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 作者:荆楚客   文案:   临江翁主刘芳洲及笄这年,被权倾朝野的大司马以尚主礼隆重聘之。   人人夸她福气好,只有芳洲暗搓搓为这个大龄男青年的眼神和智商担忧——   新婚夜,二十五岁的他抱着十五岁的她哭得稀里哗啦:“翁主可还记得十三年前的一饭之恩?”   美翁主:大兄弟,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大司马:上穷碧落下黄泉,找的就是你。   一句话简介:前世今生,忠犬报恩。   说明:   1.女主重生,1V1,HE。   2.架空,不考据,不公鸡。   内容标签:生子 重生   主角:刘芳洲、魏无恙 第1章     史书记载:“建元五年春,燕王全与王太子不惧谋反,上擒之。全女嫮,美而慧,欲脱罪父兄,陈情天子,无果,自裁,国除。”     建元五年春分,燕国翁主刘嫮刚满十八岁,像早春枝头最美的桃花,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她不仅是诸侯国翁主,还是丰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左右逢源,长袖善舞。     据说,有人为了见她一面苦候数日,有人为了博她一笑豪掷千金,还有人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跟她结交的人无不称道她的大方、爽朗,上到三公皇室,下至黔首歌姬,男男女女,凡是谈得来的朋友,她都出手阔绰,不吝银钱。     三月初三,这朵长在燕地,开在丰京,被无数达官显贵、豪强大户竞相追逐的北国娇花,还没来得及开到荼蘼,就被一场疾风骤雨打得七零八落,及至枯萎,凋谢。     ——燕王刘全与王太子刘不惧谋反事泄,惠帝派军将二人押解至丰京,刘嫮到皇宫替父兄求情未果,吞金自尽,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她死后燕国被废,改藩国为六郡。     不论史书还是世人,都为刘嫮的芳年早逝扼腕。     都道燕王爱女成痴,不忍她终生偏居苦寒北国,才会将她送到繁花似锦的京都。既如此,为何要趁爱女待在丰京之时谋反?     只怕爱护是假,为质才是真。而刘嫮,居然因替这样的父兄求情不成自戕,实在可怜又可叹。     飘荡在丰京上空的刘嫮听不见众人议论,只呆呆看着那个一面之缘的少年抱着她的尸身于沉沉夜色中一步步走出皇宫,走到城外。他特意为她选了一处隐蔽的土坡,坐南朝北,正好可以远眺燕国故土。他用宽大厚实的双掌徒手为她挖了一座坟,又用随身短剑为她刻了一个简陋的墓碑,其上只有四个字——刘嫮之墓。     爱过恨过,哭过笑过,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她绚丽高贵,却又如昙花一现的人生只落得这四个字。     凉凉的液体自面颊滑下,刘嫮伸手一触,居然是泪水。老人常说鬼魂无知无觉,无欲无求,为什么她会泪流满面?会对少年心生感激?会对死前经历耿耿于怀?     父兄被羁,她进宫去求自己从兄,当今天子刘炽。     他年方二十二,在百姓当中口碑极好,人人都赞他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昃食宵衣,躬勤政事,忙起国事专注的样子跟她父王如出一辙。     所以,她才会傻乎乎地认为他跟她父王是一路人,才会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说动他放父兄一条生路,才会在他面前一站一天,腰酸腿软脚抽筋也不愿放弃。结果——     他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路将她抱到麟趾宫后阁,抱到一张仅可容纳一人的窄床上,不顾她的哭泣哀求与反抗,急切而粗鲁地占.有了她。     刘炽进去的时候停留了一瞬,随后变得暴躁无比,一边疯狂动作,一边讥讽她,用最难堪最下.流的话问她这三年在丰京城勾搭了多少男人,问她喜欢哪种姿势,问她在每个男人身下是不是都如死鱼一般……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到达巅峰时,将龙.根抽出,一股热液喷射到她胸口,直烫得她心口发堵,手足皆凉。     他们同为高祖子孙,同根同种,他怎能如此待她?他既能做出此等禽兽之事,又怎么能指望他天良未泯放过父兄?     纾解完毕的刘炽看也没看她一眼,赤足着中衣,扬声唤人备水沐浴。     “陛下现在可以放了我阿翁跟次兄了吧?”刘嫮闭着眼,一动不动。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似燕地妇人粗犷豪迈,不似皇室中人大气威严,反倒像吴楚女子娇柔婉转,即使生气也透着股娇憨。     刘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子白得晃眼,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红扑扑,激情过后的余韵还未消散,躺在窄床上可怜又动人。目光落在她胸前白色液体上,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又热了。     他大步上前钳住她的下颌,逼她与他视线相触,冷冷道:“若不是你父兄谋反,你早就是我的了。我宠幸自己女人,凭什么要付银资?”     这个女人,他肖想了太久太久,从他第一次看见她就动心了,为此还特意遣人去燕国调查她,没想到竟教他打探出一桩秘辛。他欣喜若狂,想接她进宫当婕妤,就在他准备向自己从叔父,燕王刘全开口索要她时,一封告密信送到他的案头。     告密信是刘全庶长子之子刘过写的,他在信中说燕王刘全、王太子刘不惧与匈奴过从甚密,饲养马匹,私造兵器,意图谋反;他还揭发其姑刘嫮,说她是燕王放在丰京的眼线,刘全给她大笔银钱玉帛只为结交达官显贵与豪强大户,好为日后谋反搭桥铺路。     刘炽将信将疑。直到常驻燕国的谍者也传回消息,证实刘过所言不虚。他还在信中特意提及刘嫮,力证她对父兄谋反之事一概不知,请皇帝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要追究她的罪责。     正是这封上书激怒了刘炽。     谍者是刘炽的刎颈交,少时一起长大,同起同卧,无话不谈。他生性乖僻,不好美人,对女子从来不假辞色,这样冷   情的一个人居然会替刘嫮求情,若说不是她的裙下之臣,打死他都不信!     这个该死的女人,若当初早点要了她,何至于惹出这么多风流乱账!     “以后你就待在麟趾宫,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责。”     这是刘炽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皇帝走后,刘嫮艰难起身,将散落一地的衣衫仔细穿好,系好罗袜,唯独少了一只歧头履。她趴在地上四处寻找,却发现帷幕后露出一双红色翘头履。     她顺着帷幔往上,不期看到一张绝色容颜,张皇后纤纤素手掀开幔帐,正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刘嫮不知道她在帷幔后站了多久,只见她朝她嫣然一笑,开口道了句“恭喜”,刘嫮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什么样的女人,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丈夫与别人欢好不发一语?又是什么样的皇后,能平心气和地纵容皇帝践踏人伦不置一词?     张皇后上前扶起她,“好心”地告诉她三个消息——     一是父兄在狱中畏罪自杀;二是谁告发了燕王和王太子;三是皇帝不忍追究她的罪责,打算送她和亲,让她嫁给匈奴乌朱单于。     刘嫮久居燕地,没少听说匈奴人的事,乌朱单于快六十岁了,年纪足可以当她大父,据说他膝下有三十多个儿子,让她嫁给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等他死后作为战利品被他的儿子们争抢,父妻变子妾,这就是所谓的不追究?     刘嫮心道,真不愧是帝后夫妻,杀人不见血,手起刀落,又快又准又狠。     张星阑这么心急,不过是入宫三年膝下只得一女的缘故,她怕她得到刘炽宠爱取而代之,却不想想,她刘嫮是宗室,是皇帝从妹,怎么可能入宫?     就算本朝民风开放,几嫁之事并不少见,皇室中也有二嫁进来的女眷,但那不是她。人活一张脸,刘炽破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名节,断了她与别人的君子约定,她无颜以对,唯有一死。     只是,死之前她还想见一个人。     可张星阑连这个唯一的希望也给她打碎了,她迫不及待地捅上几刀,是嫌她死得不够快。原来她想见的人,是将她送上不归路的罪魁祸首。     刘嫮在张皇后嘲讽、得意、倨傲的目光中缓缓走出麟趾宫,那只歧头履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她只好穿着罗袜踩在宫巷青石板上,石板路又冷又硬,一眼望不到头的白墙黛瓦和她的狼狈、无助、绝望一般长。     她的手在袖中摩挲着一块饼金,这是来丰京头一夜,那人送给她的。     那一晚,她恳求他带她远走高飞,他没有答应;她想把自己交给他,他也没答应。直到她赌气地说要跟别人走,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刻了字的饼金给她看,对她说皇帝雄才大略,不会一直坐视诸侯国坐大,要想跟他在一起,就要听大王的话到丰京去,结交权贵,打探消息,只有聪慧貌美的她才能保燕国平安无虞。     他还与她定下三年之约,待她凯旋就娶她为妻。     那时的她是多么愚蠢无知,被男人几句话冲昏了头,喜滋滋地抢过饼金,藏到怀里,义无反顾南下,去做她极不愿又甘之如饴之事。如果当时她能回头看一眼,是不是就会觉察他的异样,再顺藤摸瓜发现蛛丝马迹,就能避免今日之祸呢?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覆水难收,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     三年来,她殚精竭虑,结交了不少权贵。丰京城里人人夸她颜色好,想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不在少数,或威逼,或利诱,或膜拜,她都不为所动,小心谨慎守好门户,不教任何人得手。     只因她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现在才知道,有多天真就有多疼痛,在他们即将重逢的今天,老天爷狠狠一巴掌将她打醒,直打得她头昏目眩,五脏六腑搅到一起,剜心割肺地疼。     何其可悲,一天之内,她失了家人,失了身子,失了真心。 第2章       饼金被刘嫮握得热乎乎,与她冰冷的心形成鲜明对比,她没有丝毫迟疑地张嘴吞下。只是没想到吞金会这么痛苦,有几次她想伸手把金块抠出来,却又生生忍住。     放不下的皆是虚妄,留不住的全是谎言和笑话。     刘嫮缓缓滑下身子,靠在冰冷的墙角,眼前浮现的却是孩提时阿母温柔美丽的模样。     那时她才三岁,记心中的阿母没有现在这般冷艳高贵,也没有王后高高在上的派头,她会将她搂在怀里,用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她。     “阿嫮,阿嫮,快快长大,阿母给你戴花花;阿嫮,阿嫮,不闹不哭,阿母带你找……”     后面不知她叽里咕噜说的什么话,反正小小年纪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三岁以后阿母就再也没有抱过她。她自幼冰雪可人,阿翁和几个嫡庶兄长都极喜爱她,唯独阿母总对她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叫祝余的嬷嬷和两个小婢。     阿母若一直这样便也罢了,但她对女兄却极为宠爱,一有好吃好顽的就往她房里送。小小年纪的她羡慕极了,哭着跑去问阿翁,阿母为什么要这样待她,阿翁说阿母生她难产,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对她多有不喜,让她乖觉一些,不要总到阿母面前晃悠惹她心烦。     她难过又失落,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独自跑到燕水河边哭泣。就是在那里,八岁的她遇到了他。     一个小女郎独自坐在河边哭泣多么怪异,偏偏他什么都不问,沉默地陪她坐了一下午,后来送她回家被阿翁相中,从此成为她的讲席。     他对她很严格,不止教她读书写字,还教她君子六艺,若是哪样学不好就打手心,全然不顾她的翁主之尊。祝余嬷嬷说他面冷心黑,阿翁却越来越赏识他,甚至让他成为身边八大谋士之一。     次兄看不惯他,跟他比剑,被他一剑放倒,阿翁不但不怪他,还重重斥责了次兄。偌大燕王府,除了阿翁,她只怵他。     他也不是总对她凶巴巴,闲暇时他会带她去骑马。一跨上马,她就爱上这种无拘无束,风一般自由的感觉,纵马驰骋在燕地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看他像个老叟皱眉叹气,拿她无可奈何,是她最得意的事。     原来,他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     他陪了她七年,看着她从总角女童长成豆蔻少女,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而她,却在与他天长日久的相处中,遗失了一颗芳心。     十五岁生辰那天,她含羞带怯、结结巴巴地跟他倾诉衷肠,他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彼时她以为他那是害羞与自卑,是跟她一样藏爱于心口难开,是怕阿翁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她心里打定主意,若是阿翁反对,她就不当翁主,跟他做一对贫贱夫妻,耕田织布也好,浪迹天涯也罢,只要跟他在一起,一往无前,一无所惧。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在他坚硬如铁的心湖泛起过涟漪,想见他一面的心思也被他的背叛击得粉碎。这样也好,君若无情我便休,无爱无恨,无牵无挂,走得自在。     饼金往下走得极慢,刘嫮恨不得有人能给她来上一剑,好尽早结束这非人折磨,让她快快解脱。     “——翁主,我来晚了。”     一道极为痛惜的年轻嗓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刘嫮耳边响起,她被搂入一个陌生温暖踏实坚硬的怀抱,清冽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罩住。     “你、是、谁?”     痛楚已令她完全睁不开眼,她胡乱挥舞着双手,气若游丝。墙倒众人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敢靠近她,不怕死地乱攀关系。     刘嫮的双手被一只大掌包住,坚定温和的力量自男子身上传过来,似暖流将她团团围住,令她心神不由一震,全身上下如置暖房。     “翁主不记得我了吗?渭水河畔,一饭之恩。”     原来是他,居然是他!     三年前,她南下的车队行至渭水北岸,偶遇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少年。他长得很是英挺,就是瘦得离谱,打了补丁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侍医说他是饿昏的,又说久饿之人不可骤然暴食,她便让祝余嬷嬷喂他吃了一碗清粥。     少年话不多,紧紧抿着唇,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她因自以为得了情郎青睐,心中欢喜,看谁都觉得顺眉又顺眼。于是,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     她跟他说的,都是那人教给她的大道理,她觉得他并不爱听,好看的两条卧蚕眉皱得像两座小山峰,像极了燕国境内最险峻的嘉峪峰。     嘉裕峰是燕国隔绝匈奴的天堑,其上还有历代诸侯国修筑的长城。若非如此,只怕匈奴铁骑早就踏平燕地了。那些没有天堑和长城保护的地方,就只能任人宰割,如春季之韭,被匈奴割完一茬又一茬,苦不堪言。匈奴袭扰边境多少年,朝廷就和了多少亲,无数公主泪洒北地,最终客死他乡,红粉变骷髅,无一人回到故土。     她心中一动,突兀地问他想不想从   军杀敌,若是想的话,她可以代为引荐。听到她的话,他暮气沉沉的眼里浮起两束亮光,黑漆漆的眼珠子像两颗活玛瑙,又圆又亮,摄人心魂,过目难忘。     他说他愿意,宁愿在战场上站着死,也不愿在后母继兄奴役下跪着生。     刘嫮对少年心生佩服,不仅亲笔给他写下荐书,还让祝余嬷嬷准备好盘缠、干粮,让他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少年神色从容,接过她为他准备的东西,只说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祝余嬷嬷大骂他是白眼狼,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若此刻她在这里,会不会惊得眼珠子掉出来,会不会承认她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情郎欺她,从兄辱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来护她,只因他当初说的那句话,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人!     刘嫮唇边勾起苍白笑意:“那个时候,我见你话不多,便在心里偷偷给你取了个小哑巴的绰号,你别怪我。”     “不怪你。”     “你不爱说话,我叫你阿默可好?”     “好。”     “阿默,求你帮我做两件事。”     “你说。”     “安顿好我的嬷嬷和两个婢子,还有,……给我一个痛快。”     这世上除了祝余嬷嬷和两个小婢,她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来丰京那年,阿翁说这么多年委屈了她,执意与阿母和离,让阿母带着女兄归广阳娘家,当时她还怨恨阿翁狠心,现在看来若不是他的狠心,哪里会有如今阿母和女兄的平安。     “好——”沉默良久,少年哑着嗓子应道。     “别哭,你是要当大将军的人,为我这样的人流泪不值得。”     阿默没有说话,值不值得他心里清楚就行。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丸喂进她嘴里……     刘嫮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有热乎乎的液体自嘴角流出,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快速说道:“如果有来世,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阿默接住她垂下的双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玉钩放到她手里,打横抱起她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若不是她那一碗粥和一袋干粮,以及她对自己的提点,只怕到如今他还只是个在继母和继兄手下苦苦熬日子的可怜虫,吃不饱穿不暖,天寒地冻四处牧羊,说不定哪天死在路边,连个埋骨的人都没有。     她给他的不是一点点帮助那么简单,她给他打开一扇门,让他摆脱旧日苦难,重获新生。从军,让他找到了生而为人的意义和乐趣,有抱负,有志同道合的兄弟,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梦生得死,梦死得生,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找到她,守她,护她,敬她,不要她当牛做马,只要她衣食无忧,笑靥如花。     刘嫮的魂魄跟着阿默浑浑噩噩来到城外,看他为她挖坟、填土、立碑;看他在她坟前驻足不去;看他揉着眼睛对她发誓——来世,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再一次泪流满面。     她为他做的不过举手之劳,而他为她做的却是倾尽所有。同样是人,有的人表面光鲜,内里其实破败不堪;有的人布衣裹身,却有颗金玉般真挚的心。     道道紫色光晕将刘嫮团团围住,温暖熟悉的感觉一如多年前阿母的怀抱。     一只温柔的手牵起她握着玉钩的手,轻轻一按,玉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右手掌心处形如玉钩的一个印记。     “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做着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无恨即无爱,放下,自在。”     是记忆中阿母的声音!     刘嫮惊喜万分,想回头去看看魂牵梦绕的母亲,却被轻轻一推,跌向阿默为她修好的坟墓。     “好孩子,去吧,有人在等着你。下一世,是另一番光景。”     沉入黑暗前,阿母慈爱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紫色光晕托着刘嫮沿河而行,这条河黑漆漆的,风高浪急,深不见底。奇怪的是她所过之处河水竟停在原地静止不动,待她过后才再次奔腾;河两岸原本开得极艳的红色花朵,在她经过之时,全变成红、白、黄一株三色的奇景,朝着她的方向舞蹈,待她经过后又恢复如初。     刘嫮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觉跟阿母有关。想到阿母一直在身边,她勇气倍增,朝着一处光亮奋力游去。     往生前,少年当年那句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他的模样固执认真,有些傻里傻气,又有些令人动容。     他当时说的是——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刘嫮甜甜笑了。 第3章       丰京城以南一千三百里处,有一片方圆九百里的大泽,其名云梦泽,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其间山峦叠嶂,错落无序,上接青云,下连江河。泽上湖泊罗布,烟波浩渺,云蒸霞蔚,望之有如仙境。东面有蕙草花圃,南面有平原大泽,西面开满荷花与菱花,北面则有森林巨木,树上珍禽,树下异兽,数不胜数。     临江国都,四百年古城江陵就坐落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时任临江王为穆帝第一子刘康。他原为穆帝太子,其母黎姬有“吴国第一美人”之称,椒房独宠多年,后被穆帝厌弃郁郁而终,刘康的太子之位随之被废,十二岁就藩江陵。     许是命运多舛的缘故,刘康在子嗣上同样艰难,五年间一连夭折了五个孩子,到如今膝下仅剩一女。     小翁主生于建元元年春,甫一出世就异于常人,落地时不像别的婴孩呱呱啼哭,反咯咯笑得欢实,更奇的是她的右手始终紧握成拳,用尽办法也不能将其打开。     稳婆接生无数,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吓得口中连呼“妖异”,连赏银都不要拔腿就跑了。     候在产房外的刘康察觉有异,连忙大步跨进房里,见爱妻正流泪抱着孩子亲吻,贴身嬷嬷在一旁连声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将孩子放到嬷嬷手中竹篮里。     刘康大惊失色,一把夺过还没来得及穿上襁褓的女儿,只一眼,就被她吸引住,越看越爱,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天下皆知刘氏皇族出美人,刚出生的小女郎已可预见日后绝代芳华。她的小身子白嫩软乎,像刚出锅的豆冻,周身清爽得连个胎记都没有,笑声又响又亮,浑然不觉自己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     正在此时,仆役来报门外有一方姓术士求见,刘康心中惊异,亲自出府迎接。术士自称昆仑人氏,自小修习方术,他是一路追随西华至妙之气来到王府的。刘康心中一动,连忙命人抱来刚出世的女儿,术士见到小翁主捻须而笑,大呼奇事,留下“混沌未开,神识不明,五岁方语,十岁伸拳”的偈语飘然而去。     刘康大喜,他的头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活过三岁,听术士的意思,这孩子必是个身康体健、福泽深厚的。     刘康对爱妻说,世人无知,无解之事常以妖异论之,实在牵强附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觉得自家翁主甚好。     翁主生母任王后既喜且忧,试探道:“郎君既如此喜爱翁主,妾斗胆请郎君替翁主赐名。”     “采芳洲兮杜若,翁主的闺名就叫芳洲吧。”刘康笑着说道。     云梦泽东面的蕙草花圃里长着不少奇珍异草,他的小翁主也是珍宝之一。     任王后没读过书,但也知道“芳洲”是好名字,没想到大王对女儿如此看重,非但不以为异,还给她取了这么动听的名字。她心中一喜,趁热打铁道:“郎君不如将乳名一并取了吧。”     刘康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轻轻握着女儿右手,眼中柔情无限。     “芳洲以后就当阿翁的解语花吧。”     霍山有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辗转半生,这个女儿就是上天赐给他的解忧兽。     临江国下辖五十余城,江陵虽不比关中繁华,但也算不上差。因阿母失宠,失了庇护的他被人拉下太子之位,才十二岁就被遣出宫。     大母怜他年幼,特意选了江陵给他做封地,还迁了一批豪强大户过来,到如今这些当年跟他一起过来的人早成了江陵城里比临江王还要威风的存在。     大母总说他的性子跟大父一样,仁慈有余,孔武不足,正因为这样才不似炽弟为阿翁所喜。以前他也有过不甘心,图谋东山再起,自从一连夭折了五个孩子后,他就心灰意冷了,子孙缘是福报也是业报,如果老天真要他当皇帝,不可能如此对他。正如这个孩子,老天真要他绝后,就不可能送她过来。     临江翁主是天降妖异的事,随着稳婆的逃离被传得沸沸扬扬,所幸刘康宅心仁厚,颇受百姓爱戴,治下风调雨顺,民心向善,这种无稽之谈传了没两天就被众人联手“镇压”了。     芳洲长到五岁,右手一直没打开过,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无事总爱坐着发呆,喊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刘康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均不奏效。     建元五年三月初三,任王后去世当晚下了一场暴雨,闪电泛着紫色光芒落进王府,刘康不放心女儿,掌灯到她房中查看,芳洲一见到他就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说:“阿翁,我要阿母。”     刘康悲喜交加,既高兴女儿终于开口说话,又痛心爱妻离去,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刘康越发爱怜独女。他发现芳洲其实聪慧异常,只是以前似乎缺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随着她阿母的离去复活了。他想起术士当年的话,对女儿的右手充满信心。     时间越长,刘康越是为芳洲骄傲。     六岁那年,他发现小女郎居然在看《论语》和《诗经》,他大吃一惊,连忙追问是谁教的她看书识字。小女郎一脸茫然,告诉他没人教她,一翻开书就会认字,不仅   如此,她还会写字。     刘康不信,小女郎便当着他的面用左手执笔写出自己名字,因为年纪小,手上没力气,写的字歪歪扭扭,不太整齐就是。     刘康欣喜若狂,恨不能告诉全天下他的芳洲不痴不傻,她是天降麒麟儿。然而多年隐忍让他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样的身份有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绝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他叮嘱女儿一定不能在人前显露绝技,想要远离是非,就要学会藏拙,只当个正常六岁女郎就好。芳洲乖巧点头,除了一个人,再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自己会看书写字之事。     刘康含饴弄女,寄情山水,闲暇时带芳洲走遍江陵城的每一个角落。云梦泽的波澜壮阔,江水的大气磅礴,汉水的灿若星河,都在她幼小的心里播下山河多娇的种子,她深深热爱这片土地和其上勤劳质朴的子民。     日子过得飞快,芳洲十岁这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刘康被控坐侵庙堧垣为宫,惠帝派人传他到丰京中尉府受审,前来传他的是年仅二十岁的冠军侯魏无恙。     魏无恙其人堪称传奇。     五年前,他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天子中侍。建元八年,十八岁的他担任剽姚校尉一职,随轻骑将军赵破虏出征,他请命率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深入匈奴,斩敌二千二十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国和当户,生擒单于一子和季父。     惠帝龙颜大悦,夸他功劳称冠全军,以食邑一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这两年,魏无恙一直随轻骑将军在燕国故地征战,最近才被惠帝招回丰京,一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派到江夏押解临江王刘康上京。     魏无恙对这趟差事并不热衷,甚至有些不情愿,比起在天子跟前阿谀奉承,他更喜欢上阵杀敌,而且在燕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惠帝偏偏就喜欢他的性子,每年都要招他回京一次,去年被他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今年圣旨一下就被轻骑将军派人押回了京城。     魏无恙对刘康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废太子,安分守己十几年,就因为修复宫殿占用了一墙之隔的宗庙夹道被人控告,这样的大王着实当得憋屈又无奈。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只需将人押解至丰京,平安交到中尉府就完事了。     魏无恙刚到江陵驿所,就听仆役来报有一个自称是临江翁主的女郎求见,他嘴角扬起冷笑,面上十分不屑,冷冷道:“不见!”     仆役欲言又止,踌躇不去。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魏无恙沉着脸冷不丁问道。     仆役吓得连忙跪下,摊开手给魏无恙看:“冠军侯,翁主给了奴婢这个。”     魏无恙眼风扫过,看见仆役摊开的手掌心中放着几个光洁如玉的……河卵石。     仆役说话带着颤音,仍不忘替人辩解:“翁主说这是她亲自到江边捡的,专门挑出来最好的送给冠军侯,奴婢看过了比这个好看,是七彩的,像彩虹一样。”     魏无恙按了按额角:“你们翁主芳龄几何?”     这个翁主怕不是个傻子吧,也不知脑子怎么长的,这么幼稚的事也干得出来,这点手段想找他求情救父简直痴人说梦。     “翁主身份高贵,奴婢不知她年岁几何,要不您见她一面,亲自问问?”仆役眼见魏无恙语气松动,连忙打蛇随棍上。     魏无恙不着痕迹地扫了仆役一眼,想不到窝囊如刘康居然这么得民心,连小小仆役都甘愿冒着得罪皇帝亲信的危险替他牵线搭桥。     沉思良久,久到仆役以为无望,魏无恙终于淡淡说道:“请她进来吧。”     “是!奴婢马上去!”仆役喜形于色,忙不迭出去请人。     片刻,一个头上扎着双髻,身材苗条的小女郎走了进来。她长得很美,像个粉雕玉砌的瓷娃娃,肌肤比雪还要白,一双眼睛极大,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像会说话似的,看着他一眨不眨。     面对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女郎,魏无恙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是临江翁主?”     小女郎嫣然一笑,大方又可爱,不慌不忙说明来意。     “临江翁主芳洲见过冠军侯,我是来向冠军侯陈情的,我阿翁为人谦和恭逊,爱惜百姓,因为他不同意加赋,就被人诬告侵占宗庙土地。冠军侯若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她口齿伶俐,声音是临江水乡特有的软糯绵和,像雨珠打在荷叶上,滴滴答答十分好听,短短几句话就将事情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魏无恙发现面对这个临危不乱的小翁主,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不够用了,居然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释起来。     “就算临江王是被人诬告的,无恙也必须将他押解丰京受审,待中尉府查明原委,自会还临江王一个公道。”     芳洲有些泄气,她之所以会来找魏无恙,是因为她听说中尉府簿吴复责讯甚严,她阿翁身份微妙,只身去到丰京虎狼之地,只怕凶多吉少。她想说动魏无恙放阿翁一马,却忘了他也是听命行事,也没有考虑到人家会不会帮她。     “冠军   侯有至亲家人吧?”芳洲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没有!”魏无恙完全不接招。     “那总有想守护的人吧?”小女郎再次发问。     魏无恙脑中浮起一道倩影,鼻子一酸,差点在她面前落下泪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将目光投到芳洲身上,盯着她垂在身侧的右手道:“这只手里拿的什么?”     他以为她会摊开手心,献宝地给他看七彩河卵石,谁知她却将手藏到身后,飞快说道:“没什么!”     魏无恙碰了一鼻子灰,若有所失,随及释然一笑,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他挥挥手:“翁主请回吧,临江王的事自有中尉府和陛下定夺,无恙只是个听命办差的。”     “冠军侯,”小女郎红了眼睛,“阿翁听说冠军侯来了,想亲自来见您,结果一上车,车轴就无缘无故断裂,江陵父老流涕窃窃私语说“吾王恐不返矣”。阿翁是芳洲唯一的亲人,亦是芳洲想要守护之人,无论如何,芳洲都不会让阿翁出事。”     说完,她抬头直勾勾盯着魏无恙,不闪不避。 第4章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许久,魏无恙率先败下阵来,小女郎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盛满不屈和倔强,教人狠不下心肠。     这样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十岁那年,生母因无力抚养他,将他送回生父身边,他知道她是为他好,但被抛弃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十二岁遇见刘嫮。     孩子的世界单纯直接,最需要时被抛弃,最绝望时被救助,这样的记忆会伴随一生。这也是为什么刘嫮释放的一点点善意能让他铭记这么久,这么深。     这个孩子还这么小,明明有亲人疼她,爱她,却要生生被人夺走,一生的路那么长,她不应该过早浸染尘世风霜。     想了良久,魏无恙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无恙正想去拜访临江王,翁主能给我带路吗?”     芳洲谨慎地打量他,面上不动声色,小脑瓜却转得飞快,思考着他话外的意思。     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动他?这个人是准备帮忙呢还是只打算走个过场?     芳洲不知道自己思考时大眼珠子会滴溜乱转,时而往左,时而往右,衬着大大的眼眶,像两尾游来游去的小鱼,十分引人注目。     魏无恙前二十年都是在男人堆里打滚,头一次看到这么精致有趣的小女郎,想到她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长大,本应无忧无虑,却要为了父亲安危与比自己大得多的人周旋,不由心中一软,放低了声调。     “刚才仆役都替你阿翁求情了,我相信你阿翁是个好人,所以我想去拜访他。”     听他这么说,芳洲绷得紧紧的小脸才露出一丝笑容,朝他点点头,二人一起登车上路。     马车停在临江王府门口,刚下车,就听见小童子起哄的声音。     “翁主,听说你阿翁要被陛下抓走了,你以后就给我当童养媳吧,我阿母最喜欢你了,说你生得白净软和,说话细声细气,以后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媳妇。”     “不成了,不成了,你没看到翁主身边那个大高个吗?依我看,那一定要翁主给自己找的郎君。”     先前那个声音酸溜溜道:“刘芳洲,真看不出来,你一个残废还有人要,只可惜你阿翁就要死了,多俊俏的郎君也救不了你们。”     这些话听得芳洲浑身发抖,她左手握拳,冲上去就要揍带头起哄的小黑胖子。     她那点力道于他来说无异隔靴搔痒,小黑胖子一边灵巧躲避,一边口无遮拦:“来呀,来打我呀,有本事两只手一起上。你就是个灾星加天残,你一开口你阿母就没了,到现在右手还打不开。我倒要看看你这手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十年都不敢给人瞧。”     魏无恙这才知道芳洲为什么右手一直握得紧紧的,原来她并非故意不给他看,而是天生打不开。     见她小脸涨得通红,迈着纤细的身子被人戏耍,右手被小黑胖子抓在手里猛拽,旁边还有三五成群拍手叫好的,他心底没由来地一阵火起,大步上前拎起小黑胖子衣领,随手一甩,就将他稳稳扔到王府门前一颗分叉的歪脖子老树上。     小黑胖子骑坐在几人高的大树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底下是目瞪口呆、六神无主的同伴,旁边是面黑如墨的大高个和像小兽一样怒目而视的芳洲,嘴一瘪,“哇”的一声就要哭出来。     “不许哭!”大高个沉沉警告,“哭就把你扔到塞外喂匈奴!”     临江地处江水,跟塞外隔了十万八千里远,谁也没见过匈奴,但朝廷年年跟匈奴打仗,败多赢少,久而久之大家都说匈奴不可战胜,对匈奴人畏惧得不得了。据说他们青面獠牙,茹毛饮血,尤其喜爱吃妇人。     “我刚从燕地回来,才跟匈奴人打过仗,他们不仅抓妇人,还喜欢吃孩子,特别是长得胖乎乎的儿郎,他们认为吃了能延年益寿,洗干净了蒸一蒸,烤一烤,撒上佐料,香飘数里。”     小黑胖子顿时就不敢哭了,他的同伴也都露出恐惧表情。以大高个这种说一不二,发起怒来就将人往树上扔的脾气来看,他说的绝对不是顽笑话。     “知道错了吗?”大高个不依不饶。     “知道了,知道了。”一众大小童子点头如捣蒜。     大高个又问:“错哪儿了?”     “我们不该取笑翁主,不该说她克母,不该说她是残废,更不该说她阿翁快要死了。”     大高个寒着脸,听他们说完后才缓缓开口,严肃的样子像在训手下兵士:“临江王是先帝长子,今上亲兄,翁主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别说临江王只是上京应询,就算他真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你们这些所谓大族踩到他头上。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们迁到这里来的,你们这么折辱皇室,就不怕太皇太后知道了问罪吗?”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在惠帝亲政前,她曾垂帘听政过很长一段时间。惠帝亲政后,她以年纪大了为由退居幕后,一心颐养天年,不问政事。虽如此,任谁也不敢小觑她的影响力。     魏无恙知道隔壁左右门后面都躲着人,正支起耳朵听他说话,他就是特意说给他们听的。     虎落平阳   被犬欺,刘康是败了,是被人从丰京赶出来了,可疼爱他的太皇太后还在,只要她在一天,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酷肖其夫的孙儿被人踩在脚底下。     他一介武夫都懂的道理,就不信这些豪强大族不懂,只不过仗着刘康性子仁善,欺软怕硬罢了。     “翁主,走吧。”他朝芳洲伸出右手。     小女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水水润润,流光溢彩,直看得人挪不开眼。     “腓腓,”她指着自己,“冠军侯以后就叫我腓腓,我们是朋友了。”     魏无恙莫名心情大好,又将右手递过来,应道:“好。”     芳洲牵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地带着他朝王府走去。她的两个发髻刚才打架打散了,现在蹦跳之下完全披散下来,一左一右,形似两条马尾甩来甩去,魏无恙觉得好看极了。他在边塞打仗,见得最多的就是马尾巴,特别有亲切感。     活泼可爱,充满朝气。     “无恙阿兄,”芳洲自动改了称呼,“你刚才说匈奴人吃孩子的话是骗人的吧?”     “嗯,是骗那帮坏小子的。”魏无恙扫了扫身旁得意的小翁主,幽幽道,“但他们抓妇人是真的,不光抓妇人,还抓女郎,尤其是身份高贵,长得好看,说话像雀儿一样唧唧喳喳的女郎。”     这小翁主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憨劲儿,敢孤身去见陌生男子,也敢跟比自己大的儿郎打架,该敲打时还得敲打,免得将来惹出乱子。     他以为她会害怕得捂住嘴,丰京城里贵妇人们说话就喜欢拿帕子掩唇,谁知她饶有兴趣地问:“他们抓女郎干甚么呢?女郎既不会打仗,又不会牧羊,走三步就喊累,抓回去有什么用?”     “这个……”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冠军侯头一回被人问住了。     芳洲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誓有不问个清楚就不罢休的势头。魏无恙大窘,顾左右而言他,幸亏刘康及时出现解救了他。     刘康对他的来访很意外,不知道这位年轻列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动声色地带他去被人控告的宫殿转了转,魏无恙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堂堂翁主在王府门口被人欺负,王威不振到这种地步,难怪有人敢诬告他。     魏无恙自认不是好管闲事之人,若芳洲没去见他,他肯定不会特意跑到王府来。眼下见了刘康,觉得他实在可叹又可怜,想放任不管,却是无论如何过不了心里那关。     刘康到中尉府会有什么下场,他虽从未深想,却不代表他不知道。中尉府簿吴复责讯甚严,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若是刘康在中尉府出个意外……,才十岁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她长得那般模样,再失去依附……。     他有些不敢往下想。     “陛下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大王不如向陛下上表陈情,说明原委,相信陛下自有公断,无恙愿替大王将表书转交给陛下。”     刘康眼中闪过惊喜,随后目光又黯淡下来。若皇帝信他,就应该先派人过来调查,而不是二话不说就将他押解进京。谁知道写陈情表是魏无恙的“一片好意”,还是别的什么人的试探。     “多谢冠军侯美意,不用了,孤自会与中尉府对簿。”     想见魏无恙,一是为了江陵百姓,二是为了芳洲。这么多年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非要他死的话,总得给他一个保证才行,所以他需要中间人去传话。魏无恙是战功赫赫的列侯,又是皇帝亲信,这样的身份无疑是最佳人选。     不过魏无恙着实让他意外,不光主动来见他,还帮他出主意,听说他不喜古法,行军布阵不按常理出牌,如今看来倒有几分可信。     只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他的好意他无福消受。     魏无恙没料到刘康会谨慎到这个地步,他第一次管闲事,就教人家拒绝了。既如此,就没有多待的必要了。     他正要起身告辞,却见芳洲兴冲冲地跑进来,举着一本书籍大叫:“阿翁,你看我在天禄阁找到了什么!这上面说云梦泽是临江国最小的泽薮,它周围还有七个大泽,我们下次一起去看看吧。”     魏无恙轻轻一扫,见书面上写着《禹贡》二字,来江陵之前他刚在石渠阁翻过这本书,其中不乏艰涩难懂之处,没想到十岁的女郎竟然能看懂。     刘康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惶恐,转瞬即逝,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第5章       魏无恙走出王府大门,刚才被他教训的小黑胖子正跟同伴在门前蹴鞠。他朝小黑胖子招手,小黑胖子缩了缩脖子,犹豫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     魏无恙刚一抬手,小黑胖子立马一蹦三尺高,吱哇乱叫:“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要扔我,也别把我喂匈奴。”     魏无恙失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泽。”小黑胖子一脸自豪,“阿翁说白泽是上古神兽,很厉害的,我、我不怕你。”     魏无恙又笑:“知道芳洲翁主住哪个院子吗?”     “你打听翁主干嘛?”白泽一脸警觉,忽然指着魏无恙变色道,“你休想打她主意,大王不会放过你的!她才十岁,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你喜欢她!”魏无恙肯定说道。     白泽仿佛被人掐住脖子,胖脸涨得通红,急急忙忙反驳:“你瞎说什么,我才看不上那个天……”他的声音在魏无恙黑漆漆的目光里越变越小。     “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要欺负她?”     白泽扭捏半晌,声若蚊呐:“我听阿翁对夏姬说,越是喜欢她就越想“欺负”她,我对翁主就、就是这样。”     魏无恙沉沉道:“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堂堂正正的喜欢,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为人不齿。”白泽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听他话锋一转,“她阿翁如今深陷困境,你既喜欢她,想不想帮她?”     “想,当然想!”他点头如捣蒜。     “那就告诉我她住哪个院子,我有事找她。”     “那可不成,”白泽头摇得像拨浪鼓,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帮你把她叫出来。”     他吹了声口哨,一下子蹿出来三个人,走到王府院墙边,往上搭着人梯,白泽最后一个爬上去,趴在墙头唱道:“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他还没唱完,就见芳洲气呼呼地出现在门口,拾起地上石子就要砸他,四个半大小子一哄而散。     “腓腓,”魏无恙从树后走出来叫住她,“你想救阿翁吗?”     芳洲连连点头。     “腓腓会写字吗?”     芳洲犹豫了一瞬,没有接话。魏无恙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她顿时眉开眼笑,应道:“我会写字。”     她将魏无恙带进王府书房,摊开简牍,小身板坐得笔直,左手运笔,眨眼间洋洋洒洒数行文字跃然简上。     魏无恙大吃一惊。     信的内容倒还是其次,主要是字。她用的是长锋兼毫笔,笔头细挺,写出来的字工整娟秀,苍劲有力,非常耐看。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的字出自一个十岁女郎之手。     据他所知,太子和诸王六岁启蒙,公主、翁主女流只习女红针黹,主持中馈,至多会请大家到宫里教习女则、女戒,简单识字,绝不可能做到像她这样下笔如有神的地步。     难怪刘康在他面前会有那样的神情。任谁有这样微妙的身份,都会想着藏拙。     “腓腓的字写得这么好,是阿翁教的吗?”     “不是的。”     小女郎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神情十分严肃:“阿翁不让腓腓告诉别人,腓腓当无恙阿兄是朋友才说的,没人教腓腓,是腓腓生来就会。”     “什么?!”魏无恙再次吃了一惊。     探究的视线投到小女郎身上,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聚焦到她的右手之上。既然这个孩子天赋异禀,那这只手是不是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若是能帮她治好……,一想到她被别人嘲笑为天残,他的心就不舒服不痛快。     “无恙阿兄也觉得腓腓是妖异、是克母之人吗?”芳洲抬起头,泪眼朦胧。     她的眼睛极大,泪水盈满眼眶,欲滴不滴,要哭不哭的模样看着就教人心疼跟不舍。     “怎么会!”魏无恙发现自己完全见不得这小小女郎的泪水,他伸出比她小脸还要大的巴掌替她将眼泪擦拭干净,又给她讲了好多行军打仗的奇闻异事,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小翁主露齿一笑,春和景明,魏无恙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自己,若是他的好友众利侯郝贤在此,只怕眼珠子都要瞪掉。他常常嘲笑他是天下第一莽夫,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既不懂风花雪月,又不懂怜香惜玉,呆板、沉闷、无趣,堪称木头中的绝品,呆瓜中的尤物。     没想到他这个木头呆瓜也有哄人的一天,哄的还是个小女郎。     “无恙阿兄,你随我来。”     芳洲打断魏无恙的思绪,牵着他来到她的闺房,从床头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一颗五彩斑斓的河卵石递给他。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颗石头,现在送给你。”     魏无恙举起石头,像模像样地拿到阳光下端详,迎着小女郎期盼的目光,由衷夸道:“似霞非霞,似雾非雾,云蒸霞蔚,好看极了,听说是腓腓去江边捡的?”     芳洲兴高采烈,连连点头,觉得真没白交魏无恙这个朋友,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识货,这么   卖力地夸奖她的石头。     “腓腓为什么喜欢去江边?”     “因为腓腓想阿母,阿翁说人死后会变成鱼儿游回江中,我就常常到江边去找阿母说话,然后就发现了这些好看的石头。阿母以前常说女郎就要漂漂亮亮的,无恙阿兄,你说阿母是不是也在思念着腓腓,所以才让腓腓找到这些漂亮石头?”     “是的!”魏无恙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孩子是阿母心头肉,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不会丢下孩子,即使没办法陪在身边也会一直一直想念孩子。”     “我就知道是这样!”芳洲笑得天真无邪。     魏无恙紧紧握住袖中的手。她还小,不懂人心诡谲,其实哪有那么多无私的母亲。譬如他,在生父家受苦,在军中摸爬滚打,他的阿母没有出现过哪怕一回,一等他封了冠军侯,她马上不请自来,堂而皇之地入住他的府邸,俨然一副女主人姿态。     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太多,至亲也不例外。     芳洲觉察到魏无恙的失落,拉着他的袖子,将右手悄悄塞进他的大掌里。     魏无恙一怔,小女郎慧黠一笑,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似安抚又似讨好,他也跟着笑了。     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冷一热,既突兀又和谐,暖暖的,很贴心。     时光静谧,岁月无声,惟有窗外怒放的牡丹开得璀璨绚烂。     芳洲的手很小很软,包在魏无恙大大的掌里,柔若无骨,他被她的举动弄得窝心极了。良久,松开她的手,轻轻笑道:“知己贵在相交,腓腓这个朋友无恙交定了,你放心,你阿翁的事……”     他忽然顿住,黑眸盯着她的右手,一脸不可思议。     芳洲一直紧紧握着的右手,十年不曾示人的右手,居然在跟他轻轻一握以后,神奇地——打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芳洲同样吃惊,摊着手,举到魏无恙面前,兴奋又疑惑:“无恙阿兄,原来我这只手是好的,你看这上面还有记号呢。”     魏无恙眼风扫过,黑眸蓦地睁大,神情骤然变得怪异,要哭不哭,似喜非喜。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芳洲莹白如玉的掌心上生着的居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玉钩形状胎记!     魏无恙顾不上说话,一把抓起她的右手,只一眼,八尺男儿就泪奔当场——     “翁主,你教我找得好苦!”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     魏无恙对着个孩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直把芳洲说得一愣又一愣。     失而复得的狂喜将他淹没,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没错,她手心的玉钩胎记,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第二个。     当年生母将他送到生父家门口,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玉钩,他当时正在气头上,顺手将玉钩甩了出去,玉钩磕到青石板上,钩腰的位置砸缺了一角。     他回头去看生母,她早就不声不响地坐上牛车远去,他伤心地捡起玉钩,追在牛车后跑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等他,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他,陪伴他的只有一块冷冰冰廉价的小玉钩。     但它好歹是生母当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尤其是那个缺口的位置,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那时常常在想,若是把玉钩补好了,阿母是不是就会来接他了呢。     芳洲手心的玉钩胎记,不光形状跟他当初放在她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就连缺口的位置也是如出一辙!     她不是刘嫮转世还能是谁!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些年除了天上水里地底下,凡是他能去的地方,他全去了一遍,尤其是燕国故地。她那么喜爱自己的家乡,跟他说起长城,说起匈奴,侃侃而谈,双眼放光,完全不似纤纤弱质,他觉得她一定会回到那里。     被皇帝封了的燕王府他悄悄去过不知道多少回。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故国闺房里的摆设,她写字用的是素色锦帛,她喜欢粉色的绫纱帐,她床头挂着一副镶了红宝石的马鞭。     还有她阿母,前燕王后的广阳娘家,他也去过无数次,完全没有她一丝一毫的消息。     五年了,他找得快要绝望了。她的嬷嬷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说对不起翁主,早也哭晚也哭,三十五岁的人形同五十老妪,后来还哭瞎了眼,幸亏他机缘巧合下遇到一位神医才将她医好。     ——如今,他终于可以给她嬷嬷还有他自己一个交代了!     芳洲看看自己手心,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青年,不解又好奇,实在不明白这二者能有什么联系。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右手能打开固然是好事,但他也不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啊。     “翁主,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默啊!”魏无恙急切说道。     芳洲没有吭声,心道,这也太逗了,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啊,冠军侯的话可一点都   不少。尤其是讲大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瞧在王府门口把人训得多乖。     魏无恙又道:“翁主,我是小哑巴啊!”     “扑哧”,芳洲忍不住笑出声,这个更逗,小哑巴?她五年未开口说话都没被人喊过小哑巴,他话这么多居然会叫这个名字,亏他叫得出口!看到魏无恙受伤的眼神她马上意识到不妥,连忙吐吐舌头,正襟危坐,但小腮帮子仍一鼓一鼓的,一看就是使劲憋着笑。     魏无恙傻眼了。     他想过千百种与她重逢的方式,唯独没想过她会选择遗忘过去,重新开始。     这可如何是好?     是不是因为她的过去太苦,太沉重,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道义,到最后又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搭上性命,所以万念俱灰的她才会抛下一切?     小翁主大眼瞪圆,小嘴因为惊奇也张成圆形,像只坠入凡世的小麋鹿,不染一尘,单纯可爱。他突然发现最聪慧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是她,忘掉一切,重头再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郎,挺好!     这一世,他誓要护她周全,再不让任何人欺她,辱她,弃她!     魏无恙用衣袖三两下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与芳洲商量道:“无恙刚才失态让腓腓见笑了,我是看见腓腓右手同常人无异才喜极而泣的,腓腓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别告诉阿翁?”     芳洲用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眼神看着他,别提多得意。     魏无恙只得摇头苦笑。     当晚,刘康被女儿轻松拿箸的右手惊呆了,更让他吃惊的是,令她打开手掌的居然是他提防有加的魏无恙。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能扯上关系,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机缘?     第二天,芳洲在江边与魏无恙和父亲作别,远去的帆影越来越小,直到水天融为一色,她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与前些时候的忐忑不同,魏无恙来后,她的心就出奇地安定。尤其是他当着她的面哭过一回后,她对他没缘由的信任越发深了。阿翁交给他,她很放心,她知道他一定会带阿翁平安回家。     芳洲嘴角噙笑,边走边想着心事。她不知道的是,魏无恙也在思考,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该如何护她无虞,这些都是他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芳洲父女身份敏感,前路必将漫漫多艰。然君子重诺,不管多难,说了就要做到。从今后就让他化身为鹰,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许她一世安稳,无风无雨,无忧无怖。 第6章       魏无恙和刘康一行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于五月底抵达丰京。马车经过灞上,刘康掀开车帘,灞上风光依旧,河水清澈,垂柳依依,三五白鹭追逐嬉戏,偶有画舟荡漾其上,男子放肆的笑声和娼伎温柔小意的奉承声传来,一切恍然如昨,熟悉中带着一丝怅然,仿佛这十八年他从不曾离开过。     谁还记得当年十二岁的太子康,也曾是这灞上常客,打马长街,呼啸而过,身后一溜烟的队伍何等壮观;登船泛舟,指点江山,阵阵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他放下车帘,凄凉一笑,灞上还是那个灞上,他也还是那个他,但他心底清楚,所有好时光已成昨日泡影,这京都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作为废太子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哪里还有时间悲春伤秋。     魏无恙见他情绪低沉,开口劝慰道:“大王无需忧心,天子脚下法责分明,大王只需如实说明,中尉府自会秉公处理。无恙也会即刻进宫求见陛下,向陛下禀明原委,届时大王就能返回江陵与翁主团聚了。”     “有劳冠军侯,借冠军侯吉言,但愿一切顺利。”     刘康跟魏无恙接触数日,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对他钦佩有加,知道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误会了他。按说得他作保,应该没什么好担忧的,但他心里总有一股惴惴之感挥之不去,一踏入丰京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不知道何时何地这把剑就落到他头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刘康偷偷瞅了魏无恙一眼,伸手摸了摸腰封,见那东西还在,这才心下稍安。     这些年,关于中尉府簿吴复的评价全是溢美之词。说他是诤臣,敢于向皇帝和三公直谏,使人当面折服;说他是清官,为人正直,从不谋私舞弊;说他有操守,果敢刚毅,见到傲慢的丞相也不媚从,只揖而不跪。     只有他知道,这些看法全都流于表面,吴复其人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酷吏。     十岁那年,还是太子的他陪阿翁游幸上林苑,阿翁爱姬甄姬如厕之时,茅厕中突然闯进一头野猪,当时只有他和阿翁以及吴复三人在场,阿翁示意吴复去救甄姬,吴复不肯。     阿翁无法,只得自己执杖救人,吴复却跪在阿翁身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无数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甄姬这样的人吗?但陛下看轻自己,置社稷和太后于何地?”     阿翁听了他的话只得转身回来,所幸野猪也随之离开,吓得两股战战的甄姬方才得以解脱。     事后,大母赏赐吴复黄金百斤,升调他为中郎将。他当中尉府簿的这些年,施法从严,执法不避权贵皇亲,连列侯和皇室见到他都要侧目而视,称其为“苍鹰”。     他虽羸弱,但他不是傻子,将主动权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无异引颈就戮。     魏无恙没留意刘康的小动作,马车进城,他急着送他去中尉府交割,随后又马不停蹄往宫中赶。     寺人带他去了麟趾宫宣室,惠帝正在跟一个青年说话,魏无恙只看到那人侧颜就忍不住喝了声彩。其人身姿挺拔,眉似刀削,脸若斧砍,薄唇线条优美,整个人冷俊异常,跟玉树临风的皇帝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无恙,你回来了!”刘炽看见他,撇下青年向他走过来。     魏无恙向皇帝行礼: “臣无恙幸不辱命,已将临江王交至中尉府。”     刘炽对他说的事并不在意,兴高采烈地指着身边青年笑道:“无恙辛苦了,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是逸侯陆吾。”     “吾久仰冠军侯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吾如今方知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连身为男人的魏无恙都觉得顺耳,若再低上几度,几跟情人呢喃无异,难怪能引得丰京城一众女郎趋之若鹜。     陆吾祖上是随高祖打天下的异姓王,三代而衰,其后一代不如一代,至其大父时家道中落到与普通黔首无异,住在偏远长陵,与乡野百姓为伍。到陆吾这一代,只剩他一人独撑门庭,不知怎么就得了时为太子的惠帝青睐,一跃成为太子伴读,满朝皆知二人私交甚笃。     陆吾名气很大,魏无恙远在军中都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这么英俊潇洒的人,风流轶事尤为被人津津乐道,据说他年届而立却不曾娶妻,但家中美姬娇娘无数,个赛个的漂亮,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媲美宫中美人。     “逸侯过奖了,无恙才是久仰逸侯大名,逸侯风采昭彰,无恙惭愧。”     刘炽眼见自己两大宠臣惺惺相惜,心中高兴,正要开口留两人用膳,忽见谒者令王卓脚步匆匆,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陛下,大事不好了,临江王在中尉府自裁……”     刘炽心中一惊,还未开口就听一人抢先问道:“王卿,敢问临江王情况如何?可有派侍医前往?”     “这……”王卓哭丧着脸,赧然道,“冠军侯,奴婢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临江王近况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多谢冠军侯关心,临江王命硬——死不了!”一道明显含着怒意的威严女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魏无恙心中方定。     随着她的到来,殿中潮水般涌进来一群人,除了刘炽,众人皆跪倒在地,口中呼道:“太皇太后,长生无极。”     太皇太后闺名杜凌霄,娘家是关东大族,其夫文帝初登极时微服私访,对她一见倾心,思之难忘,一回宫就将她娶了回来。     杜凌霄历经三朝,辅佐了儿子穆帝,孙儿惠帝两代天子,不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是位响当当的人物。     刘炽上前托住杜凌霄胳膊,笑道:“大母,您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来,你大兄就要被人逼死了!”杜凌霄将拐杖敲得震天响,疾言厉色,“中尉府簿吴复是你亲自提拔的吧?他可真是好得很呐,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敢对你大兄动刑,逼得你大兄不得不以死明志。若不是张宝去得及时,你大兄就真的去了。你这个皇帝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呢,对自己亲兄长绝情到这个地步!你说,他到底哪里碍着你了,他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的?是不是非要老身跟他一起死在你面前,你才肯罢休?”     “大母息怒,”刘炽“砰”的一声跪到地上,迎着杜凌霄的目光,“孙儿承认对大兄有所疏忽,但孙儿绝非薄情寡恩之人,孙儿敢向您发誓,绝对没有指使人逼迫大兄,更加没有授意谁对他动用私刑。”     杜凌霄审视刘炽不语,陆吾见状忙替刘炽分辨道:“臣吾可以替陛下作证,臣今天一整天都随侍陛下左右,冠军侯刚刚才回来复命,陛下还没来得及召见吴复,所以这些事绝不会是陛下授意与指使的。”     “哼,难道陛下不会提前召见吴复,或是派人给他传信?”杜凌霄怒气难消,认准陆吾是在为刘炽开脱。     陆吾又道:“太皇太后若是不信可以查皇帝起居注,陛下的一举一动上面全都有记载,还可以查谒者、寺人进出宫记录,看看陛下有没有联络过吴复。”     杜凌霄接道:“起居注和进出宫记录都是人记的,想改就能改,陛下连亲兄都下得去手,做这点小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的反驳字字在理,教人无话可说,大殿一时间陷入沉默。     魏无恙此时才站出来,说道:“太皇太后,陛下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乃盛世明君,不光臣,连临江王也认为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所以他特意托臣向陛下转交陈情表,说陛下看了自有公断。”     “呈上来!”杜凌霄率先开口。     魏无恙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帛双手举过头顶,杜凌霄示意张宝取过来,看罢又传给刘炽看。     刘炽看完连忙对杜凌霄表态道:“孙儿不知道大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竖子可恶,竟敢诬告皇族,孙儿定不轻饶这帮人。”     杜凌霄紧紧盯着刘炽,追问道:“吴复,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刘炽想了半晌,咬咬牙道:“革职,流放五百里。”     “不,老身要他死!”杜凌霄语惊四座。     刘炽失声道: “大母,吴复是忠臣啊,您当年不是夸他是国之利爪嘛,您还赏过他百金,这些您都忘了?”     “你大兄难道就不是忠臣?”杜凌霄反问。     刘炽不语。     “老身是夸过他是国之利爪,可他胆子越来越大,爪子也越来越锋利,是非不分,曲直不明,这惹事的爪子就该剁了,免得养虎成患,以后为陛下招祸!” 第7章       刘炽实在舍不得杀了吴复,他刚亲政时,太原姒氏有宗人三百余家,强横奸猾,气焰嚣张,连太守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于是他拜吴复为太原太守。     吴复到任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成功镇住了姒氏几百余家,他将姒氏首恶灭族,全家杀得一个不剩,其余人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见到他都要绕道走。不到一年,太原城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祥和之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周围十多个郡守畏惧吴复如大府。     刘炽最欣赏吴复的,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为官者奉公尽职,为节气而死,哪里还顾得上父母妻儿。”     这样的人教他怎么下得了手。     一个不言不语,一个不依不饶,两人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殿内再次陷入死水般的沉寂。陆吾见了想要说话,却见刘炽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他只得悻悻退下。     魏无恙再次站出来,躬身对杜凌霄说道:“太皇太后,吴复固然可恨,但好在临江王平安无事,无恙私下揣度以临江王的性子肯定也不想徒增杀孽,无恙有个建议,不如将吴复发配到雁门守城如何?”     “好,这个提议好,无恙真乃人材也。”刘炽不待杜凌霄开口,便抢先说道。     杜凌霄沉思半晌,看看刘炽,又看看魏无恙,终于勉强点头。刘炽喜笑颜开,正要拜谢,却听杜凌霄补了一句:“老身丑话说在前头,他若敢再犯,不管陛下如何保他,老身都绝不轻饶。”     “大母放心,孙儿谅他也不敢。”刘炽信誓旦旦地替臣子作保。     杜凌霄按着腰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等着吴复自投罗网,不把他解决掉难消心头之恨。     她毕竟是七十岁的人了,为了刘康的事强撑着身子站了半天,眼下目的达到,神散气去,只觉疲惫不堪。张宝服侍她多年,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见她面露疲态,连忙上前搀扶,低声劝慰她回宫休息。刘炽见了也乖觉地扶住她另一边胳膊,说是要陪她一起回宫。     自他亲政后已极少踏足碧霄宫,今天却如此殷勤,杜凌霄也不拆穿他,任他搀着往外走。     辇车走到半路,她才想起忘了拿拐杖,回头看了张宝一眼,张宝对身边小寺人吩咐几句,小寺人连连点头,撒开腿就朝麟趾宫跑。跑到宫门口,就见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正拿着根龙头拐杖立在台阶上含笑望着他。     小寺人面上一红,心道,若非冠军侯常年在外,丰京女郎也不会只知陆郎,不识魏郎。若是冠军侯能骑马到长街走上一圈,他敢说追在马屁股后面的女郎怕是能排到北地。     他上前接过拐杖,匆匆道过谢又急急忙忙朝杜凌霄辇车追去。     “冠军侯大喜,吾先道贺了。”陆吾从暗处走出来笑道。     魏无恙也笑:“请问逸侯,何喜之有?”     “冠军侯不日就要高升,难道不是大喜?吾原以为冠军侯只是打仗厉害,没想到还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一场宫廷危机被冠军侯轻松化为无形,吾自愧不如。”     “逸侯说笑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恙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不敢奢望加官进爵。”     陆吾又笑:“冠军侯真是难得的通透爽快人,不如我们一起……”     话未说完,就见麟趾宫对面宫巷里红裙翻飞,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陆吾止住话头,歉然道:“吾突然想起还有事未办,改日请冠军侯到府上做客,不醉不归,如何?”     魏无恙笑着应了声“好”,与陆吾拱手告辞,两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驰,走出老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陆吾身影,他才快步折返,大步朝碧霄宫走去。     刘炽前脚刚走,魏无恙后脚就出现在眼前,杜凌霄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笑容,说道:“临江王果然没有看错冠军侯,不知冠军侯找老身有什么事?”     魏无恙怔愣,明明是小寺人暗示他……,怎么太皇太后好像完全不知情似的?他思绪飞驰,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芳洲写给杜凌霄的简牍,双手奉上。     杜凌霄接过简牍,被端庄秀丽的字体和字里行间稚嫩的孺慕之情深深打动。     “这真是芳洲那孩子写的?”杜凌霄有些难以置信。     “回太皇太后,的确是翁主所写,臣无恙彼时也很震惊,后来听说临江王幼时也是聪慧无比,臣也就不觉为奇了。”     魏无恙的话勾起杜凌霄沉睡已久的回忆,长孙刘康三岁出口成章,其夫文帝爱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到六岁文帝驾崩,又由她接着抚养。可以说,他人生的前十二年,打下的就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烙印,这也是为什么她总说长孙仁慈有余,孔武不足,因为文帝就是这副性子。     “据老身所知,冠军侯是第一次去江陵,你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临江王父女?你——想得到什么?”     魏无恙不防杜凌霄有此一问,他眼眶微湿,如鲠在喉,到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无恙一无所求,物伤其类,无恙不想看到翁主幼年失依,那种滋味尝过的人不想再尝第二次。”     杜凌霄沉默,以她对魏无恙的调查,说他   是苦水里泡大的也不为过,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对权利、地位、财富有着偏执的渴望。她还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趁机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愿意满足,毕竟他在危难中向长孙伸出援手,不管目的如何,她都感激他,谁知道他竟会说出这番话。     以他的出身能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     本朝民风开放,有三月三郊游习俗,在那天凡是互相看对眼的未婚男女都可结一夕之好,天亮后挥手道别,两不相欠,真真快活又洒脱,魏无恙便是这“一夕之好”的产物。     十岁,生母遗弃了他,将他送回生父家中。他在生父家饱受继母虐待,待了两年就逃跑了,若非从军入伍,因战功改变了身份,他现在哪里可能站在她面前。     这样的经历能有如此气度,杜凌霄有些意外,有些欣慰,还有些惭愧。以她几十年的人生阅历,魏无恙说的是真是假,她还是分得出来的。枉她活了一辈子,还改不掉门第之见,既然优稷能生蠹虫,歪脖子树为什么就不能结好枣?以出身论人,不足取也。     “好一个物伤其类,那依冠军侯看临江王下一步该怎么做?”     “无恙不敢说。”     “老身恕你无罪,只管说来听听。”     “臣说过陛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他眼下最大的威胁除了匈奴便是诸侯国。对匈奴开战已成常态,所以无恙认为陛下迟早会削藩,临江王无男嗣,到时候肯定会首当其冲,备受削藩之痛。若是临江王能主动跟陛下说愿改国为郡,虽失去以前的富贵与权势,但至少能保住性命,独善其身。”     杜凌霄震惊地看着魏无恙,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跟她想到了一块儿。     魏无恙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当年燕王父子死后,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除了燕国藩号,改国为郡,速度快得令人瞠目,就好像专门等着这一天似的。这背后的原因,不能不令人深思。     “唉,可惜老身年纪大了,没两年活头了,要不然还能再为临江王父女好好谋划谋划。若是临江王依冠军侯的意思自请削藩,冠军侯以后能时时照拂他们吗?”杜凌霄盯着魏无恙突然问道。     魏无恙心中一阵激荡,深吸几口气,努力压抑住哽咽,坚定道:“无恙定不负太皇太后所托。”     杜凌霄笑着点头,冲屋内喊道:“出来吧。”     话音未落,刘康的身影便出现在魏无恙眼前,他手腕上缠着白色绢布,上面沁出点点血色。     “冠军侯的话你也听到了,大母跟他一个意思,要想保住平安,就自请削藩。陛下心思大,迟早要将诸侯国削完,与其到时候被动挨打,不如你先提出来,至少在他那里还能落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印象,对你跟芳洲都有好处。”     “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想当初你大父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上天子之位,内有诸侯国虎视眈眈,外有匈奴袭扰,殚精竭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最后呢?他最喜爱的乐阳公主也被逼着和了亲,他却无能为力,他常常说当皇帝是天下最无奈最无趣之事。”     “你的性子跟他一模一样,若大母不在了,你在皇位上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咱还是当个富贵闲人。你阿母是吴国有名的美人,要不然也不会被你阿翁独宠那么多年,大母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芳洲这孩子,长得美是好事也是坏事,阿母为她写下一道懿旨,你替她收好,待她及笄时再拿出来。”     杜凌霄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把刘康吓坏了:“大母,您千万别这么说,大家都说您长生无极,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傻孩子,大母太累了,当初要不是你大父留下遗诏让我辅佐你阿翁,我早就随你大父去了。”杜凌霄望着远方,似跟刘康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过了片刻,她一把托起刘康,微笑道,“你放心,大母一日没看到你平安,便一日不会闭眼。”     刘康和张宝都被她说得潸然泪下,魏无恙紧紧抿着唇,对这位如将军守护阵地般的老人肃然起敬。     刘康和魏无恙走后,张宝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说道:“太皇太后,若翁主真有黎姬的美貌,只怕您那道懿旨起不了多大作用,该和亲还是得和亲,陛下可不会心软。”     “那就再写一道,盖上先帝私印,由你收着,待我去后,找机会交给冠军侯。” 第8章       刘康去麟趾宫求见刘炽,这是十八年来兄弟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熟悉的宫殿楼宇,不再熟悉的旧人,时移世易,心境早已天差地别。     刘炽私心里对刘康并无多少好感,他刚出生时,黎姬还是这麟趾宫的主人,她的美貌无人能及,善妒之心同样无人能及。她得宠之时,他们母子只能退避三舍,看她眼色行事,若非她后来行为出格遭了厌弃,麟趾宫怎么可能会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刘康心里清楚皇帝不待见自己。除了苦笑,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母在时,爱阿翁爱得忘我,对其他姬妾和孩子十分不喜,记得阿翁曾对阿母说,他百年后请阿母善待他的姬妾和孩子,阿母暴跳如雷,掌掴阿翁,大吵大闹,气得阿翁拂袖而去,从此再不登明光殿的门。     阿母追悔莫及,想要挽回,但阿翁身边已有新欢,哪里还记得她这个年华渐去的旧爱,阿母因此大病一场,不久就撒手人寰,他也成了待宰羔羊。     刘康不想杵在殿中徒惹人厌,干脆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刘炽越听越激动,若不是多年为君生涯历练,他恐怕会忍不住兴奋地跳起来。     开国至今百余年,诸侯国一直是刘氏历代皇帝的心头大患。先有异姓王,后是同姓王,铸币、煮盐、冶铁、采矿,富有四海,权势熏天,各国百姓只知诸侯,不知天子。当年若不是燕王太嚣张,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也不会派人到燕国潜伏,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真被他抓住了把柄,一举成功削藩。     可惜燕王只有一个,其他诸侯王纷纷以此为鉴安分不少,明面上无可指摘,想要瓦解诸侯国任重而道远。他没想到当他“昏昏欲睡”之时,第一个递上“枕头”的居然是他完全瞧不上眼的懦弱兄长,怎能不教人惊喜。     “大兄深明大义,甚得我心。我听说大兄膝下仅有一女,除藩之事不急,待从女大一点再说。”     刘炽虽高兴刘康的识趣,但他不会傻到马上就接受他的提议,太皇太后还在气头上,他才为了吴复与她对峙,不能再因为刘康而跟她关系弄得更僵。反正是他主动“投诚”,什么时候“纳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皇帝龙颜大悦,办起事来格外痛快,不仅赏了刘康黄金万斤,还说一事不烦二主,命魏无恙择日将他护送回江陵。     刘康意外极了,他原以为削藩后皇帝会将他扣在丰京为质,想到芳洲小小年纪就要跟他一样沦为华丽囚徒,心里难过得要命。没想到皇帝不仅放他回去,还给了他丰厚的赏赐,并且还说等芳洲大一点再削藩,帝心难测,可见一斑。     紧紧攥着,他偏偏要抢;双手奉上,他又不稀罕了。难怪人说帝王之术是世上最深奥的学问,没有九窍玲珑心,真的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不管怎么说,能重回故土总归是好事,刘康对皇帝感激万分,一高兴话也多了,专门拣了江陵城里发生的奇闻趣事说给皇帝听,刘炽对他的低姿态很满意,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这边“君臣尽欢”,气氛渐入佳境,另一边太后寝宫长信宫却一直静悄悄的。     陆吾站在前殿看着一簇簇怒放的牡丹轻嗤,国色天香,还真把自己当花中之王了。这个女人就爱这样,每次宣他来,总要让他苦候半天,她自己却不慌不忙地梳洗上妆,都四十五的人了,也不知道打扮给谁看。     就在陆吾等得不耐烦,准备一走了之时,身后传来环佩叮咚之声,阵阵香风来袭,一个娇柔伴着惊喜的声音响起:“阿吾,你来了?怎么不让人进来通传,等久了吧?”     陆吾缓缓转过身,直视面前望之如二十许的丽人,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若早出声,太后就舍得从梳妆镜前起身了?”     连皇帝都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太后说话,姬太后身边的侍婢皆吓白了脸,姬太后却只是妩媚一笑,嗔道:“阿吾,你若肯娶妻,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的话“腾”地点燃陆吾的怒火,他双手握拳,低声吼道:“我为什么不娶妻,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     陆吾对人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何曾发过这么大的火,且还是冲着太后发的,众侍婢全都吓傻了,呆呆看着他一瞬不瞬。     陆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姬太后慌得追上去扯他袖子:“阿吾,我不是故意戳你痛处,五年前你刚回来时意气风发,告诉我全都好了,怎么现在又……?”     “闭嘴,闭嘴,”陆吾怒目圆睁,“若不是你,不是你整天在我耳边念叨燕王狼子野心,央求我替陛下分忧,我又怎么会自告奋勇到燕国去,又怎么会,又怎么会……是你毁了我,毁了我的一生!”     身边侍婢早在女官带领下退得一干二净,姬太后再无顾忌,紧紧握住陆吾袖子不放,哭得梨花带雨:“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你本是王侯后裔,难道真想一辈子在长陵乡野打滚,跟你那没出息的阿翁一样默默无名?你看看现在的日子多好,丰京女郎任你挑选,我也精心给你挑了那么多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陆吾茫然地看着姬太后的泪眼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府里美人成群,个个温柔体贴,貌美如花,丰京城女郎痴迷他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     ……陆吾知道姬太后最擅长的就是哭功,从前她就爱拿这一套对付他。那时怜她柔弱无依,现在只觉得厌烦无比,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将刘炽搬出来道:“陛下还等着臣议事,太后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姬太后果然松了手,眼泪也迅速收了回去,期期艾艾道:“那,你有空记得来看我,我很挂念你……”     陆吾没等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她一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像个游魂漫无目的游荡,目光越过白墙黛瓦不经意投向北方,多年不曾忆起的往事,在这个寂寥午后,毫无预兆地泛滥成灾。     他在燕水河边遇见一个小女郎,她的名字叫阿嫮。嫮者,美好貌也。     他知道每次授课她会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他,他知道她悄悄给他画了画像藏在《诗经》里,他还知道她做梦会喊他的名字,他甚至知道她跟燕王大声争执,说不愿去丰京,只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去丰京头一夜,她充满期待地对他说,阿吾我们私奔吧,去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他拒绝了;她又说,那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就是你的人了,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可别想逃,他还是拒绝了。     她气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哭,说燕国爱慕她的好儿郎大把,随便挑一个就愿意带她走,她才不稀罕他这块铁疙瘩。     听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慌了一下,追上去将她搂在怀里,哄着她说要想跟他在一起,就要去丰京替燕王结交权贵,免得日后削藩处于被动,还骗她说三年后等她回来就跟她成亲。     她居然傻傻地全信了,羞涩又大胆地主动吻他,她的唇又软又嫩又甜,像上好的奶酪,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他竟舍不得推开,甚至将她越搂越紧,想要攫取更多。她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一把推开他,笑嘻嘻地跑远了。     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用娇软的声音唤他“阿吾”;也没有人被他打手心时,一会儿抱着手假哭,一会儿又撒娇地要他吹一吹,呼一呼;更没有人一骑上马比马还要欢腾,跑起来不管不顾,吓得他在后面狂追不止。     陆吾走进麟趾宫宣室,刘炽正一个人坐在案前自饮自酌,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见他满脸乌云,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长信宫过来的,我早跟你说过,她的话且听且过,不必往心里去,偏偏你每次都要当真。不提她了,我今天心情很好,陪我一起喝两杯。”     陆吾走到刘炽下首的案前席地坐下,低头喝起了闷酒。刘炽见状又笑:“酒跟美人一样,得慢慢品才有味道,一上来就猴急可体会不到个中滋味。”     他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但陆吾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这辈子我就对一个人猴急过,那滋味销魂蚀骨,永生难忘。”     胸口处毫无预兆地扯了一下,陆吾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也不觉得疼。     刘炽忽又提高声音,振奋异常:“我听说有个叫方圆的术士住在城外,他是昆仑山仙人后裔,可以替人施法招魂,只要拿一样想见之人生前遗物,就可以见到物什的主人,甚至还能再续前缘。”     听到皇帝的话,陆吾的手不自觉摸向胸口,那里贴身收藏着当年她写给他的唯一一封情信。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9章       陆吾一出宫就派人四处寻访方圆,找了几天终于在城外三百里的太白山发现他的踪迹,一得到消息他立马揣着那封信上路了。     方圆年约五旬,瘦削颀长,穿件空荡荡的大袍子,山风吹来,袍子像帆一样鼓鼓胀胀,颇有飘飘欲仙之势,而且那件袍子浑然一体,看不出一丝线缝。据说神仙穿天.衣,缝纫非针线所为,因此才有“天衣无缝”之说,见此情景,陆吾心里对他昆仑仙人后裔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方圆盘腿而坐,良久才缓缓睁眼,不紧不慢道:“上穷碧落下黄泉,足下要找的人不在二界内,恕愚无法为足下招魂。”     陆吾从他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手足皆颤,似惊喜又似不敢置信:“依足下之意,她尚在人间?”     “这个嘛,”方圆伸手捻须却摸了空,不由赧然一笑:“也不是没有可能。世人都认为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却不知三界内人鬼神共存,互生互化,是以人人皆有来处和去处,如此,尘间才能生生不息。”     陆吾连忙追问: “敢问足下,何为来处,何为去处?”     “前世是来处,后世为去处。”方圆掐指一算,忽然笑道,“有了,君心系之人,她就在南……”     “方正!”不远处,一道中气十足的长啸声打断了方圆的话。     陆吾正听到紧要处,方圆却在那声大喝中及时止住话头,他似乎对来人极为忌惮,匆忙收起法器,神色慌张歉疚:“对不住了足下,大魔王来了,愚要回仙庭搬救兵,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陆吾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伴着几声“哎哟哎哟”的呼痛声,连人带褡裢一起滚下了山。     “方卿,你怎么样了?”陆吾大骇,连忙起身查看,却听耳边传来清扬的说话声:“足下不必担心,舍弟擅长各种逃跑之术,他不会有事的。”     陆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跟方圆八分相似、蓄着寸长美髯的中年男子正含笑立在几步开外,仙风道骨,见之忘俗。     “让足下见笑了,不才方圆,刚才那个是不成器的舍弟方正,他自小好吃懒做,身无长技,这些年一直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为生。”     招摇撞骗都这么厉害,若是正主,岂不是?陆吾眼中迸出喜悦,扬首抬眉,急急说道:“请方卿帮我!我要寻一个人,她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找到她。”     方圆捻须而笑:“舍弟刚才是不是跟足下说了些人鬼神、前世今生来世的话?还说不才是大魔王,要回天庭搬救兵?这是他的一贯伎俩,装神弄鬼、故作玄乎,平日靠这一套赚了不少黄白之物,我看足下芝兰玉树,气宇不凡,应不至于被他唬住。恕不才直言,别说人没有三生,就算有,也早已旧事尽忘,前尘皆抛,物是人非了。”     “不,我不信。”陆吾固执乞求,“请方卿告诉我她在哪里?”     “对不住,不才无能为力,足下请回吧。”说话间,白色身影飘然远去,只剩陆吾呆立原地,直到凉嗖嗖的山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才发现日已西斜。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邸,还未进门,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院子中间。他心中烦恶,转身欲走,却听屋里传来极不耐烦的呵斥声和仆役唯唯诺诺的应答声,眼神暗了又暗,几番明灭,最后还是掉头朝屋内走去。     “阿吾,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满大街去找你……阿吾,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阿吾,你怎么不说话?”     一声声甜腻亲热的“阿吾”直唤得他头疼欲裂,他黑着脸,冷冷道:“不知太后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姬太后愣了愣,上前来摸他的脸,柔声说道:“这是在宫外,你怎么还是这样跟我说话呢,你忘了我们从前相依为命的日子了?”     不提从前还好,一提从前陆吾觉得自己就算有再好的涵养也要气炸。他瞪着眼,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道:“别跟我提从前,只会脏了我的耳朵。”     姬太后被他的样子吓蒙了,泫然若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的阿吾这是怎么了?!     那个对她很好,很贴心,很依恋的人哪里去了?那个因她的荒唐伤心又伤身,几年不跟她说话,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她和刘炽安危自请为谍,到危机四伏的诸侯国潜伏的人哪里去了?     他变了,自五年前回京后就完全变了,再也不主动到长信宫来,每次见到她也像见到仇人一样剑拔弩张。     陆吾不接她的话,只是大吼一声,吓得姬太后一个激灵,也打断了她想好的长篇大论。     “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不想说就走!”     姬太后美目含悲,哀伤地看着他,见他耐心告罄才怯怯道:“是阿炽,他最近大张旗鼓地寻访一个叫方圆的术士,也不知道想干甚么,不过已经惹得丞相不满,说他胡闹,还说术士误国,我想让你好好劝劝他。”     陆吾顿时愣住了,他还   以为刘炽对刘嫮不过是肉体发泄,没想到他居然跟他一样,竟也留着她的物件,念念不忘,奢想前缘。     “要管你自己管,这件事我劝不了。”陆吾淡淡开口。     姬太后一听他的话泪水再次落下:“阿炽只肯听你的,你就劝劝他吧,他这位子坐得还不稳当,难道你想看他被人赶出麟趾宫?”     “怎么会?你可是手眼通天的姬太后!当年太子康不就是被你拉下马的!”陆吾满面讥诮,字字如刀,“黎姬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教先帝去问她那个问题的吧?更不会知道是谁唆使臣子上书立后激怒先帝的吧?谁能想到一个来自长陵乡野的村妇,居然能以二嫁之身斗倒吴国第一美人,还坐上了皇后之位。你这么有本事,怎么可能保不住皇位?”     陆吾一口气说了许多,满意地看着面前女子的一张芙蓉面由白变红,变绿,再变白,只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他就是要她难堪,要她难受,要她不痛快,谁教她欠他呢。     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姬姓是上古八姓、黄帝之姓、皇室之姓,她不能被长陵的粗鄙之气埋没,她要出人头地。     于是她相中了微服出巡的穆帝,使出浑身解数滚到他的床上,为了方便与她偷情,穆帝甚至在外赁了宅子。无数回,他目送她摇曳生姿远去,又迎接她满面含春归来,直到忍无可忍躲到他们床底下,听见了二人欢好的全过程。     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就塌了,原来人的背后这么丑陋,不管是高贵天子,还是低贱村妇,只要脱光了滚到一起,就不再是人,寡廉鲜耻,禽兽不如。     他终于明白,越是人前温柔贤淑的,越是人后放荡不羁,伪装是女人天性,尤其是美貌的女人。     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想象的大,他因此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能力。     他抱着这样的仇恨去了燕国,遇见刘嫮,对她嗤之以鼻,对她不屑一顾,对她虚情假意。而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态度,给他微笑,给他温暖,给他爱恋,最后,甚至还给他一副雄壮的男儿身躯,让他重新找回尊严与自信。     这么好的她,却被他弄丢了。     如果当年,他不把她推向丰京,亦或者将燕王谋反的事隐瞒下来,再或者没有为她求情激起天子嫉妒之心,她现在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     他想了想,摇头苦笑。     不,她不会苟活,从他去燕国开始,他们就站在了对立面上,除非背叛刘炽,不然不管他做与不做,做多做少,她父兄一死,她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恨之入骨。     而刘炽,是这世上他永不可能背叛的人,所以他舍弃了她,舍弃了自己。     僵立半晌的姬太后忽然发狠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就帮我做一件事,我要你在刘康回程路上击杀他!”     “你疯了吧?他哪里碍着你了?”陆吾像看个疯子,嗤道,“你已经把他狠狠踩在脚下了,还想怎么样?你知道他这次主动除藩对陛下意味着什么吗?这个节骨眼上连陛下都不碰的人,你居然想要他死?”     “太皇太后还在,说不定哪天他东山又起了呢,不把他解决掉我心难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扳倒他,等他回了江夏就鞭长莫及了。阿吾,你再帮我一次。”     陆吾疲惫地按住眉心:“你另请高明吧,我不会再当你的刽子手。”     只一次就教他后悔终生。 第10章       魏无恙护送刘康回江陵的头一晚,刘炽将他宣进宫,除了叮嘱他沿途照看好刘康外,还给他指派了一个差事,要他协助刘康挑选一批家人子进京。刘炽拿出一只歧头履,郑重交代只有穿得进这只履的女子才有资格入选。     魏无恙从皇帝手里接过粉色歧头履,端详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恰好此时陆吾也进了宫,他盯着他手中的歧头履一眨不眨,甚至忘了参拜皇帝。     “无恙,你先去吧,祝卿一路顺风,我等你的好消息。”刘炽身子一转,出声打断陆吾沉思,也挡住了他探究的视线。     “臣无恙定不辱命。”     目送魏无恙离去背影,陆吾嘴角浮起苦笑,刘炽终究还是对他心存芥蒂。     “阿炽,”他像以前抵足而眠那样唤皇帝名字,浅笑道,“你的事怎么不让我去办?”     “大兄,杀鸡焉用牛刀,些许小事让魏无恙去做就好了,阿炽舍不得你劳累。”刘炽也笑,只是那笑在他看来防备疏离,不达眼底。     陆吾的心跌到谷底,原来刘炽一直都介意他替刘嫮求情的事,以前他可以骗自己说他那是在意他,现如今他防备他到了这个地步,想骗也骗不下去了。     “阿炽,你听我说,当年替她求情只是一时心软,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刘炽突然打断他的话,他目光如电,像只匍匐在草丛里的兽王,似乎只要对方开口说出不妥的话,就能一下子被咬住脖子。     陆吾不由自主地后腿一步,心上仿佛漏了个洞,凉气一寸一寸灌进来,他却无能为力。     他恨生母姬嬿,恨她的天子情夫,却唯独不恨他们的这个孩子。     还是太子的他,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在民间还有个同母兄长,居然敢背着所有人找到他并带进宫,与他同起同卧、同饮同食,对他说愿意与他共享天下。     “除了阿母,大兄从不曾正眼瞧过哪个女子,为什么你独独对她心软?”     “我……”陆吾语塞,心中苦涩难当,如果当时他能早些明白,一切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了。     “大兄知道我这些年最恨的是什么吗?”     陆吾茫然抬头。     “我最恨的就是没有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你该庆幸你是我唯一的同母兄长。     陆吾陡然瞪大眼睛,震惊不已。     难道刘炽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可是自己明明没有碰她,她在丰京三年也是洁身自好,怎么可能呢?     他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有一次她从马上摔下来,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问她哪里伤了,她始终沉默,也不准他去问侍医。他那时对她只是逢场作戏,懒得真的管那么多,只是对王后和大翁主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记忆犹新。     “阿炽,你误会……”他想跟刘炽解释,却在接触到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后打住了,他不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你找的那个术士方圆,一看就靠不住,阿母很担心你,让我来劝劝你,她怕你被人骗了。”     此“方圆”正是当初见到的方正,没想到他居然混进了宫,还受到皇帝器重,他向他追问那天的未竟之语,他却矢口否认见过他,这样的人不是骗子是什么。     刘炽轻嗤一声,不以为然:“她的话你也听?难怪她总说你孝顺!”     *     魏无恙回府,将歧头履置于案上,搜肠刮肚一番,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忽然,一只长着薄茧的手从斜次里伸过来,带着哭音急切问他:“冠军侯,这只粉履是从哪里来的?”     他看见祝余嬷嬷泪流满面,将翘头履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失而复得的至宝。     魏无恙心中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试探道:“这是陛下给我的,难道跟嬷嬷有什么渊源?”     “这是我家翁主生前最喜欢的歧头履啊,她进宫面圣那天穿的就是这一双,鞋样是我描的,鞋底是我纳的,还有这上面的花纹也是我亲手绣的,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祝余泣不成声。     难怪,他就说怎么看着眼熟。他想起刘嫮下葬那天,脚上只穿了一只丝履,另外一只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魏无恙的眉心紧紧拢到一起,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太反常了,皇帝手上为什么会有刘嫮的丝履,他又为什么非要找能穿得上这只丝履的女子?还有陆吾,他那异样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祝余第一年哭瞎以后多亏魏无恙找的神医医好了她,近两年遵医嘱不敢再哭,但刘嫮的旧物再度勾起伤心事,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对不起翁主,也对不起公主,腆着脸白活了这么多年,我该死啊,真该死!”     魏无恙心中再次一动,刘嫮走的第一年,她就是这样早也哭晚也哭,一个劲地念叨“对不起翁主,对不起公主”。那时他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胡言乱语,没太放在心上,今天反常的事这   么多,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嬷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你说的公主是谁?”     “没,没有啊。”祝余擦泪的手顿住,眼神闪躲,不敢看魏无恙。     “嬷嬷,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魏无恙轻轻顿了顿,“若翁主还活着必不想再受人欺骗,我们是她唯二信任的人,说不定能帮她做些什么呢。”     祝余惊疑不定地望向魏无恙。     她张张嘴,欲言又止,想到魏无恙这些年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想到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付出的努力,心头一软,终究还是将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翁主生母并非前燕王后,而是……而是文帝最宠爱的幼女乐阳公主。当年公主和亲车队取道燕国北上,燕王刘全见到公主惊为天人,公主嫁去匈奴后,他也一直念念不忘,为了得到公主,将冶铁术偷偷赠予匈奴,作为回报公主被乌朱单于抵给他三年。”     “砰!”魏无恙大掌重重拍在案上,竟将案面震开一条裂缝。     “无耻之徒,猪狗不如!”     魏无恙突然问: “燕王是翁主生父吗?”     “不是,她的生父另有其人。”     这还差不多,这样的人怎配为人父!魏无恙双眸喷火,俊脸黑沉,他终于明白刘全为什么要送刘嫮去丰京了,这样的身世配上绝世容貌,可不就是送死的绝佳人选么。     他想起他每次去找前燕王后时,她那不屑的眼神跟轻蔑的话语:“她就是个灾星,你总来打听她干甚么?”     她恐怕早就忘了,若没有这个灾星替她挡着,她哪来现在安逸的生活。     “嬷嬷,你知道乐阳公主近况吗?”     祝余又哭:“婢子不知,婢子一直都想去找她,想当面向她请罪,是我没有照顾好翁主,我对不起她。”     “嬷嬷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乐阳公主。明天我要护送临江王回江陵,你跟我一起走吧,他家的小翁主正好缺个嬷嬷。”     见祝余沉默不语,魏无恙又补充一句:“她跟嫮翁主一样,从小就没有阿母。”     祝余被他说得眼泪汪汪,心也软了,终于点头应下。魏无恙嘴角上扬,露出得逞的笑容。     ……三十天了,芳洲每天都要到江边来等父亲和魏无恙,她的木匣子被河卵石装满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今天,她又像往常一样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忽听身后有人唤她——     “腓腓,腓腓,阿翁回来了,阿翁回来了!”     “哎!”她的失落一扫而空,脸上扬起明媚的笑,转身提起裙子就朝水边跑,直把船上的魏无恙看得皱眉。     江水那么深,她的个子那么小,掉到水里可不是好玩的。     他迅速跳下船,趟过齐腰深的江水,赶在芳洲下水前制止了她。     “翁主,没有人陪在身边的时候,不可以涉水。”     “无恙阿兄,腓腓好想你啊!”小翁主一点都不怕他的黑脸,笑嘻嘻地望着他,“你看,我都想瘦了。”     魏无恙果真去看她的脸,她脸上长肉了,鼓鼓的,像两个红果子,饱满,红润,水灵。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可爱极了。     魏无恙的心都要被她融化了。     刘康也从船上下来,芳洲见了转身投到他的怀抱,脆声脆语:“阿翁,我好想你啊,你看我都想胖了。”     刘康“扑哧”一笑,接住女儿身子,掐着她的小脸,说道:“那就多想会儿,小女郎肉乎乎的才好看。”     芳洲抱着父亲脖子娇笑,从他肩头看到祝余,忽然对一旁的魏无恙叫:“无恙阿兄,这个嬷嬷我在哪里见过。” 第11章       魏无恙被芳洲说得心惊肉跳,有心想追问两句,她却转身搂着刘康脖子唧唧喳喳说起别的事,让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半句话也插不进去。好不容易等到身边无人,他将她带到僻静处,边问边观察她的神色:“腓腓在哪里见过祝嬷嬷?”     芳洲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头上双髻垂下来两个别致的小银铃,在半空中随风摇摆,晃过来晃过去,一如魏无恙此刻的心情。只见她大眼扑闪,半响才嘻嘻笑道:“不记得了,就是看着面善。”     魏无恙心中一热,手伸进胸口,顿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歧头履,目光灼灼:“那腓腓认识这个吗?”     “不认识,”芳洲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看也不看一下,一把格开,皱眉道,“无恙阿兄为什么要把别人的丝履揣在身上?”     魏无恙疑虑丛生,听到她的话连忙解释:“这是陛下给我的,他让我用这只丝履挑选家人子,他说只有穿得上这只丝履的才有资格参选。”     “想不到陛下还有如此雅致,”芳洲突然冷了声音,脸若寒星,“那么多正事不做,偏要学亡国之君行径。”     “翁主慎言!”魏无恙不防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突突直跳,赶紧四处张望一番,回过头来一脸严肃。     “腓腓,祸从口出,这样的话阿兄不想听到第二次。你阿翁好不容易脱罪,你可千万不能给他招祸。”     芳洲脸色苍白,倔强地沉默着。她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原本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这只丝履她就怒从心上起,愤懑,绝望,无助各种情绪交织几要将她没顶。     她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生自己的闷气。     魏无恙也发现了芳洲的反常,黑眸微敛,若有所思。他刚想宽慰她两句,却见她“嗖”地起身,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走了,而且她脚下生风,越走越快,眨眼间就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魏无恙看着她逃命般的背影,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反常一定与这只丝履有关,确切地说与她以前的事有关。     她进宫那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魏无恙只觉得心头酸涩难耐。有些苦,看得见,说得出口;有些疼,埋在心里,无法言语,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她才十岁,不该如此,他真希望自己能帮她更多。     无暇多想,第二天魏无恙和刘康就为选家人子忙活起来。古来泽国多美人,他原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人,谁知事情却并不顺利。应选的人虽多,符合要求的却难找,穿得进歧头履的容貌欠佳,容貌上乘的又穿不进歧头履。眼看着半年时间一晃而过,事情却毫无进展,刘康急得吃不下睡不好,嘴里长满燎泡。     魏无恙只得给皇帝上书,提出离开江陵到别郡去寻访合适的家人子,刘炽却回复说只能在临江国找,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京。     魏无恙无法,只好扩大寻找范围,一晃两年过去,芳洲也长成十二岁的半大女郎,佳人却依然难觅芳踪。倒是芳洲,跟随父亲和魏无恙走遍临江境内大小五十余城,她的眼界和见识越发开阔了。     建元十二年春末,在西陵江水边一个叫桃花坞的地方,他们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此女名叫文繁缕,年方十八,小字明月奴,人如其名如明月之姣姣,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连芳洲见了都忍不住暗赞一声。     桃花坞里生活的全是当地土人,能歌善舞,热情奔放。     他们的女郎颈上套着大银项圈,手腕和脚上也套着小项圈,项圈上有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咚咚”,声如泉涌,十分悦耳。     芳洲看见明月奴的时候,她正光着脚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跳舞,宛如众星捧月。她跳的舞跟汉人的舞完全不一样,没有繁杂动作,只是一个劲的旋转,一连转了十多圈都不见眩晕,长长的头发随着她的转动四散开来,说不出的狂野美丽。     芳洲从未见过这么有活力,这么张扬的女郎。     三个人当中,明月奴的目光最些投向魏无恙,但她却第一个把她拉到场地中央,示意她跟着一起跳舞。     起舞娱人是舞姬才干的事,芳洲身份尊贵,怎么可能当众跳舞。她摇摇头,准备退回去,明月奴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旁边的土人也跟着打拍子起哄。     芳洲求救地看向父亲,还未等刘康发话,魏无恙已经长腿一迈,轻松走到她身边,说道:“翁主羞涩,不如由我来唱一曲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的歌声声振林木、动人心魄,有种莫名的悲壮和苍凉,芳洲听得痴了,仿佛看到大漠孤烟,战马奔腾,明月奴更是听得入迷,不自觉地松开了芳洲的手。     明月奴踮起脚尖,一个旋转就转到魏无恙身边,围着他边唱边舞。她的歌声空灵清越,与他的低沉苍茫相得益彰;她的长发不时拂到他脸上,妩媚勾人,连站在旁边的芳洲都能闻到发   上淡淡的香气。     土人们节拍打得更凶,不断有人在说“好一对璧人、真是般配”等话,芳洲直觉心里堵得慌,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转身悄悄离去。     中午饭是在当地头人家用的,明月奴是头人女儿,席间紧挨魏无恙而坐,不停给他夹菜,把他的饭碗堆得比小山还要高。芳洲食不知味,三下两下扒完了一碗饭,一放下碗,顾不得众人异样的眼光,快速走了出去。     再待下去,她真怕自己会当众失态。     *     建元十年,惠帝对匈奴主动发起攻击。他任命赵破虏为车骑将军,出兵上谷;太仆李贺为轻车将军,出兵云中;大中大夫李敖为骑将军,出兵代郡;卫尉广利为骁骑将军,出兵雁门,四人各领一万骑兵,共击匈奴。     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四人中除了赵破虏到达匈奴祭祀圣地龙城、斩杀数百人外,其余三人皆大败而归。     李贺无功而返,李敖损失骑兵七千,广利被匈奴俘获使计逃脱,惠帝震怒判后两人斩刑,二人依律用财物赎罪,贬为庶人。     第二年,车骑将军赵破虏领三万骑兵,从雁门出兵,斩敌数千人。作为报复,匈奴同年入侵辽西、渔阳两郡,杀死辽西太守,掳掠渔阳二千多人。     一赢一输,功过相抵,劳民伤财做了场无用功。     惠帝愤怒难当,十分怀念魏无恙的骁勇善战,有心招他回来,又舍不得寻找伊人之事前功尽弃。方圆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临江国,而且很快就会有眉目。     建元十二年,惠帝在方圆的建议下,改翌年年号为“云光”。     云光元年,三十岁天子刘炽的运程果如他的新年号一样,直上云霄,光芒万丈。     第一件喜事,大婚十年的皇帝,在臣子们长久以来且疑且虑的复杂心态中,终于迎来自己的嫡长子,也是第一子,一举打破皇帝无子、帝位旁落的风言风语。     第二件喜事,车骑将军赵破虏从云中出发,向西攻打匈奴,直奔高阙,先攻取河南地,后西下陇西,俘获几千匈奴士兵,缴获牲畜十万头,还赶跑了白羊王和楼烦王。     惠帝龙颜大悦,在河南地设朔方郡,从此长城内无匈奴。     第三件喜事,便是魏无恙经过两年寻访,终于找到一位姿容昳丽,善音律的美人,她的脚与那只歧头履分毫不差。     美人一进宫就获得惠帝宠爱,被封为明月夫人,次年产下一子,封鲁王。而立之年的惠帝在明月夫人身上找到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一下子年轻十岁,生龙活虎,充满干劲。 第12章       自匈奴被长平侯赵破虏赶到阴山南麓以北后,边境很是安宁了一段时间。逃离家园的百姓纷纷回归,更多的人则涌向新建的朔方郡,一时间籍籍无名的小镇朔方成为人口稠密,年羊成群的边陲重镇。     好景不长,云光三年,匈奴卷头重来。先是侵入代郡,杀死时任太守,后侵入雁门,抢掠一千多人。时隔半年,匈奴再次发动更大规模的入侵,代郡、定襄、上郡被斩杀劫掠者多达几千余人。     刘炽龙颜大怒,命魏无恙为游击将军,协同车骑将军赵破虏领骑兵三万从高阙出征。     大军远在塞外还未开拔,千里之外的京城倒先迎来一群高鼻深眼的异族人。他们在丰京最繁华的大街上纵马驰骋,一边惊叹中原繁华,一边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所过之处烟尘四起,人人为之侧目。     没过两天,丰京的大街小巷便都知道这群人是新任匈奴单于木铎派来的迎亲使者,他们是来求娶皇室公主的。     刘炽在麟趾宫接见了匈奴使臣,木铎在国书上说他心慕华夏,愿与中国结为二姓之好。     自刘炽登极以来,已经有十二年不曾与匈奴为姻,他对此事并不热衷,作为一个敢徒手搏熊的皇帝,他更愿意打得敌人臣服,而不是通过投喂把对方胃口越养越大。     他打算随便寻个由头将人打发走,却遭到来自朝廷上下的一致反对,其中尤以丞相管卫和姬太后态度最为激烈。     管卫曾为太子太傅,一路扶持刘炽至今,对他继位以来年年征伐的行为早已心生不满,好不容易盼来匈奴主动求亲,如何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天天在刘炽耳边念叨文帝、穆帝时期和亲公主带来的好处,还带着老臣哭太庙,刘炽不胜其烦,只得带着明月夫人躲到城外云阳宫。这边厢摆脱了管卫,那边厢却摆脱不了执着的姬太后,她一连三天,一天三次派黄门令过宫询问皇帝的决定,直把刘炽气得跳脚。     刘炽指着黄门令大骂:“狗奴婢,你就只听她的话是吧,信不信下次再过来我砍了你!一个两个都逼我,和亲、和亲,也要有人可和才行啊!”     他膝下只有几个未成年的公主,姊妹除了新寡的当阳公主,其余早已婚配,总不能把寡妇嫁过去吧?     黄门令吓得两股战战,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帝,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陛下,太后让奴婢给陛下传话,”黄门令牙齿打颤,学着姬太后说话的口吻道,“陛下忘了诸侯国吗?现在正是他们为国尽忠的时候。”     他模仿得活灵活现,说话的语气神态与姬太后一模一样,刘炽气极而笑,终于明白他那好阿母为什么单单派这个人过来了。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不喜欢见到她,她便不出现在他面前,但若想摆脱她,门都没有。     刘炽头一次觉得帝王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空有雄心壮志,却抵不过现实的无奈,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国家还不够强,所以朝廷上下才害怕对抗,而他暂时只能接受妥协。     事情演变到现在,从诸侯国挑选一位翁主加封为公主和亲,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但——     新任木铎单于是靠弑父杀兄继承的王位,他残暴无道,荒淫无度,谁会愿意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说得倒好听,那太后有没有跟你说,哪个君侯愿意把翁主嫁给木铎单于?”     黄门令连忙回答:“太后说临江国翁主正当年,陛下可以用之。”     刘炽皱眉不语,刘康是第一个在削藩问题上主动向他站队的君侯,自己拿他独女和亲,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黄门令见天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又赶忙补充道:“太后说这件事不用陛下操心,为了国家社稷这个坏人就由她来做,她已经派人去江陵了,太皇太后那里也由她去说。”     刘炽默然,太皇太后患脑风瘫痪在床三年,早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他好阿母所谓的去说无非是给她添堵罢了。     “你先回去,容我再想想。”刘炽摆手。     坐着发了会儿呆,他信步朝合欢殿走去,一进门就见明月夫人正赤着脚在跳舞,她的脚上挂着一串脚链,为琉璃珠所制,正随着她的舞姿闪着奇异的光芒。     刘炽看得笑起来,心情顿时就好了。她就是这样,古灵精怪,各种点子层出不穷,新奇又有趣,跟她在一起什么烦恼都能忘记。     待文繁缕停下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搂着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自己怀中,嗅着她的脖颈道:“夫人好香,我今日方知香汗淋漓是什么意思。”     文繁缕娇喘吁吁,被他成熟的男子气息撩拨得心猿意马,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嗔道:“陛下好坏。”     刘炽将她打横抱起往床铺走去,盯着她笑得肆无忌惮:“我还有更坏的,夫人想不想知道?”     文繁缕顿时脸红如霞,双眼泛着雾,娇羞无限。     她所在的土族要比汉人奔放,男女间唱首山歌就可以相互定情,当晚就能登堂入室成就好事。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耳濡目染,觉得男子就应该英伟,大   胆,直接,及至跟了刘炽,她才知道男人居然可以这么勇猛、这么大胆,这么直接。     他在床上就像一柄利剑,披荆斩棘,开山劈石,教人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文繁缕在刘炽怀里软成了一滩水,红着脸嘟囔:“女妾还未沐浴……”     “我不嫌弃你!”刘炽已经附身而上。     很快,室内便响起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喘.息之声。     良久,良久,久到小寺人倚着廊庑下的木头柱子打了几个盹,才听到里面传来要水的声音。小寺人应了一声,忙不迭往外跑,边跑还在边嘀咕,也不知陛下是什么做的,三十的人了还这么龙精虎猛,难道真如传言明月夫人能采阴补阳不成?     小寺人不会知道,刘炽为太子时就喜欢骑射游猎,他在上林苑敢徒手搏熊,直把随侍的人吓得半死。     寺人将水抬进来后,刘炽抱起软成一滩泥的宠姬,和她一起坐进浴桶,替她擦拭身子。     他的大掌在她手上游走,很快她就不受控制地哼了起来。刘炽看得火起,含着她的唇狠狠吮吸,声音低哑暗沉:“小妖精,要不是你身子受不住,我要你好看。”     文繁缕羞涩一笑,心中得意极了。她听宫里老人说,刘炽从不会在哪个姬妾宫里连着留宿三天,而且他极不喜欢亲吻,从不碰人嘴唇。可是她刚进宫那会儿,刘炽在她宫里连宿四晚,之后也是天天都来,每次完事后还会替她沐浴,抱着她入睡。他还特别喜欢吻她,说她的口脂别有滋味。     他们的孩子两岁了,刘炽疼爱有加,甚至流露出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想到这里,文繁缕欺近男人去咬他的下颌,刘炽被她咬得闷哼一声,立即反被为主,一把将她压在身下。     室内再次响起火热的声音。     事毕,文繁缕像只慵懒的猫趴在床上,由主人爱抚她的后背。     刘炽见到她这副样子又笑了,想不到以前倔强刚强、长袖善舞的人,现在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天真浪漫,没心没肺,单纯得像个孩子,直教人爱不释手。幸好他及时找到了她,他终于成了她的第一个男人,更妙的是她还给他生了孩子。     “夫人,你可见过我那从女,临江翁主芳洲?”刘炽忽然问道。     一听到这个名字,文繁缕合着的美眸微微睁开,眼前浮现出一道极苗条极优美的倩影。     她当时才十二岁,就已经美得惊人,三年过去了,不知道长成了何等尤物。     他呢?对她是否还是那样上心?     她记得清楚,她围着魏无恙跳舞唱歌时,小翁主黑脸、顿足,头也不回地跑了,魏无恙目光追随着她,唱得跑调了也没发觉;她跟魏无恙坐在一起,给他夹菜,有说有笑,小翁主低着头,几乎要埋到碗里,连菜都不要,干吃了一碗白米饭。     一吃完饭,小翁主就跑了,没过多久,魏无恙也跑了。等她在桃花溪边找到他们时,发现传闻中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冠军侯,居然在一个小女郎面前做低伏小。     不知道他跟她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小翁主则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言。好久好久,久得她的腿都站麻了,他才哄得小翁主笑了,她一笑,他也跟着露出爽朗的笑容。     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笑容,连她身畔的皇帝也没他笑得好看。     接触下来,她发现不管干甚么魏无恙都会跟在小翁主身侧,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长到十八岁,还没有哪个男子对她这样细心呵护过呢。     魏无恙如今二十五岁了,皇帝几次想给他赐婚,都被他回绝了。该不会……     文繁缕翻了个身,对着刘炽笑得温柔:“陛下,女妾有幸跟翁主相处过几日,她长得貌若天仙,女妾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那夫人觉得她性子如何?”     文繁缕心中“咯噔”一声,故意恼道:“陛下该不会连自己从女都不放过吧?”     刘炽掐她的脸,笑道:“瞧你这飞醋吃得,是太后想送她去和亲,我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夫人的意见。”     “翁主虽贵为皇室女,但她一点架子都没有,性子温顺,胆子也小,三步不离冠军侯左右。”文繁缕笑眯眯道。     刘炽有些不悦,堂堂翁主养成这个样子,这也太丢面了。不过她胆子小,性格温顺,应该好劝服,去了那边也不容易生事。 第13章       云光三年三月,芳洲十五岁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容颜所慑,久而久之“云梦花”的称号不胫而走。     芳洲听得好笑,若非要给她安一个名号的话,应该叫她“云梦兽”才对。除了奇花异草,云梦泽上还有无数珍禽异兽,古籍记载有一种小兽,与她同名,叫做忘忧兽,她可不就是阿翁的忘忧兽么。     刘康望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五味杂陈。谁能想到当初的哑女痴儿,被人笑话为天残的小东西,一转眼就要及笄了。若是她阿母还在,看到他们唯一的孩子长这么大这么美,该有多高兴。     芳洲模样随了大母黎姬,跟她长得像极了,举手投足也是一模一样的风情。但他记得阿母不爱笑,只有看到阿翁的时候,她才会温柔羞涩地浅笑,虽昙花一现,却如同冰消雪融,百花齐放,他和阿翁最喜欢的便是那时的阿母。     芳洲的性子倒是没随她。她是个特别爱笑的孩子,哪怕受了委屈,哪怕被别的孩子欺负,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笑吟吟的。她说阿翁只有芳洲,芳洲也只有阿翁,阿翁疼爱芳洲,芳洲也疼爱阿翁。     有时候他都觉得这孩子懂事得教人心疼。譬如,他本想为她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却被她以太过铺张浪费为由拒绝了,她还对他说王府收益取之于民,何不趁此机会还恩于民。他听得赧然,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他的眼界还不如个孩子。于是跟幕僚一合计,决定出资请江陵全城的医匠为百姓义诊三天,算是替她庆生。     江陵父老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义诊当晚,王府门前摆满了各种瓜果菜蔬黍米,门前的歪脖子树下居然还栓着几头羊。     第二晚,就有人牵着孩子,搀着老翁,推着老妪,步行数十里来给他磕头。     第三晚,他心情太好,醉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晚有好多混小子结队趴在他家墙头,想一睹他宝贝女儿的芳容。     他又悔又气,在府里放了话,以后谁敢扒王府院墙,乱棍招呼。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到了五月里,这一天芳洲正在房里小憩,熟悉的儿里谣从墙外传来——     “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她还未起身,就听祝余扯着嗓子在骂:“小兔崽子,就属你扒我们家院子年头最长,你看看墙皮都被你扒凸了,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嬷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邻里邻居的,您下得了手么?”熟悉的嬉笑声传来。     祝余没有接茬,只听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和“哎哟哎哟”的呼痛声不绝于耳,良久,院里渐渐平静下来,芳洲心里道了声“该”,又躺了回去。     没消停多久,院外又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布谷,布谷”啼叫之声,芳洲被吵得睡不着,等着祝余“再显神威”,院子里却迟迟没有动静。她蒙上被子,用枕头捂住耳朵,那声音却能穿耳,一声接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她一把掀开被子,胡乱趿履,憋着一肚子火来到大门口,发誓定要那臭小子好看。     她气势汹汹杀将出来,大门口却空空如也,她又悻悻往回走,一颗小石子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她的右手,她顿时气得跳脚。     “白泽,你给我滚出来!想打架直说,背后偷袭算什么!”     “翁主,你怎么啦?”白泽从树后现身,看着炸毛的女郎。     自己做的事还好意思问,芳洲挥着小拳头冲到他面前,还没开口就捂着肚子笑开了。     “哈哈哈,大快人心!没想到嬷嬷那么温柔的人,下手居然这么狠,瞧把你揍的。”     白泽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羞恼道:“不是嬷嬷打的,是那晚跟人打架……”     芳洲不信:“你可是咱们这条街的霸主,谁敢打你,还把你打破相?”     “一群野小子,毛都没长全就学人扒墙头,”白泽狠狠啐了一口,随即自鸣得意道,“我以一当十,把他们全打跑了。”     “莽夫!”芳洲轻嗤。     一听这话少年不干了,气得跳上天落下地:“谁莽夫了?谁莽夫了?你把话说清楚!”     芳洲大眼朝他轻轻一扫,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这个臭小子从小欺负她到大,魏无恙在这里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再不与她作对,魏无恙一走他就现了原形。每天不来找骂就浑身不自在,不是莽夫是什么。     在芳洲水波滟涟的大眼注视下,白泽蓦地红了脸,为了掩饰失态,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眼睛那么大,会不会常常有小虫子飞进去啊?”     芳洲不防他思绪跨度这么大,看他脸皮涨得通红以为又要“开战”呢,结果却听到这么幼稚的一句话。     “瓜娃子。”她学父亲幕僚说话。     白泽咧嘴笑了。     他只比芳洲大一岁,个子却比她高上许多,芳洲往台阶上走了两步,他也跟着上行两步,再次居高临下俯视她,气得芳洲送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给!”他不以为意,背在身后的手伸到芳洲面   前,其上躺着一把小巧玲珑的竹梳篦,“送你的及笄礼。”     芳洲不接,白泽一把抓过她的手,将梳篦放在她手上,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回头,冲她做鬼脸:“翁主,阿翁要送我进羽林卫,很快我就能当大将军了,以后再也不怕你阿兄了。”     说什么匈奴喜欢吃胖儿郎,吓了他好几年,堂堂列侯居然骗孩子,这笔账他迟早要找他算。     芳洲没好气地将梳篦扔到地上,却见它“嗖”的一下弹到一个人脚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捡起梳篦递到她面前,笑意吟吟:“这是你的吗?”     芳洲抬头看了一眼,只觉面前这人生得真是俊俏,眉若刀削,脸似斧砍,唇形尤为好看,他说话的声音低沉醇厚,几跟情人呢喃无异。     她秀气的眉轻轻蹙了蹙,很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     “多谢!”芳洲接过梳篦,转身往府里走。     陆吾目送女郎苗条的背影越走越远,结合方才一幕,若没猜错的话,她必是临江翁主无疑。     泼辣、大方、慧黠、美丽。     “请问,”他出声唤住她,“这是临江王府吗?”     芳洲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匾额,心道,看着人模人样的,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连字都不认识就想搭讪,当她是那等以貌取人的肤浅女郎吗?她脚步不停,往隔壁白家富丽堂皇的院子一指:“那家才是。”     陆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明白她是把他当成随便勾搭小女郎的纨绔子弟了。     刘康听到动静走出来,见到跟女儿说话的陆吾大吃一惊。回头见芳洲已进了内院,这才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陆吾看出他的疑虑,笑道:“大王勿忧,陛下至孝,见太皇太后卧病在床甚为寂寞,特意派臣来接翁主到丰京侍疾。”     刘康松了一口气,追问道:“大母她近况如何?”     “太皇太后吉人天相,虽患脑风,所幸医治及时,调理得当,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孤早就想进京看望大母了,承蒙陛下相召,孤即刻去准备,逸侯里面请。”刘康迫不及待往回走。     “大王,”陆吾叫住他,“吾就不进去了,陛下只召翁主一人进京,您是君侯,不可擅离封地。”     他说得没错,诸侯王每年十月奉诏入京,无诏不得离开封地,但他在刘炽眼里还算哪门子君侯。拦着不让他陪女儿去,他们想做甚么?     刘康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半响才转过身勉强笑问:“逸侯什么时候出发?”     陆吾没有发现刘康的异样,笑回:“陛下让我接到翁主后马上启程,他说太皇太后早一天见到翁主,就能早一天康复。”     他的话愈发印证了刘康的猜想,他沉默片刻,恳求道:“请逸侯稍后,孤去让人帮翁主准备行囊。”     “大王,”陆吾叫住脚步匆匆的刘康,想说“不必了,宫里一切都有”,话到嘴边脑海里飘过一抹倩影,短短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出发前那人严令他不要节外生枝,一接到人马上就走,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见到事主就犹豫了呢。     刘康不见他有下文,赶紧火急火燎往回跑,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张锦帛,又马不停蹄赶到女儿房中,对一脸笑意的女儿严肃道:“腓腓,阿翁接下来跟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仔细听,要用心记在心里。逸侯是来接你到宫里给你曾大母侍疾的,你到皇宫以后,要寸步不离太皇太后左右,除了大谒者张卿,谁的话你都不要信。如果有人逼你……”     他闭了闭眼,将锦帛郑重交到女儿手上,沉沉道:“这是你曾大母为你拟的懿旨,如果有人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就把它拿出来。记住,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已自请削藩,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跟利用价值,唯一能被他们利用的只有芳洲。一个容貌脱俗,身份高贵的翁主能用来干甚么,不用想都知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会让她做妾,要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把她诓过去,他还来得及谋划。     “你别怕,阿翁会想办法来看你的。”     芳洲脸上的笑凝固了,难怪她一见到陆吾就觉得心绪不安,原来他不是纨绔,是催命符,是逼他们父女分离的元凶祸首。     她眼眶湿润,扑到刘康怀里:“腓腓舍不得阿翁,腓腓不要离开阿翁。”     刘康被她哭得心痛难忍,强笑道:“傻孩子,阿翁只是防患于未然,你别被阿翁吓唬住了,宫里、宫里也没那么可怕。太皇太后会保护你的,你要是不去,她会失望的。”     芳洲知道,她若不去,太皇太后不一定会失望,她阿翁却一定会有麻烦。     “大王!”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他定定看着刘康,“我也会保护翁主,请大王让我护送翁主上京。”     居然是白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少年身体单薄,胸膛也不厚实,但他站在他们父女面前,目光坚定,态度铿锵。     “翁主,别怕,白泽是上古神兽,我陪着你大杀四方。”     “瓜娃子。”芳洲破涕为笑,“我才不怕呢。”     白泽也笑了,这才是他钟情的女郎,坚强,勇敢,一往无前。 第14章       白泽是个急性子,知道芳洲马上要走,回家跟父母打过招呼拎着行囊就过来了。     白父还挺高兴,觉得儿子终于上道了,他原本就打算送他进羽林卫历练,眼下有机会与翁主、逸侯同行,焉有不应之理。可怜白母,见白泽喜笑颜开,以为有什么喜事,谁知他一开口就要离家,仓促得猝不及防,急得她拉着白泽衣袖哭泣不放。     