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的娇软白月光》 作者:盘丝佛   男主版文案:   扶风郡王楚辞有个秘密!   在每个空虚寂寞的晚上,他都是惦念着兄弟媳妇安寝。   他以为这辈子就那样了,毕竟兄弟妻不可欺。   然而,多年之后再见——   她守寡独身,朝他娇媚浅笑,梨涡浅显……   他全身一酥,心头一荡,不要脸地凑了上去!!   决意这一回,要护她宠她一生一世!   女主版文案:   姜琴娘嫁了三回,就死了三个男人。   她成了安仁县出了名的克夫寡妇,男人对她垂涎欲滴又避之不及。   正当她立志,此生要将继子培养成一代名流儒士,   请来的“夫子”却将她抵在书案边,低声说——   “乖,叫一声夫君,我让你儿子袭爵!”   本文又名《本郡王遍地是马甲,随便扒》《史上最穷郡王》、《我是真穷,媳妇是真富》   真穷逼闷骚郡王VS真白富美娇软小寡妇   1VS1,简简单单温暖的恋爱故事,从头甜到尾~~~~~~~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姜琴娘 ┃ 配角:楚辞、白青松 ┃ 其它: 第1章 姑娘自重   仲夏时节,绿荫幽草,榴花金萼,天气已经热燥起来,恁的让人心头也跟着不爽利。   “姑娘自重,请放开楚某。”   白泽书院榴花盛开的后山小坡,传来一声昆山玉碎般的轻喝,那嗓音有些低磁,带着三分的冷淡,两分的恼怒,四分的漫不经心,以及一分的……风流。   姜琴娘顿时驻足,站在小山坡底下,没再往上走。   “楚先生,学生非是不自重,只是对先生心存慕艾,情难自禁罢了。”少女娇甜的嗓音哀怨又清愁,尾语软调,能让人心都跟着揪起来。   姜琴娘扬眉,时下的姑娘都这样大胆肆意了?   “古语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姑娘的慕艾,恕楚某不能接受回应,”嗓音严厉起来,有一种说教的古板意味,“望姑娘遵规守矩,莫要误入歧途。”   “先生,学生今年十六,先生也才二十有三,男未婚女未嫁,如何不能结为秦晋之好?”   “休得妄言,楚某对姑娘只有师生情分,绝无其他!”   ……   此时,有风入林,吹动漫山榴花,青翠和绯红,簌簌摇曳好不旖旎。   姜琴娘也就听得不太清了,她微微翘起嘴角,略带婴儿肥的白皙面颊上显出一对甜甜的小梨涡:“少女怀春总是诗哪……”   跟在身边的婢女赤朱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吐了句:“打油诗?”   姜琴娘轻声笑起来,脸上那对梨涡就更深:“赤朱莫要这样说,咱们站这无意听了壁角,已是不妥,如何能背后非议?”   如果她说这话的时候能不笑,约莫更有说服力一些。   这话间,从坡上遥遥走下来一面生的男子,那人身量修长如竹,一袭青衫落拓,走在烈焰如火的榴花林里,衣袖翩跹,鸦发逶迤,竟像是清隽月华,出尘脱俗。   走得近了,姜琴娘才发现,这人皮相上乘,眉心一道细细的红竖纹,浓眉星目点漆墨黑,鼻若悬胆,唇形饱满,浑身上下都透着书卷气,斯文端方。   小径狭窄,姜琴娘已经避到一株榴花树下,艳红榴花瓣层层叠叠,勾住鬓发,掩在青丝间,活色顿生香。   青衫男子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飞快垂下眼睑,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   姜琴娘敛衽回礼,一低头就瞥见那袭青衫袖口边缝开了线,像是被拉扯坏的。   不过惊鸿一眼,男子擦肩而过,很快就消失在榴花林里。   姜琴娘又在原地站了会,估摸着坡顶此时没人了,才提着裙摆慢吞吞得往上爬。   “也不知梅鹤山长引荐的那位扶风先生如何,若是还不成,只怕整个安仁县都请不到合适的西席了。”姜琴娘皱起眉头,很是发愁。   赤朱伸手为她拂开榴花横枝:“重华公子年纪还小,明年启蒙也不晚。”   一路走过来,姜琴娘面颊微红,她喘了口气,鼓囊囊的胸口撑得衣襟饱满充盈,浑圆如球。   “下年就六岁了,老夫人爱护他如眼珠,已经说了请西席过府启蒙,暂且不去书院。”姜琴娘抖了抖披风,稍稍拢住前胸。   不过片刻,两人就上到坡顶,顶上立有四角凉亭一座,亭中正好无人。   姜琴娘出了一身细汗,燥热黏糊不甚舒服,她进了亭,让赤朱帮忙褪下披风。   此时方见她腰姿儿纤细若约素,一握掌中轻,灰蓝色银线纹边的素面裙裾包裹着一双笔直幼细的腿。   那身段,该丰腴的地儿十二分丰腴,该瘦该细的,又很细瘦,真真极品尤物。   偏生她脸又嫩的很,分明十八O九的年纪了,笑起来梨涡浮现的时候,就跟未曾及笄的小姑娘一样,说是童颜都不为过。   姜琴娘单手撑在美人靠上,偏头往外看去,视野之中,翠色缀殷,葳蕤滟潋,艳色如火又烈焰缤纷,好一派美景如画。   一刻钟后,赤朱眼尖,远远看见个穿着月白色鸦青滚边襕衫的人影飞快过来。   “夫人,扶风先生来了。”赤朱站到姜琴娘身边,又将薄披风给她披上,掩住她胸前的圆挺。   姜琴娘正襟危坐,双手拢腿上,抬起眼来,就见着一张刚刚见过的、熟悉的、皮相上乘的脸!   诶?   她眨了眨眼,看看赤朱,没认错人吧?   “敢问亭内可是苏家夫人?”清亮嗓音依旧疏朗,犹如银器碰撞之声。   姜琴娘心头的期待瞬时淡了几分:“正是小妇人,足下是扶风先生?”   她记得,起先这人拒绝慕艾的女学生时,可是自称“楚某”。   “在下姓楚名辞,字九卿,号扶风,青州人士。”兴许是重规矩,说这话时楚辞站在亭外阼阶下,头都没抬。   姜琴娘不自觉皱起眉头,这和书院女学生掰扯不清的先生,不知品行就请回府给小孩儿做西席,约莫不大合适。   婢女赤朱反而想的更多,先生有个好相貌,她家夫人又是安仁县出了名的寡妇,同住一府,怕是能编排出几箩筐的是非来。   不   妥,不妥,实在不妥!   许久没听到对方说话,楚辞撩起眼睑往亭里看了眼。   不期然,就撞上姜琴娘拧眉思忖的眸光,水润盈波,雾瞳蒙蒙,简直甜腻如蜜!   楚辞一下抿紧嘴角,复又垂眸,掩住了眼底一蹿而过的异色。   “我原本以为扶风先生是位头须皆白的老翁,眼下来看,苏家不适合请先生了。”几息功夫,姜琴娘就下了决定。   楚辞眉心攒拢,那一线竖纹就越发显红:“为何?学识与年纪并无干系。”   姜琴娘起身,披风延展垂落,将她姣好的身段罩的严严实实。   她走出凉亭,站在阼阶上福了一礼:“先生学富五车,梅鹤山长也称赞先生是安仁县数一数二不可多得的才俊,实乃小妇人身份之故,不便请先生过府,先生高洁,若因小妇人而污了名声,小妇人羞愧难当。”   她说着这话,目光从对方身上扫过,发现他不仅换了衣裳,而且这身襕衫有些旧,膝前横襕起了毛边,纵使被铜壶烫压的整整齐齐,仍然看出拮据窘迫。   “身正不怕影斜,夫人多虑了。”楚辞目不斜视一脸正气。   姜琴娘朝他点了点头:“劳烦先生白跑一趟,一点茶钱,望先生笑纳。”   赤朱上前,从钱袋里摸出十两白银双手奉上。   楚辞摇头,推拒回去:“无功不受禄。”   他顿了顿,又拱手说:“昔年,楚某曾为京城晋王世子启蒙,论学识见闻,楚某自信安仁县夫人再找不出第二个,望夫人三思。”   姜琴娘有些心动,她就是听闻白泽书院这位新来的先生曾是晋王世子的启蒙恩师,适才托梅鹤山长引荐,她也知道若是错过,莫说安仁县,就是整个逐鹿郡都没这等学问渊博的。   可谁能想到,这先生相貌竟然长的这样好,又还和书院女学生不清不楚。   许是看出姜琴娘的犹豫,楚辞又道:“夫人若是顾忌闲言碎语,楚某可每日辰时过府,酉时离开。”   这样不住在府上,授课又多在前院,想来是不怎碰得上的。   姜琴娘不自觉咬唇,甚是为难地衡量起来。   楚辞视线不动声色的从她丹朱红唇上掠过,姜琴娘生的白嫩,青黛蛾眉下那双秋水翦瞳又圆又黑,还比常人的大一圈,瞧着有种小姑娘才有的纯然。   偏生她唇色天生艳红,比抹了口脂还秾丽,此时贝齿轻轻咬着,平白多了几分勾人的靡靡诱色。   “扶风先生,事关犬子前程,我需得和府中老夫人商量一番。”姜琴娘难以取舍,索性决定将这难题丢给老夫人头疼去。   楚辞眸光微闪,将目光从水光润泽的红唇上挪开,颔首低头,拱手避让到一边,就此作罢。   姜琴娘走下阼阶,白底绿萼梅的薄披风翻飞摇曳,不经意间就泄露出迥异于纯然嫩气相貌的娇软身段,如此两厢矛盾的气质糅杂在一块,就成对男人来说,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风情韵味。   恨不能化身为狂蜂浪蝶,扑到她这朵蜜花上,甜死在她花蕊里头才甘心。   她同他又一次地擦肩错身,鬓发轻扬,有丝缕从他肩拂过,仿佛带着一丝清新略苦的花香味,像是四月橙花的味道,浅淡又良久地萦绕不去。   待人走得远了,楚辞抬手,摸了摸刚才鬓发掠过的肩头,修剪得圆润平滑的指尖轻轻一捻,就从衣边上拈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青丝。   那青丝颜色偏浅,凑近鼻端,能嗅到一股子很淡的花香,同他的发色很不一样。   指尖慢卷,他将那根青丝缠在指腹上,迎着日头点光看了看,然后轻勾嘴角,忍不住低笑了两声。   霎时,眉目书卷气退散三分,点漆星目之中浮起几丝兴味。   “姜琴娘……”他舌尖一卷,轻声念叨出这个名字,压低了的嗓音缱绻而意味深长。   五年时光,荏苒如梭,她果真已经不记得从前了…… 第2章 三嫁寡妇   “姜琴娘!”不善的怒喝猛地响起,像平地炸响的惊雷。   彼时,姜琴娘初初走出白泽书院,闲散踱步到书院隔壁的双月湖。   安仁县的双月湖在整个逐鹿郡都是远近闻名的,据闻每月十五,湖泊之中都会出现双月倒影,交相呼应,美轮美奂。   今个才十一,没到十五,是故湖边并无多少观景行人。   姜琴娘回头,就见觍着将军肚,身穿宝蓝色暗紫纹云纹团花锦衣,三十出头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家对头云家的云二爷云锻。   安仁县周边多桑园,故而县里最多的也是丝绸商贾,然众多的商贾之中,又要数苏家和云家这两家的买卖做的最好。   同行即冤家,所以苏云两家一直以来都不对付。   姜琴娘拧起娥眉,语气淡淡的道:“不知云二爷所为何事?”   云锻摩挲了拇指上戴着的帝王绿扳指,目光深沉地看着姜琴娘,那目光恍若实质,从她白嫩的脸滑到细长的脖颈。   尔后没入绣缠枝莲暗纹的衣领子里,仿佛是要剥了她衣裳一般,灼热滚烫又下流。   “云锻,”姜琴娘半阖眼眸,红唇一勾,柔风细雨地道了句,“你的一双罩子不想要了?”   她眸光一厉,唰地扫过去,像针一样直扎云锻眼睛上。   云锻心尖一抖,顿时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讪笑两声:“我专程来找你,今个天气甚好,不如到我雅茗居去品鉴茶茗,有些话咱们边品边说,如何?”   说着,他竟是胆大包天地伸手来捉姜琴娘细腕,端的是孟浪轻浮。   姜琴娘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半步,婢女赤朱上前,展开双臂护着她,警惕地盯着云锻。   她拂身,声若冰珠的道:“不必,我同云二爷无甚好谈的。”   那一拂,披风微动,银线纹边的素面裙裾跟着翻飞摇曳,妖娆丰腴的身段若隐若现,诱惑又勾人。   云锻喉结滑动,咕噜吞了口唾沫,顿感口干舌燥,他偷偷窥了几眼披风下的玲珑曲线,邪肠蠢动,满脑废料!   “姜琴娘,苏家罗云村那片桑园,我以两倍市价收购,另外私底下给你两成红利。”云锻转动扳指的动作快了几分。   姜琴娘欲离开的脚步一顿,她偏头微微眯眼,天生艳红如丹朱的唇瓣析出讥诮。   “罗云村的桑园非我姜氏所有,云二爷你再问千百次,我也是不会卖的。”姜琴娘斩钉截铁一口回绝。   云锻恼羞成怒,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道:“姜氏,你一个三嫁的寡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言,姜琴娘勾起嘴角,面颊露出一点梨涡,既甜又齁:“我姜氏便是四嫁五嫁,也嫁不到你云锻头上,收了你的龌蹉心思,不然明个城南的云家绸缎庄,我便让它改姓苏!”   云锻气急败坏,一张脸涨得通红,怒瞪面前这个相貌稚嫩似童颜,身段却妙曼如妖精的女人,喘了口粗气。   他不甘心的道:“姜琴娘,你就宁可给苏家当牛做马一辈子?苏家买卖都是你在操持,你要卖桑园,谁敢置啄?三成!我给你三成私利!”   姜琴娘冷笑了声,偏她脸长的又白又嫩,一双黑瞳又圆又大,纯粹嫩气,和没及笄的小姑娘似的。   面颊上还有一对甜腻的梨涡,便是冷笑,都像是在软糯撒娇,没有半点威慑力。   可云缎不敢小瞧,这寡妇的手段了得,就和叫黑寡妇的毒蜘蛛一模一样。   双月湖的水,清绿如明镜,在五月艳阳下,泛出点点银辉,波光粼粼,潋滟生姿,美不胜收。   姜琴娘立在湖泊垂柳边,水中倒影,既美又妖。   云锻就听她不带转圜的说:“没得谈,你可以滚了!”   云锻勃然大怒,他自问给足了这女人脸面,谁想她竟是油盐不进。   “哼!”他冷笑连连,压抑多时的邪念宛如决堤洪涝,“今个老子先弄了你,莫说是桑园,整个苏家都是老子的囊中物!”   说着,他大步上前,伸手就朝姜琴娘抓来。   姜琴娘又惊又怒又气,谁能想到青天白日,云锻会狗急跳墙到什么都不顾。   “夫人,快走!”关键之时,赤朱扑上去抱住云锻。   姜琴娘恨恨剜了云锻一眼,提起裙摆折身就往白泽书院跑,书院里头人多,她只要进了书院,便无所畏惧。   “贱婢,滚开!”邪火夹杂怒火,云锻抬手一巴掌扇过去,正正抽在赤朱脸上,将人打到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他三步并两步,追上姜琴娘,用力拽住她披风,拦腰抱着人就往垂柳树干上按。   “嘶……”姜琴娘后背吃痛,她双手推拒,然女子力道到底逊与男子,非说不像拒绝,反倒好似欲拒还迎。   “云锻!”姜琴娘几欲咬碎银牙,黑眸迸出灼灼怒火,“你敢碰我,信不信我让你身败名裂?”   云锻掐着她的手腕按在头顶,目光落在眼   前俏挺浑圆的一双白玉兔上就再撕扯不开。   他喘着粗气,恶声恶气的道:“老子今个不仅要碰你,还要在光天化日下,让人看着作弄死你!成了我的人,哼……”   他说到这,俯身往她耳边吹了口恶心的热气:“姜寡妇,往后你会求着我弄,到时,苏家也跑不了。”   简直,人财俩得,划算的不能再划算!   姜琴娘指甲掐进手心,那丝疼痛让她强自冷静,她深呼吸左右四看,此时湖畔边并没有其他人,也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   她僵硬地扯了扯丹朱红唇,抖着声音道:“云锻云二爷,你这么猴急做什么?你到底是想要苏家还是想要我?你压疼我了,先松开,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管苏家的一切都能名正言顺的到你手里,包括我。”   云锻看她一眼,这女人面容嫩若童颜,眼梢泛水光,娇软惹人怜,然她的身子,妖娆勾人,堪称人间极品。   他邪心大起,炽烤的五脏六腑都在痛:“老子等不得,现在就先要了你!”   说着,他埋头进她的脖颈里,汲取幽香,啃咬白嫩。   “云锻!你敢!”姜琴娘色厉内荏,怒不可遏,还恶心坏了。   地上的赤朱头晕目眩地爬起来,眼前的一幕让她龇牙裂目,“夫人……”   她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瞅着块大石头,抱起来朝着云锻后脑勺就是两下。   云锻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甩了两下头,慢慢转身,双目赤红地盯着赤朱。   赤朱心下一骇,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大石头,猩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咚”石头落地,发出巨响。   姜琴娘趁势挣脱开,她反手一掀,一鼓作气将云锻往双月湖里推。   云锻一个趔趄,脑子还在嗡嗡的响回不过神来,又被推了下,整个人往后栽倒——   “噗通”一声响,水花四溅,波浪滚滚!   姜琴娘亲眼看着,云锻落入双月湖中,他似乎被赤朱砸蒙了,都不晓得泅水挣扎。   片刻,丝丝猩红血迹蔓延上来,波纹一荡,晕染洗涤,消失不见。   赤朱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夫人,夫人,云二爷是不是被婢子砸死了……”   姜琴娘也是手脚发软,她和赤朱相互支撑搀扶着:“没有,他死不了。”   她看得清楚,赤朱那两下只是将人后脑勺砸伤了,出了血,最多是个外伤,不会要人命。   赤朱哆哆嗦嗦地给她拢好衣衫:“那他,他会不会就此溺死了?”   姜琴娘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远远见书院里头有人听闻动静赶了过来。   她心头一紧,抓着赤朱小臂:“回府!”   主仆两人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双月湖,还专捡人少的街坊小巷走,待过了两条街,寻了僻静的死巷,姜琴娘重新拾掇了番,再看不出异常后才抬脚回苏府。   进苏府大门之时,她握住赤朱的手,一字一顿的道:“赤朱记住了,我们今日只见了书院的扶风先生,不曾见过云锻。”   赤朱接连点头,她手心冰凉,这会四肢都还软着:“婢子晓得了。”   姜琴娘勉强笑了笑,她习惯地摸帕子,却不想摸了个空:“赤朱,我的帕子可是在你那?”   听闻这话,赤朱脸上出现惊慌:“夫人,婢子亲眼见你自个收着的……”   赤朱的话没说完,姜琴娘心里已经有了某种很不好的揣测。   “夫人,会不会是落在双月湖了?”赤朱冷汗涔涔,唇无血色,满目惊恐。   姜琴娘沉默,良久之后,她咬牙道:“你差个嘴严又机灵的婆子帮我去寻一寻。”   赤朱紧张地舔了舔唇:“好,婢子这就去安排。”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见赤朱找人去了,又在大门口站了会,翘起小指敛了下鬓角细发,压下多余情绪后,抬脚才往自个的汀兰阁去。   可这厢还没走到汀兰阁,苏家老夫人古氏就差人来唤。   气都没缓上一口,姜琴娘只得转脚先行过老夫人古氏的福寿堂一趟。   福寿堂位于苏府中轴线上,距离汀兰阁一刻钟的脚程,倒也不算远,可这会的姜琴娘心神不宁,左眼皮直跳,太阳穴还突突地抽疼,不免心头不耐。   她踏进福寿堂,甫一抬头,就听古氏问:“琴娘见过扶风先生了?学识如何?品行如何?多大年纪?能否过府给重华启蒙?” 第3章 她命太硬   苏家古氏,年约四十七八,她穿着酱色万字菊漳缎夹袍,骨架宽大,坐在黑漆三围罗汉榻里,瞧上去颇为高壮,自有一股子不好亲近的威仪。   她脸若银盘,法令纹深刻,板着脸的时候越发显得刻薄严苛。   见姜琴娘进门,她还不等人坐下,当即就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姜琴娘微微皱起眉头,心头的不耐难免带出几分:“老夫人,容我先喝口水。”   她说着这话,自顾自在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落坐,也不管高案上的茶水是不是凉的,直接端起就饮。   古氏目光一顿,和身边的老妈子对视一眼。   那老妈子白姑是古氏早年的陪嫁,来苏府多年,一直在古氏身边伺候,后来嫁给了府中管事,诞下一儿一女,皆在苏家做事。   白姑再知古氏的心思不过,她笑着道:“夫人这是累着了?小脸怎的这样白?瞧着可不大好。”   姜琴娘端茶盏的手一抖,她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抑住想摸帕子的冲动。   “是有些累,”她也不勉强,心里装着事,便直接回道:“扶风先生二十二三的年纪,做过京城晋王世子的启蒙恩师,学识渊博,但品行,儿媳不知。”   古氏撇嘴:“今个你不是见了么?如何会不知?”   姜琴娘半垂眼睑,十指发冷,她便拢在腿上相互捏了捏:“儿媳在书院无意撞见,女学生向扶风先生倾诉慕艾之情,不知内里实情,儿媳不敢妄言。”   古氏抽了口冷气,法令纹深刻一分:“和女学生有牵扯,又只有二十二三的年纪……”   说到这,她瞥了姜琴娘一眼,见她面白如玉,唇若丹朱,真真秾丽艳色。   她叹息一声,又觉得十分可惜,毕竟晋王世子的恩师,若再做了她家孙儿的西席,往后说出去也倍有脸面。   一时间,古氏竟是拿不定主意。   她犹豫着问:“扶风先生年纪不大,怕是不够稳重吧?”   姜琴娘一门心思都在想着那张落了的帕子,不太有心思的道:“还好,扶风先生义正言辞拒绝了女学生。”   古氏眼神一亮,她笑着拍了拍白姑的手:“那这先生品性还是说得过去的。”   姜琴娘心不在焉应了声,她反复回想云锻落入双月湖的瞬间,只是后脑勺被砸了两下,又及时有人赶来,所以,他应当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眼下最为重要的,先找回她的帕子,以免落到旁人手里,她又是守寡之身,怕是会多生事端。   姜琴娘想的入神,娥眉紧缩,还不自觉抓紧了膝上裙裾。   古氏一连喊了她几声,她都没听到。   古氏狐疑,她朝白姑轻咳一声。   白姑福至心灵,她拎着温热茶壶上前,笑眯眯地帮着斟满茶水:“夫人今日出门,可是还有其他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离姜琴娘极近,耷拉的眼皮下,精光流蹿,几句话功夫就将姜琴娘上下打量了个彻底。   白瓷的脸,带小软肉的下颌,细长的脖颈,被缠枝莲暗纹衣领掩了一半。   “夫人,别动!”白姑忽然道。   正准备饮茶的姜琴娘动作一顿,心尖微颤。   白姑伸手,从她衣领上拂过,笑着收回手:“有根落发。”   她边说边给姜琴娘看,还顺手帮她掸了掸起皱的宽袖,如此才拎着茶壶回到古氏身边。   姜琴娘敛眸,白姑的试探像是一根刺,明晃晃地扎在她心脏,让她呼吸都上不来。   她霍然起身,草草说了句:“罗云村桑园那边昨日送了账本过来,等着要查账,容儿媳先行告退。”   话毕,她也不等古氏同意,直接旋身就走。   见人走出老远,那娇媚窈窕的背影聘婷多姿,古氏感慨道:“不是一个姓,再亲都不能算一家人啊。”   白姑跪坐在古氏面前,抬手轻揉她小臂,很小声的说:“老夫人,老奴刚才看到夫人手腕上有淤红,那脖子上也有,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古氏面色一整:“你当真看清楚了?”   白姑点头:“老奴不会看错的,而且夫人眉形也有点散。”   “反了,反了!”古氏一口气没上来,喉咙里哼哧哼哧传出哮喘声。   白姑赶紧送了温水给她顺喉,又连忙拍后背安抚。   古氏又怒又悲,她抖着手指着外头道:“我就晓得,她给我儿守不了几年,这都三嫁的寡妇了,松了的裤绳带哪里还系得回去!”   闻言,白姑皱着眉头:“老夫人不得不防,如今整个苏家里外庶务都是她一人在操持,虽说库房钥匙是在您这,可她真要存了心动点什么手脚,又哪里会让您知道。”   古氏捶胸顿足,咬牙道:“当年我就不同意她进门,命硬的蹄子,害死我儿,如今让她给我重华孙儿找西席,她也能趁机鬼混,她定然不尽心!”   白姑连声附和:“老奴的夫人哟,重华小公子都不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这继母哪有真心实意的   ?”   