忙将十一放下,扶住她细细察看。 十一连咳出数口黑血,眼前倒是清明了些。她定定神,向齐小观道:“小观,直接从这边下去吧!我带了千秋索。” 齐小观顿时眸光一亮。 此处高陡,大部分崖壁峭立如高墙,根本无法攀援。但如齐小观、杜晨等高手,借助工具并不难攀崖逃下山去。 十一已取出一团细绳,却是以一种特殊蚕丝所编,粗细尚不如麦秸,却柔韧异常,足以负荷一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她担忧前来北境救助韩天遥可能遭遇险阻,事事预备得周全,却万万不曾想到,最终预备的这些东西,竟被用来逃脱韩天遥设下的天罗地网。 齐小观接过细绳时,十一亦将自己的几柄飞刀交出,低沉道:“小观,你带杜晨、秦南走。” 齐小观正飞快将细绳缠上飞刀柄,闻言问道:“你呢?” 十一握住流光剑,缓缓往平台那边踱去,淡然道:“我要去会一会韩天遥。” 他下的毒很烈,服下的解药效用有限。 她甚至感觉得到生命正在流逝。 但她无论如何也要会一会那个她决定托付终身的男子,问一问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利用她最坦荡的信任,替她一步步铺好通向死亡的道路,推她走向最惨淡的结局。 齐小观顿了顿,猛地冲过去,喝道:“你疯了!” 几乎同时,别院处传来尖厉的哨声,下方稍远处的山林间蓦地跃起十余道身影,衣衫竟与藏身的山石或林木颜色相似,且个个身手不凡,飞一般向这边奔来。 想来原是打算在藏于险峻处偷袭,好将逃离别院之人打个措手不及。眼见得齐小观等根本不打算循路下山,这才冲了上来。 弓弦响处,人未至,箭已如飞蝗袭到。齐小观急将十一护到身后,向身后的秦南等喝道:“带郡主走!” 十一勉强扬剑磕开两支利箭,咬牙道:“你们走!我来应付他们!我要问一问韩天遥……” 齐小观忽转头,吼道:“来的是施家的杀手!不是韩天遥!” 十一神智一清,转头细看那些人形容,果然不像韩天遥的人,狠毒利落的手段正与跟凤卫交手多次的施府杀手如出一辙。 “韩天遥,施铭远……” 十一掌中的剑尖在颤抖,眯着眼努力想看清这些人和韩天遥的关系,却怎么也想不出,韩天遥怎会跟有杀父之仇的施家联起了手。 眼见那数倍于己的杀手已冲上前来,齐小观抓过千秋索用力甩了出去,缠住山壁一处老松,那股巧劲更将索上所扣的飞刀扎入树干,也便十分牢固。 转头瞧见十一面色惨白却依然孤峭挺立,他一把拉过他,飞快松着千秋索,取中间的一段绕过十一的腰,然后将绳索掷给秦南,喝道:“快走!” 十一还要挣扎时,齐小观咬牙道:“见到韩天遥时问问他,我可曾对不住他?若我能活着回去,定不饶他!” 身后,杀手已经赶来,杜晨奋力相护,身上已被兵刃划破两处。 眼见十一快要被推.送出去,那边杀手连声呼喝,数十道暗器齐齐飞来。 齐小观护住小师姐,双手稳稳推出,十一的身躯便随千秋索荡了出去。 秦南握着绳索下方,眼见重伤的郡主荡了开去,也不敢耽搁,跃身飞下平台,在石壁上用力一蹬,已将千秋索连同十一和他自己一起荡出老远。 失重地向外飘开时,他留意到齐小观向杭都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目光说不出是伤感还是眷恋,却很快收了回来。 背靠着石栏,他跟已经受伤的杜晨一起,奋力挡住团团围上来的杀手。 溯雪剑如雪剑光电闪而过,那边已有杀手惨叫,喉腔间窜出的血光映红了所有人的双眼。 与此同时,齐小观后背烟黄的衣衫上,已经有一团殷.红如牡丹般徐徐绽开,分明是方才送出十一时被人暗器所伤。 十一荡开时距离齐小观更近,看得便更清晰。 她甚至看到齐小观望向杭都的目光里,有少女正吐着舌盈盈地笑。 少女在笑着说道:“小观,等你回来,便可以穿我亲手缝的衣裳了!” 如果齐小观不曾改变主意跟她前来回马岭,此刻应该已经渡过淮水,很快便能见到他心爱的小珑儿了。 ----------小珑儿,我要穿你做的新衣裳-------- 齐小观所做的,只是送他们离开杀手的攻击范围,但下方四处皆是嶙峋峭壁,大部分地方连灵猿都难以立足。 秦南虽也握着绳索,离十一却隔了丈余,只得持了宝剑,在绳索垂直荡落时一剑斜砍出去,尽量稳住十一由于惯性撞向山壁的身躯,同时高声叫道:“郡主,小心!” 十一忍着剧痛,亦在山壁上稳了身影,忽听得上方弓弦声响,抬头看时,黑森森多少对准她的利箭里,聂听岚正居高临下,淡漠地看着他。 察觉十一的眼神,她举起了手中的一把剑,缓缓道:“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对他太过心狠手辣!让他向不共戴天的仇人屈膝称臣,你怎么对得起他?” 十一胃部正疼得抽.搐,闻得聂听岚的话,更不由地翻涌,却是又一口鲜血涌上。 她强行压住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聂听岚,看着她手中那把熟悉的龙渊剑,听着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她在山野间救下重伤垂危的韩天遥,是她对不起韩天遥? 她心狠手辣,于是被她曾救过的人逼到重伤垂危? ============================= 阅读最好能愉快!(被打屎……)后天见! 殇青送魂(四) 至于曾经的海誓山盟,终身之约,在看到聂听岚手中的龙渊剑时,她已知那更是笑话。 她甚至无暇去揣测,韩天遥在跟她说笑或亲吻时,在写下那一封看似冷硬却能直击她心扉的信函时,在安排聂听岚取他的龙渊剑代他指挥对她的剿杀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共同弹奏的醉生梦死,原来真的只是一场神智混沌的醉生梦死妲。 箭雨袭下时,秦南在惊呼,十一却扬手,飞刀在距离老松不远处割断千秋索,却尽可能地保持了千秋索的长度。 失去依恃的身躯飞快往下坠去时,十一将秋千索甩向下方另一处树木窀。 秋千索甩中了树干,可惜十一力道远不如平时,竟然不曾缠住,飞快又从树干上滑下。 “郡主!” 秦南已勉强在崖上立足,见状连忙握紧千秋索,将十一的身躯拉住,待她勉强觅到立足之处,方将千秋索扣好,向下攀到十一身畔,低声道:“郡主,属下冒犯了!” 他将十一负到背上,才又放开千秋索,猿猴般揉身往山下攀去。 头顶,犹闻聂听岚在喝道:“快射!快射!” 可十一、秦南已经攀下十余丈,虽在弓箭射程内,可峭壁和弓箭手近乎垂直,也无人敢探身到绝壁外搜寻他们掩于山壁间的身影,于是虽不时有羽箭在身前飞过,却再无一支箭能伤到他们。 山下便是青江,水流奔腾激涌,并无道路可通,也不可能有所埋伏,趁着林深草密摆脱敌踪并非难事。 秦南是凤卫中最拔尖的高手之一,在凤卫已久,与路过、齐小观还算相熟,独十一素来尊贵,且男女有别,凤卫对她敬若神明,从不敢心生亲狎之念。如今秦南负着她,第一次与她如此亲近,甚至感觉得到她的心跳和体温,早已紧张得肩背发直,一边尽量平稳地向下攀爬,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郡主放心,他们追不上咱们……咱们一定能离开这里……郡主,郡主你振作些,很快就咱们就能离开这里,找到大夫……嗯,等我们和三公子会合,就能想到法子解去郡主所中之毒……” 三公子,齐小观…… 他和杜晨还在山上应付着那些杀手。 三十余凤卫,有战斗力的只剩了他们两个,而且不能逃,只能战,才能阻拦杀手攀下山岩追杀十一。 十一努力压制毒性,尽量仰起头来,抬手搭在额前,挡住对她来说过于炙烈的阳光,希望能看清山上的的打斗情形。 秦南觉出她不安,便道:“郡主别担心,三公子武艺超群,机警多智,必定可以杀出重围……” 他一边说着时,一边不由地也向上看了一眼,然后呆呆地顿住了口。 有什么东西正飞快坠下,烟黄的颜色里伴着雪样的剑光,如此的眼熟,偏伴着扎目的殷.红…… 十一吸气,将自己手中的那截千秋索迅速甩出,却看准了那烟黄色坠.落的位置,居然也能稳稳地缠了过去,轻松地卷了过来。 以她毒伤后的虚弱疼痛,居然能轻易地卷过来…… 待得看清卷来的是什么时,十一再也遏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而秦南在震骇之下手一松,连同背上的十一一起往下摔去。 幸亏千秋索的另一端依然缠着一处树木,二人直直坠下两三丈,那树枝虽因他们往下的冲力而摇晃着发出即将断裂的吱嘎声,到底让秦南抓紧机会稳住了身形。他惊魂未定,喘着气侧头看向十一,颤声道:“郡主,对不起……郡主……也别太担心,也未必……” 千秋索依然缠着那物,十一小心地收回,将那物握在手中紧紧盯着,哆嗦着竟再说不出一个字。 竟是一截断臂,犹自笼着烟黄的衫子;五指保持着剑客有力蜷曲的姿势,兀自紧握着溯雪剑,竟不曾因手臂与身体分离而松脱,——持着溯雪剑的最后一刻,他到底以怎样的力道在和敌人搏杀? 秦南深知齐小观与朝颜郡主自幼形影不离,情同姐弟,额上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劝道:“郡主,三公子若是不敌,必定……必定会设法逃去……” 话未了,山上有细碎石子纷纷滚落,又有一道烟黄色飞快坠.落。 “小观!” 这次那黄影隔得更远,十一高唤着,再顾不得运气压制毒性,一把抓过千秋索,奋力在山壁上一蹬,用尽力气去抓向黄影。 她抓到了一角,却只听到布料被扯裂的“哧啦”一声,她手中便只余了一小块布料,而那少了一条手臂的身躯已更快地往下摔去。 她甚至看到了齐小观的脸。 虽然苍白异常,却还是那样俊美端正,一双黑眼睛正焦灼苦楚看着山顶,又好像正看着她,似随时能舒展那紧蹙的眉,扬一扬唇,笼着一身阳光冲她朗朗地笑,高声唤她,“师姐,师姐……” “砰!” 齐小观和那些碎石一起重重砸入青江,溅起大朵的水花,却很快被汹涌奔来的激流掩去,再无半点形迹。 “小……小观……” 十一的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听清。 眼前昏黑着一头栽下时,她满眼都是齐小观阳光般的笑容。 七岁的齐小观跟她在石桥习武,她一头栽下水中,齐小观跳下水去,艰难地将她往上拉着,边呛着水边叫着,“师姐,师姐……” 其后的好多年,他看着他的师姐,都像看着一个笨蛋。 长成后的齐小观看着琼华园人来人往,不屑道:“这么坏脾气居然那么多男人喜欢,都瞎眼了?” 察觉她和宁献太子的感情后,他嘲讽她,“你眼不瞎,心瞎了!你明明喜欢太子!” 宁献太子死后,他不顾云皇后的愤怒和猜忌,调来凤卫守护他的师姐; 师姐失踪后,他领凤卫直冲仁明殿,矛头直指皇后,要为他的师姐讨回公道…… 师姐既笨且瞎,还常常欺负他,却是他随时愿意舍命维护的师姐…… ------------你也是师姐愿意舍命维护的师弟----------- “小观!小观!” 十一终于再度痛哭出声,入耳却细微如蚊吟。 “郡主!郡主!” 有人在耳边唤,焦灼而惊恐。 剧痛已经缓解,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酸麻无力,连手指最细微的动作都困难,肠胃却还在一阵阵地抽.动翻涌,难受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小观……” 十一吃力地转动眼球,想要睁开眼来。 旁边的人顿了顿,才道:“郡主,属下秦南。郡主……我是秦南,你听到吗?” 十一低低地**着,心底忽明忽暗,终于慢慢将思维聚拢,已经被毒得麻木的神经便在骤然间被人撕裂般痛不可耐。 “小观!” 她艰难却清晰地吐字,努力握紧拳,逼自己睁开了眼。 秦南正跪坐她跟前,一双黑眼睛正紧紧盯住她,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低低道:“郡主,请恕属下冒犯!” 他扶十一坐起,倚在他臂腕间,取水袋喂她水。 十一嗓间灼烧得厉害,困难地吞咽了几口水,却不曾纾解半分。 “小……小观呢?” 她咳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回原来的嗓音。 秦南垂下头不敢看她的脸,低低道:“我……我只来得及将郡主救下……” 那样的峭壁上,能将她救下已是不易。 何况,她失去知觉前,齐小观已经坠入青江,——更可能,坠江之前,他便已被敌人斩断手臂,夺去性命。 十一浑身都在哆嗦,肌肤烫得怕人。 毒势已无可阻挡地蔓延。 或许,下一刻,她便不得不跟随她的师弟而去,把师弟用性命换得的逃离化为泡影。 环目四顾,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们正处于一片密林间,隐约尚见得远处回马岭的轮廓。 江流声就在近旁,潺.潺而过的声响在夜间居然显出几分悦耳,清澈无辜得好像从不曾吞噬那个一身阳光的少年。 ----------------------------------- 明天见! 途咫尺黄泉(一) 秦南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用他自己袍角包裹的一物,打开,却是溯雪剑和血迹斑斑的一截烟黄色断袖。 他低低道:“千秋索也失落在山壁间了,我只找回了这个……断臂已经埋了,做了记号。” 十一点头,“嗯,回头,我们带小观回江南。我们……带他回江南……见他的小珑儿。小珑儿在等他,已经为他做好了新衣裳……妲” 冰冷的泪水倾出,簌簌而下窀。 她一点一点地捏紧被毒素盆侵染得失去感觉的五指,慢慢道:“秦南,我们要回去。我们要带小观回去。” 秦南呜咽道:“是!我会带郡主回去,带三公子回去!” 十一小心收好溯雪剑,在怀中抱了片刻,僵硬的手指牵向衣带,轻轻解开,吃力地脱着自己的外袍。 秦南不解其意,忙侧过身去,不敢看上一眼。 这时,只闻十一道:“秦南,替我更衣。” 秦南一呆,估摸着十一行动不便才叫他帮忙,只得侧过脸去,用眼睛余光瞥着替她褪.下衣袍,小心地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一时外袍除去,十一又去解里面所穿的素纱中衣。 秦南慌忙提醒道:“郡主,咱们临时逃出,并未带更换衣裳。” 何况外袍上虽沾了些血渍,中衣却还干净。 十一却不答,见他为难,便自己强撑着褪.下中衣,然后摸着一把飞刀递给秦南。 “秦南,听我嘱咐,依次用刀扎我**位,引出毒血。” 秦南一震,连忙将飞刀接过,这才敢看向十一。 十一只着了亵.衣,肩颈胳膊尽裸,眸光却平静如水,缓缓道:“下毒之人存心要我性命,毒性极烈。我所服的解毒之药最多只能拖延两三天,到时还是难逃一死。这样憋屈的死法,我……不甘心!我待会儿用真力尽量将毒素逼往几处要**,你替我将毒血放出,大约便可将毒素清除一半,或许能让我支持到回京。” 秦南忙坐直身,“对,只要能回京,自然能寻到最好的太医过来救治……” 十一苦涩地咳着,“先别回琼华园,去找济王。” 如今还能完全相信的,好像只有宋与泓了。 纵然他也有心机手段,也曾心狠手辣,但他绝不会对十一不利。 十一危急之际,他必定倾力相救,就像他遭遇危险之际,十一也必会倾力相救一样。 秦南连忙应了,心下却不由恨恨,“万万没想到,南安侯竟是那样的人!听闻郡主曾救他性命,寻常时见他来往琼华园,似乎对郡主倾慕得很,再不料竟是这等豺狼之心,如此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十一本能地竟欲为韩天遥分辩几句,忽想起邀她前来的书信,以及赠她毒酒的书信,以及这回相见后那些仔细留意可以察觉出的试探,顿时心如死灰,只轻轻道:“他未必没他的道理,但终究是我眼瞎心瞎,认错了人,怨不得别人。” 她的目光向杭都的方向飘过,“这法子驱毒后,我难免元气大伤。若一时醒不来,或者再也没能醒过来,你直接带我回京即可,不必传讯给济王。韩天遥把我引往北方动手,自己却始终不曾出现,应该已经离开。京中……很可能已经发生变故。他们会对付济王,不可再令济王分心。” 秦南依然不敢与她直视,却已能镇静地答道:“是!” 十一盘膝而从,阖眼运功片刻,身周便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腾起,而几处要**之上,果然泛出青黑,甚至微微地隆.起。 她侧头,略显黯淡的眸光凉淡如水,“看清了?动手吧!” 秦南执着飞刀,柄部的流苏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濡.湿,“郡主有没有什么话有交待属下,或者吩咐属下去转达?” 十一抬头再看一眼黑杳的夜空。 淡烟笼月,林风萧索,明明是牡丹芍药竞芳夺艳的暮春时节,莫名便有了深秋的萧杀凄冷。 她道:“没有。” 路过离开,小观死去,宋与泓算来是自作孽,她想帮也已有心无力;云皇后有自己的打算,朝颜这个义女对她来说不会比凤卫更重要;楚帝虽真心疼惜,但可能已经疼惜不了几天了…… 至于韩天遥,她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秦南正要动手时,十一忽然又说话了。 很轻的声音,若非这夜间深林委实太过清寂,他几乎听不清晰。 但他终究听到向来骄傲疏离的朝颜郡主,用那样快要碎掉般的脆弱声音说道:“噩梦醒来还是噩梦,我到底辜负了宁献太子那份心意。早知如此,不如当日……生同生,死同死,免得……免得……” 她苍白泛青的唇颤抖着,没能再说下去。 她的眼眶里泛着泪光,却在堪堪欲落之际浓睫一霎,关住了所有的泪水和伤心。 “辛苦你了,秦南。” 最后她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说道。 秦南稳住手,小心地一处接一处刺破那本该如雪如玉的莹洁肌肤,看着黑血泉.涌而出,而他的郡主却一点一点地越发孱弱下去,最后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凉的地间。 他丢下刀,拿自己的宽大衣袍轻轻将十一覆住,跪在一旁失声痛哭。 晨间尚是一大群人策马同行,一路说笑,一路打闹,仿佛会永永远远将这快乐延续下去。 一夕之间,除了他和奄奄一息的郡主,什么都没有了。 那样刚硬要强的郡主,清杳的眸底竟只剩了绝望二字。 “韩天遥!韩天遥!” 他在山林里压着嗓子低声嗥叫,如野地里一匹重伤的孤狼。 ----------恨,酝酿,蔓延--------- 回马岭,别院依旧在。 一切平静如昨。 施浩初从那简洁却不失雅致的床帷间起身,清秀的面庞尚带着纵.情后的餍足。细长的眸子含情流转,便落在窗边那女子身上。 她正支着下颔,用剪子挑着烛芯。那烛光随着她的动作明明暗暗,泛着红晕的晶莹面庞便越发温婉妍媚。忽而轻轻一叹,竟似愁肠百结,郁郁难欢。 施浩初走过去,不悦道:“阿岚,你想来枣阳,如今也来过了;你想我帮忙对付云朝颜,我也帮你对付了,你还这样唉声叹气,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聂听岚站起身来,却向他盈盈一笑,“我何尝有什么不满?论起这回我私下离家,原是我一千个一万个不对,你肯谅我,我已知足。只是想着云朝颜武艺高强,多半已顺利逃走,只怕终是大患。” 施浩初见她媚眼含嗔,忆起这两日重逢后她曲意承欢,指不定瞧着韩天遥待她冷落,真的已经死心,遂缓和了声调,说道:“不用担心,听闻云朝颜所中的毒是全立从均州唐家弄来的蝮蛇毒,极厉害,遇酒更是剧烈十倍,你没见她中毒后几乎连握剑都没了力气?那样的峭壁,未必能逃走,指不定已经跌入青江和齐小观做伴去了……便是一时没死又能怎样?仗着武艺比人强些,最多支持一两日,也便没用了。退一万步说,便是能强撑住在几日内赶回杭都,解药却在千里之外的唐家,哪里来得及寻药救人?何况她如今回了杭都又能找谁?信得过的无非只剩下一个济王而已!” 他的鼻子里忽哼出一声笑来,“无非,又是另一条死路!” 聂听岚听得他言语间似有言外之意,眉尖便微微蹙起,觑着他面色问道:“京中……当真有把握将济王压下?皇后虽不大喜欢他,但到底也是在她跟前长大的,何况她必会依从皇上旨意行.事。” 施浩初道:“皇上在数日前便已昏愦,神智不清已久,到底会颁下怎样的圣旨,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云朝颜和凤卫出事,济王等于折掉一只臂膀;他扶植的南安侯倒戈,则是折掉另一只臂膀,如今可依恃的,无非就是他皇子的身份和皇后的支持而已!” 聂听岚忐忑良久,问道:“韩天遥这次秘密回京,真的会和我们施家合作?” =============================== 稍微有些虐,不过也不算虐。后续会更精彩,后天见! 途咫尺黄泉(二) 施浩初听她那句“我们施家”竟是说不出的受用,神色越发和缓,见她立于窗边,腰.肢盈盈一握,高挑却说不出的柔弱含情,遂将肩上的外袍解了,披到她肩上,说道:“合作未必,但目标一致。他更不会甘心济王继位,否则他不得不一世向仇人叩首称臣,且永不能报仇,不然就得担上谋逆的罪名。若非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大约也不会把云朝颜给算计进去……” “朝颜郡主,呵……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娶的女子!” 施浩初想起小隐园的折辱,忍不住快意地笑,“除了一副好皮相,又有什么?等她死去,不是一样会腐烂生蛆,臭不可闻?妲” 聂听岚微有恍惚,“是,除了生得格外好些,她有什么让人特别记挂的?男人是需要她的武艺,还是才气,又或者,是她恨不能将天下人都踩到脚底的傲气?窀” 正说话时,那边敲门声忽然急促。 聂听岚看向施浩初。 施浩初顿了顿,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闪到床帷后。 韩家和施家的恩怨,知道的人太多。 他的确不方便在忠勇军的地盘公然露面,让人知道他已暗中和闻博等人联手。 或者,也不算联手。 因着共同的目标,因着某个人的缘故,各司其职完成了同一个任务而已。 闻博等人负责诱十一和凤卫上山并下毒,而施家杀手则负责在路上伏击,好让他们死在“山匪”手中,而不是死在韩天遥的忠勇军手中。 毕竟朝颜郡主身份特殊,不论成败,总得事先安排好能让所有人得到可以脱身的后路才好。 聂听岚打开门,便见闻博紫棠色的面庞尽是汗水,匆匆问道:“施公子在不在?” 聂听岚道:“正在休息。闻大哥有急事?” 闻博道:“刚有不明身份的人闯入施家部属的帐篷,自称是施相所派,却和公子的人起了争执。我这边远远看着,也辨不出真假。” 施浩初这才步出,皱眉道:“京城近来正是多事之秋,父亲怎会这时派人过来?莫非不放心这边的事?” 他转头向外唤道:“大武,随我走一遭;小武,你在这边保护少夫人!” 到底不在自己营地,何况此处地势委实陡险,他早让亲随里身手最高的两人跟在自己身边贴身保护,若有不妥便会发出暗号,以便驻在附近的部属也能即刻相援。 举步待走时,聂听岚忙将他牵住,柔声笑道:“浩初,夜间山路陡峭,看着委实惊心。不如你就叫大武走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若是咱们相府的人,其他人不认识,长年跟在你身边的大武必定是认识的,过去说明白便是。” 施浩初听她说得殷切,目光里不掩担忧,不觉伸手抚向她蹙起的眉眼,又替她扯了扯肩上滑落的外袍,笑道:“也好。我在这边伴着你便是。” 聂听岚便松了口气,看他遣出大武,便邀他至琴案边听她抚琴。 闻博犹不放心,却走到窗外和小武说话。隐约听得是在跟小武述起人大致相貌,想来还是不大放心,希望能问出些眉目。 施浩初颇有文采,琴棋诗词都有涉猎,听聂听岚奏琴时便以指叩桌,低眉轻轻相和。 这时忽闻窗外小武一声惨叫,聂听岚一惊,指下一根琴弦已然绷断。 施浩初忙道:“别怕,我去瞧瞧。” 他拍拍聂听岚的手以示安抚,自己却已飞快起身,冲向窗前察看。 聂听岚略顿了顿,便已站起身来,提起裙裾急急奔向他,“浩初,小心!” 施浩初一眼看到窗外闻博正徐徐将沾着血的长剑自小武胸前拔.出,惊骇之下,一把抓过走到近前的聂听岚,边往门外奔去,边叫道:“阿岚快走,有陷阱!” 这时,他后背猛地一凉。 那种冰凉的触感陌生而可怕,正如他一回头见到的聂听岚那张恐惧却决绝的脸。 他始终不敢相信捅入后背的那一刀是她在动手,艰难地转过身,努力地想看清他这个同床共枕五年之久的妻子。 聂听岚因他的注目连退了十余步,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倚山而建的屋子,墙壁后便是山壁,越发地冷而硬,退无可退。 锋利之极的短匕“当”地落地,血迹星星点点撒于地面,并不刺目;但聂听岚洁白的手上却在拔匕时染满了血。她退缩着墙边时,手掌便忍不住蹭擦在衣衫上,那烟白的衫子立时多了许多狼藉血印。 冰凉的触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灼般的疼痛。 施浩初吃力地喘着气,颤抖的手指向她,问道:“为什么?” 聂听岚喉嗓间仿佛被什么掐住,好一会儿才“格”地笑出声来,“施……浩初,当年你抓了我父亲,强逼我跟你的那天,便该想到如今!” 忆起从前之事,施浩初细长的眼在痛苦里眯起,面容有几分扭曲。 “我最初逼你不假,可如果不是你父亲不检点,怎会被人抓.住把柄?若非施家,谁能保得住他后来的荣华富贵?我疼你宠你,哪怕你跟施家的对头暗通款曲,我都百般维护,不让父亲知晓……五年,捂不热你一颗心便罢,还换来你一刀穿心?” 他仔细一想,便悟了过来,“是了,你这次逃出,就没打算过回头!故意百般认错赢回我信任,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借刀杀人,然后杀人灭口!你挡不住韩天遥渐渐倾心朝颜郡主,只能设计杀了朝颜郡主,然后嫁祸施家!我若死了,自然也只能算到凤卫头上……你为韩天遥成了寡.妇,又回不了施家,韩天遥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没法再把你推开,你……怎能这般毒辣!” 施铭远当权已久,施浩初随之见惯风云,玩惯心计,再不料自己费尽心机娶回的妻子竟也心机深沉至此,再也忍耐不住,踉跄着向她扑去。 身后,有寒冽刀光闪过,一溜鲜血高高溅到墙壁,施浩初便再站不住,重重扑倒在地。 他努力抬起脸,便看到闻博冷沉的面孔。 原来心中疑惑便也破解,他一把攥向闻博的腿,吼道:“五年前的那个男人……是你……是你……” 闻博再抬刀,聂听岚的惊叫声里,施浩初的臂腕已被斩下。 施浩初不甘地抬起头看了眼聂听岚,下颔磕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聂听岚看着满地鲜血和这个曾和自己至亲至近的男人,浑身哆嗦着,慢慢蹲下.身去,泪水直滚下来。 闻博将施浩初的尸体拖到一边,将聂听岚扶到那边床榻上坐了,低头瞧了半晌,轻声道:“不必难过。如你所说,当日.他逼你之际,便该想到如今后果。何况施家父子作恶太多,也该受点报应了!” 聂听岚无力将手搭在衾被间,依稀还能感觉到不久前颠凤倒鸾时留下的轻暖,不觉打了个寒噤,雾气氤氲的黑眸便愈快地垂下泪来,哽咽道:“便是有报应,也不该由我出手吧?他说的原没错,到底是我父亲不检点,方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她不敢再去触碰衾内余温,双手掩着面庞,泪水慢慢从指缝间渗出。 闻博略觉不耐,安慰道:“到如今木已成舟,也容不得我们再犹豫。诚如你说,侯爷惑于朝颜郡主美色,被济王玩弄于掌心,便是京城之事一切顺利,只要朝颜郡主向着济王,早晚也是心腹大患。何况……当日的确是侯爷辜负了你,若有机会破镜重圆,也算是难得的美事。” 聂听岚拭着泪,勉强平静了声音问向他:“大武和其他施府杀手,不会有问题吧?” 闻博道:“放心,便是有一个两个漏网之鱼,传出去的消息也只能是凤卫在动手。先前他们伏击朝颜郡主和齐三公子,凤卫有幸存者舍命报复也是意料中事,相府要算帐,也只能算到凤卫头上。” 可凤卫三大首领都已折在北境,根本回不了京,天晓得这些动手的“凤卫”在报仇后会躲藏到何方,便是施铭远一手遮天,也很难为爱子找出仇人来。 ================================= 嗯,聂听岚成寡妇了,这下谁都可以嫁了吧?恍惚听谁在群里说喜欢她来着,快来看她咫尺间的幸福吧!如果,这算是幸福……明天见! 途咫尺黄泉(三) 驱虎吞狼之际已然成功,如今虎狼皆灭,知情者只剩了设局人。 聂听岚静默片刻,说道:“相府遣人刺杀天遥,本就是见不得人之事。若听说朝颜郡主被这些杀手所害,便是知晓浩初死得蹊跷,也无法公开调查此事。何况知情者无非就是如今还在山上的这些人,他们不可能向相府的人透露太多,不过如果天遥查问,必定会说实话。” 闻博皱眉道:“下面那些人基本不知内情。诱凤卫前来回马岭是侯爷自己的安排,先奉以无毒酒肴,再以亲笔信打消朝颜郡主疑虑、令她服下.药酒,也是侯爷的计谋。至于齐三公子没有喝酒,察觉不对后强带郡主逃走,遇到施府杀手截杀丧命,原就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便是侯爷问起,也不会有破绽。妲” 聂听岚问:“此刻在对付大武的那些人呢?窀” 闻博道:“他们是我从别处找来的,为钱卖命而已,同样不知他们目前对付的究竟是什么人!侯爷尊贵,不可能认识这些人。” 聂听岚“哦”了一声,迷蒙黑眸默然凝于他面庞,却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闻博蓦地悟过来,面庞涨得红了,“聂大小.姐其实是信不过我?放心,将迷.药换成毒酒、以及安排施府杀手伏击虽是你的主意,却是我一手安排。侯爷知晓固然会怨恨你,我也罪责难逃,再怎么硬着头皮也得把这事掩过去。” 他顿了顿,走到那边去拖施浩初的尸体,压了嗓子般闷闷道:“何况,当年之事,原是我对不住你。若能让你回到侯爷身边,我也算补偿了你,可以放下那段心事了!” 施浩初的尸体被包裹好拖出房时,屋后仿佛有一道灰影一晃而过。 闻博忙抬眼细看时,屋后明明就是如削山壁,虽有几株松树零星扎根于岩石中顽强生长,大多相距颇远,便是轻功再高也无法那样一晃而过。 当然,如果有绝顶高手辅以千秋索那样细巧坚韧的绳索借力而行,或许能办到。 但千秋索应该只有一根,应该还在朝颜郡主身边。 若她跌落青江,必随她没入水中;若她侥幸逃去,秦南必定千方百计带她远离这里设法解毒,绝不可能再跑这里自投罗网。 何况秦南身手也不可能来去如此利落。 或许,只是夜鸟恰好飞过? 摇摇头,他继续搬运尸体,进行他的下一步。 他再不会知晓,不远处的嶙峋山石间,有人正抱着沾满血污的千秋索,向青江方向跪倒,掩住脸无声痛哭。 “小观,朝颜……” 而屋里那位满手血污的美貌女子,看着闻博来去忙碌,神思亦已迷离,再也觉察不出丝毫异样。 ------------------------- 一个是韩天遥的红颜知己,一个是韩天遥的世交好友,聂听岚和闻博早已相识。 闻博比韩天遥年长七八岁,又是家中长子,早早在京中.出仕,韩天遥回杭都住时,便时常跟他见面,且从未掩饰过跟聂家大小.姐的感情,并曾秘密将她带出去见过几位好友。 聂子明因贪腐之事被抓时,韩天遥虽在越山,却通过好友将聂子明的罪责查得一清二楚,最终拒绝出手相救,只应允依律处置后设法照应。 他出身将门,对文官贪腐素来鄙夷,何况涉及贪墨军饷,更是不悦,见聂听岚苦苦相求,虽是怜惜,却也有些恼她是非不分,言语间便有几分冷锐。 聂听岚失望回京,才听人辗转传来施大公子倾慕并愿出手相助之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施大公子的计谋。 于聂听岚,施浩初是韩天遥所厌恶的纨绔子弟,徒有其表,却奸滑阴险,不过偶尔在亲友府中见过一面,碍于情面说过几句说而已,其后屡屡“偶遇”已让她烦不胜烦,遣上门来的媒人更被她逼着父亲严辞拒绝;于施浩初,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后开始剑走偏锋。 聂听岚这才知晓父亲的弥天大祸竟是由此而来,料得决意隐居的韩天遥便是愿意帮忙也插不上手。 她既委屈,又不甘,决定去施府求见施浩初的前一.夜,她先去见了韩天遥的好友闻博。 她的原意,自然是想借闻博之口,向韩天遥转达她的不得已,以及她对他始终如一的感情。 闻博真心同情聂大小.姐,但彼时他人微言轻,更帮不上忙,眼见聂听岚借酒消愁,也难免陪着痛饮许多。 后来发生的事,两人其实都有些混沌。 仿佛是聂听岚说,不甘心清清白白的身子被那小贼玷污了去,仿佛是闻博看她素来柔美的面容一时动了怜惜之念,说了句“我来帮你……” 最终到底印证了那句老话:酒能乱.性。 不知道闻博算不算帮了聂听岚,但他的确莫名其妙成了聂听岚的第一个男人,莫名其妙把好友心爱的女人给睡了…… 第二夜,是闻博暗暗将聂听岚护送进了施府,甚至连施浩初都听说似乎有个男子跟在聂听岚身后,但聂听岚矢口否认。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闻博再也没喝过酒。 而施浩初却对聂听岚越来越迷恋,未始不计较此事,却始终将这桩公案算在了韩天遥头上,明里暗里使的绊子不少,乃至花浓别院出事后,凭他是谁,第一反应都认为是施家所为…… 若施浩初知晓闻博和聂听岚有这层关系,却不知他还敢不敢留在这个本就危机四伏的回马岭上。 除了酒能乱.性,还有一句老话,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 十一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却又像始终都不曾睡着,那样清醒地看着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着,面条般柔软地倒在衾被中,时而在车上,时而在马背,有时甚至在秦南的背上。 秦南是她的部属,却是标准的大男人,见她半昏半沉,也便自己做主,竟让人替她换了装束,装作接自己病重的妹妹回娘家。 十一虽出挑,如今病得人事不知,面白唇紫,裹在棉絮中倒也看不出特别来,而秦南自己粗.壮结实,一脸憨厚,换件旅人装束,却是最不易引人注目的那类人。 待到大些的城镇,也曾寻大夫救治,十个倒有六七个推测是被毒蛇咬伤,只是到底是什么蛇,却是谁也说不清,只得挑些寻常祛毒药物先煎来服用着。 他们行李财帛等物都未及带出,秦南无奈之下,只得将十一随身首饰贱贱地当了几贯钱作盘缠。十一出门时的穿戴向来清素,延医买药加上一路住宿饮食雇车马,是以还没到梁州,手边值钱之物便已耗得差不多。 这日秦南背着十一走入当铺,却将自己的刀递了进去。里面掌柜觑眼瞧了一回,却伸出一只手来。 “五十两?” “五两!” “……” 秦南默然收了,半晌,从腰间解了个镶珠子的精致荷包进去,当了一百文钱出来。 十一模糊听得动静,依稀便记起,那是秦南妻子所绣,里面还折着一张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到客栈住下时,十一便唤秦南。 秦南走到榻边,十一取出那柄流光剑,狠命地拽着上面那只鸦青色的半旧剑穗。 秦南问:“郡主,是不是要取下这剑穗。” 十一顿了顿,神智便清醒了些,立时松开手,再不肯失态,只道:“不是……你将这剑去当了吧!有画影就够了……” 秦南将流光剑接在手中,便见剑鞘上有些黏.腻,忙看十一的手时,苍白泛青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割裂了一处口子,出.血却不多,暗红浓郁的鲜血顺着掌纹蜿蜒到手背,愈发显得那干瘦异常,——才数日工夫,毒伤和随之而来的高烧已将神姿高彻的朝颜郡主折磨得形销骨立,仿若下一刻阖眼睡去,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十一眼前甚是模糊,手足也已失去痛感,隐约觉出哪里不对,便道:“我没什么,可以撑到京城。你的刀留着防身,我也只需一把剑,——一把已足够!” ========================== 阅读愉快!明天见! 途咫尺黄泉(四) 秦南瞧着她手上的黑血渐渐凝结,也不敢多说,借着扶她卧下之际,悄悄用手巾替她伤处掩住。 十一吩咐完毕,便再度昏沉睡去,眉眼间全然没了往日的风.流恣肆。 秦南看她睡稳了,才替她盖上衾被,却瞧见她袖间掉落一角折好的纸,小心拈起看时,正是那日韩天遥诱她服下毒酒的那页信笺妲。 那信笺似被悄悄揉起又打开许多次,不但有许多褶皱,还被染了若干血迹。 血黑得近乎墨色,便将那字迹晕开许多,却还能勉强辨识得出武者笔锋勾折间的沉雄锋锐窀。 “十一,稍后即返。赵府有凌云酒甚佳,特讨来一坛相赠,可小酌怡情。大遥。” 十一并非完全不通医理毒理之人,若非韩天遥亲笔来信致赠,若非说得如此亲昵,她不可能毫无防备将毒酒饮下。 秦南再看手中的流光剑,那剑穗被拽得久了,编的合.欢花已有些变形,洗得再怎样整洁如新,也该洗不去十一沾在上面的毒血。 那日乘船从天镜湖离开时,他亲眼看到他们郡主将这剑穗扣到剑柄上,说要将这剑送给韩天遥,——正好与她打算留下的画影剑是一对。 那时,凤卫的兄弟坐了满满一船,满船都是笑语。 笑声最响的,是被十一一脚踹入湖中的齐小观。 以为一切都将结束,齐小观满心欢喜地等着师姐和南安侯成亲,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和师姐、姐夫要一份厚厚的嫁妆,娶了小珑儿,生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 秦南忍不住也将那信笺和剑穗攥紧在掌中,攥得手背青筋暴出,才别过脸来,向着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们必定都瞎了眼,才会将豺狼认作英豪,落得齐小观死无全尸,落得十一如此惨淡狼狈。 被心上之人如此暗算,便是死,也将死不瞑目…… ---------------------- 一日日靠近京城,十一却已觉出,她应该也在一日日靠近死亡。 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光怪陆离的梦境越来越多。 梦里,居然很快活。 她和齐小观好像又回来了往年时光,总是叽叽呱呱地说笑。 齐小观明明上一刻还是不解事的小男童,磕磕绊绊地想推落水的小师姐上岸,一转头就是十来岁的少年,在渡口替她擦着满头满脸的水,怪她泳技不好,还自不量力救人。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却已是成年的模样,笑得一脸阳光扑向她,“师姐,若你不把小珑儿嫁我,就准备替我养小师侄吧!” 她怒,抬脚去踹,却被人轻轻捧住腿。那人低柔地叹息,“颜儿,这么多年过去,性子还这样烈,叫我怎生放心得下?” 十一抬头,正见宋与询秀逸无双的面庞。他的眼睛依然清亮如宝珠,与他逝去的那年并无二致,好看得令人心荡神驰。 “询……询哥哥!” 她终于克制不住那委屈和痛苦,扑在那久违却依然熟悉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是不是我当年负你,得了双倍的报应,注定我得将那时的煎熬经受一轮,再经受一轮?” “胡说,胡说!”宋与询眉眼焦灼含情,有释不开的愁郁,“你从未负我,你也从未负人……负人的是我,若有报应,便报应在我身上好了!” 那后半截语调激昂得怪异,怎么听也不像宋与询的声音。 她努力吐出胸口憋紧的气团,似乎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吐出字来,“询……是询哥哥吗?” 听入耳中那样的沙哑虚浮,全然没有方才的清亮质感。 孰实孰虚,一时惘然。 片刻后,耳边哽咽的声音便愈发地清晰,“不是,不是询哥哥,是我,是宋与泓,泓在你身边,朝颜。” 十一心头忽明忽暗,恍惚间偏偏还能看到宋与询。 他正与她隔江而对,一身素衣翩然如仙,静静倚着明洁山石而坐,唇边笑意若含清愁,正向她挥着手,似在送她远去。 江流并不宽广,但河对岸的老渔夫捕着一尾尾通体殷.红如血的鱼,划来划去也划不到她这边。 她甚至听到那老船夫在逍遥地唱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人间夫妻愿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正出神时,船夫忽向她一笑,满面皱纹盛开如团菊,“姑娘,我送你度了这忘川可好?” 他的手一甩,渔网连同那满满一兜网的鱼一齐向她甩去。 她惊叫之际,已被什么扑住,却没有鲜鱼的滑腻腥湿。 若有若无丝缎般的触觉轻轻扑在面庞,便听得宋与询的声音附在耳边柔声道:“快去,快去……” 她定睛看时,却再看不到宋与询的身影,只有大团大团的花朵正拖着丝丝缕缕的细长花瓣绽放在跟前。 沉静如水,偏偏灿红如火焰,灼烈让人心口阵阵疼痛。 这种花她只在古书上看过,据说,叫作彼岸花。 生长于黄泉路边,忘川河畔。 ----------------------- 中毒后似已麻木了所有的痛感,这心口的灼痛便格外的难忍。 她再度呻.吟,便觉身边的人顿了一顿,越发坚定地唤她:“朝颜,醒来,快醒来!” 旁边尚有秦南沙哑着嗓子在唤道:“郡主,济王殿下来了!是济王殿下……赶来了!” 十一终于很艰难地睁开了眼,竭力去辨清眼前的虚实与真幻。 面前的眉眼容貌渐渐清晰,果然是宋与泓。 他将她揽于怀中,低眸瞧着她,一双英气大眼泛着泪光,竟然通红一片。 十一咳了几声,秦南连忙送了茶水过去,宋与泓接了,小心地送到她唇边。 茶水温温的,慢慢滑下喉嗓,发冷的肌肤血液似乎也随之有了一点温度。 她吃力地舒了口气,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才听到了淅沥沥的雨声。 泛着青紫的唇蠕动了片刻,她艰难地问出声来:“泓……这是……哪里?” 宋与泓匆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笑道:“离京城很近了,就在桐溪。” 十一怔了怔,“桐溪……京城过来,快马也得两天吧?” “嗯。”宋与泓小心地想将她揽得紧些,却又不敢用力,生怕手边力道一个掌握不好,将怀里的女子生生揉碎。 才跟他分别不到一个月,那个名震天下文武双全的朝颜郡主,那个神采焕发眉眼张扬的朝颜郡主,竟已清瘦至斯,如一团快要风化的纸片,随时可能破碎弥散于他跟前。 “对不起,对不起……”宋与泓再遏制不住满眼的泪,哑着嗓子道,“我不晓得会牵累你。我不晓得他迁怒你,对你下手……” 宋与泓显然已了然一切,并没提“他”的名字。 可仅仅一个“他”字,十一心口那钝痛又闷闷地裂了开来,不那么剧烈,如尖而细的针,静默地扎刺到脏腑最深处。 十一努力地舒着气,好让自己的言语能流畅些,“他……已经回了京城?” 宋与泓点头,“你猜到了?” “父皇他……” “病得很重,昏迷不醒。”宋与泓懊恼而叹,“先前得到你的消息,说很快会回来,太医又说用药吊着,一时应该不妨。我怕你路上赶得太急,也就没有催促。再不料韩天遥竟先你一步得到了消息,从安县直接回了京城,却把你引去了回马岭。” 济王府与琼华园同忾连枝,先前虽有摩擦,宋与泓却已亲自追去北境跟十一解释清楚。 凤卫三大统领都去了北境,其他人到底和皇家隔了一层,两年后重回杭都,跟宫中更是隔膜。京中若有要紧消息,凤卫便很难第一时间知晓,只能由济王府代为传递。 十一离开天镜湖不久,的确也曾收到宋与泓从递铺传来的信函,提过父母思念,盼其早日回京云云。但那时十一已转道往北,虽有些担心楚帝病情,还是决定先去见韩天遥一面,待赠予流光剑,问明施浩初消息,将凤卫高手留一大半给韩天遥贴身保护,便可无忧离去。 再不料她一心为韩天遥打算,却只是中了韩天遥的算计。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谍绝救绝杀(一) 十一忍不住地哆嗦,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父皇病重,你更该待在京城。你可知……如今有多少人正盯着你?” 她这样说着,目光已投向秦南。 秦南局促,垂头道:“我瞧着郡主病得厉害,所以寻着可靠之人,便将消息秘密传了过去,只稍稍提了几句,盼济王殿下能提前预备好解毒之药,派人先送过来。妲” 他倾尽心力保护他们的郡主回京,可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衰弱,完全不晓得自己带回京城的,会不会只是一具枯骨窀。 十一猜到京中.出事,吩咐过不许让宋与泓知道;可如果十一死在路上,遵不遵循她的话似乎并没有太大意义。 如果可以抉择,秦南当然选择传讯给宋与泓,以期能救下她。 宋与泓这才晓得十一原先竟有意相瞒,低低道:“傻.子!本就因我而起,一切自当由我承担。若是害了你,我必定一世难安,活着都没意思,何况其他身外之事?” 十一也不跟他纠缠此事,黯淡的眸光平静地扫过他,毫无血色的唇居然轻轻向上一牵,居然是一个坦然的笑容。 她道:“嗯,你来了,也瞧见我了……如果有药,留下;如果有好大夫,领来。至于你自己,回京吧!” 宋与泓并未提起京中有何动作,见十一这模样,便是再艰险,只怕也是不肯说的。 可十一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目前处境有些不大妙。 他与施家面和心不和已久,只是他是名正言顺的大楚皇子,并且是唯一的皇子,施铭远对他无可奈何,但为日后计,必定不会让宋与泓轻易承继皇位;楚帝本是宋与泓最大的后盾,如今正病得人事不知,云皇后却素来有自己的主张。 若是十一在京中,以凤卫之力,加上她对帝后的影响力,不啻可以成为宋与泓的最佳助力;可十一眼前这情形,能活着踏入京城都艰难…… 还有,悄无声息回京的韩天遥。 在他认定宋与泓才是他的仇人后,先前宋与泓对他所有的扶持和提携,如今都已成为宋与泓顺利继位的阻力。向十一下手,只是他行动的第一步而已。 见她为自己考虑,宋与泓愈加心酸,捏了捏十一几乎瘦干了的手腕,低低道:“嗯,我回京。跟你一起回京。” 十一愠怒,本来黯淡的眼神便因那怒意显出些微神采。 宋与泓却静静一笑,说道:“陪着你虽慢了些,却也慢不了多少。既然已经出京,便不在乎缓上半日再回去。” 他取出几样药丸,让秦南捡出其中两样喂十一服下,说道:“京里的大夫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我已让涂风悄悄去找了两名擅于疗毒的,先行出京等在毓秀小榭,我连夜带你赶去,明天便能见到他们了……这药是我出门时匆匆预备的,应该有点儿用。待你精神好些,咱们好赶路。” 十一待要推阻,料他是不肯的,遂服了药,倚在他怀中**片刻,胃间已开始阵阵抽.搐。秦南连忙找到唾盂时,十一已呛咳着将药尽数呕吐出来,勉强积聚的一点精神便又涣散开去。 宋与泓惊怒地安抚她时,秦南哑着嗓子低低道:“郡主这症状越发重了……算来这两日几乎粒米未进。可恨……郡主一向待他不薄,怎忍向她用这般狠烈的剧毒……” 宋与泓拭着十一唇边的药汁,咬牙道:“我……知道了!” 痛苦之下,十一意识已渐渐游离,闻言勉强地说道:“泓,不宜与韩天遥相争,尽量……解开仇隙。总要以大楚为重,权当……我当年便已……便已……” 她的浓睫在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显得愈加黑如墨染,只是颤动之际,已有一滴两滴的水珠沁出,那睫便像被风雨侵透的垂死黑蝶之翼,忽然便那么明晰地让人感觉到,这个曾经张扬艳烈、刚硬更胜须眉的女子,真的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命头。 她甚至没能将话说完,头部便已靠在宋与泓肩上,再度昏睡过去。 秦南便迸出泪来,低低道:“郡主中毒那日便曾说,早知如此,不如当日和宁献太子生同生,死同死……” 宋与泓也似喘不过气来,握紧拳道:“不必说了!” 两年前,宁献太子用死换了她的生。 她用两年多的时间,都没能完全走出那场生死劫。 原以为,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可以将她带出那段晦暗的岁月,艰难地越过那场生死劫,从此也能放开怀抱,求得一世的平安喜乐。可惜,便是这个她开始倾心并预备嫁作夫婿的男子,以重重机谋与算计置她于死地…… 宋与泓越发地恨,拥抱十一的手臂却越发地柔软小心。 他喑哑着嗓子道:“朝颜,对不起,是我牵累了你,是我们……识人不明!” ---------------------- 十一再醒来时,人已在杭城以北五十里的毓秀小榭。 毓秀小榭并非济王府所有,而是晋王府的一处别院。宋与泓尚是晋王世子时,行.事最不安分,城中玩够了,便时常出城玩乐或打猎。毓秀小榭便是他出城时偶住的院子,连十一都来过好几回。宋与泓虽不再是晋王世子,却始终和晋王是一家人,且地位更尊,临时住到毓秀小榭来,此处的管事和仆役自然听命于他。 涂风送来太医的同时,还将宋与泓的侍妾姬烟一并送来服侍,生怕别院婢仆粗手笨脚,不够细致可靠。同时,当年他们秘密训练的暗卫也被调来把守于毓秀小榭内外,以防走漏消息,再引出其他变故。 十一卧于锦衾中,半阖着眼听宋与泓絮絮说着这些事,好久才懒懒道:“泓,我这里出不了什么变故了……你尽快回京要紧。” 涂风向来钦服十一,引来的太医自然是最好的。可惜喂过药,扎过针,虽将她折腾醒了,却羸弱依旧,并不见丝毫好转。十一不认为他们治得了自己。 宋与泓暗暗问过太医,早已手足冰凉,却轻笑道:“涂风带来的消息,父皇病情已有好转,谅他们一时不敢有所动作,你不用担忧。” 他坐在十一床榻边,欲握住她的手以示宽慰,却又怕她察觉异样,便顺势抬手将她衾被往上拉了拉,说道:“现在么,第一要紧的,是你得赶快养好身子。若你好了,跟我一起回宫见父皇,只怕他一开心,那病便好得快了!” 十一想起天镜湖的莫剑师,不由笑了笑,“嗯,也许吧……” 她顿了顿,又道:“若我死了,万万不能惊动他。如果问起,就当……是我不孝,又私自离京,跑得无影无踪了吧!” 楚帝赵括优柔寡断,向无主见,以致君权旁落,政事凌.乱,着实算不得明君。但于十一而言,却是个合格的父亲。 宋与泓听入耳中,竟觉满心酸涩,不由张臂将她隔着衾被一起紧拥入怀,低低道:“别胡说……你不会死。宁献太子在天有灵,也佑你平安。” 十一道:“嗯,询哥哥……会佑我平安。” 外面漆黑一片,却还在下着雨。不远处的荷叶翻飞和雨水沙沙而下的声音卷作了一处,又在哪里的门窗被吹得吱嘎而响。 江南的雨听来总是这样绵长而幽怆,与当年宋与询的琴声有几分仿佛。 ------------------- 眼见十一将服下的药又吐了出来,再度陷入昏睡,宋与泓起身,吩咐姬烟在旁小心守护,自己起身步出,寻涂风、秦南说话。 秦南这些日子黑瘦许多,眼睛里血丝密布,乍看去竟如一头正舔.舐爪牙的嗜血饿兽。 他哑着嗓子道:“济王殿下,韩天遥是不是回了京?我问了涂大人半日,竟不肯告诉我!” 宋与泓瞅他,“你待如何?” 秦南压抑了许多日子,此时听他问起,再也忍耐不住,握拳冷笑道:“还能如何?自然血债血偿!他有数万铁骑,凤卫也不是任人揉.捏摆布的提线木偶!” 他不如路过、齐小观等人尊贵,却也是凤卫诸头目之一,素有威信,若提出为郡主和三公子报仇,振臂高呼之际,凤卫多是血性男儿,必定大批相从。 ================================ 妹纸们注意,饺子欢迎月票神马的,但尽量别在1号上午送!1号上午送的月票荷包等道具几乎都被系统抽风抽没了!一口老血喷出…… 嗯,饺子的意思是,现在可以投月票了!客户端三倍呀,三倍………… 谍绝救绝杀(二) 涂风在旁焦急道:“秦兄弟,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最要紧的莫过于尽快救下郡主!” 秦南愤然道:“便是救下,我也要去斫下这中山狼的脑袋为三公子和死去的兄弟报仇!” 宋与泓淡淡道:“可韩天遥下的毒,如今太医们束手无策,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去。妲” 秦南却似一盆冰水泼了过来,“难不成我们要去求他给解药?窀” 宋与泓道:“你们不必去,我去就够了!” 涂风骇然,“殿下,你怎能去见韩天遥?他既已知晓……必定恨你入骨。” 宋与泓眸光黯沉,“他有恨我入骨的理由,却绝无置朝颜于死地的理由!我去找他,只要他交出解药,我……由他处置便了!” 涂风急道:“万万不可!京城之内,他未必敢立刻对殿下怎样,可如今京中局势……他绝对居心叵测!” 宋与泓低眉,半晌才笑道:“居心叵测……不论他有何居心,我都依他便是。我倒要瞧瞧,他的居心里,韩家对大楚曾经的忠诚,他对朝颜的海誓山盟,到底还值几何!” 他笑得一如既往地洒脱,涂风却一声不吭,连秦南都已安静下来。 宋与泓是皇子,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而韩天遥第一件要做的,必定是阻止他继位。 和大楚王朝的未来相比,不论谁的性命,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 但宋与泓并未犹疑,向涂风道:“准备一下,我连夜找他去。” “殿……殿下……” “再拖下去,朝颜等不起。”宋与泓理着衣裳,又看向秦南,“若我一时回不来,或……再也回不来,记得先稳住郡主,让她养好身体再说。” 秦南怔怔地张了张嘴,竟没能答他。 宋与泓明知此人对十一忠诚,也不再多说,正待踏步而出时,忽听前面若有车马声响,随即便有少女清脆的嗓音传来,听来有几分耳熟,却绝不是毓秀小榭的人。 里外都有暗卫,门口也有阍者,却不知为何竟无人通禀,顾自放了来人入内。 宋与泓正惊诧时,那边才有人匆匆奔入禀道:“晋王世子和琼华园的珑姑娘来了!” 说话间,宋昀已挽着小珑儿,合打着一把油布伞行了过来。他们身后尚有十余名身着蓑衣的随从,宋与泓向来与凤卫亲近,一眼便认出那些都是琼华园的侍卫。 小珑儿瞧见宋与泓,扑闪的眸子顿时一亮,从宋昀的伞边跑开,几步奔入屋中,拂着刘海间的水珠笑道:“济王殿下,你果然在这里!” 宋昀紧随着踏入,一双黑眸亦似染了雨夜的墨色,却将那秀逸面容愈发衬得白.皙,看着竟也有几分苍白。 他将油布伞递予随侍,从容上前见礼:“见过殿下!” “昀弟怎么来了?” 宋与泓瞧着他,却已明白无人阻拦的因由。 毕竟此时宋昀才是晋王世子,小珑儿又是朝颜郡主的义妹,不论毓秀小榭的人,还是暗卫,都不便相阻。 那边宋昀尚未回答,小珑儿已急急问道:“姐姐是不是中毒了?路大哥忽然找我,给了我一瓶药,说等姐姐一回来就给她服下,可以解毒……我听着不放心,急急找你,谁知你不在,我便又去找晋王世子,他说你和姐姐应该在这里,所以连夜赶来了……” 旁人犹可,那边秦南已不由失声叫道:“谁?珑姑娘,你说谁给你解毒药?” 小珑儿奇怪地看向秦南,“路过,路大哥啊!他说姐姐中了毒,秦大哥你护送她回京,他则去寻解药……可能他孤身走得快,和姐姐走岔了,所以他拿到解药赶回琼华园,姐姐还没到。这会儿他又原路往北去寻姐姐了,却也留了一份解药给我,以免再走岔了,耽误给姐姐解毒。” 宋与泓、秦南等一时竟分不出震骇还是惊喜。 他们早已知晓路过背叛十一,料得他此时不是死去,就是藏起,再不会露面。 再没想到路过竟然这么快回京,并且带了解药回京。 宋昀清幽目光静静将几人扫过,才道:“我也听说北境出事了……小珑儿来找我时,恰好那边报我,说毓秀小榭来了贵客,便猜着应该是殿下和朝颜郡主到了。我怕误事,立时坐了小珑儿的车,带她赶了过来。郡主……目前怎样?” 最后一句他竟问得吃力,字句间似有什么绞住,如绷得极紧的丝弦。 他素来和相府走得近,小珑儿虽知他和十一交好,去找他时未免有些顾忌,因而带了好些侍卫保护自己。 宋昀猜到是十一在此处,并且情况不大妙,为免小珑儿疑心,竟是一个从人未带,即刻引小珑儿出城赶来。 宋与泓掌心冒出汗意,再不敢犹豫,说道:“随我来!” 路过装死遁去,无疑心怀愧疚,不敢面对故人。若知晓十一、小观出事,顾念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情谊,代为寻觅解药并不奇怪。 至于他抱着怎样的心思杀韩天遥、嫁祸济王府,暂时没必要考虑。 虽说今日之祸说到底是拜这位大师兄所赐,但按太医所说,十一已经撑不了几个时辰,路过若心存歹念,没必要多此一举。 ---------------- 推开那间卧房,宋昀遥遥瞧见衾被间那个悄无声息的女子,呼吸已不由粗重,失声叫道:“柳儿!” 宋与泓皱眉看向他。 宋昀面庞不由泛起红晕,目光却再不肯从那女子身上转开。 小珑儿虽知十一中毒,但她向知这位半路认来的姐姐不仅家世不凡,且武艺高强,神通广大,深以为傲,原以为顶多见到一个虚弱些的姐姐,此时一蹦三跳奔到床榻前,却不由傻眼惊呼:“姐姐!姐姐……” 柔软的锦衾间,有女子纤薄如纸静静卧着。 虽有着轮廓秀致的五官,却因憔悴和消瘦完全失去了原先的神采,甚至感觉不出半点生命的活力来。 那个挥斥江山、纵马长歌的绝世女子,不该有这样的时刻。 宋昀忽然间恐惧起来,踉跄紧走几步也赶到床榻前,唤道:“郡主!” 隐约听到些动静,女子从衾被间伸出细瘦之极的手指,扶住额低低呻.吟了一声,竟像风中飘摇的一缕蛛丝,随时都能被轻轻刮断。 小珑儿的泪水迸下,连扯向宋与泓问道:“济王殿下,怎会这样?怎会这样?这是谁,谁把姐姐害成这样?” 宋与泓默默看了宋昀一眼,低声道:“我并未在北境,并不太清楚。可能是中了别人暗算吧……话说,你拿到解药后没找到我,可曾去找过南安侯?” 小珑儿并未将他前后话语联系起来细想,忙忙取出解药,随口答道:“自然没有……侯爷不是在打仗吗?姐姐不就是因为他才去的北境吗?” 她将解药递给宋与泓,才疑惑起来,“对呀,姐姐在北境中的暗算,那时候侯爷在哪里?他那么多兵马,都没能保护姐姐,没能替她找到解药吗?” “我也……不大清楚。” 宋与泓也不敢细说,从小瓶里倒出一颗解药来,拿给太医检查。 太医虽配制不出解药来,对于药性大致还有数,拿小刀刮出粉末来细细闻过尝过,便断定应该是对症之药。 众人再不敢迟疑,宋与泓上前扶抱起十一,看小珑儿拈过两颗药丸送入十一口中,正要从姬烟手中拿水时,那边宋昀已经接过茶蛊,拿手背试过水温,方送到十一唇边。 十一隐约觉出药丸的苦涩,含.着那药抿紧淡白干裂的唇,蹙眉别过脸去,并不肯喝水。 宋与泓忙在她耳畔柔声道:“朝颜,朝颜,把药咽下去!” 十一模糊听到,大约也才晓得自己口中多了两粒药丸,摇一摇头,竟将那药吐了出来。 小珑儿连忙接住,叫道:“姐姐,这是解药,是解药啊!” 再往十一口中送时,十一已尝到苦味,加之化开的药丸愈发苦涩,越发别过头不肯服食。 宋与泓不觉焦灼,低低向怀里的女子央告,声音已凝了无奈般的哽咽:“朝颜,快服了药可好?听话……再不服药,你会死的……” ========================== 曾以为会是骄傲荣耀的这一生,已太苦,太苦。后天见! 谍绝救绝杀(三) 她自幼习武,身段高挑却柔韧,宋与泓从未觉得她这般虚弱过,——虚弱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化作虚无的幻影。 小珑儿拈着快要化开的药丸,正急得快要掉泪时,手上忽然一松,却是宋昀拿走了药丸。 他凝视着十一惨白面容,又将药丸塞入她口中妲。 十一呻.吟一声,再要吐出时,宋昀毫不迟疑地捏住她下颔,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抬手将茶盅里的水倒进她口中。 “宋昀,你……窀” 宋与泓不觉紧张,待要阻拦时,宋昀修长手指迅速一阖,压紧十一下颔,再不许她吐出。 十一呛咳,却不由地吞咽下去,只是难受之下更是恼怒,那性情里的烈意腾起,竟挣扎着扬起手来,“啪”地一记耳光甩到宋昀脸上。 虽然重病无力,但她挣扎之下几乎全力一击,竟打得宋昀身躯一震,手中茶盅跌落衾被间,白.皙面庞迅速浮上了浅红的指印。 众人呆住。 当着许多人,宋昀涨得满脸通红,却无声地吸了口气,垂头去捡茶盅,拂拭拈到衾被上的水珠。 十一打完,却也若有所觉,睁眼看了看,居然轻声道:“阿昀。” 宋昀不觉眼睛一亮,再顾不得难堪,应道:“我在。郡主觉得怎样了?” 十一恍惚道:“还好。” 却已一歪身,又倒在宋与泓臂膀间晕了过去。 宋与泓忙换太医时,太医细诊了一回,回道:“暂时不妨事。只要不吐出来,应该会有效果。” 宋与泓闻言,不觉舒了口气,却听旁边有人正与自己同时舒气,抬眼看时,正见与宋昀目光对上。 宋昀便垂首,默默退到一边。 ------------------- 因忧心十一病情,几人都不曾休息。待子时左右,太医回禀十一脉息渐趋平稳,解药应该对症,众人这才稍稍安心。 宋与泓走出门,见宋昀正立于廊下对着潇潇夜雨出神,遂道:“昀弟,外面有雨水打过来,大半夜的,又冷,你前儿才病了,小心再着凉。” 宋昀微笑,“不过些许小病,并不妨事。谢殿下关心!” 其实并非病,而是一个月前十一去晋王府一次,宋昀得到了纯钧剑,却也多了一处剑伤。 传说,是被朝颜郡主所伤。 这话却是宋与泓从来不曾相信过的。 他看着宋昀沉静垂下的黑眸,忽道:“昀弟,你传讯朝颜,告诉她韩天遥遇刺之事,并不是由我这里传给施相的。能离间你和施相固然是好事,可如果因此失去朝颜信任,于我得不偿失。这类蠢事,我不会做。” 宋昀未料他直接挑明此事,黑眸闪了一闪,“济王殿下认为这是蠢事?” 宋与泓自嘲地笑,“对,我不认为有什么比我跟她的情谊更重要。当然你可以认为我这兄长是个蠢人。” 宋昀便也笑了起来,“既然济王兄长这么说,小弟自然相信。况且如今看来……郡主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确有不可靠的。” 他本是因相府之力才得以在朝中站稳脚跟,被施铭远猜忌,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如今楚帝病重,皇子宋与泓离那龙椅又近了一步,原也没必要跟他解释这许多,如今他自承蠢人,宋昀反觉这堂兄亲近,笑容也明朗起来。 宋与泓却因他的话心头又是一阵芜乱,向十一的方向看了一眼,叹道:“她身边……我原以为最可靠的那人,原来是最不可靠的。总是我牵累了她。” 相府耳目众多,宋昀原听到了些消息,只是难辨真假,正待细问时,那边小珑儿已怏怏地走出来,问道:“济王殿下,小观什么时候回来?” 宋与泓早知小观遇难之事,闻言忙向后看时,正见秦南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神色局促之极。 小珑儿漂亮的五官已郁郁地挤作一处,愤愤道:“秦大哥这笨蛋,居然一问三不知……” “珑……珑姑娘,是……是三公子断后护送我们离开,后来,后来……” 秦南额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眼前仿佛又见到齐小观重伤从身旁坠下大江的身影,以及被自己埋了的断臂,对着小珑儿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吃吃地再不敢说下去。 宋昀与宋与泓对视一眼,忽道:“郡主中毒,路师兄去寻解药,小观大约也要帮着去寻解药吧?” 宋与泓正觉难以张口,闻言忙顺着话头道:“是……他们兵分两路去寻解药,小观去的地方比较远,可能就回来得晚些……对,咱们原以为路师兄那一路会扑空,小观估计拿不到解药不肯就回来,所以可能还会耽搁些日子。嗯,过些日子……过些日子,或许就回来了!” 他转头看向那边绵绵夜雨,秦南也不禁走过去向黑夜里张望,仿佛下一刻,那个洒落一身阳光的少年,真能负着溯雪剑,笑容明灿地向他们走过来。 耳边雨打荷叶,细细的笃笃声,似谁家的夜归人,声声地叩着门。 间或有荷叶上的水珠蓄得满了,禁受不住了,那原本高高托起的圆荷便袅袅地在雨中打个旋,“噗啦啦”的一声,清脆脆地将一大汪水银般的雨水倾落湖中。 那声响,正如小珑儿此刻清脆脆的抱怨。 她走到桌边,解开她带来的包袱,摸着里面针脚细密熨烫平整的男子衣袍,努着嘴抱怨道:“我给他裁了两套衣裳呢!从里到外,都是我亲手裁的,一针一线缝的……再不回来我不给他穿了!” 原以为有十一的地方,齐小观一定是跟着,她才巴巴地将为他做的新衣带来,准备献宝似的拿给他看。可如今看着,暂时是没人穿她带来的新衣裳了。 宋与泓立于昏暗的廊下,忽不忍去瞧屋内那个连思念和忧愁都是那样明媚的少女。 他该怎么告诉她,她心上的那个人,再也没机会穿上她亲手做的新衣裳了…… 秦南走到他近前,低问道:“殿下,这事……早晚瞒不住啊!” 宋与泓叹道:“幸好,朝颜有救了!待朝颜复原,再缓缓地告诉她,到时有朝颜安慰着,应该会好些。” 宋昀立于一旁,忽向秦南道:“秦兄,可否请教一事?” 秦南忙道:“不敢当,世子请说。” 宋昀道:“我隐约听说,施大公子在枣阳出事了,秦兄可知详情?” “这……” 秦南转头看向十一的方向,然后又看向宋与泓。 宋昀和琼华园亲近不假,可他和相府走得亲近也不假。此事干系极大,若无人做主,秦南万不敢向宋昀说太多。 宋与泓眼线不少,在秦南带着十一艰难回京之时,便已得到施浩初出事的消息,待见了秦南问明详细,早知必有蹊跷。他自然不希望施浩初之死算到十一头上,见宋昀此时问起,倒也正中下怀。毕竟此事难以分解,由宋昀那边辗转说出,总比十一自己去说明强。 他轻轻一笑,“昀弟深夜来此,的确也得带些消息回去,否则只怕不好跟施相解释。” 宋昀有些窘迫,目光悄然转开,不肯与他相触,只叹道:“多谢兄长体谅!” 见宋与泓同意,秦南领着他们走到回廊尽头,远远离开小珑儿等人,方道:“是闻博在酒宴下毒,毒倒了凤卫兄弟。我们这桌却只在给郡主的酒里下了毒,三公子领着我们下山时闻博并未追击,但山下出现相府杀手。三公子以千秋索助我带郡主逃去,他和杜晨以两人之力拦截数十名杀手,便……” 他红了眼圈,握紧拳没有再说下去。 宋与泓提醒道:“秦南,昀弟在问你施浩初之事。听闻那夜他也在回马岭遇害,是不是凤卫的人在报仇?” 秦南摇头,“郡主剧毒在身,我哪里顾得上报仇?三公子、杜晨早被他们害了。还有其他兄弟,郡主中毒后就没见他们出现过,多半也早被闻博那狗贼害了。若真有逃脱的,必定回京向殿下禀告,怎会至今杳无音讯?” “也就是说,谋害施浩初的另有其人?”宋与泓叹息,毫不掩饰自己的挑拨之意,“却不知,当时回马岭上,除了凤卫,还有什么人有能耐伤到施浩初……” 谁不知,那时候的回马岭,正是忠勇军的地盘。 ============================ 明天见! 谍绝救绝杀(四) 穿廊的风挟着夜雨扑打过来,明明已是初夏气候回温的时节,宋昀还是觉得一阵寒意冰棱般直刺骨髓。 他抱了抱肩,才低叹道:“我不明白,施公子虽恨朝颜郡主,可也跟韩家势不两立。真要对付郡主,杀手去就够了,他武艺平平,跑去回马岭做甚?” 这一点宋与泓却已想到,淡淡笑了笑,“我离开安城时,听闻聂听岚去了闻博军营。闻博驻军回马岭,她应该也会跟着去吧?妲” 他一提起,秦南也想到了,“对了,那日就有个女子在山顶领人用箭射我们,我未看清她模样,但郡主当时好像看清了!等郡主醒来一问便知。窀” 宋昀亦听说过施家少夫人跟韩天遥的往事,苦笑道:“施大公子向来很是精明,只是对他那位夫人……太过上心了些。” 太过上心,便易迷失心智,一错再错。 犯下这错的人,显然不只施浩初一人。宋昀说这话时,竟不由自主地和宋与泓一起看向十一的卧房,然后彼此对视,苦笑。 十一有才有识,历过风雨,若非了解她的韩天遥定计,若非她对天遥上心,想哄她服下毒酒,只怕没那么容易。 半晌,宋与泓才轻笑道:“虽说施相与朝颜势同水火,但能跟他说明此事也好。朝颜如今情形,要跟他对质此事,只怕有心无力。” 宋昀若告知此事,施铭远必定会想着找聂听岚问明真.相。可聂听岚千里相寻,不论施浩初的死是不是和聂听岚相关,韩天遥都不可能轻易将她交出,令她面临绝境。他们纠缠之际,正好可以让十一缓过来。十一缓过来,等于三千凤卫重新站到了济王身后。便是云皇后,也多少会因此更倾向于济王…… 宋昀的目光转向那边在风雨中起伏不定的荷叶,手指触在唇上轻咳一声,应道:“兄长有命,小弟自然从命!我突然跟随小珑儿出城,的确不大好解释,带回这个消息,正好也可去一去施相疑心。” “施相……”宋与泓摇了摇头,“昀弟,他虽给你带来荣华富贵,但到底……算不得大楚贤相。” 只是不便当面指责宋昀所依附之人,乃是当朝奸相。 宋昀闻言,只轻笑道:“齐三公子也疑心过我,我当日答他,我姓宋。” 宋与泓闻言,不觉眉眼一舒,声音顿时柔缓许多,“对,你姓宋。这大楚天下,是我宋氏江山!” 他本是心胸开阔之人,并不肯自寻烦恼,携他手走向那边屋子,笑道:“你大约也不便在这里久待,且再去瞧瞧朝颜,然后尽快回府吧!” 宋昀眸光一暗,随即笑道:“好,明日我便回京。皇上病势危重,的确不便在外久留。” 宋与泓踌躇片刻,叹道:“再瞧瞧朝颜病况。若她能脱险,我明日和你一同回京吧!” 楚帝病重,皇子更该侍奉榻前,离京自然更是不妥。 ------------------------ 这晚宋与泓一直守在十一榻前,一.夜未眠。宋昀默默坐于桌边饮茶看书,不时遥遥看十一一眼,竟也不曾去睡。 倒是小珑儿虽担忧,到底年少,搬了张软榻睡在旁边说要陪她姐姐,凌晨一个翻身从榻上跌了下来,兀自在地上怒叫道:“小观,你敢不穿我给你做的衣裳?” 宋与泓又好笑,又伤感,忙走过去推醒她,柔声道:“小珑儿,你在做梦呢!” 小珑儿揉着眼睛坐起,也觉得不好意思,却又纳闷道:“刚梦到小观翻我做给他的衣裳呢,居然说我衣裳多了条衣袖,不肯穿……笑话,怎会多出条袖子?难不成我还能替他裁成三条衣袖?” 在那边打盹的姬烟已被惊醒,忙上前扶她道:“珑姑娘,我送你去客房睡吧!这边守着的人多,只怕吵到你了……” 小珑儿转头瞧着十一面色似有好转,便伸着懒腰道:“也好……明天我得再检查检查小观的衣裳,别让他挑着我毛病。——哼,若敢挑毛病,我叫我十一姐姐和韩姐夫撕了他的嘴……” 她睡意朦胧,便没看到她离开时宋与泓、宋昀面色都不大好看。 而秦南更是脸色大变,紧随她走几步,目注她走得远了,方才不安地四处张望。 宋与泓问:“秦南,怎么了?” 秦南惶恐道:“殿下……三公子摔落青江前,右臂被砍了下来。那条断臂,我埋在了回马岭下。他……他回来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淡若烟霭的雾气扑了进来。侧耳细听,却只听得荷池里零零落落的水声嘀嗒,再无其他动静。 宋与泓怅惘片刻,说道:“若小观回来,正好请他喝一杯,谢他一路舍命相护朝颜郡主。” 外面有随侍看好时辰,又将两名太医叫醒,请过来把脉。 太医轮流诊过,面上已浮喜色,只是交流片刻,又显出些狐疑来。 宋与泓问道:“可曾有好转?” 太医忙回道:“殿下,朝颜郡主所服之药对症,天明后继续服用,应该可以渐渐祛除毒素。只是郡主中毒太久,身体虚弱,短期内可能无法复原。” 宋与泓、宋昀闻言俱是松了口气。 “只要救下来就好。便是身子虚,回头细细调养,总会好起来。”宋与泓见太医欲言又止,疑惑道,“还有什么问题?” 太医彼此以目相视,到底不敢隐瞒,继续道:“可不知为何,郡主身体虽有好转,可脉相似乎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郡主体内毒素渐散,脉相虽细弱,却已平稳许多,可听得久了,又能察出间或的涩滞比先前还要厉害,倒似……倒似还有什么流窜于血脉中,干扰着郡主的血气运行。” 宋与泓皱眉道:“她是习武之人,莫非和她素日练的功法有关?” 太医道:“也有可能。好在解药对症,郡主应该不妨事了!” “嗯,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宋与泓垂首看着床榻间那苍白的女子,唇边弯过一道笑弧,竟是说不出的柔和,“只要醒来,总会有复原的时候。” 不论是被伤了的身,还是伤了的心,总会有复原的时候。 他会陪着她,等她复原,艰难地重新寻觅失落的幸福。 宋昀默默看着,并不敢流露太多情愫,修长的手指依然把.玩着茶盏。 盏中有茶,早已凉透。 ---------------------- 天明后,宋昀先离开,至午间,宋与泓也离去,只在临行再三吩咐,有事即刻遣人回禀。 纵然再牵挂,京中风云诡谲,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好在据说已经死去的路过,虽将师弟师妹坑得厉害,到底不忍坐视十一出事,寻来的解药十分对症。此时小珑儿来了,还带着琼华园的凤卫,又有忠心耿耿的秦南统领护卫,再有个姬烟是宋与泓信得过的,因行.事细致妥贴特地被遣来侍奉,十一这边似乎不该再出现太大意外。 十一的确在午后醒了过来。 又或者,是从半睡半醒间完全苏醒过来。 人来人去,影影绰绰的交谈和守护,她并非完全无知无觉。 终于睁开眼时,江南连绵了好些日子的阴雨不知什么时候止了,浅浅淡淡的阳光刚刚破开阴霾,投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正翻着本书,但三心二意的模样很像等着小彩的狸花猫,面上浮着桃花般的嫣红。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伊人一帘幽梦,十里柔情,都只萦着心上那个满身阳光的少年。 十一唤道:“小珑儿!” 小珑儿听见,懵懂地回头看一眼,方回过神来,欢喜地跳起身,笑道:“姐姐,你可醒了!” 十一问:“在看什么书?” 小珑儿便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没什么,瞧见书案上有几册史书,随手拿来翻翻。这辈子我打架肯定打不过小观,自然得多多读书,到时学识比他渊博,便不怕他嘲笑我了!” 十一目注着她,柔声道:“放心,他不是嘲笑你,他只是逗你玩。” ========================= 小珑儿,他真的只是逗你玩。后天见! 荒浮尘人世(一) 小珑儿脸更红了,却弯腰仔细看向十一的神情,“姐姐你觉得怎样?太医说你身子太虚了,便是毒素清了,也得好好养着。” 十一微笑,“我……很好。妲” 被心上人背叛又如何,瘦得形销骨立又如何,再怎么奄奄一息,她到底挣扎着活过来了。 活过来,并没有被人砍下手臂,坠入大江,落个尸骨无存,留下心爱的小情.人满怀着团圆的期望,还在痴痴地等待着…… 姬烟瞧见十一醒来,早已端来极清淡的小粥送上来,笑道:“郡主,先吃点东西吧!窀” 十一接过,扫过她酷肖自己却十分温驯的眉眼,却只淡漠答道:“你辛苦了!” 她也不要姬烟来喂,自己取过粥来,含一小口品了品,仰脖便饮,竟似将那粥亦当作药汁一般,欲要一饮而尽。 姬烟忙道:“郡主慢着些……太医说,肚子空得太久,需少吃多餐,慢慢调理。” 十一便只喝一半,将剩的递回,掀开衾被,竟强撑着下了床,扶着小珑儿站起身。 小珑儿忙问:“姐姐想走动走动?” 十一不答,摇摇晃晃走向窗边。 她素来高挑,此时清瘦之极,披着件浅青的纱袍,行走之际宛如一竿翠竹飘摇,纵然病重未愈,看着也是那般的秀颀挺拔,出类拔萃。 姬烟在后失神片刻,才记得跟上前说道:“郡主刚刚好些,还是多多卧床休养才好。” 十一抬手搭在额上,稍挡住对她来说略嫌明亮的光线,对着窗外莲池,漫声道:“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江南风光……” 她慢慢地握紧了拳,低低道:“可我……还是回来了!” 秦南已得到讯息,此时匆匆走到回廊,忽见十一竟已起身,不由大喜过望,忙奔过去行礼道:“郡主可醒了!可惜济王殿下和晋王世子都已回京……我这便叫人传讯过去,好叫他们不用悬心。” 十一默瞧秦南这些日子竟黑瘦了一大圈,却只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必了。去预备车马,我们即刻回京。” 秦南失声道:“郡主说……现在回京?这个……不行!” 他惊疑不定打量着她。从十一中毒,到宋与泓前来接应,他几乎和她寸步不离,对她的身体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一伸手扶于窗棂,没有血色的细长手指白得接近透明。 她的唇同样苍白,弯起的笑弧里也有种透明却清冷的决绝,“秦南,我没有问你行不行,我让你去预备车马!” 秦南呆了呆,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既已醒来,便是凤卫领袖,再不可能如先前那般事事由他安排。他站在那边顿了片刻,居然再次说道:“郡主,不行!” 姬烟一双妙.目觑着十一,小心翼翼道:“郡主,殿下之意,也是要奴婢小心侍奉。若郡主路上有个意外,殿下必定问责奴婢!” 十一睨她,“你认为我路上会有意外?” 她明明虚弱不堪,吐字时声音暗哑,气息不匀,可眸光竟如冰雪般通透森冷,直透人的心地肺腑,姬烟被她扫过一眼,揉着衫子顿时说不出话,眼底已浮上泪光。 秦南还未及帮腔,十一已扫向秦南身后那人,“雁山,去预备车马。” 雁山却是跟小珑儿一起过来的琼华园侍卫,再没秦南那样的勇气违拗十一之命,忙应了一声,急急返身预备。 小珑儿素来敬服十一,此时瞧瞧秦南,又瞧瞧姬烟,反而觉得纳闷,“你们两个要死不活的模样给谁看啊?姐姐病成这样还坚持要回京,自然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姬烟不敢吱声。 秦南静默片刻,即跪地请罪道:“属下抗命不遵,属下有错!请郡主责罚!” 十一笑了笑,“就罚你好好去找一找,还有什么人不想让我回京吧!” 秦南一怔,猛悟出她话里有话,忙应道:“是!” 转身便往外奔去,脚下已不带半点迟疑。 朝颜郡主,凤卫统领,一点都没糊涂,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宋昀匆匆回京,宋与泓匆匆回京,京中明争暗斗必然激烈异常,凤卫的存在和态度也将十分重要,凤卫的未来也会受此影响。这样的时刻,当然有人不希望让她回京,甚至阻拦她回京。 所以,她一定要回京。 ------------------------- 小珑儿重新包起她辛苦缝制的衣裳预备带回去时,不免又嘀咕几句。 十一明知秦南等隐瞒了齐小观遇难之事,也不肯多提,只是眸光又黑沉了几分。 秦南将附近细细搜查过,确定并无异样,方才前来回复十一。 十一已梳洗完毕,并换好衣裳,令太医过来诊了脉,服了药,虽苍白依旧,但眉眼坚定,眸光清寒,令人不敢逼视。 听得外面并无异样,她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在小珑儿耳边轻声吩咐几句,又向秦南递过令他戒备的眼神,方踏步向外走去。 刚过回廊,迎面清风扑面,伴着莲叶幽幽淡芬传来,十一吸入鼻中,眼前忽一阵昏黑。 几乎同时,骨髓里似有什么钻了出来,细碎尖锐的疼痛如春草般无声却迅猛地涌.出。 她蓦地回首,看向身后。 而小珑儿一见十一面色不对,返身便奔向落在后面的姬烟,也不顾她的尖叫挣扎,一拳打在她脸上,叫道:“是你使坏,对不对?” 姬烟掩面哭叫道:“珑姑娘,珑姑娘……你在说什么?” 秦南早已在留心,见状也不问情由,一把揪住姬烟手臂,将她拽倒在地,拔刀便指住她,喝道:“你在郡主的食物里下了毒?” 姬烟抬起那清莹好看的黑眸,惊叫道:“没有,没有……郡主,郡主,这从哪里说起?郡主的饮食药物都是太医安排监督,且一概以银勺舀盛,怎会有毒?我匆匆被领来此处侍奉郡主,又哪来的毒?” 秦南闻言不由狐疑。 宋与泓对这位爱妾应该十分信任,否则也不会特地安排过来服侍十一。 她来的这两日,的确勤谨本分,温婉细致,将十一护理得妥妥当当。 再者,十一不慎中毒,一路乔装回京,秦南固然小心,待和宋与泓相见,宋与泓更是谨慎,早吩咐过饮食药物一概使用银筷银勺,凭谁下毒恐怕都没那么容易。 十一勉强提气压住那异样感,低喝道:“搜她身!” 秦南尚在犹豫,小珑儿已冲过去翻她衣物,在姬烟的叫屈声里将她怀里袖里的琐物一概掏出。 十一冷眼察看着姬烟的神色,忽指向一物问道:“那是什么?” 小珑儿忙看时,却是一白瓷的荷叶状小盒儿,度其形制应该是装纳胭脂水粉的器物。打开看时,果然是膏状的胭脂,只是香味浓郁,凑近闻时竟被熏得有些晕眩。 她正要说话时,十一已厉声喝道:“合上!” 小珑儿连忙合上盒子,见十一面色又黯淡了几分,才知盒中之物竟是令十一忽然不适的源头,不由失声问道:“这……这个是什么?” 姬烟哭叫道:“还能是什么?是女儿家用的胭脂,绝对没有毒!珑姑娘如果不信,现成的太医在这里,何不唤他们检查一下?” 小珑儿闻言,正要唤太医时,十一咬牙道:“不必了!你也不必装了,姬烟,我知道是你。” 姬烟畏怯地看向十一,清美的面庞在秦南的刀光下愈觉韵致楚楚,“郡主……殿下从不曾对不起你!” 十一清冷地笑,面容如凝着清霜的雪色芙蓉,缓缓道:“殿下不曾对不起我,难道曾对不起姬烟姑娘,才让姬姻姑娘一次次背叛于他,先将我跟他的谈话传给施相,让晋王世子受猜忌,并与我疏远,又在被安排往此处的第一时间便通知施铭远,再趁我未曾苏醒时对我下手,以免我有机会解毒并返京?” 姬烟咬着唇,红着眼圈道:“郡主如此污赖我,全无斯文,不知殿下听说后会怎么想!” 十一向前一步,目光冷凛如刀,“他会信我,然后把背叛者千刀万剐!” 姬烟眸光一缩,竟然不敢再辩。 ========================= 明天见。 荒浮尘人世(二) 十一缓缓道:“我中毒后一直昏睡不假,但习武多年,即便中毒昏睡,也比旁人警醒。你假借替我擦洗身体,趁屋中无人时暗算了我。虽然你的动作很快,也没什么痛感,但我记得那一瞬的异常。妲” 习武之人对于危险的感触原就比常人敏锐,何况是直接加诸身体的伤害。 “不必再和我抵赖。” 十一眼底有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嘲讽,“不知施相许了你多少的好处,让你如此胆大妄为;可再多的好处,如果没命去受,也是无用。你需想清楚了:一旦置我于死地,你固然难逃一死,你的家人亲属,也将一世也逃不脱凤卫的追杀!” 回廊左近都是琼华园跟来的凤卫,早将他们字字句句听入耳中,如今看向姬烟的目光,已经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若十一因此出事,追杀她家人一世显然不是玩笑窀。 以他们的实力和能耐,即便相府权势通天,也保全不了她的家人。 姬烟扫过眼前这些人,已禁不住想要往后退,却觉脖颈一疼,却是秦南的刀向前逼了逼,立时有一道血痕自脖上挂落。 他本不愿对女人动手,但这些日子眼见十一徘徊于生死边缘,委实过得憋屈,好容易守到云开月明,竟再度被这女人算计,且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算计,心下委实恨怒之极,下手竟半点不肯容情。 “解药在哪里?”他横目恶视,“别等我动手找,到时大白天的把你扒.光了,可不好看!” 小珑儿已捧着搜出来的几样可疑之物走到十一跟前,“会不会在这里面?” “押上她,先回京吧!”十一摇头,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努力向前踏得稳定,“既然想拦我回京,我偏要回京,且看看……你怎么跟济王解释你送他的这份深情厚礼!” 姬烟面如死灰,忽挣扎道:“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竟一头撞向秦南的刀锋。 秦南猛然收刀,看她踉跄向前摔下,随手已刀背劈下,将她打晕过去,也不管死活,唤随侍捆了带走,方紧走几步,问向十一:“郡主,你感觉怎样?哪里不舒服?” 十一顿了顿,眉眼间捻出几分轻.盈笑意,“发现得早,应该不妨事。此事不许宣扬,免得扰乱人心。” 秦南这才松了口气。 ------------------------- 十一病得虚弱,好在小珑儿乘来的马车是琼华园里最好的,宽大舒适,此时铺上柔软衾被卧着,在京畿附近的平整官道上缓缓而行,倒也方便十一继续休养,一路并不觉得吃力。 小珑儿坐下面毯子上,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向十一。 十一微阖着眼,却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小珑儿,想什么呢?若是困了,躺过来睡一会儿。咱俩瘦,挤得下。” 小珑儿摇头,说道:“我不困。只是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十一微笑,“你瞧,我这不是更精神些了?” 小珑儿黑眸涂了釉子般晶亮,闪动着慧黠,却难掩忧虑,“我没有姐姐和小观的才识武艺,可也不想差得太远,这几个月看书还算勤奋,——多是姐姐书房里的那些别处没有的书,稀奇古怪,倒也长见识。听姐姐所述,我怎么觉得姬烟用的不像毒?而且她不是趁着姐姐昏迷时便动手了吗?姐姐应该没能躲开吧?为何不肯让别人知晓?”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分明已经猜出几分,只不肯点破,小心向十一求证。 即便撞破过小珑儿和齐小观亲密情景,十一依然将她当作未长成的小妹妹,见状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温和道:“不错,姬烟下的是蛊,不是毒。那盒胭脂里配了某种特制的药草,其气味可以引起蛊毒发作。他们是想以蛊毒拖住我,不让我入京,或者……以此制住我,制住凤卫。姬姻小小姬妾,不过听命于人,下得了蛊,却解不了蛊,强逼她也无益。让她身后的人知晓姬烟已经得手,必会以此相要挟。” 小珑儿的手不觉凉了,“姬烟听命于相府,那就是施相想害姐姐?姐姐不准备到相府找解蛊的法子?” 十一淡淡道:“你觉得相府会替我解蛊?” “……” “别担心。”十一拍拍她的手,语调渐转铿锵,“天下奇人异士多得是,相府能找到下蛊的人,我就能找到解蛊的人。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更不能因为我而影响朝堂之事。” 朝堂大事…… 小珑儿觉得这个比书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书更费解。 好在十一夫人武艺高,本领大,既然说了没事,也许真的会没事吧…… 于是,她少年老成地咳了一声,说道:“我才不担心姐姐。只是想着小观如果在,必定问长问短一堆的废话。如今他不在姐姐身边,我自然得把他做的事说的话给抢着做一遍,才见得咱们同心同德,对不对?” “同心同德……” 看着小珑儿得意的面容,十一想顺势给她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得勉强将唇角扯了扯,装作咳嗽别过了脸。 外面,隐约有猫叫声传来,听着有几分耳熟。 小珑儿时常喂猫,对它们的声音更熟悉,听得便有些疑惑,将帘子拉开,歪着脑袋“喵喵”叫了两声,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向外逡巡观望。 草丛里的猫叫便温柔了一些,似在应答着她。 十一听得微微发怔,“谁家的猫?不像花花和小彩。” 小珑儿却已听出来了,撩起帘子唤道:“停车,先停下……” 片刻后,她抱回一只大白猫,长长的皮毛,黄澄澄的眼睛,虽有些沦落风尘般的狼狈,转动椭圆形的脑袋时,依然有着大家闺秀般端庄优雅的姿态。 十一嗓间有些发干,“是……白雪!” 小珑儿欢喜道:“是啊,是韩姐夫养的猫!” 她擦着白猫身上的灰,纳闷道:“这里离京城也老远了,怎会跑这里来?莫非出门觅食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话说这几个月韩姐夫一直在外打仗,它跟着太夫人天天吃青菜豆腐,这是受不住了,想逃出韩府找鱼吃吧?” 十一探手摸出一只花卷,丢给白猫。 白猫嗅了嗅,居然兴奋地一摆尾巴,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珑儿啧啧道:“这猫是爪哇国进贡的猫呢,居然也不挑嘴……我原以为只有小彩不挑嘴。” 十一淡然道:“再高贵的猫,也得别人把它当回事儿,它才高贵得起来。若没人把它当回事儿,它就是个不相干的野猫而已!” 小珑儿听得她话中有话,偏头问:“说谁呢?” 十一笑了笑,“说我自己。” 小珑儿一呆,然后笑起来,“姐姐说笑呢!即便姐姐是花浓山庄的十一夫人,没有地位没有声名没有美貌,一剑在手依然神鬼莫测,天下何人能及?小观说过,姐姐若是全力施为,便是韩姐夫也不是对手呢!” 十一散漫地仰一仰头,“小珑儿,我会一直是你姐姐,但韩天遥未必会是你姐夫。以后别乱叫了!” 小珑儿张大嘴,“啊?” “我骄狂任性,目中无人,向来算不得什么好女人。不过,韩天遥,已经配不上我!” 十一微微含笑,轻描淡写地说着。 蓬松的散发垂落,那张苍白清瘦的面容愈显得五官鲜明秀致,一对黑眸竟在她的微笑里显出夜空寒星般的清冷深邃,杳不可测。 小珑儿抚摸白猫的手忽然有些僵硬,瞪着她姐姐,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虽在路上,十一极注意保养自己,少吃多餐,定食服药,体力稍复,便以内息调养,故而第二日下午到达京城时已经恢复不少。 回到琼华园,她一边唤人过来细问宫.内外动静,一边令剧儿等为其梳妆,却淡淡扫了脂粉,松松穿了件蜜合色的背子,看着虽清减了许多,气色却还过得去。 京中的剑拔弩张一如所料,甄得秀、胡梦裕、徐宣等大臣频频来往于济王府,但薛极、李之孝等重臣及掌握京中兵权的殿前都指挥史夏震等也或明或暗走动于相府。 =========================== 11:我能让你暗算到,只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若心里没你,你算什么东西! 荒浮尘人世(三) 看来宋与泓并不是杞人忧天,施铭远的确处心积虑算计着,不想他顺利继位。 闻博所说的金人有心和议的消息不假,赵访、董谊等将领虽重兵陈于边境,却已开始派出使者来往于魏营和杭都。 于是兵戈暂止,韩天遥借机要求养伤回京,同时追查刺客之事妲。 据说,忠勇军的一支劲旅秘密随其回京,为的是沿途保护窀。 计算时间,韩天遥应该早些日子便已回到杭都,只是始终不曾露面。凤卫所探得的消息,竟说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 但宫里居然安静得出奇。 楚帝病得极重,太医见十一执剑回宫,也不敢隐瞒,直言皇上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这一二日不过以参汤吊着命而已。 十一默然上前察看时,却见楚帝脸上的肉已瘦得干了,原本清隽的面容泛着黑黄的死气。 想一月前离开之际,他尚能拄着杖出来看梨花,一转眼梨花谢了,他这一生的路,也快走到了尽头。 十一在床边坐了半晌,别过脸霎去眼底泪光,正待离开时,楚帝忽然动了动,唤道:“良缕……” 十一早知良缕正是她姑姑柳皇后的闺名,俯身微笑道:“父皇,我不是柳皇后,我是颜儿。” “良缕……”楚帝却已睁开眼,不胜苦恼地瞧着她,“你又避着我……颜儿自小习武,何曾像你般瘦弱?瞧着比以前更瘦了几分,早知如此,咱们当日径去领养了询儿,也免得你受这许多苦楚。” 当年柳良缕与楚帝情投意合,只是身为皇后,诞育皇嗣才是头等大事。偏她体弱多病,怀胎艰难,所育皇儿一再早夭,悲伤之中身体愈加不好,故而早早逝去。 