哭声召来白泽的玩伴,他们一边劝说白母“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边冲白泽挤眉弄眼。     好男儿的确志在四方,只不过“四方”是个女郎。     他们家中都是大户,其中尤以白家势大,白泽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头羊。从小见识他欺负翁主,他们也有样学样,白泽当面不吭声,背地里闷头挨个揍。挨揍多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谁也不敢再去招惹翁主,只在白泽出马的时候替他呐喊助威。他要追随翁主而去,他们一点都不奇怪。     白泽一直守在屋外,刘康跟芳洲在屋里说了好久好久,久到陆吾派人来催促了好几回,父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看到他们出来,陆吾悄悄松了口气,他差点要为自己难得的心软后悔。要是他们再不出来,他就要带人冲进去了。     刘康将芳洲送到门口,纵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只有简短一句:“阿翁无用,不能为我儿遮风挡雨,阿翁——对不起你。”     “不是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父亲。”芳洲听到父亲如此自责心如刀绞,扑到刘康怀里痛哭。     生在皇家,是至高荣耀,也是无上悲哀,父亲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明证。前十五年,在他的庇护下,她过得无忧无虑,现下到了她替他分忧的时候。     她永远忘不了五岁的她因为反应迟钝、不会说话遭人耻笑,是父亲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每天把她抱坐膝头,耐心地教她认自己名字,不厌其烦地教她喊“阿翁、阿母”;她也忘不了母亲故去后,刚学会说话的她被人议论为克母,是父亲找到在江边独自哭泣的她,告诉她母亲的离去与她无关,每个人最后都会变回鱼儿游回江里;她更忘不了因蜷曲的右掌十年间召来无数异样的目光,父亲毫不在意,带着她走遍江陵山山水水,让她立于人前,骄傲地向他的子民介绍自己。     他活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但他给她的爱却是强大,伟岸,厚重的。他是这世上最高大的人,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心里,无人能及。     爱女的哭声像一把尖刀,直把刘康的五脏六腑搅得稀巴烂,他痛不可抑,堂堂八尺男儿竟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抽搐。     命运多舛,半生飘零,怨过恨过不屈过,他从不自怜,三十多年痛哭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阿母和妻子去世,哪怕被废了太子,被人赶出京城,他都没有落泪。竖子可恶,唯一的女儿都要夺走,简直就是在剜他的心。     尘世最痛莫过生离、死别,一旁的人全看不下去,纷纷跟着抹泪。祝余也哭了,往事历历,伊人已逝,她哭得眼睛生疼;白泽,这个从小被父亲打到大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犟小子,几番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刘康忽然一把推开芳洲,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一样,大步朝府里奔去。     “阿翁,”芳洲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膝盖重重往地上一跪,“女儿走了,阿翁保重。”     刘康顿住,听到地上传来“咚咚咚”三声巨响,想回头去看,又怕自己再度失态,只能咬紧牙关,紧紧捏住双手,握到指节发白,咯咯作响。     待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去,马蹄声响起,他才陡然转过身子,快速奔到门口,遥望女儿座驾,蹲在地上抱头哭得像个孩子。     陆吾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刘康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在仆役搀扶下,佝偻着腰身,蹒跚而行。再看芳洲,车门禁闭,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内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不懂天伦,也没有天伦。父亲去得早,早到他还来不及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他就过世了;母亲就别提了,父亲还病着,她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下家;唯二令他感到温暖的两个人,一个是幼时的刘炽,将他从与犬夺食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给他锦衣华服,让他跟他一起读书、习武,他才能有今天。     另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芳洲的马车,厚厚的车帘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他的回忆。     当年,刘嫮拜别刘全上京时,也是扑到父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刘全却哈哈大笑,说她堂堂一国翁主,脆弱得连个孩子都不如;他还说那么多翁主想去丰京长居,若不是他地位超然,哪里会轮到燕国翁主;她孺慕情深,一步三回首,刘全却在她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掉头就走,只留给她一个魁梧冷漠的背影,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样都是翁主,刘芳洲虽没有权势熏天的父王,却有对她真心实意的阿翁,她实在比刘嫮幸福得多。若不是去丰京,她应该会过得很好。     不过,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刘康羸弱,却有如此美貌的翁主,躲过这次躲得过下次吗?躲得过下次躲得过以后吗?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变得冷然。已经为她破例一次,足够了。     车厢里,芳洲咬着衣角哭倒在祝余腿上。     祝余眼疼心也疼,当年离燕时,刘嫮就是这样将头埋在她膝上,哭湿了她一身衣裳。小翁主跟她太像了,没有母亲疼爱,刚及笄就要被迫离家,孤身面对虎豹豺狼,皇室的女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她握紧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回就算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小翁主出事。     马车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芳洲一路上没有跟陆吾说过一句话,有什么事就让祝余出面。     陆吾看到祝余的第一眼就呆住了,祝余看到他也愣住了。王府门口人多车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芳洲父女身上,谁也没顾得上看谁,出发后一个车内一个车外,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眼下骤然相见均是惊诧莫名。     陆吾急急问道:“嬷嬷,你怎么会跟临江翁主在一起?”     刘嫮死后,他去过她在丰京的府邸,他以为会在那里看到她的几个忠仆,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一片凄凉。     不同于他的激动,祝余要冷静得多,从他到燕国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喜欢他,觉得他太过阴郁,心思又深,不是什么善与之人。偏偏翁主像中毒一样,越陷越深,丰京三年,他一回也没来看过她,连信都没给她写过一封,她还总是为他开脱。     翁主去了,他怕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吧。     “婢子是翁主的嬷嬷,跟翁主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     “你不是应该在丰京吗?我记得你的家乡是丰京新乡里,你怎么跑到江陵了?”     祝余愣了一下,没想到陆吾对她一个下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难怪魏无恙离开江陵前跟她说有人在打听翁主,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暴露他和她的关系。     这个打听翁主的人该不会是陆吾吧?这也太好笑了,活着不珍惜,没了又来追忆,装什么情种!     “翁主早将卖身契还给婢子了,婢子是自由身,想去哪里去哪里,逸侯有意见?”     陆吾苦笑。祝余讨厌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防他防得像贼似的,只要他跟刘嫮单独待在一起,她就借故在一旁晃悠。刘嫮去丰京的头一晚,他被她吻得动情,想要进一步时,就是她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令刘嫮清醒过来推开了他。     “嬷嬷何必如此尖锐,我们也算是故人,嬷嬷如果不忙,不妨……”     “逸侯,我家翁主让婢子过来问你什么时候把她的侍卫白泽调回来?”祝余出声打断陆吾。     陆吾皱眉:“翁主有我们护卫就行了,用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     白泽天天围着刘芳洲转,她的马车他随进随出,住店也往她房里钻。年轻人血气方刚,他得防着点,免得破了刘芳洲身子事小,坏了和亲事大。他把陆吾遣到队伍最末,又让他负责牵马喂马,就是不让他们有接触的机会。     祝余不管他怎么想,冷冷道:“翁主说,逸侯要是再不把白泽调回她身边,她就弃车步行。”     “胡闹!”陆吾斥道,“堂堂翁主怎能跟贩夫走卒一样抛头露面,你去劝劝她,让她赶紧上路别耽误了给太皇太后侍疾。”     祝余站着不动,陆吾还要催促,却听一道娇柔冷凝的声音响起:“逸侯为难我的侍卫不够,还想为难我的嬷嬷?”     抬眼一看,芳洲已经下车正朝他们走过来,兵士们被她惊人的美貌镇住了,盯着她一瞬不瞬。     陆吾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就是不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看。他走到她面前挡住窥视的视线,蹙眉:“翁主请上车,我们还要赶路,误了大事吾吃罪不起。”     芳洲从容道:“把我的人还给我,我就走。”     “我若不还呢?”     “那我就跟他们一起。”     她说得很轻,临江女郎特有的娇憨动人在她声线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仔细听的话还以为是在撒娇,但她的脸告诉陆吾她绝对没有开顽笑。     陆吾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翘首以盼的那些人怕是巴不得她下车步行,他盯着她警告:“希望这是翁主最后一次任性。”     芳洲不慌不忙回敬:“希望这是逸侯最后一次动我的人。”     陆吾没有搭话,手一挥,白泽和祝余一起回到她身边。三人上车,芳洲轻轻问祝余:“嬷嬷,你跟逸侯有什么恩怨?” 第15章       祝余与芳洲朝夕相处五年,早已将她视作第二个刘嫮,加之乍见陆吾心绪激荡,听她发问忍不住将郁积多年的话语一倾而出——     “婢子原是丰京京郊人氏,来临江以前是燕国翁主的嬷嬷,我家翁主是婢子看着长大的,她跟您一样,乖巧伶俐,聪慧貌美。三岁没了阿母,十五岁被燕王送上丰京……”     芳洲一下子就被她的故事吸引住了。关于燕国的事史书语焉不详,只说是因为燕王和王太子谋反除国,她一直想多了解一些,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位知情人,不过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燕国翁主的事。     “那位翁主为什么要去丰京?”芳洲出声唤醒陷入沉思的祝余。     “这……”祝余语塞,“婢子只听翁主说大王嫌燕地苦寒闭塞,想让她到丰京去见识一下,开阔眼界,结交朋友。话虽这么说,婢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说大王那么宠爱翁主,应该将她留在身边才是,连百姓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大王怎么会舍得送她走呢。”     “后来呢?”芳洲追问。     “大王给了翁主大量银财,让她在丰京结交权贵,翁主府上每天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不知道多热闹。大家都很喜欢跟翁主来往,说她为人爽快,出手阔绰。”     “再后来就传出大王和王太子谋反被抓的消息,婢子当时觉得错怪了大王,以为他送翁主出来是避祸的。直到翁主出事,婢子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被大王遣归的广阳王后和大翁主什么事没有,反倒是千里之外的翁主受到牵连。”     芳洲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那燕国翁主怎样了?”     “翁主因为大王和王太子被羁,想进宫找求陛下求情,她走的那天早上桃花开得正艳,她还对婢子说晚上回来想吃婢子亲手做的桃花饼。婢子做好饼在家等了一整天,她却再也没有回来了。后来,冠军侯找上门来,告诉婢子翁主没了,还说翁主托他照顾婢子等人。”     这里面居然还有魏无恙,芳洲心里酸酸的,没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跟别的翁主也有交集。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谁承想……     她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冠军侯……跟燕国翁主有什么渊源,怎么会这么肯帮忙?”     “翁主对冠军侯有恩,曾于渭水河畔救过他一命,所以冠军侯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忙。”     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会照顾祝余,又把祝余带到江陵安排到他们府上。芳洲唏嘘之余不禁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你与逸侯的恩怨跟你们翁主有关吧?”     提到这个人祝余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正是,他以前是翁主的讲席,也是、也是翁主的心上人。”     “呀!”芳洲惊呼失声。     祝余又恨恨道:“他不是人,根本没有心,只是把翁主当成向上爬的梯子,他哄着翁主成了大王谋士。大王伏诛后,八大谋士里就他一人不知所踪,没想到如今再见面居然成了列侯,也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估计又是踩着什么人往上爬的吧。翁主你可一定要提防这个人,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良善,他的一手欲擒故纵可是玩得炉火纯青。”     芳洲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燕国翁主的名讳是?”     “我们翁主单名一个嫮字,亲近的人都喊她阿嫮。”     “什么?!”芳洲“腾”地一下站起来,满眼不可置信,“你说她叫什么?”     “刘嫮。”祝余不解地看过来。     芳洲只觉脑中闪过一道炸雷,尘封多年的记忆因祝余的话一下子苏醒过来。     从小到大,总有不同的声音在她梦里一遍遍地唤“阿嫮”,刚开始她很害怕,可是她不会说话,无法对人言说。等她会说话以后,那些声音光顾得越来越少,十岁那年突然就消失了,她也逐渐遗忘了这件事。今天若不是听祝余提起刘嫮的名字,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原来这世上真有个叫“阿嫮”的人,她还是燕国翁主。只是,唤她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芳洲不知道自己此刻思考的模样有多骇人,祝余却是被她惊呆了。她星眸半闭,脸色发白,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定住一样,一动不动。     “翁主,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祝余带着哭腔大喊:“翁主,你说话呀,你可别吓唬嬷嬷。”     白泽听到祝余呼声连忙拉缰勒马,一把推开车门,快速奔向芳洲。     “快,让翁主躺下来,把车帘拉开,给她扇扇风。”     芳洲听到熟悉的少年声音,他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祝余。她想告诉他们她没事,却蓦地瞪大了眼——     其中一个在她耳边呼唤多年突然消失的声音又回来了!     “阿嫮,阿嫮,阿嫮!”     一声比一声沉痛,一声比一声煽情。她听得头皮发麻,几要飞升。     “她怎么了?”低沉醇厚不失威严的男声打断了叫魂般的呼唤。     祝余声音颤抖:“逸侯,快请   人来看看我家翁主吧,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     芳洲眼睁睁看着头顶上方笼罩一个人影,那人目光沉沉,似观察又似审视,好像要将她看穿凿透,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眼极大,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平日灵动的眸子,此刻因为失焦显得空洞无神。     陆吾在她大大的眼里看到一个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紧张的自己,他被吓了一大跳。     除了刘嫮,他不曾对第二个人有过这种情绪。     他俯下身查看她的情况,就在快要碰到她睫毛时,她的眼珠动了。     她回神了,眸子重新有了光彩。     陆吾极不自然地起身,阴着脸,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将祝余叫到一边。     “翁主发病前,你们在干甚么?”     “没干甚么,就是随便说说话。”     “说什么?”     祝余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你该不会跟她说我是个负心汉,害死了你家翁主,然后她就吓晕过去了?”     祝余的头垂到了胸口。     陆吾很生气,倘若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男人,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他不否认对刘嫮的死有责任,但他不喜欢当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成为这个小翁主的谈资,他更不喜欢她那双小鹿一般纯净的眸子里涌现对他的不屑、嘲讽和蔑视。     “嬷嬷,祸从口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清楚。”     祝余愧疚地低下头,倒不是害怕陆吾的警告,而是被芳洲的样子吓坏了。是她欠考虑,她还那么小,一直都被刘康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不该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污了耳朵,伤了心智。     “婢子知错了。”     陆吾没料到祝余认错会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瞬就放她走了。     祝余回来看到芳洲呆愣愣的样子,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哭道:“翁主,都是嬷嬷不好,嬷嬷不该跟你说这些乱糟糟的事,你罚我吧。”     芳洲立即收回视线,替祝余擦眼泪,温声道:“嬷嬷,我没事。你别哭了,无……阿兄跟我说,你这眼睛若是再哭坏就治不好了,我不要嬷嬷失明,我要大家都好好的。”     白泽伸进头来也劝祝余:“嬷嬷,就听翁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王府门口一幕,使他对芳洲又怜又愧,以前觉得她憨,被他扯辫子、取绰号、放小蛇只知道自不量力地用拳头还击,连告个状都不会,现在才知道她的心地这么善良。     她虽然弱不禁风,但她身上自有一股坚韧从容,跟她在一起心里踏实又安定。而且她虽柔弱,却非常护短,被她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祝余听到他们的劝慰终于停止哭泣,挤出一丝笑容:“嬷嬷听翁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车厢渐渐安静下来,芳洲躺在祝余腿上假寐,白泽重新坐上驾驶位置挥鞭驭马,谁也没注意陆吾悄无声息而来,又悄无声息而去。     ……芳洲的思绪在飞速转动。她和刘嫮,这位命运多舛的燕国翁主会有什么瓜葛?至多经历相似而已,幼年失母,及笄入京,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想到刘嫮的结局,芳洲惊得差点弹跳起来。     阿翁常跟她说天佑有缘人,偏偏在去丰京的路上遇见这件怪事,难道老天想警示她跟刘嫮一样——入丰京,去无回吗?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要从嗓子里冲出来。抬头看了看祝余,发现她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又趴在两边车厢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里衣,取出贴身收藏的锦帛。     一目十行看完,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难怪阿翁说会有人逼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难怪阿翁会给她这份懿旨,他早预料到了她即将面对的事——     有人想拿她联姻。     而她,若不是中途遇上刘嫮的事,是不是就傻乎乎地跟着人进宫,再稀里糊涂地被人塞进花轿?     若是她不从呢?     想到陆吾,她的心里凉嗖嗖的,难怪阿翁让她不要离开太皇太后寸步,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病弱膏肓的太皇太后真的能护住她吗?这份懿旨又能起多大作用? 第16章       芳洲一行在路上又走了四五天,终于在五月下旬抵达丰京。此时离立夏还早,正是草长莺飞,杨柳醉烟之际,三五女郎结伴而行,锦衣华服,香车鬓影,笑声肆意动人,直引得路人频频撩帘相顾。     芳洲和父亲游遍临江河流山川,尤爱美景,若是以往她肯定会好好欣赏一下鼎鼎大名的灞上风光,但此刻却是愁肠百结,思虑满腹。     这条路也是当年阿翁进京受询的那条路,面对无法预料的未知,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害怕过吗?是否想要退缩?     应该都没有吧,因为有魏无恙在身边,他一定会宽慰阿翁,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他的模样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她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是她孤单日子里除阿翁以外唯一的甜。他走后,她将他藏在心房最深处,从不轻易触碰。     而今,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对他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几要将她没顶。     她无声地哭了。     陆吾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十分肯定,她不是去侍疾,而是被人诓上了京。她更加肯定的是,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以陆吾对白泽的提防以及对他们接触的排斥来看,十成十逃不过联姻。而且对方似乎来头不小,也许有什么隐疾或是秘辛,所以不敢正大光明地指婚,只能偷偷摸摸将她骗进宫。     芳洲非常愤怒。     在她十五年的生命历程里,唯二接触的两个男人,一个如皎皎之月,温文尔雅;一个如皓皓之日,光明磊落。她以为世间男子大抵如此,却没想到处在权力巅峰的男人如此龌龊,居然要靠诱骗弱女子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嬷嬷说得对,陆吾其人太不堪,他效忠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他们若想将她搓扁揉圆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刘芳洲,一介弱女,也有自己的血性,绝不受人摆布。     她想起十岁那年夏天,看着阿翁在江里畅游,她羡慕得紧,吵着也要下水。嬷嬷不让,说水里危险,白泽学了那么久都没学会,她一个小女郎怎么可能学得会。     她有些泄气,阿翁却在王府后院给她凿了一个大大的池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鱼儿游回江水,所以凫水是人的天性,不会的只是还未开窍,她这么聪慧肯定早就开了窍。     她信以为真,扑腾跳下池子,结果差点没把自己淹死。阿翁在一旁哈哈大笑,说她没有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还说嬷嬷说得对,女郎永远不可能学会凫水。     她不服气,每天泡在池子里折腾到手脚发白发涨才起身,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那个夏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凫水。     她永远忘不了阿翁赞许的眼神。阿翁说,腓腓,你要记住,你会不会或是该不该做什么事,不要让别人告诉你,你要问自己。     现下,他们“告诉”她要认命,要乖乖被利用,问过她的意思吗?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内城,麟趾宫高高的屋阙即使隔着重重楼宇也能一眼认出来。它是内城最高的建筑,立于正门台阶,芳洲回头看了一眼,繁华热闹的丰京城匍匐在她脚下,如一位无声无息、历经沧桑的老者,看着她踏向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步步将她吞噬。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提步走进宣室。     “陛下,临江翁主来了。”     一位身着朱色朝服,头上带着长冠的男子听到王卓的话后朝她看过来。他目光如电,盯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视线。     刘炽虽阅人无数,仍惊诧于芳洲惊人的美丽。她静静站在那里,带着临江泽国的水汽,像一株挺立的小荷,粉粉嫩嫩,悠然绽放,说不出的清丽脱俗,他忽然觉得把这样的美人嫁到匈奴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站起来走向她,在她身前一步远顿住。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极大,眼仁儿又极黑,像白底瓷瓶里盛着两颗大黑玛瑙。肌肤白如凝脂,在烛火下散发着淡淡光华。     鬼使神差地,他朝她伸出手,却见她防备地后退一步,秀眉微不可察地蹙起。     刘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芳洲说道:“翁主车马劳顿,先去休息吧,明天再去拜见太皇太后也不迟。”     “谢陛下关心,芳洲不累,芳洲挂念太皇太后,想尽早给她侍疾。”她极其不喜欢他的注视,他是她叔父,看她的目光却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刘炽挑眉,这看着哪里像性情温顺,胆小如兔的样子。     “王卓,带翁主去碧霄宫。”     芳洲轻轻松了一口气,皇帝和他的宣室都让她感到压抑,尤其是与宣室一门之隔的麟趾宫后阁,不知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让她有种密密麻麻的疼痛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一开口,她几乎落荒而逃。     刘炽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问与芳洲擦肩而过的人:“我有那么可怕吗?”     陆吾没有立即开口,他在想芳洲刚才的样子,她苍白的脸和惊   慌失措的神情像在逃避什么可怖的怪兽。刚才他一直守在殿门口,知道刘炽并未拿她怎样,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翁主没出过远门,第一次见到圣颜,兴许是紧张。”陆吾听见自己如是说。     刘炽看着他笑:“大兄这次差事完成得不错,阿母少不得又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官位?”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说的不是官员任免的大事,而是随便闲话家常,但陆吾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阿炽,阿母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坏人都让她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陆吾皱眉。     “为我好就让我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成为言而无信的鼠子?大兄难道不知天子一言九鼎?”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刘康自请削藩是帮了你没错,但现在要用他的女儿和亲也是形势所逼。”     “哼,”刘炽看了他一眼,笑不达眼底:“你跟阿母真是亲母子。”     陆吾被他的话堵得难受,幽幽道:“她也是你的阿母。”     “那又怎样?”刘炽笑得矜贵,“我姓刘,她姓姬。有我在,她永远别想成为第二个杜凌霄。”     陆吾终于知道刘炽为什么不跟姬太后亲了,从他与匈奴开战之日起,他就该明白刘炽不是穆帝,更不是文帝。他比他的阿翁和大父要有抱负有主见得多,被太皇太后束缚这么多年,他是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凌驾于他之上的。     虽然他也不喜欢姬太后,但却不想看到亲母子闹成这样,劝道:“她毕竟是我们的阿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你这么说她总归不妥。”     刘炽听了他的话大笑:“大兄,你可真是天真,难怪她用你用得顺手。如果当初我阿翁不是天子只是个贩夫走卒,她会跟他吗?红杏出墙的二嫁之妇还想学我大母垂帘听政,她配吗?”     陆吾深深垂下了头。     出了麟趾宫,毫不意外地看到长信宫女官在宫巷尽头等着他。他疲惫地揉揉眉,忽然怀念起燕国那七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姬太后一看到他就上来牵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阿炽留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是不是夸你差事办的好?那他有没有说要让你当大司马?有没有感激阿母……?”     “阿母,”陆吾打断她的自说自话,“我很累,想先回府休息。”     “别啊,”姬太后紧紧抓住他的手,“宫里都在说新来的临江翁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嬷嬷去看了一眼,说跟黎姬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你快告诉阿母是不是真的?”     陆吾无奈:“阿母,黎姬在时阿炽还未当太子,我也未入宫,哪里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姬太后一拍大腿:“阿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一事不烦二主,你跟她熟,陪阿母去看看这位翁主吧。”     陆吾苦笑,他跟她算哪门子熟。一进丰京,因为把她的侍卫打发走,她就看他不顺眼,看他的目光如刀似剑,进宫以后连正眼都不瞧他,他又何必过去找不痛快。     姬太后却不愿意放他走,连拉带拽拖着他来到碧霄宫。一进门,就见一道纤瘦的身影趴在太皇太后床头,正轻声细语说着话。他耳力好,仔细一听就听到了她的话。     “曾大母,您给阿翁挑的江陵很美,有山有水,一到夏天荷叶田田,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花。白的,粉的,红的,美极了,我还撑着小船和采莲女一起采过莲呢。”     “曾大母,等您好了,芳洲陪您去云梦泽。那里有好多好多宝贝,芳洲还在树下捡过鸾鸟的蛋,结果孵出来的是一只山鸡。您说好笑不好笑?”     “曾大母,您赶紧好起来吧,阿翁和芳洲不能没有您。”     太皇太后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流下了泪水。     “哟,这谁啊,怎么把太皇太后都说哭了?”姬太后突然出声,芳洲来不及擦泪,回头朝她看了过来。     她睫毛微湿,白净的脸上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一路流到颊边,衬着红通通的大眼,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陆吾的心忽然狠狠扯了一下,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想要替她拭去泪珠。     姬嬿第一时间扯住了他的手,攥得他呼痛也没有松开。     太像了,跟三十年前的黎姬别无二致,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她比黎姬讨喜得多,知道怎样抓住男人的心,只一滴泪就把她的好儿子迷得晕头转向。     黎姬不一样,她一直都是美丽,高傲,目空一切的,就连在天子面前也不肯低头。     那时候怀着身孕的她被穆帝从宫外带回来,带到黎姬面前。穆帝漫不经心地对黎姬说:阿烟,她怀了我的孩子,又得辛苦你了。     黎姬笑得妖娆,她说:替陛下分忧是女妾分内之事。     她明明说得在理,穆帝却好像很生气,还没听完就甩袖子走了。     回到宫里,黎姬就变脸了,不顾她有孕在身,硬是让她跪了大半晚。第二天下朝,穆帝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她大喜过望,以为他是来替她出气   的。结果他第一句话不是问她怎么样,而是问:阿烟你闹够了没。     黎姬看着一双涂着丹蔻的手说:不够,永远不够,从陛下背信开始,就无止无休。     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伸长耳朵还想再听,却被穆帝赶了出来,不一会儿殿内就响起男人急促的喘息和恼羞成怒的骂声——你这个泼妇,竟敢挠我!     穆帝怒气冲冲走出来,看见躲在柱子后的她,一把抓过来,扛起就走。他不管她怀着身孕,狠狠地要了她,直把她痛得晕了过去也不撒手,跟以往与她在外燕好时判若两人。     迷蒙中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阿烟,阿烟,你怎么就是不肯原谅我!! 第17章       黎姬事后还是知道了穆帝出了明光殿就宠幸她的事,让她跪了一整晚,谁知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不了身的不是她反而是黎姬自己。穆帝不明就里,再次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却在见到黎姬的样子后慌了手脚。     她那天在黎姬殿中服侍,目睹了整个过程。     黎姬背对着穆帝不肯看他,不管穆帝怎么说怎么扳,她都一动不动,她以为穆帝会再次拂袖而去,谁知他竟伏下身在黎姬耳边苦苦哀求:阿烟,你别这样,转过来看看我吧,我答应你再也不跟别人好了,我只爱你一个。     他的话教她狠狠一颤,也终于令黎姬转过了头。黎姬眼眶红肿,泪流满面,穆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居然也跟着哭了。     “阿烟,我们再也不闹了,好好过日子,在麟趾宫当一对普通夫妻好吗?”     黎姬没有说话,她却慌了神,听穆帝的意思是想让黎姬当皇后。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     陆家祖上交好的神算后人替她看过面,说她有母仪天下之相,当时看着整天药不离口的陆大郎,她对那句话是嗤之以鼻的。直到遇到了微服私访的穆帝,她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     若黎烟当了皇后,她辛辛苦苦挤进宫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听见黎姬说,她不稀罕那些东西,她只稀罕真心真意。     姬嬿简直要笑死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蠢的女人,不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要万花丛中的帝王真心。     俗不可耐,愚蠢至极。     她的一颗心渐渐放回原处,碰到这样的对手,只需要蛰伏,静待时机就够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长处,比她美的没她聪明,比她聪明的人没她沉得住气,比她沉得住气的又没她的容貌。黎姬除了容貌一无是处,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美人,她只要够耐心,只要有帝子可依,就不怕扳不倒她。     几个月后她产下一个男婴,翻盘的机会终于来了。     黎姬果然不堪一击,她一出手就让她和穆帝维持了几年的平静日子土崩瓦解。     黎姬越来越偏激,穆帝越来越暴躁,他们终于成为一对两看生厌的怨侣。无休止的争吵、谩骂、相互折磨,曾经有多恩爱,现在就有多痛恨。     姬嬿冷眼旁观,再一次觉得黎姬蠢透了。爱,是这世上最昂贵也最廉价的东西,她早就看透了它摒弃了它,所以没人伤得了她。黎烟宁肯被爱人伤得体无完肤,也要死死攥着不松手,活该痛苦如斯!     既然她这么笨,那就送她早超生吧。     终于有一天,黎姬狠狠打了穆帝一耳光,然后……宫里安静了。明光殿再也没了争吵声,甚至连说话声都没有,几与冷宫无异;再然后,她成了麟趾宫的新主人,她的儿子成了太子。     回过神来的姬太后皱眉睇着芳洲,从第一眼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翁主。     脂粉堆里打滚三十年,一路披荆斩棘,遇神杀神,遇佛灭佛,她一身煞气,从没怵过谁,但这世上有两种女子不得不让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一种是不依附谁,自己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想要什么伸手自取,无须看男人眼色,也无须顺男人脾气,甚至反过来男人还得靠她庇护。     杜凌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凤毛麟角,百里无一,男人对她有敬有畏,却独独生不出爱怜。     另一种女人才是真正的劲敌。娇娇怯怯,宜喜宜嗔,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站着像一支秀美的翠竹,气质脱俗,风骨天成;躺下则软得像一滩水,专门诱惑男人溺毙其中,沉醉不醒。     刘芳洲就是第二种女人,她一滴泪就能让她冷情的长子动心,巴不得去舔她的脚才好。     姬太后对着芳洲蹙眉:“太皇太后需要静养,翁主一来就哭哭啼啼的,让太皇太后怎么休息?临江王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芳洲怔愣一瞬,姬嬿的身份早在她进殿的时候就猜到了,她是怪她没及时叩拜还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太后长乐无极。”芳洲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接着说道,“太后说的是,芳洲不该一来就哭哭啼啼惹太皇太后伤心,芳洲谨遵太后教诲,以后不敢了。”     姬太后目光阴沉,果然跟她那胸.大.无.脑的大母不一样。知道形势比人强,不抗辩,不发怒,上来就乖乖认错。     “知错了就到殿门口罚跪吧。”她抛下轻飘飘的一句,想看看她会怎么接招。若是个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正好让她尝尝她大母当年最喜欢的招术。     芳洲还没说话,陆吾却先叫了出来:“太后!”     他面色沉沉,薄唇紧抿,一看就是生气了。姬太后更恨,越是这样,她越要将一将刘芳洲。     “我不!”就在母子二人僵持间,大殿上响起清脆悦耳、掷地有声的话语。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姬太后不敢置信地看向说话之人。     芳洲站得笔直,从容不迫:“我说不!”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亦如是。芳洲虽有错,但不足以罚   跪,且芳洲是皇室中人,高祖曾云刘姓子孙跪天跪地跪君,不跪异姓人!”     这是当年异姓王作乱时,高祖为了激励士气说的一句话,如今被她拿来怼姬太后,躲在门外的刘炽听了几要叫绝。     姬太后气得七窍生烟,胸脯起起伏伏,指着芳洲连说了几个“好样的”,女官见了连忙上前替她顺气。     顺了好一会儿,梗在胸口的一团浊气才呼了出来,她指着芳洲道:“以下犯上,该当……”     话未说完,殿外响起王卓的唱报——     “陛下驾到!”     刘炽一现身,除了姬太后,其余诸人全都跪倒。他绕过众人,走到芳洲身边将她扶起,说道:“翁主以后见了朕无须跪拜。”     芳洲呆呆看着他,姬太后和陆吾齐齐变了颜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私下场合自称为“朕”,陆吾明明白白地听懂了他的意思——     皇权至尊,无人可僭越。     姬太后却被皇帝儿子给刘芳洲的特权惹恼了,她连天子都不用跪,那以后在她面前岂不是更得意?不行,黎烟被她踩在脚下,她的孙女就甭想站着。     “阿炽,丞相三朝元老,年逾古稀,见到你也要三跪九叩,她一个小小翁主,哪来这么大的脸面?”     刘炽撇下芳洲,脸上带着笑意朝姬太后缓缓走过来,轻轻说道:“太后,你闹够了吗?”     姬太后惊恐地后退一步。三十多年前,穆帝也是这么对黎姬说的,他当时怒不可遏,声音极大,黎姬却一点也不害怕;刘炽明明满面笑容,声音温柔,为什么她会觉得如坠冰窟呢。     一定是因为他的眸子。     她被里面的冰冷、嘲讽、凉薄冻得瑟缩,穆帝生命的最后几年,就是这么看她的。     她不敢再看,一刻也不愿多待,手一挥:“回宫!”     宫人潮水般跟着她涌出,但她的两个儿子都留在了殿内。她咬着牙狠狠说道:“谁要是敢走漏翁主和亲的风声,我扒了她的皮!”     宫人全都低头应喏,大气也不敢喘,姬太后这才满意地笑了。     ——“黎烟,生前你斗不过我,死后也别想斗过我,你的无敌美貌只会送你孙女踏上不归路。”     刘炽看了会儿太皇太后也带着人走了,殿内只剩陆吾和芳洲。     陆吾看着她,上前一步:“翁主,你不要怪太后,她……”     “滚!”芳洲打断了他的话。     陆吾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毕露,双手也握得紧紧的,低吼:“不就是个侍卫吗,你要少不了他我再给你找回来就是,为什么非得这样?”     芳洲不为所动,淡淡道:“在路上我就跟逸侯说过,不要动我的人,你听了吗?”     他一怔,看着她纤细的脖颈道:“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从来没有!”     他目光似箭,堪堪对准她的脖子,仿佛随时都要发动攻击。     “陆吾,”她直呼其名,“你是男人吗?”     他又一怔,意味明显的目光在她胸前流连,故意轻佻地扯出一抹笑:“你说呢?”     芳洲腰身挺得笔直,不躲不闪,嗤道:“以为披了张人皮就是人,以为能征服女人就是男人?言而无信,寡廉鲜耻,连人都不配当,何谈铁骨铮铮男儿汉。你真让人瞧不起!”     陆吾被她气得炸裂,从小到大,她是第一个骂他的人。他上前两步,欺近她,冷冷道:“伶牙俐齿,翁主以后会吃大亏的。”     他还要再说,却听刘炽在门口喊:“逸侯,说了那么久还舍不得走?”     他居然一直都在门口候着,陆吾悻悻地一甩袖子跟他一道走了。     送走一干人等,芳洲只觉得浑身脱力,这是她头一回跟这么多人周旋,心累身也累,祝余和张宝连忙上前扶她。     张宝眼睛亮晶晶:“翁主,你刚才站在那里,奴婢还以为看见了太皇太后呢。”     芳洲虽长得像黎姬,但性子和软,人畜无害,发起怒来却像极了杜凌霄年轻的时候。     芳洲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朝床上瞥了一眼,不期与杜凌霄的视线相遇。她的双眼仍睁得大大的,但芳洲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在笑。     “芳洲班门弄斧,让曾大母见笑了。”     杜凌霄张着嘴,费力地吐出一个字:“腓……”     三年了,这是太皇太后说的第一个字。张宝惊呆了,又哭又笑,一把年纪的人激动得手舞足蹈。     芳洲笑中带泪,埋在杜凌霄胸口应道:“哎!” 第18章       阴山山脉西北有一缺口,状如门阙,名曰高阙,据传为赵武灵王所筑长城之终点,是曾经的赵国对抗匈奴的据点,也是前朝边陲的重要关口,中原的金戈铁马曾经从这里出塞越狼山北击匈奴大捷而还,一度将匈奴驱逐到贺兰山脉、狼山山脉以西以及赵国长城以北。     其后在高阙筑城,跨山结峰,谓之高阙戍。自古迄今,常置重捍,以防塞道。如今,长平侯赵破虏的军队就驻扎在这里。     一个月前皇帝刚下达出击匈奴的命令,大军还没来得及拔寨,从丰京经直道日夜疾驰、沿途跑死五匹马的斥候就带来了天子的最新命令——     停止进攻,原地待命!     军营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兵士们群情激愤,一致要求赵破虏向惠帝请命,直言不惧死生,不要朝廷抚恤,只想与匈奴决一死战。     赵破虏的心情异常沉重,他焉能不知部曲们内心燃烧的熊熊复仇之火,别人为功勋而战,他们却是为了尊严,为了仇恨而搏命。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边郡牧民,精通骑射和异族语言,原本与边郡各族相处融洽。匈奴铁骑南下,各族纷纷西迁避祸,世代为汉的他们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被摧毁。家园被烧、父兄被屠、妻女被劫,人间至悲,莫过于此,弃牧从戎是他们报仇雪恨的最后希冀。     如今这唯一的希望也要被朝廷里一群尸位素餐、贪生怕死之徒给打碎了。     皇帝专门命斥候给他带来一封密函,要求他看后即毁,不得外泄。密函说,匈奴木铎单于主动求娶天.朝公主,三公和太后许嫁,并愿意向匈奴岁贡。     赵破虏紧紧捏着手里的密函,直到捏出褶皱也没松开。     木铎靠弑父杀兄继位,其人残暴至极,荒淫无度。他出兵攻打月氏,直把月氏人赶到河西以西,并将被俘的月氏王头颅砍下来做成酒器;他还尤爱妇人,每到一处烧杀抢掠,上至老妪,下至女童,统统掠走,一个不留。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娶一个公主就鸣金收兵?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把花季女郎送给他白白糟践?想要匈奴屈服,除了铁骑,别无他法。     赵破虏眼前浮现出一双盛满泪水的美目,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忘不了她哀婉的话语。她说,破虏你就让我去匈奴吧,以我一人之力换一方黎民平安,死了也值。     他红着眼睛问她,那你的幸福怎么办?     她看着他柔柔地笑,不能跟你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幸福?     赵破虏大恸,牵着她奔到麟趾宫,跪倒在刘炽跟前,恳求年轻的天子不要送她去和亲,他愿意放弃与她的婚约,放弃现有一切,投笔从戎,杀敌报国。     他那时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孙,少年得意,前程似锦。惠帝也才十五岁,刚刚登极,以为他是开顽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来了,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不顾她的阻拦和痛哭,无比坚定地说是真的。     太皇太后又说,生在皇家没有自由,若公主不嫁去匈奴,就得嫁给云中侯,问他愿不愿意。     云中侯郝忠时为抗击匈奴的一员猛将,其父为代国丞相,受穆帝所托,辅佐年幼的代王替天子戍边。他一直没让穆帝失望,在任期间,匈奴铁骑从来没有越过长城一步。     赵破虏没有半分犹豫,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只要不让她和亲,让他干甚么都行。     她哭到昏厥,他却笑了。她出嫁那天,他跨马披甲悄悄送了她一路,从此再未回过丰京。     而今,她的从女,又一位无辜的公主要被“献祭”,天.朝还要向匈奴俯首岁贡,那他和同僚部曲们这十几年的征战厮杀算什么?     简直是武将的奇耻大辱!     帐帘一撩,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闪了进来,赵破虏眼疾手快地将密函塞到袖中,朝来人露出笑容。     “无恙,你来了。”     魏无恙直觉赵破虏心情很不好,他十五岁就跟着他,迄今已经有十年整。赵破虏救过他的命,他替赵破虏挡过刀,以命换命,刀枪剑雨中结下无比深厚的情义。     赵破虏至今未婚,对他的教导有如子侄;他有父等于无父,早在心里把他当作父亲一般的人物。是以,赵破虏的一喜一怒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赵将军,您怎么了?”     赵破虏沉闷半晌,站起来说道:“无恙,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骑上马,魏无恙刚想问他去哪里,赵破虏率先扬鞭朝西北方向而去。     一路疾驰,来到高阙关隘之下,赵破虏勒住缰绳,下马登山。到达山顶,他指着脚下绵延不绝的群山说:“无恙,你看,当年三十万蒙家军渡河以后就是从这里出击匈奴的,一路势如破竹,取河南地,据阳山、北假,直把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向北奔命。”     “无恙,”赵破虏眼里带着憧憬,“这是汉史上对匈奴作战取得的最大胜利,匈奴人丢盔弃甲,远遁漠北,连王庭都弃了。你能想象那个令人激动万分的场景吗?”   魏无恙知道赵破虏最钦佩的便是那位功勋卓著的蒙将军,他展目四眺,虽是六月,塞北特有的凛风仍刮得脸颊生疼,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只有稀稀疏疏不知名的野草从上坡上探出头,迎着北风翩翩起舞。哪怕被疾风吹弯了腰,刮低了头,仍会在风停的间隙努力站直身体,迎接下一轮吹袭。     风沙吹散前人功业,文人眼里看到的是落寞荒凉;武将看到却是精神不灭,浩气长存。     “赵将军,无恙是个粗人,不懂凭古吊今,也不喜欢悲春伤秋。无恙只知道做比说管用,与其羡慕别人,不如自己主动出击。”     “哈哈……”赵破虏满腹惆怅,还没来得及抒发一下情怀,就被这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下属逗笑了。     他就是个怪人,勇敢果断,每次征战都冲在最前头。用兵不拘古法,善于长途奔袭,闪电战,大迂回、大穿插。     “那行,不悲春伤秋了,”赵破虏看着魏无恙挠头,“不怕你见笑,我最初从军是为了一个女人,不过现在却是真的爱上了这里,在我心里这里一点都不比丰京差。我毕生心愿就是消灭匈奴,永绝战争,我有预感咱们以后的功绩不在蒙将军之下。”     魏无恙听得一动,抬头看了一眼。赵破虏对他的了解不比他少,笑着打趣:“怎么?难道你也是为了女人才从军的?”     魏无恙脑海中浮起一抹倩影,俊脸难得红了。     赵破虏大奇,追问:“真被我说中了?难怪你这么大年纪还不成家,原来是心里有人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隐疾呢!前几天刚到一批营妓,有几个模样不错还是雏儿,本来打算留给你试一试,看不看能不能治疗你的隐疾,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咳咳咳……”魏无恙被赵破虏的话呛到不行。     赵破虏不知道,军中却都传疯了,说冠军侯是本朝第一伟男子。     事情还得从上个月说起,当时他带着一队人马去侦察河西地形。返程的时候,误入祁连山脚下、嘉峪关以西一个叫黑山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湖,在一条赫红色的山脉下四周全是戈壁,只有这一片蔚蓝色水域,绿树红花,水肥草美,野马成群。     在茫茫戈壁中能看见这样一片绿洲实在教人惊喜,大家纷纷脱衣入水,他也跟着脱得只剩犊鼻裤跳了下去。     本来游得好好的,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湖真大,水真多”,就这一句引得一帮大老粗朝他挤眉弄眼,问他有没有见过女人的水。     刘嫮和腓腓的泪水他都见过,于是老老实实点了个头。     他们又问他见过几个,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该说一个还是两个,最后犹犹豫豫地报了两个。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大家怪叫连连,问他“双珠戏龙”什么滋味,还问他两个女人的水哪个的好喝。     他觉得奇怪极了,好端端地舔人家眼泪干甚么,还想问“双珠戏龙”是什么意思,却见好友郝贤笑得“哎哟哎哟”直揉肚子。     这个损友的德性他是知道的,能让他笑成这样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心里大呼不妙,直觉掉进了众人的陷阱。     大家见他抿着唇不肯往下说,纷纷说起自己“见水”的经历。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下.流,他这才知道此水非彼水,顿时臊得一张脸通红。     可恶竖子竟然还不肯放过他,告诉他女人分三六九等,极品女人如蜜桃,芳香四溢,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满嘴生津,回味无穷。     可怜他当了二十五童男子,哪里经得起这么一帮荤素不忌的鲁夫如此撩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下如吹气一般起了反应。     他的动静自然也被其他人看见了,大家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吃惊地盯着他的下身。那种被郝贤事后形容为“顶礼膜拜”的目光,令他且羞且气,又无可奈何,发作不得。     这还没完,回到营地,他“伟男子”的称号不胫而走,大家看他时都会顺带扫一眼他的腿根。他发誓,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想杀了亲如手足的兄弟。     “无恙,想什么呢,脸这么红?该不会在想你那位心上人吧?”赵破虏调侃的声音传来。     “不是,无恙在想河西的事。”     赵破虏知道他去河西侦察的事,“哦”了一声,也不说话,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魏无恙头皮一紧,总觉得赵破虏从表情到动作都极耐人寻味。     将帅两个大眼瞪小眼较量一阵,直到郝贤从远处挥着手跑过来。     “无恙,江陵来的信。”     魏无恙几个起跃来到山下,迫不及待地从郝贤手中接过绢帛。一目十行看完,他的脸马上就黑了。 第19章       见魏无恙黑脸,郝贤探头看了一眼,还没看完就嚷开了:“我呸,刘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缺德的事也干得出来。临江王又不是孬种,要人家翁主联姻就明说,犯得着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将人骗进宫去吗?真是太不要脸了!”     他对刘康的钦佩源于雁门太守吴复。这些年他们没少跟吴复打交道,对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十分不齿,但他后台硬,谁都拿他没辙。当年任中尉府簿的吴复,风头可比现在盛多了,刘康竟敢跟他抗衡,还把他给撵到边关,这样的人不服都不行。     魏无恙大步走到赵破虏跟前,单膝跪下:“赵将军,无恙有事想回丰京一趟,请将军批准。”     赵破虏还没发话,郝贤就已经叫了起来:“赵将军,您就答应无恙吧,他的心上人被人抢走了,再不去就晚了。”     魏无恙红着脸,没有反驳他的话。但他心里却不住苦笑,她身份高贵,岂是他能肖想的,他救她只为报恩跟承诺罢了。     赵破虏沉吟不语,这些年他虽没回过丰京,但对京里情况了如指掌。皇帝没有成年公主,姊妹中也无合适人选,和亲公主极有可能是皇室女加封的。照目前情况来看,保不齐这位皇室女就是魏无恙的心上人!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和亲,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与挚爱劳燕分飞。明明可以用拳头将敌人打败,偏偏要将自己女郎拱手让人换得片刻安宁,跟懦夫有什么两样。     “无恙,”他目光如炬,直视这位最得意的下属,“我可以同意你回京,但你想好了怎么救她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这位翁主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会一直打她主意,你希望她一辈子跟着你东躲西藏吗?”     魏无恙抿着唇没有做声,郝贤却急得跳脚:“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她胡乱嫁人吧?那,那,那还叫男人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破虏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这些年,他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她守寡的消息还是令他痛惜不已,她才三十五岁,就已经走完了别人的一辈子。     “不,爱她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别松开。”赵破虏语气低沉,神情恍惚,片刻又重新振作起来,“无恙,想救翁主只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了。”     魏无恙没有丝毫犹豫:“请赵将军明示。”     赵破虏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山谷回荡:“立不世之功,取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南北介于南山和北山间,长约一千八百里,宽数里至数百里不等,为西北至东南走向的狭长平地,因位于黄河以西,为两山夹峙,故因此而得名。     它是丰京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靠着祁连山经年积雪和冰川融水的滋养、灌溉,成为水草丰美,物产丰富的好地方。这里曾是月氏人的家园,孕育出强大的月氏国,月氏极盛时期,连匈奴都要派单于之子为质。木铎单于将月氏人打跑后,这里就成了匈奴的天然牧场,为他们提供丰富的物资供给。     若能夺取河西,不仅能取得粮草马匹资源,还能与西域各国建立联系,倘若能说服他们一起合作东西夹击匈奴,那就再好不过了。     有这样的功勋,还需要和什么亲!     “无恙正有此意。”魏无恙嘴角上扬,他已经多次率人去河西侦察,对那里的地形地貌烂熟于心。     “好!不愧是我天.朝好儿郎,我现在就派你上京请命,你把那匹汗血马骑走,让陛下好好看看。”赵破虏开怀大笑。     “谢将军!”魏无恙重重一顿。     赵破虏笑着摆手:“快去,快去,等你摆喜酒再谢我也不迟。”     魏无恙被他说得从头红到脖子,正想解释,却听郝贤大叫:“无恙,你可别忘了兄弟我,你能抱得美人归也有兄弟的一份功劳,听说小嫂有闭月羞花之貌,到时候你能让我好好看看吗?”     魏无恙唇角的笑容顿时淡了,忽然就不想解释了。     赵破虏一马鞭抽到郝贤身上,笑骂:“臭小子,你是皮痒还是哪里不痛快,居然敢窥觑无恙的东西,他是什么人你心里没数?想要媳妇自己找,惦记别人的可没出息。”     郝贤一把扯住马鞭,嬉皮笑脸:“将军自己都没媳妇还好意思说属下?”     话音刚落,皮鞭打在肉上的“噗噗”声和“哎哟哎哟”呼痛声同时传来。魏无恙笑着上马,将两人抛在身后,迎着塞外冽风,奔向心心念念的女郎。     汗血马不愧为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近二千里直道,日夜兼程,一天时间就跑到了。魏无恙进城时,大家都盯着他胯.下的宝马赞叹不已。     “这匹马真俊,从来没见过,莫不是西边养马场培育的新种?”     “就是,有这么好的马,咱们打匈奴就更有胜算了。”     他身下栗色大马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尾巴高高甩起,得意地打了响嚏。     魏无恙好笑地拍拍马颈,示意爱驹收敛。汗血马体型饱满优美、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步伐轻灵优雅,的确是马中美男子。     “快看,   那匹马流血了。”人群中传来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马该不会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吧?”     听言,栗色大马将头偏到一边,又重又长地打了个响嚏,直喷得路边行人掩唇捂鼻,避让不及。     “马兄,你是绝世神驹,一生有缘得见者寥寥无几,你就不要跟凡夫俗子一般计较了。”魏无恙俯下身笑着在它耳边轻语。     栗色大马眨眨眼,安静下来。     惠帝听说魏无恙专程回来敬献宝马,龙颜大悦,对王卓低声说了几句就带上陆吾匆匆出了宫。     上林苑,一身劲装的青年正策马奔腾。那马有成年男子大半人高,通体栗色,油光水滑,体型健美。马上那人劲腰长腿,张力和爆发力十足,尽显男子气概,人马一体,疾驰如电,连惠帝和陆吾都忍不住喝彩。     随后而来的明月夫人更是心花怒放。三年不见,他更英武也更有气势了,剑眉星目,长身挺拔,真让人挪不开眼。     魏无恙跑了几圈便勒马下地给惠帝见礼。刘炽一把扶起他,笑问:“魏卿,这宝马从何而来?”     “陛下,这是无恙偶于河西所得,西域国称之为汗血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且非常耐渴,即使在沙漠高温下,一天也只需饮一次水,特别适合长途跋涉。”     刘炽大喜过望,失声道:“无恙,你去过河西?”     魏无恙颔首:“去过很多次,陛下若不嫌无恙聒噪,无恙想与陛下秉烛夜谈。”     刘炽高兴得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牵过缰绳欲翻身上马,却见明月夫人指着马颈娇呼:“陛下且慢,这马不祥,它在流血!”     大栗马偏过头,对着地面直喷气。     魏无恙知道爱驹脾气,赶紧解释:“陛下,汗血马皮肤较薄,奔跑时血液在身体里流动很容易被看到。另外,马的肩部和颈部容易出汗,一出汗往往先潮后湿,对于栗色毛的马,出汗后局部颜色会显得更加鲜艳,所以给人以“流血”的错觉。”     刘炽大奇,说道:“这真是天马呀,可曾取名?”     “还没有,专门等陛下赐名。”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此马快如疾风,迅如闪电,就叫蹑影吧。”     “蹑影神驹,你可愿意让我骑上一骑?”刘炽笑着跟蹑影打商量。     蹑影半弯着腿,刘炽轻轻一跨就越上马,骑了几个来回后他停在明月夫人面前伸手:“夫人,我带你御风。”     明月夫人正要说话,却听王卓报唱——     “临江翁主驾到。”     话毕,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来人。     芳洲粉黛未施,一身绿罗裙,唇红齿白,大眼里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愁。     魏无恙听见自己腔子里的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随时都要脱胸而出,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三年不见,她高了,瘦了,更美了,他居然不敢直视她。     芳洲不知道刘炽叫她来上林苑干甚么,乍见魏无恙,惊得瞪圆了一双美目。     “无……冠军侯,你怎么回来了?”     “冠军侯是回来给陛下献马的,”明月夫人挡住二人视线,笑着对芳洲说,“翁主,这么好看的马你还没见过吧?它叫汗血马,非常温和有灵性,听说翁主自小就和临江王遍游全国各地,想必骑马也不在话下吧,不如……?”     “夫人休得淘气。”刘炽下马打断了她的话。     陆吾和魏无恙也都皱起了眉头。     “陛下真讨厌,”明月夫人娇嗔,“你还没听完女妾的话就说人家淘气,真是偏心。女妾不过觉得天马俊俏,想邀翁主一起摸上一摸。”     刘炽才骑过马,觉得蹑影很通人性,便没有再阻止她的提议。     明月夫人走到蹑影身前去抚摸它的鬃毛,谁知蹑影长啸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直吓得她一个趔趄,往魏无恙身上倒去,魏无恙轻轻一跃,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夫人对不住,无恙腿滑了。”魏无恙十分歉疚。     刘炽示意王卓将人扶起来,陆吾在一旁看得直皱眉,这么愚蠢又肤浅的女人,刘炽是怎么认定她就是刘嫮且还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宝的?     明月夫人扶着王卓的手站起来,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强笑道:“翁主,该你了。”     芳洲看向魏无恙,后者朝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她这才莲步轻移走到蹑影身边,试探性地伸出手抚摸它颈肩鬃毛。蹑影被她摸得舒服地眯上眼,低头蹭她的身子和脸颊,又转过头来在她身上左嗅嗅又嗅嗅,还伸出舌头舔她垂在身侧的右手,直把芳洲舔得咯咯直笑。     等它的舌头要舔芳洲脸颊时,魏无恙陡然拉过缰绳,直扯得蹑影对他狂打响嚏。喷了半晌,魏无恙不为所动,蹑影自发收起四肢,跪伏在地上,回头看了看芳洲。     芳洲明白它的意思,看向魏无恙,却见他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刘炽开了口:“天马跟翁主有缘,翁主就骑上一骑吧,让冠军侯和逸侯   看看我们刘家女郎的风采。”     天子发话,芳洲只得坐到马上,待她一坐稳,蹑影就扬起前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蹄狂奔,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带着芳洲消失了。 第20章       魏无恙第一个反应过来,抢过最近侍从手里的马匹立即追了过去。陆吾怔愣不过片刻也反应过来,向前跨出一步忽又定住,转头去看刘炽。     刘炽仿佛浑不在意,大手一挥:“天马跑得快,你们去了也追不上,就让冠军侯去找吧,他熟悉蹑影习性,应该很快就能将翁主找回来。”     侍从应喏,明月夫人心中暗恨不已,脸上却笑道:“陛下,翁主毕竟是要……的人,荒郊野外的孤男寡女独处,您就不担心她的名节染瑕?”     陆吾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嗤道,这个女人也不是完全一无可取,能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是种本事。     他又瞟了刘炽一眼,心里有些得意,英明神武如他也有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时候,若日后知道自己宠爱的不过是个心里装着其他男人的赝品,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想想就觉得有趣。     他忽然有些雀跃,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明月夫人还在继续游说,刘炽漆黑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笑不达眼底:“夫人是真关心翁主呢还是……?”     明月夫人被他盯得发毛,又吃不准他话里的意思,一颗心七上八下、砰砰乱跳。     不过她毕竟跟刘炽一个被窝睡了几年,对他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这是不悦了,她暗怪自己不小心,姬太后尚且要避刘炽锋芒,她一个小小美人怎么能得意忘形到这种地步?     她扭着柔软的腰肢来到刘炽面前,紧紧攀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冠军侯是所向披靡的大英雄,连匈奴人都对他敬佩有加,更别说咱们自己人了,举国上下处处皆有他的推崇者,女妾便是其中之一。陛下不会因为这个就……醋了吧?”     “所向披靡?”刘炽一把搂住她的腰身,笑得暧昧又邪肆,“是了,夫人当然最有发言权。”     明月夫人顿时脸红如霞,被他暗示意味十足的话语挑逗得酥了半边身子。     刘炽朝陆吾扫了一眼,陆吾会意,马上带着众侍从退到三十丈开外。     刘炽将明月夫人抵在树前,没有任何前戏,撩起裙摆长驱直入,很快树林里便响起令人面红耳赤的各种声音。     除了王卓,其余侍从都是耳聪目明的武人,虽不敢窥视天子行事,但却不妨碍他们将帝妃动静听个一清二楚。大家一边在心里暗赞刘炽勇猛,一边红着脸懊恼地看向身体某处。     只有陆吾无动于衷。     这样的女人,亏他才高看她一分,原来是个贪心又好欲的东西,简直倒尽胃口。     良久,刘炽抱起软成一滩泥的明月夫人来到御辇上,似笑非笑道:“让夫人别逞强夫人偏不听,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明月夫人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却止不住庆幸,若非她故意勾着刘炽失控,让他要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以他的疑心之重,今天哪有这么容易过关。     再说魏无恙,一路追寻芳洲来到城外,终于在阳陵前发现了独自吃草的蹑影。他心中焦急,没等马停稳就跳下地,直奔蹑影跟前。     “翁主呢?”     蹑影不搭理他,自顾低头觅食。     魏无恙急疯了,口不择言:“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倒是说句话呀!”     听他如是说,蹑影不慌不忙抬头,冲他开口:“咴咴咴……”     魏无恙气极,将蹑影拽到一旁,搬来一块大石压住马缰,让它够不着地上如茵绿草。     “怎么样,看得见吃不着的滋味不好受吧?这就是对你不听话的惩罚。我明明让你驮着翁主溜达几圈,好让我找机会跟她说话,你倒好,居然自作主张把她给劫走了。你知道翁主是谁吗?她是我的、我的……,总之你不能打她的主意。”     蹑影扬起头,一连对他喷了五六个响嚏。     魏无恙没有躲闪,与它商量道:“这样吧,只要你告诉我翁主在哪里,我就到大漠给你捉一匹母马。”     “全身雪白的那种,以后生的小马驹肯定好看。”魏无恙又补了一句。     蹑影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便对着阳陵北面一座较小的墓冢长嘶。魏无恙会意,三步并作两步朝墓冢奔去。     这个墓冢虽形制上不如阳陵,却是后陵中距离阳陵最近的一座,二陵相距不过百步,魏无恙三两下就下到墓中,只见一个苗条身影跪坐地上,肩膀一耸一耸。     “腓腓!”他连忙奔了过去。     “无恙!”女郎满脸泪痕投到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泪水流了他一身。     魏无恙被她哭得心都揪到一起,连忙将她推开一些,关切的目光在她脸上巡弋,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颤抖:“有人欺负腓腓了?别怕,告诉阿兄他是谁,阿兄一定杀了他替腓腓报仇!”     说出这番话后,他觉得腔子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并未因此减小,反而有愈烧愈旺之势。     他口口声声要保护的小翁主,他捧在掌心里的人儿,他连做梦都怕亵渎的女郎,竟然被人玷污了?!     ——欺负她的人通通该   死!     魏无恙眸子猩红,脸色阴沉,浑身散发着骇人杀气。芳洲怔愣,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缘由,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娇斥道:“亏你还是带兵打仗的将军,难道上战场前不会先观察敌情?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天籁之音,脆脆如鹂,醍醐灌顶。     魏无恙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她虽然眼睛红肿,但神情娇羞,衣衫齐整,头发也是纹丝不乱。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咧嘴一笑:“腓腓是自己人,用不着观察。”     芳洲破涕为笑,嗔道:“呆子!”     饶是见惯各种糙汉子,从不懂欣赏为何物的魏无恙在这一刻也醉了。他希望她能多笑一会儿,希望她常常在他面前笑,希望她只对着他一个人笑。     芳洲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如鹿撞,羞涩又甜蜜,目光下移,看到彼此交握的手掌不禁再次露出甜甜的笑。     从进来到现在,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过。     美人眼波流转,宜喜宜嗔,纵是铁石也能柔了心肠、化了肺腑。     魏无恙且喜且忧,这一趟最大的收获不是见到她,而是见到她之后终于确定了自己心意。他知道自己完了,一辈子也别想逃出她织下的天罗地网了。可他比她大那么多,身份也是天差地别,要怎样才能配得上这么好的她!     “呆子,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芳洲羞羞答答,在他的注视下连脖颈都红了。     魏无恙如梦初醒,仿佛火烧一般收回目光,看到自己还死死握着她的纤手,脸上又是一红,赶紧触电般松开。     “呆子!”耳边传来银铃般的娇笑。     魏无恙好脾气地笑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她高兴。     “腓腓,刚才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听到他问,芳洲垮下俏脸,大眼含悲,指着桌上的牌位说:“你看!”     魏无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牌位上写着几个大字——“妗娥黎氏烟之位”。     芳洲泪水簌簌而下:“无恙,你说这个黎妗娥可不可怜,她的夫主居然厌恶她到将她挫骨扬灰的地步。”     经她提醒,魏无恙这才发现偌大的地宫里除了一个孤零零的牌位竟然连一副棺椁也没有。     他很好奇:“腓腓怎么知道黎妗娥的夫主厌恶她,又怎么知道这么对她的一定是她夫主?”     “因为……”芳洲哭得更厉害了,“她是我的大母啊。”     魏无恙这才忆起阳陵是穆帝寝陵,能葬在他身旁的黎妗娥必是宠姬无疑,穆帝一朝姓黎的宠姬除了刘康.生母再无别人。     “阿翁常说大母是这世上最痴情的女子,她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掌掴大父。大父就算再恨她,也不该这么对她啊!他的心太狠毒了!”     “难道爱有错?难道痴心错付就该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不是负心人?”     仿佛入障,芳洲越说越崩溃,最后失声痛哭。     魏无恙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将她搂入怀中抚慰,他勾着身子柔声安慰道:“腓腓,别哭了,我觉得你可能误解你大父了。”     一句话便说得芳洲止住哭泣,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黎姬先于先帝离世,若先帝真的厌恶她,又怎么会将她安葬在离自己最近的寝陵?”     见芳洲要反驳,他马上又道:“如果先帝真痛恨黎姬至斯,又怎么可能还留着她的牌位?”     芳洲不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魏无恙快步走到黎姬牌位前,围着牌位转来转去,沉思道,“除非这个牌位有什么拿不走的理由。”     他试着将牌位旋转,只听“咣当”一声,伴随机括轰鸣,墙壁上居然缓缓升起一道石门。两人皆愣,探头朝门内看去,发现那边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台阶,每隔几步点着一盏长明灯,漫天灯火将四周照得白昼一般。     魏无恙抬腿,忽回头不放心地对芳洲嘱咐:“腓腓,一定要跟紧我,有什么不舒服也要马上告诉我。”     芳洲点头,跟在他身后步下台阶。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带,方圆有四五个黎姬陵那么大,地宫里随处可见手持刀枪剑戟、身跨战马的石俑,以及天子座驾制式的陶御辇,地宫正中赫然放着一个可以容纳数人的巨大棺椁。     芳洲扑了上去。 第21章       这是一个用上好金丝楠木制作的巨大棺椁,足有一张御床大小,表面刻有祥云、仙鹤,四周饰以麒麟、貔貅,美轮美奂,气势磅礴。这样的排场跟形制,除了穆帝还能有谁。     芳洲眼中光芒尽散,起身朝魏无恙摇头,满脸失望与痛色。     魏无恙大步上前,围着棺身慢慢踱步,还时不时伸手敲击一下,甚至蹲下身查看底部情况。良久,久得芳洲心灰意冷想要离去,忽听他惊喜的声音入耳:“腓腓,快来看,这是什么?”     芳洲疾步上前,顺着他的手指,目光落在棺沿之上,眼睛变得明亮又潮湿,哽咽道:“你说得不错,原来真是我错怪了他。”     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也不知是该替大母庆幸,还是为她抱屈。     细窄的棺沿上刻着几个极不起眼的小字,若不用心细看是绝不可能发现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见她发呆,魏无恙询问:“想验证一下吗?”     她的目光久久落在棺沿上,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魏无恙俯身,也不知他碰了什么地方,沉重的棺盖在芳洲面前缓缓开启。握拳,探身,只朝棺里看了一眼,她就再度泪奔。     魏无恙长身前倾,看了过去,只见棺椁里躺着两个人,肉身完好,音容栩栩,乍见之下,以为只是睡着了而已。两人一个平躺,与芳洲有七分相似;另一个侧卧,穿着天子衮服,紧紧搂着平躺之人。     芳洲哭了很久,魏无恙不忍再听,走到她身边劝道:“腓腓,你大母求仁得仁,说不定此刻已和至爱化作比翼鸟翱翔九天,你应该替她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我还是替她难过,为什么活着的时候大父不能对她好一些,非要人没了才追悔莫及?他做这些除了活着的人看了难受,还有什么意义?换做是我,情愿不要。”     魏无恙被她的话触动往事,不由得心如刀绞。她也是活着的时候受尽磨难,身后被人追忆,焉知追忆之人不是伤她之人呢?     “腓腓,”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一把将她搂入怀里,紧紧箍着她,想将她嵌到身体里才好,“世上男子千百种,不是每个男人都是这样,譬如你阿翁,譬如……”     一个“我”字在女郎皎皎如月的目光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他头一回抱她,芳洲目眩神迷,一颗心激动得几要飞出去。一直以来他在她面前都是柔软、恭敬、谦卑、讨好的,何曾用这样的姿态与她说过话。原来他还有这么霸道强势的一面,让她心折又心悸。     男儿汉者,当如是也。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面泛桃花,声音小得像耳语:“怎么不接着说了?”     “我、我、我……”魏无恙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更要命的是,因为紧紧挨着,她发上的芳香无孔不入地往他鼻子里钻,只轻轻吸上一口,他的身子就可耻地起了反应。     害怕被芳洲察觉,他连忙轻轻推开她,顾左右而言他:“腓腓,你说咱们要怎么出去?”     “呆子,”芳洲被他推开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娇嗔道:“当然是走出去了。”     她让他合上棺盖,跪在地上郑重磕了三个头,稍后起身率先朝前走去,边走边回头对呆愣的他说道:“跟紧我,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告诉我。”     魏无恙被她的调皮挤兑得摇头苦笑,不过充满朝气的女郎又回来了,倒不失为喜事一桩。     二人走过长长的台阶,终于来到路的尽头。墙上有道机关,轻轻一按,屋顶自动分开,有亮光透了进来。     直到走出来站在殿中,他们才发现这里竟是黎姬生前寝宫——明光殿。     四周静悄悄的,连鸟叫声都没有。     芳洲沉默良久,二人又沿原路返回,到阳陵前牵了正在吃草的两匹马,魏无恙指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说:“腓腓,那个方向是正北,山下有一条路,名叫直道,是前朝为了抗击匈奴修建的,可以从丰京直达九源。平时除了往来两地的斥候和运送粮草、马匹的兵卒,再无其他人走这条路。”     芳洲微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知道了,我会记在心上的。”     他是担心她在宫里熬不下去,让她从密道逃出生天?     魏无恙严肃地盯着她:“你阿翁都写信告诉我了,我是受他所托专门回来救你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芳洲想了想,摇头:“走肯定是要走的,但不是现在。我总得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将我嫁给谁,不打消他们的念头以后这样的事还会一而再再而三上演。”她顿了顿,慧黠一笑,“你不用担心,他们不知道我手上有太皇太后懿旨,逼急了要他们好看。”     魏无恙心中稍定,看着她的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其实,我也不想不明不白地带着你逃命。理亏的又不是咱们,凭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来得光明,走也要走得正大。”     “对,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芳洲赞许地点头。     魏无恙被她说得高兴   ,说道:“走吧,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宫里怕是要急疯了。”     蹑影一听说要返程,连忙跑到芳洲面前跪下,示意芳洲坐上去。魏无恙懒得搭理它,扶着芳洲上了另一匹马,自己一屁股坐到它身上,直把蹑影坐得仰天长啸,挣扎着想将他甩下。     “你可要想好,再蹦跶的话别说母马,就是石马、陶马、木马都没了。”     蹑影乖乖安静下来。 第22章       魏无恙将芳洲送回碧霄宫后赶去麟趾宫复命,走在半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宫人拦住去路:“冠军侯,我家夫人有请。”     对方一副趾高气扬、仿若施恩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夫人就有什么样的婢子,魏无恙懒得搭理,绕过她继续朝前走。     宫人这下慌了,她奉命在这里等魏无恙,若不能将人带回去,夫人发起怒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冠军侯请留步,婢子是合欢殿宫人,明月夫人想跟您叙叙旧,特意命婢子在此等候。”     魏无恙嗤笑,有些人明明会说人话,偏偏要学犬吠,非得碰壁知道厉害了,才肯好好做人,前倨后恭,趋炎附势,可笑又可悲。     宫人见魏无恙笑了,心道有戏,面上自然现出得色,却听清冷的男声道:“我没空,陛下还等着我去复命。”     她的笑意一寸寸凝结在脸上,茫然无措,直到看见来人才如蒙大赦。     “冠军侯若是为了避嫌才与故人生分,明月奴无话可说。但明月奴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冠军侯不吝赐教。”婉转动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怨似嗔,“冠军侯为何只避明月奴的嫌,而不回避翁主呢?”     “夫人是内妇,无恙为外臣,避嫌理所当然。”魏无恙转身,淡淡说道,“翁主年岁尚小,心智未开,无恙与她是正常接触。”     明月夫人被他的话噎个半死。     好个理所当然!好个正常接触!敢情在他心里她明月奴就是个见到男人就往上扑的淫.娃.荡.妇,而刘芳洲却是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纯情白莲。     呸,他也不想想,若刘芳洲真有那么好,怎么会小小年纪就勾得比她大十岁的男人欲罢不能?     明月夫人笑得意味深长:“十五岁也不小了,该嫁人了。”     魏无恙抿唇不语。     她走到他近前,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冠军侯果然对翁主有别样心思呢,照说男未娶女未嫁没什么不可以,只是……”她故意拖长语调,想看他着急无奈,低声下气的样子。     若他肯放低姿态好好求她,若他能像对刘芳洲那样对她,若他……她越想越美,嘴角勾起,美眸期待地看向对面之人。     魏无恙根本不买她的账,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嗤,爱说不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若她不是临江国人,他连话都不会跟她多说一句,想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怕是得先问问匈奴人的感受。     “魏无恙,你给我站住!”明月夫人气得顿足,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我劝你还是收回心思的好,临江翁主不是你能肖想的,她可是木铎单于未来的大阏氏。”     话落,魏无恙竟真的站住了。     他站得笔直,如苍松翠柏,面上波澜不兴,心里却早已翻起惊涛骇浪。原以为赵破虏让他拿下河西,是想让他以此不世之功为凭与皇帝交换芳洲自由。若非眼前这个女人情急的一番话,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原来,赵破虏早就知道皇帝会派人和亲,也知道芳洲就是那个和亲公主,为了帮他,也为了一劳永逸,他想了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打通河西走廊,中原就能与广袤的西域连为一体,就能极大地扭转对匈作战的被动局面。进而,只要时机把握得好,一鼓作气,把匈奴赶出大漠也不是不可能。河西在手,西北我有。不惧匈奴,当然也就用不着和亲。     魏无恙心潮澎湃,想快点儿见到刘炽,想对他说点儿什么才好。     明月夫人见他定住,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刚想展露柔情似水的一面,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简直气得她要疯。     “魏无恙,你给我站住!听到没有,我命令你给我站住!魏无恙!魏无恙!魏无恙!”     魏无恙置若罔闻,徒留身后之人气恨顿足。来到麟趾宫,刘炽一看到他就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将翁主平安带回来,魏卿从未让我失望过。”     魏无恙心绪难平,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陛下可还记得乐阳公主?”     刘炽愣了片刻,脑海中随即浮现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最后慢慢重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个人,流着泪唤他“炽儿”。     没有人知道他与乐阳公主的瓜葛有多深。     当年他对刘嫮一见倾心,因她是自己从妹,只能百般克制。但从陆吾传回的情报里,他看出了刘全夫妇对待她的怪异之处,于是专门派人到燕国去查她底细,结果竟让他查出一桩皇室丑闻。原来刘嫮生母居然是怀着身孕,被燕王刘全以冶铁术从匈奴抵押回来的乐阳公主!     难怪他对刘嫮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乐阳公主是大父文帝最喜爱的幼女,她和亲那一年大父驾崩,阿翁在大父灵前继位,流着泪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宫门口的豪华嫁车上。     他当时只有三岁,惊叹于姑母惊人的美丽,惊叹于嫁车的美轮美奂,惊叹于随嫁队伍的庞大。然而漫天赤色中,威严的阿翁却数度哽   咽,作为新嫁娘的姑母也是面容戚戚,毫无喜意。     他记得阿翁红着眼对姑母说,乐阳,大兄跟你保证,你绝对是我刘氏最后一个和亲公主。     他还记得姑母将他和刘康搂在怀里,绝美容颜泪中带笑。她说,康儿、炽儿,记住你们阿翁的话,我刘家女郎可生可死,可宠可厌,可爱可杀,但至姑母止绝不再送给蛮夷糟践。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阿翁和她都会那么悲戚,原来他们跟匈奴打输了,她作为贡品被献祭,要嫁给杀人不眨眼的北蛮单于,为他的阿翁和天下换取片刻喘.息。     从那以后,他就忘不掉她那双含泪的美眸。她的这句话也像被施了法术一样,深深扎根在他心里三十年。     是以,燕王谋反被擒后朝中有人提议物尽其用,送容貌逼人的罪眷刘嫮北去和亲,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姑且不说她是姑母的骨血,就说一个男人,若不能保护心爱的女人,要靠她出卖身体来苟延残喘,那还配为人吗?更何况他是天子,护不住他的子民就是他的失职跟无能。     终他阿翁一朝,对匈奴虽只是被动防守,但他兑现了承诺,真的再未送过公主和亲;大母垂帘时,也是力排众议将要和亲的长姊当阳公主留下;都说后生可畏,没可能到了他这一朝反而还不如前人。     “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提起她?据我所知她嫁到匈奴已经三十年了,是生是死都犹未可知。”     “无恙日前曾抓到一个匈奴游兵,据他说木铎和右贤王为了乌朱的一个和亲阏氏闹得不可开交,还说这个阏氏已经四十多岁了,居然引得匈奴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为她大打出手,把那些年轻的小阏氏全都比下去了。”     “无恙怀疑他说的这个阏氏就是乐阳公主。”     “什么?!”刘炽激动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殿中踱来踱去,思考着魏无恙的话。     四十多岁、容貌上乘、和亲阏氏,不是他姑母是谁!她居然还活着!塞外恶劣的严寒酷暑,被人当作货物交易的羞辱,父死子极的野蛮习俗,居然都没能摧毁这朵娇柔的南国之花,这样的坚韧,这样的顽强,刘家女郎当如是!     “无恙,我要你找到乐阳公主,然后……”他忽然顿住,然后怎样呢?     他心里有个大胆又可怕的想法,直搅得他热血沸腾,坐立难安。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做过,他一点把握都没有,迫切地需要一个共鸣与肯定。     魏无恙替他说完后面的话:“然后夺取河西,打败匈奴,张我国威,迎公主还朝!”     “魏无恙!”刘炽激动得连名带姓唤他,恨不能将他举起来转上几圈。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他的理想跟抱负,懂他的只有一个魏无恙。     生他者父母,知他者魏无恙是也。     是的,他不仅要歼灭匈奴,还要将疆土拓展到天山南北甚至更远,将他帝国版图翻倍。他要四海归一,诸国来朝,卧榻之侧,再无任何人可以窥觑他和他的子民。     “夺取河西,你有几分把握?”     匈奴控制河西走廊东段的是休屠王,其人勇猛好武,战斗力极强;西段为浑邪王,该人沉迷酒色,实力稍弱。赵破虏的军队在河西以东,想要贯穿整条走廊就要从休屠王一直打到浑邪王。     “回陛下,无恙只有五分把握。”纵使豪情满怀,魏无恙还是据实以告。     刘炽却高兴得不得了,走到魏无恙跟前兴奋说道:“足矣!先帝曾教导我,一件事若有三分把握,尚需仔细斟酌;若有五分把握,大可尽力一试;若有七分把握,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只管大胆去做。有你和破虏一道,七分把握已在我手,何惧之有?”     “魏卿,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已经在京师仓囤积了大量粮食,足够全丰京人吃上三年,西北养马场也已经备好上万匹战马。你们只管放手去做,有我亲自当后援,勿忧。”刘炽冲他狡黠一笑,顽皮得像个孩子。     “陛下!”魏无恙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心中一热,单膝跪下,眼眶也跟着湿润了。     自古千金易得,明君难求。     身为千里马的蹑影在普通人眼里是带血的不祥之物,刘炽却高兴地夸它是天马;他和赵破虏在别人眼里是杀人如麻的瘟神,刘炽却以天下相托,还为他们打点好后方物资供给。     姜尚周武,商鞅孝公,没有信任,没有赏识,永远不会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     人生得一伯乐,足矣。     刘炽一把托起爱将,笑道:“千秋功过,留给好事者跟后人去评说吧,咱们只干男人该干的事。”     “陛下!”魏无恙再次被震撼。     刘炽笑道:“你若真能打下河西,我就许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能想到的,任何心愿都行。”     魏无恙怔愣,醒悟过来连忙急急说道:“无恙在江陵两年,承蒙临江王和翁主照拂,能找到明月夫人也多亏他们,陛下可以先不送翁主去和亲吗?只要拖延一段时间,等我们攻下河西,就再也不用忌惮匈奴人了。”     “是   破虏跟你说的吧?”刘炽也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难怪这个节骨眼上派你回来献马,我就知道他会识破太后的计划。”     “不是,”魏无恙想到赵破虏往衣袖里藏东西的情景,连忙替他辩解,“是无恙自己……”     刘炽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解释,是我们刘家对不住他。每每想起他到现在还不娶妻的原因,我就心里臊得慌。他一辈子的幸福就毁在和亲上,他是为了所爱之人才去的边关,没想到厮杀十几年,还是得靠和亲来换和平。他那么刚直,肯定觉得这是对他和将士们的极大侮辱,所以才会派你回来请战。”     “他一介文士,却有保家卫国的武将情怀,我对他只有佩服与汗颜。你给他带个话,只要他愿意,我可以替他牵线,让他与长姊再续前缘。”     “至于芳洲翁主,我只能答应你暂时不会动她,再多的我也应承不了,毕竟上面还有三公和太后,关键还得看你和破虏。”     魏无恙听明白了,刘炽的意思是只要河西大捷,他就有理由和底气与朝臣和太后抗衡。即使贵为天子,冲锋陷阵时也需要坚实的后援。     “谢陛下!无恙即刻返回边关,跟长平侯一起做战前准备。”     “不急在这一时,今晚我要与你秉烛夜谈。来,给我好好讲讲河西和西域各国的事。”     “是!”     ……第二天一早,魏无恙到碧霄宫向太皇太后和芳洲辞行。杜凌霄还在睡觉,张宝干脆将他直接引到芳洲寝殿,不仅“识趣”地带走所有宫婢,还“善解人意”地替他带上门。     他本就对魏无恙钦佩有加,又听芳洲说了他们在阳陵的事,再加上太皇太后懿旨,对他与芳洲是一百个乐见其成。     魏无恙却被他的举动弄得尴尬极了,他是想跟芳洲独处没错,也的确想跟她说些交心之语,但也用不着这么夸张,搞得他像是来偷会的情郎,有多见不得光似的。     不想站着干等,他煞有介事地在殿中转悠。走着走着,来到一扇虚掩的小门前,忽听“哗哗”搅水之声不绝于耳,听声音似乎有人在沐浴。     他停住脚步,准备往回走,却听芳洲娇柔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嬷嬷,是你吗?我后背有点痒,你进来给我挠一下吧。”     魏无恙目力极好,搭弓射中十丈开外的敌人都不在话下。鬼使神差地,他朝虚掩的门缝看了过去——     芳洲赤身背对他坐在浴桶里,胳膊绕过脖子,修长的手指想去挠后背上的一个小红疙瘩,但总差那么一点点才能够到。尝试几次后她有些不耐烦了,撒娇大呼:“嬷嬷,你倒是快点啊。”     魏无恙进退两难,还没想好怎么办,就见芳洲要转头,慌忙出声阻止:“别回头,我替你去叫嬷嬷来。”     沙哑低沉的嗓音让门内外的两个人俱羞红了脸,魏无恙顾不上丢脸,撒开丫子落荒而逃。     祝余进来时,芳洲已经穿戴整齐,在殿中央正襟危坐,不像有事的样子。     “翁主你找婢子?”她狐疑地问。     芳洲俏脸泛红,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嗯,已经没事了,嬷嬷去把冠军侯叫进来吧。”     祝余边走边嘀咕,也不知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把她当蹴鞠踢来踢去的。     魏无恙进来一看到芳洲的样子,俊脸顿时又涨得通红,目光也不知该往哪里安放,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敢看对面的佳人。     “呆子!”芳洲”“扑哧”一声笑了,她原本也是极难为情,但见他一副比她还要局促不安的模样,顿时就没那么慌张了。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     魏无恙大窘,很想说两句让她安心的话,但一想到此去前途未卜,他心中的豪情壮语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看他在刘炽面前说得轻松,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与匈奴的这一战将会异常艰难。救她是一回事,用没影儿的承诺捆住她又是另一回事,他虽爱她,但绝不趁人之危,挟恩图报。     “腓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好,你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多杀几个匈奴人,咱们百姓就能多活几个。”芳洲压下心中不舍,佯装轻松。     她知道他的志向,匈奴一天不灭,他就一天不会卸甲。这是她自己选的人,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支持。     从阳陵出来以后,她想了很多。她不想像大母和大父那样,将光阴浪费在猜忌中,到最后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她想活在当下,抓紧眼前人,牵着他的手一辈子不松开。太皇太后给她的懿旨是十五岁后任何人不得干扰她自主择婿,于是她给自己选了他做郎君。     她的郎君要远行,要上战场杀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祷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平安,无恙。     芳洲不知道自己故作坚强的模样有多招人疼。明明眼眶瞬间就涨得通红,大大的眼睛还要含笑望着他,小嘴里也说着善解人意的宽慰之语。     魏无恙很想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很想像以前一样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很想告   诉她为了她教他做什么都愿意。但理智紧紧拉扯着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让他只能佯装什么都没瞧见。     “最近嬷嬷常跟我念叨,说老了以后想回燕地去看看,我怕她到时候就走不动了,不如这次你带上她一起走吧。”     “翁主,嬷嬷走了你怎么办?你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祝余突然冲进来。     芳洲轻笑:“我有曾大母罩着,嬷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自芳洲来后,杜凌霄的病情明显好转,从当初的一个字到现在可以一口气说一段话,虽仍是行动不便,但芳洲和张宝都对她的康复充满信心。     魏无恙皱眉:“腓腓只带了嬷嬷一个人来?”     “不是,还有白泽,他跟我一起来的,现在在羽林卫。”     魏无恙面前浮现一张胖乎乎的黑脸蛋,心里忽然有些吃味。后生就是讨厌,这个臭小子明目张胆地欺负腓腓,明目张胆地喜欢她,居然还明目张胆地跟着她到了丰京。     “我下午才出发,嬷嬷慢慢收拾,不用着急,我先出去一趟,未时在宫门口碰头。”     魏无恙脚步匆匆,不妨在主殿门口被张宝截住,直接将他带到杜凌霄面前。     五年前运筹帷幄、谈笑风生的老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全由他人代劳,魏无恙心中唏嘘不已。     杜凌霄泰然一笑:“冠军侯,不要怜悯老身。”     魏无恙赧然,她说的极是。杜凌霄一生纵横捭阖,果决起来比男人还有魄力,扶持文帝,辅佐穆帝、惠帝,送走丈夫,送走儿子,什么大风大浪是她没见过的。这样一个内心强大到可怕的人,的确不需要怜悯。     “张宝,拿来。”     张宝应声端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明黄色的锦帛。     杜凌霄示意魏无恙打开,他伸手取过来一看,发现居然是同时盖了太皇太后凤印和文帝私印的懿旨。上面说,请他代执父权,替芳洲择婿。     “你先收着,现在还不能拿出来,时候到了自然就用得上了。”杜凌霄叮嘱道。     魏无恙喜忧参半。     喜的是有此懿旨在手,哪怕他出师不利,芳洲也不会轻易被送去和亲;忧的是太皇太后虽然信任他,却从未考虑过将芳洲直接托付给他,在她心里,自己终究是配不上芳洲的。     “腓腓太美,惦记的人太多,只有你找的人,老身才放心。”     魏无恙在她注视下只得苦涩点头。     “还有一事,替我杀了吴复。”杜凌霄一开口又把他惊了一把。     他还没说话就被她掐断:“他折辱康儿,该死。”     没想到杀吴复这件事在她心里一放就是五年,若是别的他自然会一口应承,但吴复不行,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在雁门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他震慑敌人的手段五花八门,男俘虏剥皮抽筋挂在城门上,女俘虏送到军中充做营妓,小俘虏统一编做敢死军,每次出征就将他们绑在队伍最前面。     雁门附近的匈奴人提到他都是一副又恨又怕的模样,甚至特意避开他到别郡抢掠。据闻匈奴人还做了吴复模样的木偶人,让骑兵奔射,结果那些骑兵居然害怕到没有一个人能射中。     魏无恙想了想,道:“太皇太后,吴复虽然折辱过临江王,但他现在的威名能震慑北夷,恕无恙不能答应您。”     “你要怎样才肯杀他?”杜凌霄紧追不舍。     “除非,”他沉吟半晌,“他伤害无恙最重要的人。”     杜凌霄沉声道:“好,记住你的话。”     “无恙不敢忘。”     从碧霄宫出来,魏无恙怀着沉重的心情来羽林卫找白泽,一见到他就想起那份懿旨,一想起那份懿旨心里就堵得难受。     白泽如今快赶上他八尺三的身高了,虽然黑,但是骨骼匀称,形容俊朗,棱角分明,是个十分耐看的小儿郎。他身上有股武人的爽朗和坚毅,这正是芳洲欣赏的。     白泽一开口,他就更不舒服了。     “冠军侯,很快我就能到前线杀敌了,等我当了列侯就向大王提亲。”     魏无恙觉得来找他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冷冷道:“那也要等你有命活下来再说。”     白泽咧嘴一笑,不以为然:“腓……翁主说了,白泽是上古神兽,吉人天相,一辈子无病无灾。”     他居然能喊她“腓腓”?魏无恙瞪大了眼,心里十分之不痛快,他不在的这三年,他们已经友爱到这个程度了?     纵使心里酸溜溜的,他还是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白泽一听眼睛都亮了,嘴也笑得合不拢,点头如小鸡啄米。     交代完事情,回到宫门口与祝余会合。芳洲已等候他多时,她大眼泛雾,欲语还休,柔弱无依的样子让他怎么都迈不开腿。魏无恙纵使心里有千言万语,一狠心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保重!”     再一狠心,鞭子狠狠甩在马屁股上,绝尘而去。     芳洲看着他的背影哭了很久。       这一切都被明月夫人尽收眼底,她面色阴鸷,眼底有暗芒快速划过,恨恨离去。     明月夫人走后,宫门另一处,一个大宫婢模样的女子对着她的背影露出冷笑。女子嘴角勾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隐去。     第二天是月圆之日,也是众夫人朝见皇后的日子。一到这天,明月夫人就烦得不行,若说这宫中还有谁能给她添堵,除了张皇后再无第二人。     刘炽宫中美女如云,称得上绝色的亦不在少数,但年过三旬的张星阑绝对是其中翘楚。哪怕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她仍娇美妍丽似二八女郎。     更重要的是,刘炽与她少年结缡,一直对她敬爱有加,除了每月雷打不动的五天宿在她宫里,还规定后宫诸人每逢初一、十五都必须向她朝拜。     明月夫人每次都被张星阑高高在上,仿佛洞悉一切的嘲讽目光堵得难受又无可奈何,为了避免跟这个女人碰面,她在刘炽身上用尽手段,也没能免了每月两次的朝拜之礼。     她打算早上多睡一会儿,反正那个老妪次次都会派人来催。     这头明月夫人还在呼呼大睡,却不知那头姬太后已经改了规矩。以前若是有谁来晚了,皇后都会让人去请。姬太后看不下去,发话说不准惯小浪蹄子臭毛病,先来的必须等后到的,什么时候人齐了,什么再开始行拜礼。     明月夫人迟迟不至,椒房殿里早就有人坐不住了,交头接耳,面生不满。张皇后不参与也不阻止,就那么微笑看着。     “皇后,她明月奴不过是个美人,仗着陛下宠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也不来,您一会儿可得好好教训她。”     张皇后浅笑:“我知道各位都是大清早就起床往椒房殿赶,但明月夫人不一样,她夜夜都得伺候陛下。咱们陛下龙精虎猛的,她哪里吃得消,所以姗姗来迟也是情有可原的。大家稍安勿躁,来,饮茶。”     她的话引起一片不忿之声:“既然吃不消,为何还要一个人独占陛下?山野村夫就是自私又贪婪。”     “谁说不是,还蠢得要命,试问哪个女子会以舞娱人,那是舞姬才干的事。再者,跳舞就跳舞,光着脚成何体统,咱们宫里是少了她的吃穿还是怎么地,合欢殿穷得连双丝履也穿不起吗?”     女子尖刻的话惹来阵阵嘲笑,明月夫人在门后听得眼都红了。她的手指紧紧掐进手心,脸上寒霜一片。     若只是张星阑一个人针对她也就罢了,她今天来迟犯了众怒,要是再进去跟她们争辩,只怕会更招人嫉恨。可要让她憋屈地咽下这口气,她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     “哟,这不是明月夫人嘛,你终于舍得来了,我们可是等了你一上午呢。”     “明月夫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一个人侍候不了陛下,好歹分我们一杯羹啊,又不怕把自己撑坏了。”     “哎呀,生气了?别呀,你是宠姬,我们可惹不起,万一你跑到陛下面前告状,陛下治我们一个大不敬之罪该如何是好?”     明月夫人被众人挤兑得毫无招架之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别提多气恼。倒是张皇后替她解了围:“好啦,一人少说两句吧。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拜礼过后,张皇后将明月夫人单独留下,劝慰道:“她们那是嫉妒你,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今天这个规矩也不是我定的,是太后的意思。”     明月夫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侍候陛下劳累,我年轻那会儿也是这么过来,等晚上陛下过来的时候我跟他说说,免了你每月两次的朝拜。”张皇后笑得勉强,“我现在人老珠黄,想侍候陛下也是力不从心,还得多靠你。”     明月夫人心中一动,她这是向她示弱?     张皇后接着道:“这麟趾宫来来去去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咱们陛下长情起来能把人疼到心尖尖上,一旦绝情起来那也是真绝情,翻脸比翻书还快,我不过仗着年轻时的一点情分侥幸忝居凤位,也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拉下来了。男人眼里从来都是新颜胜旧人,三十多岁的人,不服老不行。”     明月夫人得意极了,看来张星阑不光向她示弱还想跟她结盟哩。那她得好好考虑一下,起码得吊着她几天,哪能这么快就答应她。     “对了,有件事太后才嘱咐过我,我得跟你叮嘱一声。她说翁主年纪小,见识少,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要去匈奴和亲的事,免得把小女郎胆子吓破了,惹木铎单于厌弃。”     “你可一定要记住别去招惹翁主啊!”张皇后不放心地叮嘱。     明月夫人简直想仰天大笑,她正愁没处撒气,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刘芳洲让她不痛快,她就不能让她好过。胆子吓破了算什么,最好吓傻了,一去匈奴就失宠才好。     “女妾谨遵皇后教诲。”她笑得妖娆,走起路来腰肢扭得十分好看。     “皇后,您为什么要把太后的话告诉明月夫人呢?”大宫婢蓇蓉看着前方扭得像蛇的背影直皱眉。     “你也听到了,刚才众夫人都说她既蠢又贪,我不过   想证明她们说错了而已。”张星阑笑得开怀,哪里还有刚刚在明月夫人面前的戚色。     她在心中默念,明月奴啊明月奴,但愿你如其名,似天上明月,光芒皎皎,泽披万物。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明月夫人出了椒房殿便直奔碧霄宫,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刘芳洲痛苦无助的样子。     “翁主大喜!”还没踏进殿内,她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张宝皱了皱眉,太皇太后刚吃过药睡下,就有不长眼的跑过来聒噪,还满嘴喷粪,说着不着边际的混账话。他正要唤人,却见芳洲站起来转向来人。     “明月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芳洲怎么听不懂?”她静静立于人前,像一株挺拔的翠竹。大风吹过,最多摇晃一下枝叶,撼动不了树干半分。     明月夫人恨不能挠她一脸血,她这个人全身上下都让人讨厌。长得讨厌,气质讨厌,就连站姿也讨厌。明明腰身纤细,却总挺得笔直,不像她站着站着就软了,连刘炽都常常拿这事打趣她,说她是天生的柔若无骨。要搁以前她肯定会洋洋自得,到了刘芳洲面前,怎么寻思怎么不对味。     这不会就是刘炽常挂在嘴边的皇家气势吧?她倒要瞧瞧,听到那个消息后她还能不能这么平静,会不会塌了腰杆,软了精神,吓得痛哭流涕?     “翁主不日将嫁与木铎单于为大阏氏,难道不是大喜吗?”她紧紧盯着芳洲的脸,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表情。     “你说什么?!”张宝率先叫了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们碧霄宫怎么不知道?”     明月夫人嫣然一笑,解释道:“张卿,陛下不让太皇太后知道也是为了她好,免得她受不了刺激再出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芳洲震惊到无以复加,若不是平日练就的修养,怕是早就失态了。     他们将她骗到丰京,居然是为了和亲!     因为她没有强势的母族,因为她阿翁是软弱可欺的废太子,所以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地践踏他们父女?阿翁献了藩国,也没能满足他们的贪欲,现在该轮到她了?     简直岂有此理!     “大门在那里,赶紧滚!”芳洲一脸平静,从上林苑开始,这个女人就对她有种莫名的敌意,她今天想来看她笑话,也要问问她答不答应。     明月夫人脸都绿了,自她入宫以来还没有谁敢这么对她说话呢。     “刘芳洲,我劝你识时务一些,你若肯求我,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让陛下收回成命了呢。”     芳洲冷笑,不为她的诱惑所动:“你的陛下若是个只凭枕头风就决定国家大事的色.欲.熏.心之徒,我才不稀罕他收回成命呢。”     “你!”  明月夫人脸都气歪了,心里涌上挫败,十五岁的人怎么能这么冷静,这么伶牙俐齿!     张宝也看出她是来挑衅的了,朝门口一挥手:“送这位夫人回去。”     立即有几个小谒者上前,将明月夫人围成一圈。     “你们……”明月夫人气得俏脸通红,狠狠跺脚,嘲讽道:“刘芳洲,你得意不了两天的,这可是三公和太后共同的决定,连陛下都违抗不了,更何况是你。你放心,你出嫁那天本夫人一定会送上大礼的,到时候你可不要感动得哭哟。”     “滚!”杜凌霄在床上发出怒吼。     明月夫人缩了缩脖子,她也只敢趁杜凌霄瘫痪在床、睡着之时才来找刘芳洲的麻烦,此时被她冷厉的眸子恶狠狠盯着,她还真有些发怵。     在小谒者的“护送”下,明月夫人匆匆逃离碧霄宫。     “我可怜的腓腓……”床上的太皇太后伤心至极,看着芳洲泪流满面。     芳洲扑到她身前替她拭泪:“曾大母别担心,腓腓手上还有您的懿旨,冠军侯也把他的那一道一起留给我了,他们奈何不了腓腓的。”     “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曾大母好恨自己这个样子,他们这帮狗东西欺人太甚呐。”杜凌霄痛心疾首。     “您千万别这么说,”芳洲依恋地靠在杜凌霄肩头,“曾大母为阿翁和芳洲做得已经够多了,芳洲长大了,该为曾大母分忧了。”     “好孩子,你跟你阿翁可真像,”杜凌霄感叹,忽冷冷说道,“曾大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第23章       听到杜凌霄的话,芳洲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扯了一下,眼睛又酸又胀,泪意不期而至。眼看泪水就要溢出眼眶,连忙背过身,用手指将泪水悄悄拭去。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人生在世谁都不能随心所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苦楚,有些流于表面一眼可见,有些深藏于心无人可窥。     红尘多艰,立世不易。然而,总有一些被偏爱的人,能在这难处与苦楚之外,得到别人全心全意的对待与珍视。     譬如她。     阿翁爱她,魏无恙护她,七十五岁高龄的曾大母,躺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也是她这个曾孙女的事。     何其有幸,她拥有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三个人。     “曾大母,腓腓只想要您好好的,不要您劳心费神。”她故作轻松地偎依在杜凌霄肩头,终还是被哽咽声出卖了情绪。     “好孩子,别怕,再等两天,曾大母一定为你讨个说法,到时候你跟着曾大母就行。”杜凌霄无比坚定,一锤定音。     第三天,当杜凌霄命人用带屏联榻抬着她朝麟趾宫去的时候,芳洲一路上都在揣摩她的意图。今天是五日一次的朝会,文武众臣都会脱履解剑,到宣室与刘炽一起议事,曾大母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时辰去?     她该不会想面诘天子和百官吧?芳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未理清头绪,就听小黄门报唱——     “吉时到,陛下临朝。”     刚好杜凌霄一行也到了宣室门口,她朝张宝暼了一眼,后者会意,也马上高声报唱——     “太皇太后驾到!”     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宣室显得尤为突兀,包括刘炽在内的众人都愣住了,趁着这个功夫,杜凌霄带来的人手脚麻利地将她抬到刘炽身边安置妥当。     她的身子半靠在榻上,凤眸状似无意地四处扫了一圈,缓缓开口道:“老身不过十年未临朝,各位就不认得老身了?”     虽是半躺着,但她威严依旧,霸气尚存,众人马上醒悟过来,连忙高呼“不敢”,齐齐给她行拜礼。     她板着脸,不看底下诸人,也不看刘炽,而是冲门口的方向喊:“进来吧。”     听言,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门口。片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目不斜视,抬头挺胸朝杜凌霄走去,并在她身后一步远站定。     众人沉浸在女郎惊人的容貌和端庄的气度中,纷纷猜测起她的身份,却听杜凌霄对刘炽说道:“陛下,你不打算介绍一下你的从女吗?”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和莫名的焦虑,刘炽稍一思索就知道了她的来意,看来她已经知道芳洲要去和亲的事了。上一次是大兄,这一次是从女,这世上能让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大母牵肠挂肚的,永远只有一个刘康罢了。     “众卿,这位是临江翁主。”刘炽兴致缺缺。     众人还没从芳洲带来的震憾中回过神,普遍对刘炽的话反应不大。只有丞相管卫和另外两人听出弦外之音,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凝重神情。     没有人知道,自从匈奴使者来到丰京的第一天开始,临江翁主刘芳洲就成了和亲的唯一人选。     姬太后视刘康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好不容易他的靠山倒了,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打击报复机会。而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和亲公主,选谁都无关紧要,但他们知道选刘芳洲能卖姬太后一个好,所以当她派人来游说时,双方一拍即合。     这些事都是瞒着皇帝和太皇太后进行的。管卫不怕刘炽,他自信有把握说服他,他怵的是杜凌霄,怕她知道了不肯善罢甘休。后来转念一想她已病入膏肓,动弹不得,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今天陡然见到十年不问世事的她撑着病体带着刘芳洲出现在朝会上,心里莫名有些慌张。     “老身早就知道有人看临江王不顺眼,也知道肯定会有人拿临江翁主的婚事做文章,所以老身在五年前就给临江翁主下了懿旨以防不测,没想到今天真就派上了用场。张宝,把懿旨拿出来给公卿们看看,免得他们以为老身在说笑呢。”     她的话意有所指,众人都悄悄去看刘炽,却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     张宝拿出一张明黄色锦帛展开,众人皆伸长脖子去看,但他只是在人前随便晃了一下,就将懿旨直接递到管卫手里。     “丞相,请过目。”     管卫快速扫了一遍,被懿旨上的内容惊住,痛心疾首道:“太皇太后,和亲乃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您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动摇国本呢?”     杜凌霄幽幽的声音响起:“丞相,若老身没记错,当年老身阻止当阳和亲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好好看看国本还在吗?”     管卫的老脸顿时羞得通红,没想到二十年前的话,她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     杜凌霄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听说丞相长孙女聪明伶俐,如果你同意把她作为公主媵女一起和亲的话,我就不插手这件事。如何?”     “那怎么行,”   管卫想都没想就摇头,“臣之孙女自小娇生惯养,十八年来从未离开父母身边,嫁那么远她会想家的。”     “嗤!”杜凌霄心中气血翻涌,说出来的话狠厉无比:“谁家女郎不是娇养大的,谁家女郎不是从未离过家?临江翁主才十五岁,比你孙女还要小,凭什么你的孙女值钱,我的翁主就不金贵?枉你口口声声要为社稷分忧,现在社稷需要你,你往后躲什么?”     杜凌霄的怒火吓得众人都低下了头,芳洲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得不行,连忙走到身旁一边替她顺气,一边低声劝慰。     “你,还有你,”杜凌霄怒视太尉和御史大夫,沉声道,“若想遣翁主和亲,你们必须各选三名嫡女媵嫁。”     被点名的两个人瞬间白了脸,求助的目光投向刘炽。     刘炽始终冷眼旁观,没有要替谁说话的意思。众人见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先开口,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芳洲说话了——     “陛下,芳洲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公不愿意送女郎陪嫁也是人之常情,芳洲可以理解。芳洲有一个问题,想请三公作答,若三公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忠君爱国的话,芳洲自愿去和亲,倘若不是就请三公不要强人所难。陛下觉得如何?”     刘炽直视面前女郎,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粉唇抿得紧紧的,大眼满是坚定和不屈,像极了一个人。想都没想,他就点了头。     听说芳洲才十五岁,管卫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斜眼看她,无所谓道:“翁主请说。”     芳洲不紧不慢道:“倘若匈奴单于是好男风之人,诸位可愿为了国之安危前去侍奉他?”     三公不防她会问出这样的话,心里比刚才杜凌霄让他们送女儿陪嫁还要羞恼难堪。简直一派胡言,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雌伏男人身下?只是若说不行,有刘炽在一旁盯着,又怎么好要求刘芳洲去和亲?     众人都被芳洲的话惊呆了,刘炽却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就在三公进退维谷之际,有一个人跳出来嚷道——     “翁主此言差矣,翁主是皇室女,从翁主投胎那天起,和亲就是翁主的使命。”     刘炽眉头皱得死紧。     “阿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原本还在笑着的杜凌霄不敢置信地瞪着说话的人。     关内侯杜仲转向自家姑大母:“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而是太皇太后,多年来一直都是公私分明,为何独独在临江王父女之事上屡犯糊涂?”     “中尉府簿吴复功勋卓著,太皇太后偏要把他撵到边关;翁主和亲以文止武,太皇太后又要横加干涉,到底是脑风影响了您的判断还是……有人给您灌了迷魂汤?”     “再说这份懿旨,仲不得不怀疑它的真伪。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兼有脑风之症,难免有神志昏聩,力有不继之时。所以这份懿旨到底是太皇太后所写还是有人伪造都犹未可知。”     “放肆!”杜凌霄只觉脑门“突突”直跳,胸口胀痛,一口腥甜冲到嗓子眼,她用尽全力才将之咽了回去。     这世上最伤人的从来都不是对手,而是信任有加的自己人。她十五岁出嫁,保了杜家六十年荣宠不衰,没想到最后得到的居然是一记穿心刀。     “阿仲,我以前听说你在背后埋怨我给你的食邑太少,你难道是为了这个跟我对着干的?你摸摸自己良心,这些年除了官职,我给杜家的还少吗?”     杜仲阴沉的眸子闪了闪,他的食邑只有区区三百户,哪里够?怎么可能够?她明明是后宫第一人,却一直死死压着母家。自她当上皇后那天起,杜家人除了有名无实的爵位,别的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普通豪强大户。他们被她压了六十年,早就受够了,反正她这个样子也没两天活头了,不如趁机在天子面前卖个好。     “太皇太后多虑了,仲只是就事论事,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送翁主和亲。”他顿了一下,又道,“也希望太皇太后不要以权欺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和亲本来就是皇室女不可推卸的责任,太皇太后何苦为难无辜的人。另外,仲觉得这份懿旨真伪难辨,还是销毁得好,免得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     “噗……”杜凌霄嘴里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全喷了出来。     “曾大母!”芳洲目眦欲裂,一把接住杜凌霄摔下来的身子。她还在不停地呕血,血花溅到芳洲身上,将她的白罗裙染成殷红,直刺得她心头火辣辣地疼。     “传医侍!快!”刘炽怒吼。     医侍跑得气喘吁吁,一番望闻问切,又掀开杜凌霄的眼皮看了半天,最后垂首敛眉对刘炽说道:“陛下,太皇太后气急攻心导致旧疾复发,臣无能,回天乏力……”     “曾大母!”芳洲最后一丝希冀被医侍的话击得粉碎。     她好恨,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厌弃自己,痛恨自己。     若不是因为她,她怎么会离开碧霄宫;若不是因为她,她怎会拖着病体与人周旋;若不是因为她,她又怎么会被气得病发! 第24章       随着侍医话落,原先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空旷大殿落针可闻,除了女子抽泣声,其余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炽脸色极为难看,将所有侍医叫过来重新诊治,得到的结论大同小异,他一脚踹翻御案,阴鸷冰冷的眸子扫过殿上诸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三公缩着脖子不敢与他目光相触,杜仲更不用说,低着头佝偻着腰身,恨不能立地消失。     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皇帝这么在乎太皇太后,早知道太皇太后这么不经刺激,他何苦当这个出头鸟来哉。一下子得罪两个人,还不知道皇帝以后会怎么对付他呢。     正想得出神,芳洲忽然跑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裳,用尽全力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直把他打得趔趄欲倒。     “这是替太皇太后教训你的,没有她,你和杜家什么都不是!”     众人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翁主,全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杜仲捂着脸,惊疑不定地望着芳洲,惧怕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样子果决狠厉,像极了多年前的杜凌霄,那时她也是狠狠给了他阿翁一巴掌,要阿翁学会收敛跟知足,还说没有她杜凌霄,杜家什么都不是。     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芳洲冷笑轻嗤,亏她还想让他到曾大母跟前请罪,这样的货色哪里配?她转身回到御前,也不看刘炽,只对张宝说道:“张卿,我们陪太皇太后回宫。”     张宝老泪纵横,忙不迭点头,手一挥,竖屏联榻被人稳稳抬起,一行人匆匆走出宣室。     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国翁主当着天子的面在朝会上掌掴外戚,打完人连招呼不打一个转身就走,这是多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刘炽不气反笑,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脸上棱角渐渐柔和下来。     “太皇太后和翁主的话三公都听清楚了吧?你们不是一直逼我做决定吗,那我今天就在这里表个态,只要三公每家各出三名嫡子和嫡女媵嫁,我就同意和亲。”     “陛下,不可啊……”三个人同时叫了起来。     “别想耍花样,”刘炽根本不搭理他们,笑得嗜血残忍,“我会全程派人盯着,没有嫡子嫡女的,就请三公和夫人自替,如此我大母必能走得安心,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息怒啊!”殿中跪倒一片。     ……  杜凌霄一连昏迷了六天,第七天早上,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精神似乎非常不错的样子,对趴在床头的芳洲说:“腓腓,去把陛下请过来。”     芳洲想让她多休息,劝她过两天再见也不迟,但她异常坚决,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两遍。芳洲无法,只得让张宝跑一趟麟趾宫。     刘炽来得很快,从门口一路小跑进殿,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大母,您终于醒了!”他的声音一听就高兴得紧。     杜凌霄笑得温柔:“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陛下说。”     芳洲不放心,矗在床前迟迟不动,杜凌霄居然生气了,闭上眼不肯看她,芳洲无奈,只好也跟着退出去,留祖孙俩说话。     没人知道杜凌霄到底跟刘炽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说了很久,刘炽出来时天都快黑了。     从碧霄宫出来后,刘炽一个人在宫里走了很久,手里明黄色的锦帛被他握得发皱。他心里五味杂陈,在打开这份锦帛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到里面的内容,一打开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是穆帝留下的一道遗诏。上面说姬嬿其人奸诈诡谲,野心勃勃,若日后有效仿杜太后临朝听政之举,为社稷国祚计,继位者可令其生殉先帝。     这份遗诏被大母保管了十七年,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转交给他。     他一直觉得大母偏心刘康,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她若不疼他,大可将遗诏带到地下,看他和阿母斗得头破血流。     幼时,刘康曾傻傻地问她,“大母,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叫凌霄?孙儿听说此花需借气生根攀援它物向上生长,孙儿觉得跟您一点都不相配。”     他心里对这个问题也十分好奇,竖起耳朵听她回答。     她当时是怎么说得呢?对,她说:“傻孩子,那是因为你大父和阿翁需要大母,所以大母只好从借物攀援的花儿长成一棵人人可倚的大树。”     她说的不错,登极到亲政的七年,她都是他仰仗的参天大树。如今,这棵树倒了,还在用余荫庇佑后人。     她刚才跟他说了很多话,比他们在一起共政的七年还要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以前没有听过的。     她说大父当年因为乐阳姑母和亲郁郁寡欢、含恨而逝,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再送公主去和亲。     她还说阿炽你亲政的这十年,大母没有一天不替你感到骄傲的。你做得很好,比你大父和阿翁都要做得好,大母相信你一定能够打败匈奴的。     她又说你阿翁常常埋怨大母嗜权如命,他其实不知道若不是你大父遗命,大母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大母在宫里待了六十年,早就厌倦了。   大母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当初与你大父相遇时,骊山脚下的那一抹梨花白。     ……     刘炽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触才发觉自己流泪了。脚步停在长信宫门口,里面灯火通明,热闹得不像话。活着的人奉承者无数,他生命垂危的大母独自躺在冷冷清清的宫殿,除了芳洲,竟没有一个人关心。     他快步走进殿中,在众人行拜礼之前低吼:“都给我滚出去!”     众夫人被刘炽的样子吓住了,待在原地忘了反应。姬太后出来打圆场:“阿炽,你这是怎么了?她们不过是看阿母寂寞,过来陪阿母说说话,你一直都知道的,今天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你又没死,要人陪甚么?”刘炽语出惊人。     姬太后马上红了眼眶,伤心地看着皇帝儿子:“你就这么恨阿母?非要阿母死了才开心?”     刘炽突然笑了,那笑在姬太后看来诡异而恐怖,跟穆帝驾崩前的笑容出奇地相似。穆帝临终前的那一晚,就是这么看着她一直笑啊笑,直把她笑得毛骨悚然,夺路而逃。哪怕她躲到殿外,他凄厉的嚎叫声依然不放过她:“阿烟,阿烟,我为你报仇了,你高不高兴?”     “要你死的可不是我,我这里有个好东西,阿母想不想看看?”刘炽打断她的回忆,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物什扔向她。     姬太后吓了一跳,连忙弹开,锦帛掉到地上,熟悉的字迹印入眼中,她惊得瞪圆了眼。     难怪穆帝说为黎烟报了仇,他好狠,居然让她的儿子活埋她!     姬太后扑到刘炽身上,急切道:“阿炽,你不要听你阿翁瞎说,他生病以后就疯了,总说有人要杀他,现在又让你来杀阿母不是疯子是什么?你千万别听他的,弑母是会遭报应的。”     刘炽轻蔑地看着她:“只要你乖乖待在长信宫,别干涉朝中事,你就还是至高无上的的太后殿下。明白?”     姬太后看着跟穆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只觉得从头到尾被浇了个透心凉,她又惊又怕,不顾众人在场忙不迭点头。     刘炽满意地笑了,回头对自己的一众姬妾道:“太皇太后病了没见你们谁去探望,反倒是长信宫来的比我上朝还勤,真不知道养你们这群蠢货干甚么,还不赶紧滚。”     众夫人哪里还敢停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生怕慢了就被刘炽怒火波及,刘炽嗤了一声,捡起地上锦帛,一甩袖子也出了长信宫。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里面传来陶器坠地之声,他不屑冷哼,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头杜凌霄又将芳洲叫了进去,看她的目光充满眷念和不舍。她专注地望着她,笑道:“陛下跟曾大母说你在朝上打杜仲的时候,不仅朝臣就连他都被你震住了,他夸你是咱们刘家好女郎。陛下答应曾大母会先拖延一段时日,等魏无恙拿下河西就放你回去。”     “真的吗?”芳洲又惊又喜。     “当然是真的,陛下虽然心思深,但他最重承诺,不会言而无信的。”     顿了顿,杜凌霄又道:“腓腓,这宫里牛鬼蛇神太多,你一定要小心提防,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别犹豫赶紧逃命要紧。往北走,去找魏无恙,他会保护你的。”     “腓腓,曾大母真舍不得你阿翁和你,可曾大母太累了,想去找你曾大父了。”     杜凌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芳洲劝她休息,她应道:“好的,曾大母累了,想先睡一会儿。”     “好,曾大母好好睡,腓腓晚上来看您。”芳洲边说边替她盖好被子,心里还在笑那些侍医学艺不精,却万万没想到这是杜凌霄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光三年六月,孝文皇后杜凌霄走完了波澜壮阔的七十五年历程,与其夫文帝合葬于灞陵。 第25章       “皇后,您说陛下最近是怎么了?婢子怎么觉得他好像、好像……”蓇蓉小心翼翼地提起刘炽,对他这几天的怒意后怕不已。     “你是想说他好像疯了一样吧?”张皇后不以为然地接过话头,漫不经心道,“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清楚?刘氏专产疯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皇后慎言!”蓇蓉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出声提醒。     “这是在椒房殿,你怕甚么?”张皇后冷笑,“我有说错吗?当父亲的要儿子活埋亲母,当儿子的宠幸自己从妹,试问天下还有谁能疯过他们父子?早知道刘家这么脏,当初我就不应该……”     “皇后!”蓇蓉吓得跪倒在地,“婢子知道这些年您心里不好受,但这些杀头的话,还是求您别说了。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两个公主和齐王着想啊。”     张皇后定定望着窗外,久久没有出声。     她的大父是文帝重臣乐平侯张卯,十八岁那年她在灞上第一次见到刘炽,那时他才登极四年,像颗耀眼的中天星宿,熠熠生辉、风流倜傥、器宇不凡,走到哪里都能吸牢牢吸住众人眼光。     一向自视甚高的她沦陷了,回家就吵着要嫁给刘炽。大父说椒房不易居,劝她打消念头,她偏不听,大父无法只好进宫向太皇太后提亲。     后来,她顺利入主椒房殿,但头三年只生了一个公主,她急得要命,刘炽却说不要急,他是天子,老天爷一定会眷顾他。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又霸气,让人心折到尘埃里。     再后来,他宫里的美人越来越多,她终于明白大父那句“椒房不易居”是什么意思,她笑得越来越少,心里也越来越难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和他的姬妾都对她十分尊重。     想想就好笑,没了他的敬重她在后宫就是个摆设。可她又不是他阿母,要他供起来干甚么,她要的是他对刘嫮的狂野和执著。     即使过去十年,一闭上眼刘炽宠幸刘嫮的画面还是清晰如昨。     后宫美人众多,刘炽从不屑对谁用强,别说反抗了,若是有人不情愿他是碰都不会碰的,偏偏这些他全用在刘嫮身上。     