这话仿佛火上浇油,让古氏万分痛心:“她的话我不能信,白姑你差人去白泽书院打听打听,若扶风先生有真才实学,我就亲自去请,重华启蒙的事,不能要她插手了!”   白姑自然应下,她心思微动,又建议道:“老夫人,老奴以为还是在夫人身边安个人的好,不然像今日她出门见了谁遇见了谁,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提醒了古氏,她抓着白姑手背道:“对,让你女儿香巧过去,就说我吩咐的,她不敢不要。”   白姑笑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老夫人放心,老奴让香巧将夫人看好了,每日都来跟您回禀。”   福寿堂古氏的决定,姜琴娘一无所知。   也兴许她是知道一些的,但目下没心力理会。   她满腹心事地回了汀兰阁,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刚坐下,稍稍缓了口气。   一五六岁总角稚童蹦跳进来,小孩胖乎乎的,唇红齿白,穿一身杏黄底团花小锦衣,脖子上带着赤金如意的项圈,格外乖巧可爱。   “母亲,母亲,你给我请的先生呢?”小孩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软糯得让人心都化了。   姜琴娘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她弯腰将小孩抱起来坐腿上:“母亲还要再确定一下,务必给咱们重华请个最好的先生。”   苏重华抓着她手,软萌萌的说:“好吧,不过母亲要快一点,我想学写字了。”   姜琴娘笑弯眉眼,低头亲了口奶香奶香的小孩儿:“为什么?重华不是要下年才满六岁吗?”   苏重华晃着脑袋,一本正经的说:“我学了字就长大了,可以帮母亲分担庶务,让母亲每天只用赏赏花吃吃茶就行了。”   姜琴娘心下熨帖,继子年纪虽小,可有这样的孝心,也不枉她视如己出地待他。   “重华不用着急,慢慢做好学问,往后考取功名才是大事。”姜琴娘温言细语的说。   她口吻绵软,又挟裹真心,让小孩儿心生亲近,万分喜欢。   小孩儿往外头看了看,没有外人,他才悄悄地凑到姜琴娘耳边,亲亲热热地喊:“娘亲,娘亲……”   姜琴娘高兴:“嗳!”   小孩儿拱进她怀里,又孺慕又粘人:“娘亲,今晚上我和你一起睡觉吧,咱们不让祖母知道好不好?”   姜琴娘本想答应,一抬眼就见赤朱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口,她身边还跟着个表情不好的老婆子。   她心头一动,将苏重华放下来:“重华,今晚上娘亲有正事,明天,明天晌午,娘亲陪你午睡可好?”   苏重华翘起小嘴,有点不太开心。   不过,小孩儿还是很懂事:“娘亲要说话算话。”   “好,一言为定!”姜琴娘揉了把苏重华细软的头发,将人哄去了院子里玩耍才招手让赤朱进来。   哪知,赤朱进门双腿一软,咚地摔倒在姜琴娘脚边。   她抖着嘴皮子上,牙关打颤:“夫,夫人出事了……”   落后一步的老婆子,上前低声道:“夫人,云二爷他死了!”   仿佛晴天霹雳,姜琴娘睁大了眸子,难以置信:“你说谁……谁死了?” 第4章 马甲上线   云锻死了!   姜琴娘难以置信,浑身力气蓦地被抽走,她呐呐地看着老婆子,红唇张了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婆子继续说:“是,老奴亲眼所见,云二爷被人从双月湖里捞上来,浑身湿哒哒的,眼睛还睁着,吓死人了。”   姜琴娘倒抽了口冷气,她软软地跌坐在黑漆玫瑰椅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老婆子似乎心有余悸:“云家人闹到县衙,云二爷的尸首就被仵作那边抬去了,说要验尸。”   姜琴娘心头一紧,捏紧了扶手:“云家人为何闹?”   老婆子回:“好像云家人都认为云二爷是被人暗害的。”   赤朱哆哆嗦嗦地支撑着爬起来,唇白无血色,满目惶恐:“夫人,夫人……”   姜琴娘挥了挥手,老婆子不敢多嘴,恭恭敬敬地退下。   临走到门口,她忽然又说:“夫人,老奴不曾在双月湖找到丝帕。”   姜琴娘点了点头,待老婆子出去了,那点支撑的心力瞬间被耗空。   她瘫软在圈椅里,四肢发凉,浑身冷汗,那张脸白的像个死人,就是丹朱红唇,都失了几分颜色。   “夫人,咱们,咱们杀人了?”赤朱惶惶不安,如惊恐之鸟。   姜琴娘强打起精神,她舔了舔唇珠,目光坚定的道:“赤朱,你记住了,云锻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   赤朱几欲崩溃,她带着哭腔的说:“夫人,可是是婢子砸了他啊!”   “赤朱!”姜琴娘声音重了一分,她握紧赤朱的手,一字一句的道:“我们见了扶风先生从书院出来,云锻拦住我,威逼利诱想买苏家罗云村桑园,我拒绝后愤然离去,此后发生的事我们不知道!”   赤朱眼底渐渐聚起点光,她捻起袖子一抹眼梢:“婢子记住了。”   姜琴娘扯起嘴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没拿石头砸人,我的丝帕也没有丢!”   赤朱将这话重复了无数遍,仿佛要将这话烙印进心间成为事实。   姜琴娘没有打扰她,已欲骗人,当先要能骗过自己!   一刻钟后,她摇晃着站起来,定了定神,径直回了厢房,既是要圆谎,自然那落了的丝帕也要能说的过去。   她,不能坐以待毙!   此后两天,整个安仁县都在传云家云二爷溺死的消息,更有捕风捉影的,说是云二爷早就和苏家那寡妇有牵扯不清的瓜葛,此番溺亡,约莫是情杀来着。   这些流言姜琴娘充耳不闻,嘴长别人身上,她也没法堵住。   倒是古氏大发雷霆,咒骂了外头的人一通,转过头来,又逮着姜琴娘训斥了番,让她无事往后莫要出府门。   姜琴娘一声不吭应下,她这两日过得甚是煎熬,日日担惊受怕,只怕哪日县衙的人就上门来拿她。   赤朱更是不济,一连两日高烧不退,噩梦连连,姜琴娘索性准她假,让家人来接她归家休养几日。   她身边少了赤朱,诸事不便,好在还有个叫澄琉的一等婢女,倒也没甚不习惯的。   至于古氏那边送来的香巧,她将人养着,不曾安排庶务,想要作甚都随便。   “夫人,您喝口参茶。”澄琉进门,将粉彩蝶恋花茶盏搁书案边。   姜琴娘推开金珠算盘,素手揉了揉眉心,这才两日,她那张脸竟像是生生瘦了一圈,连下颌都尖了几分。   “外头有何动静?”她端起参茶,轻呷了口,神情间掩饰不住的疲累。   澄琉小心翼翼地道:“云家人已经扎起了灵堂,可云二爷的尸首还在县衙,听闻有位金鹰大人路过咱们县,县太爷亲自去请,眼下还没结果。”   姜琴娘心头一窒,所谓金鹰大人,乃是脱离于朝堂,直接授命于当今天子,说是天子耳目都不为过。   金鹰所过之处,当如天子亲临。   她手颤抖起来:“金鹰大人?怎的惊动了金鹰大人?”   澄琉道:“夫人您莫不是忘了,云家织的云霞锦,下年会送到郡里,有望成为御品呈贡进京,云家又闹腾的厉害,县太爷也是无法。”   是了,云家今年织出新色泽花纹的云霞锦,县太爷很是看中,毕竟云霞锦若能被挑中送进宫里,那对整个安仁县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   “澄琉,”姜琴娘声若轻羽,像是被吹散到半空中的蒲公英,空落落的不着地,“你出去吧,我再看会账。”   澄琉目光担忧,犹犹豫豫地福身,悄然退出书房,并小心掩上雕花门牖。   整个书房光影绰绰,几不可见的尘埃顺着光圈打旋,弥着析析柔光。   姜琴娘却觉得浑身上下都冷,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冰窟里,灭顶的无望笼罩下来,竟是没有人能拉她一把。   她双手捂脸,前生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命硬,她不难过;历经三嫁,死了三任夫君,她也不怨怼;就算是整个安仁县的人都在背后闲话,说她是白虎女,生来克夫,她更不在意。   可眼下,她真有一种走到   头的悲凉。   世事艰难,尤对女子更是苛待,她已经很认真的去生活,为苏家,为膝下继子苏重华,可老天也不见得就多善待她半分。   她抽噎了声,眼梢薄红,水光盈盈,那张小脸上微有湿润,在阴影之中泛出白玉哑光,艳若桃李,秾丽明妍。   她皱起眉头,有金鹰大人插手其中,云锻的死便容不得她糊弄过去,事已至此,她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总归,她孑然一身,事情再坏,也大不过一个死字去。   想通这点,姜琴娘顿觉胸中郁气稍解,整个人反而轻松了几分。   与此同时,县衙大堂里头,县令蒋明远背着手,在堂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师爷莫旬摸着唇上短须,眉头紧锁,不时看向大门处。   好一会,蒋明远沉不住气了:“师爷,你说这金鹰大人到底还来不来?”   师爷莫旬慢条斯理地端着天青色薄胎茶盏抿了口茶水:“大人昨日去请,可是见到了金鹰大人?”   蒋明远摇头:“不曾,金鹰大人神龙见尾不见首,神秘的很,谁都不晓得他是什么身份,我只在驿馆留了口信,按理应该能收到的。”   闻言,莫旬眉目舒展:“大人莫急,兴许金鹰大人另有要务在身,此等小案还不屑来管,只要这半日金鹰大人不来,云锻之死,大人该怎么查还怎么查。”   蒋明远表情难辨,金鹰大人路过安仁县,他唯恐哪里没做好,就跟屁股底下扎了跟绣花针一样。   “不成,不成,今日金鹰大人不来,明日我就再去请,”蒋明远固执已见,心里头打着小九九,“金鹰大人上达天听,若是能瞧上一眼云家的云霞锦,万一记在了心上,陛下面前提上支言片语,那也是好的。”   莫旬笑了,拱手道:“大人英明。”   两人正话间,有衙役冲进来,语无伦次的道:“大大大人,外面面面有……有……”   蒋明远精神一震,和师爷莫旬对视一眼,两人脚下飞起,几步跑到大堂外头,恰见一银顶皂色盖帏的官轿初初停下。   一只骨节匀称,修长无茧的手缓缓撩起棉帘,紧接着是玄色锦缎为面,鞋帮金线纹祥云的软靴踏了出来。   县令蒋明远和师爷莫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官轿。   鸦青色斜襟宽袖锦衣,袖有银线滚边,束墨玉带,前襟金龙暗纹,袍摆更是用暗金描展翅金鹰,锐利鹰眼,锋锐鹰爪,威严逼人。   蒋明远心头一突,不敢看来人正脸,赶紧正了正官帽,几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弯腰见礼:“下官安仁县县令蒋明远,见过金鹰大人!”   师爷莫旬跟着在后头,那腰弯的比蒋明远还低。   玄色软靴驻足,蒋明远头一回发现,那软靴尖上嵌着一小搓短短的鹰羽,色泽黑亮,被打理得整整齐齐。   “蒋大人不必多礼,溺亡尸首在何处,本官另有要事,耽搁不得。”   低沉微哑的嗓音带着陈酿的醇厚,像一樽琼浆,既是清冽又很贵胄。   蒋明远慌忙抬头,这一抬头,他就愣了。   站他面前的金鹰大人,身量修长如竹,比他高出半个脑袋,脸上戴着一张鹰头金面!   那金面很是奇特,开的眼缝狭长,有两羽分饰鬓边,尖锐的鹰喙挡住鼻梁,只露出饱满唇形和线条冷硬的下巴。   蒋明远心肝颤了几颤,生出微末悔意来,也不知将金鹰大人引来,到底是福还是祸。   他硬着头皮,伸手虚引:“天气燥热,尸首已在大堂,不然大人先到偏厅里头吃盏凉茶解暑祛乏?”   鹰头金面下的星目微眨,点漆瞳孔映出清清冷冷,穿堂风过门掠起,那身鹰纹袍裾翻飞猎猎,恁的肃杀仄人,叫人不敢直视。   蒋明远冷汗涔涔,浑身发抖,悔不当初。   那张厚薄适中的饱满双唇微微抿起,带出惑人的弧度,所有人就听他说:“一条人命,原来抵不得一盏凉茶啊。” 第5章 抱个满怀   “一条人命,原来抵不过一盏凉茶……”   分明是轻风细雨的口吻,入了县令蒋明远的耳,却无异于阎王在催命!   他双膝一软,抖着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官知罪!”   金面威仪,映着日光,竟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压迫感。   “你的命,值一盏凉茶罢了,本官可没功夫计较。”金鹰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拂袖率先进了县衙。   师爷莫旬将战战兢兢的蒋明远扶将起来:“大人,赶紧的。”   蒋明远捻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冷汗,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去。   金鹰步子迈的极大,蒋明远提起袍裾,小跑着才堪堪跟上。   两人进了大堂,衙役分列左右站地笔直,各个绷着脸目不斜视,甚是威严。   金鹰扫了眼,下令道:“闲杂人等,统统出去!”   蒋明远连忙挥袖子赶人,不多时,整个县衙大堂就只剩他和金鹰。   金鹰适才踱步到云锻尸首面前,那尸首被白面盖着,一股子难闻的尸臭味,十分反胃。   蒋明远脸色发白,心头呕意翻滚,他不敢靠太近,可又不好离远了,只得站在一丈开外。   “大人,仵作此前验过一次,说后脑勺的伤是致命伤。”蒋明远小心翼翼地道。   金鹰蹲身,两指揭开白布,他仿佛闻不到那股尸臭味,没有丝毫避讳。   蒋明远慌忙双手奉上素纹丝帕,金鹰接过覆手上,他掰住尸体的下颌,扭过头看了看后脑勺,跟着又细细检查了全身。   须臾,金鹰扔了丝帕:“可还有其他线索?”   蒋明远恍然一声:“还有一张丝帕,当时被死者捏在手里。”   说着,他让师爷莫旬将物证呈上来。   洁白纹绣七弦古琴图纹的丝帕静静躺在木质托盘里,那针脚细密,上下平针,简单几下勾勒出水墨古琴的模样,既素雅又婉约,显然是女子用的。   金鹰挑眉:“女人?”   莫旬斟酌开口道:“回大人,除此丝帕,死者溺水的地方还有块沾染了血迹的石头。”   蒋明远接口道:“对,所以下官推测死者应当是先被人用石头砸了后脑勺,濒临死亡,后被推下双月湖,才致溺亡,这丝帕主人约莫就是凶手。”   金鹰不可置否,他撩起点袖子,转了圈没找到净手的地方。   莫旬机灵:“大人,这边偏堂细谈。”   金鹰跟着出大堂,在门口净了手,才慢条斯理地道:“丝帕绣工扎实,面料也不多见,主人的名讳应该和琴有关,但要说她是凶手,为时过早。”   这话一落,蒋明远和莫旬对视一眼,两人表情都有些不对了。   金鹰站在廊檐下,他背着手,并未在意。   那张鹰头金面,金光滟潋,让人看不见任何表情。   “后脑勺不是致命伤,”他口吻无波,公事公办,很是铁面无私,“先找到丝帕主人,凶手另有其人。”   蒋明远恍然,连连附和:“是,大人睿智,大人英明,下官茅塞顿开。”   金鹰哼笑了声,嘴角微勾,嘲弄讥诮:“尔等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当为陛下、为黎民百姓分忧解难,蒋大人莫要整日喝凉茶。”   蒋明远修愧难当:“下官受教,下官受教。”   金鹰睨着他,那身玄色金鹰制式朝服,不怒而威,让人瞥一眼就心生敬畏。   “本官还有要事再身,恕不奉陪。”金鹰丢下这句话,抬脚就要往走。   “大人,金鹰大人,”蒋明远慌忙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个钱袋子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这是供钱,望大人笑纳。”   大殷有律,直授皇帝的金鹰,不出朝入堂,不问三省六部,不管朝政庶务,故而也无俸禄可言。   是以,若京外私请金鹰出手,当奉上供钱,以示辛苦慰劳。   曾有朝臣质疑,金鹰收取供钱,若是起了贪墨之心,徇私舞弊,当如何监管。   却不想皇帝只一句:“金鹰所过之处,当如朕亲临,朕会贪墨?”   从此以后,整个大殷谁人不知,皇帝的金鹰,那才是真得了天子的信任,谁都及不上。   蒋明远心头惴惴,冷汗湿了鬓角,也不敢抬手擦一下。   他只看见一只修长骨节匀称的手伸过来,接了钱袋。   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不知大人还会在安仁县停留几日?大人若是不急,兴许这案子下官还要大人多多指点。”   蒋明远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金鹰清楚的很。   他并不答,掂了掂钱袋,从里头捻起一锭五两银子,其他的悉数抛还给蒋明远。   “五两,足够。”这五两他受的心安理得,本是不想搭理蒋明远,然才走出没两步,金鹰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头回了句,“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本官。”   这就是约莫会长时间呆在安仁县了!   蒋明远呆了呆,竟是有些反应   不过来,师爷莫旬拿手捅了他一下。   彼时,金鹰已经上了官轿,四名短打衣襟的汉子立时起轿,半点都不耽搁。   蒋明远叹息一声,一张脸愁成了苦瓜:“师爷,金鹰大人不走,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莫旬摸着短须,思忖片刻道:“大人,兴许这是一个机会!”   听闻这话,蒋明远一愣:“金鹰大人上达天听,深的陛下信任,我若是干出一番政绩,金鹰大人必然晓得,那就等于陛下也是知道的。”   说着,蒋明远忽的兴奋起来,他搓着双手,眼睛发光:“师爷,咱们就从云锻之死开始!”   莫旬含笑点头:“大人说的是,云锻的死,咱们不仅要好生查,还要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这案子破得漂漂亮亮的!”   “大善!”蒋明远哈哈大笑起来,一瞬间斗志昂扬,分外精神。   皂色盖帏的官轿内,摇摇晃晃,窗牖边的青蓝色棉布随着起伏律动,隐约的光线偷泻进来,照亮一隅。   五两银锭芒光点点,那种色泽,柔和不刺眼,竟是格外让人着迷。   “呵,”金鹰轻笑了声,他指尖转着那银锭,显然十分高兴,“五两,今年的份例还差十两就够了。”   脸上带着鹰头金面兴许不太舒服,他抬手往鬓角轻轻一扣,那金面吧嗒落下,露出一张清隽如月华的脸来。   金鹰原不是别人,赫然正是楚辞!   他单手支在窗牖,撑着下颌,眉心的一竖红纹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带出莫名的神秘惑人。   “云锻?丝帕?琴?”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不期然的,楚辞忽然就想起姜琴娘来,云锻死的那日,也正是他邀约她在榴花林见面的日子。   随即,他摇头,又觉得不太可能,世间哪有那般巧合的事?   正这样想着,余光不经意一瞥窗牖外头,楚辞就晃见了苏家府门。   他眸光微闪,尔后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停轿。”   轿夫无一不应,转进僻静巷子里,恭敬地撩开棉布轿帘。   楚辞抬脚出来,他那一身玄色金鹰纹的朝服已经脱了,连同鹰头金面一起叠放整齐地搁轿子里。   此时,他一身青衫,半旧不新,可被铜壶熨烫的服帖,干净整齐,还算体面,并不寒酸。   他掸了掸袖子:“你们自行回驿馆。”   轿夫拱手弯腰:“喏,大人。”   楚辞等轿夫抬着官轿走了,他又在巷子里站了会,才慢吞吞地出来往苏府去。   这厢的苏家,姜琴娘头晕脑胀的从书房出来,她揉着眉心,走在回廊间,摇摇晃晃的差点平地摔跤。   澄琉放下手中清扫活计,赶紧过来扶住她:“夫人,您脸色很是不好,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姜琴娘摆手:“什么时辰了?”   澄琉道:“目下接近午时,重华公子那边,婢子已经安排了飨食,夫人不用担心。”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吩咐道:“把书房里的账册拿上,我该给老夫人那边回禀一声。”   苏家里外大小庶务都是姜琴娘在理着,她不仅要操心一家中馈,还要分心苏家外头的买卖生意,同样的,每次清算账册后,她都需要事无巨细的跟老夫人支会。   澄琉叹息一声,她家夫人进府不到三年,为苏家那是操碎了心,可谁都看的出来,老夫人并不信任她。   一路到福寿堂,姜琴娘四肢乏力,她摸了摸额头,冰冰凉凉的,也不像是受寒,索性便不在意。   她穿过红柱廊檐,见有婢女端着茶水瓜果进进出出。   “老夫人有客人在?”她低声问了句。   不等澄琉回答,她刚准备进门,就同厅里往外走的人撞了个满怀。   “夫人,小心!”澄琉条件反射拽了她一下。   姜琴娘眼前一阵发黑,她还还没来得及抬头,鼻尖就率先嗅到一股好闻清淡的青草根香味,像是春天的气息。   “夫人,失礼了。”仿若金器银器相互撞击的疏朗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声音……好熟悉!   她才这样想着,意识蓦地陷入黑暗,整个人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夫人!”澄琉惊愕,正欲伸手去扶。   然,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楚辞想都不想,双手一拢,微微弯腰,就将晕厥在面前的姜琴娘揽了起来。   软软的,香香的,又娇又小,他恰好能抱个满怀! 第6章 一墙之隔   一应都发生在点光火石之间,姜琴娘的忽然出现和正欲请辞的楚辞在门槛处撞了个满怀!   然后,她整个人倏的就晕厥了过去,楚辞眼疾手快,在婢女之前将人抱住揽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楚辞只觉得怀里绵软,像拥着一团阳光下晒过的新棉,散着靡靡幽香,轻柔妙曼的不可思议,让他不由得再抱紧一点。   澄琉睁大了眸子,她手还僵在那迟迟收不回来,且她看得清清楚楚,这撞了她家夫人的男子刚才抱住人的时候,还隐晦地将她家夫人往怀里按了按。   她心头一怒,伸手就要去夺人:“你是何人?还我家夫人来!”   点漆星目微撩,飞快蹿过滟潋流光,楚辞看了眼澄琉。   那一眼,清冷如冰,带着棱棱锐角,将澄琉慑地倒退半步。   这……这到底是什么人?   “琴娘?琴娘这是怎的了?”楚辞身后传来老夫人古氏的声音。   他绷着脸,抱着人转身,再面对古氏之时,怀里的姜琴娘已经离他约有一拳头的距离,没有肌肤紧挨,也没有过分亲近,规规矩矩的,比谁都懂礼。   澄琉捂住小嘴,这人竟然如此两面三刀!   “老夫人,大夫人脸色很不好,应当是操劳过度,还是请个大夫来诊诊的好。”他说着这话,让古氏看到姜琴娘苍白的脸色。   随后,他也不说把人递出去,居然折身回厅,三两步上榻,小心翼翼得把怀里的人安放到柔软的褥子上。   古氏反应过来,忙对白姑挥手:“快,请唐大夫过来。”   白姑嘴里应是,手脚不慢,眼瞅着就跑出去了。   古氏到榻边,俯身看了看,当即皱起眉头。   姜琴娘原本略有婴儿肥的嫩脸,此时清减了一圈,下颌都尖了,她闭着长卷睫羽,眼下有青黛,整张脸白的没有血色,便是那丹朱红唇,也不复光泽。   