如今十一毒伤未愈,病瘦之中大约与柳皇后有几分相像,竟被楚帝当作了年轻时的柳皇后。 只闻楚帝叹道:“你总说宫里不如你家自在,连宫里的梨花也不如韩府的梨花白。可你知道吗?恭儿夭折的那年,韩府的梨树便枯了……朕怕你回府看到更伤怀,悄悄令人觅了一株相像的梨树移植过去。” “可惜那梨树……三年都没开花,朕也就整整三年没敢让你在梨花开的时候回家省亲……良缕,深宫寂寞,可朕会陪你……良缕,今年宫里的梨花开得很好,朕陪你去赏花……” 幸福的梦,都盼着没有终点。 可惜只要活着,终有梦破的那一刻。 那一刻,梦里的那人和梦里的欢笑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半点不由人,片刻抓不住。 --------------------- 十一问得云皇后去向,一路寻过去时,正见云皇后独坐宫中小南湖畔的水榭边出神。 池馆如画,青荷田田,碧水间有一只离群的野鸭正凄凄惶惶地向前游着,小小身影破开一道深深水痕,向两边荡出片片涟漪。 云皇后的头发被湖风吹得散开,斑斑白发愈加触目惊心,映着碧水清荷的眼底迷离如揉了一池散碎的梦境。 曾经千娇百媚,奈何红颜白发。 再怎样的富贵权势,无上尊荣,终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路。 “你来啦……” 云皇后并没有回头,却怅然地唤着,显然知道十一回来了。 “母后,这边风大,不宜久坐。” 十一扶向云皇后的肩,只觉这一个月不仅她经历了一场至今不曾步出的生死劫数,就连她至尊至贵的养父母都已被命运卷入难测的转角处,前路艰涩。 云皇后这才抬眼看向十一,留心到她的神色,怔了怔方问道:“这一路很辛苦?瘦成这样。听闻韩天遥回京,我原就想着你也该回宫了!” 十一坐到她身侧,低声道:“颜儿不肖,让母后担忧了!” 云皇后神思不属,竟没有细问她北境之事,恍惚片刻便说道:“你见过皇上了吧?精神越发不济了……” 十一沉默片刻,说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今且尽人事吧!母后也需少些思虑,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云皇后道:“我活了这一世,就不晓得什么是少些思虑。我不是柳良缕那样的大家闺秀,从娘家到夫家,都被视同拱璧,捧在手心里还怕她会磕着碰着……到她死去多少年,也被人牢牢记在心头,至死不忘。虽算不得长寿,但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想来楚帝近来昏愦之际,必定常像刚才那样念起柳皇后,云皇后才会如此灰心沮丧。 她叹道:“皇上常夸我多才,又嫌我霸道狠决,说我事事不肯容人,赞他的良缕从来不争,是温良贤淑的典范。可他就不曾想过,柳良缕不争,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争。她有强大的母族,有厉害的哥哥,又有爱她入骨的夫婿,一入宫就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正宫皇后,还需争什么?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十一低声道:“母后,父皇只是病得重了,才会念起年轻时的人和事,绝非有心疏远母后。” 云皇后却似不曾听到十一的劝慰,顾自垂头陷入往事,“我从小就不晓得父亲是谁,也不晓得自己的姓氏,跟着母亲在杂耍班子里表演长大,十六岁时认识了郦清江。他那样好的家世,却跟我说想娶我……他父母听说,便将他送到外地求学,还给我母亲一笔钱,让母亲带我离他远些。” 她的叹息如水纹般**着,“母亲说,我出身卑微,还是认命吧!认命,什么是认命?就是嫁给那些跑江湖的汉子,再生出玩杂耍的孩子,生生世世被人瞧不上吗?几个月后,我跟着母亲的杂耍班子入宫表演,千方百计讨得太后欢心,就被留在宫里,成了一名宫女。如果能在太后跟前得脸,总比得过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了吧?总配得过郦家公子了吧?” 十一再没想云皇后所叙竟是少年时和师父的情.事,瞅着她一时说再不出话。 云皇后继续道:“我传话给母亲,让郦清江回来一定告诉我,我好求太后为我赐婚。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新帝登基,柳良缕册皇后,几乎被宠上天去,柳家随之水涨船高,柳相权势熏天,国事政事尽出于柳相宅第……你道如今施相权大势大,你可知当年你那父亲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皇上连宫中事务都一一听他摆布,恨不得把大楚的天下都送到柳相手上。可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我看别人的热闹看了十二年,从十六岁等到二十八岁,直到有一天从镜子里看到一根白发,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十一听说过云皇后的事。 楚帝虽宠柳后,但柳后时常病着,宫中遂也纳有妃嫔。 某日楚帝午后去给太后请安,恰逢太后午睡,被太后心腹侍女桂儿引到偏殿喝茶,这一喝便将大他七岁的桂儿喝成了他的女人。 桂儿跟在太后身边,闲来读书识字,且心思玲珑,行.事果决,跟温柔清雅的柳良缕正走了两个极端。 楚帝性情优柔,柳良缕则事事等他拿主意,楚帝彷徨之际,往往和桂儿商议,故而桂儿越发得宠。只是她出身寒微,想要册封份位高的妃嫔相当困难。 这时,祖父在徽景之变中为国殉难的大臣、武德郎云慈山忽然宣称他家当年走失了幼妹,其年貌正与桂儿相若,连胎记体痣都一一符合,立时认作了嫡亲的兄妹。 真假虚实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桂儿姓了云,有了家世门第,且是忠臣之后,很快被封了妃;云家有了云桂儿扶持,也是一路高歌,等云慈山病逝时已经封了王,其子云谷石也被封作了信安郡王。 想必当年柳相也看出这云妃不简单,才不愿楚帝册她为后。 可惜柳良缕病逝后,终日在旁陪伴安慰的云桂儿成了楚帝的主心骨,最终楚帝还是立她为后。 而手段强硬的柳相则因此事成了云皇后的眼中钉,加之政见不合,终落得那样惨淡的收场。 但云皇后显然也不快活。 她低低道:“郦清江找到我时,我已经是皇上的妃子了……当年母亲以为我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宫女,卷着郦家给的钱跑了,他回来后找我好多年都找不到……直到我回云府看望病重的大哥,才在无意间再次和他相见。他没有娶亲,他居然一直没有娶亲……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皇上已是我的夫婿,是我的天……我只能这么着走下去,走下去。我盼着清江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快快活活过一世;我也盼着皇上有一日能向对良缕一样对我。可惜,可惜……” ====================================== 交待了下师父和云皇后的往事。嗯,师父交给云皇后的女婴,皇后肯如此另眼相待,也就是这原因了!明天阿昀会带一名小美人跟大家相见,不见不散! 荒浮尘人世(四) 可惜,郦清江终身未娶,只收了三个徒弟。助她登上皇后之位,留下一支可以保护他的凤卫后,他甚至不肯留在京城,远远离开了她。而楚帝待她虽好,甚至有些敬惧,可心底深处依然只有那个梨花飘雪里幽幽独坐的柳家小.姐。 云皇后叹道:“我争了一辈子,要强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有了……可为什么如今看着,我这辈子,活得还远不如早早逝去的柳良缕?” 十一想着死去的生父、师父、姑姑,以及眼前这位本该和她仇深似海的养母,默默地握住她的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旁边忽有少女清脆的声音说道:“阿昀,皇后娘娘在那边!” 云皇后忙擦去泪水时,已见两名内侍引了宋昀和一名女子走过来。 宋昀一眼见到十一,眸光有极璀璨的光芒倏地一跳,却很快用温淡笑意掩住,从容上前见礼:“见过皇后、郡主!” 那女子也忙行了礼,说道:“刚和晋王世子去见皇上,听皇上在唤皇后娘娘呢,内侍们说皇后正在这边和朝颜郡主说话,所以赶紧地找过来。窀” 云皇后听楚帝唤她,忙站起身来,振足精神往福宁殿走去。 少女随在身后,忽转头向十一一笑,“朝颜姐姐,常听阿昀提起你,今日才有缘得见,果然气韵过人,非我等能及!”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丁香紫的上襦,系一条藕合色的裙子,肌肤如雪,明眸皓齿,浅浅笑涡里霞光**,不必刻意卖弄,便见得名门贵女的好韶华足风.流洋溢而出。 十一虽未见过,略一思索便已猜出其来历,“谢大小.姐?” 少女便掩嘴笑了起来,“不错,我就是谢璃华。莫非阿昀跟你提过?” 十一含糊道:“久闻谢大小.姐声名了!” 少女道:“朝颜郡主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呢!” 十一没见过谢璃华,却知道施铭远有个妹妹早逝,所生独女谢璃华一直寄养于施家,施铭远抚若己出,这几个月偶尔会出入晋王府第。 十一这次回来后问宋昀情形,部属也格外地提到这位谢大小.姐近日与宋昀来往频繁,故而一猜就着。 此时谢璃华与十一打过招呼,依旧去找宋昀说话。宋昀几度想和十一说话,却都抽不开身去。 十一也不在意,只缓缓地跟在他们身后,并不肯露出半点病弱无力之色。 ------------------------- 直到天色渐暮,谢璃华被相府的车马接回,宋昀才能赶到偏殿和十一说话。 十一借口更衣,叫人守住门口,自己服了药,正卧在软榻上阖目休息。 榻边放了一只精致的琉璃酒壶,装着美酒,十一瘦瘦的手指摩挲着酒壶那晶润的质地,到底没喝。 宋昀打量着她的面色,宛若明珠的双眸便蒙上一层阴翳,岚霭般久聚不散。 他叹道:“我就想着你应该没那么快复原……弱成这样,何不在琼华园多休息两日再出来?有事只管交待下人去办即可。” 十一静默片刻,说道:“若不是身在宫中,眼见着父皇母后尚在,我着实安不了心……我不晓得,这大楚,如今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宋昀却答得很快:“放心,无论如何,都会是宋家之天下!” 十一转眸看他,定了半晌,便散漫地笑起来,“对,你也姓宋!” 宋昀道:“自太祖以下,绵延十余世,谁不知大楚是宋家之天下?凭他怎样心机叵测,也没法用刀剑堵了这悠悠众口!” 十一一时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赞他纯良,好一会儿才能问道:“我离京前给你纯钧剑让你找凤卫救母,听闻你只托他们暗中照应,并未让他们出手救人?” 宋昀点头,“京城四处都是相府的人,强将母亲带出,指不定又生出别的事端。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托璃华去探望过几次,并不时将我书信带过去,如今母亲只以为我在宫中侍驾走不开,正安心在那边养病,暂时应该不妨事。” 十一沉吟,“嗯,你想得周全。且等几日再看。” 他这个月忽然和谢璃华走得亲近,无疑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他不但可以通过谢璃华了解母亲的讯息,还可以借这位大小.姐之力让母亲不至于受委屈,又免得跟施铭远撕破脸,在目前波诡云谲的局势中,的确是最聪明的选择。 从毫无根基的没落宗室子弟,到如今人人不敢小觑的晋王世子,他聪明得有些过分。 可冷眼看时,他眉眼清逸秀雅,眸光澄亮安静,依然是越山竹林那个毫不犹豫将她和韩天遥救下的清澈少年。 也许当日.他救下他们,有很大原因是记着当年那个在渡口救他的十四岁少女。 可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她向来真诚,至少不曾在她预备倾心相待时,赠她以致命一击。 十一便笑了笑,挥手令从人退下,说道:“阿昀,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她的笑容苍白清美却淡漠异常,如被阳光下正在销融的冰雕,被模糊了轮廓,却越发有种骨子里的冷意渗出,看得宋昀微一恍惚,却有丝丝痛意弥漫上来。 旁人不知,他却早已在当日被十一拒绝时便知晓,韩天遥对这个骄傲的女子意味着什么,如今被韩天遥暗算至此,对她又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愈发柔和,微笑道:“你说,我当尽力。” 十一道:“替我留意着,出入相府的人里,有没有擅长用蛊之人。有了消息立刻派人告诉我。” 宋昀不由惊疑地打量她,“怎么,你……” 十一淡然道:“也没什么。便是解不了蛊,该做到的事,我还是会做到,没人拦得了我!” 宋昀深深吸气,“我知道了!” 十一终于忍耐不住,提起琉璃酒壶,饮酒。 待她快活地叹一口气,轻轻放下酒壶时,那美酒竟已下去近半。 明晃晃的水纹在琥珀色的琉璃壶里荡着,竟似一汪亮莹莹的泪光。 宋昀抬手欲阻她喝酒,却在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散漫神情时顿住。 他默默转头,看向殿外。 苍茫夜色,巍峨殿宇,将里外的人影映得微若浮尘,缈若蝼蚁。 这乾坤,殿中那位病得人事不知的早已无力掌控,却再不知未来会由谁来主宰。 他忽然想起一事,踱出去问道:“济王殿下呢?今日怎么未见?” -------------------------- 西子湖。 天初霁,青山如画,碧水如染,大大小小的画舫行于湖间,时不时有弦歌声和笑语声越湖而来,飘荡于烟柳画桥间。 一艘不起眼的半旧画舫正泊于岸边的青青莲叶间,零落的琴声断续传出。 武者的手坚实有力,手指却修长干净,正轻轻抚在那把叫作松风清韵的古琴上。随手勾抹处,弹跳而出的,依然是那移人心魄的《醉生梦死》的曲调。 他顿住,按紧琴弦,墨黑如漆的双眸阖了阖,慢慢将手挪开。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似乎已经不能再碰到这琴。 每次碰到,耳边悠悠响起的,始终是《醉生梦死》的曲调,连手指也都不受控制般奏出。 “十一……” 他终忍不住,低低念了一声,将手指撑住了额。 身后,有娉婷身影袅娜行来,一双萦愁含忧的眸子凝视他片刻,她低低问:“天遥,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旧伤又发作了?” “没什么。” 韩天遥侧头,正见聂听岚一身青衣立于身后,素白面庞未施脂粉,双眼微肿,显然萧索神伤已久,却唇角含笑,为他奉上一盏热茶。 他接过茶,问道:“你一路劳顿,现又病着,正需好好休息,怎么又来这边了?” 虽问向聂听岚,他的目光却投向她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的面庞便涨得红了,踌躇片刻,到底答道:“大夫说聂姑娘肝气郁结,情志不舒,才致气聚血结,胸胁疼痛,除了服药,还需……还需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 聂大小姐温柔美丽,我见犹怜,引来桃花朵朵开……开败一朵,还有无数朵!后天见! 起紫微星暗(一) 聂听岚忙道:“我的病不妨事。原是我嫌屋里闷得慌,听赵池说要过来这边,便想着跟他到湖边散散心。” 她低眸瞧松风清韵琴,笑得无限凄凉,“吵到你了?” 韩天遥道:“没有。旆” 聂听岚尚未及流露欣慰,便听他又道:“但我的确想一个人静静。窠” 聂听岚便有些无措般站着,眼底愈见烟岚迷离。 赵池在一旁站着,棕褐的大眼睛大有不忍之色。 他父亲亦是当年祈王部属,他闻得韩天遥领兵出征立时前去投奔。因其聪慧多智,甚得韩天遥重用。 回马岭事毕后,闻博也不敢再留聂听岚,便遣赵池携了他细述事件经过的书信,悄悄将聂听岚送回杭都,送到韩天遥秘密藏身的住处。 赵池护送聂听岚这些日子,听她叙起过少时和南安侯的往事,又知她夫婿已被凤卫报复杀害,早生恻隐之心,加上聂听岚容貌清丽,举手投足温柔端雅,更是怜惜,这一路便很是照应。 而韩天遥喝了口茶,已不紧不慢地问向赵池:“济王来过了?” 赵池点头,“按理侯爷行踪很是隐蔽,他不该找到这边。” 韩天遥淡淡一笑,“以济王之耳目,必定早已知晓我回京。到现在才找到我大致所在的位置,可见他素日也不大在这些事上用心。” 又或者,这些事他原可以依赖凤卫去办,不必另外费心? 赵池道:“他猜到必和闻家有关,故而去找了闻彦闻二哥。闻二哥自然一问三不知,推得干干净净。但济王根本不信,却叫闻二哥传口讯给你,说他诚然对不住韩家,但你这样对待朝颜郡主和她的凤卫,同样万分对不住郡主。还说你对郡主比他对韩家更要歹毒千百倍,若不能给郡主一个交待,他不会放过你。” “我歹毒?”韩天遥微哂,“他放着宫.内外那许多事不管,特地跑出城来寻我,就为了让我给朝颜郡主一个交待?” 赵池道:“好像是。以前倒从不知晓,这位济王殿下竟会这么意气用事!算来还是晋王世子宽仁友爱,心胸豁达。” 聂听岚在旁叹道:“济王行.事素来任性。从前还曾和宁献太子争执,一怒将宁献太子都推落水中,不但累得宁献太子大病,自己也差点被处死。人都猜他是不是肖想太子之位,可我后来细细打听过,他其实只是因为宁献太子逼.迫他放弃朝颜而已!他为朝颜郡主痴狂,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韩天遥的手指不觉又拂上琴弦,眼前依稀便是缀琼轩那伊人垂眸拨琴,在暗香疏影幽幽而奏,用截然不同于平时的那种温润柔美,伴他奏一曲《醉生梦死》…… 她从不缺爱她的人,她缺的只是可以走到她心里的人。 他应该已渐渐走到她心里,可到底还比不了济王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 如今,更该被济王比下去了吧? 韩天遥无声地吸了口气,问道:“朝颜郡主的确已经安然回宫了?” 赵池道:“是,比济王、晋王世子晚了一天回京,下午便入宫请安,应该不妨事。” 聂听岚叹道:“虽不妨事,到底吃了大亏。最头疼的是,齐三公子因此没了。若将此事怨到侯爷头上,以朝颜郡主的个性,不会就此罢手。” 赵池忙道:“可我听说侯爷的原意,只是想将他们暂时软禁于忠勇军,不让他们回京相助济王。是齐小观执意带郡主离开,才会遭遇施家伏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只该找施家。何况……何况……施大公子不是已被他们杀害?这仇恨应该算是两清了吧?” 聂听岚蹙眉含愁,“若非侯爷密令下.药,他们那么多人,怎会被相府的杀手暗算到?凤卫多是武夫,且个性多和朝颜郡主相若,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必会记恨侯爷。” 韩天遥默然片刻,方道:“听闻朝颜郡主被秦南带走后,好些日子都没有消息。后来济王和晋王世子不顾京中局势先后离京,并出现在毓秀小榭……可见她当时应该出了状况。我这边才听说是她在那里,随即就听闻她回京,前后不过两三日工夫……却不知那时她遭遇了什么事。” 赵池道:“朝颜郡主武艺高强,来去如风,但这次回京却是乘的马车,且行得不快,估计还是身体出了问题,——不是重病,就是重伤,但只是一时惊险,济王和晋王世子看着她没事了,自然也就很快回京了。” 韩天遥不答,锁紧的眉下,黑眸深若幽潭,再看不出其中隐藏着多少的暗流漩涡。 聂听岚细察他神色,取茶壶为韩天遥斟着茶,缓缓道:“我倒觉得不像重病或重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是重病或重伤,应该没那么快好。” 韩天遥抬眸,“那你觉得呢?” 聂听岚思索道:“相府的杀手里,似乎有好几个擅长用毒的。你可记得,当日小隐园时,便有人以毒伤了齐三公子?我猜,朝颜郡主是不是在被相府杀手追击之际中了毒?那时凤卫的人已被闻大哥迷倒困住,朝颜一时寻不到解药,自然惊险。后来济王去了,似也无计可施,但晋王世子只在毓秀小榭待了一.夜,朝颜立刻好了。想来晋王世子玲珑聪慧,和相府中人多有交往,找机会从相府觅到解药送给朝颜郡主了。” 赵池不由连连点头,“这么看来,便解释得通了……若是中毒,只要解药对症,复原会很快……郡主如今能入宫请安,可见已安然无恙。” 聂听岚亦柔声而笑,“正是这话,所以天遥你完全不必担心朝颜郡主。若实在放不下心时,我可代你一行,去和她说明误会。” “不必了!” 韩天遥看着茶盏,“杭都近来不会太平。你既然身子不适,我让人先将你送往绍城休养吧!” 聂听岚一呆,不觉抿紧唇,“我说过,我没事。” “你不用强撑。” 韩天遥深深看他一眼,手指叩向琴案。 聂听岚低头,才发现方才倒茶倒得极满,画舫在湖上起伏,此时竟泼洒了许多,案上淋漓了一片水渍。 所谓倒茶七分满,做人留一线,这道理,出身大家的聂听岚不会不懂得。 若非身体不适,或心不在焉,她不会犯这样的错。 她垂落眼睫,终于道:“我没有强撑。只要在你身边,什么事我都撑得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相府的人会抓我回去,怨我连累浩初,要取我性命相祭。但我也时时刻刻想着,我在你的身边,没人伤得了我。” 凝望着琴案上缓缓溢开的茶水,韩天遥终究再无法拒绝。 半晌,他道:“你先安心养好身子吧,十一那里,你不用担心。小观之事,以后我会向她请罪。” 聂听岚急道:“这可不行,朝颜郡主那性情……” “她的性情好或不好,我对她负或不负,都是我跟她两个人的事。”韩天遥沉声打断她,“不需要第三个人插手。” 聂听岚凝视着他,眼睫一霎,已滚落泪珠,“哪怕……她心怀恨意,取你性命,也不需要我插手?” “不需要。” 依然是毫不迟疑的三个字,斩钉截铁。 十一引他奉仇人为主,负他瞒他,却也救他惜他,终得两心相印,算不得谁亏欠谁。 回马岭之事,他只欲将十一、齐小观等拖在北境,免得卷入京中漩涡,成为仇人助力。若累得齐小观丧命、十一重伤,终是他的过错。 既然是他的过错,他自当一力承担。 无论,那结果会是什么。 *.*.* 十一毒伤未愈,加之所中蛊毒蠢.蠢.欲.动,全仗武艺高强才勉强压下,并不肯叫人察觉。她本欲就在宫中歇下养神,也方便就近陪伴帝后,却得报济王去了琼华园。 为的是姬烟。 凤卫到底与济王府交谊深厚,姬烟之事,十一原想押后处置,不料还是被宋与泓知晓。 十一匆匆赶回琼华园时,宋与泓已经径奔关押姬烟的阁楼。 ====================== 楚楚可怜的女纸总是有男人爱滴有木有!绿茶表从古至今都很有市场对不对?明天见! 起紫微星暗(二) 未入门槛,已听得阁楼内传来争执,而看守在外面的侍卫眼见十一到来,面色便有些尴尬之色。 十一挥手令他们退下,走向前听了听。 只闻姬烟在内冷笑道:“是,我温顺,细致,善解人意……你盼着云朝颜也能这么对你,却求之而不得,所以才对我爱若珍宝……我无时无刻都不过是你的朝颜的替身而已,你何时心里真的有过我?旆” 宋与泓却似已被激怒得失态,声音竟有些变调,“不论我心里有没有你,我何尝有过一日亏待过你?你面善心毒,向朝颜暗下毒手时,可曾想过当日.你母亲重病,父死难葬,沦落街头险些被人卖入青.楼之事?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心里没有你,所以宁愿自己还过那种日子?” 撇开感情不谈,姬烟如此对待救过她并宠爱她的主人兼恩人,着实恩将仇报窠。 宋与泓被如此背叛,伤到的还是他一心想维护的朝颜,自然愤恨之极。 但姬烟闻言却笑了起来,“宋与泓,宋与泓,你还真以为是你救的我?可见果然姜是老的辣,你这辈子……注定只会是施相的手下败将!” 宋与泓惊愕,旋即醒悟,“从头至尾,都只是施老儿的安排?你……你这恶妇!” 姬烟双手被反捆着坐在椅子上,此时已弯着腰笑出眼泪来,“其实也不是他的安排,只是我母亲重病、父死难葬时,是他帮的我,我这毒妇没别的好处,却还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便提出愿为他尽心做事,以报恩情。于是……于是曾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惨事,很快就重新发生了一次。只是这一回发生在你跟前,救我的自然成了你。只因父死母病什么的都是真的,你决定纳我为妾时查我身世,怎么查也查不出破绽吧?” 宋与泓盯着她,不知是气是恨,眼睛里都泛出了微微的红,点头道:“果然都是……都是聪明人!” 这时,身后便听人淡淡道:“聪明人,不过自以为聪明的人!” 宋与泓转头看见十一,眼底的怒意顿时一扫而空,甚至有片刻安静得出奇,好一会儿方道:“朝颜,你不是预备在宫里歇着吗?” 十一向他笑了笑,“泓,此刻应该在宫里的,是你,而不是我。” 宋与泓向后退了一步,身姿踉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竟是连着三句致歉,压抑了不知几许的惨痛和愧疚。 韩天遥害她,害凤卫,是因为他;姬烟害她,同样因为他。 是他轻听轻信,将枕边的一条毒蛇,在十一最脆弱最没有抵抗力时送到了她身边。 十一道:“没什么。论心机手段,你原不是他们对手。” 她顿了顿,声音有几分疲惫,“我也不是。” 姬烟道:“你们当然不是施相对手。名震天下的朝颜郡主为一个男人不知所踪,算什么女中英豪?你宋与泓更可笑,满心想的都是怎样找到云朝颜,怎样讨云朝颜欢心!娶尹如薇,当这皇子,人人都说济王殿下志在天下,谁又知,你素性散漫,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帝。你只是想获得和相府分庭抗礼的资本。你想为朝颜郡主报仇,想代替她对付施相!” 十一叹道:“看,他多信任你,这些事,他从不曾跟我说过,却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你。” 姬烟红了眼圈,却咬唇忍住泪,笑道:“是,他告诉了我……在喝得大醉后,完全把我当作了你,什么都跟我说了!还跟我说,待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施相远远流放到荒野的崖州,将他更名为施崖州!他对着我,眼里从不是我,而是你!我自然不能为这样的人背叛施相,所以我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施相!” 算来宋与泓到底生于帝王之家,并非全无城府,表面与施家之人相处得还不算坏。论起政见不和,彼此掣肘,也是朝臣间常有之事,何况宋与泓行.事也会给施相留几分颜面,不致令彼此太过难堪。施家千方百计阻拦宋与泓继位,不惜动用刺客,甚至得罪云皇后,原就让十一有些疑惑,待听姬烟说起,方才恍然大悟。 施铭远最初埋下姬烟这枚棋子,应该只为监视皇子动向,或许最初还想着投其所好,以便在新帝登基后继续掌权。待发觉宋与泓竟然满满恶意,自然铤而走险,不惜一切阻他继位了。 宋与泓也已想通,面色转作惨白,冷笑道:“嗯,于是,你是相府的人,害我理所当然,害朝颜也理所当然,那么,我把你千刀万剐,也是理所当然了?” 姬烟望着他褪去怒火后唯余无限憎恶的俊秀面容,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失声哭叫道:“千刀万剐又如何?当年你救我宠我,待我比王妃还好上十倍百倍,却又忽然告诉我,我只是朝颜郡主的替身,天底下所有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朝颜郡主一根手指……那时,你便已将我千刀万剐!” 十一把.玩着手中的画影剑,眉眼一如既往地平淡,连言语间都听不出半点惊怒伤情,“姬烟,你想多了。等济王被人害到生不如死,你才会觉得你那所谓的千刀万剐的滋味还不错,总比悔不当初痛不欲生强。” 姬烟紧张地看了济王一眼,才道:“你少危言耸听!别说施相奈何不了他的皇子之位,便是真能拦他继位,他依然能当他的皇亲国戚;便是娶不了你,也可寻出十个八个与你相像的女子相伴。” 十一道:“那他有了你的这两年,找过几个和我相像的女子相伴?难道你是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像的女子来?” 姬烟一时哑然。 她的眉眼与十一的确有六七分相像,但若刻意去寻,未必找不出更相像更美丽的女子来。 十一道:“便是他真的找了十个八个与我相像的女子侍奉,你认为,他会随随便便在她们哪个人跟前喝醉酒,酒后随随便便就说出心底之事?在我最危急的时候,还随随便便将我交给其中任意一人侍奉?还有,当日我和济王说起晋王世子传南安侯遇刺的讯息给我,何等要紧之事,换了别的姬妾,你认为济王会轻易放她离开?” 姬烟眼睛亮了亮,但那光彩是那样的卑微,嵌于那张面庞,竟显得说不出的温驯柔美。 十一的声音却已冷得像蕴了冰霜,“他未必喜欢你,却已把你放在心上,给了你足够的信任……而你亲手把这信任捏得粉碎,半点不剩!而后呢?他过得不好,你就能幸福?向相府摇尾乞怜地表功,妄想求得下半辈子的安稳富足?” 姬烟喃喃道:“我没想过……我从没想过他怎样不好。施相曾要我害他,可我从没想过害他,一直借口济王防备得紧。其实他根本不曾防备我……我也对不起施相!” 十一气笑,“可难道你就不曾想过,施相当日那么巧救你,根本就是早有计划?挑中一个与我长得相像却易于掌控的女子,找机会害死她父亲,气病她母亲,让她沦落街头,再在她走投无路的绝境里伸出援手……多么顺理成章!” 姬烟不由惊得跳起,不顾双手尚被缚着,高声叫着冲向十一,“你……你说什么?你胡说!胡说!” 十一随手将她推得跌回椅子上,嘲讽地看着她,“天下的落难女子何其多,施相从不什么善男信女,为何偏偏遇到你,偏偏救下你?若你遇到的是济王,以他从小打架不嫌事大的个性,倒是很可能出手救人;若你跟我相像,则必定出手相救。施相这一步步的,真是煞费心机!” “不……不会,不会……”姬烟浑身哆嗦,眸中却已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当初我父亲拉着布匹去赶集,只是驴子受惊意外摔下山坡,啊……驴子受惊,驴子受惊……” 她念叨着,脸色越来越惨白。 人的天性似乎都向往着善良和阳光。先入为主的信任里,并不存在猜疑。 譬如姬烟之于宋与泓,施铭远之于姬烟,甚至韩天遥之于十一。 其实都不是全无心机之人,被算计前对手并非一无破绽。 但终究被算计得遍体鳞伤,无非只是因为本能地信任着对方,信任着彼此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情谊在。 当信任破灭,那曾经的情意也如绚烂一时的泡沫,转眼破碎成空。 ========================== 算计人,同时被算计。不论尊贵或微贱,同样逃不过。周一见! 起紫微星暗(三) 济王眼圈微红,神色却已平静,缓缓道:“我也不跟你说别的,但凡你尚有一分人性,尚有一分顾念往昔之情,立刻想法给朝颜解蛊,我放了你,就当——我们从不曾相识过。” 姬烟喘着气,双手捏紧拳,捆缚的绳索在腕间留下青紫的印痕,很快肿.涨上来。 她的唇几乎被咬破,一双与十一相似的眸子终于露出了困兽般的惊恐和彷徨。 她道:“涂风找到我,告诉我要遣我去照顾一个对殿下很重要的人时,我联想到殿下匆匆前往北方,以及朝颜郡主忽然失去消息的事,猜着应该会见到重伤的朝颜郡主,立刻通知了相府,那边当即叫人送来了蛊毒,却只说明了用法,根本不晓得是谁配的,更不晓得怎么解……” 宋与泓不由按住剑柄,几乎压抑不住自己想捅她几剑的冲动。 姬烟与他相处两载有余,一眼瞧出他心中所想,眼底愈见绝望,已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十一却平静问道:“你可知蛊毒药性何时发作?窠” 姬烟道:“因为让我不想被人疑心,这蛊发作会比较迟缓,大约中毒后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但如果遇到子午叶,可立刻引起蛊虫发作。” “那日引我不适的气味,便是来自混合于胭脂中的子午叶?” “是……”姬烟看向十一,“其实算时间,那蛊毒应该已经开始发作了吧?” 十一不答,继续问道:“济王府中有人为你传讯,那施相在那里伏的眼线应该不只你一个吧?” 姬烟垂头静默片刻,果然接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论起相府势力,宋与泓等早知府中必有眼线,虽有个把主事之人,倒也不以为奇。横竖论起地位和危害,无一能胜过姬烟这位济王爱妾。 十一略一沉吟,“丁”的一声,画影剑已持在手中。 剑锋在摇曳烛光里拖出一道如画水光,挥向姬烟。 姬烟闭眼惊叫,却觉双臂忽然一松,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意传来。 十一竟割断了缚她的绳索,依然还剑入鞘,抱臂看她。 姬烟扶着椅子,巍巍地站起,“你……你……” “若你就这样死去,你不冤,你父亲却冤,我和济王也冤。”十一居然淡淡地笑了笑,“走吧!去查清你当年为何被救吧!何况施相指不定还用得到你。” 姬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可我对你下了蛊。那蛊……很厉害。” 十一清冷地笑,苍白的唇角依然有着坦荡而美好的弧度,如缓缓舒展的月下牡丹,“那毒一时奈何不了我,我也会想法为自己解蛊。当然,如果你能设法找到解药,我也会谢你。” 姬烟喉咙僵住,目光又转向宋与泓。 宋与泓却不看她,只轻声道:“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声音极柔,却是对十一说的。 十一懒懒地往墙壁上一靠,说道:“再隔一炷香,我会叫人在附近搜查逃犯。至于姬姑娘你是怎么脱逃的,该去哪里,该怎么编,想来不用我教吧?” 姬烟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向她看几眼,方才确信她是认真的,擦了把眼泪,提起裙裾便跑了出去。 稍远处有凤卫守着,见十一不出声,竟也不加阻拦。 宋与泓此时才低声道:“你可曾想过,若她将对你下蛊成功之事告诉施相,咱们立刻会很被动?” 十一道:“这女子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但极善隐忍,最会察颜观色。她已对她父亲之死有了疑心,必会细细访察。在这之前,她应该不希望我出事。若查出是相府设计,以她微贱之身,如何找施相报仇?到时施相的仇人,就都是她的助力。她会反过来成为我们对付施相最有力的棋子,大有用处,又何必杀她?” 她走到窗口,向夜空遥望繁星摇曳,叹道:“我只盼父皇能多挨些日子,待我复原如初,解去蛊毒,以京城凤卫之力,也足以与夏震等京师禁卫抗衡了……” 宋与泓握住她手臂,只觉清瘦得硌人,再看腰.肢更是纤细如柳,不觉又是伤感,又是愧疚,黯然道:“罢了,我尚认识一些精于歧黄之术的奇人异士,这就派人去联络,秘密请来给你诊治诊治,看能不能将那蛊解掉。你……你现在没事吧?” 十一转过身,向他轻.盈一笑,“我看着像有事吗?” 她笑得甚美,只是宋与泓瞧着她脂粉也掩不住的苍白唇色,再不忍看下去,只低低道:“嗯……你没事,没事……一定会没事!” 他们却不知,就在他们回身的那一瞬,夜空中正有流星划过,令紫微垣为之一暗,星辰摇曳,明灭不定。 紫微垣,又称紫微宫,主皇家气数,帝王命脉。 ------------------------ 宋与泓明知姬烟所下的蛊绝对没这么简单,看着十一洗去掩饰气色的脂粉,依然面白如纸,十分萎顿,愈发放心不下,挨在她身边看她吃了药,依然紧执她的手,浓眉深锁。 十一卧于锦衾间,推他道:“泓,宫中之事更要紧,你万不可有一丝松懈,赶紧入宫侍奉父皇要紧。” 宋与泓微笑道:“你不用担忧,我早已安排好,若有急事,很快会有人通知我。何况如薇还在宫里,再不用担心有什么不妥。” 他迟疑了下,又道:“还有,尹如薇……虽然和你不大投契,当日若不是她,你和与询哥哥也不至于落到那步田地。可说起来……到底是从小儿在一起长大的,她的本性并不坏,只是太过要强。” 十一微阖着眼,似乎根本没在听。 宋与泓叹了一声,正要站起身时,十一忽道:“路师兄根本不是因为你才向韩天遥下手。他为的是尹如薇,是不是?这两年他的确常出现在济王府附近,但为的也不是你,而是尹如薇,是不是?” 宋与泓张了张唇,凝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十一叹道:“若路师兄是你的人,他找到解药的第一件事,应该是联系你,而不是舍近救远去找小珑儿,——除非济王府里一直和他有来往的那位,根本联系不到你。” 尹如薇是济王妃,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宋与泓的机密之事,她了解得还不如姬烟这么个卑微姬妾多。宋与泓根本不可能让她知晓自己行踪。 路过为人宽厚,待谁都极温和,尹如薇又心有所属,路过自然不会在人前流露太多情愫,所以这一向竟无人将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可十一到底和尹如薇等自幼相识,如今细细想去,却也不难察觉其中蛛丝马迹。 路过喜欢尹如薇,那份感情应该维持并酝酿了很多年,并不逊于尹如薇对宋与泓的深情,才会明知师妹与韩天遥关系不同寻常,还是决定帮尹如薇暗算韩天遥。 宋与泓明知瞒不过去,也无法否认,只得低下头,“朝颜,她是为了我。应该是路过告诉她,是我灭的花浓别院,她才决意斩草除根,剪除后患。此事是我做得太过,也的确小看了韩天遥。所有后果,本该由我承担。” 十一疲惫道,“她对你倒是情深似海……我真担心她这海淹了询哥哥,再把你给淹了!” 宋与泓不由隔着衾被将她拥住,低低道:“我宁愿沉没的只是我一个人。对不起,朝颜。” 十一便笑了起来,“傻.子!你是怎样的人,我自然知道。当日我也骄狂任性,当日我也曾认定,为了大楚的利益,牺牲几十人几百人的性命不算什么,当日也是我再三跟你说,韩天遥徒具虚名,可惜了那一支不知将为谁所用的忠勇军……若非受我影响,你大约也做不出那等心狠手辣之事。泓,我从不后悔维护你,不论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宋与泓便也笑了笑,“不论我的结果是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出事。我也从不曾后悔喜欢朝颜,唯恨我们长得都太快了些,不能永远是八.九岁、十一二岁的时光,今天打架,明天和好,哭哭闹闹,却说不出的快活。” ============================= 小时候总盼着长大;长大了,又恨无法时光倒流,回复到从前的天真烂漫。亲爱的读者们,你们也是这样吗? 起紫微星暗(四) 十一竟也听得心神摇曳,怅惘道:“是啊,那时,没有韩天遥,却有师父,有询哥哥,如薇也和我们玩得很好……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旆” 所以,该做的事还得做,该承担的责任还得承担。 宋与泓转身走了出去,身姿依然修长挺拔,清健有力。 十一看他离去,又传来秦南、雁山等人。 “我瞧着父皇病势不轻,恐怕旦夕间便有变故。凤卫离京两年,宫中消息虽隔膜了些,但可以在宫门附近多遣人监视,若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过来回禀。” 秦南等连忙应了,正要去时,十一又道:“秦南,你随我出去许久,妻儿大约牵挂得很。安排好你就回家陪陪他们,明天再来即可。窠” 秦南一躬身,“回郡主,已遣人回去问过了,一门老小安好,毋需为我担忧。待郡主身体康复,我再回去瞧他们也不迟。” 他迟疑了下,又道:“属下到底已经回来,却不知那些没回来的兄弟……吉凶如何。” 回马岭上,带去的凤卫显然都落入圈套。可到底是遇害,还是被擒,始终不得而知。他带十一一路挣扎回京,根本无力打探,却也悬心之极。 十一靠在软枕上,自嘲的笑意如夜间菡萏上轻袅的薄雾,“嗯,总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待我好些,我会去找他,好好算一算这笔帐!” 小珑儿年少,夜间赶了路,白天十一入宫,她躲在琼华园睡了一大觉,此时精神正好,见宋与泓离开,也奔过来陪伴服侍。听得十一如此说,瞠目问道:“说谁呢?” 秦南瞅她一眼,默然而退。 而十一已侧过脸,阖眼憩息。 小珑儿瞧她气色极差,到底不敢追问,在她chuang头坐了片刻,便蹑着手脚走到那边软榻上,凑在灯下看书。 看的是她以往并不感兴趣的江湖杂记。 但她现在感兴趣。 齐小观感兴趣的,就是她感兴趣的;齐小观的世界,就是她未来的世界。 她只需安安心心等他回来,做他的小妻子即可。 ---------------------- 秦南素来强.健,虽连日奔波,眼见如今凤卫没了路过、齐小观,十一又重伤在身,安排调度都成问题,也不肯休息,只和雁山等地位较高的凤卫商议行.事。 十一回来得匆忙,局势尚不明朗,暂时未曾将城外所驻的凤卫大部队调回,只尽着琼华园内的人手安排,留意着宫门内外有无异状,并留意着几名要臣府第动静。 第一个回复的居然是监视相府的。 据说施相入夜未久便入了宫,始终未回,快子时都不曾回来。 宫门外也有人回复,信安郡王入宫,同样久久不曾出来。 入夜后宫门已闭,但若帝后临时传召大臣,也算不得出奇。 尤其如施铭远这等股肱大臣议事,顺路再传召其他重臣也不奇怪。 但这些日子楚帝重病,正需早早休息,便有大事,云皇后也该尽量白天处置。 若楚帝病情有变,济王是皇子,十一是义女,都该是最先通知的。 便是有人想隐瞒,有云皇后在,应该也没人瞒得住,何况济王妃尹如薇还留宿在宫里。 秦南有些疑心,悄悄唤来雁山等人分析,一时摸不出头绪。 子时过后,宫门再度打开,迎入飞奔而至的数骑人马。 监视的凤卫赶回禀告,却说来人未穿官袍,夜深之际看不真,只是模糊看着,竟有几分像是南安侯。 “南安侯!” 秦南面色变了几变,却已咬牙切齿。 雁山等已听说跟随十一前往北境相援南安侯的凤卫出了意外,却始终知之不详,见状愈加疑惑,问道:“若是南安侯,于咱们不是更好?待他出来,必定会将宫中情形一一说明。” 不说朝颜郡主当日救过韩天遥,不说这次再度放下病重的父皇为他前往北境,单说韩天遥出征前和郡主的情谊,他在琼华园众凤卫眼中的地位,已快赶上和郡主青梅竹马的济王了。 人人都认为,南安侯是济王的臂膀,与济王、朝颜郡主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秦南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好一会儿才能道:“南安侯这人……恐怕信不得。咱们郡主若非被他所害,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他去宫里……一定另有内情!” 他再不敢耽搁,急急奔入缀锦轩,低唤小珑儿。 小珑儿丢下书,揉着惺松的睡眼匆匆奔出,问道:“秦大哥,怎么了?” 秦南问:“郡主目前怎样?” 小珑儿道:“倒是一直卧着,只是辗转反侧的时候多,大约心里有事吧?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应该是睡着了。” 秦南迟疑了下,到底说道:“你能不能进去跟郡主说一声,就说韩天遥入宫了!” “啊,侯爷回来了?”小珑儿先是欣喜,然后惊讶,“现在?叫醒郡主告诉她侯爷回来了?” 秦南有些焦躁,“不是告诉她侯爷回来了,而是告诉她,韩天遥刚刚入宫了!虽未着官袍,看不大真,但十有八.九不会错的。施相、信安郡王先前就入了宫,而济王还不知在哪里!” 小珑儿还是懵懂,只隐约意识到可能发生了十一口中所说的“朝堂大事”,忙道:“那你们赶紧去找济王啊!郡主身体虚弱着呢,难不成让她这时候入宫见侯爷?” 何况,十一身上的蛊毒,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如脱笼猛虎般冲出,若再不能休养好,她便是武艺再高,内力再强,又该如何去抵挡! 秦南也犯愁,“也是,不晓得宫里到底什么情形。罢了,我派人去找济王殿下,你这边看着郡主情形再禀报。” 他顿了顿,有些忍不住,瞅着小珑儿道:“珑姑娘,那个南安侯……其实咱们郡主跟他真正相熟也没多长时间,你虽从韩家出来,其实也不太了解他吧?” 小珑儿愕然,“啊?” 对着小珑儿那双澄净双眼,秦南欲言又止,重重地一跺脚,捏紧拳大步走了出去。 小珑儿没来由地心慌起来,转身再去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手指捏来捏去,指甲在掌心抠出了好多个月牙般的红印。 齐小观还没回来,可据说他去的地方应该比较远,晚回那么三五天,或十天半个月的,应该都不奇怪吧? 只要她还在这里,他必定会回来找她。 那边十一咳了两声,纤瘦的手轻轻.撩.开帐幔,问道:“小珑儿,刚谁来了?” 小珑儿跳起来,忙奔过去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秦大哥过来说,侯爷回来了!” 十一居然立刻悟过来,右手迅速伸出,握紧枕边的画影剑,问道:“韩天遥?终于出现了?” 小珑儿未必理解十一为何用“出现”一词来形容韩天遥,却将十一的动作看得极清,甚至看得到她雪白瘦削的手背悄然腾起的淡青筋脉,竟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才道:“秦大哥说,派出去监视宫.内外动静的凤卫发现施相和信安郡王都入了宫,子时后又有人入宫,未着官袍,虽看不真,但咱们琼华园的凤卫时常见到侯爷,既说是侯爷,多半不会认错。” 初夏的时节,十一还是觉得夜间凉得很。 仿佛有种骨子里的凉,无声无息地浸.润渗透开来,竟比所中的蛊毒还要难以压制。 她终于忍不住那凉意,起身下了chuang,踉跄扑到那边桌上,将剑拍下,抓过白天饮酒的半坛美酒,揭开封纸,仰脖便喝。 小珑儿看着她比从前更加疯狂的嗜酒行径,已骇得呆住,好一会儿才吃吃道:“姐……姐姐,你虚弱成这样,怎能喝酒?从前,你也应过侯爷……” 十一已将半坛酒一气饮酒,“咣”地一声将酒坛重重砸于地上,美丽双目竟泛着赤红之色,高声怒喝道:“不要再在我跟前提他!从今以后,我跟他之间,你势必只能选择一个作为亲人!” “为……为什么啊?” 小珑儿掩住嘴,一双清亮眼睛含了泪水转来转去,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一个月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走入这样的境地,进一步,退一步,都能痛入骨髓。 后天见! 承荼靡香散(一) 十一不是去救韩天遥的吗? 为何竟似救成了冤家? 十一双眸冷若冰棱,清莹却冷到可怕窠。 踏着满地狼藉,她从架子上抽.出一件淡青外袍,利落地披上,干脆地答道:“没有为什么!如果小观还在,必定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旆” “小观……” 提起这名字,十一眼底不觉氤氲,却迅速压下,只是嗓子忽然间哑了下去,“不过,小珑儿,若明日.你发现我再也保护不了你时,你可以回韩府去。你于他有救命之恩,患难之谊,却无利害冲突,他会好好待你,给你找个好婆家……” 小珑儿忽然间恐惧起来,急急追问道:“姐姐你说什么呢?我为啥要回韩府?我为啥要找什么好婆家?我……我为小观做好了新衣裳,我等着他回来……回来娶我呢……” 最后两句声音已在恐惧的抽泣里低下去,又被十一的呼唤声压住,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十一正向外喝道:“秦南!岑笛!雁山!预备入宫!” 秦南听到屋内动静,早已奔来听着,闻言立时高声应道:“是!” ------------------- 片刻后,十一已坐上肩舆,在琼华园的一众凤卫的护持下,出了缀琼轩,直奔府外。 她已连服数丸压制蛊毒和固元补神之药,虽是睡梦中被惊醒,此刻眉眼坚毅,眸光若寒潭月影,美丽却清冷得出奇,倒可让人忽略其过于苍白的神色。 夜风吹来,哪里吹来荼靡芳香,馥郁得奇怪。 开到荼靡花事了。 十一从不喜欢这种带了悲春伤秋气息的花。 她喜欢牡丹,富贵香.艳便富贵香.艳到极致,让人人膜拜惊叹,称羡不已;她喜欢紫薇,花期从盛夏到仲秋,完全破了花无百日红的俗见,纵不够妖.娆多姿,也能傲笑群芳;她还喜欢木芙蓉,拒傲清霜,临水照影,纵孤高自许无人赏,也能自开自落自欢娱,在深秋里独占风.流。 所以,琼华园时很少见到荼靡。 且这荼靡芳香太过奇异,甚至夹杂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如烈火般迅速烧灼开来,令她眼前一暗,却飞快地按住胸前,猛地撩.开前方素帷,喝道:“警戒!有敌来袭!” 众人大骇。 须知此时尚在琼华园的二门以内,二门外尚有不少凤卫住着。虽说今日凤卫诸多调动,有过半以上被遣在外面监视察看,但以朝颜郡主的地位和凤卫的声名,谁敢到琼华园动手? 何况,琼华园虽不在皇宫主体建筑以内,却距皇宫极近,是不折不扣的皇家苑囿,并非近乎荒弃的小隐园可比。若有动静,半刻钟内就会惊动皇宫禁卫,一刻钟内便会有人相援。 除非……来人不怕惊动禁卫! 十一的心忽然间冷了下去,而几乎同时,周身骨髓里的刺痛已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子午叶! 那混合在花香中的异样气息,是引发蛊毒的子午叶! “姐姐!姐姐!” 后面忽有人高叫。 小珑儿提着裙裾从缀琼轩直奔出来,嗓音里拖着泣音。 十一努力提气压制蛊毒,却高叫道:“小珑儿,别过来!” 几乎同时,无数支利箭如蝗飞至。 十一挑在琼华园的凤卫多是高手,虽被利箭攒射,倒也惊而不慌,各拔刀剑抵挡飞箭,将肩舆团团护住,竟连一根箭都不曾落到肩舆之上。 十一闻得那荼靡芳香愈加浓烈,情知对方存心要以子午吉唤起她体内蛊毒全面发作,却再不敢在部属的护卫下留守原地。 “秦南,雁山,断后!” 十一呼喝一声,纵身跃出肩舆,正待先行离开,却听小珑儿在后惊叫。 转身看时,她虽吸引了绝大部分的利箭,却也有人留意到了小珑儿,将利箭向小珑儿射去。 小珑儿不会武艺,心思倒也玲珑,见这边有敌人来袭,立时惊叫着抱头往树荫花木间闪躲,虽勉强躲开了几支箭,却已惊吓得脚都软了,竟被灌木绊倒,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十一提了口气,身在半空,画影便已流光溢彩,在金属碰撞间的火光闪耀里飞向小珑儿,迅速拨开射向她的利箭,将她一把提起,迅速掩向林木深处。 那边杀手失了十一踪影,强弓利矢再不能发挥效用,已喊杀着纷纷自暗中跃出,手起刀落间全是狠辣毒招,招招致命。 踱其来向,应该是从内院逾墙而来。院墙到底不抵宫墙高大,若是来袭之人是高手,再有绳索等工具相辅,要进入防卫相对松驰的内院反而更容易。 小珑儿被十一护住,这才惊魂初定,也不怕那些杀手了,啐道:“哪来的强盗,可真是瞎了眼,打劫到琼华园头上?等小观回来,看怎么收拾你们!” 她被十一拖着跌跌撞撞,却终于走得稳健,甚至能向十一发问道:“小观会回来,对不对?小观并没出事,只是我多心,对不对?” 蛊毒汹涌的痛意混杂着心头钻出的痛意,十一再忍不住,竟踉跄了下,险些把小珑儿带得跌倒。 小珑儿惊讶,借着朦胧的月光向十一面上一瞧,窥出其忍痛的神色,这才恍然大悟,失声道:“姐姐,你的蛊毒发作了?” 秦南命其他人断后,自己和岑笛等三四个凤卫已经贴身跟了上来,闻言也变了脸色,“就是……姬烟下的蛊?她……还是得手了?这贱人!” 十一的声音在隐忍中愈加低沉,“往上风处走!” 秦南明知其意,忙上前扶住十一,另叫人挽住小珑儿,运起轻功,飞快击开来袭的敌手,逃往琼华园外。 ------------------ 一刻钟后,十一、小珑儿和秦南等人已经逃至琼华园外的一处僻静巷角。 十一只觉那蛊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忙向秦南示意,秦南瞧见那边有几丛野竹,旁边叠着高高的柴垛,忙先扶她到柴垛后坐下,由她盘膝运功,努力压下正要蔓延开的蛊毒。 小珑儿被两名凤卫挽扶着虽也逃出,却已受惊不轻,恨恨道:“这些强盗哪里来的?怎生……怎生比当年灭了花浓别院的那些人还要凶狠?” 记得当日韩天遥被那些杀手围击,十一夫人大展神威,几乎轻轻松松就收拾了那些人,怎会想到今日竟被追得如此狼狈? 十一遥望琼华园,隐约的打斗声里,已有黑烟夹着幽红的火焰冒出,分明是对方在放火。 在皇宫咫尺处的琼华园打成这样都不见随时在附近巡视的禁卫军相援,除非那些禁卫军是死的,或者刻意装死。 她勉强将蛊毒再压一压,待好受些,也不回答小珑儿的疑问,只吩咐道:“小珑儿,这些人目标在我,不在你。你待会儿藏住自己,等杀手跑了,再回绍城去躲一段时间。我若平安,就去找你回来。” 小珑儿道:“你嫌弃我不会武艺,连累你们吗?可我要等小观呢!他回来自然第一个找姐姐,我要和姐姐在一处!” 秦南再忍不住,叫道:“珑姑娘,三公子不会回来了!” 小珑儿眨眨眼睛,定定地看他,似乎根本没能理解他的话。 秦南瞅着十一没有阻拦之意,越性道:“韩天遥装作又被杀手盯上,把我们引去回马岭,下毒害了郡主,小观他们为保护郡主离开,已经……” 小珑儿面色煞白,却笑道:“你……你胡说!小观只是去给姐姐觅药了!” 秦南跺脚道:“我亲眼看着他被砍下一条手臂后重伤不支掉下了青江……郡主舍命相救,只抢到了小观的断臂……你若不信,可以到我房中去找,衣箱的最下面还放着三公子的衣袖残片和溯雪剑……若我有机会活着再见到珑姑娘,会带珑姑娘前去找三公子的埋臂之所……只是青江水流湍急,那尸身……应该找不回来了!” 小珑儿嘴唇颤动了好久,决然道:“这不是真的!” 秦南道:“是真的!韩天遥不是好人!多半早就和那个施家少夫人勾勾搭搭,自己回了京,让那个贱人留在回马岭指挥他的忠勇军算计我们!不然,以郡主和三公子的身手,怎会落得如此惨淡收场!” =========================== 不是真的。小观在等你的新衣裳。明天见! 承荼靡香散(二) 小珑儿再不肯听一个字,求证地看向十一,眼睛一瞬也不敢瞬。 十一盘膝调理完毕,吐出一口气,忽扬手,飞快点向小珑儿几处要**,然后一把抓起,向上一丢,已将她丢在柴垛上方平坦处。 在柴垛承重后的吱嘎声里,她缓缓道:“是真的。所以韩天遥待你再好,我都不希望你回到他的身边。我怕小观死不瞑目。可如果你能放得开这段情,韩天遥无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他必会给你另觅幸福。旆” 小珑儿手足完全不能动弹,努力张大嘴,待要大声叫出“我不要”,却连舌尖都已僵住,再不能发出一丝声息窠。 她只能透过柴堆的缝隙,居高临下地看着往日神明般厉害的姐姐孱弱地立起身来,清瘦的身姿在夜风里飘扬如柳,似随时能被吹得飘起,飞开,不知所踪。 但十一终究坚定地捏紧剑柄,稳稳地站起身,若无其事道:“我们走吧!” 小珑儿有知晓真.相的权利,她和秦南作为最直接的知情.人,在眼前岌岌可危的局面下,似乎不该再保守这个秘密。 小珑儿还小,但她相识的这些人,以及她和这些人间的纠葛,让她注定没法再保持她的年少无忧。 她将被迫长大,哪怕代价如此沉重,甚至凄惨。 --------------------- 可惜十一并没有走出几步,前方便听得有人叱喝冷笑。 “果然南安侯算计精妙,一猜就中。先以子午叶诱出蛊毒,以郡主能耐多半可以顺利脱逃,咱们只要在上风处留意寻觅,必有斩获!果然是至亲至近之人,对郡主品性,真可谓了若指掌!” 某处民居兀起的屋脊后,二十余名黑衣人如蝙蝠般滑翔而下,手中刀刃在朦胧月色下闪动着霜雪般的清冽寒光,迅速破空而来,袭向十一等人。 秦南气得无可如何,横刀护到十一跟前,喝道:“韩天遥罔顾父仇,忘恩负义,联合施老贼暗算凤卫,毒害郡主,论起鲜廉寡耻,当真独步天下!” 刀剑交击声响起,其他三名凤卫同样奋起迎击,努力将十一护下。 再一次,敌我相差悬殊,而且对方也的确个个是高手,很快将几人分别围住,再不容秦南等分身相援十一。 十一全然不惧,画影剑在手,挑刺劈斩,竟将让剑身化作一条灵巧的银蛇,灵巧却狠厉地腾挪吞吐,直奔对手要害,片刻间便已刺倒两人。 那厢杀手亦是心惊,再想不通这般毒伤在身虚弱不堪的女子,怎会还有这样的身手。那如瀑黑发,那苍白面容,那凌厉眼神,全然不像出身富贵的闺阁千金,倒似地狱中爬出的女修罗,狠辣决绝,招招索命。 那边有人在冷笑,“朝颜郡主,何必垂死挣扎?苦了你,也为难了咱们不是?” 十一抬头,正见为首那黑衣人锐身跃来,手中刀芒挟了冰蓝色的煞气,飓风般卷来。 秦南以一敌众,本已受伤,见那黑衣头目气势凌人,武艺远超众人,也不顾后面正有人持刀砍来,迎身跃上,欲将黑衣人截下。 黑衣人来势略顿,一刀挥向秦南。 秦南正以刀相格时,却觉手上一空,胸间却蓦地一凉。 他低头瞧时,正见雪亮刀锋拖着一溜血珠自他胸口拔.出。 然后,火辣辣的疼痛才在那凉意后窜出。 身后,正传来十一凄厉的惨叫,“秦南……” “对不起,郡主……” 他保护不了她了。 那疼痛,和十一难得失态的声线,已经在他自己模糊的话语里,渐渐消逝于永恒无际的黑暗中…… 这看似粗.鲁的汉子一路细致相护的点点滴滴涌了上来,十一嗓间似被什么拉得笔直,唇.间已咬出.血来,她纵身而上,剑光若银河倒卷,挟着猛兽般咆哮的啸响,倒迎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自上而下,本该是绝对优势的攻击局面,却被十一凶悍且刁钻的剑锋寻出破绽,几乎从不可能的角度生生破开他的攻势,看来竟似他将自己送上十一的剑锋一般。 眼见他闪避不及,那边已有近在咫尺的同伴见他遇险,从侧面迅捷刺向十一,欲待为他解围。 十一冷眼盯着黑衣人剑尖的血,怒睁的瞳仁里闪过秦南的忠诚却倔强的面容,闪过他当掉的妻子为他祈求平安的荷包,闪过一路护她于危困的耿直无私…… 秦南…… 她不闪不避,画影剑寒芒大盛,绚烂的银光在夜色里灼人眼目,然后阴冷地窜入黑衣人下腹。 几乎同时,十一腰间中剑,她撤剑回身之际,拖曳着血珠的画影剑如盛绽于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花光殷.红美丽,却能摄人魂魄,在倾城绚美中致人于死地。 在剧烈的动作间,十一浅青色的袍子上迅速漫开鲜血,手中的剑却已吻上伤她那人的脖颈。 先前那受伤的黑衣人已禁不住赞叹:“好一个朝颜郡主!美貌和狠辣,都可傲视天下女子!” 十一无视自己的伤处,仰头笑道:“何止傲视天下女子,你们这些只会偷鸡摸狗的须眉男儿,本郡主也从不曾放在眼里!” 黑衣人道:“果有当年柳相的风范!可惜柳相满腹雄心壮志又如何?空有生前荣耀,难逃身首异处,更难逃千古骂名!郡主中毒在先,中蛊在后,如今更是重伤在身,还敢负隅反抗,只怕这死相会比令尊还难看几分!” 十一大笑,匆匆绾起的发髻已然散落,长长黑发被夜风吹得在漫天血腥里肆意飞舞,张狂一如她旁若无人的苍白面容。她笑道:“厉奇人,柳相死得再难看,至少还有军中将领记得他一腔热血,铁骨铮铮!我死得再难看,也好过你这不人不鬼的怪物,人丑,心更丑!” 黑衣人变色,猛地扯开连白眉白发一齐包严实的头套,果然是去年在闻府外和她交过手的相府高手厉奇人。 他自认这回掩饰得严实,不料还被十一一眼认出。 莫非就是在这短短的交手中便认出了他的武学路数?距离上次交手已过去半年,这女子在武学上的敏锐天赋着实可怕…… 他下腹虽中剑不浅,此时反而对十一有几分钦羡欣赏,只喝道:“一条腿都踏入鬼门关了,你还敢嘴硬?” 原来保护她逃离的岑笛和另两名凤卫,在秦南遇害后也已陆续倒下。十一默然扫过他们,环顾向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杀手,冷笑道:“一条腿踏入鬼门关的时候多了,偏偏至今没踏进去,我该谢这老天开眼,还是谢诸位手下留情?不过本郡主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平生却不懂得什么叫作手下留情!” 她的身形明明如此纤瘦单薄,宛如弱柳扶风,可她话音落地之际,偏人已如猛鹰振翅,迅猛有力地拔空而起,鞭子般抽向敌人。 只攻不守,全然是同归于尽的路数,顿时将杀手们杀得阵脚大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同样还以凌厉杀招。 厉奇人忙道:“相爷有令,留活口!这是他和南安侯的约定,不能叫南安侯做了忘恩负义之徒!” 十一剑尖仿佛颤了颤,又仿佛没有。 她的容色却再无一丝变化,清冷坚硬如巧夺天工的石像。 可惜她到底不是石像,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到底无法凭一己之力击溃这重重围剿而来的恶毒陷阱。 雪亮剑光扫过,不时有人惊怒惨叫划破夜空,却无人听到十一一声半声的惨叫或呻.吟。 可高高卧于柴垛之上的小珑儿借着月色看得清楚。 她的十一姐姐,神武过人天下无双的朝颜郡主,衣衫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 有的伤处不过割破皮肉,有的伤处已伤得极深,血迹挂下襟袖衣摆,淋淋漓漓往下滴落。 漫天血光中,小珑儿分不出哪里是敌人的血,哪里是她姐姐的血。 南安侯有命,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要留十一活口。 所以,十一不会死,只会伤。 一群武艺高强的大男人,连同背后指使这一切的男人们,用尽卑劣的手段,对付着这个中毒、中蛊并重伤的女子,全无廉耻可言。 ========================== 夜黑,心冷。无人心疼,也不需谁来心疼。 后天见! 承荼靡香散(三) 重重围困里,新伤叠旧伤,恐怕连十一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伤了多少处。 她如一只血色蝴蝶,明知眼前已是走投无路的绝崖,是杳不见底的深渊,依然在烈焰中腾飞,倾尽生命让画影剑燃烧成.人人敬惧的绝世宝剑,将对手杀得鬼哭狼嚎。 而小珑儿所不知道的,这样的绝世宝剑,本来是一对旆。 那柄想送出却一直未能送出的流光剑,连同剑上扣着的那枚沾过两人鲜血的合.欢花剑穗,正孤独躺在远方某个当铺荒芜的角落,惟剩这画影剑在血雨腥风里孤独地穿梭,寸寸划破曾经那样美好的海誓山盟,将一切化作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窠。 清寒却明烈的剑影里,那女子的纤纤身姿偏偏愈显刚硬,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前方再无半分生机,眼前再无半点色彩,依然肆意旋舞于悬崖之巅,绝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眼见十一以一敌众,重伤在身依然悍勇无畏,厉奇人觑着破绽,又一道刀光飞起,但见十一被劈得向后倒飞出去,长发被掠得飘起,挡住了她的面容,却挡不住那箭射而出的鲜血…… 小珑儿再不忍看下去,努力转开目光,正看到漆黑的苍穹。 虽有星河无限,依然映不出半点光亮。 只有一弯弦月,冷如钩,红如血。 那样孤寂的血月里,小珑儿的泪水仿佛也变作了血红色。 一串一串,小蛇般滚下了面颊,噬咬着入夜前还明快天真着的心。 小观,十一,秦南…… 韩天遥! ------------------------ 子时以后,杭都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大楚并未延续前朝的宵禁制度,夜间街衢依然四通八达,宋与泓领着段清扬等人正策马飞奔向皇宫。 他明知十一所中蛊毒不过勉强压制,万万耽误不得,连夜派人去寻来京城中擅解蛊毒的名医和巫师,亲自过去陈明病情,希望能有人识出此蛊,最好天明前便能配出解药,免得十一一旦压制不住,发作时痛苦不堪,还得受制于人。 须知十一性烈,只怕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受人挟制。 宋与泓不想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只能未雨绸缪,先为十一寻找解药。哪怕只是暂时缓解,留待局势稳定后慢慢设法也可。 秦南派出的人很尽责,在济王府没找到宋与泓,又催逼着涂风加派人手到他可能之处寻找,这才将他寻了出来。 他们早知韩天遥回京,但一直隐而不出,此刻突然夜半入宫,宋与泓自然也是惊疑之极,只得让涂风继续联系大夫,自己带了段清扬等侍从径奔皇宫。 皇宫距琼华园很近,于是他一路看向皇宫的方向,也不由地看向琼华园的方向。 琼华园里的那位女子,此刻疲累交加,应该早已陷入沉睡。 而他这一世所期盼的,好像就是静静地守着她,护着她,让她睡得安然,不会再被惊扰了好梦。 但他很快惊骇,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那夜空里隐隐约约腾起的,到底是云还是烟?如果是烟,到底是寻常百姓家失火,还是琼华园出事? 近了,更近了…… 纵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终究不得不断定,是琼华园陷入了火海! 两三个时辰前,他正与他的朝颜比肩立于琼华园内,虽知彼此处境艰难,依然执手笑对,并不觉得孤独害怕。 但此刻,他已说不出的恐惧。 “朝颜!” 他拨转马头,拍马奔向琼华园。 段清扬大惊,忙追在身后,高叫道:“殿下,殿下,宫中恐怕出了大事,出了大事啊!” 可朝颜也出大事了…… 她身中蛊毒,遭遇背叛,身心交瘁…… 楚帝重病垂危,生死旦夕之事;云皇后心思难测,在得知十一身世后,那份母爱夹杂了多少的猜忌,只有天知道。 纵然世间所有人都弃了他,他也不能弃她不顾。 被段清扬拦了两次马头,宋与泓忽一鞭甩在段清扬的马头上,惊得那马吃痛立起,险些把段清扬掀下马来。 马儿的惊嘶里,宋与泓怆然而笑,“宫中的大事,大事……无非就是那张龙椅而已!他们要,给他们好了!朝颜何辜!他们凭什么一次又一次算计她?凭什么?” 他的声音尚回荡于黑夜里苍茫的长街,那一人一马却已冲着火光盛处奔远了。 ---------------------- 福宁殿前,韩天遥正立于丹陛之下,静候殿内计议的结果。 殿门紧紧闭着,不时听得谁悲痛的哭声,夹着谁压住哽咽的安慰声,还有谁焦急的劝谏声。 很难听得清晰,却不难感觉殿内的波澜汹涌卷动,风云变幻无定。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正殿里躺着的那位平庸的帝王、慈爱的父亲,再不能坐起身,开口维护他一心疼爱着的两个孩子,——一个虽不是他亲生,却是他抚育成.人,另一个则是他的良缕仅剩的娘家侄女,眉眼间总能找到几分良缕的影子。 仿佛为了避嫌,施铭远并未在殿中久留,只有皇后娘家侄儿信安郡王与王妃在。信安郡王已进出殿门数回,不断打听宫.内外动静。 韩天遥甚至不用刻意去问,便已知晓如今宫禁已在殿前都指挥使夏震的控制之下。 夏震是宁献太子宋与询的亲舅父,当年受云皇后和施铭远主使,曾亲自动手在屏山园槌杀柳翰舟,后来又曾暗害朝颜郡主,反而连累了宋与询的性命。 几乎无人不知,济王宋与泓与朝颜郡主交好,对她既敬且惧,继位后多半百依百顺。 何况他们早先便从姬烟那里得到消息,宋与泓对施铭远这一系的人憎恶已久,一旦登基,必定会着手清理。 这样的情形之下,夏震很容易听命于施铭远。封锁宫禁,所有宫门只许进,不许出,也就封锁了楚帝驾崩的消息,也便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去劝服犹豫不决的云皇后,对于未来局势走向举足轻重的云皇后。 而韩天遥,不过是在已经失衡的局势上再加一支筹码,让天平倾倒得更厉害些而已。 只是,本已对他心存芥蒂的那位,明日之后应该更加恼他怨他了吧? 耳边似乎又有醉生梦死的琴曲在回响。 果然不似人间曲调,只听一回,便永世难忘。 他不觉抬眼,看向琼华园的方向,然后猛地屏住呼吸。 宫墙高阔,殿宇森森。 他本该什么都看不到,可他偏偏看到了狰狞腾起的黑烟,夹杂着火星,以张牙舞爪的姿态向夜空延伸。 琼华园以林木为主,屋宇并不多。能引起这样熊熊大火的,必定是其中的主建筑。 比如,十一所居的缀琼轩…… 若明日天翻地覆,以凤卫实力,即便路过、齐小观出事,有十一这位兼俱地位与实力的首领在,也可能再兴波澜。 譬如今日宫中之事,若换了三年前凤卫与禁卫共掌宫禁,岂能如此容易便封锁了楚帝驾崩这样的大事,由得施铭远半软半硬逼着云皇后另作打算? 便为斩除后患,也该趁着如今十一刚回京城身体未复赶紧动手才是。 今夜,便是最好也最合适的时机…… 韩天遥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疼痛之外,又有千百种思绪如海水般翻涌上来,令他瞬间喘不过气。 他忽转身,迈开腿往殿外大步奔去。 旁边有内侍正不断擦着汗向殿内窥望,见状忙压着嗓子喊道:“南安侯,南安侯!” 韩天遥听若未闻,快步行出彰德门。 赵池等随侍入不了内廷,正与其他大臣随从在此相候,见状连忙跟上去,急急问道:“侯爷,出了什么事?” 韩天遥不答,目光却投向宫外那处浓烟。 赵池到京城未久,尚在疑惑间,身后已有熟悉皇城之人在惊叫:“是琼华园!琼华园!” 又有人在道:“什么人那么大胆,居然敢动朝颜郡主的府第!” 又有人猜道:“恐怕只是意外走水吧?谁不知皇上、皇后最疼朝颜郡主,离开两年多都不忘叫人把琼华园收拾得齐齐整整,若有人敢烧了,那还得了?” 更有那些聪明的,沉默地看向福宁殿方向。 ============================== 最疼爱朝颜郡主的人,已经不在了…… 明天见! 承荼靡香散(四) 夜黑如幕,无声无息地把一切笼于其中,局中人忐忑迷离,局外人更加看不清晰,只能透过迷雾影影绰绰猜到那么一鳞半爪,却也不敢说出只字片语。 韩天遥脚下不过略略一顿,便又接着往宫外走旆。 赵池忙紧走几步追上他,问:“可是侯爷……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 韩天遥充耳不闻。 琼华园里有梅花,有竹林,有太古遗音琴,还有宁献太子跟十一数不清的旧时记忆。 若非十一出了状况,以她和凤卫的能耐,绝不可能让人一把火烧了琼华园窠。 再多的谋划,再大的布局,再怎样生死攸关的皇位替迭,在十一的生死安危前,似乎都可忽略不计。 赵池愈发着急,几乎是奔跑着才能跟紧韩天遥,气喘吁吁地说道:“侯爷,便是你想出宫也出不去啊,现在四处宫门锁闭,又有禁卫把守,难不成咱们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着开门?侯爷,侯爷……” 眼见韩天遥不理,他心一横便要冲到前面拦时,冷不丁韩天遥手中龙渊剑柄往侧一甩,不轻不重拍在他左肩,将他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你的话真多……” 韩天遥淡淡飘下这么一句,一双长.腿向前奔得愈发快捷。 转过前方回廊,他猛地撞到一人,那边已有人喝道:“这是谁呢?不长眼睛冲撞皇子?” 皇子…… 楚帝唯一册立的皇子,只有济王宋与泓。 韩天遥顿身,定睛看向那个险些被自己撞倒的男子。 雅淡秀逸,风姿蕴藉,正是宋昀。 他的面色苍白,往日清澈如珠的眼眸有些闪烁不定,竟似也有几分仓皇。 见是韩天遥奔出,宋昀微微一愕,忙斥喝从人道:“不许无礼,是南安侯!” 从人怔了怔,连声应了,敛息屏气退到一旁。 韩天遥这才见礼道:“世子!” 宋昀点头,“南安侯,这么匆匆忙忙,往哪里去?” 韩天遥不答,只是目光已瞥向琼华园。 宋昀顺着他目光转头看去,不由退了一步,失声道:“是……是琼华园!” 韩天遥低沉道:“十一……可能出事了!” 宋昀眺着那隐约的火光,面色愈不好看,忽返身道:“我跟你一起去!可恨……我方才坐在马车中过来,竟未留意到那边失火!” 韩天遥道:“只怕不是普通的失火。宫中禁卫看来安静得很,并未安排人手前去救火?” 琼华园是皇家苑囿,护卫琼华园也是禁卫的职责范围。如此安静,方才太不寻常。 宋昀道:“或许是宫中人手不足,夏将军一时不曾顾及宫外?” 他答话之际,已返身往外走去。 于天赐连忙拦住,连声道:“我的小祖宗,皇后半夜传召,定是十万火急之事,你这是打算把皇后晾在福宁殿等上半夜?” 宋昀怔了怔,犹豫地看向福宁殿。 于天赐又道:“朝颜郡主武艺超群,多才多智,部属也大多武艺高强,世子原不用太担心。退一万步说,便是真出了什么事,世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能做什么?不如我跟着南安侯一起出宫,先去瞧瞧那边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若有什么消息,我立刻派人禀报世子。” 韩天遥便道:“如此也好。世子,皇后懿旨不能耽误,你还是先去见皇后娘娘吧!” “皇后懿旨不能耽误……”宋昀低低重复着,再度瞧向琼华园上空的浓烟。他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在廊间回旋,尾音有掩饰不住的惊悸颤意。 韩天遥向前一步,低沉道:“世子,皇后那边,该说的我已都说过,我不会更改我的立场。” “多谢!”宋昀应着,才似勉强收回心神,看向于天赐,“先生,那便麻烦你多带几个人走一趟,务必探明朝颜郡主那边消息,速速回我。” 见他放弃自己去探琼华园,于天赐已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应了。以于天赐的身份,入宫后无非也就在外面候着而已,内帷之事根本无从预闻,是不是跟随在宋昀身侧原也没那么重要。 韩天遥道:“听闻宫门已经封锁,不许人进出。” 宋昀道:“放心,刚去晋王府接我的是相府的管事周贵勤,于先生带他同行,一路必定无人阻拦。” 韩天遥眉峰微微一皱,待要拒绝,又怕耽误前去琼华园,遂道:“请他唤人打开宫门放我们出去即可,不劳同行。” 那边又有人催促,宋昀只得道:“你和周管事商议即可。郡主如今身体极虚,你们一定要尽快去,尽快……” 他被人连催带推,不得不迈步向前行去,兀自不时转过头来向后观望,全无素日的安静宁和。 韩天遥也不敢再耽搁,继续大步奔往宫外。 于天赐顿了顿,忙紧追过去,一路唤道:“南安侯,南安侯,等等我,我需去寻周管事,再找些人一起帮忙……” 能烧了琼华园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他一介文士,手不能挑,肩不能提,自然也要多多寻些高手相护并救人…… --------------------- 宋与泓赶到时,琼华园几处屋宇已陷入火海,只有几名老弱奴仆乍着胆子出来,端着空盆看着火海发愣。 他们当然想救火。但如此大的火势,以他们这些人的力量,不过杯水车薪。 担负皇宫卫戍的禁卫军时常在附近巡视,此处火光远照,又岂能看不到?纵寻常人怕事不敢出来,那些禁卫军呢? 宋与泓扫过地上散落的尸体和血迹,愈发惊心不已,冲上去抓.住一名面善的老仆,喝问:“出了什么事?郡主呢?” 几人都认得济王,倒也有了主心骨,立时伏跪于地,惶恐道:“半夜忽有敌来袭,郡主好似身体不适,被秦爷等保护着离开了……” 宋与泓略略定神,又问:“往哪边去了?那些敌人呢?” 老仆道:“郡主离开后,那些人要追,咱们凤卫在拦,死伤好些,其他人都跃过那边墙出园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宋与泓问明十一几乎不曾抵抗便已撤退,立时想起子午叶诱发蛊毒之事,转身奔向上风处寻觅。 涂风在后追着喊道:“殿下,殿下……咱得赶紧入宫啊!” *.*.* 黎明前的那段夜,黑得出奇,也静得出奇。 宋与泓将从人分散开遣出去寻人,一路却只遇到两三名被打散的凤卫也在找人。四周并无打斗之声,甚至完全没有任何声响,唯余夜风幽幽地穿梭于黑沉的屋宇和树木,带来琼华园那边哔剥作响的燃烧声,凄凄如地狱间辗转传出的痛楚呻.吟,令人毛骨耸然。 好一阵,才听得有人在高叫道:“这边,快通知殿下,在这边!是……是秦大哥他们……” 虽相距颇远,在寂静凌晨却也能听得清晰。 宋与泓奔了过去,找到了那处小巷。 深夜里乍看去,此处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此时赶过来就着火把细看,才发现了几乎满地满壁的淋漓血迹,以及无处不在的打斗痕迹。 不久之前,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搏杀。 此处虽在上风处,到底只是偏僻角落。宋与泓等人虽曾经过,但杀手尸体已经移走,秦南等三四具尸体则被挪到了茂竹边,夜间草草寻过时,便不易发觉异常。 宋与泓赶过去时,正见两名凤卫围着一人,仓皇地连连低唤着:“岑大哥,岑大哥……” 岑笛胸.部中刀,无论如何都是致命重创,应该当时便已昏迷过去,才没被人补上一刀。 此时他粗重地**着,双目瞪得极大,直愣愣地瞪着墨黑的苍穹。 宋与泓蹲身唤道:“岑笛!岑笛!” 凤卫亦在旁哽咽着唤道:“岑大哥,快醒醒,济王殿下来了!是济王殿下来了!” 岑笛的眼睛无意识地转动片刻,终于凝出了一点神采,看向宋与泓,全身却颤抖得越发厉害。 “济王,济王,济王……”他几乎是用尽力气在嚷着,却来来回回只这两个字,“济王……” 宋与泓焦急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眼,说道:“岑笛,我是济王,我来了……朝颜呢?你们郡主呢?”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转谁人问鼎(一) “郡主,郡主……”岑笛眼珠越转越快,似在思索着到底什么是郡主。 段清扬惊疑道:“他……他这是神智不清了吧?” 这时,岑笛忽挺身坐起,叫道:“他们抓走了郡主!旆” 宋与泓盯紧他,高声问:“谁?谁抓走了郡主?窠” 岑笛道:“施相!韩天遥!” 宋与泓失声道:“韩……韩天遥?” 相府与琼华园的仇隙已深,今日见此情形,他原也料到十有八.九是相府的人暗中算计,但听得他提到韩天遥,也不由地震惊。 岑笛几乎尖厉地在叫喊道:“郡主救过他一命,所以他联合施相谋害郡主,却要留郡主一命……郡主中了蛊,战到浑身是伤,满身是血……要留郡主一命,我.操.你大.爷……” 他忽然挥舞拳头,打向面前的人。 “岑大哥,岑大哥!” 从人连忙要拉住时,岑笛一张嘴,大口鲜血箭一般射.出,抬起的手尚未顿下,人已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睁着眼睛望着漆黑天穹,再没了声息。 周围静默了片刻,便有凤卫失声痛哭,或握拳叫骂。 宋与泓被喷了满襟的鲜血,面庞上也热乎乎地溅了几滴,却僵冷地蹲在那边,似被冻住了一般。 而众人所不知的,那高高的柴垛之上,有个极娇小的身躯,依然保持着很久之前的姿势,安安静静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她一动不能动,连哭泣声都发不出来,却一直在流着泪。 好像要在一.夜之间,流尽这一世的泪水。 此刻,更是泪如雨水,却被柴草无声地吸去,了无声息。 ------------------------ “济王殿下!” 不远处,忽有人微带惊讶地低声唤道。 宋与泓回头看向那人,然后将手搭上剑柄,缓缓站起,眸中已凝上利剑般的寒芒。 其他人也止住了悲声,同样站起身来,各自握向兵器。 无论是济王府,还是琼华园,一向被相府重点监视的对象,同时也处处留心监视着相府。 此刻他们已看得明白,随同韩天遥前来的,除了他自己的两名随侍,还有施铭远放在宋昀身边的亲信于天赐,相府极受重用的管事周贵勤,还有若干面熟的高手,分明都是来自相府…… 韩天遥闻得这边动静刚刚赶到,一眼瞧见诸人神情,心已提了起来,匆匆上前两步,问道:“出了什么事?郡主何在?” 话未了,不知谁学着岑笛临终时的口吻,叫骂道:“韩天遥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我.操.你大.爷!” 武者的血气涌上来,再无尊卑高下之分。 兵刃闪动的寒芒里,饱含.着悲痛,愤怒,痛苦,震惊,不甘,一起翻涌成惊涛骇浪,卷向那个辜负了他们郡主似海情深的负心郞。 敢向琼华园动手的人并不多,韩天遥也猜过可能与相府有关,本不欲相府之人同行。 但于天赐想寻得十一的消息回禀宋昀,一点不肯敷衍,寸步不肯离开;有相府那位周管事在,韩天遥也可自如出入宫门,甚至借助那位管事之力让禁卫军救火。 便是相府门下一条狗,汪上几声也比寻常小官威风。 那些禁卫军显然得了暗示,才对失火的琼华园视若无睹。 但周贵勤路上遇到巡视的禁卫军,不过一声吩咐,他们便立刻奔入琼华园救火。 可韩天遥与周贵勤等人一同前来,等于印证了岑笛临死时所说的话。 原来岑笛并不是在说胡话,原来韩天遥早和相府勾结,原来今夜之事,果然和郡主最信任的南安侯有关…… 如今假惺惺赶来询问,是在试探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还是打算看情形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好永绝后患? ------------------------ 韩天遥眼见凤卫和济王府的人二话不说便动上了手,明知必有蹊跷,连声喝道:“住手!住手!” 凤卫由郦清江在京城以外训练而成,凝聚在一处更多靠彼此间的义气,并未染上朝廷军将跟红顶白的势利毛病,当日对南安侯敬重高看,原就冲朝颜郡主;如今闻得他竟以这样狠辣的手段报答郡主的情义,对他的鄙夷痛恨竟比施铭远尤甚。韩天遥想要喝阻,却只激得诸人愈发恼怒,那攻击竟如疾风暴雨般又狠又烈。 眼见得他被攻击,赵池等随侍固然上前帮忙,于天赐和周贵勤躲到两名高手站定,亦指挥其他相府高手上前帮忙。 “快,杀了这些犯上作乱的……万不能让南安侯出事!” 此语一出,那打斗如烈火烹油,愈发翻滚得厉害,炙烈的怒火恨不得生生将韩天遥灼作灰烬。 韩天遥不肯伤人,只守不攻;但随行的赵池等人并无他那等身手,见凤卫出手狠辣,也便不肯容情,一出手便是性命相搏。 韩天遥生恐双方会有伤亡,忙叫道:“济王殿下!” 如今能喝止这场争杀的,无疑只有济王宋与泓了。 宋与泓果然有了反应。 他手中长剑如闪电般向韩天遥当胸刺去。 韩天遥挥动龙渊剑挡过,微微眯眼看向宋与泓。 宋与泓磕上他的龙渊剑,毫不迟疑地换招出击,已忍不住嘲讽而笑,“韩天遥,你的龙渊剑不是遗失了吗?你可知朝颜为你觅了把好剑,打算亲手赠你呢!你可知那把剑跟她如今用的剑是一对呢!人人视她心意如瑰宝,你竟敢视如敝履!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谋害她!” 韩天遥剑尖竟不由地颤抖,却沉声道:“我从未想过谋害她!” 宋与泓道:“你从未想过谋害她?那她带着那么多高手前去救你,为何九死一生拖着重伤之躯艰难回京?小观为何惨死青江?跟他们前去的那些凤卫,为何一个都不见回来?” 韩天遥欲待否认,又觉无从否认。 若非他将十一引往回马岭,若非他密令闻博暗中下.药,以十一和小观的身手绝不至于全无抵抗之力,落得如此惨烈的收场…… 分心之下,他险些被宋与泓一剑刺在肩上,忙收敛心神化解眼前危机,方道:“此事我会给十一一个交待。” 宋与泓怒极而笑,“怎么交待?先卸下你的胳膊抵小观的胳膊,再拿你的命去抵小观的命?” 韩天遥当日直接从安县回京,并不曾去过北境,对北境后来发生的事,只能依靠闻博的书信和赵池的禀告,虽又遣人快马前去细问,到底不甚了了,只知十一等强行离开途中被相府杀手袭击成功,齐小观遇害,再不晓得具体情形。 他眉峰紧锁,沉声道:“你且叫他们住手,等找到十一,我会跟她解释此事。” 宋与泓的长剑拖过炫目寒光,雪瀑般横扫过去,口中已笑骂道:“毒她伤她,囚她困她,然后问她听不听你解释?韩天遥,你要报仇,你不想我坐上那个位置,你是个男人就直说!只要你能还我一个活蹦乱跳的朝颜郡主,性命也好,皇位也好,我都交付给你如何?” 他这么说着,只记得往年那个整天调皮好胜的小女孩,天天跟他斗嘴打架时娇俏无邪的模样,再忆起她和宋与询那场情劫,两年多的离群索居自我放逐,好容易走出来,遭遇的又是什么? 背叛,暗算,中毒,死里逃生重伤归来,硬生生吞下满腹伤心不与人言,这个她与想着携手白头的男子再度给她致命一击。 中蛊,战到浑身是伤,满身是血,却留她一命夺她自由,便是韩天遥对她一片真心的回报? 宋与泓眼底不觉有泪,手上却愈发狠辣。 韩天遥明知他才是覆灭花浓别院的幕后元凶,今夜之后,他也未必有机会再凌驾于自己之上,可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已如毒蝎般越发密集,寸寸啮咬心头。他竟不敢施出夺命招数,只是见招拆招化解杀机,心下已有些疑惑。 这时,那厢周贵勤已在向于天赐道:“今日济王殿下戾气好重!” 于天赐负手道:“听闻当日灭了花浓别院百余条性命的,正是济王。如今南安侯察觉真.相,另作打算,济王自然不能放过他,平白给自己添上一个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 阅读……好像愉快不了。明天见吧! 转谁人问鼎(二) 韩天遥泠然扫过他们,再看两边都有人在交手中受伤,毕竟赵池等血气方刚,不可能有他这般克制。 若再打下去,除了先前的伤亡,只怕又会多上几条人命。 他明知不妙,声音便添了几分冷沉,“济王,你我之事可否暂时搁下,先找到十一再说?旆” 宋与泓怒道:“你何必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恶心人?你跟这些人混在一处,十一被谁所抓,你会不知?” 韩天遥隐约猜到他们的恨意从何而来,正待解释时,那边忽有人道:“薛大人到!窠” 便见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薛及与主管禁宫卫戍的殿前都指挥使夏震策马迅捷赶来,一路高声喝道:“皇上有旨,传济王入宫晋见!皇上有旨,传济王入宫晋见!” 宋与泓怔了怔,只得抽身退出战圈,定了定神,才失声叫道:“父……父皇!” 此时天色尚早,以楚帝的病况,绝不可能无故传召。 可为何会是由薛及这位施相的心腹大臣过来传旨?若是要紧的事,为何不先通知宋与泓这个皇子,而是通知薛及这样的外臣? 宋与泓的面色冷沉下去,却也镇定不少,只冷冷立着,等他们上前。 其他人见有圣旨,到底也不敢再造次,终于都住了手,各自持着兵器警戒退开,向对方怒目而视。 薛及下得马来,笑容可掬地向宋与泓行礼,“殿下,皇上有旨,请殿下即刻入宫!” 宋与泓盯着他,声音微寒:“你确定,是皇上圣旨?假传圣旨是什么罪行,薛大人学富才高,大约比孤更懂得其中厉害吧?” 薛及的笑容便有些僵,却向后使了个眼色,便见随从捧出一柄剑来,躬身奉到宋与泓跟前。 宋与泓目光触着那剑,已猛地屏住呼吸,横向薛及的目光蓦地凌厉,“你们竟敢……” 薛及依然笑容满面,恭恭敬敬地又是一揖,却已打断他的话:“这剑只是夏大人无意间拾到,剑的主人尚不知所踪……若尽力追查,应该能保得她平安。济王殿下,皇上、皇后还在福宁殿侯着呢,你去还是不去?” 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很沉,含.着笑意的眼底有久经人世的圆滑狡黠,似乎并不怀疑他将字字如锤,一下一下敲到这个年轻皇子的心底。 宋与泓的面色已然发白,顿了片刻,转头吩咐凤卫:“你们先回去……别回琼华园了。除了郡主亲身过去,谁的命令都不用理会,先珍重自己要紧。” 几名凤卫应了,却相视茫然。 可宋与泓同样前路茫然,只担忧凤卫不懂得保护自己,被人趁机灭了,匆匆交待过,便纵身跃上自己的骏马,喝道:“入宫!” 薛及面色愈显和善,又向韩天遥点一点头招呼过,这才与夏震紧随着宋与泓预备离去。 薛及是文臣,夏震却是武将,瞧来他们早已做好准备,若宋与泓不肯入宫,打算强行将他押入皇宫了。 可宋与泓只一看到那柄剑,便立刻入了宫…… 韩天遥不认识那把剑。 但他知道十一把纯钧剑给了宋昀,他刚还听说十一又觅了一对宝剑,因他曾称龙渊剑遗失,还准备赠他一柄…… 他忽喝道:“且慢!” 薛及迟疑了下,只得顿了身,向他笑道:“南安侯还有何见教?” 韩天遥指向那随从正要收起的剑,问道:“可否借我一观?” “这……”薛及与夏震对视一眼,到底不肯在这关头得罪他,果然示意随从将宝剑递过去,干笑道,“其实不过是把寻常的剑而已!” 宋与泓已拨转马头欲要行出,闻言不由看了韩天遥一眼,神色甚是怪异。 这剑看着的确寻常,古雅安闲,并无金玉之饰。 只是韩天遥手指刚触剑鞘,心头已然一震。 虽未出鞘,已凛冽杀机如雪地寒风嗖然刮过。 轻轻拔.出剑,立时有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际,亮汪汪如地狱幽泉般的光芒在半明半昧的晨光里闪动。 明明该是风华内敛的温润好剑,只因染了主人的杀机,只因短时间饮了太多凶煞之人的鲜血,竟凝聚了如此强大的杀机和煞气…… 这不该是十一的宝剑。 张狂自若的朝颜郡主,最痛苦之际不过懒洋洋饮酒终日,不该有如此尖锐的恨,不该有如此强烈的怒…… 可韩天遥偏偏感觉到了十一的气息。 属于十一的那种强大却被逼.迫到无路可退时爆发出的刚硬和不屈。 他阖一阖目,再睁开眼来,眼前才只是一把剑,而不再是几乎与十一合作一体的杀人凶剑。 他甚至看到了柄身近柄把处刻的古篆文,乃是“画影”二字。 画影,如此温柔而好听的宝剑名称。 却不知和画影一对的那柄剑,又叫什么名字,如今又在何方。 “南安侯……” 见韩天遥出神,薛及催促,“若是看过,还请交还下官,容下官入宫复命!” 唯恐他还要追问此剑来历,他又道:“此剑和济王殿下有些小关联,其实与南安侯没什么关系。” 朝颜郡主和济王一起长大,自然有些关联; 而韩天遥刚入京为官,所谓的夫妻之约,似乎也只是他们两人的私下之约,薛及说朝颜郡主新得的这柄宝剑与他无关,原也没错。 韩天遥默然交回画影剑,沉凝眉宇并无半分异样,只转头向于天赐淡淡道:“既然宫中有急事,我们还是先去宫里吧!” 于天赐原就悬心宫中之事,闻声连声应道:“也好,也好,那咱们一起入宫吧!” 韩天遥转目,再次扫过微亮的晨光下满目的斑斑血迹和刀剑痕迹,返身迈步。 赵池等连忙跟在他身后疾行时,忽听他极低地唤道:“赵池。” 赵池连忙走近,“在!” 韩天遥道:“去通知闻彦,调拨一切人手,监视施相府第和他时常来往的大臣,尤其是薛及、夏震。” 