她在床上从没见过这样的刘炽,生气、下.流、疯狂、动情,没有一点天子的样子,反倒像个发现妻子不贞的普通丈夫,甚至在完事后还偷偷藏起她的一只歧头履。     她不明白刘炽为什么偏偏要与自己从妹乱.伦,但她知道刘嫮必须死。     果然,在她的言语刺激下,刘嫮慷慨赴死了。她以为刘嫮死了她就赢了,没想到薄情的刘炽居然把她放在心里十年念念不忘。     刘嫮失踪那天,刘炽就像疯了一样,将整个内城翻了个底朝天。那段时日,除了太皇太后,每个人都被他的怒火灼烧过,她只是稍微被波及了一下就觉得疼,她不敢想象若是处在他怒火中心会被烧成什么样。     她的脸慢慢阴沉下来,心里骤然一紧。刘炽身上流淌着穆帝的血,他将来会不会跟他阿翁一样为了心爱的女人要她的命?     不,不可能的,没有人知道她做过的事。他要恨,也是该恨那些赝品。     思及此,她吩咐蓇蓉:“去把明月夫人请过来。”     明月夫人来得很快,她现在看皇后不知道多顺眼,若非得她提醒,她怎能歪打正着地给刘芳洲穿心一击。她的靠山没了,以后只能任由她搓扁揉圆,想想就兴奋。     “不知皇后找女妾来有什么事?”她对张皇后的态度异常亲热。     张皇后笑:“没什么事就不能找夫人说话了吗?”     “怎么会,女妾刚好得空,正想到椒房殿来拜见皇后,没想到皇后就派人来了,您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     两人相视一笑,说了不少家长里短。张皇后突然叹了口气,十分烦恼的样子。     明月夫人忍不住追问:“皇后何故唉声叹气?”     “夫人有所不知,昨天陛下和太后都来找过我,让我查一查是谁将翁主和亲的消息透露给太皇太后的。我倒是有些眉目,可宫里人多嘴杂的,查起来也费事,所以才发愁哇。”     明月夫人心里“咯噔”一声,愣不过片刻就释然一半。刘炽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再加上她手上又有第二个护身符,倒是不怕他会拿她怎样,只是姬太后那里怕是不容易过关。     “皇后,女妾听说太后以前与黎姬势同水火,为什么要对她的孙女这么好呢?”她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张皇后笑:“哪里是好,太后是想找到那个透露消息的人重赏,若不是因为她,哪能搬去压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大石。不过,这可是我跟你的贴己话,你可不能外传,不然陛下知道了又会找太后吵闹。”     明月夫人松了口气,这下她就放心了,原来想要刘芳洲不好过的不止她一个。     “这就是陛下的不对了,怎么能因为大母迁怒自己阿母呢,孰亲孰疏三岁小儿都能分清楚的事,他怎么就糊涂了呢?”     张皇后但笑不语,没有附和她的话,明月夫人悄悄撇嘴,又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了。     她走后没多久蓇蓉出现在室内:“果真如皇后所料,她去碧霄宫了。”     张皇后不喜反忧,叹气道:“这么蠢又用得这么顺手的人真是舍不得换啊,你确定她……有孕了?”     “婢子确定。”蓇蓉没有一丝犹豫,“她上次来的时候婢子就看出来了,婢子刚才特意去找了医正,证实她己有三个月身孕,还是个男胎。”     “唉,都说子孙缘是福报,可你看她哪里有一点好人的样子,贪婪、自私又愚蠢。可人家偏偏三年两胎,还都是帝子,哪像我十年才生了一个儿子,教我拿什么跟人家去争太子?”     蓇蓉不认同她的话,反驳道:“母猪才一生生一窝,她这种人就是生一百个也没什么好稀罕的,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哪有咱们齐王一个好,在婢子眼里他们连咱们齐王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张皇后被她逗得喜笑颜开,心情瞬间转好:“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正在偏殿等候。”蓇蓉也笑了,自豪道,“皇后看了一准喜欢。”     张皇后诧异:“哦,连你也这么认为?”     “是的,婢子觉得她完全当得起尤物二字。”     “那就好,取名字了吗?”     “取了,婢子觉得她的名字也是极好,如梦似幻,彩云遮月,妙极!”     张皇后满意地笑了。     因为主人的离去,碧霄宫里静悄悄的,明月夫人一路畅通无阻。今天是守灵的最后一天,众人本应还要再穿一天孝衣,也不知怎么回事,刘炽把自己妻妾全赶了回去,只让刘氏诸人继续留在灵堂。     芳洲应是刚守灵回来,孝衣还没来得及脱,案上摆着碗箸,张宝在一旁劝她用饭。     明月夫人本来是想看芳洲落魄的样子,谁知她即使憔悴,即使穿着本色粗麻制成的齐榱,也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反倒更显脱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心里嫉妒得发狂,幸亏魏无恙不在这里,要不然还不知道该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翁主,你可得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你是江山社稷的功臣,陛下还指着你去和亲呢。”     她一开口就惹得张宝横眉冷对。     明月夫人笑意盈盈:“张卿别急,听说翁主三天滴米未进,我是来劝她的。”     “翁主,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实在太任性了,不能因为太皇太后走了没人疼爱你就自暴自弃呀,若她泉下有知,也不会走得安心的。”     张宝彻底怒了,欲扬声唤人,芳洲抬手制止,对明月夫人说道:“多谢夫人提醒,夫人说得很对,芳洲不能再消沉下去了,若曾大母泉下有知又要替芳洲伤心了。”     她回头朝张宝说道:“张卿,我饿了,把饭菜端下去热一下吧。”     张宝笑呵呵应了,连忙指挥人张罗起来。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月夫人鼻子都要气歪了。这女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地,她是来看她笑话的,怎么就变成了劝她吃饭,还一劝一个准呢。     芳洲盈盈立起,朝明月夫人招手:“我有话想跟夫人说,夫人要听吗?”     明月夫人踌躇不前,芳洲嗤笑,就这么点本事还总想来找茬。     “芳洲知道夫人为何几次三番针对芳洲,”她直视着她,眸中尽是嘲讽,“芳洲要说的是,他当初看不上你,以后更看不上你。”     “你说什么?!”明月夫人被她说中心事,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芳洲不紧不慢道:“芳洲说夫人做得太明显,连芳洲都能看出来的事,夫人觉得陛下会看不出来吗?”     经她一说,明月夫人才顿觉不妙,从上林苑回来到现在,刘炽一直宿在麟趾宫后阁,一次都没去她殿里。难不成真如她所说还是被他察觉了,所以才故意疏远她?     “刘芳洲你少得意,你给我等着,以后有你哭的时候。”撂下狠话,她匆匆逃离。     “嗤!”芳洲不屑冷哼。     “看来就算没有太皇太后庇护,翁主也能过得很好,如此太皇太后就不用替翁主挂心了。”     一听声音,芳洲俏脸顿时沉了下来,看也不看来人,说道:“这里不欢迎你。”     “我知道。”陆吾苦笑。     若他没有将她骗到丰京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太皇太后也不会以这种方式离世,以她护短又记仇的性子,他算是彻底得罪她了。     明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明知道来了不会有好脸色,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腿。他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想跟她说话,想……     她在朝上要三公以身侍匈奴单于、大力掌掴关内侯杜仲,大家私下里议论她是悍妇,他却觉得她可爱极了,勇敢极了,以她的性子,不这样做才奇怪呢。     若换成他,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样的魄力。     她就像块磁石,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想了解她更多。自从她来后,他就再也不曾梦见刘嫮,不管她是不是她,他都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人在,其他的一切才   有意义。     “最近宫里不太平,没事不要乱跑。”陆吾顿了顿又道,“碧霄宫位置太偏了,麟趾宫还有很多空殿,你跟陛下说一声就搬过去吧。”     芳洲蹙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山中无虎,猴子称王,你一个人万事小心。”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上,站了不多会儿就大步扬长而去。     “翁主,”张宝忧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奴婢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逸侯说得在理,麟趾宫有陛下坐镇,咱们还是搬过去吧。”     见芳洲犹豫,他又道:“翁主有所不知,逸侯是太后亲子,陛下亲兄,他就算害谁也不会害陛下的。”     芳洲“啊”了一声,忽然就理解了陆吾的所作所为。他这样的身份,能支使得了他的,除了刘炽母子,再无第三个人。当初他到江陵骗她上京,她一直以为是刘炽的意思,接触日久,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既如此,针对她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张卿,太后与我大母、阿翁是否有什么过结?”     “嗯,是有一些。”张宝花了几个时辰才将姬太后和黎姬之间的恩怨说清楚。     芳洲听得皱眉,直觉问题比自己想像的严重。她当机立断道:“咱们马上去找陛下说移宫的事,今天晚上就住在我大母的明光殿,这边让大家都警觉一些。” 第26章       碧霄宫一夜平安无事,张宝终于松了口气。     第二天是杜凌霄入殓的日子,芳洲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单独跟曾大母说几句话,没想到有人比她还要早。     刘炽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灵前,脊背挺得笔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察觉身后有人,他回过头对芳洲说道:“就等你了,等咱们给太皇太后磕完头,就可以大殓了。”     “不等其他人吗?”芳洲虽不喜无关紧要的人打扰杜凌霄安寝,但规矩摆在那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氏子弟已在宫门口等候,其他人……”他冷笑一声,“虚情假意,猫哭耗子,见了就恶心,我让她们卯初就起床去城外候着了。”     刘炽这几天常常处在暴怒边缘,做的事也是匪夷所思,先是不准太后出现在灵前,后又把哭灵的皇后和众夫人都撵回去,现下听他这么说似乎真不打算再等什么人了。     芳洲没有丝毫犹豫:“好!”     两人跪在杜凌霄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刘炽大手一挥,一群人鱼贯而入,换衣、梳妆、入棺……,芳洲粉唇紧抿,沉默地看着众人动作,当沉重的棺木与棺身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缝隙时,刘炽突然出声:“等等!”     众人立即停手,恭顺地退到一旁。     刘炽轻推着芳洲:“去吧,去跟曾大母道个别,跟她说……”他顿了半晌,才重又开口,“来世,不要再入帝王家。”     他的话“嗖”的一下勾出芳洲忍了好久的泪。     刘炽呆呆看着她,忽掀唇一笑,低低道:“高处不胜寒,说起来大母也不亏,总归还是有人懂她怜她心疼她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芳洲更难受了,蓦地蹲下,抱着身子将头埋在臂弯里哭得不能自已。     众侍都被她的哭相吓懵了,静不过片刻,就有人被她悲痛欲绝的哭声感染得抹泪,不多时,刘炽也跟着红了眼眶。     良久,哭声渐歇,芳洲走到棺椁前看了杜凌霄最后一眼,沉沉棺盖在她眼前缓缓合上,巨大的棺椁被人稳稳抬上辒辌车,随后会被运到城外灞陵与文帝合葬。     “翁主这几天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有话跟翁主说。”刘炽冲芳洲颔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希冀。     芳洲点头,倒不是刘炽体恤她,女眷本就不能跟去帝陵,即使去了也进不了陵区,只能在外面干等。也不知刘炽怎么想的,偏要大清早将妻妾们折腾起来白跑一趟。     不过以他强势的性子来看,似乎也说得过去,他不好过,别人也休想好过。     目送灵柩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芳洲才转身回了明光殿。     她是真的累了,一沾上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在梦里总感觉有一只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游移,她不耐烦地把手挥开,那只手就握住她的柔夷把玩,甚至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她“啊”的一声自梦中痛醒,一张放大的陌生男人脸孔出现在她眼前。     那人有一双褐色的眸子,深眼高鼻,唇下长着几根稀疏的胡须,脸上挂着奇异的笑,盯着她一瞬不瞬,见她醒来,非但没将手拿开,反而朝她胸前袭去。     芳洲心中大骇,就势一滚,滚到床铺最里头,堪堪避开他的魔爪。那人愣了一下,眼里浮现兴奋的光,像盯着猎物的野狼,怪笑一声扑了上来。他的手臂比芳洲两条胳膊加起来还要长,轻松一伸就能够到她的身子,他邪.笑着抓住她两条修长的腿,将她一个劲地往床边拽。     芳洲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呼救,男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就要上来掀她衣裙,她的手四处乱抓,终于摸到枕头下的匕首,想都没想就朝男子面上刺去。     男子“哇”地一声怪叫,伸手捂脸,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芳洲趁此机会从他肋下钻出往殿门口跑,男子抓了一手血马上变得怒不可遏,拔腿朝她追过去,长身一跃,将她扑倒在地。     他将芳洲按在地上,“哗啦”一声撕开她后背衣裳,夏季衣衫薄,她的雪肩在他眼前一览无余,勾得男子眼都直了,大掌紧跟着摸了上去。     他的手又粗又砺,摸在她细嫩的背上无异于凌迟。     不管芳洲如何挣扎都不能挣脱半分,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窒息将她紧紧裹住,眼前闪过刘康和魏无恙的脸,颊边滚下一滴泪,再无任何犹豫,狠狠咬向自己舌头。     男子眼尖,发现了她的意图,长臂一伸,两只手指迅速掐住她的左右脸颊,芳洲口快,在他指下还是把自己咬了满嘴血。     芳洲仍不死心,趁男子两只手无法腾空之际,握着匕首朝自己脖子刺去,电光火石间一声熟悉的大吼在耳边响起:“腓腓,不要!”     这一声大吼让匕首失了准头,划过她的耳廓后经身后男人之手打落在地,紧接着身上一轻,男子被人掀翻,一道矫健身影跑过来,敏捷地骑坐到男子身上,朝他挥拳相向。     男子不甘示弱,试图以鲤鱼打挺反扑,他身上那人像疯了一般,拳拳相击,声声可闻,每一下都打在他双眼之上,直把   他打得嗷嗷狂叫。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芳洲顾不得舌头疼痛和衣衫褴褛朝外殿跑去,跑到门口才发现张宝和众谒者、宫婢躺了一地。     这些人若是被那人放倒的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想不到姬嬿居然歹毒至斯,为了害她,不惜趁刘炽扶灵离宫之际,将异族人引到宫里来!她计划得这般周密,只怕是算准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吧。     芳洲双手握拳,目眦欲裂,她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她又跑回内殿,见后来那人已经占据上风,暗暗松了一口气,从案上取过一只花瓶狠狠砸在异族人头上,随后和获胜那人合力用粗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翁主,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人心疼地望着她颊边指痕,心有余悸道。     “白、泽,你怎么会来?”她的舌头伤了,说话不利索。     “是冠军侯,他走的那天去羽林卫找过我,把阳陵密道的事告诉我了,他说一旦太皇太后薨了,就让我从密道潜到宫里,到你身边保护你。我听说陛下今天会亲自扶灵出城,想着宫里人少就过来了,没想到……”     白泽看着芳洲一阵后怕,若是他再晚来半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芳洲一听到魏无恙的名字就哭了,半晌擦干眼泪,指着地上的人问:“你见过这种长相的人吗?     “我见过,我们羽林卫跟他们打过交道,这是匈奴使臣。”白泽肯定道。     芳洲怒火中烧,气得脸都红了,姬嬿其人简直毒过蛇蝎,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将匈奴人放进了宫!     “白泽,走,我们去报仇!”她一字一句说道。     “好!”白泽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豪气冲天,“别说报仇,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陪着翁主!”目光落在她背后风光上,他耳根通红,不自在地别过脸,“翁主,你还是先换一件衣裙吧。”     芳洲又气又羞,匆匆跑进内殿换好衣衫,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个火折子。     “带上匈奴人,咱们去宣室。”她寒着俏脸,目光如炬。     拜姬嬿所赐,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宣室,芳洲深吸一口气,将心一横,点燃了殿中幔帐。火烧得很快,不过片刻就冲到屋顶,冒出阵阵青烟,宫墙外终于有了响动,脚步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走水啦,走水啦,快叫人来!”     “夭寿喔,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陛下回来我们要怎么交差啊?”     ……     白泽瞥了芳洲一眼,见她面无惧色也跟着放下心来,按照她的吩咐将匈奴人解开,扔到屋子当中显眼处。做完这一切,二人悄悄躲到一旁,直到有人冲进来拿住匈奴人,他们才不声不响地回了明光殿。     刘炽的车队才出城,就被皇城里冲天的黑烟拉回了脚步。待他匆匆赶回宫才得知,匈奴人潜进他的内宫,不光意图染指皇室翁主,还想盗窃他帝国机密。     若不是被人拉着,刘炽真想杀了这个所谓身份尊贵的匈奴竖子!     ……长信宫内,姬太后像疯了一般,当着陆吾的面砸光殿中所有摆设仍不解恨,她进宫三十年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到头来竟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上。     “你们一个二个可真是我的好儿子,一个巴不得我死,一个背着我给别人通风报信,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好的儿子!”     “你看看你护着的那个女人,多么狠毒的心肠啊,居然连宣室都敢烧!她这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阿母,是你先要害她的。”陆吾眉头皱得死紧。     “我不过是要她吃个小小的教训,”姬太后心虚道,“父债子偿,她大父为了她大母要我儿子活埋我,我难道不该还回去?早知道匈奴人会溜进宫来,不如将她跟明光殿的人一起药倒,直接送给匈奴人好了,也不至于被她将这么一军,晦气!”     陆吾只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听她抱怨,幽幽道:“阿母有这个发牢骚的功夫,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阿炽吧,他现在很生气,等他查到阿母头上……”     姬太后突然息了气焰,一把扑过去揪住陆吾衣袖,哀求道:“阿吾,你可一定要帮阿母啊,阿炽从来就不信我,这一次他肯定要让我去给他阿翁陪葬了。阿母不想死,你可一定得帮帮阿母啊……”     “我帮你,你肯放过芳洲翁主,再不与她为敌吗?”姬太后听见引以为豪的长子这样问自己。 第27章       三十二岁的刘炽自诩霸道自负,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但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的小女郎时,却感得羞愧难当,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与怜惜萦绕在心口,挥之不去。     这样的情绪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他不敢深想,只能将其归之为失信带来的负疚感——     跟大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一转身她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险被匈奴玷污,枉他尽掌天下,却连个小小的承诺也兑现不了。     他转向张宝:“医正过来给翁主看过没有?”     “看过了,医正说要静养。”张宝满脸心疼与自责,“都怪奴婢没有照顾好翁主,太皇太后刚走,翁主就被人害成这个样子,这教奴婢以后有什么脸去见太皇太后呀。”     刘炽默然,他其实已经问过医正,并向他下了封口令。据他说芳洲身上共有三处伤痕——舌上咬伤,颊上掐伤,耳上划伤,均为意图自尽时留下的痕迹。     刘炽恻然之余觉得这女郎表面看着聪明实则有些傻里傻气,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郎实在不该逞强,直面强敌最重要的是智取,扬长避短、虚与委蛇为上,烈性是最无用最裹乱的东西。     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若下次再遇见同样的情况,却没有相同的运气,又该如何?     他忍不住想教训她:“翁主,虽说名节重要,但危急关头舍节保命才是明智之举。这次若不是刚好有人施救,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     这样的话从一国之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异,芳洲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讥讽:“陛下可真是看得开,您对自己妻妾也会这么说吗?”     刘炽抿唇,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谁够胆给他出这样的难题。不过倘若真发生这种事,他是不希望她们舍节保命的,毕竟天子尊严不容亵渎,能为他殉节,她们该感到荣幸才是。     刘炽的沉默让芳洲气恼,若是可以,谁不想好好活着,谁不想守着家人牵着爱侣快活一生,但若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活,弃礼义廉耻于不顾,与行尸走肉何异?     她轻咬粉唇道:“陛下之言恕芳洲不敢苟同,生而为人,气节当先,有人愿意耻辱地活,有人只想慷慨地死。”     她的话教刘炽怔仲,这是头一回有人跟他说要为气节赴死,而且对方还是个女子。他大为激赏,心中一热,脱口而出道:“翁主,你放心,你受的伤我会替你从匈奴人身上讨回来的!”     侵犯她的匈奴名叫连日珠,是木铎单于的长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之一。他虽不能杀他泄愤,但让他吃些教训还是绰绰有余,他伤害芳洲多少,他便在他身上找补回来多少。     芳洲并未因他的话而展颜,反倒有些忧心忡忡。     “陛下知道芳洲为什么要连夜移宫吗?是因为逸侯特意到碧霄宫提醒芳洲,他说山中无虎,猴子称王,还说太皇太后去了就没人疼芳洲,让芳洲今后要多加小心,芳洲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才连夜向陛下请求移宫的。陛下,您说逸侯的话怎么就那么准呢,昨天才说的话,今天就应验了。他难道会未卜先知不成?”     刘炽狭长的眸子眯到一起,语气中有难以觉察的戾气:“逸侯真是这么说的?”     “奴婢可以作证,逸侯就是这么说的,当时奴婢就站在翁主身边。”张宝连忙接话道。     刘炽心里的怒火“嘭”的一下燃着了,一簇簇火苗在胸口窜来窜去,争先恐后地想要寻一个喷涌之所。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对芳洲说道:“翁主好好休息,我有事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口,芳洲跟张宝默默对视,皆从彼此眼里看到凝重。他们心里清楚,姬嬿是个警觉性高又报复心强的女人,若这次借助匈奴人都不能扳倒她,他们以后的日子危矣。     刘炽走得很快,衣带生风,脚下不停,直把王卓追得气喘吁吁。他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说不清是失望、愤怒、憎恨还是其他,只知道他的亲母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狼入室,而他的亲兄则沦为沉默的帮凶。     ……长信宫里,姬太后听了陆吾的问话想也没想就松开了他的衣袖。她脸上挂着冷笑,伸手抚上一侧的蓝色琉璃耳珰,不经意地晃了晃,妩媚又倨傲。     “难怪阿炽总说你心软,儿呀儿,你可知道心软是成不了大事的。我当初若是有半点心软,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就不是你兄弟,这长信宫的主人也不是你阿母我了。我们母子三个,只会被人当作丧家犬穷追猛打,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你难道想过那样的日子?”     “临江王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为人宽厚和善,很受百姓爱戴。”陆吾不由自主地反驳。     “那又怎样?他那讨厌的阿母死了都能搅得人寝食难安,若是活着,想让你阿母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暂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说,我该不该放过她的后人?”     “所以——为了报私仇,你就趁我不在,故意将连日珠放进宫来?!”一道从天而降的暴喝吓得母子二人浑身激灵。     在姬太后惊疑不定的目光里   ,一脸煞气的刘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一双赤红的眸子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姬太后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她其实一直都有些怕这个皇帝儿子,他从小就跟她不亲近,看她的眼神总透着淡淡的鄙夷。今天之所以铤而走险,除了陆吾,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他那天拿着遗诏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死的样子可把她吓着了,她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说不定哪天就真把她活埋了,若是那样的话,黎烟千娇百媚的孙女头一个得给她垫背。     她不是不想和亲吗?那她就把她当货物送给匈奴人,让她一辈子做蛮夷的奴隶,受尽欺辱玩弄!     她原本打算从偏僻的碧霄宫将人劫走,等刘炽发现刘芳洲失踪的时候,她早就被匈奴人秘密带出了丰京。没想到她才露个意思,长子就屁颠颠地跑去告密,刘芳洲因比躲到次子麟趾宫,让她根本无从下手,羞恼之余,她只好抓住次子扶灵离宫的机会放手一搏。     谁承想一事不顺事事不顺,连日珠在这关头忽然反悔了,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刘芳洲有倾城之姿,非要亲自过来接人,否则就放弃合作。她被逼无奈,只好调走麟趾宫为数不多的守卫,又药倒明光殿一众侍从,让连日珠得以大摇大摆地进出。她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不容于世,所以就连长子那里也都瞒得死死的。     姬太后哆嗦着嘴唇,急急辩道:“阿炽,阿母不认识什么连日珠断日珠的,你也知道的,今天皇宫守卫不同往常,说不定他就是趁这个机会自己摸进来的,跟阿母没有关系。”     “那他是怎么知道今天皇宫守卫不同往常的呢?难道他有千里眼顺风耳?”     “这……”姬太后词穷,望向陆吾。     “阿炽,你不要这样咄咄逼人,太皇太后出殡这么大的动静,匈奴使臣只要向接待官员稍稍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今天会离宫送殡到灞陵。天子不在,宫里守卫自然薄弱。”陆吾轻声道。     “是吗?”听完他的话刘炽忽然笑了。     来不及细想他为什么会笑,姬太后忙不迭表明心迹:“对对对,就是阿吾说的这么回事。阿炽,你一定要相信阿母,我一个深宫妇人怎么可能跟匈奴人扯上关系呢?”     “哦,原来如此。”刘炽恍然大悟的样子,姬太后提着的一颗心还没放回原处,就听他冷冷地问:“你敢起誓吗?”     “阿炽,你就这么不信任阿母,非逼着阿母发毒誓才肯信?”姬太后伤心欲绝,含着泪凄楚地看着长子,“阿吾,你倒是说句话啊,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兄弟欺负阿母?”     “阿炽……”陆吾欲张嘴,被刘炽一口打断。     “大兄,你有气节吗?”     “气节?”母子三人之间的事怎么就扯到气节上了呢,陆吾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反问道。     “临江翁主跟我说生而为人,气节当先,有人愿意耻辱地活,有人只想慷慨地死。她一个弱女郎,面对连日珠的羞辱不惜咬舌自尽,挥刀自残,这样的气节教男儿也汗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虎作伥,你的气节呢?”     “我……”陆吾被刘炽了然、嘲讽、无情的目光冻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心里涩得要命,刘炽的话像一把刀子,刺得他浑身都疼。呵,他问他有没有气节,他不过是希望兄弟跟母亲能和睦相处,一没奴颜婢膝二没通敌卖国,怎么就没有气节了???     姬太后见陆吾垂头沉默,心中发慌,连忙说道:“阿炽,阿母愿意发誓,只要你肯相信阿母。”     刘炽重重“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晚了,我不想听了。”     “以前我只当你权欲重,心机深,想着你能爬到这个位置也算无可厚非,觉得给你个警告就够了。没知道为了达到目的你竟能自私无耻到这个地步!现在是勾结匈奴使臣,下一步是不是准备通敌卖国了?我的好阿母!”     他突如其来地大喝一声,把姬太后吓得身如筛糠。     “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连日珠真的死在宣室,匈奴会不会跟你儿子我善罢甘休呢?”     姬太后泪流满面扑到刘炽身前大叫:“不不不,不是阿母,是刘芳洲,是她放的火,是她想嫁祸给阿母!”     “嗤!”刘炽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十五岁的女郎敢火烧百官上朝、皇帝处政的地方,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更可况她才刚被人欺凌,惊魂未定,哪有这么敏捷的反应?”     “阿吾,你快说句话啊,告诉你兄弟,是刘芳洲放的火,快告诉他啊。”姬太后绝望地摇晃陆吾。     刘炽不说话,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陆吾。     陆吾脑袋“嗡嗡”作响,恨不能就地消失,一边是母亲的泪眼和凶险的处境,一边是兄弟嘲讽的目光和无情的话语。他们像两只怪兽,撕扯着他,争夺着他,啃噬着他。他好恨,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样的场面,为什么非得逼他二选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他拔足狂奔,像身后有可怕的怪兽在追赶,顷刻间就消失在重重宫墙   之外。     姬太后看呆了,忘记了哭泣。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阿母你看,你坏事做尽,连亲生儿子都不愿帮你了。”刘炽笑得残忍嗜血,“来人,将太后……”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殉葬!”姬太后高声尖叫,也学长子的样子,拔足狂奔,王卓马上带人追了上去。     “你是我阿母,我怎么会真的杀你呢?”刘炽喃喃自语,忽拔高声音对王卓道,“将太后送到林光宫休养,无诏不得回宫。”     王卓敛眉应了,心道,太后怕是彻底栽了,到了林光宫跟流放无异。这座宫殿位于左内史与丰京交界处,文帝时为抵御匈奴的天然屏障,现在除了少数宫人,几乎已经废弃,连冷宫都不如。 第28章       元光三年七月,惠帝以连日珠潜入麟趾宫盗取本国机密、焚毁宫室为由,强势对匈奴宣战。     车骑将军赵破虏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另有六路大军分别从朔方、右北平出发,由赵破虏统一指挥,共同出击匈奴左贤王部。     其时匈奴左、右贤王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龟兹、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     因其居无定所,左贤王认定赵破虏的军队根本不可能到达自己领地,如往常一样喝到酩酊大醉。是夜,赵破虏带领兵马长途出塞六百余里,杀了左贤王个措手不及。左贤王在醉梦中被打杀声惊醒,带着爱姬,由数百精壮骑兵护着,奋力搏杀才得以突围北去。     这一仗可谓战果辉煌,抓获左贤王帐下小王十余人,俘虏匈奴男女民众一万五千余人,牲畜数百万头。     惠帝龙颜大悦,派使臣持大将军印到边塞迎接,就地任命赵破虏为大将军,统辖所有军队,加封食邑六千户。     再说魏无恙,被惠帝拜为骠骑将军,亲率一万骑兵从陇西出发,翻过乌盭山,讨伐匈奴邀濮部,渡过狐奴水,前后经匈奴所辖五国,拒战者诛之,归附者赦之,转战六日,越过焉支山一千多里,与浑邪、休屠二王遭遇。     两军经过一番激战,浑邪、休屠二王不敌败走,魏军擒获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等大小头目,斩首八千九百余级,还缴获了休屠王的两个祭天金人。     魏无恙引残兵而回,行至皋兰山下,遭到匈奴折兰王和卢侯王的阻击。他指挥士卒与敌展开短兵鏖战,杀二王全歼敌军,胜利回师。     消息传回丰京,惠帝加封魏无恙食邑二千户,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大赞:“转战数千里,一战即断匈奴右臂,此种长驱深入之机动闪击攻势,开中国战史之先河。”     惠帝心情好,看后宫诸人就觉得顺眼不少,初一众夫人来拜见张皇后时,他居然也现身了。这还是送走姬太后,刘炽首次出现在后宫,一个对生母都这么冷酷无情的人,照说应被众人敬而远之才是,但事实正好相反。     见到他来,张皇后喜笑颜开,连忙起身拉他到主位就坐。众夫人也是又惊又喜,眼巴巴盯着他,哪怕被他扫上一眼也是好的。     自己郎君被人这样虎视眈眈瞧着,纵使贵为一国之后,心里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张皇后心下微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强打精神跟刘炽说话。     认真说起来,刘炽并不是一个好郎君也不是好夫主,心思深沉,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但他就是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迷恋、沉沦、欲罢不能,被他疼爱过,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男人。     张皇后对着刘炽巧笑嫣然:“陛下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呀。”     刘炽大笑:“是啊,阿阑,我真的好快活,我们打败匈奴拿下河西了。”     他嘴里喊着她的闺名,笑容灿烂爽朗,眉眼可入画,温柔得一塌糊涂,像极了他们初婚的样子。张皇后看得痴了,几乎要醉在他清亮无匹的眼波里。     有多久他没这么喊过她了,又有多久他没这样对她笑过了。她在案下悄悄握着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回握住她。     “阿炽……”张皇后动情地呢喃。     “陛下,”就在刘炽低下头仔细倾听时,一道娇羞的女声打断她的话,也打破了他们之间难得的旖旎时光。     明月夫人歪着头,娇憨的模样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郎:“陛下,人逢喜事精神爽,刚好女妾这里也有一件喜事,要不要女妾说给陛下听听,凑个双喜临门?”     “好啊,我倒要听听夫人能有什么喜事,说得不好可是要受罚的。”刘炽看着明月夫人笑,不知不觉松开了张皇后的手。     张皇后的指甲掐到肉里,迷蒙的双眼顿时变得清明。心情好了,佳人娇.啼,就忘了身边还有个阿阑,就又变回多情的帝王。     “陛下,真是巧了,妾也有一桩喜事,妾刚得件奇珍异宝,想请陛下品鉴一下,不知道打不打扰……”她歉意的目光扫过刘炽和明月夫人。     “你我夫妻,说打扰就见外了,嫡为大,皇后先来吧。”刘炽不在意地挥手。     张皇后眉眼含笑,拍拍手,一群歌舞姬打扮的女子鱼贯而入。只见正中一人着粉色罗裙,身材纤细修长,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其余诸人着绿色罗裙,将她团团围在中间,翩翩起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粉裙女子开口清唱,燕语莺声,娇翠欲滴,刘炽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     她不光会唱,还会跳,舞姿款款,婀娜动人。旋转起来的时候,长长的裙摆像朵盛开的菡萏花,配着她足下的粉色歧头履,好看极了。     刘炽死死盯着她的双脚,像要在她脚上盯出洞来。     他从座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女子身前,轻轻一拉就把她困在怀里,众人全都看傻了眼,只有张皇后含   笑的眸子飞快闪过一丝阴霾和厉色。     “陛下,云姬可是妾新得的宝贝,她容色过人,歌舞双绝,陛下难道要跟妾抢人?”张皇后带笑的声音适时响起。     刘炽没有搭理她,抬着女子下巴,让她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     殿内响起阵阵抽气之声。     果真如张皇后所说,女子长得极美,与张皇后不相上下,但她年纪小,更显清纯妍丽。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妙目像会说话似的,明眸善睐,秋水含晴。     最吸引刘炽的是那张樱桃小嘴,红红的,软软的,像裹着蜜糖,诱人一亲芳泽。     “你脚上的歧头履哪儿来的?”他哑着嗓子问她。     云姬低头看了看脚上簇新的丝履,落落大方道:“回陛下,婢子的家乡在右北平,我们那里的女郎人人都爱穿这样的歧头履。”     刘炽忽然脸色微变,右北平是燕国故地之一,难道真的是她?     “皇后,借你的人一用。”不待众人反应,他打横抱起云姬走了出去。     众人惊呆了,明月夫人气红了眼,她有预感,这个云氏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专门来给她添堵的。     刘炽一路抱着云姬来到麟趾宫后阁,将她放在窄床上,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同款的粉履,轻轻一套就穿到她脚上。他又将粉履脱下来与她穿过来的两只歧头履比较,结果三只丝履的大小完全一样。     他的眸子黑得发亮,当初明月奴只穿进了一只丝履,眼前这个却是穿上了两只!     “真的是你!”他不由分说地攫住她的樱唇。     良久……     “乖,别怕,”他扶住她颤抖的身子,“我不会再那么对你了,告诉我,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婢子叫云梦。”女子葱白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衫怯怯道。     她可真白,跟以前一样白,刘炽微笑着。     “名字很好听,似水流年,佳期如梦,梦了十年,终于梦到你了,你就是我的阿梦。”     刘炽并未将人还回去,而是直接留在了麟趾宫后阁,还在未宠幸的情况下晋封为云夫人。消息传来,后宫哗然,明月夫人更是气得肚子连连作痛,一天传了三回侍医。     椒房殿里,张皇后一动不动地枯坐了许久。蓇蓉看得难受,劝道:“皇后,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身子。”     张皇后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有什么好哭的,陛下终于厌倦了明月奴,齐王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我该高兴才是。”     “现在太后也不在宫里,后宫以我为尊,我更应该高兴。不就是个女人嘛,不是云梦,也会是李梦,张梦,王梦,十年了我早就习惯了。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就会不停追逐,直到梦醒的那一天为止,又或者他更愿意一辈子沉浸在梦里不愿意醒,谁知道呢。”     蓇蓉被她说得潸然泪下。 第29章       七月底赵破虏和魏无恙班师回朝,军队驻扎在丰京城外六十里处,惠帝不仅亲自出城犒军,还对立功将士各有奖赏,并拉着赵破虏和魏无恙同登御辇回宫。     赵破虏时隔二十年再度踏上故土,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年离京时,他才十八岁,如今两鬓斑白却还是孑然一身,他上不愧天,下不愧君,唯独愧对生身父母,若不是还有两个兄弟侍奉在父母身边,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刘炽将他的失落看在眼里,暗暗下了决心,这世上若有什么人值得他敬重的话,赵破虏绝对是头一个。舍小爱成大爱,弃小我铸大我,这样的人看似无情其实比谁都柔软坚韧。     “大将军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吧,大家都很牵挂你。”他特意把“大家”两个字咬得很重。     赵破虏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怀念中带着伤感:“确实该多住些日子,二十年未在阿翁阿母身前尽过孝,下次再回来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刘炽见目的达到,嘴角上扬,几不可察地笑了。     下了御辇,麟趾宫门前早已候着几个人,除了张皇后、云夫人、芳洲外,还有一个年过三旬,气质端庄的貌美女子与芳洲并肩而立。     赵破虏一看到那女子就愣在了原地,第二反应是拔腿就跑。     刘炽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意有所指:“大将军,你该不会是怕了这几个女眷吧?”     话落,对面几人齐刷刷看过来,在好几双美眸的注视下,赵破虏羞得老脸通红,嗫嚅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芳洲听杜凌霄说过他和当阳公主的事,轻推身边女子,跟她咬耳朵:“姑母,大将军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想嫁他的女子能从丰京排到塞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赶紧去吧。”     当阳公主被她说得脸红,犹豫片刻还是向前走了一步。     “破虏,你回来了!”     二十年前,她曾无数次唤他“破虏”,无数回憧憬他们的将来,谁又能想到他们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一声饱含太多情愫的轻唤,掀开尘封二十年的记忆,八尺男儿在朝思暮想的爱人泪眸里险些失态。     “公主,破虏回来了。”     两个人痴痴望着,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能看见活生生的对方早已胜过千言万语。刘炽冲其他人眨眼,大家很有眼力见地悄悄撤了。     刘炽留魏无恙在宣室说话,听说他又抓了匹母天马回来,立即来了兴致,吩咐王卓道:“我与冠军侯先行一步,你去请云夫人和翁主到上林苑来。”     王卓应喏。     刘炽和魏无恙一起来到上林苑,蹑影正和一匹通体雪白的母马在追逐嬉戏,两匹马跑得很快,一栗一白两道光影交相辉映,分外般配。     刘炽忍不住惊叹:“好漂亮的母驹,我听说西域天山顶常年积雪不化,白雪皑皑,这匹马想必是雪山孕育的精灵。”他忍不住打趣,“可是又等我来取名?”     魏无恙也跟着笑:“正是,能得陛下赐名,是天马的福气。”     刘炽被他恭维得龙颜大悦:“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就叫飞翩吧。”     蹑影听了居然高兴得上前来蹭刘炽,亲热又恭顺,刘炽大奇,被它“恭维”得好不舒坦:“魏卿,都说马儿认主又有灵性,你看这蹑影像不像你?”     魏无恙嫌弃地看了“一脸谄媚”的蹑影一眼,默默别过了眼。蹑影见状抛下刘炽,跑到他身后用嘴拱他,直把他拱得朝前踉跄数步才停住,魏无恙回头怒视,蹑影睁着双无辜大眼对望,一人一马,僵持不下的画面怎么看怎么有趣,刘炽见了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临江翁主驾到,云夫人驾到!”     在王卓高声唱报下,一白一紫两道身影相携而来,一样的修长挺拔,一样的容色倾城,一样的清新脱俗,如两朵并蒂芙蓉,不分伯仲,各有千秋,赏心悦目之姿把在场诸人都看得痴了。     自她们出现,魏无恙的视线就只牢牢锁住其中一人,刘炽则骄傲地扬了扬眉。     蹑影一看到芳洲就高兴得扬蹄长嘶,又是蹭又是亲,直把魏无恙看得干瞪眼。亲热够了,它一下子趴在地上,示意芳洲坐到它背上去。     芳洲有了上次的经验哪里还敢轻易上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刘炽见了便笑:“魏卿,你可得把蹑影牵好,别让它像上次那样又把翁主抢跑了。”     魏无恙笑着应了,芳洲这才大着胆子骑上马。     刘炽一把跨到飞翩身上,朝地上的云梦伸手:“夫人,来,我带你试试马。”     云梦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将葱白柔荑交到他手里。那样的眼神让刘炽心潮澎湃,情难自已,他俯下身握着她柔软的腰肢,轻轻一提就将她提坐到身前。     “驾——”他一扬鞭,飞翩像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蹑影一看慌了,连忙挣扎着站起来,魏无恙眼疾手快,抓住马缰跃上马背跨坐在芳洲身后,立即追了过去。     四人二马转瞬即逝,众侍从不知所措,只好拿眼   睛去看王卓。王卓仰天长叹,直觉刘炽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照说天子失踪,他们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应该将人找回来才是,但他知道刘炽是不想被人打扰的,他想和云夫人单独待着,顽一顽男女之间的小情趣。他自幼善骑射,徒手搏过熊,飞翩又经过魏无恙驯化,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去几个人远远跟着,不要打扰陛下和夫人。”他不放心地叮嘱。     蹑影跑得很快,飞翩和马背上的两个身影遥遥在望,芳洲眼尖,只看了一眼就羞得低下头去。     ——刘炽正揽过云梦的头,和她忘情地亲吻在一起。     魏无恙也看到了,红着脸勒住马跟芳洲商量:“我们先回避一下吧。”     温热的男子气息无遮无挡地喷到她的脖颈儿上,芳洲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的头发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气,闻一口就让人沉醉不已,魏无恙的身体迅速起了变化。他又羞又窘,与芳洲稍稍拉开距离,眼神无处安放,只得落在她耳朵上发呆。     魏无恙的视线忽然定住,指着上面二寸长的疤痕问她:“腓腓,你耳朵是怎么回事?”     芳洲不妨他这么细心,愣了愣,装作不经意道:“没什么,不小心磕了一下。”     “你撒谎!”魏无恙一针见血。     “腓腓,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你不再信任我了?”他漂亮的黑眸无声控诉着她。     芳洲俏脸一垮,若知道他今天回来,若知道会与他共乘一骑,打死她都不会让他看见那道疤。     她回头看他:“我若说了你不许生气。”     魏无恙见她扭着脖子说话费劲,扶着她的腰,双手一提,让她侧坐在身前。     “那得看是什么事。”事关她的安危,他不会让步。     芳洲叹气,别看他在她面前老实又规矩,发起牛脾气来也是蛮吓人的。当年他带着阿翁平安归来,她在江水边迎接他们,一高兴就要往江里冲,脚还没沾到水,他就从船上跳下来涉水阻拦她,当着她阿翁的面好一顿教训,之后还整整数落了她三天。     从那以后,她就有些怕发牛脾气时的他。     “你不答应,我就不说。”她开始耍赖。     魏无恙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沉声道:“那腓腓可得想好,你不说我也可以去问别人,相信张卿很乐意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     “我说!”芳洲急了,若他去问张宝,还不知道张宝会添油加醋到什么地步呢。     她言简意赅地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半晌,身侧都没有动静,她好奇地抬头看他。     魏无恙的样子比上次在阳陵里还要吓人,眸子红得发亮,仿佛蕴着狂风骤雨,脸色阴沉得能下冰雹子。     “无恙,你别这样,都过去了……”     话未说完,她就被他翻了个身,头脚悬空趴在马背上,翘臀大喇喇杵在他眼前。     “啪啪啪——”魏无恙在她翘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以示惩罚。     芳洲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羞耻感迅速将她包围,泪水聚满眼眶,一滴滴落到地上消失不见。     “腓腓怎可将性命视作儿戏?你这么做自己倒是痛快了,你想过你阿翁没有?想过、想过……没有?”     想起太皇太后让他替她择婿的懿旨,一个“我”字苦涩地绕在舌尖,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是没有埋怨过,连张宝都看出来他对腓腓的心意,他不信太皇太后看不出来,可她偏偏下了那样一道懿旨,让他替心爱的女郎择婿!     他想了很多,到最后他发现被逼到这个份上,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跟赵破虏一样,只要她能好好活着,让他做甚么都甘愿。     刚才听她用平淡至极的语气叙述那天被连日珠羞辱的事,他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在他不知道的某一天,他险些失去她!     他淳淳善诱:“腓腓,活着才是为人的最大意义,不要让我再失去你。”     芳洲只顾着哭,没有听清他的话。     魏无恙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一把捞起她坐在身畔,才发现女郎已经哭成了泪人。     他的心被她哭得皱皱巴巴,狠下心强忍着涩意问她:“还敢不惜命吗?”     芳洲红着眼睛瞪他,像只不服输的小兽。     “我才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我不要屈辱地活着,一辈子被人怜悯,被人指指点点。”     魏无恙沉沉叹了口气,投降道:“可我是贪生怕死的人,我怕自己哪天没了,没人护着你;又怕你消失不见,我无人可护。”     芳洲被他语气里的落寞寂寥震住了。     “腓腓,以后不要这么莽撞好不好?跟你的安危比起来,什么都不值一提。若你真被……,我就带着你和大王到塞外隐居,不让半点风言风语伤到你。”     他的意思是跟她的性命比起来,贞洁、名誉全都无关紧要?芳洲的心剧烈跳个不停,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若是被……,有了孩子呢?”     男子掷   地有声:“汝子即吾子。” 第30章       魏无恙话音刚落,芳洲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魏无恙慌了神,伸着两条胳膊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胸前很快被泪水浸湿,凉凉的液体灼得他心口发烫,他只得抚着她的头低声细哄——     “不哭了,行不行?”     “腓腓,我这是可是御赐的战袍。”     “别说话,让我再哭会儿。”她毫不留情地“蹂躏”他的衣裳。     魏无恙无奈,继续哄。     “好翁主,求你别哭了。”     “再哭,还打你臀。”     芳洲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踏实无比,只不过原本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心思在那句“还打你臀”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埋着头瓮声瓮气道:“管天管地,连哭都要经过你同意,你这么有本事干脆把我嘴巴缝起来好了。”     缝起来?魏无恙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刘炽与云梦亲吻的一幕,盯着她诱人的樱唇,口干舌燥。     见他不吱声,芳洲支起身子还要理论,却在接触到他骇人的目光时,蓦然羞红了脸。     魏无恙灿若星辰的眸子黑沉无边,直勾勾盯着她的唇一眨不眨,一看就没想什么好事。     “呆子……”她颤颤巍巍地娇嗔一声,话未说完就被人托起下颌,魏无恙的俊脸在她眼前一点点放大,四目相对,她的一颗芳心扑扑跳得飞快,就在他们睫毛彼此相碰时,一声轻咳适时响起,两个人如梦初醒,触电般松开。     三丈开外,刘炽和云梦坐在马背上看着他们。云梦冲芳洲羞涩一笑,刘炽抿着唇,神色难辩,那声轻咳正是他发出的。     魏无恙在人前从未这样肆意,顿时尴尬得不行,倒是芳洲大大方方下马,牵着他的手走到刘炽跟前。     “陛下,曾大母说您答应过她,河西大捷您就会放芳洲回去,正好曾大母给了芳洲自行择婿的懿旨,如您所见芳洲心悦冠军侯,请陛下成全。”     魏无恙被她的大胆惊得目瞪口呆,云梦则钦佩不已,只有刘炽黑眸微沉,看不出喜怒。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让他非常不舒服。     “魏卿,你的意思呢?”刘炽知道芳洲脾气,转向魏无恙。     魏无恙心头发热,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告诉全天下他爱这个女郎爱得发狂,恨不能跟她一夜白头,永不分离。但当他抬头看向刘炽时,却在他眼里明明白白看见了紧张和懊恼。     他不明白刘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却也一下子清醒过来,看来天子跟太皇太后一样,不希望他娶腓腓。     现下,横亘在他和腓腓之间的除了那道懿旨,又多了一个刘炽。     文帝时天下初定不多久,皇帝体恤百姓,经常到田间地头跟农人一起劳作,他嫌玉玺笨重不易携带,让人专门仿照玉玺图案刻了一枚小章,用来处理一般文书。久而久之,这枚私章成了文帝身份象征,效力等同玉玺,太皇太后要他替腓腓择婿的懿旨上盖的就是这枚私印,唯一能破解的只有刘炽。     刘炽当初曾许诺他,只要取下河西,任何要求随便他提。若趁机提出让他下一道圣旨,使那道懿旨作废,他会同意吗?     魏无恙张嘴正要说话,刘炽忽然抢先道:“不错,我的确答应过太皇太后,不过太皇太后同时告诉我,她给魏卿也下了懿旨,她说担心翁主年纪太小认人不清,才由魏卿暂行父职替翁主择婿,只有这样她才放心。魏卿,你这样假公济私怕是不合适吧?”     魏无恙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刘炽果然不希望他娶腓腓。     “陛下!”芳洲急了,上前两步还要再说,刘炽却一扬鞭丢下他们骑着马走了。     “无恙……”女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秀眉蹙起,一筹莫展。     魏无恙心中气血翻涌,恨不能将她扯到怀里紧紧拥住,恨不能攫住她的唇吻到窒息,恨不能扛起她策马狂奔到无人认识之地,然而他只能在她耳边痛苦低语:“腓腓放心,我一定替你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郎君。”     芳洲像不认识他一样,寒着脸盯着他看了半天。     “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其实根本对我无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是,”魏无恙不闪不避,苦涩道,“我从不骗你,每一个字皆发自真心,你也不是……自作多情。”     芳洲这才面色稍霁,嗤道:“我知道了,你跟大将军在一起待久了也学会了他那一套,打算将心上人拱手让人?”     “魏无恙,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这么做,我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芳洲决绝道,“我不是乐阳姑母,不会傻傻地等一个将自己送给别人的男人二十年,我只会与那负心人死生不复相见,只会跟自己郎君相亲相爱,举案齐眉,还要跟他生一堆活泼可爱的孩子。”     她每说一句,魏无恙的脸便跟着白上一分。他心里的想法是一回事,被她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光是想想她说的那些个场景他就心痛得不能呼吸。     “魏   无恙,别逼我恨你!”她扔下这句话就跑开了。     魏无恙心神俱震,跨马追上去,不顾她的捶打挣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手策马,一手死死扣着她的腰肢,朝皇宫疾驰而去。     两人全程无话,到了明光殿看见白泽喜滋滋地跟张宝站在一起说话,一见到芳洲,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翁主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老半天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手心上躺着一枚全身通红的河卵石,芳洲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真好看,哪儿来的?”     她语笑嫣然,跟路上横眉冷对的那个判若两人,魏无恙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我在灞上捡的,我可是在乱石堆里翻了整整一下午,翁主你看,我的手都磨破皮了。”     见白泽朝芳洲撒娇,魏无恙全然忘了他是芳洲的救命恩人,只恨不能将他拎起来,甩出去。     他抢过芳洲的话,不悦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白泽指指内殿,嬉皮笑脸道:“当然是走进来的啊。”     魏无恙的脸顿时就黑了,当初告诉他密道是为了让他保护腓腓安全,他倒好居然通过密道跑来献殷勤。密道最后一道开关在腓腓床底下,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在腓腓床上上上下下多少回了?     芳洲见他还杵在身边,也不悦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魏无恙被她噎得要吐血,还没开口就见白泽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问:“冠军侯,我羽林卫一个兄弟跟众利侯是宗亲,听众利侯说,太皇太后给你下了懿旨,请你替翁主择婿,有没有这回事?”     魏无恙半天没有吱声,芳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竖直耳朵。     “如果真是这样,外舅请受小婿一拜,我马上给家中去信让他们准备聘礼。”     “咳咳咳……”,魏无恙呛得不能自已,今时今日,他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想挨揍就赶紧滚!”他朝白泽低吼。     白泽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怒瞪着魏无恙:“叫你一声外舅,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不过是个临时的,大王才是真外舅,你拿什么乔?”     魏无恙上前揪住他的衣襟,白泽也反手揪住他的,两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够了!”芳洲娇叱,见她发怒,两人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她走到魏无恙面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这就受不了?叫你外舅算什么,以后还会有人叫你大父呢,这都是你自找的!”     魏无恙双手握拳,眼神迅速黯淡下来。     “冠军侯,请吧。”芳洲做了个手势,不再看他,转身跟白泽说话。     魏无恙落寞地走出明光殿,身后欢声笑语不休,与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无恙,无恙,”一个身影急急忙忙奔过来,眨眼间郝贤就出现在他眼前。     “你怎么来了?”魏无恙诧异极了,以郝贤的资历是进不了宫的。     郝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挥挥手:“先不说这个,刚才陛下问我对小嫂嫂有没有意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八成是想撮合我和小嫂嫂。”     “什么?!”魏无恙直觉晴天霹雳,无暇去想他话中其他信息。     郝贤浑然不觉魏无恙的异样,仍抱怨不停:“这都叫什么事啊,陛下难道不知道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裳?虽说我以前总穿你衣裳,但“这一件”我可不敢穿,穿了就做不成兄弟了。可我若不答应,陛下会不会将小嫂嫂嫁给别人呢?”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拍大腿,眼睛发亮,起劲摇晃魏无恙的肩膀。     “无恙,无恙,我有办法了。我替你把小嫂嫂娶了,然后洞房、生孩子的事你自己来,怎么样?”     魏无恙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感激:“生了孩子该喊谁阿翁?”     “这个……”郝贤被问住了。 第31章       魏无恙被惠帝想要撮合芳洲和郝贤的举动弄得烦躁不已,傍晚时分从阳陵密道翻进明光殿,准备找芳洲好好谈一谈,不料整个寝殿静悄悄的,只闻外间轻微人语声。     他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芳洲,于是找了隐蔽位置将自己藏好,静静听着外面对话。     “翁主,你最近好么?”低沉醇厚的男声,像情人耳语,端地熟悉无比。     魏无恙一惊,心空掠过阴霾,明明听着耳熟的声音因为分神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我很好,上次的事……谢谢你。”     芳洲悦耳动听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忽略的感激,原来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除了白泽还有另一个男子对她施以援手,魏无恙心中难受之余,止不住地往外冒酸汁。     “翁主!”男子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激动,“你终于不怪我了?”     芳洲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他提都不提姬太后和火烧宣室的事,反倒为诓她上京和姬太后暗害她的事一个劲地道歉,让她浑身竖起的刺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以前,我的确很讨厌你,后来知道你和太后的关系……,你能来示警也算天良未泯,你骗过我也帮过我,咱们扯平了。”     “呜呜呜……”,安静半晌,男子突然哭了起来。     阿母骂他吃里扒外,兄弟讽他不知廉耻,他们从来只关心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没有人关心他愿不愿,疼不疼,累不累。一旦他不顺从,至亲就变成至毒,什么话伤人说什么。哪像这个女郎,明明厌恶他,还肯说句公道话。     他的哭声不仅吓到芳洲,也把躲在暗处的魏无恙吓了一跳,他踏出一步往外看去,只见芳洲正背向而立,她身后两步远处站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子。     是他?!魏无恙大惊。     芳洲手足无措,一脸无奈:“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男人没有反应。     芳洲烦了,她最讨厌大男人哭哭啼啼,索性激道:“哭吧,哭吧,最好把麟趾宫的人都召过来,让大家一起欣赏下逸侯风姿。”     听言,陆吾真就不哭了,瞪着芳洲:“吾为翁主落得众叛亲离,翁主就不能善解人意一回?”     “不可能!”芳洲斩钉截铁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渐行渐远是必然的,可赖不到我头上。”     “哈哈哈……”仿如醍醐灌顶,陆吾纵声大笑,一扫多日郁卒,“吾懂了,懂了,多谢翁主开导,翁主果然善解人意。”     他时哭时笑的样子着实滑稽,芳洲不耐烦跟他应酬,几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逸侯笑够了就请回吧。”     陆吾觉得她翻白眼的样子可爱极了,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翁主,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但有所请,皆有所应!”     这人又发什么疯?芳洲猛地转身,不防直直撞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搂住。     “放手!”女郎娇叱。     陆吾虽留恋怀中温暖,还是识趣地松开了手:“吾一时得意忘形逾距,请翁主见谅。”     芳洲冷着脸:“道不同不相为谋,逸侯请回吧。”     “你呀!”陆吾轻叹一声,苦笑着摇头走了,魏无恙将他的失落和遗憾瞧得一清二楚。     “看了半天好戏,冠军侯可还满意?”     芳洲直直走到魏无恙藏身之所,一把掀开帏幔。     魏无恙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窘迫,反觉得有团火在心中灼烧,烧得他五脏尽毁,理智全无。     “没想到腓腓跟逸侯也有交情,看来就算没有我在身边,腓腓也能过得如鱼得水,既如此为什么非要我当郎君呢?”     听到他的话,芳洲原本含着浅笑的俏脸,“唰”地一下褪尽血色,变得比雪还白。     她转身撞进陆吾怀里时就看见了他的衣角,她以为他去而复返,偷偷藏在她殿中是想向她道歉。她欢欣雀跃,喜不自胜,哪想到他一开口就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将她的欣喜期待打得稀烂,更将她的一颗心踩在脚下。     “腓腓怎么不说话?逸侯刚才说的我可是全听见了,他为你落得众叛亲离,又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腓腓难道不感动吗?”     “我跟腓腓相识五载,居然不知道腓腓这么善解人意……”     “你混蛋!”芳洲颤抖着粉唇,指着殿门口的方向:“要吠到别处吠去,这里不欢迎疯犬,我也不想听你乱咬一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她居然骂他是狗,还是胡乱咬人的疯狗?!魏无恙顿时黑了脸,将她一把搂入怀中,掐着她的细腰,恶狠狠道:“我偏不滚,滚了好便宜别人又来抱你?”     他都不舍得抱的人,被那个登徒子搂在怀里不撒手,简直可恶。     芳洲被他气笑了,伸手抵在他的胸口:“这一切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你若将我嫁给别人,这样的事日日都会上演,抱一抱算什么,还有更过火的,你想不想听?”     “不想听,   我是疯犬,只会咬人!”     魏无恙咬牙切齿,不想从她小嘴里听到不喜欢的话,想都没想就封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柔软又甜蜜,和他想象的一样甜美,不,比他想象的滋味更好。一沾上就让人沉沦,仿佛上好的御赐佳酿,怎么喝都喝不够。     他一开始只是在她唇上吮吸,吻着吻着听她“嘤咛”一声,粉唇微启,福至心灵的他趁机将舌头探了进去。     这一伸可不打紧,他发现自己竟开启了一方新天地。他的舌缠着她的丁香小舌起舞,直把她吸得大眼泛雾、浑身颤栗,他又用舌头扫荡她嘴里每一寸软肉,撩拨得她直接软了身子,若不是他紧紧抱着,恐怕早就滑到地上。     一吻毕,佳人大眼迷蒙,面若桃李,春情荡漾不胜羞,魏无恙很满意自己的“战果”。     他洋洋自得的样子实在太明显,芳洲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嘲讽,“你什么意思?是改变主意了,还是想证明你对我的影响力?”     “我……”     他知道自己又惹她生气了,心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他心里想的是为她寻一个好郎君,可一看见别的男人,尤其是陆吾围着她打转就什么都忘了,只想将她藏匿,独占她所有的美好与甜蜜。     他矛盾,他纠结,他懊悔,他愤懑,这些,她能懂吗?     他的沉默令芳洲羞恼,气他更气自己,她好歹是见过世面的皇室翁主,怎么连个莽夫毫无章法的撩拨也抵挡不住。不光在言语上被他羞辱,连身子也跟着不争气。     “滚滚滚,看见你就烦!”     她脸上的厌恶显而易见,魏无恙心中一黯,深深看了她一眼,默默走了。     魏无恙一走,芳洲的俏脸就彻底垮了下来,愁容满面,落寞地坐在床头久久不语。     她跟魏无恙闹的动静太大,张宝早就憋了一肚子疑问:“翁主可是和冠军侯闹别扭了?”     “要真是闹别扭就好了,”芳洲低垂着头,一滴泪自白皙无暇的脸颊滑落,“是他不要我,他要学大将军,将我让给别人。”     “张卿,我如今才明白,世间五味惟情最苦,谁先动情谁先输,就像我大母那样,被大父恃爱行凶,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魏无恙何尝不是如此,他只顾自己,在我心里横冲直撞,踩得我浑身都疼,我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在人前一直都是冷静沉着,如蒲苇般坚韧不移的,哪怕被人凌.辱陷害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更没有向谁哭诉委屈,而是想办法自己伸手打回去,看到她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杜凌霄。可现在,她却为了一个魏无恙哭得肝肠寸断,情之一物,真是伤人又伤己。     张宝被她哭得难受,想了半晌,终选择对不住杜凌霄一回。     “翁主,奴婢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他神情严肃,语气凝重,芳洲不由得坐直身子。     “当初翁主从阳陵回来时,奴婢就看出来冠军侯与翁主两情相悦,奴婢劝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可她却说这道懿旨非但不能收回,还要在适当时机公布于众。”     芳洲急忙追问:“曾大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皇太后说,先帝和黎姬相互猜忌一辈子,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全是因为缺少信任和包容,她不希望翁主重蹈覆辙,她想要翁主擦亮眼睛看清楚自己选的人。”     “如果冠军侯真爱翁主,心智坚定,就一定能够排除万难,想出与翁主双宿双栖之法。同样,如果翁主真爱冠军侯,就一定等得起,不会轻易放手。”     “你是说,这是曾大母给我们的考验?”芳洲睁大了眼。     “不,”张宝透过女郎像看见故人,微微笑道,“翁主身份高贵,坚定不移,完美无瑕,需要考验的怎么会是你。”     芳洲怔仲,直觉他说的不是她,抬头去看张宝,见他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憧憬,笑得十分虔诚。     心下了然,她不由长叹一声,张宝跟随曾大母四十年,如今还是孑然一身,这样的坚守哪里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她又想到自己,连她都没有把握的事,曾大母为什么那么笃定?魏无恙跟她,真的能领受她的一番心意吗? 第32章       魏无恙连着三天去找芳洲都吃了闭门羹,他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把她气着了,听说她每天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他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把自己关在房中绝食相陪,直把魏母王媪急得跳脚。如是过了三天,郝贤终于看不下去,风风火火杀上门来,管他愿不愿意拉着人直奔长公主府。     赵破虏回京后,惠帝加封当阳公主为长公主,这座府邸就是专门为她修建的。     郝贤挟裹着魏无恙一路来到正房门口,不待通传,气势十足地抬起一脚,“咣当”一声踢开房门,对里面一人冷声道:“你不是想尚主吗?把他的事解决好,我就不拦着你们。”     好大的口气!魏无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对面坐着的居然是赵破虏和当阳公主。     将帅两个大眼瞪小眼,中间还夹着个面色微赧的长公主和一脸不虞的郝贤,气氛安静得诡异,魏无恙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顺过来抓奸的。     直觉这三个人之间有古怪,但他自己的事都没解决,哪有心思淌别人的浑水。魏无恙抱拳转身要走,却被郝贤一把扯住袖子,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帮我即是帮你,满朝文武只有他的话陛下能听得进去,你可得想清楚再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魏无恙站了半晌,回过头去拜当阳公主:“长公主,无恙有一件事想不通,想请长公主赐教。”     当阳公主含情脉脉地瞟了赵破虏一眼,目光中的痴迷与情意,即使隔着老远也能瞧得清清楚楚,郝贤的俊脸瞬间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和破虏都是做大事的人,有你们的梦想和抱负,做出这样的抉择无可厚非,但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运气,云中侯万中无一,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她这句话一说完,魏无恙便感到身边一直绷得紧紧的人明显放松下来,眼角有晶莹一闪而过。     当阳公主朝郝贤招手:“阿贤,到阿母这里来。”     郝贤走到当阳公主身侧跪坐下,直直盯着她问:“阿母真是这么想阿翁的吗?”     魏无恙这才知道朝夕相处数载的好兄弟,居然是长公主之子,天子之甥,难怪皇帝要撮合他和腓腓。     “当然,你阿翁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没有他阿母早就不在人世了,阿母一直都记得他的好。阿母知道你忘不了阿翁,你若是不希望阿母再嫁,阿母便不嫁,今后我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你再娶个好媳妇回来,多生几个孩儿给阿母带,好不好?”     郝贤抿着唇,眼眶通红。从小他就知道母亲不快乐,尽管父亲对她很好很好,尽管她从不摆公主架子,侍奉舅姑,友爱叔妹,上下一片赞誉,但他就是知道她不快乐。回京才几天,他就在她脸上看见暌违已久的笑容,情真意切,璀璨耀眼,直刺得他心口生疼。     他没有资格指责母亲,在这场混乱的情爱中,她也是受害者。她守了父亲和郝家二十年,除了真心,她付出了一个女人的一切。     他知道母亲很爱他,若是他不同意她和赵破虏的婚事,她自然会作罢。可当她亲口说出来时,他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应一个“好”字。     赵破虏见母子两人一时僵持不下,便朝魏无恙招手,魏无恙会意,随他一起走到室外,将空间留给郝贤母子。     “长公主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二十年,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直到她告诉我,她嫁去云中当夜自尽时被云中侯救下。”     “无恙,你知不知道我听到她的话有多么后怕又有多么庆幸,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若她嫁过去的第一年就不在了,我都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还能坚持到现在。”     “以前我觉得爱她就是要让她衣食无忧、风雨不侵,哪怕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爱她就一定要尊重她,不要罔顾她的意愿,不然小女子的坚持跟反抗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     “长公主如果真的不愿意嫁给我,我也认了;但如果她只是为了照顾阿贤心情而委屈自己,说什么我也要尽力争取,我不想再追悔、再遗憾了。”     赵破虏还在滔滔不绝,魏无恙却觉五雷轰顶,震得五脏六腑都碎了,芳洲说过的话在耳边不停回荡——     “魏无恙,你要敢那么做,我一定让你悔不当初!”     “魏无恙,别逼我恨你!”     “你混蛋,要吠到别处吠去,我不想听你乱咬一通。”     ……     魏无恙浑身一个激灵,急忙打断赵破虏的话:“多谢大将军开导,无恙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要马上去办。”     赵破虏眸中闪过笑意,大手一挥,了然道:“赶紧去吧,另外,非常事用非常之手段,不用我教你吧?”     “无恙明白!”     魏无恙一路风驰电掣,生怕去晚了就再也见不到人似的,到宫门口连马都来不及拴好,就火急火燎往明光殿赶,还没进门就被留守宫人的话浇了个透心凉——芳洲走了。     她走了?她居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她居然抛下他走了   ?     魏无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一颗心像破了洞的筛子,无数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得他遍体生凉。他一把揪住谒者衣襟:“快说,翁主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     谒者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几要失禁,本就口齿不利,再这么一吓说的话简直能把人急疯。     “翁、翁主不、不让说,但、但是张、张卿说、说,冠、冠、军、军、侯、侯不、不是、是外、外人,他、他说翁、翁主回、回江、江、江陵,刚、刚、刚、刚走!”     魏无恙强忍着捏断他脖子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完,话音刚落,人已消失不见。     他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追上腓腓,一定不能让她走,否则他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魏无恙的马骑得飞快,出了城后过往行人只听见马蹄声,根本来不及看清马背上的人长什么样子,就觉一阵狂风刮了过去。出城追了五十里,追得他快要绝望时,终于在灞水边发现了她的车队和身影。     “冠军侯,你怎么来了?”张宝吃惊不小。     马还未停稳,魏无恙便一跃而下,望着水边身影,平复着心跳。     “张卿,我是来找翁主的,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她说,你们能回避一下吗?”     张宝脸上笑开了花:“当然能,求之不得,翁主打定主意要回江陵,你可一定要好好劝劝。”     “我省得。”魏无恙应了一声,朝临水而站的女郎走过去。     芳洲今天穿着一件淡玫瑰红撒花襦裙,上襦极短,堪堪掐到到腰间,越发显得细腰不盈一握;裙子很长,下垂至地,将她整个人拔高不少,远远看着像株修长的翠竹,笔挺,坚韧,赏心,悦目。     “腓腓!”他小心翼翼地唤她,生怕声音一大她就消失不见。     看见他来,她冲他展眉,柔柔道:“无恙,你来了?”     魏无恙心中激荡,他有六天没见到她了,原以为再见面又是一番剑拔弩张,谁知道她居然朝他笑了。他忽然发现自她来到丰京后,就再也不曾喊过他一声阿兄,这就是她小小的坚持,想将自己与他摆在同等的位置吗?     “腓腓,我来了,我是来接你回宫的,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芳洲歪着头打量他,俏皮的样子别提多可爱,魏无恙心中欢喜,几乎以为说动了她,下一刻脸上的笑容就在她冰冷的话语里粉碎成渣:“闹?谁跟你闹?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世上的好儿郎又不止你一个。”     “那臭小子呢?”魏无恙听不得这话,展目四顾,“这次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芳洲失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清明:“我们的事与人无尤,看来我还是高看了你,你走吧,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魏无恙也冷了眸子,脸上黑沉得能滴出水。     “我专程来找你,你非要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吗?”     “嗤!”芳洲不屑冷哼,“你别告诉我,因为发现我走了,又觉得放不下我,不舍得将我送给别人了?”     魏无恙张了张嘴,竟该死地找不到话语反驳,他想告诉她不完全是这样,下一刻就被她的举动弄蒙了。     芳洲坐在一块大石上,将脚上的丝履和罗袜除得一干二净,提起裙摆,赤着两只脚走到水边。     “魏无恙,你看。”     魏无恙大骇,以为她要寻短见,连忙跑过去拉她,她“咯咯”一笑,挥开他的手,双脚走进水里站定。     “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傻,为个不值得的人跳水。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许我做这做那,管天管地管我婚事,还敢动手打我,这些都是你的本事。但是,”她指着自己胸口位置,“你管不了它,它只听我的。”     “你不准我碰水,我就偏要碰给你看,我告诉你我不光早就碰过水,我还会凫水。”     魏无恙被她说得呆滞,她说的是十岁那年她在江边涉水被他教训的事,没想到她一直记在心上这么久,难道这就是小女子的反抗?     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么有主见,这么倔强呢?还是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他从未发现?     他的视线从她挑衅的俏脸下移,落在她雪一般白皙的双脚之上,她的脚泡在碧水中,每个脚趾头都涂了红色丹蔻,如颗颗珍珠光彩夺目,脚踝纤细,脚型纤长,曲线优美,看得他眼都直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美,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被她的美震撼得失了言语。她骄傲,她聪慧,她坚韧,她倔强,他该死地不想放手了!他忽然很想抽自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好的人,他是脑子有病才想要拱手送人的吧?     “好了,我知道你厉害了,能先从水里起来吗?”魏无恙哄道。     芳洲斜了一眼,露出个“要你管”的表情。     魏无恙失笑,弯腰拎起她的丝履和罗袜,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朝马车走去。     “我现在暂代父职,该管还是要管的,不听话也还是会打臀。”     “魏无恙!”   芳洲气得蹬腿。     “魏某在此,翁主有何吩咐?”他将她平放在马车上,压在她身上不起来。     “你这么沉,压死我了,赶紧起开。”     “除非腓腓答应我不走,我就起来。”他在她耳边吹气。     芳洲的耳根和俏脸都红了,他灼热的气息烫得她浑身直打哆嗦。     “你还要不要脸?”     “早在你骂我是疯犬时,我就把脸豁出去了,以后只要是在你面前,我都不需要脸。”     芳洲被他噎个半死,恼道:“你给我起开,不然我喊人了。”     魏无恙好说歹说见她迟迟不松口,想起赵破虏那句“非常事用非常手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腓腓,你看。”     芳洲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美眸朝他看去,却在看到他的举动后惊得瞪圆了眼珠子。这个天杀的,他居然、居然当着她的面脱衣裳,他脱得很快,快得她来不及反应,他精赤的胸膛就大喇喇地呈现在她面前。     芳洲又羞又惊,指着他颤声骂道:“登、登徒子,赶紧把衣裳穿上,不然我真喊人了。”     “别呀,这可都是跟腓腓学的,刚才你不是让我看你的玉足嘛,现在我让你看我的裸.胸,咱们互不吃亏,谁都不欠谁。”     “腓腓还是不肯松口吗?”魏无恙的手伸向裤带,佯装还要继续,好整以暇道,“你现在喊人吧,最好把人全都喊过来,让大家看看堂堂翁主是怎么非礼男子的。”     “你无耻!”     他忽然俯下身压在她的身上,心道不无耻怎么能抱得美人归?     “腓腓若是还不改主意,我可要喊人了,我要让大家评评理,翁主非礼列侯该如何治罪。”     芳洲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吗?”     魏无恙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错了,我这不是欺负你,是在求你。还有,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早得多,翁主。” 第33章       魏无恙的话像一枚石子,用力擦过芳洲平静无澜的心湖飞出,碰到水面弹起继续向前飞行,再碰水面弹起再向前飞出,如是反复多次,直至落入湖心最深处。只是那石子虽然消失,泛起的悸动和涟漪却是无法遏制,直教人心颤又心折,神识久久不能回转。     “腓腓,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求你不要走,求你别离开我,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把懿旨的事解决好,正大光明地娶你。”     魏无恙趴在她耳边深情诉说,芳洲只觉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一颗心鼓鼓胀胀,几要破胸而出,他的话似来自遥远天际,又似从他嘴里长脚自己跑出来。     她的心跳得飞快,快得完全不受控制,她有些害怕,想要他住嘴;但她又舍不得让他停下,总希望能多听一些,听他说这些深情不知羞,又让她万分欢喜的话。     “腓腓,你怎么不说话?”魏无恙说了半天,也不见身下的人给出反应,疑惑地扳过她偏到一旁的脸。     “啊!你怎么哭了?”他心疼地替她拭泪。     他不问还好,一问芳洲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止都止不住,潺潺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耳朵和头发里,湿漉漉的样子像只可怜兮兮的幼兽。     魏无恙慌了,顾不得赤.裸的上身,连忙起身将她抱坐在腿上,靠在自己怀里,抓起她的一只手朝自己脸上挥去。     “你骂得对,我就是个混蛋,来,狠狠打我,别心疼也没手软。”     听言,芳洲抡起两只粉拳捶打他的胸膛:“你太过分了,仗着我喜欢你,不仅想把我嫁给别人,还说些不着调的话羞辱我,还、还勾引我,我的心好疼,我恨死你了。”     “腓腓,是我错了,我被猪油蒙了心,我后悔了,我不要你嫁给别人,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仗着你喜欢我故意欺负你,其实我早就对你动心了,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罢了。还有,我不该那么说你,我那天真是气糊涂了,一看到他对你那么好还抱你,我就恨不得剁了他的狗爪子。”     “我没有勾引你,那是对你情不自禁,一靠近你我就控住不住自己,说出来你都不信,一闻到你头发上的香味,我就、就……”     魏无恙在女郎懵懂无知的大眼里说不下去了,偏偏她还要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追问:“就什么?”     “祖宗,这个能以后再说吗?”他苦笑着求饶。     他懊悔、腼腆、喜悦又无奈的模样让芳洲怔仲,忘了哭泣也忘了捶他,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看。     芳洲的大眼清澈明亮,被泪水冲洗过后更显晶莹剔透,魏无恙在里面看见一张无比紧张、忐忑的男人面孔,仿佛待审犯人,她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腓腓若不信我可以起誓。”     “苍天在上,我魏无恙发誓今日对刘芳洲所说字字属实,如有欺骗,教我天打……”     “不要!”芳洲迅速伸手堵住他的唇,面上带着着急,“我信你,你别动不动就发那么毒的誓。”     “真是个小傻子。”魏无恙爱怜地将她搂进怀里。     一偎进他怀里,她就羞红了脸。他的肌肤呈麦色,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每一处都充满张力,跟她的白皙柔弱比起来,是另一种不可言说的美感,她甚至怀疑他的两条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举起来。她两条细白手臂圈在他的劲腰上,小脸贴在他胸口,他的胸膛虽然硬邦邦的,心跳也是杂乱无章的,但她就是觉得好甜蜜好幸福。     “腓腓,不走了好不好?”     “好。”捋顺了毛的小翁主乖觉得不像话,魏无恙只觉开了眼界,大为稀罕。     “腓腓,你只需好好等着我,其他的事都交给我来办。”他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恨不能嵌进骨血里。     “好。”芳洲言笑晏晏,乖巧甜美的小样子把他的心都融掉了。     “好腓腓,我想亲你。”魏无恙直勾勾盯着心上人的红唇,迈不开腿,挪不了眼。     “好……唔,放开。”     待沉浸在甜蜜中的芳洲反应过来时,她的唇已被人堵了个严严实实。她抡起粉拳捶他后背,却被他抓住两条胳膊圈到他脖子上,他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撑着她的头,与她吻得忘情,难舍难分。     哪怕才与她和好,哪怕哄她像哄珍宝,他在这件事上展现出的强势与霸道也让她无可奈何,渐渐的她放弃抵抗,两条胳膊不由自主地越缠越紧。     魏无恙感觉到她的情动,撬开她的唇加深了这个吻,直把她吻到窒息,吻到喘不上来气,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     他从她唇齿间退出时,一条细细的银丝线也被带了出来,芳洲羞得捂上脸,魏无恙则像发了狂一般,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再次含住她的唇。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急切,先是在她唇上辗转研磨,然后来到她的眉宇间。     她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他陡然   想起在大漠绿洲凫水那次,兄弟们问他有没有喝过女人的水,鬼使神差地伸舌舔上她的眼睑,把那滴泪卷进腹中。     哦,原来泪水是咸的。     他的唇流连在她的眼睛、鼻子、脸颊之上,最后又来到她曾受伤的耳边,轻轻舔着她那道伤痕。     “住、住手,别……别碰那里。”芳洲尖叫一声,重重喘.息着,白嫩的脚趾紧紧蜷到一起。她的大眼媚得能滴出水,白皙的脸上泛起桃花般的红晕,声音高高低低像在吟唱。     魏无恙看直了眼,一股热流直冲小腹,身子迅速起了反应。     原来,这就是动情的样子;原来,他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自献出彼此的初吻后,他发现只要一碰她,她也同样情难自禁,无法抵挡他的魅力。     魏无恙心中狂喜,被这个发现弄得兴奋异常,比在战场上砍杀敌人还要得意。他是逃不出她的情网了,那她也别想逃出他的欲网。     他的唇又来到她唇上,耳鬓厮磨良久才喘着粗气放开了她。     “腓腓,我好快活!”他黑眸亮晶晶地锁着她。     芳洲羞愧异常,蹬了两下腿以示不满,微闭着眼不看得意洋洋的某人。魏无恙失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蹲下身给她穿好履袜,一掀车帘就要喊人,吓得芳洲脸都白了。     “呆子,你是唯恐别人不知道我们干了甚么吗?”他这么光着上身出去,随从不瞎想都不行。     魏无恙在芳洲的怒视下红着老脸穿上外衣,这才掀帘唤人过来。     张宝人老心不老,眼神尤其好,早在头一回掀帘时就看见他结实的光板腰身了,现下看着他松松垮垮的衣襟和一脸餍足的表情,笑得意味深长:“奴婢恭喜冠军侯旗开得胜。”     “好说,好说。”魏无恙拱手,不知芳洲在车上恨得牙痒,将他骂个半死。     好心情没持续多久,回到明光殿,魏无恙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给他指路的谒者流利地向张宝禀报事情:“张卿,王卿刚刚派人来找翁主,被弟子给搪塞回去了,弟子这次表现可还行?”     “不错,重重有赏。”张宝看着魏无恙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说着话的功夫,王卓亲自过来,一见到魏无恙就笑:“陛下听说翁主游玩回来,让奴婢请翁主过去,正好冠军侯也在这里,省得奴婢跑两趟,咱们就一起走吧。”     魏无恙看看张宝,张宝笑得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再看看芳洲,她趁人不注意冲他做了口型,明明白白地说了个字——“该!”     呵,原来……     栽在这样古灵精怪的女郎手里,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他还能怎么办,魏无恙摇头苦笑。     宣室里,除了刘炽,在座的还有赵破虏、当阳公主和郝贤。芳洲一进来,郝贤就失手打翻面前香炉,一双眼珠子粘在她身上扯都扯不下来,直到赵破虏重重咳嗽一声,他才讪讪收回目光。     刘炽先开口:“阿贤,这就是芳洲翁主,你们是中表亲,你可喊她一声女弟。”     “不才郝贤,是长公主与云中侯之子,翁主可唤我一声阿贤。”郝贤的那声“女弟”在魏无恙凌迟的目光里怎么都不敢说出口。     芳洲并没有依从他的意思,而是规规矩矩唤了声“众利侯”,魏无恙在心里赞了声乖,决定回去好好“奖励”她一番。     “阿贤,百闻不如一见,翁主进退有度,端方持重,美貌领群芳之首,你还要拒绝舅父美意吗?”刘炽将郝贤的失态全看在眼里,笑着打趣道。     “舅父千万不要误会,贤乍见翁主失态是因为翁主与黎姬长得实在太像了,贤已有意中人,不得不辜负舅父一番美意。”     刘炽未作他想,皇室有宫廷画师,专门给后姬画像,郝贤知道芳洲长得像黎姬也不足为奇。     刘炽将矛头转向魏无恙:“众利侯年轻有为,又是我的外甥,魏卿觉得他可配翁主否?”     魏无恙还未开口,赵破虏倒先说道:“陛下,可否容破虏说句话?”     “赵卿但讲无妨。”刘炽果然对他很客气。     “承蒙陛下不弃,将长公主下嫁破虏,破虏当年迫不得已与长公主分开,尝尽二十载别离苦,私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贤既已有意中人,还请陛下成全。”     刘炽微微笑:“那阿贤意中人是哪家女郎君?我也可以代为说媒的。”     郝贤忙道:“启禀陛下,贤的意中人是塞外女子,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莫不是匈奴女子?”刘炽吃惊,随即笑道,“也好,倘若我朝能与匈奴公主和亲也是不错的。那我就不撮合你和翁主了,但你一定要带娶个匈奴公主回来。”     郝贤傻眼了,虽说为兄弟两肋插刀,但他没想把自己搭进去,更没想真插自己两刀,他求救的目光立刻投向魏无恙。     “陛下英明,历来都是我朝遣公主和亲,是时候让匈奴表示诚意了。”魏无恙语出惊人。     郝贤再度傻眼,只好找当阳公主求救,当阳公主笑眯眯地朝赵破虏的方向努努嘴,他飞快瞟了一   眼就收回了目光。     打死都不求他!大不了就娶了那浑身羊膻味的匈奴长毛女人,晚上睡觉灯一熄,眼一闭,管他男女,照上不误。     “魏卿果然有魄力!”     一谈到国事刘炽就兴高采烈,将撮合郝贤和芳洲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那就这么定了,待时机合适,阿贤领个匈奴公主回来给舅父看看,到时候舅父替你办一场最隆重的婚礼。”     还真来劲了,郝贤绝倒,刘炽乐不可支。     魏无恙眯眼,解决了郝贤,还有白泽和陆吾两个情敌。白泽好办,跟羽林卫使官打个招呼就能将他调得远远的,陆吾暂时也不用担心,他正与皇帝冷战,皇帝就算将腓腓许配给他,也得先经过他这个暂代父职的人同意。     他直直走到殿中单膝跪下:“请陛下不要再替翁主做媒了,无恙心仪翁主,请陛下成全。”     原本欢乐的氛围因他这句话而沉寂下来,刘炽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魏卿真打算假公济私?”     “陛下可想过太皇太后下两道懿旨的目的?无恙冥思苦想多日终于明白了,太皇太后让无恙为翁主择婿为第一关,翁主本人同意是第二关,两关为同一人即为最终人选。懿旨上没说无恙不能自荐为婿,恰好翁主也选择了无恙,所以无恙不是假公济私,而是遵循懿旨行事。”     他的话在情在理,刘炽辩无可辩,只能干瞪眼,郝贤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兴奋起来,就连芳洲都露出惊奇又钦佩的表情。     赵破虏对爱将的表现满意极了,他就知道他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他再次开口劝道:“陛下,难得无恙和翁主两情相悦,就像您和云夫人一样,谁不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呢,您就成全他们吧。”     刘炽觉得他话里的“两情相悦”刺心极了,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若没有提到云梦,他恐怕早就掀了御案。     “翁主金尊玉贵,她的婚事要慎重,让我再想想。”刘炽缓缓说道。     芳洲有些泄气,魏无恙却冲她露出神秘笑容,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出了宣室,赵破虏对魏无恙歉疚道:“无恙,实在对不住,我没有帮上忙……”     “没关系,”郝贤挤进来插话道,“我忽然觉得翁主也挺好的,要不我替你娶了吧?洞房、生孩子些许小事你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他的声音在四道寒芒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若想断子绝孙你就娶一个试试!”魏无恙冷哼一声,傲慢地背着手走了。     “大将军,您也不管管自己手下?”郝贤被他气得跳脚。     赵破虏更绝,直言不讳道:“他是我爱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为你出头?”     郝贤被他将得顾不上思考,心一横,叫道:“阿翁,你孩儿被人欺负了,你管不管?”     “管,一定管!”赵破虏眉开眼笑,上前两步抓住当阳公主的手,“当阳,儿子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咱们今晚就洞房吧?”     “老不羞!”当阳公主羞得脖子都红了,在赵破虏期盼的目光里轻轻颔首。     赵破虏兴奋得抱起她撒腿就跑,独留郝贤风中凌乱,他忍不住发出生平最强怒吼。     ——苍天啊,来道雷劈死这两个臭不要脸的男人吧。 第34章       魏无恙出宣室后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朝一处名为鸳鸾殿的宫室走去,这是刘炽特意拨出来给云夫人居住的,离宣室不远,中间只隔着明月夫人的合欢殿。     云夫人堪称后宫传奇,小小歌姬被刘炽一眼相中,未临幸的情况下一跃成为美人还单独分了宫殿,恩宠跟有孕的明月夫人比起来不遑多让。     魏无恙坐在鸳鸾殿中不动声色打量云梦,第一次见她是在上林苑,彼时她与芳洲携手而来,二人并肩而立,如一株双华,除了气质不同,其他方面毫不逊色,不怪天子对她宠爱有加。     他在打量云梦的同时,云梦也在悄悄打量着他,上次惊魂一瞥,他欲吻芳洲的那种强势霸道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如今近距离再看,不禁对这位英挺又俊俏的年轻列侯更加拜服。     这是一个太容易让女子动心的男人,难怪临江翁主为了他直面圣颜大方认爱。她自小在燕地长大,本身就是个果敢性子,见到的又都是粗犷有气概的男子,对他和芳洲颇有好感。     “不知冠军侯找我有什么事?”     魏无恙取出一只木匣,双手奉上,不卑不亢:“听说夫人母亲寿辰将近,这是无恙的一点心意,请夫人笑纳。”     宫婢取过匣子,打开给云梦看,里面是整整一匣金锭,看样子有好几百金,云梦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冠军侯有心了。”     “明人不说暗话,冠军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云梦不傻,她一个未被临幸的小小美人,纵有天子宠爱,也不可能面子大到让堂堂列侯为她阿母生辰送上厚礼的地步。     魏无恙眼前一亮,赞道:“夫人果然痛快,无恙也不绕弯子了,无恙是想请夫人在陛下面前替无恙和翁主美言几句。”     云梦沉默,以她冷眼旁观,刘炽对芳洲这个从女的态度实在奇怪,平时不见得有多喜爱,在她的婚事上却又固执得出奇。要她说句公道话,魏无恙除了年纪大些,其他方面都与芳洲十分登对,最关键一条,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爱极了芳洲。     云梦做了个歉意的表情:“冠军侯也看见了,陛下疼爱翁主,我有心无力,实在帮不上忙。”     魏无恙淡然一笑,如清风明月,依稀可见战场上稳操胜券的风姿,他不慌不忙道:“据无恙所知,夫人兄长现在卫尉广利麾下效力,广利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但他手下兵卒每次出征死伤十之八九,而无恙死伤只有十之一二,夫人就不为令兄安危考虑一下?”     听言,云梦的俏脸乍然变色。她大兄一无所长,仗着父母宠爱整日游手好闲,最近才通过她阿母让她找刘炽要了个广利帐下校尉一职。若他真在战场丢了性命,阿翁阿母岂不是天天要来找她哭闹?     “刀枪无眼,冠军侯真能保我大兄平安?”     男子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当然,只要他肯听话,若再乖觉一些,拜侯封相也非难事。”     云梦也是个爽快人,纠结一瞬便嫣然笑道:“既如此,云梦就预祝冠军侯得偿所愿,早日抱得美人归。”     “谢夫人吉言。”二人相视一笑。     魏无恙走后,云梦吩咐心腹宫婢:“去看看陛下忙不忙,若不忙的话请他过来坐坐,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宫婢应喏而去,回来时面上神色不虞,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你这是怎么了,是陛下不愿意来还是斥责你了?”     “都不是,”宫婢恨声道,“是明月夫人身边的大宫人拦着婢子,不让婢子进宣室,还说,还说……”     云梦脸色一沉:“还说什么?”     “还说夫人不知羞耻,耐不住寂寞,公然与外臣来往!”     “岂有此理!”云梦重重拍到床上,“以为怀了身孕就了不起?我不去惹她,她倒先来招惹我了。走,跟本夫人会会她去。”     宫婢亦步亦趋跟在云梦身后再次来到宣室,明月夫人的大宫婢看见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拦在她身前。     “夫人请止步,陛下和明月夫人在里面有要紧的事,夫人请待会儿再来。”     云梦挑眉,冷冷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她俏脸染霜,不怒自威,颇有当家主母的气势,大宫婢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非、非婢子故意阻拦,陛下与我家夫人实在有要紧事,夫人若、若不信,等、等他们出来你就知道了。”     宫人越是这么说,云梦越是要进去瞧个究竟,她一把推开她,快步走进宣室。     随着她脚步移动,一阵若有似无的奇怪声音交织着传来,有女子娇吟,也有男子重喘,一声声像打在她天灵盖上,只把她打得眼冒金星,手脚生寒。     她希望自己会错意了,心底却清楚知道那不过是她自欺欺人,刘炽后宫美人无数,怎么可能只守着她一个。她放轻脚步,离那些声音越来越近,轻轻掀开幔帐,终于还是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刘炽用来批奏章的御座上趴着一个小腹微凸的娇媚女子,她身后一人挥汗如雨,他们叠加在一起,忘我   而投入。     云梦泪流满面,两个月来他宠她,疼她,唯独不碰她,他总说时机未到,她居然傻傻地信了,还对宫里说他热衷房事的传言不屑一顾,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他宁愿碰怀着身孕的明月奴,也不肯碰她。     “嘶啦”,幔帐在她的大力拉扯下从梁上脱落下来散作一地,惊醒了全情投入的两个人。     刘炽第一眼就看到了哭成泪人的云梦,她美目里全是失望和伤痛,与他对视片刻就转身跑开了。     “阿梦别走!”     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刘炽只觉心里堵得难受,胡乱抓了件衣裳披在身上就追了过去。他在鸳鸾殿门口抓住云梦,不顾她的哭闹挣扎,一把将人扛到殿中扔到床上。     刘炽对自己头一回追着个女人跑的行径有些拉不下脸,指着她训斥:“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甩脸子给我看,我宠幸谁还要经过你同意?”     气昏了头的云梦不管不顾,连谦称都忘了:“你是我男人,我不管你难道去管别人?”     她生气的样子像只护食的母大虫,有些霸道,有些无理取闹,又有些稚气,还有些可怜,刘炽看得心疼,火气先降了三分,及至听到“我男人”三个字,剩下的七分火气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掀唇一笑,点着她的俏鼻,宠溺道:“真是个爱吃味的小东西!”     云梦仍梗着脖子叫嚣:“没错,我就是吃味,我吃这宫里所有女人的味,哪怕陛下对别的女人笑笑我也能嫉妒得发狂,我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我就是爱慕陛下,陛下想要怎样?”     刘炽被她的告白惊呆了,长这么大,爱慕他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没有哪一个敢当面向他倾诉衷肠,把对他的爱慕说得如吃饭饮水一般自然。更何况这个还是他捧在手心里,宁愿委屈自己用手抒解也舍不得碰一下的人,说实话今天若不是明月奴存心挑逗,他也不会顺水推舟被她抓到。     “阿梦,我终于等到你说爱我了!”刘炽烫人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的眉眼,欣喜若狂的样子像个开心的孩童。     云梦也呆了,她凭着一股意气将心里话说出来,冷静下来就觉后怕,不知道刘炽会怎么处置她这个嫉妒成性的姬妾,哪想到事情会转折成这样子。     “陛下不怪女妾爱使小性子,嫉妒过头吗?”     “不怪不怪,若阿梦心里没我,又怎么在意我宠幸谁呢。爱是独占,不是分享,我懂。”     “陛下!”云梦扑到刘炽怀里,“女妾从前常听主家女郎君吟唱“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女妾以前不懂,今天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刘炽刮她鼻子:“你呀,竟敢跟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胆子真不小!”     云梦含羞带怯:“胆子再大,那也是陛下惯出来的。”     “哈哈哈……”刘炽笑得开怀,“你本就比我小上许多,惯着你是应该的,我还想把你当公主宠呢。”     “陛下!”云梦被他说得动容,跪坐在床上主动替他解开腰间衣带,一双妙目羞答答地望着他。     刘炽大喜,如何会拒绝心心念念的美人无声邀约,一把将外袍扔到地上,瞬间化身为狼。     那一夜,鸳鸾殿的灯火通宵未熄,此后连着五天刘炽没有迈出鸳鸾殿正房一步,连饭食都是宫婢送到门口,直到第六日朝会,他才神清气爽地出门上朝。     ……椒房殿里,明月奴看着被圣液滋润得花骨朵般娇艳欲滴的云梦气得咬碎了后槽牙。拜她所赐,她如今成了阖宫笑柄,谁不知道刘炽从她身上爬起来去追赶她,还一连在她房里待了五天不出门,简直比她当年的宠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梁子跟她结定了!     张皇后精神明显不济,匆匆几句话就将众夫人打发走了。待人走光后她问蓇蓉:“那汤你是看着她喝下的吗?”     “皇后请放心,婢子亲自盯着云夫人喝完汤才走的。”     “她没有怀疑吗?”     “她非但没有怀疑,还对皇后千恩万谢,说要不是您给她调养身子,她也侍奉不了陛下。”     “呵!”张皇后嘴角挂着瘆人的笑,“我可真是古今第一贤后,帮他找女人、养女人,还负责送到他床上!哈哈哈哈……”     “皇后,您别这样,婢子看了难受。”蓇蓉呜呜哭了出来。     “连你都知道心疼我,刘炽为什么就不能心疼我一下呢?如果当初,他临幸刘嫮的时候,我也像云梦那样做,不,我应该上前狠狠打醒他,是不是今天就不一样了?” 第35章       朝会毕,刘炽单独留下魏无恙,任他站在殿中,打量许久。     犹记得与他初遇在上林苑中,彼时的他才十九岁,尚未亲政,闲暇之余喜欢带着侍从四处游猎。那天围猎时,突然窜出来一只黑熊挡住去路,它咆哮着朝他们扑来,侍从皆吓得两股战战,连高声呼救都不能,他一马当先与黑熊鏖战在一起,搏斗良久,体力渐渐不支,幸得闻讯赶来救驾的羽林卫兵士以极精准的箭法射中黑熊双眼,他才得以脱险。     这个人就是魏无恙。     他因此获得他的赏识,伴在他身边两年,原本想着等他亲政后封他做羽林卫使官,他却自请到赵破虏帐下做校尉,此后十年,他在战场上充分展现了他过人的天赋和才华。     他是真的喜欢他,赐他金银珠宝、豪华府邸、美人歌姬,他统统不受,他以为他无欲无求,如今他却说要娶皇室翁主!呵,这哪里是无害的大猫,分明是头假寐雄狮。     “无恙当初怎么想到要从军的?”     刘炽状似无意地问,对他的过往生出探究之心。     魏无恙心中一凛,直觉刘炽留下他的目地不简单,沉思片刻,将往事娓娓道来。     “无恙幼时家贫,辗转生母与生父之间,后母继兄刻薄,无恙每日食不果腹,于牧羊时昏倒在渭水河畔,后为贵人所救,得她点拨,这才加入行伍,成了一名武将。”     刘炽愕然,以他对魏无恙的了解,以为他必定是胸怀拳拳报国之心自愿入伍,没想到这个有勇有谋,胆子大主意正的列侯居然是意外捡的,刘炽对那个能说动他的人来了兴致:“这个贵人是谁?”     魏无恙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低低道:“无恙不敢说。”     刘炽更加好奇,大手一挥,十分豪爽地催促:“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魏无恙好看的嘴唇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她是前燕国翁主,刘嫮。”     “什么?!”     刘炽“腾”地一下从御座上站起,似不相信耳朵所听到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你说的是谁?”     魏无恙恭恭敬敬又说了一遍:“回陛下,救无恙的贵人是前燕国翁主刘嫮。”     刘炽恍惚一瞬方慢慢坐下,面上逐渐舒展开来,眉宇间十分愉悦的样子。     “原来如此,难怪她要替你说好话,跟她以前的性子一模一样,果真是个热心肠的急脾气。”     他喃喃自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魏无恙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楚,脑中有白光一闪而过,心里隐隐不安,两道浓眉不自觉拧到一起。     “还是你有本事,一个两个都来为你说情,我若再不同意你和临江翁主的婚事,只怕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了。”     刘炽难得同人开顽笑,魏无恙的一颗心却越沉越深,他终于知道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白光是什么了。能说动皇帝的除了赵破虏就只剩下云梦了,他那句“难怪她要替你说好话,跟她以前的性子一模一样”,这个意思分明是说云梦就是刘嫮!     他忽然想到多年前拿着刘嫮的歧头履寻访家人子,因刘炽的信誓旦旦,他才在西陵找到明月奴;又想到宫中传言,刘炽见到云梦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脚上的歧头履从何而来。     魏无恙浑身血液倒流,一切的一切无不说明,刘炽对刘嫮怀有特殊情感,且认为她尚在人世,靠着手上的歧头履,多年孜孜以求一个又一个“刘嫮”。如此,他对腓腓奇怪的态度也就解释得通了,故人归来,纵使对面不识,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刘炽敢徒手搏熊,敢扣着连日珠不放,敢主动对匈奴开战,这世上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若将来他发现云梦也不是刘嫮,腓腓留在他身边就太危险了!     “魏卿,魏卿,你这是怎么了,何故出这么多汗?”     刘炽威严的声音将他溃散的神识唤回,聚拢。魏无恙屏气凝神,双拳握紧又松开,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让陛下见笑了,无恙听到陛下愿意将翁主下嫁,心中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炽狐疑的视线在他面上巡弋,见他果然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遂问道:“你当真想娶临江翁主?”     “回陛下,无恙心仪翁主,当真诚心求娶。”     刘炽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我亏欠临江王父女良多,本来打算加封翁主为锦阳公主以示补偿,但被她拒绝了,话虽如此,你若想娶翁主,还是得按尚主礼聘之。”     “大将军食邑过万方能尚主,你比他年纪轻,若尚主的话食邑至少也需八千户。还有,翁主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一年,若你们成婚,孝期内不得圆房,你答不答应?”     刘炽一口气提了三个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就是想看看魏无恙会不会知难而退,光食邑一条就够他受的,他现在食邑才三千二百户,离八千户差得远得很,一般人都不敢轻易开口,没想到他眼都不眨一下就全部应下。     魏无恙异常坚定。如   果说以前他是因为懿旨纠结矛盾不敢回应芳洲,现在知道她被站在权柄巅峰的人惦记,反倒勇气倍增,再无顾虑,唯一想做的就是带她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无恙没有异议,但无恙有一个请求,翁主天性单纯,自入宫后接二连三遭遇不测,看得出来她并不适合宫中生活,请陛下允许无恙护送翁主回江陵。”     刘炽想了想,没再为难他,说道:“准了。”     八月初八,喝过赵破虏和当阳公主喜酒,魏无恙便护送芳洲上路了。她带的人很少,除了张宝,其余全是皇帝拨下来的侍从。他们经过灞上时,一道修长身影端坐在马上,挡住了去路。     陆吾纵马上前,对魏无恙笑道:“恭喜冠军侯,年纪轻轻就能尚主,吾羡慕之至。”     魏无恙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与刘炽和好了,本来他对陆吾颇有好感,没想到他跟刘炽一样,都对芳洲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     “多谢逸侯,以后魏某的喜酒逸侯一定得赏光。”     陆吾笑容淡了,经过他身边时低低道:“还是等冠军侯下了聘再说吧,八千户食邑不是那么好挣的,光是砍匈奴人也得砍得手软刀卷吧。”     “这是魏某的事,不劳逸侯操心。”     魏无恙面无表情。     “呵呵,”陆吾骑到芳洲车旁,从马上俯身,朝着窗户说道,“翁主好狠的心,亏吾还把翁主当知己,翁主回江陵居然不跟吾说一声,想当初还是吾护送翁主上京的呢。吾不日即将远行,翁主不打算现身告个别吗?”     芳洲皱眉,这人自从在她面前哭过一回,就跟她自来熟了,完全不复以前的疏离冷峻。车帘纹丝不动,她清澈的声音从车内缓缓流出。     “逸侯保重,芳洲早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后会无期。”     “那可不一定。”陆吾笑着扬鞭,一人一马飘然远去,好事的风将他的话语清晰传来,“翁主,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魏无恙眸色深沉,自出宫后他就有很多话想问芳洲,尤其是以前的事。他不信她对从前无知无觉,不然怎么解释她第一次见他的坦然、亲厚,怎么解释她对刘炽的敬而远之,还有这个陆吾,她也是爱答不理的。作为皇帝兄长,无缘无故消失七年,他干甚么去了?会不会跟她以前也有关系?     “腓腓!”     “无恙唤我何事?”     一张芙蓉娇面陡然出现在眼前,从眉梢到眼角都洋溢着盈盈笑意,一看就是极快活极高兴,与在陆吾面前的冷漠判若两人,魏无恙的心忽地就软了。     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执。放下过去,就是放过自己。     “无事,就是想喊你的名字,想看你笑。”     “呆子,”芳洲羞得低下头,不敢看一旁笑得意味深长的张宝,娇嗔道,“这是在外面,你说话也不知道收敛些。”     “没关系,没有我的同意,他们不敢听的。”魏无恙顿了顿问道,“跟着我你不后悔吗?如果我一直挣不到八千户食邑怎么办?”     芳洲睁大美眸,极认真地打量他,又极认真地说道:“不会的,你一定能挣到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你什么时候挣到,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总之,我会一直等着你的,你到时候可不许嫌弃我老,不要我。”     “傻子,我比你大十岁,就算老也是我先老,我还怕你不要我呢。”魏无恙满目柔情,宠溺地看着她。     “其实大这么多也是有好处的,若将来我走在你前面,你肯定会伤心难过,所以还是让你走在我前面的好,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     魏无恙不防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眼泪一下子就沁了出来,他抬头望天,努力将泪水逼回去,迎着她的温柔,目光灼灼。     “臣一定为翁主长命百岁!” 第36章       “阿翁阿翁,我回来了!”大老远,芳洲冲矗立在岸边的刘康兴奋挥手。     一方水土一方人,隐没在晨曦中的江陵古城大气磅礴,云雾缭绕,一如眼前女郎,端庄,美丽,撩人,神秘,魏无恙走过无数地方,最爱的便是这南国水乡。他嘴角含笑,伸手虚圈着芳洲,与她并肩立在船头。     “腓腓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刘康也朝芳洲挥手,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哪里还有一国君侯的气概,他往前几步涉到江中又退了回去,坐到地上挽起裤腿,除下履袜,“噗通”一声扎到水里朝芳洲的船游了过来。     魏无恙的黑眸瞬间瞪大,他总算知道芳洲跟谁学的凫水,她的固执又是随了谁。别看刘康羸弱,犟起来也是颇有风骨的,要不然吴复也不能被他整得那么惨。     刘康心情激动,越游越快,他是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心爱的女儿重逢。当初走投无路向魏无恙求救,其实并未抱有多大希望,事实证明还是大母看人准,这世上可托付终身者,惟有一个冠军侯。     他很快就游到船边,被侍从七手八脚拉上船,顾不得整理仪容,浑身湿漉漉地朝魏无恙深深一揖:“冠军侯大恩大德,康没齿难忘。”     魏无恙连忙将他扶起,一面命人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拭,一面还礼:“大王折煞无恙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乃为人之本,无恙哪里担得起大王如此大礼,再者无恙既答应了太皇天后,断不会食言而肥。”     刘康目露赞许,越看越喜欢,眼神藏着笑意,调侃道:“还叫我大王?”     魏无恙不解他话中之意,怔住。倒是芳洲被父亲打趣得耳根子都红了,她捧着发烫的双颊,撅嘴跺脚,长长唤了一声“阿翁~”,真真楚楚动人,娇羞无限。     魏无恙恍然大悟,急忙朝刘康下拜:“外舅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孺子可教,不是光知道打仗的莽夫,反应快,脑瓜子灵光,会察颜观色,腓腓交给你,孤放心了。走,咱们舅婿两个今天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刘康上前来揽魏无恙,亲热地勾住他的肩膀,与他有说有笑往船舱走去,将自家宝贝女儿抛到一旁,似乎完全忘了游到船上的目的,看得张宝直想笑。     “不行,不行,”芳洲急急奔到两人身前,伸手挡住他们去路,红着脸说道,“阿翁不能饮酒。”     她的好阿翁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逢酒必醉,逢醉必拿她开涮。每次喝醉都会将她童年糗事当作谈资,她在魏无恙面前可丢不起这个人。     刘康知道女儿担心什么,一拍胸脯,大大咧咧道:“腓腓放心,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阿翁酒量精进了,不会乱说话的。”     芳洲还要说话,刘康连忙打断她:“你现在是有夫婿的人,就不要再管阿翁了,要管管无恙去。”     芳洲不防他说话这么直白,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旁边还有人在吃吃地笑,顿时羞恼交加,恨恨瞪了父亲一眼。     刘康双手一摊:“无恙觉得我说错了吗?”     芳洲听到一道低沉醇厚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说出的话教人喜也不是恨也不是。     “大王英明神武,怎么会错呢,无恙很乐意被翁主管。”     刘康被他恭维得飘飘然,下船过府与他喝得酩酊大醉方尽兴回房。芳洲看着两个酒鬼直叹气,没想到父亲胡闹,魏无恙也跟着胡闹,本来不想管他,仆役来报说他吐了几回,终狠不下心肠,命人煮了醒酒汤,又到他房中打了水亲自给他擦手净脸。     醒酒汤端过来的时候,魏无恙像个孩子吵闹着不肯好好喝,芳洲无奈,只好打发走仆役,自己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     醉酒的魏无恙顽皮得让芳洲没了脾气,喝一口汤就喊她一声“细君”,还非要她答应,不答应就不喝,一碗汤水喂完,芳洲羞得连碗都端不住,整个人从头红到脚。     魏无恙用手指轻佻地挑着她的下颚,黑眸迷蒙,带着醇香酒气的唇在她面前一开一合:“腓腓,你跟我说说,谁是第一个亲你的人?”     他的目光专注又严肃,芳洲叫苦不迭,她的好阿翁果然还是将她给卖了。     八岁那年,因为右手的事她跟白泽打架,被白泽偷袭亲了一口脸蛋,气得她几天吃不下饭,阿翁不仅不安慰她,还高兴得要命,说别人都是凡夫俗子,只有白泽慧眼识珠。还说若将来无人敢娶她,就把她嫁给白泽。     芳洲张嘴想要解释,魏无恙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脸庞,薄唇与她粉唇轻触,每说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地通过她的唇传到她的脑子里,如过电般酥麻刺激。     “腓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白泽当年唱的童谣是什么意思?”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过她的脸颊,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薄唇与她轻触,浓重的男子气息令芳洲悸动不已,刚褪下的潮色不争气地重现在俏脸之上。她难耐地甩甩头,想赶跑这些意乱情迷。     “你说什么?”他的触碰令她前功尽弃,无法集中注意力。      魏无恙很满意自己对芳洲的影响力,扳过她的小脸捧在掌中,与她额头相抵,薄唇里吐出芳洲从小听到大的歌谣。     “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这样的童谣伴着这样的俊颜以及这样低沉悦耳的声音,有种难以言说的魅惑和致命吸引力,芳洲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想狠狠亲吻对面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小童子唱着顽的。”她悄悄别开眼眸。     魏无恙危险的黑眸盯着她,目光如火:“哪有这么早熟的小童子?”     “你、你什么意思?”饶是一头浆糊,芳洲还是听出了不对劲。     “没什么意思,我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儿郎,初吻留着给了腓腓,而腓腓居然那么早就将初吻给了别人,我的心好痛啊。”     “你、你别瞎说,哪里是什么初吻,那时候才八岁,就、就只碰了一下脸蛋,我的初、初吻明明是被你夺走的。”     “对哟,腓腓不提醒我,我还差点忘了,因为你骂我是疯犬,我一生气就咬了你,这才得到你的吻。不像那个臭小子,天天挑事,还能得到某人垂青。”     芳洲扶额,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她阿翁喝高了话多,拉着谁都能说上半天,敢情这人喝多就爱吃味?     哼,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心眼子!     她哄着他:“好了,好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做甚么,我扶你躺下睡觉好不好。”     “不好,”魏无恙耍起赖,“我吃亏了,我要找补回来。”     芳洲顺着他的话问:“怎么找补?要不你去亲白泽一口?”     魏无恙嗤了一声,眸子亮得出奇,手缓缓下滑,从她的襦衣边缘钻了进去。     突然而来的凉意让芳洲惊了一下,她的肌肤很娇嫩,能感觉到他手掌上的薄茧,她与他饱含深沉墨色的眸子对视,在里面看到娇羞但并无惧意的女子,轻轻地问:“你想好了?”     手指下的肌肤像绸缎一样光滑细腻,直教人舍不得放手,魏无恙没有答话,也没有继续动作,只是一把将她放倒,将自己的头搁在她腿上。     “我要躺在你腿上睡觉,还要你给我唱曲子。”     芳洲失笑,边拍着他的背边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魏无恙在她的轻声吟唱中睡了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日上三竿,第二天起床,不仅不见芳洲,连刘康的人影也找不着,魏无恙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父女去云梦泽看人采莲了,因他睡得太香就没有叫醒他。     他一路纵马来到云梦泽西面,盛产莲花与菱花的大泽,举目四眺,除了一望无际的绿色,到处都不见刘康父女身影。就在这时,荷花荡里传来玲珑婉转歌声,那曲声柔美动听,让人的心儿也跟着一起荡漾。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芦花飞舞,船摇水荡,一池碧水如凝结的翡翠,偶有白鹭飞过,一舟缓缓划过,舟上坐了几个妙龄女子,她们口里吟唱的正是这首采莲曲。     只见她们卷起衣袖,露出白皙丰润的手臂,裙裾也挽起,腿上肌肤欺霜赛雪,一边唱着歌儿,一边把手伸进水里,整齐划一地采摘莲子。     太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池水被染个透红,两相辉映,更显得她们的动作婀娜多姿,风流蕴藉。     在这群人当中,尤以中间站立着划舟的人最为引人注目。红颜金饰,姿色天然,占尽风流,般般入画。她穿着一件红色小袖袍胡服,腰上系着腰带,显得细腰不盈一握,脚下穿着一双轻便的小头锦履,整个人明艳又飒爽。     莲叶如锦缎一样飘荡在水中,她却能从莲丛中劈开一条路来,又快又稳地划着小舟。     “腓腓,快呀,他们要追上来了。”同舟女郎扬着银铃般的笑声催促道。     撑舟女子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表情,对女伴们说道:“坐稳了,他们追不上来的。”     魏无恙看到莲花丛里聚集了不少轻舟,只有芳洲那一个划得最好,他正要扬眉,却听到一个熟悉笑声响起。     “腓腓,你们倒是跑得真够快的。”     白泽划着同样的小舟在芳洲后面穷追不舍,他那舟上坐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儿郎,因为吃重,小舟在水面左右摇晃,四处打转。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朝芳洲她们大声调笑着。     “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我呸,臭不要脸,谁要去你的怀抱。”女郎们笑骂,手中采莲动作不停,兰桨一道道划过掀起一层轻浪,把少男少女的追逐相合声传出老远。 第37章       白泽早就看见了魏无恙,他故意将小舟划到芳洲身畔与她并驾齐驱,歪着身子凑过去,从背后远远望去,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在呢喃低语。     “腓腓,你回家怎么也不跟我知会一声?害得我跑到明光殿去找你,险些被人当成毛贼抓起来,要不是跑得快,说不定这会儿连牢饭都吃上了。”     少年看似抱怨,实则被上扬的嘴角出卖得彻底,同伴们眼观鼻鼻观心,皆埋头闷笑不已。     芳洲面上挂着笑,粉唇轻启,嘤嘤之声如此刻荷叶上滚来滚去的水珠子,柔软又温情,白泽一听就醉了。同伴们挤眉弄眼笑得更欢了,谁能想到曾经“势不两立”的二人,居然因为一趟丰京之行前嫌尽释,还能站在一起说笑逗趣。     “我的事办完了自然就要回家,倒是你,短短几月本事大进,明明前程一片大好,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我在羽林卫待得好好的,使官却要把我调到期门军,我气不过就跑回来了。”     白泽红着俊脸,在她盈盈目光里嗫嚅,同伴见不得他的怂样,马上有人起哄:“女郎君,你难道真不知道白泽为什么回来?他的一片苦心,还不是为了某个名叫“四方”的女郎。”     “四方?”芳洲咀嚼着这个名字,朝白泽露齿一笑,调侃道,“她是你的心上人?”     “别听他们瞎说,我哪有什么心上人,就是想念这些狐朋狗友和阿翁阿母了。”     白泽佯装没有看见同伴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掩下失落,迎着她的剪水双瞳微笑。原来,她根本就没有把他上回在明光殿说的话放在心上,她肯定以为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与魏无恙置气。在她心里,他始终不及她的无恙阿兄。     “白郎年轻有为,品貌不凡,放眼整个江陵也是排得上号的好儿郎,不知道将来哪家女郎君有这个福气嫁给你,不过眼前有一位倒是与腓腓般配。”     采莲女中年纪较长者以手指向魏无恙,众人目光齐刷刷朝他射去,芳洲顿时羞红了脸。     “哇,他长得好俊俏,劲腰长腿,孔武有力,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阳刚的美男子。”     “快看,他在看我们,还在朝我们笑呢,他的眼睛可真有神,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我才不喜欢劲腰呢,抱着硬邦邦的,跟石头没两样,哪有我家郎君肉乎乎的踩着舒服。还有,没事长那么长的腿干甚么,又不是踩高跷。”     说话的是个刚成亲的小媳妇,她的话引得先头那两个女郎涨红了面皮,把白泽那一船人笑得直揉肚子。     “对对对,要什么劲腰长腿,硬邦邦的还不如石头抱着舒服。”白泽同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怪叫。     芳洲正要发话,却听最年长的那位采莲女虎着脸骂道:“一个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等你们成亲娶妻再来说腰的事。”     众人被她骂得火大,却又不好发作,为了与她们打成一片,他们出来都是隐了身份的。     “不懂就别瞎叫唤,劲腰说明人家体力好精气足,此男极中之品,哪个女郎跟了他都得欲.仙.欲.死,我要是生个女儿,哭着喊着也要嫁给他。”     “咳咳咳……”     芳洲呛得小脸通红。她一直知道本朝民风开放,三月三还有“一夕之欢”的习俗,但没想到开放到如斯地步,已婚女子说起荤话来,简直油盐不忌,不输男子。     “你们看他的手,是不是特别大?”     采莲女越说越上瘾,众女郎顺着她的声音去看魏无恙的手,发现他的两只手掌果然挺大的。     这回她悄悄压低声音:“不瞒各位阿妹,我家君舅是医工,痴迷养生,对房中术颇有研究,所以我家郎君对此略懂一二。他常说手乃脏器之结,众穴之末,手掌越大的人,元气越足,那活儿也越大,小指过三关,人逢绝处也能生,等以后你们成婚了,记得没事多揉揉自己郎君的小指,百利无一害。”     “还有掌纹,掌上最靠近小指的地方有两三条横纹线,可以看得出男子那方面的强弱,一般粗长为壮,细小为弱;只有一条或没有的人,八成生不了孩子。还有些人的手掌软细,薄而无力,血色较白,说明气血不足,身体瘦弱,那活儿肯定不行。”     众女郎被她说得羞涩又好奇,芳洲不想听她们议论自己情郎,重重咳嗽一声,却根本止不住意犹未尽的追问:“还有吗,还有吗?     “当然有啦,元阳来自肝肾二器,肝开窍于目,眼睛是否有神,决定男子肾气是否充足。所以,当你们看到男人眼仁儿发亮,炯炯有神,就说明他的精元很足。”     “肾开窍于耳,如果男子耳大且饱满,就能断定他先天肾气足,那方面强悍的男人,不仅耳朵外形饱满丰厚,还能发出自然光泽,看起来既舒服又漂亮。”     没想到人体上藏着这么多秘密,众女郎如开窍般啧啧惊叹,纷纷拿这些标准去衡量魏无恙,结果引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夸张尖叫,芳洲全身发烫,几要燃着,恨不能扎到水里凉快一下才好。      白泽一言不发,起身摇桨,眼见离岸边越来越近,同伴终于忍不住开口相询。     “阿泽,你想干甚么?”     “比试!”     他咬牙切齿,从小舟上跳下,健步蹚到魏无恙面前,皮笑肉不笑:“冠军侯,白泽想向你讨教,你敢不敢应战?”     魏无恙反剪着手,气定神闲:“比什么?”     “第一轮赛舟,第二轮闭气,第三轮再说。”     白泽觉得根本不需要第三轮,前面两轮就能让魏无恙面子里子一起掉光,到时候看他还有什么脸赖在王府不走。     “你明知道我生在北方,不习水性,而你从小在江水里泡大,以子之长比我之短,有失公允吧?”     白泽笑道得意:“连老天都帮我,强龙不压地头蛇,谁让你落到我的地界?”     “赌注是什么?”魏无恙闲闲发问。     “陛下只是说不干涉你和翁主的婚事,可没给你们赐婚,只要你一天没向大王下聘,我就有跟你公平竞争的资格。赌注就是翁主,谁赢了谁留下,输的那个滚蛋,永远不能靠近翁主半步。”     “腓腓心里有没有你,我不信你不清楚,你不过是在胡搅蛮缠,我大可不必理会。但是,”魏无恙话锋一转,“你毕竟救过她的性命,我就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记住,只此一次。”     这边的动静把芳洲那船人也吸引过来,听说他们要比试,大家也不采莲了,忙不迭找了最佳观赏位置,迫不及待地想看魏无恙一展雄风。     这个男子有种天生信服力,好像没什么能难倒他,一切尽在掌握,闲庭信步,不疾不徐。     “无恙,白泽有浪里白条的外号,你比不过他的,还是算了吧。”芳洲忧心忡忡。     魏无恙当众牵起她的手,刮了刮她翘挺的小鼻子,低低道:“只要腓腓答应事后给我奖励,我就一定不会输。”     “什么奖励?”     “我现在还没想好,待会儿再说。”魏无恙又刮了一下她的俏鼻,目光粘在她的红唇上久久不去。     芳洲不料他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大胆,俏脸羞得通红,正要娇嗔两句,那边白泽已经脸黑如墨,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魏无恙放开她朝小舟走去,芳洲红着脸回到众女郎之中,还没站稳就被众人团团围住。     “腓腓,那个美男子跟你是旧相识?”     “腓腓,他刚才是在吻你吗?他的吻技如何?”     “腓腓,他叫什么名字,可曾娶亲,可要纳妾?”     “腓腓,你倒是说句话啊!”     ……     第一轮比试,从大泽东面到西面,以一个来回为限,谁先划到谁胜。白泽如一只敏捷的花豹,驾着扁舟率先冲了出去,反观魏无恙,小舟一直在原地打转,直把众女郎看得胆战心惊,好在他很快掌握了诀窍,稳稳控住小舟,紧紧追赶,二人差距越来越小,到了大泽西面,几乎持平。     白泽不忿又焦急,扬起兰桨重重往水中一击,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洒了对手满头满脸,魏无恙也不动怒,抹了抹脸,驾舟继续追赶,终于在终点反超,以微弱优势险胜。     众女郎高兴得欢呼起来,见他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得胸阔腰挺,无不好奇又向往地瞪大双眼。     芳洲急忙起身,奔到魏无恙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挡住那些令她极不舒坦的目光。     “下一个不比闭气,换个别的吧。”     魏无恙看着她笑:“为什么?”     “得脱衣裳呢……”芳洲绞着衣角,很不开心。     