瞧着,真真让人心疼。   “澄琉,你来说说,你家大夫人这几日都在忙甚?”古氏法令纹深刻起来,那模样颇有些吓人。   澄琉噗通一声跪地上,将账册举过头顶,一五一十的道:“大夫人这几日都在看账,偶尔问起婢子外头的情形,婢子观大夫人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愁眉不展,兴许是受了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古氏抿着唇,暗自剜了还晕着的姜琴娘一眼,碍于楚辞在,她也不好多说。   “真是个眼皮子浅,心思还深的,嘴长别人身上,还能如何,也不知到底在介怀个甚?”古氏低声埋怨了句。   转头,她便对楚辞笑着道:“扶风先生让您见笑了,您看还是依咱们刚才说好的,您今日便可从书院搬过来,两天后是黄道吉日,恰可行拜师礼,如何?”   早在榴花林那日,楚辞就察觉姜琴娘并不是很想聘请他过府当西席,索性他今日就亲自登门,几句话功夫便和古氏谈妥。   他拱手,一派斯文:“楚某,恭敬不如从命。”   古氏脸上笑开了花,同时她暗自庆幸,好在不曾偏听姜琴娘的话!   今日一见,这扶风先生学识渊博不说,举止还端方君子,就刚才迫不得已抱人的时候,还离身远远的。   这等重规矩,懂礼仪,还曾是王公勋贵的启蒙恩师,做她孙儿的西席再合适不过了!   “那束脩,先生以为俸多少合适?老妇见识少,不曾去过京城,故而不知先生从前是几何?”古氏口吻小心翼翼中带着些讨好,生怕得罪了楚辞。   楚辞一本正经的道:“束脩么,不论多寡,图得个朝夕糊口,不去寻柴米就好了。”   这反而让古氏不好接话了,她犹豫了会,又看了眼依旧没转醒的姜琴娘,索性道:“那月俸五两可行?”   当下大殷,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才七八两,稍微阔绰一些的,也就十两罢了。   苏家作为安仁县富户,其实家底很是殷实,所以古氏话一出口,就觉得说少了。   “不然,十两?”她又急急补充道。   楚辞左手拇指食指相互摩挲,这一家子,头一回在榴花林,姜琴娘出手就是十两,要他随意拿去吃茶,今个束脩,还是月俸,一张嘴又是十两。   他失笑,摇头正色道:“老夫人严重了,如此厚待楚某受之有愧,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束脩最多二两足矣,若是再多,楚某怕是不能给府上小公子启蒙了。”   听闻这话,古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张口就拍板:“那就二两,外加一季两套衣裳,先生过府后,需要甚尽管跟琴娘提就是,她都会一一安排好。”   这头姜琴娘还昏迷不醒着,两人几句话就将西席此事决定了。   须臾,白姑请了唐大夫进门,左右也不过才过去一刻钟。   唐大夫是个头须皆白的老翁,他背着药箱,快步进来,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就伸手给姜琴娘把脉。   “唐大夫,我儿媳这是怎的了?”古氏关切问道。   到底苏府上下,都还需   要姜琴娘操持,她这一倒,古氏心里就没底了。   唐大夫皱着眉头道:“血气不足,还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又受了惊吓,寒气入体,故而病来如山倒,要好生调理啊。”   闻言,古氏板着脸,不说话了。   楚辞余光瞥过去,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头,忧思过重?她竟是过得这样不开怀么?   唐大夫摸出根银针,让姜琴娘虎口一扎。   “嗯咛……”姜琴娘睫羽抖动,颤巍巍地睁开了眼,又圆又大的黑瞳带着些许茫然和懵懂,纯粹天真,像只兔子,让人想……欺负!   “可算醒了,琴娘,你觉得如何?”古氏眉目舒展,难得温和了一分。   姜琴娘眼珠子转了转,目光从古氏身上滑过,随后落到了楚辞身上。   她一愣,又眨了眨眼,讶然道:“扶风先生?你怎在这?”   楚辞见她眉眼嫩气,娇憨似小姑娘,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我受梅鹤山长所托,来跟老夫人问安,正要拜别,大夫人就晕厥了过去。”   这说辞,姜琴娘本能不信,可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古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安心歇着,好生养好身子,我已经和扶风先生定下了,他晚些时候就搬进府来,过两日就行拜师礼。”   姜琴娘更惊讶了,她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看楚辞又看看古氏,良久才呐呐的说:“那我让下头的人准备准备,莫要怠慢了先生。”   古氏按住她:“不用你操心,此事我让白姑去办。”   姜琴娘只得又半躺回榻上,她身段极好,肤白细嫩,鼓囊囊的前胸,将前襟撑成勾人的弧度,往下的腰身又很细,纤若约素,一握掌中轻,裙裾下的腿修长笔直。   若要旁人来说,这身子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娇媚如妖,比之风月楼子里的姑娘还勾人。   偏生她脸又长的正经天真,晃眼看过,像不谙世事一般。   比如她此时,虽是不经意,可那般躺着没有遮掩,就像是无声的邀约。   楚辞眼睑半垂,遮了幽深流光,他默默转过身,也顺势将姜琴娘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唐大夫一心一意开方子,才不会注意这些。   他三两笔写好方子,吹干墨迹给了白姑,又叮嘱了两句,适才领了诊金出门。   古氏回头过来,就见楚辞站在榻前,背对着姜琴娘,面无表情。   不等古氏有旁的想法,楚辞率先开口道:“大夫人既是无碍,容楚某先行回书院收拾行囊。”   古氏只差没楚辞给供起来:“先生可是需要人手帮忙?”   楚辞谢绝,气度高洁,也不曾多看姜琴娘一眼,拂袖翩然而去。   古氏殷勤的将人送出府门,态度再是卑躬屈膝不过。   姜琴娘稍稍休憩了会,有了微末力气,她径直起身,澄琉扶着她欲言又止。   “怎的了?”姜琴娘疑惑。   澄琉眼见没外人,才低声道:“大夫人,那个夫子不是个好人。”   姜琴娘随口一问:“你怎这样说扶风先生?他如何不好了?”   澄琉跺脚,遂弯腰低头凑到她耳边,将起身他抱人时的小动作说了一遍。   姜琴娘怔了下,回过神来,她冷着脸呵斥澄琉:“扶风先生是读圣人书,明圣人理的端方君子,日后此等话莫要再说,记住了?”   澄琉莫名被训斥了顿,她咽下已经滚到喉咙的劝慰,委屈低头应下。   姜琴娘若有所思,她自然是信澄琉的话,可老夫人已经决定聘请扶风先生过府当西席,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话就不能说。   不过,眼下云锻之死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都会落下来,姜琴娘也就没多少心思去计较旁的。   她等着古氏回来,同她支会了账目,索性提拎着唐大夫抓的药回了自个的汀兰阁。   古氏不忘叮嘱:“今个晚上是扶风先生头一回进府,我预备给他接风,你赶紧回去休息,身子好些晚膳之时就一并过来用,另外,将一年二十四两的束脩准备好。”   姜琴娘眼皮一跳:“扶风先生日后都住在咱们府上?那他白泽书院那边如何处置?”   古氏不在意地挥手:“书院那边课并不多,大部分时日扶风先生还在府里给重华启蒙。”   姜琴娘遂不再多言,她应下,沉默地回了汀兰阁,左思右想,都觉得有哪里不妥当。   待到日暮时分,姜琴娘再见着一身青衫落拓的楚辞之时,她忽的就明白过来有哪里不妥当了。   重华的院子在勤勉楼,那勤勉楼同她的汀兰阁仅一墙之隔,日后扶风先生楚辞授课,悉数都在勤勉楼!   一个是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一个是守寡妇人,平素距离只有一墙,这没事都能倒腾出一摊子的事来。   这回,姜琴娘忽的就看不明白古氏到底在想什么了? 第7章 两粒红枣   休息了小半日,又喝了汤药,临到晚膳之时,姜琴娘的脸色已经稍微好看一些。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素色细葛布长裙,拢宽松得月白色轻纱披肩,一头青丝挽成慵懒的堕马髻,斜插白玉簪,除却这点,她连耳珰都不曾戴一对。   脸上略施薄黛,掩去眼下疲惫,瞧着精神一些,她从汀兰阁出来,瞧着对面的勤勉楼就皱起了眉头。   姜琴娘曾听说过,苏家祖上五代之前,那也是京城人士,后来家道中落,才来的安仁县。   五代过去,苏家在安仁县已经成为数一数二的富户,一家三房的府门,占地颇为宽敞。   整个苏府坐北朝南,中轴正中是以福寿堂为主,称为北廊,住着苏家的大房,也是古氏的嫡长子这一脉。   只不过,如今嫡长子故去,独留下守寡的姜琴娘和苏重华,以及十六岁的胞妹苏瑶。   西边是古氏的庶子二房一家,东边住的三房,也是庶子出身,这两房的人鲜少过来北廊走动,约莫晓得古氏不待见。   姜琴娘入府两年有余,除却她进门那会,还有每年佳节新年,三房的人会坐到一块,平素决计是见不到的。   她的汀兰阁和苏重华的勤勉楼在北廊以东,出去过条甬道,就是三房的地界。   汀兰阁属于后宅院落,但最是靠近前院,往常方便姜琴娘进出操持外头的生意。   勤勉楼在前院,因着苏重华年纪还小,他同姜琴娘这个继母的关系又十分要好,故而才将这座最接近后宅的院落给了他。   如今,姜琴娘只要一想到楚辞会住进勤勉楼,她就倍觉浑身不自在。   “大夫人,瑶姑娘来了,说是想和您一块过去福寿堂。”澄琉低声道。   姜琴娘面有恍惚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装着事,云锻的死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叫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那点不自在只有那么一瞬,她就没精力再去介怀。   苏瑶今年十六,是古氏膝下独女,去年及笄,还不曾婚配人家。   远远的,她见着姜琴娘,当即眼眸一亮,提起裙摆小跑过来,微微红着脸道:“嫂嫂,听说给重华找好了西席?”   苏瑶长的和古氏并不像,她脸如鹅蛋,杏眼水汪,琼鼻粉唇,身量高挑纤秾有度,是时下流行的那种椒O乳小腰。   整个人秀丽雅致,性子还温婉乖巧,任哪家长辈瞧了都会喜欢。   姜琴娘扯了扯嘴角:“是,已经找好了,是位学识渊博的先生。”   苏瑶不曾察觉姜琴娘的精神头不好,她眉眼弯弯,难得小声调侃了句:“怕不是个糟老头子吧?”   姜琴娘摇头失笑,眼见时辰差不多,遂道:“走吧,去晚了会怠慢先生。”   两姑嫂一路,多数时候是苏瑶低声在说话,姜琴娘安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不过一刻钟,两人穿过垂花拱门,就见白姑领着一袭青衫的楚辞从外头进来。   许是看见了姜琴娘,楚辞站到一边,半垂眼眸等着。   姜琴娘打起精神,和苏瑶上前,率先福礼:“姜氏见过先生,先生入住勤勉楼可还习惯?要是有需要的,先生但说无妨。”   楚辞这回抬眼,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姜琴娘抿了抿嘴角:“扶风先生?”   “大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楚辞忽然问道。   姜琴娘微微一笑,丹朱红唇烈焰流辉:“劳先生挂念,服了汤药,已经好多了。”   楚辞点了点头,末了又说:“大夫人乃一家之主,当多多保重身子。”   闻言,姜琴娘勉强笑了笑,她回过头来,见苏瑶面红耳赤地躲在她背后,羞怯难当,便介绍道:“这是我小姑苏瑶,苏瑶来见过扶风先生。”   苏瑶本以为请的西席是位老翁,却不曾想,扶风竟是这样年轻,面容清隽,芝兰玉树,一身气度端方君子,真真好看。   她绞着帕子,声如蚊呐地行礼:“苏瑶见过扶风先生。”   楚辞无甚表情,淡淡拱手回礼,全然不曾多看苏瑶一眼。   白姑在旁笑道:“哎哟,往后扶风先生就将府上当成自个家里,莫要客气,怪生疏的,老夫人已经在催了,大夫人我等先行进膳厅?”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宽袖微摆,伸手虚引,避让一边,让楚辞先进厅。   苏瑶眼瞅着楚辞进了膳厅,美目盈光,水润雾蒙。   她轻轻拽了下姜琴娘袖角,凑上去咬耳朵:“嫂嫂怎的早没提醒我,扶风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糟老头子,害我丢脸了。”   姜琴娘不好说甚,小姑子人很是单纯,性子容易害羞,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乍然见着外男,手脚无措的哪哪都不自在。   “要甚提醒?这不见着就晓得了?”姜琴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日后约莫还会时常见着先生,莫不然你都要这样躲起来?”   “嫂嫂,”苏瑶羞窘,揪着她袖子跺脚,“你莫要再这样取笑我。”   姜琴娘提   着裙摆进门,人还没站稳,劲风袭来,软软一团的小孩儿冲了过来抱住她大腿。   “母亲,母亲,我今天也很乖哦。”苏重华仰起小脸,奶声奶气的道。   姜琴娘心尖发软,她抬手揉了揉小孩儿发顶:“母亲晓得了,那母亲让厨子给咱们重华卤鸡腿怎么样?”   小孩儿眼眸发亮,圆圆的跟水晶葡萄一样,他还比划着说:“要大鸡腿,这么大这么大的。”   姜琴娘低笑了声,眉目温柔,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母性柔光。   也只有面对苏重华的时候,她才能有片刻的松快和开心。   她弯腰抱起苏重华:“好,母亲亲自给重华挑鸡腿!”   两母子旁若无人的亲近,本是天伦之景,然就是有人觉得刺眼。   古氏轻咳一声,板着脸,法令纹深刻:“慈母多败儿,重华下年六岁,还抱什么抱,先生还在赶紧下来。”   苏重华噘了噘小嘴,恋恋不舍的从姜琴娘柔软的怀抱里滑下来,他忐忑不安地瞅着陌生的楚辞,怯生地拉住了姜琴娘一根手指头。   楚辞眼神柔和几分:“重华公子赤子天性,人之常情,勿须在意。”   先生都发了话,古氏便不好再严苛,对于苏重华和姜琴娘这对继母子之间的感情亲厚,她心情是复杂的。   一方面,她既是希望姜琴娘将苏家大房唯一的血脉视如己出,好生栽培。   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欢看到苏重华亲近继母姜琴娘,若是过于孝顺,就好像是对她、对逝去之人的背叛。   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可感情的事哪里是能控制的。   就如同,她一边依赖着姜琴娘对苏家的付出,另一边却看不上她,任她如何恭敬都不会满意一样的。   “重华来,祖母跟你介绍先生认识。”古氏朝苏重华招手。   苏重华犹豫了下,才松开姜琴娘的手,他似乎有些畏惧,战战兢兢的,不复刚才的活泼。   姜琴娘见苏重华并不排斥楚辞,一大一小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了解。   她索性折身出了膳厅,招来澄琉,吩咐她让厨子多卤一份鸡腿。   既然是承诺了小孩儿,姜琴娘也从不失信,该如何就如何。   不多时,苏重华熟悉了楚辞,不仅不怕生了,还被他说的一些有趣见闻迷住了,巴巴地靠他大腿边,一口一个先生,喊得亲热。   一直到用膳,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坐到姜琴娘这边来,嘴里还道:“先生,你明天就能教我习字么?”   楚辞坐在古氏的左手边,举止斯文,彬彬有礼:“明天不行,半月之后吧,你还小,我先教你其他的。”   苏重华也不失望,他坐在自己专用的高椅子里,晃了晃小短腿,心里头充满期待。   姜琴娘帮他挪好高椅,欣慰道:“先生博学多才,重华一定要好生跟先生做学问,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苏重华重重点头,绷着肉肉小脸很有决心的道:“母亲放心,我不会偷懒的。”   古氏笑的甚为开怀,她捻起帕子,轻轻揩了下湿润的眼角,一时间倒想起了故去的儿子,心情复杂。   “先生,我孙儿可堪造就?”她殷切问道。   楚辞微微一笑,星目粲然若黑曜石:“本性纯善,又孝顺贴心,还勤奋进取,令公子日后前途无量。”   这样的话,谁都喜欢听,便是连姜琴娘眼底都透出欢喜来,古氏更是高兴,她瞧着苏重华,仿佛明个亲孙儿就能中状元了一般。   “用膳,用膳,先生莫要客气。”古氏率先动筷招呼。   一桌接风宴,很是丰盛,至少在楚辞看来,同他从前在京城用的都不逞多让。   他当真也不客气,捡着喜欢的用。   宴席才开,姜琴娘让澄琉照顾着苏重华,她则起身,略敛袖子,站到古氏身侧,捻起一双干净的竹箸布起菜来。   她熟知古氏喜好,便依着她的习惯布。   楚辞用膳的动作微顿,食指略一动,手上的竹箸就转了圈。   沉吟片刻,他勾起嘴角道:“大夫人乃大孝之人。”   伺候古氏,这些年来姜琴娘早做习惯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先生过奖,亡夫先去,孝顺婆母,自然是我这做儿媳应该的。”   古氏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淡淡的说:“你也去用吧。”   姜琴娘福身退下,将手里的竹箸递给了白姑。   她重新落座,可也没用任何一点,反而是夹了鸡腿,分苏重华和苏瑶一人一个。   苏瑶耳朵红红着,头都快低到碗里去了,她很小声地道谢:“多谢嫂嫂。”   苏重华还小,姜琴娘遂拿了小叉子和银剪子,将鸡腿肉撕扯成小块,整整齐齐地码小盏里,方便他取用。   她这一番,先上伺候老的,跟着又要顾着小的,便是下仆都比她清闲。   楚辞眸光一闪,忽的就没了胃口。   眼瞧着一桌人,前后用完膳   ,姜琴娘才得空胡乱扒了几口饭,那菜也是捡自个面前的用,旁的美味菜肴,碍着规矩,根本不会取用。   用完膳,几人移步花厅,闲聊了一盏茶的功夫,苏重华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开始瞌睡。   姜琴娘抱着小孩儿,索性跟古氏说了声,先行回院,苏瑶连忙一并离开。   楚辞理所当然起身,跟着一起。   外头天色暗了下来,暮色沉沉,澄琉在前打着灯笼,姜琴娘背着苏重华,走得小心翼翼。   楚辞一路跟后面,盖因勤勉楼和汀兰阁离得近,故而两人同路,至于苏瑶的院子却是走的另外方向。   才走到半路,姜琴娘已经开始喘气,小孩五六岁了,背久了,又沉又酸手。   她正欲让澄琉接一下,冷不防背上一轻,她再回头,苏重华已经在楚辞怀里。   楚辞朝她弯了下眼梢,眉心一竖红纹褶褶生辉,在朦胧的夜色下,出奇得俊。   “我带他回去,大夫人身子不适,当多休息少使力。”楚辞道。   姜琴娘觉得许是夜色原因,她竟从楚辞压低了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温柔体贴。   楚辞率先迈开步子,从她面前越过,苏重华的小厮赶紧小跑着追了上去。   姜琴娘垂眸,她揉了揉手腕,适才抬脚。   到了两院之间分叉小径路口,姜琴娘见楚辞抱着人等在那,她快步上前:“回了院,先生将重华给小厮就可。”   楚辞点了点头,他比姜琴娘高许多,这般凝视着她的时候,显得既是认真又专注。   姜琴娘面皮一烫,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扶风先生还有吩咐?”   楚辞伸手,送至她面前:“我观大夫人并未用多少膳食,回去肚子应当要饿的,这个给大夫人垫垫。”   修长无茧,骨节匀称的手,月华泼洒,就覆上一层柔柔点光,此刻温热的掌心上,安安静静躺着两枚干红枣。   那红枣姜琴娘知道,起先福寿堂案几果盘里搁着的,一个有鸡蛋那么大,肉多核小,又糯又甜。   见姜琴娘愣愣看着,不说话也不接,楚辞手又往前送了送:“白日里大夫才说大夫人血气不足,红枣补气血。”   姜琴娘倏的就笑了,又大又圆的点漆眼瞳映着面前的人,心上就划过点滴暖意:“多谢先生关心,我会注意的。”   有时候她赤诚相待的家人,其实还不如陌生人来的真心。   素手轻抬,指尖微凉,捻起两粒红枣的同时,不经意就划过他掌心,轻若浮羽,酥酥麻麻。   楚辞垂手,不自觉捏成了拳头:“大夫人也应当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总会让……人担心。”   姜琴娘并未注意到他话语中的停顿,她想起云锻的死,好心情转瞬就没了,毕竟或许她根本就没几天自在了。   她自晒一笑,朝楚辞摆手:“先生早些回去吧。”   话毕,只留给楚辞一抹裙裾飘扬的背影。 第8章 二号马甲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明辉。   勤勉楼西厢房,烛火亮澄,晕黄暖人,方格棱花窗牖投射出的剪影修长如竹,卓然出尘。   楚辞一身水汽,身着袖口衣领微微泛黄的中衣,中衣虽然旧,可却干净整洁,每一条缝隙都被铜壶熨烫过,半点皱褶都没有。   鸦发半润,垂坠及腰,发梢滴水,落在中衣上,就晕染出一圈水痕。   他端坐在外间的书案前,顿了顿,适才从袖袋里摸索出灰扑扑的钱袋子。   钱袋子同样很旧,用的针脚都起了毛边,口子上还有磨损的地方,可却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只见他扯开口绳,将钱袋倒过来,哗啦一阵响,大大小小的碎银滚落了满书案。   楚辞长臂一展悉数拢住,又移来黄铜闲鹤衔芝烛台,就着光亮,表情认真地将所有碎银数了一遍,不多不少,统共九十两。   末了,他又在袖袋里摸了摸,这回摸出二十四两白银。   这银子是随后姜琴娘差人送过来的,算他一整年的束脩。   楚辞从二十四两里头先拨出十两凑那九十两里,刚好整一百两,剩下的十四两,他拿剪子挨个分成一两大小的碎银。   最后,他瞧着一堆一百两的,和十四堆一两的银子,抖了抖旧钱袋子,皱起了眉头。   刚赚到手的银子还没捂热,钱袋子里又一个铜板都不剩。   楚辞并未计较太久,他铺开一方白纸,敛起袖子研了点墨,随意取了支毫笔,蘸墨正要动笔,忽的想起什么,将毫笔转到了左手。   左手运笔,他竟是动作自然流畅,使的和右手一样便利。   纸笺雪白,墨迹浓黑,白纸黑字,就见上头写着——   “吾弟妹姜氏,复又一年,不知安好依旧?愚兄前头下沙场,诸事顺遂平安,奉上白银一百两,唯望弟妹及吾弟高堂手足万安……”   最后落款“公输山人”,再盖上私印。   整篇信,字迹潦乱奔放,笔锋金戈锋锐,龙飞凤舞,字里行间能瞧出很是匆忙的意味,充斥着一股子粗狂的不拘小节。   待墨迹干了,楚辞将写好的信折叠封存,又找了早备好的荷包将那一百两装进去,至于剩下的十四两,他则随便寻了小一些的荷包放。   