赵池不由望向琼华园那渐渐暗下去的火光,“侯爷怀疑朝颜郡主出事与施相有关?” 韩天遥道:“是肯定,不是怀疑。” “可目前难道不是宫中之事最要紧?朝颜郡主到底……是个外人。” 话音未了,已觉韩天遥冷冷目光扫过,却比霜雪还要清冷几分。 赵池一凛,顿时后悔自己忘了本分。 侯爷有命,他从命便是,哪是他应该猜测质疑的? 但韩天遥居然回答了他。 韩天遥道:“朝颜郡主从不是外人。我们有过誓诺,她会是我的妻子。” 他顿了顿,又低沉而顿挫地强调道:“唯一的妻子!” 赵池呆住。 侯爷唯一的妻子会是朝颜郡主? 那聂大小.姐呢? 那个为了侯爷已经失去一切的聂大小.姐,该怎么办? -----------聂!大!小!姐!该!怎!么!办!----------- 宋与泓一走,仅余的几名凤卫群龙无首,一时也无主见,商量着一边出城通知驻于城外的凤卫,一边将秦南、岑笛等人尸体带走安葬。 于是,不久之后,这夜经历多少刀兵鲜血洗礼的小巷,再度恢复了宁静。 柴垛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然后砰地跌落下来,然后仰起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看向东方如血的朝霞,张了张唇,竟没能说出话。 即便被十一点过的**已经自行解开,保持同样的姿势半夜,小珑儿浑身还是麻木着,那般重重地滚落,居然觉不出疼痛。 江南的风总带着水的潮气,晨间更是湿.润清新,但拂在泪痕斑斑的干涩面庞,还是一阵阵绷得难受。 小珑儿抬起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揉她的脸。 很用力,很用力。 仿佛很用力地揉痛自己,便能走出这个可怕的梦境,——她以往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可怕梦境。 她想醒过来。 醒来后,她依然在韶光明媚的琼华园时和雁山、剧儿他们说笑着,边为齐小观裁衣裳,边等着他和十一回来。 花浓别院之事同样是一场噩梦。 那场噩梦里,她在失去父母后,又失去了可以依靠的祖父和叔父;但所幸,她身边始终有十一和韩天遥,并在他们引领下,又有了齐小观…… ================================ 阅读愉快!后天见! 转谁人问鼎(三) 这是一个和她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天地,却无疑更广袤,更精彩。 她曾觉得自己如此幸运,竟能在劫后余生里遇到十一,遇到齐小观,从前的韩天遥面冷心热,待她也是如此之好……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样的幸运竟会如此突如其来地被打破旆。 这一.夜,多少人已经在向她证实,她的小观死了,死了窠。 断了一臂,惨死青江,尸骨不全…… 武艺卓绝的十一被本该是她姐夫的侯爷害了,徘徊于生死边缘,更被一群臭不要脸的大男人趁人之危打得重伤,或许……也活不了了吧? 那群禽.兽带走十一前,曾用力踩她的手腕,逼她弃剑,而她似已觉不出痛楚,依然将画影剑握得那么紧,那么紧…… 这一定是个梦,是个梦。 可为什么她再怎么揉自己的脸,揉自己的眼睛,依然只看到冰冷的地面无数凝固的血迹? 晨风徐徐,琼华园的上方尚有几屡青烟缓缓萦绕。 小珑儿哆嗦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琼华园走去。 或许,没想象的那么坏;或许,十一和小观已经回来了呢? 她的脚下越走越快,甚至奔跑起来。 踉跄地摔了好几次,她都又很快地爬起,顾不得手掌上蹭出的血,继续向琼华园,向她已习惯的家园,飞奔。 ---------------------- 段清扬等宋与泓的随侍和其他外臣的随侍一样,被拦在了彰德门外。 这本是宫里的规矩,虽说宋与泓向来不大拿这些规矩当回事儿,但这样连心腹随侍都特地被拦下,显然不那么寻常。 他甚至留意到夏震加派了人手在彰德门外,正不时将目前投向段清扬等,显然是怕他们有所行动。 宫中无疑已被夏震控制,无怪宫中内应无法传出消息,反而是宫外的凤卫推测出了异常。 他正为帝后捏把冷汗时,那边已在福宁殿的太监管事郭原快步迎上来,擦着头上的汗低声道:“殿下,你可来了!” 这话口气,莫不是怕他不来,跟夏震等人闹起来,更吃大亏? 宋与泓瞧见那边宫人正将各处的红绫宫灯取下,换上素白灯笼,心已凉了半截,只问道:“母后安好?” 郭原双眼红肿,背似乎比从前躬得更厉害些,哑着嗓子道:“皇后娘娘还好,只不放心殿下,让老奴过来迎着。” 他觑了眼宋与泓身后的薛及等人,声音更低了些,“皇后再三说,最要紧的,是这大楚的天下安稳,所以请济王殿下凡事三思而行,不可冲动!” 三思而行…… 其实时常就是劝人安心认命,不得有所行动。 宋与泓侧头看了眼薛及恭敬含笑的脸,的确有种一拳打过去的冲动。 但他静了静,终于道:“请郭公公回复母后,让她放心吧!不论何时何地,与泓……绝不忘父皇、母后鞠养之恩!” 后半截话,他一字一字似吐得吃力,蕴了难言的悲怆和黯然。 唤帝后为“父皇”、“母后”,原是近两年的事。可晋王体弱,他这个晋王世子自小.便常被接在宫中养育,才会和宁献太子、朝颜郡主那等亲近。纵然云皇后偏心宁献太子,济王在她心中也非其他宗室弟子可比。如今特地叫郭原传来这话,自然有她的因由。 宋与泓已无暇细细思虑云皇后安抚他,到底是为了他的安危,还是为了大楚即将到来的皇位更迭,后面已有人推着他往殿内走。 而郭原得了宋与泓的回话,早已快步离开,从穿廊转往后殿去了。 ------------------------ 宋与泓踏入福宁殿时,殿中已来了好些元老重臣,多是素日与施铭远来往密切的。 见他上前,有恭敬打声招呼的,也淡淡装作没看见的,也有对着正中那棺椁擦泪的。 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虽然匆忙,但楚帝病得久了,一切器具仪仗早已预备,此时殿内素幡翻卷,白幢晃眼,将富贵华丽的梁柱陈设尽数掩去。 天已亮了,灯烛犹未息,幽黄的火光映着满殿素白和漆黑的棺木,蚀去了皇家的巍峨堂皇,透出一股子的诡异苍茫。 忽闻得有人高声呼道:“太后娘娘到!皇子到!” 皇子…… 宋与泓倒吸了口凉气。 除他之外,楚帝何曾立过第二个皇子? 他眯起眼,试图看清眼前那位皇子到底是何许人,却觉幡幢摇曳,正挡住他的视线,竟让他一时看不清那位皇子的模样。 那厢众人已屏息静气候着,一待上首之人入座,立时叩首行礼。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拜见皇子!祈太后娘娘节哀顺变,主持大局!” 片刻后,那饱经沧桑的妇人声音响起:“诸卿平身!哀家骤遭此变,心神俱乱,一切俱待众卿相助处置。” 众臣齐诺。 信安郡王则上前奏道:“太后,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大行皇帝可以遗诏,由哪位皇子继位新君?只需确定新君,太后凡事可以有商有议,我等也有了主心骨。” 云太后顿了顿,目光悄然从宋与泓面上一扫而过,落到侍于她身侧的少年身上,“大行皇帝自知不治,已立下遗诏,册立皇子宋昀为新帝。” 众臣虽不敢显出惊愕,已禁不住偷偷觑向站在一边的济王宋与泓。 这时,立于最前方的施相已道:“大行皇帝数日前已经下旨,晋王世子宋昀天禀粹清,器钟奇颖,甚得君心,故封作皇子。如今又有遗诏立作皇子,我等敢不奉诏?” 他竟带头跪地,说道:“臣,施铭远,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他领头,其他众臣也便一齐跪下,行君臣大礼:“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满殿便只剩宋与泓静默地立着,眼前素帷翻滚,云太后和宋昀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同样也看不清那两位的神色。 忽地,他的膝窝一疼,已被身后之人踢得跪倒。 宋与泓羞恼转头,正待立起身来,却见夏震立于他身后,以一支朴素无华的佩剑重重压在他肩上。 那剑,竟然是画影。 宋与泓忽然间没了力气起身。 他僵硬地跪于清冷坚硬的金砖之上,无力地垂下头。 整夜的奔波和打斗,令他不复原先的神采,有碎发零乱地垂落面颊,更有斑斑鲜血溅湿满襟。 是岑笛临死时喷出的血。 琼华园的凤卫死伤惨重,琼华园的主人更是伤重失踪,——她的境遇,也许会变得更坏,比他向本该是他臣弟的人称臣,更要惨烈十倍百倍。 到底,宋昀还是宋家之人,这大楚的江山,还是宋氏之江山,不是吗? 他阖着眼,嘴角勉强地挑了挑,居然也能弯出两道笑弧。 虽然,配在他狼狈的面庞,显得如此惨淡…… --------------------- 宋昀身着斩衰之服,面色虽有些苍白,行止却不改素日的温雅从容。明澈如珠的黑眸扫过众人,他缓缓道:“父皇遗诏,朕年纪尚轻,于朝事政事多有不解之处,可令太后垂帘听政,权同处分军国事,施相等大臣辅助。望众卿勿以朕年少德薄,倾力相辅,朕必不相负!” 他言语温淡宁和,并无半点锋芒,只是缓缓说来之际,竟也能字字入心,令人钦服之余,再不敢有丝毫小觑。 施铭远见状,也不由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暂时冲淡了爱子失踪甚至可能已经死亡的悲怒。 一时礼毕,便议起丧葬礼仪等事。新君既定,又确定由云太后垂帘听政,大多不过循旧例办理,倒也不算十分烦难。 宋与泓立在一侧,再无一人过来相询,倒似成了不相干的外人一般。 他悄悄走过棺木,抚着那坚硬的楠木棺椁,低唤了两声父皇,却再也听不到楚帝温厚的应答。 这时,却闻云太后唤道:“泓儿!” 宋与泓慢慢走过去,躬身问:“太后有何吩咐?” 云太后怔了怔,才道:“泓儿,我是你母后,便一直是你母后。昀儿从此是我孩儿,你则一直是我孩儿,你不许和我存见外之心,更不许和昀儿心生芥蒂!” ========================= 在权臣的操纵下,寄居舅父家的没落宗室子弟,成为当朝天子。 这不仅是小说情节,也是历史上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转谁人问鼎(四) 宋与泓心头雪亮,只垂眸道:“母后放心!我自小儿的性情,原就受不得皇宫里许多规矩。想来父皇正是料到我这冲动性情处理朝政大事不太妥当,才将皇位传给昀弟……传给皇上。” 云太后点头,“放心,该你的富贵尊荣,总少不了你的。你能这样看得开,母后也安心不少。只是如薇……” 尹如薇是信安郡王早夭的小妹所生,算来跟云太后并无血缘关系,却也是自幼被抱入宫中养育的,很得云太后钟爱,料得谁也不敢动她,故而宋与泓并未问起尹如薇。此时听云太后提到,这才问道:“如薇怎么了?旆” 云太后便招来郭原,说道:“带济王殿下去见见如薇,劝劝她,别这么任性了!” 宋与泓有些透不过气,回首看向大行皇帝的棺椁,一时没有动弹窠。 棺内之人尸骨未寒,这朝堂、这皇宫,已全然变了模样。 又或许,一切早已在悄悄改变,只是那位在病榻上躺得久了,宁愿对一切视若未睹,听若未闻,宁愿相信自己逝后,一切会按他的意愿按步照班地走下去。 云太后看着宋与泓欲言又止,眼圈却不由地红了,眼底有隐隐的愧疚和怜惜。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地和缓:“听闻你奔劳了一晚上,若是困乏,或哪里不适,且在后殿歇上半日。若这边有事,我再叫人唤你。” 宋与泓道:“我不困乏,也没有哪里不适,只要母后无恙便好。还有,朝颜是母后鞠养成.人,虽非亲生,但她心中始终视母后为母,愿她也能安然无恙。” “什么?你说朝颜……”云太后面色一白,旋即扫过那边正议事的群臣,很快收敛了惊怒忧惧,清咳了一声,平静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见她神色,宋与泓再辨不出自己是宽慰,还是失望。 云太后到底不曾参与对养女的迫.害;但事已至此,她显然不打算为此事和施铭远等翻脸。 既已当众择定以宋昀为嗣君,她不会愿意再出什么乱子,让宋昀通向龙椅的道路,以及她走向垂帘听政的道路,出现让人头疼的绊脚石。 她未始不爱朝颜郡主,只是她的地位权势和朝颜郡主相比,似乎更加重要些。 就如她未始不想尊重楚帝遗愿,只是权衡利弊后,她还是决定抛弃时常和她背道而驰的宋与泓,选择得到施铭远、韩天遥等实力大臣支持的宋昀。 ------------------------ 尹如薇并未受太大委屈,只是被关在仁明殿后面的一间耳房里。往日.她入宫被云太后留下时便是在此处暂住,一应陈设器具都很齐全。 看守的宫人未必不知道宫中的变故,竟也丝毫不敢怠慢,躬着身恭恭敬敬将宋与泓引了进去,轻轻关上门。 尹如薇背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对着窗外空荡荡的一带粉墙,身子冷硬得宛如泥雕木塑。 听得脚步声,她并未回头,竟已猜到是他,哑着嗓子道:“你还到宫里来做什么?到酒楼划拳喝酒呀,到勾栏调笑听戏呀,到琼华园陪你的好妹妹呀!这里……这里已没有你站的地方了……” 她且斥且骂,却再也忍耐不住,将脸压到双掌中,竟是失声痛哭。 宋与泓将手搭到她肩上,默默瞧着她。 只这轻微的动作,便似已让尹如薇崩溃。 她握住宋与泓搭她肩的手,另一只手却已一下一下捶向他胸膛。 “宋与泓……宋与泓……你这混蛋,你为何迟迟不来?你为何迟迟不来?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宋与泓唇角牵了牵,“如薇,我们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尹如薇抬起眼,俊美面庞满是一.夜挣扎后的疲惫和伤心,“我父母早亡,家世寻常,依傍姨母长大,的确什么都没有。可你是皇子,你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他们……他们竟敢一手遮天,说什么大行皇帝有心立宋昀为皇子,说什么宋昀稳重宽厚,更适合继位为帝!他们把先帝置于何地?他们又把你置于何地!” 宋与泓跌坐在她旁边的木榻上,静了片刻,低声道:“若母后有心立宋昀,以父皇的性情,早晚都会动摇,起意立宋昀为皇子并非不可能。” 尹如薇恨恨地啐道:“父皇何尝起意?都是施老贼奸滑,那厢皇上垂危,眼看就要归天,皇后令速速传你入宫,结果夏震得了消息,竟拦了传旨之人,封闭宫门,先去告诉了施相。施相赶来,硬说先帝想立的是宋昀,我这边想派人出宫通知你,可四面宫禁尽数被夏震控制,除了施相的人,一个也出不去……” 连云太后所派的人都被拦下,尹如薇派的人以及宋与泓早先在宫中布下的眼线,自然也没法从这铁桶般的禁锢中传出消息。 虽在意料之中,宋与泓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也就是说,连母后也被他们挟制了?” 尹如薇道:“虽不敢对母后无礼,但母后也被逼得万分为难就是。后来信安郡王也到了,进出福宁殿多少次打听消息,最后也劝母后改立宋昀为帝,说宫.内外都已被施老贼控制,若不依从,只怕变生肘掖。又劝母后垂帘听政,以免新帝年少,朝政被权臣把持,母后这才心动。” “于是,不许你再插手此事?” 虽然不曾亲见,宋与泓也料得他这王妃也不是善茬,施相、信王郡王试图劝服云太后时,尹如薇必定也在设法以夫妻、母子情义去打动云太后。他向来视她如陌路,但她似乎从未因此放弃,依然事事以他为先。 何况,他们到底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尹如薇不胜沮丧,叹道:“那时母后听了我劝,说要等把你召来,问过你意愿再下决定。毕竟朝臣都认定济王为皇储,如甄德秀等大臣虽不如施相手握重权,却极有声望;南安侯受忠勇军拥戴,手握兵权;朝颜郡主也已回京,凤卫实力虽不如以前,可如今就驻扎在京畿一带,一旦有所动作,仅凭夏震手中的禁卫军恐怕阻拦不住。谁知这时南安侯忽然入宫求见……也不知他几时回的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父皇驾崩消息,竟面见母后,说花浓别院韩家百余条人命,皆是济王所为,若济王登基,恐忠勇军不服……” 宋与泓打了个寒噤,“韩天遥……他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刻吧?” 韩天遥和他的忠勇军,本是宋与泓最有力的臂助,但此刻无疑成了直刺心脏的利匕。 北境魏军未退,正是最需倚仗忠勇军的时刻。若忠勇军不平之下调转矛头对准新帝,内忧外患之下,大楚再难有安宁之日…… 韩天遥回京已好几日,始终避而不出,只是在等着这一刻,将自己变成最重要的砝码,一击必中,致敌死地。 尹如薇泪水又滚落下来,“南安侯求见后,母后便不容我再说话,叫人强把我送到这里来关着,并传召宋昀入宫……若你入宫早些,或设法安抚住南安侯,绝不致落至这样的田地!” 她盯着宋与泓,咬牙道:“我早说了留着他终是祸患,若早早除掉,岂有今日之祸?” 宋与泓默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如薇,是路过失手,才让他起了疑心,猜到花浓别院是我下的手。” 尹如薇猛地站起身,脸刷地白了,“什……什么?” 宋与泓道:“因朝颜郡主帮我,他连朝颜都恨上,一再对她下手。今夜琼华园更被人彻底毁了,凤卫死伤惨重,朝颜重伤后应该已经落入施相手中,如今……生死不明。” 逆着窗外的光,尹如薇的身体在哆嗦,颤动的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与泓低低一叹,“算了……走到这一步,我双手染的血并不比任何人少,算不得无辜。我已想开了,好歹宋昀是宗室子弟,我当初未被择作晋王世子时也不过是个寻常宗室子弟,不过家世略好些罢了……他继位或我继位,原也没什么差别。我比最初也未必少了什么。便是有人容不得我,这一世的富贵逍遥我也算是享受过了……你虽是我王妃,好在素来夫妻缘薄,又有太后庇护,应该不致有人太过为难你一个妇道人家。” 他坦荡荡地笑了一笑,拍拍手潇洒地走了出去,眉眼间的倜傥依稀还是往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可以为兄弟姐妹闯下一堆祸的少年无赖模样。 =============================== 失去一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横竖也没太看重过,尚可淡然一笑,洒脱放手。可十一怎么办?后天见! 折惊风满檐(一) 若宋与泓不计较,尹如薇应该更没什么可计较的。 但宋与泓立于仁明殿外,已不晓得该不该回福宁殿去。 福宁殿躺着的那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论齿序,他年长,理应执礼尽孝;但论地位,宋昀已是新帝,远尊于他。他将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即便云太后念着养育之情,他对她也是个尴尬的存在窠。 他在她跟前,等于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是她违背了先帝的意愿另立新君。 或许,他真该依着云太后所说,托辞休息半日,等百官毕集参拜过新帝,在新帝引领众臣举哀守孝之际,再夹在群臣间循制服丧祭奠。 为堵悠悠众口,新帝或施铭远一时应该还不至于向他下手。 最让他悬心的是,十一目前到底怎样了? 皇宫.内外已被禁卫军控制,云太后都无可奈何,他想离开更将困难重重。 何况他皇子的身份犹在,若敢无故缺席大行皇帝丧礼,无疑会授人以柄,让他这个济王更快滑入深渊…… “朝颜,朝颜……” 宋与泓阖眼,已忍不住满怀的酸意横流。 若她还在,若她还能立于他身侧,必定眉眼锋锐,言语铿锵,劝他一句战,或退,他必定再无顾虑…… 正眼中酸涩之际,那边忽传来宫人的惊呼:“不好了,不好了!济王妃……悬梁了!” “如……如薇!” 宋与泓千头万绪俱被惊得压下,猛地冲了过去。 -----------你从来不是绝情的人---------- 琼华园。 门庭冷落,花鸟无声。 靠近被焚毁的建筑附近,连树木都被燎得枯萎大半边,了无生息地耷.拉着叶子。 凤卫带着遇害的同伴已走得无影无踪。 深夜遇袭,郡主失踪,秦南遇害,济王被胁迫入宫,而向日与琼华园亲近的南安侯显然与这一系列变故有关,对凤卫来说,他已和施相一样危险。 琼华园已不安全,剩余的凤卫不论为了郡主,还是为了自己,都将宋与泓临行前的话听在了心里,再不敢待在琼华园,以免被人趁势击破。 园中其他侍仆多是早年便被安排在琼华园洒扫侍奉的,虽不知内情,随着楚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也已猜到出了大事,有亲的投亲,无亲的龟缩在未被焚去的一些低矮屋子里,再不敢冒头。 十一的侍女剧儿蓬着焦卷的头发,顶着满头满脸的灰,呆呆地看着被焚作灰烬的缀琼轩。 她的家人不在杭都,她这六七年都住在缀琼轩侍奉郡主。 哪怕郡主不在,好歹还留着屋子在,她还可以住在这里,每日打扫收拾着,静静等候郡主归来。 如今,连屋子都没了。 身畔传来了细弱的喵叫声,惊魂未定。 是牵在她手中的两只猫。 狸花猫花花和大白猫白雪。 去投京中亲友的姐妹唤剧儿一起去时,剧儿拒绝了,“我要照顾这两只猫,我要等郡主回来。郡主会回来的。你看……郡主的琴还在!” 她怀里抱着烧残的太古遗音琴。 琴弦早已被火势燎断,连琴身都被烧焦了半边。 但剧儿想,即便这琴化作灰烬,郡主也一定愿意留着这把灰烬。 这世间太多凄惨之事,若曾有一段美好,便是那美好已化作灰烬,人们也必愿意将那灰烬留着。 所以,那群杀手刚走,她便拎桶水浇了自己满身,冲进了起火的缀琼轩。 不为金银珠宝,不为珍奇字画,就为那把让人醉生梦死的太古遗音琴。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缓慢且沉窒,似重伤的女子正努力向前迈着步伐。 “郡主!” 剧儿惊喜地唤一声,忙转身看时,却有些失望,“珑……珑姑娘?” 她惊疑地看着小珑儿。 小珑儿从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神情。 她抱着个长条型的包裹,珍惜得像抱着自己的性命;红肿的眼底亮汪汪的一大团,分明是泪水,却不曾落下。她的唇向上扬着,雪白的腮帮便鼓起来,依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剧儿便看不出小珑儿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惊疑地看着她,问道:“珑姑娘,你……没事吧?可曾看到郡主?” 小珑儿摇头,“没有。我看到打得厉害,便逃到那边没人住的屋子里藏起来了……” 剧儿道:“珑姑娘,他们都走了。听说皇上驾崩了,郡主也出事了。可我总觉得郡主一定会回来。三年前,她一去那么久没消息,人都猜她已经没了,皇上、皇后叫人留着这琼华园,不过留着个念想罢了。可她后来还不是回来了?”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那两只猫,笑了起来,“你看,这回,她还落下了两只猫,还有她的琴,还有……” 小珑儿跟着她笑,“嗯,还有我们。她是我姐姐,她不会有事,她会回来,会回来……” 她笑得很用力,那眼底亮汪汪的泪水便盛载不住,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她的姐姐也许还会回来,可她的小观,再也回不来了…… 剧儿已慌了,忙牵住她手,问道:“珑姑娘,你别怕,别担心。了不得,咱们带着花花和白雪先到什么地方避一避,看看情势再作打算。” 小珑儿擦去眼泪,笑道:“剧姐姐说得极是,咱们去韩府吧!” 剧儿道:“可南安侯还未回京吧?你看,他家猫不就是因为没人喂才跑出来的么?” 小珑儿道:“我听说他好像已经回京了!大约刚到京城就遇到皇上驾崩,自然得循制入宫祭奠,还未及听说琼华园出事吧!” 剧儿眼睛一亮,“若他回来便好办了!他和咱们郡主这么好,和济王也亲近,必会相助找出郡主,找到背后暗害咱们的人!” 小珑儿将怀中包裹抱得更紧,笑得两眼弯作月牙,便也是不胜欢喜的模样,“那是当然。郡主是我姐姐,侯爷是我姐夫,姐姐出事,他焉有不闻不问之理?我们这便去韩府找他可好?” 剧儿顿觉有了主心骨,灰扑扑的面庞也随着笑意的绽放而明亮起来,点头道:“对,朝堂上的大事咱们不懂,可凤卫还在,南安侯也在,济王又是皇子,便是宫中.出了大事,也未必有人敢害他。咱们且去找南安侯,他必定会帮咱们找回郡主!” 她笑着看向小珑儿,“他若是不帮忙,等齐三公子回来,看怎么教训他!” “是……等小观回来,不会饶他……” 小珑儿牙齿格格地打着颤,笑容浮在苍白秀美的面庞,恍若映着琉璃般不真实。 剧儿放下心来,再看她紧搂着怀中之物,抠得手上指骨根根突出,奇道:“珑姑娘,你抱着的是什么?” 小珑儿道:“没什么。刚听说秦南秦大哥也遇害了,想起他妻儿俱在京城,便过去收了些他的要紧物事打算送过去。既然先去韩府,我且把这些东西收藏起来,等安顿下来再找人送去吧!” 她四下里看着,迷惘道:“收哪里好呢?这园子,恐怕暂时不会太安稳。” 剧儿道:“你忘了假山后面那间暗室了?郡主从前收拾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着,见你喜欢看那些奇怪的书,还给了你一把钥匙,说里面有些书中记载的实物,可以让你比对着研究研究呢!你往日闲时不是也去过几次?那里又隐蔽,门户又结实,便是有人搜这园子,一时也搜不到那里去。” 小珑儿眼睛一亮,跳起来便奔了过去,竟连应都不曾应一声。 剧儿只觉今日见到的小珑儿说不出的古怪,但想着她小小年纪骤逢大变,举止失措也是人之常情。 等她们去了韩府,以南安侯素日待她的情分,必定诸多安慰劝导,她自然也会恢复原先的活泼欢快。 但小珑儿恢复得似乎比剧儿预料得还快,虽然她去那暗室的时间有点长。 她手中没了那个长形包裹,却多了一个大大的包袱。 她的神色轻松而明媚,歪得脑袋向剧儿道:“堆在角落的几个箱子里有好些绫罗绸缎和金锭珠宝,我包了一大包,咱们去了韩府缺啥可以自己买去,也不怕受委屈。便是花花和白雪也不愁没鱼吃了!” ======================== 那个长形包裹里包的是啥,其实不难猜出来吧?明天见! 折惊风满檐(二) 剧儿笑道:“那里原就是个小库房。你不晓得那时郡主多受宠。别说宁献太子和济王殿下,便是太后、皇后,都常送来各类珍奇之物。宫.内外那些大臣妃嫔见了,谁不巴结?一个小生日都能收上几箱子的东西。只是郡主心气高,从不在这些事上留心,还是我们几个留意着,将其中珍贵些的物事另外用箱子装了,都搬在那暗室里。郡主还嫌那些箱子碍事,有一回还问我们哪来那许多箱子占了她收东西的地方。这次回来郡主也没怎么去过,想来早把那几大箱子宝贝给忘了!” “不能忘啊,都是好东西,好东西呢!” 小珑儿牵过狸花猫,摸.摸它惊恐乱转的脑袋,“别怕,还会有鱼吃。花浓别院烧了,琼华园烧了,韩府还没烧了呢!哈——窠” 她的尾音拖得高高的,听来甚至有些尖厉。 狸花猫惶恐地看着她,连白猫也警觉地抬起头,哆嗦地抖着尾巴旆。 经过一.夜鲜血和火焰的洗礼,虽和冤家对头一起被人牵着,白猫已完全没有了和狸花猫大战一场的兴致和勇气。 人和猫,到底是不一样的。 小珑儿秀丽的柳叶眉轻轻地挑了挑,眼眸里仿若噙了泪,偏偏眼角弯弯,俨然一个清澈微笑,纯净无邪。 ------------------------ 按制,楚帝驾崩,新帝需领文武大臣素服哭丧,行奉慰礼,三日后百官方可各自回衙门斋戒,住宿二十七天。 韩天遥明知十一出事,闻彦等官微位卑,赵池等从疆场带回的部将更是对京中情形极不熟悉,很难查出头绪,遂寻机与宋昀相商。 宋昀虽继位,但朝中无人不知宋与泓才是皇子,尤其一些原先欣赏济王的大臣,入宫后察觉皇储已然易人,并得到太后、施相支持,当众宣读了诏书,虽不敢当面质疑,却也难免背后议论。 宋昀处之泰然,待人接物沉静谦逊又不失帝王风仪,并无丝毫错讹。 只是独在偏殿见韩天遥时,他才卸下在众人前不得不维持的风度,眉眼间尽是倦乏和愁郁。 听韩天遥说起,他抬手让韩天遥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倚在榻上扶额半晌,方道:“南安侯,依你之见,朝颜郡主是落入了施氏之手?” 韩天遥道:“济王被薛及用一把染血的宝剑威胁入宫,再不敢对皇位有所肖想,必定是因为认出那剑是朝颜郡主的。他待郡主与别人不同,自然会顾及郡主的安危。皇上……真的不知此事?” 薛及是文臣,擅长察颜观色、能言巧辩不假,但绝对没那能耐去动琼华园。他只是施铭远手下最忠实的一条狗。 而十一的剑,以及十一的命,最终却被用来为宋昀顺利继位扫平道路。 宋昀显然听出韩天遥言外之意,慢慢坐直了身,扫过门口的随侍,低低道:“朕的确不知此事。你需知……朝颜郡主不仅可以威胁济王,同样可以威胁……朕。你该明白的。” 韩天遥的确没法揣着明白装糊涂。 十一生得招人,不论他韩天遥,还是宋昀,都不是倾慕她的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低问:“皇上既有这心,不知可曾向施相打听过?” 宋昀淡色的唇角向上一弯,仿若有浅浅的笑,却氤氲着难言的涩意,“我问过他,可知琼华园之事?他答,不知。但郡主吉人天相,应该可以转危为安。” 他说得极平淡,仿佛他和施铭远的对话也是这般平淡无奇。 但深思开来,这一问一答间,多少的话里有话,尽在不言中。 韩天遥默然之际,宋昀低低的话宛若耳语般萦了过去:“我的生.母身体不大好,近来也被施相接来京中养病。朕已数月不曾见她了……” 韩天遥眸心深浓如墨染,却有点点星芒跳动,“施相知道济王厌恶他,想方设法不肯让济王继位。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干预皇储之事,他自然希望新皇登基后能由他继续一手遮天,执掌朝政。” 若觉得好容易扶立的人选心生他念,使些手段相胁显然该是意料中事。 宋昀无疑会是大楚的君主。只是他这位君主能对自己的家国掌控多少,则完全说不准了。 外有施铭远倚仗扶立之功势焰嚣张,内有云太后以母后之尊垂帘听政,毫无根基的新帝想夺回皇权,重振君威,显然任重道远。 宋昀虽非生长于皇宫.内院,但自幼人情冷暖见识不少,心思也远比寻常人敏锐机警,自然早已虑到这一层。 他轻叹道:“南安侯,当日.你秘密遣人来见,说愿全力相助承继大宝,我着实感激。原想着若能得以继位,生身父母亦可循旧例分封,施相再跋扈,也不敢拿我生.母怎样。再不料他们竟盯上了琼华园……” 在察觉宋与泓竟是毁其家园的仇人后,韩天遥舍济王而扶立宋昀已是意料中事。 宋昀虽是施铭远看中的人,却性和内刚,自有主见,不会甘心成为他人傀儡,断送宋氏江山。 韩家在军中颇有威望,于此边疆不宁之际,听命于韩天遥的忠勇军更是弥足轻重。 只要有人相助,宋昀继位后必会寻机阻止施铭远揽权,并设法扶持能掣肘相权的力量。 如此,韩天遥扶立宋昀,不仅可以谢宋昀当日在越山相救之恩,更可与新帝联手,进一步拓展自己在朝中声名权势,从而抗衡施氏。 二人都不是久居朝堂之人,却都是聪睿之人,其中利害关系彼此心照不宣。 但此时韩天遥握惯刀剑的手指撑着额,竟有难掩的颤意。 他低声答道:“此事是臣思虑不周。皇上夜半传讯给臣,臣匆匆赶来,只虑着夏震能一时压住消息,天明后总是瞒不过去,到时十一入宫,必定不肯和我.干休。我……从未想过她会在京城出事。” 阻断宫.内外通讯,固然是为说服云太后易储争取时间,也是为不让消息传到十一耳中。 他们担忧十一入宫,以她一贯的强势逼他们更弦易辙。 若她真的出现,韩天遥也罢,宋昀也罢,都未必有勇气跟她争执反目,——哪怕为的是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 她不仅是花浓别院的十一,更是名震天下的朝颜郡主。她的武学天赋远非常人所及,回京戒酒后调养这许久,一身武艺渐渐回复巅峰状态,别说路过、齐小观,连韩天遥都未必是她百招之敌,以至于韩天遥竟从不曾想过,她居然会在自己京城的府第遭人暗算。 但他应该能想到的。 他韩天遥自负文武双全,不是一样在自己家中被打个措手不及,险些送了性命? 当日有十一救他。 不论是出于侠骨柔肠,还是因为想代替济王有所补偿,十一到底救了他。 可如今,又有谁救十一? 他的手指将额际压出浅浅红印,眉峰锁得极紧,声音沉郁得如化不开的夜雾,“昨日十一回京乘的是马车,后来入宫坐的是肩舆,我便晓得她身体未曾复原。我竟未曾想到会有人趁机向她下手!我竟未想到!” 宋昀盯着他眉眼微挑,眼底闪过惊诧,“她不是未曾复原,而是前天刚死里逃生。在这之前半个月,她中毒昏迷,险些丢了性命,难道……你竟不知道?” 韩天遥的手击下,几乎将身下的圈椅扶手折断,“你……说什么?” 宋昀的目光扫过他的手,审慎地看向他,“我以为你该清楚的。她和她的凤卫被你诱到了回马岭,后来活着下山的,只有她和秦南。听秦南所说,她很艰难才保下自己性命,秦南一路将她背回京城,途中还曾为买药当掉了她的一把宝剑,快到京城才敢通知了济王……” “济王虽及时带太医赶到,也是束手无策。幸好路过不知从哪里寻来解药交给小珑儿,小珑儿寻不着济王,便来找我。我那日刚刚得报,说济王带郡主住进了毓秀小榭,当下便带小珑儿连夜赶去,总算救下了她。但她的身体依然羸弱之极,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复原不了,所以我和济王见她脱险,当日便先行回京。谁知她傍晚苏醒后立刻也下令回京。因她病得厉害,路上行得慢,所以行到昨天近午时才回到琼华园。” =================================== 嗯,这两位早已暗中联手,妹纸们想到了咩?后天见! 折惊风满檐(三) 韩天遥如受重击,压住胸口深深地躬下腰,微眯的黑眸早已不复往日的清明冷峻。 咬着淡白的唇,他一字一字吃力地辩解,“我只知小观带她离开后遭遇相府杀手伏击,秦南带她逃离,小观遇难,她似乎受了毒伤。直到昨日听闻皇上与济王曾去过毓秀小榭,十一归来时气色不佳,才知她竟受伤不轻。” “昨日才知她受伤不轻?桀” 宋昀眸光中有惊疑闪过漤。 即便先前就知晓韩天遥因花浓别院之仇决定阻拦济王继位,那日听闻是韩天遥下令闻博在酒宴向十一下毒,以致十一九死一生时,宋昀也有些不敢置信。但后来亲历其事的秦南明明白白确认了此事,十一口吻间的疏冷灰心也明显是认定韩天遥为报仇不惜代价,连她都打算牺牲…… 直到凌晨琼华园出事,宋昀亲见韩天遥失态离宫的模样,才又开始疑心此事。 既然他并不知晓十一中毒,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向十一下的手? 若干疑问卷到舌尖又悄然掩住。 宋昀沉吟半晌,才道,“说来此事也奇。听闻跟她的凤卫大多被你设计除去,十一自己又重伤在身,到底是怎么做到将相府杀手一个不漏尽数诛除,连施浩初都送了性命?” 韩天遥胸膛起伏,一呼一吸间,沉重得若有利刃寸寸刮着。他低低道:“十一与小观都是绝顶高手,若被逼到绝境,以一敌十并非难事。那些凤卫……并不曾除去,只是被迷倒后暂时软禁于回马岭而已。” 他的目的,只是阻止十一回京,阻止她卷入他和济王的纷争。 若有性情刚硬更胜须眉的十一在,有手掌凤卫不可能轻易认输的十一在,宋与泓不可能认命地让出皇位,——便是他认命,十一不认命也无用。宋与泓必定会依从她,奋力地争上一争,斗上一斗。 杀孽终是孽。 战场上的杀戮已经够多,他不想繁华富庶的杭都跟着血流成河。 或许她会因此含恨,或许她会不肯原谅,但总比两人在京中执剑相对,逼着对方为自己做出最后的抉择强太多。 宋昀凝视着他,轻声道:“还是尽将那些凤卫放出吧!郡主对你似有所误会,若认为你已害了他们性命,只怕误会更深。” 韩天遥叹道:“自然得放回。凤卫首领如今只剩了路过,先前借死逃避,后来送解药都没敢露头,应该心怀愧疚,没打算回来。便是回来,也已无力改变大局,只会想着如何救回十一。” 救回十一,不仅是凤卫想做的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念头。 济王妃尹如薇悬梁自尽,虽被及时救下,却也元气大伤,卧床不起。本该继位为帝的宋与泓在大行皇帝丧礼上只走了个过场,便被云太后遣到仁明殿看护王妃,形同软禁。 不晓得这算不算为亡者雪了冤仇。 至少,在发现十一出事的那一刻,那百余条性命的仇恨,竟已在不觉间远去。 他恨宋与泓牵连无辜,他又何尝不在牵连无辜? 甚至牵连了平生挚爱…… 想起那个容颜如花,向他含笑凝眸的女子,那如坐针毡的痛楚令他泛起了满额的汗水。 他终究站起身,低沉道:“皇上,臣必须出宫。” 宋昀温和地看着他,轻声道:“好。我会和礼部说,你旧伤发作,告病回府休养。若有郡主的消息尽通知我,我这边打听到消息,也会遣人告诉你。” 韩天遥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那样英武高挑的男子,步而行时竟然跄踉不稳,仿佛受了伤。 且受伤不轻。 --------------------------- 待韩天遥离去,宋昀才阖上眼,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手,正见掌心湿漉漉的,竟也是淋漓的汗水。 指掌间,依然洁白如玉,甚至比平时还要白.皙几分。 可不知怎的,迷离眸光凝望之际,总似有星星点点的殷色血芒在闪动着。 “柳儿……” 他的唇轻轻翕合,似发出了声音,又似没有。 tang 抓过一块丝帕,他用力地擦着掌心,不知是想擦汗水,还是想擦那些根本看不见的血迹。 世间的富贵尊荣,王侯将相尚可有所选择。或进,则高居庙堂,兼济天下;或退,则山水相伴,独善其身。独帝王之道,是没有退路的绝崖栈道,再怎样的山高水远,风声鹤唳,也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永无归途。 “阿昀!” 身后,忽有人清清朗朗地唤。 宋昀凝神,再转头,秀逸面庞已是清浅温润的笑,“璃华。” 谢璃华一身素衣向内探了探脑袋,待看清宋昀神情,便笑嘻嘻地跳进屋来,说道:“我来瞧瞧你。于先生说,你这一向身子骨不结实,这几日又十分劳累,恐怕吃不消。” 宋昀微笑道:“我还好,只是头有些疼。刚已吃了一盅参汤,要不要叫他们给你也炖一盅?” 谢璃华道:“我不用啦!算命的说我命好得很,虽父母早丧,却后福绵延,定能富贵长寿。” 她忽然一吐舌头,顽皮地向宋昀做了个鬼脸,“我倒忘了,从今儿起,你可是皇上啦!论起后福绵延、富贵长寿,必定谁也比不上你。我以后是不是得改口称你皇上?” “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宋昀端起茶来喝着,萦绕的热气让他的浅笑笼了层薄薄的雾霭,“你不用忧心我,倒是施相那里,恐怕你要上点儿心。” 谢璃华顿时敛了笑容,愁苦道:“是啊!表哥已经半个多月没消息了!先前那边传来坏消息,舅舅总不肯相信。但前日听说已经找到表哥尸体,正在运往京城的途中。想来……想来表哥真的遇害了!若是表哥好端端回来,你又继位为君,舅舅得多开心!” 宋昀问:“有没有查到凶手?” “凶手……应该已经抓到了吧!不过……” 她小心地窥望着宋昀,欲言又止。 宋昀眉峰微抬,“施相不会认为朝颜郡主是凶手吧?” “早已查问得很清楚,那日表哥正在回马岭,相府的人两度和郡主所领的凤卫起冲突,难道还能是别人?”谢璃华愁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喜欢得紧……可舅父已经说了,若表哥真的出事,要拿她的人头去祭他。” 宋昀低叹:“我心仪郡主不假,但我也想找到害死浩初的真凶,不想让他死不瞑目。” “真凶?” “我听闻那日朝颜郡主和她的凤卫在回马岭喝了几盅酒,便都被毒倒,朝颜中的更是夺命绝毒,齐小观舍命相护才助她逃出重围……那时她身边只剩了秦南一人,正千辛万苦想着怎么为她解毒,怎么护她回京,怎会有余力破开大武小武和那么多高手的保护,杀了浩初?” “朝颜郡主这次回来的确精神极差,似乎受了许多折磨……” 谢璃华沉吟,忽叫起来,“不对呀,我看着南安侯对她很上心,怎会对她下什么夺命之毒?” 宋昀向门外看了一眼,“他刚刚跟我提起,他只想阻拦郡主回京,根本没想过取她或凤卫之人性命。” “那么……” “韩天遥当时已经回京,但听闻施少夫人一直在回马岭。” “表嫂!”谢璃华面色倏变,“听说……听说她私逃出京,好像去找韩天遥了?” 宋昀轻叹,“她找没找到南安侯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所能知道的,她出现在回马岭,和南安侯的部属在一处。然后,南安侯打算暂时软禁的朝颜郡主中了夺命之毒,而高手环护下的施公子莫名其妙在回马岭遇害了……璃华,你认为,以浩初的谨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忠勇军的地盘吗?” 施浩初不会武艺,并非韩天遥、十一那样的高手,便是真打算寻机袭击凤卫,只需暗中调兵遣将即可,何必亲自深入险境? 须知他前往北境,本是打算除掉南安侯,甚至已经出了手,双方各自严密戒备着。 他挑在这时候奔到忠勇军的大本营,如果不是疯了,便是有人给了他绝对安全的承诺,或者被迷得失了心窍…… 谢璃华自然知道她表哥对表嫂有多么地迷恋…… ================================= 论心思玲珑,谁能比得上阿昀?明天见! PS:欢迎投月票哈!欢迎从客户端投月票哈!不过尽量别在上午投,特别是别在每月的一号上午投啊!一号上午所投的月票或荷包,有一个抽一个,有两个抽一双,有十个抽一打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 折惊风满檐(四) 点点滴滴串起来,谢璃华的神情便愈发地惊疑不定。 她低头思忖半晌,终于道:“恐怕这事和她脱不了干系。若朝颜中毒而死,表哥再遇害……她和韩天遥本就有情,岂不是……这个淫……淫……” 韩天遥失去了朝颜郡主,聂听岚则成了寡.妇,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到一起? 谢璃华自觉想通,狠狠地跺着脚,秀丽面庞已气得涨红,只是从小的教养,委实没法将淫.妇贱人之类的恶毒言辞骂出口来窠。 正愤怒之际,忽觉身畔之人正对着她出神,忙回头之际,正对上宋昀温默双眼,不由脸更红了。 这回,却是羞的。 她别过脸,踌躇半晌,才绞着手道:“阿昀,这事我需告诉舅父才行。” 宋昀点头,“其实也只是推测而已。真.相如何,大约只有施少夫人自己知道。便是朝颜郡主,近来连连遭受暗算,恐怕也不甚明了。” 他低低叹息,眉峰不觉又已蹙紧。 谢璃华瞧见,心头已是一抽,忙冲他笑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朝颜姐姐。跟我说这些,也是希望舅父别将表哥的仇恨算到她头上吧……我会想法替你打听她的消息。只是舅父知道我和你亲近,多半不肯跟我说起。” 宋昀便微微含笑望向她,眼底辉光越发暖玉般温润,“我知道你能打听到。” 听得他如此信赖,谢璃华更是欢喜,明眸流盼相顾,已是含情无限。 她道:“好,我这便去找舅父!” 宋昀微笑目送她离去,方才从身畔的包裹里取出一把宝剑,轻轻拔.出。 剑锋清亮恍若秋水莹澈,偏偏明光灼灼,辉芒耀眼,如振翅欲出的火凤之翼。 却清清楚楚地映住少年略显苍白的面容。 秀逸无瑕,眉眼柔和,眸光深处却有极锐利的光芒在闪动。 纯钧宝剑,当年朝颜郡主送给宁献太子的纯钧宝剑。 据说,这剑只会被送给她未来的夫婿。 凤卫上下无人不知,这是郡主的佩剑。 朝颜郡主的佩剑,不是画影,不是流光,而是纯钧。 -----------藏得越深,出鞘时越发光华万丈------------ 韩府上下都知小珑儿曾在危难之际救过韩天遥,韩夫人与侯爷早先就吩咐过,待之以韩府小.姐之礼。后来她虽去琼华园住着,依然与侯爷来往密切;侯爷出征,她也会记挂着韩夫人,逢着节气或生辰,或回府探望,或遣人送来礼物,反比十一更殷勤几分,故而韩府主仆无不喜爱。 闻得小珑儿回府,韩夫人忙令人将她从前的屋子打扫出来,又细问琼华园情形。 小珑儿倒也吱吱喳喳说着,只是说了半日,全是来人怎么凶恶,琼华园怎样遭灾,问到杀手身份和十一去向,便瞠目不知所对。 剧儿同样知之不详,只是猜测郡主可能出事,眼圈红得厉害,听得韩夫人问着,只不敢失态哭出声来。 韩夫人明知事情没那么简单,令她们不必多想,“这几日京中正乱,指不定还有意外之事。你们且在府中好好歇着,别再回琼华园,一切等小遥回来再说。” 当日韩天遥不欲旁人察觉十一回京,故而十一和小珑儿都住在他所住的那座正院里。小珑儿回来,自然搬到原处住着。 韩天遥、十一都是喜欢清静的,小珑儿只在东厢房住着,此时又叫人另外收拾了一间给剧儿住,然后从厨房要来烹熟的小鱼,一条一条喂给狸花猫和白猫吃,安抚它们受惊的心。 剧儿想一回,哭一回,愁一回,几乎没片刻安稳。见小珑儿若无其事,专心致志地只管喂猫,她不由问道:“珑姑娘,郡主出事,你不伤心吗?” 小珑儿道:“伤心。” 可是,伤心,也要有心可伤。 她看着吃饱喝足,开始有闲情向白猫怒目而视的狸花猫,居然“噗”地一笑。 剧儿瞪她。 小珑儿道:“没什么。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好笑了!” 剧儿张张嘴,觉得体验这种感觉有点困难,只好自己趴在窗户上,对着琼华园的方向继续掉眼泪。 --------------------- 傍晚时院子里热闹起来,连正房的门户也打开。 剧儿擦擦泪,向那边仔细张了张,便道:“珑姑娘,好像有好些人进正房了!” 小珑儿正拿带过来的布匹裁剪衣裳,闻声便道:“侯爷回京,他的屋子自然得收拾。他们家人多着呢,犯不着咱们多事。” 剧儿道:“不是……似乎有个女人来了!好像是……” 小珑儿这才探头向外瞧了瞧,“可能只是来做客吧?姐姐不过一时没消息而已,侯爷怎会把她带回来?哼,必定是听说侯爷回来,自个儿跑来献殷勤了!” 剧儿闻言顿时不平,“这女人也真是……都嫁作他人妇,还不肯安生!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嫁入相府,直接跟了南安侯在越山隐居岂不好?咦……不对呀,不是说她私逃出京,找南安侯去了?这是和南安侯一起回来的,还是听到南安侯回来,特地赶来勾搭?” 她也不掉泪了,眼珠瞪得溜圆,只仔细看着正房动静,想弄清这位究竟是来“勾搭”南安侯,还是已经勾上了,打算搬过来住着。 小珑儿闲闲笑道:“剧姐姐真是太多心了!侯爷说了多少遍他是我姐夫,又岂会对别的女子动心?论武艺论美貌,天底下谁比得上朝颜郡主?” 剧儿道:“珑姑娘你这就不懂了!咱们郡主美则美矣,论起装腔作势、狐媚男人,却比不过那些女人。” 她想了想,又道:“嗯,郡主从不狐媚男人,都是男人狐媚她。若她觉得不好时,凭他是什么皇子公侯,眼都不眨便甩到一边了……” 小珑儿道:“放心,南安侯好容易狐媚了咱们郡主,自然不想被眼都不眨甩到一边……” 剧儿哼了一声,说道:“那也说不准。你看当日花花对小彩那么好,到手后不是一样懒懒的不上心了?” 小珑儿道:“花花是畜生,南安侯不是畜生!” 狸花猫吃得饱睡得好,朦胧里喵了一声,也懒得跟不懂男人心思的小珑儿计较。 小珑儿眉目专注地继续裁衣裳,手上剪子只顾往前推着,也不知推哪里去了。 剧儿偶尔回头看向她裁的布料,纳闷道:“珑姑娘,你这是打算把上好的绸缎裁了纳鞋底吗?” 小珑儿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道:“嗯,小观说绸缎的鞋底踩着舒服……横竖姐姐也不爱这些东西,放着白放坏了,纳鞋底有什么不好?” “……” --------------------- 晚饭前,剧儿跑去跟管事打开听,终于能确定,聂听岚真的搬进那五间正房了,且好像有长长久久住下去的打算。 管事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似乎不认识这位做了韩家十几年邻居住的聂大小.姐,口口声声说她是什么蓝家小.姐,侯爷的亲信赵池赵公子亲自护送入府,满府里看了后建议住入东梢间的碧纱橱,以便侯爷就近保护。 还有,蓝家小.姐温婉可人,出手大方,过去拜见过的管事婢仆都得了赏赐。 管事那意思,蓝家小.姐尚不知珑姑娘在这边,若是珑姑娘和剧儿姑娘过去拜望一回,那蓝家小.姐只怕出手更大方…… 剧儿气得无可如何,回来饭也不吃,向小珑儿述着,怒道:“便是郡主不见了,琼华园被烧了,咱们就穷成那样,得去跟抢咱们郡主男人的女人要赏赐?” 小珑儿夹着菜,说道:“那碧纱橱是从前姐姐住的屋子。这大门大户,本就以正房里住的主子为尊。若她住进去,叙起礼数,的确该是咱们去拜望她。” 剧儿拍桌道:“那你还吃得下饭?” 小珑儿瞅她,“不吃饱肚子,怎么动手赶她走?” 剧儿怔了怔,“可以动手吗?” 小珑儿道:“换了咱们郡主在,会动口还是动手?” 剧儿双眼大亮,捏起拳头送到唇边用力呵了两口气,坐到桌前抓起筷便大口吃饭,大块吃肉。 =========================== 关于简介,其实都是作者最初的构想。只是笔下人物活了后,未必都按着作者的意思走。 于是,简介大家扫那么一眼就算……尤其最后一句,怎么赶脚不太可能发生袅…… 对了,后天会有撕逼大战…… 渡琼华辗尘(一) 聂听岚已听说东厢房住的是琼华园的珑姑娘。 论起小珑儿原先的身世,不过花浓别院帐房先生的孙女,委实算不高贵。待朝颜郡主认了义妹,自然就与众不同。 可惜如今是琼华园遭难后沦落至此,她若还去俯就,未免失了身份窠。 小珑儿进来时,聂听岚正在西次间领着两名侍女整理书藉,温和亲切地叙着韩天遥在外征战时的种种轶事旆。 侍女原是这院里的,当日小珑儿在此长住时早已厮混得熟了,见她过来,忙过来招呼,又道:“那位是蓝大小.姐,侯爷吩咐,让暂时搬这里住着。” 小珑儿听若未闻,跟剧儿一径走入东次间,先便道:“这茶具都是我姐姐素日用的,哪个不长眼的弄脏了?” 剧儿道:“那还了得!郡主的东西,便是砸了也不能留给贱人用!” 她挥袖扫过桌面,将茶盏哗啦啦尽数甩落地上,又抓过那满满的茶壶掷出去,正掷在奔来的聂听岚脚边。 聂听岚险些被崩裂的碎瓷所伤,忙道:“两位妹妹,有话好说!” 剧儿哪里肯听,见桌上还有吃剩的茶点,怒道:“要死了,在郡主屋里吃东西,你算哪棵葱?插鼻子上就装象了?” 一抬手连桌子都掀了。 小珑儿已冲入碧纱橱内,一眼扫过去,已冷笑道:“谁动的姐姐妆台?这是谁的妆盒?这红彤彤的胭脂刷猴子屁.股的吗?也敢来脏我姐姐的地方!” 她一把拍开窗扇,将妆盒奋力一掷,竟远远掷到前方小池里,胭脂水粉并些金玉簪饰哗啦啦撒落在池水里。 聂听岚紧走几步,眼见她撒泼模样,捏着帕子望向她,眼底已笼上水雾氤氲,“珑姑娘,你……你怎可如此?” 小珑儿回眸瞧见架子上搭的衣裙眼生,抓过来又往窗外扔。 聂听岚忙去拦时,却见旁边窗户洞.开,一大包东西被重重砸了出去,却是剧儿眼尖,已瞧见那边一大包刚打开的衣饰鞋履等物,从另一边砸了出去。 扭头瞧见小珑儿还在和聂听岚抢夺衣物,她跨步过去帮着小珑儿只一扯,已夺了过来,一般地丢出窗外,然后又去寻还有哪些可疑之物。 十一武学天份极高,身边剧儿等侍女虽未好好练过,但多少都跟着学过点皮毛,虽是花拳绣腿派不上大用场,对付聂听岚倒也够了。 聂听岚倚在窗边,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由她们再翻寻,竟不再拦阻。 侍女便忍不住,轻声道:“珑姑娘,蓝大小.姐是客……” 小珑儿便笑了起来,“客?把主母房间都住了的客?这是喧宾夺主,欠抽欠揍!” 那边听得里面闹起来,早已飞奔出去回禀。 赵池不放心,刚刚赶到韩府中探望,此时闻得回禀连忙跟着管事奔来,正听到这话,不由呆住,再想不出韩府中怎会有如此无礼之人。 聂听岚已在哽咽道:“我与侯爷患难相依,原只想住得近些求一份安心,不想竟得罪了姑娘!既然如此,等侯爷回来我便跟他说明,搬走便是。” 小珑儿笑道:“什么叫跟他说明搬走便是?难道是他让你搬进来的?我就不信,他会让别的女人住进我姐姐的屋子!” 赵池再忍不住,上前说道:“这位姑娘,是南安侯吩咐,让蓝姑娘和他住得近些,方便就近照应。” 小珑儿瞪向这眼生的少年,问向管事,“这是谁?” 管事陪笑道:“这位赵池赵公子,跟咱们侯爷一起回京的。” 小珑儿便道:“哦,赵公子,南安侯这是让你给他安排他正室夫人的住处?” 赵池怔了怔,转头看聂听岚楚楚忍泪的模样,才道:“我只是让她住得离侯爷近些而已!” 小珑儿道:“可公子爷你得看清楚,这里是正房,这是我姐姐的房间!就是我姐姐一时没有消息,你当我是死的啊?” 她目光泠泠,明明那般秀美纯稚的面庞,竟闪动着比冰底幽泉还要寒冷的光泽,狠狠盯向管事,“你也当我死的吗?还是在咒我姐姐早死?” 管事打了个寒噤,再想不出往日娇俏可亲的珑姑娘怎会有这么冷嗖嗖的目光,只得道:“不敢,不敢……我只是……” 渡琼华辗尘(二) 赵池慌忙去拉剧儿时,小珑儿已在哭叫道:“剧姐姐,既然韩府容不得咱们,咱们还是回琼华园去吧!便是死,好歹也死在一处……” 赵池正听着这话似在说他欺负剧儿,还没回过神来,便听那边有妇人厉声道:“谁敢容不得你?且告诉老身听听!旆” 剧儿未知来人是谁,见赵池松手,正待再痛捶聂听岚几下,小珑儿扑过来将她抱住大哭,“你别只顾着为我出头,回头被人打死……” 管事和其他侍女已早已行下礼去,“夫人!” 赵池已知来人正是韩天遥的母亲韩夫人,连忙跟着行礼窠。 韩天人才得了和小珑儿交好的侍儿传讯,匆匆赶过来时,正见满院满屋狼藉一片,小珑儿满头满脸的鲜血正和剧儿抱头痛哭,聂听岚卧在地上,却疼得一时没能爬起身来,遂只向赵池喝道:“哪里来的后生,闯这内院里做什么?” 韩夫人深居简出,素来不见外客,赵池、聂听岚入府后曾过去拜望,她问明内情却不曾相见,继续吃她的斋,念她的佛。 聂府与韩府比邻,聂听岚又曾是儿子心仪之人,她自然认识,赵池却眼生得很,又亲见他不知是打算拉剧儿还是打剧儿,故而言语间竟不掩怒意。 赵池早闻韩夫人峻厉,慌忙答道:“晚辈赵池,拜见夫人!晚辈是奉南安侯之命,前来安顿蓝姑娘。” 韩夫人道:“他叫你安顿蓝姑娘,有叫你把小珑儿和琼华园的人打得鬼哭狼嚎?” “我……我没有……” 赵池连忙辩解,却听得旁边小珑儿扑在地上哭得快要岔过气去,剧儿被她哭得心酸,越发觉得委屈,也便挽着她哀哀哭泣,顿时觉得自己便是浑身长嘴也分辩不清了。 韩夫人又问向管事,“那院子里怎么回事?怎么大包小包的东西乱丢?” 管事擦着满额的汗答道:“是……是蓝姑娘东西。珑姑娘不许蓝姑娘住这屋子,说……说这里是朝颜郡主住的。” 韩夫人道:“本来就是十一住的屋子,难不成还打算让别人住?” 赵池听她言语间对聂听岚全无亲近之意,硬着头皮道:“夫人,蓝姑娘为了侯爷,已经一无所有……” 韩夫人道:“我也略有耳闻。她那夫婿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再怎么着人伦规矩也坏不得。若是死了,好歹得守三年的孝;若是没死,你把别人家的妻子放在小遥院里是什么意思?何况如今正值国丧,想他被追究起来罢爵夺官,丢人现眼?” 众人听得大汗。 须知与他人妻子通奸已是犯罪,被告发可能处以杖责或充军,更别提如今皇帝驾崩,正值国丧…… 管事瞪向赵池的目光已有些恼恨,自悔不该信了这少年言语,险些害了侯爷。 赵池慌忙道:“夫人,蓝姑娘只是暂住此地,并不涉其他……何况,她如今只是蓝姑娘!”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意在提醒韩夫人,聂听岚在此处隐姓埋名,并未打算以聂家小.姐或施家少夫人身份生活。 可惜韩夫人嗤之以鼻,“少年人,这京城里哪户高官的府第里没朝中对手的眼线?你自己傻.子,还把人都当傻.子了?” 正说着时,那边又有人匆匆禀道:“侯爷回来了!” 说话间,韩天遥已一身素衣,大步踏入,向韩夫人行了礼,方问道:“怎么了?” 管事忙简略回禀时,聂听岚也已勉强站起身来,不仅鬓发散乱,面上也浮起了两块青肿,蕴了泪勉强扶着门棂站定,默默向韩天遥凝望。 韩天遥难得这般一身素白,并不改素日冷峻,看来还算镇静。只是他神情有丝恍惚,眉眼间便有种难言的憔悴。 听管事说完,他默默扫过聂听岚,方道:“此事是赵池安排得不妥当。国丧二十七日内都得宿于宫中或衙门里,听岚便是住在这边也无人照应。” 韩夫人道:“那你怎么回来了?” 韩天遥眉眼愈沉,“琼华园出事,我需找出十一,故而告了假。” 韩夫人满意,“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还是专心先找回十一要紧。这蓝姑娘你也不用费心,且让她跟着我住些日子吧!便是日后闹出来,旁人也指摘不出什么。” 韩夫人守寡近二十年,清心寡欲,吃斋念佛,贞烈高彻无人不知。不论施浩初是死是活,施家少夫人陪韩夫人住些日子,的确算不得辱没谁。 聂听岚柳眉微蹙,身体晃了晃险些又栽倒在地,萦了雾气般的黑眸幽幽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却已道:“若跟在母亲身边,自然再妥贴不过。” 他顿了顿,才走近聂听岚,直视她道:“小珑儿年纪尚小,若有得罪之处,我代她致歉,你莫要和她计较。” 聂听岚顿时面色煞白,“你……代她道歉?” 管事对方才她甩手令小珑儿受伤之事并不是很清楚,说得也含糊,她原思量着待韩天遥细问时设法说明,谁知韩天遥根本不问对错,竟直接代小珑儿道歉…… 就像顽童和邻居打架,若是家中有明事理的长辈,不论对错,都会先和邻居道歉,回头再关上门约束教训自家孩子。 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却已让聂听岚失魂落魄。 而韩天遥已俯身拉起小珑儿,仔细将那额上的伤处瞧了瞧,确定并无大碍,方道:“去把脸洗一洗,敷上药。看看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小珑儿哭道:“姐夫,姐姐不见了!” 韩天遥手腕紧了紧,依然那样淡淡的口吻,“我会找。” 剧儿已立起身来,擦了擦眼睛道:“南安侯,可以找凤卫帮忙。当年的三千凤卫,如今大约还有两千,都驻在京畿附近,且对京城内外很熟悉,让他们一起找寻线索,可以事半功倍。” 韩天遥点头,“好。” 韩夫人见韩天遥已有决断,顾自带聂听岚离开。 那边白猫见了韩夫人身影,早已遁得无影无踪。 天天吃斋念佛,天天青菜豆腐,让它清心寡欲得连老婆孩子都不想要了,怎一个虐字了得? 何况韩夫人脾气又坏,规矩又大,若让它再跟着她,它宁愿逃出府天天捉田鸡和老鼠吃…… 小珑儿看着聂听岚有些瑟缩的背影,摸了摸额上的伤处,沾着血的苍白唇.瓣恍惚向上弯了弯。 娇妍如蔷薇初放的端秀面庞,那丝极浅的笑意竟如此地鲜艳而诡异。 高贵清雅,端庄斯文? 偏要让你斯文扫地! 欠了的,总要还回来。 一个一个,谁都别想逃脱! ----------------------- 自此小珑儿和剧儿便在韩府住着,依然将十一住过的屋子收拾成原来的模样,再不许一人去动。 聂听岚虽然住在了韩府,但韩夫人独居深院修心养性,连丫环都讲究规矩,很少出那院子,聂听岚也只得跟着修心养性。 何况,韩天遥并不怎么回府。 有时回来,不过在前院书房和朋友或部属商议些事情,或在十一住过的屋子里枯坐一回,都不曾在府中歇过一晚,聂听岚想去寻他说话自然没机会。 她所不知道的是,韩天遥一直在找十一,但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有一回寻到线索,找过去时险些中伏,——竟是有人借十一为饵,打算将他除掉。 韩家领兵作战颇有声名,但想要打听十一消息却也不容易办到。 素日与韩府有来往的,多是性情耿直的武将,如闻彦、赵池等好友或部属对京城并不太熟悉,牵涉到皇宫或相府更是难办。 韩天遥本是济王宋与泓引荐入京。 论起宋与泓的实力,虽不曾十分用心经营,但他和施铭远暗中较劲那么长时间,各自在对方身边的眼线都不少。当日路过被抓,他很快就能查到他在小隐园;如今找十一纵然更困难,想寻出些线索大约还不难。 可惜他始终被困于宫中,不论是太后,还是施相,甚至是新帝,在局势未稳之际都不可能让他出宫,更遑论让他调遣人手找寻十一了。 ======================== 且看你怎么办…… 为啥没见几条评论?是评论区抽风还是大家手冷不想打字?你们看聂大小姐吃斋念佛修心养性去了,开心的话打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好啊!评论多的话我明天继续更呦!(勾手指……) 196 渡,琼华辗尘(三) 更何况,当日韩天遥和相府之人一起出现于十一出事的小巷,宋与泓断定他已与相府之人联手,指不定还认为他和十一失踪之事相关,绝不可能再帮忙,甚至可能阻拦其他人帮忙。 比如,和韩天遥一样急于找到十一的凤卫燔。 凤卫人数众多,身手不凡,且久居京城,本该可以成为韩天遥最大的助力。 但那夜的情形,加上宋与泓临行时的提醒,令凤卫对韩天遥警惕之极。 韩天遥明知误会已深,打算亲自去凤卫驻扎之处找几名头领说清楚,但他赶到营地时才发现,凤卫不见了。 一.夜之间,本该群龙无首无所适从的近两千名凤卫,居然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窠。 那么多人自然不可能真的一.夜消失,闻彦等很快打听到,他们就和三年前朝颜失踪那次一样,已经化整为零,散居在京城内外各处。 可能是擦肩而过的一个商旅,可能是临时跑堂的一个伙计,可能是菜园子里的一个农夫,也可能悄无声息地隐匿入哪户高官府第,成了护院的武师,顺便再做点别的什么事…… 凤卫间有一套彼此联络的方法,宋与泓知道,跟凤卫来往密切的一些济王府侍卫也知道,韩天遥却无从知晓。 赵池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叹道:“你们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朝颜郡主出事,他们不应该是最着急的?这时候不应该齐心协力一起找出他们的郡主来?” 韩天遥沉默地抚着龙渊剑,抚着重新扣上的一枚竹青色合.欢纹剑穗,低低道:“若是有了十一下落又如何?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强行救人?” 闻彦已道:“自然不行。这群人虽有能耐,目前却是一盘散沙,我们固然盯着,相府何尝不在看着?只怕还没能冲入城中,就被人扣上图谋不轨的罪名,趁着朝颜郡主没消息先将他们斩草除根。——施相既已打定主意对付朝颜郡主,指不定早就调来禁卫军,只等抓到他们把柄,就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部属犯错,到时连朝颜郡主都脱不了罪……” 他这般说着,身体忽然间一僵,“也就是说,让这支虎狼之师暂时化整为零,其实是在保全凤卫,甚至可能想保全郡主?那么……” 韩天遥黑睫低覆,并不显露眼底寒芒,却已低声道:“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下令让凤卫化整为零,又能让凤卫甘心听命?” 凤卫当年虽是为云太后所建,但随着郦清江与云后的政见分歧,又经历十一和云后的冲突,对云太后几乎是敬而远之,根本不可能再听从其命令行.事。 以宋与泓和十一的关系,凤卫很可能会听他指挥。但宋与泓被困宫中,这当口必被严密防范,能和凤卫联系上的可能极小。 难道是路过?或者,是十一先前曾有所安排? 十一…… 他垂头,抚向案上的太古遗音琴。 太古遗音被剧儿带来韩府,他眼见琴弦尽断,且焦黑半边,立刻遣人送出去,寻来最好的琴师,找来最好的材料,只盼能修复十一最心爱的琴,只盼她还能十指纤纤,与他合奏一曲醉生梦死。 琴弦断尽,原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琴还在,便能换上新的琴弦。 可琴身已伤,便是修好,又能复原如初么? 他轻轻拨那新弦,却觉那声音总是涩滞,像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拦在那本该清若流泉的琴音里,不知是因为换了新弦,还是因为琴身燎了火,失了原先的坚实细密。 看赵池等离开,他摩挲着那枯黑的琴声,忽伸手取出腰间一个荷包,小心从中间拈出一朵芍药花。 一朵已经枯干的芍药花。 不复原先的鲜艳和清香,却依然浅浅淡淡地绽着,如谁隔着纱影静默的脸庞。 “十一……” 他不知怎地便换出了口,才觉自己的声音变调得有些陌生。 她已半个月没有消息,而他同样昼夜不息地寻了她半个月。 半个月,依然杳无音讯。 而久寻不获的惊心和煎熬,一日比一日难忍。 他甚至不敢停下脚步稍事休息,唯恐错过一星半点可以寻找到她的线索。 最安静的时候,便是回到他的院落,默默坐在当日十一卧过的 榻边饮酒。 微酣之际,便能见伊人一颦一笑,尽上心头,仿若还是当日在同一屋檐下相依相守的光景。 那时,她是他的十一夫人;那时,她和他还不曾有过誓诺。 她只是那样懒懒散散地卧着,懒懒散散地饮着酒,微启黑眸懒懒散散地望着他,似有似无的笑意让人捉mo不透,却让人越发想靠近,只想将她看得更清楚,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更清晰地刻上心头。 即便那样若即若离的她,便已如夏日里的梅子汤,酸甜里有着说不出的香醇,只想着,便能醉了。 韩天遥将干花放到琴身。 花瓣便在振动里微微地颤,仿佛还是在安县,还是在那个阶下开满芍药花的小小驿馆,那新簪的芍药在如云鬓发间含羞盛绽。 那时那地,铭刻已深。 仿若深.入骨髓,溶入血液。 他才道:“十一,纵然你和花浓别院时一般的容貌粗陋,纵然你日后两鬓苍苍,齿摇发落,我还是愿意看你。” 她才道:“既然你这样说,若你变成白胡子老头,若你变成钟馗般的奇丑汉子,我也不嫌你就是。” 相拥,相亲,彼此的肌肤在相偎里渐渐炙热,温柔地熨烫着对方。 临别,她转头,回眸,不掩缱绻和不舍。 鬓间芍药跌落,如一枚硕.大的蝴蝶,轻轻跌在他掌间…… 由他轻轻拈住,珍重收藏…… -------------------------- 某处深深院落,某处幽黑角落,一道暗门悄然开启。 灯笼摇曳的光线映出几个人的身影,随着脚步声晃动在长长的甬道里。 两边粗糙的墙面被投上了变了形的黑色影子,狰狞地蜿蜒着,消融不见底的黑暗里。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看不到任何的光,看不到任何的人,只有浓浓的酒气伴着说不出的wei靡气息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出。 灯笼向上提了提,依然没看清精铁所制栅栏后任何情形,只将厉奇人的白发白眉映得格外刺目。 他转头问向一旁的守卫,“居然给酒喝?而且……” 他仔细嗅着分辨,“是上好的美酒!” 守卫道:“是。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开始连药都没给,似乎没想留着她,后来不但送来了药,还送来了酒。当然,酒里加了些东西。” 厉奇人问:“加了什么?” 守卫道:“应该是软骨散或化功散之类的,所以这几天她虽然伤势渐愈,还是手足无力,卧床的时候多。” 厉奇人啧了一声,“她知道酒中有毒吗?” 守卫道:“知道。便是开始不知道,这么多天没力气,应该也想到了吧?” “那她还喝?” “喝啊,喝得好多!一天至少两三坛,喝完就睡,醒来若没酒,就会问,酒呢?倒似给她送酒是天经地义似的。” “哦!平时都这么安静?”厉奇人饶有兴趣地探头向内外,努力想看清囚室内模糊的轮廓,看清那个傲得不可一世、又的确美得惊世骇俗的女子,经过半个月的囚徒生涯后,还能不能维持原来的狂傲和美丽。 “对,安静得很。除了听她要酒,没听她说过一句别的。” 守卫语气里又些愤愤然,又有些遗憾。 明明她是阶下囚,为何还能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呼来喝去,仿佛他们是她的奴仆? 呼来喝去倒也罢了,为何除了要酒,再听不见别的话? 若肯说些别的,若肯多看他们几眼,又或者像别的女人般哭泣哀求几声,或许这样枯燥的看守生涯会有趣味得多,或许他们为她送酒递药时会多几分甘心和愉悦。 不能怪他们冀望得有点多,实在是这女子美得惊心动魄。 即便不能做别的,能多看上几眼,多听她说几句话,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 阅读愉快!后天见! 197 渡,琼华辗尘(四) 厉奇人当然是懂得的。 那日率人伏击,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这女子的风姿。 传说中的倾国倾城,风华无双,传说中的剑术超群,英武无敌…蠊… 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半点不曾夸大锫。 毒伤在身都能如此风姿,难怪素日里的倾城国色能让宋与泓色令智昏,到手的江山拱手送人;难怪南安侯一世英雄,如今什么都不管不顾,甚至几次夜探相府,只为追寻她的下落;更难怪新帝这么温顺的性格居然对她念念不忘,软硬兼施变着法儿跟施相要人,惹恼了施相…… 被她刺伤过的下.腹已基本痊愈,此刻却又开始隐隐作痛,却似一小簇火焰,悄无声息地点燃某种欲.求,让另一处飞快地炙热起来。 他吸了口气,侧头吩咐道:“打开门。” 守卫应了,忙取出钥匙来,——却是两名守卫各自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分别打开门上的两把精铁锁链,这才将门打开。 如此安排,自然是担心有人前来相救,或十一会设计逃离。便是制住其中一人,也只能拿到一把钥匙,无法打开牢门。 厉奇人举高灯笼走进去,终于看清囚室内的情形。 囚室不大,四面皆是石块封叠,便是神仙便困住都该难以脱身。另有一桌一椅一榻,桌上还放着一个食盒、一个白瓷茶壶和两个茶盏,倒也都算干净。 又或者,太干净了。 食盒也不知放了多久,早就凉得不见热气,却始终不曾动过;但榻旁却已跌了好几个酒坛。 室中酒香四溢,混合着淡淡的药香,和女子温.软的体.香,空气便奇怪地令人闷热起来,甚至不用去看那个酣醉中的女子。 厉奇人吸了口气,方才将灯笼提到榻上,正见年轻女子半敞衣襟懒散卧着,容貌清妍,肌肤如雪,秀致眉眼有溺于酣醉里的满足和安静。 她的长发应该许久不曾梳理过,随意地散落在衾枕间,居然也能显出令人心荡神驰的婉媚清姿。 原来世间真有一种国色,纵然蓬头垢面也无从掩饰,甚至如污泥中盛绽的雪色芙蓉般更添风采。 ----------------------------- 仿若闻得有人靠近,十一皱了皱眉,辗转了下.身子,便听脚上蹽铐当啷作响。 蹽铐粗砺沉重,紧紧锁住她纤细雪白的脚踝。似觉出脚边的沉重,那雪玉琢就般的脚趾屈了两屈,向后缩了一下。 厉奇人伸出手,摸住那脚踝。 十一向前一踹,挣过他的手,星眸微微一启,手已向外一指,懒懒道:“把空酒坛丢出去。拿……拿酒来!” 竟当作了送酒的守卫。 厉奇人便笑了起来,“郡主即便成了阶下囚,这气势倒是不改半分!” 十一闻声,才扶着额欲要坐起,却又跌了回去,蹙了眉仔细看向他。 厉奇人向后挥挥手,令守卫退下。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竟有些迟疑。 厉奇人冷冷睨过,“相爷的手谕,不是给你们看过了?这里交给我便是。” 守卫只得躬身退下,只是临行忍不住又看了十一一眼,分明有些担忧之意。 这女子果然是妖孽,是男人便禁不住她的勾魂夺魄,——哪怕是无意识间的勾魂夺魄。 若她的性情和她的容貌一样妖.媚,或许这些失了魂魄的守卫会不顾性命地放她走,或带她走。 厉奇人也是男人,只是从小被人鄙视的男人,更是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连朝三暮四的青.楼楼女子,都懒得接待他这样的怪物。 相爷让他来,固然是刻意折辱朝颜郡主,要令她卑微低贱到尘埃里去,却又有多少看轻厉奇人的意思? 自然,他所有说不出口的愤懑和屈辱,至少在这一刻,可以发泄到眼前这个高贵的女子身上,用摧残她的骄傲,来作为自己的骄傲被人摧残的弥补…… 十一迷.离于醉意里的眼眸终于褪去了美酒唤出的本原的纯净,凝上地底幽火般的孤冷,牢牢盯住厉奇人不掩欲.望的双眼。 “厉奇人!” 厉奇人笑了笑,那白得怪异的面孔便越发如白无常般令人惊怖,“郡主自然瞧不上我,可惜如今郡主没得选择。施相说了,这是……我擒得郡主的奖赏。郡主怨不了任何人,只能怨自己不幸败于人手,不得不一口一口吞下自己种的苦果。好在郡主性情坚韧刚毅,若一闭眼挺过去,也不至于太难忍受。” “你?” 十一笑了起来,幽黑的眼底却看不出任何色彩,甚至没有任何波动,“施老头倒也真想得出!” 她提过身畔的酒坛,仰脖便饮,却只有几滴余沥滴下。 分明是早已饮尽。 “啧!无趣!” 十一将酒坛重重掷下,竟“哗啦”一声掷得粉碎,向厉奇人道:“这事儿没酒助兴未免太没意思。去取酒来!” “你……” 厉奇人再不想十一竟如此大胆恣肆,一时反倒怔住。 十一半.裸的臂膀压到脑后,倚着枕懒懒看他,毫无为难羞赧之色,“还待着干什么?快去取酒!若无酒助兴,对着你这张脸我提不起兴致,只怕你也尽不了兴!” 厉奇人退了两步,已不知是惊吓还是惊喜,“你……你……” 转头再一想,朝颜郡主已过桃李年华,先与宁献太子、济王相恋,后来又与韩天遥、宋昀过从颇密,定然早通男女之事,尝过其中妙趣。如今枯锁斗室半月有余,苦闷无聊之际未必不想着那等人间至乐。他固然比不得宁献太子等的仙人之姿,但酒醉迷.离之际,原只需品味其间乐趣,又何必去管带来那乐趣的是怎样的人? 他有些为自己受人嫌弃而不甘,但转而想起,这是多少最出色的男子梦寐以求的女子,若能将她催折于自己身.下,看她丢盔弃甲婉转娇.yin,又该是何等乐事…… 他再没有一句废话,立刻奔了出去,片刻便取来一坛酒递了过去。 十一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对着他递来的酒两眼放光,急接了那酒去,竟似捧着自己性命般,迫不及待地揭开封纸,仰脖便饮。 她的体力显然不行,抱着酒坛的手臂有些抖,便有见酒水在她的痛饮里自精巧柔白的下颔挂落,顺着脖颈一路淋湿衣衫。 衣衫浸透,那起伏的xiong口愈发玲珑诱.人。 厉奇人盯了半晌,再也忍耐不住,扑下前将她压倒。 “唔……” 十一不满地瞪他,雪白枯瘦的手徒劳地努力着,想抓紧才喝了一半的美酒,那掺着药,正一步步侵蚀她体力的美酒,却被厉奇人轻轻一拂便滚落开去。 “该死!” 十一咬牙切齿。 厉奇人只觉她身体纤瘦之极,也柔.软之极,拥入怀中时竟有种销.魂蚀骨般的眩晕。 他近乎贪婪地去抚.摸那躯体,却也心荡神驰,恨不得化在这女子身上。 十一向下抓了两抓,没能抓到酒坛,也便不再挣扎,只皱了眉懒懒道:“你倒是利索些!磨磨蹭蹭的,还是不是男人?” 若换别的女人,只凭这一句,厉奇人便能将她活活掐死。 可听到眼前这女子的声音,他竟有种如奉纶音的快活,连声应了,又亲上十一苍白失色却依然美貌无双的面庞。 十一别过脸,伸手便去扯厉奇人的腰带,嘀咕道:“麻烦的男人……” 觉出她微凉的手抚于腰.际,厉奇人脑中轰地似有什么炸开,低头看着身.下女子散漫绝色的面容,颤悸着竟一时不能动弹。 他衣带松开时,十一甚至仰起头,向他浅浅一笑。 容如朝华,颜色无双。 “郡……郡主……” 厉奇人脑中忽然转过无数个念头,其中最快捷最深切涌上来的念头,就是企盼这一刻能长久些,再长久些,最好从此这女子能永永远远相伴在身边。 他不及想到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来实现自己这个奢望,十一忽抬起面庞向他凑去,竟似要去亲他。 厉奇人思维瞬间已被抽空,忙俯身要去回应时,身.下正觉快活的某处骤然剧痛,令他 连美人当前都顾不得,嘶声惨叫着翻身逃开。 逃开之际,十一那只似欲送他人间至乐的纤纤玉手持着沾血的碎陶片,毫不容情地继续剜向男人最脆弱的要害之处。 ============================== 明天见! 198 合,镜花水月(一) 守卫听到惨叫奔来时,已经骇得呆了。 她周身之物早被搜罗一空,连可能伤人的荆簪都不曾留一枚,何况又被药物侵蚀了那许久,连寻常人不如,凭谁都会认为她绝无反击之力,更不可能敌得过武艺高强的厉奇人。 可她竟借了砸酒坛之际,悄悄藏起一块极尖锐的陶片,等着厉奇人沉溺于情.欲的那一刻出手。 并且,一击致命蠊! 看着抱住下.身在地上翻滚嘶嚎的厉奇人,守卫几乎敢断定,这人这辈子都没指望再碰女人了。 他竟然,被这个毒伤在身、手无寸铁的病弱女子,活生生地煽了…… 十一正若无其事地丢掉碎陶片,捞过方才跌在地上的酒坛,用里面的残酒洗着手上的血迹。 她的脚踝依然被粗大的锁链紧锁着,细白得眩目,毫无赧色地荡在榻沿,一双眸子冷若秋水,蕴着若有若无的嘲讽,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号哭的男人。 见守卫进来,她懒洋洋道:“还不把他扯出去?滚了满地血,还得你们打扫,不嫌麻烦?” 守卫们面面相觑,只得上前去扶厉奇人。 厉奇人痛得站不起身,大致也料到会落下怎样的结果,已然恨得切齿,原先的满脑旖.旎早已烟消云散,gong着腰怒骂道:“贱人!贱人!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郡主……相爷说要毁了你,必定会毁了你……你以为你逃得了!” 他本就白发白眉白面,白脸泛了青,叫骂之中牵动伤处,更是骂一句躬一躬身,再怎么想着指斥威胁,对着面前那女子漫不经心的眉眼,都似成了天大的笑话。 十一甚至又卧上榻去,懒洋洋地问:“还有没有酒?我要最好的酒……” 守卫习惯性地应一声,正要去拿酒,厉奇人已忍痛将那守卫扯住,叫道:“相爷没说要把她当郡主供着!相爷说了,要毁了她,毁了她……” 他忽从袖中掏出一盒物事,掷到墙边角落,被锁住的十一决计够不到的角落。 盒子跌开,里面散落一堆叶片类的药材。 囚室中立时有说不出是馨香还是酸辛的气息弥漫开来。 而十一随之变了色,整个人跌入衾被中,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双手慢慢地绞紧了被褥,几乎要将褥子抠穿。 痛楚中,她的眼眸愈发幽黑,深井般看不到底,只冷冷地盯着厉奇人,紧抿的唇角居然犹见一抹鄙夷不屑的嘲弄。 厉奇人身.下血流如注,只觉自己仅余的尊严也已被人剜得干干净净,连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都似在辛辣嘲笑,竟比小时候被人踩在脚底羞辱还要难以忍受,也不顾那疼痛,推着一旁的守卫尖叫道:“还等什么?这女人你们不想碰吗?不想要吗?快去啊!子午叶引发她体.内蛊毒,会让她生不如死,绝不可能再伤到你们!是相爷要毁了她,毁了她!” 几名守卫已然呆住。 有一个两个胆大的,看向榻上那个痛得已将唇边咬破的女子,向前踏了半步,又畏畏怯怯地退了回来。 厉奇人一边弓着腰努力去掩自己的伤处,试图让那种器官被活活摘去的剧痛减轻些,一边喝道:“你们看好了,那是宁献太子一心想要的女人,那是南安侯和济王打破头抢着要的女人……但她如今落在你们手上,不过是个女囚而已,连妓.女都不如!是相爷要毁她,你们便是把她活活弄死,相爷也不会责怪你们……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啊!” 噬骨之痛中,十一尚得听得清楚他的话,身体一挣,已卧到榻沿。 那痛楚之中扭.动的身躯,似乎没有了先前压迫人心的强大气势,也便让守卫胆大了些。 终于有两个守卫踏向前去,欲去按住这个尊贵美丽却已辗落污淖的绝色.女子。 十一忽冷笑一声,伸手向外一挥。 守卫大惊,连忙跳着退开时,十一却已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碎陶片,紧攥掌心。 厉奇人只觉身.下更痛,忙向后退了一步时,竟已痛得满身是汗,浑身哆嗦。 “废物!” 十一鄙夷地瞧着他们,从凌.乱的乌发中抬起的面颊美得惊心动魄,连那嘲笑都如此的妍媚诱.人,如深秋泥潭逆了时节开放的雪色菡萏,孤伶伶地立于残荷败叶,寂寞却冷峭,独自在清寒凛霜里迎风舞动。 碎陶片被她狠狠地攥着,扎破了白.皙的掌心,一滴一滴地飘落地面。 厉奇人沙哑着嗓子,羞恼地吼道:“笨蛋,她……她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怕什么?还不快去!” 守卫终于意识到,十一那点力量,绝对连最寻常的文弱男子都该抗拒不了,更别说他们四五个身材高大武艺在身的男人了。 蠢.蠢.欲.动的欲.望里,他们终是克制不住,又向前走了一步。 十一却忽然一仰头,已笑了起来。 她高声笑道:“转告施老贼,除了我自己,谁也毁不了我!” 她举起碎陶片,在那些男人的惊呼声里,迅速划向她白玉般无瑕的绝色面庞。 双颊破开,血如泉.涌…… ------------------------- 勤政殿。 令人沉心静气的龙涎香正缓缓萦绕于空阔的殿宇。雪白的宣纸铺开,长身玉立的少年一袭素袍,饱蘸浓墨,低垂眉眼运笔写字。 据说,写字亦可让人平定心绪。少时每每受人白眼,默默用秃了的毛笔蘸着清水写字,看着与秃笔绝不相衬的劲秀字体自笔尖游逸而出,那些讥嘲的话语和目光便似远了。 便像如今,用银线绣着蟠龙纹的袖子轻轻摆动之际,他的心仿若也安静了许多。 有太监上前,小心回禀:“皇上,济王求见!” “哦!”宋昀回过神来,“请他进来。” 他的目光向门外一飘,随即落到自己刚写的那几行字上,面庞便不由白了白。 满纸竟只是在重复着三个字。 柳朝颜,柳朝颜,柳朝颜…… 满脑都只她一人时,他居然觉得自己心静了…… 为何寻常做别的事,只觉满心芜乱?莫非只记挂着她,才是他唯一应该做的? 门被轻轻推开的那一霎,他迅速抽.出那页纸,揉皱,掷到角落里。 宋与泓走进来时,宋昀亦已起身相迎,眉眼平静温润,再无一丝异色。 “臣宋与泓,拜见皇上!” 循规蹈矩地行礼,没有一丝错讹,也不见多少勉强。 “兄长请起!” 宋昀挽起他,拉他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才含笑问道:“王妃的病情如何?” 宋与泓向外看了一眼,几个寸步不离“保护”他的侍卫依然尽职地在外守着,往日跟他的涂风、段清扬等自他入宫后便没了音讯,便是想传递消息,也逃不过周围铁桶似的监视。 他苦笑一声,才道:“如薇病势渐痊,应该不妨事了。多谢皇上关心!” 宋昀看向宋与泓这些日子急遽消瘦的面容,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看她们也替宋与泓上了茶,挥手令众人都退下,看殿门被掩上,才道:“宫中虽不自在,你自己也需保重。” 宋与泓英气的眉挑了挑,已笑道:“皇上放心,入宫那日我便猜过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如今这结果……算是好的吧?至少咱们大楚的江山,还姓宋。便是仁明殿,也是自小常来常往的地儿,还能时时见到母后,也没什么住不习惯的。” 宋昀听他说得坦荡,也不觉笑起来,“朕不是这里长大的,倒也常听说你们往年的事儿。据说你总和朝颜郡主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宁献太子总在居中调停,按下这边,那边又闹起来,加上济王妃和齐三公子他们,那时候宫里应该很热闹。” 宋与泓眼底不觉染了微醺之色,“嗯,很热闹。不知为什么,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戏耍朝颜。那时候她便很骄傲,我一耍她,她便弹簧似的跳起来揍我。我晓得她师父厉害,她也厉害,特地寻了高手来教我武艺,可惜后来还是打不过她……也不想打她了,只想着怎么哄她欢喜……我从没想过后来会走到那样的地步!我宁愿与询哥哥还活着,我宁愿朝颜嫁给了他,——只要朝颜好好的,只要他们都好好的。” ========================== 后天见! 199 合,镜花水月(二) 他低叹,伸手欲取茶,又收回了手,默默地撑住额。 宋昀瞅着他,并没有接他的话,却道:“兄长,前日李之孝上了奏折,想让你去先皇陵墓守陵。” “哦!旆” 宋与泓应了一声,嘴角挑过一抹自嘲,并未显出太大意外。 他本性爽直,并非娴于权术之人,但生长于帝王之家,又曾亲历过宁献太子之事,却也不会天真到认为矫旨继位的皇帝会轻易放过前任储君窠。 打发到先皇陵墓守陵,让前任在荒山野地里安然终老,已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更多的,是被人悄悄送上一杯毒酒,再以暴病身亡诏告天下。 宋昀却已接着说道:“这折子被母后压下了。她召来施相,生生将那奏折掷到他脸上,让他管好他的狗,别没事放出来咬人!” 宋与泓倒有些意外,眸光亮了亮,旋即问道:“母后难道就没问他朝颜郡主的事?” 宋昀顿了顿,低头啜茶,“没有。” 宋与泓紧跟着问:“皇上也没问?” 他的双目炯炯,毫不掩饰他的焦灼和探究。显然这才是他今天前来求见的目的。 宋昀清亮的眸静静光扫过他,“兄长莫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宋与泓略一迟疑,便道:“我虽然消息闭塞,也晓得她始终没回来。皇上一直安之若素,想来是料定她不会有事?” 若她安然回来,知晓他被软禁于仁明殿,便是大局已定,无力挽回,至少也会前来看上一眼;便是被拦,至少也该去仁明殿见云皇后,或寻借口探望尹如薇…… 到了仁明殿,若还有人能拦得住她,那才真是怪事了。 宋昀低着睫,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其实朕也不能确定。但朕跟施相说得明白,朝颜郡主曾救过朕,若她有所不测,朕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本朝最讲究礼法纲纪,纵然只是傀儡皇帝,也要身份足够尊贵,方可挟天子以令天下。 近支皇室子嗣单薄,宋与泓本就是晋王领养的宗亲之子,后来被楚帝宋括要过来承嗣;施铭远能找出一个宋昀来册作皇子已经不容易,在刚刚操纵废立后,断不可能另寻一个皇子来替代他。 新帝说得如此铿锵不留余地,施铭远不可能无所顾忌。 宋与泓紧绷的心弦松了松,“那么……那么……她应该暂时无恙。可她的性情那等刚烈,又重伤在身,只怕受不得委屈。听闻施浩初当日在北境出事,相府一直疑心与凤卫有关。” 宋昀道:“这件事兄长不用忧心,朕已设法提醒过施相,此事应该与朝颜郡主或凤卫无关。施相应该是信了,听闻施公子尸体运回,只是继续派人往北境追查,并在四处打听施家少夫人的行踪。隔日又听到消息,施相似给郡主送去了伤药和美酒,想来是从施公子尸身找到了线索,确定害施公子的另有其人,对郡主便没那么大恨意了!” 宋与泓哂笑,“皇上会错意了!施相于朝颜郡主,那是杀父之仇。便是施相不把杀子之仇记在朝颜头上,也得顾忌着朝颜的报复,无论如何不可能轻易放过朝颜。他故意传出那些消息给皇上,只不过想安抚皇上而已!伤药?焉知是不是毒药?何况她早被算计中了蛊毒。美酒?安知美酒里没下.药?便是没下.药,将她幽囚于斗室,她伤病在身,抑郁苦楚,再日夜以酒消愁……皇上认为,以朝颜性情,能支持多久?” 宋昀握着茶盏,垂着眼睑久久不语。 正当宋与泓以为他不准备回答时,宋昀忽道:“兄长,我预备册谢璃华为皇后,你觉得如何?” “谢璃华?”宋与泓顿觉一股恶气涌上,冷笑道,“皇上,先皇尸骨未寒,你便先行册后,恐怕不妥吧?何况施府也才刚刚为少主人办了丧事,一转头就得为表小.姐办喜事,难道不怕人笑话?” 宋昀道:“无妨。只说先帝遗旨,便可从简办理,先下诏将谢大小.姐迎入宫中,回头举行册封大典时再隆重些即可。” “呵!先帝遗旨……先帝遗旨果然好用得很!” 宫变那日,舍宋与泓而立宋昀,不正是堂而皇之说是什么先帝遗旨? 宋与泓虽知那谢璃华容色出众,想着眼前这聪颖明秀的大楚新君竟与施铭远一丘之貉,不惜在君父丧仪间便下旨册后,竟觉一阵反胃,忍不住侧过身干呕了 一声。 宋昀的面色蓦地涨得通红,默然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与泓亦知失礼,立起身道:“近日臣饮食不调,脾胃不适,御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宋昀勉强一笑,“算了,脾胃不适……原也勉强不得。总比忍着不说,背地里百般讥嘲强。” 宋与泓道:“不敢!臣的确脾胃不适。” 宋昀修长的手指将茶盏取起又放上,数次后方低声道:“施相已允朕,册后之日,他便放出朝颜。” 宋与泓蓦地抬首,正见宋昀由羞红渐转苍白的面庞,连一双眸子也不复原先清亮,幽深里含.着苦涩,却又说不出的坚定。 宋昀的声音愈发地低,“我并没有像兄长或宁献太子那样伴着郡主长大,但认识她的时间也不短。论起对郡主的心意,我并不一定弱于两位兄长。她对我……很重要!” 这一刻,他并没有自称朕。 他脆弱得和任何困于情网的男子并无二样,且明显并不打算以帝王之威去攫得他想要的那个人,那份情。 宋与泓听他说着,心头忽冷忽热,再不知是因为宋昀的话,还是因为十一的处境。 他问道:“敢问皇上,册后的圣旨什么时候下?册后大典又在哪一日?” “圣旨已经交礼部,很快会送到施家,册后大典则在两个月内举行,需等司天监择定吉日。朕已吩咐择最近的黄道吉日即可,母后也是这意思。” 宋昀轻轻笑了一笑,“兄长,母后其实很疼你和朝颜。” 只是永远不会把他们放在第一位而已。 宋与泓苦笑,然后道:“先皇丧仪未毕,若由礼官择定,加上宫中准备的时间,至少也需一个月的时间。皇上,你认为,施相真会把朝颜好端端地交给你,留着她以后重振凤卫,与他为敌?” 宋昀似被冷水浇过般激灵了下,蓦地抬起头,声音却也泠然若寒泉滑过,“你认为,他会宁可与朕为敌,也不肯放朝颜?” 宋与泓道:“他会放。只是我不认为他会放出一个还是那样武艺高强手段强硬的朝颜郡主跟自己为敌。皇上,你真的打算让十一继续被囚上一两个月?那么长时间,足够施相对她做太多的事儿,直到完全摧毁她与他为敌的勇气。首先,她是个女子,一个未嫁的女子。皇上既然在意她,应该希望重获自由的朝颜郡主,还是原来的朝颜郡主吧?又或者,皇上觉得原来的朝颜郡主太难驾驭?” 宋昀抽气,目光霜雪般射向他,“你在指责朕未尽全力,有意让郡主受罪?” “臣不敢!” 宋与泓欠身一礼,却丝毫不曾回避他的目光,一双黑眸里甚至有道锐意正和宋昀针锋相对。 “但皇上已知朝颜那里有伤药和美酒,不知有没有告诉过南安侯,以让他稍稍安心?皇上连这些都能打听到,对于朝颜所囚之处,也不会毫无线索吧?皇上不但丝毫不曾向南安侯提及,还利用纯钧剑假传郡主命令,让凤卫化整为零,让南安侯无法从凤卫那里得到任何助力!” 宋昀不知是惊是赞,叹道:“兄长虽在深宫,居然也能对外面的事了若指掌!” 