魏无恙稀罕极了她护食的小模样,故意逗她:“怕什么,行军打仗都不讲究这些,有时候还得光身子哩。”     “那不一样,”芳洲急急道,“今天好多、好多……饿狼,全是母的。”     “哈哈哈……”     魏无恙笑得前仰后合,扣着她的腰拉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我是你的郎君,她们自然就不会惦记了。”     芳洲眼前一亮,果然走近众女郎,居高临下道:“我是临江翁主刘芳洲,现在命令你们全都闭上眼睛向后转,没有我的许可不准回头。”     众女郎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难以招架。     “腓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了个男人居然冒充翁主?”     “就是,虽然你长得美,但是你骗不了我们,翁主哪有这么平易近人的。”     “不就是怕我们看他身子嘛,你去挡着好了,我们在这儿站着不动,能遮多少是你的本事。”     芳洲急得跳脚,上船采莲那会儿,阿翁收走了她随身挂着的令牌,马车又停在城里,一时竟找不到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她只得奔到魏无恙身前,伸开双臂挡住众女窥视的目光,直把白泽看得脸绿,他也在脱衣裳好不好。     二人光着上身,穿着长裤下到泽中,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时间缓缓流逝,约莫过了半盏茶   功夫,就在芳洲心神不宁之时,魏无恙浮出了水面。     又过了小半盏茶,白泽依然没有出现,芳洲慌了,招呼他的同伴下水捞人,魏无恙第一个扎到水里,四处搜寻,终于在一堆乱石里,找到脚被水草缠住的人,他快速扯断水草,托着他往回游,众人齐心协力将二人救上岸。     大家从小在江水边长大,对溺水多少懂得一些,白泽在众人施救下幽幽转醒。     知道是魏无恙舍命相救,他心中五味杂陈。沉默半晌,缓慢但无比坚定开口。     “魏无恙,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魏无恙朝他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起,爽朗笑道:“臭小子够狠的,为了比试连命都不要,以后可不能这样,你若出事让关心你的人怎么办?”     白泽抬头去看,只见同伴们都红了眼眶,芳洲大眼含泪,看着他的目光后怕又欣喜。     他突然豁然开朗,失去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得到。他虽然失去了她的人,但是得到了她的情谊,不是谁都能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女郎就是麻烦,动不动就流眼泪。”他故意粗声粗气地数落,转头擦去眼角泪水,对同伴们嚷道,“没长眼睛吗,还不快来背我,我的手臂摇桨都要摇断了。”     “好嘞,我们来了。”大家一拥而上把他压在地上。     “要死啊,我的腰!”一阵鬼哭狼嚎。     芳洲笑着看这一幕,身后伸过来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打横抱起,天旋地转,她被他抛到空中,然后稳稳接在怀里,又抛起又落下,再抛起再落下,周而复始。     众女郎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也不知是谁带头围城一圈为她们拍掌叫好。她的尖叫声,他的笑声,她们的欢呼声,使这个静谧的午后格外绵长,温馨,难忘。     魏无恙小麦色的肌肤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整个人像镀了一层金子,他抱着心爱女郎,气吞山河,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 第38章       回程路上,刘康嚷嚷着坐马车不舒服,执意要跟魏无恙交换,魏无恙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芳洲说话,对这个“善解人意”的未来外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他高高供起。     “腓腓,刚才你们在小舟上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还有那些采莲女为什么盯着我看一阵笑一阵?我身上可有不妥?”     魏无恙心细如尘,只要是他想关注的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芳洲眼眸一缩,快速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因她否认得太快,反倒让魏无恙起了疑。他好看的眸子眯了眯,俊脸湊到她跟前,打探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真没事?”     “没有!”女郎再次快速否认,大眼里水波潋滟,漂亮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似不安分的鱼儿蹿来蹿去,就是不肯去吃面前之人手中鱼食。     “呵呵。”     魏无恙轻笑一声,把手递到她面前,说道:“刚才摇桨摇得手酸,腓腓替我揉揉吧,尤其是两个小手指。”     “不要!”     女郎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把甩开他的手。     魏无恙不以为杵,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她,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芳洲想到采莲女的话,一抹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雪白的皮子,粉红的羞色,那抹红就显得格外得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撩人。魏无恙只当她动了情,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魅力与日俱增,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仅仅盯着她看就能让她痴迷成这样。     “瞧你,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贴得很近,修长的小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着,若是往日便也罢了,偏偏今天采莲女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加上他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将芳洲心里的情火给勾了出来。     “哦~”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大眼漾起春潮,小脸酡红,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看得小腹一紧,身子跟着热起来,单手绕过她的脖子,与她额头相抵。     “腓,我想吻你。”他用从不曾示人的声音撩拨她。     “别,阿翁在外面,不要胡闹。”这个时候,芳洲难得理智回笼,伸手抵在他胸前,低低哀求,娇媚的嗓音又软又糯,像猫叫一下下挠在男人心尖。     “小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教人更想欺负你。”     男人强势欺近,薄唇贴上她的脸,轻轻啄着。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来到她甜如蜜糖的唇间。     “这小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甜?”     他以舌描绘她的唇形,大力吮吸她的甘甜,舌头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在他紧锣密鼓的攻势下,芳洲溃不成军,她全身酥软,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似狂风中的一叶扁舟,又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魏无恙眸色愈加深沉,恨不能将她吞拆入腹。     “无恙!”芳洲无意识地呢喃。     他的唇温温热热,一如他大掌的温度,从前她最喜欢的便是将小手放入其中,被他紧紧握着。但现在,她羞耻地爱上了与他亲吻的感觉,那销魂蚀骨的滋味,直教人沉醉不愿醒。     “好女郎,告诉我你们到底说了什么?”魏无恙克制着欲.望,一边吻她,一边循循善诱。     “我们说了……”     陷入情网的女郎竹筒倒豆,将采莲女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男人。     “哈哈哈……”他笑得胸膛振动,以手描她唇瓣,杀伤力十足,“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咳咳咳……”     芳洲险些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希望来道雷,劈死这个妖艳贱货。     魏无恙半躺在马车地上,将芳洲提坐到自己身上,目光灼灼,欲.望沉沉。     “腓,你这么喜欢划船,那你知道划什么船最快活吗?”     “什么船?”芳洲被勾起好奇心。     “当然是为夫这条船了。”他故意向上顶了顶,让她感受到坚硬如铁,“自带船桨,自由行驶,可前可后,可上可下,你想不想划?”     “你你你……”芳洲震惊万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扭着腰要下来,却听某人幽怨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回程路上,刘康嚷嚷着坐马车不舒服,执意要跟魏无恙交换,魏无恙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芳洲说话,对这个“善解人意”的未来外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他高高供起。     “腓腓,刚才你们在小舟上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还有那些采莲女为什么盯着我看一阵笑一阵?我身上可有不妥?”     魏无恙心细如尘,只要是他想关注的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芳洲眼眸一缩,快速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因她否认得太快,反倒让魏无恙起了疑。他好看的眸子眯了眯,俊脸湊到她跟前,打探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真没事?”     “没有!”女郎再次快速否认,大眼里水波潋滟,漂亮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似不安分的鱼儿蹿来蹿去,就是不肯去吃面前之人手中鱼食。     “呵呵。”     魏无恙轻笑一声,把手递到她面前,说道:“刚才摇桨摇得手酸,腓腓替我揉揉吧,尤其是两个小手指。”     “不要!”     女郎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把甩开他的手。     魏无恙不以为杵,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她,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芳洲想到采莲女的话,一抹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雪白的皮子,粉红的羞色,那抹红就显得格外得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撩人。魏无恙只当她动了情,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魅力与日俱增,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仅仅盯着她看就能让她痴迷成这样。     “瞧你,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贴得很近,修长的小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着,若是往日便也罢了,偏偏今天采莲女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加上他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将芳洲心里的情火给勾了出来。     “哦~”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大眼漾起春潮,小脸酡红,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看得小腹一紧,身子跟着热起来,单手绕过她的脖子,与她额头相抵。     “腓,我想吻你。”他用从不曾示人的声音撩拨她。     “别,阿翁在外面,不要胡闹。”这个时候,芳洲难得理智回笼,伸手抵在他胸前,低低哀求,娇媚的嗓音又软又糯,像猫叫一下下挠在男人心尖。     “小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教人更想欺负你。”     男人强势欺近,薄唇贴上她的脸,轻轻啄着。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来到她甜如蜜糖的唇间。     “这小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甜?”     他以舌描绘她的唇形,大力吮吸她的甘甜,舌头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在他紧锣密鼓的攻势下,芳洲溃不成军,她全身酥软,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似狂风中的一叶扁舟,又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魏无恙眸色愈加深沉,恨不能将她吞拆入腹。     “无恙!”芳洲无意识地呢喃。     他的唇温温热热,一如他大掌的温度,从前她最喜欢的便是将小手放入其中,被他紧紧握着。但现在,她羞耻地爱上了与他亲吻的感觉,那销魂蚀骨的滋味,直教人沉醉不愿醒。     “好女郎,告诉我你们到底说了什么?”魏无恙克制着欲.望,一边吻她,一边循循善诱。     “我们说了……”     陷入情网的女郎竹筒倒豆,将采莲女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男人。     “哈哈哈……”他笑得胸膛振动,以手描她唇瓣,杀伤力十足,“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咳咳咳……”     芳洲险些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希望来道雷,劈死这个妖艳贱货。     魏无恙半躺在马车地上,将芳洲提坐到自己身上,目光灼灼,欲.望沉沉。     “腓,你这么喜欢划船,那你知道划什么船最快活吗?”     “什么船?”芳洲被勾起好奇心。     “当然是为夫这条船了。”他故意向上顶了顶,让她感受到坚硬如铁,“自带船桨,自由行驶,可前可后,可上可下,你想不想划?”     “你你你……”芳洲震惊万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扭着腰要下来,却听某人幽怨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回程路上,刘康嚷嚷着坐马车不舒服,执意要跟魏无恙交换,魏无恙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芳洲说话,对这个“善解人意”的未来外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他高高供起。     “腓腓,刚才你们在小舟上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还有那些采莲女为什么盯着我看一阵笑一阵?我身上可有不妥?”     魏无恙心细如尘,只要是他想关注的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芳洲眼眸一缩,快速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因她否认得太快,反倒让魏无恙起了疑。他好看的眸子眯了眯,俊脸湊到她跟前,打探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真没事?”     “没有!”女郎再次快速否认,大眼里水波潋滟,漂亮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似不安分的鱼儿蹿来蹿去,就是不肯去吃面前之人手中鱼食。     “呵呵。”     魏无恙轻笑一声,把手递到她面前,说道:“刚才摇桨摇得手酸,腓腓替我揉揉吧,尤其是两个小手指。”     “不要!”     女郎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把甩开他的手。     魏无恙不以为杵,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她,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芳洲想到采莲女的话,一抹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雪白的皮子,粉红的羞色,那抹红就显得格外得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撩人。魏无恙只当她动了情,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魅力与日俱增,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仅仅盯着她看就能让她痴迷成这样。     “瞧你,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贴得很近,修长的小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着,若是往日便也罢了,偏偏今天采莲女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加上他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将芳洲心里的情火给勾了出来。     “哦~”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大眼漾起春潮,小脸酡红,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看得小腹一紧,身子跟着热起来,单手绕过她的脖子,与她额头相抵。     “腓,我想吻你。”他用从不曾示人的声音撩拨她。     “别,阿翁在外面,不要胡闹。”这个时候,芳洲难得理智回笼,伸手抵在他胸前,低低哀求,娇媚的嗓音又软又糯,像猫叫一下下挠在男人心尖。     “小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教人更想欺负你。”     男人强势欺近,薄唇贴上她的脸,轻轻啄着。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来到她甜如蜜糖的唇间。     “这小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甜?”     他以舌描绘她的唇形,大力吮吸她的甘甜,舌头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在他紧锣密鼓的攻势下,芳洲溃不成军,她全身酥软,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似狂风中的一叶扁舟,又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魏无恙眸色愈加深沉,恨不能将她吞拆入腹。     “无恙!”芳洲无意识地呢喃。     他的唇温温热热,一如他大掌的温度,从前她最喜欢的便是将小手放入其中,被他紧紧握着。但现在,她羞耻地爱上了与他亲吻的感觉,那销魂蚀骨的滋味,直教人沉醉不愿醒。     “好女郎,告诉我你们到底说了什么?”魏无恙克制着欲.望,一边吻她,一边循循善诱。     “我们说了……”     陷入情网的女郎竹筒倒豆,将采莲女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男人。     “哈哈哈……”他笑得胸膛振动,以手描她唇瓣,杀伤力十足,“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咳咳咳……”     芳洲险些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希望来道雷,劈死这个妖艳贱货。     魏无恙半躺在马车地上,将芳洲提坐到自己身上,目光灼灼,欲.望沉沉。     “腓,你这么喜欢划船,那你知道划什么船最快活吗?”     “什么船?”芳洲被勾起好奇心。     “当然是为夫这条船了。”他故意向上顶了顶,让她感受到坚硬如铁,“自带船桨,自由行驶,可前可后,可上可下,你想不想划?”     “你你你……”芳洲震惊万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扭着腰要下来,却听某人幽怨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回程路上,刘康嚷嚷着坐马车不舒服,执意要跟魏无恙交换,魏无恙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芳洲说话,对这个“善解人意”的未来外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他高高供起。     “腓腓,刚才你们在小舟上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还有那些采莲女为什么盯着我看一阵笑一阵?我身上可有不妥?”     魏无恙心细如尘,只要是他想关注的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芳洲眼眸一缩,快速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因她否认得太快,反倒让魏无恙起了疑。他好看的眸子眯了眯,俊脸湊到她跟前,打探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真没事?”     “没有!”女郎再次快速否认,大眼里水波潋滟,漂亮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似不安分的鱼儿蹿来蹿去,就是不肯去吃面前之人手中鱼食。     “呵呵。”     魏无恙轻笑一声,把手递到她面前,说道:“刚才摇桨摇得手酸,腓腓替我揉揉吧,尤其是两个小手指。”     “不要!”     女郎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把甩开他的手。     魏无恙不以为杵,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她,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芳洲想到采莲女的话,一抹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雪白的皮子,粉红的羞色,那抹红就显得格外得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撩人。魏无恙只当她动了情,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魅力与日俱增,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仅仅盯着她看就能让她痴迷成这样。     “瞧你,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贴得很近,修长的小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着,若是往日便也罢了,偏偏今天采莲女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加上他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将芳洲心里的情火给勾了出来。     “哦~”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大眼漾起春潮,小脸酡红,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看得小腹一紧,身子跟着热起来,单手绕过她的脖子,与她额头相抵。     “腓,我想吻你。”他用从不曾示人的声音撩拨她。     “别,阿翁在外面,不要胡闹。”这个时候,芳洲难得理智回笼,伸手抵在他胸前,低低哀求,娇媚的嗓音又软又糯,像猫叫一下下挠在男人心尖。     “小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教人更想欺负你。”     男人强势欺近,薄唇贴上她的脸,轻轻啄着。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来到她甜如蜜糖的唇间。     “这小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甜?”     他以舌描绘她的唇形,大力吮吸她的甘甜,舌头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在他紧锣密鼓的攻势下,芳洲溃不成军,她全身酥软,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似狂风中的一叶扁舟,又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魏无恙眸色愈加深沉,恨不能将她吞拆入腹。     “无恙!”芳洲无意识地呢喃。     他的唇温温热热,一如他大掌的温度,从前她最喜欢的便是将小手放入其中,被他紧紧握着。但现在,她羞耻地爱上了与他亲吻的感觉,那销魂蚀骨的滋味,直教人沉醉不愿醒。     “好女郎,告诉我你们到底说了什么?”魏无恙克制着欲.望,一边吻她,一边循循善诱。     “我们说了……”     陷入情网的女郎竹筒倒豆,将采莲女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男人。     “哈哈哈……”他笑得胸膛振动,以手描她唇瓣,杀伤力十足,“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咳咳咳……”     芳洲险些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希望来道雷,劈死这个妖艳贱货。     魏无恙半躺在马车地上,将芳洲提坐到自己身上,目光灼灼,欲.望沉沉。     “腓,你这么喜欢划船,那你知道划什么船最快活吗?”     “什么船?”芳洲被勾起好奇心。     “当然是为夫这条船了。”他故意向上顶了顶,让她感受到坚硬如铁,“自带船桨,自由行驶,可前可后,可上可下,你想不想划?”     “你你你……”芳洲震惊万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扭着腰要下来,却听某人幽怨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回程路上,刘康嚷嚷着坐马车不舒服,执意要跟魏无恙交换,魏无恙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芳洲说话,对这个“善解人意”的未来外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他高高供起。     “腓腓,刚才你们在小舟上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还有那些采莲女为什么盯着我看一阵笑一阵?我身上可有不妥?”     魏无恙心细如尘,只要是他想关注的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芳洲眼眸一缩,快速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因她否认得太快,反倒让魏无恙起了疑。他好看的眸子眯了眯,俊脸湊到她跟前,打探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真没事?”     “没有!”女郎再次快速否认,大眼里水波潋滟,漂亮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似不安分的鱼儿蹿来蹿去,就是不肯去吃面前之人手中鱼食。     “呵呵。”     魏无恙轻笑一声,把手递到她面前,说道:“刚才摇桨摇得手酸,腓腓替我揉揉吧,尤其是两个小手指。”     “不要!”     女郎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把甩开他的手。     魏无恙不以为杵,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她,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芳洲想到采莲女的话,一抹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雪白的皮子,粉红的羞色,那抹红就显得格外得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撩人。魏无恙只当她动了情,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魅力与日俱增,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仅仅盯着她看就能让她痴迷成这样。     “瞧你,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贴得很近,修长的小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着,若是往日便也罢了,偏偏今天采莲女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加上他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将芳洲心里的情火给勾了出来。     “哦~”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大眼漾起春潮,小脸酡红,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看得小腹一紧,身子跟着热起来,单手绕过她的脖子,与她额头相抵。     “腓,我想吻你。”他用从不曾示人的声音撩拨她。     “别,阿翁在外面,不要胡闹。”这个时候,芳洲难得理智回笼,伸手抵在他胸前,低低哀求,娇媚的嗓音又软又糯,像猫叫一下下挠在男人心尖。     “小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教人更想欺负你。”     男人强势欺近,薄唇贴上她的脸,轻轻啄着。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来到她甜如蜜糖的唇间。     “这小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甜?”     他以舌描绘她的唇形,大力吮吸她的甘甜,舌头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在他紧锣密鼓的攻势下,芳洲溃不成军,她全身酥软,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似狂风中的一叶扁舟,又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魏无恙眸色愈加深沉,恨不能将她吞拆入腹。     “无恙!”芳洲无意识地呢喃。     他的唇温温热热,一如他大掌的温度,从前她最喜欢的便是将小手放入其中,被他紧紧握着。但现在,她羞耻地爱上了与他亲吻的感觉,那销魂蚀骨的滋味,直教人沉醉不愿醒。     “好女郎,告诉我你们到底说了什么?”魏无恙克制着欲.望,一边吻她,一边循循善诱。     “我们说了……”     陷入情网的女郎竹筒倒豆,将采莲女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男人。     “哈哈哈……”他笑得胸膛振动,以手描她唇瓣,杀伤力十足,“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咳咳咳……”     芳洲险些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希望来道雷,劈死这个妖艳贱货。     魏无恙半躺在马车地上,将芳洲提坐到自己身上,目光灼灼,欲.望沉沉。     “腓,你这么喜欢划船,那你知道划什么船最快活吗?”     “什么船?”芳洲被勾起好奇心。     “当然是为夫这条船了。”他故意向上顶了顶,让她感受到坚硬如铁,“自带船桨,自由行驶,可前可后,可上可下,你想不想划?”     “你你你……”芳洲震惊万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扭着腰要下来,却听某人幽怨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回程路上,刘康嚷嚷着坐马车不舒服,执意要跟魏无恙交换,魏无恙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芳洲说话,对这个“善解人意”的未来外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他高高供起。     “腓腓,刚才你们在小舟上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还有那些采莲女为什么盯着我看一阵笑一阵?我身上可有不妥?”     魏无恙心细如尘,只要是他想关注的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芳洲眼眸一缩,快速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因她否认得太快,反倒让魏无恙起了疑。他好看的眸子眯了眯,俊脸湊到她跟前,打探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真没事?”     “没有!”女郎再次快速否认,大眼里水波潋滟,漂亮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似不安分的鱼儿蹿来蹿去,就是不肯去吃面前之人手中鱼食。     “呵呵。”     魏无恙轻笑一声,把手递到她面前,说道:“刚才摇桨摇得手酸,腓腓替我揉揉吧,尤其是两个小手指。”     “不要!”     女郎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把甩开他的手。     魏无恙不以为杵,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静静望着她,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芳洲想到采莲女的话,一抹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雪白的皮子,粉红的羞色,那抹红就显得格外得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撩人。魏无恙只当她动了情,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魅力与日俱增,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仅仅盯着她看就能让她痴迷成这样。     “瞧你,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贴得很近,修长的小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着,若是往日便也罢了,偏偏今天采莲女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加上他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将芳洲心里的情火给勾了出来。     “哦~”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大眼漾起春潮,小脸酡红,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看得小腹一紧,身子跟着热起来,单手绕过她的脖子,与她额头相抵。     “腓,我想吻你。”他用从不曾示人的声音撩拨她。     “别,阿翁在外面,不要胡闹。”这个时候,芳洲难得理智回笼,伸手抵在他胸前,低低哀求,娇媚的嗓音又软又糯,像猫叫一下下挠在男人心尖。     “小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教人更想欺负你。”     男人强势欺近,薄唇贴上她的脸,轻轻啄着。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来到她甜如蜜糖的唇间。     “这小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甜?”     他以舌描绘她的唇形,大力吮吸她的甘甜,舌头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在他紧锣密鼓的攻势下,芳洲溃不成军,她全身酥软,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似狂风中的一叶扁舟,又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魏无恙眸色愈加深沉,恨不能将她吞拆入腹。     “无恙!”芳洲无意识地呢喃。     他的唇温温热热,一如他大掌的温度,从前她最喜欢的便是将小手放入其中,被他紧紧握着。但现在,她羞耻地爱上了与他亲吻的感觉,那销魂蚀骨的滋味,直教人沉醉不愿醒。     “好女郎,告诉我你们到底说了什么?”魏无恙克制着欲.望,一边吻她,一边循循善诱。     “我们说了……”     陷入情网的女郎竹筒倒豆,将采莲女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男人。     “哈哈哈……”他笑得胸膛振动,以手描她唇瓣,杀伤力十足,“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咳咳咳……”     芳洲险些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希望来道雷,劈死这个妖艳贱货。     魏无恙半躺在马车地上,将芳洲提坐到自己身上,目光灼灼,欲.望沉沉。     “腓,你这么喜欢划船,那你知道划什么船最快活吗?”     “什么船?”芳洲被勾起好奇心。     “当然是为夫这条船了。”他故意向上顶了顶,让她感受到坚硬如铁,“自带船桨,自由行驶,可前可后,可上可下,你想不想划?”     “你你你……”芳洲震惊万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扭着腰要下来,却听某人幽怨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第39章       追着要奖励的魏无恙被车外说话声惊醒,他动作麻利地从芳洲身上下来,替她整理好衣衫,刚扶她坐稳就听到刘康在车外喊他。     “无恙,京里来人了。”     车内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凝重,魏无恙拍拍芳洲的手以示安抚,大掌撩开车帘,见地上半跪着一个驿卒打扮的人,他高高举起的双手中托着一道明黄色锦帛。     只听那人恭恭敬敬道:“冠军侯,小人打丰京来,这是陛下命小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公文,请冠军侯过目。”     魏无恙接过锦帛展开,越看越心惊,两条好看的浓眉几乎要拧成麻绳。     刘康觉察出不对劲:“无恙,发生了什么事?”     魏无恙黑眸里蕴着风暴,胸口一阵阵发烫,一股气血直冲咽喉。     “木铎卷土重来,河西丢了!”     “啊!”     几道不同的惊呼声同时响起。当初为了打下河西,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     顶着满朝文武和亲压力,天子亲自监粮监马,为战事补给劳心劳力;赵破虏率领七路大军,吸引、牵制匈奴左贤王部主力,为河西之战提供侧翼支持;魏无恙更是一路翻山越岭,转战数日,寻找浑邪王和休屠王踪迹,与敌近身肉搏,无数将士命殒边疆,鲜血染红了半边天空。     取之不易,丢之太快,怎么不教人心惊又心痛。     “大将军可还在京中?”     魏无恙问驿卒,赵破虏刚刚新婚,按理不会出征,说不定这一次天子会派他领兵,那样的话他还得先回丰京一趟,可他恨不能插翅飞到边关,哪里想将时间浪费在路上。     “大将军已于前日带着大军开拔,赶赴定襄了。”     原来天子比他还心急,看这架势不夺回河西是不会罢休了。魏无恙心中一凛,对驿卒说道:“我知道了,你休息一下就回去复命吧,跟陛下说我从江陵直接赶去定襄与大将军会合,请陛下放心,凡我国土,寸地必争。”     “小人领命!”驿卒崇拜地看着他,大步离去。     一行人快马回到王府,芳洲为魏无恙准备行囊,刘康将他叫到书房。     “贤婿,此去边关归期无期,保重自身的大道理为父就不跟你多说了。我想说的是,腓腓那孩子是个认死理的,你一日不归她必定等你一日,你若十年不归她也会等你十年,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要不今天先拜个堂?”     心情沉重的魏无恙被自家彪悍外舅吓了一跳,瞪圆黑眸,惊得无言以对。     “你是担心下聘之事?没关系,我府上就两口人,我说了算,我对你非常满意,有没有聘礼都一样。”     魏无恙连忙表态:“外舅,无恙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时间太仓促了……”     刘康咂摸着下巴:“也对,看腓腓对你这个痴情劲儿,估计一辈子就打算嫁这么一回了,那婚礼还真不能马虎。拜堂的事暂且放在一旁,要不你们先圆房,最好一举得男,这样也好打发时光,腓腓有了寄托,我也后继有人,一举两得,妙哉,快哉。”     “噗——”     魏无恙嘴里的茶汤喷出老远。     他终于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不支持刘康当皇帝了,这么离经叛道的人要是成了九五至尊,刘家天下怕是撑不过三代吧。哪有父亲希望女儿多嫁的?哪有外舅怂恿女婿未婚先孕的?哪有君侯要外孙子继承衣钵的?     “贤婿,你怎么了,可是觉得工夫紧担子重?”刘康若有所思的眸子往魏无恙某处扫了扫,慢腾腾道,“其实吧,我觉得时辰绰绰有余。”     魏无恙无语凝噎,这世上居然有这么不讲究的阿翁,还不如庶人采莲女,知道为女儿找个强悍的郎君,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幸福的大事啊。     “外舅的好意无恙心领了,无恙还要去收拾行囊,先行告退了。”     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席话,生怕刘康开口挽留,或是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魏无恙起身告辞,落荒而逃。走到院门口,与一人迎面相撞,他紧紧握住那人手腕,将她捉到自己房中。     “你发什么疯,把人家都捏疼了。”芳洲一边揉腕,一边嘟着嘴抱怨。     她白嫩的皓腕因为他的捏握,留下几道清晰红痕,他看得心疼,抬起来帮她轻轻吹着,还不忘调侃。     “你是豆冻做的吗?捏也不能捏,碰也不能碰,咱们以后成亲了怎么办?”     粗犷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在话语里的暧昧和暗示令芳洲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回程路上,他不光让她明白了“划什么船最快活”,还按着她说了不少胡话,那些话犹如一把利刃,劈开她混沌无知的少女心扉,让她心慌,让她羞耻,更让她知晓了何为男欢女爱。     “你别碰我不就行了嘛。”她低头羞语。     魏无恙故意叹气:“我倒是想啊,就怕你和你阿翁忍不住。”     “你胡说!”     女郎涨红了脸,猛地拔高声音。     魏   无恙将她圈在墙壁和自己身体之间,锁住她昳丽眉眼,笑得十分自得。     “知道你阿翁刚才跟我说什么吗?他让我们先洞房再拜堂,还有,”他的大手滑到她的小腹处摩挲,“他让我们生个孩子。”     生个孩子?!     芳洲被他的话震傻了,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是她阿翁说的话,但她心里清楚魏无恙没有必要骗她,因为太容易穿帮了。     “你别听阿翁的,他那是、那是看你要出征了,哄着你顽的。”芳洲结结巴巴解释。     男人猛地含住她的耳垂,边舔舐边说话:“大王不上战场真是可惜了,英明的将帅都会在出征前行犒军礼鼓舞士气,翁主与大王一脉相承,聪慧大方,慷慨仁慈,想必不会吝啬激励臣下吧?”     芳洲被他的唇裹得五迷三道,除了不停娇.喘与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     “翁主不说话,我就当翁主同意了。这里,这里,这里……全都是犒赏臣的。”     这个人蔫坏蔫坏的,明明知道那处是她“七寸”,居然含着吮起来,还伴着“啧啧”水声,她一开口就想尖叫,教她怎么说话?     ……     芳洲是被魏无恙吻得昏过去的,她记得昏迷前他脱下她的罗裙,隔着小衣覆在她身上一遍遍亲吻,火热又虔诚,数次将她送上云端,直至昏厥。最后一次她感受到他的滚烫,坚硬和痛苦,她想帮他,却被他笑着拒绝了。     他说她是天生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伺候人的事不是她该做的。他还说等他打完仗,就马上回来娶她,还要带她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芳洲醒来时魏无恙已经走了,她将头埋在枕间,嗅着他留下的气息,哭得不能自已。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过分地对待她,不是为了抒解欲.望,而是故意让她动情昏厥,这样她就不用去送他,不用直面别离。     他一定是记着上一回送他离开丰京,她哭了好久的事。这一次,她定不辜负他的苦心,笑着面对他的离去。     如是想着,她裂开嘴,本想做个最美的笑模样,谁知“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刘康在她屋外徘徊良久,数次抬手置于门扉上又数次放下。     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它能让人变得柔软,自信,有温度,也能让人变得坚强,韧性,有硬度。它不紧紧是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还有等待、守候、责任与道义。     两情久长,不在朝夕。     魏无恙是一个值得爱的好男人,与他在一起,他的小芳洲必将渐渐长大、成熟,懂得付出,珍惜回报,感念每一天。     ……云光三年秋,骠骑将军魏无恙与合骑侯李敖一同从北地出兵,博古侯张喜和郎中令广利从右北平出兵,四路大军分道出发,计划到达指定地点集结后,重新整编成两路大军,前后夹击河西匈奴。     四路中,广利率领的五千骑兵最先到达,匈奴左贤王得到消息,率领数万骑兵以逸待劳,广利苦战两天,杀敌数千人,己方损失惨重,几要全军覆没之时,博古侯张喜率领一万骑兵姗姗赶到,匈奴眼见援兵到来不敢恋战,鸣金收兵。     战后,张喜因行动迟缓延误军机获罪,被判斩刑,以财帛赎罪贬为庶人。     再说另外两军,魏无恙出北地后因李敖走错路,双方未能及时会合,李敖无功而返,魏无恙和他的两万精锐骑兵却消失在茫茫戈壁里,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统统没有。     又过了几天,一名从匈奴逃回来的兵士向赵破虏报告了魏骠骑和那两万精骑的去向——     魏无恙立功心切,在久侯李敖不至的情况下,不听劝告孤身深入祁连山腹地,与匈奴主力右贤王部遭遇,右贤王素有“战神”之称,魏无恙轻敌被擒,两万精骑死伤大半,剩下小半随主帅降敌。其后魏无恙获封左谷蠡王,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并被木铎单于招为驸马,赐嫁最受宠的萆荔公主。 第40章       被誉为“战魂”的魏无恙曾无数次惊艳众人,但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样令人震惊,众将军面面相觑,忧心忡忡,齐齐望向赵破虏。     军中曾有戏言“得魏无恙者得天下”,不仅是说他有勇有谋,用兵如神,还因为他从军十年,有着极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宝贵的要塞配置储备,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一部行走的边关舆图。这样的人要是效忠匈奴,后果不堪设想。     赵破虏的表现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命人将那名逃回来报信的兵士抓起来严加看管,第二件事则是对在座诸将领下达封口令。     “各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须知真真假假,兵不厌诈,我信冠军侯,他的事仅凭一人之言难断真假,将士们本就因河西失守丧气,值此紧要关头,万望各位谨言慎行,端正士气。”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众将军无不点头称是,回去越发约束手下兵士,但却阻止不了有心人私下猜测与议论。好在虽有流言,但大多数人并不盲从,军心未受到任何影响。     送走众人,赵破虏马不停蹄地点了校尉,亲自带着一万骑兵奔赴北地,沿着魏无恙行进路线仔细搜寻,奈何大军翻过贺兰山,深入居延泽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或马匹的踪迹。     如是一连找了三天,次次皆无功而返,赵破虏的心情差到极点。     魏无恙的两万铁骑是精锐中的精锐,全军装备最精良,战马最矫健,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赵破虏不相信这样的军队会在匈奴面前不堪一击,更不相信他的将士会是一群贪生怕死、没有血性之徒。     至于魏无恙,他的忠诚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追随他十年,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为人,一个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的铁汉子怎么可能会叛变。     他所担心的是这一回他要怎么翻身,因他面临的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主帅带着两万精骑消失在匈奴腹地二十余天,是生是死一丝消息也无,他若活着回来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像李敖或张喜那样无功而返,虽不损一兵一卒,但会因为证言,背上莫须有的通敌罪名,从此失去指挥权;二是像广利那样,全军覆没,通敌卖国就是板上钉钉没跑了。     这样的话,他还不如不回来,但不回来他就得一辈子背负骂名。所以死在匈奴,是他唯一的生路。     对武将来说,名誉与功绩同样重要,不管怎么选,他都不希望这个天才爱将年纪轻轻就结束戎马生涯或是命殒他乡。     到了第四天,赵破虏不敢再隐瞒,命人骑着蹑影八百里加急向刘炽递交奏表。     边关距离丰京一千九百里,赵破虏的加急公文经直道不到一天功夫就送到天子案头,和这战报一起出现的,还有他写的陈情书。     他在陈情书中说,不相信魏无恙会降敌,也不相信他会眼睁睁看着亲如兄弟的战友送命,他必定是深陷困境不得脱身,恳求皇帝同意他加大搜救力度。     刘炽神色平静地看完奏表和陈情书,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任谁也猜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沉默良久,他让王卓将明月夫人和云夫人分别请到宣室来。     明月奴已有六个月的身孕,除了肚子突出,其他地方还是非常纤细的,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衣带飘飘,直把王卓追出一身白毛汗。     也不怪她急切,她有孕的这半年刘炽只来看过寥寥数次,一次也不曾留下来过夜,与当初怀鲁王的黏糊劲完全不能相比,今天得他主动相召,她如何不激动。     进了宣室她也不客气,熟门熟路地坐到刘炽大腿上,勾着他的脖子撒娇卖痴,刘炽摸着她的肚子简单问了下孩子情况,话锋一转,突然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夫人可知冠军侯投敌了?”     “什么?”明月奴惊得险些要从他腿上跳起,“真的吗?”     “千真万确,他带着我朝最好的骑兵归降匈奴,木铎封他为王,还招他做了驸马。”刘炽漫不经心地观察她脸上表情。     “竟有这等……”好事?     明月奴先是觉得可惜,及至听到魏无恙被匈奴招了驸马就想放声大笑了,她才不关心什么卖国不卖国的,她只知道刘芳洲的男人被蛮子抢了,她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还有魏无恙不是瞧不上她吗?不是非刘芳洲不娶吗?那就让满身长毛的蛮婆子去蹂.躏他好了,到时候生一窝小怪物牵到刘芳洲面前那才叫好顽。     她眼角眉梢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刘炽皱眉,幽幽道:“夫人好像一点都不伤心?”     “女妾觉得冠军侯桀骜不驯,天生反骨,叛国是早晚的事。”     “是吗?”刘炽的眸子陡然冷下来,“当初你跟我说你是冠军侯的拥趸,言犹在耳,这才几天你就作践他?他再不好,也曾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大英雄,没有他和破虏等人,你以为你还能在麟趾宫吃香喝辣?”     明月奴一见刘炽要发怒,连忙俯首敛眉作委屈状。     “陛下,冠军侯既然   已经叛国,他就是天.朝的罪人,女妾怎敢还推崇于他?”     “呵,果然应了那句话啊。”刘炽轻声讽道。     明月奴忍不住追问:“哪句话?”     刘炽掀唇,正要说话,却见一人俏生生站在案前,他马上像换了个人一样,将明月奴挤到一旁,走下台阶笑着来到那人面前。     “来多久了?不会又吃味了吧?”     云梦俏脸微寒,轻轻拂开他的手,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觉着阴阳怪气。     “也就是陛下左拥右抱那会儿来的。”     刘炽失笑,牵着她的手来到御座前,居高临下地对明月奴说道:“夫人,你该走了。”     “陛下!”     明月奴俏脸通红,不敢相信刘炽会这么对她,会这么干脆地撵她走,居然还是当着云梦的面!他就算不知道云梦与她不对付,但她们都是他的姬妾,怎么能这样厚此薄彼呢?     刘炽又道:“夫人既然怀着身孕,就该好好歇着,不要到处瞎逛,你都是生过一胎的人了,怎能这么任性。”     明月奴的俏脸刹那间变得雪白。     明明是他宣召,怎么到他嘴里就变成了瞎逛?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恩宠,喜爱你的时候,连脚丫子都抱在嘴里啃,一旦厌倦了,连呼吸都是错。     刘炽不再看她,将方才跟她说的话又对云梦说了一遍。     云梦的反应跟他预计的一模一样,她只是淡淡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刘炽感兴趣地问:“那阿梦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可能?”     “女妾想问陛下对大将军有几分信任?”     “我刘家耽误他二十年光阴,累他不惑之年没有子嗣,他却一直忠心耿耿,无怨无悔,我自然对他是十分信任。”     “那陛下觉得大将军对冠军侯有几分信任?”     “自然也是十分。”刘炽想起赵破虏与魏无恙并肩作战十年,曾将和亲密旨透露给他,还一次又一次为他求情。     云梦拍着巴掌,笑得灿烂。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陛下喜爱大将军自然就会喜爱冠军侯,陛下相信大将军,自然也就相信冠军侯,而女妾相信陛下,所以女妾相信冠军侯不会投敌。”     她的话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大母在世的时候就一直说他天生适合做皇帝,别的不敢说,起码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次临时出征有些仓促,三路大军的表现也着实令他失望,但他没有亏待魏无恙,给他的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士兵,最好的战马,最好的粮草,甚至连最好的女郎都给了他,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怎么选择。     刘炽心情大好,一把将她拉到怀中,掐着她小巧的下巴调笑。     “我看看这小嘴巴里是不是偷吃蜜糖了,怎么说的话儿也带着甜味?阿梦说得对,我就是爱屋及乌,我对你也一样。所以好阿梦,给我生一个孩儿吧。”     云梦瞥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明月奴,羞涩一笑。     “送明月夫人回宫。”刘炽会意,抱起云梦朝寝殿走去,不忘回头对吩咐王卓,“让大将军继续找。”     明月奴一把甩开来搀她的王卓,在心腹宫婢扶持下慢慢起身朝殿外走,走不了多久回头对宫婢交代几句,宫婢连连点头领命而去,她这才觉得堵在心里的那口气顺了不少。     哼,谁让她难受,她就让谁不好过。可惜啊,看不到刘芳洲知道魏无恙尚匈奴公主的精彩表情了。     ……芳洲接到京城加急来信,打开一看居然是云梦写的,她一目十行,还没看完就乍然变色,扔掉锦帛,跌跌撞撞往后院跑。锦帛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张宝捡起一看,也是巨骇。     她匆匆撞开刘康书房的门,一张嘴就把他吓住了。     “阿翁,无恙出事了,我要去找他!”     她面色惨白,一脸焦急,不光嘴唇,全身上下都止不住地颤抖,好像随时都能栽倒在地。     刘康把着她的肩头,对六神无主的女郎说道:“腓腓,你先冷静下来,把事情经过跟阿翁说一说。”     随后进来的张宝赶紧将锦帛拿给他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肃穆。     “腓腓,姑且不说给你发信的人是何居心,光看无恙的处境就是一个死局,你去了根本帮不上忙。”     “我知道,我全知道,可我不能不去。”女郎抿着唇,紧紧盯着自己脚尖,字字清晰。     屋子里很静,只有轻而无奈的叹息,被窗外的风一吹,飘得四处都是。芳洲缓缓抬头,双膝着地,坚定而倔强。     “女儿心里什么都清楚,可女儿更清楚,这一趟非去不可。于公,他数次救我父女于水火,恩同再造;于私,他是女儿至爱,女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阿翁跟无恙是女儿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缺一不可,女儿虽然帮不了他,但能离他近一些总是好的,女儿一定要亲眼看到他平安才能放心。”     刘康叹气:“傻孩子,若是他真的投敌了呢?”     芳洲想都没想便道:“不会的   ,女儿爱上的人怎么会这般没有骨气没有血性!”     “大王,让我陪翁主一起去吧。”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古有孟姜氏千里寻夫,勇气可嘉,令人佩服。同样是女子,翁主想做的事您就让她去做吧,白泽愿以命相护。” 第41章       魏无恙的驻地在北地郡,因他带走了主力,如今那里成为匈奴袭扰的首选之地,芳洲不敢贸然前去,她计划先到定襄找赵破虏,然后恳求他派人护送自己到北地去等魏无恙消息。     为了节省时间,她打算取道丰京,经直道北上,因魏无恙曾跟她说过,直道上除了往来两地的斥候及运送粮草马匹的车队外再无其他人。     此外为了安全计,她将自己扮作男儿模样,穿上男衫,束起长发,远远看着就像个风度翩翩的小儿郎,张宝看得直点头,夸她行事周到,但刘康还是不满意。     张宝一辈子待在宫里,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是怎么回事,朗朗乾坤下有白也有黑,有亮就有暗,有人喜爱女子,还有人中意男色,尤其是俊俏漂亮的小儿郎。     他是地道北人,其母其妻都是世代偏居水乡的南人,芳洲很好地继承了她们的容貌和声音特点,清水出芙蓉,玉音婉转流,走到哪里都能引起注目,这样的优点放在独自出行的小儿郎身上就成了致命缺点,更容易引起居心叵测的猎奇者兴趣。     刘康不想女儿出事,芳洲又是铁了心地要走,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他忽然忆起一件往事。     多年前,他曾带着芳洲慕名寻访一位老医工,虽没有看好病,却与老医工结成忘年交。通过与他闲聊得知,年轻时的他不肯继承家业,迷上了劫富济贫的游侠生活,一生中交了不少朋友,也结下不少仇人,为了逃避追杀,他重拾医术,通过苦心钻研的伪装之法换来当下平静的日子。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老医工如果还活着,起码也有八十岁了。刘康抱着一丝侥幸,派人到乡间寻访,万幸天无绝人之路,老医工不仅健在,而且耳不聋眼不花,听说是他相求,二话不说替他配置出两种药膏。     一种可易容,将药膏擦在脸上,任你国色天香,转眼就能变成平淡无奇的路人甲;另一种可变声,将药膏涂抹在喉咙上,说话的声音跟从前判若两人。     白泽和张宝连连称奇,若非亲眼所见,连刘康这个亲生父亲也不敢承认眼前这个长相平平、声音粗哑的少年是自己千娇百媚的女儿。     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拉着芳洲殷殷叮嘱。     “你打小就是个倔脾气,不想做的事没人勉强得了,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阿翁不求别的,只求你答应阿翁一件事。”     芳洲泪眼婆娑:“阿翁请讲!”     “我儿一定要活着回来!”刘康虎目含泪,哽咽道,“吾儿至宝,你不能没有魏无恙,阿翁同样不能没有你。”     芳洲哭倒在地,跪下给刘康重重磕了三个头。     “孩儿不孝,请父亲原谅孩儿最后一次任性,孩儿在此起誓,待此次事了,再也不离开父亲半步,今后一定承欢膝下,长伴父亲左右。”     刘康拭泪,将她扶起:“有你这句话阿翁就放心了。走吧,大步朝前走,人生不留白,累了倦了还有阿翁的肩膀给你依靠。别说一次任性,就是十次百次,只要是你想做的,不论对错,阿翁无条件支持。”     “阿翁!”     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哭不了多久,刘康还是像上次那样率先松开手,只不过这次他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将芳洲亲自送上马车,重重挥鞭,骏马吃痛,扬蹄长嘶,眨眼间就跑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半个月后,二人到达丰京,芳洲弃车骑马,直奔阳陵。因直道起点在阳陵山脚下,她特意绕到黎姬和穆帝合葬墓中拜祭。     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大母,她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也许是血缘牵引,冥冥中大母帮助她一次又一次,她让白泽通过密道救她,又让她沿着直道去追寻魏无恙。     “大母,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无恙,他是您的孙婿,是孙女至爱之人。”     默默祷告,再无后顾之忧,二人打马下山,身影迅速没入密林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一千九百里路程,蹑影只需要区区一天,但芳洲和白泽骑的是普通马,晚上也不敢摸黑赶路,一连走了整整十五天才到雁门境内,此时已是十月上旬。     十月的江陵,是风和日丽、草美鱼肥的秋末,芳洲最喜欢吃的鳊鱼正在云梦泽里跳得欢实。可在边塞除了刺骨寒风和遍地黄沙,满目所见的只有荒凉和萧瑟,若非提前备足衣物,怕是要冻得打哆嗦。     “二弟,我找人打听清楚了,前面是雁门郡,过了雁门就是定襄,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大将军了。”     白泽从远处的西域商队回转,指着遥遥在望的城门,露出一口璀璨白牙,开心得像个孩童。芳洲会心一笑,少年在她的笑容里蓦地红了脸皮。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张脸,声音也是粗嘎嘎的,为什么笑起来还是能让他手足无措,心跳加速?     女郎言笑晏晏:“我知道,出发之前我已经看过舆图了。”     白泽面上更红了,由衷赞道:“还是二弟聪慧。”     说话间“叮叮咚咚”的驼铃声已经清晰可闻,高鼻深眼,穿着奇装异服的西域商人或赶着马或赶着   骆驼,缓缓朝雁门关口方向行进,等待城门开启,逐个接受检查入城。     “二弟,你说这雁门太守怪不怪,别的边郡因为怕匈奴袭扰,都不敢开门跟西域商人做生意,只有他胆子大,敢放西域人进来,他就不怕匈奴人突然杀过来冲进城吗?”     “我听无恙说吴使君手腕高超,这一带的匈奴人畏他如虎,甚至还因为他迁徙到别的边郡。”     白泽一听就兴奋了:“是吗?那我可得好好拜拜他,让我也沾一沾英勇之气。”     “他跟我阿翁有隙,你若遇见他一定要小心应对。”芳洲忍不住提醒。     “哦,”白泽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呀,那我明白了,这老匹夫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跟着商队一起进城吧。”     二人结束话题,牵着马跟着商队一起往前走。正在这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就连马匹和骆驼也开始不安分地嘶鸣。     “不好啦,匈奴人来了!”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瞬间传来震耳欲聋的铁蹄声,脚下大地仿佛也跟着一起颤抖,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手执弯刀的匈奴骑兵就将他们团团围住。     商队中领头模样的人走上前说了几句芳洲听不懂的话,接着就见他们纷纷解开各自行囊,将金银珠宝送到匈奴人马前。     “白泽,快,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地上。”     芳洲话刚说完,一个匈奴人就朝她这边看过来,随后从马背上跳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抬起她的脸左看右看,还在她脸上使劲搓了搓,盯着她的目光阴鸷骇人。     “叫什么名字?来雁门干甚么?”     他说的居然是地道流利的中原话。     “小、小人名叫阿二,这位是小人兄长阿大,家里糟、糟了蝗灾,听说吴使君在募兵,小人兄弟二人来讨、讨口饭吃。”     粗砺的嗓音,平淡无奇的长相,吓得发抖的小身板,一看就是南朝没见过世面的低等庶人,匈奴人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就你这样的还想从军跟我们打仗?我一个手指就能摁死你信不信?”     他一壁说着轻蔑至极的话语,一壁朝芳洲胸前袭去。芳洲吓得脸都白了,躲也不能躲,狠命掐自己手心才阻止自己尖叫出声。     斜次里一只手快速伸过来,横在匈奴人面前,手的主人眉头紧皱,极为不悦。     “我二弟打不过你,我总打得过你吧?”     匈奴人意外挑眉,似对白泽的话十分感兴趣。     “我叫高阿朵,是匈奴右贤王之子,阿大,我要跟你决斗!”     他的话一出,马背上的匈奴人全都举起弯刀欢呼,芳洲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但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情况不妙,她连忙扯住白泽,朝他微微摇头。     “我才不……”白泽刚开口,高阿朵已经出手了,他一把将芳洲擒到怀中,用胳膊牢牢锁住她,大手握在她纤细的脖子上,笑得得意洋洋。     “你若不答应,我就掐断你兄弟的脖子!”     “放开她,我跟你比。”     白泽急红了眼。     “有个性,我喜欢!”     话音刚落,他已如一阵急风奔至白泽身前,迎面一拳挥了过去。白泽不防他动作这般迅速,招架不及,鼻子重重挨了一下,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芳洲眼眶一热,泪水瞬间落下。     白泽若无其事地揪了一下鼻子,用衣袖囫囵擦了一把,不再犹豫,迎头而上,与高阿朵缠斗在一起。     两个人使出浑身力气招呼着对方,招招狠辣,步步紧逼,高阿朵边打边叫唤,亢奋异常,一旁的匈奴兵也在不停呐喊助威。     几十个回合下来,白泽明显不敌,他的衣裳破了,嘴角红了,眼睛肿了,脸上到处都是血,但他仍紧紧抱着高阿朵不撒手。     眼看高阿朵的胳膊肘要击到白泽背上,芳洲狠命咬了一口钳制她的匈奴兵,趁他吃痛跑到高阿朵面前,用自己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我不许你再打他!要打就打我!”     她的大眼红红的,眼里还有血丝,目光中有担忧、疼惜、愤恨跟不屈,唯独没有害怕,不知为什么,高阿朵想到自己捉回来的小狼崽子。     “倒是有点意思,你要不说你们是兄弟,我还以为是断袖呢。”     趁他闪神的功夫,白泽一个暴起将他撂倒在地,整个身子跪压在他身上,恶狠狠地问:“服不服?”     “你们中原人太奸诈了,偷袭算什么本事,老子不服!”     周围的匈奴兵马上抽出刀围了上来,高阿朵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众兵拿着刀就要往白泽头上砍,千钧一发之际,躲在一旁的商队里爆出一声高喝:“吴使君来了!” 第42章       匈奴士兵听到“吴使君来了”的吼声,手上不由自主抖了抖,白泽抓住机会就地打了几个滚,得以侥幸从刀下逃脱,他拉着芳洲退到一旁,警惕地注视着眼前这群气势明显减弱的蛮兵。     高阿朵也从地上爬起来,吐出一口沙,恶狠狠地瞪了白泽一眼,转身朝抖得最厉害的匈奴兵一脚踹过去。     “瞧你那怂样,真是丢匈奴人的脸,他吴复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怎地?你们是我高阿朵的兵,不是那个软蛋连日珠的。都给老子站直了,别连个女人都不如!”     骂完也不管芳洲二人,踩蹬上马,抽出弯刀准备迎战,匈奴士兵纷纷有样学样,很快调整好情绪,步调一致地跨马拔刀,严阵以待。     芳洲看得心中一凛,看来这是一个有魄力的主帅和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若匈奴再多几个这样的将帅和队伍,两国之间的这场战事真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边郡黔首的苦日子又何时才是个头。     白泽想的却是,幸亏老匹夫来得及时,要不然他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抛开恩怨不谈,他对吴复其实挺佩服的,匈奴人畏惧他,除了手段毒辣之外,不乏被他谋术迷惑的,这老货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玩弄心术的高手。     天子出行都没有他这么高调。     他的座驾被三层队列牢牢护在最里面,外人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队伍第一阵列以手持长矛、身着玄甲的骑兵开道,马蹄擂地,咚咚作响,声闻数里;第二阵列是左剑右盾一路小跑的步兵,穿着麻绳和皮条制成的轻便皮甲,跑起步来不受任何束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不出到底有多少人;第三阵列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匈奴孩童,他们有大有小,有男有女,皆面色漠然地缚在战车之上,显见这样的日子已经习以为常。     随着副将一声令下,绑着匈奴孩童的战车由队伍最末变为最前,吴复的座驾随之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知右贤王小王子驾到,复有失远迎,请王子不要见怪。”     白泽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传闻中狠辣无情的酷吏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其人三旬左右,身长八尺,消瘦清俊,声音朗朗,单从外表看,跟风度翩翩的临江王刘康都有得一比。     高阿朵忽然拍起巴掌,嘴角带着冷笑。     “稀奇真稀奇,今天刚刚见识一对“情比金坚”的好兄弟,又看到吴使君这样风流倜傥却又肮脏卑鄙的南朝官员,难怪我阿爸常说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尤其是你们汉人。”     “你们若是看不惯,大可迁徙到别处,为什么还赖着不走?”     吴复气定神闲,没有高阿朵半分激动。     “这是我们匈奴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是我们的家园,凭什么要我们走?要滚也是你们汉.狗滚,滚回中原,滚回关中去!”     “对,滚回中原,滚回关中!”     匈奴士兵群情激愤,用并不熟练的中原话喊着。     “多说无用,还是真刀真枪见分晓吧。”吴复不以为然地掏掏耳朵,对身边副将说道,“关门,放狗。”     他的骑兵合成一个圈,迅速围了上来,匈奴孩童也被人从战车上放下,用细铁链牵着往圈里赶,不服从的就用马鞭抽打,现场哭声、喝骂声此起彼伏,有个孩子因为挨了一鞭子跌到地上躲闪不及,硬生生被马蹄踩断了腿骨,凄厉的哭嚎声响彻云霄,令人目不忍睹。     高阿朵目眦欲裂,怒骂:“吴复,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     吴复坐在车上静静看着这一切,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对他的叫嚣充耳不闻。自他踏上仕途,就没想着能活着致仕,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妻儿早就不闻不问,他心中惟有尽忠二字。     人臣者,自当鞠躬尽瘁九死不悔。为达目的,无不可利用之人,无不能利用之事,遇神杀神,遇佛灭佛,与阎罗亦可立下誓约。     顷刻之间,匈奴孩童已被驱赶至高阿朵队伍正前方,只要他们的马匹稍稍往前一步,孩童就会被踩成肉酱。     “小王子,束手就擒吧。”     吴复冷淡出声,他算准高阿朵不敢踩过去。     “老子死也不投降!”     高阿朵气红了眼,目光不经意扫到芳洲身上,她正趁人不注意扶着白泽悄悄往外走。他计上心来,“嗖”地一下从马背立起,踩着周围匈奴士兵的肩膀,几个跳跃就到了包围圈外,如一只大鹏,展开巨翅直直朝她扑过去。     他的身影魁梧壮硕,若被扑倒不摔死也要压死,芳洲推着白泽急奔,堪堪避开他沉重的身躯,一只脚踝却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不放。     白泽回身来救却被高阿朵抢了先,他手上发力使劲一拽,芳洲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被他握住脚踝一把拖了过去。     他的大手再次抚上她纤细的颈脖,对吴复吼道:“放了那群孩子,不然我就捏断他的脖子。”     “小王子,这群孩子是木铎部落的,你们两个部落不和已久,你这又是何苦?再者,你手里的人质对我毫无作用,别说他只是个庶民,就算   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妥协的,你请便吧。”     吴复不为所动,薄唇里吐出的话字字无情。     “你还是不是人?他可是你的同胞!”     高阿朵简直难以置信。连草原上的狼群都知道不能丢弃同伴,怎么满口礼义廉耻的中原人连禽兽都不如?     “非吴某冷血,两害相权取其轻,小兄弟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向陛下请功的。”     “狗屁!”高阿朵忍不住爆粗口,“人都没了,要功劳有屁用!”     白泽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吴复跟前:“使君,阿二不是一般庶人,请使君一定要救她啊!”     “阿大!”     芳洲大喝一声,阻止他往下说。她冷眼看了半天,觉得跟高阿朵比起来,吴复简直下乘又下作,她都羞于与这样的人为伍。她阿翁和无恙都与他有隙,落到他手上,不见得比落到高阿朵手上好。     而且,她觉得高阿朵未必会杀她,刚才有那么多机会,他要杀早杀了。     吴复难得来一回兴致:“哦?那你说说他怎么个不一般法?”     白泽心急如焚,早将芳洲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听他如是问,眼里浮起亮光,连忙回禀。     “小人是从江陵人氏,阿二是我家王太子。”     哦,原来是刘康的女郎君。吴复马上坐直身子,鹰隼般的目光在芳洲全身上下巡弋,这才发现她虽然长着男儿面孔,操着男儿口音,却有一副地地道道的女儿身子。     芳洲虽个子不低,但她骨架小,身材纤细,跟男子站在一起,尤其是跟小山一样魁梧的高阿朵站在一起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想不到你也是个王子,”高阿朵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刚才装得倒挺像的,我就说你们中原人奸诈吧。话说回来,中原男人都像你这般又白又软又香吗?风一吹就能倒的王子,你临幸女人的时候要人帮忙吗?”     他的身子贴着她,混着青草和羊奶的气息喷到她的颈上,芳洲顿时生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吴复没有立即发话,他在权衡利弊,思考芳洲到底值不值得救。     “小王子稍安勿躁,我们使君正在斟酌,稍后给你答复。使君,请借一步说话。”副将忽然开口。     吴复下车随他走到一旁,问道:“何事不能当众说?”     “使君,您难道忘了上面说的话了?”     吴复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也忆不起那人说过哪些关于临江翁主的话。他废话太多,他只听关心的,不关心地一律掠过。     副将失笑:“卑职知道使君心中只有陛下,对其他的事不上心,所以卑职都替使君记着呢。”     “上面说这次设下的连环计保证让魏无恙有去无回,还说等他一倒,临江王父女就没了依靠,单于大王子喜爱临江翁主,将她送过去做个顺水人情再好不过。”     “唉,可惜了魏无恙!”吴复沉浸在前半句里。     “谁让他老是与使君过不去的,当初要不是他在陛下和太皇太后面前进言,使君也不会流落到这荒郊野岭,一待就是五年。他还总是在陛下面前告状,说使君行事阴狠,从无仁爱之心,不仅想将使君拉下马,还想败坏使君名声,其心可诛。”     吴复收起感慨,面上重新绷紧,冷冷道:“将临江翁主送给连日珠太便宜她了,我也要让她尝一尝当日她阿翁加在我身上的耻辱,先留着她,我有大用途。”     “使君英明。”     二人商量好回到车前,吴复对高阿朵说道:“我同意跟你交换,你先放了我们的王子。”     “那可不行,你们中原人太狡猾,你先放了他们再说。”     高阿朵根本不买账。     吴复面沉如水,挥了挥手,兵士将手中桎梏松开,孩子们拖着长长的铁链争先恐后地朝自己族人跑去。     高阿朵心情大好,手放在芳洲翘臀上摩挲,视线锁住她的胸,笑得狷狂。     “你这翘臀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好想扒了裤子看看是不是跟你的颈子一样白。本王子御女无数,还没睡过男人,真想听听中原男子叫起来跟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第43章       高阿朵并不避讳在场诸人,动作愈发轻佻,话语也更加下流,他看到叫阿大的少年红了眼眶,攥紧拳头,他还看到汉人士兵面露不忿、蠢蠢欲动,他甚至看到冷血吴复皱起了眉头。     这一切正是他想要的,他满意勾唇,得意至极。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制敌之道攻心为上,有勇无谋最下品,所以争强好狠的连日珠之流一直为他所不屑。     吴复用匈奴孩童羞辱他,他就用中原王子还击,而且比他更狠更彻底。他要让他们知道,匈奴才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强大的民族,汉人,不论男女,不分贵贱,只能臣服在他们身下,受他们驱使跟摆布。     “呵呵呵……”     一阵极淡漠又极清晰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高阿朵不悦地箍紧芳洲脖子,难以相信这个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他瞪她。     “除了你,我还能笑什么?”身前之人不受他怒气影响,淡淡出声。     这个小矮子居然敢嘲笑他?     高阿朵的黑眸再次落到芳洲身上,瘦削的肩,细腰细胳膊细腿,笔挺的小身板,作为男人,不管体力还是智慧,他都以绝对优势碾压,他凭什么不恐惧?     “不自量力,自身都难保,还有功夫笑话我?”     高阿朵嗤之以鼻,装模作样、口是心非的汉人他见得多了。小矮子肯定是故弄玄虚,想引起他的注意。     “小王子此言差矣,人谁无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若捐躯也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不像王子你……”     “我怎么了?”高阿朵讨厌极了她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芳洲从容不迫道:“不像王子你,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阴阳两面,为人不齿。我若是你,早就自裁谢罪了,免得贻笑大方,愧对阖族。”     听言,高阿朵顿时怒不可遏,双眸陡然变成赤色,手上力道愈发收紧。     “我乃匈奴战神之子,连单于都不敢这么说我,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芳洲的脸涨成赤红色,额上青筋暴突,面呈痛苦之相,但她没有开口求饶,脊背也挺得笔直,像塞外偶尔可见的白桦,坚定沉默却又教人无法忽视。     白泽第一个受不了,爬起来往前冲,却被副将追上按住,一个趔趄重重摔到地上,他的样子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仍挣扎着朝芳洲爬去,边爬边嘶吼——     “放开她!有种冲我来!你这个杀千刀的北蛮子,放开她!”     少年情怀真挚朴实,令人动容,有些人不忍去看,悄悄别开头。     芳洲的倔强令高阿朵愤怒又意外,他稍稍放开对她的钳制,愤恨出声:“匈奴人也是人,也有道义廉耻,我所作所为无愧天地,你为什么要如此咒骂我?”     因他放松,芳洲得以喘.息,剧烈咳嗽一阵后方缓缓发声。     “小王子口口声声说不耻吴使君为人,阿二本深以为然,但你转眼就跟吴使君一样,以计谋行阴私龌龊之事,靠折辱无辜之人打击对方,堂堂男儿光说不做,不敢真刀真枪战一场,不是阴阳两面又是什么?”     高阿朵被她说得怔仲,看她的目光诧异又恍惚,沉默半晌,居然慢慢松开对她的钳制,大手也自她翘臀上收回。     “你走吧。”他退后一步,让出路来。     芳洲没有犹豫,抿着唇,挺直腰,一步一步走回己方军中。     “呜呜呜……,”一到吴复阵中,白泽就从地上爬起来抱住她,痛哭失声,“阿二,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要失去你了!”     八尺男儿哭得身子颤抖,不能自已。芳洲心中柔情无限,一边替他拭泪,一边轻声哄道:“傻阿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呜呜呜……”她的话不仅没有安慰到他,反而引来更大声的哭嚎。芳洲无奈,只能任由他紧紧搂着,靠在自己肩头。     “我们走!”     高阿朵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人群中的纤细背影,大手一挥,带着他的骑兵们卷起阵阵尘土,呼啸而去。     直到他的军队消失得无影无踪,副将才长长松了口气,右贤王部是匈奴最骁勇善战的一个部落,与各国交战几十年从无败绩,他还真担心与他们面对面杠上。     幸亏刘芳洲将他给激走了。     思及此,他探究的目光重新投到芳洲身上。小小年纪,沉稳机智,临危不惧,难怪那人对她百般忌惮,一再提醒他们不要被她娇艳无双的外表欺骗。     经此一事,他越发觉得那人说的话有道理,只是这张脸委实跟娇艳无双搭不上边,属于扔在人堆里眨眼就认不出来的那种。     难道她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这样普通的一张脸都能引得高阿朵频频相顾,若是真容……     副将想到吴复的抱负,不着痕迹地笑了。     “王太子受惊了,卑职是吴使君裨将,王太子这边请。”     他恭敬地将芳洲往一旁的战车上引,芳洲看   向白泽,副将会意,笑着让他一同登车。     吴复全程黑着脸,目光冰冷,不置一词。     芳洲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惹到他了,他不开口正好,她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其人性比毒蛇,踩到他不咬回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要做的是小心提防,而不是以德报怨。     回到太守府,白泽眼前一黑,吐出一口血一头栽倒在芳洲面前。     芳洲大骇,连忙让副将找来医工,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原来白泽的肋骨竟被高阿朵打断两根,这一路上他都是靠着惊人的毅力咬牙坚持,直到撑不下去也不肯叫一声痛。     芳洲心疼又自责,事无巨细,亲自照料。白泽笑得没心没肺,对他来说,两根肋骨换她几滴清泪和衣不解带的照顾——很值。     书房里,吴复坐在案前,静静盯着左右跳跃的烛火,跟副将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使君,您打算怎么处置临江翁主?”     吴复不答反问:“那人果真说临江翁主容色倾城?”     “正是。”副将敛眉,“那人说连日珠当日因为看到翁主画像,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色令智昏铤而走险,没想到最终栽在了小翁主手里。”     “还有这回事?”吴复对芳洲产生了极大兴趣。     “是啊,她不仅打伤连日珠,还将他扔到宣室,一把火险些将他烧死。”     副将说起芳洲“壮举”,悄悄抹了把汗,连他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彪悍。     “呵,有点儿意思。”吴复轻轻笑了。     “连日珠喜欢她,高阿朵也对她感兴趣,不如放出话去,”他敲着案面沉思,半响重又开口,“翁主欲为自己择婿,汉匈不限,胜者得之。”     “妙哉,使君这招一石二鸟简直绝了,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咱们再来个瓮中捉鳖,一举拿下连日珠和高阿朵,届时还愁匈奴两个最大部落不听您的号令?”     副将击节赞叹,吴复但笑不语。     是夜,副将带人捧着一个精美的木托盘出现在芳洲面前,一见到托盘上的物什,芳洲立马站直身子,寒了俏脸,柳眉倒竖。     “吴使君这是什么意思?”     副将接过托盘端到芳洲面前,用手捻着上面的轻纱,又对光瞅了瞅,看向芳洲妙曼身姿的目光似含着荧荧之火。     “翁主,你可知这是价值连城的素纱禅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举之若无,为我们使君一掷千金所得。他平日三餐不过一菜一饭,却肯为了翁主倾其所有,还请翁主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芳洲扬眉冷笑:“莫非吴使君想老牛吃嫩草?”     副将被她噎得一滞,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赶紧解释。     “非也,使君关心翁主,想为翁主择一乘龙快婿,他希望翁主在择婿当日穿上这件素纱,好让参与诸君看了高兴,进取之心更甚。”     “吴使君都替本翁主挑了哪些人选?”     “使君说汉匈不限,但以卑职估计,主要参与者应该只有连日珠和高阿朵二人。”     嗤,芳洲不怒反笑。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为了报私仇,将堂堂皇室翁主当作货物明码标价还要如此羞辱,简直卑鄙至极,令人作呕。     “既然这件素纱这么好,就留给吴老贼自己穿吧,士可杀不可辱,你去告诉他,想报仇尽管来,想让我刘氏女当妓.子,做梦!”     副将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皮笑肉不笑道:“我劝翁主三思而后行,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的小情郎考虑吗?他可是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就这么绝情?”     芳洲不为所动。     见她久久不松口,副将又恐吓道:“翁主看到这院中守卫了吧,他们可都是素了五年的大老粗,翁主若还是不肯穿的话,我就让他们进来“帮”你穿,不过卑职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芳洲忽然掀唇一笑,犹如春花吐蕊,天真烂漫,娇妍无匹,连副将都看得痴了,对她绝代佳人的传言愈加信服。     “你不敢,吴老贼心硬似铁,除了陛下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还指望通过我将匈奴两大部落一网打尽,你要是坏了他的大事,他一样会杀了你。” 第44章       对峙良久,副将始终未从芳洲这里讨到好,只得灰头土脸回去向吴复禀告。     吴复听了也不生气,居然还同一脸懊丧的下属开起了顽笑。     “翁主说得没错,我的确想老牛吃嫩草。”     副将惊得瞪大双眼。     他知道吴复官声不好,但他却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多年,只因在他心里世人皆醉,吴复独醒。哪个手上稍微有些权柄的,能像他这样安于清贫,甘于寂寞?     不管别人如何非议,他只知道,纯粹的、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最可敬。     “美人乡英雄冢,使君也是男人,卑职理解。”     听到下属干巴巴替自己开脱,吴复大笑不止。     “如翁主所言,我这半生除了天子其他人皆不入眼,不过这小女郎着实有些让人刮目相看,若我再年轻十岁,说不定会主动追求于她,谱一曲鸳鸯于飞的佳话。”     副将惊悚莫名,再次怔愣。这小翁主竟有这么大魅力能让郎心似铁的人动情?     “可惜啊,”吴复话锋一转,“我已过了热血年纪,情爱亦入不了我眼,惟利益二字最教人动心。”     “别逼得太紧,兔子急了还咬人,她不肯穿就换一套,去吧。”     副将长吁一口气,重新张罗起来,吴复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最终甩甩头,将心思重新放回公务之上。     第二天,收到消息的连日珠和高阿朵果然带着大批人马前来,副将一登上城头,就被漫山遍野的匈奴骑兵吓了一大跳。     想不到临江翁主的名头这么好使,幸亏这两大部落一直对立,若是他们联合在一起,雁门危矣。     “老东西,我的女人呢?”     连日珠按耐不住,首先叫嚷起来。     “大王子稍安毋躁,佳人马上就到。”     副将讪笑,心中却十分鄙夷,果然蛮夷就是蛮夷,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只会一顿乱吠。     高阿朵眼里有火苗在跳动,盯着城头,愤怒难当。     亏他昨日被“他”一身正气所感,一时心软放了“他”,没想到又被骗了!     她若真是女子,他非一刀宰了她不可。从来没有人能将他玩弄股掌,一连戏耍两次!     “临江翁主驾到——”     随着一声报唱,城上城下的人皆转过头,朝来人望去,在看清她的那一刻,全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怎样一个美人儿啊!     双瞳剪水,身姿妙曼,气质若兰,即使面覆轻纱,也让人毫不怀疑面纱下的倾城容颜。     她上身穿短袖紧身衣,下身着贴体短裙,上衣下裙不相连,本应袒露的小腹,被她聪明地用素纱盖住,除了隐隐绰绰的白,别的什么都看不见。胡姬妖艳暴露的舞衣,穿在她身上竟让人生不出一丝轻慢。     “哈哈哈……”连日珠赤.裸.裸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芳洲身上游移,得意大呼,“小美人儿,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终究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高阿朵故意忽略心中怪异之感,回头看了看自己士兵,发现他们个个伸长脖子,人人如痴如醉。他气不打一处来,抓住最近的一个,在他头上“咣咣”凿了两下。     “瞧你那没出息的怂样,是没见过母的还是怎地,草原上那么多不穿衣裳的不够你看?”     士兵委屈得不行,仍老老实实回答:“小王子,小人再怎么看,那也只是母狼母马畜牲之流,哪有中原翁主这样的大美人看着养眼。”     他的话居然引起阵阵附和声,任高阿朵如何威胁,谁也不肯改口,气得他望着城墙上的倩影干瞪眼。     副将一看到芳洲就气得脑仁疼,这小祖宗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居然将价值连城的素纱禅衣裁成一条条,当作带子系在腰间。     让她露腹就是为了羞辱她,替使君雪耻,他怎会容她投机取巧?     副将大步上前,横眉冷对,手一伸就要扯掉她腰间的遮挡物。     “我是临江翁主,天子从女,你们给我穿这个既是羞辱我也是羞辱天子,你若敢扯掉这最后的遮羞物,我就当着将士们的面从城墙上跳下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现场极为安静,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娇小身姿挺拔傲岸,神色庄严肃穆,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像染了寒霜,冷艳,高贵,凛然不可侵犯。     副将被她的样子和气势镇住了。     吴复极不喜欢这副神似杜凌霄的模样,蹙了蹙眉,手一挥,就有两个亲兵上前按住芳洲胳膊。     副将的手再次伸过去,芳洲卯足劲啐了他一脸。     “吴老贼,你给我听好了,陛下说从今往后,不光刘氏女,凡我天.朝境内所有女郎,可爱可亲,可打可杀,但绝不送给匈奴糟践。你,确定要这么做?”     副将看向吴复,吴复眼都没眨一下,只吐出冷酷无情的两个字——     “继续。”     副将不再迟疑,手抓着系带边缘,正要用   力扯下时却被一阵嘟囔声惊住。     “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问身边亲兵。     亲兵瑟缩,硬着头皮小声重复一遍,顿了片刻,猛地松开芳洲胳膊,顶着副将噬人目光,大声吼道——     “小人说让翁主穿!”     “来人,把这个……”副将话未说完,身边一声接一声的呐喊跟着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让她穿!”     ——“让她穿!”     ——“让她穿!”     ……     副将惊恐万状,吴复也傻了眼,他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士兵竟会因刘芳洲而失控,但他也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自己平日弹压太过,他们也不会这样激愤。     他有些急了,再这样下去,恐要引起哗变也说不定。     连日珠在城下看得哈哈大笑,他声音洪亮,数里可闻。     “阿弟,不如我们趁他们现在窝里反的机会一起冲进去吧,等拿下雁门郡,除了刘芳洲,为兄什么都给你。”     “为弟正有此意。”     高阿朵笑着应了一句,跟城池土地比起来,美色似乎也没有那么诱人了。     两支匈奴军队迅速合为一支,高阿朵为主,连日珠为辅,对关口发起了攻击。     “安静,安静!”     吴复眼见形势不妙,高声怒喝,但他的怒吼声很快就淹没于士兵们的呐喊之中。     芳洲也看出了不对劲,她立即跑到城楼最高处,那里立着一面大鼓,两手握捶,使出浑身力气,敲响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铿锵有力的鼓声惊醒众人,大家这才发现城下的匈奴兵已经发起了进攻,嘶吼声、打杀声不绝于耳。     这次匈奴两个最强部落联合作战,人数虽不多,但战斗力不容小觑,大家一时都有些惧意。     “众将士不必灰心,大将军就在一城之隔的定襄,只要点燃狼烟,大将军马上就会来驰援,让我们先为大将军打头阵。”     芳洲樱唇里吐出的话语不多也不激荡,但她从容不迫,临危不乱的气势给了众人极大鼓舞,大家顿时振作起来,各司其职。     芳洲重新擂起战鼓。     狼烟升空,定襄守军第一个发现,马上报告给赵破虏。赵破虏二话不说,立即带上两万骑兵驰援。     雁门这边的战况进入了白热化,匈奴人一次次攀上城墙,又一次次被中原士兵击退,双方各有死伤,城上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芳洲的战鼓还在不停擂着,高阿朵拉开长箭对准她纤细的背影。     “你干甚么?”连日珠气急败坏,驱马来撞,长箭骤然离手,朝芳洲射了过去。     一片惊呼声中,羽箭擦着芳洲耳廓飞过,斩下几缕青丝,随风四处飘荡。     芳洲回眸来望,与高阿朵的目光不期而遇,对视片刻,淡漠地撇过头去。     高阿朵在她眼里看到讽刺与不屑,他疑惑又愤怒,再次搭弓,他就不信她不怕死。     “是大将军,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救我们了!”     一箭还未射出,平地惊雷,振聋发聩的马蹄声伴着兴奋的欢呼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连日珠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调转马头,匆匆说道:“阿弟,我先走,你断后。”说完,一马当先飞射出去。     “小王子,赵破虏可不是好惹的,咱们也走吧。”     高阿朵看着越来越近的“赵”字旗和城墙上越战越酣的汉兵,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回望一眼,其后率军没入山间。身后鼓点再次响起,一声快过一声,有如催命符,赵破虏的军队在鼓点指挥下穷追不舍。     高阿朵知道汉军规定,鼓点不熄,战斗不止,看样子小矮子是在向他复仇哇。     分出军队去追击匈奴人,赵破虏上了城楼,待看见击鼓的是个蒙着面、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时,不禁吓了一跳。     “姑父。”女郎走到他面前,一开口又把他吓一跳。     “你、你是芳洲从女?”     赵破虏目瞪口呆,惊吓远远大过惊喜。他早知道刘氏女彪悍又长情,但没想到十五岁的小女郎胆子这么大,用情这般深。江陵到边塞,三千多里路,为了心上人,她一个小丫头竟敢孤身上路!     女郎盈盈一拜:“是我,我是来找无恙的,只不过被吴使君截到城里,作了回引诱匈奴的诱饵。”     “翁主受苦了!”赵破虏如梦初醒,连忙解下披风替她穿上,转身看向吴复,冷冷道,“吴使君平日跋扈也就算了,居然将主意打到翁主头上,简直欺人太甚。”     惠帝对芳洲的好他可是全看在眼里,为了她,不惜得罪满朝文武和太后,不惜给魏无恙设置重重阻碍。天子看重的人,居然被他这般折辱。     “来呀,革去吴复官职,暂押于太守府,待日后回京交由陛下亲自处置。”     吴复面色铁青,报之以冷笑:“你我同朝为官,除了陛下,任何人   无权罢免我,大司马你也不例外。”     “是吗,那你看它行不行?”赵破虏祭出一柄宝剑。     “尚方斩马剑!”副将大惊失色。     吴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下头,早已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第45章       被烽火引来的赵破虏,不仅解了雁门之围,更解了芳洲之困,她紧紧绷着的心弦在看见他腰间那把熟悉佩剑后松弛下来。     尚方剑出,天子亲临,执剑者享有生杀予夺大权。这一次,她誓要断了吴复后路,让他永不翻身。     于是,她故意说了那番无遮无挡,没有转寰的话。     羞辱皇室,挟私报复,引敌来犯,城池告急,桩桩件件都够得上大罪了。     赵破虏果然怒了,且怒得十分彻底,不仅撤了吴复官职,还将他以渎职罪收监。     击倒对手,有人擅用拳头,有人喜欢计谋,芳洲中意的是兵不血刃,杀敌于无形。吴复爱官如命,最在乎的就是他在天子心中的诤臣形象,给他扣上渎职罪名,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白泽这一天可谓受尽煎熬,深深的自责和无能为力几要将他吞噬,若没有赵破虏,他都不敢想象芳洲会落到什么境地。满怀感念与敬畏,他顾不上有伤在身,挣扎下地给赵破虏磕了两个头。     赵破虏对他大为激赏,他阅人无数,独独偏爱有情有义,智勇双全的少年郎,假以时日栽培,何愁不是第二个魏无恙。     他一把扶起白泽,劝道:“小兄弟无须自责,当时那种情况,向吴复开口才是明智之举,事有轻重,先解决燃眉之急才能考虑下一步。”     白泽受宠若惊,他没想到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会亲自扶他,还跟他讲为人处世的道理。     “你随翁主一起到我军中养伤,等伤好了,若不嫌弃就在我麾下当个校尉吧。”赵破虏爽朗一笑。     “谢大将军,小人愿誓死追随大将军!”     白泽激动万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不小心牵动伤口,马上痛得弯下了腰。芳洲将他好一顿数落,他只是埋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吭都不敢吭一声。     赵破虏想到他和长公主的相处,直觉不是个好兆头,连忙拿话打岔。     “翁主,你的脸和声音是怎么回事?”     她在室内没有戴面纱,赵破虏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芳洲微微一笑,取出药膏,蘸上少许涂抹于咽喉处,不消片刻,悦耳动听,宛如莺啼的少女声便在他耳边响起。     “为了安全起见,阿翁特意到民间寻访高人给我制作了易容和变声药膏,效果十分显著,一路上省却了不少麻烦。”     赵破虏了然,她的容貌和声音,在这危机四伏的边塞确实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假容假音已经惹来这么多窥觑,一旦恢复真身……,他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她是魏无恙至爱,又是妻子从女,千里迢迢投奔他,她的安危,他责无旁贷。     “翁主,破虏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翁主在无恙回来之前维持现貌,无恙回来后,翁主想怎样都行。”     芳洲闻弦知雅意,点点头:“腓腓正有此意,没想到跟大将军想到一块儿了。”     赵破虏满意颔首,载着她和白泽一起返回定襄城,将他们安置在自己府邸。芳洲换回男装,与他聊不过两句,就听见副将粗犷兴奋的声音隔着三道门传过来——     “大将军大喜!大将军大喜啊!”     副将追随他多年,从未这样失态,赵破虏心中一动,朝一阵风般刮过来的人颤声问道:“可是有……冠军侯的消息?”     “正、正是!”副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冠、冠军侯回、回来了!”     “当真?”赵破虏激动得“嗖”地一下从案前站起。     “千真万确,哨兵发现了冠军侯的先头部队,他们扛着好大一面“魏”字旗,还、还唱着歌儿,正朝定襄驰来。”     “哈哈哈……”赵破虏纵声大笑,“是无恙,这个臭小子每次打了胜仗都会高歌一曲,不过众将士一起唱歌还是头一回,看来这次的战果只大不小哇。”     他又看向芳洲,眼神发亮,满脸赞许。     “翁主你可真是福星啊,我找了他多少天都找不到,你一来他就现身了,默契得不知道教人说什么好。走,我们一起到城楼去迎接他。”     芳洲笑逐颜开,一颗心早飞到魏无恙身上了,跟着赵破虏就要往外走,却被一道熟悉声音唤住。     “翁主,你还是换回原来的样子吧,你这样子冠军侯哪里认得出?”     白泽压下心中苦意,微笑着劝说芳洲。男子好颜色,她为魏无恙披荆斩棘三千里,再在他大捷的这一刻以最美姿态出现,他一定会感动又震撼,一辈子只念她的美和好,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不用了,”女郎嫣然一笑,“无恙不是肤浅的人,你安心养病,我随大将军去去就回,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我的伤要忌口,什么都不用带。”少年笑容满面,“我能照顾自己,你多陪陪冠军侯,不用急着赶回来。”     “好——”     一声笑音,女郎纤细身影飘然远去。风从窗子吹进来,吹得帏幔猎猎作响,不知谁的叹息从嘴角逸出,也被吹   得七零八落,飘散得到处都是。     芳洲一登上城楼,就被城外黑压压的玄甲军震憾了,他们骑着战马,步伐一致,豪情万丈地唱着魏无恙曾在西陵唱过的那首歌儿——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声振林木,气吞山河,动人心魄。     “冠军侯大捷!冠军侯大捷啦!”     城墙上的士兵显然知道魏无恙军中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全都骚动起来,举着兵器高声欢呼。     领头之人做了个手势,玄甲军渐渐安静下来,往两边让开,空出中间一条通路。万众瞩目下一人一骑缓缓行来,正是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芳洲紧紧捂住唇,泪流满面,情难自禁。     魏无恙一袭黑甲,眼神明亮,嘴角含笑,高大身躯挺拔魁梧,两条长腿张力十足,自信又从容。     他的副将在向赵破虏报告战果。     “启禀大将军,骠骑将军越过居延泽,经过小月氏,攻入祁连山,俘虏酋涂王及其部二千五百人,另俘获五名匈奴裨王和五名王后,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还俘获匈奴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六十三人,此次出征合计杀敌三万零二百,我军阵亡三千人。”     “战魂!战魂!战魂!”     二万人以损失三千人的代价杀敌三万,还俘虏了这么多重量级人物,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城墙上的士兵像疯了一样,红着眼,兴奋嘶吼。     “静!”     魏无恙举起右手,轻喝一声,队伍立即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副将接着说道:“骠骑将军还迎回了三十年前和亲的乐阳公主!”     三十年前的和亲公主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居然在苦寒塞外存活下来,还被魏无恙迎了回来,这个事件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前头说的那些战果。     因太过匪夷所思,场面一下子静得出奇。     芳洲惊得瞪圆大眼,众将士也是呆若木鸡,就连赵破虏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一辆华丽马车从队伍最后方缓缓驶到魏无恙身边。     魏无恙下马,恭敬站在车旁,一双纤纤素手搭在他手背上,从车里走出一位年约四旬,穿着匈奴阏氏服饰的美貌女子。     她跟长公主有两分相似,二人有双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只一眼,赵破虏就相信了她的身份。     “快,打开城门,迎接乐阳公主还朝。”     城门慢慢打开,乐阳公主却不急着迈步,而是朝魏无恙瞥了一眼,魏无恙身影微滞,顿了片刻再次走到车旁。     车内又递出一双手,十指纤纤,根根丹蔻。     芳洲心头蹿出不安。     她的视力极好,从手的颜色和皮肤来看,里面坐着的应该是一位二八佳人。     果然,随着魏无恙退开,一个漂亮的匈奴少女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的长相很讨喜,眼睛是湖水一样的深蓝色,鼻子翘挺,嘴唇红润。头上扎满小辫子,随着走动左右摆动,很是趣致可爱。     少女亲昵地挽着魏无恙胳膊,时不时仰头跟他说话,眼里满是笑意。     副将第三次开口:“萆荔公主乃乐阳公主之女,自愿跟随乐阳公主归朝。”     芳洲看到乐阳公主动了动嘴唇,少女俏皮地吐吐舌头,放开魏无恙,跟着他们朝城门走去,走不了两步少女趁乐阳公主不注意,又悄悄缠上魏无恙的胳膊,而一向生人勿近的他居然没有拂开她的手。     “翁主,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真,你别胡思乱想,无恙肯定有他的苦衷。”赵破虏担忧地看向摇摇欲坠的瘦削身影。     芳洲强忍心酸,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姑父,我又不是泥娃娃,哪有那么脆弱,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那就好,随我去迎接无恙,让他把话说清楚。”     “好——”     话音未落,赵破虏就听到“噗通”一声响,回头去看,芳洲已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腓腓,腓腓!”赵破虏目眦欲裂,对这个执著又倔强的小女郎既敬且怜,心疼得无话可说。     有些人,把苦挂在嘴上,唯恐别人不知道;有些人将苦埋在心底,不肯示人,独自默默承受。     他倒希望她撒泼哭闹发泄出来,她才十五岁,不该如此懂事,如此自苦。     赵破虏一把抱起地上的人拔腿就跑,恰好与缓缓走来的三人迎面遇上。     魏无恙的胳膊还被匈奴公主紧紧抱在怀里,他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气得他想打人,赵破虏狠狠剜了一眼,抛下冷冷一句话,扬长而去。     “无恙,飞得高飞得远固然是好事,但人不能忘本,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的,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多么宝贵的东西!” 第46章       “公主,无恙还有要事与大将军交割,不如请副将护送您到驿馆休息如何?”     魏无恙不动声色地将胳膊自痴缠的匈奴少女手中抽出,轻声询问对面高贵端庄的中年美妇意见。     他面带微笑,态度温顺,彬彬有礼,恭敬得让人无可指摘,然而,久经人事的乐阳公主还是从他轻蹙的眉头和疑虑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不耐烦。     她有些心滞,也有些不悦。     没有任何缘由的,见到这个青年将军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所以当他提出迎她回国时,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就点头同意了。     他果真没让她失望,一路上对她执礼甚恭,像真正对待长辈那样,若非他现在这副模样,她险些就要相信他是心甘情愿履行那个约定的。     如果不是这个约定,她不会跟他归国。这个约定不单是一个美好心愿,也是她对从前人事的追忆与弥补。所以,她很在意自己千挑万选的这个人的感受。     暗恼不过一瞬,转念一想,她很快就释然了。     立下不世之功的魏无恙绝非普通人,他是苍鹰也是悍狼,警觉聪敏,勇猛无双。想要他顺从,不能单靠一日之功,须循循善诱,徐徐图之,攻心为上。     更何况,就在刚才,众目睽睽之下,为了替匈奴女儿立威,她未经他同意就拿他做戏,他虽不情愿也极尽配合之能事,她也不能逼得太紧,凡事一松才能一驰,见好就收,留有余地。     萆荔公主完全不懂母亲和魏无恙之间的暗流,重新抱起他的胳膊,撒娇道:“无恙阿兄,我阿爸常说公务是永远都忙不完的,少做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来者是客,人家第一次来定襄,你就放下公务尽一回地主之谊如何?”     “公主请自重。”     魏无恙抽出胳膊,退后两步,眉间不豫之色更甚。     萆荔公主跺脚,嘴唇高高撅起:“我迟早都是你的人,挽个手怎么了?我们匈奴人幕天席地就能生孩子,沿途所见汉人也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循规蹈矩的。你看看你,木讷呆板又无趣,我若不自重,你又能奈我何?”     魏无恙薄唇紧抿,黑眸尽是嘲讽。这世上能触碰他身子的,除了芳洲,再无第二人,若不是看在乐阳公主份上,他早就甩袖子走人了。他的耐心早已用罄,她还不知好歹,喋喋不休,实在讨厌。     “副将,派人护送乐阳公主和萆荔公主去驿馆。”他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转身就去追赶赵破虏。     萆荔公主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待,气得不顾场合,大吼大叫——     “魏无恙,你给我站住!魏无恙……,你耳聋了吗,我命令你给我回来!”     城楼上的将士都被她泼辣的样子惊呆了,中原女子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哪里会像她这样大呼小叫,而且叫喊的还是他们崇拜的“战魂”名讳。蛮夷果然就是蛮夷,汉人皇室血统也不能将他们净化干净,看来和亲也不过尔尔。     乐阳公主俏脸微红,无奈抚额,在一片质疑目光中拽着叫嚷不休的女儿走了。     魏无恙纵马驰骋,恨不能插翅飞回城中。刀头舔血,他未惧过;一抹倩影,却令他胆战心惊。他若不追上去,怕是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赵破虏刚才的那番话,说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还有他临去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他怀里那抹似曾相识的纤细身影,都令他极其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手中溜走,而他却傻乎乎地一无所察。     他很害怕这种感觉。     魏无恙赶到的时候,赵破虏正背着手站在堂屋中央,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大将军,您刚才抱着的人是谁?”     魏无恙听见自己声音里满是惶恐和紧张。     赵破虏缓缓转身,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苍白的面容,灰败的神情,颤抖的手指,无不表明他这个一上战场就不要命的爱将处在极大的恐慌之中。     还好,不是无可救药。     赵破虏不答反问:“无恙,你如今战功赫赫,又得匈奴公主相伴,你在怕什么?”     “大将军,求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魏无恙无暇回答他的问题,只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赵破虏再次问道:“无恙,你的初心还在吗?”     “无恙从来就没有变过,十年前是,十年后亦如是。我和大将军一样,所为的不过一人耳。”     赵破虏沉默半晌,最终沉沉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让开了路。     “这世上最坚硬的是人心,最脆弱的亦是人心,最怕伤人而不自知,否则纵有千万颗真心也不够你挥霍的。”     魏无恙心中一凛,正色道: “多谢大将军提点,无恙明白。”     走进内室,一个医工模样的人正在跟一个少年说话:“这位小郎是长途劳顿加上气火攻心导致的昏厥,无需服药,多多休息几日便可恢复。”     少年连连点头,很是客气,转身看见魏无恙立即变了颜色。     “你来干甚么?”他怒气冲冲。     “你又在这里干甚么?”     魏无恙一看见他,对床上之人的身份更加确定,但他莫名的敌意令他很不舒服。因为一个人,他们把手言欢,又因为同一个人,他们再次站到对立面。     “大将军请我来的,你管得着吗?”     “白泽,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是来看腓腓的。”     白泽忽然激动起来,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指着门:“谁都有资格来看她,就是你没有,你滚,有多远滚多远,赶紧利索地给我滚!”     魏无恙也怒了:“她是为了我才到这里来的,我怎么没有资格来看她?”     “呵呵!”白泽居然笑了,还拍起了巴掌。     “是啊,这个傻女郎就是为了你这个负心汉才一路风雨兼程,赶了整整三千里路来到这里。从小到大,她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吃不下,睡不好,骑马难受,她一声不吭;被吴复羞辱,被匈奴王子调戏,她也咬牙挺过去;到头来,给她当头一棒的,却是她最爱的你!”     “我也是可笑,居然劝她盛装去迎接你,幸亏她没有听我的,不然教她的脸面往哪里搁?你知道她在城楼上看着你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吗?你知道……”     “够了!”     魏无恙俊脸黑沉,双眸赤红,恶狠狠地打断了白泽的话。     “你也知道难受?原来你有心啊,我还以为你的心早被狗吃了呢。”白泽也是双目赤红,痛苦嘶吼,“我真后悔把她让给你,你这个衣冠禽兽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     魏无恙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盯着他发红的眸子一字一句说道:“这话本来犯不着跟你说,但我感激你对她的一路扶持,我只解释这一次——”     “我没有背叛腓腓,我爱的人永远只有她一个。”     “我难受是因为心疼她吃的苦,我自责是因为没有保护好她,我愤怒是因为有苦衷却不能让她知晓。”     “就算我伤了她的心,我也不会放手的。腓腓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她抢走,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别、太、过、分!”     白泽气得七窍生烟,腹部也愈发疼痛,在一旁当了半天隐形人的副将实在看不下去,迎着两个男人的怒火硬着头皮上前劝架。     “白兄弟,你看你的伤口又崩开了,还是随我回去让医工重新上药包扎一下为好,免得翁主醒了看到担心。”     梗着脖子的白泽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软了气焰,乖乖跟着他走了出去,副将趁人不注意悄悄扯了一下魏无恙衣袖,又朝床上努了努嘴。     他想告诉他芳洲早醒了,可惜魏无恙心里乱糟糟的,没有看懂他的暗示。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魏无恙呆呆走到床边坐下,执起床上之人右手,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玉钩印记。     真的是她,他的好女郎!     本应狂喜的心情却被懊悔、后怕和酸涩代替。     萆荔公主说他木讷呆板又无趣,那是因为他的情全给了这个倔强执著又痴情的小女郎,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有情绪波动。     她瘦了,大大的男衫套在身上,空空荡荡,越发显得她娇小跟瘦弱。她的脸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平凡面孔,与她平日的样子相去甚远,他却心酸地觉得可爱极了。     她一直都很聪慧,知道如何敛藏锋芒,也知道怎样自保和反击。     大掌爱怜地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脸颊,最后来到她小巧的唇瓣。手指轻轻描绘着她的唇线,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涩意。     “腓腓……”     芳洲听到他的呢喃。     她的手被他抬起,覆在他的双眼上。     “对不起!”     他跟白泽的争吵她早就听到了,心里对他的怨恨也随之去了一半。再听到他道歉,早就忘了生气。她睁开眼刚想说话,却被他的动作惊得险些跳起来。     有什么东西,滚滚烫烫,热热乎乎,从他的眼里流到她的手里,一滴,两滴,三滴,四滴,很多滴……     芳洲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掌心灼热的温度几要令她失声尖叫。     “腓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里的哽咽和自责听得她的心都碎了。     人生至苦,谁都活得不容易。他有他的责任、担当和无奈,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朗,她不能因为他是男人,因为他爱她,就对他无止境的索求。     芳洲用另一只手捂住唇,无声无息地哭了。 第47章       一只柔软手掌带着湿漉漉的潮意抚上男人俊脸,男人猛然一惊,身子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别哭,你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温柔的声音,熟悉的话语,睽违多年,遥远而陌生,在这一刻穿过岁月荆棘,挟裹着疾风骤雨,猝不及防地当胸一击,直教人心如刀绞,痛不可抑。     “翁主,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男人声音里显而易见的痛惜和悔恨让人揪心,芳洲痴痴地摩挲他的瘦削面庞,心中愈加怜惜。     “不,我们之间永远都不需要这三个字。心之所向,九死不悔,你很好,我很知足。”     天旋地转,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力扯进一个温暖坚硬滚烫又熟悉的怀抱,男人的双臂紧紧箍着她,大有不把她嵌到骨血里不罢休的架势。     “松开!”她捶他的背。     “不松,你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死都不松!”     男人的头埋在她肩窝上,带着鼻音霸道地耍着无赖。     这人还真是……     芳洲又羞又窘,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放柔声音:“可是,我快被你勒得喘不上气了!”     “啊!”一声惊呼,她终于脱离了“魔爪”。     “哪里不舒服?快让我看看。”     魏无恙惊慌失措,伸手就要扒她衣裳。     “呆子。”     芳洲“扑哧”一声笑了,红着脸抓住他作乱的大掌,含情脉脉地与他对视,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眼眶一热,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眼前这个一脸憔悴,眼窝深陷,眼里布满血丝,面上青须拉渣,脸部棱角愈发分明的人真的是昔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冠军侯?     “你瘦了……,也黑了。”     芳洲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魏无恙没有说话,眷念地贴着她的手,任她四处抚摸,黑眸牢牢锁着她,柔情似水,一瞬不瞬。     “无恙,你知不知道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从军中缓缓走过的样子有多威风、多震撼、多炫目?所有眸子都崇拜地注视你,万丈荣光集一身,有如天神降世,耀眼又夺目,我都看痴了呢。”     “我当时就在想,这一趟来得可真值,不光见证了魏家军大捷,还见识了玄甲军的威武和霸气,更重要的是亲眼目睹我的情郎是何等出色与能干,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无人能及。”     “无恙,你真棒!”女郎由衷夸道。     载誉无数的魏无恙曾听过各种各样的夸奖,但没有哪一个能与这张小嘴说的话相提并论,教人怦然心动,血脉偾张。     “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多少人孜孜以求,但在我心里这些身外之物只是步梯,杀再多敌人,立再多功勋,全都是为了早日娶到你。”     “你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前行的动力,更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腓腓,我爱你!至死不渝!”     魏无恙直白大胆的话语让芳洲彻底呆住了,耳根和脖子一起浮上红晕,脸蛋烫得完全不似自己的。她低下头,用手背试了试双颊温度,捂着脸羞涩地笑了。     一只大手托起她精致的下巴,深邃的眸子里全是戏谑。     “瞧这小脸红的,都快能烫一壶好酒了。”     见芳洲羞得脖颈都红了,那个声音调侃得越发起劲:“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感动得以身相许吗,我的翁主?”     “啊?!”     女郎瞪着大大的眼睛,像只呆萌可爱的小兔子,直看得魏无恙浑身火起,只想将她狠狠疼爱一番。     “真是个磨人精啊。”     芳洲只听到这一句甜蜜抱怨,来不及反驳就被人封住了唇。     这一次吻得没有一丝预兆,她的双眼还睁得大大的,所以将魏无恙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闭着眼,她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居然跟她的一般长,用手一触,还会微微颤动,像蝶翼轻舞,撩动了她的心弦。     他的姿态专注又虔诚,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她被他的样子弄得情热,伸出小舌在他唇瓣上飞快扫荡一圈,又迅速缩了回去。     芳洲明显感到男人僵了一下,眼皮开启,露出深不见底的黝黑双瞳。唇上动作不停,他就那么直直盯着她,直把她盯得浑身发颤,软成一滩水。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悄悄合上了眼眸。魏无恙却从她唇上退开,抚着她的眼睑,用低哑暗沉的声音蛊惑她。     “腓腓,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们是怎么恩爱的。”     芳洲迟疑地摇摇头,魏无恙也不催促她,耐心地亲吻她的眼睛,温热的舌扫过她的长睫,爱.抚挑逗,引得它的主人不由自主地轻.喘出声。     美眸终究还是睁开了。     魏无恙深深注视着气喘吁吁的佳人,与她额头相抵,哑着嗓子命令——     “腓腓,吻我!”     他的眸   光炽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令她浑身酥软生不出一丝一毫气力,然鬼使神差地,她半跪起身子,攀着他的脖子照做了。     芳洲的吻技实在有限,翻来覆去只会在唇上触碰,魏无恙却是满足得喟叹,这还是他矜持的小女郎头一回主动献吻呢。     男人在某些事上有着一点就通的天赋,魏无恙也不例外,他先是任她毫无章法地亲着,然后慢慢引导她探到自己嘴里,勾着自己舌头起舞……     不得不承认,芳洲是个天资聪颖的好弟子,很快,魏无恙就被她吸得眼冒金花,情难自制。     “好腓腓,别、别来了……”     趁理智还在,他一把推开了心上人。     芳洲会错意,以为他嫌弃自己,无措地舔舔唇,失落地垂下眸子。殊不知,这副样子看在魏无恙眼里,比吃了媚.药还要勾人。     他将她提坐在自己身上,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尴尬又煎熬。     “小祖宗,并非我嫌弃你,而是……,再这样下去,可真的就要开船了。”     这一次,没有外人在身旁,他直白而无所顾忌,他的坚硬和滚烫大大喇喇地抵着她,让她想装糊涂都不行。     “不知羞!”她红着脸啐他。     魏无恙不以为然:“再不知羞,那也只是因为你,换成别人,想碰我一下都是做梦。”     芳洲想到萆荔公主,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冷笑。     “怪不得堂堂骠骑将军看不上我这个匈奴公主,原来是心中早有所爱啊。你爱的若是个貌若天仙的绝色美人我也就认了,可你偏偏看上的是个男人,还是个无盐丑男,你拿这样的人来羞辱我,简直欺人太甚。”     卧房门口,站着一脸寒霜,眼睛淬刀的萆荔公主,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门口站了多久。     魏无恙替芳洲拢好衣襟,将她护在身后,慢悠悠起身,神色从容淡定。     “既然公主看到了,无恙也就不瞒你了,腓腓的确是我至爱,我只想跟她在一起,公主的美意恕无恙无福消受。”     萆荔公主心里那个气啊!     前脚刚说他木讷呆板又无趣,后脚他就在眼前给自己上演活.春.宫,居然还是他主动的。他发情的样子比狼王还要凶猛,对着个男人都能硬,哪里有半点在自己面前的死人样!     现在,他竟对自己说,他看不上她,只喜欢眼前这个丑男人,他是瞎吗?     萆荔公主忍无可忍,追问道:“你难道打算跟男宠过一辈子?”     “有何不可!”     魏无恙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没想到有人却不干了,身后小手掐住他腰间细肉,疼得他呲牙咧嘴,想喊又不能喊,忍得要多辛苦就有多辛苦。     萆荔公主见他脸色怪异,以为他只是故作姿态,想跟自己拿乔,想到母亲教诲,终放缓声音道:“你想养男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至少要等到我们大婚后,只要你每晚宿在我屋里,想养多少个男宠都行。”     “小祖宗!”     腰间掐得越发用力,魏无恙终于痛呼出声。     萆荔公主愣了愣,面上一红,连忙摆手:“我知道你高兴,但你也不用感激得将我当祖宗供起来,我只想当你的妻子。”     魏无恙根本不搭理她,回头对身后的人作揖求饶。     “小祖宗,我错了,我向你保证这辈子绝不跟别人成婚,也不绝养男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现在,您可以放开我了么?”     芳洲得意扬眉,挑衅地看了匈奴少女一眼。管她哪国公主,她有曾大母两道懿旨,天子也曾亲口许嫁,魏无恙就是她名正言顺的郎君。就算闹到玉皇大帝面前,她也不输理,谁敢抢她男人她跟谁没完。     “谢小祖宗高抬贵手,您的手酸不酸?要不要我给您揉揉?”     知道芳洲正在气头上,魏无恙顾不得外人在场,觍着脸好声好气地哄她。他现在半分不敢触她霉头,就怕她像当初在宫里那样闹出走的戏码,茫茫大漠,处处危机四伏,他可不舍得让她以身涉险。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秀着恩爱,纵使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萆荔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魏无恙骂——     “奸夫淫夫!”     “出尔反尔的小人,伪君子,原来你答应我阿妈的话都是骗人的,我这就去告诉她,她若不跟你回宫,你们的皇帝陛下有你好看!”     芳洲眼睁睁看着萆荔公主火红色的决绝背影消失在门口,担忧地问魏无恙:“你不拦下她?”     魏无恙气定神闲,一把将她压在身下,笑道:“刚才当着她的面,说也说了,做也做了,你觉得她还会信我吗?”     芳洲把玩着他的衣襟,闷闷不乐。     “这个公主其实挺单纯的,对你也是真心爱慕,你只要稍稍对她示个好,她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腓腓这是要为夫使美男计去色.诱那匈奴公主?”     芳洲听得刺心极了,连忙说道:“不要美男计,也不要色.诱,就是虚与委蛇,言语上温和一些就行了   ,不能、不能有身体接触。”     魏无恙爱极她强装大度的样子,刮着她的小鼻子大笑不止。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我若真去示好,你怕是要打翻五味瓶吧?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这个跟自己生闷气的机会的。”     芳洲喜出望外,期期艾艾道:“那、那乐阳公主那里你要怎么交差?”     “这个嘛,”魏无恙轻轻压在她身上,让她感受他的二度变化,“我还没想好,也没心思去想,如果能划个船,说不定就能想到办法了。”     芳洲俏脸涨得通红,声若蚊呐。     “若真的“划船”了,你怎么跟陛下交代?”     “腓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哎呀呀,快掐掐我,我没有做梦吧?”     魏无恙疯癫若狂,扶着芳洲肩膀使劲摇晃,芳洲本不舍得再掐他,但实在被他摇得头昏,怎么说也不听,于是只能万般无奈地附和他的请求。她担心掐一下不管用,狠狠心一连掐了三下,在他俊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深深指痕。     后来,受众人仰慕的“战魂”顶着这两道指痕招摇过市不少天,大将军见一回叹气一回,大家也都是敢笑不敢言。     再后来,冠军侯娶妻,他的“惧内”美名从此天下皆知,四海远扬。 第48章       乐阳公主果然爱女心切,半个时辰不到,魏无恙的副将就过来了。     跟主帅一样,他也是身高腿长的大个子,只不过原本挺精神的少年郎,硬是被人逼得一脸的生无可恋。     “冠军侯,乐阳公主发火了,让卑职来请您过去。您可一定要留神啊,那个刁蛮公主在她母亲面前好一顿添油加醋,把您扁得一文不值,卑职实在听不下去了。”     其实,还有些更过火的话他没敢说,萆荔何止将魏无恙扁得一文不值,在她声泪俱下的控诉中,堂堂大英雄俨然成了天下第一负心汉和古今大淫.魔的化身。     副将对这个拎不清轻重的匈奴公主实在喜欢不起来,她不过是魏无恙迎回乐阳公主的附赠,好比买肉时搭送的肉沫,她却总看不清形势,处处以正席自居。     她也不想想,杀敌三万、活捉无数要员的骠骑将军能受她一个小小匈奴公主的摆布?     想当初,在李敖未能按计划策应的情况下,魏无恙硬是带领他们单独发起进攻,转战四十天,长驱直入二千里,绕道侧翼,给河西匈奴以毁灭性打击,迫使盘踞在那里的匈奴各部不得不退出经营数代的黄金走廊。     匈奴撤退时边跑边哀嚎,他到现在都记得他们嚎的是什么——     “失我焉支山,六畜不番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回程路上,魏无恙又特意取道匈奴右贤王部,以武力压境,强势索回乐阳公主,萆荔公主对他一见倾心,哭着喊着着要跟他们一起走,在乐阳公主一再坚持下,他们才顺势捎上她。     “你去找众利侯,就说我请他帮忙,他保证有办法让萆荔公主乖乖听话。”     魏无恙想起一路上这两人的“勾心斗角”,不由嘴唇微微翘起。     听到人名,副将一拍脑门,豁然开朗,匆忙告辞去搬救兵。     芳洲看着笑得贼眉鼠眼的男人,幽幽道:“你该不会是想将刁蛮公主与贤表兄凑作对吧?”     “怎么,腓腓心疼险些要成为你夫婿的表兄了?”     魏无恙凉凉开口,轻掐着她小巧的下颌,逼她对视,目光深沉,仿若寒潭,又似黑夜草原上的幽幽绿光。     真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别扭男人。     “怎么会呢,我只是有些可惜。”芳洲笑盈盈地勾着他的手指把玩。     男人不依不饶:“可惜什么?”     “当然是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芳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哈哈哈……”魏无恙笑得胸膛也跟着震动起来,“说得没错,萆荔公主是草原野花,非牛粪不能供养,就让郝大肥料去滋润她吧。”     “哪像我的腓腓,南国水乡的娇莲儿一朵,需懂情识爱的男子用心呵护才行。”     芳洲听得羞涩又无语,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也是人材了,两句话框进去四个人不说,还能不带脏字地又褒又贬。     “知不知羞?”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面皮。     “我早就说过,在你面前不需要脸。细君,你能否告诉为夫“羞”字该如何写吗?”     魏无恙一口咬住她白嫩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起来,边吸还边盯着她的娇颜不放,肆意欣赏她茫然无助的模样。     芳洲“嘤咛”一声轻哼,引来阵阵低低笑,她羞恼不过,恨恨地用小手盖住他的眼睛。     “不许盯着我看!”     自重逢后,他的眼神就像变了一个人,赤.裸、火热、直接,尤其是情热时,那样子恨不能把她给一口吞了,教她心慌又迷乱。     “刚才是谁那么大胆,要与我“划船”的?”     魏无恙凑近她的脖颈低语,温热的男子气息引得白皙的肌肤上泛起片片细小颗粒,芳洲忍不住瑟缩。     男人贴着她的脖颈不动:“我又不吃人,你躲什么?”     “我、我没躲!”     “没躲就好,我们把刚才你答应我的事做了吧?”     他的话令芳洲的俏脸烧得通红,美眸几番明灭,最终狠狠心决定豁出去算了。她大仰八叉地往床上一倒,破釜沉舟道——     “来吧。”     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真是个小傻子,魏无恙有些心疼又有些心酸,明明怕得要命,为了不让他失望,硬着头皮也要上。     他俯身吸住她的脖子,狠狠嘬了起来。     “你在我脸上留了记号,我也要在你脖子上留一个,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摩挲着女郎颈间红痕,男人低低喘.息。芳洲大眼含情,面泛桃花,一转身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快起来,换上女衫,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魏无恙隔着被子拍打她的翘臀。     被子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我没带女衫……”     魏无恙愣怔,“哦”了一声,随即说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的动作很是麻利,小半个时辰就拎着一个包袱回来了,里面装的   全是女子衣物,有罗裙,中衣中裤,亵衣亵裤,甚至还有贴身小衣。     “定襄偏僻,只能买到这样的,你将就着穿,等回京以后我给你买最好的。”魏无恙隔着屏风对芳洲许诺。     芳洲正将小衣往身上套,听到他的话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这些衣裳都是你去买的?”     “是啊,是不是大小刚刚合适?你放心,你的身子我虽没有亲眼见过,但早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回了,一准错不了。”     这哪里是堂堂冠军侯该说的话!     芳洲羞不可抑,强忍着颤抖将衣物一件件穿上,待从屏风后出来,已经羞得抬不起头了。     “真美,天生丽质难自弃,纵使粗布钗裙也难掩腓腓的风姿。”     