都处理妥当了,他才将两荷包收捡好,准备明日寻个空闲去驿站一趟。   银钱都有了去路,即便是所剩无一,楚辞躺到床榻上的时候,还是为今年又了了一桩心事,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不期然他想起姜琴娘来,今日接风宴,她就没停歇过,围着一家老小打转,分明府里有旁的下仆,然有些事,还是需要她去亲力亲为。   那般娇娇软软的女子,没了男人可以依靠,风风雨雨都只能自己扛着,还需要照顾别人,世事艰难,心里该有多辛苦?   骤然而起的心疼缓缓蔓延,从四肢百骸流蹿到心脏,盘旋一圈后,驻扎沉淀下来,就成无法遏制的悸动。   这样的渴望,这样的执念,像很多年前那般,他肖想的骨头深处都疼了。   闭眼,一瞬间的黑暗,再睁眼,光晕浅淡,氤氲暮霭。   好似三月的早春薄雾里,朝颜嫩藤以缠绵悱恻的姿态缠绕着篱墙,蜿蜿蜒蜒,带着新泥的芬芳,吐露勃勃生机。   他叹喟一声,耳边听到再熟悉不过的轻柔鹂音儿。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万望夫君戍守边疆之际,也能以自身的安全为重,琴娘……还有高堂手足皆等着夫君平安归来……”   那嗓音娇腻的像是掺杂了金黄色的蜂蜜,尾音微翘,其中饱满的期待,软软的都叫人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轻轻勾起嘴角,权当这话是在对他叮嘱。   然后,他低下头来,曦光微暖中,面容嫩气,身姿却妙曼如妖的女子犹豫了瞬,尔后踮起脚尖,丹朱红唇上微熹点缀,芬芳柔软地印了上来。   柔软!   甜糯!   很奇怪,那种触感楚辞觉得他好似感受过,所以才会份外清晰,清晰得让他顷刻就生了不该有的绮念。   眼前的一幕纷繁,旋转上升,然后“啵”的一声破碎成七彩的颜色,竟如同雨后彩虹。   “哎……”一声沉郁,透着深入骨髓的怅然。   楚辞缓缓睁眼,卯时的天光里,浅淡暮色从豆青色的床帐帷幔偷泻进来,他抬头,遮挡住眉眼,任凭心头悸动激荡不休,四肢酥麻。   那股悸动随血液奔腾,灼热滚烫,最后汇聚于脐下三寸之处,鼓臊欲动!   临至某个界点,热烈的情感由心而生,伴随某种不可抑制的、隐秘的、无法启齿的欲望一起爆发。   有那么一瞬间,楚辞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像是烟火绽放夜空,绚丽灿烂,又转瞬皆逝。   极致的快慰之后,便是极致的空泛,那种怀中空无一人,只能凭臆想的虚无寂寞,让楚辞皱起了眉头。   他坐起身,薄衾之下两腿之间忽然的湿冷和滑腻,让他脸一黑,简直   一言难尽。   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对这等事自然一清二楚,亦不会觉得难为情,可到底只是因为个过去记忆带来的梦境就这样失态,倒让他对自个的定力十分失望了。   “呵,”嘲弄迭起,楚辞掀开薄衾下床榻,“楚九卿,你想个女人都疯魔了不成……”   赤脚触地,微微凉凉,发梢摇曳影绰明灭,带出一种迥异于书生斯文气的随性肆意,没有墨守成规的古板,少了白日里的无趣,多了男人才有的侵略迫人。   然,这样风姿的楚辞,无一人得见。   彼时,天色大亮,整个苏家渐渐喧闹起来,下仆喁喁私语,不时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为整座北廊添了几分人气。   姜琴娘睁眼,摸了摸还在跳动的心口,长舒了口气,今日她还活着,是躺在自个床上,不是县衙大狱里头。   她起身,默默在床沿坐了会,才慢吞吞地开始拾掇自个。   澄琉趁着早膳功夫,轻声回禀:“大夫人,扶风先生今日已经开始在勤勉楼给重华公子上课了,明日的拜师礼福寿堂的白姑已经在操持,老夫人说,让大夫人好生休养身子。”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味同嚼蜡地用着红枣枸杞粥,勉强咽了一小块白面馒头,就再用不下了。   澄琉担忧地皱起眉头:“大夫人,您再用一些?”   姜琴娘摇头,她起身吩咐道:“今日日头不晒,泡一壶花果茶,我在院子里坐坐。”   汀兰阁前院,没有旁的院落那样讲究假山流水的摆置,院角就一株葳蕤石榴树,屋前并两口水缸,其中一口栽种着碗莲,另有游鱼偶尔跃出水面,在日光下泛出晶莹水花。   榴花树下,摆放着石桌石凳,清风徐徐,榴花娇艳似火,明媚如春,倒也真真清闲。   姜琴娘面前的花果茶渐凉,粉彩O金边的茶盏,盏中茶汤澄亮,未有涟漪。   她手边还展开了一方帕子,素白的颜色,角落用平针寥寥几针勾勒的水墨七弦古琴,雅致婉约,如同她的人。   有风吹来,掀起帕子的一角,姜琴娘伸手抹平。   这些时日,任她千思百想,亦不能在金鹰大人插手的情况下找到一线生机,没有半点侥幸可言。   前路黑暗,简直就像是直达深渊的断头路。   “大夫人,您已经坐了一上午了。”澄琉不明白姜琴娘这几日到底是怎的了,魂不守舍恍恍惚惚,整个人好似丢了魂儿一样。   姜琴娘没吭声,澄琉又说:“大夫人,赤朱身子已经大好,她托人带话,想问问大夫人明日回来可行?”   听闻这话,姜琴娘回过神来:“不,让她再多休养一段时日。”   兴许再过些时日,她就做不得主了。   澄琉应了声,正欲退下,折身就见一袭青衫的扶风先生缓缓走来。   姜琴娘也是看到了,可今日她没精神搭理,便只睁着黑圆的大眼睛木讷讷地望着他。   “大夫人,今日上午我教了重华公子背诵三字经,公子记忆不凡,过三遍就能全记住,我想问问,可是大夫人此前教过一些?”楚辞嘴角含笑,星目粲然。   “嗯,”姜琴娘垂眸摩挲丝帕古琴纹,“教过一点。”   楚辞眉头一拧,目光落到那张丝帕上眼瞳猛然紧缩!   点漆如墨的眸子飞快蹿过幽深暗芒,一刹那间,楚辞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也转瞬就明白了很多。   他状若无意,伸手挑起那丝帕问:“这帕子是大夫人的?花样可真是格外文雅。”   姜琴娘指尖一颤,她细直的五指收拢,突兀地伸手将那帕子抢了回来。   楚辞暗自叹喟,自顾自撩袍坐下:“我观大夫人近日似乎被烦尘所扰,大夫人若是信得过我,不妨道来,我自当为大夫人分忧解难。”   姜琴娘死死扭着帕子,咬着唇,娇躯还在微微颤抖。   楚辞将她面前凉了的花果倒掉,重新满上温热的,然后起身塞她手里,目光挚诚:“大夫人,你可以尝试信我。”   姜琴娘抬头看着他,黑眸水汽濛濛,无助可怜还惊恐。   她捧着温热的茶盏,努力汲取那点暖意,抽回鼻尖的湿意,犹豫了下,鼓足勇气,似是而非的说:“若是,我说若是一个人走投无路,又该如何继续?” 第9章 多子多孙   “我说,若是一个人走投无路,又该如何继续?”   姜琴娘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幻的缥缈,像是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晃晃荡荡,没有着落。   又像是细细密密的冰渣洒下来,铺陈满胸腔,四顾都是冷凉的。   楚辞看着她,清隽面容上并无多少表情。   姜琴娘眼底的希翼,在他的沉默里,像星火一样渐次暗淡成灰烬,终成一片荒凉。   她自晒一笑:“所以,先生也答不出来么?”   楚辞摇头,一板一眼的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然不用面对走投无路的境地。”   这并不是姜琴娘想要的答案,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胡乱抓住一根稻草,就以为可以救命。   事实证明,稻草终归是稻草,不是坚实横梁。   她垂眸,叠好帕子收敛入袖,像交代后事一样说:“往后重华就拜托先生了。”   楚辞忖度地屈指轻敲石桌:“既然大夫人都知道走投无路,为何还要走下去?何不披荆斩棘,另辟蹊径?”   披荆斩棘,另辟蹊径?   仿佛冰水入油锅,嗤啦声中,姜琴娘隐隐约约抓到一丝明悟,然那丝明悟快若闪电,在她细想之时,又消失不见。   楚辞起身,绕到姜琴娘身边,眸光深邃而专注,他抬手,缓缓抚上姜琴娘鬓角。   温暖的指腹,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从她散落的细发间分花拂柳地穿过,有那么一瞬间,姜琴娘觉得他指尖碰到了她的脸,带着疼惜,像是在抚摸,又像是在摩挲。   她眨了眨眼,抬头望着他,呆坐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自觉屏息。   “有落花。”犹如杂耍,楚辞手腕翻转,指尖就多了一朵烈焰榴花。   那榴花花瓣层层叠峦,迤逦媚秀,自然天成。   楚辞转着榴花,抬头看了眼头顶茂密的红蕊翠盖:“大夫人很喜欢榴花?”   姜琴娘实诚地答了句:“多子多孙。”   楚辞挑眉,榴花开败之后,再有几月结出果来,红艳艳甜滋滋的石榴可不就是多子多孙的吉兆。   他调笑了声,眉心竖红纹瞬间滟潋:“大夫人原来这么喜欢小娃娃。”   这话莫名就让姜琴娘生了微末慌乱,她耳根发烫,连忙起身,低着头就想走。   “大夫人!”楚辞脚步一错,挡住她去路。   姜琴娘心烦意乱,她语气很差的道:“扶风先生,我很忙,也……”   “嘘,”楚辞食指一竖,轻轻点在她丹朱红唇上,在她反应过来之时,又飞快移开,“大夫人,有时候勇于面对,好过用千百个谎言来掩盖。”   姜琴娘心肝乱颤,她捂住心口,惊骇地望着楚辞,他那话,让她陡然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就像是猎鹰下的兔子,无论逃到哪个方向,结果都在猎鹰的锐利视线之内。   楚辞转了转指尖榴花,低头轻嗅一口,尔后将之别在姜琴娘鬓角耳间。   靡颜腻理,弱骨丰肌,真真是个秾丽尤物。   “大夫人,天无绝人之路,勿须担惊受怕,一应只管堂堂正正的去应对,”他屈指,从她脸沿划过,带着不可名状的心思,“相信我。”   姜琴娘怔忡:“即便我可能失手杀了人?”   闻言,楚辞低笑了声,他两指捻起她细白的皓腕:“大夫人这点子力气,杀鸡尚且勉强,何谈杀人?”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大夫人当自问,是否蓄意谋杀,或者亲眼见证死亡,如若都没有,大夫人当坚定本心,莫要被外物所迷。”   犹如拨云见日,听了这话,姜琴娘忽的就释怀了。   这些时日,太过担惊受怕,又还委屈的很,如今再压抑不住,她怅然低泣,唯恐失态,又慌忙低下头。   楚辞星目微眯,欣赏起手里的白瓷皓腕来,刚才他捏起她手腕,就没松手过。   那手腕纤细柔软,肌肤娇嫩,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就是腕侧微微凸起的尺骨小头,也让他觉得分外精致可爱。   可爱的……想亲!   “扶风先生,”姜琴娘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抽哒了下,咽回酸胀的情绪,“多谢先生指点迷……”   她抬起头来,话还没说完,才反应过来,两人动作太过接近,心慌意乱地抽回手腕,白嫩面颊腾地就红了。   且手腕被碰触到的地方,好似被沸水溅了,滚烫热辣,让她极为不自在。   楚辞眉目高洁,表情正经:“大夫人脉象仍旧疲软无力,多注意身子。”   姜琴娘将手背身后,悄悄蹭了两下,含糊应了声:“我晓得了。”   楚辞见好就收:“日后大夫人再有难处,莫要憋在心里,同我说说也成的。”   姜琴娘点头,她不着痕迹得往后退了步,拉开距离敛衽行礼:“今日多亏先生,琴娘已经想明白了,感激之情,诉不出万分之一。”   楚辞摆手,并不放心上,他目光从姜琴娘   鬓角那朵榴花略过,眼底有浅淡笑意:“下午我会教重华公子认笔识墨,大夫人要想考校的话,可以晚膳过后来勤勉楼。”   话毕,楚辞深深地看她一眼,拇指食指相互摩挲着旋身而去。   青衫鼓动,宽袖和着袍裾猎猎飞扬,他身姿洒脱,竟有魏晋名流的不羁风骨。   姜琴娘抿了抿红唇,招来起先就进屋了的澄琉:“去,让赤朱回来。”   她想通了,诚如楚辞所说,与其说谎,日后要用千百个谎言来掩盖,不如堂堂正正地面对。   毕竟,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又或车到山前,必然有路。   她想通这一点,又下了决心,整个人倏的就倍觉轻松,仿佛卸去了枷锁,也有了少许精神。   耳鬓有些轻痒,姜琴娘抬头摸了摸,就摸下一朵榴花来。   她怔了下,捏着榴花,眼波流转,明媚娇美,咬唇啐了口:“姜琴娘,先生为人君子,你莫要没脸没皮瞎想。”   然,那朵榴花,她犹豫了会,到底还是拿帕子包了起来,等阴干之后,覆上一层通透的薄绢丝,还可用来当书签。   到了第二日,便是古氏看的黄道吉日,适合正式拜师。   仪式是在白泽书院的书海堂办的,盖因书海堂供奉着一樽孔圣金像。   楚辞请来了白泽书院山长梅鹤作为主司人,书院其他先生见证,古氏这边在案台上摆弄好上品笔墨纸砚,请了县里相熟的通家来观礼。   吉时一到,铜钟敲响三下,身着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的楚辞一脸肃穆地上前,在梅鹤山长主司人地唱喏下,率先同上首的孔圣画像拜了三拜。   接着,梅鹤山长继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对这一应规矩唱词,梅鹤山长轻车驾熟,片刻后,五岁的苏重华绷着包子小脸上前来,他今个同样穿着一身靓蓝色锦锻棉直裰。   小孩儿细软的发丝扎成两角,整整齐齐,身上少了平素戴着的金锁项圈,却多了几分认真。   他双手持拜师帖,跪到楚辞面前,举过头顶,奶声奶气的说:“扶风先生道鉴,先生之学识才德,名扬大殷,吾之后生,欲投先生门下久矣……”   一篇不短的拜师贴,苏重华硬是记得清清楚楚,还咬字明白,话语之间,更是无师自通学会了抑扬顿挫。   梅鹤山长抚着胡须,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来。   楚辞收了拜师贴,姜琴娘便端上来清茶,苏重华紧张地看她一眼,在她鼓励的目光中,双手奉茶过去。   楚辞再接,旋起茶盖,呷了口,放下茶盏后,他拿起高案上的戒尺。   戒尺一敲头,二敲肩,三敲身,楚辞应和钟响罄鸣,唱喏着相应的训O诫之言。   整个书海堂里头书墨芬芳,气氛庄严隆重,肃穆得让人凝神细看,唯恐漏听了任何一句诫词。   谁都没想到,就在苏重华起身,正式礼成之时,冷不丁,一队腰佩大刀,身穿玄色圆领衣衫的衙役分列左右,哗啦涌进来。   姜琴娘眼皮一跳,真等到这个时候,她既不意外也不慌张了,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   她回头在一众惊诧莫名的宾客中间寻到楚辞,对上他的目光,忽而梨涡浅显地弯眸一笑。   楚辞面无表情地放下戒尺,冷静地吩咐白姑将苏重华抱出书海堂。   古氏惊疑,上前来对进门的县令蒋明道:“蒋大人,这是何故?”   蒋明远穿着朝服,一摆袖子,甚是威严:“老大夫人,今日坏了令孙拜师礼,纯属无奈,云锻一案,本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询府上大夫人姜氏。”   这话一落,堂中众人面面相觑,皆是难以置信。   姜琴娘越众而出,她脸色有些白,然眼神沉静,不慌不忙:“蒋大人今日不来,过几日小妇人也是要去见大人的。”   蒋明远挑眉,他旁的也不多说,只挥手道:“来人,将姜氏带回县衙。”   姜琴娘不用旁人押着,她深呼吸,抬脚就往外走。   婢女赤朱扑地上来:“大人,婢子当时也在双月湖!”   蒋明远道:“一起带走。”   好端端的一场拜师礼,谁都没想到竟是发生这样的意外,古氏气得个仰倒,身边下仆赶紧扶住她。   “孽啊,都是孽啊,家门不幸!”她哭喊着,也不知是为姜琴娘担心更多一点,还是痛心苏家门风被败坏。   楚辞垂眸,掸了掸面料垂坠光滑的刻丝宽袖,这身直裰新衣,是昨晚姜琴娘送他的。   那女人分明是将他的囊中羞涩看在眼里,又顾忌他的脸面,送衣之时还冠冕堂皇的说:“重华不懂事,说要和先生穿一样面料的衣裳,劳先生担待一二。”   “老夫人,”他面无表情,声音有些冷,“蒋大人只说是问询,并不曾定罪。”   古氏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像被捏住脖子的鹌鹑,瞬间没了声音。   她看着楚辞,似乎不太明白他说的话。   楚辞无意多解释,他扫了全神色各异的宾客,蓦地朗声道:“县衙么,楚某还不曾去过,一刻钟后,楚某去走上一番,恰可将大夫人接送回府。”   梅鹤山长皱眉:“九卿,君子不立危墙,苏家的事,你再好生思量。”   楚辞眉眼舒展,唇一掀,轻笑道:“山长,九卿心里有数。”   话已至此,梅鹤山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书海堂里的宾客三两告辞,古氏面色灰败,她眸色复杂地看了楚辞一眼,颤巍巍地出去找到苏重华,领着小孩儿先行回了苏府。   未时中,姜琴娘手脚发软地走出县衙大门,赤朱状态也很差,两主仆相互搀扶依靠,就像是两个孤苦无助的雏鸟儿。   威严的县衙大门,便是在艳阳下,都带出森寒阴气。   姜琴娘眯眼,映着刺眼的日光,她一眼就看到站在阼阶下头的清隽身影。   她愣住,眨了好几下眼,还以为自个眼花了。   楚辞失笑,他提起袍裾,施施走上前来,眸光深邃,滟潋粼粼,像是糅杂了万千繁星。   他低声道:“大夫人,我来接你。”   一句话七个字,顷刻就让姜琴娘泪流满面。   她以为,狼狈至此,声名昭臭,当如无处容身地过街老鼠,不说会被浸猪笼,至少也人唾弃咒骂。   然而,到底还是有人肯信她!   “怎的哭了?”楚辞心头一沉,莫不然蒋明远用刑了?   他低头摸出帕子,还没递过去,袖角就被人沉沉地捉住了。   “扶扶风先生……”姜琴娘已然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伤心得不能自己。 第10章 很甜很甜   嫩气的小脸满是湿痕,她望着他,泪眼婆娑,娇弱的当真像是水做的。   那双漂亮的眸子又红又肿,鼻尖也是粉粉的,小嘴水光红艳,依稀可见细小的齿痕。   楚辞捏帕子的手一紧,心都快被她哭化了,偏生还不能将人抱怀里安慰。   他遂捻起帕子,离她不远不近,飞快往她脸上擦了几下:“莫哭了,可是县令对你用刑了?”   说道最后一字,他下颌紧绷,丝丝厉色几不可察的一闪而逝。   姜琴娘抽嗒了声,她就是心头太难过,又太委屈,一时没憋忍住失态了。   “没有,”鼻音还很重,可却格外的软糯,“扶风先生,回吧。”   楚辞应了声,摩挲着帕子上的湿润,一时间神色难辨。   赤朱也跟着哭了,她扶着姜琴娘,期期艾艾的说:“大夫人,都是婢子不好,要不是婢子砸那两下,也不会连累夫人。”   姜琴娘拍了拍她的手,脚步虚浮得下了阼阶,慢吞吞往苏府走。   楚辞跟在两人后面,他看着姜琴娘的背影,目光晦暗,脸沿线条冷硬,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没走出半里路,姜琴娘身子一晃,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往前栽倒。   赤朱心神松懈,竟是没反应过来。   楚辞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手就拽住了她臂膀:“琴娘?”   姜琴娘脸色很白,白的带着透明,她拉扯嘴角,朝他虚弱地笑了下,露出一点梨涡。   楚辞小心翼翼地扶她站好:“你站稳一些,我去寻座轿子来。”   姜琴娘点了点头,鬓角渗出冷汗,就算是站在五月的艳阳下,她亦觉得背心发冷。   楚辞实在担心,走两步回头,见她半靠在赤朱身上,适才加紧步子,去寻软轿。   好在安仁县虽不大,可还能找着那等供人租赁短用的软轿,楚辞身上没银两,他索性脱了那件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找间当铺典了,才算雇到软轿。   好一番折腾,待到姜琴娘坐上软轿,已经是两刻钟后。   她在轿中稍作休息,情绪稳定下来,就同走在轿窗边的楚辞将在县衙内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其实,她也不知怎的,便是明白这些事跟楚辞说了也没用,可她不想辜负那份信任。   她想要他晓得,她不是其他人说的那样不守妇道,也没有杀人。   楚辞低笑一声,眉眼有清晰可见的欢喜:“大夫人勿须解释,我也是相信你的,且如你所说,县令大人例行问话,你原原本本地说了,定然是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定罪论处,所以您能归家,大夫人安心不用再害怕了。”   姜琴娘叹息一声,娥眉簇拢,脸上是化不开的愁绪:“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名声在县里素来不怎么好,这一回后,怕是更……”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白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直觊觎苏家,这样的机会岂容错过?”   另有宽慰的话,楚辞却是不好现在说,他沉默了会,瞅着坊市街边有卖麻糖的。   白生生的麻糖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上面撒着焦黄的芝麻粒,瞅着就馋人,偏偏小贩还拉长声音不断吆喝着。   他往袖子里摸了摸,雇了软轿后,他全身上下就只剩十文铜板。   他看了愁眉不展的姜琴娘一眼,转脚径直到麻糖摊前:“如何卖的?”   “这位客人,四文一两,祖传手艺,老字号麻糖,味道绝对好!”小贩很会做买卖,一张利嘴能说的人意动。   楚辞将十文铜板递过去:“我就十文,买三两!”   小贩有点为难:“不然客人买个二两?”   楚辞固执:“三两,成还是不成?”   这般站大街上的跟人讨价还价,他也不觉没脸,更不觉得花光这十文会舍不得。   小贩妥协,收了十文钱,手脚麻利地秤了三两,拿油纸包好递过去。   楚辞买好麻糖,再一回头,软轿已经走远了,他大步流星地追上去,然后将麻糖从轿帘递了进去。   “古书有言,心绪不佳之时,当用甜的。”他轻咳道。   姜琴娘展开纸包,三块大小不一的麻糖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她单手捂嘴,偷偷翘起了嘴角。   须臾,楚辞听软轿里头说:“嗯,很甜。”   姜琴娘用完麻糖,舌尖还泛着甜腻,软轿就停在了苏家大门口。   赤朱掀开软帘,姜琴娘下来就见苏家朱红嵌兽头铜把手的门牖关得严严实实,也不见半个下仆人影或者门房。   姜琴娘心头浮起阴霾,赤朱上前叫门,喊得声音都哑了,可那门牖硬是纹风不动,府里头也安静无声,竟像是没半个人。   还有甚不明白的,古氏这是要将她逐出家门!   姜琴娘苦笑一声,瞬间心灰意冷,自打她进苏家,这两年多来兢兢业业,操持买卖,照顾老小,从来不曾偷懒过一日,到头来却毫无信任可言,落不了半点好。   楚辞   皱起眉头,陡生怒意。   他站侧门前,用力拍了拍,含怒开口:“我是楚辞,开门!”   