宋与泓觉出其话语中猜疑之意,也不隐瞒,说道:“宫墙于我,的确是铜墙铁壁。但还难不倒如路过这般出入皇宫无数次的绝ding高手。” 宋昀微微一怔,“路过入宫找你了?” 宋与泓道:“他已经不知道该找谁。他可以联系到凤卫的人,但那晚变生肘掖,加上一些流言,凤卫对他已不那么信任。凤卫们担心自己集结一处,会为人所趁一举歼灭。” 但路过到底是凤卫的统领之一,尚能问出凤卫突然间放弃寻找十一的原因。 ============================== 阅读愉快!明天见! 200 合,镜花水月(三) 十一离京赶赴北境前,曾吩咐留在京中的几名部属,晋王世子持纯钧剑前来,可以听他号令便宜行.事。 但晋王世子始终不曾找过他们,却在琼华园出事的第二天夜间秘密传几名部属相见。 他手持纯钧剑,却不曾吩咐他们替他做任何事,只是让他们立刻散去,并留意保护自己,以免被人一网打尽;他还叮嘱,除了朝颜郡主出现,谁的命令也不用听,包括他的圣旨旆。 他担心宫中所传出的圣旨,会歪曲他的本意,令凤卫受损。 这时,他已不是晋王世子,而是大楚新帝窠。 他已至尊至贵,强迫凤卫解散,或强迫凤卫为己所用,都算不得过分,都可能引起凤卫混乱分化乃至彻底消散。 但他所传达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晰:他要保住凤卫,而且是为朝颜郡主保住凤卫。 “你们的郡主会回来。”他那样肯定地告诉他们,“朕不想她回来后琼华园面目全非,凤卫也七零八落。” 故而,凤卫人手虽多,声势虽众,却在一.夜间散去,将自己掩藏得无影无踪,只有几名骨干联络部分凤卫还在暗中寻找朝颜,并彼此传递消息,维持着凤卫之间的联系。 但这支凤卫从此已无任何人可以利用。 包括宋昀自己,包括路过,更包括韩天遥。 宋昀并未否认宋与泓的话。 他沉默片刻,问道:“路过还告诉你,南安侯的确在找寻郡主?” 宋与泓淡淡一笑,“岑笛临死前的话,令凤卫上下都认定韩天遥为报当日之仇已与施相联手,不惜牺牲朝颜,即便发现看到韩天遥在寻人,都会怀疑他的居心。我当时也这样认为,也特地吩咐过凤卫勿为他人所用,——正和皇上后来的吩咐吻合。” 其实宋昀后来的话等于进一步印证了宋与泓临行前的吩咐,令凤卫几乎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犹豫,便选择相信并听从宋昀的安排。 宋昀指尖很凉,连茶盏中的茶水都已有了丝丝凉意。他问:“后来,兄长有了自己的看法?” 宋与泓道:“那日我被朝颜的画影剑胁迫入宫,韩天遥曾把画影剑要去查看。他应该不能断定那是朝颜的剑,无法断定她是不是落到了施相的手中,才会要去细看。如果他真的和施相联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何必在那关头赶去查看,又何必试图弄明白那剑从何而来?” 他盯着宋昀,目光渐渐尖锐,“岑笛临死前一口咬定是韩天遥勾结施相袭击琼华园,只能说,袭击他们的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刻意让他们认为这事韩天遥有份,——更有可能,是想要朝颜认定,此事韩天遥有份。其实我想不通施相挑拨韩天遥和朝颜的理由。这两人都是他除之而后快的,原没必要多此一举。除非有人认定朝颜不会死,并刻意想让朝颜恨上韩天遥。” 宋昀垂目喝茶,深浓的眼睫覆住了那双不知该是清亮还是幽深的眼睛。 而他入口的茶真的凉了,凉透了。 他叹道:“兄长还想到了什么?” 宋与泓轻笑道:“也没什么了。路过查到,琼华园出事时,上风处曾传来某种异香,令朝颜痛苦不堪,瞬间失去抵抗力。我便有些奇怪,朝颜中蛊之事似乎只跟我说过,其他人都不知晓,怎么相府那些人偏知道了,出手前先用上了子午叶?” 宋昀手中的茶忽然翻了,倾湿.了袖子。 他面色有些发白,唇边那抹清淡浅笑却丝毫不改,“路过还查到什么?” 宋与泓道:“哦,还有些事,其实与京中之事无关。他说,闻博和施少夫人早年有私情,对施少夫人心怀歉疚,所以他们把韩天遥打算给朝颜服用的迷.药换成了绝命毒药,还弄死了施浩初,想让韩天遥和施少夫人旧镜重圆。” “果然是她!”宋昀拂着袖子上的水,低低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宋与泓道:“似乎韩天遥尚被蒙在鼓里?” 宋昀淡淡道:“若他连这个都查不出,就别再想着柳儿了!朕会成全他和那贱人亲.亲我我,做一世的恩爱好夫妻!” “……” 宋与泓盯着这个眉目清雅温润依旧的少年,忽然间说不出话。 虽只是淡淡的话语,那他终将私底下的那声“柳儿”,当着宋与泓的面唤出。 < 并不那么铿锵有力,却已绝不容人置疑,更不会再因宋与泓一瞪眼便悄然退缩一边。 走到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他难免付出些代价,但他所能拥有的,无疑会更加丰盛。 此刻,他若无其事地扶起那茶盏,缓缓道:“有一件事想麻烦兄长。” 宋与泓定定神,欠身道:“皇上请吩咐!” 宋昀道:“朕要尽快救出柳儿。但朕根基浅薄,身边其实并无太多可靠之人,更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高手。” 宋与泓不觉直起身,背上浮起一层汗意。 这个少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短短时日便从一个乡野少年,成为晋王世子,继而成为皇子、皇帝,绝非偶然,绝非偶然…… 他原先败得并不甘心,但此时已心服口服。 也许这大楚江山,落到宋昀手中,比落到他手中更可能兴盛强大。 如今宋昀是施铭远、云太后的傀儡,可谁又说得准,经年之后,视他如傀儡之人,会不会成为他龙椅下的垫脚石? 他到底姓宋,不姓施,不姓云。 宋与泓垂眸,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我手中还有一批暗卫,可以交给皇上使唤。” 宋昀展颜而笑,“多谢兄长。” 宋与泓苦笑,迟疑了下,又道:“臣还有一事想求皇上。” 宋昀道:“兄长请说。” 宋与泓道:“若遣臣去守先皇陵墓,请将臣妻留在京城。如薇行.事虽然过分,但并不曾对不起我,我也不想拖累她。若我早逝,请皇上留心着好人家将她另嫁,别委屈了她。——亏得没有子女,倒也清净。” 宋昀听得他言语间萧索之意,惊诧看他一眼,方道:“兄长想多了!母后不会让你去守陵,朕也不会让你去守陵。请再忍耐些时日,朕必定设法还兄长自由之身!” 宋与泓怔了怔,再往深里一想,顿觉心都灰了,躬身行礼告退。 宋昀已觉出其疏冷,叹道:“若兄长把我当作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也由得兄长。” 宋与泓勉强一笑,低头退出了勤政殿。 偌大的殿中便只剩宋昀一人,尤显空阔冷清。 书案旁的鎏金竹节香炉里烟气轻袅,依然正散着清芬幽雅的龙涎香。 他从前在越山竹园暂住时,从未用过如此珍奇的香料。待他成为晋王世子,才有多少珍贵异香摆到他跟前由他挑选。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挑了龙涎这种兼具贵气和清气的香料。 以往他竟从未发现,龙涎香的香气,是这般的孤冷。 缓缓起身,他依然走到书案前,蘸墨,运笔,继续练字。 笔锋如有灵气般信手游动,出来的依然是那熟悉的三个字。 柳朝颜。 浑噩,却自然,全不由自主。 紫豪跌落,在空白处溅了一堆淋漓墨汁。 他伸手掩住额,阖眼半晌,轻轻将那页宣纸抽.出,揉皱,掷开,才抬头唤道:“来人,去传于先生。” -------------------- 十一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挣扎了很多年,依然无法也不舍摆脱的最痛苦的梦。 身中剧毒,困于密室,死神攫住喉咙,思维已经飘远。 像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失重地往另一个世界奔去,——那样的轻.盈,却被无与伦比的恐怖被包围。 那种不知所措的惊怖里,有人声声在唤道:“朝颜,朝颜……” “询哥哥……” 她欢喜般叹息着,哪怕心里清楚死亡已近在咫尺,都已感觉不出害怕。 到底等了多久,才等到这思念已久的声音? “不是梦,对不对?你来了……是你来了……” “是,我来了,我……来晚了……” 那人答着,却忽然间沙哑。 他揽着她,似在端 详她,然后将她用力抱住。 抱得极紧。 ============================= 阅读愉快!后天见! 201 合,镜花水月(四) 她感觉得出他坚定却并不坚实的臂膀,以及胸膛里极不均匀的心跳。 他的呼吸温热地看扑于耳边,蕴着分明的哽咽声。 不知折磨她多久的子午叶终于被移去,折腾多日的蛊虫大约也闹腾得够了,暂时放过了她,锥心刺骨的剧痛便缓和许多,只是面部火辣辣的,烫得厉害,也痒得厉害。 她皱紧眉,在那人肩上蹭了蹭作痒的面庞,才因疼痛低低呻.吟出声窠。 听得她呻.吟,怀抱她的人却也似被烫着般颤抖起来,低哑地连声呼唤:“柳儿!柳儿!” 像询哥哥,却又似乎不是。 十一心头忽明忽暗,伸出手来去摸那人面庞,试探着又唤:“天遥?” 那人僵了僵,才低低道:“柳儿,我不是天遥,我是阿昀,阿昀。对不起,我来得太晚,太晚……” 他更紧地拥住她,却小心地绕过了她的面庞。 十一顿了顿,抬手抚向自己面颊,将那疼痒处按了一按。 疼痛里,有热热的液体淌到手指上。 她努力地挣开眼,终于看到了自己满手的血水,以及宋昀苍白异常的面庞。 那双和宋与询相类的双眸,不复原来的清亮,迷离着大团水气,然后在低头掩饰的一瞬间,有水珠热热地滴在十一脖颈。 十一隔了好一会儿才悟出那是泪水,并想起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境地。 她仰一仰头,便轻松地笑出了声,“来得一点都不晚。阿昀,我还活着!” 她两边面颊都被刮得鲜血淋漓,因蛊毒发作时的翻滚挣扎,此时血污几乎糊满了她的面庞,长发和衣襟亦粘连了许多血迹。又因不曾得到及时医治,她的伤处已开始腐烂,创口从红肿处翻出,正缓缓向外渗着红的黄的液体。 高烧到神智不清,自然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眼前早已不是国色天香绝世倾城的朝颜郡主,而是受尽折磨容貌尽毁的女囚。 若非宋昀已经肯定朝颜郡主的确囚在此处,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然就他朝思暮想的柳儿。 但就在此刻,在十一不屈地仰起头,说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眉眼间的神情分明还是他们熟悉的那女子。 张扬,疏狂,峻傲…… 和她是不是身系囚笼,是不是重伤在身,是不是失掉了女子最引以为傲的绝色容貌……完全没有关系。 她揉着她滚烫的额,正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至少也能耳聪目明,弄清眼前的情形。 外面尚有厮杀声传来,分明战斗未歇;而门口正有侍卫守着。十一定睛看时,已认出竟是济王府的涂风。 他正远远地看着她,眼底湿漉漉的,再看不出是感伤还是欣慰。 十一低头,已看清宋与泓素袖上的龙纹刺绣,心口微微地一凉,苦笑道:“你是……皇帝了?” 宋昀黑黑的眼睫霎了霎,悄然眼底波澜掩去,方轻声道:“柳儿,我是阿昀。” 十一便问:“与泓呢?” 宋昀柔声道:“放心,他没事,暂时住于仁明殿。他一直悬心你。我打听到你被关的地方,便跟他借了人手帮忙。” 他瞧着十一狼藉的面容,眸心一点点黯淡下去,叹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原以为能和施相交涉成功,隔些日子便能让他放人……我再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 十一便忆起被囚不久便送来的伤药和美酒,眸光闪了闪,凝到宋昀面庞,“你应了他什么?如今你固然尊贵,他得到的……应该更多吧?” 宋昀面色白了白,却忙柔和笑道:“我先带你回宫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十一摸.摸自己的脸,“很可怕?丑成什么样了?” 宋昀道:“不丑。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十一道:“我也觉得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宋昀看她若无其事的神情,清莹依旧的双眸,不知怎的越发难受,竟似有什么满满地压住胸口,连喘气都异常艰难。 听得外面兵戈声渐止,他起身挽扶她,“应该差不多了,咱们先离开这里!”< 这时,外面忽有步履匆匆,便见一侍卫奔来,急急禀道:“皇上,南安侯领人赶来了!要不要拦着?” 宋昀怔了怔,忙道:“不用拦。他自然不会伤害郡主。” 他又向十一道:“他也一直在找你。我通知了他,但心急没等他,先带人赶过来了!好在施相也怕招人眼目,安排守卫的高手并不多。我们且等等他。” 十一道:“等他做什么?走了,我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着!” 宋昀忙扶她站起身时,门口蓦地一暗,已有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然后猛然顿住。 韩天遥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十一,一双如夜黑眸收缩,再收缩,声音已完全变了调,“十……十一……” 十一,他的绝色倾城举世无双的十一,竟这样血肉模糊形销骨立地出现在他跟前…… 十一无视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将手搭在宋昀臂上支起身,说道:“走吧!” 宋昀小心地扶着她,低低道:“撑着些,他们应该已经备了肩舆。” 十一道:“放心,既然没死,那么就死不了!” 轻而淡然的声音,仿若毫无锋芒,狰狞毁败的面庞掩在血污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宋昀居然没敢接她的话。 而韩天遥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眸心深处有什么在跳跃着,面色也越来越白。 宋昀挽着十一从韩天遥跟前走过,侧头颔首以示招呼。 韩天遥全然看不到,却在和十一擦肩而过时,将十一的伤处看得愈发分明。 他颤着嗓音低喊道:“十一!” 十一没有回头,甚至连向前踏出的脚步都不曾有过一丝犹疑颤动,仿佛就当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顾自走了出去。 “十一……” 韩天遥薄唇翕动,依然唤她,却不曾发出声音。 十一的身影已消逝在长长的甬道里,他眼前便是只剩了那片长长的黑暗。 连着许多个日夜的奔波,仿佛在这一刻走到了终点。 他放松下来,放松地由着沉闷的黑暗和无边的痛意将他吞噬。 他已站不住,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弯下了腰。 因太匆忙太紧张而渗出的汗水糊湿.了额头的碎发,低低地耷.拉下来,再不见以往的冷峻沉静。 涂风没有立刻跟着十一等人离去。 他握着剑柄,冷冷地看着韩天遥,看着这个在最后一刻给了济王致命一击的男子,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踌躇片刻,他到底放下握剑的手,哼了一声,转头快步离开。 便是济王已无力反击,朝颜郡主还在。 也许天底下绝大多数女人被毁了容,便等于彻底毁了,但朝颜郡主不会毁。 他已看得分明,朝颜郡主,还是原来的朝颜郡主。 的确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 十一依然发着高烧,睡得并不太沉实。 宫中的一切于她都很熟悉,但睡梦里,她似已清醒地意识到,一切已不会是原来的模样。 再醒来,不可能有清晖映世的宋与询温柔注目,也不可能再有顽劣淘气的宋与泓冲来跟她打得头破血流。 太医诊过脉后,有医女领着宫女为她小心地清洗伤处,上药,然后清洁身体,换上柔软的丝质中衣。 宋昀回避在帐幔外,悄声吩咐宫人挪走他最爱的龙涎香,换上安息香和麝香,——安息香可行气活血,麝香亦有行气通络、消肿止痛的功效。 随即是云太后带着宋与泓赶来。 只看她一眼,云太后便已掩着嘴哭出声来,“我的儿……” 宋昀待要相劝时,云太后已甩袖快步行出,一叠声唤道:“传施铭远!传施铭远!这混帐东西,到底视哀家为何物!” 她并非心里没有十一或宋与泓,只是和高高在上的权位比起来,这些并非亲生的子女便不得不靠后了。 便如此刻,谁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为十一被害成这样而生气,还是为施铭远瞒着她下这样的狠手而生气。 ============================= 阅读愉快!明天见! 202 断,与君决绝(一) 她不会想着取十一的性命。 但新帝根基未稳之际,她想安心做她垂帘听政的太后,十一暂时还是别回宫的好。 十一被关押这些日子并未受太多委屈,无疑是新帝、太后和施铭远搏奕的结果窠。 十一朦胧间想不出施铭远为何改变主意对她下手,也无力去细想,只微微扬唇苦笑了下燔。 施铭远顾忌着云太后的尊位,云太后也顾忌着施铭远的权势。 只怕行到半路,云太后便收了为养女跟他翻脸的念头,转而将这事当作跟相府继续搏奕的一个筹码了吧? 旁边依然有人站着,久久都不曾动弹,呼吸很沉重。 十一隔了好久才从昏沉里勉强睁开眼,看清床前站着的那个人。 依然是英气眉眼,甚至在看到她睁眼时,唇角也弯着明朗干净的笑容。他正柔声唤道:“朝颜。” 十一道:“泓,我没事。” 宋与泓便笑了笑,将手覆到她的手背,说道:“我也没事。” 他的掌心依然是从前的温热,仿佛这些年来从未变过,仿佛他还是那个英风侠慨的任性少年。 若他不曾成为皇子,若他只是寻常宗室子弟,也许可以一直这么任意妄为下去,偶尔的悲春伤秋都能被同样张扬的朝颜郡主视作矫情。 也许,依然会有那样意气风发的日子吧?毕竟他们都还在。 春风十里韶光好,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 十一便恍惚中浅浅地笑,反手将宋与泓的手握住,那睡眠便开始安然而沉谧。 ----------------------- 恍惚间,有微凉的手小心地抚在面庞。 伤处的肿.胀滚烫被那指尖的凉意吸去不少,十一便觉得舒适了些。 “泓……” 十一再次握住,才觉有些异样。 宋与泓的手似乎没那么修长柔软,夏日里更不会这样凉凉的,仿若沁了薄荷的清新。 睁眼看时,正见宋昀浓睫低垂,正静静地坐于床榻前守着。 看到她醒来,他缩回手指,清亮眸光蕴出笑意,轻声道:“你醒了?” 十一向外看了一眼,皱眉道:“方才好像看到母后和济王了。莫非我在做梦?” 宋昀微笑,“不是梦。听说你回来,他们自然会来瞧你。济王在这边陪了你好久,看你睡得熟了,这才回去。” 十一道:“回仁明殿?” 宋昀点头,“济王妃也住在那里,近来又病着,想来也有些放心不下。” 十一明知尹如薇要强,宋与泓未能继位,只怕她比宋与泓还要不甘。 又问凤卫时,宋昀早将自己的安排说出,说道:“如今你回来,我也安心了!晚些时候我便将你回宫的消息传过去,好令他们放心。待你好些,亲自去将他们召集回来即可。” 他顿了顿,又道:“琼华园不少屋宇被烧了,好在前阵子才下了雨,花木园林受损不大。等你康复后不妨回去瞧瞧,或按原样修复,或按自己心意另起楼榭,吩咐工部安排处置即可。” 十一笑了笑,“还能恢复原样?” 宋昀道:“若是有心,自然能恢复原样,甚至可以更宏美,更雅致。” 十一不置可否,又问朝中之事,宋昀一一作答,并不隐瞒。 其实一切也在意料之中。天平的两端一旦失衡,最后的结局无非是成王败寇。 宋与泓如今尚能安然无恙地当他的济王,并能在富贵乡里安然终老,便是难得的的幸运。 若当日十一能及时赶到皇宫,或许能力挽狂澜。 如今宋昀登基已半月有余,以皇帝之尊接受朝拜,主持丧仪,又有云太后和施相一内一外相拱卫,纵然未握实权,也已是诏告天下的大楚天子,以十一一己之力,若想另有他图,九成九的可能,是连她自己一起葬送在内。 她静默着,无意识地伸手去揉犯痒的伤处。 宋昀急忙握住,柔声道:“敷了药,不能揉。我问过太医了,入肉并不深,不会影响到五官形状。只是未能及时调治,可能会落下疤痕……不过太医配的药里有润肤淡疤的,太后也拿了许多体己珍藏的护肤良药来,说一定会让你恢复原先的容颜。” 十一道:“是不是原先的容颜,也没什么重要。多几道疤又怎样?横竖我看不到。” “……” 宋昀盯着她,想看出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曾经的如花容颜。 十一漫不经心倚在枕上,忽眼角一弯,清莹双眸笑意璀璨如流霞四合,“是不是你看得很不舒服?” “没……没有……”宋昀只觉她那双明眸美得眩目,登时连她颊上狰狞的伤处都掩得看不清,竟不敢直视,忙垂下眼来,定了定神,才道,“不管你什么模样,我瞧着……都很舒服。” 十一便又笑了笑,“有没有酒?” “嗯?” “叫人拿坛美酒来!好像又有两日没饮酒了吧?” “这个……” 宋昀明知不妥,可瞧着十一理所当然般的慵懒眉眼,犹疑着竟不知该如何拒绝。 这时,外面忽有人通禀道:“谢大小.姐来了!” 话未了,便听得谢璃华清朗朗的声音传来:“阿昀,朝颜姐姐可曾好些了?” 宋昀早已收了局促不安,站起身来负手看那女子进来,才微笑道:“已经退了烧,人也清醒了,应该不妨事了!” 谢璃华已走到跟前,大大方方向宋昀行了一礼,又向十一行了一礼,笑道:“因为姐姐的事,阿昀提心吊胆这么些日子,如今总算可以放心了!” 十一见二人言谈举止,便知他们交往颇深,轻笑道:“皇上费心,恐怕谢大小.姐也难免忧心。皇上能这么快寻到我,只怕谢大小.姐居功不浅!” 谢璃华坦然道:“此事原是舅父做得糊涂。阿昀并不是那等浮浅的男儿,他以为那样对你,便能令阿昀舍弃或忘情,着实看走了眼。” “哦!”十一将手臂枕到脑后,饶有兴趣地听着,“于是,你也不怕你舅父责怪,帮着皇上放出了我?” 谢璃华道:“也未必十分生气。他原就没打算一直没关着姐姐。” 她一双明眸似笑非笑,看向宋昀。 宋昀静默片刻,说道:“郡主,母后已与施相议妥,近月便会册璃华为后。” 一个说没打开算关着十一,一个说会册璃华为后。 这二者本该没什么关系,宋昀却如此自然地接了口。 虽是半吞半吐,真.相已呼之欲出。 十一将两人一瞥,早已心中雪亮,却抱着肩懒懒而笑,“所谓佳偶天成,无非如是。我先恭喜皇上、恭喜谢大小.姐了!” 宋昀仿佛被什么闷闷地刺了一下,有痛意从身体深处钻了出来,不锐利,却如藤蔓般迅速攀入四肢百骸,竟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苦楚难受,缚得他似乎快要透不过气。 他终温温地笑道:“多谢!” 十一又一笑,却牵到了面庞的伤处,便微微皱眉,将手往伤处掩了掩。 宋昀忙道:“伤处裂了么?需补上些伤药才可。” 他熟练地从旁边的案上取出一白玉盒儿,待要拧开时,又悄然掩住,向后唤道:“小糖。” 小糖却是先前在琼华园服侍十一的侍儿,忙应声前来,接过药盒为十一上药。 原来宋昀早已留神琼华园那些侍仆的动向,待救出十一,担心自己身边的宫人不肯尽心,也未必可靠,便先将小糖召入宫中贴身服侍着。 谢璃华瞧着那伤痕可怖的面庞,料得便是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令她平复如初,想起先前她那等倾城绝色,也不由惋惜,叹道:“听闻厉奇人欲非礼你,被你活生生给阉了……既已出了这口气,何苦这样大的气性,把自己的脸给毁了?” 十一歪在枕上看她,“厉奇人和那些守卫是这样跟你们说的?” 谢璃华一怔,“不然又是怎样的?” 十一道:“厉奇人被阉了,不是还有那些守卫们?他们想毁我,我偏不让他 们如意!他们瞧着我一脸的血,居然吓得跑了,可见也没一个中用的!” ================================== 阅读愉快!后天见! 203 断,与君决绝(二) 她懒懒地笑,“当然,你舅父本就是窝里横的,满脑子的阴谋算计只用在争权夺利上,何尝有半分振兴大楚、收复故土的念头?说到底,他自己就算不得真男人,再无半点堂堂男子汉的骨气!燔” 谢璃华听她直接指摘舅父的不是,一时怔住。 待要为舅父辩驳几句时,十一望向她,目光里却显然蕴了温和的笑意,“谢大小.姐.爽朗聪颖,是非分明,他日正位中宫,便是大楚国母。这未来的大楚天下,也会由谢大小.姐的儿女承继。到时谢大小.姐愿意致力于舅父家的富贵权势,还是愿意大楚子孙兴盛、后世江山稳固,全在谢大小.姐一念之间!” 谢璃华所有想说的话语立时生生咽下。她转脸看向身畔年轻的帝王,目光灼亮许久,才扬唇笑道:“朝颜姐姐,你放心!” 十一便微笑,瞧着屋中闲人早已屏去,略略低了声音,说道:“若得如此,本郡主也愿重整三千凤卫,为皇上扫清道路,涤去尘霾!” 谢璃华嫣然一笑,“如此,咱们一言为定!窠” 宋昀只觉掌心一阵冷,一阵热,却第一次认真打量那位自己即将迎娶的中宫皇后,无故再不可能轻易休弃的妻子。 原来并不只俏.丽可人,也不只爽朗聪慧,尚有许多他不曾意识到、施铭远同样不曾意识到的见识和抱负。 而十一决断之快也令人诧异。她似乎没未经过太多犹豫,便接受了在她看来本该名不正言不顺的宋昀继位之事,并未因她与宋与泓自幼的深交便坚持扶立宋与泓。 谢璃华此时却更为十一惋惜,叹道:“姐姐,我真心不知舅父会这样待你。此事我晓得他是为我,他怕阿昀心心念念只在姐姐身上,疏忽了我,才想着要毁了姐姐。我知说再多如今也已无法挽回,只能全力寻找名医良药,尽量还姐姐一副花容月貌。还有姐姐所中蛊毒,我定会设法取来解药,才算不负姐姐这番心胸!” 十一笑道:“如此,多谢了!至于毁不毁的,倒也没那么严重。再怎样的花容月貌,倾国之姿,最后还不是鹤发苍颜,终归尘土?便是男女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去,我却也不甘心。素来只能是我嫖了男人,岂能让男人嫖了我?” 宋昀、谢璃华相视一眼,终于无言以对。 小糖上完药后侍立到一旁,却对自家郡主如此行径习以为常。 她自小.便被师父带出京城,教养得比男子还要骄傲刚硬,实在不能指望她能学会宫中要求的那什么温良恭俭让,否则她就不是一转头能把心爱的宁献太子晾一边喝西北风的朝颜郡主了…… 这时,忽听得那边内侍故意放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小心翼翼地回禀:“启禀皇上,南安侯韩天遥求见!” 宋昀微微蹙眉,向十一道:“他已求见好几次了。我不知你心意如何,告诉他你尚在高烧中,不宜见客,不宜心生烦恼。不过他似乎一直不曾离去,始终在彰德门外候着。此时……应该是听说你已经醒了吧?” 十一便向那内侍道:“去问问他,是不是要见我。” 内侍应了,忙转身回去问,片刻即回,说道:“南安侯道,是。” 十一道:“告诉他,我不要他了。让他滚!” 内侍呆住,悄悄看向宋昀。 宋昀苦笑,沉吟道:“你去告诉南安侯,郡主病体未愈,不想见客,请南安侯改日再来吧!” 内侍连忙应了,正要去时,十一已喝道:“慢着!” 内侍只得顿住。 十一向小糖道:“方才我说什么,你还记得?” 小糖道:“记得。” 十一道:“你去转述给韩天遥听罢!” 小糖道:“是!” 论起琼华园当年声势,多少名门公子,包括宁献太子在内,吃了朝颜郡主闭门羹的不计其数,她的侍女们对这套早已轻车熟路,并不怕给谁没脸。 于是,片刻后,连他们在殿内,都能听到宫门外小糖清脆响亮的声音:“郡主说了,她不要你了,让你滚!” 当着殿外许多宫人的面,却比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还狠。 内侍惊得连连去拭额上的涔.涔汗水。 宋昀走到窗前,定睛看外面情形 。 却见韩天遥似也怔住,然后将目光投向这边,神色间并未见多少波澜,甚至连回答的声音都淡淡的,平静如水。 “知道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面色才渐渐转作惨白,转身踏下石阶。 一阶一阶,他似踏得很稳健,却不知怎的忽然间脚下踩了个空,顿时坐倒阶上,险些从那高高的台阶滚落下去。 附近小太监忙奔过去扶时,他已自己扶着汉白玉栏杆站起,摆手向小太监说了什么。 度其情形,应该在说自己没事。 随后再一步步离去时,倒也行得不疾不徐,瞧着依然稳健有力。 可不知怎的,那孤单而去的身影,愈高大,愈觉苍凉,竟似悬崖之畔凌空而立的一株孤松,虽枝干遒劲,却被四处卷来的旋风扑得针叶萧索,再不见岩岩高耸、直指云霄的傲气。 待韩天遥走得不见影踪时,宋昀才收回目光,却已捏了满掌的冷汗。 悄悄走回床边时,正见谢璃华向他摆手。 定睛一看,才发现十一安静地阖着双眼,竟已沉沉睡去。 睡去了,也许不是坏事。 总比她醒着跟他们要酒好。 最要命的是,好像谁也拒绝不了她,——哪怕明知她目前根本不宜饮酒。 --------------------------- 二人走到外殿,才见小糖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 谢璃华笑道:“小糖,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 小糖奇道:“不这么赶走他,还待如何?当日郡主不待见宁献太子,都能令我们一盆水泼出去赶人,何况是他?郡主待见他,他才是南安侯;郡主不待见他了,他又算什么东西?何况他明明对不起咱们郡主在先,咱们又何必看他这副假惺惺的嘴脸?” 宋昀道:“假如他并不是假惺惺呢?假如郡主只是一时误会他呢?” 小糖道:“郡主不会弄错的。若郡主误会他,也只怪他自己做得不好,才叫咱们郡主误会。总之,都是他的错!” 宋昀苦笑,“嗯,郡主不会错的。可朕怎么觉得韩天遥有些可怜?” 小糖道:“当日宁献太子更可怜哩!大冬天的站在雪地里,郡主说不开门就不开门,由他冻着,还在里面跟济王殿下围着暖炉猜拳喝酒。” 宋昀依稀便有些了解,宋与询在察觉朝颜郡主真实心意后,为何诸多设计,务要拆散她和宋与泓的姻缘,甚至不念自小的手足之情对宋与泓种种算计。传说中,宁献太子优雅高蹈,但真实的宋与询根本做不到超脱男女情爱。一次次被冷落于远处看着心爱的女子与宋与泓亲近,想让他不恨也难。 宋与泓素来重情,最后居然动手将宋与询推落湖中,可见着实被逼得狠了。 但宋与询到底不算失败。纵然死去,朝颜郡主也已将他铭刻心头,今生今世,再不能释怀,再不肯放下。 而他呢? 他宋昀呢? 宋昀忽然打了个寒噤。 谢璃华问:“阿昀,怎么了?” 宋昀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见一见那个厉奇人,还有那几个想欺负郡主的人。” 谢璃华笑道:“他们最好已经在混战中丢了命。如果还活着,等朝颜姐姐复原,绝对饶不了他们,绝对会……生不如死。” 宋昀问:“需要等郡主复原吗?” 谢璃华怔了怔,“要舅父明着交人,只怕不太可能。他必定担心寒了部属的心。” 说到底,一切还是施铭远暗中主使;可施铭远主使此事,为的又是谢璃华。 不论从哪方面讲,谢璃华和宋昀都无法针对施铭远。但十一被人迫.害至此,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宋昀看向自己的手,依然洁白干净,不见血渍。 但他清亮如珠的眼眸,已转向静默的幽黑。 =========================== 阅读愉快 !明天见! 204 断,与君决绝(三)【6000】 韩天遥卧在往日十一卧过的软榻上,探手从旁边取过十一用过的映青酒壶,一盅一盅地倒着酒,一盅一盅地饮着。 小珑儿正在那边缝着衣衫,眼珠子却只瞟向韩天遥,瞟着他一盅一盅倒酒饮酒的手,愈来愈显出几分傻气。 但韩天遥却全然没注意到她燔。 小珑儿只得发问道:“姐夫,你今天不出去找姐姐吗?” 韩天遥这才瞥过她,唇角勉强一弯,“小珑儿,你姐姐已经找到了。窠” 小珑儿手指一颤,已被银针扎了下。 她也顾不上,忙站起身来问道:“那如今姐姐在哪里?你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韩天遥道:“她……皇上已将她接入宫中了。” 小珑儿一想,倒也想得明白,“是了,琼华园烧了,皇宫还在。先帝虽不在了,太后还在。无论如何,皇宫都算是姐姐的家。她如今回来,自然得回宫去。” “对,那里是她的家,她的家……” 韩天遥苦笑着,沉思片刻,继续取酒来喝。 小珑儿紧攥着衣衫在手,定定地思量片刻,又问道:“既然姐姐回来,为何姐夫好像不高兴?是为姐姐不肯到韩府住吗?而且姐姐怎么也不派人找我?” “既然皇宫是她的家,自然住哪里都使得。她想住哪里,原没那么要紧。只是……” 韩天遥定了定神,“目前她宫中事务正多,一时抽不开身,不然早该过来接你了吧?” 小珑儿眼珠一转,“是不是她在宫中事务繁多,连你也冷落了?对了,她和晋王世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也亲近得很呢?姐夫是为这个不高兴?” “没有……” 韩天遥待要否决,却觉这的确好像是能给小珑儿的最好的解释。 他握紧酒盅,匆匆转过话头,“你又在做衣裳?上次回来,你似乎也在做衣裳。” 小珑儿将衣衫一抖,看那阔大的衣摆垂落,微微泛白的面庞上已堆起明媚.笑容。 “给小观的呀!小观临出门前再三跟我说,回来要穿我亲手做的衣裳!其实我早些日子已经替他做好两套了,从内到外,齐整得很。谁晓得琼华园出事,把我费了许多心血做的衣裳一起烧了……我自然得为他重新做两套。” 她将那衣领指与韩天遥看,“你看,这针脚是不是细密均匀了许多?剧姐姐也赞我针线活越来越漂亮了!小观若敢不喜欢,姐夫你替我骂他!” 韩天遥瞧着那清爽夺目的天蓝色布料,答得已十分吃力,“嗯……我替你……骂他。” 小珑儿苦着脸道:“可小观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顶多晚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这都多久了……若他回来,也可为姐姐分担那些事,姐姐没那么费心费力,也便不会冷落你了……” 那浮在表面的笑意终于逝去,她沮丧地抱着衣衫站在那里,眉梢眼底,都是不加掩饰的悲怆和惶恐,连刺破的指尖将血珠染到了新衣上都浑然未觉。 韩天遥忽然觉得手中所持的酒盅也开始沉得可怕。 他不晓得十一等是怎样将小观之死敷衍过去的,他只知此刻他已无法再面对这个还在苦苦等着心上人归来的少女。 那颜色清爽的衣衫,和小珑儿指尖鲜艳的血迹,藤蔓般重重缠了上来,令他被缚紧般无法呼吸。 “小珑儿……” 他低低地唤。 小珑儿睁大眼睛看他,半透明的瞳人里正照着他有些狼狈的脸,似要映到他心底。 韩天遥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这时,外面侍女忽道:“蓝姑娘来了!” 二人转头看时,正见聂听岚被引了进来。 依然一身萧萧清素,面薄腰纤,明眸蕴了岫烟般的薄愁,令人揪心怜惜。 小珑儿已收了眼底伤痛,换作漫不经心的笑容,“哎哟,蓝大小.姐怎么来了?老夫人不是说了,孤男寡女的,这国丧期间,得避嫌,避嫌……若传出消息去,你倒不怕,横竖破罐子破摔,坏了侯爷声名可如何是好?” 聂听岚早领教过这小姑娘的恶意满满,明知她刻意侮辱嘲讽,也不去接她话头,只向韩天遥道:“天遥 ,赵池刚刚遣人报我,说郡主已然回宫。我想她因先前之事,恐怕对你有所误会,所以禀明了老夫人,过来跟你商议商议。” “其实也没什么误会的……” 韩天遥瞥过小珑儿,“小珑儿,去给我再拿些酒来。” 小珑儿摸.摸自己额上快要褪去的小伤疤,说道:“姐夫,这女人面善心毒,你还替她把我支开,听她信口雌黄地说我坏话?还是说我姐姐坏话?我和姐姐都不会装她楚楚可怜哄男人的本事,更不会学不来这种丈夫才死便迫不及待往别的男人身边乱凑的能耐!” 聂听岚又气又恨,只捏着丝帕缓缓道:“珑姑娘,便是朝颜郡主,大约也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吧?她就没教过你,做人最起码的礼貌和教养吗?” 小珑儿笑道:“没有。谁不知朝颜郡主爱憎分明,最厌恶惺惺作态的贱.人?若她不喜欢了,必定白眼相对,拳脚相加,再不肯半分容情。施少夫人,遇到我这么个没教养的,你就认了吧!谁让我姐夫偏喜欢我姐姐那样直来直去的呢?” 她甚至弯下腰向韩天遥笑着求证,“姐夫,姐姐那样的直白,才是真正的高贵,对不对?” 韩天遥黑眸从她面庞划过,竟看得小珑儿心里打了个突。 她正想着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时,韩天遥已道:“我的确喜欢直白的高贵,也的确厌恶矫情的伪善。你可以替我去拿酒了吧?” 小珑儿歪头看他,却再看不出他数年如一日的淡漠神色有什么异样,只得道:“好。我也懒得对着那些伪善的脸,怕恶心得吃不下饭。” 她纤巧的身影轻捷奔出,聂听岚却渐渐变了脸色。 小珑儿话语中的明刀暗箭直指聂听岚,韩天遥不会听不出,居然顺着小珑儿的话语,径直说厌恶矫情的伪善…… 她在韩天遥对面坐了,愁郁的眸子从案上的酒坛扫过,叹道:“天遥,我竟不知,我做了那么多,你还是跟我如此生分。你忘了当年……” 韩天遥淡淡地打断她,“当年与我海誓山盟的聂听岚,通诗书,擅音律,清新脱俗,善良得连杀鸡都不敢看,我也不晓得她最后怎会陌生到如此不择手段,为一己私心谋害昔日姐妹性命。” 聂听岚茫然,“昔日姐妹?” 韩天遥叹道:“记得驿站重逢,你提起朝颜郡主,是以姐妹相称?” 聂听岚不觉涌上泪光,“原是我想错了……我把她当姐妹,几次三番冒险为她通传消息,只盼她能助我扳倒施家,才好脱开那牢笼,与你重聚。她明知我是那样的心思,竟然藏匿到你的别院,趁着我不在夺了你的心!她……何尝把我当过姐妹?” “于是,你借着我让你拿龙渊剑到回马岭报讯的机会,暗中联络了施浩初,让他在山间伏击十一他们?施浩初他们是怎么上的山?你在中间出了多大力?后来施浩初不明不白死在回马岭附近,当真是凤卫所为?他们若还有能力反击相府高手,为何秦南会一人带十一艰难回京,甚至在路上狼狈当掉了十一的宝剑?” 他忽从身上取出一把剑,重重地拍在案上。 沉闷却有力的响声里,聂听岚已惊得跳起,泪水已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 她也顾不得去查看那究竟是什么剑,只失声哭叫道:“天……天遥,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究竟又在怀疑什么?我带你的龙渊剑上山,只不过为了取信守将,岂能藉此发号施令?我有什么能耐让施浩初上山?我手无缚鸡之力,论心机论武力,连朝颜郡主身边的两个丫头都抵不过,又怎能害到施浩初?” “你和赵池传给我的消息,闻博给我的书信,以及我遣人到回马岭问到的情形,的确没什么差别。只是我遣人去查探这消息时,顺便要了两个闻博的亲兵回来帮忙……” 韩天遥眉目不动,眸光却有锐意如霜,“其中一位正好目睹过当日之事,我不过画了一幅回马岭的地形图,他便将十一怎样撤离,杀手何处埋伏,小观何处落江,施浩初尸体又在何处发现一一指给我看……与十一回京前后的情形对照,完全不合情理!除了回马岭有人暗中和施浩初联手对付十一,我再找不出其他解释!” 聂听岚从未想过,他那黑眸在微醺里竟还有那样凌厉的锋芒,看着如此陌生,甚至令人害怕。 她的手有些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 韩天遥却已继续道:“若十一真的在此役遇害,我痛悔之余,眼见 几处传来消息相同,必定不会疑心。但她偏偏重伤归来,留下诸多疑窦,若我还被人瞒骗过去,当真枉为韩氏子孙,也枉我和她相交相知一场!” “相交相知,相交相知……” 聂听岚再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高声叫道,“你和她相交相知,那我呢?我呢?” 韩天遥盯着她,“你我……或许是相误一场吧?我谢你青眼有加,在我危难之际舍命奔赴北境相寻,所以若你愿意,你可以一直栖身韩府。纵然你公公手眼通天,一时大约还不敢冲入韩府抓人。若你觉得安全了,或觉得韩府枯燥,想去别的地方,那么……天大地大,请随意。” 聂听岚珠泪迸溅,嘶哑哭道:“天遥,我一心为你,一心待你,你怎能翻脸无情,如此待我?” 韩天遥道:“谋害郡主在先,谋害亲夫在后,不知你想我怎样待你?自然,总是我先存私念,欲将十一留在回马岭,方才给了你们可乘之机,酿成今日之事。何况你也罢,我的部属也罢,一切因我而起,终究是我过错,我会担下这责任。我只盼施少夫人跟在母亲身边,真能静心养性,懂得仁恕之道!” 聂听岚尖叫道:“你少给我说教!这一切……这一切不都是你要的吗?你要报仇,你不想向济王称臣,你要将救过你的晋王世子扶上皇位,你要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去找回十一,跟她解释……如今一切,你都已经办到了!十一没死,就是破了相,只要你不介意,只要她肯原谅,照样可以结作夫妻……说那许多的大道理,装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怕我的存在影响了你跟她的感情?我只是碍着你们了!碍着你们了!” 韩天遥目注这个满面泪痕哭得歇斯底里的女人,忽然之间有种可笑的虚妄感。 当年,自己深深恋慕着的,当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吗? 或许是他负心,或许是他薄幸,他终究也只能认了。 当年的少时情谊也罢,近来的千里相寻也罢,都似已无法再在他心底激起半分波澜。 他端起空空的酒盅,晃了一晃,冷淡说道:“你累了,我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聂听岚再禁不起他这般冷情,掩着脸冲出去。 ------------------------------ 屋中一时静寂。 韩天遥慢慢拿起案上的剑,细细地看着。 形制模样都不陌生,正和当日薛及拿来威胁宋与泓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当然,不会是那一把。 那一把应该还在相府,这一把却来自远方小镇的某处当铺。 幽亮如秋水的剑锋之上,镌刻着古篆文“流光”;而他那夜索来观看的那一把,刻着“画影”。 璧影双双,舞流光画影,叹梦里春秋,笑看白云苍狗,功名聚尘,细思来竟比越山隐居的生涯不知完满多少倍。 听琴品茶,对月赏花,纵然有那些多是担了虚名的美妾相伴,也掩不去心头形单影只般的孤寂。 剑柄上扣着穗子,鸦青色的合.欢如意花纹,正是当日.他所用。 记得那时他受路过暗算重伤,柱子将他救回,仿佛是柱子媳妇拿去清洗,后来匆匆离去,再没顾得上这小小剑穗。 又记得在安县时,十一曾问过他龙渊剑哪里去了,他回答混乱中遗失,十一明明已在柱子家捡到剑穗,明明应该料到他离开柱子家后并未遇到厉害敌手袭击,竟也不肯猜疑。 她曾被人算计过,心智机敏,原没那么容易再受人算计。 她只是不肯定猜疑他,她只是愿意给他十分的信任。 而他……亲手捏碎了她全部的信任么? 是他亲手捏碎了她全部的信任,以致那个说会做他妻子的女子,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见合.欢花纹有些变形,似被大力撕扯过,他皱眉,用武者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小心地拨着丝线,尽量将那花纹抚平。 狸花猫吃饱喝足,看他的袖子垂落,正随他手指的动作摆动,已快活地喵喵叫着,将前足立起戏耍着他的袖子,尾巴兴奋地一下下甩动,散乱了无声投入屋中的斜阳。 “花花。” 他拍了拍它的脑袋。

因太医再三说起咯血症不可疲累劳心,宋昀更不放心,也不顾政务缠身,多相伴着照应,有时越性将维儿带入仁明殿住着,好让十一睡个囫囵觉。 齐小观虽不知详细,到底内外消息畅通,也只得苦笑道:“或许,让乳母带上几晚?便是哭闹,习惯就好了?” 宋昀摇头道:“不行。太医说维儿身体不好,不宜大哭大闹。” 他低头瞧向维儿,见他虎头帽松脱,便摘了下来,轻揉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其实已经蛮乖巧,只是不舒服时才哭闹几声。” 维儿已出世半月,虽有心疾,却被照顾得极妥当,此时又圆胖了一圈,皮肤也嫩白许多,似被揉得很受用,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宋昀,忽咧一咧嘴,露出嫩红的小舌尖,竟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宋昀大是惊喜,竟孩子般叫了起来,“他笑了!柳儿,小观,你们看,他对朕笑了!啧,我们维儿笑得可真好看!” 齐小观笑道:“不是说两三个月才会笑吗?不过听说笑得早的孩子特别聪明,长大后也会格外开朗。” 十一闻言,将维儿接到腕间,坐在宋昀旁边逗弄着,近来一直黯淡着的眸子才渐渐清亮起来。 依在娘亲怀抱中,维儿的嘴儿咧得更大,开开心心地舞动着小手小脚,咿呀出声。 他还极小,这未必是真正有意识的笑,却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看的笑容,说不出的稚拙可爱。 宋昀瞧着十一抱着孩儿的模样,亦靠在榻上笑得欢喜,“小观,你瞧你师姐,也就这时候像个女人了!” 齐小观道:“哦,我倒从没觉得师姐像个女人……” 他瞅一眼笑意柔和的宋昀,到底没敢说,瞧着这两人,更像为人父母的,反而是宋昀。 因湖州之变有诸多争议,宋与泓丧礼规格迟迟不能确定,但逝去的到底是宋昀皇兄,故而宫中并未大肆庆祝大皇子的出世。可宋昀目前只有这一位皇子,极是爱惜,有时在福宁殿召群臣议事,也将维儿带在身边。于是天下无人不知,皇子宋维甫一出世,便受尽娇宠,未来福泽绵延,富贵无限。 不论维儿的生父是谁,如今把维儿抱在怀里的,毕竟是宋昀。 若按现在的趋势下去,便是维儿长大,也只会认宋昀一个父亲。 齐小观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破这难得的祥和时,十一忽道:“维儿睡着了!” 宋昀不觉莞尔,“昨晚闹了半夜,也该困了。只是这会儿睡一大觉,夜间又该精神十足跟咱们闹了!” 他这般说着,却从十一腕间接过,让小家伙在自己怀中安睡。 十一道:“既睡着了,不如放摇篮里睡去。昨晚你跟着折腾,必定也不曾睡好。” 宋昀小心拭去维儿唇角的口水,却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不用,我不困。小家伙还没睡熟呢,指不定待会儿一睁眼见不到咱们,又哭闹起来。” 他抬头看向齐小观,“小观是为相府的事而来?” 齐小观点头,“皇上、皇后都已遣人去相府看过,应该都知道了吧?姬烟小产了,醒来持刀伤人,连施相的胳膊都被砍了一刀。这还不算,鸡飞狗跳时,又说少夫人不见了!如今正满府里找人呢!” 十一抬眸,“相府找人,是真找还是假找?” 齐小观道:“不论真找假找,他们总得做出个找的样子来。只是如今聂听岚没了夫婿撑腰,在相府不过勉强立足,却不知哪来的本事,可以从守卫森严的相府逃出?” 相府守卫森严,凤卫又何尝不是日夜监视?如果没有得力之人接应,聂听岚想从这重重监视下脱身,根本不可能。 宋昀已听出齐小观言外之意,“你是说,聂听岚根本没逃出来,相府只是假意在找人?” 齐小观道:“不然能怎样?他们总不能说,施少夫人被他们灭了口吧?不如说聂听岚逃了,横竖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干,丢脸不在乎再丢一次。” =============================== 阅读愉快!明天见! 264 网,焚心以火(二) 宋昀问:“你确定聂听岚与湖州之变有关?” 齐小观道:“若是无关,南安侯赶往湖州时为何派赵池和聂听岚秘密联系?南安侯是不是合谋一时无法断定,但施相必定利用聂听岚做了什么。也怪咱们这些日子急于求成,行动太过密集,施相大约不耐烦了;也可能早已知晓聂听岚谋害施浩初的事,只是想利用聂听岚,才容忍她这么久。如今眼瞧着姬烟的孩子也没了,恨上加恨,便暗暗处置了她?因相府内不太平,昨晚相府几处门户我们都有遣人监视,并未看到她出府。” 宋昀点头沉吟时,十一忽抬了抬眼,“姬烟小产,来往探看的亲友必多,还有祈福的和尚、道士,治病的太医、医婆,都是些不引人注目的杂人,若买通其中一二人,藏于车轿中逃出,你们如何得知?若是施府的人刻意安排她离开,那就更加容易。跫” “师姐是说……施相刻意将聂听岚送走,以免我等追杀不休?那还不如杀了她干净利索!”齐小观有些不以为然,“若是南安侯在暗中安排,倒可能心慈手软将她接应出来。可南安侯如今应该已经越过北境,身在魏国了吧?播” 十一哂笑,“他都说了济王之事只是无意从水寇那里听来的消息呢……若再来营救聂听岚,岂不是自打嘴巴?” 齐小观甩了甩头,“我总觉得南安侯应该是个知情者,却不知他为何不肯说明白。难道非要咱们认为他和济王之死有关,厌憎他一辈子?” 最重要的是,师姐会厌憎他一辈子。 不论最初他们曾有过怎样深切的感情,曾怎样地海誓山盟,生死与共。 宋昀低头瞧一眼怀中娇儿,沉吟道:“要么,他的确参与了谋划此事,毕竟有花浓别院的仇恨在,不肯释怀之下,有机会顺水推舟也是人之常情;要么,他并未参与此事,只是投鼠忌器,明知被人误会也只得闭口不言。” “投鼠忌器?”齐小观怔了怔,“我和师姐原也推测,姬烟可能上了施相的当,向济王府传递了些错误的消息,让济王妃误认为闻博的确能为其所用。难道……和闻博有关?” 宋昀含笑看向十一,“柳儿,你觉得呢?” 十一正扶着额出神,听得他问,才“哧”地一笑,旧日伤痕处贴的翠钿般光华闪耀,生生映亮了那张泛白的面容,顿觉瑰姿艳逸,摇曳人心。 她舒展着手脚,悠悠道:“与他们有关又如何?如今正对北魏用兵,难不成还能召他们回京查问?还是先找到聂听岚吧!我希望……她还能开口说话!” “呃……” 宋昀被她笑容惑得失神,便有种遇到了妖精般的困厄无奈,抚额苦笑,“朕怎么觉得她开不了口的可能更大?” 十一道:“哦,我便不信,她开不了口,我便查不出前因后果了!” 齐小观苦笑道:“后果咱们已经看到了,前因其实也不用查。模糊不清的,无非中间一些具体行动而已。知道又如何?当年柳相被害,最终又能怎样?” 二十年后,风光的还是风光,身首异处的还是身首异处。 便是如今这事,或许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间推了一把,但最后让十一功亏一篑、然后彻底断送宋与泓的,还是那位风光至今的。 十一咳了几声,转身走向内殿。 宋昀目送她秀逸却渗着冷凉的背影消失,眸光不由一点点黯淡下去,甚至有忍不住的痛意萦出。他低低斥道:“小观,她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说这话招她不痛快?” 齐小观自知失言,却叹道:“皇上,她这些日子本就因济王之死伤痛至极,说摧肝裂胆并不为过。发病及病情加重,都是近来的事,哪里还经得起日日夜夜为此事煎心如焚?若不能看开些,太医开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宋昀抚摸沉睡的维儿,却觉心头亦似有火煎油焚,许久才压着嗓子道:“为了维儿,她也该多多保重才是。” 齐小观道:“总要设法解开她心结,至少让她出了这口气,不然……” 宋昀便抬头,“这几日京中流言更多,听闻多是议论施相如何跋扈矫旨、济王如何无辜惨死的?” 此事多由凤卫安排指使,齐小观料得瞒不过宋昀,只得眉眼弯了弯,“其实传言并不假。好在皇上回来后并未向施相问罪,施相虽然不悦,也无法迁怒皇上。” 宋昀微露嘲讽,“你觉得朕怕他迁怒?” 齐小观怔了怔,忙道:“枯木将朽,于皇上当然不足为惧。” 宋昀道:“怕就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才真正令人忧心。” 齐小观细品他言外之意,已然心神大畅,笑意顿时通透明朗,若朝阳曜曜,“皇上放心,小观必领凤卫全力以赴,助皇上剪除奸佞,还朝堂一个清明气象!” 宋昀轻轻一笑,“那也是你师姐一直想要的。她要的,朕都会给!” 他的柳儿要的,他都会给。 不论历过多少年,做过多少事,他依然是渡口那个被小朝颜救起的乡间少年,努力地涂亮自己天空,并踮着脚尖妄图将她灰暗下去的天空也涂上明亮的颜色。 从一无所有,到手握江山,他已有足够的资格站在她身边,站到她统领的凤卫的上方。 ---------------------------- 韩天遥、赵池换着寻常商旅装束,依然低垂帷帽,在入夜后悄悄潜入了赵池的小院。 小院中只一老仆守着,见他们回去,喜不自禁,连忙去收拾饭菜时,赵池已止住。 “李叔,你且告诉我,近日可曾有人过来打探过我或侯爷消息?” 李叔笑道:“说来也奇怪呢,前些日子是有人过来问过公子可曾回来。我想着公子跟着侯爷去战场都几个月了,如今北魏未平,怎会忽然回京?差点把那些人当傻子打出去。如今瞧着倒是他们有先见之明。” 韩天遥闻言,已向赵池道:“看来此处目前应该还算安全。” 赵池点头,“我上次回京并未回这里住,他们打听得我不曾回来过,自然不会指望能从这边得到消息。” 他叮嘱了李叔小心行事,又将点起一盏红灯笼,高高挂在一侧檐角,出神看了片刻,方才和韩天遥进了屋,倒了些冷茶喝着,眉眼已极郁闷。 他叹道:“侯爷,你说聂姑娘到底去哪里了?如今她离开相府,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投奔?” 回京后,正值相府专权和湖州之变种种流言传得沸反盈天。 宋与泓英姿侠慨,仗义爽直,纵然不够帝王之姿,却也颇得人心;薛及、李之孝、盛樟等施铭元的亲信狠毒奸滑,被称作“四凶”,则是恶名远扬。于是如今十人倒有九人在传说济王无辜枉死,竟不顾施铭元处重擅权,对其唾弃不已。 这议论之中,便少不了相府诸多异事。 诸如姬烟六七个月的身子忽然小产发疯,诸如施铭远被刺伤,诸如施少夫人莫名失踪,以及相府仆役四处寻人,甚至一再和人发生冲突。 若论施铭远在朝中权势,敢得罪相府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便是和他走得近的“四凶”也得罪不得,官员稍有忤逆,往往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更别说寻常百姓了。 可偏偏就有人三言两语不合,便跟相府那些仆役动了手。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是找岔把横行京城的相府走狗痛打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瘸着回府告状。那边卫士领了官府的人还没来得及抓人,已有禁卫军出面保人,公然将那些人放走。 据说,这些人乃是从湖州护送济王灵柩回京的宋与泓部属。因宋与泓之冤,他们对施相恨得切齿,日日在京中游荡,的确是在寻机报复。 施铭远心痛未及出世的儿子,又因姬烟之事受伤,惊怒之下病卧在床,估料着下面的人也不敢说得太严重。 何况,济王府旧部原与凤卫走得亲近,涂风、段清扬等更是齐小观的好友,便是相府遣出高手,有凤卫相助他们也吃不了亏。 =========================== 情节略慢,争取下一更有所进展。本月最后一天,还有月票的妹纸记得丢出来,快过期袅!大家后天再见! 265 网,焚心以火(三)【5000】 待要闹到朝堂时,云太后因心痛济王之死已经病倒,柳贵妃明着护定了济王旧部,文武百官虽已认定宋昀为大楚之主,却多对宋与泓这个原先的继位人选暗怀同情,如今见其枉死,更有不少人愤愤不平,宋昀有的是借口推托过去,不加惩治。 因着这种种混乱,几方人马早顾不上监视韩府的动静,更不会再注意到赵池这方小小的院落。 韩天遥连李叔端上简单饭菜都未察觉,只默思着京城内外局面,然后轻叹道:“聂听岚……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哦,侯爷是说她躲起来了,还是……”赵池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地惊痛而呼,“侯爷的意思,有人……杀人灭口?” 韩天遥胸中阵阵发闷,只缓缓道:“我们离京已有数月,为何前些日子忽有人过来打听你可曾回来?若所料不错,聂听岚早已被人监视,你去见她时被人察觉了……若她真是无意向闻博传递消息还罢了,若是受命于人刻意而为,她既被疑,对方第一个会杀她灭口!” “对方是谁?施相?” 赵池眼前恍恍惚惚都是那个清丽窈窕裹着清雾般的女子,忽然如被烈火灼烧般跳了起来,“她已本本分分做着他施家的儿媳,年纪轻轻便孤灯相伴,课子守节,那老贼还要她怎样?跖” 韩天遥黯然而笑,“守节?杀了夫婿然后为夫婿守节?赵池,你想多了!若她真能放得开,早离开京城了,还肯留在相府那等是非之地?何况,她既无夫婿,又无儿女,执意奔相府守寡做什么?” 赵池道:“聂姑娘本就是个贤惠心善之人,只是放不下侯爷,才会偶尔迷了心窍。” 韩天遥瞅他一眼,终究没忍说他才是迷了心窍。 只是论起为人处世,聂听岚的确可圈可点,连她夫婿都被瞒至死到临头的那一刻,其他人又如何看得清? 他提起筷,却又放下,眸光越发地深郁,“或许,查清一切并非好事。你便当聂听岚厌倦相府生涯,到谁也寻不到的角落隐居去了吧!” “然后就这么算了?” 赵池眼圈都通红,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在忧恨间起伏不定,“若是施老头所害,我绝不会放过那个老匹夫!” “我开始也疑心施相。所有知晓济王谋反前因的人,要么在猜疑我或闻博,要么在猜疑施相。而我当然只能疑心施相在背后布局。何况,是他矫旨赐死济王。这一连串的布置,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结果。” 说着这话时,韩天遥眉眼依然是一贯的冷峻,寂然如再大风浪也掀不起的一潭死水,不肯让人瞧出半分悲喜。 赵池便颇为聂听岚的那份真心颇感不值,只挑着眉反问:“难道……不是?” “施相诚然除掉了最大的祸患,可同样迎来了这一世最大的危机。你可曾瞧见如今多少人在背后唾骂他?便是他能如愿掌握部分兵权,以他越来越狼藉的声名,还有多少的可能得到大臣和百姓的拥护?” “也是……还有,相府怎会恰好在这时候乱成这样?” “那更说明,很多事根本不在施相的预料之中。” “那是……谁?” “我不想猜。”韩天遥忽然间心灰意懒,“得看谁在这件事中得益最大吧!或许,不猜得好。” 赵池灵光一闪,“你是说……是说……他就不怕我们忠勇军倒戈,不怕柳贵妃疑心?” “忠勇军驻于边境,最靠近京城的机会,也就是湖州这次。我们兵马虽多,到底不抵禁卫军数十万之众。如今魏人败局已定,大楚反守为攻,即便忠勇军有所举动,禁卫军也完全腾得出手来处置……” 韩天遥慢慢地端着茶盏喝茶,眸光越发地黑冷幽沉。 而赵池已被他的推断惊倒,早已手足冰冷,只结结巴巴道:“其实……咱们也只是胡乱猜疑,胡乱猜疑……我瞧着皇上温和有礼,御下宽仁,何况又年轻,这才继位多久……” 又得多深的心机,多久的筹谋,才能将那许多人一起算计进去,令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声名狼藉的声名狼藉……所有的反对者几乎被一网打尽! 正汗出如浆时,李叔忽然又敲门了,“侯爷,公子,外面有名女子求见,说是看到那盏灯笼,知道公子回来了。” 赵池狂喜,边往外奔去,边喊道:“聂姑娘!” < /p> ---------------------------- 但赵池迎进来的不是聂听岚,而是一个衣衫朴素、神色惶恐的少女。 他正追着她问道:“绢儿,你家少夫人呢?” 绢儿眼圈红红的,上前向韩天遥磕头,哭道:“原来南安侯也在这里!太好了,少夫人的原意,应该就是把东西交给侯爷。” 赵池也顾不得男女之别,扯着她手臂急急问道:“先别管别的,你告诉我,聂姑娘到底去哪里了?” 绢儿呜咽道:“我不知道……我服侍少夫人五六年,少夫人一直待我极好。但她十多天前忽然将我送出来,安顿我在附近住着。她跟我说,若有一日听说她死了或忽然消失了,就留意这院里动静。等哪一日看到檐角挂上红灯笼,便过来找赵公子,让赵公子将一样东西转交给南安侯。” 赵池站在旁边,一时似被冻在那里,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而绢儿已从袖中把一油纸所裹的物事取出,托过头顶,奉给韩天遥。 韩天遥默默地扫过那物事,然后双手接过,打开。 里面包的是信函,极厚。 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上,是聂听岚清秀端正的字迹:“天遥亲启”。 落款则是“柳塘居故人”。 碧柳池塘,明月星辰,琴剑相和,少年和少女干净得近得天真的笑容,忽然间纷至沓来。 -------------------------- 相府。 十一如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飘入一处屋子。 失去孩子,又伤了施铭远,姬烟很快只是一个失宠的疯女人,很快连小温等姬妾都能唤走她身边的侍女,只留下她一人孤伶伶地坐在墙角发呆。 十一走过去,蹲下.身低唤道:“姬烟!” 姬烟眼皮都没抬。 十一道:“我是朝颜郡主,我是来告诉你,济王被人害死了,我们的泓……被人害死了!” 她的嗓子已哽住,但宋与泓似乎已不是她一人无法触碰的痛。 姬烟的肩膀开始抖动,喉咙里发出含.着哭音的喘息。 十一握住她的肩,“告诉我,到底是谁害死了泓!你知道的,对不对?” 姬烟大颗泪珠滚了下来,忽嘶哑地叫起来,“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只想把他因我失去的都还给他!我以为闻家真会帮他!他们明明都说闻家快完了!快完了!除非破釜沉舟跟着济王攻入京城,再没有活路!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有人?是谁?” “他们都这么说!我能问到的,都是这么说!我不敢问相爷,但连红绡、小温闲聊时都在这么说!” 施铭远姬妾众多,尤其在独子死后,更是广纳姬妾,辛苦耕耘。小温、阿鸾是十一辗转安排的,红绡、紫纱则是于天赐从南疆弄回来的麻辣美人,都颇得宠爱。 因侍奉过济王,姬烟不敢当面问施铭远,但如果相府的人都这么说,就基本可以肯定施铭远就是这态度了。 何况,因回马岭之事,闻家的确倍受打压。别说施铭远,就是宋昀、十一都没打算让他好过。但接二连三的冷落汇聚而成的信息太过明确,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安排,姬烟当然会信以为真,立刻将信息传递给尹如薇。 倒是后院那位已经不敢多说一句话的聂听岚,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消息渠道,必有明显的主使之人,方才被人灭口。 十一盯着姬烟惨白的面庞,许久才道:“姬烟,逝者已矣。何况与泓待人义气,必定盼你可以一世安乐。” “一世安乐?”姬烟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不要一世安乐!我只要把欠他的还他!我不惜侍奉杀父仇人,不惜跟别的男子上.床,用怀上孩子来固宠,都是为了把欠他的还他!可他死了!我害死了他!” “是施铭远害死了他!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呵!他……”她的面容几乎扭曲,浑身筛糠般颤抖着,嘶叫道,“他也不远了!这么多女人,他身子早就淘空了,还不知死活!红绡、紫纱她们给他用的都是南疆最烈性的媚药,他还兴奋得不得了! 他可知我送他的中衣是得痨病的死人身上扒下的?不知为何,他那淘空了的身体居然好像没传染上。真奇怪他怎么现在不死,还不死……”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格格的磨牙声如地狱爬出的讨债女鬼;恶毒地转来转去的黑眸,虽有着与十一相若的形状,却再看不到半点正常女子该有的清澈明亮。 十一默默地退了出去。 --------------------------- 福宁殿。 宋昀刚将一叠奏表看完,看一眼堆在另一侧的那叠,倦倦地笑了一声。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笑,旁边传出一声极稚拙的咿呀声。 侧头看时,旁边的摇篮里,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黑眼睛在舞着手脚。乳.母虽有一侧,听得他不哭闹,也不敢去抱。 宋昀便伸手将他抱起,微笑道:“朕的小家伙这几日好像乖多了,你看他醒着也不啼哭。” 乳.母谦恭地应和,再不敢说起维儿前一晚刚闹腾得满宫人整夜不得安宁。 宋昀却已很满意,抱维儿走到廊下看雨。 进了暮春,雨水似乎更多了。淅沥沥的雨水自檐马挂下,带着湿气的春风里便有被洗过般的清脆叮当声不绝于耳。远处的雷声闷闷的,这雨中的空气却似比寻常时还要清新舒适。 宋昀看了半晌,侧头问画楼,“贵妃又去琼华园了?” 画楼躬身道:“是。问过剧姑娘,说是服了药才去的,只是替她诊脉的太医被赶出去了。” “为何?” “说他们不会治病,只会说些丧气话。” 宋昀叹息:“你见过这么让人操心的女人吗?” 画楼顿了顿,轻声道:“贵妃自小娇贵,容貌又美,武艺又高,自然与众不同些。” 宋昀道:“她病得不轻,便是武艺再高,如今也未必如何厉害;她面有疤痕,近来又憔悴,其实也不甚美。” 画楼瞧着他揽住维儿的落寞神情,一时不敢接话。 宋昀却已接着叹道:“可我偏偏更放不开,整日为她忧心,设尽了法子,希望能让她和原来那般,容貌又美,武艺又高。哪一日若见她多笑两回,便觉天地都亮堂许多。可惜她连笑容也越发地稀少。” 画楼跟他多年,早知他心思,只轻声道:“皇上,贵妃近来只是在伤悼济王之事。若尽快处置了此事,让济王入土为安,贵妃应该会放开胸怀,慢慢好起来。” 宋昀回头又看了眼那叠不曾披复的奏表,没有说话。 雨中,他的另一心腹侍卫小窗披着蓑衣奔向前来,低低禀道:“皇上,南安侯秘密求见。” 宋昀蓦地回头,“谁?” 小窗惶恐地答道:“回皇上,是……南安侯!他不知什么时候潜回了京,找到小人,要秘见皇上!” 本该征战沙场的大将忽然弃下他的兵马出现在京城,认真追究起来,抗旨不遵,贻误军机,夺爵贬官已算轻的了。可他偏偏敢出现在宫中,偏偏不怕宋昀问责。 宋昀低头看向维儿,半晌,微微泛白的面庞浮上一丝淡漠冷笑,“请!” --------------------------- 雨其实并不算大,斜斜细细,却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蓑衣斗笠下那男子的身形容貌。 看他解下蓑笠交给内侍,正要举步入殿,画楼忽然拦住,“南安侯,解下佩剑!” 韩天遥扶向腰间龙渊剑,冷沉眉眼扫向他。 画楼拦于龙凤包金门槛前,虽忌惮他一身刀枪般的锐气,却直直挺立,寸步不让。 小窗见状,也无声地移动脚步,拦到韩天遥前方。 殿中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昀,便只有乳.母和摇蓝中未满月的小皇子。 虽说不佩剑的南安侯一样令人敬畏,但佩剑入殿显然杀伤力更大。 韩天遥扫过殿内,眼底闪过微微嘲讽,正要解剑时,宋昀忽在内清朗朗说道:“请南安侯入殿吧!大楚忠臣,朕之股肱,何需解剑?日后收复中原,一雪前耻,再离 不开南安侯襄助!” 画楼、小窗相视一眼,这才无奈退下。 韩天遥身材高大,一身墨色衣衫深沉如夜,缓缓踏入时,殿内光线似为之一暗。 乳.母正战战兢兢地轻晃着摇篮,努力安抚刚被放下的维儿,此时如被什么无形之物压迫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刚从修罗战场归来的年轻将军,将所有的恨怒压作无形的冷峻,纵然看着沉静有礼,依然有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杀伐之气。 这种杀伐之气,应该只有同样不惧刀兵血火的朝颜郡主才会熟视无睹吧? “下去吧!” 宋昀温和地向乳.母吩咐,修长的手指已搭上摇篮,有节奏地轻轻推晃。 =============================== 妹纸们有月票的丢几张罢!后天见! 266 弈,多少伤心(一)【4000】 乳.母松了口气,忙告退而去。 维儿已有些不耐烦,又或者殿内的压迫感也令他不适,小.嘴儿扁了扁,啼哭了一两声。 宋昀便将他抱到怀里,拍了两拍,维儿便安静下来,睁着大眼睛看着宋昀。 宋昀这才笑了笑,向行毕礼的韩天遥说道:“南安侯,坐吧!跖” 韩天遥淡淡道:“不用了!皇上也该猜到,我私自回京便罢了,还敢跑来面见皇上,自然没打算闲话家常。” 宋昀微笑,“嗯,其实我倒打算找个人闲话家常。可惜这世间能和我闲话家常的人,已经太少。” 不知不觉间,韩天遥并未再以“臣”自称,而宋昀并未以“朕”自称。 在满朝的文武官员中,大约只有韩天遥曾那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微贱时的宋昀。 那时的宋昀,温雅有礼,却自有风骨,曾不顾于天赐反对,将韩天遥和十一救起。纵然他对十一心存他念,但韩天遥不得不铭记这份相救之德,才会在察觉花浓别院被灭真.相后扶他继位。 如今,韩天遥面前的少年帝王心地玲珑,聪颖入骨,甚至多半已猜到他来意,依然镇定若斯,居然完全不曾回避韩天遥慑人的眼神,——就如当日发现韩天遥、闻彦等能轻易为十一觅到陈年美酒,让十一锦衣玉食,而他离开相府的扶持,连寻常酒水都未必供得起,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不卑不亢。 他似乎并没做什么,似乎也没怎么努力,偏偏就在短短的年余时光里,在众人不经意间,悄然走向了高处,更高处…… 韩天遥终于噫叹,“皇上闲话家常的人太少,只因皇上站得太高。机关算尽,难免高处不胜寒!” 宋昀怀抱着维儿,白得接受透明的右手半支着额,粹玉般的面庞微微抬着,含笑看向韩天遥,“高处不胜寒,却能与心爱之人相伴;清贫自守,只能仰望他人幸福。南安侯,换你,你选哪一个?” 韩天遥道:“至少,我不会在走向高处时,罔顾他人性命,拿自己女人冒险,甚至牺牲济王这样的皇室宗亲!” 宋昀莞尔,“南安侯,你在说你自己吗?” 韩天遥微微挑眉。 宋昀道:“回马岭之事,于我也许是天大机缘。但于你同样也挣脱了向仇人称臣的危机,令韩家和忠勇军更加显赫。可你为达自己目的,何尝不是利用了柳儿的感情?且识人不明,险些送了她性命!便是济王,在你将他拉下皇位时,难道就没想过,历朝历代夺位失败的皇子,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南安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称得上清白。” 他将怀中的维儿托高,悠悠道:“真要说清白,大约只有这个孩子,不但清白,而且无辜!” 维儿打了个呵欠,结束了他醒着时难得的安静,又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 宋昀皱眉,已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走动着轻拍维儿,努力地安抚他。 韩天遥听维儿哭泣,竟也觉心下缭乱,见宋昀走到他跟前,反而不敢细看他怀中孩子的模样,退后两步方道:“皇上如此说,其实也已承认湖州之事乃是皇上一手安排?” 宋昀笑了笑,“我安排什么了?是我安排尹如薇谋反,还是我安排南安侯秘报朝廷,说济王谋反?” 他不如韩天遥高大,更不如韩天遥武艺卓绝,但他抱着婴儿与韩天遥说话,全无半分惧色,言语间甚至有些讥嘲调侃的意味。 虽明白宋昀只是在试探他究竟知道多少,韩天遥也不得不佩服这少年的定力。 他静静地凝注着宋昀,缓缓道:“皇上英明睿智,洞察人心,制敌无形,可谓无招胜有招,无为胜有为,的确无可挑剔。闻博行.事可恨,若有人治闻家的罪,贬闻彦的官,甚至摘闻博的脑袋,连我都未必愿意去保。皇上应该是从贵妃那里得知闻博与聂听岚的旧事,立刻利用聂听岚去撕开了闻博这道缺口,并把消息透给想为济王夺回权位的姬烟和济王妃。除了刻意安排一个聂听岚,皇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便是有些人刻意的传话和挑唆,最后也没法算到皇上身上。” 宋昀沉吟,“嗯,于是,南安侯是因对聂听岚起疑才回京的?” 韩天遥摇头,“我追到闻博军中时,发现那个从闻博军营逃出、怀着一片忠心向我传递闻博叛乱消息的士卒,根本不是闻博亲信。这人本来随我一起入营,后来留书说怕闻博报复,所以先回鲁州躲避。如果我料得没错, 他应该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只是一个被收买的棋子,为的就是向我传递消息,阻止闻博谋反。毕竟,这江山还是皇上的江山,皇上当然不希望京城脚下掀起一场兵乱,动摇大楚的根基。” 宋昀点头,“还有呢?” “贵妃离开京城,应该是一桩意外。贵妃曾与我相交,更与济王情同手足,皇上怕她查出不妥,随即也赶去湖州,并故意安排了一起刺杀事件,一则把自己撇清,二则让贵妃疑心我,三则……恕臣斗胆猜测,是为了给施相时间,颁下那道赐死的诏书?济王一死,皇上除去心腹大患,贵妃恨我入骨,同时施相为千夫所指,皇上要联合贵妃对付他时便省力许多。一石三鸟,何等高妙的计谋!” 他黑眸炯然,定定地看向宋昀。 维儿似也觉出了那压力,大着嗓门哭得透不过气,面色都有些泛青。 因这一向哭得太多,小家伙的嗓子很快又开始哑起来。 宋昀皱眉,一边哄着,一边转头道:“南安侯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韩天遥听维儿哭得闹心,又退开一步,才道:“皇上是不是认定,既已将聂听岚灭口,天下再无人可以指证,便是我说再多,也是口说无凭?” 宋昀忽冷笑,“便有凭据,又能怎样?” 言毕,他又垂下头去轻拍维儿,柔和了声线安抚道:“维儿乖,乖……不哭了!” 他似根本不曾将韩天遥的话语放在心上。 韩天遥有种将手搭上剑柄的冲动。 宋昀已是皇帝,大楚的皇帝。 别说他只是四两拨千斤,利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聂听岚,便是真的诛杀皇兄,顶多有几个直臣跳出来骂几句暴君,又能拿他怎样? 但韩天遥终究只是淡然一笑,慢慢道:“天下自然没人可以惩治皇上,何况从皇上角度看,并没有错。” 宋昀已被维儿哭得焦躁,眉眼间便也有了些不耐烦,“南安侯,你也不必再猜,朕便明着告诉你,是朕布了这个局。但朕不是想要济王的命。朕只想他离我们远远的,省得柳儿总是掂念,要奔湖州去看他,更免得有人居心叵测,总想着将他扶上皇位,——如今你也看到了,这样的人并不少!若有机会,不仅闻博、尹如薇会这么做,朝中也有大批官员会或明或暗支持他!甚至……包括柳儿和凤卫。只要江山稳固,大楚振兴有望,柳儿根本不会介意是朕还是济王当这个皇帝。也许,更乐意是济王呢,毕竟济王跟她更亲近!” “于是,其实皇上早已容不下济王,至少,容不下他就在近在咫尺的湖州?” “朕故意漏了些消息给施相,让他知晓姬烟心底还恋着济王,希望他得了机会能把济王贬谪到新州、崖州这类的边远之地。谁知朕在驿馆遇刺后淋雨生病,有两三日不曾与京中联系,施相担心朕是不是已经遇害,唯恐太后和大臣会让济王继位,便抢先赐死他,便是另立新君,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依然会是一手遮天的大楚丞相!” 韩天遥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能说道:“皇上……好算计!却不晓得贵妃娘娘知不知道皇上所为?” 宋昀轻笑,“你告诉她,她会信?” 韩天遥眉目不动,面色已微白,“她已恨我入骨,再不可能信我。这大约也是皇上目的之一?” “这不是很好?”宋昀盯着他,“南安侯,她既已入宫,你们根本无须亲近,而朕也会因此再无顾忌。你愿建功立勋,光耀门楣,朕也想收复故土,振兴大楚。朕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忠勇军,岂不双方得益?” 双方得益…… 于富贵名利,可以双方得利;独他们最想赢得的那女子的心,从此会彻底倒向宋昀那边,而将刻骨怨恨尽数留给韩天遥。 韩天遥的眸光微微泛红,看着宋昀有些忙乱地哄着维儿的模样,忽道:“聂听岚很聪明,也料得可能会被灭口,早早遣出一名心腹侍女,带着她的日志逃了出来。那侍女在我回京后,立刻将那日志给了我。” 宋昀蓦地转过头来。 韩天遥盯着他,“日志中说,皇上命于天赐安排她重回相府,让她成为皇上在相府的耳目,帮助皇上扳倒施相。等施相被扳倒时,我也该对贵妃死了心,皇上便可为我和她指婚,重圆旧梦。她已穷途暮路,又不甘避世隐居平淡一生,只得听从皇上安排。她以为自己就是被灭口,也该在皇上扳倒施相后, 根本没料到皇上只是打算利用她策反闻博。只因和赵池见面的事似乎被人察觉,她才未雨绸缪让侍女先带日志离开。” 韩天遥盯着宋昀,“贵妃诚然已经不相信我,但那侍女是贵妃认识的,聂听岚的笔迹贵妃也辨识得出。何况贵妃同样耳目众多,我不信她对皇上全无疑心!毕竟,事到如今,只有皇上是最大的赢家!” 宋昀最大的斩获,应该就是十一失去宋与泓,痛恨韩天遥,再不会离开他。 可如果知道一切都是宋昀的设计,进而和韩天遥一样,猜测是宋昀刻意害死宋与泓,宋昀很可能会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 维儿已哭得撕心裂肺,宋昀却只抱紧他,再没去安抚。 听韩天遥一字一句说完,他的呼吸已然不稳,一双眸子清冷地扫过韩天遥,“这日志,你自然不会带在身上。” 韩天遥点头,“臣来见皇上,只是想请皇上替臣设个法子,别让济王府部属和凤卫认定是臣设计诱反济王。臣不想背负这个骂名,也不想因此年年遭人追杀,不得安宁!至于为国报效,臣也希望能毫无顾忌地为国效力!” 本就已冷彻心肺,痛彻心肺,他绝不想再背负他不该背的黑锅,领受伊人恨入骨髓的目光。 既然这结是宋昀打的,他便要宋昀亲手将那结打开。 宋昀已明了他言外之意,“便是朕依了你,你也会留着日志,以防朕以后寻机构陷你?” 韩天遥道:“臣不敢!” 但眉目间再无不敢之色。 面对这个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帝王兼情敌,若无自保筹码在手,他带忠勇军深入敌境,浴血拼杀,必有后顾之忧。 或许他已失去一切,但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尽量为忠勇军筹谋一条后路。 ================================ 谢谢阅读!后天更精彩! 267 弈,多少伤心(二)【4000】 忠勇军,本就是为屏蔽魏人而存在的一支劲旅。当魏人自身难保,再不能对大楚构成威胁时,大楚何必还要留着这么一支从来都没那么听话的虎狼之师? 宋昀摸着维儿涨红的面庞、泛紫的嘴唇,忽道:“你大约也听说了吧?维儿有胎里带来的弱疾,经不得大哭大闹,偏又格外吵闹,常把朕和柳儿闹得不得安生。” 此刻他已站到韩天遥近前,韩天遥闻言不由地看向维儿,只觉小家伙虽在哭闹间,犹见得五官清秀,眼睛黑亮,十分可爱,且看来有些眼熟拗。 十一亲生的孩子,自然眼熟。 心下又似被什么煎沸,他无声地又退开一步,再次和孩子拉开距离跖。 宋昀问:“你不抱一抱吗?” 韩天遥道:“不必。臣刚从战场归来,身上血腥味重,恐怕会惊到皇子。” 宋昀点头,却走到门口,唤乳娘抱走维儿,“去瞧瞧贵妃回来没有,若不曾,就先交给皇后带着,传太医瞧瞧脉象。” 乳娘忙应了,小心翼翼地抱着维儿走到廊边,那边早有人抬了小轿打了雨伞奔来接住,唯恐让维儿着半丝儿风,淋半点儿雨。 宋昀立于槛内,看小轿载着维儿走得不见踪影,方才轻轻掩上门扇,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一直静立于殿内,等着宋昀开口。 宋昀走到御案前,自己倒了盏茶来喝着,又向韩天遥道:“坐吧!不聊家常,说些别的事。那边几上有酒,若不想喝茶,喝几盏酒也好。” 韩天遥走过去,便见几上有一把烧制得极精巧的映青酒壶,正是往日十一所爱的那类,旁边还有嵌着绿宝石的银制酒盏。韩天遥果然坐了,自己动手倒了酒,慢慢地啜饮。 是陈了二三十年的美酒,甘醇绵厚,入口竟有些像当日十一所酿的醉生梦死酒的味道。 宋昀已在轻叹道:“近来柳儿寝食不安,药吃的比饭还多,朕便想着她若喝酒能开怀些,让她喝几盏也不妨,所以这边也预备了酒。不过她当真已滴酒不沾,算是白替她预备了!” 韩天遥将银盏斟满,漠然道:“皇上聪慧绝顶,才智无双,既然能让贵妃戒酒,自然有办法让贵妃开怀。” 她已完全不必他去费心,更不稀罕他去费心。 经历那么多以后,他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原点。 这寂寞而空落的生活,哪怕是一坛苦酒,他只能一口一口饮下,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长夜慢慢品味。或许,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再没有尽头。 可再怎样的苦楚,他似都没有懊悔过曾经的相识相知。 只盼未来戎马倥偬,能在血与火的淬炼里将伊人的身影渐渐消磨,直至面目模糊,可以无视她所有的怨憎和他所有的怀恋。 宋昀瞧着他冷峻沉静得无可挑剔的眉眼,忽轻笑道:“想她开怀,只怕已不容易。太医不敢跟她明说,但她心中应该清楚得很,稍有不慎,维儿就可能长不大。” 韩天遥黑眸中有锐芒闪动,目光在宋昀俊逸的面容掠过,不动声色地啜着酒,只是手掌忽然一阵阵地发凉。 太医时时被召,小皇子身有弱疾之事几乎人尽皆知,却再不晓得竟会如此严重。但此事与他韩天遥……有何关联? 宋昀已继续说道:“朕故意让宫人传说,维儿的弱疾,可能与早产有关。其实不是。维儿虽未足月,也差不了几天。只是柳儿刚怀上他时并不知道,日日饮酒,生产前后又受了惊,维儿才会带病出世。” 韩天遥有片刻不能领会他话中之意,只顿住酒盏,黑眸盯紧宋昀。 宋昀面色也泛着白,却依然含着清淡笑意,洁净的手指不疾不徐地磨挲着茶盏,“朕向来敬她爱她,虽纳她为妃,却晓得她心中并不太情愿,故而从未逼迫她,一直分榻而眠。后来发现她怀孕,更是由她安心静养。她去湖州军营找你时,已经有九个多月的身子。你们做过什么,朕可以当作不知道;若她觉得对得起朕素日待她的心,对得起她自愿入宫接下的贵妃名号,把这事当作没发生,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维儿的病,可能就从那时而起。你可以觉得与你无关,她这个娘亲,能原谅自己吗?” 韩天遥已不能呼吸。 他如石雕般坐于椅间,垂着眸,手间的酒盏捏得极紧。 猛然间,他丢开酒盏,一箭步冲过去拉开 殿门。 殿外守着的画楼、小窗大惊,不由地拔出刀剑,警惕地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全不理会,只举目向外眺望,望向方才乳母带维儿离开的方向。 檐马丁当,细雨纷飞。 重楼高殿,雕栏玉砌,俱在雨中迷蒙,再看不到乳母带维儿所乘小轿的踪迹。 宋昀举目示意,画楼等忙收了剑,依然将门扇关上。 高大的殿门阖起时,殿外沾着水气的光线也被掩住,殿中便暗了下去。 韩天遥似在这昏暗中被人无声一击,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低低地弓下腰去,粗重的呼吸间已带了虚弱的喘息和痛苦的"shen yin"。 维儿,维儿,是他的孩子,竟是他的孩子…… 宋昀本意,根本没打算让他知晓,所以那日在湖州城外的小庙中,他甚至不许稳婆将维儿带到他跟前。只因……维儿分明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方才匆匆一瞥,他会觉得维儿面善,并不是因为维儿长得像十一,而是因为那黑眸浓眉,根本就像极了他自己! 刚刚饮下的美酒便似在胸腹间灼烧,烫得他喘不过气。 他从不知道,他跟十一间已有那样深的牵扯,甚至有了一个他们不得不为之负责的生命。 而他都做了什么? 利用十一的感情诱其去回马岭,是为寡义;误信居心不良者,害死秦南、杜晨等凤卫,重伤十一、齐小观,是为失察;事后为宫中局势不曾立时前去解开误会,致十一被擒毁容,是为薄情;明知十一被谁所害,却不曾替她雪恨,是为无能。 如此薄情寡义,失察无能,他凭什么恨十一背信弃义,离他而去? 他有他的信念,不能向仇人跪拜称臣;而她同样有她的信念,不肯让大楚衰亡或沦入权臣之手。 为了各自的信念,他牺牲了她;而她在被牺牲后,牺牲的是她自己。他又是哪来的资格怨她无情,不顾她九个月的身子凌辱她? 最终,报应在了他的孩子身上吗? 刚才明明有机会抱上一抱,却连看都不曾多看几眼的孩子!因为他的过失,一出生便重病在身的孩子! 这天底下,哪有他这么令人作呕的父亲! 他弯着腰,抽搐着腹部呕吐,俊挺的面容已泛了青。 宋昀静静地瞧着,待他平静些,方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太医得过吩咐,大约不敢在外面说。柳儿在湖州耗尽心力,忧虑成疾,已成咯血之症。那日她在庙中吐血并非偶然,算来从你军营出来那晚她便病了,生产前后吐过好几次血。如今群医束手,只能慢慢用药调理。所幸她听说维儿生病,愧悔之下没再喝酒。” 他叹息,“南安侯,你可想得出她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大口咳血的情形?朕看到时实在很想将她活活掐死,省得眼看她慢慢死去,煎熬自己,也煎熬着朕。太医说,若她自己不加保重,活不了多久。你可知济王死后,她其实已不想活了?所幸还有维儿。只要有维儿在,她怎么着也会撑下去。便为这个,朕把维儿看待得就如自己的命根子一般。” 韩天遥好容易才抬起头来,黯淡的黑眸扫过他,慢慢道:“臣自知万死,若皇上能容下维儿,臣已感激不尽!” 宋昀便微微而笑,“朕虽不如南安侯英勇盖世,但论起待柳儿的用心,绝对不会输给南安侯。维儿日夜吵闹,又挑人,她根本照顾不来,朕宁可自己辛苦带着孩子披阅奏表,接见大臣,都不肯让她多费心。如今这孩子也只在朕跟前乖些,朕也当亲生的养育着。稍不尽心,由他哭闹,或许两三个时辰便可能病发不治。只是朕比谁都盼着柳儿能好起来,再不愿有人令她受惊着气,或令朕和她生隙。” 寥寥数语,宋昀说得简洁,但韩天遥却已听得明白。宋昀容下维儿,甚至待维儿比亲生还好,为的无非是他始终不能赢得的十一的心。 他所有行动的底线,都是他的柳儿。对于这段持续了七年的感情,他绝对不会放手。 而韩天遥所威胁的,正是宋昀最输不起的。 虽是九五之尊,但他待维儿的细致周到,已是韩天遥亲眼所见。不论是不是亲生,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他已做到了极致。 正因为他对孩子的疼爱众目所睹,若孩子出点什么事,谁也不会疑心到他,——他甚至什么都 不需做,只需有意无意地让孩子哭闹惊惧。 一旦病发,如此幼小的婴孩,服药针灸都难施为,必定凶多吉少。 宋昀显然也在赌,赌韩天遥输得起多少,敢不敢拿他从未抱过的骨肉和已经另嫁的旧日恋人冒险。 韩天遥如一尊墨青的石雕,定定地立于幽暗的大殿中。 他的黑眸一点点地幽沉下去,似暮云满天,渐掩去天地间所有的光亮。 许久,他抬眼,向宋昀行礼,慢慢道:“臣会把聂听岚的日志令人转交皇上,并妥善安置她的侍女,绝不会让皇上费心!” 宋昀微笑,“那么,京中之事,南安侯也不必挂心。朕只盼南安侯能助朕收复中原,一雪前耻。卿可一展抱负,朕能振兴大楚,才是两相得益的事。还有,韩家的富贵前程,朕也不会有丝毫亏欠。朕并不希望在史册上留下暴君、昏君的恶名。” 言外之意,即便君臣已有嫌隙,为身后声名计,他也不会因此报复韩家。韩天遥将会得到与他功勋相匹配的高位和财富。 韩天遥轻轻一勾唇角,终于有一抹清冽的笑,“臣无需高位财富,只需皇上为我重建一座花浓别院,供我隐居终老即可。臣出山为官,一为报仇,二为驱除外虏。如今济王已逝,施相……只怕也不远了吧?班师之日,便是臣功成身退之时!” 宋昀笑意清雅,“若你想如祈王般逍遥山间,安享一世清贵,朕也会遂你所愿!” 韩天遥长揖,转身开门离去,再不回头。 待他离去,宋昀才长长地吐了口气,面上笑意尽褪。他摊开手,正见掌心透湿,早已汗水淋漓。 定一定神,他向外急唤道:“快去瞧瞧贵妃可曾回来。若不曾,立刻将皇子抱来。” 外面应了,不一时,便见那边小轿冒雨疾行,却是乳母抱着维儿又赶了过来。 宋昀远远听得维儿哭得厉害,怒意又起,匆匆从乳母手中接过维儿,低喝道:“滚!” 乳母再不敢吱一个字,忍着泪退了下去。 ============================= 弈,多少伤心(三)【实体版】 维儿觉出熟悉的怀抱,听着熟悉的抚慰声,哭哑了的嗓子这才小了些,兀自呜呜着,泛紫的小嘴唇委屈地扁了又扁。 宋昀抱着他在方才韩天遥坐过的那椅子上先坐了,小心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柔声道:“维儿乖,是父皇不好,不该把你送别处去,父皇……更不该咒你。父皇会好好护着你,直到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他晶润明秀的眼底闪过恍惚,“我和你的娘。亲,会看着你娶妻生子。那时,我们的头发也该渐渐白了吧?” 而如今他们还很年轻,年轻到有足够的时间去融入彼此的身心,直到她如他这般,矢志不渝。 维儿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却似听懂了一般,冲他“咿呀”两声,虽还哑着嗓子,竟咧着小。嘴笑了起来,幼白的双颊露出和十一相似的一对深深酒窝,越发好看得招人怜爱。 宋昀松了口气,唤来画楼道:“叫人再去找!朕不信偌大的京城,便找不到一个合维儿心意的乳。母!” 画楼忙应了,匆匆出去吩咐。 宋昀逗弄片刻,一直紧绷的心弦已慢慢放松下来。 正待抱维儿起身时,他的目光瞥到方才韩天遥喝过的酒盏,眼角已微微一挑。 