魏无恙痴痴看着恢复原貌的女郎。     “走吧。”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走出卧房,走出堂屋,走到大街上,一路走到目的地也没有松开。芳洲被无数目光好奇注视,头垂得更低了,直到带着明显嘲讽口吻的话语传来,她才如梦初醒。     原来魏无恙带她见的人是乐阳公主。     “我还以冠军侯是个守信重诺的人!”     乐阳公主看着座下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又讥道:“这就是冠军侯所谓的自重?那我可真是开眼界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什么时候我汉家儿郎连匈奴人都不如了?”     芳洲不喜心上人被她如此批判,想挣脱魏无恙的手站出来发声,奈何被他死死握住动不了分毫,只好从他身后走出,与他牵手并肩而立。     “公主,您才和无恙相处短短数日就下此结论,是否太过草率?无恙他,绝不是您说的那种人,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完全值得任何女子倾心。”     “你一个小小……”乐阳公主本十分不悦被人打断话语,却在看清芳洲容貌后失声叫道,“黎姬?!”     魏无恙适时接过话茬:“公主,这位是黎姬唯一的嫡孙女,临江翁主。”     乐阳公主忽然失语了。     萆荔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魏无恙趴在无盐丑男身上发情,她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魏无恙虽待人以诚,但他自视甚高,骨子里透出来的自负决定了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入他的眼。他若真看不上青春貌美的女儿,又怎会看上无盐丑男?     在她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手腕,目的就是为了摆脱萆荔,他不想履约,但又不便说出来,便自导自演了这出戏。     她叫他来就是为了敲打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也得问她答不答应。     只是,万万没想到,魏无恙竟真有这么一个相好,而且这个人竟还是黎姬后人。     她跟黎姬做过五年姑嫂,太知道她的魅力了。     她的美,阖宫无人能及;她的性情,阖宫亦无人能及。她就像一轮朝阳,直率、炽热、坦荡,日光下的任何人都逃不过她的照射,不管愿不愿意,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折服。     萆荔败在她的后人手上不足为奇。     “如此算来,萆荔就是翁主姑母了,这世上断没有从女抢姑父的道理吧?”     乐阳公主笑眯眯地注视芳洲。     “的确没有,但芳洲与无恙有婚约在先,天子业已许嫁,要抢也是姑母抢从女婿才对。”芳洲不慌不忙回答。     “冠军侯,可有此事?”乐阳公主不善地瞪向魏无恙。     “回公主,确有此事,无恙的确与翁主有婚约,还是太皇太后亲自下的懿旨。”     “居然是母后……”乐阳公主怔仲,随即气愤难当,“你既已有婚约,为何还要答应我的要求?难道就是为了诓我还朝?”     “不是!”魏无恙没有丝毫迟疑地否认,引得两个女子俱是疑惑不解。     “腓腓,我有话跟公主说,你先去偏室等我好不好?”     魏无恙替芳洲拂开额前碎发,好脾气地跟她商量。     “不好,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更不喜欢你背着我做交易。”芳洲闷闷不乐。     “好好好,”魏无恙宠溺地刮她鼻子,“我保证不会背着你做任何交易,到目前为止我也只有一件事没告诉你,等时机成熟我一定说给你听,这下满意了吧?”     “你该不会早就娶妻生子了吧?”芳洲气得都快要哭了。     “我要是早就娶妻生子就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魏无恙的唇被一只小手堵住,手的主人大眼圆睁,跺脚道:“早跟你说过,不要动不动就发这么重的誓,只要不是娶妻生子,万事好说。”     “好,听腓腓的,下次不发这么重的誓了。”魏无恙抓住她的手轻啄,丝毫不把乐阳公主的围观当回事。     芳洲却是羞得不行,又跺了一脚,提起裙子跑开了。     “冠军侯果然手段了得,这么伶俐的小翁主都被你驯得服服帖帖的。”     “公主过奖了,论起手段,还是临江翁主技高一筹,无   恙可是心甘情愿等了她五年。”说起心上人,魏无恙一脸骄傲与自豪。     乐阳公主气不打一处来,朝他泼冷水:“我没心情听你的情情爱爱,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若无恙没有猜错的话,萆荔公主不是公主您亲生的吧?” 第49章       乐阳公主的眉心重重一跳,星眸惊疑不定地睇向谈笑自若的青年。     在匈奴,萆荔的身世是个秘密,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整个匈奴都以为这个孩子是她与右贤王所生。     她的和亲之路走得并不顺当,她嫁过去的时候,老单于乌朱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加上年纪大到足可以当她阿翁,对她这种青涩小果子根本提不起兴趣,拜完天地连洞房都没进,就将她抛到脑后,任她自生自灭。     乌朱虽对她不感兴趣,但他有二十多个儿子,个个对她虎视眈眈,若不是右贤王狐鹿姑,她早就沦为他们的玩物。     狐鹿姑是乌朱最小的兄弟,在匈奴的地位仅次于单于。他被上一代和亲公主,她的亲姑母抚养长大,对汉人颇有好感,在她被木铎非礼的那个晚上,挺身而出救了她。     从此后,他们秘密相爱了,并有了爱的结晶。     有了他的保护,再也没人敢来骚扰她,然而好景不长,没想到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燕王刘全居然不顾伦理,无耻地用冶铁术与乌朱做交易,将她带回燕地,幽禁三年。     那三年,是她人生最痛苦最漫长最黑暗的三年,若不是她和狐鹿姑的孩子陪着,她早就寻死了。     那是一个漂亮可爱又聪慧的孩子,会在难过时抱紧她,哭泣时替她拭去泪水,无助时给她希望,她美好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     可是,这么好的孩子,她不仅没能带回匈奴,还彻底失去了她!     孩子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她险些疯掉。     狐鹿姑为了让她活下去,不知从哪里抱了一个孩子到她帐篷里,他还趁着乌朱新死,对外宣布这个孩子是早前她为他生下的,以此让众人相信她是狐鹿姑部名正言顺的大王后。     这个男人愣是用一个充满孺慕之情的小生命和他的霸道从阎罗手里抢回了她。     这个孩子就是萆荔,寄托了她全部思念与哀愁的孩子。     乐阳公主强压下忐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冠军侯何出此言?”     “有个叫祝余的嬷嬷,公主可还有印象?”魏无恙淡淡发问。     乐阳公主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绷不住了,顿时红了眼眶,面上惨白一片。     祝余,是她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人,行事沉稳妥帖,她从燕王府出来时,特意留给女儿的。     “据《山海奇闻录》记载,祝余乃饱腹仙草,而萆荔则有止心痛之功效,公主对燕国翁主的一番心意着实令无恙动容。”     “咣当——”     案上香炉被人失手推倒在地。     “你说什么?!”乐阳公主泪水簌簌而下,隔着朦胧泪帘想要一探究竟。     “无恙当日为燕国翁主所救,并得她点拨与帮助才得以从军,她是无恙的大恩人。”     乐阳公主再也镇定不了,起身走到魏无恙跟前,拉着他的衣袖,急切问道:“你见过阿嫮?你还记得她?”     “当然,十年来无恙一刻都不曾忘记她,”魏无恙嘴角上扬,说出的话石破天惊,“因为,她就在无恙身边。”     乐阳公主双唇啰嗦,握着他衣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你的意思是——阿嫮没死?”     “不,燕国翁主当年是无恙亲手埋葬的,只不过在她临去前,无恙曾在她右手中放置了一枚玉钩。多年后无恙在另一个人手上发现了一个印记,跟无恙当年的玉钩样貌丝毫不差,更重要的是,她的右手蜷曲了十年,家人用尽办法也不能将其打开,后来遇上无恙,交握之后就自然打开的。”     “我可怜的女儿啊!”     乐阳公主崩溃了,忍不住痛哭出声。     魏无恙悄悄松了口气。     幸亏乐阳公主当初说的是娶她女儿,而不是娶萆荔。他只要一口咬定芳洲就是刘嫮,凭她对刘嫮的思念与愧疚,她就算想反对也张不了嘴。     尽情哭了半天,乐阳公主擦干眼泪,再次急切问道:“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公主已经见过她了。”魏无恙的视线偏到一边。     “是她?!”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乐阳公主一时间竟呆住了。     “公主若不信可以看她的右手,祝余嬷嬷现在也在边地,无恙已经派人去接她了,她曾服侍翁主五年之久,无恙说的话是真是假,公主一问便知。”     听他如此说,乐阳公主早信了一大半,祝余曾是她的贴身婢女,如果能轻易被收买,她当年就不会将她留在刘嫮身边。     “快,把我可怜的阿嫮叫出来,我要好好看看她。”     魏无恙拦住心急如焚的美妇人,淡淡出声提醒:“公主,燕国翁主早已前事尽忘,她现在只是临江翁主,无恙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乐阳公主愣了愣,随即会意,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我省得,我有分寸,不会吓到她的。”     魏无恙微微颔首,这才走到偏室去唤芳洲。     芳洲一现身,乐阳公主便大步走到她面前,猛地抓住   她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     “孩子,我是阿……”     一声轻咳,让她的话戛然而止。     “公主,您怎么啦?”     乐阳公主这才发现小女郎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眼几乎占了一半,此刻大大的杏眼满是疑问,两丸黑瞳又明又亮,纵使再坚硬的心防,也能被这样的娇俏可爱融化掉。     “无事,看见你就想起了你的大母,觉得很亲切,你还没告诉阿……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芳洲狐疑地看了魏无恙一眼,不知道他到底跟乐阳公主说了什么,导致她前后态度迥异。不过疑惑归疑惑,她还是乖巧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的闺名叫芳洲,不过阿翁跟无恙都喊我腓腓。”     “忘忧腓兽?”乐阳公主咀嚼着她的乳名,眼中泪光点点,“如此说来你阿翁倒是个有福气的,有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儿承欢膝下。”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我也能喊你腓腓吗?”     芳洲心中疑虑更甚,顿了片刻,才在乐阳公主极度渴求的目光里不情不愿地点头:“可……以啊。”     乐阳公主展颜,抓着她的右手摩挲,果然在她手上看到一个玉钩印记,更奇的是,钩腰位置有个豁口,一看就是曾经摔打过。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别说转世,就是神魔鬼怪她都深信不疑,老天爷一定是可怜她痛失爱女,才又将她送回身边。     “腓腓真乖,来,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乐阳公主从身上摘下一枚龙嬉朱雀玉佩,就要往芳洲身上戴。     “这还是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你曾大母亲手给我戴上的,既然你跟无恙是她赐的婚,这个玉佩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芳洲正要推辞,却听到“砰”的一声,屋门被人大力推开,萆荔公主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她红着眼控诉:“阿妈,您可是亲口答应过女儿,说等女儿出嫁,就把这个玉佩送给女儿的。”     她简直快要气疯了,出门前阿妈一再保证会说服魏无恙,哪承想魏无恙没降伏不说,连她最喜爱的玉佩也被阿妈当着她的面送了人。     芳洲的手还被乐阳公主紧紧握着,萆荔发现抢她玉佩的居然是个衣饰普通,容颜出众的陌生少女,心中顿时嫉恨不已。     “您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才是您的女儿,不是这个贱婢。”     “啪——”     萆荔公主捂着脸,满是不敢置信。     “阿妈,从小到大您都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今天居然为了外人打我?”     乐阳公主俏脸微寒,面上一片凝重。     “她不是贱婢,她是我朝天子从女,临江翁主。你贵为匈奴公主,实在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快道歉!”     “想要我道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萆荔恨恨瞪了芳洲一眼,撂下一句狠话拔腿就跑,跑到门口与进来一人撞了个满怀,她头也不抬地拉着那人转身就走。     郝贤被她拉着一路狂奔,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满城乱撞,最后忍无可忍地将她扛在肩上,扛回了自己府邸。     “一醉解千愁,伤心的时候喝酒最管用,我这里美酒多的是,想喝多少有多少,管够。”     萆荔满腹委屈,抓起酒坛子一通猛灌,呛得自己难受极了,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好。     一连灌了三坛子,她的脸红得能滴血,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你喜欢我。”她笑嘻嘻地朝对面男子肯定说道。     郝贤眯眼,笑了。没错,他就是喜欢她。哪怕她眼里只有魏无恙,哪怕她娇纵泼辣任性,他就是喜欢她。     从小见多了母亲强颜欢笑的样子,他尤其钟爱明媚不知愁的女子,他的相好清一色全是这样的女郎,但没有哪一个像这个匈奴少女这般激起他的征服欲。     他想征服她,想让她知道世上不是只有一个魏无恙,想让她眼里只有他,想看她为他动情、臣服。     被她说中心事,郝贤没有一丝难堪,面上神色不变,淡淡道:“谁会喜欢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满身羊膻味,一身长毛的怪物啊。”     萆荔公主一听这话就不干了,起身将他推倒压在身下,开始动手扯自己衣衫。     “我今天非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不男女不女,一身羊膻味,满身长毛的怪物!”     她的动作跟她的人一样,粗鲁又直接,却该死地合胃口,郝贤双手枕在脑后,好整以暇地欣赏她醉人的风情。     她将上衣脱了个干净,连贴身小衣都甩到了一旁,波涛起伏的身子一览无余。     “嘘——”     郝贤赞赏地吹了声口哨,目光灼灼,不闪不避。     “看不出来,还挺有料的。”     她的皮肤是匈奴少女中难得的奶白色,不光没有羊膻味,还泛着淡淡奶香,身上光滑细腻,别说长毛,就连一根汗毛都很难看到。     “服不服?”红脸少女笑得得意。   白脸男子慢腾腾说道:“只看见一半,不好下结论。”     “哼,本公主今天就让你好好开开眼界。”     话音落下,萆荔又动手扯下自己的下装,她身无一物,坐在他身上,笑得没心没肺。     “服不服?”她再次问道。     郝贤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亲吻她的红唇。萆荔被他吻得七荤八素,不自觉勾上他的脖子,男子身子猛地一沉,直痛得她扯着嗓子大吼——     “你干甚么,痛死老娘了!”     郝贤笑得灿烂,用她的话回敬:“服不服?”     “不服!”     “……服不服?”     “不服!”     “……服不服?”     “不、不、不……”     混乱不堪的一夜,留在萆荔脑海里的最后印象是一个修罗般强悍的男子,不知疲倦地要了她一遍又一遍。     昏过去之前,她在想,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魏无恙更厉害的人啊。 第50章       第二日。     萆荔公主在陌生的床上幽幽转醒,一睁眼,一张放大的男人俊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     四目相对,两两含情,她骤然发现,一直以来懵懵懂懂的少女心扉就这么被人轻易叩开,直接,热烈,火花四溅。     满面春风,神情愉悦而餍足的男子,赤着精壮上身,无所顾忌地磨蹭着她的浑圆,交接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热浪,烤得她头昏眼花,口干舌燥,她悄悄掀开被子,发现被子下的两人也是光溜溜的。     面上一红,昨夜的火热记忆回笼。     狂乱的喘.息与呻.吟,抵死纠缠的身影,凌乱的床铺,无不在彰显战况的激烈与持久。     “公主的身材真不错,有料,紧致,细腻,嫩滑……”     男子的大掌在她身上游移,四处点着火,她却只能仰着头任他为所欲为,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他扣着她的下巴,声音暗哑,星眸满是戏谑的碎光,吐出的话却让她难受极了。     “服不服?”     她被他声音里的暧昧烫得心尖一颤,又被他的轻慢气得发抖,狠狠瞪了一眼,骂道:“卑鄙小人,趁我醉酒偷袭,本公主当然不服!”     见她动怒,郝贤也不生气,欺身压在她身上,朝她耳朵轻轻吹气。     “公主可真是无情啊,昨夜热情似火,把我的后背都抓伤了,现在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你少信口雌雄,我怎么会……”     萆荔俏脸爬上红晕,义愤填膺地大声反驳,却在看见郝贤背上伤痕时自动闭上了嘴巴。     他的背上的确有些惨不忍睹,深一道浅一道,纵横交错着无数伤痕,一看就是手指甲划的。     “啧啧,真没想到公主如此爱慕我。”     男人自信满满的话让萆荔皱起了眉,她抬起涨得通红的俏脸嗤道:“你少做梦了,我心悦的是魏无恙。”     “是吗?”     郝贤眯眼,眸中黑云翻滚,恨不能把女人掐醒。两人都这样了,她还想着别人,真是欠教训。     “魏无恙怎么能跟我比呢?我阿翁是列侯,阿母是长公主,大将军是我继父,天子又是我舅父,这么好的家世,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公主?”     “我喜欢的是魏无恙这个人,又不是他的家世,你啰里吧唧一大堆,该不会是胆怯了吧?”萆荔冷笑回敬。     郝贤真的生气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无视他到这个地步,还是在跟他发生亲密关系之后。     “女人,上了我的床,就不该想着别的男人,……该罚。”     说完,伏在她身上,吻住她的唇,动作不停。     “唔,放开……混蛋,我让你放开!啊……我要杀了你……”     没过多久,室内便再次响起跟前一晚如出一辙的各种抑扬顿挫的声响。     这场欢爱一直持续到晌午,萆荔又累又饿,不得不向身上男人屈服,听到娇纵的草原少女用猫叫般的声音告饶,挥汗如雨、不知疲倦的男人终于停下动作,简单吃过午饭,带着她只奔驿馆。     下车的时候,萆荔酸软得腿肚子直打哆嗦,郝贤嗤笑一声,抱着她进了正屋。     魏无恙和芳洲正陪着乐阳公主说话,见到他们进来,惊得齐齐瞪大了眼。     萆荔从小性子就急,一有不顺心就跑出去躲起来,这次虽一夜未归,但有自己侄外孙郝贤跟着,乐阳公主还是很放心的,哪承想这二人竟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郝贤将萆荔轻轻放下地,一撩袍子半跪在乐阳公主面前。     “公主,贤真心爱慕萆荔,且已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希望公主将萆荔嫁给贤。”     “噗——”     只一句话就教芳洲一口水喷出老远。魏无恙一边替芳洲顺气,一边瞪着郝贤。     郝贤挑眉,心道他都已经为兄弟插刀到这个份上了,还想要他说话字斟句酌,到底让不让人活了。     乐阳公主有些懵,她养了萆荔十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不知道芳洲身世之前,她可以一心一意疼她,如今芳洲回来了,她就得靠边站。     任何人都不能跟她亲生女儿相比,任何人。     但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整个右贤王部都知道她要嫁给汉人,郝贤的求娶无异一场及时甘雨。     “好孩子,萆荔的婚事我倒是可以做主,但你的婚事,还是先征求父母意见再说吧。”     郝贤爽朗一笑:“父母早就明言,只要是贤自己看上的,他们一律不会干涉,公主若不信可以去问大将军。况且,陛下也希望贤能迎娶一位匈奴公主。”     乐阳公主微笑:“如此,甚好。萆荔你觉得呢?”     萆荔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醉酒失身,又一再被郝贤羞辱,她还以为这个男人有多讨厌她,没想到他竟然说喜欢她还说要娶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两相比较,可比魏无恙强多了。     她瘪着唇,朝魏无恙的方   向幽怨地瞥了一眼,殊不知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依依不舍,恋恋情深。     郝贤眸子一暗,一把扯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难道匈奴女人都像你这样不安分吗?你都已睡过我几回了,还惦记别的男人,不觉得过了吗?”     他的手捏得她生疼,萆荔委屈又心寒,小声争辩道:“我没有!”     “没有最好,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乱瞅别的男人,哼……”     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哼”,绕梁不绝,萆荔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个男人仿佛铁打的一般,比他们匈奴男人都强悍,她在床上是真的怕了他。     郝贤对她的乖巧很满意,匈奴女人野性难驯,驯化她们跟驯狼一样,必须用非常手段。她强,你得比她更强,让她怕你臣服你才行。     “这下好了,看到你们都有好归宿,阿……,我心里真是高兴。”乐阳公主拉着芳洲和萆荔的手,“要不你们两对一起成婚吧,趁我在这里可以给你当主婚人。”     一听这话,郝贤也跟着高兴起来。     “无恙,你这次的战功怎么说也够得上五千户食邑了,我舅父再也不能拦着你娶翁主了,要不要一起办个战地婚礼?”     “可以是可以,但是圣旨未下,且我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办,你能等吗?”     郝贤大手一挥:“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有什么等不了的。”     次日,魏无恙跟芳洲轻描淡写地交代要去雁门出一趟公差,其他的没有多说,她本来没有放在心上,可当躺在床上的白泽兴奋地告诉她吴复自缢身亡的消息时,她突然就怔住了。     心中五味杂陈,震惊、心疼、酸涩、怜惜、气恼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了。     芳洲扔下白泽匆匆往赵破虏的营帐跑,还没进帐,就听到鞭子“噗噗”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她蓦地捂住胸口,仿佛有把刀子在她心上来回地刮,来回地刮。     “魏无恙,你可真是好样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耐呢?”     “你居然敢做下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就不怕我向陛下揭发你?”     “你对得起我吗,这些年我对你的教导都喂狗了?”     “……”     “大将军,我才是罪魁祸首,求您不要打他了。”     芳洲再也听不下去,掀帘而入,一把抱住魏无恙替他挡住鞭子,目光落在他已无一块好肉的赤.裸后背上,不禁泪如雨下。     赵破虏看到她来,犹自不解气地狠狠抽了魏无恙一鞭子,随后将鞭子扔到一旁,让医工进来给他诊治,自己却大步出了营帐。     “无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芳洲泪水涟涟,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轻声埋怨。     魏无恙装傻:“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乐阳公主的事你瞒着我,这件事你还要瞒我吗?”     魏无恙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对太皇太后有过承诺,如果他动了我心爱之人,他就必死无疑。”     “他羞辱你阿翁,又羞辱你,我不可能再让他活着。”     芳洲心酸得无以复加:“你怎么这么傻,如果被人查到,你的前途可就全完了。”     “不会有事的,”魏无恙回头替她拭泪,柔声劝慰,“这件事只有大将军一个人知道,他既然打了我,就断不会向陛下告发。”     *     河西大捷的消息传回丰京,惠帝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魏无恙果然没让他失望,他不仅没有背主叛国,还给他送了天大一份惊喜。     魏军班师不多久,负隅顽抗的浑邪王和休屠王就主动投降天.朝,惠帝担心有诈,派魏无恙前去受降。     魏无恙带着鞭伤在贺兰山纳降,果不其然,匈奴起了内讧,休屠王临时变卦,被浑邪王一刀斩于马下,匈奴军中大乱,危急关头,魏无恙一马当先冲入阵中,斩.首几个正要逃跑的匈奴士兵,以雷霆之势一举镇住众人,本想混水摸鱼的浑邪王乖乖投降,前往丰京面见惠帝。     从此河西走廊全线贯通,河西之战圆满落幕。这一年天.朝设置酒泉、武威两郡,河西走廊由此正式并入中原版图。     惠帝大肆封赏,加封魏无恙食邑五千户,并追封其为大司马,与大将军赵破虏共领一职,同时下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相同。     从此后,不论朝堂还是军中,年仅二十五岁的魏无恙地位与赵破虏不相上下,旗鼓相当。 第51章       云光二年十一月,大司马魏无恙亲自赶赴江陵,依循尚主之礼,以黄金两千斤向临江王刘康下聘。     刘康激动得老泪纵横,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最终将两人婚期定在同年的十二月底。     其后,他火速向天子上书,再次请求削藩,惠帝这一回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他的请求,废藩设郡,将临江国更名为南郡,且对他们父女.优.待有加,不仅保留芳洲翁主封号,还任命他为南郡太守。     刘康沉浮多年,早已看淡世情,他最想做的只有一家团聚,哪里还愿再羁缚在官场,于是以体弱多病为由辞官。惠帝也不勉强他,赐了丰京城外新乡里豪宅一座,作为他颐养天年之所。     刘康喜出望外,打点妥当,与准女婿一道奔赴边疆。     十二月底,风雨飘摇、久寂多时的边陲重镇定襄城迎来百年不遇的大喜事——     两大列侯,战功赫赫的大司马与家世出众的长公主之子居然在同一天娶妻。娶的新妇也是大有来头,一个为本朝翁主,另一个则是匈奴公主,主婚人更是不得了,有天子之姑大长公主,还有所向披靡的大将军赵破虏。     时人婚礼皆在黄昏举行,芳洲原以为自己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不料辰时未到,就被心急的祝余从床上拖起来,指挥一帮婢子们围着她捯饬了三个时辰之久。     任谁直挺挺跪坐三个时辰都不会好受,芳洲又累又饿,大腿发酸,小腰发软,正忍无可忍之际,忽听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次第响了起来,紧接着唢呐、笛、锣鼓也跟着演奏起来。     她悄悄吁了口气,拿眼角余光去瞟祝余,祝余听见奏乐声果然慌了,再不敢吹毛求疵,连忙指挥人替她换上喜服,戴好耳铛和头饰。     院墙外热闹非凡,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还有人扯着喉咙在喊:“新婿来了,好俊的新婿呀,大家快来看咯。”     笑闹声里小童清脆的歌谣尤其入耳,芳洲羞得面红耳赤——     “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又有锣鼓,又有喜车,又有锦履,又有新帽,还有新婿同你困觉。”     祝余才不管她害不害羞呢,神秘兮兮地从嫁妆箱子里翻出一份木版画摊到芳洲面前。只一眼,小女郎就“哎呀”怪叫一声,吓得捂住了眼。     旁边侍婢好奇,有伸长脖子去瞧的,结果无不跟芳洲一模一样的反应,更有甚者吓得面泛潮红,双腿颤抖。     “哎呀,”祝余连忙开口,“这是新妇才能看的,有助夫妻敦伦,你们这些小女郎定力不足,可不敢随便乱瞅。”     一席话说得室内所有少女全低下了头,祝余抿嘴偷笑,仍将那一卷约有八至十二张男女不同交接方式的春.宫.画往芳洲面前递送。     “好翁主,这可是嬷嬷特意在燕地给你买的嫁妆画,那里民风比关中开放,画的图自然也细腻、生动不少,你可一定要好好参详啊。”     “大王是男子不好教导你这些,嬷嬷看着你长大,忝居一回长者,替你自作主张准备了这些东西,为的是让翁主在洞房花烛夜少吃些苦头。晚上的时候,你把这些画铺在床上,照着葫芦画瓢就行了。”     芳洲感动不已,嘴唇翕动,话未出口就被祝余抢了先。     “喏,还有这个,”她喜滋滋地从箱底摸出一个小瓷瓶,约成年男子拳头大小,外形为苹果状,有盖。掀开盖子,清晰可见一对交合状的男女躺在瓶底。     果然画得十分传神,连二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婢子觉得,大司马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这个的。”     老嬷嬷无视自家小主人脸上升起的重重红云,笑得见眉不见眼。     长街上,魏无恙头戴吉冠,身着玄色礼服,腰挎翡翠玉饰,端坐在蹑影背上,人俊马靓,说不出的玉质金相、风流倜傥。     沿途很多女郎都看呆了,红着脸朝他偷偷瞟上两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小媳妇胆子稍大一些,直勾勾盯着他瞧,不闪不避;几个寡妇则干脆肆无忌惮地议论起他来。     “乖乖,世上竟有这般俊俏的男子,要是能让我睡上一回,死了也值。”     “可不是嘛,瞧瞧人家那宽肩,那胸膛,那腰子,那翘臀,还有那紧紧夹在马身上的两条大长腿。……这临江翁主艳福不浅呐。”     “哎,你们说那位娇滴滴的小女郎受得了他那活儿吗?我可听说大司马是本朝第一伟男子呢。”     “哟哟哟,你替人家瞎操什么心呐,老话说得好只有耕坏的牛,没有犁坏的地,受不住多弄几发就好了,咱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就是这个理儿,我家死鬼男人生前常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寡妇们聊得热火朝天,荤素不忌,浑然没注意到新婿好看的唇角抽了又抽。     一路行到刘康居所,魏无恙很快进了院,祝余本还想多叮嘱两句,白泽却在此时红着眼走了进来。     “腓腓,他……来了。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没有兄长,我送   你上喜车吧。”     “好。”     芳洲眸子微湿,他与魏无恙争吵那天,她知晓了他的心意,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得她无以为报,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芳洲忍着泪跟祝余告别,默默跟在少年身后,由他领着往外走。白泽低着头陪她走出内室,走到堂屋正中,忽地顿住脚步,看也不看她一眼,就急忙背过身去。     “白泽?”芳洲迟疑唤了一声。     “嗯?”白泽依然背对着她,露在袖外的手却是握得死紧。     “我走了。”     “……好!一定要幸福!”     刘康陪着女婿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女儿与白泽泪眼相望的场景。他一个箭步上前想将白泽劝开,谁知人没劝住,自己倒跟着落下泪来。     “呜呜呜……,我舍不得腓腓!”     “呜呜呜……,原来嫁女儿这么难受哇,幸亏我只生了一个,呜呜呜……,简直是在剜我的心呐。”     魏无恙无奈扶额,一张俊脸红红白白,煞是精彩。若不是了解刘康为人,他还以为他是白泽请来砸场子的呢。情敌在他婚礼上哭也就罢了,他这外舅也跟着凑热闹是个什么意思?     “大王,您再这样下去可就要耽误吉时了。”祝余看不过眼,开口劝道,“您看天都擦黑了,您要是再哭下去,翁主今天可就嫁不了了。”     两个大男人的抽泣声在她的提醒下戛然而止。     刘康难为情地拍拍白泽肩膀,腆着脸凑到魏无恙面前:“无恙,我可没添乱,我刚才是在哄白泽呢。”     白泽仍在抽抽搭搭:“我明明看到大王哭得比我还厉害。”     刘康瞬间脸绿,难怪这臭小子成不了他女婿,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一点都不如魏无恙善解人意。     “无恙,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为父今天将腓腓托付给你了,你能一辈子对她不离不弃吗?”     魏无恙环顾四周,发现室内诸人都竖起了耳朵。他神情凝重,一字一顿道:“外舅请放心,无恙毕生追随腓腓,愿唯她马首是瞻。”     “好好好……”刘康破涕为笑,轻轻捶了魏无恙一拳,白泽虽没有笑,却也缓缓松开了拳头。     芳洲一张俏脸羞得通红,这个人当着一大屋子人,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哪有承认自己惧内的?     刘康大手一挥,满意放行:“走吧,别误了吉时。”     “等等,”白泽已经恢复了平静,挡在魏无恙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大将军有意栽培我,说我将来的成就不在你之下,你若敢对腓腓不好,我必将她抢回来。”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芳洲再次红了眼眶,魏无恙幽幽开口。     “放心,我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要跟腓腓做夫妻。”     白泽掀唇,笑容明亮而自信:“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马车启程,转眼就到了魏无恙府邸,早有一大帮望穿秋水的将士在等着他们,屋里屋外被人山人海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芳洲被这空前绝后的场面吓了一大跳,魏无恙握着她的手,以笑容安抚。     在侍者和赞者的陪伴下,新人先行沃盥礼,随后负责主礼的老翁身着直裾,悠扬吟诵着赞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新婿新妇缓缓步入喜堂。 第52章       入了正堂,早有喜娘上前,将一条系着同心结的红绳分别塞到二人手中,一人手执红线一头来到堂屋中央。     新妇刚一现身,就引起了轰动。绝色芙蓉,转眄流精,抽气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因动静实在太大以致婚礼都无法正常进行。魏无恙气恼交加,早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才不要这些大老粗来观礼呢。     自己的兵丢的还是自己的人,赵破虏大喝一声,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万众瞩目下,芳洲心跳如鼓,除了胸口咚咚之声,再听不见其他。好在一切都有赞者指引,按部就班跟着做就行。     先行对席礼,二人夹着几案相对而站,接着又相对而跪,礼成;其次是同牢礼,几案上设三品荤菜,称之为“牢”。二人席前,摆着主食和各种菜品,但荤菜仅有一份,供他们一起食用,称为“共牢而食”。     礼成后,魏无恙在赞者引导下亲手将芳洲发髻上的订婚信物,一枚红色缨络解下,高举在空中向众来宾展示,随后礼生诵唱——     “一拜天地国亲师,”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魏无恙悄悄瞟了一眼,发现芳洲的小脸仍绷得紧紧的,显见依然紧张得很,心中一软,噙着笑牵着她往卧房走去。     自她踏进喜车的那一刻,他的视线就再也没离开过她。黑中扬红的齐腰襦裙婚服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子,玳瑁上长长的垂丝穗柔顺地垂在耳后,一如她此刻恬静乖巧的模样。     他的心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宾客中传来大声调侃:“大司马,天色还早,你着什么急啊,把兄弟们晾在这里,自己先去洞房?”     “哈哈哈……”总有些人笑得格外开心,“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司马乃本朝第一伟男子,如此美娇娘,总有些情难自控。不过我可是听说了,越是憋得狠的人头一次越是不举。”     芳洲臊得满脸通红,实在听不下去,摇了摇红绳那头,示意魏无恙赶紧闪人。魏无恙不羞不恼,笑着牵着她继续前行。     “完了完了,大司马以后怕不是个惧内的吧。”有人高声叫嚷,惹得不少宾客笑得揉肚子。     进了新房,喜娘上前,笑眯眯地请他们接着行礼。周围人全跟着起哄,俱是一路尾随而来的好事者,正在一旁虎视眈眈。魏无恙心中发狠,他才不给这帮鳖孙看好戏的机会哩,遂朝喜娘连声催促。     “快快快,还有什么礼赶紧一起说了。”     喜娘头一回见到这么心急的新婿,愣了愣连忙道:“合卺、结发,及及及……及没有了。”     魏无恙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她自觉将闹洞房给省略了。     喜娘拿来用匏对剖而成的瓢,中间用红线拴着,新婚夫妇各执一片而饮,然后交换。匏是苦的,喜酒是甜的,寓意二人从此同甘共苦。     芳洲一饮酒就容易上头,她的小脸此刻绯红一片,娇憨可掬,只看得一众大老爷们儿眼睛发光,发亮,发直。     魏无恙黑着脸,不等喜娘就亲自取了小剪子,剪下自己和芳洲的一缕头发,绾在一处放在香囊里。     忙得差不多,他朝围观的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各位都散了吧。”     “大司马,我们知道久旱逢甘雨有多么难得,也知道你此刻心急如焚,可是你作为新婿不到前面陪客人喝两杯说得过去吗?”     “是啊,大司马,兄弟们早就想给您敬酒了,还请大司马多少赏个脸。”     “大司马,校尉们也等着给您敬酒,您要是不出来,卑职只好把他们叫过来闹洞房了。”     “我最喜欢闹洞房了,不喝酒了,走走走,赶紧将兄弟们全叫过来闹洞房。我们边地闹洞房花样可多了,什么将新婿脱光绑树上啊,什么排队轮流亲新妇啊,什么……”     “走,饮酒去!不醉不归,谁敢中途开溜,谁就是孙子。”     魏无恙拧着眉,眼里黑云乍起,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帮臭小子,让他们记住有些酒不是那么容易喝的,有些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洞房里的人如潮水般散去,芳洲在婢子的服侍下脱去厚重的喜服和发饰,净面、散发、沐浴,随后换上一件轻便的夹裙。     绷了一天,松懈下来就觉得饥肠辘辘。她扬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看向其中一人:“我饿了。”     婢子呆愣,没料到堂堂翁主会跟她撒娇,更没料到她会在洞房里要吃的。     “翁主,从来没有新妇在洞房吃东西的先例,要不您先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饿了。婢子诚心诚意建议。     芳洲绝望地叹了口气:“早知道成亲要饿一整天,说什么我也要吃饱了再出门。”     “呵呵……”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     婢子们连忙给魏无恙行礼,他挥挥手让她们下去用膳,悄悄走到芳洲身后。     “给!”他自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一包糕点,从背后伸到芳洲面前,神情宠溺,“   这是刚刚让亲兵去买的你最爱吃的胡麻饼。来,趁热吃。”     芳洲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这个人明明聪明得紧,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得傻乎乎的,净干些于礼不合的事呢?     待她吃完饼,魏无恙走近,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忽将她提起,竖抱在怀,像抱着个孩子。只见他眼若星辰,面似冠玉,声音低沉而勾人:“既然细君如此感动兼又领了我的情,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他的话暧昧缠绵,芳洲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祝余给她看的图,整个人羞得脚趾都红了。     “可是,可是……”小女郎被撩拨得语不成调,“孝期未过,陛、陛下那里要怎么交代?”     男人贴着她的脸颊耳语:“别担心,我有分寸。”     说完,将她按在床上,自己也跟着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凝视她绝美的容颜,轻轻吻了下去。     他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了,中途又经历那么多波折,还好老天有眼,最后还是教他等到了她。     芳洲曾无数次被魏无恙亲过,却没有哪一次可以与眼下的感受相提并论。他像吻着一件稀世珍宝,谨慎而小心翼翼,她的心都被他亲酥了。     “腓腓,你真的太美了。”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她,眼神专注,眸色慑人,光是这样的注视就教她心乱如麻。     少女的肌肤柔软娇嫩,在烛火下泛着好看的白色光泽,似锦非锦,像缎非缎,十分养眼动人。     “该你了。”男人忽然起身,站在床边看着她但笑不语。     芳洲红着脸自床上坐起,拍拍床榻,示意他坐下来,随后骑坐在他腿上,与他正面相对,小手在他胸膛上戳了戳,将他一把推倒在喜床上。     如云秀发披散开来,拂在魏无恙脸颊上,温柔,撩人,挠得他心痒难耐。心中阵阵激荡,缓缓闭上眼,期待久违的主动的火热的吻。     芳洲伏下身子,柔软的胸脯贴着他坚硬的胸膛缓缓蹭着,魏无恙被她蹭得浑身火起,重重喘息一声,在崩溃边缘被人堵住了唇。     她一边吻他,一边将手探进他的衣衫。     “天,你真是要了为夫亲命……”     魏无恙一壁喘.息,一壁承受她的爱抚,痛并快乐的感觉让他疯癫欲狂,解开她的夹裙,大掌覆了上去。     轻怜蜜爱,情深款款,好听的声音从芳洲微敞的唇间逸了出来,她被自己吓到了。     魏无恙抚着她修长的颈,眼睛亮得出奇,噬人之光能令山河失色。他将头贴着她秀气小巧的耳朵,低低道:“细君唱歌当真好听,我要你以后每天都唱给我听。”     “轰”的一声,芳洲觉得自己像一支松油火把,他随便一说,她就彻底燃了。     魏无恙惊喜地发现小娇妻竟然会变颜色,刚才还是白皙无暇的肌肤在他的触碰下渐渐变成粉色,眼下因他一句话又变成了红色。     太有趣了。     他的大掌越发放肆,从上到下,四处点火,带给芳洲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又像随波逐流的浮萍,只能紧紧依附着他,随他在爱海浮浮沉沉。     这一夜,芳洲叫哑了嗓子。 第53章       翌日。     疲累了一晚的新妇枕着男人胳膊醒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铺,霸道不知羞的大手,无不让她怔忪。     她想将胸前的手拿开,却引来一声不满的嘟囔,那手像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握住她的浑圆,还轻轻刮了刮,带来陌生又熟悉的悸动,令她很快回神,忆起昨晚的狂乱与失控。     拍拍绯红的脸颊,芳洲悄悄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只穿着亵裤,小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虽不齐整,但至少比旁边奔放的仁兄体面,他全身上下光光净净,诸般物件一览无余。     男人有一身麦色好皮子,与日光同色,健康润泽,肌肉结实,纹理分明。视线落在胸口,芳洲心虚地别开眼,一个十分显眼的咬痕,那是她的杰作。     昨夜,吃了他的胡麻饼,感动得涕泪交加的她,顺从他的意愿卖力亲他、蹭他、爱.抚他,结果……     他像发情的野兽一般,凶猛地将她扑倒,用毛茸茸的大爪子将她剥个精光,然后,用令人发指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羞耻方式对待她。     太孟浪,太卑鄙,太无耻了,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她只能哭着向他求饶。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他最爱的便是她动情哭泣的模样,像朵娇莲,只为他绽放与摇曳,只有他才能贴近她的莲心,采撷她的莲子。     呸,忒不要脸。     他一边继续拨.弄她,一边说着不着三四的话,听觉和感觉一起受着“攻击”,除了狠狠咬上一口,她别无出路。     他倒挺能忍,被她咬出了血,也没有放开对她的钳制,反而加快了动作。最后,在一波接一波陌生的浪潮中,她尖叫着松开了他。     身下的床单都湿了。     “细君,大清早的脸就这么红,可是在回味昨夜?”     耳边传来戏谑之声,熟悉的气息贴近,长臂一勾,她被男人紧紧搂在怀里,一条温热的舌顺势滑进她的耳蜗。     “别,别,别……”芳洲颤抖得脚趾都蜷了起来,微弱抗议,“时辰不早了,该起了。”     男人不听,大掌开始作怪,重重捏了她一下,麻酥难耐的感觉,仿佛过电一般,女郎无助掀唇,随着他的节奏吟哦,早将起床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看,你还是喜欢我这么对你的。世间至乐,一为战场杀敌,二为床笫之欢,为夫很高兴能令我的腓腓这般快活。”     魏无恙大言不惭地说着混账话,佳人又气又羞,转身躲进被子里。他笑着将她一把捞出,继续说教。     “天大地大,大不过夫妻敦伦,这世上就没有不行房.事的男女,腓腓想想看,若没有敦伦,何来你我?”     真是越说越离谱,居然编排到自己父母头上,芳洲连忙喝止:“你能不能闭嘴?”     “可以啊。”魏无恙欣然应允,手往下滑,“其实我跟腓腓一样,喜欢只做不说,多做少说,做完了再说。”     芳洲被他的厚颜深深震惊了,骇得连忙抓住他的手,一把扯出被外。     “魏无恙,你的节操呢?”     “腓腓,我早就说过在你面前不需要脸面,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成亲后,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想鸳鸯于飞,醉死在你的温柔乡里。”     “你、你、你别太过分啊,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魏无恙看着小女郎比胭脂还红的小脸笑了,举着大手在她面前晃悠。     “我哪里过分了,你家表兄才叫过分,没成亲就吃上了大鱼大肉,哪像我,二十五的老郎君,都快成糟老翁了,到现在连肉汤都没喝上,更不知道肉糜是什么滋味。”     他控诉的样子十分之痛心疾首,芳洲理亏,心虚地低下头,谁知他话锋一转,再次大放厥词。     “贤妻啊贤妻,你可知万事万物皆有灵性,天地造人亦早有安排。譬如为夫的这双手,十指修长,根根有力,我原以为是为了握剑才生成这样,直到昨夜我才顿悟,这双手分明就是专门为你打造的。”     “腓腓,你的水可真多啊……这手乃为夫身上第二大宝贝,你觉得它们好不好?”     “嘭。”     重物坠地的巨大响声将门外屋檐下立着的侍婢吓了一大跳,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过对新婚夫妇的好奇战胜恐惧,有胆子大的竟趴在门板上偷听。     室内传来一声怒吼——     “魏无恙,你再满口胡言乱语,就不是把你踢下去这么简单了,我会揍人的。”     夭寿喔,本朝第一伟男子,堂堂大司马,居然在新婚第二天被翁主妻子踹下床,直接坐实惧内传言。     众婢猎奇之心更甚,还想再听,屋里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几不可闻。     魏无恙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毫不在意地光着身子晃来晃去,芳洲这才发现他的身材好得能让人流鼻血。     他的腹部肌肉泾渭分明,分成三组,两两相对,再往下是一个漏斗状的区域,再往下……     “来揍我吧,往这   儿揍,狠狠地揍!”     魏无恙爬上床,抓着芳洲的手朝自己身下探去,良久……     完事后,他又调侃一番,芳洲气得蹬腿,手酸脑仁疼,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涵养全丢在了与他成亲的第二天。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因为他的胡闹,两人只到午时才起身,一走出房门就被众婢齐齐瞪住。     北人豪爽,不知道含蓄为何物,芳洲被那些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幸亏大长公主派人来请她用膳,这才得以借机遁了。     大长公主一看见他们就露出慈母般的微笑,芳洲的心情在她的笑容里也跟着好起来。接触日久,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她身上那股熟悉之感,让她很是依恋。     “好孩子,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就放心了。”     芳洲在她慈爱的目光里羞得低下头,心中一热,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诉苦。     “郎君的确对芳洲很好,就是、就是……”     大长公主心下了然,朝魏无恙轻轻瞥了一眼,笑道:“圆房就是这样的,急吼吼得跟什么似的,以后慢慢就好了。”     芳洲的头垂得更低了:“我们还、还未圆房。”     “为什么?”大长公主面露困惑,脸色忽地一白,“可是他嫌弃你?我儿这么好,他居然嫌弃你?”     “不是,不是,”芳洲急着为魏无恙辩解,没注意她话里的漏洞,“是陛下的意思,他说我还在孝期,得等出了孝才能圆房。”     大长公主怔愣,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皇帝侄儿的意思!     这些年她虽在匈奴,但对刘炽的行事风格还是了解的,他不是一个糊涂天子,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芳洲的婚事上设障。     她忽然深深同情起魏无恙来,为了娶她女儿怕是没少吃苦。孝期才过半,每天抱着如花似玉的小女郎又不能碰,可真够难为人的。     魏无恙不知道大长公主心思,若知道肯定会淡然一笑,男人开窍晚不假,但一开窍就会势如破竹,锐不可挡,不能来真的怕什么,他有的是花样,玩的不比真的逊色。     “腓腓,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阿……,匈奴右贤王已经正式与单于部决裂了,他与天.朝交好,向陛下递交了国书,想、求娶我。”     “真的吗?太好了,这样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右贤王了!”     芳洲忍不住欢呼。     “嗯。”     大长公主娇羞一笑,像个二八女郎,端地风情无限,隐约可见年轻时的绝代芳华,芳洲看呆了,难怪那个男人要一直护着她。     “过几天,他就会到定襄来,陛下说不用我去丰京了,他会亲自过来替我们主持婚礼。”     ……狐鹿姑果然看重大长公主,过了没两天,他就风尘仆仆地现身了。他长得非常魁梧,足有九尺高,英武异常,儿子高阿朵跟他站在一起,完全被他的光芒给掩盖下去。     他身后站着两个人,除了高阿朵,另一个居然是消失许久的陆吾。     陆吾朝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倒是高阿朵一副恨恨不已的模样。     “你来了?”     大长公主牵着芳洲的手走到狐鹿姑面前,笑中有泪,“这是我们的……,这是临江翁主,跟我很投缘,你快看看喜不喜欢她。”     狐鹿姑只看了芳洲一眼,就毫不犹豫地点头:“一看就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很喜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只要是她刘蝉衣喜欢的,他都喜欢。     在她之前,他从未对谁动过心,他睡女人,只是单纯发泄欲.望,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可是跟她在一起以后,他才知道水乳交融、食髓知味是何等销魂蚀骨。     爱上她,是情理,是劫数,亦是宿命。     她长得很像他的养母,那个一生未孕,将他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对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汉人公主。只可惜红颜薄命,一场瘟疫夺走了她的性命,她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岁。     看到刘蝉衣的第一眼,他还以为是阿妈回来看他了。     但他知道她不是,他的阿妈外圆内方,内里坚强,表面却十分温柔。刘蝉衣像匹母狼,拼死护着自己的清白,在木铎想要强上她的时候,她敢拿簪子去刺他。     那个时候,整个匈奴,除了垂垂老矣的乌朱单于,已经无人能与他抗衡,他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侄子魔掌下救出了她。     记得当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哭,你有双跟我阿妈一样的眼睛,她喜欢笑。”     刘蝉衣很聪明,顿时就明白了他的身份,接收到他的善意,带着眼泪朝他微微笑。     从此,他把这个女人划进了他的势力范围。     他们相爱了,爱得偷偷摸摸,也爱得炽热无比。她的笑很甜,她的唇很美,她的身子更是令他欲罢不能。     不久之后,他们有了爱的果实。他们一起憧憬未来,憧憬着乌朱死后,他要娶她为妻。他们还一起给孩子想了许多名字,他记得其中一个   名字她尤其喜欢,是一个“嫮”字。     然而,天妒有情人,燕王刘全用冶铁术将她夺走了。     他发了狂,带兵去追,却不小心中了木铎埋伏,伤亡惨重,连他自己都差点折进去。     忍辱负重三年,将狐鹿姑部重新壮大,他带人接回了她,而她却因为思女成疾病倒了。     他原本想将女儿夺回来,刘全却将她看得很紧,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再后来他居然将他的女儿送到丰京替他去结交权贵,还让她死于非命。     女儿身亡的消息传来,刘蝉衣险些疯掉。他恨不能屠尽汉狗,可惜刘全父子没有坟墓,他只能找他的妻女报仇,想方设法追查到刘全王后和大翁主的下落,将她们带回匈奴充作军.妓。     如今,她终于重现笑容。     真好。 第54章       新婚半个月,魏无恙终于要回营里练兵了。     得知消息后,芳洲大大松了口气,被他痴缠的这十五天,完全突破了以往她对他认知的底线。原来正经人不要脸起来,比不正经的人可怕得多,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她倒是解脱了,魏无恙却极其郁闷。从军十年,他头一回对军中操练十日休息两日的规定不满起来。从今往后,一个月里他只能见妻子三面,还让不让人活了!     离别前夜,他缠着芳洲耳鬓厮磨,无所不用其极,直烦得小女郎想撵人。     芳洲忍着羞将手插进他的发中,狠心一扯,一颗大脑袋便从她身下露了出来。     “怎么啦,细君可是对为夫的服侍不满意?”     魏无恙当着她的面,故意伸出长舌,舔了舔唇。     “轰——”     仿佛一把火,点燃了全身通红的小佳人,要说的话在这火里烧得无影无踪。     魏无恙邪肆一笑,再次忙活起来,他就知道妻子抗拒不了他的美色和技巧,无师自通的这半个月,他可是每次都逼得她崩溃求饶。     完事后,他搂着娇妻说了不少话,她也只是嗯嗯啊啊应付,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第二天醒来,身边床铺空空荡荡,被窝里更是凉飕飕,没有魏无恙这个大火炉抱着,芳洲觉得失落极了,挨着他的枕头呆呆发愣。     “腓腓,你醒了吗?醒了就起来吃饭吧。”     刘康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芳洲不由精神一振,这才想起昨晚魏无恙说的是接父亲跟他们一起住的事。     嗯,看在他这么孝顺的份上,下次就顺着他好了。     “小懒虫,赶紧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他像以前一样催促着小女郎。     “阿翁啊,您知不知道女儿家需要梳妆打扮的。”     芳洲像儿时一样不满嘟囔,刘康一听就笑了。最好的家,果然还是跟女儿在一起。     “好,阿翁不催你,你慢慢来,阿翁跟张卿先吃饭了,一会儿我们还要去赶集。”     元宵节前后,定襄城里会举办盛大的庙会,前些天被魏无恙缠着出不了门,今天说什么芳洲也不想错过这最后一场。     “阿翁,我好了,咱们一起去吧。”     芳洲快速扎了个马尾,脂粉也不擦了,三步并做两步拉开了房门。     青春活泼,英姿飒爽,刘康咧嘴笑了。     芳洲一行由魏无恙亲兵护着出了门,为了安全起见,她还特意戴上了面纱,没想到在街头还是被人给认了出来。     “翁主,你也是来看庙会的吗?”     萆荔由高阿朵陪着,立在对面冲她笑。匈奴少女就是这点好,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先前恨芳洲恨得牙痒痒,后来知道她和魏无恙的事后又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她心里,芳洲一跃成为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奇女子。     “好巧啊,公主叫我腓腓就行。”     芳洲的平易近人一下子拉近了二人距离,萆荔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你是阿贤表亲,叫我萆荔便可。”     芳洲摇摇头,在她不解的目光里轻笑唤道:“嫂嫂。”     萆荔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指着芳洲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你果然跟他一样促狭。”     可不是么,郝贤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逮着她一遍遍问她爱不爱他,若说爱他,他就会像只骄傲的花喜鹊,翘着尾巴施恩一般说他也爱她;若说不爱他,那可就捅了天了……     “嫂嫂,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表兄回来陪陪你?”     少女关切询问,萆荔却惊得瞪大美眸。匈奴人开放不假,但他们从不将情爱挂在嘴上,都是直来直去,想什么就做什么,不像汉人一张嘴都能撩拨得人心惊肉跳。     让郝贤回来陪她,还不如说让他回来“吃她”呢。等等,她怎么觉得她笑得那么像郝贤呢?     “那个、那个,我今天还有事,就不跟你多说了,改天再找你……”     怕她再说出什么少儿不宜的话,匈奴公主落荒而逃。     芳洲:“……”     高阿朵朝萆荔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走到芳洲面前,居高临下。     “小矮子,没想到你这么能耐,骗我无数回就不说了,居然把我阿妹的丈夫也骗走了,还哄得她对你心无芥蒂。”     小矮子?     他说谁是小矮子?她在北人女子中都算高的,他凭什么说她是小矮子?难道都和他一样长得像头熊才叫高?     高阿朵目不转睛地盯着芳洲,她虽然带着面纱,却无碍他臆想她的美。那天,她随大长公主一出现,他就被她惊艳了,心里轰隆作响,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炸了一地。     再见面,他明白了那炸开的东西叫做“动心”。他无视她的恼怒,嘴角微微上翘,却在下一刻定住。     “那是因为你蠢。”女郎笑意吟吟。     高阿朵瞥了   一眼几步开外的刘康等人,低低开口。     “我蠢又怎么样?现在一样是你们汉人的座上宾,而且……,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跑掉。”     “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让你体会匈奴男人和中原男人的不同,我保证会让你永生难忘。”     “我阿爸现在跟天.朝交好,我睡了你,你们皇帝也拿我没辙,你若是怀了孩子,按匈奴规矩,就只能嫁给我了。”     高阿朵万分期待芳洲气得发抖,害怕到流泪的无助模样,然而——     “阿翁,您快过来,这老色胚调戏女儿!”     刘康一听就爆了,挽起袖子就冲了过来,边跑边喊:“匈奴狗贼,竟敢侮辱“战魂”,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长街上人来人往,一开始谁也没留意他们,一听到“战魂”二字,全都燃了,瞬间朝高阿朵围了过去。     魏无恙他们不一定知道,但“战魂”却是家喻户晓,是他将匈奴赶到漠北,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安宁日子,他是边疆的守护神。     “打死匈奴狗,誓死捍卫“战魂”!”     群情激愤,排山倒海,高阿朵的护卫见势不妙,拖着他抱头鼠窜,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芳洲笑得直不起腰,佩服地对刘康作揖:“阿翁,姜还是老的辣,女儿心服口服。”     “好说,好说。”刘康谦逊摆手,夸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腓腓也不赖。”     父女二人相视而笑。     看完庙会,吃过饭,刘康带着女儿一路买买买,长街上几乎所有店铺都被他们逛遍,每个人手上都是大包小裹。除了张宝,几个亲兵和他自己少量东西外,其余全是给芳洲的。     大到衣衫,小到首饰,吃的顽的用的,只要是女郎用得上的,他全买了个遍。     芳洲眼眶湿润,这一刻,她才知道父亲是多么寂寞。     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阿翁,已经买得够多了,我们回家吧。”     “好。”     刘康被女儿挽着,心满意足。     马车行到半路,忽听“咔嚓”一声,一棵大树被人齐腰砍断,挡住了去路。车夫意识不妙想要掉头,马车后突然窜出几十个黑衣人,个个手持弯刀,亦堵住了退路。     “临江翁主,小王亲自来接你,怎么还不现身?”     一匹黑色战马缓缓上前,在芳洲马车旁站定,马背上坐着一个全身劲装的雄壮男子。     一听见他的声音芳洲就白了脸,知道今天凶多吉少,连忙对刘康快速交代。     “阿翁,您听我说,这个人叫连日珠,是木铎单于长子,他是为了女儿来的,暂时还不会伤害女儿。您亲自去找大长公主,右贤王带来的人马驻扎在出城必经之处,只要她开口,他肯定会出手相助的;另外也要马上给无恙送信,让他千万不要放连日珠活着回去。”     张宝早吓懵了,反倒是刘康,生死关头异常镇定。     “好,你放心,阿翁一定照你说的去做,你……”     “女儿知道,女儿才成亲,也刚与阿翁团聚,不管发生什么事,女儿一定不会寻短见。”     刘康泪中带笑,连连点头。     活着,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怎么,还要本王来抱你?”     连日珠肆无忌惮,惹得匈奴兵也跟着放肆地哈哈大笑。待芳洲从马车上下来,笑声戛然而止。     “你什么意思?”连日珠黑眸微沉。     芳洲紧了紧手中金钗,她的脖子顿时就沁出了血。     “没什么意思,大王子若想要我随你走,必须放了我阿翁,不然我宁愿死也不受你侮辱。”     连日珠掀唇一笑:“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我本就只为你一人而来,杀这么多人,难免会像高阿朵那个蠢货一样引起众怒,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那就太不划算了。”     “放行!”     得了自由的马车如离弦之箭一样射了出去,连日珠看得哈哈直笑。     “翁主啊翁主,你看看你那贪生怕死的阿翁,你拿命换他,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令人心寒呐。”     芳洲有意拖延时间,故意叹道:“再不好,也是自己亲生父亲,木铎单于那么残暴,不也一样是你父亲吗?”     “你提那个老货干甚么,不过是个弑父杀兄的畜牲,迟早有一天教他死在我手里。”     连日珠上前搂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提到马背上,笑道:“走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刘康心急如焚,平时半个时辰的路程,不到两刻钟就跑到了。狐鹿姑果然在驿馆,正陪着大长公主说话,作陪的还有逸侯陆吾。     刘康“扑通”一声跪倒:“大长公主,求求您救救芳洲,她被连日珠抓走了,她让我来找您。”     “什么?!”     刘蝉衣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好看的丹凤眼满是惊惧,迅速从案前站起,长长的衣玦带倒案上物什,她都无暇顾及。      “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两刻钟前,今天有庙会,他们肯定是跟随西域商队混进来的,但城里不许西域商人留宿,他们今天一定会出城的。”     刘蝉衣跌跌撞撞跑到狐鹿姑面前,扯着他的袖子,泪眼婆娑。     “单于,我求你救她,救芳洲这个孩子。”     狐鹿姑扶着她的腰,替她拭泪,轻轻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的,我马上让狼师在出城路上拦截。”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仅要她平安,还要她不受连日珠侵犯,我要你派鹰师追击。”     狐鹿姑手下有三支军队,一为鹰师,一为虎师,一为狼师,他当年被木铎伏击,就是靠这三支队伍浴血奋战才杀出重重包围,三支队伍中尤以鹰师实力最为强悍。     “蝉衣,你冷静一下,我知道你喜欢芳洲,但鹰师是我部立足之本,非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调动,我若为了汉人女子任意调军,将士们会怎么看我?”     刘蝉衣急得直摇头,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早已打湿半面衣衫。     “她不是普通汉人女子,她是我们可怜的女儿阿嫮。”     狐鹿姑心神巨震:“你说什么?”     刘蝉衣瞪着猩红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说,她就是我们苦命的女儿阿嫮,你必须派鹰师去救她,我要她好好活着,还要她不受羞辱,她要是再出事,我就去死。”     “咣当”。     陆吾手中杯盏掉到地上,同样呆滞的还有刘康。 第55章       狐鹿姑的胳膊被抓得很疼,但他的心更疼。那双常常带着笑意,含情脉脉看向他的眸子短时内就被泪水泡得红肿,惶恐,不安,绝望,祈求,这些当年她被刘全带走时才有的眼神再次出现,让他的心为之颤抖。     这是她无言的伤痛,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抚慰,也始终不曾愈合。所以,他们谁都不提那三年的事。     “阿郎,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但女儿是无辜的,求求你救救她吧,我会用余生来报答你。”     狐鹿姑认命地叹了口气,这个傻女人竟然为了救人而自揭伤疤,不管刘芳洲是不是他们女儿,能让她维护到这个地步,就由不得他不救了,谁让她是他的命呢。     “蝉衣,你身子弱,不能太激动,我马上调集鹰师去把女儿追回来,我保证一定让她平平安安的,不哭了好吗?”     “好!”     刘蝉衣感激地望着面前沉稳如山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鬓悄然染上了白霜。这些年她沉浸在丧女之痛和占身之耻中无法自拔,是他一直默默包容着她,甚至连她一意孤行要回母国,他也没有阻拦。     她心中又痛又怜,哽咽道,“阿郎,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等把女儿救回来,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狐鹿姑眼中陡然燃起熊熊火焰,似震惊,又似不敢置信,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不耽搁,大步扬长而去。     刘蝉衣痴痴看着他的背影,眼含热泪,如释重负。     一直关注着他们动静的刘康终于忍不住颤声发问:“姑、姑母,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腓腓怎么会是您和单于的孩儿?”     “唉,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无恙告诉我的……”刘蝉衣猛地打住话头,瞥了一眼神情怪异的陆吾,“逸侯,我想和康儿说些家事,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哦……,好的,好的,好的。”     陆吾语无伦次,魂不守舍地站起身,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他的神情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脸上青白交加,看着十分渗人,室内另两人都被他吓得不轻。     刘康若有所思:“逸侯,你没事吧,我怎么觉得你的样子瘆得慌呢?”     陆吾置若罔闻,麻木地朝前走着,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世上,知道刘嫮生母是刘蝉衣的,除了当事人,就只剩刘炽和他。所以,他才会接受刘炽委派,跑到匈奴策反狐鹿姑;才会在刘蝉衣提到“阿嫮”时幡然醒悟。     找了十年的人,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而他却白白蠢了这么久,再一次痛失所爱。     “方正!魏无恙!你们给我等着!”     咬牙切齿的话语从嘴里挤出,他气得双眸发红,胸膛起伏不定。如果当年,他去太白山为刘嫮招魂时,方正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直接告诉他刘嫮的下落,他又怎么会蹉跎这么多年光阴。     他明明就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南郡!     还有魏无恙,居然藏匿她这么久,还无耻地引诱她爱上了他。     竖子可恶!     握紧拳头,他对天发誓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劳驾,”狐鹿姑一路骑着战马风驰电掣地朝城门驶去,“西域商队出城了吗?”     守城将士对他早已熟悉,连忙回道:“今天有五支商队入城,合计一百零三人,于半柱香前全部出城了。”     狐鹿姑心中稍定,拱拱手,连忙纵马去追。半柱香的脚程,也就刚刚经过自己军队驻扎之地。     他的大军驻扎在云中郡,为了表示求亲诚意,他自己只带了狼师和鹰师的一百精锐到定襄,而且这些人全都没有入城,分两拨驻扎在定襄城外一百里的一处峭壁底下,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看到他来,鹰师主帅迎了上来:“单于,出了什么事?”     “连日珠过去没有?”     “刚走。”     “带上所有鹰师将士,随我一起追击。”     连日珠一路上提着的心,在平安经过狐鹿姑部鹰师驻地后终于放了下来,长长的峭壁隧道终于要走完了,路的尽头就是大漠,只要一踏进去,就是他们的天下,汉人想要追击也没那么容易。     心里松懈下来,他就忍不住想做些什么,毛茸茸的大手抚上芳洲的脸,陶醉不已。     “女人,你可知道我想了你想了多久?当初你没烧死我,我就发誓一定要得到你,让你匍匐在我身下浪.叫……”     大掌游移到芳洲颈间,他凑上去深深嗅了一口:“真香,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的味道,皮肤光滑细嫩,比羊奶还要绸软,是我见过最白的皮子,我都等不急想马上要了你。”     感觉到怀中佳人越绷越直,他兴奋得难以自持,真的动手去扯自己衣裳:“躲什么,只要你让我睡得高兴,等我当上单于,就封你做二阏氏。”     话未说完,队伍后面就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扬起滚滚尘土。     “大王子,好像是鹰师。”连日珠的随从惊恐万分。     “   怕什么,有本王在这里。”     “右贤王,别来无恙啊,还没恭喜您当上新单于呢,和我阿爸斗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被您抱得美人归,佩服!”     “把人放下。”狐鹿姑没心思跟他废话。     “哟,您现在又好上这口了?是那个老公主不能满足您?您想跟侄孙抢女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别让我再说第三次,把人放下。”     “我若是不放呢?”     连日珠故意挽着芳洲马尾,缠在指尖把玩。他赌他不会杀他,他阿爸曾不止一次轻蔑地说过,狐鹿姑被汉女教歪了,优柔寡断,心慈手软,没有匈奴人的血性。     “放箭!”     一声令下,连日珠带来的三十人,已经倒下一半,他在马背上吓了一大跳,这才明白狐鹿姑不是闹着顽的。     “我不想杀自己人,都是你逼的,再问你最后一次,放不放人?”     连日珠脸色铁青,忽然抚上芳洲的脖子死死掐住。     “让我走,不然我掐死她!”     “刷”的一声,鹰师齐齐举起弓箭。     “你可以试试是你手快,还是我的箭快。”狐鹿姑眉都不皱一下,“不过我不打算杀你,我要是你现在就赶紧回去,你阿爸正跟一个身份高贵的汉人寡妇打得火热,他有意把她生的连孩子立为下任单于,据说他还想让这个有汉匈血统的孩子当天下共主。”     “不可能!”连日珠大惊失色。     “不信你问他们。”     连日珠的侍卫全都低下头,不敢看他,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难怪他说要潜到定襄掳人,他阿爸二话不说就拨了人马给他,原来就是为了支开他,好让他的小杂种当储君。     狗.日的老东西,看他回去不杀了他的姘头跟野种。     连日珠悻悻放下芳洲,临走不忘对她邪笑。     “小美人儿,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你可要想着我啊。”     芳洲轻轻一笑,直把他看得三魂丢了七魄:“你若有命回来,我一定等着你。”     连日珠不以为然,出了这条峭壁,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等魏无恙赶过来他早跑得没影了,谁能奈何得了他。     “狗东西,还不跟上,误了我的事,回去剥你们的皮。”他恶狠狠骂着,催马快速往峭壁出口跑。     跑出沙漠,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先倒吸一口凉气。沙漠尽头,密密麻麻的全是玄甲军队,光影中缓缓行来一匹栗色大马,马背上的人生得仪表堂堂,俊美不凡,连日珠一看到这张人神共愤的脸就险些跌下马去。     仿佛来自无间地狱的勾魂使者,他好看的薄唇里只冷冷吐出三个字,也是他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杀无赦!”     ……狐鹿姑将芳洲带回驿馆,刘蝉衣一看见他们就扑了上来:“腓腓,你没事吧?那个混蛋有没有欺负你?”     “腓腓很好,多谢大长公主和单于搭救,请受腓腓一拜。”     “不用,不用,”刘蝉衣泪盈于睫,连忙托着芳洲道,“这是我们该做的,我们欠你太多了……”     “啊?!”芳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刘康连忙上前打圆场:“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她和你投缘,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所以她只是在尽母亲的本分。”     芳洲扶额,她跟刘蝉衣差了两辈,怎么也当不成女儿看待吧。     刘康却是不停抹汗,他知道女儿自小异于常人,可没想到她的经历居然这么离奇,连他这般见多识广的人都花了半天功夫消化,女儿要是骤然得知真相,怕是会受不住打击。     高阿朵不忿出声:“阿爸,救个汉人哪里需要动用鹰师,您太意气用事了吧?”     狐鹿姑知道他在影射自己被美色冲昏了头,这个儿子一直不喜欢刘蝉衣,总对她冷嘲热讽,而她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放肆,她不是普通汉人,她是我的义女,你以后再敢打她主意,我就宰了你。”     高阿朵浑身激灵,他知道阿爸说得出做得到,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刘蝉衣心如刀割,靠在女儿肩头泣不成声,她根本没指望这辈子能与芳洲相认,他居然用这个办法成全她。这个傻男人啊,怎么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狐鹿姑冷不丁冒出一句:“听说你还摸过翁主屁股?”     “来人,把他裤子脱下来,打到皮开肉绽为止。让他知道,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日天日地都是他的本事,但是绝不能碰自己姐妹,这是底线。”     高阿朵傻眼了,这心怎么能偏成这样?明明他摸她时,她还不是他的姐妹! 第56章       失魂落魄的陆吾在定襄城里孤魂野鬼般游荡半天,最后终于在一座三进院落前停下脚步。     抬头,勾唇讽刺一笑,高高的门楣上写着一个正楷“魏”字,同那个伪君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模一样,端正,方直,有板有眼。亏他当初还起过相惜之情结交之意,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居然是个黑心烂肝的腌臜货。     五年前,当他们兄弟还在为寻找刘嫮焦头烂额之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并不声不响地开始了筹谋;五年后,当他们兄弟还在孜孜不倦追寻真相之时,他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捕获她的芳心,公然与她成双入对。     这样的狡诈无耻,哪里配得上单纯天真的她?他陆吾才是刘嫮爱的人,若不是魏无恙把她藏起来,他们又怎么会失之交臂?     若他有这五年,何愁刘嫮不重回他的怀抱。     “无恙,好无恙,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路口,微微月色下,少女摇着男子胳膊撒娇,月光将他们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若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走在路上的是一个人。     心头微滞,没有丝毫犹豫,陆吾闪身躲到大树背后。     “因为想你呀,想你就回来看你呀。”男子一手勾着少女的腰,一手宠溺地刮她鼻子,温柔得不像话。     “真的吗?”     少女会说话的眸子流光溢彩,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起劲摇晃着男子胳膊,蹭得胸前浑圆跟着蹦蹦跳跳,像藏着一只小兔子。     她的胸鼓鼓囊囊,才几月不见已教人移不开视线。陆吾面上发热,恍惚记起,前世的她就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娇人身材。     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暗哑,仿佛在刻意压抑什么,陆吾知道他跟他一样动情了。     “当然是真的了,腓腓都不知道军营的床有多硬,被衿有多么薄,为夫每夜都止不住想你……”     “讨厌!”他赤.裸的话语教女郎羞红了脸,也成功令树后的人握紧了拳。     居然这般勾引未经人事的她,太无耻了。     男子抬起少女小巧的下巴继续挑逗:“难道腓腓不想为夫吗,嗯?”     一个“嗯”字,经由他好看的薄唇说出来,百转千回,意味无穷,少女羞得低下头,露出一截比夜色更撩人的白色皓颈,无端拨动着谁的心弦。     陆吾嗤笑,老男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借着年龄优势哄骗不谙世事的小女郎,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她义无反顾地扎进情网。     “谁想你这个大色胚了,唔……”     “不要,会被人看见的。”少女捶着男子胸膛,一把推开。     “小傻子,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除了我们往家赶的,哪还有人在外面?”     男子笑着来掐她的腰,霸道地将她圈进怀里,身子紧紧贴着她,将她抵在墙上,急切地堵住了她的唇。     四唇相交的那一刻,陆吾以为自己会冲出去杀了那个侵犯她的男人,但他只是静静看着,木胎泥塑般一动不动。     男子的动作直接而热烈,像饿了许久的狼,突然发现美味食物,恨不能将其吞拆入腹,少女的嘤咛和呼吸都被他无情地掠夺了。     陆吾胸中燃起团团火焰,灼烧得他几乎不能视物。     当年,刘嫮离燕前夜向他索吻,跟眼前的一幕何其相似。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强势,一个抗拒,被动的那个不一定不爱,但一定没有主动的那个爱得多。     这一次,换他来主动,是否还能挽回?     松拳,呼气,挺直腰杆,准备现身,冷不丁听见男子带着喘.息命令:“腓腓,吻我。”     强势,说一不二,不容拒绝。     陆吾的脚步蓦然顿住,他很想看看倔强害羞不够爱的她,会怎么做。     黑暗可以掩饰罪恶,亦可以欣赏丑陋。半天没见动静,陆吾无声笑了。     嗤,男人的爱不过如此,她连回应都不屑。     然而,不过片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小祖宗,轻点嘬,我的魂儿都快被你吸出来了……”     男子声音低沉暗哑,染着原始欲.望,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勾引,蛊惑的嗓音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春心荡漾,陆吾却只觉得作呕。     他们的一切被他尽收眼底。     少女踮起脚尖,主动吻上男子的唇,胳膊挂在他的脖颈上,神情陶醉又迷离。     她的颤抖,她的娇媚,她的热情,她的呻.吟,他看得一清二楚,亦听得明明白白。     低头看胸,心口似乎破了个洞,东南西北风裹着冰碴子一个劲的往里面猛灌。     “无恙,我爱你!”     少女轻轻泣着,说得极为破碎,但还是被耳尖的陆吾听了个正着。     她说爱他!她居然爱那个伪君子!!     “咔嚓”。     什么东西碎了一地,陆吾痛得直不起身子。     “要是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   不出来。”     男子打横抱起少女,快步朝魏宅走去。     “啊!啊!啊!”     陆吾拔足狂奔,空无一人的街道,回荡着野兽般凄厉的嚎叫。     “那是什么声音?”芳洲听得头皮一紧,推了推抱着自己的人。     “管他什么声音,”魏无恙稳稳托着妻子朝卧房走去,眼里闪着戏谑的光芒,“为夫难得回来一次,腓腓居然还有心思惦记别的,该罚!”     二十六岁的男人早已褪去青涩,举手投足尽显成熟魅力,多年军旅生涯又让他比旁人多了英武和阳刚,芳洲痴痴看着,这一刻,她眼里再无绝色。     *     云光三年三月,灞上早已垂柳依依,北方大地似乎也因为天子刘炽的出巡而提前焕发生机,从南到北,处处一片欣欣向荣。     刘炽的心情一如这春光,亲政十一年,他终于基本实现了高祖以来历代帝王的驱奴梦想,足以告慰刘氏列祖列宗。     他的车队沿渭水西行,经河西走廊起点陇西,一路过武威、酒泉,最后在终点远眺敦煌古城和西域各国。     “阿梦,你看,这些都是我们天.朝的疆土,你高不高兴?”     刘炽带着云梦登上酒泉城楼,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高兴得像个孩子,令人心折又拜服,正是云梦心中天神才有的样子。     她在燕地生活多年,知道边境黔首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一个软弱之国最需要的是什么,有刘炽这样的天子,是黎民之幸,社稷之福。     “当然高兴,陛下乃千古一帝,云梦不知前世做了多少善事,今生才能侍奉陛下左右。”     “你的福气还不止于此,赶紧给我生个孩儿,我要封他当太子。”刘炽揽着云梦,深情款款,“大好河山,只有卿才能与我共享。”     一提到孩子的事,云梦的情绪不由变得低沉。她现在夜夜专宠,可肚子依然没有动静,太医署所有擅长妇科的侍医都给她看过,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刘炽见不得她失落的样子,宽慰道:“好了,别嘟着嘴了,既然医正都说你身子无碍,那咱们就多努力。你别忘了,我可是三十岁才生的齐王。”     云梦破涕为笑,随他一起下了城楼,去了落脚的驿馆。     刘炽路上跟云梦说了接下来的行程。先去左内史探望幽禁在林光宫快一年的姬太后,再沿上郡北上,巡视边地各郡,最后到达定襄替大长公主和狐鹿姑主婚。     刘炽去左内史是临时起意,除了身边亲近的几个人,谁也不知情。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林光宫时,宫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惶恐与不安,活像见了鬼。     刘炽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的情绪,黑着脸问:“太后呢?”     “在、在、在寝宫。”宫人牙关咯咯作响,一连说了好几次,才把话说完整。     刘炽一脚踢开宫人,大步往里走,一个背影面朝里躺着,还没开口,就听到熟悉的甜到肉麻的笑声。     “死鬼,怎么才来?”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里都不忘偷人。”刘炽怒极而笑。     “阿炽,怎么会是你?”姬嬿吓得脸都白了,强笑道,“你千里迢迢来看母后,怎么也不让黄门令知道,母后也好准备一下。”     “是好准备把你的奸夫藏起来?”刘炽望着她笑,“这次偷的是什么人,让孩儿看看,好帮您参详一下,如果合适的话,就嫁过去吧。”     他的样子很平静,像是认真为寡母将来打算的孝顺儿子,但姬嬿知道他不是,他越是平静就越可怕。     “阿炽,你误会了,这一年阿母在这里诚心悔过,哪里有机会接触什么外男,再说阿母都年纪一大把了......”     刘炽审视着娇艳如三旬的母亲,眸中嘲讽之色愈浓。真不知老天爷造人时是不是睡着了,这样的破烂货也造得出来,而自己堂堂天子,一国之君,居然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儿子来了半天,阿母也不倒杯水给儿子喝?”     “瞧阿母这记性,看到阿炽来了只顾着高兴了,”姬嬿朝门外高声吩咐,“来人,进来伺候陛下。”     任她喊破喉咙,外面也没有进来一个人。     “儿子忘了告诉阿母,林光宫宫人玩忽职守,全被儿子杀了,看来只能劳驾阿母亲自起身给儿子倒水了。”     姬嬿眼中浮现紧张,拒绝道:“阿母的腰扭了,最近都不能起床。”     “是吗?”刘炽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一把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姬嬿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刘炽却呆呆怔住了。 第57章       “哈哈哈……”     死死盯着母亲高耸的腹部,刘炽放声大笑,笑声悲怆苍凉,止都止不住,甚至流下了眼泪也不自知。     可笑,太可笑了!天子之母,年近五旬的当朝太后居然有喜了!     他像个傻子一样挂念着她,准备趁巡游的机会接她回京,她居然这么回报他……     在她大张双腿,被翻红浪,享尽鱼水之欢时,可有片刻想起阿翁与他?     “把林光宫所有人抓起来严刑拷打,直到招出奸夫为止!”刘炽瞪着猩红的眸子怒吼,很快宫里便响起凄惨的哀嚎声。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找出了奸夫。     “陛下,这些宫人怎么处置?”王卓小心翼翼地询问。     “全杀了吧,他们不死,太后就得死。”     刘炽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女人。     抛开个人感情不谈,他倒是挺佩服她的,投机取巧到这种地步,世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她的三个男人,一个比一个有来头,偷人偷到匈奴单于头上,还能蛊惑他立她未出世的儿子为储君,并为他去争天下共主,真是好本事。     “马上派斥候给大将军送信,让他带三万精兵火速驰援左内史。”刘炽走出寝宫,冷冷吩咐王卓。     王卓应喏,快速奔了出去。云梦上前替他按揉眉心,心疼道:“陛下,您别难过,没有太后还有我,阿梦会永远陪着您的。”     “阿梦,你错了,我才不会为这种女人难过,我只是愤怒,为阿翁感到愤怒,为他的无奈感到悲哀。他明明知道她心如蛇蝎,没有廉耻,不择手段,为了江山社稷,他还是让我坐上了帝位,他当时一定很挫败。”     “不,先帝不是鼠目寸光、计较个人得失的人,如果只凭自己的喜好立储,我大天.朝哪里会有如今的繁华盛世。”     “阿梦有个不情之请,不要因为喜爱阿梦,就非要立阿梦的孩儿当太子,为了江山社稷,陛下应当向先帝学习。”     “傻子,你看皇后跟明月夫人为了争太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我白送给你你还不要,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经过云梦一番开解,刘炽心情好转不少,脸上乌云消散,忍不住替爱姬打抱起不平来。     “阿梦已经有了陛下,旁的她们想抢就让她们去抢好了。”     刘炽不认同:“你是我心爱的女人,我的帝位只能由咱们孩儿继承,别的人打破头也没用。”     七绕八绕又绕到孩子头上,云梦眼眸一黯,强笑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后?阿梦希望陛下不要一时冲动,让自己背上弑母的骂名。”     “我不会杀她,先帝等她多年,让她去他墓前忏悔吧。”     姬嬿做了个庸长无比的梦。     梦里,她只有十四岁,正是豆蔻一般的少艾年华,于长陵街头偶遇祖上是列侯的落魄青年。她情窦初开,欢天喜地地嫁给他,还给他生了一个聪慧可爱的儿子。     她相信,只要他肯奉承权贵,巴结祖上的知交故旧,就一定能重振门楣,封妻荫子。     然而,这个人的脑子跟他的身子一样不好使,满口仁义道德,固执又清高,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捉襟见肘,他宁愿饿死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     她还年轻,还没享受荣华富贵,真要死也是死在富贵堆里而不是饿死在贫民窟。男人靠不住,她就自谋生路。     没多久,她又遇见一个男人,金质玉相,风流倜傥。他的强悍让她头一回体会到做女人的乐趣和优势,她施展浑身解数把这个全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男人迷得晕头转向。     她爱男人爱得发狂,他的相貌,他的权势,他的冷酷,他的床技,都让她深深着迷。     她有了身孕,如愿以偿地进了宫,终于不用再过人下人的日子。     然而,进了宫她才知道,男人根本不爱她,她不过是他与那貌美无双的爱姬相爱相杀的工具,一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卑贱侍婢。     她怀着身孕,被这对世间最高贵的男女折磨。只要女人一让她罚跪,男人就会跑来宠幸她,而只要男人一宠幸她,女人就会再次让她罚跪,周而复始。     她恨透了这种被人当猴耍的日子,她要报复,要将这对狗男女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也不敢轻慢她。     从此,她绝情弃爱,不再对任何人心软。     她终于斗倒了那个草包美人和她懦弱无用的儿子,笑到最后的是她姬嬿,她母仪天下,她的儿子当上太子,成功问鼎帝位。     她尝到权力带来的快.感,比男人比荣华富贵的感觉都要好,她要跟杜凌霄一样,往后余生,只能让男人仰视、匍匐、膜拜,谁都不能凌驾在她之上。     多么简单的要求,可她的皇帝儿子偏偏不听话,一点儿都不听话,不敬她、提防她、流放她不说,还拿着先帝遗旨处处压制她。     看,天家果然无情,什么夫妻、母子,全是假的,只有亘古不变的权力才是真的。     她遇到第三个男人,中原人最瞧不起的北方蛮夷,浑身长毛,满嘴喷粪,不懂怜香惜玉,只会横冲直撞,但胜在好哄易骗。扭扭腰,摆摆臀,略施手段,他就乖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这一次,她一定要将皇帝儿子养得乖巧听话,事事以她为先,他君临天下,四海一统,而她则是他背后的掌舵人。     “呵呵……”她在梦里笑出了声,浑然不觉一双猩红眸子一直盯着她,她睡了多久,他就盯了多久。     姬嬿睁开眼,对上刘炽平静无波的脸,浑身一激灵,连忙自床上爬起来,自觉跪在他的脚下。     “阿炽,是阿母对不起你,但阿母有苦衷啊,那天黑灯瞎火的,不知何方贼人潜进阿母寝宫,凌.辱了阿母,可怜阿母有苦无处诉,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放心,等生下这个孩儿,阿母就去自尽,绝不给你丢脸。”     “那您为什么不现在就带着孽种自尽呢?”     “这……”姬嬿语塞,半晌才苦涩道,“阿母舍不得阿吾和你。”     刘炽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是舍不得我的小兄弟吧?”     “他好歹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阿母……实在狠不下心。”     刘炽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扶起姬嬿,温声细语。     “的确,他是一条人命,儿子没有那么狠心跟稚子过不去。如果阿母能帮我做一件事,您不仅不用自尽,我还会善待幼弟。”     “什么事?”姬嬿急切问道。     “将幼弟父亲约出来,如何?”     姬嬿马上哭了出来:“那天晚上黑灯瞎火,我什么都没看见,上哪里去约他?你要是想羞辱阿母就直说,阿母认了,谁让阿母给你抹黑了呢。”     刘炽沉沉打量姬嬿许久,似要把她看透看破,就在姬嬿受不住他的气势想要开口时,刘炽忽然笑了。     “既如此,阿母就在林光宫终老吧,儿子会命人在附近给您修建陵墓的。我还要赶到定襄给大长公主主婚,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竖子,连黎姬那个贱妇都挨着穆帝下葬,她是穆帝皇后,凭什么不让她入主阳陵?     姬嬿眸色肃杀,面上狠戾一闪而逝,眼含热泪:“好,阿母不回丰京,在林光宫终老,惟愿我儿江山永固,万代千秋。”     刘炽黑着脸,很快带人走了。新来的宫人有条不紊地打扫地面,几十桶水泼下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是萦绕在宫殿上空久久不退。     姬嬿吐了个天昏地暗。     刘炽走后第五天,一个黑影大摇大摆地摸进林光宫,摸到姬嬿床上,一把捂住她的唇。     她骇了一大跳,低低斥道:“你怎么还敢来?要是被人抓到我们就完了。”     男子不以为然:“就这几个守卫还想抓我?说起来,你那皇帝儿子真不怎么样,没有咱们儿子厉害。”     他将手放在她的肚皮上,感受胎儿强有力的心跳。     “听这动静,咱们儿子肯定是个聪明孔武的小勇士,枉我白活四十多年,不知人间有太后这般尤物,要是能早日遇到太后,多生几个血统高贵的孩子,中原现在早就是我们匈奴的天下了。”     姬嬿仔细听了听动静,没有发现异常,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死鬼,现在生也不迟啊。我的两个大儿子,一个与犬夺食没被饿死,另一个更奇,在肚子里被老不死的跟他女人可劲儿折腾也没落掉。单于龙精虎猛,生的孩儿肯定比那两个要强。”     “这话我爱听,都说汉人会说话,今日一听果然不假,尤其是太后,上下两张嘴,各有味道,本单于甚是喜欢。”     “讨厌。”     男人邪.笑:“太后不就是好这一口嘛。”     姬嬿娇嗔地捶了男人一下,幽幽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搞的,最近老觉得心里发慌。”     “当初咱们花费那么多心思筹谋,好不容易才拉拢吴复,没想到却是个短命鬼。幸亏咱们手脚快,把报信的士兵早早处理掉,要不然被魏无恙查到就麻烦了。”     男人揉着女人的浑圆,给她出了个主意。     “我早说过,擒贼先擒王,好容易你皇帝儿子自己送上门来,干脆直接拿他开刀算了。过两天你派人去定襄报信,就说你病重,他肯定会来看你,到时候我在路上伏击,将他宰了,你再强势回宫,垂帘听政,等咱们儿子长大,找个合适机会推上帝位,多好。”     姬嬿被他说得心中一跳,她可从未想过弑君,而且杀的还是自己亲生儿子,但他看自己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罢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行,未免夜长梦多,咱们赶紧分头行动。”     男人手下越发用力:“我就是喜欢你狼心狗肺的样子,跟我真是绝配。”     室内忽然灯火通明,乌泱泱的玄甲军潮水般涌了进来,人群散开,熟悉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的脚步很轻,但在姬嬿看来,每走一步都重   重踩在她的心口,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下场,白眼一翻,华丽丽晕死过去。 第58章       匈奴单于木铎死了,死在敌对方太后的床上,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他这一生说不上波澜壮阔,但也绝不平庸。一路过关斩将,从二十多个兄弟中杀出血路,一举夺下储君之位,当了十几年太子后嫌父亲活得太长,一刀结果老单于,自封为王。     他生前极好美色,十二、三岁就开了荤,三十年间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曾说过,除了生他的和他生的,世上无不可淫之女人。     木铎最想淫的当属和亲公主刘蝉衣,但她被狐鹿姑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他始终不能如愿。     遇上姬嬿,他兴奋得眼都红了。肖想刘蝉衣只是因为她长得美,单纯想占.有;姬嬿就完全不一样了,睡了她,等于睡了整个中原,等于狠狠一巴掌打在儿皇帝刘炽脸上。     对,可不就是儿皇帝么!     被迫放弃王庭又如何,他的亲母,穆帝之妻,还不是乖得像条母狗一样趴在他身下,扭着腰臀向他摇尾乞怜,要她多贱就有多贱。     后来,她有了身孕,居然说要生下孩子,让他取刘炽而代之,他听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心狠手辣,猪狗不如,跟他绝配。     她谋算亲生儿子的模样太迷人了,他越来越痴迷,越来越言听计从。他要把他们的孩儿立为单于,让他带着匈奴人入主中原。     多么完美的计划!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为自己史无前例的艳遇付出昂贵代价,他的性命,他的一万精骑,统统丢在了异国他乡。     *     “别杀我,别杀我!”     大叫一声,姬嬿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惊惶四顾,对上一双漂亮的眸子,见她醒了,那眸中讥诮转瞬即逝。     “太后醒了?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女妾唤人……”     “这是哪里?”     “回太后,这里是渔阳。”     打量四周摆设,果然与林光宫不同,姬嬿心中狂跳不止,一时有些吃不准刘炽的心思。昨晚被他“人赃并获”,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他非但不杀她,还带着她一起到了渔阳。     “陛下呢?去叫他来,我要见他!”     云梦站着不动:“太后有什么话跟女妾说也是一样的……”     “贱婢,我要见我儿子!”姬嬿红着眼,怒目而视,“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刚才的眼神,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我是陛下生母,你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少在我面前狗仗人势!”     “你以为我失势就可以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装模作样的贱妇,当年黎姬在我面前……”     “陛下!”     一声带着委屈的轻唤打断她的唾沫横飞,冷不丁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眸子里,姬嬿吓得说不出话来。     刘炽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云梦抓着刘炽衣袖,急急忙忙劝慰:“陛下,都是女妾的错,您别怪太后,她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能再受刺激了。”     姬嬿老蚌怀珠,无论体力还是精力都没法跟年轻人比,稍一受刺激就会昏厥,时间久了对身子肯定不利。     她说的是大实话,听在刘炽耳中却是无比刺耳,他阴森森盯着母亲明显比正常月份要大得多的肚子,冷笑掀唇。     “阿母错了,阿梦不仅仅是暖床的玩意儿,她还是我爱的人,冰清玉洁,忠贞不二,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与天子比肩。”     他的话似一记耳光,重重扇下来,打得姬嬿猝不及防,头晕目眩。她脚下踉跄,面上满是凄楚与不敢置信。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母?”怎么能在他的妾室面前,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     “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姬嬿愤怒低吼:“你如果非要这么羞辱阿母的话,还不如杀了阿母。”     “腿在阿母自己身上,儿子可没拦着你。”     刘炽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等了半天,不见姬嬿有任何动作,凤眸一黯,决绝地搂着云梦转身就走。     哪怕她有半分血性,他都会佩服她,宽宥她,不再追究她的弑君之罪。     可惜啊,终究还是失望了……     “这是刘全的别宫,非常安全,阿母以后就住在这里,绝对不会再出现不长眼的贼人半夜三更摸进来,强了当朝太后的事……,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个兄弟。”     “不,”姬嬿失声尖叫,“你打算让我老死在这里?我是先帝皇后,就算死,也要与先帝合葬阳陵才对。”     “有何不可!”挺拔的背影头也不回,“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只是将阿母一人关起来已经足够仁慈了。至于合葬,阿母可以自己去问问先帝,听听他怎么说罢。”     “你……这个……不孝子。”     姬嬿指着他的背影气得发抖,舌尖泛起阵阵苦涩。谁能想到,曾经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太后   ,居然落到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地步。     天大地大,何处容身,又有谁能给她倚靠?     “阿母!”有人在身后唤她。     “阿吾,是你吗?”     姬嬿喜极而泣,她就知道长子一定不会放任她不管的。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徐徐转身。     二人视线在她隆起的腹部交汇,她看着他微笑:“你一定能够理解阿母的,对不对?”     陆吾的俊脸“唰”的一下变白了。     谁能告诉他,年近五旬的太后怀上身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刘炽什么都不跟他说?为什么不让他有个准备就直面这么肮脏的场景?     要不是他十分擅长隐藏情绪,他现在早就暴起了。愣不过片刻,他脸上恢复了笑容:“当然。”     他怎么会不理解她呢,不就是打着“身不由己”的幌子,干着人尽可夫的勾当么,她的淫.荡可是刻进骨子里的。     二十多年前,她在他面前骄傲地挺着孕肚,告诉他里面装着他顶顶尊贵的阿弟,那一回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该死地别告诉他是为了真爱!     三个孩子三个父亲,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会不会感到羞耻。     呵呵。     “阿吾,你可一定要帮阿母,阿母不想老死在这里,等生下这个孩儿,你带阿母回丰京吧。”     “阿母准备拿幼弟怎么办?”     “反正木铎已经死了,它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留着不过是个累赘,要不阿吾帮阿母拿去处理掉吧。”     陆吾面上平静无澜,心里却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仍笑着侃侃而谈:“原来在阿母心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都该死啊!”     “有什么不对,无用的东西就该舍弃,留着只会害人又害己。”姬嬿满脸不以为然。     陆吾想纵声大笑,当年她丢下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吧。她在深宫锦衣玉食,夜夜笙歌,却任由他风餐露宿,与犬争食,不闻不问。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她还活着干甚么?     “阿吾懂了,阿母稍安勿躁,等生下幼弟,我就想办法带你回京。”     姬嬿巧笑倩兮,娇媚得像个少女,仿佛那些过往和伤害完全不存在。     “还是阿吾最疼阿母。”     陆吾也笑:“阿母知道就好。”     刘炽走后第三天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行宫厨房不小心走水,本来只是范围极小的一场火,因为扑救不当,越烧越旺,到最后火借风势,几乎点着半座宫殿。     众人忙着救火,等控制住火势,才想起偏殿里还躺着位当朝太后。刘炽心腹匆匆开门,才一眼就吓懵了——     太后身下血流成河,硕大的婴孩头颅冒出一半,半张脸憋得青紫,卡在产.道一动不动。     “快,快把接生婆带过来。”     事先准备的三个接生婆围着姬嬿束手无策,孩子身子实在太大,隔着肚皮摸都有平常新生婴孩两个大,所以才会卡住不能动弹,更要命的是,产妇陷入昏迷,根本使不上力气。     三个人一合计,“噗通”一声跪倒在刘炽心腹跟前。     “足下还是另请高明吧,夫人难产,非妾等能力所及啊。”     “胎儿个头实在太大了,别说夫人这样的体质和年纪,就是换个年轻妇人也是不成的,据妾等所知,这么大块头的孩儿,只有匈奴女人才生得下来。”     心腹心道,眼神怪毒的,居然看得出来是匈奴种。眉头一皱,摆摆手:“不管怎么样,你们今晚就在这里守着她,我去去就来。”     下半夜,姬嬿的呼吸已经极轻极轻,三个稳婆撑不住歪在床脚睡着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修长挺拔的影子走到她的床头。     “救我,我不想死!”     她竭力睁开眼,拉住那人的手。     “嗤,你不是说无用的东西就该舍弃吗?你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该留还是该舍?我的好阿母,下次投胎睁大眼睛吧,别再错投到人的肚子里。”     说完,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看也不看一眼,大步离去。     翌日,姬嬿难产而亡的消息出现在天子案头。     此刻,刘炽还未起床,一只纤纤素手执起锦帛,嘴角勾起。“吧嗒”一声,锦帛掉进火盆,化得一干二净。 第59章   出了行宫,陆吾打马游走在渔阳街头,这里曾是燕国治所所在,是除了丰京以外,他待得最久的一个地方,捻熟得闭着眼睛也能从南走到北。   他去了上锁的燕王宫。   刘全父子被诛后,刘炽并没有将宫殿改为太守府,而是上锁贴封,静静空置。   除了厚厚的积尘,宫里每一处都跟当年一模一样,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寝殿。   粉色的绫纱帐,床头挂着一副镶了红宝石的马鞍,案上还置着主人写字最爱的素色锦帛。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吹得绫纱帐猎猎作响,也吹来熟悉的少女言笑声。   “阿吾,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老绷着脸嘛。”   “阿吾,我的骑术是不是比你还要厉害?”   “阿吾,我们私奔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阿吾,你可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回来娶我!”   一声声,如泣又如诉,陆吾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床上,痛悔不已。活了三十多年,直到今晚,他才真正明白失去了什么。   深信不疑的成了笑话,嗤之以鼻的变成情殇。愚蠢若斯,活该他寻寻觅觅,求而不得。   “阿嫮,我错了……”   不再犹豫,起身越出宫墙,纵马狂奔,疾驰一夜,终于赶在鸡鸣前来到心心念念的地方。   他好想她,好想进去看看她。门楣上大大的“魏”字却冷冷瞪着他,一如那伪君子对他的戏耍与嘲弄。   他知道魏无恙此刻还在军营,家里只有刘康父女、张宝和几个亲兵;他还知道上巳那天,她去衣料铺子买了一个墨色香袋,第二天魏无恙出门,香袋就大摇大摆地挂在他身上。   不知道香袋里装了什么宝贝,他每走几步就会用手去触摸一下,脸上浮现刺眼的笑容。   他跟踪她一个月,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每个月里,魏无恙会回来三次。每次他回来,她都会去城门接他,每回她从马车上下来,都是一副被滋润过的模样,嘴唇红肿,大眼迷离,春潮满面。   当天晚上,他们屋里的灯会熄得很早;第二天白天,他们又会起得很迟。   他知道魏无恙会对她做些什么。一想到他拥着她,在她身上为所欲为,采撷她不为人知的芳香和甜蜜,他就嫉妒得发狂。   他才不相信魏无恙会信守孝期不圆房的承诺,他那么卑鄙无耻,连她的身世都敢隐瞒,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在魏家门前站了半个时辰,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落脚处。   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白皙的娇躯在眼前晃来晃去,想着想着,身子就热了,欲望空前高涨。不论以前还是现在,她都白到极致,想像她身无寸缕的样子,他释放了自己。   *   云光三年五月,大长公主刘蝉衣出嫁了。   这是她第二回出嫁,同样嫁给匈奴男人,第一回她是哭着走的,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这一回却是笑着嫁的,她的新婚丈夫以千匹良驹为聘,以世代结为两姓之好,永不侵犯汉境为诺,珍而重之地将她求娶。   自高祖始,百年间送至匈奴的和亲公主共计一十五人,最终活着回到故土的只有她一个,被两任匈奴王求娶的也只有她一人。   若阿翁和兄长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么高兴。   三十年前,作为阿翁最宠爱的幼女,被群臣逼着嫁给年纪比阿翁还要大的乌朱单于,缠绵病榻的阿翁痛不欲生,怀着对她的满腔愧疚撒手人寰。   兄长穆帝在阿翁灵前继位,红着眼对她发誓,终他一朝,绝不再送公主和亲,为了这句话,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他还是兑现了承诺。   从子惠帝,不仅彻底终结了汉人贵女和亲的历史,还掷地有声地对她说——   “姑母当年说过的话,阿炽一刻也没有忘记,刘家女郎可亲可爱,可打可杀,绝不送给蛮夷糟践。阿炽今天还要告诉您,从今往后不仅刘家女郎,凡我天.朝日月所照之地,所有女郎绝不允许外族糟践。”   “是男人,就拿拳头说话,不靠女人挡在前面。”   她笑着落泪,这一生,有太多委屈,不甘,愤怒,绝望,懊悔,但老天终究还是偏爱她的。嫁给自己爱了半辈子的男人,失而复得的女儿陪在身边,还有两个从子见证她的婚礼。   ——无憾了。   ……芳洲正要帮刘蝉衣穿婚服,她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窃窃私语。   “好孩子,你的一年孝期马上就要守完了,圆房的时候记得在身子底下垫一方白帕子。”   “为什么要垫白帕子啊?”   “因为,”刘蝉衣俏脸微红,顿了好半天才继续道,“行房的时候,会流出处子血,那是女子纯洁的证明。”   在一旁大快朵颐的萆荔接过话茬:“对呀,我们成亲第二天,阿贤还故意割破手指染红一条白帕子交给身边嬷嬷呢。”   芳洲被她说红了脸,见她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便指着案上一推橘子皮逗她。   “那你知道什么人嗜酸吗?”   “知道啊,”萆荔把一瓣橘子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阿贤说了,酸儿辣女,嗜酸的人怀的肯定是儿子。”   “噗——”   芳洲一口水全喷到萆荔脸上,她不仅不生气反而拍着巴掌惊呼:“我家阿贤可真神呐。”   “他说,你们夫妇若是知道我们有孩儿了,肯定会坐不住的。”   芳洲的俏脸顿时绿了。   她才十六,没什么好急的。但郝贤比魏无恙小五岁,同时成的亲,人家马上要当父亲了,魏无恙的孩儿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想想就心酸。   他若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很失落?   猛然间,芳洲万分心疼魏无恙,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   刘蝉衣也看出了女儿的恍惚,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就把她往外推。芳洲提着裙子来到男宾席,让魏无恙的亲兵把他叫了出来。   “怎么啦,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魏无恙替她拨弄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笑问。   “无恙,你随我来。”   芳洲牵着他,衣袖下的手紧紧叠在一起,躲到一处无人角落,长长的爬山虎挂满墙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里站了两个人。   陆吾远远跟在后面,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手牵着手,就连站着说话也不舍得松开,说着说着,女子忽然主动凑上去,猛地吻住男子的唇。男子吓了一跳,不过片刻就欣然接受了女子的投怀送抱,任由她专注投入地吻他。   渐渐地,男子不安分起来,他的手从女子衣襟里钻进去,女子顿了顿,笑着拍掉他的手。   他们吻了多久,陆吾就握了多久的拳头,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离去时,却听郝贤在远处大叫:“魏无恙,你干嘛呢,大家都等着你喝酒呢,再不过来我可要亲自逮人了。”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到男子气喘吁吁地放开女子,与她额头相抵,手却一直没有退出来。   女子连声催促,男子才依依不舍地拿出手,又在她唇上狠狠嘬了几口,目送她先走出去,他才匆匆走了。   男子走得很匆忙,连身上香袋掉到地上都没有发现,陆吾踱步过去轻轻拾了起来。   里面装着一张锦帛,摊开,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陆吾眼眶一热,险些滚下泪来。   是隶书。   他跟刘炽一起进学,刘炽习篆,他习隶,刘嫮也随了他的习惯,写得一手好隶书。   她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她的骑术是他倾囊相授的,她所会的一切都来自于他。   字迹可以变,但下笔的力度和写字的风骨仍与前世一模一样,干练,果决,绝不拖泥带水。   陆吾朝着芳洲的方向追过去。   “翁主请留步。”   芳洲回头看他,他的心却狠狠抽了一下,只因她的唇被魏无恙凌.虐得肿胀不堪,红润又丰盈。   肢体快过脑子,陆吾朝她伸手,想抚她的唇,替她擦拭那刺目的红。   芳洲警觉地后退一步:“逸侯找我有什么事?”   “翁主认识这个吗?我记得大司马好像戴过,不知道是不是他掉的。”他递上墨色香袋。   芳洲接过香袋仔细辨认,脸上有了笑意:“谢谢逸侯,这香袋正是无恙所有。”   陆吾也跟着笑:“物归原主就好,快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不用看了,就是个普通香袋,里面没放什么东西。”芳洲可不想当着陆吾的面打开她写给魏无恙的情信,这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被第三个人看到就不妥了。   “既无事,那吾就先告辞了。”陆吾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芳洲摩挲香袋,想了想还是轻轻打开,里面露出一张素色锦帛,用隶书写着一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字体娟秀,苍劲有力,只是有些发黄,落款是一个肆意又张扬的“嫮”字。 第60章     嫮者,美好貌也。     这世上叫“嫮”,又跟魏无恙是旧相识的,除了那位已逝的燕国翁主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原来,她跟魏无恙有过一段情。     自十岁与魏无恙相识以来,芳洲一直以为他们是彼此的初次与唯一,没想到在她之前,他还有过这么深沉的一段爱恋。     他守口如瓶,从不对她这个枕边人透露一言半语。     是啊,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那是他与她的故事,跟她这个局外人何干。     舌尖又苦又麻,心口也是酸涩难当,挺直腰,芳洲迈着平稳的步子缓缓走回内室。     “腓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刘蝉衣扶住芳洲肩头,满脸关切。原以为小两口偷会后你侬我侬情更浓,谁知女儿不仅没有喜色,反而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芳洲心中一热,恨不能扑到她怀里向她倾诉委屈。这世上,除了阿翁、魏无恙、曾大母和白泽,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就只有她了。     看到她就像看到阿母。     “我……”目光触到她焦急的眸子,芳洲忽然醒悟,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她怎么能哭哭啼啼,坏了兴致。     “无事,就是日头有些大,晒得人心里发慌。”     刘蝉衣松了一口气,扶她到床边坐下,温柔一笑:“那你赶紧歇歇,仔细中了暑气,我让人给你煮酸梅水喝,再加些冰糖,酸酸甜甜的,保证你喜欢。”     女儿小时候最爱喝的就是这个。     芳洲看着她微微笑:“好。”     少女巧笑倩兮,满眼孺目,刘蝉衣看得高兴,再次掀唇,鼓乐恰巧奏起,喜娘来请她去拜堂,芳洲也笑着将她往外推,来不及说什么,她被众人簇拥着走了出去。     萆荔本来吵着要去看热闹,被郝贤一把拎回来塞进房里,见芳洲独坐发呆,她立即凑了过去,歪着头打量她。     “腓腓,你跟魏无恙闹别扭了吗?”     芳洲惊得瞪大眼,她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吗?     “哎呀呀,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怪渗人的。”萆荔抱着胳膊,数着上面泛起的小颗粒娇嗔。     “你是怎么发现我和他……闹别扭的?”     “这还不简单,就凭你和大司马恨不能长在一起的粘糊劲啊。阿妈在前头拜堂,你的大司马肯定也在,你不去看他,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里发呆,不是闹别扭是什么?”     连刘蝉衣都没发现的事居然被她发现了,芳洲对这个粗中有细的异族少女有些刮目相看了。     “嫂嫂,如果有一天,表兄在你之外又爱上别的女子,你会怎么办?”     萆荔没有丝毫迟疑:“我会带着孩儿回匈奴。”     她褪去一贯嬉笑之色,换上肃穆表情:“无爱就无痛,一旦爱上了就会斤斤计较,我是为了他才留在这里的,我全心全意付出,必然要求对等的回报,若他眼里不止我一个,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虽说男子多薄幸,但还是有我阿爸和大将军这样的情种。所以,我相信,一生一世只爱一人的承诺,只要男人愿意就一定做得到。若做不到……”     若做不到,不是变心,就是贪心。     芳洲陷入深深的沉默。     回家路上,她一言未发,洗漱过后就早早上床歇了。     魏无恙赤着上身从净室出来,他下身只穿了件犊鼻裤,好身材一览无余。往常这个时候,芳洲都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欣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安静。     她穿着芙蓉色广袖宽身中衣,背向而卧,轻轻一剥,瘦削白皙的肩膀就露了出来,魏无恙眸中染上异色,捉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吻,来回地抚摸。     芳洲没有动静。     见她还不说话,灵活的舌又来到她的耳畔,一口含住她的耳垂,挑.逗,舔.舐,她果然哆嗦起来。     “为什么不看我?”他一边吮.吸,一边逗弄她的丰盈。     芳洲的身子顿时涌起一股熟悉的情潮,她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抵挡不了他的诱惑,怕再这样下去又要哭着向他求饶,心中发狠一把推开了他。     “怎么啦?”魏无恙被她推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就是累了,我想睡觉了。”     “不对,你一定有事,中午你还那么热情……,平时你可是最喜欢我碰你的,来月事都要我抱着你睡……”     “魏无恙!”     厉声喝住他,芳洲羞得无地自容,原来在他心里竟是这么看她的——     耽于情.欲,恬不知耻。     刘嫮在他心里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红着眼瞪他:“你以后不许再碰我!”     魏无恙在路上吃了她的瘪,刚才被她推开,现在又听她声色俱厉地指责,早就坐不住了。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是我妻子,我不碰你碰谁?!”     哼,居然敢吼她,她也吼回去。     “碰你的刘嫮去!”     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魏无恙心中“咯噔”一声,面上闪过慌乱,连忙抓住芳洲的手,急急问道:“腓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他曾想过,等时机合适,将刘嫮的事说给她听。但他没想到刘炽兄弟两人都来到定襄,而且阴差阳错之下,陆吾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们二人都对刘嫮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刘炽更甚,凭着一只歧头履幸了一个又一个。如果陆吾告诉他,以前找的全是赝品,只有芳洲才是真的……     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魏无恙,你也有心虚的时候?”     他的焦急和沉默无不令芳洲气苦,原以为他会解释,他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小祖宗,你能把话说清楚吗,我心虚什么了?”     “我送你的香袋呢?”芳洲盯着魏无恙一瞬不瞬。     “被我收起来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魏无恙这回是真的心虚了,妻子好不容易开窍,送他情意绵绵的信物,却被他不小心弄丢了,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天去过的所有地方全找了一遍也没找着,明天还得再接再厉。     芳洲继续追问: “收在哪里了?”     “放在……我忘了,明天肯定拿给你看。”     “是吗?”     魏无恙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是的,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准拿给你看。好腓腓,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你,其实是我喜欢碰你,我们好久没亲热了,不如……。”     咬着她的耳朵,大掌朝她身下探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芳洲睁着如水美眸问他:“无恙,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魏无恙有心缓和气氛,打趣道:“你才知道啊,你就是天字一号小傻瓜,是我的心……”     “我累了,要睡了。”芳洲打断他的话,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孤单寂寞的冷清背影。     魏无恙愕然,这还是他们婚后生活中头一次如此,芳洲十分依恋他,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哪怕来了月事不能亲近,也要他抱在怀里才肯入睡。     “腓腓,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只有轻微的鼾声。     魏无恙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她搂在怀里,直到下半夜才阖上眼。     第二天起床,他习惯性地到处摸,没有摸到熟悉的温热,倒是摸到一个柔软的小袋子,他喜得跳了起来,抱着小袋子又亲又啃,可不就是他掉的香袋嘛。     魏无恙兴奋不已,跑到前厅,芳洲正跟父亲在用饭,顾不上失仪,他举着香袋向她炫耀:“腓腓,你看,我找到了。”     “在我们卧房床上找到的,原来我把它塞到枕头底下了。”     芳洲幽幽叹了口气,香袋是魏无恙睡着时,她偷偷塞到他手中的,这是她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放下木箸,沉默良久,她才开口问道:“这个香袋你是不是从不离身?”     “是啊。”魏无恙点头,“除了睡觉摘下来,平时与我寸步不离,连阿贤好奇里面的东西,我都没给他看过。”     芳洲定定盯着他瞧,眼神里是他看不懂的陌生和疏离,他忽然有些心慌。     想说些什么打破无言的隔阂,芳洲忽然笑了:“没事了,快吃饭吧,下午还要去军营呢。”     “好。”     坐下用饭的魏某人并未感到轻松,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芳洲的脸上平静无波,他心底却笼上了一层阴影。     魏无恙走后第二天,芳洲问自己父亲:“阿翁,您常说游历可以增长见识,要不我们跟大长公主一起去匈奴转转吧。”     刘炽对这次汉匈联姻看得很重,不仅私下称狐鹿姑为“姑父”,还将云中郡以北的广袤草原划为其部的永久居留地。     早就想见识大漠孤烟的刘康欣然应允。     又过了九天,魏无恙回家了,迎接他的只有张宝一人。     “外舅和翁主呢?”     张宝老老实实回答:“他们去云中了。”     魏无恙眼皮跳个不停,不由得想起芳洲当年从皇宫“逃跑”的经历,急切问道:“去云中干甚么?”     张宝知道他的担忧,连忙安抚他:“大司马勿忧,翁主和大王只是去匈奴转转,陛下特意派了逸侯护送大长公主,不会有事的……”     话未说完,魏无恙连家门都没进,跨上蹑影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第61章   魏无恙骑着蹑影,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云中郡,听说他来了,刘蝉衣喜得亲自出来迎接。   都说女婿如半子,她心里清楚从迎她归朝那日起,魏无恙就将她视作外姑,像对待刘康那样,亲近有加,执礼甚恭,由不得他们不喜欢。   “好孩子,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刘蝉衣掩唇一笑,恍然大悟道,“肯定是想腓腓了吧,你们两个还真是焦孟不能离啊,我就说腓腓这些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原来是想你想的啊。难怪萆荔常常笑话你们,说你们长到一起了,现在看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魏无恙听说芳洲跟他一样相思成灾,顿时就咧嘴笑了,俊脸上晴空万里,提着一路的心终于松快下来。   他朝刘蝉衣行了一礼:“也不全是为了腓腓,大长公主回匈奴,无恙没有亲自送行,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也顺道来看看您。”   刘蝉衣听得愈加欢喜,恨不能有个这样的亲生儿子,拉着他低声说体己话。   “下个月腓腓就该出孝了,你们抓紧时间圆房,多生几个孩儿,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   魏无恙的老脸难得红了,在对方殷殷目光下,微不可察地点头。刘蝉衣见他恭顺有加,心里比喝了蜜还甜,领着他往室内走。   她边走边介绍:“今天来了位客人,跟阿康很投缘,你也一道去见见。”   魏无恙颔首,能跟刘康说到一起去的必不是俗人,见见也无妨,若能结交一二,不失为意外之喜。   “大司马,这么巧?”   来客一见到他,就马上从案前立起向他行礼。魏无恙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还真是意外啊!   与刘康相谈甚欢的居然是刘嫮大兄,刘全庶长子刘不疑。   刘全伏诛后,除了早年和离的王后与大翁主,九族里只剩刘不疑这一支。当年为了寻找刘嫮,魏无恙走遍边关每一个角落,自然少不了跟他打交道。   刘不疑是燕王府唯一真心对待刘嫮的人。他比她大十五岁,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在刘全送刘嫮上丰京时苦苦哀求过,虽没能挽回什么,却实打实救了他自己一命。   魏无恙一直以为皇帝放过刘不疑是因为他的儿子刘过揭发燕王谋反有功,直到他知晓刘炽的心思,才恍然大悟。   刘不疑知道刘嫮身世,对她有着深深的同情和怜悯,他惜她疼她助她,这才是皇帝放过他的主要原因。   刘炽给他封了安乐侯,赏美婢,享食邑二百户,让他在渔阳老家颐养天年。他的儿子刘过却什么奖赏都没有,去藩废爵后成了庶人,还得靠父亲食邑过活。   “大司马,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当年匆匆一晤,不疑就知道大司马非池中之物,必不会久居人下,如今终于一飞冲天了。”刘不疑对魏无恙印象很深,由衷赞道。   “安乐侯过奖了。”魏无恙客气还礼,“安乐侯是专程来看大长公主和我外舅的吗?”   刘不疑自身是不受待见的庶长子,在王后手下讨生活并不容易,但遇上比他更为凄惨的刘嫮母女,他还是竭尽所能地帮助她们,所以刘蝉衣一直铭记着他的恩情,对他非常亲善。   刘不疑爽朗一笑,朝魏无恙身后的人瞥了一眼:“是也不是,说起来还得感谢逸侯,他上次来渔阳办差,专程上门告诉不疑大长公主大婚的喜事,还说她以后会定居云中,我这才过来拜会的,没想到在这里与康弟一见如故,真是缘分呐。”   陆吾悠悠站起,朝魏无恙轻笑:“原来大司马跟安乐侯也是旧相识。”   “是啊,不过再熟也没有逸侯熟,逸侯可是在燕王宫待过七年的人,对宫里每个人都了如指掌。”魏无恙不慌不忙回敬。   陆吾听出他意有所指,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刘蝉衣,果见她秀眉紧蹙,俏脸染霜。不想惹她厌恶,他讪讪道:“大司马说笑了。”   魏无恙冷笑,他知道陆吾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想通过亲近故人刺激芳洲记忆罢了。   真不知该说他天真呢还是愚蠢,他也不想想祝余在芳洲身边那么多年,她都没想起来,区区刘不疑就能让她复苏?   再说还有护犊子的大长公主,他当年伤刘嫮那么深,她还能任他为非作歹?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谁也没有开口,忽听一阵无忧无虑的笑声自门外传来。   “翁主,没想到你的骑术这么好,下次我们一起比试一下如何?”   “对啊,翁主,你刚才真是美极了,英姿飒爽,好像个女将军。”   两个少年簇拥着一个少女走进来,他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朝气蓬勃,耀眼灿烂,人人都为之感染,只有魏某人气黑了脸。   刘不疑连忙说道:“这是贱内的外甥,他们是一对双生子,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我府上,大的叫改之,小的叫勉之,今年十八岁,你们两个还不来拜见大司马。”   刘改之兄弟看了一眼魏无恙,又看了一眼芳洲,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见过大司马。”   魏无恙哼了一声,没有接话,这一声真的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显得轻慢至极,小儿郎当场就变了颜色。   刘蝉衣觉得女婿吃味的样子可爱极了,站起来打圆场,芳洲不想在大庭广众下驳他的面子,也冲魏无恙甜甜一笑:“你来了。”   结果,魏某人黑着脸根本不搭理她。   芳洲讨了个没趣,远远跑到刘康下首坐了,改之兄弟也跟着一起找位置坐下,魏无恙的俊脸更黑了。   “你坐在这里干甚么,出嫁从夫,要坐也是跟自己郎君坐在一起。”刘康像撵鸡一样把芳洲往外赶。   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撑得住场面。魏无恙面色稍霁,过来牵芳洲的手:“腓腓,我十天没见你了,跟我坐一起吧。”   这个时辰他才下值没多久,应该是一回家发现自己不见了就马上追过来的,看着他风尘仆仆中带着哀求的样子,芳洲的心忍不住微微疼了一下。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在她狠起心肠要跟他划清界线时,他就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弄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好。”半晌,她回握住他的手,魏无恙终于笑了。   回到座位上,他悄悄问她:“为什么要生气?”   芳洲对自己说,看在他心急如焚追过来的份上,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要是还把握不住,就不能怪她心狠了。   “你的香袋的确从未离过身吗?”   这是她第三次问香袋的事了,福至心灵,魏无恙将腰间香袋解下,打开,眼珠子都要瞪掉。不知什么时候,芳洲写给他的情信,居然变成刘嫮的手迹。   “腓腓,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承认。”   “等一下。”芳洲想听又不敢听,挣扎半天才低低开口,“如果是关于刘嫮的,我现在……”   “不是,”魏无恙打断她,“是关于香袋的。”   “其实,那天在大长公主婚宴上我就发现香袋不见了,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我怕你骂我,就撒谎说香袋被我收起来了,不料第二天它就自己长腿跑出来了。”   “哦!”芳洲淡淡应了一声,嘴角勾起隐秘的笑。   魏无恙傻眼了,这个“哦”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原谅他了还是没原谅?   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食不知味,饭后又被刘康拉着说了许多话,魏无恙听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不已。   “外舅,腓腓不生我的气就不错了,我哪敢生她的气,我可是向您承诺过要唯她马首是瞻的。”   听他这么说,刘康才依依不舍地松手,一巴掌拍到他肩上。   “这样我就放心了,腓腓生你气也不打紧,夫妻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当年我和你外姑就是这样,每次只要她一生气,我就……”   见芝兰玉树的女婿瞪大眼望着他,刘康尴尬地拍拍脑门:“哎呀呀,为父今天又喝多了,我得赶紧闪了,要是被腓腓知道就不得了了。”   魏无恙失笑,摸着下巴思忖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抬脚朝卧房走去,又听见熟悉而讨厌的少年声音。   “翁主,我们有话想对你说。”   “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自家亲戚不用这么见外。”   “我们兄弟二人一直都想离开边地到丰京去闯荡,可姨父说什么也不答应,希望翁主能在姨父面前美言几句,如果翁主能帮忙说服姨父,我们愿给翁主当牛做马。我们听说丰京的皇室贵女都有养面首的喜好,翁主若不嫌弃我们……”   “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安乐侯不同意你们出去闯荡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觉得边地挺好的,现在匈奴也远遁漠北了,你们留在这里一样大有作为。”   “翁主是嫌弃我们吗?翁主放心,我和阿弟还是清白少年郎,我们没有破身。”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我不好这一口啊,芳洲无奈扶额。   ……   “大司马,被人抢心上人的滋味不好受吧?”陆吾如鬼魅般出现。   魏无恙眉眼不动:“逸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可否请你赐教?”   “什么问题?”   “你在刘全身边潜伏七年,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刘嫮,为什么不阻止刘全送她上京?以你的智谋和身份,别说你做不到。”   陆吾气得握紧拳头,这是他毕生之痛,他被猪油蒙了心,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等他真正明白过来时,已是悔之晚矣。   