半刻钟后,侧门吱嘎一声,门房畏畏缩缩地打开了。   楚辞半只脚踏进去,另外一只脚却留在门外,他对姜琴娘说:“大夫人,请。”   姜琴娘想朝他感激的笑笑,可却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脸。   她仓皇低头,生怕再晚一息,眼底的湿润就再次滚落下来。   “出去!”   然,冷凝怒喝掷地,仿若冰雹霜雾,冻人肌骨。   姜琴娘初初踏进门槛的脚一顿,迟疑地退了回去。   她抬眼,就见古氏双手杵着拐杖,坐在黑漆圈椅里,法令纹深刻如刀削,面无表情得吓人。   “我苏家,没你这样不守妇道,不遵三从四德的媳妇!”古氏提起拐杖跺了跺,每一下都像是跺在姜琴娘心上,让她好似要死了一般。   “老夫人,”她深呼吸,娇躯微颤,“不管您还认不认我,我还是要说,我没有不守妇道,我也没有不守三从四德,我自问问心无愧,对得起任何人。”   古氏缓缓起身,她被白姑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姜琴娘面前,字字诛心的道:“麻雀栖的再高,也当不成凤凰,姜氏,你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经历,你自个清楚!”   姜琴娘摇摇欲坠,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可怜极了:“老夫人,你是要逼死我以证清白么?”   古氏唇抿成直线,她定定看着姜琴娘,忽的扬袖挥手——   “啪”重重的一耳光抽了下去! 第11章 我带你走   晃白刺眼的五月艳阳下,古氏面带怒容,深刻的法令纹像是尖刀刻画的,冷漠无情的近乎残忍。   她的手这些年被保养的很好,没有老皮和茧子,甚至指腹间泛着雪色一样的白。   酱色宽袖鼓风扬起,带着猎猎声响,在她扬手的刹那,阴影笼罩,风生厉色。   姜琴娘娇躯一抖,条件反射地偏头闭眼。   电光火石之间,楚辞星目骤然一眯,唇肉紧抿,用迅雷不及掩耳抬手往姜琴娘脸上一挡。   “啪”古氏的那一巴掌抽在楚辞手背,因着力道太大,袖角飞高,打在了姜琴娘眼角。   “唔!”姜琴娘闷哼一声,抬手捂住右眼。   “大夫人,哪里伤到了?”楚辞心头一紧,连忙问道,至于手背上火辣辣的刺疼,却是根本不在意。   姜琴娘没有回答他,她只眼神坚定地注视着古氏。   出人意料的,她不仅没退让,反而往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果敢无畏地踏进苏家门槛。   并道:“七出之条,我无一触犯,您便是容不下我,也没资格替大公子休了我!”   所谓大公子,便是古氏嫡长子,姜琴娘的第三任亡夫,苏重华的生父!   乍然提及,古氏面色铁青,她扬起拐杖就要二次打来。   “不要打我娘!”软糯的稚子童音猛地响起,比声音更快的,是炮弹一样冲过来的小孩儿。   小孩儿展开双臂,死死地护在姜琴娘面前,绷着肉肉小脸,跟古氏对峙:“祖母不要打我娘!”   这还得了,古氏松了拐杖,却像仇人一样剜着姜琴娘,字字如冰的道:“重华过来,她不是你娘!”   可苏重华就像是认定了姜琴娘,他转身抱住她大腿,扭头望着古氏带着哭腔道:“不要,她就是我娘!她就是我娘!”   姜琴娘心头泛酸,她缓缓蹲身,用力抱紧了苏重华。   然而她眼神却是落在古氏身上:“只要重华认我,大公子就认我,你没有权利赶我!”   古氏喘息两声,最后愤愤瞪着,拂袖而去。   有苏重华挡在中间,她到底还是顾忌一二。   古氏走了,姜琴娘浑身力气都用尽了:“重华,谢谢,谢谢你愿意承认娘亲……”   苏重华年幼懵懂,可小孩儿最是能感受到谁对他才是真心的好。   他拿软乎乎的小肉手笨拙的去摸姜琴娘的脸:“娘亲,不要难过,我会很快长大的,往后孝顺娘亲。”   姜琴娘眼圈泛红,心坎酸胀的一塌糊涂:“没关系,慢一点也没什么,娘亲不难过,有重华娘亲就都不会难过。”   苏重华点了点头,他拽起姜琴娘一根手指头,黏在她身边不离开。   楚辞眸光微动,他瞥了眼微红的手背,又见姜琴娘右眼眼尾有一道红痕。   那红痕有些肿,衔接在水色粼粼的眼梢,楚楚娇弱,我见犹怜,多添几分薄媚,让人想要心疼她一番。   他也确实心疼:“大夫人,你这儿的伤还是赶紧找大夫瞧瞧,莫要留疤了。”   姜琴娘感激地点头,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就想去摸。   楚辞一把抓住她手,认真道:“莫要碰,省的疼。”   姜琴娘愣了下,瞧着两人的手,微微睁大了眸子。   星目深邃,渐次幽深,楚辞沉下心神,静静感受了下掌心里的柔弱无骨。   细细的,小小的,软软的,就像是朵洁白新棉。   在姜琴娘想要抽手之时,他率先松手放开:“累了一天,大夫人先行回院休憩,休憩好了再论其他。”   姜琴娘垂眸,并未多想,毕竟楚辞言行举止光明磊落,一派君子风度,她若多想,便是小人之心了。   姜琴娘让澄琉哄着苏重华去了院子里玩耍,她和楚辞分道,一人去了前院勤勉楼,一人则回了后宅汀兰阁。   一直到日暮时分,换洗休憩了番的姜琴娘才缓过劲来。   因着没有确凿的证据,加之她很是配合,又是县里富户,县令蒋明远适才格外开恩,容许她这个嫌疑犯暂且回府。   她明白回府后才是一应风起云涌的开端,可到底还是没想到,古氏竟然那般绝情。   五月的夜,少了白日里的燥热,多了几分凉爽。   枝叶簌簌,虫鸣声声,四角侍女灯笼垂挂屋檐,廊下,姜琴娘披着月白色褙子,席地坐在阼阶上。   她一抬头眨眼,就可见夜幕苍穹上的繁星和弯月,以及深深浅浅的叠云。   伺候的婢女已经去安寝了,连赤朱也被姜琴娘赶了回去,她一个人捧着张绢布绷子,指尖跃动,竟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在刺绣。   烛火昏暗,暗影绰绰,并不能看清她在绣什么。   楚辞站在院门口,背着手,就那般看了她两刻钟。   他皱起眉头,指尖转着个鸽卵大小的白瓷长颈小瓷瓶。   兴许是实在看不下去,楚辞抬脚迈进院中:“大夫人……”   姜琴娘眸光微顿,敛光聚神,眯着黑如水晶葡萄的眸子,看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男人。   夜色仿佛沾染不到他身上,随着脚步,以洪涝退潮的速度在他身后退却。   最后站到光明下后,男人眉心一线红纹越发殷红,像是从皮下浸润出的鲜血。   她迟钝回神:“扶风先生?”   楚辞点了点头,他站到姜琴娘面前,斜长的身影落在她身上,好似弯曲缠绕的藤萝。   他低笑了声,将手里的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宫廷秘药,效果很好,我想着大夫人应当需要。”   姜琴娘抬头望着他,一起身,那绢布绷子啪嗒就落脚边。   楚辞弯腰拾起,借着檐下微光,瞅着那绷子心头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作贱自个?”他将绷子举到她面前,声色厉下的问。   姜琴娘疑惑,圆形的绷子上,拉紧的白色绢布上,除却细密针脚,以及各色绣线纹理,竟是布满星星点点的猩红痕迹。   她讶然,愣愣抬手,此时方才感觉到十指指尖钻心的疼。   “我……我不知道何时扎手上的……”她皱着娥眉,茫然无措。   她刚才想事情想的入神,虽是在绣着,可何时扎了手,也没感觉到。   楚辞见她确实无心,冷着脸扔了绷子,扒开小瓷瓶软塞,命令道:“手伸过来。”   也不等姜琴娘动作,他走近站她身边,直接拉过她手,捏着指关节,从瓷瓶里倒出点透明的粘稠药膏,然后又轻轻给她揉散揉开。   末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还低头吹了吹。   鬓边鸦发顺着脸沿垂落,投落出悱恻暗影,那一瞬间,就像是印在了姜琴娘心上。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耳根瞬时滚烫起来。   她抽了抽手,极为不自在的说:“我自己来,先生我自己来。”   楚辞斜她一眼,清隽浅淡,当即就让她噤了声。   楚辞捉着她一双手,挨个涂抹药膏,那点点针眼,仿佛是扎在他心上,叫他分外不好受。   十根手指头都抹好了药膏,他又倒了点,抬手往她右眼眼尾抹过去。   姜琴娘偏头躲过,这下不仅是耳根发烫,那张脸还红了。   薄薄的粉色,仿佛三月春桃,嫩腮雪肌,媚秀天成。   “先生不用,我……”姜琴娘往后退了一步,极力闪躲。   楚辞眉一竖:“过来。”   低沉的嗓音,粗粝醇厚,如窖藏美酒,醉人而不自知。   姜琴娘心肝颤了几颤,她觑着他,觉得他凶恶极了,好似拿着戒尺,真会抽人手心的威严夫子。   她不自觉低着头,露出一小截雪色脖颈,然后怂哒哒地又挪了回去。   楚辞让她这没出息的小模样给惹的哭笑不得,可他从头至尾都冷着脸,细致专心地帮着她重新将眼尾的那条红肿痕迹上药。   事毕,他将瓷瓶塞她手里:“一日三次外用,三天就能好大半。”   姜琴娘忙不迭点头:“晓得了。”   楚辞凝视她,忽的问:“这些年,琴娘你都过得不快活?”   猛然间听闻自个的名字,特别还是从楚辞嘴里冒出来,姜琴娘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辞见她一声不吭,皱着眉头轻咳一声建议道:“你想离开苏家么?你若是想离开苏家,亦或离开安仁县,我能带你走。”   姜琴娘愕然,意外又困惑:“我为何要离开苏家,离开安仁县?”   楚辞斟酌道:“老夫人并不喜欢你,今日还那般待你,你往日的付出并不对等。”   听闻这话,姜琴娘明白了:“先生,我不是为老夫人。”   楚辞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我操持苏家,从来都不是为了老夫人!”姜琴娘表情认真,带着楚辞不懂的情绪。   姜琴娘轻笑了声,她绣鞋脚尖一下一下地磨着阼阶:“先生有所不知,我嫁过三次……”   头一嫁,是和青梅竹马缔结连理,婚期定了,然而她还没等到那日,却先等来了青梅竹马摔死的消息。   竹马只是想给她采野蜜,爬上高树,意外跌落,头颅坠地,当场身亡。   第二嫁,她才和新郎拜完堂,新郎就被抓了壮丁,从此一上沙场数栽,最后她只得到一纸讣告遗书。   三嫁富户,却是苏大公子亲自挑得她,五十两银子买来,她就成了他的填房继室。   一月之后,苏大公子去了,她的名声在县里就越发不好了。   “先生,你觉得我这辈子还会有孩子吗,亲生的那种?”姜琴娘摸着肚子,低声问。   楚辞沉默,他下颌线条紧绷,半张脸都隐在暗影之中,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姜琴娘摇头:“不会有了,因为我不会再嫁第四个人,所以苏重华就是我唯一的儿子。”   “再过十年或者十四年,他中举及冠后,约莫老夫人也行将就木,整个苏家,你说谁做主呢   ?”   “我只要再熬十来年,上不用伺候公婆,下不用照顾幼小,甚至,”她说道这,偏头看着楚辞,黑眸晶亮,并充满憧憬,“不用为夫君风流多情烦恼,且苏家这些年赚的银子,足以让我下半辈子过的很好。”   “所以,我为何要离开苏家?”   她口吻轻飘,与黑夜里娓娓诉来,让楚辞觉得,似妖魅低语,蛊惑人心的很。 第12章 我会帮你   县令蒋明远将姜琴娘带去衙门问话的事,在县里传的沸沸扬扬之后,到底还是让云家知道了。   不过两天,云家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将姜琴娘告了!   因着金鹰大人目下还在安仁县,对云锻之死,县令蒋明远本就十分重视,日夜清查线索,焦虑的头发都白了。   云家还不依不饶誓要状告姜琴娘,在外恶意造谣生事,只道姜琴娘平素就勾引云锻,两人之间更是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云锻的死,姜琴娘就是凶手!   这般流言一出来,有那等偏听不耻的,硬是拿着菜叶鸡蛋砸苏家大门。   有百姓击鼓上呈诉状,便是此时证据不足线索鲜少,蒋明远也不得不接下,开堂案审。   安仁县的县衙,是每七天开堂一次,距离下一回,也就只有三日功夫而已。   彼时的姜琴娘不出院门半步,她整日坐在榴花树下刺绣,仿佛外头的风雨跟她毫无关系。   便是晓得云家告了她,她也只是垂眸应了声。   那等安静,叫人心头不安。   而婢女赤朱终日惶惶,夜不能寐,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一大圈,几乎像是要崩溃了的模样。   姜琴娘叹息一声,遂在开堂之前,放赤朱归家休息。   楚辞自然率先得到要开堂的消息,但直到隔日他才来找姜琴娘,本以为她会无措,谁晓得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姜琴娘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云家要状告她的事。   楚辞在她对面坐下,姜琴娘从绷架前抬起头来,顺手倒了盏茶推过去。   随后,她又继续低头刺绣。   青丝逶迤,鬓边的一束松松绾在脑后,用素银梅花簪子别住,其余垂坠在肩后,顺滑如瀑,黑亮如绸,映着雪色细颈,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楚辞的目光一寸一寸幽深,他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不经意的,视线就在她领子边缘打转,像是缓慢摩挲而过,跟着衣领没入更深的脖颈下面。   姜琴娘手一抖,绣花针一偏,绣错了位置。   她深呼吸,想要极力忽略楚辞的视线,然那动作只让她鼓囊囊的胸口越发浑圆俏挺,格外勾人。   楚辞指腹点着茶盏杯沿,适时开口:“对云家状告一事,大夫人可有打算?”   姜琴娘抽出绣花针,摇了摇头:“没有。”   楚辞暗自叹息一声,他就晓得会是这样。   “一般来说,对簿公堂可以请个状师,这样起码不会暗地里吃亏,状师会为你理清前因后果,也会为你在公堂上说话,大夫人可有门路?”楚辞问。   姜琴娘抿了抿艳红唇角:“苏家自来只做丝绸买卖,我只认识丝绸商贾。”   楚辞点头:“实不相瞒,我恰好认识方家的状师,若是大夫人需要,我可修书一封,让人过来一趟。”   闻言,姜琴娘讶然:“可是大殷四大状师世家的方家?”   楚辞微微一笑:“是的夫人,我从前在外历练,曾和方家的方书镜有交情,他如今应当就在逐鹿郡,一天一夜当赶的过来。”   姜琴娘知道方家,却不知方书镜,但她如今信任楚辞,当即就道:“请方家人出手需要多少银两,先生尽管说,我这些年还有私房。”   楚辞眸光微闪,想了想道:“方书镜是方家最出色的后生,他出手起价一千两白银。”   姜琴娘心里默了默,跟着起身进了厢房,须臾她捏着一叠银票出来。   “先生,这是一千五百两请方状师出手,这另外两百两,是多亏先生引荐。”姜琴娘也算是下了血本,她再会攒银子,但不到三年的功夫,多也不会多到哪去,是故约莫是把所有私房都贴了出来。   楚辞不客气,他从一千五百两里剔出三百两退了回去:“大夫人给我十两,够请方书镜喝盏茶就成。”   便是金山银山搁他面前,但不该他得的,他一文都不会多要。   “先生……”姜琴娘拧起娥眉,不明白他素来窘迫,为何不多拿一些。   楚辞抬眼,一脸浩然正气:“大夫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也不晓得这人是迂腐还是顽固,姜琴娘只觉得好笑,她寻了十两碎银给他,见他仍旧穿那一件青衫,心头微动。   她微微低头,余光瞥了眼青衫袖口,只见上回被抓扯开线的滚边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是出自女人的手。   “先生,”她唤住起身欲离开的楚辞,摸了绣花针和银剪子,“先生袖口滚边没缝合好,请先生稍等片刻。”   说着,她捉住他袖子,捏着银剪子三两下将针脚拆了,末了绣花针飞舞如蝶,沿着旧针脚,平整严实地缝合起来。   楚辞浑身紧绷,气息微顿。   姜琴娘此时离他很近,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幽幽的苦橙花发香,盈盈绕绕,微苦后甜,极为好闻。   “先生既是府中西席,日后衣衫有损,直接送到绣房去就是。”她指尖一翘,利落地打了个结,又用绣花针挑了挑,藏起线头。   “好了,这下看不出来了。”姜琴娘剪断绣线,抬头猝不及防的就撞进了点漆如墨的星目中。   那里头,仿佛有万千星辰在缓缓旋转,深邃的好似要把人给吸进去。   姜琴娘方反应过来,两人离得太近,她小小地惊呼了声,连忙后退。   楚辞掸了掸袖子,瞧着那一排秀气密实的针脚,笑道:“经了大夫人手,这件衣裳我都舍不得再穿了。”   这话,真心得不能再真心!   姜琴娘面颊微红,她眼神游离,飞快坐回绷架边,低声道了句:“先生只有这一件青衫……”   所以,不穿这件穿哪件?   楚辞摸了摸鼻尖,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大夫人,我其实有家财万贯,真不穷。”   姜琴娘看他一眼,没忍住笑出声来:“我晓得了,先生不拮据,只是特别喜欢这件青衫罢了。”   楚辞见她开怀几分,不复此前郁结的模样,心下多有安慰。   “琴娘,”他看着她,舌尖一卷,低着嗓音喊出她的名字:“不用担心,任何事我都会帮你的,所以多开心一些,嗯?”   缱绻口吻,莫名的缠绵悱恻意味,叫姜琴娘怔然,白如软玉的耳朵尖轰得就红了。   她心有慌乱,可更多的是无措。   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还是楚辞只是那么随口一说?   不过,任何一种情况,姜琴娘都不喜欢。   和她心绪波动不休相反的,是她面容沉静。   她认真想了想:“先生,你当知道我克夫,还……”   楚辞扬手,道了句:“大夫人,我先去修书请方书镜,此事耽搁不得。”   话音还未落下,他人已经转身出了院子,半点不给姜琴娘拒绝的机会。   姜琴娘手里转着绣花针,皱着眉头甚是为难。   她不想得罪楚辞,若是玩笑话,那也就罢了,可若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也接受不来!   “扶风先生真是……”她苦笑了声,到底心还是乱了。   两三日的功夫,转眼就逝。   临到开堂的辰时末,姜琴娘和赤朱踏进县衙。   云家人是早到了,云锻胞弟云练气势汹汹,见着姜琴娘就开骂,言辞难听,不堪入耳。   姜琴娘默不作声,她拂袖站在一边,只等一会堂上宣唤之时再行进去。   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反倒激起了云练的怒火。   和云锻有三四分相像的云练当即一咳,酝酿出一口浓痰,当头就朝姜琴娘吐过去。   “啪嗒”淡黄色的浓痰落下,正正粘黏在一双玄色锦缎为面,金线祥云纹的软靴上。   众人侧目,就见一身穿鸦青色绣利爪金鹰朝服,脸上带鹰头金面的男子站在姜琴娘身边,冷冷地盯着云练。   “嗤,”讥诮轻笑蓦地响起,从那男子身后转出个穿鸭蛋青团花锦簇圆领锦衣的青年,“金鹰所过之人,当如陛下亲临。”   青年摇着手里折扇,笑嘻嘻的说:“金鹰大人,此人拿这等污秽之物羞辱陛下,按咱们大殷律典,该是要被抄家灭族的吧?” 第13章 天生童颜   该是要被抄家灭族吧?   这话像是惊涛骇浪,当头席卷上来,打的云家人头晕目眩,只仿佛是祸从天降。   云练更是面色如土,四肢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人,金鹰大人,草民不是故意的,草民并不是想吐您和陛下,草民吐的是姜寡妇,大人饶命……”   云练跪着爬行到金鹰面前,捻起袖子就要去擦。   然,那污秽的东西太粘稠恶心,不擦还好,一擦就抹的到处都是。   云练毫不犹豫低头,伸出舌头就要去舔。   金鹰唇线紧绷,他抬脚踩云练脸上,用一种威严不可侵的张力,缓缓得将人一点一点地踢开。   并道:“谁给你的狗胆,敢欺负个女人?是蒋明远,嗯?”   云练抖如筛糠,根本不敢反抗,还甩手不断抽着自己耳光:“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教训的是……”   “啪啪”抽耳光的声音在县衙大门内传出去很远,蒋明远提着官袍跑出来,甫一见此情形,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金鹰大人,恕下官接驾来迟。”蒋明远老远就弯腰拱手,生怕开罪了金鹰。   金鹰拂袖冷哼,那张鹰头金面折射出冰冷点光,叫人不敢直视。   拿折扇的青年讥笑了声:“蒋大人来的正好,这人朝着金鹰大人吐了污秽之物,大人的县衙重地,竟这样叫人不放心上。”   蒋明远心头咯噔了下,定睛一看,金鹰右脚软靴尖上可不还挂着恶心人的玩意儿。   他勃然大步,反手一挥袖子就抽在云练身上:“来人,将这蓄意冲撞金鹰大人的贱民仗责五十,以儆效尤!”   “喏!”当即堂内衙役左右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如死人的云锻拽了下去。   云家其他人慌忙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蒋明远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道:“大人,金鹰大人,里面请。”   金鹰看他一眼,站那却纹丝不动。   反应过来的姜琴娘忽的捏了捏赤朱的手,偏头附她耳边嘀咕了句。   赤朱战战兢兢瞄了金鹰一眼,随后抽出帕子,脚步轻挪,寻了边上蓄雨的水缸打湿帕子。   紧接着,她上前,浑身发抖地跪下了。   姜琴娘深呼吸,眼波流转,试探地道了句:“请大人稍等片刻。”   赤朱跪着前行几步,她怕极了,手抖得不成样子,也担心会像云练一样被踹出去。   金鹰居高临下看她一眼,随后竟对姜琴娘点了点头:“有劳。”   那声音低,还有些沉,像是粗粝风沙摩挲指缝,存在感极强,让人无法忽视。   然姜琴娘却觉得有微末熟悉,她说不上来,但诡异的就是觉得不陌生。   赤朱连头一起伏跪了下去,用那湿帕子,极为细致、极为小心地将玄色软靴尖上那点污秽的东西擦干净。   末了,她还掏出拇指长短的小巧银梳,将靴尖那撮黑亮鹰羽梳齐整。   做完这一切,赤朱双手伏地,额头抵地下,姿态恭敬而卑微。   金鹰低头看了看靴尖,确实干净得很,他转头注视着姜琴娘,嘴角微微勾了勾。   姜琴娘颔首,敛衽行礼。   蒋明远看金鹰又看姜琴娘,一时间摸不清这是怎的一回事。   金鹰蓦地开口:“安仁县苏家有门祖传针法,能绣出异色的双面绣,不知你可会?”   姜琴娘老实回答:“回大人,苏家异色双面绣的针法已经三代不曾有人学会,故而民妇也不会。”   金鹰恍然,甚是遗憾的道:“本官记得苏家从前还有姑娘进宫当做宫廷绣娘,如今针法失传,可惜了。”   这些事,都是苏家老黄历,至少是五代前苏家不曾搬到安仁县的事了。   姜琴娘其实不甚清楚,不过她道:“大人今日指点,民妇回去后定然让族中子弟以光复祖宗基业为己任,希望有朝一日苏家人还能为御庭皇族略尽绵薄之力。”   金鹰淡淡应了声,不再说其他,背着手当先进了大堂。   一直跟在金鹰身后,拿折扇的青年此时笑眯眯地站到姜琴娘面前,他上下打量她,忽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姜琴娘皱起娥眉,不太喜欢这样的打量。   “在下方书镜,见过大夫人。”青年长着一张和气的笑脸,时刻都弯着的眼睛,还有一张利索的薄唇。   姜琴娘连忙回礼:“原是方状师,姜氏失礼了。”   方书镜晃了晃折扇:“大夫人,你涉及的案子九卿都跟我说了,放心,有我方书镜在,必定保你无事。”   九卿?   姜琴娘晃了下伸,这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九卿”是楚辞的表字。   “那就有劳方状师。”姜琴娘彻底放下心来。   方书镜想了想,又叮嘱道:“一会不管县太爷问你什么问题,你只管照实说,其他不相关的,你不想回答的,由我来便是。”   姜琴娘点头   应下,也让赤朱记着点。   不多时,堂上开审,县令蒋明远传唤姜琴娘,姜琴娘提了提裙摆,和赤朱相互捏手打气,两主仆前后进了堂。   大堂之上,衙役分列左右,威严吓人地杵着杀威棒,叫人胆颤心惊。   “民妇苏姜氏见过大人。”   “民妇赤朱见过大人。”   两人跪地上,姜琴娘将背脊挺得笔直,另一边的云家此时噤若寒蝉,没谁敢跳出来。   鹰头金面的金鹰大马金刀坐在木制高台下,恰在蒋明远三尺法案的左手边,他也不说话,就那般摩挲着圈椅扶手,眼眸半阖,漫不经心极了。   蒋明远一拍惊堂木:“苏姜氏,云家状告你杀害云锻,可有此事?”   姜琴娘摇头,当即将那日在双月湖的事,一一说了遍,她说完后,赤朱也跟着说。   蒋明远抖着云家状纸,斜眼过去:“你云家如何说?”   云家云练被打个半死,自是不能再开口说话,其他人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蒋明远冷哼一声:“大胆,击鼓鸣冤可是儿戏?还是尔等尽是在诬告?”   “大人,”终于,云家中一满头银发的老妪杵着竹杖,颤巍巍地走出来道,“姜氏此前勾引我儿,拿罗云村桑园做饵,我儿才上了当,不然,我儿最是安分守已,岂会和这样的贱妇搅合在一块?”   姜琴娘垂着眼眸,谨记方书镜说过的话。   果然——   “满口喷粪!”方书镜怒喝一声,他朝蒋明远拱手,“云锻垂涎罗云村桑园之事,由来已久,整个罗云村的村民都知道,另外,云锻此前多次在友人酒桌上大放厥词,声称要将姜氏拿下,再吞了苏家。”   “大人,在下有证人!”方书镜掷地有声,气场全开,顿叫云家人大惊失色。   蒋明远有些意兴阑珊了,四大状师世家的方家方书镜,他哪里会不晓得,所以这场堂审其实很没有悬念。   “传!”他一拍惊堂木,余光瞥了不动声色的金鹰一眼。   起先大门口,金鹰特意跟姜氏说了几句话,他可不认为那是一时兴起。   蒋明远琢磨着这些,看姜琴娘的目光顿时就有些不一样了。   证人上堂,姜琴娘都有些惊讶,她不曾准备过这个,也不知道还会有证人。   方书镜胸有成竹,蒋明远挨个问了证人,事实确实如此。   他冷笑一声:“云家,还有甚可说的?”   云锻之母云陈氏气得仰倒,当即不顾脸面,在堂上就哭天喊地起来。   这等伎俩,蒋明远看得多了,他狠狠拍惊堂木:“喧哗公堂,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   云陈氏被人拖了下去,其他云家人摇头叹息,本以为这一遭能拿捏住姜琴娘,就此将苏家打压下去,谁晓得准备不充分,证据也不足。   这还不算完,方书镜引用大殷律典,从方方面面来,说的头头是道,就是要证明姜琴娘没有杀人!   蒋明远耐着性子听完,迫不及待的道:“云锻之死,本官如今已经有了眉目,不日就能缉拿真凶,云家的切莫着急,更不能胡乱攀咬,苏姜氏与云锻的死毫无关系。”   说道此处,蒋明远拿起惊堂木就要喊退堂。   岂料,姜琴娘霍然开口:“大人,民妇有冤要状告!”   众人一惊,这一出又闹得是甚?   方书镜暗地里看了金鹰一眼,他记得没这出来着?   姜琴娘绷着脸,一字一句的道:“民妇要状告云家,一诬告民妇杀人,二污蔑民妇名声!”   她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早准备好的状纸,抖开双手呈上:“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方书镜挪脚过去,接过状纸飞快扫了眼,他忽然就笑出声来:“大人,在下苦主说的对,云家此前在县里大肆败坏姜氏名声,惹来不明真相的百姓怒骂,甚至有人在大街上意图撕打姜氏,此等污蔑,形同借刀杀人!”   他真是觉得这女人忒有意思,若是旁人好不容易洗清了杀人犯的嫌疑,高兴都来不及,她偏生无动于衷,还冷静镇定地反告回去!   方书镜偏头看向金鹰,朝他眨了下眼。   金鹰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呷了口,借着遮挡,金面露出的嘴角掀起一抹浅笑的弧度。   蒋明远看着状纸觉得头疼,他拿不定注意,只得问金鹰:“金鹰大人,您看此事当如何审?”   金鹰斜他一眼:“要本官来审,还要你这个县令干什么?”   蒋明远干笑两声,只得硬着头皮再拍惊堂木:“苏家姜氏状告云家两罪,可有证据?”   “民妇有!”姜琴娘不慌不忙,“就在堂外,请大人传唤。”   蒋明远是没了脾气,挥手道:“传传。”   云家人怒瞪姜琴娘,有那小辈忍不住跳出来道:“你这贱妇害死我云二叔,此时还想倒打一耙,你安得什么心?”   不用方书镜开口,姜琴娘看过去,就又说:“大人,民妇还有第三   告,就告此人当堂污蔑民妇,还敢对大人刚才的定论质疑,他这是不将大人放在眼里!”   蒋明远一肚子火,这还在堂上,云家人就这样蠢?   “来人,拖下去仗责二十,以儆效尤!”他都懒得再多说。   顿时,堂上的云家人齐齐噤声,敢怒不敢言。   证人上堂,多数是街坊相邻,更为要命的是,云家人发现,证人之中居然还有府上下仆!   这下,蒋明远表情都慎重了,这一套一套的,感情姜氏今个是早打定了注意要从云家咬块肉下来!   方书镜退到金鹰身边,他哗啦哗啦扇着折扇,踢了他椅子一下,很小声的说:“喂,你打哪找到个这么有趣的女人?”   金鹰没理他,自顾自继续看下去。   方书镜用折扇挡住嘴,又道:“啧,天生童颜,身段还妙曼如妖,人也不笨,怎的跟熟透的蜜桃一样?这么多年我都不晓得你竟然好这口。”   金鹰睨他一眼,掀唇无声地吐了一个字:“滚。”   方书镜嗤嗤笑出声来,他眯起眼睛,轻咳一声:“九卿,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特别满意姜氏的……胸?” 第14章 大嫂辛苦   “我家老夫人说,姜氏名声本来就坏,让我往外传,说她勾引的云二爷,说两人早就苟且到一块了,外头的人都会相信。”   说这话的人,是云家云陈氏院子里的管事。   “三爷云练吩咐婢子使银子雇人往苏家大门砸菜叶鸡蛋,他自己还找了地皮流氓整日守在苏家,准备等姜氏一出门就将人掳去......”   管事之后,是云练房里的美婢。   “哼!”谁都没想到,一直不吭声的金鹰此时冷笑了声。   那冷笑寒若冰珠,掷到地上就溅起锋锐冰渣雪沫,打在手背,能冻彻肌骨。   蒋明远一个激灵,把惊堂木摔地啪的一声:“还有甚?速速道来!”   那婢女瑟瑟发抖道:“三爷说,姜氏就是狐O媚子,欠O男人O操,掳了她后要好生教训!”   “大人,草民晓得,三爷一直看二爷的其实不太顺眼,云家重要的买卖以前都是二爷在理着,三爷不服气,三爷曾跟草民说,姜氏也是他先看上的,谁想二爷半路上截胡......”   另外云家的下仆补充说,还学着云练的口吻,当真活灵活现。   然后是一些街坊四邻,左一句右一句七嘴八舌的将云家是如何败坏姜琴娘名声一事娓娓道来。   整个正堂里,句句都是铁证,各个都是证人,说是铁证如山都不为过。   “满口胡言!纯属污蔑!”   就在蒋明远拿起惊堂木,准备定案之际,被打了几十板子,眼冒金星,痛得半死的云练让衙役拖着进来。   他下O半O身腰部以下的位置,鲜血模糊,衣裳经血一沾就黏在皮肉上,被打烂了的肉已经没了知觉,治疗不及时,约莫是要废了的。   云练撑着一口气,怨毒地盯着面目沉静的姜琴娘,他趴地上咬牙道:“大人明鉴,这些云家下仆都是让这毒妇给收买了的,另外草民有证据,可以证明是姜氏勾引的草民。”   蒋明远惊疑不定,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金鹰,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人!”姜琴娘开口道,她声音清婉柔和,不带半点火气,就像是冰凌凌的春溪,“民妇有没有收买他们,请大人彻查!”   她掷地有声,一身正气凛然,半点不惧云练。   云练阴笑两声,忽的伸手往怀里一掏:“姜氏,你看看这是什么?”   姜琴娘回头,赫然就见云练手上扬着一抹碧蓝,蓝汪汪的颜色,水润哑光,上头点缀几点白云纹,清雅素淡,很是好看。   那赫然是一件抹胸小衣!   姜琴娘黑瞳骤然紧缩,脸色瞬间惨白,整个人颤抖起来。   云练恶心又下流的将那抹胸掷在地上,恶意满满的说:“你那日给我这贴身之物时,可不是今天这样说的。”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还往姜琴娘鼓囊囊的胸口扫了圈,仿佛是要剥了她的衣裳。   金鹰唇一抿紧,金面外的星目乍起浮冰碎雪的冷意,锋锐地扫向云练,其中就暗含叠峦而起的杀意。   “大人,分明是这毒妇耐不住寂寞,有此贴身之物为证,先是勾引我,尔后又是勾引我二哥,我二哥不予理会她,她竟然就下毒手,真真蛇蝎心肠!”   云练憋着口气,半趴在地上,字字如刀地扎在姜琴娘身上,恨不能就此说的她去撞柱自尽的好。   蒋明远颇为尴尬,他不好去多查验那抹胸,只得清咳一声问道:“姜氏,那东西可是你的?”   姜琴娘指尖一抖,将膝盖上的裙裾都抓出皱褶来,任谁都看得出她小脸白的吓人。   方书镜目光玩味,他一下一下转着折扇:“九卿,你确定这姜氏受得住?”   这样的诬蔑还有那贴身之物,若是换了旁的女人,约莫早被逼的走投无路一死证清白了。   金鹰微扬下颌,尊荣威仪又冷酷至极。   他目光落在姜琴娘身上,见她身躯娇弱,仿佛被风雨摧残零落的海棠,叫人恁的心疼。   众人只见她闭眼又睁眼,脸上闪过决绝之色,缓缓开口:“回……”   “蒋大人,”金鹰倏地开口打断姜琴娘的话,“将证物呈上!”   “诶?”蒋明远一愣,似乎没想到金鹰这时候插手。   “将证物呈上,本官亲自验看!”金鹰一字一句,声音疏朗如冬雪。   蒋明远连忙亲自躬身捡起那碧蓝抹胸,并恭敬地双手呈上。   碧蓝如洗的抹胸,被捻在修长干净的指尖,凭的连空气中都弥漫出一股子的羞耻来,让蒋明远这等年纪的都生了点不好意思。   金鹰冷笑一声,星目微眯,嘲弄十足对着云练道:“你说这是姜氏的?”   云练喘着粗气,身上痛的厉害,一脸的冷汗:“不错,就是她的。”   金鹰怒极反笑,扬手将那抹胸砸云练脸上:“荒唐!你当本官不懂女人?这抹胸分明就是还没及笄的姑娘穿的。”   说完这话,他转头正色问姜琴娘:“姜氏,你今年年岁几何?”   姜琴娘如实道:“民妇今年十九。”   金鹰又道:“姜氏已嫁人妇,生的丰腴,岂穿的下这件抹胸,蒋大人,寻个老妇来一验便知。”   蒋明远回过神来,当即让人回后宅,找了老妪来领着姜琴娘下去,将她身上穿着的抹胸和碧蓝色那件一对比,确实大小不对。   云练不服,他掸着脖子嘶声竭力的道:“不对,这东西就是姜氏的,金鹰大人是在包庇!”   这话一落,蒋明远胆儿都快被吓破了,他瞄了金鹰一眼,抄着惊堂木跳下法案就要给云练一记。   “慢着!”金鹰冷冷开口,他警告睨了蒋明远一眼,整遐以待的道:“本官今个就让你心服口服!”   他施施然起身,玄色展翅金鹰的制式朝服水波延展,自有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度从他身上宣泄出来,让人不敢直视。   金鹰背着手,缓缓踱步到云练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却是对姜琴娘道:“姜氏,将你丝帕拿出来。”   姜琴娘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依然将袖子里的帕子掏了出来,并举高头顶,低着头弯着背脊,恭顺地奉上。   金鹰伸手接过,尖锐的鹰喙遮掩下,唇角往上勾了勾,盖因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恰能看见一截莹白如玉的纤细脖颈,细腻微光,精致得让人想要摸一把。   他指腹摩挲着丝帕上的针脚,又将那件碧蓝抹胸的针脚一对比,当众冷笑道:“你是睁眼瞎,本官不是,给本官好生看看!”   说着,他将丝帕和抹胸扔云练面前,要他自个看。   蒋明远凑上去,两厢一看,恍然大悟:“抹胸针脚不细密,拐角处还歪歪扭扭的,这两样东西不像是一个人绣的。”   众人听闻这话,也有人上前来验看,谁都没注意到姜琴娘愕然的眸光,她瞥了眼金鹰,又飞快低下了头,便是婢女赤朱亦不敢抬头。   金鹰注意到她表情,心头暗自叹息了一声。   “不可能,这不可能!”云练难以置信,他抓着那两件东西,怨毒地盯着姜琴娘,恨不能扑上来一般。   金鹰冷笑连连:“你是想说,本官还再包庇姜氏,嗯?”   这下不管云练还想如何辩驳,蒋明远一惊堂木拍他脑袋上,怒喝道:“混账东西,金鹰大人乃是陛下耳目,上达天听,最是公正严明,他在今日之前都不曾见过你和姜氏,何来包庇一说?”   吼完这话,蒋明远兀自不解气,又骂道:“再敢污蔑金鹰大人,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金鹰掸了掸袖子,漫不经心回到圈椅里坐下:“蒋大人,定案吧。”   暗地里,谁都没看到,毫无用武之地的状师方书镜朝他竖了大拇指。   啧,何为指鹿为马,这就是了!看姜氏的表情那抹胸应当就是她的,可金鹰掰东扯西,还说的头头是道,比他这状师都舌灿莲花。   “啪”漆黑惊堂木将三尺法案拍出嗡嗡回音,蒋明远一脸肃穆。   “没有今日这遭,本官倒不晓得你们云家在安仁县这么一手遮天,比本官排场都大,连这等污蔑构陷之事都信手拈来,你们眼里还有没王法,有没有本官了?!”蒋明远威仪堂堂,映着头顶的匾额清正极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大人,那些都是云二和云三的诡计,和草民等毫无关系啊,大人明鉴!”   ......   云家人当场被慑住,各个面色如土,不敢辩驳,只地磕头求饶,便是云练都一脸死灰,哪里还有起先的嚣张。   完了!   云练知道云家这一遭算完了,千算万算,本以为稳赢的局面,可谁都没算到中途斜插个金鹰出来!   蒋明远不理会云家,径直问姜琴娘:“姜氏,本官为你做主,你想让云家如何,只管道来!”   听闻这话,姜琴娘睫毛微颤,浓密长卷的睫羽投落下薄薄淡影,像蝴蝶振翅的弧度。   众人只听她声若琴弦轻颤:“大人,民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不想云家如何,民妇只想知道污了的名声可否再恢复清白?还有云练,他今日随便拿一件抹胸出来就能污蔑是民妇的,那明日是不是又会冒些什么出来,又说是民妇同他私相授受的?”   蒋明远怔然,似乎不明白。   姜琴娘眼波流转,黑圆的眼瞳纯然如冰水,里头清清楚楚的诉求竟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大人,民妇已经污了的名声还能好吗?民妇日后如何做才能保全自个的名声?”那等语气,莫名凄楚。   蒋明远叹息一声,心软道:“有本官在,自然能的!”   闻言,姜琴娘明媚如春地笑了起来:“民妇多谢大人做主!”   说着,她恭顺地伏跪了下去。   “本官是你们的父母官,应该的。”蒋明远伸手虚引,示意她起来。   蒋明远说着这话,当即下令:“来人,传本官令,大殷海河晏清,百姓亦当耳聪目明,若再有污蔑中伤他人名声清白者,本官定重处!另,苏姜氏贤良淑德,数年来   恪守妇道,当是我安仁县众女子典范,当效之学之敬之!”   有蒋明远这话,姜琴娘算是洗涮干净了自个名声,又还把自己从云锻之死里摘除出来,清清白白的。   而蒋明远的重处,就是云家一干人等,凡是涉及造谣姜琴娘的,皆拖到县衙大门口杖责,以儆效尤。   日后,谁敢再随口污蔑姜琴娘,约莫也要掂量几分。   姜琴娘站在县衙大门口,听着棍杖闷响声和着云家人的惨叫,轻轻勾起丹朱红唇,裙摆曳曳,逶迤生姿地走下阼阶。   她穿花拂柳一般从凄惨的云家中走过,偶有血点溅上翩跹裙摆,她亦不在乎。   她侧目,目光扫过半死不活的云练,尔后莲步轻移走过去。   云练半阖的视野里,出现素白缎面绣轻薄桃花的绣鞋,他睁眼,就看见姜琴娘站在他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别开头,不想看到她这副胜利者的姿态。   姜琴娘提起裙摆蹲下身,她掏出帕子,似有不忍,轻轻擦过云练冷汗涔涔的额头。   “滚!”云练想伸手推开她,可全身都没力气。   丹朱红唇微微掀起一丝旁人看不到的讥诮,云练就听姜琴娘说——   “那件抹胸,就是我的,我十三四岁初学刺绣之时,缝的第一件。”她也不问,抹胸是如何落到云练手上的,只在最后才跟他道明真相,让他追悔痛苦。   云练眼瞳一紧,余光就见金鹰和方书镜还有蒋明远从县衙大门出来。   他精神一震,张嘴就想大喊。   然而,姜琴娘反应更快,她惊呼一声,像是被谁推了一下摔倒在地。   赤朱福至心灵,连忙扶住她,并大声喝道:“云三爷,我家大夫人好心,本想问问你是否知错,若是晓得错就跟县太爷求个情,你不领情就算了,作甚还想动手打人!”   金鹰三人看过来,姜琴娘低着头似乎颇为懊恼。   云练一句话还没说出来,蒋明远赶在金鹰前头,当即下令道:“死不悔改,来人,再给我打十大板子!”   板子一下去,云练是气都喘不上,更勿论解释了。   姜琴娘朝着金鹰和方书镜还有蒋明远敛衽行礼:“民妇多谢两位大人还民妇清白,此等恩情如山,民妇铭感五内,诉不出万分之一。”   到底是个如花美人,蒋明远还是多有怜惜:“没事,此间事了,往后你不用担心了。”   在县衙大门口,不好多说,姜琴娘遂三言两语同三人拜别。   金鹰目光深邃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姜琴娘背影,金面下的表情谁都看不清。   “金鹰大人,不知今日下官的宣判可还满意?”蒋明远小心翼翼地问。   方书镜笑嘻嘻地拍了拍蒋明远肩:“蒋大人,是个好官,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蒋明远惯于察言观色,起先就将两人熟稔的关系看在眼里,当下心头一喜。   他拱手道:“那就借方状师吉言。”   方书镜回以拱手,转头见金鹰已经走出两三丈远,他连忙跟了上去。   “九卿,一起用顿膳?”方书镜提议道。   金鹰点了点头,应允道:“我请客,你结账。”   方书镜表情一言难尽:“你这是又穷了?”   金鹰瞥他一眼:“我不是穷,我只是身上没银子。   方书镜嗤笑一声:“知道了,你不穷,你有家财万贯。”   两人一并先行回了驿馆,金鹰换了那身朝服,穿上唯一的一件青衫,他就又是斯文端方的夫子楚辞。   与此同时,姜琴娘在衙役地护送下,犹如闲庭散步地往苏府回。   尔后不过半日的功夫,整个安仁县都晓得县太爷给姜氏出气,洗涮名声,让云家人吃了板子,此前那些谣言系数都是云家构陷的手段。   恍惚一夜的功夫,姜琴娘名声好了,再不复重前的声名狼藉。   她并不见得多欢喜,照旧每日看账刺绣。   这日,她抱着五月上半月的账目往福寿堂去,依着习惯,这些账目还要让古氏知晓。   哪知,她踏进福寿堂正厅,一抬眼就见着四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其中一人道——   “大嫂,这两三年辛苦你了,往后大嫂终于可以好生清闲清闲。” 第15章 他又这样   苏家二房和三房皆是庶出,平素并不受古氏待见,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姜琴娘熟悉但又陌生。   苏二爷苏航年约二十七八,上唇留着黑短须,一张国字脸,眼睛狭长,时刻都流露出精明的气度,他穿着一身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捧着盏茶,笑眯眯地看着姜琴娘。   姜琴娘皱起眉头,苏家苏二爷为人短视,瞧着精明实则就是个拎不清的。   至于苏三爷苏武,身着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身量高长,一派富家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姜琴娘也最为不喜他,这人风流无度,房中除却正妻,另有美妾八房,还时常寻花问柳,整日白着一张脸,身子一看就是被掏空了的。   他看姜琴娘的目光,专门往她胸口转溜,时不时还抹嘴角吸溜口唾沫,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大嫂这两三年辛苦,往后终于能清闲了,平常种种花喝喝茶什么的,专心顾好重华。”   说这话的是三爷苏武,他口吻热络关切,视线胶着在姜琴娘身上,就撕扯不开了,便是喝茶眼珠子都不挪一下。   姜琴娘神色淡淡,客套地敛衽行礼后,示意赤朱将账目抱给古氏。   她道:“老夫人,这是五月上旬的账,儿媳已经核对过几遍了,轻您过目。”   白姑接过账本,古氏也不看,她目光沉沉,嘴角法令纹深得让人望而生畏。   她就那么望着底下的姜琴娘,半晌后才道:“妇道人家,还是归于后宅相夫教子的好,抛头露面的始终有损名声,特别你还是个守寡之身。”   二爷苏航连忙应和:“母亲说的极是,前些年府中里外都要大嫂操持,我和三弟早就惭愧不安,大嫂你太辛苦了。”   “大嫂,不是我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得,外头的人如何奚落咱们苏家的,你怕是不知,如今大哥也走了快三年,你再守寡,也该到头了。”苏三爷苏武的话听着就有些不对味。   古氏暗地里看他一眼,转头又见姜琴娘那张瞧着嫩气,却勾人十足的身段,一口气堵在心口,憋闷的慌。   “好了,账本留下,姜氏你将红印交出就是,其他的我自会安排。”老夫人一刻都不想再多看见她。   姜琴娘从袖子里默默掏出鸡油黄雕的印章,那东西就是苏家掌事人的象征,一应支取银两还有采买计划,都需要盖印才能作数。   “这枚印,我是从亡夫手里接下来的,”当年苏家大公子去之前,当着苏家一众人的面,亲自将印给她,并叮嘱她要护持好苏家,“今日既是老夫人要求,儿媳不敢不从。”   听闻这话,古氏一愣,她本以为姜氏被拿捏着权利不放,可谁想竟然这样好说话?   姜琴娘将那印章奉上,在苏二爷和苏三爷热烈渴望的目光中徐徐不惊的说:“我在这里预祝苏家能在两位叔叔手里发扬光大。”   古氏拧起眉头,摩挲着那印章,都还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她目光审视地盯着姜琴娘,忽的问:“你想要什么?”   她笃定姜琴娘必定有所求,不然哪里会如此痛快。   姜琴娘微笑摇头:“未免两位叔叔不了解咱们家的买卖情况,我一会回去整理整理,若是有不明白的,两位叔叔尽管提。”   此时,苏航和苏武的心思全部都在那枚小小的鸡油黄印章上,根本没听姜琴娘说些什么。   姜琴娘红唇微抿,垂下双眸,三两句飞快将账目里紧要的同古氏说,然后寻了借口匆匆离开福寿堂。   至于古氏要将印章交给谁,她硬是半点都不关心。   