原是预备给贵妃用的酒具,自然是极好的。银制酒盏可辨析毒物,但纯银太软,故融入精钢使其坚硬,并嵌上宝石以示名贵。但宋昀取过酒盏看时,已有宝石从他指间跌落。 质地坚硬的酒盏竟已被韩天遥捏得变了形。 ------------------ 午后,琼华园。 “南安侯的确已经回京。”齐小观抱肩立于缀琼轩中,眺望窗外浓绿欲滴的层林碧树,眼底亦有疑惑,“刚听说他回京,我还疑心他是不是冲着凤卫或皇上,后来想着又不像。真要对付咱们,那天在破庙中,才是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时四周都是他的兵马,真做出点无法无天的事,完全可能趁着朝中动荡另立新君。” 十一坐在窗前榻边饮茶,亦默默看着窗外,目光却锁住雨水迷蒙中的那只白猫。——韩天遥抱来想和狸花猫匹配,却被成了二人间最大笑话的公猫白雪。 依然是黄澄澄的眼睛,清澈得看不出沧桑。 它的皮毛被雨打湿,看着有些狼狈,但它身姿挺得笔直,一步步向前踏着,居然不改从前的优雅庄重。 似乎感觉出什么,它转头看了看十一的方向,一跃跳上围墙,抖了抖湿淋淋的尾巴,漠然地离开了。 小珑儿笑道:“这白雪倒是有趣儿,剧姐姐她们入宫后,我也不大记得喂它,它便时常不见影儿。以为又变成野猫呢,谁知隔三岔五还是回来,也不知在记挂着什么。明明剧姐姐已经离开了,花花也不在了,它干嘛还回来……” 她本就偏爱狸花猫,因白猫是韩天遥养的,每每看到齐小观空荡荡的右边袖子,便气不打一处来,遂叫人将白猫悄悄丢回韩府。只是白猫居然已经认路,大约还怀念着喂她的剧儿,以及总跟它打架的花花,便是没人喂它,也时不时过来看上几眼。 齐小观瞅着十一的神色,犹豫道:“我们暗中监视,感觉……南安侯也像在暗查聂听岚之事。莫非他对济王之死也有诸多疑心,方才冒险回京?也不怕被人参他一本,罢官夺爵!如此瞧来,他虽与湖州之变大有关联,倒也不是刻意想害死济王,更没打算和施相联手,才会赶回杭都试图查明真。相?” 毕竟,京城不是湖州。真的追究起来,罪证确凿,那十万忠勇军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 十一不答,只将手边汇集的诸多资料一页页慢慢地翻着,忽抬头看向齐小观,“聂听岚失踪那晚,红绡曾因病提前离开,并未和其他姬妾一起看护小产的姬烟?” 齐小观怔了怔,才道:“红绡和紫纱……都是皇上的人。” 她们是皇上的人,一直有意无意地配合着十一安插在相府里的小温、阿鸾的行动。而皇上是朝颜郡主的枕边人,也是凤卫在宫中站稳脚跟并一步步壮大势力的支持者。流落宫外的这些日子,他更是一直在凤卫和十一的视线之下。相应的,谁又会去疑心他安插在相府的耳目? 正说着时,那边步履匆匆,便听得雁山在外唤道:“郡主,三公子!” 齐小观明知必有急事,忙问道:“有事?” 雁山匆匆步入,回禀道:“宫中传来消息,有人秘密求见皇上,窥其形容,似乎是……南安侯!” “南安侯入宫了?”齐小观不觉向前走了两步,呼吸有些急促,“皇上见他了?” 雁山点头,“听闻皇上屏去众人召入,所谈何事不得而知。” 十一忽然间呼吸沉重,蓦地问道:“小皇子可在皇上身边?” 雁山道:“应该在吧!” 凤卫虽掌握近半宫禁,到底还有目之难及处。能在那样的雨天,注意到微服入宫的似乎是南安侯已属不易。至于小皇子的去向,谁也没顾得上留意。但十一不在宫中的时节,挑人的小皇子当然只能由宋昀照看着了。 齐小观明知维儿身世,更不敢点破,只纳闷道:“南安侯……竟敢去见皇上?” 若无十足把握宋昀不会追究他罪责,私离军营的韩天遥岂敢去见宋昀?宋昀……做了什么才会令韩天遥如此有把握? 十一胸中似有一团火熊熊腾起,烧得五脏六腑都已蜷起。 弯腰呕吐之际,她忽又忆起姬烟的话。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闻家快完了,红绡、小温也议论闻家快完了,除非闻博破釜沉舟拥立济王,再也没有活路…… 亮汪汪滴落地间的,竟是触目惊心的鲜红,火一般地灼人眼目。 “师姐!” 齐小观倒吸了口凉气,惊呼着去扶她时,十一眼底似乎也泛着血红,苍白的脸转向他。 “去查……去查红绡和紫纱的底细,还有……聂听岚失踪那晚,红绡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 入夜时分,于天赐求见。 维儿已被回宫的十一接走,福宁殿被高大的枝灯照得亮如白昼,仅余一君一臣的大殿便显得格外空阔冷寂,肃穆得甚至带着股威煞之气。 也许,这样的地方,本就不该是有婴儿的啼哭或欢笑。 宋昀终于将于天赐带回的聂听岚日志一页页翻完,然后举起,凑到灯火上,看着金黄的火焰跃起,慢慢将那些字迹吞没,才丢到铺墁金砖的地面,缓缓道:“还真小瞧了这女人,竟来了这么一手!” 于天赐忙道:“此事是臣办事不力,一时疏忽,差点酿成大祸,请皇上责罚!” 宋昀摆手道:“也怪不得你。她在相府如鱼得水待了那么多年,的确有些心机手段。” 于天赐道:“幸亏皇上英明,竟能逼得南安侯将此物交出,不然贵妃那里,恐怕不好交待。” 虽是宋昀心腹,他也不肯问起南安侯为何主动交出日志。越是在官场待得长久,越清楚什么时候该装装糊涂,什么时候该保持清明。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受他聆训的普通宗室子弟,而是能给他和他的子孙带来无限富贵的大楚皇帝。 宋昀看那日志完全焚作灰烬,才问道:“贵妃今日又去了琼华园?待了大半日?” 于天赐点头,“和齐三公子他们用完午饭后,在那边休息了两个时辰。丑初传过太医,似乎是齐三公子传的。” 宋昀皱眉,“必定小观传的,她向来嫌那些太医多事。难道又吐血了?让她凡事少费心,总是不肯。” “嗯,济王之死,可能已经成了贵妃的心病,这个……只怕难治。后来雁山、陈旷他们也被唤去了琼华园,应该是为相府的事。为替济王报仇,凤卫动作不小。近日京中又有传言,说施相先前为自己相中的墓址有天子之气,又有人四处贴出传单,说什么‘天罗吉祥处,自古龙脉地;丞相欲占坟,不知主何意’,如今京中沸沸扬扬,都在说施相杀害济王,居心叵测,恐怕还会对皇上不利。” “你信?” “这……至少目前,施相应该有心无力。莫则虽立有战功,但始终不如孟许国功高。李之孝不通兵法,虽是监军,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有皇上暗中维护,那些新进的将领有几个会真心听他的?何况听说今日相府也召过太医,似乎施相病了。” 宋昀道:“如此,更见得天意都容不得施相心存妄念。” 于天赐会意,“臣会顺着那些流言,再放些风声出去。说来施相这病也的确蹊跷,方才臣暗暗打听过,得的似乎一种会传染的痨病。施相久在京中,饮食起居无不精心,怎会得这种病?” 宋昀哂笑,“会传染?嗯,若贵妃想他得这种病,拿些病人用的东西交给姬烟,只怕那个不要命的姬烟绝对敢给施相用上!” 许多手段,十一不曾用过,不代表她不会用。虽是帝后养女,自幼娇贵,但她从小被郦清远带出宫去,少年时便走遍大江南北,识见眼界远非寻常贵家子弟可比,若她愿意,诡谲手段同样可以层出不穷。 宋昀的眉扬起,一双清润若有玉辉流转的眸子已闪动异样光亮,“施相这一辈子,笑里藏刀,行。事阴狠,如今被人这样算计……也算得是一报还一报吧?” 于天赐细辨他言语间的意思,忙笑道:“如此也好。若凤卫真和相府硬碰,朝中难免闹得鸡犬不宁,皇上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宋昀沉吟道:“施相这病……应该很难痊愈吧?” 于天赐道:“这个不好说。虽说是痨病,但如今刚刚发作就有太医精心诊治,若用心调理,指不定就好了呢!” 宋昀将手搭上一直不曾批复的那叠奏表,随手翻阅着,说道:“明日一早便传旨,以皇兄之礼,厚葬济王!” 于天赐一惊,“皇上,若厚葬济王,等于是承认济王不曾谋反,那道赐死的旨意错了,岂不是在打施相的脸?” 这些日子,为济王喊冤的大臣很多,但支持施相,举证济王确有谋反行止的大臣也不少。只因彼此争执不下,宋昀似也一直犹豫,所有的奏表一概压着未予回复。但此时他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施相的对立面。 宋昀甚至道:“这一回,朕不得不打他的脸!” 于天赐猜着这年轻皇帝已决意趁机收回皇权,只得应道:“是!” 正要告退时,却听宋昀叹道:“济王不葬,施相不死,贵妃心结难解,只怕那病更难好了!” 皇权重要,贵妃也重要,那个贪恋权位的丞相,便注定会成为扎在皇帝眼底的一根刺。 于是,施铭远病得无力指挥党羽应对帝妃,着实是再好不过。 当然,最好病得好不了。 掌权二十余年,施铭远所见多了锦上添花,如今也该见识一回雪上添霜了。 寞,鸳枕惊梦(一)【实体版】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宫。内很安静,卧房中只点了一只小烛,幽幽暗暗。空气里似飘着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气息,清香犹存,却颓丧萧条。 他心里紧了紧,忙奔入看时,十一正坐于银烛下,就着烛光擦拭她的画影剑。 烛光摇曳,虽晦暗不明,她的剑锋却水银般清亮出奇,照着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庞。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除了眼前的宝剑,再没有值得她回顾的人或物。 或许经历了太多次的悲欢。爱恨,她的眼眸已不复最初的清莹夺目,如深潭般幽静沉寂。可上天似乎也留恋这样的倾城姝色,连这般幽静的眉眼,都能美得惊心动魄,——原来如朝阳般明亮夺目,如今却如明月般皎洁清寂。 这样的女子向来令人心疼。但宋昀似乎早已明白,她不需要旁人心疼,甚至可能把旁人的心疼当作侮辱。 他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屋子大,多点几盏灯,周围亮堂,看着也会觉得格外舒心。” 十一低咳两声,很快便压抑住,幽深眸光在他面庞顿了片刻,才转作轻淡笑意,“维儿才睡了,我怕灯火太亮,容易睡不安稳。” 宋昀点头,“也是。今日白天挺吵闹的,晚上若能睡得安稳,或者明天便会乖些。再大一些,咱们命太医用最好的药来调理,总会慢慢好起来。” 十一看了眼摇篮中熟睡的维儿,好一会儿才道:“嗯,我也觉得他会好起来。对着他时,我才觉得这一世没白活。” 宋昀握住她手腕,柔声道:“柳儿,你想多了!若你说这一辈子白活,那天底下谁不是白活?生父是一代丞相,养父母是大楚帝后,养兄是宁献太子,你自己才貌双全,武艺高强,是凤卫之首,是朝颜郡主,如今更是当朝贵妃。当年,你救过父皇,斗过权相,掌管过宫禁;现在,同样在帮我掌握皇权,振兴大楚。若非有你,这朝堂依然人人只求苟安,一派萎蘼景象,哪能将魏人逐出楚境?当下北魏溃败,咱们挥师北上,收复故疆、一雪前耻并不难。柳儿,你早已是传奇;未来,你和我将同载史册,让后人知晓,这帝妃二人都是传奇!” 十一仰起脸,正对上宋昀映着烛光的微笑面庞。 还是那般温文秀雅的容貌。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觉不出他像宋与询。 他是他,宋与询是宋与询,彼此都是无可替代。当日。她该多么迷醉,才会将他当作宋与询。 她低唤:“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别人再将你说成怎样的传奇,都抵不过你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这一世的生命已经被人挖空了一大半。” 她举起手中明晃晃的画影剑,“知道吗?下午我在琼华园小憩片刻,我梦到了风佩剑。它说我老了,不想再跟着我。我跟它说,你不是早折断了吗?你忘了,你折断后,询哥哥就为我出事了!然后它就说,它不是风佩,它是画影。我醒来才记起,画影也该生锈了!” 宋昀抚摸向她清瘦的面庞,“听闻你下午又传了太医,是不是……又咯血了?” 十一有些不耐烦,“是小观多事!” 宋昀忽然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低喝道:“是小观多事,还是你已经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他转身取过一把宝剑放到桌上,面庞因怒意而泛红,“画影剑没有生锈!便是画影剑锈了,还有纯钧剑!只要你说一声,我还可以为你寻来更多更好的宝剑!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什么不肯给你,不肯为你做!” 桌上的剑,正是纯钧宝剑,——当年郦清远让小朝颜赠给她未来夫婿的纯钧剑,曾作为定情信物被宋与询珍重收藏的纯钧剑。 后来的某一日,十一决定奔赴北境,去寻她终于预备接纳并相伴终身的那个男子,放手将纯钧剑作为另一种信物留给宋昀,让他调动凤卫救出他的生。母,让他承担起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责任。 彼时,宋昀尚是晋王世子。十一不动声色为他打算,送他助力,期盼他能摆脱权相控制,辅佐君王,胸怀天下。 而今,他走得比那时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远,还要稳。他的确可以为十一找来更多更好的宝剑,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他依然固执地留着纯钧剑;就像韩天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收起了流光剑,而十一依然固执地擦拭着明明不曾生锈的画影剑。 宋昀的声音忽然间也开始疲倦,空空荡荡地回旋于幽暗烛光中,“就怕我不管做什么,不管做多少,你都当作没看到!” 十一垂头看着镜子般倒映自己苍白面庞的剑身,嗓音微哑,“对不起,阿昀。” 宋昀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可晓得我最厌恶你这样跟我说话?就像我做得再多,也无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里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十一将画影搁于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没有。” 宋昀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但十一阖着眼,浓黑的长睫如倦极而敛的鸦羽,竟再也不曾说一个字。 宋昀向来明润的眸子渐次幽深下去。 他忽然奔开,半晌后走回,手中已多了一个酒壶,两个酒盅。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宋昀已将两盅酒倒满,强塞了一盅到她手上,“这是你欠我的!” 十一怔住时,宋昀已举起她右手,将持着酒盅的手绕过她手腕,将自己酒盅里的酒饮酒,然后定定看向十一。 他的神情冷静得出奇,眼底却似灼着一团烈火。 合卺酒。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在某些疑虑如毒蛇般缠上,并在心头越缚越紧时,她再不知该如何归还。 低头瞧一眼她向来贪恋的美酒,十一忽然手指一抬,酒盅便跌在地上,碎了。 酒水慢慢流淌开去时,她哑着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么酒也不想喝。继续欠着可好?” 她的神色疲惫,却让宋昀忽然间更加疲惫。 他咬牙道:“不好!” 他忽已掷下酒盅,扯向她衣带。 十一眼睫霎了霎,几乎没见她怎么动作,桌上的画影剑被她持于手中,然后光影轻拂,竟无声无息地架到宋昀脖颈间。 宋昀顿了顿,低眸瞧了眼快要触到自己肌肤的宝剑,眸中那团烈火似被冷水倾下,却越发地决绝。 他上前一步,无视脖颈上被划开的细口,低声道:“柳儿,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觉得我不够,或不配,你便动手割下我的头颅,和太后商议着另立新君吧!当日。你出尔反尔,不肯与我隐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寻得一线机会……如今,你还要再次出尔反尔?” 他猛地抱紧她。 十一定定地站着,手中持着的画影剑竟随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谁明晃晃的一痕泪光。 但十一连一丝泪影都无,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视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 “柳儿,柳儿!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都是为你?” 十一默然。 虽然他之所予,有太多并非她之所求。 若真能如她所愿,她不会以贵妃的名义站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若继位的是宋与泓,便有那道圣旨在,她都不可能入宫为妃。宋与泓受惯她欺凌,早已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勇气和她争执,更不敢拿祖宗留下的江山作为赌注,迫她入宫。 如此,哪怕一世孤寂,有酒为伴,她依然会是那个孤诮骄傲自由散漫的朝颜郡主,不会有推托不开躲避不了的身份。 宋昀的声音却越发地温柔,“也谢谢你。若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一路走下去。也许我会淹死在那个渡口,或别的渡口。我不会拼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涂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间距离……” 寞,鸳枕惊梦(二)【实体版】 “距离……”十一笑了笑,“你觉得我们间的距离,是近了,还是远了?” “自然是近了……” 宋昀想微笑,却在对着她的清冷眸子时,再也笑不出来。 他不再是乡野间受人欺凌的少年,朝颜郡主于他也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只要他愿意,不论十一心里到底是何想法,他都能行使他作为她夫婿该有的权利。 可他们之间真的近了吗? “柳……柳儿……” 宋昀无奈般低低地唤。 床褥如此柔软,更显出她瘦得硌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清瘦得让人心疼。 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一样地冷。他再大的热忱,也无法唤出当日渡口初遇她时,她散发的阳光般的朝气和活力。她的面容如此美丽,却苍白,浮泛的是他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他忽然间泄。了气,慢慢捏紧五指,忽重重一拳击于床褥,哑声道:“柳儿,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的面庞伏于十一肩颈边,便有热热的水珠落于十一脖中。十一阖了阖眼眸,眼底闪过疲倦,却无半丝动容。 她该怜惜他吗?可又有谁来怜惜她? 为了大楚江山,为了心中执念,她似已付出了所有。若说有辜负,她只是辜负了宋与泓,辜负了她自己,或许……也辜负了韩天遥。 刚睡熟的维儿或许被屋里的压抑气氛惊到,突如其来地大哭出声。 宋昀顿了顿,忽翻身起来,索然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取代宁献太子……或韩天遥……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我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一盯着他,“皇上在我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这和我心里有旁人并不冲突。只是……韩天遥如何待我,皇上清楚得很。皇上为何还认为他在我心目中,还能与宁献太子相提并论?” 宋昀有片刻不能呼吸,定睛看她片刻,方才冷笑道:“若非为他,你的病从何而来?无非……恨他的辜负而已!” 十一便轻轻一笑,“或许……是吧!” 宋昀噎住,忽披衣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快步折返身来,抱起因无人理会而哭得大声的维儿,小心地裹入襁褓中,轻轻拍了两拍,一路哄着他离去了。 四周便一下子寂静起来。 十一慢慢坐起身来,只觉胸口发紧,眼底也一阵阵地干涩,却不曾掉下半滴泪珠。 她茫然地笑了笑,踉跄地扑到桌前,颤抖的双手抱起宋昀方才拿来的酒壶,仰脖一口气饮尽了,才松开手指。酒壶便倒在桌上,来回晃了几晃,滚到桌边,却不曾跌落。 瓷白的酒壶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惨淡的光晕。偏偏在那光晕里,十一看到了多少张熟悉却已遥远的面庞。 以死换生的宋与询,离心离德的韩天遥,含恨冤死的宋与泓,还有身首异处、魂魄无处觅归途的生父…… 到底,谁能有铁石心肠,受得住这样一次接一次地绝望心碎? 朦胧里,她似又听到醉生梦死的琴曲,一时竟听不出,到底出自宋与询的太古遗音,还是出自韩天遥的松风清韵。 “询哥哥,天……天遥……” 她也不晓得该唤谁,只是下意识地想离那琴声近些,离那可以令一时拔离痛苦深渊的琴声近些,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 一切只是琴声带来的虚幻又如何,醉生梦死里的欢愉却是如此的真实。 她压着胸口走到窗边,侧耳倾听,却已听不到一丝琴声。 微风吹过树梢的声响里,隐约有孩子的啼哭。一时也辨不出是不是维儿在哭。但那哭声入耳竟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得就像她的挚爱和亲友们的死去和离开,就像她已不可更改的当朝贵妃的身份,还有年轻帝王深不可测的心思和算计…… ----------------- 仁明殿里,谢璃华已然歇下,蓦地听得宋昀到来,不由又惊又喜,忙将他迎入。 宋昀脸色苍白,眉眼间少了素日的温雅,有显而易见的烦乱和羞怒。但他怀中抱着的维儿,却睡得极安谧。 谢璃华忙向侍女示意,早将摇篮挪过来,让宋昀将维儿小心放心,仔细盖好毯子,令侍女与乳。母守着,才挽过宋昀,低声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宋昀摇摇头,“没有。” 谢璃华亲去倒了盏热茶来,递到他手上,“那必近日忙碌,累着了,这气色不大好。不如那边卧着,我给你捏捏肩背?” 宋昀道:“不用。” 他的眸光依然黯淡,面色却柔缓下来,侧了脸问:“有酒吗?” 谢璃华怔了怔,“有。只是……” 宋昀疲惫地打断她,“璃华,拿酒来,陪我喝几盅吧!” 谢璃华犹豫片刻,便笑道:“好!” 顷刻便已备好一壶美酒,四五碟小菜,摆在一小炕桌上。二人对面而坐,谢璃华亲去为他斟酒。 “这酒是绍城贡的,太妃说,皇上少时很爱喝。我也尝过,果然甘醇,且不上头。” 宋昀默默品啜,良久方道:“其实那时喝的不过乡醴村酿,如何跟这酒相比?只是我少时贫寒,偶尝一杯,便能惊为天物。如今贡来的都是罕见的佳酿,但喝得多了,便觉也就那样。也不知是我挑剔了,还是那时的酒真的特别好喝。” 谢璃华品其话中之意,微笑道:“世间佳酿原多,以皇上之尊,大可慢慢择选,或许真能找到比当初那酒更甘醇的呢?” 宋昀一笑,又饮了一盅酒,谢璃华已替他夹了两筷菜,“阿昀,吃些菜,别喝得太急。” 宋昀扫过那些菜式,虽只寥寥数样,却都是自己素日所爱。料得自己在小心探查十一喜好之时,他的皇后也正悄悄地留意他的喜好,方能在他说一声要酒菜,立刻便备上他最爱的酒菜来。 他便不再说话,专心一意将那酒菜吃了近半,方道:“谢谢。” 谢璃华却有些愕然,幽幽叹道:“阿昀,时至今日,何须跟我如此见外?” 宋昀道:“不是见外。只是……谢谢还有你陪伴。” 谢璃华眸光顿时闪亮起来,“我是你妻子,自然会一直陪伴你。” 是可以患难相依的妻子,而不仅是同享荣华的皇后。 宋昀低叹,默默握紧她的手。 可惜的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孤诮得甚至不需要他的陪伴。再怎样努力,他于她依然只是一个外人。 她似乎始终不明白,他会在她身边。不论她愿不愿意,需不需要、她始终在他身边。 等她愿意的某时,等她需要的某刻。 --------------- 第二日,十一又开始咯血,惊得侍女一大早便传召太医入内诊治。 宋昀意外地没有前去探望,只叫内侍过来瞧了瞧,又传话过去,让贵妃安心静养,他会照看维儿;只是维儿吵闹,朝中事务冗繁,他不能前来清宸宫相伴了。 朝中并不安稳。 宋昀下旨,以皇兄之礼风光大葬济王宋与泓,并按十一的心意,指定葬于宁献太子宋与询的陵寝附近。 病中的施铭远得到消息,连忙上书阻拦,宋昀只推是太后之意,又送去上等药材,劝丞相好好养病,让施铭远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还未及再有动作,施铭远的嫡系亲信大臣薛及、梁成因当庭抗辩济王之事,被责以大不敬之罪,宋昀当众掷下一堆弹劾二人的奏表,命即刻交刑部议处。 和凤卫一起掌管宫禁的殿前都指挥史夏震惊惶之际,云太后的侄子、信安王云谷石前去拜访。第二日,夏震称病告假,京中禁卫移交齐小观等原先的凤卫首领执掌。 施铭远又惊又气,待要上朝还击,无奈病体难支。而朝中关于施铭远病重难愈、因济王之死大失帝心的传言已甚嚣尘上。 文武官员有几个不是七窍玲珑百变心?识出其中意味,原来反对他的固不必说,平时做惯墙头草的人物也尽数缩了头。至于和相府走得亲近的那些,或自动拉开距离,或觉得怎么也洗不脱干系,想着要商议个对策。可施铭远那边又是可能传染他人的痨病,何况又被气得病势加重,一时也无法商议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而柳贵妃染病之事,也在不知不觉间传了开来。 不久,尹如薇求见。 彼时十一已听说尹如薇决意在安葬宋与泓后出家的消息,虽是厌烦,到底传入相见。 尹如薇走入内殿,远远便闻得温和冲淡的龙涎香,直到近处,才觉出香味里伴着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 这清宸宫安静得出奇,全然不像宠冠后宫的贵妃所居,几乎让尹如薇有种走错地方的错觉。 但她很快看到了十一。 华丽空阔的寝殿里,十一静静卧于床榻间,素衣黑发,面白若纸,如画眉眼间依然有着从前的冷锐和懒散。她的手瘦而白,倒还不失武者的灵巧,正慢慢地旋弄着一把飞刀。 和上次相比,十一着实瘦得太多,连唇边都看不到一丝血色,再走得近些,尹如薇便见到她的黑发间竟有零星的雪丝。 算年纪,十一也才二十出头,比尹如薇还小些。 尹如薇忽畅快地笑起来,“朝颜,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十一懒懒地瞅她一眼,“若你看到我过得不好还能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剧儿、小糖在一边听着,已有把尹如薇拉出去痛打一顿的冲动。 尹如薇目光扫过她们,“叫她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再瞅她一眼,向侍儿道:“你们出去。” 剧儿警惕地看着尹如薇,说道:“娘娘,你看她……她还有点规矩吗?而且……” 她握了握拳头,总算不敢说尹如薇不仅毫无对贵妃该有的礼数,且看着就像不怀好意。 十一散漫一笑,“下去吧!她是泓的妻子,也是我少时的姐妹,不用理会那么多的规矩。何况……” 五指挑动,飞刀如长在指尖般轻巧地旋着,映着温软的帐幔衾被,依然闪动着森冷的金属光泽。 虽抱病在身,她还是朝颜郡主,名动天下的朝颜郡主,刀剑在手,绝非寻常人可以伤到的。 剧儿、小糖退了出去。 尹如薇毫不客气紧跟着上前关紧门,才走回床榻前。 屋内便不复原先的光亮,尹如薇逆着光影的脸美丽却阴冷,再无半点即将出家为尼的女子该有的恬淡宁和。 十一便连瞅都不愿瞅她了,顾自玩着飞刀,慢慢道:“什么话,说吧!” 尹如薇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自作主张害了与泓的性命,还敢苟且偷生,厚颜活在这世上。” 寞,鸳枕惊梦(三)【实体版】 十一道:“你想多了。你有活着的权力,何况……与泓并不想你陪他死,就如当日询哥哥一心只想我活下去一样。” 后半句话她的嗓音很干,似被烈日蒸尽最后一滴水的沙漠。 尹如薇嗓子也哑了,“我不死,只是因为我仇人还没死!我便是无法替与泓报仇,我也要活着,活着看他们怎样不得好死!” 十一不再把。玩飞刀,击了击掌,“有志气!” 尹如薇瞪着十一,“我知你心里其实在笑话我。笑话我无能,只能眼看着你暗中翻云覆雨,明着为皇上所用,事实却让皇上被你牵着鼻子走……凤卫重回宫禁,皇室重掌大权,靺鞨人已被赶逐,眼看着收复中京都能提上日程……这桩桩件件,哪是我们那位抱着权相大。腿从乡下跑出来的皇上想要的?分明都是你的主意!与泓虽被人害了,可相府一转头便家宅不宁,如今那老家伙更是病得莫名其妙,自然也跟你脱不开干系吧?你从来便比我强太多,只要你想做,没有做不到的!可惜你却从没想过扶与泓一把!” “与泓什么都不做,于他才是最好的!我百般安抚,甚至再三告诉他,我会找机会接他回京,也会找机会去湖州陪他,只为他能安心住在湖州,别做任何授人以柄的事!谁知……我安抚得了他,却防不了你!“十一侧目而视,”知道与泓为什么对你虽好,却始终没法喜欢你吗?他那样无拘无束的性子,怎受得了你天天自怨自艾,偏还自以为聪明!” 她的声音并不高,一气说完了,便克制不住地呛咳,喉嗓间又有隐隐的腥甜涌上。 尹如薇却已被她的话气得面色煞白,指着她的手指竟在哆嗦,“你……你说我自怨自艾,自作聪明……是,是,我害了与泓,害了与泓……” 她退了两步,眼睛惶乱地转动着,好一会儿才似想起什么般镇静下来,慢慢地笑起来,“嗯,你聪明,你聪明……你这般聪明,以为弄死施铭远,便足以告慰与泓在天之灵了?可你知道吗?连施铭远也只是一枚棋子,一枚推到你跟前当替死鬼的棋子!” 十一眯着眼睛瞧她。 尹如薇喘着气,道:“与泓在世时,便已猜疑皇上会对他不利。有一日。他曾和我说,济王府有亲信背叛了他,你和他的通信似被人翻过,好在你们只是叙些旧谊,并未言及其他。他还留意过,说可能是蔡扬,却始终不曾处置。处置蔡扬容易,却会让他背后的人更加疑心,不如留着。后来我策划与闻博联手时便避开了蔡扬,却未料对方竟连闻博都算计在内。” 蔡扬,十一认识。 两年前她带韩天遥逃出花浓别院,宋与泓发现韩天遥未死,便是派蔡扬前去相见,一则嫁祸施铭远,二则拢络韩天遥。 她轻咳两声,问道:“你们认为蔡扬背后的人是皇上?” 尹如薇道:“与泓认为是皇上,可我一直疑心是施相那只老狐狸。皇上不过是乡野间觅来的寻常宗室少年,论文才未必多出挑,论武略更不值一提,不过仗着和宁献太子长得有几分相像,才因缘际会得以继位。与泓不肯提起他疑心皇上的理由,却也跟路过说起过同样的事,还向路过叹息,说皇上倾心待你,你必不会防备,早晚会吃大亏。再没想到后来吃大亏丢了性命的是他自己!” “就凭蔡扬是皇上的人,偷看过我和济王的通信,你便猜疑皇上才是真正的布局者?” “若只是猜疑,我冒失跑来跟你说这些话,岂不是又是自作聪明,自取其辱?“尹如薇冷笑,”因为我的缘故,路过已被你和凤卫排斥,难为他还肯护着我。而且,他也疑心皇上。据说那日。你和与泓见面后,与泓便跟他说,一切可能是皇上在布局,皇上从回马岭后便开始步步算计,偏又不动声色,心机深沉得可怕。我们回京后,路过和济王府旧部住在一处,留意监视蔡扬,结果发现他和于天赐暗有来往。路过听到些内情,便找机会暗暗将他拿了,软硬兼施逼问出当日之事,并令他亲笔写了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两页纸,递给十一。 “这是他的供词。幸好宫中凤卫大多认识路过,他武艺又高,悄悄递送给我,却也无人察觉。” 十一翻看时,尹如薇在旁冷笑道:“蔡扬受过与泓提拔,但与泓失势后觉得前途无望,正好向来与于天赐有交往,顺势便投了皇上。他原以为就是帮皇上留意济王府动静,后来发现皇上似乎有意寻衅,才觉济王情形不妙。可为了他的前程,他只能铁了心站到皇上那边。湖州兵变之事,因我防备着他,他倒未及传出或得到什么消息。只是他回京后和于天赐见面,两人叙起旧情,又在醉后提起湖州之事,于天赐大赞皇上才智出众,叹息济王近在咫尺,与贵妃走得太过亲近,才会遭此大祸……他暗示一切都是皇上布局,为了皇位安稳,也为了……你!” 她的手指几乎指到了十一的鼻梁。 十一已将那印了手印的供词看完,低眸半晌,伸手拂开尹如薇的手指,“你是认为,皇上怕他篡位,又怕他抢走我,所以想着法儿要害死济王?” 尹如薇道:“难道不是?你以为你和与泓只叙旧谊、不涉儿女私情便没事了?不想想自己多妖孽,当年宁献太子那样的心胸,与泓还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呢,只为一时不肯退亲,把与泓整治得多惨!何况如今这皇上本就猜忌与泓!都是你坑的他们!” 她刀子般的眼神恨恨地盯着十一,却又充满期待,等着看她备受打击再也爬不起身般的期待。好像十一溃败倒地,她便能从她那久治不愈的痛楚中找回些许愉悦一般。 十一便冷笑,举起手中的供词,“蔡扬也不过辗转听说而已,怎能算得证据?别说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他们喜欢我,想要我,彼此争斗猜忌便是我的责任了?你去折玫瑰被花刺扎了,还怪人家花开得太漂亮引诱了你?为抢夺花枝打架打出人命来,也怪玫瑰太美红颜祸水坑了他们?原以为只有那些读圣贤书读坏脑子的臭男人才会这么想,不想还真有女人跟着附和,真想撬开她们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日后走夜路被男人欺负了,也千万别怪男人禽兽,怪自己为什么走夜路好了!” 她言语低沉却不失凌厉,尹如薇不由涨红了脸,说道:“好人家的女孩儿本就不该走夜路!” 十一道:“那济王妃从此便好好地拜佛修行,便是强盗半夜打劫也别走夜路乱跑,不然出了事全都是你自己的过错!可惜本宫没打算修佛,人敢唾我面,我必打其脸!绝不会那样伟大,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至于舍己渡人这等好事,便留给济王妃去做吧!渡了一个宋与泓,不知下面还打算渡谁?” 她将供词掷还回去,“爱渡谁你渡谁去吧!只别想着再渡我身边的人就行!” 尹如薇慌忙捡起供词,却忽然想起路过千方百计要来这供词,只是为了给十一看,若十一置之不理,她留着它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向天喊冤?可这大楚,如今宋昀就是天! 她捏紧供词,忽然扑上去,尖声道:“你装什么装?我就晓得你其实就是不想和宋昀斗,所以不想给与泓报仇,对不对?对不对?” 她几乎要去撕扯十一的衣襟。 十一眉目不动,左手一翻已将她压于衾被上,右手的飞刀已贴于她脖颈。 尹如薇浑身都在颤抖,却嘶声吼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知你早已和宋昀是一路的,别说他只是借刀杀人,便是他亲手杀了与泓,为了大楚江山,你也不会拿他怎样,对不对?” 十一冷冷地看着她,锋刃拂动她脖颈间细微的寒毛,只需轻轻一切,便能顷刻送了她的性命。 这女人的冒失和愚蠢害了宋与泓,可害宋与泓的又何止她一个?宋与泓孤伶伶待在湖州时,也只有她倾尽所有的温柔守着他,陪着他,给予他最后的温暖。 外面忽有些动静,然后门被推开一缝,剧儿向内看了一眼,见十一果然控制局面,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娘,路大公子求见!” 究,霜鬓谁染(一)【实体版】 十一道:“让他进来!” 片刻,便见路过一身内侍装束,闪身进来。 他并未和凤卫一起合并入宫中禁卫,没有职衔在身,但到底和宫中凤卫交往极深,连清宸宫的宫人也多是旧识,剧儿等都知道他是十一敬重的师兄,故而想见十一并不困难。 路过应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并不意外眼前情形,上前行了一礼,低低道:“郡主,看到济王面上,还请手下留情!” 十一扫他一眼,指尖蕴上几分巧劲,将手一拨,已将尹如薇推开,由她跌落地上。她淡漠地向尹如薇说道:“若我是你,必定尽心尽责安排好济王后事,然后安安静静在寺里为他念经祈福,而不是轻举妄动,三天两头寻些事端,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尹如薇伏于地上,半天挣扎不起,兀自说道:“他报不了仇,才会死不瞑目!” “他不会想着报仇。”十一萧索地答,“泓只会盼着我们都活着,好好活着,还有……他同样盼着大楚江山稳固……” 路过搭手扶起尹如薇,眼神便也有些无奈,“济王妃,郡主说的,是实情。济王重情重义,本就视你们性命更甚于自己。” 尹如薇看到路过赶来,那满面的恨意才敛了许多,却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哽咽道:“路大哥,你瞧见了,你瞧见了……凤卫掌握宫禁,她又一身武艺,想为与泓报仇易如反掌!可她舍不得她的贵妃高位,舍不得她的如意郎君,根本不想报仇!我不信她在宫中那么多的眼线,就完全不曾猜疑过宋昀。” 路过叹道:“王妃,路某劝过你多少次,凡事需将眼光放长远些……郡主想杀枕边人诚然不难。但皇上并不曾下旨诛杀济王,到时人心不服,贵妃和凤卫被千夫所指还是小事,这朝廷动荡,天下不安,谁担当得起?何况……你只知如今凤卫掌握宫禁,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敢让凤卫掌握宫禁?凤卫如今不仅是郡主的凤卫,也是皇上的禁卫;同样,皇上不少亲信也会为郡主所用。皇上很多事瞒不住郡主,但郡主这里的动静同样瞒不过皇上。我猜,顶多一刻钟后,皇上便会知晓我们前来清宸宫的消息。若真有弑君之类的大事发生,几方势力或犹疑,或火拼,或就中取利,再不知会混乱成什么模样!” 尹如薇道:“混乱又如何?只要能杀了宋昀,鱼死网破又何妨!” 路过克制不住,忽回身一个耳光扇在尹如薇脸上,喝道:“你清醒些吧!害死济王的是施老贼,你没法报仇,郡主在报!如今施老贼还没死,你就先想着激郡主谋害皇上!你这不是要报仇,是要亡者生者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十一定定地看着被打得再度扑倒在地上的尹如薇,嗓音越发地干涸,“路师兄,你没看出来吗?她就是要所有人不得安宁。她已活得生不如死,无法解脱,所以巴不得所有人和她一样生不如死!” 尹如薇又想扑向她,却被路过扯住,只挣扎着吼道:“对,我就是要你们都生不如死!凭什么,凭什么与泓死了,你们还好好活着?我出家,我出家为什么……就为祈求老天开眼,让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她的话语忽然中断,软软地倒了下去。 路过在她颈后重重一击,止住了她的恶毒诅咒。 他抬头看向十一,苦笑道:“郡主,我给她这供词看,并不是让她过来找郡主和皇上的麻烦,只是想告诉她,济王的死有诸多因素的影响,并不是单单因她而起。不料她这般偏执……” 十一叹道:“开始见她说话有几分条理,以为好些了,原来只是因为找到让所有人都不痛快的法子……” 路过垂首道:“郡主,她少年时温柔端庄,善解人意,后来痴恋济王,求而不得,冷落空闺许久,这性子才渐渐冷僻。至于济王的事……换任何女人大约都受不住,也怨不得她。” 十一从床。上披衣坐起,看着地上的尹如薇,漠然道:“嗯,我受得住,便该多受些。” 路过怔了怔,这才想起最难过的似乎应该是十一。 尹如薇失去的是夫婿,但十一和宋与泓情同手足,论起感情只怕还要更深厚些。而刚刚尹如薇告诉了她什么?她的夫婿也是谋害宋与泓的推手?何况,她本想携手到老的南安侯已与她反目成仇,小皇子顽疾难愈,她自己似乎也病得不轻…… 他忽然间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妹,只垂头道:“师妹,可否容我将济王妃带走?我会……好好看守着她。” 十一眸冷如水,缓缓道:“待安葬了济王,立刻带她出宫,让她多念念经,消消自己的戾气吧!与泓已经不在,若再自己作孽找死,没人帮得了她。” 路过急忙应了,扶起尹如薇离开。 走到门口时,忽听到十一低低一声噫叹:“若她只是盼着能有个人陪着她生不如死,那么恭喜她,她做到了!” 路过回头,正见十一走到窗前,注视着远院落花,掩口咳了两声。 一方丝帕飘落,洁白如雪,却染了大。片的嫣红,宛若暮春时节开得正好的大朵芍药。 芍药,又名将离,离草。 ----------------- 数日未至的宋昀在这日傍晚匆匆赶到清宸宫,身后的乳。母抱着哇哇大哭的维儿。 十一倚于卧榻,眉眼沉静,见宋昀过来,唇角微微扬了一扬,淡淡一抹笑意如雪莲轻绽。 宋昀积了数日的愤郁顿时一扫而空,忙走过去,微笑道:“今日可曾好些了?一直不曾过来,就怕维儿又闹你。若嫌弃我们吵闹,我待会儿就带维儿去仁明殿。” 十一抱过维儿,低声道:“不用了,我正想抱抱维儿。这些日子我病着,不但带不了他,连奶。水都没了,算来真是对他不住,也辛苦你了!” 宋昀打量着她的气色,柔声道:“只要你能一日日好起来,比什么都强。今日可曾咳血?” 十一散漫地笑,“不曾。方才如薇过来找我说了会儿话,我倒觉得好些了。” “嗯?她闹着要出家,我也不敢做主,便去问了母后。母后说,等济王入土为安,便赐个封号,让她出宫静养。她找你有事?” “依然怨天恨地,怪我枉有一身本事,救不了宋与泓,也报不了仇,待他太过寡情。我听她唠叨得可笑,便叫路师兄把她打晕直接带出宫去了。但愿佛经能将她那怨气消解消解,省得误人误己。” “这女人……你如今病着,济王怎会怨你?要说报仇……这仇恨也差不多了吧?”他抚她清瘦的面庞,低低道,“施相那病……应该不行了。璃华去看了一回,回宫哭得不行。” 他不安地站直身,揉揉涨疼的太阳穴,低叹道:“算来……此事是我对不住璃华。便是施相,虽是各取所需,倒也不曾太过为难于我。” 但十一想报仇,他只能默认她所做的一切,甚至帮着她推波助澜。 十一凝视着他近来清减的面庞,淡淡笑道:“若是觉得亏欠了皇后,日后皇上可以好好弥补她。至于施相,有因才有果,他心中未必不知是我下的套,恨不着皇上。” 宋昀道:“你做的,便是我做的。他恨我也无所谓,我担着便是。便是有因果报应,我也跟你一起承受。” 十一道:“不用。皇上还有太多的事要担,有什么报应,不论是该的还是不该的,我希望都是我担着,与你无关,更与维儿无关。” 她说这话时,维儿正睁着黑水银般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甚至伸出暖暖的小手来,抓摸着她犹带病容的面庞。十一这几日病着,每日只叫乳。母抱来瞧上片刻,但维儿倒也不曾因此和她疏远,在她怀中时依然乖巧听话。 宋昀瞧着这对母女,心口却是一紧,忙道:“卧床这么些日子,才好些,又胡思乱想!” 十一道:“是,便不为别的,我也该为维儿保重自己。” 宋昀道:“正是。如今施相已经拖不了多长时间,济王这仇恨也算是作了个了结。济王泉下有知,大约也只盼你安心养病,尽快调理好自己身子吧!” 十一眸光扫过他,声音泠泠如谷底深泉,“了结了吗?可聂听岚不是还没消息?便是施相想为施浩初报仇,也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折腾出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诡异事。以相府权势,弄死个把人算什么?或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干净利落。收拾完只说是暴病身亡,或抑郁而死,他自家的事儿,谁还去开棺验尸不成?所以总觉得蹊跷。” 宋昀沉吟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再吩咐小观细细查探查探吧!再有两日便是济王兄长出殡之日,这两日。你记得按时吃药,多多休养,身体复原了才能亲自去送送他,也算全了你们间的情分。” 济王兄长,宋与泓…… 如此爽朗英武的多情男子,在冰冷的棺椁中躺了这么久,终于也要归于尘土了吗? 十一定定地看着宋昀,许久才粲然一笑,“皇上说的有理,有理!” 宋昀被她笑得心神摇曳,不觉也扬起唇角,抬手替她整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却在捻到若干银丝时顿住。 有不安如茧丝般地缠了上来,渐渐越缠越紧,越缠越密。 ------------- 第二日齐小观来见时,十一正在坐于书案前提笔写着祭文。 因维儿在摇篮中睡着,屋内并未燃香,只在案上供了一盆盛绽的茉莉,轻。盈的花朵清淡如雪,却芳香馥郁,卷在淡淡的药香和墨香里,愈发地沁人心脾。狸花猫将肥圆的身子盘在十一脚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齐小观放轻脚步,走到书案边看了看,忍不住叹道:“师姐,这些事让礼部官员代劳即可,你得空还是保养自己身体要紧。” 十一道:“旁人怎知我与泓的那些事?何况我也有许多话想让他转告给询哥哥听。” 她顿了顿,转而又笑起来,“或许也没必要。太医还说我这病治不好,指不定隔些日子我们几个又能聚在一处了!” 齐小观明知她屡受打击,病势不轻,不由心中大痛,低声道:“师姐,咱们习武之人,体魄比寻常人强。健许多,只要你放开心胸,这点小病算什么?何况宁献太子那心性,只会盼着师姐活得长长久久,直到满头白发,子孙绕膝。” 十一笑道:“我已有维儿了。至于白发,我好像也有了……” 明明在细致调养,可这几日。她的白发越发多了,竟如瘟疫般在两鬓蔓延开来。 齐小观不敢接她的话,匆忙转开话头,说道:“对了,你说红绡那晚情形有些异常,让我查红绡她们的来历,果然有点意思。” 究,霜鬓谁染(二)【实体版】 “嗯?” “红绡和紫纱来自南疆,也的确像于天赐所说,是某处山寨选送的美人。不过山寨并不是寻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为生的一伙强盗聚居之处。红绡、紫纱其实是他们头儿的压寨夫人,都会些拳脚功夫。因他们头儿三年前在打劫过界商旅时被杀,这两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于天赐那条线,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们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 齐小观似有些不安,咳了一声,没有立刻说下去。 十一再无惊诧之色,只问道:“聂听岚失踪那晚,那宅第附近有无异常?” 齐小观道:“这个暂时查不出。他们刻意低调,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来往,谁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红绡的确曾经提前离开,也的确……有人看到她走向聂听岚住处的方向。以红绡和紫纱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帮忙,想把聂听岚弄出去并不难。” 他一时不敢说到底是什么人在帮红绡。若聂听岚的失踪与红绡有关,意味着谁想让聂听岚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齐小观不敢细想,只含糊地说着,忐忑地察看着师姐神情,好一会儿才又道:“或许红绡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说不定。此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十一紧捏着笔,眸心仿若映了茉莉花的那种白,透着雪一般的寒凉。她忽然打断他,“不用查了。” “师姐……”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疲倦地笑,“查的时候没有惊动皇上的人吧?” 齐小观垂头,“没有。” “嗯,从此后,你便当从未查过这件事,从来不知道吧……世间事,哪能桩桩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十一手中的狼毫笔忽然从中折断,一半跌在祭文上,漆黑的墨汁顿时将祭文污了一大团;另一半的断裂入却扎入十一的掌心,扎破皮肉,迅速渗出鲜血来。 “师姐!” 齐小观慌忙叫唤着,忙去查看时,十一已自己抽。出条帕子来,随手缠缚着伤处,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小观,你记着,济王只是被施相所害,并没有……并没有别的隐情,咱们……不必多心。” 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仿佛在说着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挚友全然无关的事,只是嗓音似被人卡住了喉咙,需艰难地深深呼吸,才能将她简短的话语说完。 齐小观不敢回答。 若宋昀真的参与此事,若十一因此与宋昀决裂,已经全体编入禁卫军的凤卫该何去何从?局面一派大好、即将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当如何? 便是从私心计,师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静养,而宋昀待他们母子的宠爱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而齐小观两月前已与小珑儿成亲,近日小珑儿更已有身孕。想他们历了多少磨难,终于安定下来,他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生产于安乐祥和的天地间。 可师姐与宋与泓的感情极深,明知事有蹊跷,又怎能忍得下去,对昭然若揭的事实视若无睹? 十一继续道:“但相府那里,不能放松监视。施相防范严密,先前也曾让小温她们暗中使过些手段,都被他避过,这一次虽得手,他未必猜不出是谁使的绊子。自济王出事,姬烟的表现不可谓不反常,但她似乎还只是被关着,并未被处置。” 齐小观忙笑道:“这倒也不奇。皇上依着你心意厚葬济王,等于当众打他的脸;平素那些依附他的大臣又被压制得不敢声张,看看多少的闹心事儿,他哪里还顾得上处置姬烟?话说皇上这一招也是厉害,他病势发作时最需静养,被这么着一气,想不死都难!” 十一道:“皇上和他合作时多,制衡时少,未必知道他手段。而我……” 从她统领凤卫起,她和施铭远一系就没停止过争斗;再往前追溯,则是她生父柳翰舟和施铭远的争斗,——那时,柳翰舟还没将这人放在眼里,却一转头被害得死无全尸,至今身首异处…… 十一抱了抱肩,“小心些总是没错。” 齐小观猜着她心事,点头道:“师姐放心,我会安排。话说让施老儿享了一世富贵,还这么着寿终正寝,真有点便宜他了……” 十一微哂,“再怎样一世富贵,权倾天下……最后还不是归诸一坯黄土?” 她语气萧索,却已不是针对施铭远一人。 低头瞧一眼被污毁的济王祭文,她忽伸手扯了,揉作一团丢到地上,慢慢站起了身,问道:“南安侯还未离京?” 齐小观点头,“也未回府,化名寄居于一处寺庙,听闻近日常听庙中高僧讲说佛经。” “听高僧讲说佛经……” 十一仿佛在赞叹,弯腰将狸花猫抱起,揉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狸花猫被她的动作惊醒,吐着粉红的舌头打着呵欠,然后才意识到被女主人抱在手上,顿时受宠若惊。自从十一怀。孕,也不知那些愚蠢的太医说了什么,抱它的时候便少了;待多了个小家伙回来,更是只抱那小家伙了。 狸花猫着实不明白,那小家伙有什么好抱的,——比它个儿大,比它沉,更比它吵,哪能像它这么皮光水滑,身段柔软,还善解人意。 自然,十一肯悔过自新,重新领会它的好处,它也乐得受用,遂低着脑袋让她侍奉,以喉间呼噜噜的声响传达它的欢愉,并不时对说话的齐小观报以白眼,深感此人极不知趣。 齐小观正斟字酌句地说道:“上回南安侯秘密入宫,我们本猜着他是得了什么证据,才会去见皇上……但这几日看来,不论是他那边,还是皇上那边,都安静得很,并不见有何变故。或许……真是我们多虑?可南安侯为何放着北方战事不理,这么着跑回杭都听经,委实让人想不明白。” 十一侧耳听着,许久才道:“小观,替我暗示皇上,就说我听说南安侯回来的消息,似乎有些疑虑。” 齐小观怔住,“这……妥当吗?或者,师姐可以找个时机试探下皇上?” 十一轻笑,唇角有微微的嘲讽,“我不必试探。我只想给他机会,让他来打消我疑虑。” 齐小观不解。 “皇上是个聪明人,太聪明……”十一抱着狸花猫,走到摇篮边看向熟睡的维儿,低叹道,“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她想要齐小观和凤卫好好的,维儿好好的,忠心的侍儿们好好的,甚至花花也好好的…… 还有,她恨不能千刀万剐的那位……也得好好的。 好好地去寻他们的一世安乐。 她所不能寻得的,她盼她所看重的那些人,最终能寻得。 十一的那篇祭文又拖了一日才写完。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迎候他的只有狸花猫。它轻柔地喵喵叫着,竖着竹节般的大尾巴去蹭宋昀的腿,将他引到伏案憩息的主人身边。 侍女不敢相扰,只在十一身上披了条薄毯,正退在门边守着。 宋昀走过去,便看到长檠灯下那张熟悉的面庞。 沉睡中,她的眉峰依然蹙着,浓黑的眼睫在眼睑下方覆了两弯深色的阴影,弧度美好却凛冽。宋昀少时的记忆中,她是美好而明朗的,笑容璀璨得好像可以映亮最灰暗的天空;多年后再相见时,她已不再有那样的笑容,但至少眸光流转之际,依然晶明灿亮,如流动的水银般夺魂慑魄。不像如今,她的笑容竟会藏着刀锋般的清冷。 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想给予她所能给予的一切,让她摆脱悲伤,恢复健康美貌。兢兢业业,苦心经营,无非期待有这么一天,她能与他携手比肩,共同站到这江山的至高处。任凭那天地喧嚣,四方奔雷,他只要看她一人风华无限,一笑春风起,百媚生。 而不是如今这般,孤傲倔强,抱病在身,似被伤到体无完肤,梦魂俱痛,还在用猜疑的目光冷眼看他。 可湖州之事,那么大一局棋,不可能全无破绽;韩天遥的回京若是无可解释,无疑更添疑云。 “柳儿……” 他极轻地唤,欲去抚摸她颊上那道将她面庞衬得越发苍白的浅红伤痕,却又悄然顿住,唯恐将她惊醒。 修手的手指一转,他拈过那张写完的祭文,细细地阅览。 那本该伤悼痛楚的祭文,竟被病中的十一写得无限欢快。 儿时的争吵打闹,少时的嬉笑张扬,蓝天白云下那群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在字里行间跃然欲出。宋昀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敢于向朝颜郡主挑衅的小男孩,被小朝**在身下,打得龇牙咧嘴,嚎叫不已;又仿佛能看到,少女朝颜撩。开粉色纱帷,向外轻轻一笑,正当少年的宋与泓便失了魂,恨不能将天地间的所有都呈奉到她跟前。 以他所有,换她一笑。 宋与泓一直这么做,直到皇位被夺,直到饮下鸠毒。 他做的其实从不比宋昀少。他与朝颜郡主的感情也远比宋昀所能想象的更为深厚,以致她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他致命的悬崖边拖回。 可她付出所有,还是没能保住他,只能拖着破败的身躯在这里写最后的悼文。 宋昀额上有汗水滴落,转头再看向十一时,正对上十一抬起的眼。 她的眉眼间依然有倦乏,眸心却清明如水。 宋昀手一抖,祭文差点飘落。他有些仓皇地笑问:“醒了?我正看这祭文。济王着实可惜……我实在没想到,施相会害死他。柳儿,我实在是没想到……” 十一看着他,“嗯,你自然没想到。” 可刚刚十一沉睡,只他一人在看着祭文,并没有人跟宋昀提起济王的死,更没有人因济王的死责怪宋昀。但他仓促间的言语,竟似迫不及待地在为自己分辩,一时竟失去了素日的温雅有礼。 宋昀定定心神,才觉出自己的异样,忙将祭文放回桌上,叹道:“我与济王兄长虽然相交不深,却也晓得他为人仗义,是爽朗之人。我因缘际会继位为帝,其实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盼着能从别处稍稍弥补,从未想过害他性命。施相矫旨赐死,只怕有很多人会疑心是我幕后主使。” 十一目光灼亮得和她面上的憔悴极不相称,“阿昀,清者自清。” 后面还有一句不曾说出,浊者自浊。 宋昀有些透不过气,忽笑道:“对了,你可晓得南安侯回京了?他对湖州之事耿耿于怀,还悄悄见过朕一面。” 十一也不回答她是不是早已知晓,只懒懒道:“哦……他说不是他?” “他说,聂听岚和闻博有过私情,被施相知道后便要挟聂听岚,策反闻博。他赶往湖州,只为拦阻闻博跟着尹如薇谋反,其实并不是有心陷害济王。“宋昀留意察看着十一的神色,继续道,”忠勇军曾意图谋反之事,他自然不好公开说起,所以只秘密前来相见。我已与他约好,以往之事再不追究,施相之事我来处理,他只管放开心胸征战沙场,一展雄心。柳儿,你看,这样大家彼此得益,可以同心协力收复中原,振兴大楚,岂不是好?” “同心协力收复中原,振兴大楚……” 正是十一多年所思,多年所愿;也是韩天遥毕生所愿。 继承着父祖为国为民的那腔热血,他其实从来不是迷恋花红柳绿之辈。蛰伏花浓别院,不是耽于享乐,而是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于是,十一只能道:“是,很好。” 她的胸口也似涌着一股热血,腾腾地往上涌,怎么都压不下。 宋昀目光愈柔,“对了,南安侯还和朕说,功成之日,要朕为他重建一座花浓别院呢!他要和老祈王一般,一世清贵,一世逍遥……” 正说着时,外面传来婴儿的啼哭。想来维儿在仁明殿醒来哭闹,谢璃华和乳。母哄不住,便送了过来。 宋昀忙道:“我去瞧瞧。” 十一也站了起来,一双黑眸却已失了神,仓皇的目光看向漆黑的窗外,试图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狸花猫也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它没闻到鱼香,却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再不晓得从何而来。 十一眼前阵阵地昏黑着,然后终于在那片昏黑里看到了明霞般七彩夺目的光亮。 那片光亮里,花浓别院,花开绚烂,玄衣如墨的男子手持书卷,正缓缓踏出。他的身后并无花容月貌的姬妾相伴,他的目光深邃,只看向她。 而她手中持着酒,粗衣蓬发自假山中钻出,冲他回眸一笑。 簌簌金桂如米,正抖落她一身清芬…… 十一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胸口石头般压住的东西蓦地冲上,而她的身体却在这一刻蓦地轻了起来,轻得像踩在了云端,寻不到着力之处。 “噗——” 鲜血大口大口地喷出,迅速沾湿。了她的下颔和衣襟。长长的中衣挂在她高瘦的身躯,如挂在一株竹竿上飘摇着,顷刻染了大。片泼墨般的嫣红。 “柳儿!” 宋昀慌忙冲过来,正要扶住她时,十一已如折断的竹竿,无声地倒了下去。 原本压抑着的血腥气息,忽然也如泼墨般地兜头浇过来。 狸花猫嗅着这可怕的鲜血气息,哆嗦地摆动尾巴向后退着,绿幽幽的的眼睛里已满是惊恐。 “柳儿,柳儿!” 宋昀惊慌地高唤。 十一仿佛听到了。 可那人唤的似乎不是“柳儿”,而是“十一”。 那人坚毅面庞贴近她,黑眸里凝着深情和微笑,在她耳边轻轻道:“若我平安归来,我会立刻娶你。等朝中稳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浓别院。无需百花齐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独艳,便已今生无憾!” 自以为早已放开的一切,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掀起滔天大浪,顷刻便将她吞没。 天下至柔莫过于水,水滴可石穿。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世间有太多的事物,注定只能在坚持和碎裂间择出一种结果。 究,霜鬓谁染(三)【实体版】 济王宋与泓终被以皇兄之礼安葬。 大葬那日,不仅皇帝亲自素衣致祭,连退隐深宫的云太后都在宫人的扶持下赶到灵堂,抚棺痛哭不已。 谢皇后因身份特殊,只恐那些恨意难释的济王府旧部会迁怒于她,因此并未前去;但怪异的是,和宋与泓情同手足的柳贵妃竟也没出现,只有齐小观带他新婚的珑夫人从头到尾出席了葬礼,和济王妃、济王旧部及礼部官员,一直将济王送入陵墓,将一幅祭文焚在济王墓前,蹉跎到第二日方才回来。 有看到的人说,那祭文是柳贵妃亲笔所写,可不知为何,上面竟有血迹斑斑,落梅碎瓣般点缀于纸间,随后被和柳贵妃写的字句一起焚去。 因柳贵妃的缺席,宫中已有贵妃重病的消息传出,但究竟病情如何,始终讳莫如深。 据说,有两名太医因为替贵妃诊治时出言不慎,被宋昀下狱,至今不曾放出。这在御下宽仁的大楚历代皇帝中都极罕见。 不久,相府又传出消息,有太医被生病的施相砸破了额,满头鲜血逃了出来。 一时太医院人人自危,不论去清宸宫,还是去相府,都似半条腿踏入了鬼门关。 施铭远重病,旁人犹可,谢璃华哭得不行,却是一日数次叫人询问舅父病情,又与宋昀商议前望相府探望之事。 数日后,于天赐被传至福宁殿。 宋昀扶着额正独坐于阔大的御案前,看他见礼毕,沉吟许久方道:“这几日。你可曾见到施相?” 于天赐躬身回禀道:“前日隔着帘子见了一回,远远瞧着那气色很差,说话也没了中气。” “红绡、紫纱她们还在跟前侍奉?” “在呢,不过也不敢太靠近了。太医让挑那些健壮的男丁在旁侍奉,最好是会武艺的,每日服着药,便不容易染病了。” “小温、阿鸾呢?” “她们是凤卫的人,应该也在做着抽身退步的打算了,不过面上倒还过得去,每天都会例行去请安,只是也不敢靠近。都年纪轻轻的,谁想找死?” 宋昀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叩着御案,眼底有些微的犹疑和恍惚,“你确定,施相已经无药可医?” 于天赐向殿外看了看,再走上前一步,才低低道:“臣问过最近为施相诊治的太医,两人都说前儿受了刺激,病势转重,虽用了对症的药,也已无济于事,左不过就这几日的光景了。皇后遣侍儿回去看过,那侍儿原是相府里带去的,看了一回哭得死去活来。” 宋昀的指尖再一叩,便顿在案面不动,低叹道:“便是那侍儿传话给皇后,说施相病得厉害,且疑心是朕要取他性命,所以病得越发沉重。” 于天赐怔了怔,“皇后……也疑心皇上了?” 宋昀低眸,“此事么,终是朕不够厚道。皇后如今一心为朕,事事先替朕思虑,虽不说什么,到底猜出几分。她是施相养育成。人,眼看他行将不治,自然伤心。如今她只请求朕亲去探望一次施相,免他继续惊忧,或许就能痊愈;再则施家那些亲友也不必再终日惶恐,她这个相府出来的皇后也不至于被娘家人指点非议。” “皇上打算……” “去瞧一眼,也不妨吧?” “若论施相功劳地位,皇上自然该去看看,不仅可安抚皇后之心,也可安抚那些曾依附过施相的朝臣之心。只是施相这病并非寻常症侯,连他素日知交都极少前去相探,何况皇上万金之躯,岂能冒险?旁人绝不敢议论什么。” “正因旁人不敢去,朕若去了,应该更见得诚意吧?” 于天赐揣度宋昀心思,低声问道:“皇上……不想伤了皇后的心?” 宋昀唇角微弯,仿若是一个笑弧,却只能看出苦涩和自嘲,“嗯,她一心为朕,朕便不能让她伤心。” “可贵妃对施相恨入骨髓,若皇上前去探望施相,贵妃会不会有意见?听闻贵妃这几日才有些好转,可太医也再三说了,贵妃症侯颇重,经不住再有情绪波动。” “她不会在意。” “这……” 宋昀笑意愈苦,自语般强调道:“朕宁愿她在意,可惜……她不会在意!” 只要料定仇人在劫难逃,她不会在意宋昀安抚皇后。她看重的是大楚江山,而不是他这个皇帝,更不稀罕他捧到她跟前的一颗真心,——懒得珍惜,也懒得践踏。 正因为她不在意,他品尝太多被意中人轻轻忽略的苦楚,他不想忽略谢璃华所受的苦楚。 她不懂得珍惜,他懂得。 可惜如此不懂得珍惜他的女子,他始终放不了手。 若是无她,他好容易争得的天地,再广袤无垠,也是满眼苍凉的灰白。 他捏着凉下去的茶盏,定定神继续问:“南安侯还在京城?” 于天赐答道:“是。或许不放心朝中局势,怕人再对他不利,或许……想寻机再看一眼柳贵妃?这几日贵妃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开,若他放心不下,只怕也会延宕着不肯离去。” 他察看着宋昀的神情,“南安侯私自回京,如今更滞留京中,认真计较起来,便是将他下狱治罪也是无可厚非。韩母和不少韩家族人都在京城,便是有忠勇军撑腰,料得他也不敢公然与朝廷对抗。” 宋昀摇头,“忠勇军如今还在配合诸路兵马作战,若处置南安侯,恐怕不只是军心动摇的问题了……南安侯敢回京,敢质问朕,自然也有把握朕不能拿他怎样。何况……” 何况他不得不顾忌着十一心中所想。 究,霜鬓谁染(四)【实体版】 一句功成身退隐居花浓别院,不晓得暗蕴了多少他无法明了的情愫,才会令十一病势遽然恶化,严重到两个蠢笨太医居然进言,让预备后事冲喜。若横下心追责南安侯,他完全想不出他的柳儿会怎样想,怎样做。 他赌不起,也输不起。 无声地吐了口气,宋昀又沉吟片刻,才道:“南安侯不放心,一直不肯离京?那么……找机会安排他和贵妃见一面吧!” 于天赐失声道:“让他们见面?” 宋昀道:“全了南安侯的心愿,顺便……请他去跟贵妃解释解释聂听岚的事吧!” 于天赐怔了怔,“贵妃有疑心?” “或许……已经开始疑心朕。“回思十一生病前后之事,宋昀仿佛有些冷,无声地抱了抱肩,”凤卫耳目众多,虽肯听命于朕,但贵妃的吩咐,他们更视作金科玉律。虽再三吩咐过,少拿这些事打扰贵妃,可她若追问,齐小观他们必定知无不言,天晓得到底说了多少琐碎小事,指不定便有几桩让她起了疑?” 于天赐沉吟道:“可让他们见面……若南安侯改了主意,说出真。相可如何是好?贵妃行。事,一向也有些任性。” 若十一一怒之下跟随韩天遥离去,眼前这位指不定会疯了。他恐怕受不起大楚帝王的雷霆之怒。 宋昀轻轻一笑,“放心,南安侯对不住贵妃,已无颜提出带她离开。何况她病势正沉,维儿又有病,这些日子一直依赖朕照顾着,根本经不起长途奔波。再说韩家有家眷,贵妃也有凤卫,哪一个是说走就能走的孤家寡人?你只管去找南安侯,明着跟他讲,朕请他跟贵妃解释聂听岚之事,想来他不会令朕失望。” 于天赐细品宋昀话中之意,分明早有把握,连忙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十一已经病卧在床七八天。 睡得太多,梦也多。 似乎总是在黑暗里奔跑,奔到筋疲力竭时,便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身材高大,却面色苍白,双目滴血。他拖着一身的伤,沉默冷静地跟着她,由着她带他奔波于雨夜的山间。 他低低地唤她:“十一,十一……” 即便在梦里,她都已晓得那只是梦。 她离弃他,却为自己留了一夜念想;他怨恨她,便赠她以刻骨凌辱。 在他心里,她早不是他的十一,而是皇上的贵妃;而他于她也只该是臣子和名将,再不容有其他。 彼此怨憎早成定局,她不想留恋那些曾经,她甚至不想去回忆那年从覆灭的花浓山庄成功逃脱后所经历的一切。 除了芳菲院的彼此相护,奔往京城的一路相惜,还有在韩府同一屋檐下相知相守的那段岁月。 竟如阳光般要破开那雨夜,猝不及防地照进她狼狈奔逃的梦境里。 梦里也晓得抗拒,抗拒接近那样温暖馨香的梦境;于是她拼尽全力地挣扎,要挣扎出那些雨夜,以及那样阳光烂漫的日子。 她终于挣开了,终于离开了韩天遥,却更惊恐地发现,她似乎落入了密室,屏山园那间差点害死她、最终断送了宋与询性命的那间密室。 “朝颜,朝颜……” “十一,十一……” 风佩剑在拼死挣扎里断裂,耳边的声音分不出是谁在唤。 有一种惊恐,更甚于直面死亡的恐怖。 剑毁,人亡。 但只需她亡便够了。他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于是,她失声地叫起来,“询哥哥,别过来!天遥,快走,快走……” 被剧儿等唤醒时,她汗流如注。眼前的昏黑渐渐被光亮冲淡,她才忆起自己在清宸宫,已是当今楚帝的贵妃。 而那疾步奔来的少年帝王,正默默顿住脚步,身形僵硬,唇角笑容苍凉如雪。 自从那日。她那样明显地表达出她对他的抗拒,他们间便似横亘了一堵无形的墙,彼此在墙后谨慎地看着对方,再不肯轻易向前踏出一步。 病中的梦境不断重复,她也不断惊醒。 有时宋昀在,有时宋昀不在,但后来不在的时候似乎更多些。恍惚记得他有一次低低说道:“柳儿,你喊过宁献太子,喊过南安侯,却从未喊过我。” 至尊至上,至情至性,却只能领受她无数次的视若无睹。 这一日。她再度惊醒时,没有看到宋昀,却听到维儿的啼哭声,还有乳。母慌乱的安慰声。 十一从剧儿手中接过湿手巾,擦去额上的冷汗,唤道:“抱来。” 乳母慌忙将维儿送过去,惶恐道:“刚喂了奶,可还是哭得厉害。” 十一不响,默默将维儿揽在怀里哄了片刻,维儿哇哇的大哭渐渐转作了委屈的呜呜声,小小的手掌无意识地抓。捏着她的脖颈。 “维儿,维儿!” 她柔声再唤几声,维儿便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眼眶里还含。着大包的泪水,忽一咧嘴,却又笑了起来。 十一松了口气,低笑道:“其实维儿也很好哄,就是太挑人。” 剧儿等忙笑道:“正是这话。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边,从早到晚也没见啼哭几声。” 维儿挑人,十一又病得厉害,近来便都是宋昀带在身边,便是去前朝处置政务,往往也把维儿安置在附近,一旦哭闹便令抱过去亲自照看。 她沉吟片刻,问道:“朝中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若非有急事,宋昀不太可能把维儿送到清宸宫来。这两日十一病情有所缓和,但那日吐血似乎已经吐出去所有的精气神,此刻距离康复还差得远。 剧儿忙道:“没什么急事,只是皇上有事需出宫一次,特地交待下来,让我们先看护半日,他傍晚便回。” “出宫?”十一微诧,“去哪里?” 剧儿道:“这个皇上并未说起,我等也不好细问。” 十一扶额沉吟,然后抬眸,迅疾说道:“派人去看中宫,问下皇后是不是一起出去了。传话给小观,让他立刻来见。” 剧儿、小糖都是心头剧震,忙应道:“是!” 战,绝地深谋(一)【实体版】 宋昀对相府并不陌生。 早在他是晋王世子时,来往相府便是常事。能一步登天从亲王世子一跃成为当今天子,与当时和相府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 施铭远声名赫赫,权势熏天,依附者众多;但真论起他的声名,着实算不上好。不论是为了帝王威信,还是为了顾忌十一的想法,宋昀登基后着实来得极少。 扶立新帝登基,并成功让甥女入主中宫,这一步一步,施铭远不可谓不成功。但相府似乎并未因为增添多少荣耀。宋昀携谢璃华下了车辇,只见往日车水马龙的相府如今门可罗雀,一路走过去,虽有管事带侍仆迎候,比往昔却多出几分小心翼翼和瑟缩不安。 此时正是万物繁盛的时节,松竹森森,榴花耀眼,满池荷花盛开,圆圆荷叶摇曳清举,这相府风光看来并不寂寞。可树底花下,已是乱木杂草孽生,甚至连拼石的路面都有一层层的杂草探出了罅隙。几处窗棂半开半掩,有避在屋内的女眷或女侍们仓皇的身影和躲闪的眼神。 不论从哪里看来,都能觉出这偌大的府邸迅速走向衰落的气息。 谢璃华耐不住,大颗的泪珠直直地滚落下来,偏又怕人瞧见,忙侧了脸只作整理额边碎发,悄然拭着泪水。 宋昀不忍,悄然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太忧心,吉人自有天相。” 谢璃华应了,哽咽道:“想逢凶化吉,只怕还得皇上多费些心安抚安抚。太医一直说,若非舅舅忧思太过,也不至于病到这样的田地。” 她柳眉紧拧,眸中除了忧愁担心,还有些难以掩饰的愧疚。 宋昀所思所想,她未必不知,却一心维护,甚至有意无意间帮着夫婿针对自己的舅舅。施铭远跋扈专权不假,却一手把她这甥女拱上皇后之位,并无半分亏待。她虽时时牢记她首先是大楚皇后,当以大楚江山为重,却也不能将养育她的母族抛诸脑后。如今施铭远病重,再难威胁夫婿皇位,她自然盼他能平安度过这次大劫,得以富贵终老。 宋昀静默片刻,答道:“嗯,朕其实也不想施相有事。” 只要不威胁大楚江山,留着施铭远也不妨。纵然不得不多费些心思维持朝堂和后宫的安稳,能以此稍稍弥补对谢璃华的亏欠,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在前侧引领的管事带他们拐上一条五色鹅卵石拼花小道,已偏离了通往正房的大路。 谢璃华怔了怔,问道:“舅舅没住正房?” 管事忙躬身答道:“回娘娘,相爷说了,他这病易传染,正房前后都是屋子,住的人多,两名小公子离得也近,怕传染了他们,所以自个儿搬到东北角的萃香院住了。其实是相爷多心,太医说过,接触的人留意每日服药、不长久共处一室,没那么容易染病。如今那些跟在相爷身边的男丁侍奉十多天了,也没听说谁染病。几名如夫人娇娇弱弱的身板,也每日前去请安,照样好端端的。” 宋昀、谢璃华来之前均已服过太医开的药,如今不过前来看上片刻,又有众多侍从相随,自然也不会有事。这管事说了施铭远搬离正房的缘由,又急急解释,分明是怕宋昀等因担心染病而反悔离开。 宋昀眼见前方景致越发荒凉,自己与相府往来那么多时日,竟不曾来过这等冷清的所在,想着施铭远往日的嚣张,不由心中恻然。 谢璃华更不必说,眼见前面已是萃香院,几乎顾不得那边递上的面巾,便要冲入屋中察看。 宋昀连忙拉住,接过厚厚的面巾,亲为她将口鼻裹住,自己也用面巾掩了口鼻,令随侍先跟着管事进去通传并探查过,听得里面传出施铭远喑哑的咳嗽,方才携谢璃华走入屋中。 屋子里很是闷热,虽敞着门窗,依然有种浑浊不祥的气息萦绕着半旧的梁柱桌椅间,连青砖的地面都似往上蒸腾着发霉的潮气。施铭远住在东间,门前垂着厚厚的棉质帘子,密不透风,正将内外隔绝开来。 谢璃华忍不住低斥道:“何必用这么厚的帘子,岂不把舅舅热坏了?” 管事忙道:“相爷温慈,宁可自己委屈些,也不想误害他人。何况皇上、皇后亲来,所以又换了一架更厚实的帘子。” 说着这话时,里间的已传来施铭远气喘吁吁的声音:“臣病卧在床,不能面见行礼,尚祈皇上、皇后恕罪!” 宋昀忙道:“朕与璃华忧心施相的病情,特地带了两位名医过来瞧瞧。施相只管安心静养,不必拘礼。” 谢璃华亦道:“舅舅劳苦功高,皇上始终记挂着,只是政务繁忙,一时抽不出身来,却已早早令人去寻觅最擅这类病症的名医入京,盼能尽快治愈舅舅疾患。” 宋昀点头,“这些时日施相不在朝中,朕便失了主心骨,凡事常拿不定主意。何况朕到底年轻,行。事未必妥当,听闻近日传出不少流言,常叙及相府是非,想来是有心人刻意传出谣言,欲令我君臣失和,朝堂大乱。施相若有耳闻,切莫放在心上。宋昀之心,始终如一。” 谢璃华明知夫婿与舅父各自所为,如今听得宋昀低下。身段刻意解释,不由心中感念,看向宋昀的目光便越发温柔似水。 施铭远在里间静静听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皇上能有此心,老臣铭感五内,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可惜臣病势已成,便是大罗金仙到此,只怕也难以挽回。” 谢璃华不由落泪,哽咽道:“舅舅快别这么说!太医说得明白,如今用的药都对症,只需舅舅放宽心胸,病愈只是早晚的事。” 施铭远自嘲一笑,“病愈是早晚的事?病逝是早晚的事吧?臣辅佐两代君王,深得器重,却也招来多少人的嫉恨,寻着机会便落井下石,惟恐臣死不了!” 宋昀品其话中之意难掩恨恼,遂道:“所谓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施相通达之人,何不少些思虑,尽快调养好身体?让那些人无法称心如意,才是最好的还击。” 施铭远叹道:“话虽如此,既得了这病,也只能看天意。老臣半世富贵,荣宠至极,便是逃不过这场劫难,也已死而无憾。只是臣的确不放心朝中诸事,尚有些话也跟皇上说,请皇上屏去从人。” 宋昀虽来到相府,但他心思缜密,随行带了不少宫中禁卫。因此处狭窄,大多留在院外,只有四五个身手高明的近侍随在身边。如今眼见施铭远病重,想来是有遗言嘱咐,也不再疑心,遂命侍卫与内侍都退到门外。 那边相府的管事向内回禀道:“相爷,屋里只剩皇上和皇后娘娘了!相爷那边……” 里面似乎并没有人侍奉,施铭远在内喘着气,愈显中气不足,很勉强地压着嗓子说道:“好,你们……也都下去吧!” 一时众人都已离去,只剩了宋昀等二人在。 宋昀携了谢璃华走到门帘边,说道:“施相,有话请讲。宋昀洗耳恭听!” 施铭远在内仿佛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宋昀听不清晰,不由走得紧贴门帘,侧耳细听。 仿若有道阴冷的风从帘后吹来,再厚的棉帘也抵挡不住,竟直直地似要吹到骨髓里。 这感觉并不陌生,却已极遥远。尤其在他走到大楚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后,他几乎再也没有那种阴冷感。 当年,十四岁的宋昀在舅舅家倍受欺凌,百口莫辩,独立于众人嘲笑的目光里,便是这样的背脊生寒,似无处躲避那不知何处射来的明刀暗箭。在渡口落水之际,这阴冷的感觉几乎到了极致,却因那个笨拙游来的明媚少女瞬间烟消云散。 虽然不晓得危机感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想向退后,避开那让他不适的阴冷。 谢璃华觉出他的退避,惊讶地执住他的手,待要相询时,那棉帘后忽然闪出一只手,将宋昀猛地拉了进去。 277 战,绝地深谋(二)【实体版】 谢璃华正待惊呼时,那棉帘已经扑到跟前,掩住她口鼻,将她的惊呼声尽数逼了回去。 又或许,能不能压住她的惊呼,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屋外,已传来惊斥怒叫和刀剑相击的打斗声撄。 宋昀缓过神时,人已在内室之中,——确切地说,是内室中的密室里。 密室里和外面一样空气浑浊阴冷,寥寥几件桌椅都粗陋陈旧,角落里尚有不少灰尘,绝非病人休养之所偿。 唯一一张铺着锦垫的圈椅上,施铭远正掩着胸口安坐。他的面容削瘦憔悴,双目凹入,胡须凌.乱不堪,瞧起来还是满脸病容,但盯着宋昀的目光十分炯亮,素日的清隽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狠厉。 宋昀旁边,谢璃华被绑住手足压在条椅上,手里也塞了帕子,正呜呜叫着挣扎不已。 宋昀定了定神,依然安坐于条椅上,无视旁边相府死士正逼向自己的刀剑,向施铭远微微笑了一笑,“看来施相病势已有好转,倒是朕多虑了!却不知为何也不肯告诉璃华一声,可知她在仁明殿差点哭干了眼泪?” 施铭远冷笑,“告诉她?然后一转头再告诉皇上?我做的最傻的事,就是养了这么个傻丫头,被人牵着鼻子走还自以为聪明贤惠!等坑死娘家,便是她为柳朝颜那贱人腾出后位的时候了!” 宋昀叹道:“施相,你想得太多了!投桃报李,宋昀并不曾忘怀片刻。” 施铭远蓦地笑出了声,“投桃报李?老臣把皇上从乡野荒草里拔.出来,如今这模样,便是皇上对我的回报?别当老臣病糊涂了,连这场大病是在天灾还是*都看不出!” 宋昀摇头,“却不知施相觉得如何才算投桃报李?朝中大小事宜,无不征求施相意见,难道对施相还不够恭敬?或许,施相所求,不仅要永保相府平安富贵,也不仅是剪除济王这些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皇亲国戚,而是……要宋昀将大楚江山拱手奉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室中五六名死士,说道:“可惜这江山交给谁,朕也做不了主!施相若想要这江山,需得问问大楚百万禁军同不同意!若他们不同意,谋逆大罪,诛连九族,谁人能逃!” 他向来温雅,但最后几句声音却森冷沉凝,依然有着一股张扬迫人的帝王气势,旁边正持刀对着他的死士竟瑟缩了下,一时不敢与他对视。 施铭远也有些意外,转而想起宋昀登基后的言行,心下杀意更甚,冷笑道:“皇上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心思,以前老臣没看明白,是老臣太蠢;若至今还看不明白,便是老臣活该死无葬身之地!皇上的心的确始终如一,始终如一想着怎样得到江山,怎样用江山来讨得清宸宫那位贱人的欢心!不是老臣要大楚的江山,而是不想皇上拿老臣的性命拱手奉给那贱人,以图她多看皇上几眼……可惜,柳朝颜心里只有韩天遥,便是拿了江山送她,拿了老臣的命讨她欢心,也治不了她的相思病!如今她快死了,皇上痴情一片,何不先行一步为她探探路?那地方,可没有南安侯与你争竞美人心!” 谢璃华到底是施铭远甥女,捆缚得不甚结实,此时终于将口中塞的帕子吐出,几乎用尽力气尖叫道:“舅舅,你疯了!疯了吗?你真打算断送相府上千条人命吗?” 施铭远怜悯地看着她,“丫头,你还没看明白?是你这好夫婿想断送我,不是我想断送他!都是他逼我的!还有,别想着百万禁军能拿我如何如何,当年柳翰舟不也是手握百万兵马,煊赫无双?不过十余名禁卫军,便能轻轻松松将他断送!如今……我重病在身,无力顾及相府安危,有贼人闯入相府,误杀皇上,老臣虽有罪,但也得抱病出来先主持乱局对不对?小皇子有心疾,朝不保夕,根本无法继随皇位,只能重新选择宗室弟子来继承皇位……” 宋昀并非先帝亲子,甚至连养子都不算,在朝中根基浅薄,如今虽扶植了不少大臣,到底不能和施铭远二十余年经营的人脉相比,且忠诚度有限,只要施铭远并未篡位,弑君大罪又能被含糊过去,多半也就半信半疑地随之拥立新君。 宋昀年轻,所立新君入承宋昀子嗣,必定极年幼,到时只能由权臣或后宫把持朝政。便是云太后有疑心,她与宋昀并没那么深的母子情谊,何况又曾被逼得退居深宫养老,只要另立的新君合她心意,以她性情,很可能也会继续选择与施铭远共掌朝政。能与施相抗衡的柳贵妃虽有凤卫相助,却病重卧床,一旦宋昀遇害,施氏夺权,她与凤卫便定是下一批被诛杀的对象。 施铭远患疾应该不假,方才骗过了那许多人;但如今显然已经病势渐愈,却只作病危,不但将宋昀和凤卫的眼线尽数瞒过,连谢璃华也瞒得严严实实,甚至利用她对相府的感情将宋昀诱入圈套。 谢璃华惊恐地瞪着舅舅,猛地意识出他并不是玩笑,而是早有预谋,不由失声叫喊道:“快来人,来人……” 外面打斗之声尚能听闻,却已渐渐零落,再无一人回应她的求救。 因凤卫和相府仇隙极深,宋昀跟来的随侍特地未挑凤卫,都是原先的宫中禁卫,大多为夏震部属,甚至有好些与相府有千丝万缕联系,战斗力和勇猛度都无法与凤卫相比。若发现陷入相府重围,这些人肯拼死一战的恐怕不多。 施铭远站起身来,走近他的甥女,眼神已有几分复杂,“璃华,你看清楚了,你这个所谓的夫婿,娶你不过为了笼络舅舅,再无半分真心。舅舅这一倒,你必定跟着扫地出门!你是打算跟着他死,还是听舅舅的话,继续当你的皇后、太后?你会有听话的皇儿,会有享不尽的权势富贵,甚至……可以找更俊秀更温柔的少年郎相伴,不必担心深宫寂寞,床帷空虚!” 谢璃华尖厉叫道:“我不要!我不要!若你杀他,便送我和他黄泉里做一对鬼夫妻吧!别说他对我无半分真心!若他毫无真心,怎会与我前来看望舅舅?就为舅舅处心积虑一直想着怎样争权夺势吗?” 话未了,只闻“啪啪”两声,施铭远已两个耳光甩了过去,瞪着她的眼神不知是厌还是怒。 谢璃华被打得发髻散落,金钿委地,唇角溢出.血来,兀自高叫道:“舅舅,醒醒吧!那是宋家的天下,不是施家的天下!你是臣,他是君,他才是大楚皇帝!” 宋昀转向她,低低道:“璃华,你……保重自己要紧。” 谢璃华精心保养的长长指甲已被她攥紧拳时掐断,尖锐断甲掐到了掌心,慢慢地渗出鲜血来。她却恍若未觉,转眸向宋昀笑道:“论文才武略,我跟朝颜姐姐没得比。但至少我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死心眼。喜欢一个人,便一门心思地对他好。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会伴着他,一门心思地对他好。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我拿什么来喜欢你?” 宋昀哽住,却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也会一门心思对你好。” 虽然一闭眼,便是那个曾经明媚的清冷女子,虽然最悲观最无助的时候,他脑中浮现的面容从不是他的皇后,他都会对她好。 他不能辜负她生死相随的心意。 施铭远盯着二人,将手指捏得骨节森白,面容也森冷得可怕。他冷笑冲谢璃华说道:“没有你……也好!若不是你,我一世聪明,也不至于信了这小畜生,由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宋昀淡淡道:“施相别把自己说得太高尚,也别把朕想得太卑鄙。说到底,你想朕永远当手中听话的棋子,而朕……再怎么感恩图报,也需记得自己姓宋!便不为柳贵妃,朕也不可能容忍大楚江山在朕手上没落毁败!” 正说话时,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又激烈起来。 施铭远微有讶异,正待派人出去查看时,顶上的暗门忽然开了,有人冲内叫道:“相爷,不好了!柳贵妃带凤卫从东北角逾墙而入,已经冲过来了!” 既将宋昀诱来,施铭远早在各处有所布署。 在宋昀前来萃香院后,从正门或角门一路过来都已安排下伏兵,便是有人前来相救,也会遭遇重重阻力,足以让这边安排应对之策。 278 战,绝地深谋(三)【实体版】 萃香院位于东北角,是相府最偏僻之处,却已靠近了府外的巷道。巷道不在相府范围之内,时常有人来往,自然不便安排太多人手监视。 何况,除非对方知道天罗地网布在萃香院,再不可能想到从东北角直接攻向此处撄。 施铭远怔了一下,隐约看到传讯之人身后似有人影闪过,连忙喝道:“谁让你开的暗室门?快关上!” 岂不等于为进来找不到人的凤卫指了条明路? 传讯之人还未及应声,便已一声惨叫,头颅已伴着满腔热血抛撒入密室,血珠淋了众人满头满身偿。 施铭远大惊,忙指向宋昀,喝道:“杀了他!” 死士早已得过交待,再不迟疑,挥剑便往宋昀脖颈间砍去。 以那力道,顷刻便能让他身首异处。便是有援兵赶到,也万万来不及相救。 宋昀呼吸不匀,只握紧拳冷冷盯着施铭远,无视那雪一般冷凉的刀光和阴暗的死亡气息。 呼啸的刀声里,宋昀又似听到十一清冷的叱喝。 他苦笑。 她必定是他这一世难逃的宿命,不论是走到人生的最巅峰,还是卑微地低入尘埃,甚至此时人在绝境,死到临头,他脑中闪动的人影,居然都是她,都是她…… 而她病得卧床不起,再怎样的武艺超群,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刀锋划过,他甚至感觉到冷风从颈间掠过的气息,却奇异地没有觉出疼痛,倒是持刀砍向他的人蓦地发出一声痛呼。 宋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紧贴住潮.湿的墙壁,而前方已蓦地多出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长发如水,触目生凉。 可将他护在身后时,她那单薄的身躯偏能传递出微微的温暖。 “柳……柳儿……” 宋昀声音沙哑,眼底亦有些模糊。他甚至不敢伸出手,担忧眼前之人是不是绝望之际的幻象。 而谢璃华已挣扎着要站起来,高声叫道:“朝颜姐姐!” 十一面白如纸,一双眸子越发深如墨渊,却如刀子般从受伤的死士脸上划过。 死士手中的刀已经跌落,持刀的手腕上端端正正插了把系着玛瑙流苏的飞刀,正是十一所有。他有些惊恐地看看十一,又看看上方已被打开的密室之门。 朝颜郡主一向是个传奇,可这个传奇正在没落。尤其近来屡传她病重甚至病危的消息,似乎可以将她轻轻忽略。 可眼前这个仿若从画中走出的苍白女子,终于还是成为怎么也忽略不了的存在。 施铭远紧盯十一,退开一步,方才吸了口气,说道:“你……装病?” 十一淡色的唇向上轻轻一挑,悠悠道:“施相不死,朝颜岂敢死!朝中若有施相而无朝颜,施相一人独大,岂不太冷清?” 她的五指纤瘦,白得宛若半透明,正轻灵地拨.弄着一柄小小的飞刀。飞刀盈盈旋着,金属光泽里幻着玛瑙和流苏明亮的艳红,如雪地里盛开了硕大的牡丹,亮得几乎能灼痛人眼。 说话间,那边相府的死士都已赶上前来,护着施铭远向外退去。 十一挡在宋昀前方,哂笑着看向他们,指尖的飞刀依然飞舞,谁也看不透她什么时候会飞出一刀,又会飞向谁。 施铭远沿着石阶快要走到密室出口时,猛地悟了过来,急指向十一喝道:“杀了她!杀了他们!她……已是强弩之末!” 虽不知十一为何能这么快赶到这里,但眼见十一进密室这么久都不曾有接应者入内,足见得外面打斗正酣,凤卫根本抽不出人手相助十一;而十一武艺极高,既知身处虎穴,便该拦住施铭远出去调集人手,当然能将施铭远一举成擒更好,正可当作人肉盾牌护送宋昀等人离开。 十一居然眼睁睁看他们离去,放弃了对付施铭远的好机会,足以见得她并非装病,而是真的病得厉害,无力阻拦他们离开。 所以,这并不是十一对付他们的好机会,而是他们扭转局面,将宋昀和他的后妃一起扼杀于此的好机会! 