他没料到他的皇帝兄弟也爱上了刘嫮,还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夺了她的清白,将她逼上绝路。   魏无恙将他的懊悔看在眼里,冷冷警告:“你想忏悔,就用你的余生去赎罪,不要纠缠我的妻子。”   “你觉得陛下要是知道她就是刘嫮,会怎么做?”陆吾马上反击,那笑完全不达眼底,恶意满满。   “你尽管去告诉陛下好了,只要你拿得出证据。”   魏无恙气定神闲,完全不为陆吾的威胁所动,不管他说不说,这一回他誓要护她到底,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哪怕与全天下为敌。   “哼!”陆吾阴着脸,一甩袖子走了。   卧房内两个嫌人虫还在游说芳洲:“翁主若不信,可以现在给我们验身。”   改之马上扯开衣襟,露出光洁的胸膛,他的手还要往下,只听“咣当”一声,门被黑脸雷神一脚踹开,同时吓到屋里的三个人。   芳洲坐在床边,改之兄弟二人跪在她脚下,一个赤着胸,另一个手放在腰间衣带上,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捉奸现场。   “你们的事我会帮忙的,赶紧走吧。”芳洲在心中哀嚎一声,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姨父教导我们无功不受禄,翁主的恩情我们一定要还。”勉之大着胆子对魏无恙说道,“大司马,自古以来皇室贵女养面首的并不少见,请你尊重翁主。”   魏无恙脸上阴云密布,咬牙切齿道:“趁我发怒前,赶紧滚。”   两人担忧地看了芳洲一眼,丢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摄于黑脸雷神的淫.威,灰溜溜走了。   魏无恙黑沉着脸,一步步走到床边,二话不说将芳洲按在床上,挥手招呼她的翘臀。   “给我摆脸子,不跟我说话,嗯?”   “啪——”一巴掌。   “招呼不打,离家出走,嗯?”   “啪——”两巴掌。   “学人养面首,双龙戏凤,嗯?”   “啪——”三巴掌。   芳洲被他打得又羞又恼,埋着头乱蹬两条大白腿,嚎啕大哭。   “魏无恙,有本事你打死我,不打死我跟你没完。”   魏无恙被她骂笑了:“想死还不容易,我今天不让你欲.仙.欲.死就把魏字倒着写,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别求饶,求饶我也不会心软的。”   他将芳洲翻转过来,吻她的眼睛,脸颊,嘴唇和脖子。   以前他最喜欢吻的是她的嘴唇,现在他只对她的脖子乐此不疲,他狠狠吮.吸,在她脖子上种下一个又一个深紫色草莓,吸得她三魂丢了六魄,只能仰着头,大口喘粗气。   魏无恙快速脱下各自衣衫,魁梧的身子覆了上去,很快房内便响起令人面红心跳的音律,夹杂着女子如泣似诉的痛苦欢愉。   “别,别咬我,好疼……”   “不要,不要碰那里……”   “住手,住手,快住手……”   “呜呜呜,魏无恙,你这个混蛋,你不是人……”   一场情.事,虽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但卑鄙无耻的魏某人开发出第三个宝贝,直把芳洲折腾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床单,褥子,全都湿了。   事后,魏无恙抱着她一起沐浴,她雪白的身子被蹂.躏得惨不忍睹,到处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最惨的是她的雪臀,居然有两个清晰可见的牙印子!   魏无恙笑得特别欠揍:“细君若是不服气,可以在为夫身上咬回来。”   芳洲气不过,扑到魏无恙身上,狠狠咬向他的脖子。   良久,室内响起男子怒吼声——   “刘芳洲,你要谋杀亲夫吗?”   作者有话要说:   芳洲:找个大十岁的老公,天天被吃得死死的,还要打屁股,这日子没法过了。   魏狼:我才惨呢,找我老婆谋前程,报答方式居然是睡她,我TM能忍才怪。   陆吾:一个魏流氓够烦了,这两个小色鬼赶紧死开。   改之兄弟:翁主好威猛啊,把大司马皮都嘬破了,她一定没得到满足吧,我们有希望了。 第62章       被咬的魏某人以一顿终极惩罚结束了妻子的“挑衅”,芳洲在极致的欢愉中晕厥过去。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锦被下的二人都未着寸缕,魏无恙像根藤蔓将她紧紧缠住,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被他牢牢掌握,动一下就惹来不满的嘟囔。     “腓腓是我的,我的!”     英武霸气的俊朗男人,说出来的却是孩子气十足的梦话,芳洲听得好气又好笑。起身穿衣,不忘回头拨弄他的长睫毛,娇嗔道:“坏蛋,就知道欺负我。”     魏无恙在睡梦中笑了,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芳洲对镜梳妆的苗条背影,他没有急着起床,而是用手撑着头静静欣赏妻子的一举一动。     她穿着一件粉色大袖对襟罗纱衫,鸦鬓青青,脖颈修长,背部曲线十分优美动人,瘦削的肩,纤腰不盈一握,其下是浑圆的臀瓣和又长又直的大白腿。     他到昨夜才知,她的腰上有两个深深的腰窝,仿佛一对笑意嫣然的小酒涡,充满着不可描述的遐想,对他发出无声邀约。     他在想,如果能盛上美酒,他一定会醉死在那美妙的触感里。     纱衫极薄,影影绰绰中可见半边浑圆的轮廓,魏无恙知道高耸的雪峰下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是他驻足最多的地方之一……     美人初起,云鬓未理,别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与随意,跟人前端庄大气的她有很大出入,若被那些痴迷她的男人看到,不知又要掀起多少事端。     眸子一暗,他起身坐到她身旁,含住她的耳垂,轻轻舔.舐,慢慢移到耳廓,吮.吸,挑.逗,拨弄。     “嗯~”     芳洲唇间逸出一声娇喘,如闻天籁,魏无恙的身子迅速起了反应。他攫着她的唇发狂地啃,意味深长地问:“腓腓,觉得为夫舌功如何?”     “嘭~”     芳洲像一支松把燃了起来,她数不清昨夜他讨厌的舌头究竟干了多少坏事,只记得自己从头哭到尾,从床上哭到浴桶,又从浴桶哭回床上,哭得嗓子都哑了,他还不放过她。     她捂着发烫的脸低啐:“臭不要脸。”     魏无恙贼笑:“我是臭不要脸,但把床褥淋湿的可不是我。”     “魏无恙!”     芳洲气得脑仁疼,这个人明明人模狗样的,为什么在她面前就这么无耻,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呢。     “腓腓,你的水可真多呀,我尝了,还有甜味儿呢。”     芳洲:“……”     魏无恙见好就收,拿起胡粉帮她继续往脖子上抹:“好了,不生气了,大家还等着我们用早饭呢。”     芳洲恨恨瞪了他一眼,大清早撩拨的是他,怕人久等的还是他,好人都被他一个人做了,好话也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     魏无恙笑着亲了亲妻子撅得老高的小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芳洲脸上马上雨过天晴,乖乖梳妆打扮起来。     夫妻二人携手来到正厅,刘蝉衣一看见他们就捂着嘴笑,真是没想到,女儿看着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一张嘴能把女婿脖子给嘬破。     刘康也看见了魏无恙颈间的伤口,心中暗道,都说小别胜新婚,年轻人果然血气方刚啊,遥想当年……     昨晚魏无恙要吃人的样子实在可怕,改之兄弟还以为芳洲要遭大殃,没想到她不仅毫发无损,还让对方挂了彩,二人对视一眼,凑到芳洲跟前轻声细语。     “翁主,你可真是厉害,我和阿弟心服口服,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我们?”     两道凉飕飕的眸光扫过来,芳洲忽然觉得臀部开始痛了,连忙摇头:“不用了,真正厉害的是大司马,他一个顶十个……”     话音未落,改之兄弟愣了,芳洲也愣了,她掩面长叹,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魏无恙笑得心满意足,陆吾却是沉下了脸。     他不仅看见魏无恙的伤口,他还看见芳洲颈间的吻痕,虽然她扑了粉,但还是被眼尖的他看出来了,整整一圈,像一条珠链。那是他们情浓的见证,也是令他心如刀割的源头。     明明他的计策奏效了,芳洲撇下魏无恙跑到云中散心,他看着她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看着她赖在刘蝉衣府上不愿意回去,为什么魏无恙一来就前功尽弃了呢?     “你们几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刘蝉衣虽然对刘不疑亲善,但总觉得双生子粘女儿粘得太紧了,之前女婿不在她没办法,现在女婿来了一定不能再让他们当跟屁虫了。     “翁主在说养面……”魏无恙不慌不忙地接过话茬,芳洲唬了一大跳,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唇,这要是让阿翁和大长公主知道养面首的事,还不把她碎碎念死。     “没什么,我们什么都没说。”     “是吗?”刘蝉衣明显不好糊弄。     在魏无恙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神催促下,芳洲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编:“我想养只大狼犬。”     刘蝉衣满脸不赞同:“狼犬野性难驯,女郎养这个太危险了,不如养孩儿   吧,无恙年纪这么大,早该当父亲了,你们一定要加把劲,多生几个。”     刘康也跑来凑热闹:“腓腓小时候长得软软糯糯,玉雪可爱,谁见了都要逗弄一番,你们两个的孩儿只有更出色的。生九个吧,数字吉利,人多热闹。”     芳洲听得目瞪口呆,魏无恙点头称是,陆吾彻底黑了脸。     刘蝉衣不动声色地观察陆吾,面上笑意吟吟,眼底却冷得仿佛淬了寒冰。若不是祝余告诉她,她到现在都还被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牲蒙在鼓里,在他做了那么多伤害阿嫮的事以后,还妄图打芳洲的主意,那也得问问她和身后的狐鹿姑部答不答应。     自女儿失而复得起,她就发誓,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她分毫,任何人。     她转向芳洲温声道:“腓腓,无恙难得休沐,吃完饭就陪他好好转转,你不是喜欢骑马吗,正好让无恙教你。”     听言,陆吾心中苦涩更甚,他已经感受到刘蝉衣对他的排斥和不喜了。这些年,他没少跟刘家贵女们打交道,就像她曾说的,刘家女郎可亲可爱,可打打杀,绝不再送给蛮夷糟践,她们自有风骨和品格,不输任何男子。     尤其是杜凌霄教出来的公主们。     刘蝉衣在匈奴被人欺凌,在汉地被刘全幽禁,女儿客死他乡,这些全都没有击倒她,她不仅重新站起来,还站得比任何人都要高。     天.朝的大长公主,匈奴的大阏氏,高山一样挡在他面前,他的寻爱之路能有几分胜算?     改之兄弟也要跟着一起去凑热闹,刘不疑虎着脸说道:“我已经跟大司马说好了,后天你们就去他军中历练,你们给我好好听大司马的话,争取早日混个人样子出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姨父,不要啊!”双生子哀嚎,他们当着魏无恙的面向芳洲自荐面首,去了他麾下还能有好日子过嘛?     刘不疑瞪眼:“为什么不要?你们不是一直想出去闯荡吗?大司马治军有方,战功赫赫,多少人想投到他帐下都进不去呢,难得他肯卖面子给我,你们居然不珍惜!”     “我把你们抚养成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们能平安活着,不要断了你们家的香火,有大司马罩着,你们性命无虞,要是去了丰京,天高地远出了事谁管你们?”     刘不疑说得老泪纵横,刘康也跟着抹泪,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妻子母家上心到这个份上的也不多见了。     芳洲最见不得父亲哭,也不喜欢魏无恙被人误解,缓缓掀唇:“大司马铁骨铮铮,恩怨分明,言出必行,是难得一见的伟君子,跟着他你们不会后悔的。”     话毕,魏无恙咧嘴笑了,他的笑很明快、很纯粹,眉宇间难掩喜悦,星眸熠熠生辉。     不知道为什么,芳洲觉得这样的他尤其动人,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听她这么说,双生子终于点头答应,上前给魏无恙行拜礼,魏无恙这一回没有从鼻孔里哼出声,也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和颜悦色道:“你们大可记住翁主的话,如果我做不到就让翁主替你们撑腰。”     双生子大喜过望,再次给他行礼,姿态比上一回恭敬多了,直看得众人摇头大笑,只有陆吾在这笑声里落寞地走了。     ……骑上蹑影,魏无恙将身前的人儿搂得很紧很紧,恨不能融进身体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规规矩矩地抱着她,手没到处乱摸,唇也没到处乱亲,但芳洲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她知道,魏无恙还在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明亮,清澈,喜悦,深情,这样的凝视比身体的纠缠更让人动心。     “腓腓,腓腓,好腓腓,我好快活,比跟你在床上还要快活——”     魏无恙嗅着她的发香,低低开口,声音清越缠绵,勾得芳洲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呆子,瞎说什么呢?”芳洲呢喃娇叱。     魏无恙还在不停追问,兴奋得像个二傻子:“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什么话?”芳洲装傻。     “就是刚才你在屋里说的话,都是你的真心话吗?快告诉我吧,我的好腓腓,我的小心肝,我的可人儿。”魏无恙摇着芳洲,像个要糖吃的孩童。     “嗯。”     “嗯是什么意思,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嘛,昨天香袋的事你也只有一个嗯字,我到现在还云里雾里,吃不准你的心思。”     “呆子。”芳洲掩唇而笑,回头点了点他额头,“平时那么聪明的脑瓜,怎么在我面前就不灵光了?”     她的大眼斜睨着他,如水柔情关都关不住,魏无恙心中涌起狂喜:“腓腓,好腓腓,我知道了,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我不会让你后悔跟了我的,我要让你快活一辈子!”     他的话让芳洲心中甜丝丝的,只不过一想到刘嫮,心上就飘来乌云,同样的话他也对她说过吧。萆荔说无爱就无痛,她这么痛,是因为她爱得深沉,他的过去她未能参与,他的现在和将来只能是她的,她必须把自己心上的刺拔出来。     “无恙,有一件事,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第63章       “好腓腓,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千件、万件,只要你问,我都愿意说给你听。”     魏无恙见芳洲郑重其事,不由得也跟着凝重起来,紧紧搂着她往自己怀里压,在她耳边一字一顿:“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命都是你的,遑论其他,我们之间永远没有秘密。”     男人的怀抱滚烫坚实,暖流在四肢百骸游走,仔细听还能听到他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沉稳有力,不疾不徐,跟他的人一样,莫名令人信服,一寸寸抚平她躁动不安的心灵,芳洲忽然就不害怕了。     她不怕坚硬,不怕冷漠,不怕疼痛,只怕虚假,只怕欺骗,只怕伪善。战胜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直面它,打倒它。     芳洲让魏无恙将她转过来侧坐在马背上,她清澈见底的水眸专注地凝视他,审视他面上每一个细微神情。     “无恙,你爱我么?”     魏无恙没有说话,用实际行动作答,托起她的下巴,给了她一个火热又缠绵悱恻的吻。     “你说呢?”     一直都是她在大胆告白,他还从来没对她说过那三个字呢,芳洲气喘吁吁地坚持: “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     “呵呵。”魏无恙舒心地笑了,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芳洲被他说蒙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耳膜嗡嗡作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我有五重深深愿:一愿细君千岁,二愿己身常健,三愿深情相顾恋;四愿妇唱夫随,五愿生死不离散。”     “腓腓,我爱你,至死不渝!”     芳洲哭了。     明明是年纪轻轻就当上大司马的人,明明是战功卓著,足以载入史册的人,在她这个连藩国都被除了的挂名翁主面前,居然那么低三下四。     她扑到魏无恙怀里,挂在他的脖子上哭得不能自已,涕泪滂沱,蹭了他一身。     魏无恙吓坏了,他以为她听了那些话会开心得跳起来,谁知她却哭了,他敢肯定她绝对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心里装着什么事,十分压抑、难过。     “好腓腓,你怎么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孩子。     可不就是孩子嘛,她窝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乱了,眼睛肿了,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把他的心都揉皱了。     “好腓腓,能告诉阿兄你为什么哭吗?”他的声音愈加轻柔。     芳洲趴在他怀里,就是不肯抬头,半晌,瓮声瓮气道:“你这么好,可是我却不是你的初次跟唯一,我很嫉妒,嫉妒得要命,而且你还一直想着她……”     说完,再次放声大哭。     她哭得伤心极了,好像被人抢了最珍贵的东西,视线落到腰上,魏无恙终于明白她在别扭什么了,解下香袋,掏出那封年代久远的情信。     “腓腓,这个香袋是不是有人捡到交还给你,你又放在我们卧房床上的?”     芳洲点点头。     “那你知道是谁的把戏吗?”     芳洲又点点头。     魏无恙昨天告诉她香袋曾失踪过,将最近发生的事前后一串,当时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既如此,为什么还要上当,还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芳洲吸着鼻子,打着哭嗝:“你敢说这不是刘嫮写的?”     “这的确是燕国翁主的笔迹”,魏无恙没有躲闪,十分痛快地承认了,“她给我写过一封荐书,我认得她的笔迹,只不过我和她只有两面之缘,她怎么可能写情信给我?”     “听你这口气似乎很遗憾人家没有写情信给你?”芳洲揪住他话里的漏洞不放,语气里是自己不曾察觉的酸溜溜,“你是不是跟她好过?”     “绝对没有!”     “那你就是暗中思慕她!”     “也没有!”     芳洲气得捶魏无恙胸膛:“祝嬷嬷都告诉我了,她是你的救命恩人,给你吃给你穿给你盘缠,还替你写荐书;她“走”的时候就是你亲自送的,你还照顾她的婢子那么久,还说不是思慕?”     魏无恙失笑,他算是看明白了,敢情小女郎是吃味了,只是这个味吃得……,若她知道真相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他把她扶正,挑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看得芳洲不自然地别开眼,却被他一把掰过来。     “腓腓,你听好了,我这二十六年就只爱过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刘芳洲。”     什么是恩,什么是爱,他分得很清楚。对刘嫮他只有深深的感激,但对芳洲,却是无法自拔的爱恋。是老天怜他,让他在报恩的同时收获了至纯至真的爱情。     芳洲猛地抬头,大眼仿佛盛着两湾清泉,将她的犹疑、惊喜跟不可思议映得一清二楚。     “小傻子。”魏无恙被她呆萌的样子愉悦了,笑着弹她额头。     “你阿翁曾跟我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昆仑人氏的术士追随西华至妙之气来到王府,他   见到你捻须而笑,大呼奇事,留下“混沌未开,神识不明,五岁方语,十岁伸拳”的偈语飘然而去。你知道这回事吗?”     芳洲当然知道这件事,父亲早跟她说过无数回,尤其是经过时间验证后,他对术士的话更是深信不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他称她为天赐麒麟儿。     但是,这跟他们现在聊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不待她理清头绪,魏无恙又问:“腓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右手十岁才能打开,而且是遇到我以后才能打开吗?”     “不知道。”     芳洲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她的右手蜷曲十年,用尽办法都不见丝毫成效,魏无恙一来,轻轻交握一下就开了呢?     总不会是前世的缘分吧?     魏无恙轻轻摩挲芳洲的右手,几度感慨,几度哽咽。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前世他是做了多少善事,才能与她再度相逢,让他为她遮风挡雨,让他拥她入怀,让他与她携手一生。     “当年,刘嫮临去前,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她说来世要报答我的恩情,我跟她说要报恩也该我先报,我就在她右手掌心放了一个小玉钩,钩腰的位置有一个缺口,是当年我跟阿母置气摔到地上留下的。”     “咔嚓——”     仿佛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芳洲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刘嫮?”     “是的。”     魏无恙看着她血色尽褪的小脸,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她还这么小,明显承受不住这么多事,这么早告诉她到底是对是错?     就在魏无恙以为芳洲会激动得昏厥过去时,却听她幽幽叹气——     “难怪……”     他一把攫住她的肩,视线在她脸上来回巡弋,焦急万分。     “难怪什么?”     “这件事,我从未对人提过。五岁之前,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唤“阿嫮”,我很害怕,可是因为不能张嘴说话,所以没有办法告诉阿翁;五岁以后,那些声音来得渐渐少了,直到遇见你以后,声音就彻底消失了。可是,去年上丰京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是陆吾护送你上京那次吗?”     “是的,当时我险些昏厥过去,陆吾来查看我的状态,我特别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心里一急就清醒过来了。”     “还有一次,是我头一回面见陛下,眼前闪过好多画面,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让我千万不要去宣室后阁。”     “那里有什么?”魏无恙紧紧握住芳洲,握得她失声叫疼才松开。     “无恙,你怎么了?”     魏无恙绷着俊脸,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透不进一丝光亮:“没什么,你快告诉我,宣室后阁有什么?”     “有一张窄床,还有,还有两个人……啊,头好疼……”     芳洲抱着自己的头,痛得说不出话来,魏无恙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不停亲吻她的发丝,眸子变得猩红。     刘炽兄弟简直可恶,以爱之名,行龌龊之事,一个骗她情意,一个辱她身躯,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将她往死路上逼,这教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活得下去!     “不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了,你就是你,就是刘芳洲,就是我爱的人,谁也不能代替你,你也不用做回谁。”     魏无恙哭了。     为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更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的她。这一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哪怕与全天下为敌,他也要护她到底,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分毫,任何人。     芳洲小手抚上他的脸,心疼不已:“无恙,别哭,你可是大司马。”     “翁主!”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眼泪簌簌,全流进了她的脖子里。     芳洲反手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抿着唇的倔强少年对她说:“翁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要找到你。”     芳洲含着泪笑了。 第64章       男女主及配角真实身份大揭秘。     芳洲——本名腓腓,忘忧神兽,昆仑山西王母之女;     魏无恙——本名英招,昆仑山上神,保护世代和平;     陆吾——昆仑山上神,管理天之九部及天帝苗圃时节;     刘炽——本名禺疆,北海龙神,天帝之子,与陆吾交情最好。     “阿默,我好想你啊,”腓腓笑着朝英招扑过去,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跑着跑着不由自主地现出原形。     只见一只圆滚滚、肥嘟嘟的忘忧兽,肚子拖到地上,边跑边抱怨:“呆子,我走不动,你抱抱我呀。”     英招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将她抱在怀里,她“嗖”的一下子爬到他肩头,使劲嗅着他的脖颈,肥硕的身子开始往他领口钻。     英招的脸顿时比昆仑山的漫天锦霞还要艳上几分,把着腓腓的身子不让她乱动,头压得低低的,恨不能捏个诀赶紧遁走。     西王母看见女儿拖在地上的圆肚子,再看到她的一系列举动,以及女婿比灵猴屁股还要红的俊脸,在心里暗骂一声,老脸微不可见地红了。     除了一个人,她就没见过哪个下凡历劫的神仙有她这么胆肥的,居然带着身孕回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竟然避过了上天后的层层盘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都快被她臊死了。忘忧母兽一进入孕期,兽的本能就会凸显,某方面的欲望会变得强烈,女儿这是一看到自己男人就发情了。     陆吾和禺疆,自腓腓无视他们起就抿着唇不做声,全程黑着脸看她在英招身上蹭来蹭去。她对着他们时,别说肢体接触了,就连露个笑脸也少见,一样是神,爱她之心不比英招少,为什么就得不到她的垂青呢?     英招被腓腓毛茸茸的大尾巴蹭得心慌意乱、血流加速,只能隔空传音对她说道:“腓腓别这样,被人看见了不好。”     她不理他,继续蹭。     英招无奈,再次说道:“乖,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再……”     她还是不理她,大尾巴甩得愈加欢快。     英招心里那个煎熬啊,仿佛置身冰火两重天,被欲望和理智轮番烘烤,只得求饶道:“好腓腓,小祖宗,为夫坚持不了多久,我、我、我的□□要出来了。”     腓腓顿了一下,从他领口退出来,在他肩头坐下,也用隔空传音回他,娇声命令道:“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想你了。”     英招的脸“嘭”地一下燃着了。是真的燃着了,因他可以御火,脸上瞬间燃起一簇簇红色小火苗。     对面两人看得心惊,以为他要对腓腓不利,正准备祭出法器,却见腓腓嘻嘻一笑,伸出粉色小舌,轻轻舔他的脸,他脸上的火焰顷刻就熄灭了。     不过——     他的胸口却亮了,用仙眼一看,还是一簇簇火苗,而且比刚才的更大更灼热。     西王母实在无法直视女儿发情的蠢样和女婿没有出息的怂样,想当年她刚怀上腓腓那会儿,她可没这么没羞没臊的,她爹也没这么不经撩拨,眼不见心不烦,玉手一挥,将人全都打发走。     英招如蒙大赦,抱着腓腓第一个走出大殿,正要腾云往自己洞府飞去,却见那两人也急急跟过来和他朝同一个方向飞,他立即改变主意,使了个隐身诀,掉头朝别的方向飞,那两人也不是吃素的,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不落。     无论英招怎么躲,就是甩不掉穷追不舍的两个跟屁虫。腓腓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开始朝空中吐气,天地登时变成白茫茫一片,处处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之下。     “下水。”她对他说道。     英招属火,但他没有半分犹豫,看准方向,抱着腓腓一头扎进了水里。在他们入水的瞬间,一道紫色光圈将他们紧紧包裹住,像一道天然屏障将水与他们隔开。     在水里飘飘荡荡,没过多久便听到船桨划过的声音,熟悉的方言在水面响起——     阿娇嗔,阿娇啼,阿娇今夜做新媳:     阿娇乖,阿娇美,阿娇软得像滩水。     居然是江陵。     腓腓再次白了一眼,粉唇轻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英招的脸又燃着了,心里又气又委屈。     他是看准方向落下来的,可他哪里知道会碰上唱这种歌的人!再说从大殿开始一直撩拨的人就是她,他到现在都快要被她磨疯了,她还骂他不要脸,简直冤死了。     腓腓了解英招比了解自己还多,他脸色一沉,她就知道他生气了。大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突然捂着肚子痛哼:“我的肚子好疼啊。”     英招慌忙将她搂在怀中,满脸焦急:“你怎么了腓腓?”     “我——”腓腓半睁着一只眼眸,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不知道,就是难受得要命,像在冰天雪地里冻住了一样。”     英招一听马上给她输真气,源源不断的热量自他身上传递过来,无休无止,她都快被他烤焦了。     “停,停,停。   ”腓腓大叫,指指自己又指指鱼群,“你是想吃烤肉还是想吃烤鱼?”     英招看着自己闪着火苗的手掌,再看看腓腓红扑扑的脸蛋,嘿嘿一笑,悻悻收回了手,一不留神,使劲使大发了。     “你好点儿了吗?”     “没有!”     “还有哪里不舒服?”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尤其是——”腓腓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英招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今天真的会被她玩残。他一把将她箍到怀里,狠狠吮上她的唇。     在他吻上的片刻,腓腓自动恢复了人形,苗条姣好的身躯偎依在男子高大魁梧的怀抱里,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越来越多的鱼儿游到他们身边,痴痴地观赏这一幕。     英招低头一看,怀里人儿星眸半闭,樱唇肿胀,面上比擦了胭脂还要醉人,她的云衫已被他解开大半,露出绯色小衣,这副美好的样子居然被一群臭鱼看了去,他顿时恼了。     “散开!全都闭眼!”他冷冷命令。     鱼群一哄而散,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游走了,直到他离开江水,法术才自动消失。     那一天,发生了一桩奇事。     江陵渔民从江里打上来的鱼全都是闭着眼睛的。有人不信,驾船去捕,一连几网下去,捞上来的鱼果然全都闭着眼睛。第二天又有人来捕鱼,却再也没有这样的奇景了。     英招抱着累到脱力,恢复原形的腓腓回到寝殿,点着她的鼻子教训:“明明技不如人,还偏偏每次都要逞强,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腓腓浑身酸软,动动手指都觉得累得慌,但她素来输人不输阵,声音娇得像小猫爪子在人心上挠啊挠。     “是啊,你当然厉害啦,你若不厉害,又怎么能让我有孕呢?”     “轰隆”一声巨响,英招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该!”她嘴角上扬,笑得舒心极了。     英招整个人都傻掉了,她说她——有孕了?他怎么一点苗头都没发现呢?他们天天亲热,刚才还那么激烈……     “腓腓你别睡了,”他小心地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急切地想知道跟孩子有关的一切消息。     譬如,什么时候有的,哪一次有的,是男是女,是人是仙;再譬如刚才的欢爱对孩子有没有影响等等。     腓腓哈欠连天,只想尽快补眠,语焉不详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英招不满,握着她的双肩,严肃道:“在这个孩子出世前,咱们都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了,听到没有?”     他对她实在难以抗拒,一沾上她的唇就失控,他可不想把孩子弄没了。     腓腓别的话没听到,这句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眸子转了转,回道:“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她指指肚子,“得它说了算。”     英招蹙眉:“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我们腓兽一旦有孕就会自动进入休眠状态,三年不吃不喝,这个时候就需要雄兽来供养母兽和孩子。”     “怎么供养?”     “双修!”     英招眉头皱得老高,一看就不信她说的话。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娘。”腓腓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英招眉头皱得更高了,小东西这是吃准他不敢去问才这么将他的吧?若是别的也就算了,事关他们的孩儿,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等着,我马上去问。”英招大步走出去,把腓腓看傻了眼。     这个呆子,他还真去问啊?那岂不是丢人丢到天际?她没脸活了,赶紧睡觉休眠吧。     英招边走边思忖,西王母又不是食人兽,不就是问个话嘛,大概就是这样的——     “娘娘,您女儿说腓兽怀孕后要靠双修供养,请问您以前是不是这样?”     他正一个人神神叨叨地嘀咕,冷不防一道威严冷峻的女声响起:“堂也拜了,孩子也有了,为什么还不改称呼?”     英招怔愣,他跟腓腓只是在人间成过亲,没指望归位后能得到西王母认可,他都做足了好事多磨的准备,这位大神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西王母对傻呆呆的英招有些不满,真不知月老的红线怎么牵的,这么怂又不经撩拨,脑子还不灵光的神仙会是她的女婿。     “怎么,我当不起你的新称呼?”     英招回神,连忙拜倒:“岳母大人请见谅,小神刚才实在过于震惊,才一时忘了反应。能成为娘娘您的东床,是小神生生世世修来的福分,岳母大人请放心,腓腓交给我,保证不让您失望,若是我对腓腓不好,您就用打神鞭狠狠抽我。”     打神鞭是上古宝物,是已经归于混沌的盘古大神的法器,上打天神,下打妖魔鬼怪。但凡被它打中的,轻者万年修为毁于一旦,重者丢掉性命,再不能入轮回。     西王母望着这个“傻呆呆”的女婿陷入沉默,若是当年那个人在她娘面前也这么能说会道,是不是他们就不会经历那么多波折呢?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腓兽有孕的确容易动情,   适当双修对母体和胎儿有益无害,至于我的事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65章       这一天,魏无恙和芳洲在外面待到掌灯时分才回去,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们干了甚么,只不过从两个人含情脉脉的神态和缝衣针也插不进去的黏糊劲来看,瞎子也能感觉出来他们比以前更好了。     同为女子,刘蝉衣自然敏锐地感受到女儿的变化,用完晚饭她将芳洲留下来咬耳朵。     她说的都是些夫妻相处之道,字字肺腑,句句真心,听得芳洲眼泪汪汪,情难自已。     若非亲生,谁会对她这样推心置腹,谁会为了救她,不惜以性命威胁爱侣?     她从案后走过来,挨着刘蝉衣坐下,将头偎依在她膝上,浅浅呢喃。     “这些年,您受苦了,以后有我陪着您。”     刘蝉衣先是呆愣愣看着她,及至听到她的话,眼泪顿时决堤。     “好孩子,我不苦,一点都苦,上苍见怜,兜兜转转,我爱的人终还是回到身边了。”     她的确恨过怨过痛不欲生过,但几次没死成,她就决定顽强地活下去。谁的一生会真正十全十美,一帆风顺呢,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活着?     病树前头万木春,只要咬着牙走下去,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眼下不就被她等到了吗?     芳洲对她的坚强既佩服又心疼,替她轻轻拭泪,故作轻松道:“小心哭花了妆,单于就不喜欢了。”     “他敢!”刘蝉衣杏眼圆睁,娇俏蛮横的模样不输陷于情爱中的二八女郎。     芳洲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阿母是不幸的,但她同时又是幸运的,纵使千疮百孔,满身伤痕,依然有个人在岁月尽头,无怨无悔地等着她爱着她。     就像她的魏无恙。     许是心有灵犀,一想到他,他就来了。芳洲呆呆看着迈着大长腿稳稳朝她走来,嘴角含着笑意的俊颜,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     她不愿意承认对他的爱比昨日更甚。     女郎眼里毫不掩饰的痴迷令男人舒服得直想喟叹,他对她何尝不是如此,真金不怕火炼,敞开心扉的两个人不仅没有疏远,反而靠得更近了。     魏无恙满眼宠溺:“我有点事想跟大长公主说,腓腓能先回去等我吗?”     “好。”芳洲问都不问是什么事就乖乖走了。     “无恙啊无恙,真是看不出来,你的段位居然这么高,我的腓腓都被你吃得死死的。”刘蝉衣半真半假地抱怨。     “大长公主误会了,事关重大,无恙是故意将腓腓支开的。”     刘蝉衣不由坐直身子:“什么事?”     “腓腓已经知道自己以前的事了。”     “当真?那她什么反应?”     刘蝉衣激动又忐忑,她既盼着这一天,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就怕女儿不能接受过去,不愿意接受自己。     “大长公主难道对腓腓这点信心都没有?”     瞥见魏无恙唇边笑意,她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芳洲刚才那么对她……     只不过刘蝉衣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一向持重的女婿且忧且虑的声音切切在她耳边响起。     “我从腓腓嘴里意外得知一些事情,加上我以前查到的,推断她当年自戕与陛下和陆吾脱不了干系。”     “什么?!”刘蝉衣彻底呆滞,“阿嫮不是因为刘全谋反被牵连的吗?怎么跟陛下和陆吾还有关系?”     “以前怕您伤心,无恙不敢多说,事到如今,不说不行了。”     “陆吾是陛下派到燕国的谍者,翁主上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至于陛下……”魏无恙咬咬牙,一字一句像在凌迟自己的心,“他将翁主给强幸了,翁主不甘受辱……”     刘蝉衣眼里云翻雾涌,痛苦,震惊,迷茫,寒心兼而有之,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刘炽从小就喜欢黏她,除了姬嬿寝宫,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她宫里,他曾说长大以后要娶姑母这样的美人为妻。她离开丰京那天,小小的他哭得撕心裂肺,追在她的马车后面跑了好久。     及长,他将她迎回故土,给她至高无上的荣耀,对她异常亲热和恭敬,这样的从子,怎么会逼死她的爱女?     “你是不是弄错了?阿嫮是阿炽从妹,他怎么会做出此等罔顾人伦之事?”     “那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翁主是您和狐鹿姑单于的女儿。”     是了,因为知道是她的女儿,才会没有人伦顾虑,才会毫不犹豫地强占她的身子。     她可怜的女儿啊!     刘蝉衣闭了闭眼,又听魏无恙问道:“大长公主,如果有一天不得不跟陛下撕破脸,您会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腓腓这边,我失去她一次,绝不能再失去她第二次!”盛着水雾的美眸坚定又狠厉,幽幽看向对面的人,一瞬不瞬,“无恙你呢?你又站在哪一边?”     魏无恙笑了,那一笑风光霁月,颜色无双,足以令任何女子为之痴狂:“巧了,无恙与大长公主一样。”     “你可知自己选的是   一条什么路?”     “当然清楚,腓腓是无恙挚爱,谁都不能把她抢走,谁也不能伤她分毫,哪怕豁出性命,无恙也要护她到底!”     刘蝉衣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重重抹了把泪:“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放心,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一定不会让你去送死的,你是腓腓的命,没有你她会活不下去的。我明天就去单于营帐,跟他商量以后的事。”     翌日。     刘炽离开定襄,来到云中,第一件事就是去拜会刘蝉衣。     “阿炽,姑母一直都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这几天见到故人,心里无端感慨,你想不想听姑母的故事?”     刚落座,刘蝉衣就主动挑开话题。     这样的姑母陌生冷艳,神色凛然,刘炽眉心一跳,有些不敢接她的话。     刘蝉衣自顾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被刘全带回燕国之前,我就怀了身孕,后来在燕王宫生下一个女婴,取名为嫮。”     “可惜啊,我只陪了她短短三年。回匈奴那年,刘全把她藏起来不让我们母女相见,十五岁那年又把她偷偷送上丰京,再后来她因为刘全谋反受牵连丢了性命。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刘蝉衣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刘炽却听得抽痛不已。     他想告诉她,事情不完全是那样,可面对一个欲哭无泪的母亲,他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爱刘嫮,见到她的一眼就爱上了。     因她是自己从妹,只能百般克制。但从陆吾传回的情报里,他看出了刘全夫妇对待她的怪异之处,于是专门派人到燕国去查她底细,结果竟让他查出刘嫮真正的身世。     没人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只有时光知道他的欣喜若狂、夜不成眠。     他想将她迎进麟趾宫,给她无上宠爱,让她成为仅次于皇后的婕妤。     可是,她爱上了别人。     他嫉妒得发狂,不管不顾地强要了她,发现她竟连初夜也给了她爱的人。那一刻,他是真的疯了,若那个人不是与他一母同胞,早就身首异处了。     为了惩罚她,他打算先冷落她一段时日,于是扔下刚刚承欢的她,扬长而去。     谁能想到,那一别竟成为永诀……     刘炽感觉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抹,自己倒怔住了。     刘蝉衣没有看他,继续说道:“姑母已经彻底放下过去了,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因为姑母现在跟腓腓投缘,单于也很喜欢她,前些日子还认了她当义女,你能不能不要再为难她跟无恙?阿贤跟他们同时成的亲,人家都要当父亲了,因为你,他们到现在都没圆房……”     她一脸恳切地看着他,刘炽嘴唇微动,正要开口,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陛下,太后没了。”     是陆吾。     刘炽怔愣,眼眶迅速红了,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离开渔阳的第三天夜里刮了好大的风,行宫走水,太后惊惧过度……。”     当着刘蝉衣的面,他的话说得很隐晦,刘炽还是一听就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也算死得其所了,她这一生总与男人脱不了关系,因为男人登上权势巅峰,又因为男人落得这般凄凉。”     陆吾将他的话听得分明,黑眸微沉,不置一词。     他跟刘炽不一样,刘炽只遭遇过那女人一次背叛,他却遭遇过两次,其中一次还是他亲眼所见。     所以,她死了才是皆大欢喜。     刘炽再也待不下去,与刘蝉衣告辞后匆匆往外走,陆吾追上他,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阿炽,如果她还活着,你会怎么做?”     刘炽没有听清楚,问了一遍:“你说哪个她?”     “陛下。”     顺着声音,二人同时回头去看,只见云梦莲步轻移,摇曳多姿地朝他们走过来,刘炽马上抛下他迎了上去。     陆吾微不可察地笑了,自言自语:“还有哪个她,当然是你心心念念的她了,呵呵。”     “陛下,你怎么了?”云梦觉察到刘炽的低落,忧心忡忡。     “是不是因为阿梦隐瞒太后薨逝的消息?阿梦这么做的确出于一片私心,她枉为人母,不为陛下考虑半分,阿梦不想让陛下为她伤心。”     刘炽突然抓住她,迅速堵上了她的唇。     “阿梦,阿梦,我就是个混账,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阿梦,阿梦,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云梦何曾见过这样的刘炽,虽然他的话云山雾罩的,她还是软着心肠耐心劝哄:“阿梦不许陛下这般中伤自己,在阿梦心里,陛下是明君,是天上的神仙,不管陛下怎么对阿梦,阿梦都不会离开陛下的。”     “阿梦,你真好,你真好。”     刘炽打横抱起云梦,上了御辇,回了驿馆。     陆吾从暗处转出来,遥遥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半响,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66章       “逸侯,该回神了,人都走远了。”陆吾站着发呆的当儿,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真是稀奇,还有人敢调侃他和天子爱姬,陆吾漫不经心地回头,看见来人,顿时变了颜色。     这个狗贼,若不是他故意隐瞒,他怎会蹉跎光阴,与昔日恋人白白错失这么多年!     他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怒不可遏:“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逸侯何怒之有啊?”来人一边陪着笑,一边努力解救自己衣襟。     “何、怒、之、有?”     陆吾咬着牙逐字重复,眼中燃起流火,额头青筋毕现,俊脸上的肌肉一抖又一抖,无不显示他此刻的隐忍和愤怒。     “你不会将军、列侯当久了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吧?要不要我跟陛下说一说我们的相识,乐通侯?”     听着被人咬牙切齿唤出来的“乐通侯”三个字,方正只觉颈后阴风阵阵,陡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当初他帮天子寻访到明月夫人,天子对他大为激赏,谓他能通神仙,对他委以重任,封他为五利将军,又拜为乐通侯,佩六印,贵振天下。     学好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自古术士成就最高者,莫过前朝徐氏,但他最后也落得个远遁方外的凄凉下场。哪像他,没有真才实学又如何,招摇撞骗又如何,皇帝要宠信他,拦都拦不住。     他的亲兄,那个一直紧追着他不放,总想把他拘回去的老古板却说,他贵不过三年,云光四年就是他的生死大劫。     难道会应在眼前这个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人身上?     方正捋捋短须,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面上堆起谄媚的笑:“逸侯息怒,咱们有话好好说,万事好商量。”     陆吾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你现在圣眷正渥,不在丰京待着享福,跑到偏僻的云中来干甚么?”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方正支支吾吾,不愿多说,暗地里却撇撇嘴,把方圆咒个半死。要是可以,他也不想主动请缨跟着刘炽到这苦寒边地来吃风沙,实在是他追得太紧了,他不得不出京避风头。     “呸,当年你泄露的天机还少?你说我要找的人就在南郡,还说我们后会有期……”     “逸侯,逸侯,求你别说了,泄露天机可是要遭天谴的。”     方正吓得面无血色,忙不迭制止陆吾。方正说,正是由于他当年口无遮拦,才会有今年的业报,他怕陆吾再说去,他会化得灰都不剩。     “天谴?”     陆吾玩味着这两个字,薄唇上翘,笑得隐秘而矜持。他才不信老天会谴他,要不然为什么在他心灰意冷的当口,让他意外得知他们还未圆房的消息?     “泄露天机是死,欺瞒陛下是死,戏耍本侯还是个死,乐通侯喜欢哪种死法?”     方正根本没看清陆吾怎么出的手,下一刻他的脖子就落到他的铁掌中,轻轻一动,喉头就火辣辣地疼。     “咳咳咳……,逸侯手下留情啊。”     颈上力道越收越紧,方正涨得满脸通红,这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人。     “我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你若答应,我不仅会饶了你,还会替你隐瞒欺君大罪。乐通侯,你觉得怎么样?”     方正哪里还敢讨价还价,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千件,再不愿意他也得硬着头皮去做啊,谁让他一下子招惹上天家两兄弟呢。     陆吾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情大好,放开对他的钳制,笑道:“放心,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的,这件事对你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附耳过来。”     方正听话地倾身,听完陆吾说的,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终究什么都没问,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陆吾和方正走后,魏无恙从暗处转了出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非今天刘蝉衣的一句无心之语,他不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刘蝉衣告诉他,陆吾当初奉命去匈奴策反,他不止接触了狐鹿姑一人,还与生母为楼兰公主,木铎不受宠的第九子郅支有过会晤。     魏无恙征战十年,能被他视为对手的,除了狐鹿姑,就是这个郅支。他喜读汉史,推崇天.朝高祖,求贤若渴,任人唯能,是匈奴人里难得一见的帅才。     他们虽只有寥寥数次交手,但每一次都令人眼前一亮,魏无恙相信他一定会欣赏陆吾这样的人。     陆吾有没有与他结盟不得而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做事的风格是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     他们关于芳洲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不会遭受一两次挫折就轻易放弃的。     思及此,魏无恙转身去了刘蝉衣房里。     翌日。     方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想到陆吾交待的任务,不由得跨下了脸。这件事若是成了,他得罪的大人物又要多上几个,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被人追杀   ……     他穿着中衣坐在床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哀嚎一声,仰面倒下。半梦半醒之间,一股兰花幽香静静飘进鼻端。     一个鲤鱼打挺,他猛地坐起来,看见来人,难掩惊艳之色,在对方漂亮星眸注视下结结巴巴开腔。     “你是、是谁?你怎么进、进来的?”     “这才过了五百年,郎君就不认识妾身了吗?我是你当年在昆仑山下救治的那只小白狐啊。”     女子年约三旬,巴掌大的精致俏脸上,水眸盈盈,一张樱桃小嘴红得令人垂涎欲滴。她的脖颈修长白皙,身子更是前凸后翘,玲珑有致,一看就是个极品。     下腹一紧,方正的身子顿时就热了。     与修身养性的方圆不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生平两大爱好,银钱与美人。     银钱他只要黄金。美人嘛,嘿嘿,当然是熟透了的□□好,就像眼前自荐枕席的这位。     自从当上乐通侯,这样送上门来的女人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他没想到,偏僻如云中,居然还有这样的绝色。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美人你啊,快到床上来坐会儿。”     方正下床来拉女子,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揽上她的细腰。夏季衣衫单薄,他感觉到女子腰上肌肤的嫩滑和紧致,不由多摸了两把,爱不释手。     女子仿佛没发现他的小动作,语笑嫣然,随他往床铺走去。方正胆子愈发大起来,湊过来就要亲吻女子。     “唉~”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挡住他的唇,叹气。     方正趁势往女子脖颈间嗅了嗅,陶醉地吸了一口幽香。暗道,也不知这美人什么来历,举手投足进退得宜,浑身上下又软又香,今天他可是赚大发了。     “美人何故长吁短叹?”     “妾身今天来,本来是想与郎君结一夕之欢的,只可惜妾身为奸人所害,不仅报不了恩,反而还有性命之忧。妾身、妾身……”女子嘤嘤哭泣起来,方正看呆了。     他到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美人。一颦一笑,一喜一泣,都能牵动男人心思,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沦。     “是谁要害美人?”     “妾身不识,也不知哪里招惹到他,只知道他大有来头,天天出入大长公主府上,大家都唤他逸侯。”     美人在怀,哭得梨花带雨、弱不胜衣,一股热血直冲脑际,方正觉得心中裹着一团火,在女子盈盈泪眼下,“嘭”地一下轻易燃着了。     哼,怎么招惹到他,不就是美色招惹到他嘛。谁人不知陆吾在丰京的府邸美人如云,比天子都不遑多让。没想到,到了边地也是狗改不了吃屎。     “居然又是他这个竖子!”     女子如惊弓之鸟,后怕地四处扫了一圈,惊惶地捂住他的唇。     “郎君慎言,逸侯、逸侯可是大长公主的座上宾。”     “嗤,”女子的关切和担忧令方正十分受用,抓住她的手笑道,“他不过是太后的私生子,陛下在明面上不会承认他的,没什么好怕的。”     “郎君也与他有过节吗?”     “怎么会?”方正打着哈哈,将女子往床铺压,“不说他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     “郎君请自重!”     女子推开方正,起身要往外走,方正傻眼了。他连忙拉着她的手,一脸急切:“美人怎么了?可是我哪里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女子拂开他的手,面若冰霜:“你我虽非同类,但我待郎君以诚,可郎君明知逸侯是我仇人还处处敷衍,实在令人心寒。”     “好好好,别生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告诉你就是。”方正失笑拉回女子坐在床上。     “我有些小把柄落在他手上,他就威胁我帮他做一件事,”见女子面上浮出担忧,他心中一热,安慰道,“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让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在陛下面前提上两句,说大司马是天煞孤星,一辈子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就这么简单。”     “那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女子面上笑意盈盈,却在方正看不见的地方掐破了手心。     好个克父克母,克妻克子,这是多见不得他们好,多想要他们和离!     方正扳过女子的肩,又要去吻她的唇:“好了,别说他了,该办我们的事了。”     “啪!”     女子狠狠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把他的半边脸都扇得肿了起来,方正恼羞成怒,正要开骂,却听女子寒声唤道——     “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给我捆了,我要面见陛下。”     话音落下,一个高大威猛的匈奴男人走进来,他在女子面上重重刮了一下,一脸不虞:“胆子越来越大,回头再找你算账!”     转向方正,他的目光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的妻子,你也敢碰?” 第67章       刘蝉衣是被狐鹿姑扛回府里的。     芳洲一看到这架势就傻眼了,虽搞不清状况,但她还是上前两步,只是未等她开口,狐鹿姑就回头瞪了她一眼,教训道:“别上杆子认错啊,你的这顿打也跑不了。”     刘蝉衣气得捶他后背:“狐鹿姑,你发什么疯,不许凶我的腓腓!”     “收声!”狐鹿姑一巴掌拍在刘蝉衣翘臀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今天就用匈奴男人的办法治你,打得你三天下不了床,你就老实了。”     这个野蛮男人,居然要打她的阿母,还要她三天下不了床?     芳洲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魏无恙把她拥在怀里,对狐鹿姑说道:“这件事因无恙而起,无恙愿接受单于的惩罚,请单于不要为难她们。”     他是真没想到刘蝉衣爱女心切到这个地步,招呼都不打,居然以身涉险跑去色.诱方正!     “对,还有你这个臭小子,你们三个一个都跑不掉。”狐鹿姑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扛着刘蝉衣回了卧房。     芳洲眼泪汪汪: “无恙,到底是怎么回事?单于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大长公主不会有事吧?”     “乖,别担心,大长公主不会有事的。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不信你跟上去听听。”     魏无恙本来只是哄人才随口这么一说,但芳洲却觉得非常有道理,竟真的跟过去,竖起耳朵趴在门板上偷听。     魏无恙:“……”     狐鹿姑很不温柔地将女人扔到床上,她一沾上床铺就警觉地钻进了被子。     “你躲什么?”     男人笑着锁住女人几十年如一日令人痴迷的娇颜,边脱衣裳边从床底往外掏东西。     马鞭,蜡烛,软绳,帕子……     他是什么时候藏了这些东西在床底的?刘蝉衣心中警铃大作,抱着被子严正抗议。     “单于,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要脱衣裳,还拿这些古怪东西?”     狐鹿姑依然在笑,吐出的话却让刘蝉衣打颤:“有些人,总喜欢把别人的话当作耳旁风,好说歹说都没用,打一顿就好了。”     他拿着皮鞭,像鹞子一样,敏捷地跃到床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从被子里抓出来,剥了个干净。     “混蛋,你还真打呀?”刘蝉衣抱着胳膊,伤心地吹着上面的红痕。     狐鹿姑老脸一红,他倒忘了她的皮肤嫩得像豆冻,微微一碰就会留痕。他刚才不过假装吓唬她,就用鞭把轻轻敲了一下而已。     “对不住啊,我会轻点儿。”     “混蛋,你捆我干甚么?你蒙上我眼睛干甚么?”女子大惊失色,扭动着身子,高声娇斥。     她的肌肤因为挣扎很快现出诱人的酡红,薄汗挂了一层又一层,无声无息地诱惑着男人。     他的鹰眸刹那间就红了。     总是这样,也不知谁给他施了咒,他就是抗拒不了这个叫刘蝉衣的女人。她的好,她的坏,她的笑,她的哭,她的端庄,她的调皮。     他覆在她身上喘着粗气:“蜻蜻,你可是天.朝大长公主,还是匈奴大阏氏,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顿了顿,声音放缓,“就算为了女儿,你也不该以身涉险,我要是不回来你该怎么收场?”     男人的柔情像一阵雨,浇熄了刘蝉衣的满腔怒火,她抱着他笑得得意洋洋。     “阿郎放心,我都已经打点妥当了,不会有事的。陛下对那术士信任有加,要扳倒他,只能由我亲自出马。”     “真是个傻女人啊。”狐鹿姑在她耳边呢喃。     刘蝉衣的性格,说得好听叫执著,说得不好听叫缺心眼。只要是她认准的人或事,不管多困难,她都会一直坚持下去。     譬如,违背世俗与他相爱;譬如,答应他努力活下去;再譬如,将女儿牢牢护在羽翼下。     “蜻蜻,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是嫉妒腓腓。”     多年默契,男人已经熟知女人身体的每一处,带着她步步沉沦。女人难耐地弓起身子,眼媚如丝。     “不,你不该嫉妒她,她是我的救赎,是我们夫妻关系的纽带,你应该对她再好一些。”     男人大掌在女人翘臀上捏了一把,言语中十分自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给腓腓准备了一份大礼,保证你会喜欢。”     他附在女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刘蝉衣惊得叫了起来:“我没听错吧,你要让腓腓当王太女?”     王太女,那可是未来的单于啊!匈奴几百年历史,哪里出过女单于?这人也太随便了吧,居然拿国家大事当儿戏。     狐鹿姑闷哼一声,灭顶的欢愉几要将他淹没,他忽然有些后悔在这个时候扯出这个话题,以刘蝉衣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不把话说清楚,她是不会罢休的。     “我不是为了哄你开心才这么说的,恰恰相反,我是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腓腓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我的儿   子当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更可况,她身后还有个忠心耿耿的魏无恙,我白得一员大将,怎么算都不亏。”     “可是,她身上流的是刘氏的血啊。”刘蝉衣忍不住提醒。     狐鹿姑不以为然:“刘氏的血也好,匈奴的血也罢,只要能带领我部走向繁盛,血缘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历史,传承可比血缘重要得多。”     听他如是说,刘蝉衣沉默了。匈奴建立之初,地广人稀,经常受到邻国袭扰,今天被抢走的妻子,几个月后大着肚子回来的比比皆是。     这些父不详的孩子,一样被匈奴人接纳了。没办法,人少力量小,真靠自己血缘繁殖,还没壮大起来就被人灭掉了。     “就算腓腓愿意,无恙那里怎么办?他是绝对不会背叛天.朝的。”刘蝉衣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男人不想再说,以一句话终结了话题,“他要是不答应,就给腓腓多招几个王夫,女单于还怕没人抢着要?现在,可以专心些了吗,大阏氏?”     “你呀!”     刘蝉衣无奈叹气,不由替女婿的未来担忧起来,男人却不给她分心的机会,拉着她共赴云雨。     很快,室内便响起抑扬顿挫的声音,贴在门上听动静的芳洲羞得满脸通红。原来狐鹿姑所谓的“打一顿”是这个意思啊,为什么说的话听不真切,反倒是这些声音……     “他们……没事了。”     她尴尬地搓手,来回绞着衣摆,低着头,不敢看十步开外笑得一脸了然的魏某人。     “为夫早说过,天大地大,大不过夫妻敦伦,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魏无恙过来牵妻子小手,顺便大放魏氏厥词。     “住嘴,他们可是长辈。”芳洲羞恼异常,红着耳根,却揪他的嘴。     “走,我们也敦伦去。”     魏无恙将她打横抱起,边吻她边往房里走。幸亏沿途没有下人,要不然芳洲准得羞死。     当天夜里,狐鹿姑只身去见了刘炽,中年天子一听说自己宠信的术士居然意图染指自己姑母,还被人家丈夫当场抓住,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他碰谁不好,竟敢碰他最尊敬的姑母,碰刚刚与他定下和平之约的匈奴部族大阏氏!     尽管方正一再喊冤,但狐鹿姑人赃并获,不容辩驳,刘炽只觉得自己的天子威严被他践踏殆尽。他抛下八个字,给这件事定了性——     色胆包天,死不足惜!     方正腰斩那天,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但只有一个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替他收尸。有人听到他边洒泪边嗟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你有生死大劫你偏不信,若是肯听兄长半句劝,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     处理完方正的事,刘炽又在云中待了三天。他这一趟出来得太久,宫里派人来催,他决定第四天起驾回丰京。     临行前一晚,陆吾去了他房里,刘炽屏退左右,就连云梦也没有留下,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天子房里的烛火亮到很晚。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很多人都没有睡好。     翌日,天子临行前,下了一道圣旨。     魏无恙调任雁门,陆吾没有跟随圣驾回京,而是被任命为定襄太守。     刘蝉衣和魏无恙的心沉到了谷底,陆吾与刘炽说了什么,不言而喻。     雁门是芳洲的伤心地,她在那里被高阿朵挟持、调戏,更被吴复当众羞.辱,甚至险些沦落到连日珠手里,陆吾就是吃准了魏无恙舍不得让她伤心地重游,肯定会将她留在定襄,才要当这个定襄太守的。     刘蝉衣忧心忡忡:“要不趁陛下还未走,我再去找他求个情,让腓腓待在云中吧?”     魏无恙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可,陛下非寻常人,大长公主就算再喜爱腓腓,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求情,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的。”     “那怎么办?”刘蝉衣气得腮帮子都疼了,“就让他整日在腓腓面前晃悠,离间你们夫妻感情?”     想到什么,她忽然眼前一亮,兴奋莫名:“单于说,想让腓腓当王太女,要不你别当这劳什子大司马了,随腓腓一起去匈奴王庭吧。” 第68章       “王太女?单于真是这么说的?”魏无恙怔愣不过片刻,随即欣喜若狂。     他的阿母侍婢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有最朴素的生活智慧——晴带雨伞,饱带干粮。靠自己打拼的人,得时时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魏无恙将这句话记得很深,别看他打起仗来骁勇善战,不要命地往前冲,那全是因为事先做足了准备,才能在战场上四两拨千斤,游刃又有余。     倘若真有一天与刘炽撕破脸,他的退路便是带着芳洲父女远遁西域,任天.朝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将手伸得那么长。     现下,狐鹿姑却给了他一个更好的选择。若芳洲为匈奴之主,哪里还需要远遁他乡,以一邦为慑,刘炽再强势,亦不足为惧。     嘿嘿,女单于,想想就带劲!     魏无恙想象着万千男子匍匐在芳洲脚下,她却绷着一张俏脸不怒自威,一张巧嘴说得众臣哑口无言的模样,与记忆中的杜凌霄渐渐重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甚好,如此甚好。如今边关风调雨顺,一派祥和,是时候激流勇退了,腓腓当单于,无恙就给她当相国。”     “好,太好了,不愧是我的好女婿。”     刘蝉衣更是喜笑颜开,得夫如此,夫复何求?刚要说话,却在瞥见门口倩影时,僵住了笑脸。     “腓腓,你怎么哭了?”     芳洲早已泪流成河,径直走到魏无恙跟前:“无恙,你如今所有全靠自己赤手空拳打拼出来,以你的出身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你不该为了我轻易放弃这一切。”     魏无恙笑着打趣:“怎么,腓腓要当单于就瞧不起我这无权无势的郎君了?你放心,我这相国不白当,定保我主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讨厌,”芳洲轻轻捶了他一拳,正色道,“陛下是有抱负的人,他不会止步于此,以后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你实在不该这样任性。”     四海来朝,天下归一。     这是刘炽亲口对魏无恙说过的话,这次他还向他透露意欲攻打东夷朝鲜,南诛百越、夜郎,将他的帝国版图再翻倍。     君臣齐心共谋河西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若是以往,魏无恙肯定会激动得热血沸腾,但现在他却动摇了。     从军为什么,不外乎家国和荣誉,与匈奴打仗,师出有名,讨伐相安无事的东、南诸国,就完完全全是出自刘炽的私心了。     对匈奴作战的成功,已经不能满足野心勃勃的帝王了。     “腓腓,你听我说,皇帝的野心永无止境,我不想将一辈子浪费在征战上面,人生苦短,我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芳洲不料他是这么想的,顿了顿,语气有所松动。     “那我也不想当什么王太女,管理国事太累了。”     “不是还有我嘛,你只管天天升帐坐营端着脸就行,烦心的事统统交给我来处理。”     “真的?”     “比珍珠还真。”魏无恙笑着保证。     芳洲没什么大抱负,她只希望自己在乎的每个人都能平安喜乐。王太女也好,大单于也罢,都引不起她丝毫兴趣,但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机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容貌,她的身世,她的家人,太需要强权来守护了。一旦魏无恙解甲,他们就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刘蝉衣再维护她,也有力有不逮之时。最好的,便是将权势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让我再考虑考虑。”     刘蝉衣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世上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芳洲初时态度坚决,她还担心她要辜负狐鹿姑的一片好意,没想到魏无恙三言两语就将她搞掂了。     “无恙,我想跟你一起去雁门,不要拒绝我好吗?”     芳洲攀着魏无恙的胳膊,目光殷殷,神情恳切,魏无恙狠不下心,只能无可奈何地揉揉她的头发,算是默认。     芳洲欢呼一声,当着刘蝉衣的面,“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提着裙子笑着跑开了。     魏无恙:“……”     *     陆吾到任定襄太守半个月了,随着芳洲除服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     他到底小瞧他们之间的情意了。     他满怀期待地去魏府拜访,却被告知芳洲和刘康早已随魏无恙去了雁门。     把魏无恙赶走又如何?自己占据定襄又如何?他依然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子,被那伪君子耍得团团转。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定要在他们圆房之前放手一搏。     六月天,处处如流火,没有冰,只能从早到晚开着窗子通风。     每日午后,芳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竹床上,吹着穿堂风,枕着蝉鸣午歇。     屋子里很静,除了女郎均匀的呼吸声,就只剩下男人的喘.息。     男人定定看着床上熟睡的女郎,她不知道家里会闯进外人,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梨花白轻纱中衣,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胸前若隐若现的赛雪肌   肤,以及深深的沟壑。     就连刘嫮,都没有在他面前这么奔放过,他的身子马上起了反应,全身的血流朝一个地方涌去,涨得难受。     这些年,他没有一个女人。遇见刘嫮前是不能,遇见她后就是不想了。在他看来,没有感情的交.配,与牲畜无异。     女郎翻了个身,打断他的回忆,只听她轻轻嘟囔了一句:“无恙,你好……”     还真是恩爱啊,做梦都要喊情郎的名字。男人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双手骨节握得咯吱作响,替女子说出未尽的话——     魏无恙,你好卑鄙,你好无耻,你好下作!     端看他的心机,就没有哪个女子逃脱得了。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清风荷花,竹林水滴,这些在南郡才有的降暑之物,魏无恙搬不过来,但他却能靠一张床收买人心。     边地各郡干旱少雨,根本不适合竹子生长,就算长出来也只是观赏的细竹,产不出南郡那种毛竹,也不知魏无恙哪里来的神通,愣是给她打了一张竹床。     她日日睡在这张床上,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好,怎能不对他死心塌地!     伪君子!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男人心中幽幽地想,不知道过了今晚,魏无恙还会不会对她如珠如宝。     大掌抚上女子俏脸,还未来得及感受肌肤的娇嫩,床上的人就陡然睁开了眼。     男人猝不及防,愣住了。女子倒是很淡定,在他的注视下,徐徐坐起,不慌不忙地取过一旁的外衫披上。     “逸侯,久违了。”她静静看着他,没有一丝惊慌与惧意。     陆吾环顾四周,肯定发声:“你知道我会来。”     “对,我和无恙早就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你来钻。”     “是吗?”陆吾黑眸微缩,有过瞬间慌乱,随即笑笑,笃定道,“你诈我。”     “我在你府外踩点半个月了,你们的一举一动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到底谁中谁的圈套还真不好说。”     芳洲挫败地撅撅嘴,十分懊恼的模样,泄气道:“真没劲,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     陆吾居然十分受用她这副小女儿情态,嘴角含笑,坐下来温柔劝哄。     “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肯定能骗过我。”     芳洲脸上顿时露出大大的璀璨笑容,大眼水波粼粼,盈盈含情,看得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可自拔。     “既然如此,逸侯先回去,我们再来一局?”     在她软糯甜腻嗓音蛊惑下,陆吾险些就要点头同意了,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他猛地推开女郎,冷笑不已。     “我劝翁主别白费心机了,你今天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芳洲被他识破也不恼,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葱白小手伸到陆吾面前,惜字如金。     “拿来。”     陆吾把着她的手不让她动:“什么东西?”     “原来逸侯有窥视人家夫妻情趣的癖好啊,揣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良心不安吗?”     “你说这个?”陆吾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香袋,似笑非笑地看着芳洲,“我到今日方知原来写过情信就是夫妻,既如此翁主也该喊我一声郎君了。”     “你那个香袋中的情信,可是当年你当着我的面,逐字逐句写给我的。你说我是你唯一挚爱,愿与我生不同寝死同穴,话犹在耳,你却转身爱上了别人……”     “逸侯!”     芳洲不想听他大放厥词,快速打断他的自说自话。     “你应该知道我才十六岁,跟你差着辈,怎么可能是你的恋人?癔症是病,得赶紧吃药啊。”     陆吾突然爆发,大声怒骂: “是魏无恙,都怪他,是他隐瞒了你在世为人的消息,是他拆散了我们。”     芳洲两手一摊,疲惫地揉揉眉心,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逸侯若是来做客,芳洲欢迎之至,但你这样发癔症,还是找个医工好好看看吧。来人,速去请医工过府……”     陆吾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锁住,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过她的如花唇瓣,漆黑的眸,如同寒夜中最冷的那颗星。     “翁主不乖,我该怎么惩罚你好呢?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就赌白璧染瑕,看看大司马是什么反应,如何?”     “他若不介意,我自然会衷心祝福你们;他若介意,翁主以后就只能跟着我了。”     “呸!”回答他的是芳洲一嘴的唾沫星子。     ……魏无恙接到消息从军营赶回来时,距离芳洲失踪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颠覆很多东西。刘康一边哭一边跟女婿忏悔,若他能再警觉一些,女儿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掳走,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魏无恙心中早已燃起熊熊大火,愤怒几要将他灼烧殆尽,他的样子可怖极了,犹如阎罗附体,满身杀气,暴烈异常,除了刘康,无   人敢上前。     从回来到现在,他一言不发,在屋内巡视一圈,骑上蹑影朝北追去。 第69章       芳洲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三月的北国,桃花梨花李花次第开放,粉的白的热热闹闹挂满枝头,踮起脚尖就能嗅到整个春天的芬芳。     一个白衣少女穿梭在花丛中,裙裾蹁跹,容颜逼人,似误入凡尘的仙子,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阿吾,原来你在这里。”     树干上靠着一个唇薄面冷的男人,少女一看见他就欢喜地扑了过去,不复先前的愁容满面。     她挂在男人身上,动情地亲吻他的薄唇,含羞带怯地恳求:“阿吾,我不想去丰京,你带我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     男人不为所动,少女也不气馁,红着脸继续说道:“要不、要不,你要了我吧,破了身我就是你的人,阿翁就管不着我了。”     男人依然没有反应,少女急了,跺脚道:“燕国好儿郎一抓一大把,你看不上我,自然有别人看得上……”     男人这才有所松动,懒洋洋地抓住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块刻了字的饼金把玩,拧着眉,不悦教训。     “别闹了,皇帝雄才大略,不会一直坐视诸侯国坐大,要想跟我在一起,就要听大王的话到丰京去,结交权贵,打探消息,只有聪慧貌美如你,才能保燕国平安无虞。     “只须三年,待你凯旋,我就娶你为妻。”     芳洲看得一清二楚,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与动容。少女却听得心花怒放,兴冲冲地抢过饼金,宝贝一样藏到怀里。     “我虽然不喜欢丰京,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阿吾,记住你的话,等我回来娶我为妻。”     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芳洲却急得满头大汗:“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你会死的……”     少女听不见她的呼唤,笑着走远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沉重的漆黑大门将她与芳洲彻底隔开。     “不要去!”     芳洲哭着醒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寝殿。粉色通天鲛纱帷帐,金丝绣制衾被,五色鎏金瓷枕,象牙镂花铜镜,镶红宝石马鞭,还有案头的素色锦帛,处处精致,无一不美,一看就是某个大家女子的香闺。     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居然满脸是泪。想起那个梦,心痛得不能呼吸。     她这是怎么?     “你醒了?”     陆吾推门而入,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轻轻置于床边案上。     “这是哪里?”     芳洲一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这才想起自己被他困在马车上一整天没吃没喝,嗓子干得要冒烟。     想到昨日,她的小脸布满寒霜。     陆吾潜进她家,药倒父亲和一众奴仆,将她挟持到马车上,一路朝北狂奔。不知道他给她闻了什么东西,她四肢酸软,浑身无力,只能靠掐破掌心的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然而,坚持了一整天,到底还是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昏迷?     芳洲的小脸陡然变得惨白,连忙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衣物。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心来,还好,衣裳还是昨日的衣裳。     陆吾仿佛没有看见她的动作,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将杯盏递到她面前:“来,先喝口水,再起来吃些东西。”     芳洲确实又渴又饿,但她更担心陆吾在茶饭中动手脚,大眼警觉地瞪着他,就是不肯张嘴。     “怕我下毒?”     陆吾也不生气,面上带着宠溺的笑,端起杯盏喝了一口,又端起一旁的金漆小碗,用汤匙舀了一匙饭,送进自己嘴里。     “昨天那样是怕你挣扎伤到自己,现在在我的地盘,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我要想动你,何须下毒?”     他说得轻松至极,也狂妄至极。     芳洲听出他话外之意,沉默半晌,决定不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吃饱喝足才有力气逃跑。     吃完饭,她再次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哪里了吧?”     “你居然没看出来?”     陆吾眼中闪着奇异的光,黑眸盯着她,一瞬不瞬。     “看出来什么?我可被你挟持过来的。”芳洲恼火道。     “这是你从前的寝殿,一切如昨,你就没有一点印象?”     芳洲心中响起一声炸雷,一夜功夫他就将她掳到了渔阳,魏无恙还能找得到她吗?     她猛然明白梦中少女就是刘嫮,男人必是陆吾无疑了。她面无表情,冷冷说了句:“没印象。”     “小骗子,你又想诈我。”     陆吾坐到床边,铁掌牢牢把着她的肩头,脸上含着最温柔的笑。     “你明明在梦中喊我的名字了。”     “你听错了,要喊我也只会喊无恙的名字。”     “没印象也不要紧,我们有的是时间回忆起过去。你别怕,这次我会陪着你,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再也不把你往别的男人怀里   推了。”     芳洲厉声打断他的话:“逸侯,请自重!你要鸳梦重温是你的事,我已经成亲了,我的郎君叫魏无恙!”     陆吾好似没听到她话,仍紧紧握着她的肩,把她握得生疼生疼。     “阿嫮,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我是阿吾,是你爱的阿吾啊,我回来了,以后我只陪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你怨我怪我恨我,我都无话可说。我愿意用一辈子来补偿你,求求你不要不认我。”     “阿嫮,你曾说要与我避居世外,男耕女织,生儿育女,我已经找到了这样的地方,你再耐心等等,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男人状若疯癫,语无伦次,芳洲的心止不住往下沉,她原以为他劫走她是为了报复、羞辱魏无恙,没想到他打的却是让他们夫妻天各一方的算盘。     美眸微闪,芳洲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不是还要跟大司马打赌的吗?”     “小傻子,我知道你性烈如火,当初连日珠到宫里轻薄你,你就险些自戕,我若不给你留一线希望,你在路上重蹈覆辙怎么办?”     步步算计,精心布局,他居然有这么深的心机!     芳洲重重呼出一口气,压着惊疑问道:“你想带我去哪里?”     “自然是一个好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在那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提心吊胆,也不怕被人识破身份,魏无恙找不到,连陛下也鞭长莫及。”     “我若不去呢?”     “别逼我阿嫮,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这一刻,芳洲心痛如刀割,替刘嫮感到无尽悲哀,她怎么就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又来强取豪夺。     自私自利,冷酷无耻!     “你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心中被愤懑填满,芳洲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她瞪着猩红的眸子,恨恨看着他,那样子恨不能将他一刀刀凌迟。     “呵呵。”     陆吾窒了窒,薄唇勾起,一字一句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可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啪!”     芳洲卯足了劲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居然打我?”陆吾擦着嘴角血迹,眸子着了火,说出的话却像啐了冰,“当年,你哭着求我要你,求我带你私奔,我不过是在满足你的心愿,你居然打我?”     他每说一个字,芳洲的脸就白上一分,头越来越疼,许多模糊的画面在眼前渐渐清晰。     原来,那根本就不是梦,而是刘嫮的记忆。     呵,错爱一人,毁掉一生。     陆吾一把脱下自己外衫,把芳洲压在床上,湊上去吻她的唇。     “你是我的,我不准你移情别恋,生生世世你只能爱我一个,我要把那伪君子从你心里剔除出去。”     他的长腿紧紧压着芳洲的下半身,一只手压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撕扯她的衣襟,嘴唇在她唇上狠狠啃噬,见她不肯张嘴,他的唇又来到颈间,挑.逗,吮.吸。     芳洲头一回知道男女悬殊竟有这么大,她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她没有哭,而是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像被强迫的人。     “陆吾,如果你对刘嫮还有一丝情义,就请你放开我。不要让我瞧不起你,更不要让我恨你。”     陆吾顿了顿,抬起猩红的眸子去看芳洲,她大大的眼里没有半点光亮,看他的眼神除了蔑视就是死寂。     真正的生无可恋。     他忽然就怒了,逼她与他对视:“你就这么不愿意我碰你?你在魏无恙面前可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亲眼见过你与他亲热,你知道自己的叫声有多销魂吗?销魂得我就着你的声音都能抒解。”     隔着衣衫,他用灼热顶着她:“我要你叫出来!”     “叫你老母!你给老子去死!”     一声怒吼,一阵疾风扫过,身后快速奔来一个人。来不及反应,陆吾被他从床上一脚踹飞,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腓腓,对不住,让你受苦了。”来人抱起芳洲,满脸痛色。 第70章       “无恙……”     芳洲一看到眼前的人,眼泪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流都流不完,糊了他满身满脸。     魏无恙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她不是娇气的性子,碰到多大的困难,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咬牙扛,从不诉苦,从不抱怨。可想而知,她今天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要杀了你!”     他快步奔到陆吾面前,拳头如雨点落下,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决不含糊。     陆吾起先吃了几拳暗亏,但他跟刘炽一起习武,接受的是皇室教育,自然不是吃素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绝地反击。     一时间,案桌翻倒声,皮肉相击的“噗噗”声不绝于耳。原本精美绝伦的一间寝殿,除了一张床,竟没有一片完好之处。     陆吾脸上挂了重彩,魏无恙打破衣裳,两个男人如两头愤怒的雄狮,不置对方于死地,这场战斗就不会结束。     “伪君子,卑鄙小人,腓腓是我的,是你藏匿她,拆散了我们。”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种黑心烂肝、里外坏透的东西,也配提腓腓的名字?你屁都不是,没有你,她只会过得更好!”     “放狗屁,腓腓原本爱的是我,是你仗着先天优势,诱惑她,勾引她,让她分不清是非,傻傻爱上了你。”     “那又如何?至少我从未骗过她,从来没害过她,她是我的命根子,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好一个命根子!哈哈哈……大司马可知,昨晚我们做了什么?”     “亏你还是大司马,看你在腓腓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估计还没真正碰过她吧?你是不知道啊,”陆吾故意停了片刻,不出意料地从魏无恙脸上看到疯狂、愤怒、疼惜,“她的滋味美极了,嘴唇嫩软,舌头细滑,还有她的身子软得像滩水……”     话未说完,他的脸上又重重挨了一拳。第二拳,第三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相继落下。     魏无恙这十一年的从军生涯真不是盖的,他不仅用兵如神,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陆吾渐渐落于下风,他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也听见鲜血汨汨往外冒的声音。魏无恙将他踩在脚下,居高临下,轻蔑的目光像在看一只蝼蚁。     “跟我斗,你永远别想赢。”     “呵呵。”陆吾张着满是鲜血的唇,怪异地笑了,“大司马真是有意思,居然喜欢捡别人吃剩的。”     “找死!”魏无恙想都没想,黑着脸,一拳就要击到他胸口位置。     他的拳头有多硬,陆吾已经体会到了,哈哈大笑着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无恙,住手。”     一声娇嗔止住了暴烈如火的男人,也给一心求死的陆吾一线希望。     看,她终究还是对他有情的。     “阿嫮,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陆吾双手捶地,兴奋得无以名状。     芳洲无视他的癫狂,光脚轻轻站在他面前,十根粉嫩脚趾头像十个可爱的玉珠子,娇媚、冷艳、神秘,晃得他心摇神荡。     樱唇吐出冰冷的几个字:“刘嫮爱你是因为她愚蠢,她眼瞎,她活该。我不是她,怎么会爱你?”     “不,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是同一个人,你为什么要否定自己的过去?”     “逸侯真会说笑,我才十六岁,哪来的什么过去?我有的只是现在和将来,一个只有我和无恙的将来。”     她怎么可以诋毁对他的爱,怎么可以全盘否定自己,怎么可以轻易抛弃过往,她怎么可以!     陆吾痛苦嘶吼:“你不能这么对我,你爱我,你是我的,我的。”     “不,我不爱你,我当然可以这么对你,我证明给你看。”     芳洲回头,对一直沉着脸的魏无恙柔柔一笑。     “无恙,将逸侯绑在偏殿,捆结实一点,可不能让他逃走了。”     魏无恙点头,推搡着陆吾来到一墙之隔的偏殿,将他牢牢绑在柱子上,转身回了寝殿。墙壁隔音效果不太好,芳洲二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到陆吾耳中。     “无恙,你曾说过跟我的性命比起来,什么都不值一提,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如果我被陆吾玷.污了,你还要我吗?”     “要。”     “那好,我们现在圆房。”     屋里静了一瞬,随即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很快男子喘.息,女子呻.吟也跟着响起。     “疼,好疼,你轻些……”     “腓腓,好腓腓,你实在太美了,我控制不住……”     “啊——”     一声尖锐的痛哼,天空突然响起炸雷,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得整个王宫亮如白昼,也照亮了被困在柱子上的男子。     他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嘴角不停往外渗血,身上破败不堪,如果不是那轻微的呼吸声,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死人。     他的眼珠子瞪着   窗外,一动不动。那里开着一从美人蕉,白天的时候还是无精打采的,现下在大雨中居然散发出蓬勃的生机。     花叶随风摇摆,妖娆妩媚,花瓣先是娇羞地合在一起,在雨水浇灌下慢慢打开,露出深藏其中的娇嫩花蕊。疾风伴着骤雨,毫不怜惜地攫取花心的甜蜜,花心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刷,被闹得东倒西歪,无力地垂下身子。花瓣上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分明就是女子喜悦的眼泪。     那一夜下了整晚的雨,寝殿里的声音一夜未歇,陆吾听到男人失控的低吼,也听到女子难耐的哭泣。     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疼,血也没停过,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听了一晚上壁角,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直不起来了。     天亮以后,折磨结束了,他的酷刑才刚刚开始。     芳洲从身子底下摸出一方白帕子,在看清上面的血迹后喜极而泣,魏无恙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忍不住将她再次扑倒。     “腓腓,你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我只要你好好活着,陪我天长地久。”     “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芳洲边哭边笑,“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高兴,你这么好,我就想把最好的自己给你,不管是心还是身子。”     魏无恙长叹一声,拥她入怀:“真是个傻子。”     芳洲从他怀里探出头,幽幽道:“既然他没有真的……,别杀他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嗯,都听你的。”     芳洲和魏无恙没有再出现,陆吾从敞开的窗子里看见身材高大的男人,将娇小的女子竖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像吻着一件稀世珍宝,女子满脸红晕,胳膊圈在男子脖子上,被他轻轻一提,脚就悬空了。     他们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男人紧紧圈着女子的纤腰,豪情四溢。     “腓腓,原来夫妻敦伦竟是这般快活,能与你来上一回,死了也值。”     他突如其来的浑话令芳洲又羞又气,她转身去揪他的嘴。     美人娇羞,英雄折腰。     男子不管不顾地吻上女子的唇,将她压在马背上,佯怒威胁:“敢掐为夫,小心我在这里办了你。”     女子娇嗔:“你敢!”     男子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边地的风将他爽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我杀人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们就这样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陆吾孤零零地靠在柱子上,觉得自己像被人遗弃的一只残犬。     对,他残了,再也做不回男人了。当年刘嫮给他的东西,又被她收回去了。     在太白山上,方圆曾跟他说,人没有三生,就算有,也早已旧事尽忘,前尘皆抛,物是人非了。     如今,他终于信了。     刘芳洲心硬如铁,她心中再也没有他。 第71章       魏无恙和芳洲走后没多久,一行人来到燕王宫。为首之人看到陆吾,狠狠皱了皱眉,命人将他从柱子上解下,又命随行医工替他检查伤情。     “逸侯,你这又是何苦?若是早些答应与我合作,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啊。”     陆吾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情之所钟,一往而深。都是我欠她的,早就该还了,她没杀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男人滞了滞,复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陆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外迎风摇曳的美人蕉,眸光透出眷念与不舍,嘴角泛起苦笑:“定襄怕是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就算能回去,就算不惧魏无恙,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芳洲了。女人狠起来可真是狠呐,她的心比铁石还要硬,知道他在乎什么,她就一样样毁灭给他看,他像个跳梁小丑,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刘嫮当年离开燕国,曾笑着对他说:“阿吾,嬷嬷一直都不喜欢你,说你只是在利用我,我一点都不信。你可千万不能骗我,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听仔细听,也没有心思听,如今想起她当初的唇形,分明就是——     君若无情我便休!     呵呵,好一个君若无情我便休!她做不到的,刘芳洲全替她做到了。     丰京倒是一个去处,可是经历这件事以后,他眼前经常会不自觉地浮现出芳洲蔑视他的样子,他受不了那样的眼神,就像刘嫮在冷冷看着他一样。更何况,丰京是刘嫮的殒命之地,如今的他也没脸回去。     “那就跟我走吧,我部现在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材,我封你为左谷蠡王,如何?”     陆吾面上并无喜悦之情,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轻轻道:“你倒是大方,四角大王说送就送,还是送给汉人,你就不怕被人非议?”     男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说出的话却是令陆吾心中一凛。     “他们愿意龟缩在漠北是他们的事,我的志向不止于此,总有一天,我要重新夺回王庭。”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很像当初的刘炽,陆吾心中有了主意,缓缓从地上站起,朝男人伸出手。男人握住他的手,哈哈大笑,扶着他出门去。     陆吾就这样失踪了,除了燕王宫偏殿地上一大滩暗黑色血迹和满室狼藉证明他曾存在过,再无其他痕迹,他就像被风吹散的黄沙,天长日久,再也无人提及。     芳洲平安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刘康了。短短两天功夫,尝尽人间至悲至喜,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想都不敢想没有女儿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看见他们身影的那一刻,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就差给女婿下跪磕头了。     杀鸡宰羊,备下重宴,刘康亲自给魏无恙敬了三杯酒。     “贤婿啊贤婿,我这半生虽然郁郁不得志,但好歹当过几年储君,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除了大母,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敬佩的人!”     魏无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女婿,更是恩人和忘年交。危难时,他出手相助;困苦中,他一路扶持;绝境里,他不离不弃。     大母曾说,人生实苦,所以她愿做一束光,为她爱的人送去温暖和光明。魏无恙之于他们父女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是他用勇猛和无畏劈开深渊,带他们脱离苦海。     说到动情处,刘康又落泪了,魏无恙也跟着哭了。     他孤儿一般长大,没有享受过一天家的温暖,要不是碰上刘嫮早就死了,后来遇上赵破虏,又遇上刘康父女,他冰冷的心才渐渐复苏。被人关心,被人牵挂,被人爱慕,这样美好的情感,尝过一次就再也割舍不下了。     是夜,掏心窝子的舅婿二人喝得酩酊大醉。     刘康大着舌头对女婿下命令:“无恙啊,你既已跟腓腓圆房,就得给我好好努力,争取让我早日抱上外孙子,一定要生足九个听到没,这样寓意好,兆头也好。”     一听说造小人儿,魏无恙全身的血就不受控制地往脑门儿冲,兴奋得眼睛都红了。他忘不了头一晚芳洲在他身下妖娆绽放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能让人血脉喷张。     活了二十六年,他终于明白,人间至乐,一为床笫之欢,二才是上阵杀敌。     “外舅放心,无恙一定不辜负外舅期望,生足九个孩儿承欢外舅膝下。”     “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好女婿。”     舅婿二人勾肩搭背,相互扶持着走回各自卧房,魏无恙一看到床上的倩影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也不管芳洲是睡是醒,上前就含住了她的耳垂。     “腓腓,好腓腓,我想要你。”     芳洲被他的动作和话语烫得浑身哆嗦,她像只软脚虾,软绵绵地推搡着身上的人。     “乖,别抗拒,外舅要我们生足九个才肯罢休,良宵苦短,我们得抓紧时间。”     “尚方宝剑”在手,魏无恙大言不惭,有恃无恐。     淡淡酒香随着呼吸喷到芳洲脸上、脖颈上,引发不可抑制的颤抖,她   觉得自己也醉得不轻。     “别,我那里到现在还疼着呢,能不能……缓缓?”     “缓几天?”     “五天?”     “那我还不如剃头做和尚。”     “三天?”     “我还是回军营算了。”     “一天,不能再少了。”     魏无恙没有搭话,趁芳洲不注意一把褪下她的亵裤,看清那处情况后,马上爬下了床。     “来人,去找随军医工取些消肿祛瘀的膏药回来。”     “得令。”亲兵以为是魏无恙受伤,片刻不敢耽误,骑上马朝军营疾驰而去。     “腓腓别担心,医工对外伤很有经验,你的伤保证药到病除。”     芳洲躲在被子羞得全身通红,魏无恙爱极了她这副含娇带怯的模样,恨不能一口吞下肚。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魏无恙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没圆房之前望梅止渴,圆房后嘛,嘿嘿。     曾经有同僚告诉他,女人分三六九等,极品女人如蜜桃,芳香四溢,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满嘴生津,回味无穷。     在无可雄辩的事实面前,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不翼而飞,心心念念的事,就是夜晚赶紧降临,好抱着他的“大甜桃”啃来啃去。     “腓腓,这是什么?能给我讲讲吗?”     拿着不知名的木版画,魏无恙向妻子不耻下问。芳洲回头一看,哀嚎一声,才褪下的红晕又布满白玉般的脸庞。     她藏得严严实实的嫁妆画,怎么就被这厮翻出来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正落在其中一幅画男女交接处。     “不、不知道,没、没见过。”     “是嘛?这就奇怪了,我可是从腓腓床头的抽屉里翻出来的,还以为是腓腓日日在看的书籍呢。”     芳洲无法直视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羞恼地低下头,耳中一遍遍回荡着祝余的话。     “好翁主,这可是嬷嬷特意在燕地给你买的嫁妆画,那里民风比关中开放,画的图自然也细腻生动,你可一定要好好参详啊。”     “我看这上面画得挺传神的,要不我们一起参详?”     魏无恙不给芳洲逃避的机会,将她圈在怀里,跟她一起看木版画。一卷画看完,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     “腓腓,给我。”魏无恙扳过芳洲的头,狠狠吮吸她的唇瓣,感觉到女郎的情动和犹豫,他急着向她保证。     “你放心,我会轻一些。”     芳洲往后缩了缩,她其实有些怕他。开了荤的男人就像饿狼,怎么喂都喂不饱,昨晚缠着她来了三次,回程路上她一直都在补眠。而且,除了疼和酸胀,她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感觉。     “相信我,今天不会疼了,保证让你喜欢。”     芳洲还在犹豫,魏无恙已经吻上她的锁骨,大掌四处点火,带着她共赴爱之盛宴。     ......     确如魏无恙所说,这一次不仅不疼,芳洲还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欢愉,整个人轻飘飘的,在无边春潮里沉沉浮浮。到最后,场面一度失控,芳洲有些承受不住,只能一遍遍哭着问身上的那人。     “你好了没有?”     “再等等。”     “还要等多久?”     “快了快了。”     “快了是多久?”     那人不再说话,加快动作,最后一刻,将自己的满腔□□尽数交于心爱的女子。     芳洲累得手指头也动不了,魇足的魏某人神清气爽,哪里还有醉酒的样子,一把抱起她放在浴桶,替她清洗干净抱回床铺。只是在芳洲沾上枕头快要睡着时,却听他不怀好意地问:“这个又是什么?”     魏无恙变戏法般摸出一个小瓷瓶,约成年男子拳头大小,外形为苹果状。见他作势要掀开盖子,芳洲的瞌睡跑得无影无踪,抢先一步夺过来藏在身后。     “不许看!”     魏无恙似笑非笑:“为什么?”     芳洲怒目圆睁,脸烫得能温酒,娇斥道:“不许看就是不许看,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魏无恙看着她手中瓷瓶,意有所指:“想不到腓腓花样挺多的,不过我喜欢。”     祝嬷嬷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荡——     “婢子觉得,大司马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这个的。” 第72章       《海内西经》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山中有神,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此山万物尽有。     父神盘古归于混沌前,与太元圣母生一女,名曰木樨,赐居昆仑墟,号西王母,掌不死药、罚恶、预警灾厉。天上天下、三界内外十方,但凡女子得道登仙者,全部为她所辖。     这一年,三万五千岁的木樨历劫飞升为上仙。以她的资质,再过两万岁便可飞升为上神,又两万岁进阶灵神,从此后与天同寿,不死不灭。     可是——     木樨不开心,很不开心。她自小由母亲定下婚约,飞升上神之日,就是她与未婚夫婿东王公成婚之时。     西王母与东王公是天界赫赫有名的两个人。     一个为父神遗世之女,先天阴气凝聚而成。另一个是太阳神转世,先天阳气凝聚而成,二人分掌天下三界内外男女仙籍,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只是,谁能相信众神交口称赞的“天造地设”未婚夫妇,居然从未见过面。东王公痴迷修炼,除了历劫,什么事都影响不了他,也从不踏出蓬莱半步,好像对有未婚妻这件事一点都不在意。     木樨毫不怀疑,成婚那日,他顶多出现应个卯,然后利索地滚回他的仙岛继续修行。     这事搁以前,跟她半个银子的关系也没有,但随着成婚日近,她心里越来越慌。他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却不能闭着眼跟一个没有感觉的陌生人过一辈子。     那可是无穷无尽的永生啊。     想到这里,木樨捏了个诀,祭出雾露乾坤镜,偷偷观察闭关中的母亲动静。只见她阖着双眼,宝相庄严,已然进入神魂合一的忘我境地。     木樨的心情很复杂,开心、难过、矛盾齐齐涌上心头。     父亲功成身退,回归混沌,母亲一直念叨要追随于他,但混沌界游离三界之外,上古凶兽无数,处处危机四伏。父亲已经陷入沉睡,母亲想要进去,就只能不断提升修为。     这也是她为什么急着让她成婚的原因。     静静在云海边站了半天,任狂风将云衫吹得猎猎作响,木樨最终还是决定找东王公当面谈一次。     如果两个人能聊到一起,她就凑合着过;如果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就说服他解除婚约,在母亲离去前,赶紧重新找一个。     当然,这一次得擦亮眼睛,一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     伸手召来坐骑青鸾,看准方向,按下云头朝东飞去。因她从未来过蓬莱,守门天将不认得她,见她骑的是神鸟,又见她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知道她大有来头,只得客客气气地将她拦在门外,遣人到殿中向东王公禀报。     过了好久,才有一个小童子别别扭扭地走出来,一脸纠结与不忍:“西王母,我家君上说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他说姻缘天定,纵使无意,也只能受着,让你不要……做无谓挣扎。”     君上不知所踪,独留一个锦囊给他,叫他来传这么无情的话,可真是难为人呐。     “呵呵,有意思。”     木樨心中不悦,面上却还是言笑晏晏:“东王公倒是心胸豁达,难怪早早就寿与天齐。”     小童子眼皮突突直跳,他怎么觉得西王母话里有话呢?她该不会是在骂自家君上老吧?其实君上虽比她大了不少,可他天赋异禀,四万岁就修成了灵神,如今九万岁的年纪道行早已深不可测。     而且他家君上多好啊,地位尊崇,长得又那般好看,倒贴的女仙不计其数,可他从不正眼相看,对谁都是一副千年冰山的样子。不是他吹牛,就他们仙岛的大门口都被女仙们的泪水淹过无数回了。     “西王母误会了,我家君上他真的很好……”     “告辞。”不待小童子说完,木樨就打断他的话,坐到青鸾背上飞走了。     这个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多待,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样的气,什么叫纵使无意也得受着?什么叫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他当婚姻是什么?     因为生气,木樨也没看方向,闷着头,一个劲朝前飞,等落下云头,才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名为熊山的地方。     这里山势险峻,巨木林立,各色花草点缀其间,远处还有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下有一深潭,映着蓝天白云,像一面宝镜,反射着幽光,格外引人注目。     木樨信步走到瀑布底下,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见四下无人,她除下履袜,露出一双晶莹如玉的嫩足,踢着水顽。     她一下水,就引得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儿游过来,围着她的脚面亲吻。她被亲得咯咯直笑,鱼儿竟咬住她的裙摆,示意她下水。     “你们想要我下去?可是这水有什么特殊?”    鱼儿好似听懂她的话,居然点了点头。     木樨再次掬起一捧水,含了一口在嘴里,甘泉清冽,入口芳香,令人浑身舒爽,跟瑶池圣水都有得一比。     “果然是宝物啊。”     木樨不再犹豫,脱了衣裳,将整个身子埋到水里。鱼儿们围着她游得更欢快了,期间陆续飞来一群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唱得十分欢畅。     也不知这水从哪里来的,木樨在水中泡了半天,洗去一身疲乏和怨念,整个人神清气爽,松快不少。只不过,等她从水里出来要穿衣裳时,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     她的云衫正被一个凡间男子拿在手中,他背着药篓,似对她的云衫十分不解和感兴趣的样子。     “登徒子,快放下我的衣裳。”木樨气得缩在水中大叫,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会有这样的癖好?     “对不住。”男子立即红了脸,解释道,“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衣裳,只是好奇上面为什么没有缝。”     木樨忍不住白了一眼,但心情却好了不少。也不能怪他,凡人无知,看到天.衣会有这样反应也不足为奇。     “你能把衣裳放下,然后走远一些吗?”木樨在男子直愣愣目光注视下,无端红了脸颊。     “哦,哦,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男子手忙脚乱地放下云衫,大步走出了木樨的视线。边走边按着砰砰乱跳的胸口,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她戏水的深潭,也是他日日沐浴之处,他们这样……,想想就心慌得要命。     “哎,你回来,快回来。”     身后传来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男子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大惑不解地走了回来。     “足下还有何吩咐?”     “登徒子,我的丝履呢?”     男子一脸茫然:“在下不知。”     木樨哪里会信,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不是他藏起来,还能有谁:“不知?你背篓里面是什么?让我检查一下。”     男子无可奈何地解下药篓,将里面的药材一样样拿出来,木樨每看一样就惊叹一分,到最后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他采的药草大多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没有胆量和身手,普通人根本上不去。     “这些都是你自己采的吗?”     “是啊,”一说起药材,男子眼睛都亮了,眉眼飞扬起来,竟是说不出来的英俊夺目,“这些都是我在对面山上采的,这是泽漆,用于腹水肿,四肢面目浮肿,还可用于痰饮喘咳。该品辛宣苦降,有化痰止咳平喘之功。这是苍术,有燥失、化浊、止痛功效。”     “你怎么上去的?”     “我用坚韧的野藤条搭了三十六架天梯,每天就是步着这些梯子来回的。”男子腼腆地摸摸头,没有丝毫自得。     木樨放眼四顾,果然发现对面一座笔直的上峰上,正迎风飘荡着一条藤条梯子。只不过,饶是这样的梯子,也不是每个人都敢爬上去的。     她不由得对他不要命的行为多了探究:“你采这么多草药作甚么?”     “治病啊,部落里经常有人生病,无人懂草药,也无人替他们医治,我就自己来采草药了。”     看不出来这个人心地还蛮好的,木樨如是想着,打算去他部落看上一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她的修为提升也大有好处。     “刚好我也懂一些医术,需要我帮忙吗?”她睁着大眼,笑盈盈看着他。     女子的情绪像六月天的娃娃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满脸怒容,现在就已经喜笑颜开了。不过,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呢。     男子的脸蓦然红了,直勾勾盯着木樨,在她又要变脸的前一刻,马上说道:“好啊,足下能来帮忙,陵游求之不得,陵游先替神农氏一族谢过足下大恩。”     “可是,我没有丝履,走不了路。”木樨尴尬不已。     “没、没关系,足下若……不嫌弃,不如……坐在药篓上,陵游背你回去。”     他的药篓很结实,背着娇小玲珑的她完全没问题。木樨从未有过这样的新奇体验,坐在药篓上甩着两条长腿,不知道多高兴,还唱起了不知名的歌儿。     陵游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又甜又脆,比那深潭水的滋味还要好。想到刚才一幕,他的耳根又红了。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没想到这个以身涉险的人还是部落首领,木樨不由得对他又高看了两分,及至听到下一句,差点从背篓上摔下来。     “苍天开眼呐,我们终于有王后了。”     她这是进了贼窝了? 第73章       听到族人如是说,一向冷情的陵游忍不住红了脸,本想解释一番,但想到木樨还光着脚,露着莹白如玉的脚趾头,说不清为什么,他心里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给她找双丝履穿上。     可部落清寒,别说丝履了,就连双像样的草履也没有。木樨进屋,不甚在意地光脚站在冰冷的地上,陵游拧着眉,从墙上取下一块兽皮,一声不吭地垫在她的身前,转身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他手上拎着一双兽皮制成的软履,递到木樨面前。     “给我的?”     男人的细心和沉默的体贴令她很受用,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少女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     “嗯,我自己缝的,手艺不太好,你凑合着穿。等去轩辕部易物的族人回来,我就让人给你做一双漂亮的丝履。”     “你……对每个陌生女子都这么好吗?”鬼使神差地,木樨问出了这句话。     “当、当然不是,我……我……”     陵游“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在少女清澈如水的星眸注视下,两边耳根子红得能滴血。     唉,想他堂堂一族之主,何曾这样狼狈过,一双小鹿般纯净的水眸就教他乱了分寸。幸好,有个人,哦不,有只鸟儿解救了他。     “大王思春了,大王思春了,大王思春了。”     一直矗立在角落里闷声不响的小八哥突然“活”了,他腾空而起,围着面面相觑的两个人欢快扑腾,木樨被它吓了一跳,陵游则直接黑了脸。     “闭嘴,再瞎叫唤就把你的毛拔光。”     陵游冷冷威胁,无视小八哥惧怕的眼神。顿了片刻,小八哥扯着嗓门朝看好戏的木樨大叫: “王后救命,王后救命,王后救命。”     陵游迅速出手,一把扼住吱哇乱叫的小八哥喉咙,它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它可是条活生生的性命。”木樨不满地瞪着陵游,从他手中夺过八哥查看伤情。     谁知小八哥一到她手里就“复活”了,扑扇着翅膀,绕着她上下翻跟头,别提多蹦跶:“女郎人美心更美,别嫁给黑心大王了,还是给小八哥当妻子吧。”     “好啊。”木樨盈盈笑着,伸出手指在八哥额头轻轻一点,它顿时就转了性子:“大王,小八哥嘴贱又嘴臭,求你给我拔毛吧。”     陵游:“……”     陵游的脸黑了青,青了红,十分精彩,木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呆呆看着她,手足无措,他没有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更没有与她这样貌美又阴晴不定的女子打交道的经验。     而且,这个女子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好惹,她居然能令顽劣的小八哥改口认错。     “真是个呆子。”木樨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声。     二人之间的旖旎没有持续多久,凌乱的脚步声就在屋外响起,有人急冲冲奔进来,满脸惊惶:“大王不好了,九黎部又打过来了。”     陵游面色陡然一变,抄起角落的石斧,跟着族人冲了出去。半晌,又折了回来,忧心忡忡地对木樨叮嘱:“九黎部骁勇善战,杀人不眨眼,你赶紧往后山跑,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被他们找到。等战事结束,我来接你。”     她生得这般模样,若是被九黎人抓去,后果不堪设想。     外面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他明明心急如焚,却还在关心她的安危,木樨心中一暖,坚定地点点头,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要注意安全啊。”     “好。”     陵游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逗留,转身大步离去。他不知道的是,转身的瞬间木樨就捏了个诀,变作一只小虫,牢牢挂在他的发辫之上。     陵游一入阵,就爆发出巨大的杀伤力,与九黎首领蚩尤缠斗到一起。     只是敌众我寡,九黎部战斗力十分强悍,蚩尤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他手下八十一个兄弟也都是铜头铁臂,无坚不摧,所以饶是有陵游这样的悍帅身先士卒,神农部还是节节败退。     到处都是哭嚎声和鲜血与残肢,前一刻还在跟木樨说笑的神农族人,下一刻就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她面前。她看见陵游杀红了眼,听见他全身血液倒流的声音,感受到他的巨大痛苦和滔天怒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角有些涩,有些心疼这个男人,想为他抚平眉间的煞气。她朝天空轻轻吐了一口气,天地登时变成白茫茫一片,处处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下。     “天降神雾,这是老天在帮我们啊。”     九黎部为白雾所惑,在雾中跌跌撞撞,互相砍杀,神农部则完全不受影响,方圆几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抓住时机斩杀了不少敌人。陵游就更不用说了,他悄悄摸到蚩尤身后,照着他的后心就是重重一斧。     他那一下歪打正着击中蚩尤命门,蚩尤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在兄弟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没有力竭不起。     “他们今天   有高人相助,收兵,快鸣金收兵。”     “呜——呜——呜——”     九黎部吹响撤退号角,蚩尤带着残余族人仓皇逃离,这还是他们攻入江水以来,首次主动退兵。     “蚩尤退兵了,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神农族人欣喜如狂,围着陵游又唱又跳,虔诚地把他抬起来朝天空抛起又接住,再抛再接,周而复始。     陵游虽然高兴,心中却记挂着木樨,在第三个回合后,连忙止住兴奋不已的族人,给他们各自分配了任务,自己才得以脱身,大步朝后山跑去。     “女郎,你在哪里?”     满山空旷,回答他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潺潺流水声,想到某种可能,他的心顿时慌了。     “女郎,女郎,你在吗?”     仍是没有应答,顿了片刻,他不再耽搁,撒腿朝蚩尤撤退的方向追去。他跑得很快,在满山苍翠中,似一只矫捷的白豹,迅猛又专注,无端迷了谁的眼。     “陵游君,你跑那么快作甚么?”     一阵轻轻柔柔的呼唤从身后远远传过来,又细又小,被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但还是被耳尖的陵游清晰捕捉到了。     “你没事?”他回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他本就生得英俊,发自内心的笑容挂在脸上,唇红齿白,更显得他丰神俊朗。木樨见过不少男神仙,还没有哪一个生得他这般阳刚倜傥,也从未有人这样专注地凝视她,顿时心跳如鼓,不争气地红了玉脸。     “我没事。”在他直勾勾的目光里,她羞涩的垂下头去。     美人娇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虽只与她接触短短一天,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他的视线,尤其是眼前难得的柔顺,令他心生悸动,他的心被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击中,陌生,忐忑,欣喜。     “锵——”     青鸾从头顶振翅飞过,提醒她该回去了。木樨依依不舍:“陵游君,我要走了,我们……”     人仙殊途,再见不知何时,虽然不舍,她也只能黯然离去。     “我们还会见面吗?”陵游上前一步打断她的话,目光灼灼。     木樨诧异抬头,在他期盼的眼神里再次红了俏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作着自己都没底的保证:“嗯,有缘自会相见。”     “好,记住你说的话。”     青鸾收到昆仑虚使者发来的消息,再顾不得其他,直接落到木樨身边,用头轻轻拱她的身子。木樨知道再不能多说,跨上鸟背,轻轻颔首,振翅而去。     陵游心里空落落的,终于相信女子非寻常人,但他仍不懈追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木樨,住在西天昆仑虚。”     *     为了对抗蚩尤,陵游带着族人北上河水,与轩辕部合二为一,共同抗敌。然则,蚩尤部神勇异常,合并后的华夏族仍是九战九败。     生死存亡之际,西王母遣九天玄女授轩辕氏三宫五意、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     轩辕氏凭着指南针和战车,以及刀枪剑戟遂克蚩尤于中冀。轩辕氏战胜蚩尤后,更是将九黎族的全部青铜兵器收缴,并收编了南方部族中所有会冶铁术的工匠,将这些人组织起来,为北方部族效力。     后来,华夏军队中竖起蚩尤形象的战旗,中原大地的所有部落看到蚩尤旗无不望风归降,轩辕氏最终统一了河水流域,做了第一代天下共主,史称黄帝。     再后来,虞舜即位,西王母又遣使授白玉环、白玉琯及舆图,舜据此将黄帝的九州扩大为十二州。一时之间,炎黄部族成为华夏第一大族。     黄帝不明白西王母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炎帝陵游心里却像明镜似的。九天玄女临走之时,给了他一粒长生药,说是昆仑虚故人所赠。     他在昆仑虚的故人,除了一个叫木樨的古灵精怪的女郎,再无旁人。原来,她真如他所料,是九天上的仙子,他们的距离天差地别,他却再也放不下她了。     此后,陵游放弃王位,隐居山林,一心修仙。他一心盼着与那女子重逢的一天。 第74章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夏至日。     这一天正是麦收之后,农人既感谢天赐丰收,又祈求获得“秋报”。自周以来就有在此时庆祝丰收、祭祀祖先之俗,以祈求消灾丰年。至本朝,更有夏至祭地,乐舞从之,天子罢朝,百官休沐五日的习俗。     这五日该怎么过,魏无恙心里早早有了打算,刘康为了让他们心无旁骛受孕,特意打着拜访刘不疑的幌子躲到渔阳,就是为了给他们腾地方,他说什么也不能辜负好外舅的一番苦心与美意。     他都想好了,月黑风高夜,正是潜心造人时。他一定要抱着芳洲在床上滚够五天,直到把她榨干榨透榨尽,哭着求饶为止。     想到芳洲在床上不着寸缕的失控娇态,他的身子不由得热了,待晚上与她燕好,一定要哄着她把小瓷瓶交出来,陪他一起好好参详个中奥秘为妙。     他相信,那一定会是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大司马请留步。”     一听到这道声音,魏无恙顿时收起了笑容,想到那二人牛皮糖一般的性情,只当没听到呼唤,甩鞭纵马,一路急驰到家。     “哎呦,”正准备到城楼接人的芳洲一推开大门,就与匆匆而入的他撞了个满怀,见他一脸慌张,不由打趣,“何事令大司马如此惊慌,难不成有鬼怪在追赶你?”     可不就是有讨厌鬼在追他嘛,而且一来来一双,动机还不纯,魏无恙二话不说回身栓门,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卧房走去。     “无恙,现在还是白天呢。”芳洲会错意,在他怀里羞得抬不起头。     魏无恙一怔,随即颠了颠芳洲身子,扬起明亮无双的笑容,夸道:“腓腓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拒客理由呢。”     天大地大,大不过夫妻敦伦,他就不信脸皮厚如城墙的两个小兔崽子这种时候还好意思闯进来。     “张卿,等下不管谁来,你一律不要开门,就说我和翁主在……”     芳洲手疾眼快,在魏无恙大放厥词之前,伸手捂住他的嘴。她俏脸微沉,显然对他的做法并不认同。     “可是改之兄弟要来?无恙,不说我说你,来者是客,你怎么能这么失礼呢?”     魏无恙皱眉不语,心里比喝了黄连水还要苦,任谁的妻子被人惦记,也大度不起来好吧。     见他垮下脸,芳洲面色稍霁,拉起他的手解释:“他们都是自家亲戚,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五天时间这么长,不来投奔我们还能投奔谁?”     “好啦,别生气了。”芳洲踮起脚尖,主动送上香吻,“你完全不必如此紧张,我的心一直都在你手里紧紧攥着呢。”     “我就是不喜欢有人打搅我们独处。”魏无恙一边亲吻妻子,一边孩子气的抱怨。     “晚上你要补偿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你都得补偿我。还有,我要你和我一起看瓷瓶上的画儿。”     不过顷刻功夫,魏大司马就夺回了主动权。芳洲忍不住蹙起好看的远山眉:“你也太会顺杆爬了吧?”     所谓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给点阳光就瞎灿烂,说的正是这号人物无疑了。     魏无恙笑而不答,待墙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才慢悠悠地开口:“腓腓如果不接受我的条件,我就不给你的亲戚开门。”     他特别在“亲戚”二字上加重语气。话落,“砰砰砰”三声敲门声急促响起,有人在外面高喊:“翁主,快开门啊,我和勉之来看你了。”     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魏无恙挡在门口,抱着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芳洲跺跺脚,半晌,终恨恨道:“算你狠!”     魏无恙让开路,得意地吹着口哨走了,改之兄弟看着他的背影满头雾水,这还是他们找芳洲以来头一回没被他挤兑。     说实话,若不是他们吃准芳洲在魏无恙心中的地位,知道这个大司马面再冷、心再硬,在爱妻面前都会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们还真不敢如此频繁地登门拜访。     他们心里明白,魏无恙不待见他们,但只要翁主发话,他就算再不高兴也只能受着。今天居然没被他侧目,还真是难得。     “大司马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芳洲没好气地瞥了眼某人消失的方向,转头招呼二人,“改之,勉之,别在门口干站着了,快进屋吧。”     “吁——”     双生子还未答话,一辆马车骤然停到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熟悉身影。     “小嫂嫂,正好我们也来凑个热闹。”     郝贤率先跳下车,转身撩开车帘要扶萆荔下来,她虽有三个月身孕,但肚子一点都不明显。她一把格开他的手就要自己往下蹦,郝贤吓得脸都白了。     “祖宗,你可长点儿心吧,仔细把孩儿给蹦出来了。”     “你怎么不说上茅厕能拉出来,吃个饭还能挤出来呢?匈奴的孩子又不是泥巴捏的,哪有这么弱不禁风。”     萆荔叉着腰,越说越起劲:“你说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霸道   的人,沐浴的水不准太热,说怕把孩儿烫坏;睡觉只准平躺,说怕把孩儿压着……,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生呢?”     有孕后的萆荔脾气明显见涨,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郝贤面前忍气吞声的小媳妇,郝贤被她训得一愣一愣的,也只能乖乖听着,不敢反驳半句,就怕惹她动怒影响腹中胎儿。     “扑哧。”     一听到这对活宝拌嘴,芳洲满肚子的郁气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她上前挽住萆荔胳膊,一语双关:“萆荔,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别理他们。”     “大猪蹄子?”萆荔莞尔,继而抚掌道,“腓腓你还别说,倒真有几分神似呢。浑身长毛,面目可憎,又油又腻,别无二致。”     “翁主,我们兄弟可不是大猪蹄子,我们是小奶犬,面目清爽,欢喜可人,还可以逗趣解闷。”改之兄弟连忙表态。     老男人才是油腻的大猪蹄子,他们才十八岁,风华正茂,凭什么被一竿子打死。     萆荔乐不可支,眼风扫过郝贤:“小奶犬好,小奶犬好,又软又萌,憨态可掬,我喜欢。”     芳洲也笑得直不起腰。     郝贤的俊脸彻底黑了下去,一同黑脸的,还有换好衣裳再次出现的魏某人。     呵,好个小奶犬!毛都没长齐的东西!不自量力!     郝贤脸越臭,萆荔就越高兴,从侍婢手中接过包袱:“腓腓,我是专程来给你送夏至礼的。”     夏至日,时人有妇女进彩扇,以粉脂囊相赠遗的习俗,扇以生风,涂抹粉脂以散体热所生浊气,防生痱子。     芳洲接过包袱,凑到萆荔耳边低语:“无恙不知从哪里弄了些冰回来,孕妇最怕热,你们走的时候带一些回去吧。”     萆荔双眼放光,不忘回头狠狠剜了郝贤一眼。瞧瞧人家郎君多会心疼人,哪像他,嘚不嘚嘚不嘚,除了上下嘴皮子一搭,这不准那不准以外,什么实际行动都没有。     郝贤被瞪得莫名其妙。     “还真是热闹啊,既然人这么多,也不多我一个吧。”一道颀长身影缓缓出现,高大挺拔,器宇轩昂。     “白泽,怎么是你?”芳洲开心地奔了过去,他跟着赵破虏几个月,已经褪去少年青涩,颇有几分魏无恙当年的样子。     她仰着头看着马背上的他,笑容真挚。白泽心中一热,跳下马来,潇洒利落。     “五天时间挺长的,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想着来看看你和大王。”     “有失远迎,不过阿翁不在家,没人陪你畅饮,实在对不住啊。”     白泽微微笑:“无事,我本来也不喜欢饮酒。”     “腓腓,不是还有你郎君我嘛,怎么会没人陪白贤弟畅饮?”魏无恙迈着大长腿,稳稳走到芳洲身旁站定,宣告男主人身份。     “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芳洲失笑,亲昵地看着他,“无恙,你带客人到屋里坐吧,我去灶上看看。”     “请。”魏无恙侧身而立,众人前后脚进屋,芳洲落在最后,只听白泽问道:“他对你好么?”     “你说无恙?”芳洲看着走在最前面的挺拔身影,嘴角是挡都挡不住的温柔满足笑意,“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这般对我好的人了。”     “那我就放心了。”白泽笑容不减,欣慰的样子一如母家兄长。     是啊,他怎么能对她不好呢,她可是他谋了五年的人。为了她,夺河西、杀吴复、拒联姻、斩连日珠,桩桩件件,若非爱得深沉怎么可能做得到?听说他夜夜都要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又往军营赶,情热如此,他怎么能对她不好。     “白泽,你也不小了,该说亲了,别让伯父伯母操心。”     “我知道,我的事有分寸。”     白泽的声音温和依旧,眸子里的光芒却是渐渐消散了。爱上一个人也许只是一瞬,忘掉一个人却要耗尽一生,他不确定到死的那天是否能将她的名字从心上抹去,但他不想再去招惹无辜的人。     一个人是寂寞,两个人就变成了怨恨,现下这样,挺好。     芳洲在厨房招呼仆妇准备膳食,正忙得热火朝天,魏无恙忽然站在门口朝她招手。     “腓腓,你来。”     出门,他抓住她的手,目光如炬:“我又替腓腓解决了一桩棘手之事,腓腓打算拿什么谢我?”     芳洲皱眉,狐疑道:“夫妻一体,还要言谢?”     “那些可全是你的爱慕者。”魏无恙凉凉开口。     “你……”芳洲深深吸了一口气,握拳,“你想怎么样?”     “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午歇的时候你到院子里来,先履行方才的约定。”     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带起阵阵酥麻,声音暗哑得不像话:“小奶犬算什么,我让你尝尝大狼狗的厉害。” 第75章       “哼。”     一心记挂着客人的芳洲并未将魏无恙的“威胁”放在心上,大眼上挑,斜斜飞了一记,不以为然地转身回了火房。     她现在忙得就差飞起来了,不仅要指挥仆妇做祭祀用的夏至饼和麦粽,还要教她们做汤饼。冬至狗肉夏至汤,时人夏至喜食汤饼,但吃的都是大麦制成的,口感欠佳。到了边地以后,偶尔从胡商手里买到小麦粉,芳洲尝试着做了回汤饼,居然赢得刘康和魏无恙的一致称赞。     今天要做的是菘菜鸡蛋汤饼。灶上烧水,菘菜去根洗净,水沸,下生汤饼;再沸,下菘菜和鸡蛋;三沸,加调料,出锅。红碗绿叶白鸡蛋,看着就令人垂涎。     一切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她像只蹁跹的粉蝶在百花中嬉戏,萆荔看得羡慕极了。     “腓腓,我要是有你一半能干,阿贤也不会总嫌我笨了,除了吃和睡,我什么都不会,跟个废人没两样。”     看着自己双手,她是惆怅又沮丧。自小在草原长大,驭马牧羊还行,要她洗手作羹汤,简直是要了亲命。可她知道,男人偏偏就好一口,汉人常说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腹。     芳洲笑意盈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菘菜鸡蛋汤饼端到她面前:“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好香啊。”萆荔马上被汤饼的香气勾走了魂,眼里放着绿光,又是吸鼻子又是舔嘴唇,就差直接上手来抢了。     “一看就知道我这从子是个馋嘴的小东西,走吧,让表姑母尽尽心意。”芳洲笑着打趣,领着欢天喜地的萆荔往自己房里走。     “夏季阳气盛于外,自夏至始,阳极阴生,阴气居于内,所以饮食要以清泄暑热、促进食欲为目的,常宜轻清甜淡之物,大小麦曲,粳米为佳,常须少食肉,多食饭,这个汤饼给孕妇食用最佳。”     芳洲继续循循善诱:“不仅饮食上要注意养生,心情上也要注意调养。《周易》说夏属火,对应五脏之心,因此,夏至后重在养心。你肝火太旺,易怒多思对孩儿都不好。”     “我可真是服了你们汉人了,劝人就劝人呗,什么都能跟吃挂上钩。不过你说的我喜欢听,不像那个人,一天到晚绷着脸,好像谁欠他银子一样。”     汤饼一端出火房,好事的轻风就将食物的香气四下吹送,路过的下人皆脚下生根,双眼发直,馋得口水流出来也不自知,端碗的侍婢更是趁芳洲不注意连连舔唇,偷偷咽唾沫星子。     “咕咚,咕咚,咕咚……”     屋内,侍婢第三次吞咽时,终于引起芳洲注意,一回头就见她正眼巴巴盯着萆荔手中的汤碗,随着最后一口汤汁被人一饮而尽,她眼中的亮光熄灭了,只剩无尽遗憾。     芳洲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你去跟张卿说一声,让他吩咐灶上多煮些汤饼,今天过节,府里人人有份。”     侍婢愣了一瞬,马上就裂开嘴笑了,搓着衣角,嗫嚅着唇不知道说什么好,芳洲摆摆手刚想说话,她已经激动得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萆荔不由笑出声:“腓腓,你对人真好,难怪大司马把你疼到骨子里。”     “少来,表兄对你不好么?”     萆荔撇撇嘴,一脸嫌弃:“好什么好,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像个女人,烦都烦死了。还有啊,他自己从前总说二十的男人是脱兔,见洞就得钻,一天不吃肉就憋得难受,可自从我有了身孕,他碰都不肯碰我了。”     芳洲:“……”     要不要这么豪放啊,好好聊个家常不行吗,怎么招呼不打就顺拐到房.事上了?     她于这方面实在没有经验,只得斟字酌句劝道:“表兄那是顾忌你的身子,怕那事伤到孩子。”     “我呸!”一提起这个萆荔就来气,忍不住大声诉苦,“他要是顾忌我的身子,又怎么会在我身旁用指头儿告了消乏?动静那么大,弄得人家想睡都睡不着。”     “指头儿告了消乏?”芳洲睁着茫然的美丽大眼,不明所以。     “就是……”萆荔还要细说,却被一声急喝打断,二女循声望去,就见窗外露出一张气急败坏的黑脸和一张憋笑憋到内伤的俊脸。     几道目光下,郝贤的脸不可谓不精彩。他沉着眼警告:“萆荔,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喊什么喊,我又不是聋子,做都做了,还怕人家说嘛。”萆荔似乎有些发怵,底气不足地小声嘟囔。     郝贤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魏无恙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个人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芳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连忙扶着萆荔往前厅去,刚好赶上张宝带着仆妇摆饭,堪堪避免了一场口角。     “哇,这汤饼好香啊,一看就是是翁主亲自下厨做的,我一定要多吃两碗。”改之第一个恭维。     勉之紧随其后:“翁主的手艺可真好,对我们也好,人美心善,聪敏贤惠,这样的女子上哪里找哟。”     魏无恙的笑容渐渐淡了,他到现在也才只吃过一回芳洲亲手做的汤饼,这么美味的食物都   堵不上这哼哈二将的破嘴,一会儿是不是该将他们直接扔出去?     他的黑脸实在明显,改之兄弟终于不敢再摸老虎屁股,而是悄悄调转枪头对准白泽。     “你该不会也是翁主的爱慕者吧?告诉你啊,凡事讲究先来后到,等翁主将我们收房,你得排在后面。”     白泽冷笑不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翁主跟大司马情深意笃,凭什么将你们收房?”     勉之不忿,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就凭她以后的身份,她可是将来的大单……”     改之连忙拉他的袖子,止住了话题。     大单什么?总不会是大单于吧?怎么可能是大单于?     想到芳洲与刘蝉衣的关系,白泽心中一动,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才不信呢。”     改之兄弟不屑冷哼,爱信不信,酒醉的刘康亲口说的还能有假?他们比魏无恙年轻,有的是时间,等他年老色衰失宠,就是他们上位的好机会。     白泽沉默不语,面上若有所思。     饭毕,改之又道:“翁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王说你琴曲弹得好,不如给我们露一手吧。”     萆荔、勉之也也跟着起哄。魏无恙定定看着芳洲,没有吱声,他知道她幼承庭训,多才多艺,却是一回也没见识过,能让她在人前□□、被人认可,他求之不得。     “各位请稍坐片刻,芳洲去去就来。”芳洲也不扭捏,命人大厅焚香,自己稍作净身,不多久就抱着一把犀玉金彩为饰的瑶琴走了进来。     青葱玉指下,一曲《高山流水》缓缓流淌。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曲终,萆荔陶醉道:“腓腓,你可真厉害,上得厅堂,下得火房,智勇双全,临危不惧,你要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改之兄弟也跟着附和:“萆荔公主真是说到我们心坎了,翁主为女儿身尚且如此出色,若为男儿,哪里还有别人的活路。”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白泽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勉之方才未尽之话了。     原来真是大单于呀!哈哈,女单于!居然是女单于!     他看芳洲的目光重新热切起来,心中暗自决定,如果真是那样,多久他都愿意等。     郝贤因为萆荔的话被魏无恙笑个半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反扑,哪里肯放过。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魏无恙,别提多幸灾乐祸。     “无恙还是你厉害,以一敌三,兄弟佩服。”     “别说兄弟没提醒你,一定得把妻子看好了,听说现在有些年轻人十分无耻,乐意给豪门大户的女眷当外室,还美其名曰“小奶犬”,床上解闷,床下逗趣。”     “床上?床下?我的人谁敢碰?”魏无恙浅浅笑着,好像在听笑话,郝贤却被他周身的寒气冻得起了鸡皮疙瘩。     消完食,众人各自回客房午歇,魏无恙沉着脸拽着芳洲的手,一路无话。     “无恙,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谁惹了你?无恙,你要带我去哪里?无恙,你怎么不说话?”     “小没良心的,自己看。”     院子的白皮松树下挂着一副崭新的秋千架,大红色的架面油光水滑,长长的架绳又粗又结实。这个秋千跟她在南郡家中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架面更长更宽,能同时容下两个人,芳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欢快地坐了上去。     “无恙,这是你为我做的?”女郎眉梢眼角俱是柔情蜜意。     魏无恙在身后轻轻推她:“当然,除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还能做给谁?”     芳洲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叽叽喳喳不停:“无恙,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御风的感觉,坐在秋千上荡得高高的,手可触星辰,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你站到架面上,我来推你,想荡多高就多高。”     “不要,我害怕。”     “小傻子,有郎君我在,怕什么。来,抓紧绳子,我会保护你的。”     芳洲依言站起来,魏无恙在后面轻轻推她,秋千缓缓荡起来,一点点加速,透过高高的院墙,她看到自家前厅的屋顶,看到远远的街市,看到天边的雁门山,还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魏无恙一个跃起,跳到秋千上,站在她身后,也看见了仓皇逃离的背影。     好像是白泽。     哼,想跟他斗,还嫩了些。也不看看他为腓腓织了多少张网,天上地下,情网欲网,哪一张能逃得掉?     芳洲荡了半天,有些昏昏欲睡了,魏无恙减慢速度,把她抱下来面朝前方,叠坐在自己身前。     他现在真是佩服自己当初把架面做得这么长这么宽了。     “好女郎,该你履约了。”他在她的玉颈轻轻舔舐。     “不要,不要在这里。”     芳洲被他舔得浑身发软,像一团棉花,使不上力气。     “别担心,我看过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院门也上锁了。”他的手已经灵巧地钻进她的衣衫里。     “从圆房到现在,我一共才碰过你两回,天   天晚上回来只能抱着你干瞪眼,你觉得自己厚道吗?”     明明不是她的错,被他用委屈十足的嗓音说出来,芳洲都觉得自己有些“十恶不赦”了。渔阳回来那晚,他和阿翁喝多了,拉着她闹了整整一宿,第二天起床她的经血蹭了他一身,把他吓个半死。     “腓腓,相信我,我会很轻很轻很轻的……”     芳洲听得面红耳赤,上回他说不疼,就真的不疼。这回……     话语渐渐低沉下去,几不可闻,行动取代了一切,芳洲被狂潮挟裹着往前,身不由己,只能紧紧咬着唇颤抖。     表面上看,他们衣冠整整,私底下……,身体的火热与滚烫无不在提醒着芳洲,他们此时正在做的事。     果如他所说,他真的是很轻很轻很轻了,以他的强悍,秋千非常难得地以极小的幅度前后晃动,他托着她的腰,一遍遍动情地喊她大甜桃。     她的心都被他喊酥了。     这场情.事花费了整整半个时辰,魏无恙咬着筋疲力尽的芳洲耳朵问:“腓腓,你说说到底是小奶犬好还是大狼狗好?”     可恶,这厮就是为了这个才可劲儿折腾她的吧?粉唇轻启,嗤道:“小奶犬软萌可人,憨态可掬,比不要脸的大狼狗强多了。”     “软?”魏无恙看着怀中瘫成一滩泥的俏人儿,得意地笑了,“没断奶的小崽子当然软了,哪有大狼狗这么有爆发力,这么持久!”     芳洲被他说得俏脸通红,索性闭上眼不看他欠揍的样子,魏无恙把她打横抱起,回望了一眼秋千架,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的大甜桃,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尤物啊。”     架面上,一汪亮晶晶的水渍在阳光下格外打眼,芳洲瞬间明白了大甜桃的含义,呜咽一声,一口咬上了笑得张狂的男人脖子。 第76章       刘炽爱热闹,往年的夏至节都会在宫里大摆筵席与臣同乐,今年却一反常态,偌大的麟趾宫鸦雀无声,安静得令人窒息。     任旁人如何打听,知道内情的人皆三缄其口,阖宫宫婢、侍从也都提心吊胆,就怕一不小心犯了忌讳。     后来,全国各地的医工流水似的往宫里去,有人慢慢看出门道,估摸着是不是宫里哪位美人有恙了。再后来,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小道消息,说是从边关回来后,陛下最宠爱的云夫人就生了病,而且病得还不轻。虽然遍请名医,也毫无起色,云夫人像脱了水的花儿一天天憔悴下去,不出半个月已经卧床不起了。     对此有人在底下议论纷纷,说云梦八字太轻,压不住福气,陪天子巡牧这样的大事不是她一个小小美人受用得起的,所以才会遭到报应,招来顽疾。     刘炽听后勃然大怒,一天内将云梦位份连晋三级,从美人到傛华,再到娙娥,最后到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一时间,云婕妤位同丞相,爵比诸侯,风光无两,贵不可言。     索性流言蜚语终于平息,但新的暗流却在不为人知处悄然涌动。     “阿梦,求求你快点好起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刘炽每次来探望云梦都会痛苦地重复这一句,而云梦只是摇头轻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言也不语。到后来,她的容颜越来越枯槁,便只准他三天来瞧上一回,其余时间一律闭门谢客。     “婕妤,婢子看得出陛下是真的关心您,为什么您不让他进来看您呢?”心腹宫婢对云梦的行为大惑不解,按说这个时候正是博取天子同情的大好时机,她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反而要往外推呢?     云梦苦笑,牵动嘴角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才幽幽道:“以前,我当陛下是真心爱我,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如今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身,哪里还敢用这副容颜貌招他厌烦。”     宫婢垂泪,哭着劝云梦:“婕妤,您这又是何苦呢?连婢子都知道情情爱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说散就散的玩意儿。陛下九五至尊,美人不计其数,你为什么就非要他的一颗真心呢?咱们只恋荣华不好么?”     “只、恋、荣、华?”云梦喃喃自语,苦意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比每日她喝下的汤药可苦多了。     “是啊,我为什么就非要万花丛中的男子真心呢?”     “若是我的一颗心没有遗失在他身上……,若是我不这么一根筋……该有多好。”     她心灰意冷的样子惨淡又颓丧,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与行将就木的老妪无异,不复半分往日妍丽鲜活的张扬,婢子心中抽痛,忍不住放声大哭。     “婕妤,您不要这样,婢子心里害怕,咱们好好治病,好好服药,总有一天会好起来,到时候您再去争去抢,让陛下满心满眼只有您一个。”     “傻婢,你不要再说好话哄我了,我知道自己好不了了,皇后想要对付的人,什么时候失手过。”     万般皆是命,半分不由人。     曾经,她大着胆子找刘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令她一度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征服了天子,哪怕尊贵如他,也是有真心实意的。     直到去了边郡,她才知道,刘炽的确是有真心真意的,只不过对象不是她,是那个在他心底住了十多年,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喊出的名字。     在渔阳停留的几日,他一次次在梦中呼喊那个名字,最后一晚她甚至听见他说——     阿嫮我爱你。     身为燕国旧民,“阿嫮”二字似曾相识得令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知道,曾经芳华绝代的燕国翁主名字中就有个独一无二的“嫮”字。     在她心慌意乱,煎熬重重的当儿,一向对她爱答不理的刘炽同母兄长陆吾,居然破天荒地求见于她。     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是该为刘炽的情深喝彩,还是为自己可笑的爱恋伤悲。原来,由始至终,刘嫮才是刘炽爱了十多年的人,自己和明月奴不过是穿得上她旧履的替代品。     呵,多么好笑!     她质问陆吾为什么要将真相告诉她,他笑得残忍又冷酷,说他为情所困十多年,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他还说她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人,被人家夫妻玩弄股掌间而不自知,说完他就狷狂大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到最后竟离奇失踪了。     她默默调查皇后,这才发现对她有提携之恩的人居然从她第一次侍寝开始,就给她下了烈性绝育药,后来每次进补的汤药也都下了□□,病魔正在一点点蚕食她的身体。     她终于相信陆吾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感受。痛到极致,就不想让别人好过,就只想与仇敌同归于尽。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他至少离开了、解脱了,而她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身体的疼可以忍,但心里的伤要怎么办?付出的爱怎么收得回?     云梦的眸子从灰白变得血红,宛若嗜血的兽,闪着幽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婕妤,您就算要报仇,也   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涉险啊。”宫婢红着眼劝道。     “张星阑入宫十四载,贤良淑德的形象早已在陛下心中扎根,想要扳倒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以前不知道她的七寸,如今知道了,不好好利用一番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如果不是张星阑将她弄进宫,让她穿上粉头履引起刘炽注意,让她沉迷在刘炽编织的梦境中不可自拔,她怎么会有现在的痛不可抑?     披着人皮的黑心皇后,必定爱刘炽爱得发狂,也必定嫉妒刘炽对自己的看重,所以她能放过同为赝品的明月奴,却不肯放过被刘炽“爱”上的自己。尤其是从边地回来以后,她对自己的恨就更深了,因为自己占了她伴驾巡牧的位置。     “一会儿皇后来看我,你还是照老规矩将她挡在门外。”     宫婢小心询问:“婕妤,您都已经挡了她三回了,要是被陛下撞见,会不会不太好?”     “没关系,你照我说的做就是,我自有分寸。”     听见宫人禀报,宫婢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云梦掖好被角,起身去拦张星阑。蓇蓉忿恨地盯着宫婢,伸手甩过去一巴掌。     “放肆,你都拦了三回了,皇后贵为天下之母,来看望生病的妾室,还要经过你这个小小宫婢同意?”     宫婢捂着脸不敢吱声,看见来人,才委屈唤道。     “见过陛下。”     刘炽第一时间发现了她脸上的巴掌印,声音不由拔高:“怎么了,谁打得你?是不是你们婕妤病了,就有人欺负到门前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严厉又暴躁,蓇蓉不由抖了抖,求救地望向皇后。张星阑微微一笑,上前说道:“陛下息怒,是妾身来看望云婕妤,不料她的宫婢一连将妾身拦在门外四回,蓇蓉心急,这才……”     听完她的解释,刘炽的神色缓和不少,嘴里说道:“皇后有心了,我代阿梦谢过皇后。她病中心情抑郁,有些小脾气也是人之常情,请皇后勿怪。”     哈哈,多么可笑,他的丈夫爱上了一个赝品。     她是主母,看望生病妾室天经地义,他是她的丈夫,凭什么代替她来解释,代替她来谢她?     张星阑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迸出颗颗血珠也不觉得疼,面上笑意不改:“都是妾身该做的,既然陛下来了,妾身就不打扰了。”她恭敬地行了个礼,昂着头,挺直腰杆一步步走出刘炽的视线。     刘炽进门见到云梦,忍不住皱眉问道:“阿梦,你为什么不让皇后进来探视?”     他宠爱云梦是一回事,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的后宫,任凭再得宠,也得尊敬皇后的权威,这是他定的规矩。     云梦也是愁眉紧锁,不答反问:“陛下,你说人有没有前世?为什么女妾在见到您的第一面就觉得亲切呢?还有皇后也是,女妾见到她虽然也觉得熟悉,就是有些怕。”     刘炽一下子就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激动地抓着她的手:“阿梦第一次见我真的觉得亲切?”     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像个吃到糖果的孩童,想必真是爱惨了刘嫮吧。云梦心中一痛,忍着泪道:“当然,女妾第一眼见到陛下就觉得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阿梦,阿梦,我的好阿梦,我就知道老天不会薄待我。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医工来医治你,我要你长命百岁,给我生一大堆孩儿。”     他到底是深情还是无情呢?     云梦趴在他肩头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张星阑的疯狂嫉妒从何而来,能被他这样爱着的女子该有多么幸运。哪怕他说的不是她,哪怕他爱的是别人,她还是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陛下,您说我是不是前世也见过皇后?为什么一靠近她就感觉害怕呢?”     刘炽感觉到她的颤抖,两条浓眉不自觉地拧到一起,刘嫮在时与张星阑根本就没有交集,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看来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他的这位皇后了。 第77章       “婕妤,您真的要喝这个虎狼之药吗?”宫婢忧心忡忡地看着云梦,眼中泪光点点,“要不咱们把实情告诉陛下,让陛下去惩治皇后吧。”     “没有证据,你觉得陛下会相信我说的话吗?”云梦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闭眼躺在床上,说句话都要喘上半天气。     “他那天听了我的话明明对皇后有所怀疑,可是后来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星阑在他面前装个贤惠样子,他就心软了。陛下的心防很重,不会轻易相信人,一旦信任了若没有真凭实据,是很难打动他的,他们之间可是有十四年的感情。”     “婕妤,这可是断肠草啊,哪怕只喝一口,也会损伤身子,您已经不能再雪上加霜了,不如让婢子来喝吧。”     “傻婢,皇后端过来的药必定要看着我亲自喝下才会放心。再说,我这身子多一点伤少一点少又有什么分别,迟早都是要死的人。你不一样,你还有大好青春,等我死了,你就出宫去吧,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越远越好。”     “婢子不走,婢子要陪着婕妤。”宫婢的泪止都止不住,崩溃地痛苦呐喊:“婕妤,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您人这么好,为什么就是没有好报呢,婢子不服。”     “唉……”     云梦没有说话,蜡黄的脸上满是戚容,只留下幽长而无助的一声叹息。宫婢跪倒在床头,捂着唇默默流泪。     “皇后长生无极。”     寝殿门口,张星阑已经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自从上次刘炽说过以后,鸳鸾殿的大门就为她敞开了。     “女妾蒲柳之姿,怎敢劳烦皇后日日相顾?”云梦吃力地撑着身子,想要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一看她就是手软发虚,浑身无力,与她命蓇蓉下的那药表现完全相符。     张星阑心中一阵喜悦。     快了,她很快就能将刘炽身边的位置腾出来,与早化成灰的刘嫮相逢了。     “婕妤快躺好,你我一同侍候陛下,何须如此客气。我听说你最近没有胃口,特别命人做了药膳帮你调理,婕妤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皇后有心了。”     云梦眼眸微动,笑着夸了一句,她昨天不过当着刘炽的面,说每日喝药太苦,想服用药膳调理,张星阑今天就着急忙慌地送过来。也不知道她是为了在刘炽面前表现,还是在里面加了什么“料”,想要接着害自己。     宫婢接过蓇蓉手中的漆碗,几不可察地对云梦摇头,眼里满是惧意和哀求。云梦狠狠心,猛地沉下脸,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接碗,顺手在袖子底下掐了宫婢一把。宫婢吃痛,噙着泪松开了手。     “你这婢子怎么回事?”主仆二人的互动引起张星阑的警觉。     “皇后勿怪,她八成是怕我好不了失了靠山,才每日浑浑噩噩的,不是打翻这个就是弄洒那个,烦都烦死了,我恨不得早些将她撵走。”     “婕妤这个话我就不爱听了,这婢子好歹也伺候过你不短的时间,别说人了,就是阿猫阿狗处长了都有感情不是?就让她留在身边继续伺候吧,相信经过这番敲打,她不会再莽撞了。”     宫婢连忙磕头谢恩,张星阑心中得意极了,她就是见不得云梦舒爽,凡是能给她添堵的人和事,她都要留着。她不光要她身体难受,还要她心里难受,这就是跟她抢男人的代价。     “既然皇后都开口求情了,我就勉为其难继续留着她吧。”     云梦浅笑,趁宫婢磕头转移张星阑主仆注意力的瞬间,将藏在指甲盖里的微小粉末飞快弹到碗里。     “椒房殿果然藏龙卧虎,做出来的药膳就是比那些汤药可口。”云梦当着张星阑的面,将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张星阑过来本来就只是打算装个样子,见云梦没有丝毫怀疑地喝了药,便笑吟吟地起身告辞。     “良药苦口利于病,该喝的药还是得喝,我看你的身子大有起色了,陛下见了一定高兴。”云梦笑着应诺,目送她走出鸳鸾殿,待皇后常服赤色裙摆消失在门外,她的脸彻底冷下来。     “婕妤,您怎么样?”宫婢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她面前。     云梦额上已经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五脏六腑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不停地搅动,疼得在床上打滚。     “快去叫陛下来。”她咬着牙吩咐。     “婢子这就去,您一定要撑住啊,婕妤,婕妤,婕妤,您一定要撑住啊。”     宫婢一步三回头,吩咐小宫人照顾云梦,哭着朝宣室跑去。她边跑边飙泪,七月酷暑里,身子却冷得直打颤,一颗心也是瓦凉瓦凉的。     有的人,明明已经站在了权势峰巅,将一干人等玩弄股掌,却还不肯满足,为了一己私欲,把别人性命当作儿戏,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人。     “陛下,陛下,快救救云婕妤吧,她快不行了……”宫婢冲进宣室,顾不上王卓阻拦,一下子跪倒在刘炽脚下。     “什么?!”刘炽起身,踉跄了几下才堪堪站稳身子,双眸赤红,“婕妤怎么了?”     “她吐血了   ,大口大口往外吐,止都止不住啊。”     “快,宣医署所有医侍,到鸳鸾殿候命。”刘炽颤抖着唇,带起一阵风,大步往外走去。     “阿梦,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医侍马上过来,你再忍忍。”     鸳鸾殿,刘炽看着吐了一地秽物、满床打滚的云梦,流下了心疼的泪水。她吐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云梦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浑身湿透,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刘炽只能紧紧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喘.息,她痛苦的哀嚎声,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上下到处都疼。     医正带着所有医侍赶了过来,不待刘炽吩咐就各自忙开了。把脉的把脉,检验的检验,很快就找到了病因。     “启禀陛下,云婕妤是误服了断肠草,才会腹痛如绞,吐出黑血,万幸剂量极微,臣等马上为她祛毒。”     马上有人弄来鸭血催吐,又服下炭灰水,再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云梦的疼痛终于止住了,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刘炽黑沉的脸露出喜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把云梦轻轻放倒在床上,转身对鸳鸾殿众人怒吼:“你们是怎么照顾婕妤的,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误服断肠草?不想死的赶紧从实招来,不然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陛下,是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云梦心腹宫婢膝行到刘炽跟前,仰着哭得红肿的双眼,哀哀道,“婕妤身子难受,所以今天一天都没有进食,除了皇后刚才端过来的一碗药膳。好巧不巧,皇后走后不久,婕妤就发作了。”     刘炽一脚将宫婢踹倒,怒不可遏:“谁给你的胆子,你竟敢攀诬皇后?来呀……”     “陛下,婢子所说句句属实,陛下若不信,婢子愿以死证清白。”     话落,在云梦的惨呼声中,宫婢义无反顾地撞向身旁的柱子,她清瘦的身姿像一只决然的蝶,在片片血色里飞舞、坠落。     “不要!不要!不要啊!”     云梦趴在床边捶着床大口呕血,凄厉的呼喊如重锤打在殿中诸人天灵盖上,刘炽这才慌了,命人赶紧查看宫婢伤势,幸好她虽气若游丝,但有医署众人在,总算捡回一条命。     “阿梦,你别伤心了,你的忠婢救回来了,她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这样激动,身子会受不了的,阿梦求求你了……”     “原来在陛下心中,由始至终都只有皇后,从来就没有信过我。”云梦嘴角噙着血,凄凉地笑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对皇后只有尊重,我最爱的永远只有你一个。”     “那陛下为何不信我的婢子所说?”     “我与皇后结缡十四载,她是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她不会做这种事,也不屑于做这种事。”     “呵,陛下对皇后可真是情真义重啊,”云梦嘴角牵起讽刺的弧度,语气落寞而无力,“可能女妾认识的皇后跟陛下认识的是两个人吧,陛下若不信,女妾无话可说;陛下若信,不妨查一查女妾怎么会到现在都一无所出,还有女妾这莫名其妙蹊跷的病。女妾累了,陛下请回吧。”     “阿梦……”     刘炽揉着眉头,只留下王卓,对其余人说道:“今天的事,如有人敢泄露半个字,杀无赦,都下去吧。”     众人唯唯诺诺,鱼贯出了鸳鸾殿,两个小黄门抬着受伤的宫婢也跟着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刘炽、王卓和云梦三个人。     “你去查吧,好好查,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坏人。”     云梦听到刘炽对王卓如是说,她已分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觉得一颗心沉沉浮浮,飘飘荡荡,无着无落。曾经,她以为刘炽是她栖息的梧桐木,以为他说的天长地久就是她认为的地老天荒;如今,为了报仇,她开始算计,开始利用他对自己的情义。     本质上,她跟张星阑没什么不同吧? 第78章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随着赞者最后一声话落,萆荔提着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下来,偷瞄了一眼前头扯着同心绳的高大背影,嘴角微微勾起,她终于顺顺当当地嫁人了。     那晚醉酒误事,与郝贤有了肌肤之亲,他不仅没有一句抱歉的话,还趁她手软脚软之际又接连“欺负”她好几次。不是不委屈,但草原儿女生性洒脱,因为失个身就哭哭啼啼,连她都有些瞧不起自己。     况且,她心里喜欢的又不是他。     她打算将这件事烂在肚子,永远不对任何人提起,从此离那个可恶的男人远远的。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郝贤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到她阿妈面前提亲,说要对她负责,要娶她为妻。     她当时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这个恶形恶状的家伙还有良心这个东西。     “好啦,想笑就笑吧,别憋着了,”郝贤眼风扫过来,打断了萆荔的沉思,扑哧一声,她终于憋不住笑了,只是还没等她露出一口白牙,郝贤得意洋洋的话又飙了出来,“嫁给我你可是走了狗屎运了,要知道我可是天.朝风靡万千少女的黄金单身汉呐。”     萆荔瞬间黑脸,他的身份除了皇子的确无人能及,只是这说话的口气听着怎么这么欠揍呢?     她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坐下,笑靥如花:“奇也怪哉,居然还有人上杆子当狗屎的,我今天可算开眼界了。”     “嘿!”郝贤气得一蹦三尺高,指着萆荔,“你这匈奴娘们儿怎么这么会曲解我的意思呢?卖弄才华是吧?来,小爷今天教你一句话,叫人丑多读书。”     听言,萆荔“蹭”地一下从床上站起,几步蹿到郝贤面前,胸脯上下起伏,骂道:“你说谁丑?我可是草原一枝花,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趴在我身上,赞美我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哼,臭不要脸!”     “咳咳咳,”郝贤有些吃惊萆荔的反应速度,摸着鼻子不自在道,“床上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萆荔斜着眼睇他:“哦,原来众利侯床上说的话都是放狗屁啊,那你说不准我乱瞄别的男人也作不了数了?”     郝贤就堵得无话可说,噎了半晌,终于蹦出一句。     “小娘们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来你是欠揍啊。”     他奉行的是说不过就打,一把扯下衣裳,露出坚实的胸膛,将萆荔抓过来压在身下:“看我今晚不“揍”得你哭天喊地。”     “无耻!大色胚!你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耐,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萆荔气得大叫,不忘“垂死挣扎”。     “我欺负自己女人谁管得着,你不服就去告官啊。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这妙处,怎么好像越来越大了……”男人的话语渐渐被喘息取代,片刻功夫,萆荔被他娴熟的技巧席卷其中。室内各种美妙声音交织,连月儿都羞得躲进云层里。     一夜缠绵,餍足的男人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女人的后背,像在爱抚慵懒的猫。     “不管床上还是床下,只有我说是才是,我说不是就不是。记住了吗?”     记你个大头鬼,可恶自大的臭男人!     萆荔心中暗恨,用眼刀将男人凌迟了一遍又一遍,男人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有趣极了,再次翻身压了过来。这一天,萆荔没有下过床。     三朝回门,男人才放过萆荔,她一见到刘蝉衣就哭得稀里哗啦。     “阿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阿贤他不是人,他他他……”     新婚情热,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刘蝉衣冷眼旁观早看出郝贤对萆荔的情意,听了她的话,心里笑得要死,面上却不露分毫,还十分热络地给她出主意。     “没有孩子前,男人自己就是孩子,你想要他成熟稳重懂事体贴,给他生个孩子就是,只有当了阿翁,他才会有责任感。”     “真的?”萆荔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你看你阿爸就知道了,他因为要给你们做表率才会严于律己,你想想看若他跟你阿兄一样,你们还会信服他吗?”     萆荔想像了一下父亲毛毛躁躁、顾头不顾尾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回程路上她一直咀嚼着母亲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行,就这么办,给阿贤生个孩子,让他以后只听她的。     当晚,萆荔按照母亲的法子,缠着郝贤耳鬓厮磨一整晚,此后几天也是天天如此,不出一个月,终于得偿所愿了。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郝贤得知自己要当阿翁时的样子,他先是像个二傻子般呆若木鸡,回过神后一个人躲着偷乐,明明眉梢眼角都是喜悦,仍不忘威胁她:“别以为你怀了我的孩儿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你要是犯忌,我照揍不误。”     真幼稚,萆荔听得直翻白眼。     阿妈说的果然不错,男人一当父亲,就会变得成熟稳重懂事体贴。郝贤几乎是一夜长大,家里的任何事都不许她碰,天天搀进搀出,殷勤得像伺候皇太后。     萆荔很是享受了一阵子,但时间一长就觉得不对劲了。     先是郝贤对腹中孩子异乎寻常的紧张,沐浴水不能太烫,睡觉不准侧躺,如厕身边得跟着三个人,还得每隔半刻就出声唤她一次。     这还算好的,更过分的是他每晚睡在她身边,宁愿用手自己解决,也不愿碰她一下。她虽是孕妇,但也有需求好么,他弄那么大动静,教她怎么睡得着?     还有更令她忧心的,他以前女闾里的那些相好,得知她有孕后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有事无事到他面前献殷勤,还通过相熟的恩客拉他到女闾饮酒作乐,每次休沐他都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汉女多妖艳,手腕又高,萆荔坚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女人挺着大肚子跑到家里来闹。一想到那个场景,她的心都碎了。当初跟芳洲说若郝贤同时爱着别人,她就带着孩子回匈奴其实全是自欺欺人。事到临头,她只想把那些小浪蹄子全都撕碎。     她的男人,凭什么拱手让给别人?     单于帐下还有四角大王呢,她得找援兵,绝不能坐以待毙。想到一个人,萆荔笑了。     “腓腓,你可一定要帮我啊,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叔可忍婶不可忍吗?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非给那些小浪蹄子一个教训不可。”     芳洲没有答话,不疾不徐地写着字,待字写完摊开给萆荔看:“我送你八个字,该硬当硬,该柔则柔。一张一弛,制敌之道。”     “什么意思?”     “你牧过羊吧?你好好想想羊儿听话的时候你怎么做,不听话的时候你又会怎么做。”     萆荔眼前一亮,有如醍醐灌顶,一把抱住芳洲:“好腓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谢谢你。”她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     没过两天,她又带着两个人出现在芳洲府上。     “腓腓,你看,这是我找阿爸要的人,他们世代效忠阿爸,忠心可鉴,我给你也要了一个。”     芳洲抬头去看,她带过来的两个匈奴人起码有十尺高,走路生风,说话像打雷,往门口一站就是妥妥的两尊门神。     “他们是亲兄弟,一个叫阿大,一个叫阿二,身怀异能,不信你看。”     阿大走到门口,一只胳膊就轻而易举地托起了门口的石狮子,芳洲看得瞪大了眼。魏无恙却是十分高兴,笑眯眯地给萆荔支招,她听得瞠目结舌,继而笑容满面,难怪汉人喜欢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呢,原来如此啊。     她还准备让阿大却教训那些女.妓呢,没想到魏无恙这么“绝情”。     哈哈,阿贤,准备迎接来自好兄弟的暴击吧。     萆荔依计,先是通过刘蝉衣向赵破虏施压,不准营妓接待郝贤,就是单纯喝酒谈天也不行;接着趁郝贤在军营操练的当儿,让阿大去边郡各女闾门口站上三天,将所有客人堵在门外,一律不准入内。如是三天下来,老鸨们撑不住了,纷纷哭着来求她高抬贵手。     至此,边关各郡所有女闾都不敢再接待郝贤。     这一切郝贤都蒙在鼓里,直到一连被三家女闾拒之门外之后,他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得鬼。     可真够丢面的,老鸨看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惧内”两个大字。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把她当祖宗供着,打不能打,骂又舍不得骂,只能自己受着呗。忍吧,忍吧,等孩子生出来再好好教训她一顿。     可惜,他想得虽然好,现实却从不肯给他一次机会。     萆荔一举得男,郝贤乐得找不着北,孩子半岁时,萆荔又怀孕了,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一连生了十个孩子才罢休。六男四女,女儿全部送回丰京请长公主教养,儿子则留在边关自己教导。     后来只要提起匈奴公主萆荔,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说她上敬姑舅,中爱郎君,下慈子女。女儿个个端庄识礼,儿子人人智勇双全。     郝贤为此郁卒了一辈子,凭什么出力的是他,受赞的却是她,好像孩子都是她一个人生的似的。萆荔对此的回应是一句简单但杀伤力十足的话——     “阿大,你想不想去丰京转转?” 第79章       下凡历劫的东王公终于归位了,他此番助黄帝收服蚩尤居功甚伟,修为更上层楼,小仙童却觉得自家君上这次回来后有些不大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发呆的时间长了些,傻笑的时间久了点?     小仙童边扫地边叹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西子捧心也能迷倒男子无数,君上他老人家到底知不知道这样沉思和浅笑很容易出问题啊。     唉,这昆德宫门前一众女仙遗落的各种小物件,扫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小童子,你不好好扫地,在那里碎碎念什么?”     一声调笑,一记轻敲,小仙童揉着脑袋哀怨地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男子:“月老,您不愧是君上好友,跟他一样……”     “一样什么?”男子笑容不改,打断仙童的话,不疾不徐调侃,“一样死板?一样固执?一样自大?”     “这可不是小子说的。”小仙童看着男子身后白着脸连连否认。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说的,瞧把你吓的,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君上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     “他本来就是死板、固执、又自大,还不许人说了?你看看三方十界,哪个神仙历劫回来会封印凡间记忆的?你再看看人家西王母,多好的姑娘啊,亲自上门找他,他怎么就说得出那么绝情的话?还有啊,婚期日近,他居然一次都未登过昆仑虚的大门,有他这么当女婿的吗?”     仙童原本想从对话里将自己摘出来,后来却越听越觉得有道理,顾不上自家君上在场,跟着点头附和:“我见过西王母,真的如月老所说,是一位异常美丽端庄的女仙,与我家君上堪称一对璧人。”     咦,八卦的味道!月老一听就来精神了,拉着仙童急切询问:“你觉得西王母对你家君上可有意思?”     “小子……”两道平淡如水的眼刀轻飘飘扫过,仙童不敢再说了,他知道自家君上越是平静就越是生气。     不明就里的月老还一个劲拽他衣袖:“快说啊,怎么不说了?”     “弦思,你最近似乎很闲?要不要我到玉帝跟前替你请旨到大荒去收服上古凶兽?”一道凉凉的声音在月老身后响起。     月老脸上笑容陡然僵住,在仙童诧异的目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了一张谄媚的脸:“别别别,我这就走,这件物什你先拿着,日后大有用处。”     开什么玩笑,上古凶兽盘踞的大荒常年黑雾缭绕、寸草不生,还专门吸食神仙修为,上神的仙术在那里也会抵消一半,更遑论他这个小小上仙。     他匆匆往东王公怀里塞了一物,转身就要走,却被更加凉薄的声音唤住。     “这明明就是一双女仙的云履,你是不是又在哪里留情了,所以才跑到我这里避祸?”     “嘿,我这暴脾气……给我给我,不要拉倒。”月老作势要去抢夺,口中不忿嚷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要是再帮你我就是狗。”     “扑哧。”仙童忍不住埋头笑了,这月老对上自家冷面君上没有一回不落败的,说到最后总以赌天咒地告终,到了下一回依然如故。     东王公静了半晌,终于将云履提在手上,将信将疑地问:“此物对我修行有用?”     “有有有,当然有,比你独自参悟有用多了,可以帮助你白日飞升,脱魂离窍,快活无比。”月老忙不迭点头。     “那我姑且信你一次,弦思,我好像在凡间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还得下凡一趟。”     月老撇撇嘴:“你干脆把记忆解封不就行了嘛。”     “那可不行,封印虽是我自己种下的,但我对着九重天发过重誓,无故不得自行解封,否则必遭反噬。”     “唉,”月老摇头叹气,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就可劲作吧,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来求我的。”话落,人影已消失不见。     东王公来不及细思好友的话,就见一只青鸾以极快的速度朝昆德宫俯冲下来,他定定站着一动不动,青鸾飞速降落的巨大旋风吹得他的衣玦猎猎作响,却不曾撼动他的脚步半分。     好拉风啊!这才是昆仑女帝该有的气势!     被疾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仙童忍不住膜拜缓缓朝他们走来的身影,团团紫气围绕下,一个仪容俱佳的绝色女子优雅地步下青鸾,迎着各路目光徐徐而行,仿佛天地都不在她眼中。     “砰砰砰!”东王公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以为是修炼过度引起反噬,连忙运气压制,谁知心跳得愈发快了。     “东王公,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谈谈婚约的事,你看咱们从未见过面,就这么突然成婚,是不是有些不妥啊。”女子皱着好看的眉头,微微撅着小嘴,像是在跟情人撒娇。     原来她就是西王母,他未来的妻子啊。除了娇气一点,似乎也没有那么不顶事嘛。他神色稍缓,打算跟她好好说上两句,谁知女子见到他手里拿着的云履就变色了。     “登徒子,我的云履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她就说嘛,与陵游相   遇那天,水潭边无缘无语刮过一阵大风,随后她的云履就不见了,害得她还冤枉了他。     这是东王公头一回对女仙和颜悦色,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被人指着鼻子骂,如何咽得下这样的冤枉气,语气不由跟着脸色冷了。     “我怎么会知道?西王母自个儿的东西遗落在什么地方,自己心里没数?难道不是你送给某个男神仙的定情信物?”     我呸,还定情信物?有这么说自己未婚妻子的吗?还没成亲就给她瞎扣帽子,以后真成了夫妻还不得天天吵死?这婚得退,必须退,早退早好,退得一干二净最好。     “不瞒东王公,我还真就有个相好的,他虽然样样比不上你,但我就是喜欢他,我今天也是为了他专门来找你退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陵游的笑貌,他们之间没有承诺,也没有告白,她只是给了他一颗长生药而已。但这些话说出口以后,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这么久以来的茶饭不思,都是为了这个凡间的男子。退完婚,她就下界去找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她都要跟他在一起。     “你很好,不愧为昆仑女帝!”     东王公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番话,他明明才与她第一次见面,为何听到她说有喜欢的人会心痛得不能呼吸?     “我还是那句话,姻缘天定,纵使无意,也得受着,西王母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这婚我绝不会退,不管你来多少次。”他一字一句残忍说着,看着她的俏脸从红润变为惨白,他的心里并没有好过半分。     “自大狂!不可理喻!”木樨跺脚,一眨眼娇俏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一次气呼呼离开,第二次又是不欢而散。     “唉!”仙童忍不住又长又重地叹了口气,他刚刚看到木樨拭泪了,能把这么可人的女仙说得哭,君上这嘴巴也真够毒的。     “你看着我干甚么?我难道说错了?”东王公瞪着自家仙童,这小子跟着他修行了千年,不会这么容易就胳膊肘往外拐吧?     “君上,要不您亲自去昆仑虚一趟吧,您刚才说的话确实不妥……”     东王公直觉这个时候追过去不是好时机,说不定还会落得一顿冷嘲热讽,于是说道:“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回来再说,我先下凡一趟。”     “君上,君上,君上!”仙童追着东王公消失的方向喊了又喊,“女人心海底针,您现在不去说清楚,将来说不清楚怎么办呐,君上?”     这些话东王公一字都没有听到,下界后他投胎为凡夫俗子,除了修行其他的事一律不感兴趣,但他始终无法参透生死,在红尘轮回了十世。第十世,他是周穆王,名叫姬满。     这一年,他驾八骏行程三万五千里,自宗周北渡黄河,逾太行,涉滹沱,出雁门,抵九原,过贺兰山,经祁连山,走天山北路,又北行一千九百里,至“飞鸟之所解羽”的西北大旷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昆仑虚,拜见西王母,向她问道。     第二天甲子日,周穆王宾于西王母,手执白圭玄璧,并赠送西王母锦组百纯、素组三百纯,西王母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些礼物。     第三天乙丑日,周穆王约西王母在瑶池饮酒。西王母盛装而出,左右伴有六位夫人,为两送子者、两催生者、两治瘟疹者。谣歌唱和,玩得是不亦乐乎。     第四天丙寅日,西王母回请他,他们二人聊得甚是投机,再次谣歌唱和,周穆王大为感动,登上炎火山,勒石为记,铭曰“西王母之山”,并在边上种了一颗槐树。     是夜,西王母将周穆王带进寝宫,替他开了心窍,往事如帧影一幕幕在眼前掠过,还未看完二人就已泪流满面。     “陵游,你可知道我等了你一千年,你为什么不吃我给你的长生药?”     “木樨,我不吃这药自然有我的道理。”姬满缓缓道来缘由。     神仙分三种,一种是通过清修得道成仙,还有一种是机缘巧合成仙,再有一种就是一出世就是神仙,譬如木樨这样的。这其中虽然清修成仙地位最低,但因为有真才实学,历劫相对容易,他想与她生生世世,想护着她,自然就要自己变得更强大。     木樨忍不住甜蜜埋怨:“傻子,你觉得我这身份还需要你保护?”     姬满深情凝视寻觅了千年的人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沉沉道:“再厉害的女神仙也是女人,就是要给男人疼爱和怜惜的,有我在,就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陵游!”木樨主动送上粉唇,低声呢喃,“你对我真好,不枉我等你一场。”     这一夜,等了千年的二人不再压抑自己,芙蓉帐暖,鸳鸯交颈,缠缠绵绵,欢愉无比。 第80章       戌末,夜已经很深了,除了草丛里三五唱和的蛐蛐声,就只有宣室里随风摇曳的一豆灯火。孩儿臂粗的河阳红烛下,一道高大的身影还在伏案批阅奏折。     主子勤勉,下人自然不敢懈怠,王卓恭敬地垂首侍立,余光时不时扫过御案后的人,心中五味杂陈。人人只道天子好绝色,殊不知人后的他忙起国事来却是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后宫美人无数,除了一个云婕妤,他没为谁荒废过一天.朝.政。     他正一个人想东想西,冷不防刘炽突然开腔:“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王卓神色一凛,连忙肃然道:“回陛下,奴婢已经查明了。”     “这么快?”刘炽诧异地放下奏章,目光移到王卓身上,修长的手指轻扣案面,沉吟半晌,终于点头,“说罢。”     “皇后……”王卓小心翼翼地瞅了刘炽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于是轻轻咽了口唾沫,快速说道,“云婕妤的宫婢并未说谎,那天云婕妤确实滴米未进,只喝了一碗皇后亲手端过来的药膳,她走后没多久,云婕妤就毒发了。”     “这也不能证明是皇后做的吧?一碗药膳从做成到下肚,中间会经过许多环节,说不定有人栽赃皇后也犹未可知。”刘炽神色晦暗,听不出喜怒。     “是,不过奴婢还查到另外两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炽拧眉: “刁奴,你也学人偷奸耍滑,信不信我现在就治你一个大不敬?”     王卓老脸一垮:“陛下息怒啊。” 哪里是他偷奸耍滑,实在是挖出的内幕太过震撼,他不先为自己求个护身符,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恕你无罪,说吧。”刘炽摆摆手。     “云婕妤初次承宠,就被皇后下了烈性绝育药,一生不能有子嗣。还有……云婕妤从边关回来以后,皇后每天都会在她进补的汤药里投.毒,这才导致她积重难返,缠绵病榻。”     “什么?”刘炽“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冰凉如霜,“你的意思是阿梦不是患病而是中毒?”     “正是,奴婢已经让医正再次替云婕妤把脉,证实她体内确有沉毒淤积,现下已重新配药了。医正说,施治得当的话,可保性命无虞,但是子嗣上就不要指望了。”     “毒妇!”     刘炽面上青筋暴起,一脚踹翻御案,怒不可遏:“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是骗我的,在我面前装个贤良淑德的样子,私底下居然这么歹毒。走,跟我去椒房殿。”     “是!”王卓低眉敛目,亦步亦趋,心里却在感慨,这后宫怕是要变天了。     椒房殿灯火通明,张星阑刚与三个孩子说完话,正要遣人送他们去睡觉,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她刚要出声训斥,就见一身黑袍的刘炽挟裹着寒意冲了进来。     结缡十四载,刘炽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哪像如今这般凶神恶煞,张星阑的心无端沉了下去,连忙推了推身边十三岁的大公主刘涟漪。     “这么晚了阿翁怎么还不休息?可是又打算连夜批阅奏折?阿翁虽然是君父,但也是人父,谁的父亲谁心疼,女儿不许阿翁糟蹋自己身子。”     刘涟漪是帝后的第一个孩子,因性子酷肖其父,自小深受宠爱,是唯一一个敢跟刘炽这么说话的公主。     果然,刘炽听见女儿的话脸色缓和不少,朝三个孩子招手,示意他们到身边来。     “见过阿翁。”     二公主刘蹁跹拉着四岁的齐王刘犼行礼,恭敬中带着拘谨,尤其是刘犼见到自己父亲就像老鼠见到猫一般,一个劲地往母亲身后躲。     刘炽刚压下去的火又烧起来了,不悦斥道:“齐王也太过依恋皇后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独住一宫,开始启蒙了。来呀,把他抱去宣室,即日起由我亲自教养。”     刘犼瞬间变色,紧紧抓着张星阑的裙子,声嘶力竭地高呼:“我不要,我不要离开阿母,我就要跟阿母还有姊姊在一起。”     不明白刘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星阑心中越发惊疑,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强笑求情:“陛下,犼儿还小,就让他在妾身身边再待两年吧。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妾身会慢慢教他的。”     刘炽轻轻嗤了一声。     她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是草芥,为了太子之位,她能狠心断人子嗣,焉知好好的孩子不会被她教歪?     “他要是不想去宣室也行,”刘炽缓缓掀唇,眼中满是嘲弄之色,“去鸳鸾殿吧,相信云婕会尽心尽力教导他的。”     “轰隆隆……”     张星阑心中响起阵阵惊雷,终于明白刘炽为什么不对劲了。听说那天她从鸳鸾殿回来后,云梦就吐血了,他这是怀疑上她了吧?这么多天按兵不动,就是为了今夜的兴师问罪?     好,很好,刘炽你还真是个好男君呢。为了个赝品,居然要动她儿子,那也得问她答不答应!     张星阑浅笑:“犼儿太小不懂事,云婕妤又重病在身,妾身怕打扰她休养,不如送到宣室由陛下教导吧,让他多香近香近父亲,   沾些男儿气概。”     当着孩子们的面,刘炽也不拆穿她,就那么冷冷看着,他倒要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张星阑笑意不减,蹲下身轻声细语劝说刘犼,奈何刘犼嘴巴撅得老高,好说歹说就是一副不愿意去的样子,张星阑有些急了。刘涟漪眼珠一转,凑道刘犼耳边低低说道:“阿弟,阿翁喜欢谁才会让谁当太子,你去宣室阿翁就会喜欢你。”     刘犼一听到“太子”二字眼睛都亮了,阿母和姊姊们都说,太子是除了阿翁以外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就是要做这个最厉害的人,让鲁王和梁王都跪在他脚下,给他当牛做马。思及此,他转悲为喜,使劲擦着眼泪:“我愿意去宣室,我要跟阿翁读书识字。”     刘炽面色稍霁。     稚子无知,可恶的是成人,这孩子虽然胆小,但脑瓜子灵光,懂得变通,并非无可救药。     “夜了,你们该就寝了,都回去吧,阿翁还有事要与你们阿母说。”刘炽开始往外赶人。     “现在已经很晚了,阿翁说完话就在椒房殿安歇吧。”刘涟漪将刘炽胳膊搂在怀里,亲昵地摇来摇去。     “你是长姊,理应给弟、妹做表率,赶紧睡觉去。”刘炽温和又坚定地拨下长女的手,不欲多言。刘涟漪只得带着两个小的,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出了椒房殿。     “皇后,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面目可憎的?难道十四年的情分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吗?”殿中一空,刘炽不再压抑怒火,对张星阑怒目而视。     呵呵,好一个面目可憎!犹记得刚定亲那会儿,宫里送来婚书,上面是他亲手写的合婚词,真真潇洒又飘逸——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何尝不是如此?这才几年,为了个小妾,她就从宜室宜家变成了面目可憎!     “妾身知道陛下为何这般生气,无非是怀疑云婕妤那日吐血是妾身投的毒,做过的事我认,没做过的事我绝不会认。”     “好一个做过的事你认,好,太好了!那你不妨告诉我,你是如何致云梦不孕,还有如何令她病得下不了床的吧。”     刘炽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心中满是对张星阑的失望和愤怒,她可是一国之后啊,怎么能这么歹毒,这么心胸狭隘呢?     张星阑微滞,随后在他冷冽如冰的眸色里咧嘴笑了:“妾身想问陛下一个问题,陛下一定得想好了再回答。陛下如此生气,是因为云梦还是因为她是你爱的女人?”     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怎么认罪求得宽宥,反而还要垂死挣扎,真是不知好歹。他当初到底看上她什么?     刘炽不屑冷哼:“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陛下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回答哟。”张星阑笑靥如花,“如果妾身这么对待明月奴,陛下也会这么生气吗?”     听到那个许久不曾提及的名字,刘炽紧抿着唇,陷入沉默之中。     张星阑仿佛没看见他的异样,自顾说道:“妾身知道陛下心中一直有个梦,所以才会孜孜不倦地追寻,陛下现在笃定云梦就是那个梦,妾身可有说错吧?”     刘炽沉默依旧,张星阑知道他是默认的意思,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     “如果她不是呢?”     “你想说什么?”刘炽终于怒了。     张星阑不为他的怒火所影响,声调越发轻柔: “妾身记得陛下一开始非常宠爱明月奴,后来云梦来了,陛下就投向了她的怀抱。陛下宠爱她无非是因为一双歧头履,云梦能穿进去两只,而明月奴只能穿进去一只。”     “是不是有人告诉陛下,能穿进去歧头履的就是陛下追寻的那个梦?妾身想说的是,如果当初给陛下造梦的那个人本身就是个骗子呢?”     刘炽听不下去了:“看来你不光是个毒妇,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妇,为了打击阿梦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方圆早死翘翘了,什么样的故事还不是由你任意编。”     “陛下当年是在太白山找到方圆的吧?那陛下有没有调查清楚此“方圆”非彼“方圆”呢?他本名方正,不过是个打着亲兄方圆的幌子招摇撞骗的无耻小人。亏陛下还把他当个宝贝,拜相封侯,被他耍得团团转。”     “陛下,你宠爱的女人不过是个赝品,我这么做虽然无情,但确是在替你分忧啊。总比将来发现自己被人骗了,付出真心和皇位来得值吧?” 第81章       “陛下,你宠爱的女人不过是个赝品……赝品……赝品。”     刘炽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仿佛蒙上一层血雾,除了张星阑一开一合的红唇,就只听得见“赝品”二字。     怎么可能?那么好的阿梦怎么会是赝品?他不信!     “王卓,你给我滚进来。”他伸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着张星阑一字一句怒吼,“你将当年寻找方圆的经过说给这个疯妇听,让她知道到底谁才是赝品。”     “是、是、是。”候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的王卓惨白着脸、弓着身子走进来,难怪他今天眼皮直跳,原来这后宫不但要变天,还要连累他身家性命。     方圆是他亲自请回宫的,在张星阑说出他真实身份之前,他就对他起了疑。那还是在云中,方圆弃市当天,去看热闹的小徒弟回来告诉他,有一个跟方圆长得八分相似的人替他收了尸,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徒弟摇头晃脑学给他听,还没听完他就感到大事不妙,连忙叮嘱徒弟不要对第三个人提起这件事。     小徒弟懵懵懂懂答应了,他却整天提心吊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替方圆收尸的那个人才是刘炽当年真正要找的人。因为那人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你有生死大劫你偏不信,若是肯听兄长半句劝,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     招魂作法、未卜先知这样的本事,他可是一次都没在方圆身上看到过。反倒是察言观色、投机取巧的段数极高,常常哄得天子开怀大笑。     “还愣着干甚么?赶紧说啊。”刘炽不耐烦地催促。     王卓收回思绪,快速瞥了张星阑一眼,心中惊骇更甚。只见她面上似笑非笑,一派镇定,仿佛早就成竹在胸。权宜半晌,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认错人在先,知情不报在后,若此刻圆谎被她揭穿怕是真的会掉脑袋。     “陛下,当初奴婢奉旨去太白山寻找有道方士,在山顶见到一人,仙风道骨,见之忘俗。彼时他在悬崖边上静坐,劲风猎猎吹得人站都站不稳,他的一身白袍却能纹丝不动。”     “奴婢当时心想,这位肯定就是高人了,于是主动上前与他攀谈,他却像老僧入定一般,不管奴婢怎么喊都不回应。奴婢无奈只好先在一旁等候,谁知眨个眼的功夫他就没了踪影,只在地上留了八个字“来意悉知,无能为力”。”     “奴婢好生懊恼,灰头土脸下山,没承想在山脚下再次遇见他,他跟在山顶时判若两人,十分之热情,一直拉着奴婢攀谈不休。奴婢也没多想,估摸着世外高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就把他带回了宫。后面的事,陛下就全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刘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纷至沓来,堵得心口一阵阵胀痛,他气得一脚踹倒王卓,暴喝:“贱奴,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     王卓动也不敢动一下,趴在地上小声解释:“他们长得很像,穿的衣裳也是一模一样,奴婢哪里会想到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啊。”     刘炽又气又恨,将身边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精光。当年,他告诉陆吾要找世外高人替刘嫮招魂,陆吾听后表情明显不对,接着就一连消失三天。后来陆吾在宫里头一回见到方圆,就跟他说方圆靠不住,提醒他不要上当受骗。     这些话,他当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如今看来,想必陆吾消失的那三天也去了太白山,见过方圆和方正,知悉他们真实的身份。     这些年,他冷眼旁观自己宠爱一个又一个赝品,怕是早在心里笑个半死吧。     好啊,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他信任有加的亲兄长!还有地上这个疯妇,他们早知道自己宠幸的是赝品,为什么全都不吭声?     刘炽猛地抓住张星阑衣襟,将她提离地面,眼中流焰似火:“将天子玩弄于股掌的滋味是不是特别爽?”     “不是!”张星阑忽然落下泪来,指着自己胸口,“妾身知道陛下难受,妾身心里比陛下更痛。陛下宠幸一个又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这些妾身全都可以忍受,妾身唯一不能忍受的是陛下得知真相后的痛苦和绝望,所以妾身做了那个恶人,提前替陛下剪除隐患。这样的话,即使有一天陛下梦醒了,也能痛得轻一些。”     “阿炽,你当年在婚书上写的合婚词我到现在都记着呢,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阿炽,你可知道,自十八岁在灞上与你相遇,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你不仅是我丈夫,还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你在我心里比三个孩子都重要,哪怕落下一身骂名,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大错铸成,随你杀剐,我绝不会喊一声疼。”     “阿炽,你就是个固执的孩子,一生都在逐梦,我真的不想打破你的梦……,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刘炽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走,张星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抱住他的腰,哀泣:“阿炽,别走,我知道你疼,你有气就冲我撒,打我骂我捅我都行,就是不要一个人躲起来舔伤口。我不怕疼也不怕死,就怕我死了以后,没有   人像我这么心疼你。”     “呜呜呜……,你是天子,没人能欺负你。”     她的泪像决堤的河水,通过薄薄的衣料沁到刘炽肌肤上,引起阵阵颤栗。来之前,他恨不得杀了她,弄清原委后,他茫然又无措,不知道该怪谁了。说到底,他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他执意寻找刘嫮,哪里会惹出这么多恩怨纠缠。     刘炽僵着身子站了多久,张星阑就抱着他哭了多久,到最后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替她拭泪:“阿阑,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一声久违的“阿阑”让张星阑再度泪如泉涌。有多少年,他没有这样唤过她了,又有多少年他没有抱过她了。椒房不易居,帝王皆薄幸,她偏偏甘愿沉沦,在泥潭里耗尽青春和爱意。不论她做什么,都是因为他,谁教他是她的命呢。     刘炽牵着张星阑走到床边坐下,再次替她拭泪:“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这么爱哭?涟漪让我今晚宿在你这里……”     “不要,”张星阑仿佛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失声抗议,“云婕妤病重,现下正是需要人关心的时候,陛下还是去守着她吧。”     刘炽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真的希望我去看她?”     张星阑肯定点头:“再怎么说,她也是陛下真心爱过的人。”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面对她。”     刘炽突然打断她的话,张星阑滞了一瞬,又道:“那陛下去看看明月夫人吧,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没了陛下的宠爱,日子过得着实不易。”     “享过多少荣华富贵,就得承受多少寂寞孤冷,这是她的命。”刘炽薄唇轻启,“就这么定了,今天在你这里安置。”     帝后雨过天晴,蓇蓉这才上前轻声禀报:“陛下,有一件事婢子只跟皇后说过,但是皇后让婢子不要声张,说怕陛下听了伤心。今天皇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婢子实在不吐不快,皇后给云婕妤送药膳那天婢子曾去而复返,发现她的贴身大宫婢神色慌张,先是偷偷回了自己屋子一趟,然后才哭着跑去找陛下的。”     刘炽眸色沉沉:“你的意思是大宫婢谋害云婕妤?”     “婢子绝无此意,因为这个宫婢是云婕妤母亲从右北平故地找来的,与云家沾亲带故,而且她为了云婕妤连命都不要,怎么可能谋害她,婢子的意思是……”     “蓇蓉!”张星阑喝住她,不悦道,“让你不要说偏要说,谁允许你在陛下面前瞎嚼舌根的?出去,自己到宫门口跪着掌嘴。”     “是。”蓇蓉也不争辩,乖顺地走到殿前跪下,伸手掌掴自己。“啪——啪——啪,”每打一下殿内都清晰可闻,张星阑很快红了眼眶。     “王卓,派个人悄悄去搜云婕妤大宫婢的屋子,不要惊动任何人。”刘炽想起大宫婢求他去看云梦时的焦急,想起她触柱时云梦的绝望,直觉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找到了。” 一盏茶的功夫,王卓就回来复命了。     刘炽看着他手上的药包,脸一下子就冷了,还真的是断肠草啊。没想到云梦为了争宠,不惜以剧毒残害自己身体,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了?还是说,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不可能有真身的风骨和傲气?     当初的刘嫮为了逃避他的宠幸,无所不用其极,掐他咬他踢他辱骂他,甚至在事后留下绝笔书,不惜以死抗争。     人跟人还真的不能比。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寂寞。阿翁早逝,阿母又是那样的人,陆吾也背叛了他,除了同床异梦的皇后,再无人能跟他相互慰藉了,偌大的麟趾宫简直就像个冰窖。     “派人去边地找逸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炽猛地起身,不愿逗留,“皇后,今夜公务繁重,我还是回宣室批阅奏折,你早些歇息。”     “恭送陛下。”张星阑笑意盈盈,并无一丝不悦。待刘炽一行人走后,她轻轻抚上蓇蓉的脸,怜惜不已,“疼吗?”     “不疼,婢子的命都是皇后的,这点小伤算什么。皇后,您说云婕妤身上断肠草的毒真她自己下的吗?”     “是啊,除了她自己,谁还近得了她的身。”     “真没想到,她为了把您拉下水居然对自己这么狠!”     张星阑伸出葱白玉指蘸了一点祛瘀药膏涂在蓇蓉脸上,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太后在时就常常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然以她一个二嫁妇哪能爬得这么高。我倒是欣赏云梦的狠劲,这样的对手才够分量。”     “可是皇后,您为什么要赶陛下走呢?”     “我若让他留下过夜,他必定会觉得对我做出了补偿,以后又会轻慢于我。我就是要他欠着我的情,让他对我内疚,让他记着我是因为他的风流账受的委屈。经过这一次,往后不管跟谁斗,他都不会再第一时间怀疑我了。” 第82章       在医正施治下,云梦中毒的症状一天比一天轻,面色也一天比一天红润,半个月下来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以后只要按时服药,性命无忧。闻此喜讯,阖宫振奋,都为她捡回一条命而雀跃,除了云梦自己。     麟趾宫太安静了。宣室没有动静,合欢殿没有动静,就连皇后的椒房殿也是静悄悄的,她在这不同寻常的宁静里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云梦心里沉甸甸的,刘炽自那夜离开鸳鸾殿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派人去宣室打听,才知道他早在半月前就离宫去了城外的避暑山庄云阳宫,同行的还有齐王刘犼。     云梦有些捉摸不透刘炽的心思了,按说她以身做饵,耗尽心力,他不可能不怀疑张星阑,不可能不调查她,更不可能发现不了她的恶行。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惩治她,反而还要亲自教养她的儿子?     “婕妤,婢子听说陛下今天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御花园考校几个皇子的功课,不如我们与他来场偶遇,吓他一跳吧?”大宫婢俏皮地眨眨眼,朝云梦会心一笑。     “真淘气,陛下忙于正事,哪有心思儿女情长?不过躺了这么多天,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是该到御花园走走了。”     “是是是,”大宫婢扑哧一声笑了,搀着她的胳膊,“瞧婢子这破嘴,怎么能把婕妤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呢?婕妤只是想去散散心,并非为了偶遇陛下。”     云梦回身去拧她的脸:“贫嘴,连我都敢编排了,看我这么治你。”     “婕妤饶命啊,婢子再也不敢了。”     大宫婢双手抱头佯装害怕,云梦撑不住笑了,主仆二人就这样一路有说有笑,来到御花园中的一颗合欢树下。距离合欢树不远有一座凉亭,刘炽独自坐在亭中,面前站着四岁的齐王,三岁的鲁王和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梁王。     他脸上带着笑容,正在跟孩子们说话。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鲁王刘夔咯咯大笑,还拍起了小巴掌,梁王刘狸见兄长这么高兴,也跟着一起手舞足蹈。     原来他在孩儿面前是这个样子啊,云梦忍不住上前两步,凑近了听他们说话。只是,一靠近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听见刘炽问他的儿子们——     “犼儿,夔儿,你们想当太子吗?”     刘夔仰着天真的小脸蛋,满眼无邪:“阿翁,太子是什么?可以吃吗?”     刘炽扶额,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一天到晚就惦记吃吃吃,好像哪个饿着他似的。挫败的目光从二子、三子身上移开,满是期翼地投向长子。     “我想起来了,太子很厉害的,可以吃许多好吃的,还可以打夫子,夔儿要当太子。”刘夔越说越兴奋,一想到每天被夫子打手心的痛,当上太子后就可以终结,顿时觉得太子是个好东西。     刘炽:“……”     “犼儿当然……”刘犼见父亲面有不豫,正要表现一番,忽然想到刘涟漪那天去宣室看他时叮嘱他的话,连忙将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脸肃穆,“犼儿不想当太子。”     “哦?”刘炽诧异,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董夫子说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犼儿除了能做到一个“孝”字,别的一个都做不到,所以不敢忝居储君位。”     “哈哈哈……”     刘炽笑不可抑,将一脸严肃的长子抱坐到膝上,揉着他的头问道:“你这小脑瓜子操心的事可真不少,那你说说何为孝道?”     这还是刘犼头一回坐在父亲腿上,他拽着刘炽的衣角满心欢喜,答得腼腆又熟练:“犼儿还小,没有别的本事,能让阿翁开怀就算是孝了。”     “哈哈哈……”刘炽笑得更大声了,颠了颠他的小身子,赞许道,“不错,犼儿的确孝顺,阿翁很高兴。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刘犼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夔就自来熟地爬上父亲膝头,拉着他的衣袖乞求:“阿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好吃的。”刘炽一听脸就黑了,眼风朝王卓一扫,王卓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上前哄着小吃货鲁王殿下走了。     “犼儿,不如阿翁奖励你到椒房殿跟阿母、姊姊们一起用膳如何?”刘炽对长子又是另一副样子。     “真的吗?”刘犼激动地从父亲腿上滑下来,抓着他的手摇啊摇,“阿翁,那我们赶紧走吧,去晚了就赶不上饭点了。还有啊,阿母和姊姊们看见阿翁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抱着父亲大掌晃来晃去的样子像极了刘涟漪小时候,趣稚可爱,充满童真,刘炽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牵着他的手抬步朝椒房殿走去。     一大一小两道背影走出老远,云梦才从树后现身,一张俏脸上沾满泪水。曾几何时,他霸道地说只有她生的孩子才能当太子,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将自己说过的话抛诸脑后。难怪他半月不来看她,难怪他不处置张星阑,原来,他已经做出了抉择。     “婕妤,您没事吧?”大宫婢搀着云梦胳膊,看她摇摇欲坠,看她哭得不能自己,心一横劝道,“   您就把心收回来吧,他根本就不值得您爱,古来男子多薄幸,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皇帝呢。往后,厉兵秣马、披荆斩棘,咱们不谈情爱,只争荣宠,好不好?”     不谈情爱,只争荣宠?她不过是个赝品,拿什么去争?     “婕妤,婢子听过一句话,叫成也萧何败萧何,既然皇后抓着刘嫮大做文章,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婢子在右北平听过很多燕国翁主的事,听说她在丰京死得不明不白,婢子猜测以皇后善妒的性子,说不定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只要咱们沉住气,总有一天能抓住她的狐狸尾巴,到时候陛下知道她在刘嫮之事上推波助澜,还能轻饶了她?”     大宫婢的一席话令云梦醍醐灌顶,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陷在刘炽的深情与无情中不可自拔,居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陆吾曾说过刘嫮出事前一天进宫求刘炽,被刘炽强幸后留下绝命书自戕,这会不会就是张星阑的手笔呢?这个女人嗜妒成性,一边纵容刘炽追寻旧人,一边疯狂打压她们,对替身尚且不择手段,面对夺夫之恨的真身,她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云梦嘴角漾出明媚的笑:“走,随我去合欢殿,咱们该找帮手了。”     大宫婢接住她的胳膊,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挺直腰杆缓缓走着。女子的背影消瘦纤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刚下过雨的泥地上却留下清晰无比的脚印,一如她们的决心。深宫诡谲,光靠情爱是活不下去的,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八仙过海各凭本事。     合欢殿,明月夫人正揪着长子的耳朵气骂:“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在你阿翁面前那么好的表现机会,居然也忘不了吃!”     刘夔被母亲拧得生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揉着眼睛抽泣:“夫子说民以食为天,为什么不能提吃?”     明月奴没想到他还会顶嘴,扬起一巴掌就要往小胖脸上扇,刘夔嘴巴一瘪,吓得闭上了眼睛,但预料的疼痛久久没有到来,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发现斜刺里伸出一只白如莹玉的酥手,拦住了母亲的巴掌。     他顿时就咧嘴笑了,一口大白牙,十分讨喜。     明月奴没好气地瞪了长子一眼,斜睨着云梦,冷笑:“哟,什么风把云婕妤吹过来了?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犯不着一痊愈就跑来看我的笑话吧?”     云梦不为她的冷漠所动,抽出帕子替刘夔拭泪,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鲁王说得对,民以食为天,肚子都吃不饱哪里有力气干别的事呢。我的婢子会做家乡的胡麻饼,你想不想尝尝?”     “想啊,当然想。”刘夔忙不迭点头,大眼放光。     “你干甚么?”明月奴上前来拦,被云梦一把捉住胳膊低语,“想让你儿子当太子就听我的。”     明月奴怔愣,半天反应不过来,云梦朝疑惑的刘夔轻柔一笑,让合欢殿的大宫婢带着自己宫婢和刘夔去小火房做胡麻饼。明月奴的宫婢站着不动,云梦拍拍手作势要走,明月奴一把拉住她,朝宫婢点点头,各色人等鱼贯而出,大殿瞬间静了,只剩下她们二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明月奴皱眉,“听说陛下半个月没去你殿里,该不会是失宠了吧?”她边说边打量云梦神色,见她几不可察地变色,不由幸灾乐祸道,“哈哈,还真被我说对了?我还一直在猜测陛下能宠爱你多久呢,也不过区区一载而已,还不如我呢。”     “咱们陛下这个人,是世上最深情又最无情的人,爱起来要死要活,恨不能天天绑在一起;不爱了弃之如履,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你想借我儿子翻身,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云梦诧异地看向明月奴,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原以为她无知浅薄,失宠是必然的,谁知她早将刘炽的本性看得一清二楚,得失之间一片坦然,比她强多了。     “你别那么看着我呀,我可没抢你的爱郎。”明月奴被云梦看得发毛,“你也别想打我孩儿的主意。”     云梦抛出诱饵:“如果我告诉你,我不仅能让鲁王当太子,还能让他当皇帝,你还打算拒绝我吗?”     “就你?”云梦显然不太相信,嗤之以鼻道,“还是等你重新获得陛下宠爱再说吧。”     云梦笑着伸出手:“敢不敢打赌?我若重新翻身,你就将鲁王放在我宫中教养,如何?” 第83章       云梦走后,合欢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大宫婢欲言又止,在明月奴眼风扫过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夫人,您觉不觉得云婕妤越来越像皇后了?”     明月奴若无其事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珠子,目光发冷。这串天香琉璃珠,来自西域贵霜帝国,是她得宠时刘炽亲手戴上的,璀璨光亮,颗颗饱满。现如今,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撞击之声,不觉悦耳,反倒无端令人心头发紧。     呵,男人呐男人!     今朝爱你明朝爱她,承诺不如放屁,只有看不穿的女人才会疯魔。     “是啊,一样可悲,一样执迷,荣华富贵不爱,偏要爱个大活人,还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真是愚不可及。”     “夫人,您觉得云婕妤能斗得过皇后吗?”     “不好说,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初生牛犊,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宫婢正听得津津有味,明月奴却忽然止住话头,朝她诡秘一笑,“她们斗得越凶就对我们越有利,你派人盯紧两边,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我禀报。”     “婢子省得。”她弓着身子正要往外走,忽听明月奴嗤笑。     “记住了,男人不过就是个顽意儿,床上滚滚就算了,跟他们谈感情,我呸!”     说这话的时候,她半靠在床头,酥胸若隐若现,斜挑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似嗔非嗔,不屑中透着妩媚,端地风情万种。饶是同为女子,宫婢也忍不住面飞红霞、心中狂跳,夫人这样好……霸气啊。     鬼使神差地,宫婢忍不住追问:“这世上就没有夫人看得上眼的男子?”     听言,明月奴狭长的眸子眯成一条线,像只觅食的猫盯着猎物,眼底寒气涓涓往外冒,宫婢不由缩了缩脖子,十分后悔不该逞口舌之快。     “婢子知错,请夫人责罚。”她的头垂得低低的。     “无妨,”明月奴掀唇一笑,冷冷道,“我看得上眼的男人早死了。”     可不就是死了吗,在他对她一次次漠视,在他与别的女人成亲之时,他就死了。从今往后,她心里不会再有任何人的影子,男人只是拿来利用和暖床的工具。终有一日,她要他匍匐在她脚下,心甘情愿地给她当牛做马。     这头云梦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雁门的兄长写信,让他将燕国翁主刘嫮的事打听清楚。云大鹏接了信片刻不敢耽误,向魏无恙告了三天假,专程去了一趟渔阳。他在渔阳闹的动静有些大,被回家探亲的改之兄弟撞见,二人回营后第一时间就将这件事告诉了芳洲。     树欲静而风不止,宫里终于要有动作了。芳洲独自坐在后院千秋上,用一个下午回忆了自己作为刘嫮的一辈子。     是的,她谁都没告诉,她已经忆起了过去的全部。在渔阳,她曾经的闺房床上,与心爱的男人合二为一的那一刻,她记起了所有过往。     疼,真的是太疼了。身体撕裂,心也被撕裂。     她没料到初.夜会这么疼,疼得把魏无恙身上挠出一道道血痕,疼得咬破了他的肩膀。幸好,破.身的极度疼痛抵消了她内心的滔天恨意,要不然,她真的会在痛苦的往事里发疯。为那个有眼无珠、善恶不分的自己,为那个被欺骗、被侮辱、被伤害的自己,愤怒、不甘、不值。     她痛得大哭,是魏无恙一边吻干她的泪,一边温柔引领,带着她在黑暗里辟出一条康庄大道,陪着她情.海沉浮,极致欢愉来临的那一刻,她看见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一如这么多年来被他照亮的每一个寒夜。     他说她是他的救赎,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救赎?若没有魏无恙在身边守护着她,她不敢想象恢复记忆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会发疯,或许会沉沦,或许会愤世嫉俗,林林总总,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平静知足。     一碗微不足道的白粥,救了他的性命,又在多年后,穿过时光救了她一次。他用恩情、守候、包容与爱,荡涤了她满是仇恨的心。     往事随风,她已放下,但若有人抓着过去大做文章,想要拆散他们,不管那个人是谁,她绝不会心慈手软!     是夜,魏无恙一回来,她就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男人沉默半晌,忽然对她说道:“腓腓,你和外舅搬去云中跟大长公主一起住吧。”     “我不。”芳洲只惊了一瞬,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水眸瞪着他,“别说什么你是为了我好的话,夫妻一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休想把我撵得远远的,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     见他拧着眉不说话,眼珠一转,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腹部,试探道:“若是这里有了我们的孩儿,你还要赶我走吗?”     “什、什么?”一向镇定自若的魏大司马居然乱了阵脚,“怎、怎么可、可能?”     芳洲一听就急了,俏脸涨得通红:“怎么不可能,你忘了夏至节自己做的好事了?”     她的脸红得十分动人,比擦了上好的胭脂还要好看,魏无恙眼波流转,思绪回到半月前的夏至。那五日每到午歇,他就将院门上锁,抱着她到后院荡千秋   ,荡着荡着就情难自禁……     后院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欢爱的身影,被他身子压倒的小草到现在都还是歪的,芳洲见一次羞一次,以致于走个路都要绕道老远。     魏无恙嘿嘿一笑,扶住芳洲肩膀:“可曾请医工来看过?”     芳洲在他的急切里羞得全身通红,低垂着修长的脖颈,喃喃道。     “还没有,就是月事迟了几天。”     “那还等什么,赶紧叫人去请医正过来啊。”男人心急起身,顾不得现在已经更深露重。芳洲连忙拉住他的袖子:“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还真当真了,女子月事早几天晚几天都是常有的事,你可别大半夜惊动一屋子人闹笑话。”     “祖宗!”魏无恙被她说得哭笑不得,“知道了,不把你撵得远远的,只把你拴在裤腰带上,这样总行了吧?”     “大色胚。”     芳洲啐了一口,像尾灵活的小鱼躲进锦被里。魏无恙二话不说,钻进被子里蛮横地剥下她的衣衫,一口咬在白皙的脖子上:“为夫今夜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大色胚。”     ……     闹了大半夜,食髓知味的男人依依不舍地放开嗓子都哭哑的女人。为了表示歉意,他俯身在她身边许诺:“不闹你了,好好睡,明儿带你去爬雁门山。”     翌日晌午,神清气爽、一脸餍足的魏某人像伺候孩童一般,任劳任怨地给闹着起床气的小妻子穿衣、喂饭。芳洲又困又累,眼睛都睁不开,哪里还有心情吃饭?她抿着粉唇不肯配合,他就像母燕喂乳燕一样,一口一口哺到她嘴里,愣是让她闭着眼睛吃完一碗饭。     矗在门口的两个侍婢偷偷往屋里瞟了一眼,皆羞得面红耳赤、心如鹿撞。这、这、这大司马也太会疼人了吧?还没等感慨完呢,她们又看见魏无恙将芳洲抱到净室,不一会儿又抱出来放到铜镜前,替她梳起了发辫!     这哪里是疼妻子哟,分明是当女儿一样宠了。她们边地的女人,别说被男人抱进抱出,就是早上起晚了也会被丈夫骂个半死,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呐。     魏无恙可不知道眨眼功夫他就被人在心里怒赞了无数遍,此刻他正专心致志地给他的小可爱梳小辫呢。扎得正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发型,两条马尾巴,左甩甩右甩甩,可爱又有趣。     芳洲乖巧得像个布偶娃娃,任他在自己头上捣鼓,等一切收拾妥当,她的小脑袋早就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到地上了。魏无恙大乐,扳过她的头,给了她一个绵长又炽热的吻,芳洲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终于清醒了。     “呵呵,”他抵着她的头,声音醇悦得像上好的葡萄酒,“没想到我的吻还有这个作用。腓腓,你说说到底是为夫太卖力还是不够卖力,嗯?”     芳洲被那一声拖着尾音的“嗯”字激得身子一抖,每逢他这么跟她说话,就是要发.情的前奏,她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再来一次,今天就别想出门了。     “你确定你这样子能去爬山吗?”     “能。”     芳洲咬牙切齿,就算四脚并用她也要去,总比待在家里被他吃干抹净强。     魏无恙笑道格外阴险,手指缠在马尾辫上绕圈圈:“那咱们可得将丑话说在前头,爬不动不许哭鼻子,也不许找我帮忙。”     芳洲的回应是一个大大的白眼,魏无恙看得稀罕,宠溺地亲了亲她的发顶,这才牵着她一道出了门。     两个侍婢目送他们远去,痴迷的视线久久不能从魏无恙背影上收回。天啦噜,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知情识趣的男人,临江翁主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居然能够不偏不倚地掉进大司马的蜜罐里。     雁门山半腰,“掉进大司马蜜罐”的临江翁主正在被人威胁:“腓腓,想要我背你上去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先说说看。”     芳洲并不上当,相处久了,她的警惕性与日俱增。别看这厮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个笑面虎,一个不小心就会着他的道。     “我还没想好,要不你先欠着?”     拍拍小手,芳洲当机立断:“那我还是自己走吧。”     “哈哈哈,”一个不备,魏无恙从身后抄上来,大笑着抱起她,“小倔驴,你自己走走到天黑都未必能到山顶。     身上多了个人,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和步伐,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到达山顶。芳洲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塞外风光,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赶进了一个小山洞。     大雨倾盆,雨幕低垂,山洞里的光线不算太好。半明半暗间,男人一双闪着绿光的眸子尤其打眼:“腓腓,你还记得我们在渔阳那晚,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吗,嗯?” 第84章       渔阳雨夜,永远难忘。那是芳洲心扉深处最珍贵的藏品,痛与欢愉的抵死纠缠,冰与火的极致体验,不仅让她成为真正的女人,更让她破茧成蝶,获得新生。     她迷离的眼神给了男人鼓舞:“腓腓,你知不知道那夜的你有多疯狂?就像匹凶狠的母狼,抓得我生疼生疼的,把我身上咬得到处是伤,我都担心下不了你的床……”     “魏、无、恙!”     芳洲的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指向男人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你可是堂堂大司马,能不能要点脸?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惦记那点破事?”     男人一步步上前,似笑非笑的眸子璨若星海,深邃得能将人吸进去,明明是个谦谦君子玉人模样,芳洲却感觉阴风阵阵。果然,他笑容一敛,挑起她的下颌,训斥。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谁允许你直呼郎君姓名的?”     芳洲:“……”     见她反驳不了,男人开始放肆,修长的食指在她俏脸上来回地刮,挑逗意味十足,不一会儿他就满意地发现她的气息乱了。     呵,小东西想跟他斗,道行还浅了些。     “腓腓,做人要厚道。我不过问你记不记得渔阳那场雨,你就骂我不要脸,那是不是以后只要下雨,就是我魏无恙不要脸了?还有,那点破事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你现在正在想的事,嗯?”     “魏、无、恙!!”     太过分了,太无耻了,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芳洲上前一步,伸手朝他脸上挠去。     “对郎君不敬,对三公无礼,该罚!”魏无恙轻松抓住她的手,一锤定音。     哼,这才是这厮的最终目的吧,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防来防去还是栽在他手里。芳洲索性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说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小犊子,硬气啊,像我。”魏无恙大笑,在她翘臀上重重捏了一把,好整以暇道,“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不过我替你代行过父职,算是你半个父亲,人们常说孩子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我深以为然。”     “是你自己过去趴下,还是我帮你?”     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了?哪有当丈夫的动不动就打妻子屁股的?芳洲又羞又气又挫败,一把挥开他的手,跑到角落抱膝坐下,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怒目而视。     “小犊子,你怎么啦?可是不高兴?”魏无恙蹲在她身侧,扯着她的马尾辫,笑得特别欠揍,“你若是不想打屁股,我们就换一个好顽的,你觉得旱地“划船”怎么样?”     芳洲:“……”     天啦噜,赶紧来道雷劈死这个口无遮拦、不知所谓的变态吧。     “轰隆隆——”     炸雷劈下,芳洲懵了,不会真这么灵验吧?闪电伴着雷声,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魏无恙两眼放光,大步朝另一头走去。半晌,他笑容满面地拎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回来了。     “腓腓,你看,这是什么?”     “小兔子!”     他手中拎着一只通体纯白的野兔,全身油光水滑,没有一丝杂色,红红的大眼睛能把人心萌化。芳洲欢呼一声,马上忘了生气,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兔子抱在怀里。说也奇怪,原本还在起劲扑腾的小东西,一到她怀里就立刻安静下来。     “它倒是喜欢你。”     魏某人吃味极了,芳洲不知道,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雄兔。此刻,它正眯着眼,一脸陶醉地躺在他妻子怀里,怎么看怎么生气。     芳洲心思都在软萌的兔子身上,不假思索道:“那当然啦,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对,有缘千里来相会,”魏无恙从她怀里抓过兔子,拎着它的两只长耳朵,笑得格外阴森,“晚饭有着落了。”     芳洲连忙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一脸控诉:“不行,不行,你还有没有人性?它这么可爱,你怎么舍得吃掉它?”     “腓腓,你可想好了,这雨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呢,你打算就这么一直饿着肚子?”     “我想好了,我就是乐意救它,少吃一顿又不会饿死。”     她不高兴地撅着小嘴,一脸认真和坚决,似乎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她就要跟他拼命,魏无恙拗不过她,只好把小野兔又还给她。芳洲脸上才漾出一丝笑意,兔子就从她怀里蹦到地上,头也不回地朝前跑,芳洲跟在后面追呀追,居然发现了另外一个山洞。     这一处别有洞天,有一汪清泉,还有一颗郁郁葱葱的苹果树,树上结满红灿灿的果实,又大又圆,压得树枝都弯下了腰。     “无恙,你看这只小兔子多通人性,还知道带我们找吃的。”芳洲甜笑,看向野兔的目光更柔了,魏无恙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吃饱喝足,终于要睡觉了,魏无恙将外袍垫在地上,让芳洲靠在自己怀里。这样的雨夜,格外引人遐思,一合上眼他就不由自主地忆起渔   阳那晚,她的疼痛、哭泣、尖叫与喜悦。     芳洲不知道的是,她在高.潮里喊了一声“阿默”,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声,却足以令他百感交集,原来她终于忆起了过往。往事不堪回首,起初他还担心她承受不住,但他的小女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猛和无所畏惧,她真的像草原上的母狼,坚韧、顽强、凶狠、强悍。     他爱极了这个百折不挠的小狼犊子。     初相识时,她是柔弱无依的南国娇荷;倾心相恋时,她是欺霜傲雪的北国寒梅;脱胎换骨后,她是国色天香的边地芙蓉。她像个千面娇娃,给他无穷的新奇感受,摆脱旧日阴霾,她可以站得更高,飞得更远,他将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谁说女子不如男,他偏要助她搏击长空,凌驾男人之上。     “腓腓,你和外舅一起去云中吧,我可以经常去看你,骑上蹑影很快就到了。”     芳洲杏眸一黯:“你别想赶我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去。”     “不,腓腓,我并非只考虑这个。你毕竟是要当王太女的人,得接受训练,要学习匈奴话、匈奴礼法和规矩。单于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希望你能尽快启程去云中,是我舍不得你走,每次都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拒绝了。”     芳洲眼前一亮,马上赞同道:“是啊,我都没有给你生下一男半女,去什么去?”     魏无恙被她说得心里暖融融的,不由搂紧她的身子,下巴抵在她头上窃窃私语。     “不如我们现在就生一个吧,我有预感,今夜一定能成功。你若是不信,我们就等两个月看看,到时候如果你有了身孕就去云中养胎,顺便学习匈奴习俗;如果没有,你就留在雁门,一直到怀上身孕为止,好不好,腓腓?”     “腓腓,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你两世的父母,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儿。为了将来,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芳洲想了很久,才缓慢地、艰难地点头,魏无恙高兴又心酸,将她提坐在自己身上,按着她柔软的腰肢,压向自己滚烫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吻,不是男人对心爱女人索吻,而是他向自己女帝献诚,此后余生,他的福祸安危都将系于她一身。     芳洲很快就败在他的热忱之下。这一次,他固执地要她在上面,她上他下,于他们不仅是全新的体验,更是他们以后关系的写照。他愿为臣,匍匐在她身下,爱她、助她、取悦她,以全部精.血供养她。     这天下,能让他放弃天.朝炙手可热的权势,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只有一个她。     ……     翌日,雨停了,温柔的阳光照在洞内交颈而卧的两个玉人身上,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舍不得往前走,打破这份甜蜜。     男子率先醒来,吻着女子的头发、耳朵、脸颊,女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转个身背对着男子继续睡了。男子失笑,搂紧怀中娇躯,喃喃自语:“小犊子,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他们之间说爱的一直都是芳洲,他是男人,奉行的是百说不如一做,但现在他特别特别想对她说这句话。     说完,魏无恙起身穿衣,一回头看见角落里蹲着的小野兔,一人一兔对视片刻,男人炸毛了。     这个可恶的东西,难不成昨晚就一直蹲在那里观看他们的活.春.宫?那它岂不是看见了小犊子的全部?该死,该死,该死!他要是不把它红烧、清蒸、火烤就不姓魏!     没等魏无恙下手,野兔就机警地跑开了,它蹦蹦跳跳一下子就钻进芳洲怀里,小爪子好巧不巧地按在她的酥胸上,虽然她穿着中衣,但魏无恙还是气红了眼,正要扑上去,忽听一声又软又糯的娇笑:“你跟个畜生较什么劲?”     魏无恙气糊涂了,指着野兔骂:“这么好色的畜生,就该趁早煮了吃,免得祸害别人。”     芳洲飞了他一眼,娇嗔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好意思说它?”     这话可把魏无恙惹毛了,他再怎么好色能有这死兔子好色?再说了,他是人,是她郎君,拿他跟只畜生相提并论,这得多不把他放在眼里?     “小犊子,你是昨晚没满足?要不要为夫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听言,芳洲缩了缩脖子,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连忙把小野兔抱在怀里,抓着它的两只前爪作揖:“小人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大司马,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哼!”魏无恙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作答。     回程路上,他一言不发,俊脸一直都是黑的,芳洲看看小野兔,又看看他,无奈叹气,扯下他拉得比蹑影还要长的脸,印下深深一吻。     吻毕,她靠在他胸前平复乱得不成调的呼吸,言笑晏晏,乖巧似兔。     “无恙,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     “大犊子,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这下好了,魏大司马绷得比牛筋还紧的脸终于抻开了。雨过天晴,秋高气爽,青春作伴好   还乡。 第85章       被小妻子捋顺毛的魏某人周身通泰,心情明丽得如同塞外一望无垠的蓝天,高声纵笑间蹑影一路疾驰,驮着他们来到城里有名的酒楼“百味斋”。     “腓腓,昨夜我很快活,真是辛苦你了,为夫今天好好犒劳你。”魏无恙贴着芳洲嫩白的耳朵轻轻吹气,那小小的耳尖不出意料地红了。     芳洲脸上又红又烫,恨不得将这可恶男人的大嘴巴缝上,低声呵斥:“魏无恙,求求你要点儿脸行不行?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魏无恙潇洒落地,伸手来扶她,低笑:“小犊子,你敢说你不快活?”     这天没法聊了,芳洲跺跺脚,抛下牵着马往马厩走的男人独自进了店里。她一出现就吸引了大片目光,跑堂也赶紧迎上来,寒暄几句就笑着请她去楼上雅间。     “酒家,”一个正要出门的艳衣女子忽然停下脚步,掉过头挡住跑堂去路,“凭什么她一来就有雅间,而我等了半天都没有?”     跑堂见惯三教九流,早练就一双金睛火眼,进来的客人是穷是富,身份高低,一眼扫过去就能分辨出来。别看这位穿得鲜艳,但用的是棉布,而刚进门的那位穿的却是锦缎,所以待遇自然就不一样。     “女郎,”跑堂转了转眼珠,谄笑,“真是对不住,刚才正是饭点,没有多余雅间,现在人少,所以这位女郎一来就有空房。”     艳衣女子“哦”了一声,掩唇吃吃地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偏远边地民智未开,吃顿饭都要以貌取人呢。”     “不敢,不敢。”跑堂连忙附和。     “不敢就好,下次把狗眼睁大些,我可是魏大司马的家眷。”     话落,跑堂乍然变色,连忙口呼“夫人”,恭谨地朝女子作揖,她毫不扭捏地应了,在跑堂且惊且惧的目光下扭着腰出了门,浑然不觉身后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     有意思,魏无恙多了个姬妾,她这个正室居然都不知情。这女子胆子也忒大,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不知是什么来路。     雅间里,魏无恙伸手在芳洲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碰到一件好顽的事,”芳洲狡黠一笑,“有人当着我的面,自称是你的家眷,唬得酒家一愣一愣的,可惜当时你不在边上,要不然亲自会会自己这位“夫人”倒挺有意思的。”     “现在女子的脸皮比城墙拐角处还要厚了,”魏无恙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冷嘲热讽,“妄想是病,得治。”     “扑哧。”     芳洲非常不厚道地笑了,若是那位“家眷”听见魏大司马这般评价,怕是心都要碎了。     吃完饭,魏无恙也不急着回府,带着芳洲去逛衣料铺子和脂粉铺子,早有相熟的掌柜给他留了西域刚到的新货,他看得连连点头,让人全部包起来,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见他愉快地吹着口哨,芳洲忍不住打趣: “这下好了,大司马为红颜一掷千金的传闻怕是跑不掉了。”     魏无恙洋洋自得: “那是,搁谁娶了个如花似玉、身娇体软的小娇妻,都得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讨厌!”     “大司马,翁主,你们可回来了。”笑闹间到了家门口,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转的张宝一见到他们就有了主心骨,急忙说道,“有件事你们最好心里有个准备,家里……来客人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魏无恙率先开口:“是谁?”     “是我!”     张宝还没来得及答话,一道苍老中含着沙哑的声音适时响起。芳洲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穿半旧绸衣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腰身臃肿,看不出实际年龄,但看着比四旬有余的刘蝉衣要大上不少。     “无恙,我终于见到你了,这几千里地可真难走啊。”     魏无恙没有因为老媪的话动容,声音反而有些冷,面上多余表情都欠奉:“你来干甚么?”     老媪眼泪瞬间落下:“无恙,你别这样,你一走就是一年多,我想你,所以来看看你。”     “想我?”     魏无恙猛地上前一步,眼底的浮冰能将人冻住,说出的话更是凉薄:“银子又花光了?我拿命挣的一千金,一半敬献给陛下宠姬,一半给了你,不到一年你就挥霍一空了?”     “哪有……”王媪眼神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魏无恙心中越发笃定:“想要银子是吧,那就从我尸身上踩过去!”     “你……”王媪没料到魏无恙对她会是这副态度,愣了半晌,忽尔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魏无恙,你没良心,跟你那个杀千刀的阿翁一样黑心烂肝,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容易么?你就这么对我?”     “ 呵呵。”     魏无恙悲凉地笑了,深若寒潭的瞳仁没有见到亲人的一丝喜悦,嘴角微微上挑,讥诮又感伤。她把他抚养到十岁就一脚踢给生父,十年里他受尽白眼与嘲讽,到了生父家的两年又受尽奴役跟屈辱,在刘嫮之   前,有谁把他当人看过?若不是她,不是赵破虏,不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们,他的心到现在都还是冰的。     跟他讲良心?他两次讨伐河西,拿命搏回的豪华府邸和金子连芳洲都没有份,全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王媪见自己坐在地上半天也没个人来扶,哭得更大声了。     “你现在发达了,自己跟小浪蹄子在边关过快活日子,把我老婆子一个人扔在那豪华坟墓里,你不孝啊,小心天打雷劈。”     “你说谁是小浪蹄子?魏无恙眯眼,凌厉的样子好似要吃人。     王媪吓得瑟缩,不敢看他,偷偷瞟了一眼芳洲,心里的火顿时就窜起来了。哪有郎君和君姑吵架,人媳站在一边看热闹的,瞧她那小脸绷得哟,这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意思?     “除了她还有谁?她不过是个挂名翁主,值得你放着阿母不管,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宝?”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把她当宝把谁当宝?”魏无恙毫不领情地怼了回去,王媪傻眼了。     “苍天呐,你不开眼,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凭什么白给这小妇?”     “住嘴!”魏无恙气极,高声吩咐亲兵,“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安排马车送她回京。”     “表兄,不要啊。”眨眼功夫一道粉色人影就奔到近前抱住魏无恙,“你知不知道姨母为了能见上你一面,这一路上遭了多少罪?狗不嫌主穷,儿不嫌母丑,表兄你不能这么绝情。”     她的眼泪蹭了魏无恙一身,他不觉感动,只觉厌烦无比。这个姨母家的女儿绿珠惯会伪装,其实同她母亲一样,最是势利不过。姨母不过嫁了个地方小吏,就恨不得鼻孔长到天上,在母家人面前颐指气使,幼时的他没少受她们的气。     魏无恙轻轻一震,绿珠双腕一阵发麻,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你来干甚么?”     王媪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将外甥女护在身后:“是我让她来的,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正好,懒得我一个个收拾,亲兵,把她们的东西一起搬出来。”     “魏无恙,你竟敢这样对待亲母,你枉为人臣,良心被狗吃了,我要到陛下面前告御状。”王媪指着儿子,颤声骂道。     冷眼旁观半天,芳洲把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秉性摸了个七七八八,这才不紧不慢地开腔。     “无恙,君姑远道而来,一路车马劳顿,想必很是辛苦,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晚就让她们在这里住下,我这就命人去收拾客房……”     王媪嘴唇一撇,自顾打断她的话:“不用了,我看后院那间屋子就挺好的,我和珠儿住在那里就行,那里的衣裳珠儿也都喜欢,这一身穿着就很好看。”     芳洲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穿着她粉色罗裙的绿珠,后者的脸涨得通红,原来她也认出了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魏无恙的“家眷”居然是她。     “君姑,那是我和无恙的卧房……”     “哟,翁主刚刚还说得那么好听,怎么让个屋子就推三阻四的,到底还是年纪小,不懂事啊,哪像我们珠儿,温柔体贴又大方……”     “还有完没完了?”魏无恙牵着芳洲的手越过众人,“爱住就住,不住就滚。翁主开恩让你们留下,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王媪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家她儿子说了不算,发号施令的还是这个小浪蹄子。     “后院那间是我和翁主的婚房,谁也别想惦记。阿母,你并无诰命在身,见到翁主本应行礼,是翁主大度不和你计较,但在外舅面前绝不能如此,他身份尊贵,不容轻慢。至于绿珠你,就更不用说了,见到翁主和外舅必须跪拜。”     魏无恙放下狠话,拉着芳洲回了后院。     “腓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一定尽快将她们送走。”     “无恙,你别这么说,她是你阿母,我不会跟她计较的。”     芳洲两世都受过良好教育,举止得体,进退适宜,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在诠释“涵养”二字。     王媪的泼辣魏无恙从小看到大,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今天在芳洲面前却是难堪得要命。他与她的出身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通过自身努力赢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可是母亲这么一闹,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粗鄙不堪,在她面前简直就是相形见绌。     人跟人终究还是有差别的,所以高门大户都讲究门当户对。     芳洲觉察到他的失落,与他十指交握:“无恙,谁也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但命由己造,境随心转,你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谁在你那样的境地都会有今天的成就,你不应该妄自菲薄,在我面前更不需要如此。你是我的大英雄,我是如此崇拜你。”     “真的吗?”魏无恙将信将疑。     见他好看的眉头拧成一条线,芳洲举着小野兔的两只前爪逗他:“比珍珠还真,阿兄,阿兄,好阿兄,别苦着脸了,来,笑一个呗。”     魏无恙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小犊子,你   为什么这般好!”     “那当然啦,我不好能入你魏大司马的眼?”     小野兔被两具躯体挤得白眼直翻,从芳洲怀里使劲挣脱,三蹦两跳跳到魏无恙头上,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魏无恙居然没有生气,让亲兵给它修了木笼子,还要每天准备菘菜叶子给它吃。     芳洲见了直摇头,昨天还“剑拔弩张”的一人一兔,今天就好得像亲兄弟,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第86章       三更,芳洲幽幽转醒,发现身边床铺居然是空的,魏无恙不知所踪。她披衣起身,走到廊下,借着月光发现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正望着不知名的角落出神。     八月天秋意渐浓,更深露重,他穿着一件单衣,就那么笔直站着,高大的背影显得孤独又落寞。芳洲心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搓揉,既疼且酸,为这个风露立中宵的男人潸然泪下。     他是战功累累的大英雄,也是一个渴望亲情而不得的“孤儿”。     他终究还是在乎王媪的,要不然当年她送他去魏家,他不会气得摔了玉钩,哭得声嘶力竭,追在牛车后面跑掉了两只草履。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孝。面对父母,没有人可以真正超然,洒脱如魏无恙,也不例外。     擦干眼泪,芳洲悄悄往回走,边走边暗自做了决定,为了不让他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不管王媪怎么对她,她都会一力忍让。     熟悉的脚步声朝卧房而来,芳洲连忙跑回床上躺好,装作熟睡的样子,魏无恙撩开被子带来一丝丝寒气,想都没想,她就像往常睡梦中那样贴了过去。     他的身子果然凉嗖嗖的,她手脚并用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他。魏无恙怔愣,忽然发狂地紧紧回抱她,力道之大勒得她的腰身都要断了,但她一声都没吭。     “腓腓,这世间果然只有你最好。”     芳洲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跑出去偷看他,仍旧闭着眼睛假寐。魏无恙把她平放在床上,从头发丝到脚趾,逐一亲吻,虔诚得像在膜拜天神。     她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檀口里不自觉地逸出细密的娇吟声,魏无恙听得情动,一个挺身冲了进去。     “啊……”     芳洲完全没有准备,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她一叫,魏无恙险些就交代了。     “小犊子,我爱你!”     男人用嘴唇和身体倾诉着对妻子源源不断的爱意,轻柔、舒缓、耐心十足。     ……     缠绵大半夜,魏无恙整个人焕然一新,他笑着在熟睡的小人儿唇上印下一吻,随后轻手轻脚起床来到院子里活动拳脚,这是他坚持了多年的习惯。     “表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早起。”     院门口,身穿粉色罗裙的少女娇羞一笑,恍如他的小犊子。魏无恙愣了愣,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她穿的居然是芳洲的裙子。     这可是他托人千里迢迢从丰京带回来的云锦料子,给芳洲做了这件粉罗裙,她宝贝得什么似的,一年也舍不得穿上两回,居然被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裹上了身。     东施效颦,可笑至极。     “把裙子脱了。”魏无恙冷冷开口。     “什么?”绿珠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抬头去看对面的人,但见他薄唇紧抿,一脸冰霜,不像开顽笑的样子。     “在、在这里?”     绿珠倏地红了面皮,低下头,窃喜。没想到魏无恙口味这么重,居然喜欢白日宣淫,户外苟合,他的翁主妻子可还在屋里睡着呢!     “表兄,人家还是第一次,你可一定要怜香惜玉啊。”她一边伸手要解衣裳,一边羞答答申明。     “呵呵。”魏无恙轻轻笑了一声,眼底黑云翻滚,面上嘲讽之色十分明显,“怎么,想将我“家眷”之名坐实?”     绿珠再傻也听出了他的不屑,愤恨叫道:“不是你让我脱裙子的吗?”     “我是让你把翁主的罗裙脱下来,这件裙子不是你能肖想的。”     “明明翁主已经说不要了,随我处置,你现在又想要回去,你们这么耍我有意思?”     魏无恙皱眉:“翁主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问姨母。”绿珠指了指魏无恙身后,躲在假山处听壁脚的王媪。     绿珠垂下头,十分难过的样子:“表兄,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是真心喜欢这件裙子的,所以翁主一说不要我就自作主张留下来了。我还听说这料子是你托人从丰京带回来的,像云似霞,这么好的衣裳,翁主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王媪早已满脸怒容:“还能有什么原因,不是嫌弃我们珠儿,就是奢靡成性。”     “魏无恙,你有银子给那小妇糟践,就没有银子给阿母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咔嚓——”     魏无恙一拳砸在身旁树干上,一棵几人高的小杨树应声断为两截,王媪与绿珠皆吓了一跳。     “我说过,不要再让我听见“小妇”二字,翁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儿媳。”     他的五指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光看着就令人感到恐怖,但比手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神,冷冽如刀,刀刀致命。     王媪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一想到他是为谁这样心里越发堵得慌:“我哪有这么好命,担得起这么大架子的儿媳哟,哪有君姑起床了,人媳还赖在床上的道理?”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你以为披着长辈   的皮子就是长辈了?你爱过你的儿媳,尊重过她吗?张口小妇闭口小妇,别说她是皇亲贵胄,就是普通庶民家的正妻也没有被君姑这么称呼的。翁主对你们已经够客气了,不要把人家的一片善意当作软弱可欺,好自为之吧。”     魏无恙不再看脸色煞白的王媪,到前厅跟亲兵吩咐几句,转身又回了卧房。     “绿珠,你说是不是因为翁主出身好,我才对她有成见的?以前那些高门大户可没少欺负我们。”王媪看着儿子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确定地问。     绿珠微微笑,声音轻柔而蛊惑:“姨母,不是这样的,您是君姑,任她身份再高贵也不能越过您去,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以后在您面前服服帖帖的。”     “你说得对,我没有做错,是那个小妇狐媚,勾走了无恙的心。”     魏无恙自己包扎了伤口,又躺回床上,搂着芳洲补眠。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滑进他的衣襟,激起阵阵颤栗,魏无恙捉住她调皮的手,调侃。     “怎么,没吃饱?要不要我再喂喂你?”     “你还有心思说笑,”芳洲将头埋在他胸前,小手狠狠掐了一把他腰间精肉,瓮声瓮气道,“无恙,你那么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激化你们母子矛盾?”     “生养之恩大过天,她再不是,也是你阿母,不要为了我跟她剑拔弩张,我会愧疚不安的。”     魏无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腓腓,不全是为了你,是她这个人本来就不讨喜,还有那个挑事拨非的绿珠,我不想她们在这里影响我们。你只需耐心等待三天,等我回营将军务交接清楚,我就亲自送她们离开边地。”     “不,”芳洲伸手捂住他的薄唇,“无恙,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用心对待君姑,她一定能感受得到。你放心,既然入了你魏家门,我就是魏家妇,友爱叔妹,孝敬君姑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小傻子啊。”魏无恙拨弄着芳洲的粉唇,怜爱不已。别说她有这份心意,就算她没有,他也没有资格指责她,他阿母是个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她含着金汤匙出生,却要为了他向市井村妇折腰,教他情何以堪。     “不,腓腓,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挺好。你是未来的单于,将来连我都要跪拜于你,怎么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呢?”     “无恙……”芳洲还要再说,被魏无恙一口打断,“那件粉色罗裙被人穿过就扔了吧,我以后再给你买新料子做更好看的裙子。”     芳洲马上会意,笑问:“是不是绿珠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是啊,她故意当着我和阿母的面,说那件粉罗裙她只穿过一次你就弃之如履,影射你瞧不起她,又暗讽你挥霍无度。”     “呵,这女子倒挺聪明,一箭双雕用得炉火纯青啊。”芳洲支起身子偏着头看魏无恙,吹气如兰,媚眼如丝,“你可知你这表亲昨天在我面前又说了些什么?”     她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魏无恙忽然有些紧张:“什么?”     “你怕什么,不过就是些儿时趣话。她说她打小跟你一起长大,只要去你家串门就跟你睡一个被窝,一直持续到七八岁。还说一起顽家家酒,大家总喜欢把你们凑作对。”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魏无恙却不得不解释:“腓腓,不怕你笑话,幼时家贫,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偶有表亲来串门过夜,就与我和阿母挤在一个被子里。至于家家酒,我不屑顽这么幼稚的东西。”     听完解释,芳洲的俏脸反倒越来越黑:“好啊,原来你不止与这一个女弟睡过同一个被窝啊?”     “魏无恙,你个臭没良心的,以前抓着儿时白泽亲我的那件事不放,让我签了不少“卖身契”,没想到你十岁之前就跟人滚过被窝,还滚了不止一个!”     “祖宗,小祖宗!”魏无恙被芳洲深深打败了,赶紧息事宁人道,“我怕了你了,你说吧,想怎么着?”     “怎么着?”芳洲大眼狡黠一眨,“我要你配合我做戏。”     “做甚么戏?”     “你阿母看不惯我无非是因为我的出身和你对我的态度,出身是没办法改了,但是你对我的态度可以改一改,你在人前对我正经一些,不要那么亲昵和维护。”     魏无恙一听就皱眉:“这怎么行?”     “无恙,你还是不懂为人母的心。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别说向着儿媳,就是当着她的面与儿媳有说有笑,那也是在剜她的心呐。她会觉得儿子被人夺走了,觉得自己的付出成了一场空欢喜,这是人之常情。”     “外舅为什么不是这样?”     “舅婿跟姑媳当然不一样了,一个是送出去,一个是迎进来,换作你你会怎么做?”芳洲俏皮一笑,继续道,“不管怎么样,家和万事兴,什么事总得尽力去试,如果因为我使你们母子变成仇敌,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魏无恙忽然偏过头去,声音带着湿意,紧紧握住她的手,:“小犊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善良?”     芳洲回握   他的手摩挲:“不,无恙,我从来都不良善,我只是爱屋及乌。” 第87章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两条相偎依的身影被光影拉得格外悠长。魏无恙很享受这难得的静谧,将芳洲抱坐腿上,五指插入她的发中,替她轻轻梳着青丝。女郎舒服地喟叹一声,赖在男人怀里慵懒得像只小猫。     “腓腓,你打算怎么做?”     芳洲俏皮一笑,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你。”     魏无恙被勾起好奇心,以她的冰雪聪明不会看不出来阿母是个极难相处的人,她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阿母服软呢?     “腓腓,好腓腓,你快告诉我吧。”     芳洲被他摇得头晕,好气又好笑,一口咬在他的下颌,在男人的吃痛声里幽幽道来。     “我打算来个剑走偏锋。”     “怎么个偏法?”魏某人穷追不舍。     芳洲不肯多说,一脸的讳莫如深,胳膊缠上他的脖子,笑靥如花:“手还疼吗?”     “告诉我你的计划就不疼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就由你打头阵吧,附耳过来。”     芳洲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魏无恙越听越心惊,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恨不得翻过来狠狠打屁股。     “坏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要我陪你做戏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给我立个字据,上面就写不管以后我有什么要求都必须随时随地满足。”     “奸商!”芳洲没多想,笑着啐了一口。     魏无恙一口咬在她小巧的下巴上,在她的呼痛声里笑得意味深长:“彼此彼此。”     用过早膳,魏无恙找王媪单独谈了一场话。     “阿母,你是想拿着银子回丰京,还是想跟我留在边关?”     一提到银子,王媪心里那个乐呀。她就说嘛,哪有儿子不向着亲母的,他昨天那么说,多半是那个小妇挑唆的,一回过味儿来就开始心疼阿母了。     “我当然是想拿……”王媪下意识出声,在瞥见魏无恙似笑非笑的神情后顿住,想起绿珠的话,她连忙岔开话题。     “你是说以后再也不回丰京了?这、这怎么可能呢?匈奴早被你打跑了,陛下迟早会召你还朝的,回不回丰京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魏无恙一直知道母亲有些小聪明,但没想到她脑筋转得这么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敷衍道:“你别管那么多,我自有我的办法。我就问你一句,是想跟我在一起还是想拿银子走人?”     “不对,无恙,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王媪突然出声,“是不是那个小……蛊惑你?她阿翁是废太子,知道回丰京不招人待见,所以就鼓动你留在边关对不对?”     这下魏无恙真有些吃惊了,因为她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留在边关,是他们综合考虑的结果,这其中当然不乏刘康的因素。     他故意皱眉,不悦道:“你不是总炫耀你儿子是大司马吗?你觉得耳根子软的人能当大司马?还是你根本就只是把我当作摇钱树,觉得留在边关发不了财?”     “不不不,”王媪连忙摆手,“无恙你误会了,阿母固然喜欢银子,但阿母更以你为荣。”     魏无恙嗤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你倒是坦诚。”     王媪难得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手上,期期艾艾道:“手还疼吗?”     魏无恙愣住了。     时光仿佛一下子倒回二十年前,那时的他们相依为命,她在侯府当差,每天晚上回来都会在怀里给他揣一些主人吃剩的饭菜。有一年冬天,她在怀里藏了一个热乎乎的胡麻饼,为了让他趁热吃上一口,她居然将饼子贴身放着,回到家的时候,她的胸口都烫伤了。     当时他一边用小手替她呼呼,一边心疼地问:“阿母,你还疼吗?”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时隔二十年,魏无恙仍记得一清二楚。她说,只要无恙好,阿母就不疼。     “无恙,你怎么了?”     突然的沉默令王媪手足无措,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魏无恙并非从小就是这副脾性,十岁以前的他活泼可爱,跟她也很贴心。十岁以后,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冷硬如冰,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没什么。”魏无恙收回视线,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要银子还是要我?”     “我、我、我不知道……。”     王媪语塞,银子和儿子,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可她年纪大了,边地又苦寒,再说她与他十六年没有生活在一起,早已生了隔阂,更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刘芳洲。     “那绿珠怎么办?”     “当然是送她回丰京了。”     “不行不行,我带她来是给你当侧室的,怎么能将她送回去?你年纪不小了,成婚大半年一点动静都没有,早该纳妾了。”     “阿母,家和万事兴,你仔细想想绿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她像个   安分守己的人吗?若真把她纳进门,只怕会家无宁日。”     “你这完全是偏见,我瞧着绿珠这孩子就挺好,在丰京都是她来陪我说话,要不然我一个孤老婆子还不知道多寂寞呢。”     这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实在挫败,魏无恙深深叹了口气,垂下眼睑:“我给你百金,你回丰京吧。”     王媪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只要你纳了绿珠,哪怕不给银子我也愿意走。”     魏无恙沉默不语,半晌,就在她以为他肯定会斩钉截铁反对时,忽听他说道:“这个家一直都是翁主说了算,阿母如果能说动她同意我纳妾,我就照做。”     王媪喜出望外:“真的?”     “当然!但是,我有个条件——”     “快说,什么条件?