一直到出了福寿堂,没了旁人,赤朱才不忿的道:“大夫人,你怎这样轻易就将印交了出去,你没看见二爷三爷的嘴脸么,简直膈应人。   姜琴娘扬起下颌,眸光忽闪:“老夫人开口,我再不愿意也只会徒惹厌弃,不如痛快些,她也不好跟我发脾气。”   赤朱无奈:“可是夫人,那印是从前大爷给您的,老夫人又凭什么收回去?”   赤朱嘴里的大爷,自然是苏家大公子,姜琴娘的亡夫。   “能凭什么?”姜琴娘脸上罕见地掠过嘲弄,“就凭她是我婆母,有资格任性。”   “您交倒是交了,还不晓得整个苏家要让二爷三爷败成什么样子。”赤朱不满地嘀咕了句。   姜琴娘低笑了声,拍着她手,低声道:“那就让他们败吧,总要让老夫人明白,厌弃我容易,想再请我回去便是难上加难。”   她说的笃定,也半点都不担心。   甚至还云淡风轻地挥着袖子道:“正好,我能得空琢磨苏家异色双面绣的事。”   说道这,她忽的就想起之前在公堂上云练拿出的那件碧蓝色抹胸。   事就有这般凑巧,她才出公堂恢复名声没两天,苏家二爷三爷就赶着夺权。   她黑眸微眯,低声吩咐道:“赤朱,悄悄去查一查,我那件压箱底的碧蓝色抹胸是如何落到云练手里的?”   赤朱表情一怔,还想说什么,晃眼就见中庭园子里,   一袭青衫落拓的青年正指着一株绿植同身边小孩说着什么,两人教授得认真,居然都没注意到还有旁人。   “大夫人,是重华公子和扶风先生呢。”赤朱将心思收好,转脚就往那边走。   姜琴娘脚步微顿,抬眸看去,恰好楚辞转身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不经意撞上,仿佛火石相碰,绽出小小的火星来。   “娘亲!”苏重华眼眸一亮,犹如乳燕归巢,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大腿。   姜琴娘垂眸,小小的心慌蹿过,像是受惊的麋鹿,那等心悸的感觉让她耳根发烫,面颊发烧。   她掩饰地摸了摸小孩儿发髻:“重华怎的在院子里?”   苏重华仰头望着她,孺慕又软糯:“先生在教我辨识绿植呢,娘亲很有趣哦。”   楚辞嘴角含笑地款款过来:“大夫人,重华学的很快,已经会背三字经了。”   姜琴娘意外:“当真会背了?”   苏重华挺起小胸脯,一脸骄傲:“娘亲,会的哦,你听好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小孩儿脆脆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带着娇憨和绵软,能让人心尖都化了。   姜琴娘目光慈爱地看着苏重华,浑然不曾察觉另有他人正瞧着她。   与母性的眸光不同,带着显而易见的男人看女人的意味。   待苏重华将三字经背完,姜琴娘当真是被惊喜到了,她蹲下身,抱着小孩儿亲了口:“咱们重华真厉害,以后一定能考状元!”   “那是自然,我要考状元给母亲挣诰命!”小孩儿才学的“诰命”新词儿,这会就用上了。   这般乖巧的孩子,赤朱觉得欣慰:“大夫人,重华公子是孝顺的,不像那等以怨报德的,往后啊大夫人有依靠了。”   这话里头的意思,让楚辞心头微动,他皱起起眉头看向姜琴娘:“大夫人,又遇上难事了?”   姜琴娘还未回答,赤朱便嘴快的道:“老夫人夺了大夫人手里的权呢,连印都交出去了,要给二爷和三爷,往后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赤朱,莫要说了。”姜琴娘笑容微敛,莫名的,这些糟心的事,她不想楚辞知道。   楚辞一回味,瞬间明白过来,他轻咳一声,觑着她,意味不明的道:“大夫人,要我帮忙么?”   他说着这话,点漆星目溢着深邃盈光,芒芒点点,仿佛暮布繁星。   姜琴娘微怔,一时间心弦颤动不休,她愣愣看着他,陷进他的眸光里回不过神来。   他……他怎的又这样…… 第16章 我舍不得   姜琴娘微微垂眸,白嫩面颊倏的就晕染上春桃薄粉,娇娇的颜色,让人心动。   她手心出了点汗,遂拿帕子擦着:“多谢先生好意,只是这是苏家家务事,先生身份使然不便插手。”   她说话的时候素来轻言细语的,口吻还软,偶尔拉长的尾音,像带着钩子,蹿入耳膜便销魂入骨。   楚辞眸色渐深,他背着手,两手拇指不断相互绕着转动,眉心那一线竖纹殷红,一股子强势迫人的气势冲破眉心的斯文泄露出来一丝。   姜琴娘心尖颤了几颤,面皮越发烫了。   她连忙侧身,避过点对方的灼热视线,径直对赤朱吩咐道:“赤朱,我房里那个红箱笼里头,有两件新制的男式长衫,你去找来。”   赤朱屈膝,这会青天白日,又是在苏家,扶风先是可信任的,她半点都没防备心,领了吩咐直接就去了汀兰阁。   苏重华年幼,小孩儿心性静不下来,他绕着姜琴娘跑了两圈,自个就跑到庭院里头扑腾玩耍去了。   待姜琴娘回过神来,猛然才发现,中庭里头竟然就只剩下她和楚辞了。   她呼吸一乱,想也不想低着头边跃过楚辞边说:“我要去找苏……”   “琴娘!”楚辞一把拽住她小手臂,将人拉回来,笑着问:“你给我制了新衣?”   姜琴娘这下不是脸烧了,是整个人都在冒烟了,她抬头惊慌无措地看着他:“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这样的欲盖弥彰,叫楚辞心头仿佛灌了蜂蜜一样:“真没有?我就只有这一件衣裳,要哪天天冷了……”   姜琴娘无奈,她挣脱开手,后退半步,深呼吸口气,压下心悸:“上回先生帮我引荐了方状师,我无以为报,是以闲暇之时制了两件衣裳,本身先生为重华西席,一季就有两套衣裳。”   楚辞挑眉,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刚那受惊小兔子的模样,真是没看够。   “你不用这样客气,你若真想感谢我,不然私下里唤我表字如何?”楚辞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居心叵测建议道。   姜琴娘心头羞耻,暗地里将“九卿”两字咀嚼了番,实在喊不出口,她为难地整张小脸都皱紧了,有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楚辞失笑,也不逼她:“是我考虑不周,你不用为难,你送我新衣我很喜欢。”   听闻这话,姜琴娘大大松了口气:“应该的。”   说到此处,一时间两人忽的又没话了。   姜琴娘脸皮薄,尴尬不已,绞着手帕绞尽脑汁寻话题。   楚辞整遐以待,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将她所有表情尽收眼底,又见她无意识咬起红唇来,那饱满如橘子瓣的嫣红唇肉当即被咬出几粒小小的、好看的齿痕。   “你不要咬,这习惯不好。”他蓦地伸手,掐着她小下巴轻轻往下。   丹朱红唇微张,露出一点整齐如贝的雪齿,还有里头藏着的粉嫩丁香小舌。   楚辞下颌紧绷,目光刹那幽深。   姜琴娘只感觉下颌一点,好似正被火炙烤着,且对方的目光恍如实质,正顺着她的唇缝侵入到柔软的腔壁之中,粗暴用力地纠缠搅动,掠夺她的呼吸,汲取她舌尖上的湿润,让她口干舌燥倍觉窒息。   “大夫人,衣裳来了。”赤朱的声音及时传来。   两人瞬间蹦跳开,距离一丈远,还相互背对背,颇为心虚。   赤朱不疑有他,她手上正捧着两件长衫,一件月白色,袍裾纹绣一大片的翠色幽篁,清雅端方。   另一件则是蟹壳青素纹的,用深浅不一的墨色绣线泼墨写意般的绣着轻舟泛江烟雨图,随着袍裾角度的不同,还略有不一样的哑光,真真如一副绝世名画。   “好绣工!”楚辞开口赞道,他见过不少绣品,可这两件衣衫上纹绣的图案栩栩如生,半点都不输名品佳画。   姜琴娘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谬赞了。”   末了,她又道:“因着尺寸我只是目测,先生回去试过后,要是有不合适,再拿来我改便是。”   楚辞珍惜地接过两件衣裳,抬手摸了摸,入手顺滑微凉,料是好料,刺绣亦是好绣——   “琴娘,我舍不得穿,该如何是好?”他绷着一张脸,再是认真不过地问她。   姜琴娘和赤朱齐齐轻笑出声,她眼波流转,清媚陡生:“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再给你制两件?”   楚辞星目一亮:“还可以有?”   姜琴娘娥眉一扬,佯怒道:“一季两套,多的没有。”   楚辞摇头:“大夫人放心,这两件衣裳我一定爱惜着穿。”   姜琴娘哭笑不得,她是真不晓得这人是有什么怪癖,不过就两件寻常衣裳罢了,无甚特别的,却要宝贝成这样。   “对了,还有一事。”姜琴娘两件衣裳里一摸,掏出个鸦青底色为边,通体用金线纹绣展翅金鹰,尔后又顺着边剪裁成两面,往里头新棉,最后缝合成活灵活现的金鹰。   那金鹰爪子下还坠着银色丝绦,不过鸡蛋大小   ,精致又好看。   “前几日我在堂上,金鹰大人指点了我几句,我琢磨着金鹰大人不缺好物,就绣了个坠件儿,先生同方状师关系好,我观方状师同金鹰大人也十分熟稔,不若先生帮我个忙,将这坠件儿转送给金鹰大人如何?”   黑白分明的眼瞳纯粹清亮,虽说是商议,可话里头的意思楚辞瞬间就懂了。   她这是想让他在金鹰面前露露脸,有了这个理所当然的借口,自然是能攀上关系的,他若真只是个夫子,有了这机会,指不定就能鱼跃龙门,前途似锦。   楚辞捏着金鹰坠件儿看了看,意味不明的说:“大夫人该自己去,金鹰是陛下耳目,直达天听,既然指点过大夫人,想来对大夫人印象不坏,搭上了这关系,苏家所有人都要仰仗大夫人的脸色。”   谁晓得姜琴娘摇了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守寡之身,抛头露面本就不妥,若是再去攀附金鹰大人,连累了大人的名声可吃罪不起。”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说:“但是先生不一样,先生学富五车,该是做大事的人。”   “或者,”姜琴娘想的比较细致,脸上露出犹豫,“是不是方状师不愿意搭个线?不然,我再给他一些银子呢?”   在姜琴娘眼里,能叫银子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楚辞收了金鹰坠件儿:“不是,方书镜从前提过,但我闲云野鹤惯了便拒绝了,不过若是大夫人希望的,我便去见见也成。”   他说的有头有尾,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   一边听了半天的赤朱也笑眯眯地插嘴道:“先生,你要拿出真才实学,让金鹰大人另眼相看。”   姜琴娘跟着点头,同样双眸期待地看着他。   楚辞头一回觉得搬石头砸脚的感觉很疼,偏生还是他自个作的,也隐隐有些嫉妒是金鹰时的自己。   他忙活半天,就只得了两身衣裳,金鹰那么几句话就能有这么个好看又精致的坠件儿,那可是金线绣的,一根根的全是金线!   “我,尽量。”他甚是艰难地应承道。   “娘亲,娘亲,你有信札哦。”早玩耍一圈的苏重华扬着手里的信札和小包裹哒哒跑过来。   小孩儿小鼻子上满是热汗,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姜琴娘默算时日,心头就有数了,她扬起笑脸,接过苏重华手里的信札和小包裹,揉着他头发道:“一定是你公输伯伯今年的信札到了呢。”   苏重华踮起脚尖去瞅:“娘亲你快看看,公输伯伯是不是又送的一百两,他在信札里面有没有说沙场杀敌的故事?”   “不急,咱们回屋再看,”姜琴娘说完转头才发现楚辞还站一边,她补充道,“先生不好意思,我……”   “这公输是何许人?竟让大夫人顷刻就展颜。”他状若平常的问。   姜琴娘笑着解释道:“是我第二任亡夫在沙场上结识的异姓兄弟,因着亡夫故去时的叮嘱,这些年一直很照拂我。”   楚辞恍然,又似是而非的问了句:“与我呢?我和公输,大夫人觉得谁更能照拂你?” 第17章 莫要动了   “苏家的双面绣,祖传的其实有三种,双面异色绣、双面异形绣和双面异针绣,但是这三种针法已经失传了,也就没人能学会。”   苏瑶捏着圆圆的竹篾绷子,紧绷的雪白布面上,纹绣着大片宝蓝色的朝颜花,翠色的青藤,蓝中泛微微泛紫的点光,还有凹凸不平的质感,都精致地叫人惊叹。   姜琴娘眉心拢起:“怎的就失传了?”   苏瑶摇头:“听说好像是祖上从京城搬到安仁县来,半路上遗失了。”   姜琴娘转着手里的五彩绣线,陷入沉思之中:“府中可还有留下来的双面绣藏品?”   苏瑶道:“有的,有一幅小插屏,纹绣的是双面异色奶猫春戏图,应该在我娘那里,轻易不给看的,我也只有很小时候的时候,那会父亲还在看过那么一次。”   听闻这话,姜琴娘熄了想从藏品着手研究的心思,想也不知道古氏定然不会将藏品给她看上一眼。   绷面上,大片怒放的朝颜花已经绣好了,此时苏瑶正在绣一直墨蓝色的蝴蝶,她看姜琴娘一眼,好奇的问:“嫂子,你怎想起问我这个了?”   姜琴娘将那日在堂上金鹰的提点说了一遍,末了她呷了口茶水:“今年下年会有钦差来县里甄选贡品,本来云家的云霞锦最有希望选中,我都不抱希望了,可如今云家名声坏了,我便还是想试试,兴许咱们家也能被选中呢。”   苏瑶是个性子软和没野心的姑娘,她弯眸一笑:“嫂子,你可真操心。”   姜琴娘失笑,她拿过对方的绷子瞧了瞧:“老夫人将印收了回去,外头的买卖我不用再操心,可我也想苏家能越来越好不是。”   说完她又道:“你的绣活越来越好了。”   苏瑶矜持极了:“嫂子我的绣活还是你指点呢,你莫要取笑我了。”   姜琴娘将绷子还给她:“有人拿女红当消遣,有人当吃饭的手艺,但我觉得,既是会就要精会,只有自个会了,这才是资本。”   苏瑶听的似懂非懂,不过她点头道:“嫂子放心吧,我看哪日母亲心情好了,央着她看一眼双面绣藏品,我自个再琢磨琢磨,指不定哪天就琢磨出来了。”   姜琴娘笑了起来,要说整个苏家谁最省心,她一定会选苏瑶和苏重华。   两姑嫂正话间,苏重华扬起张白纸脚下像踩着风火轮般冲进来,他嘴里还喊着:“娘亲,我今天画画了,先生夸我了,还说我很有天赋,日后勤加练习定然能成为大家。”   姜琴娘眉眼舒展,嘴角上翘,一霎那间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暖暖柔光。   她弯腰接住小孩儿,吃力地将人抱大腿上坐着:“那给娘和姑姑看看?”   苏重华兴高采烈地抖了抖,然后将手上的画纸平铺在桌上,扬起小脑袋骄傲的说:“先生教我画的兰花,是用的两种不同画法哦。”   只见偌大的白纸上,一半是用深浅不一的水墨胡乱涂鸦的线条纹路,能看出是经过先生修改,至少能分辨出真是一株兰花。   而另一半,则是用古怪的炭迹画的,和水墨勾勒的不同,炭迹显得冷硬,线条更清晰,且不知先生是如何教的,那炭迹兰花画的比水墨粗糙,可却比之更像!   姜琴娘讶然了:“这是怎画出来的?”   小孩儿的眸子亮澄澄的,像通透的水晶葡萄,他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道:“先生说,这种炭条是属于古波斯还要远的国度的人用的,画好了能和真的一模一样呢。”   姜琴娘和苏瑶对视一眼,两人女红都很不错,自然也经常挑花样来描,故而对书画也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几乎只一眼,两人都看出了炭条画法的神奇。   姜琴娘舔了下丹朱唇珠:“阿瑶,你说若是咱们描这种炭条花样来刺绣会如何?”   苏瑶心肝也在发颤:“嫂子,兴许咱们苏家真能被御庭选中。”   姜琴娘重重点头,她也是同样的想法,遂耐着性子问苏重华:“重华,先生是不是用炭条画的更好?”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一口回道:“自然,先生画的兰花,我都以为是真的呢,差点伸手想去摸。”   闻言,姜琴娘坐不住了,她放下苏重华,当即决定去一趟勤勉楼:“阿瑶,我先去问问扶风先生。”   苏瑶点了点头,反倒是苏重华他今个才上完课,此时并不想回去,便在苏瑶这摸了几个点头,跑开去玩耍了。   彼时,楚辞正在勤勉楼书房里头,他穿着那身月白色纹绣翠色幽篁的长衫,长身而立,左手背身后,右手执毫笔,泼墨写意,随性潇洒。   姜琴娘进来之时,一抬头就见点光从窗牖偷泻进来,笼罩在对方身上,投落下斜长的暗影,将那张脸映衬的斯文端方。   姜琴娘踏进门槛的脚步一顿,她忽的就想起那日在中庭里,他问她的话。   到底是他还是公输,谁更照拂她?   当时,她让这话给问的方寸大乱,转身就跑了,这会再见,她竟是有些心虚气短。   楚辞落完最后一笔,他将毫笔扔进笔   洗里头,抬眼道:“大夫人,怎的亲自过来了?若是有事,差人来唤一声即可,这会日头毒,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说着,从书案后头走出来,将案头的白瓷锦鲤薄胎盘里的鲜红西瓜端了过去。   “冰镇过的,大夫人快进来用些。”比起姜琴娘,他反倒更为自在,更像个主人。   姜琴娘在黑漆玫瑰圈椅中坐下,她没用西瓜,而是直接道:“刚才重华给我看了他的画,先生会那种炭条画法?”   楚辞不想她竟是问这个,实诚道:“是,远在重洋之外,另有国度,他们那边习惯用那种硬头笔,书画习惯也和大殷很不一样,力求真实兼具形神。”   姜琴娘倾身,握着扶手急急问:“先生能跟我讲讲么?我觉得那样的风格兴许很适合刺绣。”   楚辞见她真是急了,小巧的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热汗,便是白瓷脖颈,都是润的。   他捏银叉叉了块冰甜的瓜瓤递过去:“大夫人莫急,先用点凉的爽爽口。”   姜琴娘心里装着这事,便没心思用西瓜。   总归书房里头也没外人,楚辞直接将银叉子塞进姜琴娘手里,他起身掸了掸袖子,垂眸俯看她:“大夫人就坐这里用点瓜果,我顷刻就给你画一幅。”   姜琴娘愣了下,没太懂他的意思。   但紧接着她见楚辞抽出张雪白的纸张,夹在一四方的木板上,跟着捏起手指粗细的炭条,对着她的方向,似乎就开始作画了。   姜琴娘浑身别扭,她想动一下,就听楚辞说:“大夫人莫要动的厉害,其他的交给我。”   这话一落,姜琴娘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可她又不敢真动,还要时不时感受到楚辞肆无忌惮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蓦地就后悔来找他了。 第18章 不收银子   仲夏午后,外头艳阳烈烈,偶有几声蝉鸣从打着卷的枝叶间传来。   光影从菱花格窗牖偷泻进来,暮霭朦胧地打在姜琴娘铺泄开的裙裾上,肉眼不可见的灰尘在光晕中打着旋地上升,仿佛是万千祥光,越发让她的五官侧脸不真切。   豆青色纹绣百蝶的衣裙,随意地洒落在小巧的莲花绣鞋边,影影绰绰,光点斑驳,像清风吹过,琉璃琥珀就轻轻荡开一波一波的涟漪。   楚辞虚眯星目,睫羽下垂,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眼底无法遏制的蠢蠢欲动。   他手下炭条轻微挥动,在姜琴娘看不到的白纸上,那种蠢动化为偏执的渴望,宣泄而出,化为或粗或细的线条,最后勾勒成那抹坐在圈椅中的窈窕身影。   身影越发的清晰,白纸黑迹,犹如心为纸,刻刀为笔,一笔一划地刻画在心上。   所谓刻骨铭心,约莫就是如此。   楚辞的目光追随过去,捕捉姜琴娘的是每一次呼吸,分明两人距离有一丈多远,但她就是觉得对方好似跨越了空间,近到她前面,目光都浓郁成了实质。   她很是坐立不安,刚消下去的暑气腾地又从脚底冒出来,蒸腾燥热,将她面皮都热烫了。   她竟是开始紧张,一紧张,手心出汗不说,她微微低头,一口就将银叉子上的瓜瓤送进了嘴里。   温凉混着清甜的汁水从舌尖流进来,泛沙的柔软西瓜瓤在舌头上翻滚,最后混着汁水顺喉而下,五脏六腑这瞬间都凉爽了。   姜琴娘赶紧又叉了一小块瓜瓤继续用,其实她一紧张,就想吃东西,特别西瓜瓤还是被冰镇过的,用着像是能将她体内所有升腾而起的燥热都给带走。   于是,宽敞安静的书房里头,就只能听闻炭条在白纸上刷刷掠过的声音和姜琴娘很小声很小声的吞咽声。   不知不觉姜琴娘就用了半盘子的西瓜瓤,她感觉到肚腹有点饱胀感,但是自个却停不下来,仿佛一停下来就会被楚辞的目光给缠住。   她伸舌尖,轻舔了下殷红唇珠上的西瓜汁水,感觉到一点甜,她顺势又往唇缝间塞了一小块,飞快用舌尖卷住含住嘴里。   在她没注意的角度,楚辞挥动的右手动作一顿,视线敏锐地凝聚在丹朱唇一点上,水光盈盈,娇嫩如花,还有点光在上头跳跃,如同初春枝头怒放妖娆的靡靡红樱。   他手一重,裙裾轻盈的线条顷刻粗了。   姜琴娘似乎察觉到什么,一小块水灵的瓜瓤被她含在唇肉间,她无意瞥过去,又飞快缩回目光,像被沸水烫了一下。   楚辞垂手,他似乎暗自叹息了一声,随手扯开几乎快画完的这张,重新覆上空白的纸张,这下他几乎没怎么抬头,刷刷几下,就将姜琴娘的模样勾勒了出来。   迥异于第一张,这一张能明显看出薄光下的姜琴娘黑圆的眼珠流转,一瞥间的风情,映着嫩气纯粹的眉目,带着一种勾人欺负的天真。   最为特别的,是她唇齿间含着的西瓜瓤,小小的一块,那含着还不曾咽进嘴里的动作,硬是被楚辞给画出了妩媚如妖的味道。   饱满如橘子瓣的唇肉,微微开启的缝隙,舌尖探出一点,抵着清甜瓜瓤,似乎有甘冽的汁水顺着唇线从西瓜瓤中被挤压出来,甜得让人想凑上去吮吸舔舐一口。   光影交错斑驳,形成深浅不一的亮白和光影,跃然纸上的画面,就越是形象真实。   姜琴娘看不到,但是她察觉到楚辞看她的时候明显少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一整盘的冰镇西瓜都被她给用完了。   她有些微窘,然而更难为情的是,她用的太多,不过片刻,就感觉到小腹坠涨,她……她想如厕!   憋忍了片刻,姜琴娘稍稍并拢脚,她瞄了楚辞好几眼,不得不开口道:“先生,可是好了?”   楚辞撩起眼睑,正在涂抹第二幅画上的暗影部分,他扫到空了的白瓷锦鲤薄胎盘,瞬间会意,当即点头道:“大夫人可以随意走动了。”   姜琴娘慌忙起身,屈膝见礼:“先生稍等一会。”   她不好意思说明白,也生怕楚辞问她,旋身脚步匆匆地出了书房。   楚辞看着她离开,轻轻翘起了嘴角,他添最后一笔,画完第二幅,退开两步远远欣赏了片刻。   须臾,他小心翼翼地将第二幅画收了起来,又开始在第一幅上完善光影的痕迹。   待到姜琴娘再回来之时,他已经净了手,静静看着画板。   “大夫人,你来看看。”他招呼她,顺势侧身挪开一点。   姜琴娘莲步轻移,当看到画作之时,她小小地惊呼了声:“这是我么?”   画面上的人,真实极了,端坐在圈椅里,手里捏着银叉,半垂眸,面目安宁而美好,光点散落在她周遭,简直就是活生生的。   楚辞笑道:“自然是大夫人,这便是炭条画法,如果大夫人要用来描花样,当要注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说着,修长的指尖在画上点了几处:“这里是光照进来的方向,迎着光就更亮,线条和颜色更浅,逆光处有厚重的影子,颜色更深,轮廓也深。”   姜琴娘细细听着,脑子里已经自发将这画转换成了刺绣,高光处她该用什么颜色的绣线,又该将绣线劈成几分粗细。   楚辞说完,见她若有所思,也就不打扰。   姜琴娘苦笑一声:“先生,一时半会的我怕是花样都描不好。”   这样风格的画,不仅要掌握光影比例还要对人的身体很了解,花样描不好,刺绣出来的东西就会不伦不类,画虎成犬。   “书画之事本就急躁不得,”楚辞将画作取下来叠好送她,“我每日会教重华公子一个时辰,不如你也来一并学学。”   