死士们也悟了过来,明知此事要么成,要么死,再顾不得其他,只留二人扶持施铭远逃去,其他四名高手一齐跃下,袭向十一。 十一眉眼一冷,手中飞刀激射而出,正中一人肩胛。 那人虽中刀,却在反手拔.出飞刀时喝道:“快杀了她!她……她果然没什么力道……” 以十一的武艺,这么近的距离,怎么着也会伤筋动骨;而他如今才不过受了点皮肉伤,足见得她的确体虚力乏,难以为继。 十一眼见他们袭来,纤瘦的手指在腰间一拍,已将画影剑持于手中,随手挥洒处,却见大.片波光甩过,清亮如水,却锐利森寒,生生将四名高手一齐逼退。 宋昀正弯下腰去解捆缚谢璃华的绳索,被诸人打斗的劲风一激,却和谢璃华一齐倒地,兀自低头解着谢璃华腕上绳索。 谢璃华呜咽道:“皇上,是我害了你!” 宋昀低低道:“不怨你。只要咱们离开这里就没事了……” 他扶起谢璃华,看一眼十一,却见她运剑如风,快若流星,一时也猜不出她有几成胜算,却也料得自己和谢璃华在这边只会分她心神,遂带谢璃华贴着墙边慢慢往密室出口挪去。 那边相府死士见宋昀想离开,立时分出两人来,直向他们砍去。 宋昀匆忙闪避,几乎滚在地上,才逃过二人刀剑,好在此时十一也已退了过来,边拦住死士,边扭头叫道:“快走!” 宋昀正待应时,目光触到她前方,已不由高喝道:“小心!” 十一重病在身,行动原就比寻常迟缓,全仗剑招轻灵高妙才勉强支应,此时分心相护宋昀等,防守顿时有了破绽,竟被前方死士刺中胸肋,一时疼得吸气,却强忍着磕开对方长刀,边退边试图反击。 死士已瞧出不会武艺的宋昀、谢璃华正是十一对敌的最大弱点,竟分出人手来专门攻击宋昀等人。如此,不仅宋昀等被拖着无法离开,连十一也被逼得分心保护二人,原就勉强支撑的身体便越发支持不住。等外面终于有两名凤卫冲开封锁奔入密室相助时,她一身素衣早已血迹斑斑,再不知受了多少处伤。 宋昀见她身躯摇摇欲坠,连忙前去相扶时,只觉她手臂冰冷,有阵阵的颤意传来,显然早已不支。 她甩开宋昀,扬剑又将近前的一人逼退,方才说道:“我没事……” 话未了,她掩住腹部抽.搐了下,已又吐出一口鲜血来,那面色便灰败之极,再不见半点血色,连眸子都已黯淡无光。 宋昀又是心惊,又是骇痛,低低叹道:“罢了,罢了!柳儿,若真逃不过,能死于一处,我也了无遗憾了!” 十一随手拭着唇角的血,哑着嗓子慢慢道:“若是如此死去,我却万分不甘心!” 所能付出的都已付出,所能得到的却付诸东流。 蓦然回首,宋昀可以不觉得白活一世,十一却只觉苍凉一生。 眼见又有死士突破防线冲来,十一手指发颤,却在扬剑之时倏地平稳,迅捷从死士的刀锋边擦过,剑尖刺入对方脖颈。 几乎同时,那人刀锋也已划了过来,她虽侧身闪避,却已体虚力竭,上臂着了一刀,立时血流如注。 “柳儿!” 宋昀惊痛相扶时,十一已然站不住,发髻散落,长发凌.乱披下,覆于满是血迹的素衣之上,愈觉狼狈。 那人虽受重伤,也看出十一支持不住,竟再度扬刀袭上。 十一咬牙抵敌时,伤病之下.体力极弱,刀剑相叩间,画影剑便握不住,竟被磕得飞了出去,扎入旁边的墙壁中。 宋昀眼见她危在旦夕,咬牙将她就势拉过,奋力掩到自己身后,却是以身体为盾,挡向那人的长刀。 谢璃华不由惊呼,“阿昀!” 那死士虽知他是当今大楚皇帝,更知今日之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过略一迟疑,便挥刀刺过去,却打算将两人一起钉死在墙上。 十一喉间有喑哑的噫叹,“何必……” 宋昀竟听到了,同样喑哑地回答:“我不悔……” 279 战,绝地深谋(四)【实体版】 同死非她所愿,于他同样不甘,却能答她一句,不悔…… 刀的冷风嗖嗖袭来时,旁边又有流光闪过。 和画影剑同样的剑光,水银般哗然泼洒,却沉雄有力,带着骇人的杀机汹涌而来撄。 宋昀侧过脸,只见画影依然钉在墙上,一边滴落血珠,一边摇摆不定。十一根本不曾有机会去拔剑。 十一倚着墙正对前方,却已看得清楚偿。 密室门口两名相府高手被砍倒之际,已有一高大人影闪入,不曾停留半分便疾冲下来,连人带剑扑向袭击他们的死士,硬生生挡住了即将刺入宋昀后背的长刀。 和画影一模一样的剑光与长刀磕出耀眼明亮的火花,映出来人的模样,却是个身材高瘦的玄衣男子,用巾帕包了面庞,只露出一双深邃黑眸,冷寒逼人。 将那致命一击挡过时,他方转眸看了他们一眼,却似被烫了一下,眼底的焦灼很快淡了下去,漠然地转向对手,继续出剑。 此时宋昀依然护在十一跟前,十一满身是血,全仗宋昀扶持方能站立。从外侧看去,却似难得温顺地偎依在宋昀怀中,至死不肯分离。 宋昀逃过那致命一刀,惊魂未定,这才来得及转过身看向忽然出现的那男子。 那男子剑式简洁有力,绝无花哨,却出奇地有效,很快将那持刀的死士斩于剑下,转头又去相助两名凤卫,立时控制了场面,剩余的三名死士处于下风,再也无法分出手来相害宋昀等人。 宋昀看着那与画影剑一般无二的剑光,又看向那男子的面容,低呼道:“是……是……南安侯!” 十一第一眼便认出来者是韩天遥。 他所持的,是流光剑,当日韩天遥悄然从当铺找回,也曾一度剑不离手,但终究还是换回了他的龙渊剑。 他回京之事无法公开,便不能公然露面,连他素来所佩的龙渊剑也不宜在众目睽睽下出现,便只能带着同样锋利的流光剑前来相助了。 这天下认得流光剑的人并不多,但至少十一认得。 密室外,传来少年有些惊惶的呼叫:“侯……公子,皇上他们怎样了?” 韩天遥一剑将一名死士劈开,闷着嗓子答道:“告诉三公子,应无大恙!” 少年在外叫道:“先别出来,外面相府高手太多了……不过三公子说援军稍后即至!” 宋昀记性极佳,虽不曾见过几面,却已听出了那少年的声音,“赵池?” 十一低低道:“只听闻韩天遥在寺中听经,却不曾注意过赵池的动向。他不愿听经,又一直记挂着聂听岚死得不明不白,早就乔装混进了相府。因传染恶疾之事,施铭远对往日贴身服侍的姬妾们起了疑心,借口女子体弱,不再让她们近身,换了会武艺的侍卫前去侍奉。我们因想着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也不愿小温、阿鸾她们染上恶疾,再不曾疑心过。谁知他病势已经好转,瞒过我们的眼线开始暗中布局……” 宋昀立时悟了过来,“你这么快带凤卫,便是因为赵池传的消息?” 十一点头道:“赵池在外围,得到的消息有限,只是和几个施相的心腹走得还算近,察觉萃香院曾有异动,后来发现皇上、皇后直接被引去萃香院,觉得不妙,立时找人通知凤卫,恰好我不放心,紧随皇上前来相府,正好遇上。我来得匆忙,带的人手不多,听得事情不对,只得一边叫人去通知其他凤卫,一边先带小观和随侍的二十余名凤卫赶过来。” 所以,十一等并未与相府高手交手,直接从东北角冲入了萃香院。 可他们人手太少,齐小观断了一臂,武艺大不如前,只有十一仗着身手轻灵,在凤卫的齐心护卫下硬生生冲入了密室。其后双方各自在拦阻对方之人进入密室,唯恐对己方之人不利,直到施铭远离开密室,相府高手腾出一部分护住他,凤卫才有两人趁机抢入密室内相助。 赵池本是韩天遥的人,派人知会凤卫之时,自然也会通知韩天遥。韩天遥到得虽晚,身手却极高,在赵池的指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去拦在密室门前的相府高手,总算及时救下宋昀等人。 有韩天遥相助,剩余三名死士也很快支持不住,但这时密室外厮杀声更甚,隐隐听得赵池在喊道:“施老贼弑君谋逆!弑君谋逆!你们跟着反,不怕灭了九族?” 可他的话在杀红了眼的双方人马中显然难有效用,那边竟又有相府高手奔入密室中袭向宋昀等人。 从外面施铭远心腹的高呼声中大致可以听出,施铭远可能猜到进入密室的人是谁,明知绝无退路,再顾不得谋害皇帝之事可能被更多人知晓,竟将府中豢养的高手尽数召来,务要将仇人一网打尽。凤卫寡不敌众,再难抵挡,遂有越来越多的相府高手冲入密室。 韩天遥便向密室中的两名凤卫道:“护好皇上!” 便一跃奔至密室门口,只将那一处关隘紧紧扼守住。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密室门本就设计得狭窄,有两三人在门口打斗,其他人插不上手,相府高手人数再多也便无济于事。以韩天遥身手,大约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被人攻入。 十一定定神,服了两粒固元补神的药丸,积攒了些体力,便去拔了画影剑,相助两名凤卫除掉密室中剩余的相府高手,令他们到韩天遥身畔相助,方才一晃身坐到地上。 墙壁上原有油灯照明,此时已在打斗中熄灭。密室门口尚有光亮透入,却因那一处的打斗变幻着奇异的形状,叫人再也无法忽视那个战神般护卫他们的男子。 宋昀走过来,将自己衣摆撕下,努力包裹她那不断流血的上臂。 他的面色苍白,手指冰凉,动作却从容有度,并不显得慌张。 谢璃华更是从未见过这等生死搏杀,待要上前帮忙,双.腿似软了一般,被倒在地上的尸体绊得摔了两跤,方才踉跄行到十一身畔,用帕子去掩十一肋部的创伤。 她呜咽道:“一直在流血……这可怎么好!朝颜姐姐本就因咯血症血气两虚,再这样失血下去,如何了得!” 门口的韩天遥闷.哼了一声,似不慎被人伤到。 宋昀忙转身,看韩天遥动作并未迟缓多少,这才略略放心,低声道:“希望南安侯能支撑住,只要撑到凤卫援军到来,咱们立刻能送柳儿就医。” 十一重病加上重伤,全凭素日刚强的意志方才坚持到现在,此时稍一松懈,便觉全身发冷,阵阵地哆嗦着,伤处在失血过多后反而开始麻木,渐渐除了那冷和无力,再觉不出疼痛。 她眼前阵阵地昏黑,快连眼前的人影都看不清,却依然觉得出光亮处那男子与敌人激烈搏斗的身姿,——那身姿的光影,无处不在地投射于这小小的密室,令人再难忽略。 “天遥……” 她仿佛要唤,又紧.咬住唇,努力凝回心神,看向宋昀。 她已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便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低低道:“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若我死去,维儿须劳烦你多费心。” 宋昀道:“你做梦!若你死去,我才不会再替你照顾维儿。你需活着,一定得活着!” 十一道:“你总是口硬心软。” 宋昀道:“不是。若你死去,我只怕连自己都照顾不来,指不定隔几日便追随你去了……怎还顾得了维儿?” 十一沉默片刻,答道:“好吧!其实他也未必长得大,若顾不来时,送下来陪我。” 宋昀道:“你休想!不论生死,你敢离我而去,我便敢要你死不瞑目!” 十一笑得咳起血来,“你……还真的忘恩负义!” 宋昀眸光幽暗,“嗯,我一向便是这样的忘恩负义!” 谢璃华慌忙道:“姐姐,阿昀只是玩笑,他只是开玩笑!他把维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宝贝,无论如何都会好好照顾。他……只是盼着姐姐能撑下去!” 280 祭,投剑还情(一)【实体版】 这样的伤病,又无法立刻就医,一旦闭眼昏睡,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十一心头忽明忽暗,却也明白,阖着眼低低噫叹:“放心……我放不下维儿。我……不想死!” 宋昀声音便柔缓下来,“维儿虽有弱疾,到底发病的时候少,咱们好好照看着,待再长大些,便可遍访天下名医为他医治……待我们头发渐白时,维儿也该长大了,便可以为他说一门亲事。他身子弱,可以替他寻个健壮的将门之女为妻,生出的孙儿便会健康得多。撄” 十一不由笑了笑,“将门之女啊……若是太凶悍,便不大好。” 宋昀道:“自然要挑性情好些的。何况有你我在,还怕什么呢?偿” 十一朦胧间答道:“也是。何况性情再坏,也不至于比我更坏。” 宋昀道:“你性情很好啊……我喜欢得紧,盼你一辈子都是这样的性情。” 十一想说,她却不喜欢他那样的性情。 可不喜欢宋昀这样温柔执着的性情,难道喜欢韩天遥那样的性情?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刺猬似的戳到彼此体无完肤。 已伤心太多次,还是不要再伤心得好。 她终于道:“我也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半明半昧间,外面的厮杀声忽然高了起来,如浪潮般快要将周围所有的人或物吞噬。 谢璃华侧耳听着,惊喜叫道:“是不是相援的凤卫来了?是不是咱们凤卫来了?” 她本是施铭远的甥女,但经此一役,竟再不敢认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坟墓的相府是她的娘家,倒是凤卫成了最亲近最可靠之人。 十一看不大清,也听不大清,却已感觉出那剧烈晃动的光影终于安静下来。 然后,靴子踩在地面,一声声顿挫着,缓缓来到她跟前。 她努力睁开眼,向韩天遥看了一眼,挤出一抹微笑,“南安侯,辛苦了!” 她的视线模糊,他又背光而立,更难看清他的表情,只觉他站立的身姿特别安静。 如历尽险滩恶礁后深潜到幽谷中的寒潭,平静如镜,再大的风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倚在夫婿臂腕间孱弱的模样,一言不发。 喊杀渐歇时,密室门口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伴着齐小观等人焦急的呼唤:“皇上!师姐!” 韩天遥忽伸臂,滴着血的流光宝剑脱手,紧邻画影剑钉在他们旁边的地面,来回摇曳不定。 未等宝剑静止,他已大踏步走出密室,走得不见踪影。 虽不置一词,十一却似早已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你若无心,我便断情。强求换来两厢疲累,何如一笑而去,观漠北云霞,赏江南烟雨,看这天大地大,放手即潇洒。 也好,也好。 可胸中怎会忽然窜出尖锐的痛意,如一柄匕首深深扎入,凌迟般刮剜着? 痛得她连呼吸都似着了火,侧过身子,颤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呻.吟。 ----------------- 施铭远的垂死一击,虽有若干大臣的暗中支持,和多年经营的高手相助,终于还是归诸失败。 他被传染恶疾是真,只是后期已开始恢复,为防帝妃眼线察觉,装作病中昏愦砸伤太医,仅留着听命于己的两名太医继续医治,并传递出病势垂危的消息,好打消宋昀等人疑心。如今眼见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却是惊气交加,本就不曾复原的病势便又起来几分,在奔逃出府时手足无力,喘着气迈不开步伐,遂被凤卫生擒到宋昀跟前。 宋昀素来谨慎,这次只因心存负疚,一时防范不周,竟上了这样的恶当,险些丢了性命。待他踏出密室,重新立于阳光之下,举目看着满地死尸,也不由背脊生凉,后怕不已。 论起施铭远此次行径,弑君谋逆,罪在不赦,便是朝中那些党羽无法求情。眼见施铭远被拖来,他正待令人将他下狱时,却听旁边传来啜泣声。 十一已被齐小观紧急护送回宫医治,只有谢璃华还随在宋昀身侧。 经了这大半日的惊恐,她鬓发散乱,金钗脱落,华美翟衣上尽是血污与褶痕,脂粉狼藉的面容下已显露出梨花般的苍白质地。 她忽双膝一屈,跪在宋昀跟前,哑声道:“皇上,舅舅罪在不赦,可到底于我有养育之恩。求皇上……” 回头看一眼施铭远,见他面色灰白却兀自握拳咬牙恨不得将他们生吞的模样,那些求情的话一时便不知从何说起。 不论哪个君王,都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弑君逆臣。 何况施铭远毫无悔意,若有机会绝不在意再度掀起血雨腥风。 宋昀却已明了她所思所想,伸手将她拉起,目光淡淡扫过施铭远,忽高声道:“既然施相只是在病中为匪人劫持,此次事件便不能全怪施相。念其年老功高,姑且让施相在府中养病吧!” 他扫过满地血腥的院落,缓缓道:“施相恶疾在身,相府又有匪人未曾清理干净,便让施相先在此处静养吧!雁山,你派人好好守护此处,别让匪人惊扰了施相养病!” 施铭远原就想谋害宋昀后嫁祸给“刺客”,死伤倒地的相府高手大多看不出真实身份,被一口说成“匪人”倒也看不出太大不妥。 此役凤卫同样伤亡不小,跟随十一前来的那批凤卫折损过半,其他人无不遍体鳞伤,雁山早恨不得将施铭远生生咬下几块肉来,忽听宋昀这般吩咐,分明打算饶过施铭远,不由惊诧之极。但他素来稳重,瞥一眼谢璃华,便已料到几分宋昀心思,只得躬身应了,自去安排人手。 谢璃华再不料宋昀竟将施铭远弑君谋逆的滔天大罪轻轻揭过不提,执着宋昀的手,一时热泪盈眶,只感激地依偎在他身畔,再说不出一句话,也再不想看她舅舅一眼。 施铭远开始惊异,待对上宋昀冷若冰霜的双眸,顿时面如死灰。 他果然太小瞧宋昀。 这一回宋昀会中计,除了他筹谋周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宋昀看重谢璃华所思所想,会记挂着成全她的心愿。 若能弃情绝爱,这少年帝王的城府,深得可以将整个天下轻易玩弄于指掌之间。 ------------- 十一受伤虽不轻,但几处创口总算不曾伤到要害,最要命的还是一再恶化的病情。于是,太医院几乎所有太医再度奔忙在清宸宫,也便是意料中事。 所幸十一出宫前,维儿吃得饱饱的又睡了,等一觉醒来宋昀等已回宫,于是笑逐颜开,再不曾吵闹。 虽只半天工夫,但宋昀等人当真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差点阴阳永隔。 若非十一机警,真让施铭远得逞,江山易主,朝堂混乱,也不知这大楚会折腾到怎样的境地。身患弱疾的维儿更不必说,作为时至今日唯一的皇子,只怕第一时间便成了施氏诛杀的对象。 宋昀死里逃生一回,眼见十一昏睡,只将维儿抱在怀里带到福宁殿,继续处置后续事宜。 维儿浑不知世间险恶,只睁着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不时欢悦地舞着手足咿呀出声,显然心情甚好。 宋昀的心神不觉间已放松下来。 待召入于天赐时,他的神色已恢复向日的恬淡从容,端着茶盏与他说话时再不见半点异样。 见于天赐为未能及时察觉相府阴谋不安,他甚至温言安慰道:“施铭远狡诈机警,既已有了疑心,想要刻意隐瞒,你和红绡她们自然难以察觉。” 于天赐放下心来,方道:“依皇上吩咐,施相家眷并未惊扰,只是暂时禁足于内院。可能参与此事的相府主事、仆役都已捕入狱中待审,有一些外逃的也在揖拿中。” 宋昀轻轻荡着茶沫,“很好。这些帮凶不能留,但也不宜长留狱中。” 于天赐猜度他的心意,应道:“若刑讯追究起来,总有一些知情的会露出破绽,施相恐怕就逃不过这谋逆大罪了!皇上……不想皇后娘娘伤心?” 宋昀叹道:“一旦施铭远坐实谋逆弑君的罪名,从相府出来的皇后如何母仪天下,位列中宫?她一心为朕,朕不能让她无法在宫中抬头见人。” 茶盏和茶盖相叩,清脆的轻响如雨夜里谁低低的叹息。 281 祭,投剑还情(二)【实体版】 于天赐忙道:“若能将此事压下去,于朝堂稳定也大有益处。施相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依附者众多,真若深究,必定会将一大批大臣牵涉其中,掀起大狱。其中尚有些大臣颇有实力,一旦觉得自己在劫难逃,狗急跳墙之下,指不定又会生事。皇上只要先将施相制住,其他人眼见施相未被追责,自然不会妄动,皇上大可寻机慢慢处置。” 宋昀点头,“施相那里,凤卫看守得应该很严密吧?只是需记得,饮食衣药都不许缺了。” “凤卫和相府的仇隙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和中宫关系尚好。皇后回宫后令人预备的良药衣物都替她送了进去。”于天赐顿了顿,“雁山还放了几名姬妾进去服侍。” 宋昀逗弄着维儿,唇边一丝笑意清淡,“小温?还是阿鸾?偿” 于天赐道:“还有红绡,紫纱,以及……姬烟。” 旁人倒还罢了,左右不过听命行.事;而姬烟,如今她想报的,不仅是杀父之仇,还有谋害济王之恨……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所能预料的是,不论她做什么,负责看守的凤卫绝对不会阻止。 宋昀眉眼不动,啜了口茶,缓缓道:“一饮一啄,自有定数……施相自己结下的仇恨,若因此受了报应,也怨不得我们。” 于天赐附和道:“正是。谋逆大罪,本该诛连九族。皇上替他压下,保全了他族人子孙,也保全了他死后声名,已是仁至义尽。” 宋昀自嘲一笑,“莫想太多,朕没有那么高尚。只是人生一世,注定得在取和舍之间有所权衡。可取舍之间,其实根本分不出对错,最终能看到的,无非输赢。这一局,朕差点输了,差点丢了性命,但到底逃了过来,便不得不重新去权衡、布局。” 于天赐躬身道:“皇上英明!” 他又提了朝中大臣目前反应,听宋昀安排吩咐过了,便告退离去。 慢慢退出大殿之际,宋昀默默坐于御案前,正出神地看着他白.皙的手,秀逸眉眼间闪过一丝疲惫。 一直在他怀中卧着的维儿忽然伸出臂膀,柔软的小手抓到他脸颊,挠了两挠,咯咯地笑起来。 宋昀低头瞧着婴孩的笑脸,眼中阴翳顿时一扫而空,点了点小家伙皱起的鼻子,唇边掠过浅浅笑意。 于天赐松了口气,才觉得眼前这少年还是当年自己一手教养过的淳朴少年,并不仅是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大楚帝王。 还有一点极重要的,于天赐早已想到,却绝不敢提起半个字。 宋昀由施铭远一手推上帝位,其出身和继位经过本就招来不少诟病。若施铭远是谋逆罪臣,施铭远所扶立的皇帝,正当性更会受人质疑。 施铭远再怎样想着谋害宋昀,再怎样罪该万死,都不能背负着谋反的罪名去死。 ---------------- 十一做了很久的梦。 这一回,她甚至完全说不清自己做的是什么梦,只觉一阵一阵地揪疼。 睡了多久,便梦了多久,疼了多久。 疼得喘不过气,终于闷.哼着坐起身来,侧身便吐。 “姐姐!” “娘娘!” 幢幢人影奔上前来,十一耳听得杂乱的呼唤,却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她已身在清宸宫,而不是血腥搏杀的相府密室,也没有蒙着面巾奋身杀敌的南安侯。 眼前除了小珑儿、剧儿、小糖等人,还有擦着额上汗水的太医。仿佛那场生死一线间的变故,也只是她梦中的幻像而已。 她虽伏在塌间的呕吐着,但居然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用力地压住胸口,试图缓解那一处阵阵的抽疼。因为压得太用力,臂膀和肩背几处包好的伤口又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小珑儿慌忙替她擦着额上密密的汗珠,问道:“姐姐,哪里疼?” 十一喘着气,眯着眼定了定神,剧烈的心跳和跳动时的痛感才平缓下去,慢慢感觉出伤口被牵动的痛楚。她深深地呼吸着,渐渐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清淡地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渴得很。” 侍儿闻言,连忙倒来水,小糖也急去端了药来预备她服用。 寝宫的窗户大开着,夏日的风颇有些烈意,身上的汗意便越发的黏.热难耐。十一饮了半盏水,便道:“把窗扇关上。” 小珑儿转头,便瞧见窗外紫薇花开得正浓艳,一簇簇热烈得宛如紫红色的火焰,正将过于清寂的殿宇映得明亮许多。她一想,便笑起来,一边让人去关窗扇,一边道:“姐姐是重新包裹伤处吗?且先让太医诊诊脉吧!” 十一无可无不可,看寝宫失去阳光和鲜花的映照而黯淡下去,懒懒地倚枕而卧,却在侧脸之际看到了旁边的画影剑,以及,流光剑。 即便成为贵妃,她依然保有当日剑不离身的习惯,画影剑一向放在枕边或悬于榻前。流光与画影本是一对,剧儿等分辨不出,便只能都放在她枕边了。 当日秦南背着她九死一生逃回杭都,窘迫之际当掉了流光剑,不想韩天遥虽伤透她心,却也有心,居然设法从当铺赎走,自此便一直在他手中。 如今,救完她一回,算是跟她扯平了,欠她的也还了,从此恩怨两清? 两清了,甚好,甚好。 她甚至应该恨他入骨。纵然济王之死与他无关、湖州之变也不是他所操纵,军营之辱总该切记于心。 自嘲地笑了一声,她抚着双剑,若无其事地由太医替她诊脉。 脚边动了动,狸花猫从软软的衾被间站起,并着双足拉长身段舒了个懒腰,顺便抖了抖毛,鄙夷地看着比它还能睡的主人,然后再看一眼剧儿手中的药碗,目光才转作同情。 主人没有鱼吃,已经很久没有鱼吃。 那个她日日吃的褐色药汁,剧儿天天跑去看药炉,跟着宝贝似的守着,碰都不让它碰,让它以为是多么好吃的美食,冒险去偷尝一口,苦得它连甩十八下脑袋,浑身毛发刺猬似的根根倒竖。那当口还被剧儿发现,毫不留情地甩了它一巴掌,害得它嗷嗷痛号,在柳絮般纷飞的毛发里窜逃而去…… 再不知得调养多久,它才能把那些在苦和痛中脱落的毛发长回来。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偷药不成蚀把毛的苦痛,自然不能算在主人头上。至少十一从没打过它巴掌,不论在山中的花浓别院,还是在绍城的芳菲院、闻府,还是在京城的韩府、琼华园,还是在如今这个殿宇楼阁多得跟*阵似的、让它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的巍峨皇宫,她始终没忘了它的鱼,——她吃着最苦涩的药,却给它吃最鲜美的鱼,它当然要做一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猫。 于是,它走过去,拿毛茸茸的圆脑袋去蹭她抚剑的纤瘦的手。 天气颇热,加上门窗紧闭,寝殿内愈发地闷。 但十一还是亲昵地去揉它的脑袋。她边揉边懒懒地笑,“看了又看,唯一能让人欣慰的,只有你了。” 原来多势利,现在还是多势利;原来多矫情,现在还是多矫情。从未改变,从不掩饰,倒也真诚得让人心疼。 小珑儿见她笑意慵懒,忙附和道:“可不是,除了吃鱼,花花可一直在旁边守着呢!” 正说着时,门口已传来维儿的咿呀之声,伴着宋昀蕴着笑意的声音,“柳儿,最让你欣慰的,难道不是维儿吗?” 十一的眸子便清亮起来,丢开狸花猫要去接维儿。 宋昀瞅着她身上的几处殷.红,却依然抱在怀中,轻笑道:“瞧你身上这伤,纵然你不怕疼,也不能惊着维儿吧?” 十一低头瞧了眼,却也笑起来。 对着卧在病床还一身杀伐之气的娘.亲,难得维儿毫无惧意,正舞动手足,笑弯了黑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骨子里,也同样流着父母勇武无畏的血液? 十一饮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换毕中衣,已又累出一身的细汗,却连抱维儿的力气也没有了。 好在维儿两三日没见到母亲,如今重回十一身畔,心情极佳,小手指抓着十一一处衣角,用饺子般白.嫩的小脚儿“嗒嗒嗒嗒”地敲床板,自个儿忙得兴高采烈。 282 祭,投剑还情(三)【实体版】 狸花猫失了十一的亲密爱.抚,倒也不着急,拢着四足端端正正坐在维儿身边,鄙视地看着小家伙表演,俨然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小蠢货。 小珑儿等都已离开,房中便只剩了帝妃二人和维儿。宋昀打量了下,却自走到窗边,又将窗扇打开撄。 十一正待说话时,宋昀已道:“柳儿,这里血腥味太浓,恐怕维儿受不住。” 十一登时闭嘴,由着阳光大.片洒入,然后侧身逗弄着娇儿。 宋昀坐她身侧,微笑道:“你也就这时候像个正常女人。方才又问过太医,说伤势无大碍,便是咯血之疾,若能少些思虑,再辅以药物,也不难治。你习武之人,体质原不弱,若肯看淡些,看开些,指不定这病早就好了。偿” 十一笑道:“阿昀,若我肯看淡看开,必定会安心地在这清宸宫赏花弄柳。可若万事不理,如今日相府之风云变幻,谁能保全你,谁又能保全我,保全维儿?” 宋昀静默片刻,低叹道:“嗯,总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病上加病。若真有个什么,叫我和维儿怎么办?” 十一凝视着他,“若我真有个什么,你自然会好好照顾维儿,并和我在时一样,好好治理着这大楚江山。” 宋昀便目光冷凉地睨向她,哼了一声道:“当日我便说了,你休想!若你不争气,真的弃我而去,我绝不会再养着维儿,更别想我费尽心力收什么皇权,复什么故土!” 十一忽打断他,“你姓宋!” 宋昀有些懵,“嗯?” 十一微笑起来,“你不只一次说过你姓宋!而且……那日我入密室前听得很清楚,你向施老儿说,记得自己姓宋!便不为柳贵妃,也不可能容忍大楚江山在你手上没落毁败!” 宋昀再不料居然让她听了去,抚着额一时作声不得。 虽是大楚君主,但此刻他低眸垂睫的模样澄净明洁,宛与初见时的清澈少年无异。 她的眸光便不觉间柔和,“阿昀,若我当日不肯入宫,你大约也不会真的容忍施铭远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吧?” 宋昀眸光一闪,敏锐地盯着她。 十一叹道:“其实我该更相信你些,相信你绝不是对大楚江山、对天下百姓毫无责任心的男子。若我不入宫,你一样会是大楚尽心尽力的好皇帝。” 宋昀眉眼真的冷了下来,“你是在后悔你没有赌?赌如果你不入宫,我肯不肯做一个好皇帝?” 他的身影依然清瘦颀长,看着有些单薄。可便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少年,面对刺过来的夺命刀剑,敢全然不顾性命地挡到她跟前。 如此聪明,却又如此固执;如此机关算尽,却又如此简单通透。 十一终于自嘲而笑,“其实我也不敢赌吧?便是为了恼我,你大约都能先把江山放到一边。” 宋昀审视着她,“你……还是记挂着南安侯?便是我待你再好,便是他对你再薄情无义,哪怕他与湖州之变有关,看他这一次救了我们,你就……想回到他身边了?” 十一倦怠地打了个呵欠,“他和湖州之变有多大关联,我的确不太清楚。只是还敢奔京城来招摇,反倒让人疑惑了。皇上还是认定他与湖州之变相关?” 她已昏睡两天,此时面容清瘦,旧日伤痕便比平时鲜明不少,在她懒散的笑容里似一片飘零的花瓣,又似一柄冰冷的钩弋,令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出闪着令人不敢逼视的艳.丽。 “济王之死,自然与他无关。他回京,也是担心旁人将济王之死算到他头上。不论是凤卫,还是济王府的那些人,都不大好感。” 宋昀回答着,竟也没有直视十一的目光。 他侧过面庞淡淡地看着窗外风光,片刻后便转过了话题:“柳儿,再隔两日,便是济王七七之日。你仔细养着,若能养得好些,或许还可以送济王一程。” 十一逗着维儿,看他小手掌不知何时紧握住她食指,唇角便有漫不经心的笑,“也好。我会将维儿带去,让他瞧瞧维儿的模样。想想与泓也够刁钻的,维儿的生辰,恰是他的死忌,这是再不许我忘了他呢!不许我忘了,他允文允武,避居京外,却被重重算计逼.迫而死……” 宋昀静默地立于榻前,脊背有些僵硬,却柔声叹道:“济王已依礼安葬,府中亲友我们也已妥加安排,下面我会留心着,有合适的宗室子弟便过继过去承祧济王,也可免他后继无人。如今你只安心养病要紧,凡事万不可再思虑太多。病由此起,还不肯保重,真叫人……” 他的眼圈有些红,正待伸手去握十一的手时,维儿忽然哭闹起来。 低头看时,十一说话间勾动手指逗维儿,维儿手指粉.嫩,大约捏得紧了,便有些被十一食指间的茧磨到,一时不顺心,便大哭起来。 狸花猫被大哭声吓了一跳,几乎跳起来,躬着腰瞪向吵闹的小怪物,恨不得一脚踢下床去。 宋昀却已弯腰将维儿抱起,轻轻拍打安抚。见他依然哭闹,沉吟道:“怕是饿了?莫非那乳.母又偷懒不曾好好喂他?” 他一边说着时,一边已抱着维儿离开,再不要从人帮忙。 十一看他离去,眼圈却也红了。 见狸花猫依到近前,便拍拍它脑袋,低低道:“花花,若我也是一只猫,该多好!” 饿时吃,困时眠,除了捕鼠和找鱼,再无忧虑。 便不会再想着,自己视若亲人和挚友的兄弟之死,竟与她一心辅助并寄予厚望的楚帝有关。 可宋昀的确是合格的帝王,甚至比她所能期望的做得更好。 他也从未对不起她,是再深情不过的“夫婿”,还因平白多出的“皇子”,做了再合格不过的“父亲”。 她咳了一声,继续向花花笑道:“我以一生心力,换他江山稳固,够不够还欠他的情?” 只是“夫婿”二字,在经历了济王之死和这次生死搏杀后,于她似乎越发地遥远了。 低眸看画影流光,双剑相依,恍然便悟出,她可以爱嫖谁便嫖谁,不把跟男人睡或睡男人一回事,可原来还是有个前提,就是那男人须是她心头所爱。 --------------- 据说,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习俗。 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尽,便可往生别处。故而断七便意味着逝者连魂魄都已离开阳间,与生者再无交集了。 错过葬仪,十一便不肯错过断七之日的相祭。相府那场搏杀虽让十一再度元气大伤,但努力调养数日,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这日十一早早出门,先乘马车,后改小轿,一路缓缓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后才赶到太子湾。 剧儿扶十一下轿时,太子湾和当年一样安静,并未因多葬入一人便显得纷扰。 维儿难得出门,一路被晃悠悠地颠着,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静地睡在乳.母怀中。 十一遥遥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宁献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济王墓。 因太后、贵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肃,只比宁献太子规格略低。周围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头亦是蓝天白云,阳光明亮得眩目。 十一看从人摆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汉白玉墓碑前一笔一画慢慢抚过宋与泓的姓名,又抚向那生卒年,嗓音早已哑了,“泓,我来了。我来看你和询哥哥。你看,天真蓝,云朵也漂亮……就和我们那些年淘气打架的时候一样,很漂亮。可惜,这时节,没法给你们折梅,只好先敬你们一壶美酒。” 她也不要侍儿动手,令她们在稍远处候着,自己执壶上前,倾酒相酹。 美酒的香气在竹香和青草气息里浮动,十一便有微微的醺意。 她低低道:“泓,我知你委屈,也冤屈。我到底是狠心人,负了询哥哥,负了你,也负了……我自己。那皇宫从不属于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尽了我该尽的责任,便该是我抽身退步的时候了。到时再来伴你们可好?” ---题外话---再跟大家说下,本文删掉的网络版结局,在饺子的微.信公众号可以阅读(搜索公众号“jiyuejj”或“寂月皎皎”)。 在公众号查看历史消息,或回复“酌风.流”,即可找到链接。(记得去掉“酌风.流”中间的点。系统屏蔽,不让“风.流”……回复那三个汉字就可以了。) 有妹纸很辛苦地在评论区复制,不过看着实在是眼花缭乱了…… 还有《倦寻芳》2015新版所增补的实体番外,在公号里面阅读。 283 叹,是非一醉(一)【实体版】 “若还活着,我为你们弹琴舞剑,折四季花卉,祭清茶美酒;若和你们一样化为枯骨,更好。又可以一处踏雪赏梅,游山玩水了……小时候我们随父皇祭祖,总觉得那些死去的先人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可你看,一转眼,已经那么近!四年前,我和泓祭别询哥哥;如今,我祭送弘;再不了多久,或许……” 她顿口没有说下去,将一叠叠的纸钱烧起,曼声念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剧儿听不清她先前的话语,如今这诗词却还听得清晰,偏一个字也不懂,便悄问小糖:“郡主念的什么经?撄” 小糖茫然,“是佛经吗?我怎么听着……那么想哭?偿” 剧儿侧耳静听,西子湖的风越水而来,萧萧吹过林木,伴着十一惋叹般的低吟,明明并不出奇,却莫名有种摧肝裂胆般的伤心和绝望,不觉鼻中酸楚,竟滴下泪来。 正伤怀时,忽听一缕琴声破开萧萧风声,穿过深林密林,回荡到她们耳边。 琴音并不高,低而平和,优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无尘,与知音人携手对视,把酒言欢,一醉入梦。 醉里人生,梦里春秋,已将多少琐碎的欢喜细细拢起,小心付予琴曲,由人缓缓品味。 春梦虽短,愿以琴声相挽;秋云莫散,愿以妙曲相和。 梦中梦,身外身,处江南碧水,看闲鸥似我,于细雨流光中剖解初心,于杏花天影里吹笛到天明…… 一曲终了,万簌俱寂。 剧儿、小糖等侍仆都已听得傻了,兀自立于原地,如痴如醉。 十一侧耳静听,唇边有一抹笑意如水纹般漾开。她将快要熄灭的纸钱堆重新引燃,看纸钱烧得尽了,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飘泊,才侧头看向剧儿,“去瞧瞧宁献太子吧!” 剧儿等这才如梦初醒,却已失声道:“对,宁献太子……这……这是宁献太子的那支曲子!” 可那支叫作《醉生梦死》的琴曲,会弹的不只宋与询。 宋与询教会了十一,十一则教会了另外一个人。 宫变那一夜,大火烧了缀琼轩,也烧坏了太古遗音琴。虽被剧儿抢出,韩天遥修复,终究不复原来的音乐色,遂被十一嫌弃,最后被韩天遥砸毁于南屏山。从此后,十一再也不曾弹琴。当年琼华园中的那曲《醉生梦死》遂成绝响。 琴毁难再。如今这曲子,显然不会是太古遗音所奏。 而十一却早已听出,琴曲乃是松风清韵奏出。 ------------- 因修济王陵时也修整过附近的皇亲陵墓,宁献太子的陵墓看来一切依旧,仿佛与宋与询刚刚入土那些日子并没什么差别,甚至连山水草木都似没什么变化。 或许近来病发时血吐得太多,把人吐得空了,十一居然不再有当年那种凌迟般的绞痛,只是满心空得发慌,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入目的除了宋与询的陵墓,还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黑衣如墨,黑发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着松风清韵琴。 听得身后缓缓而行的脚步,他并未动弹,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紧了。 十一顾自从他身畔飘过,高瘦颀长的身段裹着素白的宽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庞。她的腰间依然悬着画影剑,在她步履间沉重地晃动着,似乎快要将她清瘦的身躯坠倒。 韩天遥黑眸寂静,不见悲喜,一味静默地看着她。 那日相府密室行得匆忙,他只瞧见帝妃彼此相护、不惜同生共死的深厚情意,却不曾看清黑暗中她沾了血污的面容。而今,他终于能看清她那早已刻入他骨髓的容颜。 人非风月长依旧,破镜尘筝,一梦经年瘦。 这一二年,他似已经历无限沧桑,怎么也寻不出往年隐居花浓别院的平静,更找不出当日十一相伴韩府时的愉悦。 而十一呢? 弃情绝爱,独入深宫,以妻妾的名义伴在不爱的男子身侧,孕育着那段情爱最后的纪念,还得面对"qing ren"的憎恨,娇儿的重病…… 是为生父和师父的遗愿,也是为江山的稳固、百姓的福祉,却又几分在想自己? 无情也好,痴傻也罢,他所心仪的十一,从来都是那个有着自己信念的十一,从未改变。就如,他也从来只是那个进可提剑杀敌,退甘平淡自守的韩天遥。 世事阴差阳错,他终于在自己和旁人的争夺算计中失去了她,或者说,自以为彻底失去了她,宁愿以恨来彼此铭记,一手将她推到了步步为营的宋昀怀中。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十一仿佛没有听到,同样在宁献太子坟前摆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静静地坐着,竟一句话也不曾说。 也许,她其实在说。她在将她所有的委屈,在静默间一一说给她的询哥哥听。她的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个,哪怕被她放弃抛弃,也不曾想过伤她,更不曾想过用恨来还击她,更遑论如他这般,给尽她羞辱和难堪,令她忧虑生疾,直至产下不健康的孩儿。 仿佛有所感应,维儿忽“呀呀”两声。 新换的乳.母窥一眼垂头坐于墓碑边的十一,惶恐地安慰着,惟恐他哭闹,惹得贵妃劳心费神,指不定也会和上一位那样,被冷淡,被责怪,直至被赶出皇宫。 韩天遥在旁听得维儿声音,心头说不出是暖意还是湿意直往上冲,忽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乳.母完全不认得他,一时傻眼,只看向剧儿等人。 剧儿等早就发现韩天遥在此,但如今他与十一、凤卫显然越走越远,故而见十一不理会,便也不敢上前见礼,都将他当作了透明人。见韩天遥开口,剧儿等面面相觑,再不敢接口。 十一侧头望向韩天遥,点过胭脂的唇微勾,慢慢浮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凭什么?” 韩天遥盯着她两鬓的零星雪色,许久才轻笑道:“听闻小皇子身体不大好,想是贵妃生他时一路奔波招惹了邪气。可我这样的大恶人,自然神鬼都要退避三分。指不定我抱上一抱,小皇子便好了?贵妃莫非不敢,怕我伤了小皇子?” 剧儿等便觉这南安侯是不是活腻了,连嘲带讽的,惹十一翻起脸来,纵然她身体不济,附近尚有大批扈从跟随保护,每人一刀都能将他砍成肉酱了。 韩天遥的笑容也微微泛苦。时至如今,他的确已找不到理由去抱一抱维儿,抱一抱他的亲生儿子。 所有的路都已在军营那晚被他亲手斩断,她如此骄傲,只怕至死都会记恨他的侮辱和作践。哪怕相府密室曾救过她,但眼见她与宋昀面临绝境彼此相拥时流露的情意,他已不敢期待她会心怀感激。他等着她羞辱回来。 但十一凝视他半晌,忽笑了起来,“维儿是皇子,怕你伤他?我便不信,你不打算要你韩府上下那么多性命了!” 她向乳.母示意,乳.母这才上前,战战兢兢将维儿交向韩天遥的臂膀。 韩天遥顿了顿,飞快站起身来,小心将维儿托到臂腕间,用他温暖宽大的手掌拢住那小小的身子。 或许觉得周围的蓝天白云、青山碧竹新奇,或许觉得揽他的怀抱是从未历过的坚实有力,维儿眨着黑眼睛愣愣地看着韩天遥,居然没有哭泣,只是“啊啊”两声。他的小手挥舞着,不时蹭到韩天遥的面颊和下颔。 韩天遥从没抱过这般柔软幼小的婴孩,但看维儿依于自己臂腕,又觉得是如此地自然而妥贴。仿佛这小小孩儿天生便该依在他身畔,在他跟前读书识字,练武习剑,慢慢长成跟他一般高大的少年。 维儿带着奶香的嫩白小手触到韩天遥的皮肤,他竟有难以言喻的快慰和欣喜直涌上来,眼底却莫名地湿.了。 他低眸定定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色已恢复原先的沉静如水,只微微笑道:“小皇子看着健康乖巧,想来是个有福之人,何况皇上又那等疼爱,贵妃其实不用太过忧心。” 284 叹,是非一醉(二)【实体版】 十一懒懒一笑,“我并未忧心,不过带他出来送送济王而已。不过我倒是奇怪,南安侯不该在北方杀敌吗?是几时召回杭都了?果然是我病得太久,这等大事都未听说。” 韩天遥道:“贵妃也知韩某脾性,算不得什么好人,不肯吃那些明亏暗亏。济王之事,多少人疑心是我设计,要为花浓别院之事向济王寻仇。我不否认此事与我有些关联,却也不甘背这黑锅。撄” “于是,南安侯私回杭都了?”十一倚着墓碑,黑眸幽暗,“不过倒也不妨。前日南安侯在相府大显神威,不声不响救了皇上、皇后,此等大功,也足以折底无诏回京的罪行了!” “凑巧而已!刚好我部属也在相府暗查此事,及时传来消息,臣也没有坐视奸相得逞的道理,自然该出手。”韩天遥凝视着她,缓缓叙道,“闻博的确出尔反尔,但并不是有意陷害济王。他只是误信了聂听岚的话,以为朝廷已经容不下他,要把闻家逼上绝路。我曾派赵池前去质问聂听岚为何要这样做,被聂听岚含糊应付。随后济王遇害,多少人认为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布局,我着实不大甘心,所以在安顿好军中事务后便秘密回京查问此事。” “你查到了?偿” “我回京时聂听岚已经失踪了。但她的侍女得过她吩咐,给我送来了她的日志。日志里说得很明白,一切都是施相主使。侍女也告诉我,聂听岚是被施相的心腹诱去杀害,一则因聂听岚策反闻博是施相的吩咐,如今我既疑心,施相自然要灭口;二则因姬烟流.产,施相又想起了施浩初的死。不论是不是聂听岚所为,到底与她有关。施相从未打算放过她,后来故意笼络着只为策反闻博而已!” 十一盯着他平静无波的俊秀面容,懒洋洋地笑,“倒是奇了,聂听岚和闻博的事,施老儿如何知晓?” “施浩初的死于刀伤,当时聂听岚又在回马岭上,以施相的能耐,自然不难猜出他们间的联系。”韩天遥审视着十一,却再看不出她所思所想,只得继续道,“凤卫不是一直监视施府?你当知那一晚聂听岚并未出府。后来她的侍女沿着聂听岚被带离的方向找,在角门口的井边捡到了她的随身荷包。如今相府已被凤卫控制,贵妃何妨遣人井里打捞一回?若能将她打捞出来,让她入土为安,也算不负朋友一场。” 十一一笑,“她虽另有所图,但当初的确有恩于我。只是我这人阴毒,被她害了一回,便再也不会将她当朋友了。倒是南安侯,你们自小儿的情谊,想必会为她伤心痛心许久。却不知南安侯为何不把那日志交出来?以南安侯的影响力,这也可算作是施相的有力罪证吧!” “你既知我跟听岚的情谊,当知那日志中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琐事,我怎舍得轻易交予他人?至于施相……”韩天遥低沉一笑,“困兽之斗已一败涂地,如今正该是贵妃报仇雪恨的好时机吧?” 十一也不否认,只微微挑眉,“你今日到此,就是为了告诉我聂听岚这些事吗?” 他说,她便顺着他听,顺着他说。 一心一意演一场好戏给对方看,哪怕戏后的真.相早已被刀光剑影挑开,无所遁形。 维儿浑不知生父母间诡异的气氛,正将小手儿伸到韩天遥的唇边,用细软的小小指头在他唇边抓挠着玩耍。 他那对黑眼睛亮汪汪地映着韩天遥的面容,映着韩天遥背后的蓝天和山影,清澈美好得令人心醉。 韩天遥便深深地看着维儿,仔细描摹着娇儿稚.嫩无邪的模样,一点点印到心底,印入脑海。 许久,韩天遥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般笑了笑,“聂听岚这些事跟你并没太大关系,我何苦特地告诉你?不过眼看一切明朗,杭都并不需要我插手,想着今日是济王断七之日,且来告诉他一声,世间事,善恶因果终将得报。不论他、施相,还是我,都逃不脱。” 宋与泓已逝,他这话其实甚是无礼。但十一微一恍惚,终究道:“是,所有人都不会知道,那果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临。” 韩天遥道:“我带琴来,是想谢宁献太子谱出那么一曲《醉生梦死》,让我在果报之前,尚能有片刻醉生梦死的欢娱。” 醉生梦死,其实是一曲令人沉溺的美梦。 美梦中,人似玉,柳如眉,或对月清歌,或把酒舞剑,或琴瑟相和,在春日韶光里寻得属于他们的无限风月,一世和乐。 “南安侯想太多了!你的欢娱,岂会只在这片刻的琴曲间?”十一唇角若有笑意,眸光幽暗难测,“待你征战归来,重建花浓别院,可以再纳十个二十个美妾,日日醉生梦死。那时你展了抱负,扬了声名,又有美人美酒,尽可好好享受这一世的快乐。” 韩天遥仿若完全未曾听出其言语中若有若无的试探之意,悠然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如听岚之温婉,如贵妃之美貌,虽是难得,也未必世间难寻。湖州城下,是我太想不开,为难了贵妃。如今,唯有为皇上、贵妃效死沙场,尽忠报国,以赎前愆!” 言语间似有些轻佻,但最后两句入耳却是一贯的沉静铿锵。十一听得分明,他竟是在为军营辱她之事致歉,并不动声色地在他们间划上深深的鸿沟。 韩天遥慢慢走向前,将维儿交还到乳.母手中,看向十一的眼神更加冷淡,“直到听岚死去,我才算明白,上天早已注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譬如,皇上宽仁温雅,于贵妃才是最好的归宿;再譬如,我性情孤介骄傲,聂听岚于我才是最合适的。可惜我到底醒悟得太晚。若是我早些悟过来,当初将她留在韩府,她必定不会出事。那么……待我重建花浓别院,她便是我韩天遥的夫人了!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何等美妙之事!” 淡漠、疏离,是对十一;伤感、留恋,是对聂听岚。 走遍千山万水,阅遍姹紫嫣红,最爱的还是最初那枝秾艳。勾掉那个任性张扬、伤起人来眼都不眨的十一夫人,他果然是当年那个可以为初恋"qing ren"连纳数妾的痴情韩公子,善始善终,不负风.流。 十一眸色幽黑,许久方道:“南安侯所言……甚是。如我这般舍不下家国抱负、舍不得富贵荣耀的女人,的确只有如今的皇上最合适。我不后悔和你的相遇,也不会再计较你的羞辱,只因……那恰恰让我比对出,谁才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从湖州回来,我便已明白,他才是我这一生一世的良人。” 韩天遥点头,再看一眼维儿,说道:“臣明日一早启程前往北境,需回去收拾收拾,先行告辞!贵妃请自便!” 他说毕,俯身抱起松风清韵,正欲离开时,十一忽唤住他。 她扶着墓碑慢慢立起,素白的衣衫随风乱舞,居然令韩天遥有种弱不胜衣、凌风欲去的错觉。 一身病,一身伤,本需长久静养,如今更有愿意舍命护她的男子伴她在深宫相守相亲,更是不必出宫。若非今日得见,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会,——也许,是后会无期。 微微失神之际,只闻十一说道:“我有一名部属叫陈旷,本是中京人氏,跟我说了多少次,想领兵打回中京去。你可否将他一齐带去?不论能不能帮他实现夙愿,至少也可让他得些功名。” 韩天遥扫过她,一时捉摸不出她的用意。 十一便轻笑道:“就当我派他去监视你吧!怎么,你不敢留他?” 韩天遥眉目一沉,说道:“明日叫他来找我吧!” 她道:“可否借你的松风清韵一用?我也想弹一支《醉生梦死》给询哥哥听。这世间,也只有他配听我琴曲。” 韩天遥略一迟疑,便将松风清韵交到剧儿手上,由她递给十一。他道:“这琴就留给你吧!不喜欢砸了也可。我早不待见它了,只是一时不曾寻到更好的。” 乳.母怀中的维儿终于不耐烦了,“呀呀”地哭了起来。 十一将琴放在膝上,让乳.母坐到身畔,轻拍着维儿哄道:“乖,听娘.亲为你弹一支曲子,弹一支世间最好听的曲子……” 韩天遥将这母子再扫一眼,一拂襟袍,以他惯有的步伐,不疾不慢地走出陵墓。 决绝而去时的沉着冷峻,宛若巉岩寒壁,再无半分伤心留恋之色。 从今后,她将是他人的妻妾,维儿只会唤他人为父,与他韩天遥再无半分关联。 285 叹,是非一醉(三)【实体版】 走不多远,韩天遥的耳边响起十一的拨弦之声。 初时生涩,似已许久不曾弹奏;但片刻后便已流转自如,顺滑若水。 《醉生梦死》,还是《醉生梦死》,却已不知这算是谁的醉生梦死。 韩天遥只是忽然在那琴声里想起了许多事偿。 杀手满山,大雨倾盆,双目失明,那样湿冷的夜,谁伸出微暖的纤手将他从雨水里拖起,“韩天遥,起来,我带你离开……” 山洞里,一个失明,一个高烧,彼此偎依取暖,却还仅余的力量彼此争执,谁在愤怒说道:“韩天遥,真该把你丢在那边喂狼!” 渔浦镇的客栈里,他觅回她,逼她戒酒,谁无力软倒在他跟前失声痛哭,“朝颜郡主的存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缀琼轩,出征前夜,心心相印,海誓山盟,她愿将身心交付,却含嗔带怨,“谁和你子孙满堂?不要脸!” 安县驿馆,阳光明灿,她尚那般信赖他,仰面而笑的容色更胜鬓边芍药,“若你变成白胡子老头,若你变成钟馗般的奇丑汉子,我也不嫌你就是。” 金雁湖画舫,面对他的薄情,她毫不犹豫地赠他这一世最刻骨铭心的愉悦和绝望。这女人,居然那般恶毒地向他说着令他永不能忘却的美好情话。 “天遥,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像一株双生树,同枯同荣,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可那样的恶毒,也是如此让他迷恋,迷恋到已经记不起,到底什么时候,小珑儿开始唤她姐姐,又唤他姐夫?又是什么时候,小珑儿只剩了姐姐? 明明一心都在想着走向对方,为何在短暂的相知相爱后,会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琴声里,越走越远的韩天遥用力地呼吸着,却还似被千钧巨石压着胸口般闷痛着,怎么也透不过气来。 眼见着已经离开太子陵的视线范围,他忽然间运起轻功奔跑起来,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他一心依恋的那女子,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维儿。 耳边,尚有于天赐语重心长的“好意”劝导。 “皇上并非薄情之人。他待贵妃如何,侯爷应该看得很清楚。这世间有几个帝王,肯为心爱的女人做到这样的地步,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江山和性命?” “此次侯爷救驾有功,更救了这大楚江山和他的后妃,皇上铭感于心,暂时虽不便褒赏,却早已和臣说过,绝不会薄待韩氏族人和忠勇军部将。纵然侯爷视富贵如浮云,也可为亲友部将多谋些前程。” “聂听岚之事,诚然与皇上有关。但贵妃知道又能怎样?毕竟皇上本意并不是要取济王性命,且如今皇上根基已稳,为她一心进取,重振朝纲,她和凤卫也有诸多依赖之处,还能为此找皇上报仇?若因此左右为难,煎熬到最后,毁的还是她自己的身体。” “贵妃疾从心生,论起源头,原与侯爷脱不开干系。如今她已经接纳皇上,二人相亲相爱,生死不弃,若侯爷再添她困扰,只怕这病……难愈了!” “侯爷是聪明人,怎样对自己好,怎样对贵妃好,难道还看不清楚?放手吧!忘了吧!” 摇头而叹的于天赐,尚不知还有一个维儿。 因生身父母的恩怨,一出世便身染重疾的维儿。 论源头,也许一切都只能算是他自己造的孽。他的确无颜求得她的谅解,的确应该放手。可惜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忘却,忘却那个已经刻入他骨髓、轻触便会痛不可耐的女人。 可以相爱,可以相恨,独不能做到相忘。 那么,他可以做到相望吗?遥遥相望,她摒弃他后,从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寻得她失落得太久的幸福。 一气奔出数里,他踉跄扑到西子湖畔,伏到岸边,将头淹入水中,让湖水的凉意将他包围,将那早就该听不到的琴音远远隔绝。 可没有用。 耳边依然是《醉生梦死》,且是他和她一起弹奏的《醉生梦死》。 他持松风清韵,她持太古遗音,四目对视,天地间便只剩了彼此。 他忽然再耐不住,对着湖水里晃动的伊人身影,嘶哑地喊出了声。 “十一……” 花浓别院,一枝独艳,原来从来只是镜花水月。 他早已失去了她。 ----------------- 太子陵前,弹奏琴曲的女子面色愈来愈白,连面颊细细敷过的胭脂都挡不住肌肤底里透出的惨淡。 回首往事,连《醉生梦死》的琴曲都无法再带给她片刻欢娱。 或许,她的琴曲,从来只是为他人而弹。上天赋予她的才识,似乎从来不曾为她自己而存在。 琴曲早已奏完,她的手指搭于弦上,低低地咳,黏稠殷.红的鲜血一缕缕地挂下,点点猩红随风飘落,落于琴弦和她如纸般苍白失色的手背。 周围很安静,乳.母和侍女们仍出神站着,侧耳听着那早已不复存在的琴声,一如她仍在弹奏;维儿浑不懂事,大约只觉那琴声好听,兀自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间或小.嘴一咧,眼角虽有泪水,却已笑得清亮。 十一向后靠了靠,便靠到了宁献太子那冰冷的汉白玉墓碑。 她轻声道:“询哥哥,即便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我们还是命中注定,这一世无法得到寻常人的平安喜乐,对不对?” 江山如画,孤坟岑寂,远远有西子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传来。听不到笙箫声,更听不到当年少年少女们泛舟湖上的清澈笑声。 于是,远处的水声也显得如此寂寞。 十一手中的血触到墓碑上,血迹慢慢浸渍入内,却似正从润白的汉白玉质地里缓缓地渗出.血来。 可她侧耳细听着,却再听不到谁来回答她。 也许,她也不需要谁的回答。 这人生便是一出戏,悲欢.爱恨是串连其中的调剂。若没有那许多的调剂,白开水般的平淡一世,岂不等于白来这红尘一遭?可调剂得太多,酸甜苦辣都煎到心口,又该怎样奔离这一出无处可逃的悲惨戏目? 尚未领悟人间悲欢的维儿最先从那惑人的琴曲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陌生的乳.母怀抱中,不耐烦地哇哇大哭起来。 剧儿等恍然大悟,忙上前去扶十一,“郡主,该回去了!” 十一黯淡黑眸缓慢地转动着,低低道:“嗯,回去,回去。” 宋与询离世多年,宋与泓魂魄已远,这太子湾在湖光山色里清冷得出奇。 可那个金雕玉砌气势非凡的皇宫,何尝不清冷? 她伸出手来,伸向她大哭着的小家伙,“维儿给我!” 她的手腕有些抖,但抱住维儿时却努力地稳住,小心地将他揽紧,只觉他幼小却温暖,熨在心口说不出的舒适。 而维儿到了娘.亲熟悉的怀抱,立时不哭了,咧一咧唇,露出一个稚.嫩干净到让人心痛的笑容。 十一笑了笑,转身往回走着,却觉脚下阵阵浮软,连心跳都似慢了许多。她欲将维儿交给乳.母时,眼前已迅速黑沉下去。 剧儿等惊呼着去扶时,十一已然晕倒,双臂兀自紧紧护着维儿,并不曾让他伤到分毫。 维儿有片刻的迷惑,然后迅速把那瞬间的失重理解为一个新的游戏,倍感有趣。 他挥舞着小小的手儿,张开没牙的小.嘴,平生第一次,“咯咯”地笑出声来。 ----------- 韩天遥很快带赵池等人离京。 悄无声息地离开,正如悄无声息地到来,恍如不曾惊动任何人,不曾带来任何波澜。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帝后前往相府探病时遇刺,亏得柳贵妃抱病带凤卫前来相救,这才化险为夷。事后查明,是北魏相府门客被北魏人重金买通,欲置楚帝于死,令楚国大乱,才好解去如今北魏腹背受敌、朝不保夕的困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这场刺杀。 可相府里参与此事的知情人大多被杀,齐小观所领凤卫又得过嘱咐,旁人再无法知晓,最紧要的关头密室里曾出现过这么一个蒙面人,更猜不到他竟会是本该在疆场的南安侯。 既是相府的人引来了刺客,施铭远自然有责任,不过治下不严的罪名,和谋逆弑君的抄家灭族之罪比起来便算不得什么了。 286 孽,青城兴废(一)【实体版】 于是,病重的施相未被追责,家眷亦安然住于府中,皇后谢璃华虽恨施铭远心狠手辣,到底念着几分养育之情,依然命太医每日前去诊治,良药补品更不会吝惜,相府看起来虽不如以前风光,倒也没有太过没落。 可相府自管事以下,被杀被拘被流放的人不知凡几,内部几乎已完全被凤卫掌控。 施铭远的行动,平时和他来往密切的心腹大臣未必完全不知情。待忐忑观望数日,确定皇帝暂时没有诛连众人之意,这些人虽为前程忧心,到底不敢轻举妄动。便有一二人觉出皇帝可能另有居心,同党顾忌身家性命不肯动手,他们独木难支,全无胜算,也只得另想出路,再不敢与皇帝相抗。 近月北境与魏人僵持,双方互有胜负,但推进力度不大。北方的东胡.派使者前来,愿联楚灭魏,应允交还部分中原失地;而魏人亦遣使者请求罢兵,谓东胡虎狼之心,留魏国为屏障,可阻拦胡人南下步伐。 朝中原也有大臣建议暂止兵戈,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不仅可节约持续战争带来的庞大行军开支,更免得百姓遭灾,血流成河。但刺客受魏人指使的消息一出,举朝哗然,再无人敢谏阻对魏用兵。 十一病得厉害,自祭陵回来又高烧了数日,齐小观等再不敢拿这些事惊扰她。待听得消息时,已是半个月后。 问宋昀此事时,宋昀若无其事地逗弄维儿,悠悠道:“既已发兵,岂能空手而返?何况这的确是收复故土的大好机会,我不想错过。偿” 十一沉吟道:“其实那些大臣顾虑得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东胡一路扫平北方,如今与大楚间只隔了魏国。所谓唇亡齿寒,若魏国被灭,东胡人的下一个目标,指不定便是咱们大楚了!” 宋昀道:“那又如何?这数十年来咱们大楚被那些靺鞨人欺负得还不够惨?朕必定连本带息讨回来!” 眉眼间的依然秀逸宁谧,言语里却有锋芒闪动,——属于帝王的那种强势有力的锋芒,甚至隐隐带了和他容貌绝不相衬的王霸之气。 十一凝视着他,“你早有打算?” 宋昀道:“大楚历代帝王重文轻武,战备松驰,武将常受打压,真要打起仗来,朝廷统领的这些兵马还远不如忠勇军悍勇能战。如今与魏人交战,正可令禁军多受些磨砺,又可从中锻炼出一批年轻将领,供日后选用。与东胡联手灭魏后,双方必有一段时间罢兵休战,我会安排将士囤于江北修城筑池,继续操练兵马,加强防范。魏国君臣昏愦,与其留着那江山百姓给他们治理,还不如攻占下来由我们治理,还可一雪前耻,免得朕和朕的儿孙继续矮上一截,对着这些蛮人称什么侄皇帝!想我们江南富庶,回归大楚又是江北人心所向,只要将士勇猛,何愁边疆不宁?” 说得兴起时,他将两个月的维儿举高,让十一看小家伙欢笑的面庞,说道:“朕希望到他们这一代,这大楚的天下,能真正做到稳如磐石,再无动摇!” 维儿的笑容明亮无邪,而抱他的男子亦是面含微笑,璀璨得似在发着光。 十一终于由衷说道:“皇上,我信。” 素日的燕居相处间二人极亲近,十一对宋昀往往以名相呼,宋昀也极少以“朕”自称。但此刻十一这一声“皇上”,宋昀反而听得满心欢悦。 他低眸看着她,面色微泛潮.红,“何况,当年柳相首级被送往魏国,若不能打回中京,又怎能圆你心愿,令柳相尸骨得全,九泉安宁?” 十一再不料他居然想到此事半日方道:“此事原没那么要紧,皇上不需顾虑。” “是么?”宋昀笑了笑,“你派陈旷跟在南安侯身边,难道不是为了找机会夺回柳相尸骨?他武艺高强,身边将士又多,大约……不需要你特地安排人手保护吧?” 十一端过旁边已经微凉的药,闭着眼睛一气饮尽,才道:“我的心愿与军国大事相比,算不得什么。皇上顾着大楚江山便好。” 她原先极厌吃药,但这些日子吃药竟比吃饭喝水还多,难得竟不叫一声苦,很是配合。习武之人筋骨血气均异于常人,体质也好,刻意调养之下,太医虽几度说她病势沉重难愈,如今倒也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机。 失去的已然失去,尚能留住的便不能不留。 边疆不宁,胜负未决,虽可推给眼前这位不动声色运筹帷幄的少年帝王;独维儿年幼病弱,则是她不可推脱的责任。 她用她瘦得骨节突出的苍白手指抱起维儿,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模样,淡白的唇角浮起轻浅笑意,“皇上顾着天下大事,至于家事,我的维儿,我会来守护。” 宋昀看她苍白淡漠的面容,低叹道:“你和维儿,便是我的大事。莫非……你至今还认为,我不会武艺,便守护不了你们?” 他垂头一想,便自嘲道:“嗯,的确守护不了你。” 他与皇后误入虎穴,是她冒死冲入相救;而她面对夺命刀锋,他愿舍身共死,而另一位却能救她于绝境。做得再多,他也不会是她的英雄,不会是她心中的良人。 而十一眸深如潭,若无其事地将他扫过,“阿昀,你最该守护的,是这属于你的大楚江山。” 宋昀眉眼沉了沉,拂袖走了出去。 太子陵前,韩天遥或十一的所言所行,早在他意料之中。 韩天遥已放弃。 从那日福宁殿密见宋昀,面对十一所受的伤害和维儿所患的弱疾,他已无颜再争,只能退却。 可随后十一所思所想,却始终难以捉摸。或许她已放下韩天遥。醒来后她依然留着画影剑,随口令人将流光剑收入库房,仿佛那真的只是她无意间的失落又寻回的剑,平平常常,再无半点格外的意义。 她冒死相救宋昀,宋昀也舍命护她,他们间应该比从前更加亲密无间的。可不知为何,她对着他依然是最初的懒散淡漠,连入宫后好容易相处出的莫逆于心都似不觉间淡了。 自宋与泓遇害,某些无法言明的事似成了二人间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宋昀试图从旁侧劈开一条通道,但似乎并未成功;可他偏偏没有勇气亲自破开那道墙。 她是他的妃嫔;她病势沉重,连爱子都不得不时常交给宋昀养育,却依然是让人无法看透的传奇。他不知道硬生生推开那堵墙后,他究竟会看到她怎样的眼神。 他竟不敢去赌。 ---------------- 仁明殿,宋昀终于喝得微醺。 谢璃华守在他旁边,欲阻拦,又不忍,忽也倒也一杯酒,一饮而尽,红着眼圈说道:“若喝得寂寞,我陪你喝下去。” 宋昀执住她的手,低低道:“学什么也别学着饮酒。有一个把自己身子喝坏了就算了,别再搭上一个。” 谢璃华微笑,却哽咽,“若朝颜姐姐能好起来,皇上也能开怀,搭上我也不妨。算来皇上一心想娶的,原也只是朝颜姐姐。如今舅舅做出那样的事来,险些害了你,我原也无颜再占着皇上想留给她的位置。” 宋昀侧头瞧着她睫上的泪珠,握住酒盅的手慢慢松了开来,柔声道:“你舅舅是你舅舅,你是你。你待朕如何,朕不糊涂。” 谢璃华道:“皇上不糊涂,我也不糊涂。若非他是我舅舅,皇上岂会立我为后?” 宋昀一笑,却甚是坦然,“我因施相立你为后,却不是因为施相与你相知相惜。” 施铭远自恃扶立新君,以为居功至伟。可说到底,他为的只是一己私心。不是宋昀,也可能是别的宗室子弟。既是彼此利用,也便谈不上什么情谊,能合则合,合不来时刀兵相向,施铭远不会记挂着什么忠君爱国,宋昀也不会心存妇人之仁。 相府之战,虽是意料之外,但事后宋昀也没见怎样震惊伤心,反而陪伴安慰谢璃华的时候多些。 谢璃华真心待他,即便他无法还以她期盼的男女之情,至少也该做到真心待她好。 “相知相惜……”谢璃华重复着宋昀的话,吸着鼻子笑道,“既是如此,皇上便别喝闷酒了。至少还有我相知相惜,对不对?” 287 孽,青城兴废(二)【实体版】 宋昀低头瞧着酒盅,然后侧手一倾,将酒水折在地上,轻声道:“好,不喝。柳儿身体刚有些起色,只怕经不起维儿闹她。待会儿还是抱来跟着咱们妥当。” 听他提到十一,谢璃华眸光暗了暗,却道:“嗯,其实朝颜姐姐面冷心热,也是真心待皇上好。皇上为她做了很多,她为皇上做得也不少。撄” 只是十一所回报的,始终不是宋昀也所求的,——就像宋昀回报的,始终也不是谢璃华所求的一样。 明明温温柔柔完全没有棱角的话语,细品来总似有着淡淡的锋芒,不致扎得人疼痛,却也令人心悸得完全无法忽视。 宋昀对着他越来越玲珑的女子,不觉苦笑。 或许相许得久了,彼此身上便会有许多共通的东西,——比如谢璃华,原来那等娇贵伶俐的女子,现在居然跟他的性情有了几分相似。可为何他和十一之间,为何始终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偿? 正嗟叹之际,忽听外面隐隐传来惊呼,然后是侍女跌跌撞撞冲进来,几乎顾不得礼仪,颤着嗓子尖声道:“娘娘,娘娘,相爷……殁了!” 谢璃华惊得站起,白着脸向前冲出两步,忽一晃身,人已倒了下去。 “璃华!” 宋昀慌忙冲了过去。 ------------ 大楚丞相施铭远病逝,皇后哀痛不已,皇帝辍朝致悼,追封施铭远为卫王,并命礼部议定,赐谥号忠献,可谓极尽哀荣。 施铭远历三朝而不倒,虽经丧子之痛,重病后又闹出了弑君之事,可门下弟子亲友依然有许多在朝中为官,又有荣宠不衰的皇后,算来一世富贵,全始全终,正是多少高官梦寐以求的结果。 只是众人钦羡之余,又有些纳闷。 忠献,是卖.国投敌、臭名昭著的秦会死后用过的谥号。 虽也算得是美谥,但自秦会之后,这忠献二字也沾上了说不出道不明的腥恶之气。 纵然拟谥号的礼部官员可能受过排挤,认为施铭远是秦会一流的奸佞小人,楚帝熟读经史,又怎会不知忌讳?难道楚帝心底同样不齿施铭远为人? 同样是温文优容,言语安静,先帝软弱无主见,常由着后妃或权臣摆布,这继位的少年帝王虽会含笑倾听臣下谏言,看着虚怀若谷,但行止间已全不见刚登基时的犹疑摇摆,虽不曾亏待施铭远等旧臣,却又提拔了不少有名望的忠贞之臣,连先前因济王之事被连累贬谪的部分官员都已召回京中。 最令人刮目相看的,自然是对北魏用兵的果决和激烈。 先前施铭远未病之时,虽几经周.旋,也已拦不住他收复故土的决心,最后不得不俯身迁就,试图借机谋划兵权。 而最终的结果,众人已经看到。 人死如灯灭。 纵然有天大权势,纵然真的掌握多少兵马,如今还有何益? 那些曾为施氏所用的武将,身家性命和一世前程都只能寄托在君王身上,楚帝也不必担忧他们再掀风浪。 与东胡人结盟之事很快议定。丁岸、韩天遥、孟许国等大将先后呈上奏折,于此并未提出异议,但多提醒皇帝需防范东胡人居心叵测,并建议数处要紧关隘一旦夺下,立刻布兵驻扎,对东胡态度当外松内紧云云。 宋昀精通经史,娴于治国之道,但于兵法不甚了了。谢璃华因施铭远之事伤痛愧恨,近来亦病卧于床,宋昀明知她有些心结,处理完政事后便去仁明殿相伴,反而去清宸宫的时候少了。 谢璃华便道:“皇上,听说贵妃熟读兵书,少时也曾去过北方,何不问问贵妃意见?” 宋昀不答。 十一的病酿得久了,并不容易医治,只能慢慢调养。宋昀每日都会唤太医询问病情,并让人继续寻找根治此病良方,却极少再去探望。而十一每日一早令人将维儿抱来清宸宫,待宋昀下了朝,或处置完政事,也会再令人将维儿接到自己身边,慢慢成了习惯,似乎互不相见也没什么要紧,至少两处看来都很安静。 宋昀再次来到清宸宫时,宫里的石榴花已经谢了,枝上挂了许多青红的果子。透过那悬着果实的碧枝,宋昀看到了窗边的十一。 十一一手抱着维儿,一手握着笔,正对着桌上的什么发呆。维儿在娘.亲怀里倒也欢乐,咧着没牙的小.嘴儿,用他肥肥的小手儿去抓十一手中的狼毫笔。 十一闪了两次,维儿只当逗他玩耍,更是咯咯地笑出声来,倾着小身子去抢夺。十一便笑起来,抬笔在小家伙嫩白的小胖脸上画了几笔。 维儿觉出脸上凉凉的,便敛了笑意,愣愣地看着母亲;那边剧儿、小糖等都已哈哈大笑起来,竟不曾注意到宋昀踏入殿中。 宋昀止了宫人的通传,撩.开帘子走进去,一眼便看到维儿小.嘴两边各多出的几根“胡须”,也不禁笑了起来,“有你这般作弄儿子的吗?小心他长大后记恨,不养你老。” 维儿听到宋昀声音,立时回过神来,咿咿呀呀叫唤着,已是笑逐颜开,合着他娘.亲作弄他的那些“胡须”,俨然就是一只花脸的大猫咪。 十一瞧他一眼,又瞧地上的狸花猫一眼,也不禁大笑,素白的面庞便浮上薄薄的嫣红。 宋昀抱过维儿,仔细看她模样,轻笑道:“气色好了许多。这样调养下去,要不了两个月,大约就能复原了吧?” 十一笑道:“原就没什么大事,皇上不必忧心。” 宋昀盯了一眼她鬓边的星星白发,“嗯”了一声,又去看她桌上之物。 却是一张北方的舆形图。 图上有新勾勒的笔迹,宋昀记得那是韩天遥近来行兵之处;再细看时,那新鲜笔迹并不只一处,几路兵马行进路线几乎都有标注。 随着刺杀事件和施铭远的死,原先和相府亲近的宫中禁卫再三被清洗,凤卫更受重用,十一虽在病中,竟也能对边疆之事了若指掌。 见宋昀看向舆形图,十一道:“闲来无事,便关注了下,并不费心。” 宋昀一笑,“我知你会保重自己。朝中一切如你所愿,你自然没必要再思量我会怎样想,但至少还得想着维儿,对不对?” 十一怔了怔,眉眼淡淡地瞧向他。 宋昀才觉出自己言语间已不经意流露几分指责和羞恼。 近来见面不多,难得方才相见,他本该维持刚才那样的温馨祥和,却意外地有些忍耐不住。 或许,是因为时至今日,他已站得比任何人都高,没必要再压抑自己;又或许,他其实不想看到她方才的开怀。难道没有他在身畔,她反而过得更轻松,更闲适? 宋昀手心里捏出汗来,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被朝政之事闹得头疼,开始胡说八道了!” 十一笑了笑,“皇上没有胡说八道。从朝堂到边疆,这接连多少的事,都需皇上细细筹谋打算,还需为维儿操心,我便猜着皇上忙碌异常,一时应该无法顾及我,也便不曾思量皇上会怎样想。横竖调理好身子,便是于人于己都有益的大好事。” 她的言语柔和,不动声色地为宋昀解围,却是少有的善解人意。 天性刚硬要强,却肯如此地善解人意…… 宋昀更懊恼,吩咐剧儿等退开,方坐到十一身侧,努力笑得和从前那般亲近,说道:“你关注这个也好,正好可以帮我出出主意。” 他将袖中几个奏本递出,继续逗弄维儿,低低噫叹道:“一步错,步步错。柳儿,柳儿,你可知我都不敢轻易再往前踏出一步?” 可一切终须有个抉择。 不进,则退。 十一仿若不曾听懂他言外之意,顾自将奏本一一看过,然后拿指尖轻叩舆形图,“皇上是在犹豫要不要提前有所布置,以防备东胡人?” 宋昀蹙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东胡人未必比北魏人好对付。但朝中兵力有限,战线不可能拉得太长,用兵总有轻重缓急。” 288 孽,青城兴废(三)【实体版】 十一沉吟片刻,将其中一个奏本递出,“那么,重点便放在南安侯说的这几处军事重镇吧!从前听师父论起中原局势,也提到了这几处。” 她又指向舆形图的两处,“这里,还有这里,扼住南北交通,更要格外留意。撄” 宋昀盯着奏本上遒劲有力的字迹,慢慢道:“按南安侯的建议,咱们可能无法分兵去夺中京。” 十一皱眉而叹,“中京……多少年的经营,早已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何况从兵力布置看,必是东胡兵马先赶到。若为保存实力计,可以让东胡人去攻城,然后以别处的城池土地换回中京。目前东胡人与大楚同仇敌忾,彼此还算友善,可以遣使者前去商谈。他们要的是北魏的灭亡,北魏的财宝,而我们要的则是大楚的故都……” 她这般说着时,却也忍不住有些沮丧,“其实魏人的财宝,也有无数是从咱们大楚劫掠去的……偿” 宋昀柔声道:“不怕,江南富庶,我们又年轻,好好治理这国家,曾经失去的必定都能回来。” 十一点头,含笑的眼底似有波光潋滟,“阿昀会是大楚最出色的皇帝。” “哦!”宋昀面庞微红,却道,“可我不打算放弃中京。” “嗯?” “徽景之耻,非夺回中京不能洗雪。还有……”他定定地看着她,“中京,有让你寝食难安的柳相的尸骨。” 十一眉尖微微挑了挑,“阿昀,我不会以私害公。柳相的事,我会自己相机行动。” 宋昀淡淡地笑,“柳儿,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自私得很,连当这个皇帝,一多半也是出于私心。” 话未了,他已皱眉呻.吟,侧过面庞去拉维儿的小手。 花猫脸的维儿不甘冷落,咿咿呀呀地自个儿玩耍着,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宋昀一绺头发,随手拉扯时力气还不小。 十一忙要抱过去时,宋昀已拦过她的手,说道:“没事,近来他被你作弄够了,便欺负我……倒也被欺负习惯了。只是我头发乱了,你给我重新绾个髻?” 十一顿了顿,果然取过一把桃木梳子,走到宋昀身后,为他重新梳了发,慢慢绾了个发髻。 她素来懒散,且被人服侍惯了,算不上手巧。 宋昀抬手摸了摸那勉强只算得上齐整的发髻,却已十分满足。 迎着窗口的阳光,他将维儿举高笑得双眸晶亮,说道:“柳儿,我素日心心念念向往着的,好像也便是这样的日子。所谓岁月静好,无非如是。” 十一“哦”了一声,转去妆台放回梳子。 再怎样病弱清瘦,她的行止间总有一股令人难以逼视的挺拔孤高。 宋昀不去看她鬓间的星星白发,随她走到妆台,拈过一枚翠钿,待要比向她颊上的伤痕处,十一便已淡淡道:“病得跟蓬头鬼似的,贴上这个,反不相衬。” 宋昀眸光一沉,“那日.你去祭陵,病得更厉害,倒也收拾得清爽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可十一显然并不愿她这个夫婿是“悦己者”。他来不来,她都懒得梳妆打扮。 她甚至不曾回应宋昀的言外之意,只悄然转开话题,“阿昀,近日我病得已好些,你若政事繁复,维儿留给我照看即可。何况皇后也需你多费心。待她康复,或许……很快能为皇上添个嫡子。” 那才是宋昀的骨肉,真真正正的皇子。 宋昀忽然间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向后退了一步,俊秀面庞已因羞怒而涨红:“我的贵妃这是一定要清楚地告诉我,哪怕这片刻的岁月静好,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至于维儿,不论日后会有多少皇子,维儿总会是我的长子,便如柳儿已是我的贵妃,再不会有所改变。你既病着,就好好养着吧!若不能痊愈,我也不能放心把维儿交给你。” 他一甩袖,抱了维儿大踏步奔了出去。 维儿觉出异常,开始愣了愣,随即咧着没牙的小.嘴咯咯大笑。 竟当作了父皇逗弄他的新游戏。 宋昀低头瞧着他未经人间的悲苦的纯净笑脸,看着他咿呀着舞动手足,吐着粉红的小.舌头,眉宇间的怒意不觉间散逸无踪。 他用手指戳着维儿的小.脸蛋,戳着脸上那些“胡须”,笑道:“维儿,咱们以后不理你那个只会欺负咱们的坏娘.亲,好不好?” 维儿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手舞足蹈笑得更欢了。 身后的随侍悄悄擦了把汗,开始庆幸还有这么个小皇子能让皇上放开怀抱。不然的话,也许会像维儿曾经的乳.母,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被赶出宫了。 ------------ 宋昀这一去,真的足有一两个月没再踏足清宸宫。 云太后听闻,只当二人吵架,也曾劝过宋昀几句,宋昀应了,这才偶尔去清宸宫坐坐,不过说些维儿之事,言行间竟疏冷许多。 齐小观明知二人并未有过太大争执,相府密室中甚至彼此舍命相护,怎么着也不像即将绝裂的模样。欲待从中说合,向宋昀提起,宋昀道:“你师姐并不愿意朕亲近,朕又何必讨她嫌?”再去问十一,十一沉默许久,才轻叹一句:“小观,我昨晚又梦到泓了……” 齐小观竦然而惊,再不敢相劝。 有些真.相从不揭露,但不代表他们并不知情。 他和宋昀、十一都很亲近,且凤卫耳目众多,很多事便更容易看得分明。 韩天遥抛开战事抗旨回京,显然下定决心要弄清湖州之变的真.相,后来敢密见宋昀,必是有所依恃。可他偏偏悄然离宫,又在相府悄然相救帝后,临走时更在太子陵前为宋昀洗脱嫌疑,并与十一划清界限…… 齐小观向来聪慧,又清楚维儿的真正身世,对韩天遥前后态度转变的原因隐隐猜到了几分,却不敢跟师姐提起。 他更不敢告诉师姐,察觉听命于宋昀、于天赐的红绡和聂听岚的失踪有关后,他暗中安排眼线监视于天赐,意外发现于天赐秘密约见韩天遥,韩天遥放手离京绝对与此有关。 十一已是宋昀名正言顺的贵妃,维儿更是皇子,若闹得大了,被人揭穿身世,十一母子、南安侯固然不必说,怎么看都是死罪,连宋昀自己都可能走到极尴尬的境地,凤卫也会随之动荡。说了不过平添烦忧,又何必提起? 湖州之变到底真.相如何,十一让他不必查下去,其实早该心知肚明;而韩天遥离开的真.相,她虽未追查,当真全无察觉? 她的病势时有起伏,太医说得最多的,便是此症受心境影响极大。她到底昨晚梦到宋与泓,还是每晚梦到宋与泓?又或者,梦到的远不止宋与泓? -------------- 九月二十,宋献太子忌日。 十一一早令人备好车马,待宫人将维儿从仁明宫抱回,便启程前往太子陵。 刚出宫门不远,却见大道上沙程滚滚,竟奔来大队人马,拦住十一等车驾。 十一诧异,剧儿忙上前问时,却听领兵的殿前都指挥史恭敬道:“请贵妃稍等,皇上很快便到。” 片刻后,便见宋昀一身便装,在六七名禁卫随侍下,匆匆骑马而来。待抬头看到十一母子,紧绷的面容才松了一松。 他跳上十一的马车,也顾不得掸去一身风尘,先将维儿接到怀中抱了,方坐到她跟前,问道:“去太子陵?” 十一盯他一眼,“嗯。皇上不是去上朝了?” 宋昀冷淡道:“我让大臣散了,先来找你。” 他面庞发白,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抱着维儿的手有些颤抖,显然赶得极匆忙。 十一便不说话。 宋昀果然伴着十一前去太子陵,待见得祭品齐备,这才神色稍霁;待傍晚时一同回宫,已能含笑哄维儿入睡了。 祭毕回宫,宋昀随她径入了清宸宫,将睡着的维儿放入摇篮中,才向十一说道:“下回若是出宫,告诉我一声,我陪着你。” 十一问:“回琼华园也需告诉你?” 宋昀紧张了一整日,临时找来的便服已有了褶皱,模样也有些狼狈,却固执地说道:“既然病了,便不许出宫!更不许带了维儿出宫!” “皇上匆匆下朝赶上我,便是怕我带维儿一去不复返?” 289 孽,青城兴废(四)【实体版】 “或许……或许……”宋昀不确定地看着她,“你其实并不在意还能不能和南安侯在一起,只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宋昀几乎敢断定,韩天遥在边疆已数月,从没有联系过十一。 但他听闻十一带了维儿离宫时,那种下一刻便可能彻底失去的恐慌如毒蛇般将他攫住,让他在顿了片刻后,立刻抛下满殿静听聆训的大臣冲了出去撄。 十一却已听得眉眼冷了,“阿昀,我从不记得,你是这般爱猜疑的人。偿” 以他的性情,他本不该有如此重的猜疑之心,——除非他曾经做过些什么,让他自己无法安心。 宋昀也不答十一的话,只缓缓道:“你可以否定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但你不许离开我,绝不许……否则,我也想不出我会做出什么来。” 他的声音有些颤意,并不像威胁,反而有掩都掩不住的萧索和伤心。 十一低低地咳着,目光扫向书案上一直摊开的舆形图。 楚兵一边向北推进,一边的确已在有意识地防范东胡可能的进逼。但主力兵马前往中京的步伐并未停止。 中京,除了是大楚的故都,还有十一生父的遗骨。 宋昀走到摇篮边,将维儿露在外面的手掖入小棉被中,向宫人吩咐道:“待皇子醒了,便送福宁殿去,别让他扰了贵妃休息。” 宫人忙应了。 宋昀正往外走时,却听十一说话了。 她平静地说道:“皇上放心,我不会离开你。处理完我该处理的事,你待我的情意,我便用这一世的老死深宫相报,如何?” 宋昀蓦地回头看她,她却已低咳着走向床边。 银烛高照下,鬓发间的星星霜白灼得人眼底发涩。 明明秋高气爽,可清宸宫里隐隐又有不祥的血腥味在浮动。 宋昀快步离开,胸腔却已堵得发闷。 费尽心机,涂亮自己的天空,又试图去将她的天空涂亮,他是如此地努力。 可为何他们的天空似乎越来越灰沉黯淡? ---------------- 这年秋冬之际,东胡人在三峰山击溃魏军大部分主力,大楚亦兵分数路,夺回泌州、邓州、均州等地,但距离中京尚远。韩天遥、孟许国等主将等商议后决定转道往东,先拿下蔡州、颍州,中京这个烫手山竽便留给东胡人去攻克。谁知这时朝中传来密旨,令他们领精兵行往中京,伺机行.事。韩天遥等虽是意外,使臣却悄悄告知,帝妃已微服前来北方,希望能看到诸将攻入中京,一雪前耻。 说的是帝妃,而不是帝后,显然来的是宋昀和十一。 宋昀不会武艺,闻得柳贵妃病情并不稳定,一直服药调养。 难道就为宋昀想雪耻,十一便抱病相陪?又或者,心怀天下的那个,依然是十一,宋昀盛宠,所以不惜以帝王之尊亲涉险地,跟着她跑北方来了? 孟许国尚有异议,踌躇着要不要上奏本劝宋昀改变主意时,韩天遥已去点选精骑,预备前往中京了。 帝妃和谐,他这个不相干的人自然是多余的。他只需尽一个臣子的忠诚,并不需要面见帝妃;而那两位想来也不会愿意见到他。 中京附近还在魏军掌控之下,且还有不少实力将领正整顿兵马驰援魏帝,可谓危机重重,宋昀等至尊至贵,自然不能前往。 那么,他去吧! 至于能否攻下中京,其实暂时不必想得太多。 归丘、蔡州等地还掌握在魏人手中,东胡人的铁骑则将中京以西以北的地区踩踏得七零八落,便是重兵攻下中京,一时也难以持久。但如果能借此哨探哨探中京附近山形地势和各处兵马分布状况,也是件好事。 但东胡人的步伐显然比预料中还要快捷。 韩天遥所率三千精骑还未赶到中京,斥侯便传来东胡占据中京的消息。 驻扎下兵马,韩天遥便走到天清寺外的高台上,按着龙渊剑向西北方向眺望。 身后,赵池正低声向他禀报:“魏帝御驾亲征,中京百姓都期望他能打几个大胜仗呢,谁知连着大败,如今溃不成军,也不知逃往哪里去了。” 韩天遥低叹道:“算他逃离方位,应该渡过河水,前往归丘去了。归丘自古便是东部重镇,平时商贾云集,战时兵家必争。当日高宗皇帝从魏人追击中逃脱,便是在归丘即位为帝,后来渡过江水,在江南延续了咱们大楚国祚。如今这位楚帝若不曾糊涂到家,应该会先在那里落脚。” 赵池道:“他逃得快,可惜苦了城里那些百姓!噢,似乎皇家那些金枝玉叶更惨。左丞相崔力逼着两宫皇太后降了东胡人,魏国皇宫和诸皇亲权臣的府第金珠财宝被搜罗一空,连崔力自己家都被洗劫得干干净净,娇妻美妾全成了东胡人的胯下玩物。今日得到消息,东胡人已将皇室宗亲和宫中后妃公主们五百余人押往东胡都城。不过……应该有许多人无法活着走到那里了……” 韩天遥鼻中仿若有血战和屠杀后的腐尸气息飘拂,低低一声喟叹,“东胡人的手段,不会比魏人仁慈。” 赵池道:“为安定民心,东胡人没在城里处置他们;但昨天一出城,就把魏国所有皇族男子全部砍杀于路边,而那些尊贵的后妃公主们……成了东胡人的奖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轮.暴……据说很多女人没能捱到今天早上。想想那些金枝玉叶几时受过这种凌虐?不少公主还没成年呢,着实残忍!估计这一路上日子都不会好过,不知有几个能活到东胡都城。” 韩天遥道:“你可知他们残害魏国宗室的地方是哪里?” 赵池怔了怔,“只听说东胡主帅束循在出城不远的地方候着。” 韩天遥道:“是青城。” “青城?”赵池猛地想了起来,“当日徽景之变,魏人掳走怀宗皇帝和大楚三千宗亲,也是经由青城,押往魏人当年的都城上京。” 那是一段大楚君臣不肯细细回顾的历史。 三千后妃宗亲,连同怀宗皇帝,一路遭受羞辱凌虐。未嫁的年少公主们不堪摧残,一个接一个夭折在前往上京的路上;侥幸活到上京的,或被发入洗衣局,或辗转于靺鞨王侯之手,多有被活活折磨至死的。 怀宗皇帝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自然顾不上妻妾子女。不知他受尽屈辱,写下“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这等痛彻心肺的词句时,有没有想起他重用奸臣、搜刮“花石纲”以及每数日必御一处.女的丰功伟绩? 百里风霜空绿树,百年兴废又青城。 回首仿佛并未经历太多年月,当日对楚人施暴的靺鞨人,一转眼也被东胡人如此凌暴。 可远眺着那处漆黑的城池,连赵池都全无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轻声道:“东胡目前对大楚还算友善,皇上才答应联合他们一起剿灭魏国。也不知他们会不会遵守承诺,在将中京交还给我们。” 韩天遥道:“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中京没那么好收。如今东胡士气正盛,魏帝也不会甘心就此落败,必定在归丘、蔡州等地重整旗鼓。我等孤军深入,不宜轻举妄动,平白惹来杀机。咱们先退,联系孟将军准备合围许州吧!” 行军之道,不可错失良机,亦不能莽撞冒进。若北魏与东胡再有几场激战,耗去双方元气,于楚军着实是有利无弊之事。 赵池随韩天遥行军许多日子,行.事也渐渐稳重,闻言连忙点头,又叹道:“若说青城之事是魏人当年的果报,不知如今东胡人的果报又在哪里?” 韩天遥心头有什么抽了下。 在血与火的煎熬中模糊的一切,似在瞬间被击破开来,--就如每个午夜梦回时的惊痛和孤寂。 距离他和十一最后一次见面已有半年光景。 分别之时,他曾言世间善恶终将有其果报。撇开往事不说,为将者以杀戮为业,纵然一路为国建功,也不是积累福荫之举。唯盼所有果报,只报应于他一身,不会牵涉已在深宫中觅得幸福的那位,不会牵涉他出世即患弱疾的娇儿。 或许,这没有尽头的煎熬,于他已是最残忍的果报。 290 寂,冷月铁骑(一)【实体版】 他转头看向赵池,声音有些哑,“传令后留意陈旷。他似乎对打回中京很是热衷,只怕未必愿意领命。” 赵池忙应道:“是!不过陈大哥虽急于回中京老家,倒也不是鲁莽之人,侯爷待他也好,他断无不领命之理。” 韩天遥待陈旷好得其实已让赵池有些嫉妒撄。 陈旷虽不是郦清远弟子,却也是少年时便被精心培养,是凤卫骨干之一,兼具勇武和谋略,但韩天遥常将他留于自己身侧,极少安排他前往危险之处。几次韩天遥遇险,陈旷不惜性命救护,竟也立了不少功劳,升迁很快。 韩天遥漆黑如夜的眸子凝望远方,好久才低低一叹,说道:“若他在京城,虽不能立战功,却是宫中近侍,未来功名利禄不在话下。特地赶到战场上冒险,必定……有其原因。偿” 陈旷父祖虽是中京人氏,他自己却出生于别处,不该对中京有太深感情。但十一将他送到韩天遥身边时,却明白无误地提到了中京。 或许,还是与中京有关? 赵池早知雁山来历,忍不住问道:“侯爷,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朝颜郡主?” 韩天遥眉峰一皱,飞快答道:“没有。我都快忘怀她了。还有,她早已册封为妃,是皇上的柳贵妃!” 赵池狐疑地瞧向他,只觉他墨色衣衫几乎与黑夜融作一处,那清俊面庞比先前清瘦许多,虽日夜奔波,尘霜满面,却透着股异样的白.皙,反将面部轮廓衬得愈发刚硬如刀削。负手而立时,他像一尊披着盔甲的石雕,坚硬得令人生畏,看不出半点额外的情绪。 大楚的将领,的确就该如此铁血无情。 靺鞨人又如何,东胡人又如何,大楚还有忠勇军,还有韩天遥。 ------------ 泌州,驿馆。 战乱未久的城池依然人心浮动。战死的士卒早已被安葬,空气里却还总浮动着隐隐的腥臭,熏再多的龙涎香也驱不走。不知哪里的一声哭号响起,惊动了半醒不醒间的维儿。他翻了个身,小.嘴扁了扁,“哇”地大哭出声。 宋昀匆匆步入,正见十一已走过去,坐到床榻边静静地看她的小家伙。维儿近月病了两次,圆脸小了一圈,却还虎头虎脑,抬眼瞧见十一,哭声立时低了,手足并用三两下便爬过去,小小的身体向前一扑,便已跌到母亲馨香柔软的怀抱中。 