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我都答应。”王媪早已按捺不住。     “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你都得接受翁主,尊重她,善待她,把她当成女儿一般疼爱。”     “这怎么可能……”王媪刚想反对,一抬头瞧见魏无恙两道浓眉拧到一起,满脸不悦,生怕他反悔,连忙咬牙道,“行,我答应你!”     …… 王媪一回房,绿珠就殷勤地迎上来,扶她到床边坐下,又倒了一盏茶递到嘴边。     “珠儿,还是你孝顺,不像那个女人,到现在我都没喝上她一口茶。”     “姨母,表兄找您做甚么?”绿珠急于知道他们母子到底说了些什么,破天荒地没有附和她的话。     “当然是好事,”王媪没有半分被晚辈打断话的不悦,拍着绿珠的手,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花,“你表兄说只要我能说动那个女人松口,他就同意迎你进门。”     “真……的?”绿珠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     “你表兄当着我的面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王媪把杯盏往案上一放,拉着绿珠往外走,“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女人。”     卧房,芳洲正在看书,见她们来了笑吟吟地请王媪上坐,又命人沏了茶水、拿了糕点招待。     王媪见她忙里忙外不屑地撇撇嘴,现在才想起来献殷勤,晚了!     绿珠心里又是另外一番滋味。这是她第四次与芳洲面对面接触,每一次见她,都有不同的感受,或娇媚,或清丽,或大方,或端庄,她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也有常人不及的仪态。     跟她这样的天之骄女争夺魏无恙,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万幸的是,姨母站在她这边。     “翁主还会识字?”见芳洲面前堆着厚厚的竹简,她羡慕又嫉妒。     芳洲浅笑:“略微认识两个字,还是无恙教的。他军务繁忙,还手不释卷,实在可敬可佩。”     听言,王媪忍不住眉飞色舞,还是自己儿子厉害,连皇室女都要跟他学认字。绿珠却觉得她的笑刺目极了,分明就是故意炫耀,怎么看怎么讨厌。     不知是不是芳洲那番话起了作用,王媪忽然觉得她也没那么讨厌了,起码态度谦逊,还知道在外人面前维护郎君。这样想着,她对接下来的话题充满信心。     “那个小……咳咳咳……小、儿媳啊,”王媪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骂人骂顺溜了,一时半会儿还真还不过来,得亏她反应够快,能够把话圆回来。     芳洲笑眯眯应了一声,甜甜道:“君姑,您不是只有无恙一个孩儿吗,哪来的大儿媳?     “咳咳咳……”     王媪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咳得差点岔气。什么大儿媳二儿媳的,敢情小浪蹄子这是拐着弯儿骂她呢!     绿珠连忙跑过去给她顺气,顺便瞪了芳洲几眼:“姨母,您要不要紧?要不我们明天再来找翁主说那件事吧,反正表兄已经同意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经她一提醒,王媪马上像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得意地对芳洲说道:“无恙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翁主嫁进魏家都大半年了,到现在还没有身孕,为了子嗣计,他要纳妾。”     芳洲端起茶,掀开杯盖一小角,闲适地啜了一口,随后又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回原处。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连王媪都不得不承认这小浪蹄子的确有浪.骚的资本,不怪她儿子迷恋得紧。     见她不说话,王媪继续说道:“无恙和绿珠打小就亲近,若不是我们家家境差,她阿翁看不上眼,他们俩早就成亲了,到现在说不定都儿女成群了。”     话说到这儿,芳洲终于应了一句:“这么说君姑早就相中了人选?”     “当然,珠儿最合适不过。”     “哦。”     “哦是什么意思?”芳洲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样子令王媪十分不喜,她有些毛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     芳洲敛去笑意,俏脸微寒:“我若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就是犯了七出之条,我要让无恙休了你。”     芳洲听了她的话,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唰唰唰”三下两下就写满一张锦帛,随后递给王媪冷冷道:“拿去!”     王媪呆愣:“这是什么?”     芳洲一面吩咐侍婢整理箱笼,一面让亲兵准备马车,待一切打点妥当,她提起裙摆毫不留恋地往外走。临出房门前,她回头看了看屋内呆滞的二人,嫣然一笑。     “恭喜君姑得偿所愿,这封休书记得要交给无恙拿到官寺登记入册,要不然不会作数的!” 第88章       直到芳洲带着侍婢和亲兵利落地消失在门外,王媪和绿珠都没回过神来。黔首和离都没这么痛快的,这位倒好,二话不说就收拾东西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等魏无恙回来,她们要怎么交差?     王媪苦着一张脸,如丧考妣:“珠儿,我觉得我们可能闯祸了,无恙那么喜爱那个女人,要是知道我把她气得和离,他非得杀了我不可。”     “不至于吧?”绿珠虽然兴奋得心脏狂跳不止,但也觉得事情顺利得诡异,听到王媪这么说,一下子就急了,“姨母,您就不要吓唬珠儿了,表兄是朝廷重臣,又是您的亲生儿子,再生气也不敢弑母吧?”     “唉,你不明白啊,无恙这个孩子冷情又记仇,十岁那年我将他送到魏家,从那以后他就恨上我了,十六年来跟我说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你也看到他对那个女人的看重了,除了那个女人,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对谁笑过,我断定这回他肯定饶不了我。”     “那、那怎么办?”     绿珠也慌了,如果魏无恙真这么混不吝丁、六求不认的话,她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别说迎她进门了,不把她打一顿丢出去就算客气了。     关键时刻,还是王媪脑瓜子好使:“走,赶紧到门口去把那个女人拦住,一定不能让她走。”     “好。”绿珠连忙起身来搀她,二人一路飞奔到大门口,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只见整条巷道空空荡荡,鸦雀无声,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更别提芳洲的车驾了。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王媪手足皆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哀嚎,“我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无恙肯定会恨死我的,他以后再也不会认我了。呜呜呜……”     她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就是个市井泼妇的样子,绿珠没有上前搀扶,而是厌烦地撇过头去。     她今年二十有二了,说了几门亲事都不顺遂,听说魏无恙发达了,父母就让她来边关碰碰运气。如果不是这样,鬼才要奉承这个无赖老妇,她阿翁虽只是亭长,但大小也是官吏,与贩夫走卒为伍,简直是自降身份。     “姨母,您别哭了,珠儿这里有一计,保证表兄不会怪罪您,您要不要听?”     “什么计?”王媪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珠儿快快说与姨母听听。”     “姨母只需如此如此。”绿珠眼底精光一闪而过,凑到王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媪听得连连摇头,忍不住质疑道,“这样真的好么?咱们弄得无恙家都散了,还要说谎骗他,会不会太过分了?若他以后知道……”     “姨母啊姨母,都这个时候了,是保命要紧还是诚实要紧?”     “那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王媪思来想去,终于咬牙做了决定。绿珠笑而不答,入了局就是棋子,哪里由得了她。     晚间,魏无恙回府,发现家里居然冷冷清清,除了王媪姨甥两个,竟见不到第三个人。     “翁主呢?”     王媪眼神闪躲,僵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她……走了。”     魏无恙的俊脸马上黑了下来:“走了?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你走以后我去找她说话,她一听说你要纳妾就发疯了,先是百般咒骂于我,后来又开始骂你,说你、说你……”     “说我什么?”     魏无恙脸沉得能滴出水,薄唇紧抿,一双眸子泛着幽光,教人不敢直视。     王媪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稳了稳心神,一口气说出一长串话:“她说你出身低贱、粗鄙不堪,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她早就受够了你,还说你就是一介莽夫,不懂怜香惜玉,她不想与你留在苦寒边地受苦。”     饶是知道她们谎话连篇,魏无恙还是有片刻的失神。的确,出身与门第,是他与芳洲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也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不得不说她们姨甥真的很聪明,知道他什么地方疼,就拿刀子往什么地方捅。     “翁主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珠儿。”王媪早扛不住魏无恙鹰隼般的目光,连忙搬出救兵。     一个劲往后躲的绿珠在心里把她“问候”了无数遍,迎着魏无恙嗜人的神情硬着头皮道:“表兄,翁主的确是这么说的,她还写下了休书。”     “休书?”     魏无恙心中一惊,眸色更深了,小犊子只说剑走偏锋,可没说要走这么偏啊,她这是要干甚么?     “对呀,”王媪见他面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心疼道,“无恙,阿母知道男人被休面上无光,但是她这种女人高傲又自大,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说走就走,不要也罢。你和珠儿青梅竹马,让她做妾本就委屈了人家,现在好了,你们之间没有了障碍,你正好娶了她。”     “休书呢?”魏无恙根本不接她的话。     “在这儿。”王媪哆哆嗦嗦地将一方锦帛递到他跟前,小心翼翼道,“喏,不是阿母骗你,这真是那个女人亲手写的休书。”     魏无恙看着芳洲写的“休书”,忍不住嘴角抽搐,见母亲正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沉下脸说道:“还真是休书,字倒写得不错。”     他的样子似笑非笑,似怒不怒,王媪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见他夸芳洲的字,马上附和:“那当然啦,你教的弟子怎么会差。”     魏无恙莫名其妙:“我教的弟子?”     “对啊,那个女人说是你教她写字的。”     魏无恙忍不住嘴角抽了又抽,小犊子到底是在捧他还是在踩他呀?他肚子里墨水再多,那也是半路出家,哪里比得上两世被人精心培养的她有才华。还说什么跟他学写字,她不充他先生就不错了。     他平静地将休书放进怀中,再没有多余的话,抬脚朝卧房走去,王媪和绿珠对视一眼,皆悄悄松了口气。     “家里没有仆妇侍婢,谁来做饭、打扫清洁?”魏无恙忽然顿住脚步,转身问道。     绿珠早已心花怒放,随口应了一句:“可以到外面买啊。”     “你说得倒轻巧,哪儿来的银子?”     王媪有些傻眼,见他不似说笑,连忙追问:“你不是还有俸禄和食邑吗?”     “当初陛下要我依尚主礼求娶翁主,光聘礼就足足花了黄金两千斤,我十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了,现在家里的嚼用都是花的翁主嫁妆,哪里还有什么银子。”     乖乖,黄金两千斤!王媪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早知道刘芳洲这么值钱,她就该一早把她供起来,哪里还会傻傻地逼走她!     “你、你昨天不是说要给我百金的吗,拿出来用啊。”     “阿母,你还真是好处占尽啊,那可是翁主的体己,你说不要我马上就还给她了。翁主一走,家里除了年初发下来的岁俸粟米,已经没有一分银子可花了。”     王媪的身子晃了又晃,在魏无恙讥诮的目光里强自镇定下来,一撸袖子,扯出三分笑:“阿母又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没有仆人我们就自己动手,是不是珠儿?”     是你个大头鬼,老不死的!几千里路诳她到边关来,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到头来只接手一个空壳子,真是气死她了!     “珠儿,走,我们给无恙做饭去。对了,姨母记得出发之前还给过你五十金,你能不能先拿出来垫付家用,等无恙以后有了银子再还给你?”     绿珠:“……”     三人各怀心事,一顿晚饭吃得味同嚼蜡,草草了事。饭后,谁也没有闲聊的欲.望,都早早回屋洗漱歇息。三个房间陆续熄了灯火后,一条黑影从魏宅后院墙头轻轻一跃,就翻进了隔壁人家的院子,并轻车熟路地摸进了主人卧室。     这是一间美轮美奂的女子香闺,粉色鲛绡帐,黑桃木家具,床上还侧躺着个身姿妙曼的年轻女郎。她穿着件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细腰翘臀,背影美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来了?”女子头也不回地娇笑。     魏无恙一巴掌拍在女子翘臀上,轻轻掐了一下:“坏东西,你还真舍得给我写休书啊。”     “怎么了,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呢,嘻嘻。”     “小犊子,”魏无恙从怀里掏出芳洲立下的字据,笑着扑了上去,“我觉得我可能太纵容你了,为了弥补我受伤的心,我们先把这个兑现了吧,嗯?”     芳洲被他的“嗯”字吓得一个激灵,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所求皆应,立等可取”八个大字欲哭无泪,她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难怪当初立字据时他笑得那么淫.荡、猥琐,意味深长。     “腓腓,今天你还在上面好不好?你不知道你在上面的样子有多美,我一直盯着你看,都舍不得眨一下眼,你“划船”的悟性太高了,一点就通,我都快被你榨干了。”     “魏、无、恙!”芳洲一口咬上了大放厥词的某人脖子。     “哎呀,小犊子你谋杀亲夫呀?我今天若是不重振夫纲,你还真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芳洲也不服输,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又不是没骑过……”     刹那间,空气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两人面面相觑,魏无恙嘴角缓缓上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芳洲顿时羞得全身通红。     天啦噜,来到雷劈了她吧,她都说了些什么啊?太丢人了,太羞耻了,太不要脸了。     “想不到腓腓竟是这般豪放女子!今天让你接着骑!”许下豪言壮语,不待她反应,魏无恙一头钻到她身下,开始了他的讨伐。 第89章       这一天,魏府来了位不速之客。一身绯衣的盛装女子,从六匹马拉的华丽銮驾上缓缓步下,凌厉的眉,大红的唇,葱白玉指毫不客气地指指点点,说出的话更是盛气凌人。     “魏无恙呢,快叫他出来见我!”     纵使未见过世面,王媪还是知道此人来历不凡,连忙低眉顺眼上前,恭敬回话。     “这位贵人,犬子无恙此时尚在军中,不知贵人找他有什么事?”     女子幽幽瞥了她一眼,眉毛上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就是王媪啊?”     “正是妾身,不知贵人是哪位?”     女子嚣张至极:“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讳。”她眉头微皱,对身边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低声说了几句王媪听不懂的话,那人骑上马朝魏无恙军营方向驰去。     绿珠这些日子跟当地人打过不少交道,马上就听出那女子说的是匈奴话,观她排场和行事做派,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身份。这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心头微动,她想到了一个摆脱王媪的绝佳主意。     “贵人此话差矣,大司马贵为三公,身为大司马亲母,连翁主儿媳都要避其锋芒,自请下堂,她怎么就不配知道您的名讳?”     “哦,是吗?那还真是厉害呀。”     “到近前来说话。”女子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前。绿珠心中一喜,忙不迭走到她跟前,微微曲身。     “这张小脸长得可真招人稀罕呐,小嘴也甜,还真是对我的胃口。”女子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摩挲,眼底流光熠熠,让人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多谢贵人夸奖。”绿珠佯装羞涩地低下头去。     “我身边正好缺个伺候的人,你过来伺候我吧。”     绿珠脸色一白,连忙跪下:“承蒙大长公主厚爱,但贱民身份卑微,不知进退,唯恐冲撞了大长公主。”     “你既能猜出我的身份,就说明你不是个笨的,你又何须自谦。倘若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了。”刘蝉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绝美的脸上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绿珠知道自己这是碰到厉害角色了,脸色更加惨白,额上汗如雨下,袖子里的一双手掐得手心都破了。     “贱民知错了,请大长公主恕罪。”     “真的知错了?”     “贱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蝉衣这回真笑了,说话的声音一听就很舒心,令人如沐春风。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惩大诫,我要稍微惩罚你一下,让你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你服不服?”     绿珠瞳孔微缩,一头磕在地上:“贱民心服口服。”     “你要干甚么?别以为你是大长公主就可以随便打人!”王媪跳出来将绿珠护在身后。     “蠢不可及。”刘蝉衣嗤笑,“她刚才都把你卖了,你还在替她数银子,魏无恙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听她如是说,王媪的脸涨得通红,犹自强辩。     “她是我甥女,怎么对我也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来人,给我掌这两个庶人的嘴,一个想借本公主的刀杀人,另一个以下犯上,全都给我狠狠地打,不要留情。”     “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匈奴侍女走上前,抡起胳膊就要往王媪二人身上招呼。王媪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门大哭大闹:“快来看啊,大长公主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把她嘴巴堵住,给我狠狠地打。”     匈奴侍女手脚麻利地堵住王媪的嘴,一巴掌扇到绿珠脸上,她的半边脸顿时肿得小山一般高。     “王媪,你看清楚,你嚷一个字,我就让人打你甥女一巴掌,刚才你一共嚷了二十三个字,所以你甥女要替你受二十三巴掌。”     刘蝉衣说完话,匈奴侍女两只手左右开弓,把绿珠的两边脸都打肿了,看着惨不忍睹。     “贱妇!”王媪朝刘蝉衣狠狠啐了一口,气急败坏道,“你跟刘芳洲那个小妇一样,你们姓刘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小妇?!”刘蝉衣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你就是这么称呼我刘家翁主的?”     王媪得意洋洋:“是又如何?那小妇对上我还不是乖乖写下休书滚蛋了。”     “啪!”     刘蝉衣走上前,亲自给了她一巴掌,把她半边脸打偏过去。她金尊玉贵的女儿,刘氏翁主,匈奴王太女,居然被这个市井泼妇骂作小妇,还被她给逼走了!     “若不是看在魏无恙的面上,我要你死。”她双眸赤红,周身煞气逼人,狠绝的模样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玉面罗刹,王媪吓得定在原地,不敢哭泣。     “大长公主请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无恙的错,请大长公主责罚。”     魏无恙骑马匆匆赶回,远远见到自己母亲被人掌掴的一幕,虽然他对她有怨,但胸口还是忍不住丝丝拉拉的疼。     他终究做不到对她无动于衷,只是她这样的性   子,若是在不知收敛,迟早会害了她自己,今天让她吃个教训也好。     “当然是你的错。身为丈夫,不能护住妻子,任由无知君姑横行妄为;身为家主,不能明辨是非,任由卑鄙小人挑拨离间,你错得离谱。”     刘蝉衣本来只是陪芳洲做戏的,却被王媪那声“小妇”气得五脏六腑都疼,连带着魏无恙也没有好脸色。她喜欢这个女婿没错,前提是他能护住腓腓,现在这么点小事他都摆不平,以后怎么在腓腓跟前当差,怎么辅佐她?     “大长公主教训得是。”魏无恙没有替自己辩解,任由刘蝉衣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王媪却是心疼得要命,她捧着半边脸口齿不清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无恙,他和翁主已经和离了,你管不着他了。”     刘蝉衣冷笑:“说你蠢还真是高看你了。”     “他们是太皇太后和陛下赐的婚,没有二位圣人的同意,怎么和离?想砍头吗?”     王媪傻眼了,指着魏无恙急道:“无恙这里还有翁主亲笔写的休书,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关我们什么事?”     “休书在哪里?”刘蝉衣斜睨着魏无恙,脸上一片愠色。     魏无恙认命地掏出贴身收藏的“休书”,恭敬地递到她手上,刘蝉衣接过一看就怒了。     “好啊,魏无恙竟敢停妻再娶,我要到陛下面前告御状,你,你,还有你……”她的手指指向在场的三人,恨声道,“一个都没想跑,轻者下大狱,重则弃市。”     绿珠终于支撑不住,“嗷”地一嗓子晕了过去。王媪再也没有先前的得意与跋扈,面上血色褪尽,看着就教人瘆得慌。     魏无恙苦笑着看向刘蝉衣,摇摇头叹了口气。     唉,有个护犊子、又爱入戏的外姑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无恙,无恙,你去把翁主找回来吧,求她跟你复合。只要她愿意重新跟你在一起,叫阿母做什么都愿意,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阿母不能毁了你。”     虎毒不食子,到底还是顾念他的,魏无恙听得心中一热,朝刘蝉衣投去期盼的目光。     “哼。”刘蝉衣骄傲地偏过头去,你母亲心疼你,难道我就不心疼我女儿么?态度不诚恳,认识不深刻,她才不要轻易让他过关呢?     魏无恙无法,只得走到王媪面前,将她扶起来,说道:“阿母放心,翁主大度,一定会原谅我的。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之前说的,不管纳妾之事成不成,阿母都要将翁主当亲生女儿看待,尊重她,疼爱她,善待她。阿母若是能做到,我就去将翁主接回来;若是做不到,那就作罢,以后也休得再提。”     “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将翁主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王媪把着儿子的手臂,点头如捣蒜。     魏无恙再次看向刘蝉衣,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看我干甚么?赶紧去接腓腓回来啊,杵在这里等着过年吗?”     魏无恙终于咧嘴笑了。     “真蠢,连个家事都摆不平,不知腓腓看上你哪一点。”刘蝉衣嫌弃不已。     “你说谁蠢?”王媪就是见不得儿子被人糟践。     “怎么,还想挨打?那一巴掌不痛快?”     王媪偃旗息鼓。     “见到翁主,给我把态度摆正一点,若是以后再敢对她不敬,我就给陛下写信,把今日之事全都告诉他,让魏无恙吃不了兜着走。”     “来了半天也不知道请我进去坐,真是蠢死了。”     王媪:“……”     一行人哗啦啦消失在屋内,魏无恙转身去了隔壁。     “摆平了?”门后露出一张俏脸,巧笑嫣然。     魏无恙一把掐到她脸上,恨恨不已:“小犊子,你要请大长公主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今天都快被她凶死了。”     “你是心疼君姑挨的那一巴掌吧?”     魏无恙没有吱声,芳洲正色道:“无恙,五百金搁在穷苦黔首人家身上,一辈子都花不完,可外姑一年就挥霍光了,你若是再不杀杀她的性子,迟早会给她自己和你招来祸患的。”     “我知道,我就是有些难受。”魏无恙闷闷道。     “没有人可以绝情弃爱,尤其是亲情,你要是不难受就不是我喜欢的魏无恙了。”芳洲挽着他的胳膊,笑道,“走吧,我们回去给君姑压压惊。”     这边府里,刘蝉衣正在一遍遍端详芳洲写的那封“休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不禁对女儿越来越佩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我有五重深深愿:一愿细君千岁,二愿己身常健,三愿深情相顾恋;四愿妇唱夫随,五愿生死不离散。” 第90章       芳洲和无恙相偕走进门,王媪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亲人,连忙起身拜倒:“翁主,妾身被猪油蒙了心,不该逼着你同意无恙纳妾,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您大人有大量,要怪就怪妾身,请您跟无恙重归于好吧。”     芳洲一把托住她,还未说话,就听刘蝉衣嗤笑一声,轻飘飘的语调里满是不屑:“笑话,腓腓凭什么要原谅你?你以为你谁,想离就离,想合就合,我堂堂翁主还得听你差遣?”     “啊?!”王媪傻眼了,急得六神无主,“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芳洲脚下。     “翁主,妾身诚心悔过,妾身发誓以后一定将您当亲生女儿看待,再也不会干涉你们夫妻之间的事。”     她说得恳切,刘蝉衣却听得一把邪火“嗖嗖”往上蹿,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在案上:“你还想有下次?我呸,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这哪里是弱不禁风的皇室公主,分明就是头凶巴巴的雌老虎,王媪面色发白,吓得瘫坐在地上。     “君姑请起,大长公主只是说笑而已。”芳洲上前搀扶王媪,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芳洲无奈,只得走到刘蝉衣身边,抱住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撒娇:“好阿母,您就别再吓唬君姑了,要不然无恙该心疼了,他心里不舒服女儿不落忍。”     “你呀。”刘蝉衣点点芳洲翘挺的小鼻头,心情在她那一声声“阿母、女儿”里兴奋得无以名状,见她替王媪求情,不由佯怒道,“活该一辈子被那臭小子吃得死死的。”     芳洲偎依在她肩头,笑嘻嘻道:“哪有,分明是女儿将他吃得死死的才对。要不然以君姑这种闹法,他早该纳了绿珠了。”     “他敢!”刘蝉衣陡然拔高声音。     “好啦好啦,女儿保证他不敢,别生气了。”芳洲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像只淘气又可爱的小猫儿,与儿时在她怀里的情景别无二致,刘蝉衣眼眶一红险些泪崩,动动唇,终究松了口。     “行啦,新做的衣裳都要被你揉坏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你去吧。”     “我就知道阿母最疼我。”     芳洲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起身走到王媪身边,将惊疑不定的她扶起,温声道:“君姑请起,大长公主和我都已经原谅你了,往事已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少女笑意盈盈,温婉可亲,和身后冷着脸、虎视眈眈的刘蝉衣形成鲜明的对比。王媪终于相信魏无恙说的,翁主对她足够客气的话了。     “翁主!”她又羞又愧,红着脸嗫嚅,“我之前那么对您,还说您是小……,您都没有跟妾身计较,妾身向您道歉,有您这样的妻子跟儿媳,是无恙与妾身之福。”     说罢,伏在地上深深一揖。芳洲连忙将她扶起,搀着她坐到案后:“君姑折煞腓腓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前的咱们就全翻过去吧。”     “哎!”王媪激动地应了一声,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魏无恙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谁说姑媳是天敌?那是他们没有碰到这么聪慧又大度的好妻子!     是夜,他使坏地将芳洲压在身下,按着她嚷嚷着算总账。     “坏东西,我就不该陪你疯,你的剑走偏锋险些把我也给搭进去,我阿母倒是乖觉了,可是你阿母看我不顺眼了。”     他抱怨的模样像个闹脾气的孩童,芳洲忍住笑,装模作样的问:“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补偿我。”     “怎么补偿?”     “嘿嘿。”魏无恙邪邪一笑,从贴身里衣掏出一样东西,“但有所求,立等可取”八个明晃晃的大字在芳洲面前摆来摆去,她的俏脸马上就红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呐,她这一辈子怕是要被这厮用这个“威胁”到死吧。     芳洲伸手去抢,嘴里嚷道:“这个上次已经用过了,你怎么还拿出来?”     “哦,是嘛?”魏无恙伸直胳膊,说了句特别欠揍的话,“谁教你不写期限的。”     又不是收据借条,写什么期限?芳洲气得牙痒痒,伸出脚想踹他,却被魏无恙的铁掌一把抓住白皙的脚踝。他轻薄的目光沿着她的腿一寸寸上移,最后定在她大腿根上,芳洲被他看得浑身发热,正要挣扎却听他一本正经地问:“腓腓,你还想骑我吗?”     “咳咳咳……”     芳洲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震惊跟羞涩了,一扭腰转身躲到被子里装死。     魏无恙随后也跟着钻进来,含着她的耳垂追问:“腓腓,你怎么不回答我呢?”     “大、色、胚!”芳洲咬牙切齿,用尽全力跟他带来的欢愉对抗。     “那□□给你看。”     魏无恙像发了狂一般在她胸前肆虐,芳洲被他弄得浑身发软,迷蒙的水眸倒映着帐顶的一抹红色显得格外动人。     等等,红色?芳洲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正在胸前忙活的大脑袋。     “无恙,无恙,我有事跟你说。”     “有什么事能比现在的事重要?   ”魏无恙忙个不停。     芳洲又扯了扯他的头发,声音居然有些颤抖:“应该这个更重要一些,我、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来月事了。”     “你不是说月事早几天晚几天是常有的事吗?一个月没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魏无恙不以为然,继续手中动作,芳洲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他马上有了感觉。     “腓腓,准备好了没有?我要进来了。”     “可是,”芳洲做着最后挣扎,“我今天问过阿母了,她说这么长时间没来月事九成是有了。”     “我的亲祖宗哎!”     最后关头,魏无恙硬生生把刺出的“利刃”收了回来。这样的事再来一次,他怕是就要废了。     “睡觉!”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芳洲裹得严严实实,“明天一早就去请医工,要是谎报军情,看我怎么治你!”     芳洲:“……”     翌日,当胡子花白的老医工向魏无恙道喜时,他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真、真有了?”     “翁主虽月份尚浅,但小人行医四十年,还是把出了滑脉,恭喜大司马升任父亲。”老医工见过不少准人父,但像魏无恙这么呆的还是头一个。     “好好好!”魏无恙喃喃自语。     “好什么好,还不赶紧给老先生赏银?”刘蝉衣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对女婿的不满到达顶点。臭小子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腓腓当初到底看上他什么?     “阿母!”芳洲在她身旁轻轻扯她衣袖,她只好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该赏,重重有赏!哈哈哈……”     魏无恙终于回过神来,命人给老医工一个大大的香袋。老医工掂着沉甸甸的袋子,笑得合不拢嘴:“再过一个月,小人再来替翁主把脉,到时候就能知道胎儿是男是女了。”     “好好好!”魏无恙再度傻笑,刘蝉衣嘴角微抽,目光偏向一旁,实在不想看他这副样子。     王媪眼角微湿,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附和魏无恙:“太好了,太好了,苍天有眼,我儿终于要当父亲了。”     是夜,王媪将魏无恙叫到房里,这是时隔十六年,母子二人之间唯一一次难得的温馨。看着即将为人父而意气风发的儿子,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无恙,阿母到今日方知你心里多么盼望家的温暖,原来阿母当年真的做错了。日子再苦,咬咬牙总能挺过去,若是我们在一起,你也不会受那么多□□。”     魏无恙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母亲,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说将他送到魏家是多么迫不得已,年少时他还会愤怒,但今天他终于懂了。     没有哪个父母不盼望孩儿好,处在她那样的境地,将他送给生父,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阿母,我不怪您。如果不跟着父亲,或许我们两个都会饿死。”或许永远也遇不上刘嫮,没有她,他的生命才是真的灰暗。想到这里,他终于释怀了。     “腓腓有孕在身,您就留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吧,以后让您的孙儿孙女好好孝敬您。”     “不用了,阿母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想在死之前落叶归根。你就安心跟翁主好好过日子吧,一定要对人家好啊,现在像她这么好的女郎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省得。”魏无恙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握着她的手,“您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长公主,她会帮你的。”     “好好好。”王媪又惊又喜,拍着他的手背哽咽。     “阿母,绿珠心思太深,您一定要提防她,不要被她骗了。自己身边也要多留点银子,不要再大手大脚了。”     “我知道,阿母全听你的。”王媪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失声痛哭。     魏无恙微微笑了,浑身轻松,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搬走了。十六年,他终于跟阿母、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和解了。 第91章       王媪和绿珠走后一个月,长公主托人从丰京给魏无恙捎来一封书信,信是王媪请长公主代写的。信上说回京后绿珠去了一趟宫里,好像得了某位贵人青眼,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还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从那以后,总有人在魏府门前探头探脑,王媪不确定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但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     魏无恙拿着信沉思良久,当晚便趁着夜色掩护将芳洲父女送到位于云中以北的狐鹿姑帐中。去了才知道,狐鹿姑正忙着迁徙,就等着他们过来了。     云中虽好,终究还是汉地,所以早在几个月之前,狐鹿姑就开始物色新的驻地了,他最后看中了位于河西终点的敦煌。此处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交通要塞,进可攻退可守,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大部分族人和王庭迁徙过去了。     只等芳洲跟魏无恙一来,剩下的所有人就可以开拔了。     “无恙,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狐鹿姑对魏无恙还要回雁门的举动大为不解。     魏无恙深深一揖:“单于,无恙官职在身,现在还不能离开,腓腓和外舅就劳您多费心了。”     听他这么说,狐鹿姑心下了然,眸中赞许之色大盛,大手一挥,豪迈道。     “这个你尽管放心,腓腓是我部未来单于,我就是不顾自己,也得先保住她。可别让腓腓等太久,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尽快来敦煌找我们。”     “一定!”魏无恙抱拳,不敢看芳洲转身要走,却被一双小手扯住了衣襟。     “呜呜呜,你都不看我一眼。”有孕后的小女人更娇气了,情绪来得又快又急,常常说哭就哭。魏无恙一个头两个大,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腓腓,我不看你是怕舍不得你,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呜呜呜,当然要快去快回了,我可不想生产的时候你不在身边。”     这才两个月的身孕,离生产还早着呢,他再怎么磨叽也不可能拖上半年吧?魏无恙伸手替她拭泪,眼中柔情无限:“好腓腓,我答应你,等我向大将军递交辞呈,把军务交割清楚,我就马上回来,肯定赶得上咱们孩儿出世。”     “说话算数?”     魏无恙一脸坚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保证算数。”     芳洲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然而,二人都没有料到的是,他到底还是食言了。     回雁门不到三天,宫里突然来了圣旨,黄门令带着大批羽林卫前来,宣召刘康父女火速回京。     此时魏家大门紧锁,人去楼空,黄门令扑了个空,心中焦急万分,以为魏无恙一家得到风声提前跑了,连忙带着人到军营拿人。     见到魏无恙,他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总算能够交差了。     “大司马,陛下宣召临江翁主父女回京,请问他们现在何处?”     “无可奉告。”     魏无恙拽拽地丢下一句,转身忙开了。黄门令愣了,对他拒不合作的态度气得牙痒,但又无可奈何,不得不陪着笑脸:“大司马,这是陛下旨意,奴婢只是个跑腿的,还请您不要让奴婢难做。”     “外舅已经辞官,与朝堂再无瓜葛。翁主是我妻子,一介内宅妇人,更是与朝堂无关,陛下诏他们回去干甚么?”     “这个……”黄门令谄笑,“奴婢不知,奴婢也只是照旨办事,不如等翁主回了丰京亲自问陛下?”     “既然师出无名,就不要怪我不配合了。”     魏无恙懒得再敷衍,摆明拒不交代芳洲父女下落的态度,黄门令傻眼了。一连耗了小半个月,想着刘炽还在宫里等他回话,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你说什么?大司马拒不交人?”刘炽怒视着空手而归的黄门令。     “正是,大司马态度强硬,不把奴婢和羽林卫放在眼里,不肯告知翁主下落。他还说翁主是他妻子,任何人都不能将他们夫妻分开。”     “混账!”     刘炽气得重重拍在案上。日前,他派去边关寻找陆吾的人在漠北发现了他的踪迹,但他很警惕,不仅成功甩掉了跟踪者,还在他们身子留下一个锦囊。就是这个锦囊搅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锦囊里有一方锦帛,上面写了几个字——欲寻刘嫮,先扣芳洲父女。     他当时就惊得跳起来,失而复得的狂喜几要将他淹没,心里火烧火燎,这才有了前面那道圣旨。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恭谨的魏无恙居然会公然与他作对。     想到魏无恙曾说过刘嫮对他有一饭之恩的话,刘炽整个人都定住了,难不成……难不成他早就知道刘嫮下落,所以才故意抗旨?     对,一定是这样!他与他君臣相得数年,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好个魏无恙,简直比陆吾还可恶,竟敢欺骗和愚弄天子!     嫉妒令人失去理智,刘炽红着眼,怒不可遏:“你再去一趟雁门,传我旨意,撤了他的大司马头衔,命人全力捉拿刘康父女。”     “是!”     宫中另一边,云梦和张星阑已经势同水火,争斗日趋白热化。云梦靠着云翔传回来的消息重获圣宠,顺带着让鲁王刘夔也获得了刘炽喜爱,明月奴终于死心踏地与她结盟。     二人联手,如虎添翼,着实让椒房殿吃了不少闷亏,但张星阑很有耐性,一直隐忍不发,只不过听说刘炽有了刘嫮的消息,要派人到边关拿芳洲父女回京后,她终于坐不住了。     听说魏无恙母亲刚从边关回来,她先找上了绿珠。从绿珠的话语里,她惊恐地发现了一个真相,一个会令她万劫不复的真相。     “皇后,您说临江翁主真的会是陛下要找的人吗?”蓇蓉的话打断张星阑的沉思,她目光一冷,咬着牙恨恨道:“管她是不是,我已经暗中命黄门令在路上将他们父女毒杀。以前她斗不过我,现在也别想斗过我!”     她的眼里仿佛淬了毒,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寒意和恨意,蓇蓉看着那张满是狰狞的熟悉脸庞失声了。唉,这世上能让心思缜密的皇后失态至此的,除了陛下,恐怕也只有一个刘嫮了。     恩恩怨怨不知要纠缠到何时。     她忍不住担心地问:“皇后,您不怕被陛下发现怪罪吗?”     “怪罪?”张星阑止不住冷笑,“这么多年他都没发现,线索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查都无从查起,上哪里怪罪?”     见她一脸笃定,蓇蓉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自动忽略掉心头那一抹不安。不知何故,最近她的右眼皮总是狂跳不止,搅得她疑神疑鬼,一定是被云婕妤闹的,一定是。     鸳鸾殿,云梦主仆也在说着悄悄话。     “婕妤,您说皇后会不会在半道杀了临江翁主?”     云梦对光欣赏修长的五指和上面新染的凤仙花颜色,笑道:“她当然会,她的心头大患还活着,她怎么睡得着?张星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刘嫮。”     宫婢由衷赞了一句:“想不到大司马这么长情,我要是临江翁主也愿意对他死心塌地。”     云梦没有接话,脑海中却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芳洲和魏无恙的场景,当时刘炽拦着不让他们在一起,芳洲挡在魏无恙身前对天子说,她心仪冠军侯,想要嫁他为妻。     那是迄今为止,她所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子。干净美好,心无旁骛。不像她,陷在泥沼里再也爬不出来。     “给大司马的信他应该早就收到了吧?再给他发一封,就说陛下跟皇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请他提前做好应对之策。顺祝他与翁主白头偕老,永浴爱河,生生世世为夫妻。”她特意在“生生世世”四个字上加重语气,说完就觉得心里畅快不少。     哼,凭什么张星阑和刘炽就能一次次破坏别人幸福,一次次毁掉美好的东西?凭什么?她不忿亦不服!这一回,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婢子马上去办!”     黄门令再次来到雁门,撤了魏无恙的大司马职位,还将他看管起来,刘康父女则成了逃犯,被边关各郡全力追捕。     一连搜查了一个月,就差掘地三尺了,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找到,倒是截获了一条异常惊人的军情。     退居漠北的木铎残余部被其第九子郅支重新整合,在当上大单于后,郅支联合母族楼兰国,对河西走廊发起了攻击。     赵破虏从定襄火速驰援,但是郅支好像对他的战略十分熟悉,几次都提前窥知了他的作战部署,将他的三万人马狙杀泰半。     刘炽这下子终于慌了,在赵破虏的数次恳求下释放了魏无恙,命令他领兵上前线。     魏无恙倒也不矫情,毫不客气地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胜利后准许他辞去一切官职,且不得骚扰他的家人。     刘炽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这意思不就是要带着芳洲远遁吗?那他以后还怎么找刘嫮?然而,形势不等人,军情越来越急,河西几要失守,在一众臣工的催促下,他几乎咬碎后槽牙才点了头。 第92章       魏无恙“战魂”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一出现在战场,将士们就沸腾了。上回他带领两万人马,在一无接应二无补给的情况下,纵横祁连山,以损失三千人的代价杀敌三万,直把盘踞天.朝边境几十年的匈奴人赶到漠北龟缩。那样的气壮山河、扬眉吐气,是他们一辈子都未曾经历过的。     “大司马威武,大司马威武,大司马威武!”     明晃晃的刀戟随着呐喊有节奏地挥舞着,魏无恙治军严明,几万人的队伍,除了喊声和手臂舞动,再无多余动作和杂音,就连每个人身下的战马也是纹丝不动。     “静!”     魏无恙一抬右臂,场中瞬间鸦雀无声。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青春脸庞崇敬地望着他,他的眼眶不自觉红了。     如无意外,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领兵,最后一次同手足们并肩作战,他们的生死安危将系于他一身。头一次,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是这么地沉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次我们不会再手软,我将以敌之鲜血祭奠阵亡的将士们。”     “杀杀杀!”三万兵士突然齐声呐喊,复仇的怒火席卷边地大街小巷,连大地都跟着颤抖。     “我这里有一车上好的西域葡萄美酒,待此番凯旋,我愿与众将士开怀畅饮,与君同销万古愁。”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呐喊:“吾等愿与大司马一醉方休。”     魏无恙豪情满怀,大笑道:“好,我等着,前路凶险,诸君请善自珍重,待重逢一醉方休。出发!”     “大司马是汉人之福,也请大司马善自珍重。”     魏无恙眼角微湿,朝三军将士拱手,率先拍马而去。     他领兵打仗的布局着实教人摸不着头脑,三路大军,一路留守张掖,一路留守武威,还有一路则由他自己带领,于某个夜晚消失得无影无踪,且一连半月杳无音信。     前来督军的天子亲信急得成宿睡不着觉,只得哭丧着脸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来找赵破虏。     “大将军,大司马带着一万精骑一走就是半个月,也不知道派人传个消息回来,您说他会不会、会不会……”     “你想说什么?!”赵破虏“腾”地一下站起来,怒容满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信不过他就别用他啊,非得这么猜忌寒了人心才有意思?再者,你以为打仗是逛女闾呢,家伙式掏出来半盏茶就能完事?”     赵破虏文人出身,从军几十年没有说过一句粗话,今天为了魏无恙也算是拼了。刘炽亲信被他骂得脸红脖子粗,想还嘴又不敢,只能小声嘟囔:“凡事反常即为妖,大司马位居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有人像他这样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闹着辞官的……”     “你知道个屁。”赵破虏再次爆粗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在世,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往名利堆里钻,可偏偏魏无恙就是个特例。     他不爱名,不恋权,只追寻这世间最纯净的情感。找到了便是一辈子,抓紧,护好,不离不弃,为此不惜放弃一切。     这样的人,在旁人看来或许就是个疯子,可在他眼里却是至纯至真的赤子,唯有这样的人才配得到永恒而炽热的爱情。     他真的比他强上千百倍,没有让爱从手中溜走,没有令爱人苦等无数寒暑,无论战场情场,他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对他只有佩服,哪怕做不成战友,他也不许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刘炽亲信不忿:“大将军,你我同朝为官,你虽贵为三公,又是长公主之夫,但你这么骂人,我可是要还嘴的。”     “还吧,还吧,老子今天心情不好,还真就想找人对骂。”赵破虏豪迈地一挥手,推了对方一把,“你怎么还不动嘴?”     “大将军,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可真、真还嘴了。”     “老匹夫,你怎么像个娘儿们磨磨唧唧的?”     “老不死的,你骂谁呢?”     “老色胚,我骂的就是你。”     “老和尚,我看你就是常年吃素嫉妒我。”     ……     帐外,郝贤好整以暇地蹲在角落里听了半天壁角,笑得脸都抽搐了。赵破虏的副将纠结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众利侯,你不打算进去劝劝吗?”     郝贤蓦然回首,板着脸训道:“胡闹,朝廷重臣在讨论军国大事,我们怎么可以随便打扰?”     副将:“……”     天呐,这都一家什么奇人,继父在里面骂得不亦乐乎,继子在外面笑得浑身抽筋,完了还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真开眼界。     *     郅支帐中。     郅支朝着下首一人举杯大笑:“左贤王,你可是我部大功臣啊,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打败赵破虏。来,本单于敬你一杯。”     一身汉人打扮的男子举杯微微一笑:“单于过奖了,助单于重回祁连山,成为西域霸主是吾的荣幸。”     “哈哈哈,我就喜   欢你这毫不谦虚的样子,太对我的脾气了。来,再干一杯,以后我们君臣相得,共创佳绩。”     男子先举杯:“单于请。”     郅支也笑:“左贤王请。”     “左贤王对魏无恙了解多少?”     男子沉默,半天才咬咬切齿道:“此人心性酷烈,阴险狡诈,单于不得不防。”     郅支哈哈一笑:“看来左贤王还是未从情殇中走出来啊。你放心,承诺你的我一定做到,等夺回王庭,剿灭你们天.朝军队,我一定将那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亲自送到你床上。”     男子阴鹜的眼神在听到“小美人”时恍惚了一下,随即又沉寂下去,变得冷然。     论心性酷烈,魏无恙还得靠边站,刘芳洲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她对他绝情绝义,让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恨她恨得要命,不惜与异族为伍,就是为了让她尝一尝失去的滋味,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单于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相信狐鹿姑现在正被你的人马杀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吧。”陆吾恭维道。     “那可不嘛……”郅支含了一口酒在嘴里,还未来得及品尝,就听见属下慌张的脚步声伴着惶惶的话语传进耳中。     “单于,不好了,我们派去云中的一万骑兵扑了个空,在回程路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剿杀殆尽。”     “什么?!”     郅支的笑容僵在唇边,一脸扭曲地看着回来报信的人,褐色眸子里涌起层层戾气,下属不自觉地软了腿。     “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为了对付狐鹿姑的鹰师、虎师和狼师三支劲旅,他可是派出了最精锐的一万骑兵。他们战斗力超强,能以一敌三,到底是什么人轻易就灭掉了整支队伍?     “一定是魏无恙干的。”陆吾缓缓分析,“他带着一万骑兵消失了一个月,我派出去的各路斥候都没有他的消息,他肯定是躲起来了,想趁我们不备杀个措手不及。”     “魏、无、恙!”     郅支狠狠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他的人一起吃掉:“马上召集人马,连夜对张掖、武威发起进攻,我要他血债血偿。”     匈奴两万骑兵连夜来袭,张掖、武威两地守军早已做好准备以逸待劳,虽然人数上不占优势,但两城军队只守不攻,倒也没吃多大亏,一连数日,战事处于胶着状态。     郅支有些烦躁不安。     战线拉得太长,根本不可能从漠北获得粮草,他的后方补给全靠离河西不远的母族楼兰国供应,但他们已经有半月不曾运送粮草过来了。     “单于,大事不好了,楼兰告危,请单于火速驰援。”斥候将一封求救信函呈上。     “竖子!”     郅支看了一眼就气得将信函扔到地上,双眸赤红,嘴里不停喘着粗气。陆吾捡起来一看,眸色也跟着一暗,难怪楼兰不送粮草了,原来它被被狐鹿姑包围起来了。     他心里疑虑重重,想不明白狐鹿姑到底是什么时候从云中消失的,又是什么时候跑到楼兰去的。还有消失的魏无恙,这一个月,他到底去了哪里?     陆吾试探地问:“单于,楼兰是你的母族,你看救还是不救?”     郅支沉着脸没有吭声,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管是不是母族,他都得救,因为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呐。     “拔营,回楼兰。”陆吾替郅支下了命令,话音刚落,一阵铺天盖地的呐喊声盖过了他接下来的话。     “杀杀杀!”     “以匈奴之血,祭奠我死去的兄弟!”     一直龟缩在城中的张掖、武威两城守军,突然打开城门,朝匈奴军队杀了过来,正好走到中间的匈奴人成了夹心肉饼,被人下到锅里又炸又煎。     一时间杀声震天,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匈奴肆虐边关多年,还从未见过杀红了眼的汉人,被他们地狱勾魂使者般的模样吓得阵脚大乱,互相踩踏者不计其数。     都说匈奴人嗜血,没想到温软的汉人报复起来也会这么惨烈。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红色,鲜血像一条小溪,绵延到很远很远。 第93章       张掖、武威一战,郅支损失惨重,经过一番殊死搏斗后终于逃出生天,但两万人马已被汉军屠戮一半。     一路抱头鼠窜,来到了一个“地下有泉”的小城,疲惫的匈奴人在此稍作休整。     “单于,经过此城就是敦煌了,出了敦煌可直下楼兰,不如我们绕道狐鹿姑背后杀他个出其不意。”陆吾打量着郅支神色,提议道。     “不,发信给漠北王庭,让留守的两万主力疾行到敦煌与我们会合,这一次我要狐鹿姑死。”     郅支面沉如三九寒冰,猩红的眸子涌动着滔天怒意,哪怕是视他如无物的父亲和常常欺.凌他的兄长,都没有让他这么痛恨过。     为了今天,他筹谋了整整十年,若不是狐鹿姑突然杀将出来他怎么会阵脚大乱、首尾不得兼顾?不把他剥皮抽筋,他不甘心!     “请单于三思啊,这两万人马是我部仅剩的战斗主力了,若是再折进去,北匈奴就要灭绝了。”几个老臣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郅支,“不如我们向西迁徙吧,大食、大秦、奄蔡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以匈奴的铁骑肯定能在那里立足的。”     郅支不耐烦地挥手,语气狠厉:“我主意已定,尔等无需多言,不杀狐鹿姑难消我心头之恨,怕死的可以躲到一边。”     诸人被他嗜血的样子吓得瑟瑟发抖,全都不敢再吭声,只拿眼神向陆吾示意,希望他能替他们求求情。陆吾浅笑,走到郅支面前站定:“单于言之有理,狐鹿姑奴颜婢膝,天天围着刘蝉衣的裙摆打转,早已背叛匈奴一族,理应人人得而诛之。”     听他如是说,郅支阴沉的黑脸顿时雨过天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左贤王是也。你说得很对,南匈奴背叛祖先族人,人人得而诛之。”     “众将士听令,汝等原地休整,待漠北主力前来增援,我们一鼓作气攻下漠南。”     经过大小数次战役,匈奴族早已元气大伤,现在还要同室操戈,只怕是离亡国之日不远矣。老臣子们相互对视一眼,均默默垂下头,摇头叹气。     陆吾却是微微笑了。     郅支攻打狐鹿姑,作为女婿的魏无恙不可能见死不救,到时候三万匈奴铁骑以逸待劳狙击魏无恙一万人马,绝对稳操胜券。     等他抓到魏无恙,他一定不会让他那么痛快地死。他一定要把渔阳那晚他和刘芳洲加诸在他身上的事,当着他的面做一遍,让他也尝一尝心上人被人当面玩.弄的滋味。     至于他的病,他一点都不担心,他相信只要他重新碰到芳洲身子,他就会像以前一样不治而愈。要知道,在碰见刘嫮之前,他可是病了很多年的,最后不也是被她治好了么。     这一回,他一定要将芳洲好好禁锢在身边,带她隐居世外,跟她生儿育女。待他们行将就木,他还要请匈奴的萨满大神做法,将他们的魂灵绑缚在一处,让他们生生世世做夫妻。从今往后,她再也摆脱不了他,他也不会再弄丢她。     郅支在小城等了整整一个月,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漠北主力,但是并非当初留守的两万,而是只有一万人马。     “怎么回事?人呢?”他对着下属疯狂咆哮,“你们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另一万人去了哪里?”     下属亦红了眼眶,瓮声瓮气道:“单于,是魏无恙,他夜半突袭,王庭被他付之一炬,阏氏、王子、相国、当户全都被俘了,就连我们这一万人马也是拼死苦战才杀出包围圈的。”     “可恶!”接连的打击终于令郅支失去理智,他抽出马鞭疯狂鞭笞跪在地上的一众下属,“噗噗噗”皮鞭声声入肉,下属们的衣裳都被他打破了,个个皮开肉绽。     没有一个人敢躲,也没有一个人敢劝,陆吾的眉头更是皱得死紧,都说魏无恙用兵如神,现在看起来似乎还真有两下子。先是在云中半路伏击,后又千里奔袭北匈奴大本营,不知他的下一步又会做些什么?     “单于,此地不宜久留,汉人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还是赶紧撤吧。”陆吾心下有些不安,也开始劝说郅支。     郅支双眼通红,拔出弯刀:“我不走,匈奴只有战死的男人,没有逃跑的懦夫。”     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的歌声在城外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个匈奴士兵满脸惊恐,失声大叫:“是魏无恙,是魏无恙来了,他来找我们索命了。那天他在北王庭就说过,不论天涯海角,他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用我们的血祭奠阵亡的兄弟……”     “混账!”郅支走上前一巴掌打在士兵脸上,但却止不住更多的人面露惊恐之色。     从北王庭逃出来那夜,他们可是亲眼目睹过魏无恙到底有多么恐怖的。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到处都是鲜血淋漓,他和他的军队像杀红了眼的恶煞凶神,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火光把   他英俊的脸庞映得斑驳、陆离,他横刀立马,满身煞气,活脱脱一个为复仇而来的勾魂夜叉。     “杀杀杀!”     地动山摇的呐喊声令人胆寒,放眼四望,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玄甲军,漫山遍野,不计其数。万人之中,一个年轻将军尤为夺目。一袭黑甲,目光炯炯,高大身躯挺拔魁梧,两条长腿张力十足,自信又从容。     “他果然还是来了!”陆吾喃喃自语,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隔着老远,他都感受得到魏无恙无处不在的目光,牢牢锁住他,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这一次,郅支也学张掖和武威两地守军闭城不出。但不出十日,他就扛不住了,两万张嘴和马匹,没有粮草,只能等着饿死。     有些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开始偷偷杀马吃,被郅支知道以后直接斩首示众。     马是匈奴人最好的朋友,尤其是战马,更是进取精神的象征,除非年老体弱的马匹,否则绝不允许随意斩杀,吃马无异于动摇军心。     因郅支的高压政策,城里安静了两天,到第三天军心再次浮动。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来流言,说单于只顾自己,每天酒肉不断,吃不完的还要倒掉,却不许士兵杀马,根本就是不管他们死活。     有人偷偷跑到专门给单于做饭的火房去看,屋里果然摆满了鸡鸭鱼肉,士兵们这下可炸了。他们本来就不是自愿追随郅支,而且大家在漠北定居得好好的,是他非要一意孤行南伐,结果五万主力,短短数月就白白葬送三万,哪有这么无能的国主?     “走,杀马去!凭什么他一个人大鱼大肉,我们就活该饿死?”     “对,杀马去!就他金贵,我们都是贱民,都是蝼蚁!”     “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汉!”     ……     群情汹汹,磨刀霍霍,无数战马倒在地上。等郅支得到消息赶来时,军中已经起了哗变。     “不好啦,汉人往城里射火矢了。”     一声惨呼,无数带着火舌的弓箭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随着塞外狂风四处飞落,照亮了小城每一个角落,也照清了城里每个人脸上的恐惧。     他们今天要被活活烧死在这里了。     “咱们开城门逃命吧。”不知谁吼了一嗓子,马上引起强烈共鸣,无数的人涌向城门,争相恐后往外挤。然而,城门一打开,他们就后悔了——     “冲啊!”成千上万的玄甲军整齐地立在城门外,待城门一开,一起催马上前将奔涌而出的匈奴士兵踩了个稀巴烂。     因为没有马,匈奴的人防守既低效又脆弱,汉军铁骑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小城俨然一座人间炼狱。     郅支两万人马在魏无恙三万军队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汉军如入无人之境,砍菜切瓜般轻松杀敌,到最后,连郅支本人都被俘虏了。     “来人,上美酒。”魏无恙英姿飒爽,豪迈大笑,开心得像个孩子。     一车葡萄酒被人推到三军阵前,他跳下马逐一打开每个坛盖,随手将葡萄酒倒进城中的泉水里,霎时酒香四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会心的笑容。     “大司马威武!大司马威武!大司马威武!”雷奔电泄,震天动地。     “先前我与诸君许下承诺,凯旋之日要与尔等一醉方休,来吧,兄弟们,让我们满饮此杯告慰英烈,干。”     众人重复魏无恙的话:“满饮此杯,告慰英烈,干!”     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一刻,劲风很急,斜阳很寒,但每个人心里都是热乎乎的,以致于多年以后再回忆起那个片段,仍是念念不忘。     一生能从一次军,能报一次国,能遇上一位好将军,这样的经历足够作为茶余饭后的故事给子孙后代讲一辈子。     魏无恙,这个传奇人物虽然自那一战后就不知所终,但他的名字,他的事迹,永远不曾被时光遗忘,而是深深地镌刻在边关每个人心里。连同那个因他而命名的地名——酒泉,一起载入史册,永垂千古。 第94章       “大司马,此次出征俘虏三名匈奴裨王和王后,单于阏氏、王子三十人,还俘获匈奴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四十人,合计杀敌五万整,我军阵亡五千人。”     “战神!战神!战神!”     三万人以损失五千人的代价杀敌五万,还俘虏了这么多重量级人物,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三军将士像疯了一样,红着眼,兴奋嘶吼。     魏无恙也特别高兴,潇洒地一撩战袍,长腿跨上战马:“班师回营!”     众将士齐刷刷跨上战马,甲胄撞击之声数里可闻,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豪情:“大司马凯旋,回营咯!”     ……     “大将军,大将军,大司马大捷,全歼敌军,凯旋而还。”副将兴奋地撩帘而入,打断了内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好小子,我就知道他能行。”赵破虏哈哈一笑,起身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顿住,回头朝刘炽亲信挤眉弄眼,“老匹夫,老色胚,这回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亲信一张白白的胖脸涨得通红,见魏无恙凯旋,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一字一句道:“老不死的,你给我等着,待我回朝非参得你里裤不保。”     “里裤算什么?你要我把犊鼻裤都给你,就是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赵破虏轻蔑地扫了一眼他身下,大笑而出。     “无耻、下流、伪君子……”亲信恼羞成怒,遇上赵破虏,他才知道什么叫斯文败类,边关数月,激得他将一辈子的脏话说尽了。     赵破虏一见到魏无恙,就笑着捶了他一拳。     “可以啊,臭小子,你这一战足以彪炳青史了。”     魏无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色道:“大将军就别取笑无恙了,没有您何来今日的我?您对无恙既有父子之谊,又有栽培之恩,无恙会一辈子感激您。”     “臭小子!”赵破虏忽然红了眼眶,又捶了他胸口一拳,“大喜的日子,你偏要说些扫兴的话,你我有过命的交情,说这些就太见外了。走,陪我喝酒去,咱们今天只叙旧情,不谈军务。”     “好。”魏无恙也红了眼眶。     刘嫮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新生的大门,赵破虏便是这门后的接引天神,栽培他、教导他、爱护他、信任他,他用铁汉柔情塑造出一个全新的魏无恙,一个放下执念、舍弃小我、从容报国的少年将军。     如果没有芳洲,他会追随他一辈子。     “无恙,记得当初你刚来军营那会儿,不爱说话,独来独往,浑身都是刺。可我就是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身上那股劲儿,不妥协、不服输、不认命,一看就是胸中有沟壑的可造之材。我当时还在想这要是我儿子,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大将军,在无恙心里,您就是无恙的父亲。”     魏无恙数度哽咽,赵破虏的一生全都奉献给了别人,爱人、朝廷、军营,唯独没有他自己。身居高位的大将军,不爱色不贪财,年过四旬膝下犹虚,这样的男人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跟他相比,他只能算自私。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爱人别嫁,更做不到让她苦等无数个寒暑,天地转,光阴迫,他只想与她共渡每一个朝夕。     赵破虏泪中带笑,连连颔首:“好,有你这么个儿子,我真的做梦都要笑醒。”     “笑什么笑,你儿子我不是在这儿嘛。”一道不悦的声音打断二人谈话,循声望去,郝贤黑着脸出现在门口。他移开目光,别别扭扭,“只要你好好对我阿母,我自然会对你好,我的孩子也会孝顺你。”     “好,一言为定,我就等着萆荔肚里的孩儿喊我一声大父。”赵破虏与魏无恙相视一笑。     “无恙,你什么时候动身?我送送你。”郝贤把目光转向魏无恙,眼角湿润。     魏无恙无奈扶额,劝道:“阿贤你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我们以后又不是再也见不着。”     “想见一面哪有那么容易?”郝贤红着眼指责,“魏无恙,你说你是不是傻?放着好好的大司马不当,偏要躲到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要给人当牛做马。情情爱爱就那么重要,连兄弟都不顾了?”     “阿贤,人生苦短,我已经与你相守了十一年,剩下的时间该交给腓腓了。你也收收心,与萆荔公主好好过日子,她是个好女人。”魏无恙笑着插科打诨。     郝贤满不在乎,痞笑道:“好女人怎么了,满大街的好女人一抓一大把,个个都比她温柔,哪像她跟个母老虎似的。”     “谁教你爱她呢。” 魏无恙一句话点中七寸,郝贤如同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大公猫,马上跳了起来。     “我爱她?哈,太好笑了,我会爱那个咋咋呼呼、胸无点墨、一无是处的野蛮女人?”     魏无恙无视兄弟炸毛,幽幽道:“当初是谁霸王硬上弓,又是谁主动求亲,还是谁新婚不足一月就造出了小崽子?”     郝贤不甘示弱:“那、那、那是你无能,成婚大半年才怀上孩儿,哪像我百发百中。”     “是……吗?”魏无   恙眼风扫过某人下身,凉凉发问,“敢不敢比试一下?”     郝贤回望了他下肢一眼,在心里默默比较了一下,想起他那次在野外沐浴的事,以及他“□□第一伟丈夫”的称号,愣是半天不敢点头。     “哈哈哈……”     赵破虏明里暗里替这个不省心的继子兜了不少事,见他吃瘪尤为解气。刚想跟着损两句,忽然就顿住了。     郝贤发呆的样子,跟他母亲如出一辙,看着就教人稀罕跟欢喜,赵破虏不由软了心肠,改为揉他的头发,笑骂:“小呆子。”     男人头,女人腰,那可都是禁地。郝贤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摸头,马上就恼了,跳脚反击:“你才呆呢,你全家都呆。”     赵破虏:“……”     好想揍这个皮小子啊,不知道长公主知道了会不会跟他生气。     离愁别绪在赵破虏父子二人的耍宝中渐渐淡去,最后,魏无恙给昔日上司和同僚各郑重敬了一杯酒,趁着人少,潇洒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背影,郝贤将胳膊搭在赵破虏肩膀上,哭得稀里哗啦:“这个坏小子,说走就走,大气都不喘一下,可真够绝情的,这些年兄弟都白做了。”     “阿贤,无恙不像你被满满的爱和善意包裹长大,他是个命苦的孩子,好容易有了自己想要追随和守护的东西,我们应该笑着祝他好。”     “呜呜呜,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     这个“狼心狗肺”,舍不得我们十一年的兄弟情。”     赵破虏再次揉了揉继子的头,爱怜劝道:“知己贵在相交,只要心中有彼此,天涯也能咫尺。”     *     酒泉一战,陆吾凭空消失,好不容易有可靠消息说他在漠北出现,魏无恙无论如何不想放过这个抓住他的大好机会。     所以,纵使归心似箭,他还是狠狠心朝敦煌相反的方向走了。     他离开芳洲已经五月有余,满打满算他的孩儿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生了,可他却不能如当初承诺的那般及时赶回去。     想到小女人拉着他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他的心就忍不住抽痛。她年纪还那么小,又是头一次生产,他不在身边,她一定又痛又委屈吧。     等解决掉陆吾这个心头大患,他一定好好给她赔罪。     ……陆吾知道魏无恙一直紧咬着他不放,但他不得不冒险潜回漠北找萨满大神。据传他手上有一种药,药性十分霸道,只需一粒,不管意志多么坚定的人,都能前事尽忘、神昏志聩,乖乖听从号令。     他就是要刘芳洲乖乖听他的话,任她跟魏无恙情深似海,也要把他从记忆里剔除得一干二净。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天,她的主宰,她唯一的男人。     幸好此行不虚,萨满手上还有最后一颗药丸。一拿到药,他就马不停蹄地朝南逃窜。     越过狼居胥山,跨过龙城,淌过居延泽,翻过祁连山,整整三个月,魏无恙如跗骨之俎般穷追不舍。陆吾心中越来越恐慌,每次都是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被他抓住,而他非常清楚,自己落到他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唯一庆幸的是,过程再怎么煎熬,目的地终于到了,一切都将很快了结。陆吾居高临下地看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黑眸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重重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悄悄没入敦煌汹涌的人群里。     敦煌王宫。     粉色的绫纱帐随风飘舞,帐里妙曼身姿若隐若现,陆吾的脚下却如同生了根,再也迈不动半步。     他想过无数种与芳洲重逢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眼下这样。     他的双手紧紧握拳,握得骨节“咯吱”作响,他仍充耳不闻,视线紧紧锁在床上那粉嫩嫩的一小团上,似要将大红色的襁褓灼出一个洞。     长发及腰的少女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她旁边躺着个同样熟睡的小女婴。粉粉嫩嫩的小脸蛋,花瓣一般的小嘴唇,还有高挺的小鼻子,无不在昭示日后这将是一个多么惊艳的绝代佳人。     继承了父母好相貌的她,像只软软糯糯的小包子,恨不能让人咬上一口。     呵,一年不见,她居然替魏无恙生下了孩子!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 第95章       自从生完孩子,芳洲的睡眠就变得浅了,一听到女儿的嘤咛声,她立马从睡梦中惊醒,闭着眼睛四处摸索,摸到襁褓的同时,还摸到一双男人大掌。她皱了皱眉,随即就甜甜地笑了,拉着大手不愿松开。     “终于舍得回来了?”     她的眼还阖着,长睫轻颤,嗓音又软又糯,艳赤色簇团蔷薇霓裳寝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映着白如皑雪的肌肤和胸前高耸的云峰,既娇憨又妩媚,说不出的撩人、勾魂。     “嗯。”男人喉结动了动,直愣愣盯着她胸前若隐若现的沟壑,眼底染上异色,大手探了过去。     生完孩子的她,身材越发地好了。     “哇哇哇……”     男人怀里的女婴突然放声大哭,声可震天,那架势恨不能把屋顶都掀翻。他被吓了一跳,收回手,嫌恶地看着怀里扭动的小小一团。     嗓门这么大的狗崽子,一看就是血统不良,看来就算她阿翁攀上高枝儿也改变不了她骨子里的低贱。     “哎呀,快把蛮蛮给我,她肯定是饿了,才会哭得这么伤心。”芳洲睁开眼睛急急来抱孩子,一看见面前的人,她就愣了。     “是你?”     陆吾没有立即答话,低下头,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蛮蛮?     她居然给魏无恙的贱种取名蛮蛮?他也配?     《山海异志录》有载,“崇吾之山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     蛮蛮者,比翼鸟也,相传两只蛮蛮形影不离,必须合在一起才能飞翔。     呵,想比翼双飞,那也得先问过他。他今天就要看看,折了翅膀他们还要怎么飞!     “翁主,你醒了。” 陆吾勾勾唇,抱着孩子轻轻拍着,笑得风轻云淡,“原来小宝儿是饿了啊,难怪我怎么哄都哄不好。”     他的语气宠溺又无奈,仿佛面前的母女是他至亲,仿佛那些恩怨都不曾发生,芳洲且惊且惧,一颗心一直沉到谷底。她稳住心神,面上不露半分异样,十分自然地接过女儿,故作为难道:“孩子的确饿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回避一下?”     她的样子羞涩而娇美,像极了当初的刘嫮,陆吾有一瞬间的晃神,刚想松口,余光瞥见大红色襁褓,骤然冷了眸子:“不是吾不愿意回避,而是翁主太狡猾了,吾不得不防。”况且,她马上就是他的人了,哪里还需要甚么回避。     芳洲蹙眉:“逸侯,你觉得我抱着孩子能跑到哪里去?还是说你希望她就这么一直哭下去把人都招过来?”     “不,翁主有两个选择,”陆吾似笑非笑,将一颗红色药丸拿在手中把玩,说出的话令人不寒而栗,“其一,当着陆某的面喂奶;其二,把这颗药丸给这小杂种吞下去,保证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哭闹。”     没错,在看见魏无恙的狗崽子后,他突然改了主意。他要将这颗毒丸亲手喂进小杂种的嘴里,让她变成痴呆儿,让魏无恙痛苦一辈子。     芳洲浑身一片冰凉,将自己的脸贴在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上,闭了闭眼,颤抖着解开外衣。     蛮蛮就是她的命,别说让她当着他的面喂奶,就是让她马上去死,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随着外衫落下,大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凸凹的轮廓也显现出来,久违的冲动像困兽叫嚣着往外冲,陆吾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狂喜,他就知道芳洲一定能治好他。     “继续。”他指着她身上的里衣催促。     芳洲木然地继续手上动作,里衣带子解开,露出绯色的亵衣,陆吾的呼吸变得急促,再也等不及,一个健步扑了上去。     “禽兽,让你欺负翁主!”     殿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从外面跑进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扑到陆吾背上,把他扑倒在地,压得他痛苦地闷哼一声。     居然是穿着女装的改之和勉之兄弟。     原来自魏无恙辞官后,他们也离开了军营,一路追随芳洲到了敦煌,但刘蝉衣不喜欢他们,常常阻止他们与芳洲相见,无奈之下二人只能化妆成女子混进宫里,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居然撞到这一幕。     “翁主快跑,我们来对付他。”将人压在地上的双生子朝芳洲憨憨一笑,脸上红红绿绿的脂粉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芳洲的泪顿时就落了下来。     她胡乱掩好衣衫,抱起女儿就朝殿外跑。     “找死!”陆吾怒了,一声暴喝,将双生子从身上震落,两手各提一个转了几转,随后用力一甩,他们的身子砸中柱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自量力的蠢货。”陆吾轻蔑地瞥了眼躺在地上呻.吟的两个人,大步朝芳洲追去。他在门口将她抓住,一把夺过她怀中的孩子,掏出药丸就要往孩子嘴里喂。     “不要!”芳洲急得大叫,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上,死死咬住他的胳膊,硬生生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嘶。”陆吾吃痛,气得一掌挥开芳洲,将她重重甩到地上。撕扯间,药丸从他手中滑落   ,不知滚到哪个角落,消失不见。     “阿嫮,这都是你逼我的!” 陆吾气极,嘴角挂着奇异的笑,缓缓举起襁褓,在芳洲绝望惊恐的眸光里越举越高。     “不要!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你想要我做甚么我都答应你。”芳洲挣扎着爬起来苦苦哀求。     “阿嫮,别伤心,她不过是个杂种,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啊——”     芳洲崩溃大叫,红光闪过,她眼睁睁看着哇哇大哭的女儿被陆吾狠狠甩出门外。她想站起来去追,眼前却蓦然一黑,“噗”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翁主!”双生子捶地痛哭。     “哈哈哈……,死了,死得好,魏无恙的杂种死得好。”     陆吾癫狂大笑,与芳洲的无声无息形成鲜明对比,改之兄弟流着泪,爬到她身边,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二人皆松了口气。陆吾还在狂笑,而屋外久久没有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改之又朝门口爬了过去。     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视线里,他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红色襁褓,挡住了背后的阳光。     六月骄阳照在他身上,自动敛去锋芒,只给他全身镀上一圈柔和的金粉,他的身形在金圈里显得格外挺拔和伟岸,无端的令人心安。     直到这一刻,改之才愿意相信,原来真的有天神,他们得救了。     “你还撑得住吗?”男人偏头,柔和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不疾不徐的沉稳声线教人忍不住想哭。     “我没事,大司马快去救翁主。”改之哽咽出声,不放心地朝芳洲的方向看过去。     “好,你跟勉之带着翁主和孩子躲到一边去,剩下的交给我。”男人将孩子轻轻放到他手上,满脸痛惜地看了地上昏迷的人儿一眼,不再犹豫,怒吼着朝狂笑不止的陆吾袭去。     “欺我妻虐我女,找死!”     他像发了疯一般,红着眸子,黑着脸,浑身燃烧着熊熊火焰,散发出骇人杀气,每一拳每一脚都是既快且狠又准,直把陆吾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改之简直看呆了。他和勉之加起来都不是陆吾的对手,魏无恙一来,胜负立现,这个人到底有多厉害,又到底有多愤怒。     “饶你性命不知珍惜,该死!”     魏无恙飞出一脚,陆吾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还听见鲜血汨汨往外冒的声音。他将他踩在脚下,居高临下,暴烈鄙夷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怪物。     “呵呵。”陆吾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唇,诡异地笑了,“大司马,这回你可真要捡我吃剩的了。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翁主的身子又白又香又紧致,真是令人流连忘返,欲.死.欲.仙啊。”     改之和勉之一起气愤地叫了起来:“大司马,你别听他胡说,我们赶到时翁主的衣衫还是完好的。”     “荤都没开过的毛头小子懂个屁,我们那是刚完事。”陆吾老练地吐出一句,堵得改之兄弟说不出话。     “想要个痛快?那你可得好好尝一尝上回没尝过的拳头。”魏无恙不为他的话语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击他的胸口,一拳下去,全身的每块骨头都在抗议,陆吾痛得厉声惨叫,一口鲜血喷出老远。     再也不会有人来阻止魏无恙了,自己这一回怕是真的要死在他拳下了,陆吾绝望地闭上眼睛。     “无恙……”一道极轻微的呼声令魏无恙浑身一震,他停下手,循声望去。     不知何时,芳洲已经睁开了双眼,她靠在墙边虚弱地看着他,嘴里却在说:“别杀他。”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半晌,陆吾忽然笑不可抑:“哈哈哈哈,魏无恙看见没有,翁主她舍不得我死,知道为甚么吗?因为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腓腓,你想要我怎么做?”魏无恙嗤了一声,自动忽略他的话,目光灼灼地望向妻子。     “把这个喂给他吃!”芳洲从身子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摊在掌心。陆吾转头去看,见她素白掌心躺着一颗红红的药丸,顿时面露惊恐,撑起身子就想逃跑。     “让你跑!”魏无恙往他脸上重重招呼一拳,从芳洲手中接过药丸,卡着他的下巴丢了进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腓腓,这是什么药?”     “不知道,是他带过来的,说是蛮蛮吃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哭闹,我猜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芳洲话没说完,陆吾忽然爬过来抱住魏无恙的长腿,流着口水傻笑,“主人,主人,主人,你想让我干甚么?”     “我要你生不如死!”魏无恙抱着胸,笑得冷酷至极。 第96章       处理完相关事宜,魏无恙迫不及待地折回芳洲寝殿,一手摸着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一手拉着妻子忏悔:“腓腓,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若是我能及时赶回来,也不会教那陆贼钻了空子,更不会让你和蛮蛮遭这么大罪。腓腓,我错了,你打我吧,狠狠打我。”     “你的确挺混账的。”     芳洲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漠然抽回手,抱着孩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喂奶,只留给某人一个冷漠又疏离的背影。     “腓腓……”     魏无恙怔愣,随即重重叹了口气,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怪他的小犊子这么对他,谁教他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女呢。     “魏无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室内回荡着女郎控诉又委屈的声音,“明明答应好生产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可你居然食言了!我疼了两天两夜,整个人像被刀劈开一样,那时候真恨不得死掉算了……”     “腓腓!”魏无恙厉声喝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猛地将她搂在怀中,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唇:“小犊子,没有陪在你身边是我的错,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就是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他的手在抖,唇在抖,身子也在抖,整个人后怕不已。     阿母临走前告诉他,女人生产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年纪小的初产妇人更是危险,所以他早早备好稳婆和医工以防不测。只是没想到准备得再周全也抵不过他的失约,没有他陪在身边,她的痛苦和委屈无人分担,她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恐惧,心里得有多无助多害怕!     “好腓腓,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有蛮蛮一个就够了。”魏无恙紧紧搂着芳洲,痛惜不已。     这下轮到芳洲怔愣了。不过生个孩子而已,她哪有那么娇气,之所以故意这么对他,就是想让他长个记性,不要拼起命来就不管不顾。若不是他心急抓住陆吾,又哪里会错过孩子出世。     “再说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她含糊其辞,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别说她喜欢与他生孩子,就说他一个大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又是独子,若没有嫡子继承衣钵,还不知道会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呢。     魏无恙却不容芳洲糊弄,他扳过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腓腓,我说的都是真的,生产是女人拿命在拼,我不想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以后我们真的不要再生了。”     芳洲见他如此坚决不禁有些好笑,摸摸女儿鼓鼓的小肚皮,知道她已经吃饱喝足,遂撩下亵衣面朝魏无恙翻了个身,斜挑着水汪汪的大眼觑他,故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碰我?”     “我……”     魏无恙刚想说“有何不可”,却在瞥见她胸口那一抹白得晃眼的肌肤时顿住了。生产以后,她的身材愈发好了,胸前鼓鼓囊囊的好像藏了什么宝贝,教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大.色.胚。”芳洲羞恼地啐了一口。     他直勾勾的目光仿佛带着火,又好似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饶是一年未有肌肤之亲,她还是被他的眼神撩拨得口干舌燥、娇躯轻颤,心里涌起难言的渴望,在他的注视下,臊得捂住发烫的脸颊低下了头。     “轰——”     魏无恙心尖一荡,全身的血液朝一个地方奔涌,在妻子娇羞迷人的小模样里燃着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朝向往之地探去,在快触及那抹丰盈时,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     他沉着眸,咬牙切齿回复:“我想……我能……做到……不碰……你。”     芳洲:“……”     “咯咯咯……”     身侧的蛮蛮忽然笑了,手舞足蹈,乌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活像鱼缸里养着的两尾活泼小鱼。魏无恙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若不是女儿这一笑,他可能会真的扑到芳洲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轻轻吻着她娇花似的小脸蛋,呢喃:“蛮蛮,阿翁的小宝贝,阿翁的小心肝,快快长大,阿翁一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快活的女郎。”     “呆子。”芳洲看着这一幕,不由湿了眼眶。蛮蛮却好似听懂父亲的话,朝他舞着小胳膊,嘴里“咿咿呀呀”地回应。     魏无恙看得高兴,“吧唧”一口亲在她的额头,小女郎笑得更欢了,明亮的大眼瞪着他一瞬不瞬,呆萌的小样子与芳洲一模一样。     魏无恙的心像被蜜水泡过一般,鼓鼓胀胀,又甜又甘。他走到床边,将妻女一起拥进怀里,动情说道:“腓腓,谢谢你,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给我一个家,谢谢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孩儿。”     “说什么傻话。”芳洲抚着他的薄唇,樱唇贴了上去。     一吻毕,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魏无恙的眼神更是要吃人,为了掩饰尴尬,芳洲问起另一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陆吾?”     “来而不往非礼也,”魏无恙话里带着笑,眼底却冷得像千年寒冰,“难得云婕妤主动示好,我们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不如把陆吾送给她,如何?”     “好。”想起京中乱成一锅粥的“盛况”,芳洲不禁掩唇而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从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     麟趾宫,宣室。     “阿炽,我回来了。”     天子面前站着一个人,正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一如他们初相识之时。     刘炽黑眸微沉,从御案后站起,缓缓踱到他面前,轻蔑冷笑:“亏你还是我亲兄,居然一直瞒着我阿嫮的事,将我玩弄在股掌间十数年,我不明白你怎么还有脸笑得出来。”     “阿炽,你误会我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跟你解释的。”陆吾看着他,眼里一直在笑,“你被皇后骗了,方圆根本就没有什么兄弟,方圆、方正都是他一个人扮的,可惜被你在云中处死了,要不然你可以当面问问他。此人确有几分真本事,但他贪财爱色,当初我去找他,竟然发现他跟皇后私下有往来,所以在宫里见到他时我才劝你不要相信他。”     什么?方圆居然是张星阑的人,那她跟自己说的话岂不是都是假的?那云梦?刘炽心中大乱,面上仍不动声色:“皇后为什么要跟方圆勾结?”     “很简单,”陆吾笑着抛出一句话,险些将刘炽炸得稀巴烂,“当年你临幸燕国翁主时,皇后就在旁边看着。”     “甚、甚么?”刘炽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那贤良淑德的好皇后,居然还有听活.春.宫的爱好?     “你走后,她对翁主说了一些话,正是这些话才导致翁主走上不归路。显而易见,她恨翁主恨得要命。”     刘炽忍不住低吼:“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这么私密的事你又不是当事人,怎么会知道?”     陆吾还在笑:“阿炽如果想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可以去找皇后对质。至于我嘛,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哦不,应该说是当事人告诉我的。”     “快告诉我阿嫮在哪里!”刘炽突然发了狂,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满脸急切。     “阿炽,你弄疼我了。”陆吾居然撅起了嘴,朝他撒娇。刘炽看得一脸恶寒,直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     陆吾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如果我说是因为阿嫮再次拒绝了我而心性大变,你信不信?”     一提起刘嫮,刘炽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急急问道:“快告诉我,阿嫮现在在哪里?”     “阿炽,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方圆既然有真本事,那他找的人自然就是真的了,皇后与他同流合污,为的可不是找个赝品回来虐呀。”     一阵天旋地转,刘炽险些摔倒在地,只觉得头疼得要裂开:“那明月夫人?”     “明月夫人只是个障眼法,是他们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她的存在有两个意义,刚开始是为了让你相信能穿得上两只歧头履的才是真身;在皇后抛出方圆是假冒之人的论断后,她的作用则是为了让你确信,穿得上歧头履的也会是赝品。”     “云梦!”     刘炽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他都对他的阿嫮做了什么呀,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他却听信毒妇张星阑的一面之词,把她伤个彻底。     该死,该死,他真该死!     刘炽忽然拔足狂奔,径直跑到椒房殿,在张星阑刚露出笑脸准备行礼时,重重一巴掌掴到她脸上。     “陛下?”张星阑被他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肿起的半边脸哭泣,“不知妾身哪里做错了,竟惹得陛下如此动怒?”     呵,好一张无辜又惺惺作态的脸。他过去十几年还真是眼盲心也盲,被这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任由她伤害阿嫮一次又一次。     刘炽两眼喷火,恨不能扑上去咬上几口,一字一顿:“毒妇,我问你,阿嫮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第97章       “我问你,阿嫮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突如其来的质问夹杂着愤怒、厌恶和鄙夷,在空荡的大殿久久回响,声声不绝,那双昨天还笑意盈然的眸子此刻被癫狂取代,深不见底的寒潭流淌着烈焰,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将对方化为灰烬。     呵呵。     张星阑忽然咧嘴笑了。     精心掩藏的秘密骤然暴露人前,还是一直孜孜以求真相的那个人面前,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有几息的功夫,她的大脑甚至一片空白,嘴唇张了又合,发自内心的濒死恐惧一度激得她说不出话来。     只是,当她的眸光不经意瞥到刘炽疯狂中夹杂着沉痛、懊悔的眼神时,当她的心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着,疼得她想怒吼、想咆哮时,她忽然就从极度的惶恐中奇异地平静下来。     怎么办呢,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能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送那个女人去死。甚至,她会再狠一些,在她死前让她受尽凌.辱,死后再将她挫骨扬灰,让她永生永世都不能翻身。     被刘炽爱上的女人,永远只能有一个下场。     张星阑扯着发苦的嘴角浅笑:“陛下真会说笑,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的事,妾身怎么还可能记得?”     只要她咬紧牙关不承认,他没有证据,又能拿她怎样。思及此,她心中稍定。     “你怎么会记不清楚?当年婚书上的合婚词你都能一字不漏地记了十几年,自己做过的“好事”这么快就忘了?”     “陛下……”张星阑不可置信地睁大美眸,眼底满是伤痛,“妾身为什么能记得十几年前的合婚词,那是因为妾身爱你啊。当年洞房花烛夜,你曾亲口对妾身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妾身不怪你质疑妾身,可是你为什么要怀疑妾身对你的爱?为什么要否定我们之间的情意?”     “你爱我?”刘炽死死盯着她,握在身侧的拳头卷了几卷,一脸毫不掩饰的讥讽。     “因为你爱我,所以不惜以皇后之尊偷窥我与阿嫮燕好;因为你爱我,所以趁我走后故意拿话激她骗她,逼她走上绝路;因为你爱我,所以利用方圆做戏,教我伤害云梦一次又一次?!”     张星阑面上的惊恐越来越盛。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么隐秘的事,除了她与刘嫮绝无第三个人知晓的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今天气势汹汹而来,二话不说就掌掴她,竟是为了兴师问罪?     刘炽嘴角讥讽的弧度越来越大:“皇后,知道你的爱是甚么吗?是自私,是冷酷,是霸道,是无情无义,你爱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至高无上的权势。你怕阿嫮抢走你的一切,所以才不择手段地毁掉她,毁掉我最爱的女人。”     他好看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无情地讨伐着曾经的枕边人。张星阑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鸣,眼睛又酸又涨,一颗心更是难受得厉害,像寸草不生的旷野,荒芜、孤寂、冰冷。     “陛下,妾身知道这些年你对燕国翁主一直都放不下,但妾身还是想为自己申辩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想给妾身定罪,就请燕国翁主当面来对质吧。”她阖下眼眸,挺直腰杆,淡淡回道。     刘芳洲不知所终,她倒要看看,他上哪里去找刘嫮来当面对质!     刘炽沉默半晌,在张星阑忍不住要翘嘴角时幽幽开口:“毒妇,如你所愿,我让你跟阿嫮当面对质。”他黑沉着脸,眼神阴郁,拽着她的衣襟,拉扯着她一路朝鸳鸾殿而去。     悄悄候在一旁的蓇蓉再也忍不住,跑上前抱住刘炽的腿哀求:“陛下息怒啊,皇后是清白的,你这样怀疑她,会寒了她的心呐。”     “贱婢。”刘炽一脚踹开她,冰冷的目光钉在她身上,怒不可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皇后行差踏错,你不规劝,反倒助纣为虐,简直该死。”     蓇蓉被他暴烈的样子吓得一屁股跪倒在地,追也不敢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家主人拖出寝殿。     沿途宫婢和侍从看到帝后这副模样,皆是又惊又怕,在张星阑记恨的眼神投过来之前,全都乖觉地转过身去,不敢多看第二眼。     “阿梦,阿梦,你在哪里?”     还未进殿,刘炽就柔声呼唤云梦,与方才在椒房殿吃人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变脸速度之快,连张星阑都看呆了。     “陛下,您怎么来了?”     云梦牵着刘夔,不慌不忙地朝刘炽走过来,在他两步远站定,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只把刘夔往他面前推。     “阿翁……”刘夔怯生生地唤着父亲。     “夔儿乖,”刘炽摸着儿子的头顶,笑着问道,“你愿意给云婕妤当孩儿吗?”     刘夔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头去。云婕妤对他的确很好,她性子温柔,说话和善,从不逼他读书认字,还会经常给他做各种好吃的。若是有这样的母亲,该有多么幸福。但……     “阿翁,夔儿已经有阿母了。”他掰着手指,红了眼眶。    刘炽神色变了变,刚要开口,云梦已经径直蹲下身子,掏出帕子给刘夔擦眼泪:“夔儿别怕,阿翁只是跟你开顽笑的,你永远都是你阿母的孩儿,谁也别想将你从她身边抢走。”     听言,刘炽的眉毛紧紧蹙到一起,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让人将刘夔送回合欢殿。     “不知陛下和皇后一起驾临鸳鸾殿有何贵干?”云梦收起笑,对着二人淡淡说道。     “阿梦……”     刘炽将她的冷淡瞧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中毒事件过后,他虽然重新踏足鸳鸾殿,但到底不如过去,她对自己似乎也渐渐淡了,除了例行侍寝,二人之间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当初的热切与情真。     张星阑将刘炽的落寞看在眼里,心中黯然神伤,面上却巧笑嫣然,说出的话有如石破天惊:“阿嫮,别来无恙?”     大殿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得见三个人交错的呼吸声,刘炽紧紧盯着云梦,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云梦立得笔直,锐利的目光直射张星阑:“宣室一别,皇后还是这么有恃无恐啊,天子的壁角就那么好听?你当年的“关爱”,我可是一直铭记于心呐。”     “阿嫮!”刘炽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箍得死紧,“真的是你?!”     张星阑一副见鬼的表情,指着她手指颤抖,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话。     相较于他的激动,云梦则要冷静得多,她皱着眉推他,眼见挣脱不开便开口说道:“陛下难道不想知道皇后当年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刘炽顺着她的话问:“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云梦的眼风扫过一脸惨白、浑身都得不成样子仍强装镇定的张星阑,忽然面露不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咬咬牙,终幽幽开口,“她说陛下要将我送到匈奴和亲,还说逸侯是陛下派到燕国的谍者,我的父兄就是他和陛下一起设计的。”     “贱妇!”刘炽又惊又怒,上前揪住张星阑的衣襟,满脸戾气,“枉我这么信任你,你居然骗了我这么久,你要废了你!”     “你的人跟你的爱一样,太可怕,太恶毒,太肮脏,被你这种心如蛇蝎的女人爱上,是我毕生之耻,我真后悔娶了你。”     “啪——”     一巴掌落下,刘炽脸上留下深深的五指印。     “刘炽,你就是个混账!”张星阑全身都在颤抖,看着刘炽脸上的巴掌印泪流不止。纵然她有错,那也只是因为太爱他,他怎么能这样诋毁她,诋毁她整个豆蔻年华一往无前的爱恋!     “张星阑!”     刘炽紧紧捏住她的手腕,收紧,“我的好皇后,终于装不下去了?想学黎姬?”他忽然欺近她,贴着她的耳朵冷笑,“那你可清楚黎姬的下场?”     听言,张星阑身子一震,再也哭不出来了。     谁人不知,黎姬当年因为掌掴穆帝,死后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空荡荡的地宫,除了一个牌位,连个棺椁都不剩。     “阿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啊,你真要这么绝情?”她红着眼痛苦低吼,像只垂死挣扎的困兽,云梦不忍再看,悄悄偏过头去。     刘炽嫌恶地推开她,冷冷道:“对,我就是要这么对你。我不光要废了你,还要让你死后不能入葬皇陵。”     “不!”张星阑崩溃,所有的端庄自持化为痛哭流涕,她紧紧抓着刘炽的手不松,“我是你的妻子,生同穴死同寝,你不能这么对我。”     “王卓,即刻去椒房殿收回皇后诏书和金印,即日起将张氏迁入长信宫。”     “是。”王卓应了一声,脚步却停住不动,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张星阑,又看了看云梦。长信宫原是姬太后寝殿,自她殁后,已经被刘炽废弃,如今连冷宫都不如。天子果真厌弃皇后至此?     云梦的目光越过大殿,投到悠远空旷的天边。那里,耀眼的日之光芒正被云层团团遮住。当初要用她来“彩云遮月”的张星阑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她不光遮住了月亮星辰,连日光也被她迷惑住了。     可是,她一点都不快活,一点都没有胜利的喜悦,她的心已经死了。正如同她对心腹说的,从今后只争荣宠,不谈情爱,不管刘炽做什么,都激不起她心里任何波澜。     她只是有些同情爱上刘炽的女人。     “陛下,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早已不恨皇后了,你还是送她去碧霄宫吧。”     碧霄宫是杜凌霄生前寝宫,虽然位置偏僻,但一直都被人打理得很好。王卓诧异地看了云梦一眼,眼中闪过赞赏,随即迅速低下头去。     刘炽沉着脸想了半天,终于在云梦期盼的目光里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云梦心中稍慰,张星阑却踉跄着起身,“咚”地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她跟前:“云婕妤,我求你,求你照拂我的三个孩儿。不求富贵,只愿安康。”     她这一去,除了云梦,整个后宫再无人能护住她的孩子们。为了他们,她只能弯下她高贵的膝。     云梦沉吟,还未开口,刘炽已经冷下   脸训斥:“张氏,你还要作什么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想要阿梦替你抚养孩儿,难不成还想着那太子之位?我告诉你,少做梦!”     “我就是抱养宗室的孩儿,也不会要你的孩子当太子。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孩子,我还怕这大好天下毁在你们母子手里哩。”     “陛下……”张星阑在他的冷嘲热讽里捂着脸哭泣,“既然妾身说什么都是错,那就让妾身将三个孩儿带到碧霄宫去,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滚!”     这是刘炽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此后二人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见过一面。一去经年,张星阑的两个女儿陆续出嫁,儿子刘犼要接她去封地,她答应得好好的,却在临行前一晚回到椒房殿自缢了。     ……刘夔回合欢殿的当晚,明月奴就亲自将他送回鸳鸾殿,并请了宗长作见证,将他过继给了云梦,刘炽高兴不已,将她的位份往上升了一级。     云光五年正月,云梦被立为继后,其子刘夔被立为太子。又三年,明月奴病逝,将幼子刘狸一并教给云梦抚养。     世人都说新后贤良淑德,不仅将前皇后的椒房殿保存完好,还对姬妾的孩子视如自出。更重要的是,她对皇帝体贴入微,每年都会大选家人子,扩充掖庭。     某夜,喝醉了的刘炽不停捶着鸳鸾殿的大门,却久久无人来给他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开门。     “陛下请回吧,妾身累了,想早点歇息。”     清冷平静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醉得一塌糊涂的刘炽只觉得心里破了个洞,冷得要命。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她将他拒之门外了。     “阿梦,别这么对我,我爱你啊。”他捶着自己的胸口嘶吼。     “陛下,你走吧,去找那些新来的家人子吧,妾身已经老了。”     “胡说,你才二十,哪里老了?”     门内,云梦怔住了。是啊,她才二十,可是她的心已经荒芜成沙,再也照不进任何人的影子,除了抚养两个孩子,她已没有任何乐趣。     “陛下,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再也不要遇见。”她顿了顿,坦白道,“我并不是刘嫮。”说完,如释重负,不带一丝留恋地回了内室。     “不,你就是我的阿嫮。阿嫮,我不允许,不管哪一世,我都不允许你离开我。听见没有?阿嫮,我在跟你说话。阿嫮,你开门让我进去,我不能没有你。阿嫮……”刘炽抱着头,蹲在门外呜呜哭了起来,门内却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     为什么,明明他富有四海,威震天下,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为什么他给了她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宠爱,却还是挽不回曾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嘭!”一声巨响,一道黑影直挺挺摔在在男人跟前,地面被他的鲜血染得通红。     他望着哭泣的男人笑得诡异:“阿炽,我得不到的,你也一样得不到,哈哈,这才是真正的亲兄弟。但是,”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你能吗?”     “下一世,我们不要再遇见了,跟你做兄弟太累了。”     “不要!!!”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离开他,一个个都要与他死生不复相见?阿母如是,兄长如是,妻子如是,爱人亦如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夜凉如水,寂静无声,只有男人孤独凄厉的嘶吼声在回荡,经久不息…… 第98章       丰京的消息传回敦煌时,幽幽叹了口气,沉默良久。至于魏无恙,则根本没有心思关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因为他生病了,用医工的话说就是“肝火过旺,易忧,易怒。”     魏无恙觉得这个诊断高明极了,真真一针见血,切中要害,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是起火点,恨不得把每个别有企图的人烧个干净。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蛮蛮三个月大的时候,狐鹿姑先是封了魏无恙为大司马,接着让芳洲摄政,一个月后他忽然宣布要与刘蝉衣云游西域诸国,将国事全部交给芳洲,当起了甩手掌柜。又过了一个月,他托人捎信回来,说归期不定,让芳洲直接登极为王。就这样,狐鹿姑部迎来史上首位女单于,而魏无恙,也开始了他“水深火热”的日子。     当上单于的芳洲很忙。     她与天.朝和西域互开了集市,还在敦煌和楼兰两地办了学堂,请了有学识的汉人和匈奴人当先生。此外,她每五天要升帐坐堂一次,处理完国事还要奶孩子。魏无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舍不得让她操劳,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教养女儿的重任。     换尿布,做羹食,梳小辫,到蛮蛮周岁时,他已然是一个娴熟的带娃小能手。小女郎一张嘴,不管叽里呱啦说什么,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他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蛮蛮刚学走路的那会儿,总要挣扎着自己下地跑。好容易学会走路了,她却变懒了,一见到父亲就伸出两条又白又嫩的小胳膊索抱。每到这有时候,不管多忙,魏无恙都会丢下手头的事,充当女儿的小短腿,将她抱进抱出,“卑躬屈膝”的样子连芳洲都看不下去。     ……     “阿翁,蛮蛮,抱抱。”     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女郎像只小鸭子,一摇一摆地朝他跑过来,魏无恙老远就张开双臂,等着她扑进怀里。     跑着跑着,蛮蛮摔倒了,趴在地上哇哇大哭,魏无恙心疼极了,冲上前就要将她抱起来。     “站住。”远处传来一声娇喝,一身绯衣的大单于带着寒气从朝堂回来。     “你呀,说了多少次也不听,不能太溺爱她了。”芳洲皱眉瞥了魏无恙一眼,越过他走到女儿面前蹲下,“蛮蛮,阿母回来了,快到阿母怀里来。”     一闻到熟悉的奶香味儿,小女郎的眼睛马上就亮了。她撑着胖乎乎的小身子,麻利地爬起来,一溜烟滚进母亲怀里,嗅着馨香,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胸前可劲儿地拱来拱去。     见了女儿的动作,不知道想到什么,魏某人的眸光一下子就深了。笑着刮了刮蛮蛮翘挺的小鼻子,火热的视线却是落在身段姣好的妻子身上:“见风使舵的小东西,有奶就忘了阿翁。”     鬼使神差地,芳洲接了一句:“你不也一样么?”     魏无恙:“……”     花园的空气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匈奴侍女全都惊呆了,个个张着大嘴,崇敬地望着她们的女王。     真不愧是他们的女单于,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点都不扭捏造作。哪怕跟大司马调情,也这么别具一格,清新脱俗。哦不……,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     恁地羞死个人,羡煞死人嘞。     话一出口,芳洲就后悔了,待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她更是羞不可抑,将头埋在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上,看都不敢看魏无恙的眼睛,只听到他极轻地笑了一声,虽然短促,却似一滴水掉进沸腾的油里,噼里啪啦炸开了锅,直扰得人心慌意乱,无端酥了半边身子。     妖、孽!     为了掩饰失态,芳洲借口蛮蛮饿了,抱起女儿仓皇逃离。魏无恙吹了声口哨,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像极了追捕猎物的苍鹰,众人都被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征服了。     谁说大司马不行的?不行能让女单于害怕成这样?光看那劲腰紧臀,怕是就能让女单于快活似神仙吧,要不然她为甚么不肯松口纳王夫?     魏无恙不知道芳洲的侍女在嘀咕什么,要是知道,他一定会气得跳脚,顺带“问候”造谣者全家:“不行你老母,不行你祖宗!你全家都弯了,老子还金枪不倒!”     为了不让芳洲再受生育之苦,从女儿呱呱坠地至今,他愣是忍了一年,算上怀孕那一年,他足足有两年没有碰过她了,活活把自己憋成了不世出的得道高僧。今天,在听见朝堂上的那些狗屁谏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了。     再不亮剑,他们还真以为他下面的那个顽意儿是个摆设呢。     寝殿内,母女俩默契地躲进帐子里,进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幽会”。魏无恙忽然间有些吃味,心里暗暗决定是时候让女儿自己睡了。     “腓腓,”他自身后缠上芳洲的身子,长腿霸道地禁锢她,大掌不客气地握住日思夜想的地方。     “今□□堂上没有什么新鲜事吗?”     他的手大而宽厚,芳洲曾无数次被它握着,被它爱抚,被它送上巅峰,这一次它偏偏避重就轻,在她的之外徘徊,不肯给她一个痛快,也不愿轻易结束她的折磨   。     没多久,她就被他撩拨得气喘吁吁,同时又委屈不已。她是个正常的女人,怀孕那一年就不说了,现在丈夫每夜躺在身边,又不是不能人道,也不是没有爱意,却要生生禁欲一年,简直……简直太欺负人了。若不是他,若换个人来,她早休他八百遍了,还能让他这么逗弄她。     今天她要豁出去了,如果他还因自责而晾着她,她就听老臣子们的建议,大开后宫,广纳美男。     “魏无恙,你不过仗着我爱你才这么嚣张。对,我是爱你没错,可我也能爱别人,今天大臣们说我子嗣不丰,要我纳王夫,我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我打算明天就颁诏书……”     “啪——”     芳洲的翘臀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连埋头吃奶的蛮蛮都顿住了,睁着大眼四处张望。芳洲顿时就恼了,气得使劲儿捶人。     “你干甚么又打我?”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犊子,你以为当了单于,我就管不了你?”魏无恙咬着牙,面色不虞,笑得格外阴沉,“你信不信我马上将你绑起来连夜带走,让你当不成这劳什子单于?”     “不可理喻!”     芳洲撅着唇,低头逗弄女儿,不想搭理蛮横霸道的男人。劝她当单于的是他,嫌弃她当单于的还是他。在其位谋其政,她做事从来不会半途而废,哪能像他这么任性。     “生气了?”他扳过她的肩,含住她的粉唇撕咬。     “唔……”芳洲又气得捶他,“你是狗吗,这么喜欢咬人?”     “是呀,”魏某人阴沉的脸终于舒展开,露出隐隐笑意,“我是爆发力强、持久性好的大狼狗,不是那些鸡呀猫呀能比的。腓腓不是早就领教过吗?在雁门家里的后院,还有山顶的洞穴里,你抱着我舍不得松手,一次次哭着求我不要停……”     “魏、无、恙!”     芳洲捂着女儿的小耳朵,一张俏脸白了红,红了绿,绿了黑,端地姹紫嫣红,五彩纷呈,煞是好看。     “蛮蛮还在这儿呢,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你呀,就是太害羞了。没有我们先前做的那些事,哪儿来的蛮蛮?”     魏无恙一脸不以为然,轻轻捏着女儿的小下巴给她看:“喏,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无齿之徒,请单于过目。”     “咯咯咯,阿母,蛮蛮,无齿,可爱。”小女郎兴奋地指着自己,抚掌大笑。     芳洲:“……”     魏无恙顺势夸道:“对,我们蛮蛮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公主。”     蛮蛮被父亲说得高兴,奶也不吃了,爬起来一屁股坐到他身上嚷嚷,“阿翁,骑马,骑大马。”     这孩子好好的怎么突然要骑马呢?该不会……     魏无恙吓了一跳,心虚地瞟了芳洲一眼,见她一脸茫然,连忙劝哄:“好蛮蛮,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阿翁给你准备一匹红色小马驹好不好?”     “不要,就现在,骑。”没想到一向温顺的蛮蛮居然执拗起来,她指指母亲,大眼却控诉地看向父亲,委屈道,“阿母,骑阿翁,蛮蛮也骑。”     “阿母,骑马,哭;蛮蛮,不哭。”     “轰——”     芳洲如同一只松油火把,被女儿的童言无忌瞬间点燃,烧得全身上下一片通红,她狠狠剜了魏无恙一眼,那眼神恨不能将他凌迟无数次。     “无耻!”女单于这回是真的怒了,抱起女儿就要往外走。     “腓腓,我可以解释。”魏大司马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嗓子,无奈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叹了口气,长腿追了上去。     “你跑什么跑!”     魏无恙紧紧箍着她的腰,把一大一小两个活宝贝抱回床上,想了想,终于低声问道。     “腓腓,你还记得前几日,你阿母让人送回来的西域美酒吗?”     芳洲略一思索,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当时她觉得酒的味道不错,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之后的事就完全没了印象。第二天起床,浑身上下又酸又软,活像要散架似的。若不是那酒是刘蝉衣心腹送回来的,她都要怀疑酒里是不是被人做了手脚。     “其实,其实……”魏无恙不敢看芳洲的眼睛,破天荒地吞吞吐吐,“第一口我就尝出来那酒里下了催.情.药,见你喝得高兴,我不想坏了你的兴致。”     依某人的尿性,到底是不想坏了兴致,还是打算顺水推舟,芳洲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因他的话,她此刻无暇多顾,直惊得睁大美眸。     “催.情.药?!”     “对,腓腓冰雪聪明,应该不难猜到是怎么回事吧。”     芳洲直直看向魏无恙,在他歉疚又闪烁的眼神里,终于理出了头绪。一定是阿母,她肯定是知晓了他两年没碰自己的事,所以才想到这么个主意。只不过棋差一步,该喝的人没喝,不该喝的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她的一世英名啊!     魏无恙见她面色不对,连忙出声安慰:“腓腓,你别担心,当时蛮蛮睡眼惺忪,什么都没   看见,后来我就让人把她抱出去了。”     他见妻子红着脸一声不吭,知道她是羞得厉害,扬声唤来侍女,让她将蛮蛮带到外面去顽。聪慧的小公主看出阿翁是在赶自己,小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也学母亲的样子娇叱——     “无耻!”     魏无恙:“……”     芳洲被她可爱的小样子萌得心都化了,“扑哧”一声笑了,搂着女儿不撒手:“阿母在这里,谁也不能赶蛮蛮走。”     “哼!”一模一样的两张俏脸朝魏无恙冷哼,侍女在一旁憋笑憋得脸都紫了。     “蛮蛮,你想不想要一个阿弟顽?他长得跟阿翁一样,会像阿翁这样保护你,还会听你的话,给你当马骑。”     为了自己的福祉计,魏无恙将尚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儿子提前典当给了女儿,哪怕惹得芳洲怒目相向,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要阿弟顽!”蛮蛮漂亮的大眼闪着光,高兴得不可名状,“像大叔叔、小叔叔。”     她口中的大叔叔、小叔叔是改之兄弟,二人走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可把蛮蛮羡慕坏了。她要是有个阿弟,也要让他当跟班,带着他到处晃荡,招人稀罕。     魏无恙一听有戏,连忙敛起笑意,一本正经地对女儿说道:“那从今天开始,蛮蛮就要自己一个人睡觉,阿弟知道阿姊这么懂事,才会愿意到我们家来。蛮蛮能做到吗?”     “不骗人?”小女郎歪着头,狐疑的目光在父亲脸上来回游弋,谨慎慧黠的样子与芳洲如出一辙。     “不骗人。”魏无恙悄悄抹了把汗,一边埋怨某人把孩子生得太过聪慧,一边又暗自得意自己血脉优良。     “好!”蛮蛮乖巧地应了一声,将小手主动塞进侍女手里,蹦蹦跳跳地往外走,临出门时不忘回头叮嘱,“蛮蛮,明天,找阿弟顽。”     魏大司马绝倒。     “活该!”芳洲抿唇一笑。     魏无恙立刻扑了上去,咬着她的耳垂恨恨道:“单于,你还好意思取笑臣?恐怕你是忘了自己那天在床上的勇猛了吧?你骑在臣的身上整整一宿,一连幸了臣五次,床架子都快被你晃断了……”     “魏、无、恙!”     “臣在,”魏无恙咬着的樱唇吮吸,说着最动听的情话,“臣愿翱翔在天,日日巡弋单于领地,为单于守疆固土;臣愿化身为羊,夜夜承欢单于身下,为单于绵延子嗣。只要……,单于生生世世只爱臣一个。”     芳洲的心都被他亲酥了,傲然道:“那是自然,本单于现在命你再给我一个孩儿,以后也不许拦着我生。”     “臣遵旨。”男人得了赦令,急不可耐地展开征伐,滚烫挟裹火热,烈焰燃烧激情。很快,二人就被这久违而炽热的情潮吞噬,忘了周遭的一切,眼里只有彼此。     单于与大司马的这场床笫之欢,持续了三天三夜。次年,芳洲顺利产下一个男婴。魏无恙“一战成名”,人送外号“天下第一伟男子”,从此再无人敢提让单于纳美之事,他成了匈奴史上单于后宫专房专宠第一人。     (全文完) 第99章       “恭迎君上归位,贺喜君上修为精进。”     昆德宫门前,一众宫人心情激动地对东王公行着拜贺大礼。然而,一向以提升修为为己任的上神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借机鞭策一番,只是象征性地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散了,自己则站在云海旁凭栏而立,任大风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君上?君上?君上?”     小仙童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心事重重的东王公从沉思中叫醒,他侧过半边俊脸,神色清冷:“何事?”     “太元圣母来找过你四五回了,她说请你归位后马上到昆仑墟走一趟,她有要事相商。”     听言,东王公平静的神色渐渐龟裂,平生第一次有了名为“踌躇”的这种情绪。     去还是不去?去了要怎么说?又该如何面对木樨?     当初她来找他退婚,他信誓旦旦地说,姻缘天定,纵使无意,也得受着,不管她来多少次,他都不改初衷。     可是,两番尘世历劫归来,他坚定不移的想法悄悄动摇了。     虽然封印了人世种种,他还是依稀觉得在凡间做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好似与一个女子相关,只要一想起那个模糊的影子心中就会又甜又酸,这是他几万年的神仙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所以,在理清楚头绪之前,他不想贸然成亲。     以前,他心无旁骛,娶她不过水到渠成;现在,他心有千千结,还与凡尘有了纠缠,不复当初的坦荡与磊落,再娶她对谁都不公平。     ……     昆仑墟,正满意地打量着东王公,不禁再次为自己的眼光叫绝。     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目光清明,神态端方,的确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夫婿。她盈盈一笑,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今天请东王公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当初原打算等木樨长到五万五千岁,待她飞升上神之时再与你完婚,但我近来探知混沌内有异动,盛装父神肉身的乾坤水晶琉璃棺正在被凶兽啃噬,为了他的安危计,我要提前归隐混沌,所以我希望你能与木樨在我走之前完婚。”     “娘娘,我……”     对面女子慈母般殷切的目光,让东王公原本想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且,近乡情怯,离木樨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快,有种想见又不敢见的冲动和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知道种种情绪冲撞之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呆呆僵在原地。     “怎么,东王公是对木樨有意见?”     太元圣母轻轻笑了,话里带着深深的自责,“说起来都是我的错,这丫头因为从小没有父亲在身边,被我惯得胆大包天,我听说她去找过你两次,嚷嚷着要退婚,幸好都被你给挡回来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已经让她面壁思过去了,她现在要多乖顺有多乖顺。东王公大可放心,木樨虽然有些娇气,但心性纯良,是非分明,绝对可以与你比肩。所以,请你看在父神和我的面子上,无论如何多担待一些。”     “娘娘,我并没有嫌弃木樨上仙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怎么了?”太元圣母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东王公要是还有顾虑,不妨说出来,能改的我一定敦促木樨改正。”     太元圣母一再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东王公心中愧疚更甚,他低着头,轻声道:“娘娘,木樨上仙真的很好,有问题的是我,我……不能娶她了。”     太元圣母脸上的笑渐渐淡了,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为什么?”     东王公咬咬牙,破釜沉舟道:“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胡闹!”太元圣母重重拍了桌面,眉眼变得凌厉,“三界十方谁不知道你们早已定下婚约?你现在才说不娶,打算置木樨何地?又置我与父神何地?”     “娘娘,对不起。情之一物,半分不由人,枉我修行几万年,一朝撞上了也是无能为力。”     “哼,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子,不过这婚是玉帝牵的线,若要退也须经过他同意。你若肯同那女子断了往来,我就当你刚才的话没说过,咱们也不必闹到玉帝面前让大家看笑话。”     东王公抬头看了太元圣母一眼,她明明很生气,但仍极力克制着怒火劝说他。其实真闹起来,被人戳脊梁骨的只会是他,于木樨没有半分影响,这样的心胸实在令人汗颜,两厢对比显得他更下作了。     他恭敬起身,深深作揖:“谢谢娘娘的美意,我已打定主意退婚,哪怕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你!”     太元圣母被他气得哑口无言,顿了片刻又问:“想好了,绝不反悔?”     这一回东王公没有半分犹豫:“想好了,绝不反悔!”     “好,如你所愿!”     东王公再次拱手,提步欲走,却听太元圣母在身后幽幽道:“神仙重诺,希望这是东王公最后一次踏足我昆仑墟,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是你承受得起的。”     听言,他的身子僵了僵,终究没有回头。    从正殿出来,他忽然有些失魂落魄,踏上祥云,一时间无处可去,便任由云头带着他在昆仑墟漫无目的的瞎逛。祥云降落在后山,山巅上长着一颗郁郁葱葱的赤木,长五寻,大五围,一见到它,他的耳边就嗡嗡作响。     “陵游,这是一棵梧桐神树,种下它的时候,我在上面刻了名字,以后不管你走多远,历经多少轮回,看见它就不会再迷路了。”     他慌忙去看树干,见上面真的刻了两个名字,一个是他的,另一个则是“木樨”!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身子晃了晃,眼前闪过零星片段,头疼欲裂。     “啾啾啾——”     一只火红的鸾鸟挥舞着翅膀从东王公头顶飞过,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大步追了上去,鸾鸟飞过悬崖,落在一处峭壁之上,他隐了身形悄悄遁入。     洞中,水幕化作道道屏障,将一个沉睡的绝色女子困在其中。只一眼,他就定住了。     教他震惊的不是她的容颜,也不是她睡梦中呢喃的“陵游”二字,而是她高高耸起的腹部!     木樨,他的未婚妻子,被人困在悬崖峭壁,还怀了来历不明的孩子!     他的头越来越疼,心中也越来越难受,双脚不受控制地穿过雨幕,将那抹纤瘦紧紧搂在怀里。     “木樨……”他哽咽出声。     “陵游,你终于回来接我了。”木樨陷在梦里睁不开眼,“娘亲要我面壁思过,将我足足关了两百年,幸好她还不知道我怀孕了,要不然这个孩子肯定性命不保。孩子吸去了我大部分法力,我没有办法探查你的下落,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她每说一句,东王公就心痛一分,被他封印的记忆似一只困兽,嘶吼着想要破笼而出。他将自身仙力缓缓注入她体内,眼见她的小脸越来越红润才停手。     待她再次陷入沉睡,他没有丝毫犹豫,颤抖着解除了自己种下的封印,凡尘往事挟裹着反噬的巨大疼痛呼啸而来,令他数度昏厥,险些魂飞魄散。他抓着她的手,望着她沉静的睡颜和耸起的腹部,在地上疼了三天三夜,散去二万年修为,才侥幸活了下来。     木樨,我的妻,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重新站在太元圣母面前。     “娘娘,我收回刚才的话,我要娶木樨。”     太元圣母诧异于他的话,更诧异女儿的大肚子:“你是可怜木樨才这么说的吗?那就不需要了,我会如约取消你们的婚约,再把这个父不详的孩子化掉,不会让它给你蒙羞的。”     “不,我不是可怜木樨,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错,娘娘要罚就罚我,跟木樨和孩子无关。”     “怎么回事?”太元圣母直接冷了声音,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东王公苦笑不已,将两次下凡时与木樨产生的纠葛如实道来,直听得准丈母娘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刚才我就说过,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是你承受得起的,想必你已领教过反噬的痛苦。虽说木樨也有错,你们也孕育了孩子,但是我还是得罚你,如果你能将大荒中的凶兽消灭殆尽,我可以考虑将木樨嫁给你。”     “我愿意。”东王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走出昆仑墟,月老正在山门等着他,望着他似笑非笑:“怎么样,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求我,我没说错吧?”     东王公俊脸一沉:“求你什么?”     “这个啊,”月老拿出姻缘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先前你跟太元圣母退婚时,你和木樨上仙的姻缘就从簿上自动消失了,想要我再画上去,是不是得哭着求一求呢?”     见对方沉了脸,他不慌不忙道:“有跟我较劲的功夫,我劝你还是省着力气去打怪兽吧,就算过了丈母娘这一关,木樨上仙哪里也不是那么好摆平的,说不定等孩子生了,她也不见得会原谅你。”     “乌鸦嘴!”东王公气呼呼地走了。     事实证明,乌鸦嘴的预言还是挺灵验的。等他从大荒将凶兽消灭干净,太元圣母早已归隐,他的女儿也长成了一个三百岁的小仙子。     “你是谁?为什么日日赖在昆仑墟不走?你没有家,没有爹娘吗?”小仙子歪着头,扑闪着大眼悲悯地打量他。     东王公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柔情:“我有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跟你一般大,也跟你一样懂事。”     “那她有我好看吗?”     “她跟你一样好看。”     小仙子急了:“不行不行,最好看的人只能有一个,你得说清楚到底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东王公:“……”     “腓腓,你在那里跟那个讨厌的人说甚么?娘亲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吗?”     熟悉的声音再次听闻,东王公喉间一哽,颤颤道:“木樨……”     “哼——”     他连忙抓住她的手表白:“木樨,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别不理我,我会用永生永世来补偿你。”     “说得好像谁稀罕你似的,喂   ,你干甚么?唔……,赶紧放开我!”     东王公被她开合的红唇诱惑,直接吻了上去,一吻毕,两个人都有些情难自控,红着脸不敢看对方。     “娘娘,不好了,小主人一个人偷偷溜进火麒麟洞,英招、陆吾还有禺疆也跟着一起进去了。”     “作死啊。”木樨恨恨瞪了男人一眼,“火麒麟岂是能招惹的,以后女儿得下界受那轮回之苦了。”     “别担心,咱们女儿吉人天相,一定会有疼她爱她的好儿郎,相信我,她不会受苦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