十一将他抱在怀里,捏捏他有些发黄的小.脸,维儿再呜呜两声,便将脑袋靠母亲怀里吃手指,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四下张望,立时安静下来。 宋昀走近,取出维儿含在嘴里的手指,轻笑道:“都说我们维儿吵闹,太缠人,可我瞧来瞧去,除了有些黏咱们,哪里吵闹了?上回病得那样,脸都紫了,太医说那疼得大人都未必受得了,也没见他怎么哭闹。” 但凡天下做父母的,自己的孩子缺点再多,瞧在眼里也是瑕不掩瑜。何况维儿虽挑人,却和宋昀极亲近,且娇憨可爱,宋昀禀性温厚,自他出世之日起便亲自养育着,早已视若亲生无异,自然怎么看怎么顺眼。维儿两次心疾发作,病痛之时更不喜宫人服侍,竟是他这个至尊无上的大楚君主打起精神昼夜照顾,比抱病的十一还要辛苦几分,却不曾有半句怨言。 十一早有心结,虽有相府秘室的舍命相护,却已难掩疏离。 她的心结并不比维儿的心疾好医,于是这半年时好时坏,始终无法康复。待见得宋昀辛苦,一时也无法再因往事苛责他——何况以宋昀的立场,其实也无可苛责,于是二人间的相处才不再那般僵冷。 这次十一不顾身体未愈,坚持前来北方,宋昀拦阻不住,只说要亲去巡边,竟带了维儿随她一同前来。 可泌州刚刚收复,民心动荡,内外不安,驻于此处的诸将明知三人身份,着实切谏数次,希望他们能离开险地,至少退到枣城以南。 随行虽带了太医和良药,但外面到底不比宫中,维儿又有些水土不服,虽未发病,却吐了几次奶。 十一低头瞧着维儿,终向宋昀道:“阿昀,如今这边状况你也看到了,着实不是你和维儿该来的地方。不如……你带维儿回宫吧!” 宋昀扫过她指间一封叠起的密函,面色便冷了,“你呢?” 十一抱着维儿,走向临北的窗户,也不敢开窗,只透过窗纸盯着外面深不见底的黑夜,慢慢道:“我要去中京。缘由……你该知道。” “不许走!”宋昀猛地叫出。 他呼吸不匀,快步走过去捏紧她的肩,“你想做的事,交给陈旷就行!他在军营这半年多,不会白待!” “他办不了……”宋昀未曾习武,但十一居然被他捏得骨骼疼痛,而神智却愈加清醒,“若皇上谋略送他一二,或许……尚有一分指望?” 宋昀的手便不由地松了松,却依然紧握她,“你时常察看舆图,对于中京附近的情形应该比我清楚多了。虽鞭长莫及,但只要你我还在,一定会有机会。你若有什么打算,也尽可派人传讯给陈旷处置;若需要用到南安侯或孟许国,我也可以随时传令。” 十一的黑眸中若有一痕秋水闪动,清泠泠说不出是淡漠还是嘲讽,“鞭长莫及……只怕鞭长莫及的,只是我吧?陈旷是凤卫的人,不过……他这次暗中传给你的消息,似乎比传给我的消息更多?” 维儿依在十一怀中,见宋昀近前,小小手指便搭上宋指的手,扭着圆.滚滚的身躯要扑到他怀里。 宋昀的手不觉间松开了十一,只定定地看向她,微哑了嗓音道:“你猜疑我……你根本不信我会帮你,或我能帮到你?” “我相信皇上,我相信皇上是个好皇上。”十一笑得苦涩,“凤卫不该成为游离于朝堂之外的力量,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听命于皇上,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维儿已扑到宋昀怀里,宋昀习惯性地将他抱住,却盯着十一,一字一字道:“柳儿,我从未想过架空你的实力。我只希望你能安心静养,能和从前那样,健康,安乐……” 明亮得像阳光,照得人满心通透;妍丽得像芙蓉,映得人满怀光华。 可那明媚的少女像一个远去的梦,他如此费尽心力,依然无法挽留,甚至连她的笑容都开始在记忆里模糊。 近在咫尺的这女子,也许真的只是十一。朝颜郡主早就随着宁献太子的死去而死去,复活的只是十一。而他的柳儿,其实从未存在过…… 如今这样眉眼清丽熟悉却铭刻沧桑的女子,正用更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说道:“阿昀英明睿智,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也是我向来期盼的模样……能辅佐阿昀振兴大楚,也是我和凤卫的幸事。” 宋昀掌心尽是汗水,忽冷笑道:“我承认,有些事我做得未必厚道,却是成为一个你所期待的帝王必须做出的抉择!可作为一个帝王,我不需要你有生之年虚与委蛇的陪伴!我已尽我所能,尽我所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他却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北方的险境,执意伴她来到这里。 但他并不是韩天遥、十一这样的高手,又是一国之君,绝不可能随她深入险境,走向步步杀机的中京,或者……青城。 十一看着他起伏的胸口,眉宇间居然看不出一丝悲喜,连声音都淡漠如水,“我不会忘了自己的承诺,事后一定回到皇上身边,以有生之年的陪伴,还皇上这些年待我的情。但这一次,尚请皇上容我任性一回!” 宋昀道:“如果我不容你任性,不许你任性呢?” 十一道:“那么,从现在开始,皇上便祈求我永远回不来吧!” 宋昀胸中血气翻涌,居然也有种要吐血的冲动。 但他竟然压了下来,只是将维儿抱得离她更近,压着嗓子道:“永远不回来?你可曾想过维儿该怎么办?” 维儿全然不懂得两个亲人间的剑拔弩张,见凑近了母亲的面庞,便“哦啊啊”地笑叫着,揪着十一的前襟贴住她的脸,带着奶香的嘴在咂了几下,热乎乎的口水糊了她满面。 291 寂,冷月铁骑(二)【实体版】 十一盯着孩子黑漆漆的眼睛,眼底已涌上温热。她笑道:“若我不回来,把他交给他生父吧!” 话未了,只闻极清脆的“啪”的一声,竟是重重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力道如此之大,以致宋昀的手掌都似已打得麻木撄。 他喘息着,沙哑地冷笑道:“你做梦!他便是死了,也只有我一个父亲!就像你,便是死了,也只会是我的妻子!偿” 十一的半边脸红肿上来,往日的伤痕泛出罂粟般妖异的红,却弯了弯唇角,依然笑着说道:“阿昀,妃嫔是妾,即便贵妃,也只是妾。你的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谢璃华。而我……从小没一个人教过我怎样做一个贤妻良母,我其实不配做任何人的妻子。”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贤妻良母,我只要你……”宋昀眼圈红了,似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但声音依然压在喉嗓的最深处,只有对面的十一能勉强听到,“其实你一直都懂得,只是你从不肯把我放心上……” 而中京,青城,韩天遥已经在那里了,她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已经在那里了…… 十一低叹道:“我懂,所以我会回来。” 有得必有失。若不计算他为稳固江山所做的那些,他给予她的,真的已经足够多。 维儿终于察觉出亲人间的异常,愕然地瞪了半晌,小.嘴扁了几遍,见无人理会,终于张口哭了起来。十一从袖中取出一个拨浪鼓,“笃笃笃”地摇响,递到维儿手中,轻声道:“我会回来。便为维儿,我也会回来。” 维儿的手指够到拨浪鼓,捏紧,却不会摇,睁着含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一时止住了哭泣。 宋昀盯着十一,眼底仿若有泪影,却咬牙道:“三天!” 十一抬眼。 宋昀道:“我等你三天。若三天内你不回来,我不会再要你,你也别想再见到维儿!” 十一低头瞧着维儿,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亲。 然后,她的肩被搭住。 宋昀垂眸瞧着他,忽也俯下.身,在她额上亲了亲。 他的唇居然是冰冷的,但眼底却有烈意如火焰在熊熊燃烧,再不晓得是在焚向她,还是焚向他自己。 只闻他哑声道:“维儿的身体也不好,不能在这边久耗。三天内,你一定要回来!” 他分明努力要保持原先的强硬态度,但分明已步步退缩,提到维儿时更是忍不住的柔软。 十一眼底有泪影闪过,却很快逼退,只轻声道:“好!” 嗓音低却沉,掷地有声。 从泌州到中京一路修有官道,快马加鞭,来回两三日也够了,只是中间绝不能有所耽误。 她再不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闷了头转身冲了出去,却在推开门走下台阶时忽然弯了弯腰,稍稍停顿片刻,方才继续前行。 几声马嘶后,便有马蹄声杂沓传出,如风一般卷出驿馆,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马匹,随从,显然早已预备妥当。 这世间,朝颜郡主想做的事,的确无人阻挡,哪怕是已经成为大楚皇帝的宋昀。 宋昀一手抱着维儿,一手提起灯笼,走向方才十一停顿的地方,照向脚下的台阶。 正是一片被刻意踏踩掉的血迹。 他手中的灯笼跌落台阶,很快滚了下去。 立于廊下的侍从忙要去捡了送上时,宋昀已用袍子紧紧裹住维儿,慢慢踱回屋子里去了。 --------------- 这夜韩天遥照例睡得不好。 睡梦里,那个懒洋洋冲他笑的女子,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水影。 他不知道他该冲上去把她拥在怀中,还是该疏冷眉眼淡漠以对,好让她转过身去,在另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寻找她祈盼的温暖情谊。 他下意识地晓得他已靠近不了她。他只想定睛看看她,看她绝美无双的面容,看她幼白无瑕的肌肤,看她乌黑如缎的长发,看她清澈莹润的笑容。——她就该是这个样子。她的面庞不该有再也消不去的伤痕,不该那般苍白清瘦,不该有那般黯淡的微笑,她的墨发如绸,更不该有那触目惊心的白发! 京中陆续传来消息,施铭远病逝、施氏党羽被一一贬黜,而十一所部的凤卫倍受器重,齐小观等渐渐掌握皇宫和京城守卫。纵然十一人在深宫,罕有消息传出,也可猜得她必定极受宠爱,正可与那个心机深沉却全心待她的年轻帝王继续筹谋着如何振兴大楚。 或许,这才是他们前往北方的原因。内患已除,如今该在想着怎样清除外患了吧?帝妃同心,位尊权重,她应该过得遂心如意,得到了多少人再怎么追逐也追逐不到的平安喜乐。 既能安乐,她的病自然不用忧心,却不知维儿的病如何;若维儿健康,她头上那些刺目的白发,或许又能转作乌黑…… 睡梦里,他仿佛满足,又仿佛失落地长长叹气,然后被赵池喊醒。 醒时,胸口依然闷疼得发慌,仿佛有一把锉刀,一下下地钝钝地锉着。 于是赵池的呼唤,便像隔了山、隔了水般遥远。 他定定神,才听到赵池在说:“侯爷,陈旷离开军营了!” 韩天遥顿了顿,猛地坐起身来,额上已有汗水涌.出。 ----------- 夜已深,一痕冷月朦胧在阴云间,觉不出多少光亮,反而让前方的路愈显黑冷,怎么也看不清晰。残枝败叶在树梢间沙沙作响,又似谁在垂死间挣扎感慨,更添几分秋意。 韩天遥肩背的汗意被秋风吹凉,又在纵马疾驰间渗出涔.涔汗水。 可不知为何,依然有哪里的寒意丝丝往外窜着。 赵池和几名亲兵随在他身后,一边擦着满头的汗水,一边忍不住地嘀咕:“这陈旷究竟在搞什么鬼?实在不行,咱们别理会他了!即便他是贵妃的人,也不该如此任性妄为……话说他想做什么?凭一己之力收复中京吗?” 韩天遥不能答。 当日十一曾半真半假说道,她将陈旷安排到他身边,是为监视于他。 可他留意过,军情紧急之时,或他们遭遇危险之际,陈旷从未向外传递过消息;但每次得胜或突围成功他反而会往京中传讯。 报喜不报忧,韩天遥无法从中看出他的意图,更看不出十一的意图。 更意外的是,路上遇到巡视的楚军斥侯,发现陈旷竟没有行往中京。 他带着随他一起从军的四名凤卫,曾向斥侯打听青城附近防务,且一行人折道往北,分明是去了青城。 赵池都没办法说他去收复故都了。跟在韩天遥后面又行了许久,赵池才弱弱地说道:“陈旷迄今未娶,莫非当日曾来过北方,有什么心上人被魏帝捉进宫了?如今也被东胡人掳去,他不放心,所以赶去青城英雄救美了?” 韩天遥冷冷横他一眼,不知该不该夸赞他思维活跃,还是鄙视他胡思乱想,这思绪都快飞到天边去了。 赵池大是不服,叫道:“不然他去青城做什么?那里有堆积成山的帝子王孙的头颅,还有活着的,不就是魏国那些妃嫔公主了?可惜……” 可惜魏国的金枝玉叶们已沦落为东胡那些军中莽汉的玩物,命如蝼蚁,受尽作践,只怕连青楼女子都不如。 听得赵池言语间的惋叹之意,韩天遥淡淡道:“你若心疼,也可以前去英雄救美。” 赵池忙道:“又不是我心上人,我心疼什么?如今正心疼的,是陈旷!” 他终究不敢说,若出事的是十一,纵然她已是皇帝妃嫔,他们这位侯爷也会不要命地前去英雄救美吧? 韩天遥再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顾自拍马疾行。 两旁的树木村庄模糊在冷风里,在沉沉的黑夜无声地掠过,连马蹄踩踏枯草的声音都格外的萧索。 或许,能有胡说八道的兴致也是一种幸福。至少证明这个人的心里尚有着期待和想象,而不是荒芜如无边沙漠。 青城离中京不远,何况原是大楚故土,韩天遥早先便已研究过附近的舆形图。但目前中京附近局势复杂,又值深夜时分,韩天遥原没指望能那么快找到陈旷和他的随侍。 可尚未赶到青城,他便听到了一声马嘶,然后很顺利地在大运河的一处堤岸边找到了陈旷等人。 292 寂,冷月铁骑(三)【实体版】 陈旷见到韩天遥,虽有些惊惶,却也不见慌乱,见他下马走上前来,只迎过去行了一礼,眉眼低了低,说道:“侯爷,陈旷还有些要事要处置,不便就此离开,故而私自离开军营,不曾回禀侯爷,望侯爷莫要见怪,也……莫要拦阻。出了军营,我便不是军中将领,而只是一介草民,所言所行都由我自己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侯爷或大楚。撄” 韩天遥看了眼不远处隐约的青城轮廓,淡淡道:“陈旷,既已从军,当知军法如山,绝不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不能给本侯一个理由,本侯不可能放你离去。” 陈旷似有些意外,就着依约的月光仔细看他面容,依然只是一贯的冷峻沉凝。 他犹豫了下,说道:“我虽从军,但侯爷也当知我另一重身份。我是听从于朝颜郡主的凤卫,郡主交待的事,我必定为她办到!若侯爷认为我犯了军法,待我为郡主办妥那件事后,必定向侯爷领罪,也算是军法忠义两不误。” 韩天遥微微眯眼,“她交待你办妥什么事?” 陈旷皱眉,“郡主的吩咐,不便告诉第三人,尚祈侯爷恕罪!偿” 韩天遥盯着他,忽冷笑,“你既知自己违了军法,又凭什么认定本侯不能先按军法处置你,容你先去办柳贵妃交待的事?便是贵妃在此,本侯也照样能处置你!又或者,你认为逃离军营后,本侯便处置不了你?” 他搭上了腰间的龙渊剑。 赵池等见状,亦各自按住兵器,无声转换着方位,却是将陈旷和他四名亲随的去路尽数堵住。 觉出韩天遥不加掩饰的森冷肃杀之意,陈旷一时怔住。 跟韩天遥征战那许多日夜,他对韩天遥的身手再清楚不过。 论起武艺,两三个陈旷都未必是他对手,何况他还带着赵池等身手不凡的从人。 好一会儿,陈旷长长地吸了口气,退后两步,竟向韩天遥跪倒,低声道:“侯爷,此事……算我求侯爷可好?求侯爷放我等离去,我……必须去青城!” 韩天遥齿间冷冷迸出两个字:“原因!” 陈旷额上有汗水滴下,又顿了顿,才道:“郡主遣我随侯爷出征,令我无论如何保侯爷周全。只为……她认定侯爷当世英雄,早晚能打回中京。而郡主的生父、柳相的首级,一直作为战利品被收藏于魏国的狱库。郡主要我在攻破中京之后,无论如何找到柳相遗骨,带回杭都,好让柳相尸骨得全,免他泉下不安,也可全了郡主这份孝心!” 韩天遥掌心一阵热,一阵凉,呼吸亦有些不稳,但目光冷冽依旧,“她命你在攻破中京后再找柳相头颅,有命你离开军营孤身留在敌境,冒死寻她父亲遗骨?何况,柳相遗骨在中京的府库中,你跑青城来做什么?” 陈旷向青城看了一眼,哑声道:“已经被他们带青城来了!” “嗯?” “柳相尸骸不全,一直是郡主心病。郡主除了安排我跟随侯爷等候机会,也在中京安插了不少眼线。如今得到的消息,东胡人将部分府库财宝和魏帝宗室子弟作为战利品,分批押回东胡的和都。” “柳相的遗骨,并不是什么财宝。” “是!可东胡的主帅束循已经赶到青城,下令将押送宗室子弟的同时,特地传下令去,让把这些年魏国和楚国交往的国书以及相关文书典籍收拾好,一并送往青城交他阅览……也不知是不是魏国那些府吏吓破了胆,唯恐有什么不周不到,竟当日作为求和条件的柳相首级也一起送过去了!” 韩天遥低眸,竟有好一会儿不曾说话。 赵池却已惊怒道:“束循要魏、楚两国交往信息做什么?他们明着要和大楚联手灭魏,暗中……暗中其实也觊觎着大楚江山?想从透过这些信息,了解更多大楚的讯息,希望提前找出大楚的弱点?” 陈旷叹道:“若魏国覆灭,中原便是东胡与大楚各据半边。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早晚必有战事。束循把财宝封存交给胡主,把美人赏给部下,他自己却只索要那些材料,可见其手段和野心……如今最要命的是,柳相遗骨也被带来了青城。其实柳相遗骨对束循完全没有用处。” 束循可能会留着那些文书翻阅,也可能将它们送回和都。但柳翰舟的首级对于魏国是炫耀自己成功、打压震吓楚国的战利品,对东胡却什么都不是,很可能会随手丢弃,也可能夹在战利品中一起运往东胡都城。 也就是说,要么就此损毁、遗失,要么被送往比中京还有遥远的千里之外的和都,——指不定到了和都,谁也记不得这首级是怎么回事,还是逃不过被丢弃的命运,再也找不回来。 赵池遥眺向青城,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于是,你们打算去青城将柳相遗骨抢回?就凭……你们这几个人?” 如今东胡的主力军部分驻于中京城内维持秩序,部分驻于青城以东的开阔处,随时准备移师攻打别处。束循将俘虏们押到青城,只是打算用魏国那些高贵女子犒劳自己最忠心的部属,所驻兵马不会太多,但少说也有几百上千的骁勇之徒,何况距离大军营帐也近。凭陈旷他们几人实力,说是去夺柳相遗骨,不如说是去送死更合适。 陈旷也有些惶恐,却道:“总要……试一试。听闻郡主病势屡有反复,太医不敢在外人前透露,但私下早已说过,这病支持不了多久,若非贵妃身有武艺,为着小皇子年幼也在着意调养,只怕早已……” 韩天遥定定地站着,一时竟如石雕般动弹不得。眼底反反复复,都是伊人身影。 笑意懒散,容色倾城,执着酒壶倨傲冷淡地看他。 其实那样也不妨,他更不愿去想太子陵前那面色如雪早生华发的憔悴女子。 若她能在夫婿的宠爱下慢慢调养好身子,在维儿的哭哭笑笑间觅得她的一世安乐,他当然该放手。 可如今,他听到了什么? 赵池在旁已耐不住,问道:“这时候你该为你们郡主寻访天下名医为她治病才是,柳相遗骨便能救回她性命?” 陈旷嘶哑着嗓子叫道:“寻访天下名医……皇上爱她入骨,怎会不替她寻访天下名医?柳相遗骨或许在旁人看算不得什么,只是你们可知郡主心底已为此事痛苦为难多久?当年害死柳相之人,除了施相,其实还有云后。只是郡主断断不能为生父之仇伤害养母,于是更觉对不起柳相,甚至都不敢到柳相坟前祭拜……” 赵池怔了怔,“她想得太多了!” 陈旷便忍不住站起身,指着他高声叫道:“你不是她,你怎知她想得太多?换你养父母杀了生父母,你又会如何抉择?你可知她避无可避,不得不逃得远远的,日日借酒消愁!你可知她复出后不顾一切想要振兴大楚、收复中原,也是想告慰含恨九泉的生父?你可知……你可知……” 他的眼底终于迸出泪珠,“你可知郡主连受打击,在生产之际吐血连连,甚至心萌死志,唤我等吩咐遗命,要我等代她寻回柳相遗骨?她说……找不回父亲遗骨,死后也无颜见他,墓碑上不准写父姓,也不必写夫姓,只写朝颜二字即可……我怎能让郡主生前不宁,死后难安,甚至墓碑上连个姓氏都没有?便是死,我等也要为她将柳相遗骨找回!” 韩天遥握着龙渊剑的手捏出青筋浮起,嗓音干涸却平静,“她既病势沉重,为何又跟皇上来到边疆?” “听闻郡主已察觉自己病势难愈,更想在自己死前觅回柳相遗骨,所以执意前来。皇上劝不住,又不放心,便带了小皇子陪她一起来了北方。” “小皇子……也来了?” “是,小皇子有心疾,听闻先前发作了两次,但救治及时,一时倒还不妨,只是越发挑人,乳.母根本带不了。皇上、贵妃出门,自然得把他带上。听闻这几日贵妃劳累发病,小皇子也着了凉,偏偏宫外不比宫中方便,皇上也着急,这才催着侯爷和孟将军出兵中京,希望能找到机会尽快完成贵妃心愿,贵妃便可以安心回宫养病,还能多支持一阵子……” 293 血,寒夜断刃(一)【实体版】 陈旷拿袖子抹了把泪,眼睛才恢复了几分神采,只沙哑地向韩天遥说道:“侯爷,若你有一分念当日郡主救你之情,若你有一分念陈旷这半年来鞍前马后奔走之情,万祈成全陈旷心愿,成全郡主心愿!撄” 韩天遥转过头,看向南方,看向杭都的方向。 月色已隐,唯余水寒风烈。冷冽冬夜里,再不能看到半点江南的轮廓。 他的耳边也没有西子湖畔的水声和琴声,更没有女子温淡的笑声。大运河的水哗啦啦地奔流着,震耳欲聋,仿佛永无停歇之时。 数百年前,那位亡国的炀帝下旨开凿大运河,南起杭都,北至涿郡。此处的水正往东南方向奔流,将会流到杭都,流到那个铭刻了他们这一世几乎所有悲欢的地方。 赵池已十分惶恐,见韩天遥久久沉默,忍不住低问道:“侯爷,这……怎么办?偿” 韩天遥回过神来,唇角弯了弯,居然是一个浅淡的微笑,“赵池,你先回营,明日一早率领大家按原计划撤军,前往许州跟孟许国他们会合。” “啊!侯爷,你呢?” “我也去青城走一遭吧!” 韩天遥言毕,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嗅了嗅。 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隔了那么多的人或事,甚至隔了那么多的死亡和战火,他居然闻到了阳光下芍药花的清香。 那年那月,他是她的大遥,她是他的十一。 她展臂拥他,仰面亲他,在灿金的阳光下明媚而笑,绝色倾城。 微偏的鬓髻间,一朵芍药跌落,如一枚绝美的蝴蝶,翩然栖于他宽大的指掌间。 ------------ 青城并非城池,而是一处小丘陵,可登高望远,占据地利之便,故而当年靺鞨人攻打中京时,曾驻扎此处;后来怀帝和三千宗亲被掳,也曾先囚于此处,然后分批发押回魏国都城。如今魏都已被东胡人占据,魏帝金瑛被迫迁都于此,却只换来当年情形重现。 如今,青城同样成了东胡攻占魏都的据点,魏国的宗室同样被押在青城,被斩杀,被蹂.躏,被践踏。存活下来的人,将会被分批押往东胡都城,幸运的可以成为东胡君臣的婢妾,侥幸偷生;不幸的或许就成了东胡人交换牛羊的货物,连营妓都不如,那便很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魏国比当时败亡的楚国要庆幸些,总算魏帝得以逃生,留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只可惜了那些留在中京的宗室子弟,被东胡人一网全兜了,只作押往和都,稍稍安抚了那些尚忠于魏室的臣民,便拖到青城被尽数斩首,——竟比当年的魏国兵马更加凶残狠毒。 如今,青城只剩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魏国贵女,正被那群饿狼似的莽汉蹂.躏欺辱,能逃出一条性命都不容易,再无半点反抗之力。 而青城原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塞,攻占中京后,留在附近的守军不能参与城内那场杀戮和抢掠的狂欢,如今好容易有机会放纵一回,自然肆意妄为,防卫松驰。 虽然从未曾和东胡人正面对敌过,但韩天遥出身将门世家,对于局势的判断极为敏锐,早对东胡兵马的习性有所了解,仗着一身武艺潜入青城,很快找到数名躲懒喝酒的巡逻兵,迅速出手制住,逼问了青城大致情形,便与陈旷等人都换了东胡人的服饰,只作巡逻,大摇大摆地从营寨间穿过,虽也遇到几拨东胡兵卒,竟无人理会。 那些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于帐内笑闹喧哗里。若仔细倾听,方能听到女子断续的哭泣和呻.吟,大多已十分无力。 第一批运回的财物,在他们眼里只怕比魏国曾经的金枝玉叶们还要珍贵。韩天遥虽逼问过巡逻兵,却知之不详。 陈旷焦躁道:“侯爷,既然你会说东胡话,不如找大些的帐篷挨个查探查探?” 韩天遥皱眉,“不可。我只是与东胡人有过接触,胡乱学了几句,稍有不慎便会露出破绽。” 何况陈旷等人完全语言不通,若走到明处,身材模样和东胡人也有明显差异,一旦人察觉,裹在千军万马里绝无脱身机会。 他们要做的,是盗回柳相首级,而不是枉送自己性命。 陈旷却越发焦灼,吐着被夜风卷到嘴里的沙尘,低低道:“若今夜找不到,天明后他们拔寨而起,沿路必定戒备森严,更没有机会了!而且……” 而且他们未必会将柳相首级带走。它对于东胡人来说毫无意义,也不会有人愿意去研究,为何财物中会多出这么一颗不祥的头颅。 可偌大营寨黑漆漆的,无处不是敌兵,想找出它来谈何容易? 身畔的凤卫安慰道:“看这天气,等会可能会下雨。若是能来一场大雨,他们天明后未必会走。不过……” 天已很冷,若是下雨,他们更是行动不便。但此刻陈旷抬头看着天,倒有几分期盼下雨的模样。 十一的部属,对她赤胆忠心,果然名不虚传。 韩天遥扫过他们,提气跃上一株高槐,将各处营帐的灯光细细分辨片刻,许久才低声道:“跟我来!” --------------- 跟韩天遥走近那处营帐时,陈旷便知韩天遥的判断很准确。 临近丘陵边缘的那顶大帐篷黑漆漆的,并不见灯光,却有两名兵丁持长戟守着。只是周围合抱那帐篷的几顶帐篷却正热闹,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哭泣混合在一起,便让阴冷的深夜意外地跌荡起野火撩动般的邪恶气息。 两名守兵便有些不安分,不时拖着长戟向左近的帐篷里张望。 那边便有人笑骂:“刚睡了魏帝的两个妃嫔,还不知足?” 守兵笑道:“听闻这里面是魏帝的九公主?她姨妈把自己女儿都献出来了,只为保全九公主的清白?” “对,叫什么金从蓉,的确生得极好,听听叫的这声音!” “啧啧,果然……” “且再等一等,待里面的兄弟完事了,换你们进去!” “叫他们悠着些儿,别弄死了……” 其中之一的帐篷里,正传出尚有几分稚.嫩的少女惨叫,却是一声比一声凄恻,一声比一声痛苦。忽似有什么东西塞住她的嘴,那惨叫便转作了欲呕不能的哀号,蕴了生不如死的绝望。 纵然知道帐中那被凌辱的少女是仇恨了多少年的敌国公主,陈旷等人也不由面面相觑,低低喝骂:“禽兽!” 韩天遥仿若未闻,打量着那顶帐篷,低声道:“陈旷,你待会儿设法弄出点小动静。” 陈旷应下时,韩天遥身形一闪,借着寥寥的几丛灌木掩藏身形,从另一边绕下,很快不见踪影。 中京附近多是平原,独青城地势颇高,尤其这帐篷所在的位置,后方正临一处陡坡,下方则有激流,再不用担心有人从此处偷袭,故而帐篷后方并无防守。韩天遥仗着身手高明,却已潜到了陡坡下方,静候时机。 平原地带的丘陵并不能和大山大川,坡势虽陡,却还生着树木。冰冷的夜风里,只闻得阵阵的血腥味和腐尸味扑面而来。待看到下方有兀鹰飞起,韩天遥方才悟出,东胡人所杀的那些魏国宗室子弟,根本不曾掩埋,而是直接从这里丢了下去。 有的滚落河里喂了鱼,有的未能落到坡底,尚悬在半坡或堤岸边,便只能喂老鹰了。 正沉吟际,忽听得少女一声尖厉的惨叫,随即那边帐篷中便有喧哗之声。 片刻后,有脚步走近陡坡边,伴着惋惜声:“都让悠着些了,偏不听!” 另一人道:“这算什么?他们家十公主不是一样在侍奉元帅身边的人?比她还小,还好端端活着呢!” 说话间,只闻“扑”的一声,有东西如布袋般扔了下来。 想来是那个魏国九公主金从蓉已被活活折磨死,便同样扔下坡来喂鱼或鹰。 但直到抛尸的人离开,韩天遥都没看到有人掉下来,却听到有女子细弱的喘息。 飞身掠过去时,正见一名少女仰着头,努力握紧一株小桧树想稳住身形,却浑身颤抖,手指捏着死白,分明已支持不住。 见旁边忽出现一人,她张了张嘴,手已在震惊中松开,直往下坠去。 294 血,寒夜断刃(二)【实体版】 韩天遥随之跃下,半空里已解下自己外袍,覆住她光.裸的身子,将她环过,跃起,已寻着一处稍平坦的地方将她放下。 那少女应该就是金从蓉,才不过十四五岁,容貌十分美丽,却苍白异常撄。 她将自己爬满血迹的玉白小.腿向后缩了缩,尽力藏到袍子里,犹疑地看着他,嘶哑地说道:“你……不是东胡蛮人?” 可侵占大楚无限江山的北魏靺鞨人,最初不也是蛮人? 韩天遥盯着她,“你学过武?” 金从蓉道:“学过些,但他们人太多,打不过,索性不打了,打算路上想法子逃走。可他们欺负得我实在受不住,只好闭锁脉息,盼着能装死逃出去。但被人这么掷下陡坡去,就是学过武也死多活少了。偿” 大约想到这一两日所受凌辱,她雪白着脸,低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但这么个尊贵的小公主,居然能忍着国破家亡受人轮.暴而不显示武艺,这心性着实有点可怕。在这种状况下锁脉装死,也着实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 但韩天遥是男人,多少也猜到这少女方才经历的事有多可怕。 若她不装死,被活活蹂.躏致死的可能性极大。 听得上方又有动静,他猜得必是陈旷在制造混乱引人眼目,也不再耽搁,从腰间解下酒袋递给金从蓉,说道:“等着。” 他一掠身跃到坡上,果见另一边帐篷里有人打斗,早吸引了守兵的视线,忙从帐篷后面轻轻割开一道口子,侧身闪入,借着剑柄所嵌明珠的微微光亮在帐中找寻。 收藏金珠财宝的箱子,和收藏书册典籍的箱子,原就不一样,何况又是束循点名要的东西,分辨起来并不困难。 但韩天遥竟没有找到。 装着书册的那个箱子,是半空的,明显少了许多。 他掩住剑柄上的明珠光亮,提起剑柄,其中一个木箱上敲了一记,飞快闪到暗处。 外面守卫听到里面动静,嘀咕道:“莫不是要下大雨?这风也邪门,怎么连帐篷里的箱子都吹翻了?” 另一人便道:“且瞧瞧去,别把封条摔没了,以后少了啥咱们说不清楚。” 先前那人便应了,提了灯笼走进来。 韩天遥挥剑击去,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倒下去,却韩天遥拉住,轻轻放到地上。而那人手中灯笼也已落在他掌中,不过稍稍摇曳了下。 另一人隐约听着些动静,问道:“怎么了?” 韩天遥也不说话,只拿剑柄又轻轻敲了敲木箱。 那守卫果然耐不住,探头进来正要问时,韩天遥顺势一拉,已将他扯到跟前,龙渊剑寒光闪动,冷冰冰架到他脖颈。 守卫低头看着倒地的同伴,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侧目瞧着韩天遥淡漠的面孔,骇然道:“饶……饶命!” 韩天遥道:“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正说着时,那边已有人注意到这边帐篷亮着灯笼,守卫却不见了,高声在问道:“老三,你们人呢?” 韩天遥的剑动了动,那守卫立时高声答道:“没……没事。有箱子翻了,我们整理下。” 那边便不响了。 韩天遥料得他们迟迟不出去,必会惹人疑心,遂将灯笼置于木箱上,挟持着那守卫从割破的缺口步出,竟抓着他直下陡坡,依然落于先前藏身之处。 那九公主金从蓉依然裹着衣衫靠山岩上,喝着韩天遥给她的酒御寒。见韩天遥抓来一人,她也不惊讶,只将衣袍又拉了拉,努力掩住身体。 守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明知遇到了高手,只哆嗦着说道:“爷,大.爷,小人家中尚有父母妻儿要供养,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求大.爷饶命,饶命啊!” 论起从军打仗,有几个平民百姓是心甘情愿的? 豪侠公子愿意“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寻常百姓只会感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从古至今,不论哪朝哪代,有着怎样的贤帝或暴君,牺牲的始终是底层最无辜的这些人。 韩天遥的剑低了低,声音缓和了些,“那些押送的箱子里,你们元帅是不是拿走了部分书册?” 守卫忙点头,“是,元帅帐中的谋士来取的,包了一大包带过去。” “都是书册?” “不只书册,还拿走了一颗头颅……” “头颅……”韩天遥意外,“束循怎会关注那颗头颅?” 守卫道:“听那谋士说,江南楚国若留着这人,指不定如今是怎样的情形。算来这人也是个英雄。小人并不晓得这人是谁,但元帅似乎蛮看重,指定让拿过去,说要见一见……见一见这人的首级。” 旁边的金从蓉白着脸咒骂:“这些不要脸的恶狼!两条腿的畜生!全无人性!全无人性!” 她必不知晓,二十余年前柳相被害后,正是她的父辈依然坚持索要柳相的首级,楚国才掘坟破棺,割下他的头颅飞送魏国。 韩天遥看她一眼,继续问守卫束循住在何处,防守如何。那守卫看出韩天遥有饶他之意,倒也知无不言。 待大致问明,韩天遥将守卫外衣剥给金从蓉穿,又用腰带将他捆住,向金从蓉道:“待会儿必有混乱,你若有力气,可以趁混乱逃走;若没力气,越性在这里多藏两日,待他们撤了你再离开。” 金从蓉问:“你要去他们主帅的帐篷,拿那个什么人的首级?” 韩天遥不答。 金从蓉眼睛却越发亮得明烈,“可不可以把束循的首级也给摘了?” 韩天遥再不理她,转身攀向陡坡,正待离开时,却听下方一声闷.哼。 回头看时,金从蓉执刀在手,已将那守卫砍倒,一脚踹下陡坡。 见韩天遥皱眉,她冷笑道:“他有妻儿么?他若有老母妻儿,怎会欺凌我们?我刚快被他们折磨死,还听到他在说想睡我呢!我死了的兄弟姐妹,自然也有他一份。” 韩天遥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不论是王孙公主,还是贩夫走卒,生逢乱世,注定命如草芥,原不是他想干预便干预得了的。 ----------- 一路早已筹谋妥当。待见到陈旷,韩天遥又与陈旷等凤卫细细商议过,诸人立时分头行动。 一个时辰后,东胡主帅营帐附近,忽然传来一阵鼓噪,随即有谁高喊道:“魏军攻来了!魏军攻来了!” 青城各处营帐多有通宵寻欢作乐的,但主帅营帐附近却还安静,此刻被人惊动,又发现数里外果然出现大量火把,且有火焰冲天,一时也分不出到底是民居还是营寨,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便有人急急冲往主帐回禀。 束循匆忙披了胄甲赶出去查看时,韩天遥已趁乱混到主帐跟前。束循虽已走开,主帐附近尚有好些亲兵护卫,见状连忙阻拦时,韩天遥急急取了一封密函道:“虞将军有紧急军情送到!” “元帅不在帐内。”虽有人有些疑心,但此时显然还是外面的混乱更重要,一时便也顾不得韩天遥,竟由得他冲入帐中。 帐中尚有两名亲兵值守,忽见人闯入,急喝道:“什么人?” 韩天遥呈上信函,急道:“小人有紧急军情禀报。” 束循的亲兵到底不同于寻常士卒,竟不去接那信函,“何人信函?谁领你进来的?明知元帅刚出去,怎么还把信函送往帐中?” “是虞将军的密函。外面有些吵闹,领小人过来的兄弟指点了方向便跑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韩天遥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余光打量着帐内陈设,却是一眼便看到了那边短案上堆着的大量书册,是显而易见的楚国文字。书册的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楠木匣子,只在右上角刻了个“柳”字。 亲兵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何况韩天遥话语稍多,便有南方口音显出。他们狐疑对视一眼,将手压到腰间佩刀上,便要走向前来。 韩天遥忽指着那木匣,失声道:“那人头怎么跳出来了!” 亲兵也晓得匣中何物,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转过头看时,龙渊剑已然出手。 295 血,寒夜断刃(三)【实体版】 出剑又快又狠,全力击下,他不过三招便已将二人击倒,迅速将那木匣持到手中,打开看了一眼。 二十余年,只剩森然白骨。摇曳烛光下,异国尘封多年的头颅闪动的色彩竟凄暗得出奇,全无当年权倾朝野号令天下的豪情气势撄。 几番兴废,不论成败是非,最终无非归于一抷黄土,一副白骨。 而柳翰舟枉有雄心壮志,最后却连白骨归于黄土都成了极艰难的愿望。 外面守兵已听到动静,疾冲进来喝道:“什么人?偿” 韩天遥急忙阖起木匣,劈倒拦阻之人,一边撮口吹出哨声,示意陈旷得手,一边往预先看好的方位夺路奔去。 守兵急忙高呼道:“有奸细!有奸细!” 青城东南边已有十余枝火箭连环射.出,袭向靠近堆放粮草的两处帐篷。 东胡统帅束循是个高大强壮的中年人,鹰隼般的眼睛眺处前方,正仔细辨别那火把,忽冷笑道:“蠢货!火把根本不曾移动,不过是疑兵之计而已!” 东南角一片呼喝“走水”、“有奸细”的时候,主帅营帐亦传来捉拿奸细的隐隐叫喊。 束循急忙指向主帅营帐,高喝道:“调集人手,全力围捕奸细!不可中了疑兵之计!” 四周俱是营帐,很快调集兵马合围过来,转瞬便能将小小的青城围个结结实实。 韩天遥行动虽快,也只能将追兵一时甩开,决计拦不住合围而来的东胡人。 他扯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正要将木匣包进去,指尖却顿了顿。 片刻后,他扯下腰间的荷包,迅速塞入木匣,然后将包袱扣紧,飞快奔到一株老树下,将包袱上所扣的一对圆环穿入树脚的一根绳索,然后将绳索扣到树干上,用力抖了抖,才继续站起身往前飞奔。 追兵紧紧.咬住他,附近亦有更多东胡人从女色中清醒过来,拿了刀剑冲出来拦截。 谁也没注意到,那根绳索在黑暗里迅速绷直,圆环丁当轻响了一下,然后缓缓向青城下方滑去,越来越迅捷…… 声东击西,疑兵之计,在遇到同样老辣的东胡主帅束循时,并未起到太大作用。 何况,加上陈旷和凤卫,原也不过寥寥数人。 才识再高,武艺再好,怎奈孤掌难鸣。 全身染遍血迹时,阴沉大半夜的天终于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打在热.辣.辣的伤处,反似舒适了些。而许多个日夜努力去模糊的某些记忆,忽然间被冲刷得清晰,纤毫毕现地涌上心头。 伊人一颦一笑,懒散孤傲,如此可恶,偏又如此可爱,似被人用铁凿一下一下凿入了骨髓。便是死了,烂去皮肉,吹去浮尘,灰白的骨骼上只怕还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如此可恨的一个人,把酒持剑,冷眼看世情,却在那样的暴雨如倾的深夜,奋力将他拉起。 “韩天遥,起来,我带你离开……” 灼亮得耀眼的刀光重重劈下,斩过无数人的龙渊奋力上迎。火花在大雨里溅起,然后那刀在刺耳的崩裂声里扎下,刺穿韩天遥右边肩胸.部,竟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这一回,再没有人从雨水里扶起他,再没人带他离开…… 疼痛吸气之时,他才听得龙渊剑铛啷落地的声音。 剑柄还在他身上,剑尖却已落在了地上。 劈向他的是束循,用的是一柄厚背的单刀,沉重结实,寒光夺目,显然也是宝刀。跟随他多少年的龙渊剑,在鲜血中洗礼得太久,终于支持不住,断了。 “你是什么人?” 束循居高临下盯着他,却不由地带了几分欣赏和惋惜。如此骁勇,自然令人激赏;只可惜是敌人,这一夜不知杀了多少东胡人的敌人。 韩天遥不答,努力握持断剑,保持迎敌的姿态。 束循盯着他,慢慢在他骨血里转动单刀。 韩天遥闷.哼,抽痛得浑身哆嗦,却依然被钉在地上,愈挣扎,愈痛苦。痛得失去知觉的手臂终于松开了断剑。 鲜血被雨水冲刷着四处流淌,断剑便似淹在了血泊里。 束循用足尖将断剑挑开,仔细看了一眼,迅速瞥向韩天遥,“龙渊!你是,楚国的南安侯?” 韩天遥低咳着笑了笑,“我不是南安侯,我只是……韩天遥。” 旁边,已有亲兵奔上来禀道:“元帅,营帐里什么都没少,只是……那颗头颅不见了!” 束循打量着韩天遥,“你盗了那颗头颅?你……盗走了那颗头颅?” 盗和盗走,其实是两个概念。他成功擒住了韩天遥,但韩天遥身边并没有柳相首级,足见得他还有同伴,很可能在他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已顺利将首级带走。 束循冷下脸来,拔.出刀来,却扎向韩天遥的右掌,依然直直钉在地上。饶是韩天遥性情坚忍,也已忍不住痛哼,满额的汗水沁出,又迅速被冷雨冲去。他痛得战栗。 束循道:“交出来!” 他不是南安侯,只是韩天遥,所以前来的并不是楚国.军队,而只是他和他的数名同伴,——却从他一两千人的营寨里盗去了柳相首级! 这对于近年来攻无不克的东胡人简直是绝大的羞辱! 韩天遥面色惨白,却低低而笑,“束元帅,既是你欣赏之人,何不让他入土为安?至于韩某,既被生擒,杀剐由得元帅。若认为逼供管用,元帅不是小瞧了韩某,而是小瞧了所有在战场上以鲜血搏功名的将士!” 束循的刀顿在他掌上,眼底已有些疑惑,“以鲜血搏功名?这一回,你没在搏功名吧?” 韩天遥疼得手指抠入山石间,吃力地答道:“此事与楚国无关,只是……私事,私心。” “你想让柳翰舟的尸骨入土为安?”束循盯着他,“你是……他的儿孙?不对,他姓柳,你姓韩……” 他虽是东胡人,却也晓得沂王韩世诚一代名将,嫡孙只韩天遥一人,且所部忠勇军在战场上也勇猛也是出了名的。 正沉吟之际,哗哗大雨中又传来一阵吵嚷,然后有人在高叫道:“束小将军被人劫持了!” 束循愕然,拔.出刀再看韩天遥一眼,已忍不住有几分憾痛。 束家也是东胡世家,屡出名将,可小辈里终不曾有一个如韩天遥这般可以独挡一面的优秀将领。侄儿束宏算是小辈里最悍勇的,可以跟在他后面混些功名,但到底有勇无谋,只怕难成大器。 如今……居然被人劫持了? 倾盆大雨里,一个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年轻男人被推了出来,连嘴里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却被一个极瘦小的兵丁将刀横在脖子上,一步步推上前来。 那小兵开口,虽努力粗嘎着,却明显是少女的声线:“我是南安侯的侍女,给我们快马,让我带主人离开!不然我杀了他!哦,你们可以向我放暗箭,但我刚才喂他服了些药,若我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雨夜里,众人再无法看清她藏在斗笠下的脸庞,只觉她口齿伶俐,身手敏捷,再想不到她会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魏国九公主金从蓉。 魏国九公主,可以死去,绝不可以脱逃。 金从蓉甚至笑了笑,继续道:“南安侯虽为私事而来,可忠勇军也是因私意才愿跟随南安侯。如今魏帝未死,魏国未灭,楚人和你们的合作还长久着呢!你们就此杀了南安侯,楚帝虽然没什么好说的,若忠勇军不听皇命跟你们作对,岂不坏了大事?” 束循看着不争气的侄子,叹道:“忠勇军若敢不听皇命,这楚国只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吧?” 金从蓉手指微屈,干脆爽利地在束宏的脖颈上划了一道,“我不管。我们韩家就当什么都没了,血性还是有一点。侯爷死,我不会独活。只是死前怎么着也得拖几个垫背的……” 束宏被塞着嘴,嗷嗷地叫不出音节来,金从蓉却眼都不眨地又割下去一道。 束循忙叫道:“且慢……” 楚国和东胡,目前是合作而非敌对;韩家和束家更谈不上私仇。 今夜这事闹得虽大了些,为此搭上亲侄儿的性命,似乎有点不大值当。 296 血,寒夜断刃(四)【实体版】 距青城不远的大运河边,陈旷和三名凤卫穿着蓑衣从苇丛中拖出了一条船。 待步入船舱,陈旷小心翼翼地放开怀中的木匣,长吁了口气,说道:“总算不辱使命!待咱们送到郡主手中,从此郡主少了一桩心事,只怕身体也会好得快些。” 凤卫道:“亏得南安侯筹划周密。原想着东胡人千军万马,想盗出这个着实比登天还难,不想也成了。” 旁边凤卫亦点头,“这地势、时间都得掐准,还直接进出主帅帐篷,顶多就一两成的机会可以得手吧?但咱们也只折损了一名兄弟。偿” “可是……”另一名凤卫犹豫道,“南安侯还没有回来。” 几人一起望向青城方向。 其实最关健最危险的行动几乎是韩天遥一人在执行;在他安排计划时,其他人便已看出,他必定身陷重围,脱身的可能不大。若盗得柳相首级,还要先找机会送出柳相首级,逃脱的机会就更小了。 一人之力,千余敌兵,如何抵挡? 陈旷沉默片刻,说道:“开船吧!” 旁边凤卫一惊,“不等南安侯了?” 陈旷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又何必自欺欺人?若耽搁了,被东胡人追上,可就白费他这片苦心了!” 有凤卫犹豫道:“得手后立刻从水路离开前去和赵将军他们会合,还是南安侯建议的。目前中京附近要么被东胡人控制,要么有魏兵奔袭,的确水路最安全。若从陆路,咱们马匹离得远,且白天无法藏身,很可能被追上。难为南安侯正好有早先安排的船藏于此处,此刻顺流而下,行个一二日也便安全了。咱们要不要再等等?” 陈旷道:“再等下去天都亮了,一眼被东胡人瞧见,咱们如何脱身?我们死不足惜,若是弄丢了柳相遗骨,不仅郡主伤心,南安侯这番心血也白费了!” 三名凤卫面面相觑,只得前去解开缆神,提起竹篙一撑,那船便破开冷雨,顺着风势飞快行去。 陈旷犹豫片刻,又叮嘱道:“郡主正病着,先别提南安侯的事。若是问起,便说南安侯并未亲涉险地,为咱们出谋划策后便离去,应该……应该是灰心失望,暂时不想回楚国了!” 凤卫只得应了。 陈旷坐于船舱,又将那木匣用衣物包裹了一层,小心地放到风雨淋不到的方位,而脑中又传来前日楚帝所遣使者所说的话语。 “……一定要配合使者,不惜代价将柳相遗骨找回来。至于南安侯……如果他还肯为贵妃舍生忘死,那么……还是不要回来得好。” 郡主已是贵妃,韩天遥痴情如故,的确不是福,是祸。 何况,济王之死,郡主之病,多少都与韩天遥有关。 陈旷尽力去想着韩天遥的可恶之处,才觉得安心些,忽又想起从军这半年来,自己奉命维护于他,韩天遥同样尽量成全着他的功名,且不肯让他轻涉险地。 而今日韩天遥这个把自己置于绝险之地的计划,他竟完全没有反对。 他和四个凤卫,心安理得地看韩天遥走向险境,不曾有一字异议。 ------------ 一炷香后,河边踉跄行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矮瘦的那个喘着气问道:“韩大哥,就是这里吗?船……船在哪里?” 韩天遥向前踏出两步,看向芦苇丛中明显被挪动过的痕迹,嗓音干涩得几乎要吐不出字:“他们……走了。” “走了!”金从蓉尖叫,“他们走了?你那些部属……不等你,自己走了?” 韩天遥眺向漆黑无垠的天空,只觉那扑天盖地的雨点打得满脸生疼,不知哪里的寒意嗖嗖地窜出,渐渐便连眼前的金从蓉都看不清晰。 他吃力地说道:“他们不是我的部属。” “不是你的部属,你还敢把自己性命交到他们手上?为啥不用你们忠勇军的人?他们不是很了不起,很忠心,对我们大魏……魏国很凶狠吗?”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们无关。” “你自己的事?盗那个首级怎会是你的事?你又不是柳翰舟的子孙!” 可她的事,便是他的事。 旁人看她再薄情,再寡义,他都只记得那个在冷雨里救回他的女子,曾给予他怎样的笑容和欢喜,而他又曾给予她怎样的伤害和痛苦。如今,她重病在身,还得照顾同样抱病在身的娇儿…… “他们走了,走了……也好。” 有他吸引东胡人注意,他们必定可以安全迅捷地将柳相首级送交到她的手中。他终于替她完成了这一世最大的心愿。 他恍惚地想着,人已倒了下去。 ------------ 天明后,陈旷上岸放出凤卫的暗记,希望找到附近的凤卫先将消息传给十一。 但他万万没想到,被引来的居然会是十一本人。 船靠岸后,他愣了片刻,才记得上前见礼,急急问道:“郡主怎会突然来此?附近兵荒马乱,盗贼横行,实在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啊!” 十一一身素白便装,清瘦高挑,虽风尘仆仆,苍白肌肤未施脂粉,依然眉目如画,只在伤痕处绘了一朵朱砂梅,看来愈发孤瘦清美,傲气逼人。 她淡淡地扫过他,说道:“若我有一日不是你们的郡主,而只是皇上的贵妃,大约便不该来了。至于如今,天底下似乎还没有我不可以去的地方。” 陈旷不敢答话,只恭恭敬敬将木匣呈上。 十一遣人与赵池那支兵马联系过,早知他们去向,却不料他们行动如此迅捷,竟已将父亲遗骨取回。 双手将那木匣接过,她静静凝视许久,方才霎了霎眼,将模糊的泪影掩去,轻声问:“辛苦了!” 陈旷道:“还好,还好,南安侯筹谋得妥当,虽有些险情,到底安然取回了柳相遗骨。” “哦,南安侯呢?没和你们一路回来?” 若陈旷找她交还遗骨,韩天遥返回军营继续做他的大将军,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敌营盗取遗骨,如今听来竟如探囊取物般轻便…… 陈旷在她审视的目光里已有些喘不过气,只得硬着头皮道:“南安侯……似乎对郡主心怀歉疚,安排好行动,看咱们拿到遗骨,便松了口气,说既然郡主心愿得偿,也便不再欠郡主什么。他看起来不大痛快,说着便走了,看方向倒不是去军营的。想来他既将手边骑兵先交予赵池打理,一时不急于回去,应该会在中京附近散散心,顺便查探查探敌情分布。” 十一要来清水仔细洗过手,才慢慢解开包袱,漫不经心地说道:“原以为南安侯血里火里拼杀这么久,必定行.事更稳重,不想这仗打多了,脑子也打坏了。好好一员大将,奔到风口浪尖做起斥侯们该做的探查敌情的事儿,这蠢得可以回炉重造了!” 陈旷面色有些僵,其他三名凤卫更是低着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十一已打开木匣,悲喜难辨的容颜似有什么跳了跳,然后看向陈旷,“这遗骨是你们盗来,中间未曾经过其他人的手?南安侯……更未经手过?” 陈旷原已预备了一套说辞,准备在十一问及详情时好好应答,再不料十一根本不曾问起,直接来了这一句。他顿了顿,才赶忙答道:“其实南安侯究竟怎样想,属下也不清楚。但这木匣……属下唯恐不敬,一直不曾打开过。” 难道韩天遥盗遗骨时没有检查过,拿了空匣子过来?或里面的遗骨被换掉了? 正疑惑时,十一已从匣中挑出一物。 竟是一枚素蓝荷包,材质极好,式样却简洁无华,只在抽绳两侧编了同色流苏,——一看便知是不喜花哨之物的男子所佩。 陈旷眼前几乎立时浮起韩天遥玄衣如墨、冷峻沉静的模样。他的额上沁出了汗。 十一放下木匣,拉开荷包的抽绳。 荷包有些扁,看起来空空的,但十一的指尖抽.出时,却已多一朵花。 一朵枯萎得看不出原来风姿的芍药花,却被小心保管着,连花瓣都还齐齐整整。 十一眼底忽然潋滟,恍惚便照出了当年那男子静默含笑的英秀面容。 297 寻,指间故琴(一)【实体版】 安县,驿馆,芍药花,花香里痴缠不休的亲吻。 其实已是两人间最后一次好好相处,只是十一后来已不太肯去回忆那些虚幻得像梦一般的快乐和幸福。 不久之后,便是算计,谋害,无尽的痛苦折磨,直到一.夜.欢情,含恨入宫…撄… 驿馆最后的亲近,早已被她视作算计的一部分。那些看似诚挚的多情,成了另一种不堪回忆的羞辱。 “呵!好漂亮的……芍药花!偿” 她哑哑地笑出声来,话语间有着怪异的温柔,如被风雨淋透的落花滋味。 陈旷胆战心惊,嗫嚅道:“属下……属下并不知……” “不必说了!”十一站起身,缓缓收了水气的眸子清明如镜,“你不仅是凤卫属下,更是皇上臣子。如今你只要告诉我,是宋昀……要他死吗?” 陈旷与韩天遥绝无冤仇,不可能无故害他。陈旷忠诚稳重,先前多在宋昀跟前侍奉,也很得宋昀欣赏,十一将他安排到韩天遥身边,便不必担忧宋昀多心。 可她竟忘了,她这些部属,同样可以为宋昀所用。 陈旷早已慌张,忙跪地答道:“皇上……皇上什么也没说。是属下……是属下……哦,不是,属下也不是想害他……” 十一听得他语无伦次,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只需答我,南安侯是不是已经遇害?” “没有!没有!”陈旷急急答着,然后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其实……属下也不知道……” 十一不再理他,转头看下另一名凤卫,“你说!” 这凤卫再不敢隐瞒,只得伏下.身去,将前后因由说了一遍,讷讷道:“我们真的只是担心被追上,没敢继续等下去。南安侯身手绝高,或许……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早先便知晓韩天遥和郡主间颇有些纠葛,又跟随韩天遥行军颇久,昨夜更是眼见韩天遥舍命去盗柳相遗骨,便是再傻,也晓得郡主和韩天遥关系太不寻常。 于是,他们已不敢想象十一得知这消息会怎样的愤怒或悲痛。 但十一只是静静站起身,将荷包收入怀中,将木匣仔仔细细重新包好,推到陈旷那边,说道:“你们不用回军营了,直接去找皇上吧!若我没能回去,你们回京后将遗骨交给小观,让他代我重新安葬我父亲。” 陈旷一惊,“郡主……要去哪里?” 十一淡淡一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一个天大的人情,我不欠!” 跟随她前来的墨歌已忍不住叫道:“可是郡主……你答应过皇上,三天内回去!” 青城,敌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南安侯。 三天内怎么回得去? 十一不答,转身步下船,走向那边的马匹。 陈旷等敛声屏息地相送,已不敢再说一个字。 十一解开马缰,纵身跃上马鞍,转头向陈旷笑了笑,“你虽了解南安侯,可惜还是说错了。他不会说曾欠我什么。他只会说,我们早已互不相欠,愿你和皇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而他会重建花浓别院,再纳上十位二十位美妾,享一世的风.流快活……” 她怅然地叹息,似在细细品味那一世的风.流快活,会是怎样惬意无忧的生活。 墨歌等数名随侍无奈地看了陈旷一眼,连忙紧随其后,在冷雨迷蒙里疾驰向莫测的前方。 -------------- 韩天遥似乎又陷入了那样的黑暗里。 那一年,被暗算后双目失明,世界黑得看不到底,仿佛前方已毫无希望,偏偏从最开始就有一双手拉住他,努力将他拉到有光亮的地方。 如此黑暗,却从未绝望,从未放弃,或许便是因那双手始终伴着他,——他原以为,必会继续陪伴,直至终老,再不会孤独。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失去了她,且失去得如此彻底? “十一……十一……” 他模糊地念着她。五脏六腑的绞痛感,似被扎了千万根细针,然后揉在一起搓拧。他喘着气,终于在那剧痛里略略清醒。 寻回一丝意识时,他的掌中真的握着一只手,骨骼纤细,手掌微温。他不由失声地叫道:“十一!十一!” 身边便有少女懒洋洋地叹道:“十一是什么呀?藏宝图的编号?你的排行?还是你的儿女?” 韩天遥努力睁开眼,渐渐看清金从蓉无奈的面庞。她也正仔细打量着他,嘀咕道:“你儿女……没有十一个吧?好像你还没那么老……” 韩天遥头疼欲裂,被钉穿过的右肩胸和右手早已红肿不堪,反而觉不出疼痛来。强撑着定稳住心神,他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小小的桥洞里,身上铺了张旧毯子,却根本挡不住周围汹涌而来的寒意。他持续高烧,几乎一直在打着哆嗦。 金从蓉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夜出逃时所穿的魏军衣衫已经换下,如今却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布短袄,磨损处翻出发黄的棉絮。她的面庞冻得发青,如今握着他的手紧靠住他,正试图从他身上汲取些热量。 韩天遥努力坐起身,将身上的薄毯覆了些在她身上,问道:“这是在哪里?” 金从蓉道:“中京西面的小竹山。其实没山,就是些小土丘,好处是林子特别密,容易藏身。附近有处行宫,从前我来过,所以知道。” 韩天遥问:“东胡人还在搜查?” 金从蓉点头,懊恼道:“或许我不该在逃出来后还阉了束宏……原想着他们急着救人或者便不追咱们了……何况我恨死这些东胡人。” 魏国和楚国时而交好,时而交恶,但近些年来魏国被东胡人步步紧逼,先丢了上京,然后又丢了中京,实实在在的家破人亡,还遭受无限屈辱,恨得入骨的便只剩了东胡人。故而金从蓉在韩天遥的帮助下逃出一条性命后,同样救韩天遥于困厄,直到此时都不曾将离弃,完全不曾计较韩天遥也是另一个敌国的大将。 韩天遥早先便已见识过这小公主的机智果断和心狠手辣,何况又知晓她遭遇过什么,便道:“也没什么不好,只怕以后还能少祸害几个良家女子。” 金从蓉眼圈便红了,盯着韩天遥问:“我自然已经不算是良家女子了,对不对?” 韩天遥道:“东胡人的兽行,怎怪得你?心地干净便是好女孩儿。” 金从蓉道:“我心地不干净,想方设法只想着自己逃过去,把表姐说成是我。结果她被害得生死不知,我也没逃过去。” 韩天遥便不说话,只拿他尚能移动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金从蓉便揉了揉眼睛,说道:“便是坏女孩儿也没事。我总得活下去,对不对?” 韩天遥沉默片刻,答道:“对!” 他虽认同了金丛蓉的话,但无疑也认同了她是坏女孩儿的说法。金从蓉便有些失望。 韩天遥继续道:“其实我也算不得好人。筹谋算计,杀人无数,也不乏有无辜者被牺牲。” 金从蓉道:“你可曾像禽兽一样淫.人妻女?” 韩天遥正想否认,猛地想起湖州城下对十一的行径,便轻叹道:“有。还是九个月的孕妇。” 金从蓉愕然,手不觉搭上了腰间的短匕。 韩天遥只觉右半边身子都僵冷胀痛着,且持续高烧,料得缺医少药,再难逃过大劫。何况东胡人还在严查,这少女虽受过摧残,到底有些武艺,孤身逃出的机率显然会高许多。 他阖上眼,从怀中摸出些物事来,放到金从蓉手边,低声道:“杀了我之后,拿这些银两做盘缠,去找你的父皇吧!若是他也护不了你,可以去楚国京城,拿我的遗物到韩府求助,也会有人妥加安排。不能保你怎样富贵,至少也能一世安泰。” 金从蓉许久没有说话。 韩天遥交待完毕,越发眩晕无力,竟又昏睡过去。 但预料中的利匕始终不曾刺来。有冰冷的湿布不时敷上他滚烫的额,微温的稀粥被小心地喂到他口中。 偶尔,他甚至听到那少女焦灼的声音:“喂,你……你不会死吧?南安侯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又似有人在喝斥搜索,他仿佛被少女连拉带拖艰难地藏到了什么地方,四处都是枯黄的草根扎着皮肤。 298 寻,指间故琴(二)【实体版】 仿佛沉睡了许久,迷糊里又梦到了十一,梦到了她坐于太子陵前弹琴,弹那曲《醉生梦死》。 为何不是缀琼轩的双琴共奏呢?那才是真真正正令人忘忧的醉生梦死。 “十……十一……撄” “又是十一……” 少女咕哝着,笨拙地用湿布敷他的额偿。 冷意让韩天遥清醒些,便睁开眼,勉强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金从蓉犹豫了下,答道:“你别哄我走了。我知道你绝不会欺负九个月的孕妇。” 韩天遥侧头笑,“何以见得?” 金从蓉道:“我见过九个月的孕妇,那身段都丑得要死。而且你不好色。你在陡坡救我时,先拿外袍裹住我才来抱我,从头至尾没看过我身子。你是君子。” 韩天遥道:“我不是。” “你是。” “不论我是不是,你走吧!” “……” “以你的机智,只要小心行.事,应该可以逃脱。我们萍水相逢,你不必顾及我。”韩天遥顿了顿,耳边依然只听得那曲调在回旋,遂叹道,“我竟听到了十一的琴声……只怕大限已至。” “十一的琴声?”金从蓉疑惑,“十一,是个人?会弹琴的?” 韩天遥不答。 金从蓉又道:“何况的确有人在弹琴,你听到琴声有什么奇怪?” 韩天遥蓦地屏住呼吸,“有……有人在弹琴?” 他无法分出究竟是不是伤重时的幻听,但却能断定,入耳的确实是《醉生梦死》。 金从蓉答道:“上午开始便有人在弹琴了,时远时近,似乎并不在一个地方。附近还有东胡人在搜个没完呢,幸亏我机警,提前把你拉到了芦苇边的这堆荒草里。” 韩天遥侧耳静听着,左手慢慢捏紧身下荒草。 金从蓉瞅着他神色,猛地悟了出来,“这人……是十一?她在找你?” 韩天遥的神色已禁不住有些仓皇。他摸向肿.胀的伤处,一时想象不出自己重伤垂死的狼狈模样,猝然道:“不是!” 金从蓉瞪他,然后飞快往琴声处奔去。 循着琴声找人并不困难。见到那弹琴的女子时,金从蓉才明白追兵听到琴声为何不曾为难她。 那女子身边有两名胡僧相伴,其中一人年纪颇大,看着便是高蹈于世的得道高僧。东胡人同样信奉佛教,纵然杀人如麻,也不愿得罪佛门。若僧人有些来历,更可能退避三舍。 女子也身着胡服,高挑俊秀,只是过于苍白清瘦,面颊绘了大朵的绯莲面靥,便将她原本的美貌掩藏了大半,——若是与本国高僧同行,又不是十分美貌,急于找人的东胡追兵自然不至于去为难她。 见有人过来,女子蓦地按住琴弦,清眸淡漠扫过,竟如一道冰水倾下,说不出的高华清冷。金从蓉出身皇家,自幼见惯了贵族女子,但一触着这女子眼神,心下便不由地打了个突,竟有些惶恐地站住,一时说不出是敬还是惧。 年少些的僧人疑惑地看着金从蓉,“姑娘有事?” 金从蓉走向前,问向那女子,“你是十一?” 女子静默了片刻,答道:“不是。” 金从蓉道:“哦,我认得一个人,病得快死了,昏迷中唤了几百几千声的十一。他好像认得你的琴声,所以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十一。” 女子搭在琴弦上的指尖有些抖,“带我去见他。” “可你不是十一。” “我不是十一,不过……我曾是他第十一房小妾。” “小妾!” 金从蓉忍不住惊叹,终于相信韩天遥也许真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 有过如此风华、如此韵致的小妾,还有什么女子能放在眼里? ----------- 十一赶到时,韩天遥倚于枯草间,神智居然还很清醒。他已憔悴不堪,却能扬着干裂的唇向她淡淡地笑了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十一眼底已湿.润,却同样淡淡地说道:“没人有资格让我以这种方式铭记。韩天遥,你不配。” “哦!” “但我还是不得不谢你。韩天遥,你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便不该因为此事死去。” “对不起……” 韩天遥低低地答,眼底再无一代名将的倨傲和冷酷,听来竟有几分柔软,甚至……柔情。 十一这才蹲下.身去,仔细察看他伤处,“伤在哪里?” 金从蓉道:“右胸一刀,钉穿后拧了拧;右掌一刀,钉穿后也拧了拧。他随身有伤药,但完全不顶事。” 十一瞧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处,苦笑,“这手……以后还能拿得起剑吗?” 韩天遥道:“若拿不起剑,还可回花浓别院赏花饮酒。想我.日后所纳的姬妾断不会有你的勇猛,倒也不用担心。” 十一也不接话,用力扶起他,说道:“这里的大安寺恰有我认识的高僧,追兵又已搜过,一时还算安全,可以先去躲避两日!” 金从蓉四下里张望着,“咱们藏身这地儿我早先便看好,虽未必能挡风蔽雨,倒还隐蔽。可想到大安寺去,却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已弃了马匹,追兵知道我们跑不远,猜到我们还在附近,几处道路都已封锁,又有人死盯着巡逻搜寻,姐姐你娇滴滴的美人儿,是想陪韩大哥同生共死?” 十一淡淡道:“便是同生共死,也只是因为他不可以这么死。” 韩天遥的面庞因愠色而泛出薄薄的红晕,道:“你羞辱够了没有,贵妃娘娘?” “贵妃……” 金从蓉更是惊奇,一时想不出这女子从韩府的第十一房小妾到当今楚帝的贵妃,到底是怎样的跳跃,又该有着怎样的过去。 韩天遥定了定神,却推开十一的手,扶着金从蓉的手稳住身形,淡淡道:“你已有了夫婿和皇子,身份贵重,不能有丝毫闪失。至于我闯青城……不过为了我的部属而已,并不是为了你,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话未了,金从蓉已笑起来,“韩大哥,你这话说的,可别叫我替你害臊!这昏迷中喊的十一,没一千也有八百,我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你说十一姐姐是自作多情?” 她转头又看向十一,“姐姐是贵妃也罢,小妾也罢,这天冷的跟什么似的,又不曾像我这样家破人亡,放着有夫有儿富贵双全的日子不过,跑来这里弹什么琴,难道不是担心韩大哥,想引出韩大哥?看着挺明白的两个人,怎么就能矫情成这样?互相喜欢就喜欢呗,何必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掩耳盗铃,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有意思吗?” 韩天遥被她嘲讽得难堪,但听她继续说着,却又字字诛心。 自欺欺人。他在自欺欺人,十一也在自欺欺人? 或许,世易时移,纷纷攘攘多少事后,模糊在血与火之中的彼此身影,依然是当初的模样? 十一也完全没想到,以为深埋心底的心事居然这么容易被人看穿,还是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看穿,一时胸口翻涌,阵阵血腥气又往上浮起。她终于轻笑道:“罢了,的确是我矫情。我就是特地赶来救你的,我必须救你。” 韩天遥扶住金从蓉,却只沉默地站着,完全无视十一伸来扶她的手。 金从蓉不耐烦,忽甩开他的手,将他用力一推,直直推向十一。 韩天遥虚弱之极,若不想狼狈倒地,便只能扶住十一的手,兀自被那力量推得差点扑在十一身上。 金从蓉已道:“韩大哥,你救我一回,如今我也救你一回,大家算是扯平了!既然你有这姐姐救你,我便去找我父皇了!” 她不确定地打量着韩天遥的气色,声音也弱了几分,“我也不晓得你能不能逃出去,只是我也得先顾着我自己。” 能找到地方藏身并躲过追兵搜查,足见得她对此处相当熟悉,何况她隐忍多智,又会些武艺,若没有韩天遥的拖累,想顺利摆脱追踪应该不太难。而她和韩天遥的情谊,显然远不到同生共死的地步。既有愿意同生共死的过来,她当然情愿立刻放手。 韩天遥明知此理,想着她这两日的救护之情,只得柔声道:“那你自己保重!” 寻,指间故琴(三)【实体版】 金从蓉点头,从地上拾起韩天遥先前打算给她的银两、佩饰等物,说道:“这个就给我做盘缠了……出宫才知道,当真无钱寸步难行……” 正待要走时,忽听十一吩咐道:“墨歌,你护送这姑娘一程。” 身后林子中,便蓦地闪出一名黑衣高手,向十一俯身一礼,“是!” 金从蓉一怔,旋即眉开眼笑,“原来你带着高手,那我便放心多了!不过你还是多留意韩大哥吧!东胡人以为我是他侍女,什么烂帐都算在他头上,如今重点还是在搜他。” 十一道:“我知道了。” 金从蓉便带着墨歌觅路而行。 走了十余步,忽又转身奔回来,问向韩天遥:“韩大哥,如果我父皇也支持不住,该怎样阻拦东胡人南下的步伐?” 韩天遥一怔。 于私,东胡在追杀他,于公,东胡与楚国却还在联合夹击魏国。 金从蓉不该来问他这问题。 但他思忖片刻,还是答道:“东胡远来疲惫,补给不足,可趁其立足未稳,出奇不意烧其粮草,乱其阵脚。” 金从蓉点头,又笑道:“其实若能重创东胡,于你们楚国也未必不是好事。他们狼子野心,若能吞并魏国,又怎肯放任楚国强大?” 她这样说着,也不待他们回答,便径自去了。 竹林荒草间,便只剩了韩天遥与十一静默相对。 韩天遥低头半晌,忽握住她的手,说道:“麻烦你了!” 很疏离的几个字,轻轻吐出时,却又蕴含了沉甸甸的什么意味,令十一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韩天遥扶着她慢慢往前走着,低低道:“我不矫情。我不愿你涉险,但……看到你过来,我很开心。” 他以为她会恨他入骨,但她分明还牵挂他,不顾艰险奔来相救他。 她扶他走在有些泥泞的山地上,利落而淡漠的姿态,一如当年她从雨夜里救起失明重伤的他,那样一步步扶他走向生存的希望。 他的步履很沉重,却竭力行得平稳,并不肯露出狼狈,——尽管这一辈子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早已被她看得尽了。 十一一手扶他,另一只手则按着画影剑,虽是清瘦异常,倒也不失素日的刚硬飒爽之气。她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散漫而锐利,忽低头从怀中拈出两枚药丸递给韩天遥。 韩天遥猜得必是治伤的,伸手接过服下,方道:“瞧来你身体恢复不少,气色比半年前好多了。” 十一道:“本就没什么大病,南安侯不会信了那些道听途说吧?” 韩天遥道:“没有。只是想着,你好端端的,小皇子有母亲照顾,必定也会好端端的。” “……” 十一回眸看他,却见他神色平静,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谁都知晓小皇子出世便身有弱疾,如今见到小皇子的母亲问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十一顿了片刻,方道:“自然好端端的。阿昀待他比我还经心,虽病了两回,并无大碍。如今会坐会爬,醒着嘴里便咿咿呀呀个没完没了,大约再隔两三个月,便会说话了吧?” 宋昀再经心,维儿最先会唤的,多半还是她。有时嘴里咿呀着,已能在无意识间咬出“妈”、“妈妈”之类的字眼来。 韩天遥扫过她唇角细微的欢喜和牵挂,无声地垂下眼睑。 发现陈旷不顾约定弃他而去,他便已猜到了。 从陈旷离营,到他追出军营、路遇斥侯知晓陈旷去了青城,再到黑暗中的马嘶将他引去和陈旷等会合,没有一桩是巧合。这些年阴谋阳谋见识得其实并不少,他本不该如此大意,甚至将自己的安危和性命完全交到陈旷手上。 可陈旷是十一安排的人;陈旷说维儿心疾发作,令十一不安;又说十一病重,行将不治…… 便是先前的事重来一次,便是晓得陈旷另有居心,只怕他还会是同样的抉择。 十一既来,陈旷的行。事,以及陈旷背后谁在主使,她应该早已心知肚明。 但宋昀不仅是他们的君上,还是宠她入骨的夫婿,还是维儿尽心尽责的父亲,——韩天遥于他们,只是外人。 ---------------- 十一虽来得匆忙,但思量夺回生父遗骨之事已久,故而早已在中京附近有所安排。 青城之事闹得不大不小,她到达后很快便得到青城派出兵马封锁小竹山搜查奸细的消息,再查了小竹山地形,便猜到韩天遥必定隐匿其中。恰小竹山的大安寺里有十一笼络过的胡僧挂单于此,十一遂带着四五名凤卫换装潜入,以高僧弟子的名义暂居。 东胡人占据中京未久,对内外情形并不了解,但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寄居魏国的本国人,何况又是佛门高僧,故而将大安寺搜过后便撤离,发现高僧的“女弟子”在林中弹琴也从未惊扰。 如今十一安排胡僧在前方留意,又有凤卫暗中留意,倒也顺利躲过追兵,从大安寺的角门入寺,暂时安顿于一间僻静禅房内,也只说是高僧的弟子,一时受了风寒,需静养调理。 那胡僧名唤摄都儿真,从前受过郦清远恩惠,十一又曾重赏,故而愿意帮忙。只是眼见韩天遥情形,却也忧惧,悄向十一道:“夫人,这寺中上下无人不知,追兵搜查的是右胸、右手受过重伤的楚人。我不过在这边挂单,无法管束这边的僧侣,若他们察觉异常前去出首,恐怕我等阻拦不住。” 大安寺的僧侣多是魏人,对占了自己家园的东胡人殊无好感,但方外之地好容易在乱世中保得安宁,自然不愿卷入这些可能拖累性命的纷争中。摄都儿真的弟子来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未必看不出另有蹊跷,但十一重金相酬,又不是东胡人所找的奸细,便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坐实窝藏东胡人想抓的奸细,以那些东胡人的残忍,只怕真是大安寺一众僧侣的灭顶之灾。 十一只得安慰摄都儿真道:“放心,我会安排人手在四周留意。待他好些,我便想法送他离去。” 但待她检查过韩天遥的伤势,才发现她虽然找到了活着的韩天遥,可想让韩天遥活下去,似乎没那么容易。 其他部位大大小小的伤还罢了,右胸那一刀不仅对穿,而且伤及骨骼内腑;右手那一刀,则切断了数道筋脉,便是能恢复也不可能灵活如初。何况他受伤第一晚失血极多,又被雨水泡了许久,金从蓉年少娇贵,并不懂得怎样处置,虽敷了些药,根本止不住伤势的迅速恶化,他才会高烧不退。十一知他受伤不轻,潜入小竹山时预备的伤药不少,可面对如此严重的伤势,谁也不知道能起多大效用。 看懂得医道的部属为韩天遥处理完伤口,十一道:“若困时,不妨阖上眼休息片刻。煎的药好了,我会让人唤你。” 韩天遥依然在高烧中不时哆嗦,目光却极安静。哪怕剜去腐肉的刀刮在骨骼间,他都不曾呻。吟一声,只静静地望向十一的方向。 十一坐在窗边拈着茶盏,逆着光影静静坐着,如雪的面庞和手指都有种近乎透明的剔透,沉静如画。但韩天遥似乎没看到她喝茶。杯盏里的水一直满满的,待她放下茶盏近前问他时,甚至有茶水洒到了她的手指上。 他便盯着她手指上的水珠,干裂的唇弯了一弯,说道:“我不困。” 十一道:“哦,我困了!” 韩天遥低头瞧了瞧狼狈不堪的模样,答道:“哦,那你请便吧!” 对着他这一身狼藉,只怕连喝水都没胃口。 十一正要离开时,正见墨歌匆匆返回,遂问道:“那姑娘送走了?” 墨歌点头,“那位金姑娘自己会些武艺,又扮作村姑,一路倒还顺利。路口盘查很紧,但主要还是针对……” 他看了韩天遥一眼。 金从蓉自称是韩天遥侍儿,于是束宏被阉的烂帐难免也扣在韩天遥身上,追兵们主要搜查的便还是他。 而废了半边身子的重伤男子,实在太好辨认,其他人便相对安全许多,想逃离便容易多了。 寻,指间故琴(四)【实体版】 十一淡淡道:“那姑娘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泼他一头粪也没什么。” 韩天遥苦笑,拿勉强能动的手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实在不比被人泼一头粪好多少。 墨歌却咳了一声,也不肯正眼瞧他,只低低说道:“郡主,南安侯既已在此安顿,不妨交给我等照顾。如今……郡主是不是该回去了?” 墨歌关心的根本不是韩天遥或金从蓉,而只是十一。 连金从蓉都能离开,十一离去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十一肩背有些僵硬,慢慢道:“待明天看他伤势如何再作打算吧!” 墨歌急道:“可郡主跟皇上说得明白,三天内必定回去!我们此刻赶回,虽说也延误了一两日,到底也算及时。若再延宕,恐怕皇上着恼啊!” 他们离开那夜,墨歌原在附近守卫,虽听得不是十分清晰,却也晓得平素温和宽容的宋昀已为这事与郡主起过争执。 十一眸光一深,低头向外走去。 韩天遥忽然之间便似有什么焚了心,强撑起身,沉声道:“贵妃,我并不妨事。既和皇上有约,还请尽快返程才好!” 十一偏头看他,“你伤势沉重,追兵锲而不舍,真的不妨事?” 韩天遥道:“贵妃肯不计前嫌,特地前来救援,韩某已感激不尽。若因此惹得贵妃与皇上生隙,诚韩某之过,那才真是万死莫赎!” 十一微哂,转身走了出去。 墨歌急忙跟了出去,说道:“郡主若要离开,属下这便去安排!” 十一顿足,淡淡看向他,“墨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把皇上的话放在第一位,再不将我放在眼里,甚至学会了阳奉阴违?” 墨歌一惊,慌忙跪地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算了!”十一摆手打断他,出了片刻神,才苦笑道,“原是我错了!凤卫从建立的第一天起,便是朝廷的官饷养着,你们本就该把皇上的话放在第一位。便是我……” 陈旷或墨歌并没有做错。 便是她,不论是朝颜郡主,还是当朝贵妃,也该将皇上的话放在第一位。 至于个人的生或死,幸福或悲哀,原就该彻底臣服于皇权之下。如她这般无视与皇帝约定的,本是最该受谴责的。 她的确够任性。 但如果完全不任性,她还是当年那个张扬肆意的朝颜郡主吗? 或许,走来走去,走到最后,都会失去最初的面目,狰狞陌生到自己也不认识,却只能别无选择地继续往前走,直到穷途暮路…… 十一向自己所住的禅房走去,脚下越走越快,直到快到门边,才猛地踉跄了下,一弯腰吐出一口腥甜。 墨歌跟在她身后,低头瞧见墙脚那团猩红,倒抽了口气,再不敢说一个字。 十一满眼金星乱冒,抚着冷汗涔。涔的额,好一会儿才看清阴沉沉的铅白天空。 她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这天……要下雪了吧?” 冷到极点,雨便会凝作雪;便如心冷了,结作了冰,旁人再怎样热情如火,再难融化半分。 韩天遥伤势沉重,十一随身所带伤药虽是最好的,高烧也一时难退,依然不时昏睡,只是再也没唤过十一。有时醒转,便见墨歌和两名凤卫轮番在旁侍奉,帮着换药喂药,偶尔也见那个叫作摄都儿真的胡僧前来探望,始终愁眉不展,显然把他当作了瘟疫般的存在,只愁着外面封锁得太严实,没法将他送走。 没见到十一,韩天遥便也没问。 罗敷有妇,何况尚有娇儿牵系,她终究会回到她该回的地方。 他已是她的过往,正如她也只能是他的过往,再深切的记忆都只能回顾,不能纠缠。便是昏睡谵语,唤她的名字都是一种亵渎。 墨歌等往年也曾和韩天遥走得亲近,只是回马岭之事后,秦南等惨死,十一九死一生,大楚风云变幻,连凤卫都随之数度卷入惊涛骇浪。如今自齐小观以下,都已稳稳在朝中立足,且倍受重用,对曾害惨凤卫和济王的南安侯便十分警惕,虽悉心照顾,但看他的眼神竟如看洪水猛兽无异。 到第三日,韩天遥终于退了烧,精神大有好转,便能披了衣衫下床走动。阴沉了好些日子的天没能守来云开月明,却酝酿出这冬日的第一场雪。远远近近,有佛门弟子做晚课的颂经声传来,悠扬飘缈,起伏在柳絮般纷纷漫卷的雪花中,更添出尘之气。 看到那个裹在素色斗篷里的熟悉人影时,他有一瞬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因为和宋昀的约定,十一不是早就回泌州了吗?宋昀和维儿正在那里等她。安顿好韩天遥,并留下部属照顾,她已仁至义尽。 但她偏偏冒着那雪,快步走了过来。 门口的凤卫正要相迎时,十一已匆匆说道:“南安侯醒了吗?快安排他起身,按原计划撤离!” 凤卫还未及回答,十一已踏入屋内,正与韩天遥四目相对。 她也愕了下,旋即简短地说道:“追兵来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韩天遥立时将衣带扣紧,随手捞了一柄长剑,扣于左边腰。际。 被扎穿的右手被包得结结实实,露在外面的手指依旧肿。胀着,暂时还使不上力。 十一问:“还能骑马吗?” 韩天遥道:“应该没问题!” 说话间,便听外面马蹄声响,却是冲向小竹山外的。马蹄踩于雪地,声音有些闷沉,寺中本来悠扬的颂经声却似被扰乱了,节奏便有些参差。 而这时,才有凤卫匆匆牵过两匹马来,急急道:“墨歌已带人乔作南安侯去引开追兵,郡主请上马!” 十一应了,当先坐到前面那匹骏马上,转头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定定神,飞身上马,虽是左手执缰绳,到底根基极好,倒也坐得很稳当。 那马也是十一早先挑好的,只跟着十一那匹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十一的马鞍旁扣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袱,悬了一大壶酒,韩天遥所乘白马上则扣着两个水袋,一包干粮,还有一块质地极轻的木板,一时看不出有何用途。 看情形,十一已猜到可能会被发现,早早将这些东西预备好了,奔出时便不致慌乱。 路线显然也细细勘查过,他们所行之路都是马匹勉强能行、却又异常僻静之处,沿途竟没有遇到一个人。因近日不时下雨,泥土松软,又铺上了薄薄一层雪,缓缓而行时,那马蹄声并不算大。若别处有喧闹追杀声,便更不容易被发现了。 颂经声和厮杀声渐渐被沙沙的雪落声掩盖,渐渐完全听不到时,十一一拍马,“驾!” 马儿顿时疾冲出去。 韩天遥那匹马显然跟十一的马匹相熟,不待他驱策,便已奔向前紧紧跟着。 奔得疾了,便能觉出那雪霰打在面庞阵阵生疼。抬头看向十一,几乎连整个面庞都淹在厚实的风帽里,完全看不出眉眼神情,只觉肩背单薄纤瘦,仿佛风雪再大些,便能将她裹在风雪里刮跑。他从未觉得她如此清弱过。 雪色茫茫里,忽有人在黑暗里高喝:“什么人?” 十一压着嗓子答道:“兄弟,据说有奸细出没!你们这边可有发现?” 那边便有人奔上前来,“不是正在搜查吗?啊……” 画影剑在雪色里莹光淡淡,如一轮明亮的月色,扫开雪霰的同时,已带起一溜鲜血。 那边尚有七八东胡兵丁,闻声连忙冲上前拦截时,十一一只脚勾住马蹬,人已倾过身来,居高临下泼洒剑光,便只听得惨叫连连,片刻便已倒下大半;剩余两三个已瞧得风声不对,撒腿想逃时,十一袖中飞刀如电射。出,竟连一个都没能逃开。 英姿飒爽,利落无双,果然还是那个举世无双的朝颜郡主。 韩天遥的唇角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将敌人尽数诛杀后,她翻身坐正时,那身体似乎晃了一晃,却很快如常策马,一径冲上前方道路。 逐,死生不弃(一)【实体版】 二人纵马疾驰,看着已将小竹山远远丢开,且身后并不见追兵,才略略松了口气。韩天遥留意着前方,忽倒吸了一口气,正待提醒十一时,十一忽然勒马。 马儿一惊,仰首嘶了一声;韩天遥几乎在同时也勒住白马,看向十一,“你也发现了?” 十一眺望隔着雪花依然能发现的点点篝火,慢慢道:“此处驻有东胡兵马,却不算多。” 韩天遥辨认着那些篝火,说道:“不多,约三百到五百人。攻城陷寨,不会只预备这点人马。” 十一道:“他们只是打算抓人。” 韩天遥借着雪色仔细看她清瘦的脸庞,“莫非他们已经知晓你来了北方?并知晓了你的身份?” 十一淡淡道:“你高估了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言外之意,韩天遥才是东胡人志在必得的。 韩天遥苦笑,“不想这束循如此器量狭窄!便是害了他侄儿,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 十一取出一个小小的竹哨来,“咻咻咻”地吹响了三声,才道:“你错了!束循是真正的高瞻远瞩。他想借此机会除掉你。你擅闯青城在先,害他侄儿在后,便是他杀了你,楚国理亏在前,也无法理论,只能白白折损一名大将;而束循则少了未来最大的劲敌。” 如今留在中京的魏国宗室子弟尽数遇到害,后宫妃嫔和一众宗室千金被东胡那些野兽作践够了,已经被押往和都。魏帝虽在,完全无技可施。连金从蓉都不看好她父皇,更别说其他人了。 魏国灭亡,几成定局。 魏灭后,中原大地唯余东胡和楚国,早晚会形成一山不容二虎的格局。束循除掉韩天遥,等于是提前搬掉东胡向南进军的绊脚石。 韩天遥也已猜到,但十一会这般想,无疑也是认可了韩天遥的才干。他的目光不觉更柔和了几分。 十一凝注着前方漫漫雪道,侧耳倾听动静。 片刻后,只闻有人踩着雪奔来,走到近前看清十一,才急急行礼道:“郡主,属下已探明,今天天还没黑,束循便紧急派出人马,拦住了往南行的道路。想来南安侯行踪泄露后,小竹山的追兵一边调集人马,一边已派人回禀了束循,束循惟恐南安侯逃脱,便派出兵马先扼住了通行要道。” “嗯,估计也有派援兵前往小竹山,幸亏咱们脱身得早。”十一皱眉,“这条是通往许州的官道,若被封了,只能从丰年铺或兴泰村绕道了……” 韩天遥沉吟,“丰年铺还算近,兴泰村却绕到了大野泽,一路都不好走,且远得很。” 十一道:“所以我也派了人提前到丰年铺探路,但兴泰村并未安排。” 那凤卫忙道:“不如郡主先往丰年铺,属下这就赶往兴泰村探探。若丰年铺也已被封,郡主再折往兴泰村。” 十一点头,“辛苦了!若我们天明还不曾去,便是从丰年铺回去了,你自行回泌州便可。” 凤卫应了,快步离去,不久便听闻那边传来马蹄声远去。十一、韩天遥也便拨转马头前往丰年铺。 既然路途近,丰年铺也可能被封锁。 以他们两三人之力,便是武艺再高也无法和数百人抗衡,只能另觅他途。束循行。事周密老辣,何况中京附近调兵也方便,指不定连最不可能走的兴泰村也封上,自然事先派人去探明虚实更妥当。 ------------- 果然,安排去丰年铺的凤卫已早早等在路边。正是为了通知十一,丰年铺已去不得。 十一怔忡片刻,看向韩天遥,“你还撑得住吗?” 韩天遥已留意许久,确信十一气色比第一日见到时还要差些,猜着她是不是近日暗中安排别的事太过费神,遂道:“出了一身汗,倒觉松快了些。不过的确有些乏,歇歇也好。” 二人遂下马,唤了那凤卫,一齐在雪地里歇脚。 他们连着奔波大半夜,倒也不觉得冷,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居然甚觉香甜。只是二人各有心事,如非必要,再不肯交谈半句;那凤卫素来敬畏十一,同样不敢多说一句,那气氛便如此刻的冰雪般清冷,偏又觉不出无情来,说不出的尴尬怪异。 临近寅初,他们赶到兴泰村,却不曾见到先前那凤卫。 此时雪下得更大,在黑夜里密密地将他们裹着,两三丈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看不清前方景物。十一吹了竹哨,却久久不见回应,不由皱眉,“莫非走岔道了?” 韩天遥细辨路上快被大雪掩去的马蹄印,说道:“看样子是来过了,但没有出村。莫非继续往前面查探去了?再前面便是大野泽,沼泽遍地,下雪天只怕不易行走。不过东胡人应该也不敢冒险追进去。” 十一也细细看着,沉吟道:“并无其他马蹄印。此处要么未设关卡,要么在下雪前或下雪未久便已赶到。你们等着,我先进去瞧瞧。” 身后跟着的那凤卫忙道:“郡主正病着,岂能冒险?且让属下进村查探查探。” 他不待十一答应,便已驱马向村中行去。 韩天遥看那凤卫离开,目光投到十一身上,“病了?” 十一摘过马鞍上的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道:“不妨事。” “听闻你已戒酒。” “御寒。” “哦……我也想御寒。” 十一睨他一眼,到底递了过去。 韩天遥伸出左手去接,手掌正触到她的手指。 纤细,冰凉,拒人千里,却似有着天然的诱。惑,令人心疼而不舍。 他将她的手指连同酒壶一起握住。 十一欲抽手时,韩天遥的手竟紧了紧,不肯放松。 她皱眉,腾出另一只手来,“啪”地甩过去一耳光,却是清脆响亮,终于成功地让他缩了手。 十一便顾自掸着风帽和斗篷上的积雪,再不看他一眼。 韩天遥低着眉眼默默喝酒,好一会儿才道:“对不起,一不留心,失礼了!” 可与他湖州城外所做的事,这点儿失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多少个日夜煎熬过来,她也已完全没有力气去恨了。如今所有的思维,无非是把这个可厌可恨的男子赶紧送回安全之地,这一桩心事才算事了。 手指探入温暖的怀间,她又抚到了那只荷包,那只细细收藏了一朵枯萎芍药花的荷包。 最美好的,留在当初就好;如今,她已不比那枯萎的芍药花强多少。 韩天遥见她沉默,握着酒壶的手指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忽瞥见马鞍上所悬之物,遂咳了一声,问道:“贵妃,为什么带着这块木板?” 十一正待回答,忽听不远处猛听传来厮杀声,伴着先前凤卫的惨叫。但听他几乎在嘶喊道:“郡主,有埋伏……” 最后一个字只吐出一半,便没了尾音。 十一吸了口气,连忙拨转马头,喝道:“天遥,走!” 韩天遥似被人抽了一记,蓦地转头看向她,眼底映着雪色,苍茫里却有着异样的光亮。 从情欢意洽、谈婚论嫁,到嫌隙深深、含恨报复,再到各怀心思,相敬如冰…… 似乎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听到她唤一声“天遥”,而不是“南安侯”。 微微怔忡之际,身后已杀声震天。 大雪茫茫,十一等人行踪不易被发现,早早藏于暗处的敌人也不易被发现。但这样的情形,一旦发现根本无从脱逃。 凌晨最黑的时候,沿路尚无行人。十一带着韩天遥好容易将抢到近前的兵丁除去,杀出一路血路向前奔去,雪地里留下的马蹄印已让他们的行踪一览无余。 韩天遥紧随十一身后疾奔,却觉前方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无法摆脱追兵不说,马匹还不时踏空,几次险些将人颠下,行得便更慢了。他策马冲上前几步,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再往前,是大运河!” 十一的马脚下忽然又滑了下,她的身子随之向前一倾,竟似有些控不住马,差点栽下去。 “十一!” 韩天遥大惊,已然惊呼出声。 逐,死生不弃(二)【实体版】 十一身形有些罗嗦,捏紧缰绳的手泛着青白,细细的骨骼突了出来。 但她很快坐直了身,侧头向他道:“没事。” 她的面庞浸在迷离夜色里,一时看不出气色来,但韩天遥忽然间便能感觉出,她此刻的面庞应该比白雪还要苍凉几分。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有深色的液体溢出,但她很快转过头去,若无其事用袖子拭去。 袖上便多了一抹殷。红。 被敌人截杀时,她持剑的手很稳,画影剑的光华在雪色里依然张狂得不可一世。 她明明并不曾受伤,斗篷和裙摆所溅的都是别人的鲜血。 “十一……” 韩天遥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却似压在了嗓子口,迅速被雪霰纷落的沙沙声和马儿艰难行走的“的的”声淹没,而身后的喊杀声反似远了,仿佛被厚重的雪帘隔成了两个世界。 十一自然是没有听到。 她正全神贯注地驱驰马匹,尽量快捷地向前行着,试图摆脱追兵。 韩天遥已听到了前方大运河汹涌澎湃的水流声。 他记得这一段是大运河水流最急的地方,两岸都有丘陵,不但没有桥梁,连渔舟都不会有。若有客船经过,必定会也越过这一段,到二十里外的水势平缓处泊舟歇息。 前面根本没有路;便是硬生生砍出一条路来,也只能是绝路。 但韩天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随其后,仔细地驱马前行。 前面是绝路,那眼前的,便是他们的最后一程。他要陪她走到底。 二人心无旁骛,专注眼前道路,倒也走得快捷了些;又或者追兵马匹毕竟比不上他们的精良,又清楚前方无路可走,并不急于一时,双方的距离便拉开不少。 可惜这时候前面已是丘陵,并无深林密。洞可以藏身的寻常丘陵。越过十余丈高的丘陵,便是下方被泥水冲刷得几乎不见棱角的陡峭斜坡,便是刚刚流经黄河水系、以凶猛之姿奔涌而下的大运河。 十一勒下马,一边取下马鞍上的包袱,一边向韩天遥道:“下马,把东西拿上。” 韩天遥照办,顺便将那块大木板也取下,这才发现那木板不仅极轻,且四角都穿有绳索,心下顿时大亮,“渡河?” 十一不答,挥鞭将自己的马匹狠狠一抽,那马儿吃痛,“啾”地一声痛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沿丘陵下方的平坦处奔了出去;韩天遥的白马见状,也顾不得主人,撒开蹄子紧跟着奔去。 十一向丘陵看了看,“你还能用轻功吗?” 韩天遥轻笑,“没问题。傍晚才服了药,这一路疾奔,发汗不少,倒觉轻松许多。” 十一道:“那么,跃那株槐树上,再设法借力爬上去,有没有问题?” 韩天遥道:“放心!” 前方丘陵早已被积雪覆满,荒草灌木都被白雪掩埋,虽还有些略高大的树木,并不足以掩藏身形。但十一、韩天遥都有一身好武艺,完全可以轻功攀上槐树,再寻其他较隐蔽的借力之处继续上行。追兵看不到上行的足迹,自然会被马蹄印记引到别处去;待他们发觉上当再回来寻找时,他们早该离得远了。 既已知晓十一之意,韩天遥再不肯让她忧心,将那浮木负起,连那壶酒都小心扣到腰间,然后飞身而起,果然轻捷纵到槐树边,左手搭住树干只一旋,双足又在槐树干的另一边落地,然后再飞向另一株柏树,同样将足印留在了下方留意不到的地面。 虽重伤未愈,体力不继,但他行动得小心,连枝上的雪块都不曾被摇落多少。 正待回身招呼十一时,却听后方闷。哼一声,忙转头看时,不由失声呼道:“十一!” 十一亦飞身落到了槐树下,可不知为何竟不曾立稳,倒在了雪地中。她甚至没有立刻坐起,而是伏在雪地间,低低地咳。 韩天遥返身跃到她身畔,急急将她抱起,问道:“怎么了?” 然后便盯着她怔在那里,抱着她的手腕禁不住地颤抖。 十一的面容已无半点血色,唇角挂着鲜血;而她伏过的雪地,亦有血迹淋漓,如绯色蔷薇静静点染。 听得韩天遥呼吸,她努力从紧憋着的胸口吐出一口气,方轻声道:“韩天遥。” 韩天遥抱紧她,连声道:“我在,我在,十一。” 十一将手中的包袱递过去,哑着嗓子道:“包袱里有衣物、毯子、干粮和药,有油纸密密封过,你抱着那浮木尽快游过大运河,到对岸立刻换衣服药,祛除寒气,大约……大约还有六七成活命的机会。大运河虽不算宽,但附近水流湍急,又无桥梁舟揖,至少数个时辰内,他们无法去对岸搜人。你……你便可立刻动身前往许州,赵池也会设法接应你。” 韩天遥便伸臂扶她,说道:“好!好!来,你起来,我带你渡河!” 他声音抖索在鹅毛大雪中,说不出的惊痛慌乱,——即便落入束循手中受尽痛楚,他都完全不曾这般慌乱过。 十一却牵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不用了!我……我撑不住了!” 韩天遥喑哑道:“胡说!你的病并不严重,不是说……不是说基本痊愈了吗?” 十一苦涩地笑,“嗯……可不知怎的,近来又犯了……我休养两日,也不见效。” 韩天遥才知自己在寺中养伤两三日,十一不曾探望他,或许是不想见他,但更可能只是因她也病卧在床。 他侧耳听着那逐渐逼近的马蹄声,柔声道:“不怕,待咱们渡了河,到安全地带好好休养两个月,必定就好了。我虽有伤,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便是你没力气,我也能将你带过河去。” 十一摇头,“你也不必硬撑,重伤高烧之下,游过那水面并不容易。天这样冷,你必须靠自己的体力在在极短的时间内到达对岸,这浮木只能维持你不至于下沉……至于我,我的病本就难治,如今……只怕已经好不了,又怎么经得起冰水里浸泡?必定万无生理。不如且放下我,我在这里跟他们周。旋,只告诉他们我是大楚贵妃,他们未必敢为难我。” 这样的大雪天,若非江流湍急,只怕河面都结了冰。 别说两人伤病在身,便是好端端的健壮男子,在水里多泡上片刻都能活活冻死。 但留十一与东胡人周。旋? 韩天遥眉眼一沉,竟不顾十一挣扎,用力将她拖起,“少用这些话来哄我!想你柳朝颜甘心成为东胡俘虏,成为他们与大楚谈条件的筹码,除非黄河倒流,红日西出!” “你……想多了……” “若我连这个都想不到,岂不是白认识你这么多年?也辜负你曾将我当作知音。”韩天遥扶她踩在雪里,“走!我韩天遥眼里的朝颜郡主勇武无双,岂能被这点小病击倒?” 十一咬牙道:“韩天遥,你能不能改一改你自以为是的毛病!放下我,你还有机会逃出;带着我,无非是两人一起死!” 韩天遥应声道:“那便两人一起死好了!” 十一刚硬,尤其面对可能侵犯大楚的敌人,更是性烈如火,宁死也不会让自己落到东胡人手中。于是,韩天遥宁死也不会留她一个人在这儿面对强敌…… 十一听得韩天遥自然而然地接了那句“一起死”,胸中一阵冷,一阵热,似有炙烈如火的一团又自喉嗓间冲出。 她勉强压下,扬唇说道:“你还有母亲,还有忠勇军,还有……能活着何必死?何况你若这么死了,这代寻生父遗骨之情,我再也还不了,真会死不瞑目!” “那你就死不瞑目吧!”韩天遥声音忽然森冷,“当年我便说过,我韩天遥这辈子,不会站在女人身后,更不会用一个女人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苟活!” 十一忽然间更站不住,脚一软身体直坠下去。 头脑阵阵昏黑中,是那些久远得似乎已经忘却的往事。 那夜,那雨,那个叫作芳菲院的小小院落,失明未愈的韩天遥冲出对敌,声声唤着十一,一把扯下包裹伤眼的布条。 逐,死生不弃(三)【实体版】 她怒道:“韩天遥,你疯啦?韩天遥,你吃错药啦?” 他回她:“药都是你给的,错不错你居然问我?” 他又道:“我韩天遥这辈子,从不会站到女人身后……” 那些零落的片断,在鸾凤和鸣时可以品啜出细碎的欢喜和骄傲,在分崩离析时却成了不敢触摸的创伤,永不能愈合。 “韩……韩天遥……” 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眼眶里忽然间滚烫,热热的液体飞快滑过了面颊。 韩天遥忽然间窒息。 他凝视那泪水,然后飞快取过浮木,将一侧的绳索从她臂下绕过,用右臂和唇齿帮忙,在她身后扣了一个死结,再将另一侧的绳索扣在自己腰间,才将地上的包袱负到背上,低声道:“好了,这可真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了!” 顿了一顿,他居然笑了笑,“若是花花看到我们这模样,指不定会怎样嘲笑。其实我很喜欢猫,可我又自负,又自私,总是想不出怎样讨它们的喜欢,结果花花不认我,白雪也养成了别人家的……” 十一已悄悄拭去了泪水,勉强随他向前行走着,涩声道:“其实你根本不用讨它们的喜欢。你只要记得,花花需要鱼,白雪需要你的亲近……” 韩天遥道:“嗯,若喜欢谁,便得记住她的喜好,不能剥夺她的喜好,否则,失去只是早晚的事,憾悔终身……” 追兵已到了丘陵下方。十一运功跃到槐树这边方才病发,最下方并未留下脚印;雪依然很大,模糊了他们上行的身影和槐树上方的脚印,于是便听得那边有人叫道:“沿马蹄印继续追!” 韩天遥才要松一口气,却听下方一阵喧哗,然后便是纷然下马、冲上丘陵的声响。 杂乱的脚步声里,隐约听得人在喝斥:“蠢货,蹄印浅了都看不出!” 马背上没人,蹄印便会浅些;但踩在雪地里其实分别并不大。东胡人能辨识出这个,足见军中颇有些能人。——算来十一为逃离之事已布置得很是周密,从官道到丰年铺、兴泰村都已有所考虑,到此处已是不得已而行的最后一条路,再不想对方居然还能紧衔不舍。 韩天遥咬牙,也顾不得右胸和右手的疼痛,扶抱起十一飞快往上奔去。 那边已有人发现脚印,然后发现二人背影,高呼道:“在这里,在这里!” 眼见二人已快到丘陵顶部,已有悍勇的兵丁不顾积雪冲上来,直砍下二人。十一强压不适,正待拔剑对敌,韩天遥右臂已如铁箍般将她束于怀中,左手迅速挥剑。 周围便传来声声惨叫。 韩天遥脚下更不停顿,竟完全无视十一所倚的右胸的伤势,一步步奋力踏往丘陵顶部。 又一人的惨叫之后,韩天遥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十一,屏住呼吸!” 他用力一蹬,两人身体顿时悬空,在漫天大雪中迅速扑向丘陵下的激流。 上方东胡人在高喝:“放箭!放箭!” 可黑夜和大雪早将他们身影模糊,滚滚激流迅速将他们吞没,然后卷往下游。 滚烫的身子乍遇到水中寒意,如有无数支冰箭射来,冷和痛几乎将十一吞噬。 片刻后,沉没的身躯终于被浮木和另一股力道带起。她终于能透出一口气,却连呼入的空气都似带着细碎的冰棱,扎得五脏六腑都在刺痛。 一只手将她用力一拉,强将她一只胳膊搭在浮木上。 然后,她才看清韩天遥漆黑的双眼。 他紧紧盯着她,看她睁开眼,方才弯出一抹笑,说道:“我们划岸上去!” 他握着她胳膊的,居然是骨骼筋脉都已受损的右手。包裹的布条虽然还在,如今被水一泡,只怕反成了累赘,勉强能压住些痛楚而已。但他浑然未觉,只紧紧抱着浮木,努力劈开冲刷他们的江流,奋勇游向对岸。 十一泳技原本就不高明,当日在渡口救宋昀时,便差点把自己也淹个半死,现在重病在身,更是无力,勉强划了两下,被一波激流一冲,眼前一阵眩晕,竟又呕出一口血。 韩天遥侧头看时,她唇边的血早被河水冲去。但他听得那声咳,也猜到她情形不妙,忙道:“撑着些,再有片刻,咱们便到对岸了!” 说话之际,又一波水流涌上,顷刻将他们带出数丈,却离对岸更远了。 身处其中,才能觉出人的渺小,也才懂得有时随波逐流是多无奈。 说什么人定胜天,可天威跟前,再勇武有才的人也轻贱如蝼蚁。带着十一,韩天遥再怎样奋力前行,往往是进两尺,退三尺。浮板能保持他们不下沉,却不能驱去那侵肌蚀骨的阵阵冰寒。再拖一时半刻,两人只能活活冻死在水里。 十一抬头看了看天空。 大雪仍纷扬而下,东方隐隐露出了一线白。当年为她而死的宋与询似已遥远,而眼前至死不弃的韩天遥近在咫尺。 当真要再葬送一名深爱她的男子吗? 十一无声地拔。出了画影剑,割向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韩天遥扫了她一眼,压着浮木的手扣得更紧,更努力地向对岸游着,却喘着气说道:“十一,扣紧你身上的绳索。若是你被冲走,我还得返身找你……不过……不过也不妨,若不能陪伴你一生一世,同生共死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结果。” 十一的剑抬出。水面,刺在了浮木上。 韩天遥笑了笑,“这样好,再不怕画影剑跌落到水里。” 眼见水波又涌来,他没再急于划水,忽抬手取出腰间的酒壶,拔开木塞大口喝着。 十一盯着他,忽道:“留些给我。” 韩天遥深深地看她,将酒壶递过,“冬日喝烈酒,果然暖和多了。” 十一将余酒一饮而尽,倒也没觉得暖和,但腹中的确已有些烈意。她道:“走!” 竟也奋力地划起水来。 韩天遥微笑,却觉眼眶阵阵地热,忙凝定心神,努力积攒着力气,和十一一左一右抱住浮木,用尽力气向对岸游去。 十一手足都已冻得失去知觉,只凭着本能努力划动手臂,与不时将他们兜头淹没的水浪奋力拼搏。 血液似乎还是热的,正努力迸出最后的力量,在大雪和冰河的夹击中试图破开一条路。 他们被冲出更远,但水流终于平缓了些,于是渐渐可以进三尺,退两尺,艰难地向生的希望跋涉。 接近岸边时,十一已看不清那雪,看不清那水,更看不清冷风中瑟缩的芦苇。 “天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唤他,却也是无意识的。 她连他也看不清了,但还能听到他不屈不挠的划水声,一下一下,近在咫尺地回旋于耳边,有出乎意料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看不清他,可昏黑的眼前却意外地亮起了光。 灿金的光芒将那漆黑的眼睛映得璀璨,明珠般华彩曜曜。 隐隐的芍药花香里,他笑意清淡,暖而柔的气息无限地贴近她肌肤,“若我平安归来,我会立刻娶你。等朝中稳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浓别院。” “无需百花齐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独艳,便已今生无憾!” 其实,他是真心的;她早就知道他是真心的,只是走得远,不小心离了心而已。 十一恍惚间笑了笑,人已晕了过去。 梦里似乎在追寻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追寻。 她只是在不经意间抬头时,看到了宋与询。 大丛大丛的火红彼岸花旁,他依旧素衣翩然,温雅清逸,倚着一方白石把。玩着棋子。 见她走近,他拈着棋子,亲昵笑容一如既往,“朝颜,如今可知道悔了吧?” 而十一似乎也并未因生死相隔这许久便与他有所疏离,竟如昨日才分别般自然而然地走近他,说道:“悔。” “悔啊?”宋与询似微微地诧异,棋子轻敲于并无棋盘的白石上,“不怕,不怕,人生在世,谁都会做几样追悔莫及的事儿。” 逐,死生不弃(四)【实体版】 “可是,询哥哥,若有机会一切重来,也许我还会是同样的选择。” 十一眼底酸得厉害,如少时那般去牵宋与询的袖子,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他便坐在他跟前,人如玉,花似火,触手可及,——偏偏在触碰之际似隔着无形的墙,水纹般透明而柔软,生生将他们阻隔开来。 “并没有机会一切重来,但你走到这里,也许……是一切的终结。”宋与询的笑意恬淡,“可不该终结对不对?” 十一惘然,“询哥哥说什么?” 宋与询忽素袖一挥,眼前的水纹蓦地化作大团浓雾,浓得再看不清他的模样,连火焰般的彼岸花也失了踪影。 她待要再唤他时,喉间却似被浓雾呛住,想咳却咳不出来,胸口便憋得阵阵地疼痛。 而耳边,尚听得宋与询浮在云烟里般的无奈却温柔的叹息,“还会是同样的选择……朝颜你好可恶。只是我的朝颜……向来如此。” 十一想回答,但拼尽力气也说不出话来,努力地咳着,咳着,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咳出声来,然后吸入大口冰寒的空气,甚至唇边也尝到了雪花的味道。 有炫白的光线刺着眼睛,又有喑哑的呼唤在耳边。不是宋与询清醇的嗓音,甚至唤的也不是“朝颜”。 那人声声唤的,是“十一”。 这世间唤她十一的,原只剩了一人;如今,连那人也很久很久不曾唤过她“十一”。 十一呛咳着嗓子里淀住般的泥沙,终于睁开眼睛,看向对面那双深凹的黑眼睛。 韩天遥屏住呼吸盯着她,惨白的唇动了动,居然再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双臂愈发有力地将她拥住。 天已经亮了,雪势也小了些。他们正蜷于江边一株老榕下,旁边散乱地堆着两人的湿衣。包袱早已解开,里面能取暖的衣物都已被取出。一件棉袍披在韩天遥身上,中衣和狐裘也是男装,但已换在十一身上;韩天遥拥紧她裹着唯一一条毯子取暖,不断搓。揉她冰冷的手足试图让她缓过来。 “都过去了!”他终于柔声道,“最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我待会儿便带你去找大夫。” 十一摸着身上干燥的衣物,明知必是他为自己更换,再无法责怪,只低哑着嗓子道:“你照看着自己便好。” 韩天遥伤势沉重,尚未完全脱险,需好好调养。这样的冰天雪地渡河逃生,本是迫不得已时的死中求生。十一这几日病发,根本没想过自己也能渡河,包袱里只为韩天遥预备了更换的衣物和药丸干粮。但终究两人竟都从那激流中幸存下来,哪怕是如此不堪的一个重病,一个重伤。 十一几乎冻僵,好容易苏醒过来,慢慢恢复正常的知觉时,立刻发现韩天遥体温高得极不正常,分明又开始高烧。 韩天遥也深知再次高烧有多险,眼见十一清醒,便扯过那包袱,打开油纸,很快发现两瓶药丸。他取过,问道:“服几粒?” 未等十一回答,他已各倒出半瓶,也不管那药性药效,尽数塞入口中嚼碎咽下,才皱一皱眉,抓过一团雪吞下。 十一预备的是药丸,本该温水吞服,他这样嚼下,自然极苦。雪水倒是可以将味觉一时麻木,却无异于饮鸠止渴。只是现在他们旁边只有浊浪滚滚的大运河,哪里来的温水? 韩天遥咽下雪水,又去翻十一换下的湿衣,“你随身没带自己的药?” 十一摇头,忽道:“给我看你的手。” 韩天遥想缩回时,十一已执住,解开他右掌随手胡乱缠着的帕子,看看上面浸透的血水,抬手从包裹中取出一匣药粉,倒在韩天遥狰狞的伤处,用干净布条仔细包扎了,又道:“虽说无法清洗,还是上些药才好。把袍子脱了。” 韩天遥默不作声解开外袍,由她替他将右胸也重新上药包扎完毕,忽转身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他低低道:“对不起,十一。自从当年中了毒,我的眼睛一直不大好……看不清你要的是什么,我自己要的,又是什么。十一……” 他的唇滚烫,触着十一的脖颈,像灼亮的一团火。十一苦涩地弯了弯唇,忽打断他,“天遥,我们如今该想的,是怎么活下去……” 韩天遥凝视她苍白瘦削的面容,手指在她面上的伤痕处轻抚过,轻声道:“我会活下去,你……也会活下去!” 十一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拄着竹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在雪地里。 重病加冻伤,她已虚弱到极致;只是好容易挣扎过来,她再不肯说气馁放弃的话,让韩天遥用画影剑砍了段竹子,然后柱着竹杖,扶住韩天遥强撑着往前走。 雪花飘飞中,山川树木无不银妆素裹,难辨道路田野。举目四望,不见行人,也不见村落炊烟,竟如雪漠般清寂着。 才行不过里许,连拄杖而行都成了奢望。十一眼前一阵阵地昏黑眩晕,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冰冷的雪花打到眼底她也觉不出冷或痛,反有种异样的甜味浮泛,如罂粟花般诱人,——仿佛顺着那诱。惑,就此放弃挣扎,阖上眼就此倒地,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她终于一弯腰,又是一口腥甜,而人已单膝跪在雪地里。 “十一!” 韩天遥急急拉她,竟拉不动,只跟她一起摔在雪地中。 十一盯着地上化开白雪的那团殷色,苦笑了下,“天遥,你看到了……有时人实在是抗不过天,不论是情缘,还是命运。你一个人走吧!” “哦!” 韩天遥被那殷。红灼痛了眼,呼吸越发不稳。他垂首看她,忽将她用力拉起,然后一侧身将她负到背上。 “天遥……”十一抓他的肩,“我病势已成,即便在宫中有名医良药,都未必能救。为一个必死之人搭上自己最后的生机,值吗?” “值不值,你说了不算。” 韩天遥的声音似渗了冰雪的寒意,有些颤,却是一贯的决然冷峻,不容置辨。他用伤手托住她,另一只手捡起她遗下的竹杖,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行走。 再怎样努力走得平稳,十一还是能觉出他肩背不时传来的阵阵哆嗦。 他正高烧,烧得厉害。 十一尽力避开他背上不断渗出。血水的伤处,只在他耳边叹道:“韩天遥,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忠勇军。” 韩天遥道:“那你怎不想想维儿?” 十一低叹:“我当然想维儿。若维儿注定失去我,便更不该失去……” 她住了口,无力地咳着。 韩天遥竟接了口,“更不该失去他的亲生父亲,对不对?” 十一身躯颤了下,盯着他那因高烧而从苍白转作不正常的潮。红的面庞,竟不曾说话。 很多话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很多事以为注定只能是秘密,很多时候以为天会塌下来;但当死亡近在咫尺,才晓得其实没什么比此时此刻活下去更重要。 十一终于叹息,“阿昀……拿这个威胁过你?” 韩天遥轻笑,“其实,很多事你早已心明如镜?嗯,只要你明白,便是济王那黑锅我尽数背了也不妨。好吧,这时候跟你说这些,我其实也算是个地道的小人。他……毕竟是你夫婿,却不知……若我们出事,肯不肯善待维儿。” 十一眼睛渐渐睁不开,只喃喃道:“放心,阿昀……再怎样城府深沉,机谋百出,终究是心地良善之人。他……视维儿如亲生,待我也……到底是我负……负他……” 宋昀对不起太多人,却从未对不起她和维儿。他用尽心思,付她倾城爱恋,对她爱逾性命,待维儿如珠似玉,细细交织的情意如囚笼般密密地网着她,让她无处可逃。只可惜……他要的,她始终给不起。 十一说不出那种疲累和无奈,无声地叹息一声,下颔垂落在他的肩头。 韩天遥僵住,“十一!十一!” 十一没有回答。 他偏过脸,便看到了她低垂的黑睫,依然美好如造物主最精心最细致的点染,清傲俊美得不似凡世之人。她的凌。乱黑发缀着雪珠,静静地拂过面颊,在雪花纷飞里。 遥,风雪千山(一)【实体版】 韩天遥没有再唤,也不敢再唤。 他只低低道:“十一,我们回去,回杭都……我也想……再看一眼维儿。” 戳在雪地的竹杖抖个不住,他的腿却僵直得厉害,一步一步,往前拖得艰难。 终于,他也倾身倒于雪地。 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将背上的十一拉到自己怀中,小心将她拢紧。 他叹道:“对不起,十一……” 他不是十一的好情人,他不是维儿的好父亲。 他没法带十一回杭都,更没法再去看一眼维儿,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 这一辈子,他甚至注定不可能听维儿唤一声父亲。 飞扬而下的雪花渐渐将他们掩埋时,他柔声道:“十一,不能同生,共死可好?” 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已听不到。 意识模糊之际,恍惚有孩童欢乐的歌声,又有清脆稚。嫩的呼叫:“奶奶,奶奶,这里有两个人,两个……死人!” 十一说,维儿已经会坐会爬会认人,再隔几个月,应该会扑在母亲怀里撒娇了。 维儿再长大些,大约也会这么清脆脆地唱歌,清脆脆地喊着父亲母亲了吧? 可惜他应该听不到了。 连他的十一,都可能听不到了。 ------------- 可因为有人发现了两个“死人”,他们竟不曾变成死人。 有时候人的际遇真的玄幻莫测,又或者宋与询的在天之灵依然在默默庇护着心爱的女子,二人都已绝望放弃时,有一种叫作绝处逢生的幸运从天而降。 韩天遥苏醒时,对上男童乌溜溜一双大眼睛时,几疑身在梦中。 而那男童已惊喜地跳起来,冲着外面高喊道:“奶奶,那大哥哥也醒啦!” 和他恍惚中听到的男童声音一模一样。 原来竟不是幻觉。 一对出诊归来的孙祖俩经过了那里,顺便检查了下两个“死人”,然后把他们捡了回去。 如今他正身处一间小小的茅屋中,身下是粗陋却温暖的土炕。他身畔,十一长发散乱,面色惨白,双目紧阖,让他瞬间屏住呼吸,慌忙伸手去摸时,觉出她肌肤柔软和暖,这才放下了心。 身后,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在说道:“她早先便醒过两次,只是这病势凶险得很,能止住咳血便不错了!” 一个伛偻着背的老妇人走进来,眯着浑浊的眼睛将他打量一回,满是皱纹的脸便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你倒还不妨事。伤得虽重,但看筋骨是习过武的人,身体底子好,只要退了烧,悉心调养些日子,自然会恢复过来。” 韩天遥已知他们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居然遇到医道高手相救,正要致谢时,老妇人已止住他,说道:“也不必谢我。我又不是那蛮夷之人,医者仁心,断无见死不救之理。只是你们恐怕不宜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韩天遥顿时明白,“有人在搜查?” “东胡人在搜,搜右手和右胸有伤的男子。” “婆婆一听,自然知道是我。” 游过大运河虽险,但东胡人摸不清虚实,再不肯就此放弃,天明后渡河继续搜查也是意料中事。难为这老妇人明知他们是占据中京的东胡人一心想抓的异国“奸细”,居然还敢收留。这老妇人眯着眼,甚至轻蔑地笑起来,“你们是楚国人!我一看你们随身所携之物,便知你们是楚国人!他们大动干戈地想害,老身自然不惜一切地想救。” “婆婆……也是楚国人?” “我是中京人。但我祖父是当日中京皇宫的太医,至今留着怀宗皇帝褒扬咱们陆家医术高超的亲笔圣谕呢!当年中京陷落前,怀宗皇帝记起祖父救过太后,还厚厚赏赐过,祖父才得以在国破家亡后另置家业,隐姓埋名行医为生。” 这陆婆婆视楚国为故国,自然视楚人为亲人,收留二人便顺理成章。只是她一介平民,有儿孙家人,一旦被东胡人发现窝藏奸细,无疑是灭顶之灾。 正说着时,只听得旁侧十一清弱平静的声音:“既是怀帝时的忠良之后,我等更不能连累婆婆,待我们稍稍收拾,即刻便离去。” 韩天遥转头看时,正见十一强撑着坐起身,面容憔悴不堪,独眸中依然闪烁锋芒,并不曾因重病显出半分畏缩退却。 陆婆婆盯着她,“夫人的衣物我已经洗净晾干,另外还看到了些佩饰……似乎是宫中之物。” 十一浅笑,“婆婆,我是宁宗的养女,如今在杭都宫中侍奉皇上。因有些私事前来中京找这位韩公子商议,不想被东胡人发现了行踪。” “原来是皇家之人!“陆婆婆惊叹,忙道,”你们伤病成这样,也不必立刻便走。这几日各处要道都有人把守,镇上也查得严紧,尤其是医馆和药铺都被细细盘问过。我老了,药铺早给孩子们在打理,只在乡间住着,有相熟的乡亲生病过来相请,这才出去走一遭,暂时应该查不到我这里。你们先住着,我叫人帮着留意,有东胡人过来便叫你们躲避。” 韩天遥欠身道:“那有劳婆婆!” 陆婆婆转身离开,却疑惑般摇头叹息,“侍奉皇上的人……这一对儿竟不是夫妻?瞧来瞧去,一脸的夫妻相嘛……” 陆家小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问道:“奶奶,什么是夫妻相?” 陆婆婆道:“像你爹娘一样,看彼此的模样像在看着自己的命,便是夫妻相……” 炕上二人从不知晓夫妻相还能这样解释,一时怔住,然后看向彼此模样,竟真有看着自己性命的错觉,一时连心跳都似缓了。 陆婆婆必然断定二人是夫妻,这才将二人一起安置于炕上。算来二人昏睡这两日,如夫妻卧于同一衾被下,竟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得多。 好一会儿,十一眼圈似有些红,却很快垂下睫来,淡淡道:“终不能连累别人。抓紧时间再休养半日,赶紧离开吧!” “嗯。” 韩天遥应了,忽张开臂,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懒洋洋地笑,“韩天遥,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韩天遥道:“若我糊涂,你必定也糊涂了。若不是糊涂得彻底,怎会看着彼此的模样,像看着自己的性命?” “你想多了。我是皇上的妃嫔,有夫之妇。你卑鄙过一次,还想继续卑鄙?” “有夫之妇?卑鄙?”韩天遥不怒反笑,“当日。你我有过口头婚约,皇上却用一张并不属于他的遗旨,强纳了你!” 十一叹息,“他既继位为君,那遗旨便属于他。” “所谓遗旨,是先皇最后的心意。难道先皇最后的心意,是让心爱的养女嫁给当时的晋王世子?” “韩天遥……”也许病得厉害,十一答得有些无力,“别忘了,晋王世子得以登基,少不了你的诸多谋略。” 韩天遥松开了手,竟无言以对。 一着错,满盘皆输。大好局面的棋,是被他的怨愤和报复一手毁坏殆尽。当他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终于肯放下自尊和骄傲去挽回时,一切已无法回头。 他呼吸粗重,胸中一阵阵地浊气翻涌,脏腑间被什么牵扯似的痛着。但他终究平静下来,缓缓道:“即便你已注定不是我的,也不能妨碍这一世我会将你放在心底。十一,我喜欢你,始终如一,从未更改。” 十一没有说话。 身下的炕烧得很暖,普普通通的民家棉被给烘出了天然的棉花清香。这况味,竟比宫里金雕玉镂的暖炉更舒适,更惬意。即便身畔多出一个人,她依然能放松冻伤并重病的身体,汲取着寻常百姓家的散漫和温暖。 不知是因为女子,还是因为刻意低调,陆婆婆并没有太大名气,但一身医学委实不比太医差多少。韩天遥虽昏睡两日,到底退了烧,再服下两剂药,精神便大有好转。最头疼的,果然还是十一的那身病。 陆婆婆将那脉诊了又诊,愁道:“这咯血之症既有外因,又有内因,病势既成,不时反复,极难根治。外因还好说,若是情志不舒、郁结于心,那真真没法治了!夫人出身富贵,衣食无忧,到底哪里来的那许多不快活,弄出这气血淤滞、肝火犯胃等种种症候?如今也只能开药慢慢调理着。”… 遥,风雪千山(二)【实体版】 十一微微阖眼,淡淡道:“生死由命,原也管不了许多。” “放屁!”陆婆婆顿时冷了脸,指着她鼻子横眉骂道,“什么生死由命?我瞧来瞧去,你得这病就是自己招的!人生百年,快活着也是一世,忧愁着也是一世,何必自寻烦恼?不是老婆子咒你,这么着下去,便是这回好了,下次再遇到什么懊恼伤怀之事,也是死路一条!” 十一素来尊贵,为她诊治的太医无法不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再不曾想过有一日会被个乡下婆子这么着劈面痛骂,一时怔住。 韩天遥看着她,紧抿唇角,面色冷沉如铁。 陆婆婆还待再说,那边男童忽然奔来叫道:“奶奶,村口有东胡人来了!都拿着刀呢!” 陆婆婆顿时慌了,忙道:“你们且去地窖里避避,待会我来应付。” 韩天遥抓了画影剑在手,沉声道:“不可!一则附近人家常备地窖,很可能会搜;二则恐连累了婆婆。” 陆婆婆便道:“那我领你们到东边林子里去藏着。” 十一披衣而起,想取剑时才发现韩天遥抢先了一步,不由面露愠色。 韩天遥扶她往外走着,低低道:“看你脚下虚浮,还能用剑?” 十一道:“方才婆婆说了,我病由心生,你还惹我不快?” 韩天遥怔了怔,古怪地看她一眼,默默将画影剑交还。 十一佩了剑,扶着韩天遥走了几步,才蓦地觉出,方才自己的言语,竟似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娇嗔意味。 东侧的林子里堆着附近人家的柴草,昨日雪停后不时有人来往,地面的积雪便被踩得一片凌。乱,韩天遥扶十一走过去,借柴草堆遮蔽身形,从外面倒也看不出异样。 不久,果然有一队东胡兵马赶来,挨家搜索。到了陆婆婆家,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破绽,竟搜查了许久,又仔细查看着附近可以藏身之处。 眼见四五名兵丁走向这边林子,韩天遥低问十一:“我解决两个,你解决三个,如何?” 十一深吸一口气,努力站稳身形,握紧剑道:“没问题。” “真要打?” “……” 十一终于看出他眼角的戏谑,恨得想捅他两剑,“你觉得呢?” “还是躲吧!” 三五人诚然好解决,但后面只会引来更多东胡兵马;一旦行踪暴露,救他们的陆婆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家人都会大祸临头。 韩天遥将十一负到背上,看着那几名兵丁的来势,正想着避往哪边时,前方忽奔来一名兵丁,跟那几人说了些什么,便见一群人立时退了回去。 再隔片刻,便听有人大声招呼,在村中各处搜人的东胡人迅速集合,竟重新编作一队,各执兵器飞快奔出村去了。 直到东胡人不见人影,十一等还怔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陆婆婆已奔来寻他们,待见得他们,才拍着胸脯道:“妈呀,真怕你们逃得远了不敢回来,会死在外面……” “……”韩天遥好一会儿才能问:“他们为何不搜了?” 陆婆婆摇头,“不知。好像有个人奔来传了什么消息。” 陆家的小孙儿忽然从她身后探出了脑袋,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听到他们说,上头让别找了,正主儿出现在许州啦!” 韩天遥怔了怔,“许州?” 十一已从韩天遥背上下来,只扶着他臂膀稳住身形,眸光闪了闪,便明白过来,“是有人乔作你的模样出现在许州!” “是……” 韩天遥舌尖滚动了下,究竟没能将那人说出,只默默瞥过十一,眼底闪过苦涩。 他曾与孟许国约定合围许州。如今赵池的兵马应该早已与孟许国合兵,即便按原定计划攻往许州,以赵池的资历,必定受孟许国管束。 孟许国和韩天遥并没那么深的交谊,不可能费太多心思打听他下落,更不可能想出找人假扮他骗过东胡人的计策来,好让真正的韩天遥金蝉脱壳。但孟许国是宋昀一手提拔的青年将领,忠心耿耿。 宋昀未必愿意韩天遥平安归来,却不得不顾虑跟在韩天遥身边的十一。 于是,尚在东胡人势力范围内的韩天遥和十一,终于安全了。 “自然是他。”十一定定地站了片刻,慢慢道,“或许……我们该离开了。” 她松开韩天遥的手臂,转身走向陆婆婆家。扶着剑柄,她高瘦的身形亦笔直如剑,可惜没走几步,她脚下忽然晃了晃,面色已然惨白。 陆婆婆连忙奔上去号脉,然后摇头道:“一个女人家,逞什么强?病成这样,还打算赶着去投胎?咦,明明已经没事了,怎么……这脉相更乱了?” 她眼珠一转,“莫非,是因为暗中帮助你们的那个人?” 果然活得久了,便容易活成。人精。 十一拿画影剑撑着地,勉强道:“想太多。我只是想我的孩子了……” “孩子!” 陆婆婆看看韩天遥,再想想十一自称侍奉楚帝,便不说话了。 韩天遥盯着十一颤动的双。腿,忽一扬臂,已将她拦腰抱起,快步走向陆婆婆的屋子。 陆婆婆家也只祖孙二人,偶尔儿女会回来小住一两晚,并没有多余房屋,十一、韩天遥遂只能继续共处一室。十一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兀自强撑请陆婆婆找来卧具打了地铺,然后看向倚坐窗边喝药的韩天遥,说道:“韩天遥,你既伤重,睡炕上来吧!我睡地铺。” 韩天遥倒吸了口气,冷冷盯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陆婆婆也不禁回头瞪向她,“你还是女人吗?” 十一侧头一笑,虽憔悴瘦削,面有伤痕,亦难掩风致俊雅,宛若春兰露蕙,“婆婆看我是女人吗?” 陆婆婆便道:“女人便当有女人的样子,示弱些又何妨?这上天造人时便安排好了,男人高大健壮,就该吃苦耐劳;女人娇小体弱,就该多受疼惜。你把男人该做的事都抢着做了,男人该待的位置也抢着待了,让男人怎么办?” 十一道:“我把男人的事都做了,他们正好品茶喝酒,赏花听曲,岂不悠闲自在?” 可院子里那个向隅而立的男子,站在那里冷得像散着寒意的墨色石雕,估计早就气得半死,哪有半分悠闲自在的模样? 陆婆婆忽然便有些明白为何这两人看着般配,却始终走不到一块去。 或许,能降伏这样女子的,只有高不可攀的楚国皇帝吧?只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那个遥不可及的楚帝是什么模样,便愈觉墙角那个孤单痴情的男子很是可怜。 世事人情薄如纸。 至少杜婆婆活了七十多年,没见过哪个男子自己快死了,依然将死活不知的心上人牢牢护在怀中,最大限度地给予她生命里仅余的温暖,不肯让她受半分伤害。 韩天遥每日服药,虽睡着地铺,倒也复原很快,不仅没再发烧,伤处也结起了厚厚的痂。但伤筋动骨不可能十天半个月便能养好,短期内难免行动不便,只能慢慢调养。 十一既记挂着当日给宋昀的承诺,又忧心着维儿天生弱疾,若在北方久待,水土不服,可能又会身体不适,见韩天遥已无大碍,恨不能立刻返回泌州。只是她的病本就难医,又被冰水冻了那许久,更是凶险。 陆婆婆的脾气不大好,见十一这状况还敢提离开之事,一边拍桌一边已劈头痛骂,什么“病歪歪急着去投胎也不怕摔成瘸子”,什么“想巴结阎王爷赶着去端茶送水”,能把没病的都气出病来。但她一手将二人从雪堆里扒拉出来,十一性子再倔再硬也只能生受着,病势居然没再恶化,倒也算得是奇迹。 十一当日预备的包袱里有些银子,韩天遥尽数交给陆婆婆,陆婆婆也不客气,尽数收下后便买肉骨头炖汤给韩天遥喝,又买银耳桂圆之类的给十一调养补气。韩天遥右手不能使力,便用左臂左手替陆婆婆砍柴挑水,虽静默寡言,倒也和陆家祖孙俩处得极融洽。 遥,风雪千山(三)【实体版】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虽说乡间饮食药材都远不能和宫中相比,十一身体倒也好转不少,便能走出屋子到院中散散心。 未至门前,便听得陆家小童的欢笑声。 抬眸看时,却见韩天遥正从井边打上一桶水,拿布巾浸。湿,为小童擦脸上的灰尘。 小童仰着脸让他帮拭着,用手指戳着韩天遥同样沾了黑灰的脸,笑道:“韩叔叔,你脸上也脏啦!” 韩天遥刚刚应该是带着小童在灶下烧火,厨房里正传来阵阵的肉。香。 他出身尊贵,下灶烧火这类的事儿从前只怕从未干过,近来虽时常帮忙,到底生疏,难免闹得满面尘灰。但他眉眼灿亮,丝毫不以为意,洗去脸上灰尘,说道:“今天还要不要韩叔叔教你练剑?” 小童拍手道:“要啊,要啊!” 他取过墙角倚着的一根树枝,说道:“我先练昨天教的两招给韩叔叔看!” 树枝挥动,虎虎生风,倒也像模像样。 韩天遥抱肩立于旁边,点头道:“进步很快。可我不是跟你说要用右手握剑吗?” 小童道:“我左手用着更顺。何况韩叔叔用的也是左手啊!” 韩天遥便将受伤的右手抬起,小心地活动着手指关节,眉峰不由地皱了皱。 束循那一刀太狠,有些筋脉骨骼受损,他的右手只怕已不可能灵活如初。 半晌,他道:“嗯,左手也行。叔叔用左手出招,一样可以把敌人杀得落花流水!” 那言语铿锵,又似不只在跟小童说了。 韩天遥不再勉强小童右手使剑,认真地指使小童招式间的破绽,又另外教了两招新的。 小童已钦佩得五体投地,问道:“韩叔叔,奶奶说柳姑姑已经有了孩子,那你有孩子吗?”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有。” “你也是这样教他武艺的吗?” 韩天遥静默得更久,方道:“我希望……有机会教他。不过他现在还小。” 小童扑闪着大眼睛,“多小?” 韩天遥沉吟着用手向他比划着小小襁褓的长度,“这么大。” “嗯?” “哦,也可能这么大,也可能是这么大……其实我也不知道。” 韩天遥将手掌拉开些,再拉开些,身体越发僵硬,连嗓音都渐渐喑哑。 上一次见到维儿,第一次抱到维儿,是在宋与询的陵前。 那时,维儿才一个半月大,小小的一团,眉眼都还没长开,哭起来五官像是挤在了一处;现在,孩子八。九个月了吧? 他不知道八。九个月的孩子会长到多大,但十一说维儿已经会爬了,爬到她怀里撒娇,再隔两月说不定便会唤姆妈了。 他的眸光黯淡下去,却拍拍小童的肩,依然温和说道:“你再练一会儿,去厨房瞧瞧鸡汤炖好没。若是好了,让奶奶先给你盛一碗。正长身体,要多吃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小童应了,韩天遥便转身走到这边屋子里,然后对上十一的目光。 他轻轻带上门,忽一张臂,将她拥在怀中。 他的声音有些抖,扑在她脖颈的气息却温温热热,满是男子的阳刚之气,“十一,十一,我们……别走了吧!” 十一想推开她,却听得僵住身形,只是有些木然地道:“你……说什么?” 韩天遥闭上眼,高大的身躯微微地发着颤,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若真的要不忠不义才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承担所有的骂名,做一个不忠不义之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漂泊异乡,哪怕清贫一世,哪怕与我们曾经最在乎的那一切完全隔绝,都无所谓。我可以耕地,劈柴,挑水,做饭;我可以守着你,疼惜你,补偿所有我对你的不好。” 他的嗓子又哑下去,赶紧压下情绪,沉缓地说道:“以后有了孩子,我们可以教他武艺,教他琴棋书画,看他们一点点长大,即便我们会一点点苍老,一点点爬满白发,都会……很快活吧?” 十一已无力推他,沉默地靠他的肩,透着门缝正看到陆家小童专注练剑的模样。 眉眼清澈,一脸稚气,想她的维儿长到这么大,应该是这模样,——也许悟性更好,个子更高,毕竟有这样的父母在。 仿若有大团的水汽翻涌着冲上喉间,她努力压下去,只轻轻笑道:“我也觉得会很快乐。” 韩天遥眸光闪动,低头凝视她。 十一道:“这人世其实够无趣。没事做几场美梦,于身心健康大有益处。” 韩天遥苦笑,“你觉得在做梦?可难道你没觉得,这一场几次要夺去我们性命的生死困厄,或许只是上天刻意的考验,然后给了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们流落异国,伤病之际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确定能否活下去,更别提身在楚国之人。 宋昀虽曾安排人假扮韩天遥迷惑东胡人,但应该只是发现东胡人还要搜索奸细,根本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脱险。若他们就此失踪,到远离故土之处隐居,经年以后,亲友部属们只能确定他们已经死去,即便宋昀已是九五之尊,也没法再找出他们来。 既能绝处逢生,那他们能不能从好容易求得生存的罅隙里寻得他们早已失去的那份平安喜乐? 十一看得到韩天遥眼底的希冀和不确定。走到这一步,谁再说不明白对方的感情,未免矫情。 但她终究只是淡淡问道:“你可曾想过你母亲?” “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会暗中通知她,然后设法将她接来团聚。” “让她跟你粗衣布服,吃糠咽菜?” “……” “便是你可以暂时撇下母亲,我也不能撇开维儿。他在等我回去。“十一推开他的怀抱,打开门眺向南方,”维儿体弱,又有些水土不服,也不知阿昀有没有将他带回杭都。我对宋昀失信了,我对维儿……” 她应允宋昀三日归来,如今一晃已二十余天;维儿年幼,自然不懂得跟母亲要什么承诺,可他自出世后便没和母亲分开过。以他挑剔的个性,指不定已经不愿和母亲。亲近。 韩天遥可以暂时放下母亲,十一却不能放下维儿;韩天遥可以设法接母亲出京,但十一却无法带出维儿。 宋昀视若亲生养育至今,绝不可能放手。 何况,维儿也离不开医药,甚至离不开宋昀。 十一定定神,压着又开始憋闷隐痛的胸肺部,清了清嗓子,说道:“韩天遥,我明天回泌州。你若伤势无大碍,也去许州吧!若许州已然攻克,大部分忠勇军应该已经合围向蔡州了。” 她环顾这简陋的院子和屋宇,怅然低叹。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东胡人对魏人治下的百姓也很是轻视,但陆婆婆只有一个独子行医为生,并无亲人在战场,也便比其他有男丁在战场的人家少了几分提心吊胆,家道也过得去。于是他们养伤的这半个月,竟是这一世少有的平静安谧。 韩天遥看她走出屋子,伸手欲拉,却又无力垂下。 他默默地靠住墙,闭上了眼睛。 维儿本非宋昀亲生,宋昀爱屋及乌,方才事事躬亲,百般爱惜,纵已有一份父子亲情在,在十一不告而去、生死不知后,焉知不会心灰意冷,冷落维儿? 若知晓十一与韩天遥私逃,一旦迁怒维儿,让襁褓中的病弱稚子如何抵挡雷霆之怒? 二人隔着门槛各自静默时,厨房里忽然传来陆家小童欢呼雀跃的高声叫喊:“韩叔叔,陆姑姑,开饭啦!这汤炖得太好喝啦!” 陆婆婆擦着手,看着陆家小童,笑得满脸菊。花开,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有小屋可住,有亲人相依,偶尔喝一碗肉汤,便觉天下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此……也许幸福从来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仿若触手可及,偏偏无法拥抱。 十一拄着剑站在冬阳下静静看着,却似披了层月光般清冷。 遥,风雪千山(四)【实体版】 第二日,韩天遥、十一向陆婆婆祖孙辞行。 陆婆婆明知二人均非寻常人,看着伤病大有好转,遂也不再拦阻,隔日便烤了七八个红薯,十来个白面馍馍,让他们路上食用。 夕阳西下之际,十一已通过凤卫留下的暗记联系到潜到附近的凤卫,问明前线境况。 孟许国、赵池已攻下许州,然后转道东南方向,与全立夫妇合兵攻往蔡州。因归丘有部将兵变,魏帝金瑛立足不住,刚刚逃到蔡州预备重整旗鼓,束循闻讯迅速提兵前往,如今已与全立、孟许国等楚兵把蔡州围得跟铁桶似的。魏人虽在竭力营救,但从双方实力来看,国破家亡还在窝里斗的魏廷早已力拙难支,蔡州被破也是早晚的事。 十一便问:“可有皇上的消息?” 那两名凤卫道:“墨虞侯派人禀明贵妃失踪之事后,皇上便安排我们这些凤卫前来中京附近寻找。这些日子我们走遍中京附近大小城镇,彼此间虽有联系,但和皇上那边已断了消息。” 此来北方,随行凤卫不过百余人,便是尽数派出,想把中京附近城镇找遍也不容易。凤卫间虽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法,但多集中于人烟稠密的镇上打听寻找;十一在偏远乡间养病,连院门都没出过,自然无从知晓,更无法传递自己的消息。 十一沉吟道:“那泌州……没有任何动静吗?有没有听说调兵之类的事?” “没有。”其中一名凤卫答着,忽然“咦”了一声,“其实传过一次消息过来。” “什么消息?” “让我们寻访郡主的同时,也顺便寻访附近有没有特别擅治小儿弱症的大夫。如果有,需立刻送往泌州……不过那已是十来天前的事了!” 两名凤卫一时不大敢看十一神色。 彼时彼地,泌州身患弱疾的小儿还能惊动皇帝传来消息的,除了小皇子,连这些凤卫都想不出还有谁。 十一早已变色,匆匆和他们要了马匹,和韩天遥飞奔而去。 各处官道虽还设有关卡,十一等早先研究过地形,想另觅小道离开并不困难。只是蔡州和泌州方向不一,行到第二天早上,二人便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十一闻得维儿可能病发,焚心如火,拨马要转向岔道时,韩天遥忽唤住她。 她转头看时,韩天遥已拨马行到她身畔,沉默地凝视她。 十一问:“还有事吗?” 韩天遥眸光忧伤,紧抿的唇角动了动。 愿与你隔绝人世喧嚣,愿与你纵马山水逍遥,青山白云相伴,松柏兰竹共老,日日买花载酒,如此一世可好? 但他终究将所有的冀望吞下,如生生吞下一盅苦酒,尚要温和含笑,向她仔细叮嘱。 “有皇上疼惜,你也不必太忧心,好好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只要……只要你无恙,维儿无恙,终有再见之日。” 只是再见之日,她依然会是宋昀的贵妃。再怎样情款意洽,再怎样两心相知,也是有缘无分,虚空一场。 韩天遥英俊的面庞在颤动,然后慢慢地别过脸,“只要你们好,什么好,什么都好……” 他一拨缰绳,策马,扬鞭,绝尘而去,再不回首。 十一立于原地,看着他晨光翻飞的墨色衣袍,渐渐不见人影,才垂下头,低低地重复,“嗯,你们好,什么都好……” 冰冷的空气吸入腹中,似化作万千锋刃,细细割剐着肺腑,脸上却莫名地湿热。 她伸手一抹,抹到一大把迅速寒凉下来的泪水,却很快拍着马背,散漫地笑道:“走了,走了……这一世的路,不论是长是短,是悲是喜,咱们爬也要爬到底呀!” 也许,真心的欢喜和真心的喜欢,都已是不堪回首的旧梦。 长路迢迢,山水遥遥,回首漫漫风雨道。叙什么红尘嬉闹,说什么月圆花好,今朝少年明朝老。看什么鹿眠山草,笑什么猿戏野花,无非是一枕春梦化蝶随风飘。莫叹息,休伤情,自古离恨多,团圆少。 ---------- 韩天遥赶到蔡州时,蔡州城已被攻下。 魏帝金瑛眼见国破在即,匆匆传位给侄儿,然后纵火自。焚;侄儿也没能逃出去,在无路可退时横剑自刎。魏帝烧焦的尸体被劈作两半,分别由束循、孟许国领回,好各向其主交差请功。 楚怀宗时国破家亡、帝后妃嫔和三千宗亲所受的奇耻大辱,终于在此刻得以洗雪。——这也是十一宁可牺牲自己、牺牲爱情也要达成的愿望。虽不是她亲自领兵,但正是她在背后的激励和策划,才让宋昀顺利掌握朝政,扶持主战大臣,一步步达成目标。 韩天遥不晓得十一会不会开心,但他闻着四处怪异的焦臭味,再无半分得胜后的兴奋。 全立夫妇、孟许国等见他无恙归来,无不高兴。 全立更道:“我等前往蔡州的行动,原是南安侯布置。此次功劳,需记我们天遥一笔!” 韩天遥淡淡一笑,“全大哥,你也晓得我的心愿,并非建功立业。” 全夫人已笑道:“侯爷,你不求功名,难道我们就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 全立也叹道:“天遥,你也晓得,咱们这些人,故乡就在这边,只可恨靺鞨人凶悍狠毒,逼得咱们无处容身,这才投往南方,幸得老王爷一意收留保全……如今,咱们终于回来了!” 全立夫妻和大部分忠勇军原是江北百姓,所在城池沦陷于魏人之手后,当日曾抵抗过魏人的百姓屡受迫害,全立更是举家被屠,只剩全立和他二哥,遂聚集同受压迫的其他百姓高举义旗,投奔楚国。如今魏帝被灭,全家所在的颖州也已收复,他们漂泊多年,终回故土,自然感慨万千。 孟许国在旁笑道:“全大将军若是想念家乡,等此间事了,大可回去住上一阵。” 全立明知韩天遥和楚帝、贵妃的纠葛,回想这些年朝廷对忠勇军或明或暗的提防,叹道:“只住上一阵么……可前儿我们那些兄弟到颖州走一回,个个哭得跟狗似的,再舍不得离开。若北方平定,咱们就此卸甲归田,安享一世陶然自在,岂不快哉!” 他在孟许国肩上重重拍了一记,笑道:“不然,把功劳都给孟老弟?如今新得了美娇。娘,再多得些功名,这亲事必定办得更风光!便是丛蓉姑娘也高兴呀!” 孟许国浓眉黑眼,英姿勃勃,被全立这么一说,那小麦色的面庞却泛出羞赧的赤红来,“全大将军又来笑话我!” 说话间,帐篷口露出尖尖的一对浅绿绣花鞋,然后探入一小小脑袋。 孟许国整个人都似亮堂了,匆忙奔过去问道:“蓉儿,你怎么来了?” 那少女便大方踏入,盈盈笑着看向韩天遥,“久仰南安侯威名,我忍不住过来瞧瞧。” 孟许国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说道:“嗯,也好,咱们都是生死场结下的情意,日后必会常来常往。” 他又向韩天遥介绍道:“侯爷,这位是丛姑娘,单名一个蓉字。是我半个多月前从魏兵手里救下的女孩儿,可怜一家人都已死于兵乱,只好先收留着……” 如今他这眼神动作,摆明着想永远收留着了。 韩天遥盯着这少女和魏国九公主金从蓉一模一样的清丽面容,“噢”了一声。 ------------ 隔日韩天遥才有机会与金从蓉单独说话。 “金姑娘,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金从蓉莞尔,“我不该待这里,那待哪里?追随我的姐妹们去和都,受那些畜生日夜污辱,然后发配为最低贱的营妓?还是跟着我那不争气的父皇共赴黄泉?” “这里是楚营,你身边的人是楚国大将,和魏国有血海深仇的楚国人!” “我的仇恨太多了,暂时还恨不到楚人身上。毕竟楚国当年也被魏国欺负得挺惨,就像如今的魏国被东胡欺负得太惨!何况这世间,我恐怕找不到比许国更爱惜我的人。” 金从蓉懒洋洋地笑,“韩大哥,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趣的人。别的不说,你只问楚人和东胡人联手攻城之时,我可曾使过坏?既然挽天无力,我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尽孝了!” 散,江山信美(一)【实体版】 “尽孝?” “嗯,父皇在东胡那边的尸骨,我暂时是没法子,但至少可以让大楚这边所收的尸骨入土为安。” “你想……盗你父皇尸骨?” “那有何奇?你还替你心上人盗二十多年前的亲人遗骨呢,何况这是我亲生父亲!“金从蓉眉目流光,言语间若有伤痛,偏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还有,我不是想盗,是已经盗了!” 韩天遥略一思索,便已明了,“如今遍地死尸,你在孟许国帐中,想找半具尸骨替换掉你父亲的遗骸实在再容易不过。其他人自然也认不出烧焦的尸骨究竟是谁!” 于是,根本不会影响孟许国等请功,也不会妨碍楚国以何种方式雪耻,但金从蓉的确保全了她父亲的遗骨,并使其免于受辱。 她甚至有些幽怨地瞪着韩天遥,“韩大哥,你不会因这个就揭穿我吧?你想想,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当年坑害楚国皇帝和楚国宗亲的老皇帝早就死翘翘很多年了,我父皇收了这么个烂摊子,英年早逝,还得背负亡国之君的恶名,难道连死后这一点点的尊严都保全不了?” 她本来就灵巧聪慧,如今身体平复,更是伶牙俐齿,倒叫韩天遥一时无可反驳,只道:“若你敢对楚国、对孟许国做半分不利之事,可别怪我不顾当日患难相扶之情!” 金从蓉笑得清脆,“放心吧,我又不傻!我到哪里找比孟许国更英武的男人保护我?你虽有才略,但必会因贵妃之事受你们皇帝猜忌;他却是皇帝一手培植的亲信,年轻勇武,前途无量。如今魏国算是完了,但东胡和楚国也不是真心睦好。双方一旦开战,孟许国早晚会是楚国主将!那时……我就可以看他怎么替我收拾东胡人了!” 她的眼睛清澈闪亮,笑得居然还是那样的天真无邪,“于是,韩大哥可以放心了吧?我会是孟大哥最贤惠的妻子!便是行军打仗,也会不离不弃守守在旁边辅佐他,——辅佐他击败那些毁我家国、辱我姐妹的东胡畜生!” “哦!” 韩天遥已说不清孟许国得到这么一位女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子机智多谋,狠厉果决,对孟许国略嫌保守的行。事风格必定大有裨益。 金从蓉竟似稳稳断定韩天遥绝不会揭穿她,居然闲闲地问起他的事来,“对了,韩大哥的十一呢?你真让她回宫了?” “她去了泌州。” “皇上十天前便已离开泌州回京了,她自然会跟着回京。这下隔得也忒远了!” “回京……嗯,是远。”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懂!”金从蓉背着手,笑容得意,“不过韩大哥你也太笨!换我的话,若是看准一个,怎么着也要死缠烂打收伏他,绝不会放手!” 她似乎总在走着歪门邪道的路子,却叫人说不出她的不对来,甚至无法讨厌她。 韩天遥转身离开时,金从蓉尚在自语般说道:“若东胡人流露敌意,我便依韩大哥所说,先让许国烧了他们粮草!呵,束循老了,我还年轻着呢!” 她有的是时间等待机会报仇雪耻,还不耽误她嫁人生子,富贵双全。 ----------- 泌州扑了个空,十一片刻不曾停留,立时换马赶往杭都。 以她的身份,一到大楚境内,早有人一路安排饮食马匹,又有凤卫赶来上前接应,虽昼夜兼程,体力不支,到底在三天后的黄昏赶回了杭都。 宫中负责值守的正是凤卫的雁山,虽已提前得到消息,知晓十一无恙,但亲眼见她平安归来,却也差点热泪盈眶。他道:“郡主,你可回来了!” 十一不及跟他细说,先看向清宸宫方向,“小皇子安好?” 雁山也不由看了眼清宸宫,嘴唇牵了牵,一时没有作声。 十一急问:“是不是病着?病得可厉害?” 雁山不敢看她眼睛,犹豫着说道:“皇上正在清宸宫守着……” 十一本就悬着的心猛地一抽,弃下马鞭奔向清宸宫。 雁山在她身后待要相阻,又踌躇着顿住。 身后,有凤卫焦急地低问道:“雁大哥,要不要赶紧通知三公子?” 雁山苦恼,叹道:“珑夫人白天受惊动了胎气,闻得已经唤了太医和稳婆去琼华园,估计会早产,又是头胎,险得很,三公子怎能不陪着?” “可清宸宫……” “赶紧叫人联系剧姑娘和小糖姑娘,那边有什么动静立刻回报,看情况要不要去找三公子吧!” “是!” 那凤卫匆匆而去,雁山抹着额上的冷汗,嘀咕道:“皇上再恼也不会把郡主怎样吧?” 可自言自语之际,他似又看到白天小珑儿前往清怡宫探望小皇子,结果抱着肚子面如纸色被人抬出来的模样。 他打了个寒噤。 ---------- 十一冲到了清宸宫前,却见清宸宫虚掩着门,内外悬着几盏八角绫纱灯笼,正和平素她在宫中一样宁和安谧。 她走得急了,胸口又一阵阵地憋疼,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此风尘仆仆,一身狼狈,只怕会惊着病中的维儿。 她调匀呼吸,定了定神,慢慢推开宫门,便闻得淡淡的酒香夹在清冷的梅香里传来,幽静里萦着说不出的清寂,忽然便让她莫名地惊悸。 正待奔入殿中时,已闻得那株宋昀为她栽的百年朱砂梅下,有人低缓地说道:“你回来了……” 十一这才注意到宋昀静静坐于梅下一张石凳上,正将手中的碧玉酒壶提起,慢慢地饮着。 十一怔了怔,向灯火通明的殿内看了一眼,隐约看到剧儿正站在维儿昨天的摇篮前出神,这才略略安心,快步走向宋昀,急问道:“这大冷天的,你坐这里做什么?” 宋昀明显瘦削不少,廊下灯笼的微光照着他的脸,白得出奇,却唇角含笑,“我?我等你呀!” 十一低头看着他,“对不起,我有事耽误,回来晚了!” 深宫大院,似乎也挡不住那一阵阵森冷的寒风。 殷 。红的梅瓣跌落时,宋昀抬头看了看满枝繁花,慢慢地笑起来,“有事耽误,晚了?应允我三天,结果一去近一个月,杳无音讯!去的时候枝头空空,如今……这梅花都开了,开得真好,真好……” 他将酒壶举向她,“如此良宵美景,要不要共饮一杯?以纪念……纪念我的贵妃与旁的男子共度那许多时日后,还肯归来与我同赏落梅?” 宋昀从来温文秀逸,黑眸如明珠般光润璀璨。 可这一刻,这醉意醺醺的男子,正对着十一的眼底居然没有一点色彩,黑得如墨染的天空。微微眯起时,十一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厌憎和怨恨。 她忽然间也忍不住胸臆间的怒意,说道:“其实……皇上也早知为何耽误,对不对?从济王之事,到南安侯之事,皇上永远有皇上的权衡,自然算不得错。敢挡到皇上跟前的,或让皇上看不顺眼的,本就该随脚踢开,横竖这朝中忠臣良将多的是,无不心甘情愿卖与帝王家,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宋昀紧捏着碧玉酒壶,手骨的骨节已捏得发白,眉眼却已挑起,再无平时的温柔忍让,“你怪我故意让陈旷将南安侯引入青城?怪我命陈旷不必顾及南安侯生死安危?嗯,的确都是我的安排。可柳朝颜,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男人,我是你夫婿!即便……即便你始终心存芥蒂,并不愿将我当作夫婿看待,可这也改变不了你是我妃嫔的事实!湖州城下,韩天遥凭什么那样对你?青城寨外,他又凭什么为你不顾生死,以身犯险?对,他深情!可惜他深情用在了朕的女人身上!为你舍生忘死时,他把朕置于何地?与他生死相随时,你又把朕置于何地?” 他猛地将碧玉酒壶掷于她脚下,眸光里烧灼着恨意,“亲。亲我我、难舍难分之际,大约还在怨恨着朕千方百计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吧?若不是维儿在我身边,你大约再也不会回来吧?” 散,江山信美(二)【实体版】 十一退了一步,肩背挺直,黑眸却如寒星般碎芒冷凉。 她慢慢说道:“皇上想多了!当日既接了那遗诏,不论是不是先帝之意,我都打算陪着皇上把这条路走下去……皇上并非我的良人,却是我视若至亲的挚友,直到……” 直到发现湖州之乱是宋昀一手安排,甚至间接导致了宋与泓遇害,这个越来越英明的年轻皇帝,在她眼里越来越陌生,甚至完全接受不了他的任何亲近…… 宋昀极紧张,盯着她面庞问:“直到什么?” 十一转身走向殿门,低低道:“直到皇上越来越英明,才发现我跟皇上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遥远到只能靠帝妃的名份和共同抚养的维儿来维系。 宋昀怔怔地看她踏向殿内,忽叫道:“维儿睡着了,不许去吵他!” “哦!” 十一的脚下顿了顿,却走得更快了。 近一个月没见到他了。 她只想再将他软软的小身躯抱在怀中,待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她,必会搂住她脖子咧着嘴傻笑出声,指不定粉红色的小。舌头绕啊绕的,咿咿呀呀间便会唤出一声“妈妈”。 她是他母亲,血脉相通,绝不会因这些日子的分开便疏离。 等来年冬去春来,维儿便该会走路了,可以小鸭似的蹒跚地往她怀中扑去;再大些,她可以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武艺和琴曲。她的文才武略虽无法在这深宫施展,却可以一一教给她的维儿。 这深宫如此清寂,如此幽冷,唯一庆幸的是,还有这个仰赖于她的小生命,用纯稚笑容给予她温暖。她从不曾想过,这个无意间带来世间的娇儿,竟会成为寂寞生命里最大的慰藉。 剧儿、小糖等见她进来,齐齐跪地行礼。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听到外面的争执,竟都垂着头不曾说话。 “都起来吧!”十一快步走向摇篮,“维儿还在睡吗?近来病得好些了?” 摇篮上罩了一层素纱,十一将素纱揭开,便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她这才猛地觉出,这样的寒冬,宫中居然没有用暖炉,和外面一样冷;而摇篮里冒出的寒意,甚至冷得彻骨。 “维……维儿……” 她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拨开小棉被,露出维儿的脸。 依然是圆圆的脸,却白得泛青。小小的嘴唇全无平日的红。润,青得发紫。承继了母亲。美丽形状的眼睛半睁不睁,眼睫似乎还是湿。润的。 十一伸手欲去抚摸那日夜思念的小。脸庞,却颤得厉害,半日不敢触碰。 身后,蓦地传来宋昀拖着颤音的低喝:“不许吵他!他睡着了,不许你吵他!” 十一猛地将维儿抢到怀里,紧紧揽住,颤抖的手指惊恐地抚他的脸,他的身子,还有白。嫩嫩的小手,总是不安分四处乱踢的小脚。 冰冷,僵硬,石雕似的全无生机。 摇篮内,维儿原先卧的地方,薄薄的垫褥和防水的油纸被带起,露出油纸下一整盘的冰块。 “维儿——” 十一蓦地尖叫,惨痛里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她紧抱着她的孩子,跌跪于地。 剧儿、小糖等磕下头去,这才敢哽咽着说道:“请娘娘节哀!请娘娘节哀!” 宋昀一脚将身边的小糖踹倒,怒道:“维儿只是睡了!睡了而已!” 他蹲到十一跟前,伸手去接维儿,“把他给我。这些日子,他只习惯在我身边,有一刻不在我身边,便能哭得撕心裂肺。这两日。他睡得真多,一直不醒,我都不敢上朝,时时刻刻在清宸宫守着,生怕他醒来找我,找不到时又哭哑了嗓子。” 十一紧抱维儿,头埋到了地上,不知在痛哭还是在惨叫,声音却被压住般吐不出来,只剩了肩背抽。搐如风中落叶,似在下一刻便可能零落尘灰。 宋昀便坐到地上,双手按着冰冷的地面,盯着她慢慢说道:“这些天我。日日夜夜睡不好!他天天哭!我知道他不舒服,而且不开心。他不明白天天伴在身边、看着把他当作珠玉般爱惜的母亲,怎么就不见了!他不会说话,但我好几天真的听到他在喊,妈,妈妈……他是在问我,母亲到哪里去了?母亲是不是不要他了?我告诉他,母亲只是出去几天,母亲很快会回来,你母亲便是不要父皇了,也不会不要你。” 他的手指挑起十一已经伏于地面的脸庞,看着这刚硬女子眼底罕见的泪水,继续道:“我一直这样哄着他,他好像也能听懂,每次哄完都能安静一时半刻,然后继续哭闹。太医真是没用,竟敢说已经无法可想,听任他这么着天天痛苦,天天哭闹,我一怒斩了两个,维儿果然乖些了。他在我怀中哭了两声,又和我叫唤,妈妈,妈妈……我跟他说,维儿乖,睡吧,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维儿真的很乖,听我说了这句,真的就睡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他的指甲几乎划破了她的肌肤,“你说,维儿醒来看到你回宫,会不会很开心?他真的会叫妈妈了!” 十一喘着气,却连哭都哭不出,忽然腹部连连抽。动,已有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淋了宋昀满手满袖,人已一歪身,昏了过去。 “娘娘!娘娘!” 剧儿、小糖等慌忙要奔去瞧时,却被宋昀一个眼神逼住,只得依旧跪着,焦灼地向十一张望。 宋昀慢慢将她怀中的幼儿尸体抱起,小心地拢到怀中,站起身,垂头看着地上的女子。 满颊是泪,面容灰白,唇边殷殷血色愈加鲜明得触目惊心。 他眼睫亦慢慢地涌上泪水,大团大团,迷离了最初的温润清雅。 抱紧维儿,他缓缓向殿外退去,向来清朗的声线敷了霜雪的寒意。 “来人,将柳氏送入永巷!维儿若不醒来,朕永远不想再看到她!” 剧儿等失声惊呼:“皇上!皇上万万不可!” 而宋昀抱着维儿的身影已迷离在黑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会在求之不得里放弃,却依然会在心里长刺,生根,发芽,最终长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果实。 ------------ 仁明殿。 香烟袅绕里,暖炉烧得很旺。宋昀面颊通红,松散着袍子懒懒卧于榻上,慢慢地饮着酒。 谢璃华蹙眉坐于他身畔,眼圈红了又红,终于柔声劝道:“阿昀,再怎样也得保重自己。需知酒多伤身,再伤心也需有节制。何况你数日不曾上朝,积下多少政事,只怕群臣也会议论。” 宋昀的迷离眸光淡淡扫过她,“哦!” 谢璃华声音愈柔,“皇上再痛心维儿,终究也得顾着江山,对不对?如今北方捷报连连,大楚中兴在望,皇上更该打起精神,好好守护大楚江山啊!皇上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宋昀咳嗽着笑起来,“为的是这个?为的是这个?呵,我心机用尽,为的……为的是……” 为的是不再平凡,不再庸懦,不必再用仰视的目光看向那个沦落天涯却依然高傲的女子,而是走近她,与她比肩,让她认可,让她仰望。 扫清所有障碍,成为真正的大楚皇帝,他终于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可,也得到了她的认可,可她跟他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直到他们间最后也最温暖的维系也被斩断。 微醺之间,他似又听到了维儿委屈却隐忍的哭声。 “维儿,维儿,父皇在这里!” 他回应着维儿,下意识地去摸旁边,却扑了个空。 在他抱着维儿困极睡着时,谢璃华请来云太后,将维儿的尸体抱开,趁他未醒时装殓进棺椁,钉得结结实实。 维儿已经没有了,柳贵妃……也会很快消失吧? 他不会武艺,也从不是她的英雄,但他必是世间最了解她的人。攻心之策,他一向用得纯。熟。但用此将她置诸死地,他从来不曾想,也不敢想,却真的这样做了…… 伸手抱不到维儿,举目看不到柳儿,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世间如此空寂无望过。 江山再广袤,宫殿再宏阔,只映出触手之处的空空荡荡,再没有着落安放之处。 散,江山信美(三)【实体版】 “维……维儿……” 他再唤一声,稍远处侍奉的七八名宫人无不敛声屏气,惟恐声音大了,引他多心。 听不到熟悉的稚。嫩哭声或欢喜笑声,宋昀又有泪水簌簌滚落,连忙别过脸匆匆擦去,抓过榻边酒壶,一气饮尽了,喝道:“再去拿酒来!” 宫人应了,只看向谢璃华。 谢璃华示意宫人尽数退开,为他倒了盏茶,哽咽道:“阿昀,别喝了!你已经在发烧,不能再糟蹋自己。来,喝点水!” 宋昀挥手将茶盏打落在地,愤怒地盯着她,“璃华,我向来以为你懂事,如今怎的也这样惹人厌烦?” 谢璃华不觉落下泪来,咬着唇道:“皇上!” 宋昀定定神,慢慢垂下眼睫,“对不起,我可能醉了!也可能……我才是这样惹人厌烦的吧?” 所谓的关心问候,原就不能指望对方一定领情。你以为倾其所有,一心为卿,那厢只觉欠了人情,负荷不起,哪怕添上性命的砝码,也只更添几分厌烦和无奈。——男女之情,本就如此。尔之蜜糖,彼之砒霜。若是两。情。相。悦,做什么都是对的;若是一厢情愿,做什么都是错的。 谢璃华见他安静了些,忍泪又重为他倒茶。 宋昀顿了片刻,到底接过,默默喝了半盏。 这时,外面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的回禀:“皇上,皇后,副都指挥使齐小观求见!” 宋昀怒道:“不是说了不见吗?刚得了一对龙凤胎,何不在家好好看顾夫人孩子,安享他的天伦之乐?一天几次过来闹朕,是想嘲笑朕身为帝王,却连唯一的皇子都救不下来吗?让他滚!” 宫人急忙退了下去。 谢璃华忙道:“阿昀,小观必定是为朝颜姐姐之事忧心……” 话未了,却闻得外面一阵叱喝惊叫之声,然后便是宫人惊慌失措的拦阻声:“三公子,三公子……” 竟是齐小观赶开众人,径直冲了进来,向宋昀行礼道:“皇上!” 宋昀清秀面庞已气得发白,冷冷道:“齐小观,你想造反?” 齐小观眉眼坚毅俊朗,清亮双眸直视着他,“小观不敢!小观只是想问皇上一句,皇上是不是真的希望师姐死?” 宋昀捏着茶盏,“你想多了!” 齐小观道:“可如今皇上所做的,就是想让师姐就此死去!或许小观是小人之心,只看到皇上刻意引师姐病发,绝其生念,再将她送入冷宫!” 云太后并不愿插手皇帝和养女间的矛盾,只悄悄安排剧儿和小糖同入永巷侍奉;凤卫在宫中颇有实力,雁山等匆忙通知齐小观,已安排太医过去医治。 可永巷阴冷潮。湿,脏乱异常,对十一的病情无疑雪上加霜。 但宋昀、十一和韩天遥之间这几年的纠葛,齐小观一直冷眼旁观,早已心如明境,深知最要命的还是宋昀的态度。 丧子之痛对于任何女人都是极度打击,何况十一对维儿有愧,又有病在身,便是性情再强硬,也经不起宋昀字字如刀,明里暗里指责她并非尽责的母亲,害维儿稚龄夭折。 维儿之死齐小观事前已知晓。 十一回京前一天,小珑儿觉出不对,曾去清宸宫探望维儿,方才受惊早产。齐小观手忙脚乱,只让凤卫留意,待师姐回宫立刻回禀,希望能事先从旁提醒劝慰,再不料十一这么快回来,且刚好碰上小珑儿临盆且难产。 宋昀伤心失望之下,竟以最激烈的方式让十一残忍地直面了亲生骨肉的死。 齐小观说得坦白而尖锐,宋昀却只淡漠地听着,然后冷冷一笑,“小观,不知你指望朕如何待她?明知维儿病弱,还背信弃义,与南安侯相依相守……便是身处异国,只要她愿意,哪里就找不到可以照顾南安侯的人了?要她不知自爱,日夜侍奉?你以为朕不知道,她……她其实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根本不想回来罢了!若换成你对小珑儿倾心相待,她背着你与旁的男人私会,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你还会痴心不改,连同男人的自尊都送到她脚下践踏?” 披在肩上的裘衣滑下,宋昀重重地茶盏放回桌上,“小观,朕已放弃。朕不会再让她作践这一向待她的情意。她……不配!” 齐小观也不意外,只是眉眼挑起,缓缓道:“皇上苦等她不回,百般寻找又不见踪迹,又记着师姐和南安侯当日的情意,作此猜想倒也不奇。” 宋昀微哂,“猜想?你认为朕无故猜忌她?” “师姐所行的确有违常理,皇上自然算不得无故猜忌。但不知皇上可曾想到,师姐并不是因照顾南安侯而滞留中京,而是她自己病了?” 宋昀侧目睨他,“墨歌回泌州时的确有提过她生病,但并不严重,休息两日便复原,还亲自安排了沿途路线,然后和南安侯双双骑马离去。” 齐小观道:“若她不说自己复原,墨歌等能放心她孤身带着重伤的南安侯离开?可惜东胡人防范太严,最后他们应该是泅过大渡河逃生。那几日中京大雪,皇上察觉东胡人在大运河两岸搜索时,也曾研究过那里的地形,应该比我更明白那段河流有多急。即便健康之人,那样的天气渡河,也会九死一生。皇上,师姐是迫于无奈,想在死中求生,又有几分可能安然无恙到达对岸?” 宋昀冷笑,“这些是你师姐告诉你的?” “皇上若曾问过师姐情况,当知师姐这两天一直昏迷,又怎可能告诉我这些?但师姐最初找到的两名凤卫,曾经回先前师姐他们落足的那户人家探访过,今早已经赶回。据闻那家只有祖孙俩,祖母是个深藏不露的医道高手,用尽全力才救回师姐性命。“齐小观明知宋昀心病,重复着强调,”病重的是师姐!南安侯伤得虽重,但退烧后便无大碍;师姐却在十余日后才脱险,未及平复便告辞离开,其实已经很是勉强。因房屋逼仄,二人的确同处一室,但清醒后便分榻而眠,有时那家小孙儿也会和他们睡在一屋。” 宋昀偏过脸,轮廓虽然柔和,却似结了冰般泛着寒意,“这重要吗?总是她固执己见,一心救她昔日恋人,置诺言于不顾,才会令自己遇险!若她及时回来,维儿未必会夭逝;便是真的大劫难逃,也不至于连自己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痛苦哭泣一声声喊妈时,她这个母亲在哪里!” 维儿的哭叫声宛然又在耳边,宋昀便止不住,冰冷眼底又涌上泪来。 谢璃华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此时才柔声安慰道:“皇上,维儿乖巧聪明,若是知晓你这般难过,大约也不会安宁。如今……只能当缘分尽了,回头咱们多找高僧超度,若有机缘,或许还能再续父子情分……” 宋昀哽咽不语。 不论最初有没有私心,经历这许久呕心沥血的养育和相处,不是亲生,早胜似亲生。 齐小观静静地瞧着他们,好一会儿才道:“于是,皇上为着维儿,当真恨上了师姐?” 宋昀喑哑地冷笑,“你如今也已做了父亲,可否换位替朕想一想,若你遇到了这事,会不会恨?” “也许会吧!“齐小观答得却平淡,”可师姐从来不是什么贤良女子。从她入宫前做的那些荒唐事,皇上就该知道她不会是什么好女人,偏偏还是不顾一切要她入宫。却不知,那时候的皇上,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般恨她,甚至恨不得她死?” 宋昀盯他,“你在教训朕?” 齐小观一欠身,“小观不敢!小观出身江湖,的确礼仪粗疏,与这宫廷格格不入。好在师姐一再约束,如今凤卫已经完全并入宫中禁卫,只奉皇上为主,待小观离开后,依然会是皇上最好的护卫。” 宋昀吸了口气,“你要走?” 齐小观道:“暂时不会走。一则小珑儿刚生了孩子,总得休养几日;二则我师姐在这世间并无至亲,我总要留下来为她收尸!” 宋昀重重一掌击于案上,压着嗓子怒喝:“齐小观!” 散,江山信美(四)【实体版】 齐小观仿若未闻,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依然直视着宋昀,“皇上可以认为师姐变了,但在小观眼里,师姐一直没变。始终那样骄傲要强,自以为是,也始终以江山为重,不忘初心。虽说这江山其实跟她姓柳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大楚对她那个被抄斩满门的柳家也没什么恩惠,所谓的辅佐君王、一洗前耻,也不过师父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信念,但如今她失去一切,到底实现了她这个所谓的愿望,也可死而无撼了!” 即便断去一臂,即便已有家室,他的目光依然清亮通透,行止旷达磊落,令人如沐阳光,一身峻傲风骨竟不曾更改半分。 他继续道:“请恕小观直言,皇上最恨的,大约就是师姐冒死相救,无论如何不肯弃南安侯而去。可皇上别忘了,若南安侯因此死去,皇上也有几分责任,师姐必会一世难安,——其实,湖州之变,她也早已知晓一切,才会再度重病,才会与皇上疏远。皇上当日实在不该让陈旷使计。或许皇上认为南安侯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又或许认为他即便可以逃出,中京那么大,师姐又没多少人手可供调遣,别说连来回行程只有三天,便是有十天八天也没法找到他。可皇上不该忘了,他们虽有缘无分,却是共过生死、有过情分的。皇上总想着斩断其他男子对师姐的爱慕,却不知有些东西根本斩不了,用力太狠,必会伤到无辜!” “这直言……果然够直!这么多年,你的确没变过。” 宋昀盯着他,忽然便想起入京前的自己。那个谨慎敏感地仰望众人的少年,便是梦里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去伤害那明媚耀眼到曾经照亮他全部身心的少女。如今的柳朝颜很陌生,可如今的楚帝宋昀何尝不是面目全非? 可齐小观偏偏说道:“师姐更是没有变过。想当年,她与皇上素昧平生,见皇上落水,都能不顾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水性便跳下去相救,差点被一起卷到江心去。如今南安侯为了她而重伤,她若不救,她还是柳朝颜吗?咦,对了,她水性那么差,大运河那么急那么冷的水,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呵……” 她濒临绝境时,到底是谁奋不顾身地去拉她,又是谁咬牙切齿地去推她? 宋昀面上因醉酒浮起的潮。红蓦地褪尽,转作雪色般的煞白,竟颤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小观已大步走到殿外,蓦地扯下。身上官袍,掷出,扬剑。 碎锦片片纷落如雪时,只听他怆然长笑道:“师姐,师姐,你终是不明白,不明白……江山信美,终非吾土!终非吾土!” 殿内,宋昀忽然跌坐于地。 “皇上!皇上!”谢璃华慌忙扶起,哽咽道,“你为何不告诉齐小观,束循之所以会命人带出柳相遗骨,是因为你已遣使者过去商谈,打算不惜代价为朝颜姐姐换回遗骨,给她一个惊喜?陈旷等人原本任务是奉命接应使者,试探韩天遥是否死心只是顺便而已……谁晓得韩天遥真的不要命地去盗了?谁又晓得朝颜姐姐竟也不顾一切奔入险境了?” 宋昀阵阵眩晕着,好久才缓过来,涩声道:“告诉他,又怎样?左不过是我心机深沉,拆散了这双有情人。若心里有我,我做什么都是情真意切,比如你;若心里无我,我做什么都不过矫情添乱,比如她。” 没走到心里的那个,送得再多,不过是满天繁星;走到心里的那个,送得再少,都能是当空皓月。她选择了让谁走入自己心间时,便已注定了另一个人再怎样努力,不过枉自嗟呀。 --------------- 夜深了,永巷里的冷宫便更冷了。 剧儿将窗纸又糊了一层,抬脚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一只蜘蛛踩死,转身去看暖炉时,却觉烛光暗了暗,忙抬头看时,不觉失声道,“皇上!” 宋昀一身家常的素白袍子,从冷风里走了进来,扬手让剧儿、小糖出去,坐到床榻边。 昏迷了三日,床。上女子已经瘦得脱了形,一动不动地静卧着,淡白的唇角尚有一丝殷。红。 宋昀伸手,用袖子小心地为她拭去那刺目的殷色。 她若觉出什么,偏过头,唇动了动,只沙哑地唤着:“维儿,维儿……维儿,娘。亲回来了……维儿……” 宋昀轻声道:“柳儿,维儿没了,已经没了。他死了。不过……我们还活着。” 不知有没有听到,十一的身子哆嗦得厉害,睫下慢慢滚落泪水,却继续说着胡话:“询哥哥,带维儿走……泓,泓呢?天遥,天遥!” 她失声地叫着,猛地坐起身来,“噗”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侧身倒于床。上。 “柳……柳儿……” 宋昀慌乱地擦着血,低低地唤。 十一始终没睁开眼,竟似听到了,呢喃般低低应道:“阿昀……” 却是说不出的凄凉,无奈,蛛丝般轻轻萦在破旧的旧屋中。 她的皮肤滚烫,唇边开裂,枯干的长发里隐见霜白,再看不出半点往日的美貌。 十四岁时遇到的那个精灵般的少女,像是一个梦,一个努力去抓,却始终抓不住的梦。 可梦境里,那少女明眸顾盼,即便隔着水纹,还是那般的生机勃勃。 她奋力拍着水,那般的怒其不争,“胡说八道!你看这天地那么广袤,未来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放弃?” 他道:“这天地未来……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这天地涂亮!把这未来画成彩色!” 把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 彩色?彩色在哪里? 连大楚的三千里江山,都是灰的,灰的…… 宋昀将脸埋到她枯瘦的手掌里,失声痛哭。 --------- 半个月后,韩天遥回京见驾。 彼时,宋昀正坐于福宁殿里饮酒。 他面前有摊开的奏表,批阅的墨迹早已干了;而旁边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积累了多少时日。 韩天遥从未见过他如此颓丧懒散的模样,顿了一顿,才上前行礼。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连上三道奏表,都是辞官求去?” 韩天遥沉声道:“当日臣原与皇上约定,得胜之日,愿重建花浓别院,归隐田园。如今魏国已灭,旧耻已雪,如孟许国、赵池等后起之秀已能独当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点头,却道:“你走了,可曾想过忠勇军如何处置?” 韩天遥道:“忠勇军大都是从前受魏国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复故土,多有还乡之念。尚祈皇上论功行赏,赐予钱帛田地,让他们回自己故乡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粮饷开支,也不必再担心他们聚众为祸,难以节制。” 宋昀问:“如全立等将领也肯?” 韩天遥淡淡一笑,“火里来,水里去,日日与刀剑为伴,与死亡为伍,究竟能有几人喜欢?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尚能君臣同欢;如今全立不过小小节度使,所求也不过家人部属平安和乐,皇上愿意厚加赏赐,他何乐而不为?还有不愿回乡,想继续从军立功的,大可编入禁卫军内一体对待,皇上从此便无后顾之忧了!” 宋昀定定地看他,忽笑了起来,“后顾之忧……南安侯,若朕告诉你,朕其实没什么后顾之忧,你信不信?” 他眼神飘忽,韩天遥完全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也不愿再去细加揣测,只道:“臣一向相信皇上天资过人,可以让大楚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 宋昀点头,“随你怎么想罢,其实……的确不重要。你早先说了要回花浓别院后,朕便派人去越山重修了花浓别院。如今……那座修好的别院,以及别院里的一切,就算是朕赐你的吧!为楚国拼杀这么久,朕也不能辜负了你。” 这一年韩天遥大小功绩无数,绝不只值一座小小的花浓别院。但韩天遥再不计较,只俯身道:“臣还有一事相恳!” 宋昀端起酒盅,满满一盅饮尽,才道:“你说。” 赠,浮世偷闲【大结局】 韩天遥微一阖眼,缓缓道:“青城之事,原是臣一时冲动,想弥补当年回马岭误害贵妃之憾,委实与贵妃无关;后来蒙贵妃相救,臣不胜感激,但贵妃清正自持,并未领情。待病体稍愈,她便昼夜兼程赶回杭都,并非有意对皇上失信,小皇子之事更是始料未及。请皇上别再怪罪贵妃!” “在你跟前也清正自持?以为只有朕矫情,看来她也不比朕好到哪里去。” 宋昀自嘲般笑起来,“你要朕把她放出冷宫?” 韩天遥忍着胸中燎了多少时日的煎痛,声音却已忍不住有些发颤,“贵妃的病情,皇上当比臣更清楚。咯血之症,原需静心调养,经不起折腾。” 宋昀淡淡地盯着他,“冷宫清静得很,朕倒觉得正适宜她养病!” 韩天遥眸光愈暗,静默地立于原地,不再说话。 宋昀却取出一柄剑来,令内侍递过去,“听闻你的龙渊毁了,正好在她宫里捡了到这柄不要的剑,便送了你吧!” 韩天遥接过,一时不由屏住呼吸。 居然是流光剑,曾一度在他手上,却被他绝望之际掷回她身畔的流光剑。 宋昀懒懒道:“别看了,就是流光剑。话说贵妃对你可真不赖,若她死了,不如你就用这柄剑自尽吧!也免得她和维儿寂寞,一路无人陪伴照顾。”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臣遵旨!” 宋昀便挥了挥手,“那你到兵部交接完兵权,便回花浓别院做你的风。流侯爷吧!兴许你回去了,朕卸了桩心事,便放了贵妃呢!” 韩天遥道:“是!” 他的神情从头至尾都是一贯的冷峻淡漠,看似与从前并无二致,偏偏给人的感觉,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待他离去后,宋昀细细回忆当年相见的情形,才想明白差异在哪里。 原来是玄衣裹着美玉,稍一留意,便觉宝光流彩,摄人心魄;此时却是官袍里裹着木雕,再无清灵宝光,仿若早已朽空,随意一把火便能将他焚作灰烬。 宋昀便往后一靠,懒懒地笑起来,“嗯,都走吧,走吧!而朕,朕会留在这里陪着……陪着这皇宫……” 陪着这皇宫,这大楚,这天下,哪里也去不了。 他再提起一盅酒饮尽,唤道:“画楼!” 画楼应声而来时,宋昀却许久不曾说话。 画楼犹豫着提醒,“皇……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宋昀笑了笑,“没什么,贵妃离开这么久,该……该为她预备葬仪了吧?” 画楼打了个寒噤,低声应道:“是!” 转身奔出门槛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宋昀已站起身来,清瘦的身形孤伶伶地立于空阔的大殿里,环顾着他所拥有的一切,唇角微微地扬了扬,仿若在笑,清润的黑眸里却迅速有热泪滚落。 ----------- 尾声:赠,浮世偷闲 ----------- 韩天遥回到花浓别院时,便见宋昀的贴身侍卫小窗已在那里候着了。 他道:“皇上吩咐,让小人先带侯爷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立刻让人重新修建。” “哦!” 韩天遥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便随小窗慢慢行过院内各处屋宇道路。 负责修建的工匠显然研究过早先的地形和建筑,尽量在原来的位置重建亭台楼阁、培植花草树木,看着都有几分相像,却比先前精致许多。 原先刻着老祈王韩世诚题词的太湖石还在,字迹用朱砂重新刷过。韩天遥便站定,静静地看那词。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脚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韩天遥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失叫出声:“花花!” 狸花猫不知是认出了这里,还是认出了他,将衔着的死老鼠放下,将脑袋在他的裤角上蹭了蹭,似有些歉疚地抬起碧荧荧的眼睛看他一眼,才低下头去,重新衔起老鼠,嗒嗒嗒地踩着小碎步向前跑去。 会报。恩的狸花猫,这回没打算把老鼠送给他。 韩天遥有些透不过气,却毫不犹豫地冲着狸花猫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翠竹掩映里,一处白墙碧瓦的屋宇赫然在目,正中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刻了三个字:“缀琼轩”。 轩外有梅,梅畔有溪,看来有些眼熟;但这一处是以前的花浓别院决计不曾有过的。 可这轩名,这字迹,他并不陌生。 当年太古遗音、清风松韵双琴共奏,一曲《醉生梦死》,在午夜梦回时不知萦绕了多少遍。 他顿了顿,抬步踏入时,正听剧儿在惊呼:“花花,你怎么又衔老鼠回来了?” 小糖也在叫道:“不是吧?有鱼吃还天天往回衔老鼠?莫不是真如咱们猜的,是可怜郡主没鱼吃?” 仿若在应和小糖说话,狸花猫“喵”了一声,不胜骄傲地睥睨着两名侍儿,显然在鄙视她们太没用,不但没弄来鱼给主人吃,连老鼠都抓不了。 剧儿愤愤地用火钳夹住死老鼠,顺便在狸花猫头上敲了一记,说道:“笨猫!太医说郡主虽救过来了,可肠胃弱得很,暂时沾不得荤腥!” 狸花猫不服地弓起腰,冲剧儿愤怒地扬了扬肥爪子。 那厢床榻上向里而卧的女子低低咳了两声,轻声道:“别打它。知恩图报的猫,是只好猫。老鼠收起来,回头悄悄扔了便是。” “是,郡主。” 剧儿应了,猛回头看到韩天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糖也看到了,正在抓着药罐的手一歪,差点摔了。 韩天遥眼疾手快,竟将那滚荡的药罐接住,提起,慢慢地倒着药。 床。上的女子并未发觉异样,又咳了一声,说道:“今日似好了些。闻得有竹香和梅香,想来这处行馆景致不错。下午待我好些,便出去走走。” 韩天遥已坐到床边凳子上,一匙一匙慢慢地吹凉药。 剧儿站在旁边,想哭又想笑,只得胡乱抹着眼泪,说道:“皇上虽将郡主送出宫来,但随行所带的太医和药材都是最好的。” 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实在没见过比他更懂得人心的人。若还在宫里,不论是清宸宫,还是永巷,大约……我已不在了吧?便是去了,其实也不妨。我的维儿……” 韩天遥忽道:“十一,吃药了!” 那女子脊背颤动了下,慢慢转过脸来。 清瘦白。皙的面庞,浓黑纤长的眼睫,还有已经恢复几分清莹的眸子,流转之际依然是往日的清逸懒散,——正是十一。 韩天遥嗓间已哽住,却已送过一匙药到她唇边,低柔地再次说道:“十一,吃药了!” 十一盯着那药匙片刻,忽微微一笑,低头饮了,方问向剧儿:“这里到底是哪儿?” 剧儿迷惑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皇上派人送郡主过来时,只说这处行馆更适宜郡主静养,还说……还说郡主若觉得这里更适合,从此再不回宫也使得。” 小糖却道:“前儿我跑得远些,曾到外面看了一眼。这不是京城里的行馆,而是山间的别院,叫作……花浓别院!” 十一怔怔地听着,倔强的眼底渐涌上水汽,却笑道:“哦,真是……好名字!” 一直站在外面的小窗走进来,将一封信函呈上,说道:“皇上有旨,等侯爷与郡主见面,便将这封信交给侯爷。” 韩天遥放下。药碗,打开信函,却见玉白洒金的信笺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花浓别院,只许一支独艳;眠花载酒,赠卿浮世偷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