姜琴娘心头一动,见他表情认真,不像玩笑,遂笑道:“那就麻烦先生再多收一个女学生。”   楚辞挑眉,忽的问:“那你给我什么束脩?”   姜琴娘一愣,束脩?   “收学生夫子都要收束脩,重华的银子你已经给了,你的么,”他不动声色地逼近半步,摇曳的袍摆已经碰触到她的裙裾,地上拉长的影子重合在一块,不分彼此,“我不收银子。”   那口吻浅淡如春溪,清透明亮,然其中潜藏的某种晦暗渴望,就像是蛰伏深海的巨兽,耐心地等着猎物游曳到嘴边,一张嘴,就能将之悉数吞下肚。   姜琴娘抿了抿嘴角,鼻息间感受到男人身上才有的迫人气息,那等气息,她说不出具体味道,但像是有着烈日的滚烫温度,不等靠近,就能灼伤她。   楚辞微微低头,深深地凝视她:“琴娘,你给我什么束脩呢?”   姜琴娘不自觉吞了口唾沫:“你想要什么?”   这话入耳,仿佛素手挑动琴弦,止不住地颤动不休,又像是冰凌入沸水,嗤啦一声,烟雾缭绕间,在沸水底激起千层万层动荡,惊醒隐忍沉睡的兽性。   他垂眸看她,完美隐藏了即将泛波而出的幽暗海浪,然后唇一启,吐出了一个字—— 第19章 你个傻子   唇线深刻,上下两唇瓣最是适合亲吻的厚薄程度,轻掀一点弧度,吐出一个字——   “你!”   姜琴娘睁大了双眸,黑圆的眼瞳倒影着他的模样溢满震惊。   楚辞抬手,屈指轻抚过她柔软的耳廓,微凉的温度,细嫩的手感,他指尖一摘,耳垂小软肉上的素银嵌珍珠耳铛就落入了他手心。   姜琴娘毫无所觉,她惊措往后退了一步,拉开彼此距离,冷肃着微红的小脸说:“扶风先生,我是守寡之身,今日我可以当没听到,但往后先生莫要再提。”   听闻这话,楚辞低笑了声,眉心红线褶褶生辉,他扬了扬手里的珍珠耳铛:“你的这个,我是说这个可以当束脩。”   姜琴娘连忙摸耳朵,果然已经少了一只耳铛,她莫名就有些生气了:“请先生还我!”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夺。   楚辞举高:“你别误会,重华初学书画,兰花等绿植对他来说难了些,他现在只适合画一些线条简单的死物,我观你这副耳铛简洁大方,明日授课恰适合重华观察一番再画。”   姜琴娘比他矮,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都拿不到,她脸红红的,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她咬起唇,卯着劲去够耳铛,人摇晃几下,没站立稳当摇摇欲坠的像是要摔倒。   “小心。”楚辞长臂一揽,紧紧扣住她细若水蛇的腰身,只觉入手之下,绵软纤细,他一只手都能抱过来。   两人骤然紧贴在一块,姜琴娘闷哼一声,双手攀在他胸口,长卷的睫羽颤动不休,一如胸腔之中澎湃轰鸣的悸动。   纵使她嫁过三次,可从未从未跟任何一个男人靠的这样近过。   她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羞得恨不能钻地下去。   “你……你放开!”她低喝了声,头别开。   楚辞不慌不忙,他表情坦荡,余光不着痕迹的往胸口瞥了眼,正正感受着紧贴胸前的两团浑圆柔软,宛如洁白的新棉,他适才退开半步,确定姜琴娘站稳当了,光明磊落地松手。   “大夫人小心些。”他还轻言细语的叮嘱。   这样正直不阿的坦率模样,反倒衬的姜琴娘小人之心了。   “既是你不愿,耳铛就还与你,束脩之事我本是随口玩笑,你莫要再放心上,每日过来同重华公子一并上课就是。”楚辞捏着珍珠耳铛递过去,简单的素银圈乳白色的珍珠,在他指尖泛着柔柔点光。   姜琴娘瞄他一眼,顿了顿,摘下另一只耳铛:“先生有用就拿去。”   她也不扭捏,收了刚才心头那点不自在,将耳铛丢给他后,提着裙摆转身就走。   楚辞眸光微动,注视着姜琴娘出了书房离开勤勉楼,他捻起一对耳铛,迎着光眯眼看了会。   须臾,他找来一张墨灰色的帕子,在有光亮的书案一角展开,然后将一对耳铛摆放上去,重新铺了白纸,三两下就又画了一幅炭条画。   画好后,他将之搁那也不碰,留待明日授课之时用。   他摸出起先姜琴娘唇肉含着西瓜瓤,黑眸瞥向这边的那张画,展开来自个细细看了会,指尖点在画上人的嘴角处。   他蓦地低笑了声:“怎的这样勾人呢……”   却说姜琴娘一口气跑回自个的汀兰阁,坐在绣架边她才松了口气。   心跳的厉害,像是奔涌不停的潮水,呼啦啦地掀起波浪涌向满月的幕布苍穹。   她双手捂脸,哀叹了声:“姜琴娘,你真不要脸,扶风先生端方君子,你在瞎想些什么!”   好一会心绪稍定,她揉了揉脸,确定不烫了,才轻咳一声,捏起绣花针,心不在焉地刺绣起来。   她手下是一方朱褐色的细棉布,纹绣的是普通的万寿菊平针。   每年在收到公输送来的信札之后,等到六月十五,她便会回一趟罗云村,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今年,也不过没几日了,她得在去之前,赶一身衣裳出来。   隔日,苏重华上书画课之时,姜琴娘如约而至,为了方面练习画作,她还换了身半旧不新窄袖掐腰的短衫。   小孩儿得知要和娘亲一起上课,顿时兴奋地跳了起来,在听先生讲学之时,格外地认真。   姜琴娘这一辈子是没上过学堂的,她认识的字会的术数,都是当初那青梅竹马教的,还有一些买卖上的事,则是进苏府后,苏大公子在世时传授的。   好在她人不笨,特别是在术数上,几乎是一点就通。   如今学起书画来,本以为会很难,熟料楚辞讲的浅显易懂,很容易就明白。   轮到练习之时,楚辞将自个画的那副珍珠耳铛图摆前头,先让两人观察了翻实物,再行照着他画的来临摹。   苏重华暗自憋着劲,捏着小炭条,要画个更好的出来让母亲大吃一惊。   姜琴娘用不惯触感太硬的炭条,她瞄了几眼苏重华,学着他的模样,握笔的姿势都变换了好几次,仍旧觉得不顺手。   “不对,你要这样握。”   冷不丁耳边响起刻意压低了的嗓音,紧接着手背就覆上了温热干燥的手。   姜琴娘惊了下,抽了抽手竟然没抽动。   “这样,拇指和食指捏着炭条,手腕发力。”楚辞神色认真,似乎根本没意识到男女之别,他握着她手,掰开手指头,将炭条放进去,又捏着她指尖,就那样握着在白纸上画下第一根线条。   他弯着腰,头靠的很近,从肩背垂落的鸦发拂到姜琴娘鬓角,带来酥酥痒痒的感觉。   姜琴娘浑身僵硬,她抿起红唇,像根木头桩子。   好在楚辞示意完便飞快放开她:“大夫人,继续。”   姜琴娘指尖微抖,笔下的线条就歪了,右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楚辞手心的余温,叫她没法继续下去。   “重华,这里画错了。”   她在裙裾上蹭了蹭手背,耳边传来的是楚辞教导苏重华的声音。   她偏头看过去,就见楚辞像教导她一般,握着苏重华的小手,一点一点帮着改正。   姜琴娘咬唇,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所以,他一贯都是这样对待学生的,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   若是如此,也难免引来女学生的误会,不见上回就有女学生同他倾诉慕艾之情。   她放下炭条,用帕子擦了手,端起茶盏,垂眸呷了口。   舌尖感受到茶茗带涩回甘的幽香,她静了静,这才重新捏起炭条,钻心画画。   一连几日,姜琴娘只在书画课时才上勤勉楼,从画最简单的死物到绿植,最后试着画人,姜琴娘的进步远超苏重华。   虽不曾学过书画,但刺绣之时常描花样,故而她学起来颇为容易。   且她原本是想着学懂了能描花样就成,没想到,这一学居然生了兴趣,每日不画上一幅手指头就痒。   楚辞并不意外,他甚至还鼓励她,想画就一直画下去,指不定哪天炭条画法的流派就在她手里光大起来。   身为女子,还是一个寡妇,姜琴娘哪里会想那么多,她笑笑,也没将楚辞的话放心上。   就在姜琴娘一心学书画的同时,苏家在外头的买卖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苏家并不是纯粹只做丝绸买卖,在罗云村,苏家有自己的桑园,村里的百姓养蚕喂蚕,蚕结茧后缫丝织布,织成的布料是为苏家独有的月华锦。   月华锦才是苏家屹立安仁县的根本,盖因月华锦的产量很少,故而价也高,每年都供不应求。   除此之外,苏家绸缎庄里头,自然也卖普通的布料,不过这些布料都是直接从其他织工作坊里进的货,并无多少特别。   丝绸买卖,是苏家最大的进项,庄子里头的绣坊则要次一些。   原本姜琴娘正准备着招雇一些女红不错的绣娘,或寻那等擅长改制衣袍样式的裁缝,将绣坊盘活起来。   她始终觉得,绣坊若是活了,苏家每年的进账起码还要再翻上一翻。   然,不等她有所动作,古氏便将印收了回去。   印如今给苏二爷苏航管着,古氏交代他理着丝绸买卖,至于绣坊那边,则丢给了苏三爷苏武。   苏二爷野心勃勃,拿着印就准备大干一场暂且不论,苏三爷如何的不满,又如何的对绣坊绣娘见色起意,也可按下不表。   总归,姜琴娘都不曾再过问,古氏也不会让她知晓。   六月十四日,姜琴娘同古氏支会了声,第二日要去罗云村的事,苏重华晓得后闹着也要去。   楚辞允了假,顺带提议带上学具,乡野也颇有一番风光,恰可照着模样画下来。   姜琴娘遂加了一辆马车,她收拾了一些细软,还有几件新做的衣裳,皆是细棉布的面料,不贵重,可缝制精细,十分体面。   一行两辆乌蓬平头马车十五日这一大早就从苏府出发,于旭日初升之时出了城,径直往南郊去。   车轮轱辘,摇摇晃晃,姜琴娘摩挲着手里的钱袋,将里头的银子来回数了好几遍。   赤朱笑道:“大夫人,你再多数一遍,银子也不会多出一两来。”   姜琴娘嗔怪一眼:“你懂甚,公输大伯每年都送一百一十四两回来,已很是不易,这银子分发给到户后,剩余的我都要好生存起来,等大伯从沙场上回来,再退还给他,他那般大的年纪,也总要安家置业的。”   赤朱道:“大夫人想的真周到。”   姜琴娘装好银子:“我如今不缺银子花,都跟他说过很多次了,他还每年都送,你说这人莫不然是个傻子?” 第20章 掉马边缘   罗云村位于安仁县以南,来回不过半日功夫。   盖因村里黑土肥沃,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一年四季光照充足,特别适合桑树种植,故而整个罗云村都坐落在桑园之中。   又因着一条南北纵向的沱河,将村落一分为二,在河头的是罗村,居住的多半都是姓罗的百姓,居河尾的,则是云村,云村是白姓大家。   其实从族谱上来算,罗、白姓所出同源。   罗云村的人擅种桑养蚕,每年养出的蚕茧苏家直接全部买下,不仅如此,苏家还对村里每户人家每年一两银子给付辛苦费。   所以罗云村算是周边村落中日子比较好过的,想嫁进村的姑娘不知多许。   姜琴娘出身在罗村,她第二任亡夫则是云村的人。   每年的六月十五,她都要回云村一趟,虽然亡夫战死沙场,她也另嫁,可亡夫的父母手足皆还在。   巳时分,马车驶进云村,还没停稳当,村里头就响起小孩儿的欢呼声来——   “姜姨回来啦!”   “姜姨,姜姨,苏小公子有没有一起来?”   姜琴娘从马车上下来,面前就围了一圈高矮不一的萝卜头,各个都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她。   苏重华和楚辞一辆马车,他率先跳下来,高喊了声:“我在这里!”   一群小孩儿呼啦啦从姜琴娘身边散开,拉拽着苏重华就要去一边玩耍。   苏重华看了看姜琴娘,又回头看楚辞,小脸期待,眸子晶亮。   姜琴娘有些好笑,她问楚辞:“先生,不然下午上课?”   楚辞点头,摸了小孩儿脑袋一把:“去玩吧。”   苏重华欢呼一声,跟着云村的小孩儿一眨眼就跑远了。   恰此时,一穿着短紧细葛布衣衫的妇人杵着竹杖上前来,兴许担心她摔着,还有一年轻秀色的女子搀扶着。   “琴娘?路上可还好?”老妇人近前,眼底流露出关切,她似乎想拉一下姜琴娘的手,又觉得自个手不干净,到底怯了。   姜琴娘眉眼弯弯,细嫩的面颊处显出一对甜腻梨涡:“劳您挂心,我都很好。”   老妇人接连点头,老皱的脸上眉开眼笑,十分开怀。   “嫂嫂辛苦了,娘可是念叨了好些天,家里备了嫂嫂爱用的长命菜,嫂嫂来了就多用一些,乡野村落也没啥好招待嫂嫂的。”模样秀气的年轻女子看了眼楚辞,并未多问,只一径跟姜琴娘示好。   姜琴娘顺手帮着搀老妇人另一只臂膀:“不用客气,我也是罗云村长大的,就是回自己家,哪里需要招待。”   这话说完,她似乎才想起楚辞,当下介绍说:“这位是重华的西席扶风先生,先生,这两位是我此前的婆母罗氏和妯娌张氏。”   因着她又嫁了,其实彼此关系并不好称呼。   楚辞扬袖,拱手见礼道:“老夫人好,夫人好。”   罗氏接连摆手:“先生使不得使不得,先生是读书人,和我们不一样的。”   罗氏有些局促,就是张氏都不晓得要如何应付了。   楚辞微微一笑,高洁端方:“老夫人过誉,楚某从前也是乡野出身,并不如何特别。”   罗氏看了看姜琴娘,见她没说什么,才笑着邀请道:“先生不嫌弃,就同琴娘一并来,吃的不算多好,但胜在新鲜,菜是现挖的,今早我还杀了一只刚打鸣的公鸡,鲜嫩的很。”   姜琴娘微微皱眉:“都跟您说过了,莫要这样,我现在过得很好,您养点牲畜也不容易,留着给小辈用。”   罗氏粗糙的手摸着姜琴娘手背,一低头眼睛就湿了。   张氏叹息一声,摸了帕子给她:“嫂嫂,娘她念你的很,你就让她表表心意,咱们家有你这些年照拂,也比从前好过多了。”   罗氏收敛了情绪:“对,老二如今跟着个老匠人学做木活的手艺,老的身体健壮还能下地,我和张氏就养养蚕,来年开春,准备送大孙子去上私塾,束脩我都准备好了,你不要操心。”   一家子人口简单,罗氏膝下两个儿子,大的几年前战死沙场,小的已经娶妻生子,目下在学手艺,家中并无多少额外开销。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见没外人,便打开钱袋,从里头摸了六两银子出来,罗氏和张氏各自三两。   “这是公输大伯今年送来的,你们拿好了。”罗云村这样的村子,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超过十两,她给了六两出去,怎么也算很丰厚的。   张氏顺手就将那三两给了罗氏:“娘,你管着就成。”   如今家里只剩老二一子,张氏并不担心罗氏会将银子拿去补贴他用,还不如一应交出去,总归往后都是她的,还能让老人家高兴。   果然,罗氏高高兴兴地收了起来:“好,我给你收着,你要用就跟我说。”   转头,罗氏又问:“琴娘,你说老大那异姓兄弟每年都这样送银子来,往后他要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去看望看望?”   姜琴娘早考虑过了:“   您不用担心,我冬天的时候都有送厚实的棉衣过去,等公输大伯从沙场上回来,我去瞧瞧他,他若有难处我能帮上的都帮。”   一直站边上从头听到尾的楚辞眸光微凛,棉衣?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的勾起嘴角冷笑了声。   一行人慢吞吞地到罗氏屋里,今个一大家人都在,楚辞进门就见一精神矍铄的老翁,还有一皮肤黝黑的汉子。   姜琴娘又与他介绍了番,老翁自然是白长寿,罗氏之夫一家之主,汉子叫白铁头,是罗氏的二儿子,张氏夫婿,家里本来还有个四岁的小孩儿,这会正同苏重华在外头玩耍。   姜琴娘人没坐下,就道:“家里可是有香烛?我想同青松上一柱香。”   白青松,正是姜琴娘第二任亡夫的名讳。   白长寿点了点头,他搓了下指关节粗大的手:“去吧。”   姜琴娘遂同罗氏去了供奉灵牌的小祠堂,云村的人都是同宗,所以灵牌自然也是都是摆在一块,白家祠堂恰好就在村中央。   楚辞瞧着她出去,光晕打下来,将她背影染上一层不真切的朦胧感。   白长寿和白铁头都是目不识丁的乡下人,见楚辞穿着光鲜,一身气度斯文君子,一时间竟是找不到话说。   张氏自顾自去了灶房,烧了热水端上来后,便没再露脸。   白长寿踟蹰良久,拘束的道:“先生随意,随意。”   楚辞呷了口茶水,他撩袍起身:“我去外头看看。”   白长寿连忙吩咐白铁头:“老二,你跟着先生,随先生吩咐。”   白铁头是个木讷的老实人,一脸憨厚,楚辞打量他眉目,瞧出几分的熟悉来。   他背着手,站在院落竹篱处,竹制的门庭虽不够奢华,可多了几分质朴纯粹,篱上还攀援生长着粉色的山蔷薇。   这时节,正是山蔷薇盛开的时候,小朵小朵的娇艳花朵藏在翠盖之间,香气扑鼻,惹来蜂蝶嗡嗡。   楚辞背着手远眺山峦,放眼看去,满目都是苍翠桑树,或深或浅的簇蔟叶片,叠峦而起,颇有一番波澜逶迤的美。   “你哥不在后,琴娘是怎的又嫁到了苏家?”楚辞忽的问。   白铁头愣了下,瓮声瓮气的道:“大哥曾送回来一封放妻书,嫂子被罗村娘家的人接了回去,她弟弟要娶亲没银子下聘,他们瞒着嫂嫂以五十两的价格把人卖给了苏家。”   楚辞怔然,星目之中寒凉乍起:“哼,五十两可真便宜。”   白铁头点了点头:“我爹赶去的时候嫂嫂已经被苏家人带走,我们也没办法,早知道姜家会那样做,大哥那封放妻书就不会给嫂嫂。”   楚辞思忖片刻:“琴娘和罗村娘家人可还有来往?”   闻言,白铁头摇头:“苏家大公子那会还没死,他让姜家人签了契,嫂嫂现在是苏家人,和姜家没关系。”   楚辞皱起眉头,心头暗潮翻涌,森寒冰冷:“那契呢?”   白铁头摸了摸后脑勺,老老实实地回道:“这个我不晓得,没听嫂嫂说过,约莫那契在苏家吧。”   楚辞没说话,他站在竹门庭的阴影里,有蔷薇藤条够出来刮着他袍裾,他脸上的表情就讳莫如深。   白铁头看了他好几眼,犹豫道:“先生,我家嫂嫂人很好,也很守妇道,不像别人说的那样。”   他似乎担心楚辞会有成见,便想多说几句姜琴娘的好话,可人嘴笨,憋了半天只说出来这么一句。   楚辞斜他一眼,神色意味深长:“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烈日下的竹篱边,一手靠竹篱上,一手随意掐了朵山蔷薇。   白铁头眼瞳骤然一缩,整个人有片刻的恍惚,眼前的人一瞬间仿佛很眼熟,就好像他很多年前见过。   楚辞嗤笑一声:“白憨子?当真憨,和你大哥可一点都不一样。”   “啊!”白铁头怪叫一声,指着楚辞结结巴巴地道:“你……我记起来了……你是……是……”   说了半天,他还是记不起名字来,只晓得这人是当年确实是见过的,还曾在他家住了一段时日。   “公……公……”白铁头使劲挠头发,不确定地想起个名字来,“你是公公输……”   “老二,你和先生站门口作甚?”冷不丁罗氏声音响起。   楚辞回头,就见搀扶着罗氏的姜琴娘脸色正正站在他背后,距离不过一丈! 第21章 我是寡妇   姜琴娘恍惚,她看着楚辞,打着圈的光晕里头,粉蕊翠盖,迎风招摇中,长身而立的男子,眼熟得让她脑海中某个名字呼之欲出——   公……   不对!姜琴娘刹那回神,公输人分明是在沙场上,且也没这么年轻。   她收回目光轻声道:“先生日头烈,莫要中了暑气。”   楚辞抿了抿嘴角,他深沉地望她一眼点头道:“我晓得。”   话毕,姜琴娘搀扶着罗氏迈进门庭,进了屋。   白铁头摸了摸后脑勺,似乎不明白姜琴娘怎的没认出来:“公……”   楚辞睨了他一眼,那一眼寒凉如薄冰,又似利剑锋锐,让白铁头瞬间噤声。   眼见姜琴娘和罗氏已经进了屋,楚辞才意味不明的道:“不准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白铁头瑟缩了下,很小声地凑过去道:“公输哥,你咋和从前长的不一样了?”   楚辞是白青松异姓兄弟,自然白铁头叫他一声哥也没错。   他扬起下巴,嫌弃的道:“什么叫不一样,我从来都长这模样,是你眼瞎。”   白铁头困惑不已,他记得多年前公输住家里之时,分明披头散发,一脸胡茬,脸色蜡黄,眉心也没有那一线红竖纹,根本就是个沧桑的中年汉子模样,这会竟然还长年轻了。   楚辞看出他心思,没好气地拂袖道:“我那会不是养伤么,自然会脸色不好。”   说完这话,念着这人是个实心眼的,他不放心地又叮嘱道:“嘴巴严实点,连你媳妇都不准说,记住了?   白铁头点了点头,咧嘴一笑:“我不说,我谁都不说。”   见这比他还高的汉子老实巴交,又憨实的紧,到底是自家兄弟的手足,楚辞不免多问一句:“你媳妇待你可好?可还孝顺?”   这下,白铁头笑地眯起了眼睛:“好!张氏待爹娘和我都很好,又会教养孩子,爹娘喜欢她,我我也喜欢她。”   楚辞哼了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那张氏一看就很精明,但好在目下瞧着本性不坏,分得清轻重。   “好生过日子,有难处就来县里苏家找我。”他拍了拍白铁头臂膀。   当年在沙场上,白青松为他而死,他便发过誓,不管是姜琴娘还是白家老小,那都是他的责任。   这般想着,他又说:“你儿子明年启蒙,先找个私塾读着,等到了年纪,我举荐他进白泽书院,让他好生读书,日后也考个功名,总不能三辈人都窝在这乡野村郊的。”   白铁头见他板着脸,心头发憷,不自觉听从安排:“知道了,公输哥我会让他认真念书。”   抬脚正欲往里走的楚辞蓦地驻足,提醒道:“我姓楚名辞,字九卿,号扶风,公输是假姓,莫要再喊了。”   白铁头小鸡啄米地点头,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生怕弄错了。   午食是在白家用的,想着姜琴娘要回来,罗氏今个一大早就在准备,不仅去田野间挖了鲜嫩爽口的野菜,还将家里唯一一只刚打鸣的公鸡给杀了。   乡下人不重繁文缛节,白家并未将姜琴娘视作外人,是以一家人不曾分桌,都聚在一块,围着圆桌用。   白长寿心头也是高兴,他将往年埋的酒挖出来,除却两个小孩儿,每人面前都倒了一盏。   “图个喜庆。”他笑眯眯地夹起两个鸡腿,“苏小公子来用鸡腿,白狗蛋这是你的。”   因着孙子还小,又没正式启蒙,白家人大字不识,小孩儿便还不曾取大名,随口喊着贱名也好养活。   白狗蛋要比苏重华小一岁,长的有些矮小,但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很是聪明伶俐。   他没见过楚辞,在饭桌上捧着小碗怯怯地看了好几眼。   白铁头心头一动,他觍着脸问楚辞:“公……不是九卿哥,你有学问,能不能帮狗蛋取个大名?”   白长寿紧张地看了楚辞一眼,呵斥道:“老二,你唐突了先生我揍你!”   姜琴娘也是狐疑地看过来,她总觉得楚辞和白铁头之间,好似瞬间就熟稔了。   楚辞摆手笑道:“我同铁头投缘,起先在外头认他做了弟弟,既然是兄弟,狗蛋那便是我晚辈,你们不嫌弃,这个大名我便当仁不让。”   白长寿讶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白铁头,所以自家傻儿子这是踩了狗屎运了?   张氏反应很快,喜笑颜开道:“那就多谢先生了。”   姜琴娘微微皱眉:“先生,你不必……”   “琴娘,”楚辞打断她的话,“我是真认了铁头做兄弟的,没有旁的想法。”   姜琴娘不好再说甚,她甚至都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一个满腹经纶的夫子,一个白丁村夫,怎的就能说到一块了。   楚辞看着白狗蛋,略一思忖道:“旭阳初升,轩浩盛威,便叫旭轩吧,白旭轩。”   “旭轩,白旭轩……”白长寿念叨几声,顿觉这名字再好不过。   楚辞指尖蘸水,在桌上轻轻滑   过,旭轩两字跃然其上:“这般写的,寓意前途如日广博。”   白铁头和张氏都凑过来看,张氏比白家人稍好一些,稍微认识几个字,勉强将旭轩两字记在心里,往后别人问起,至少说的出来。   取罢大名,白长寿便招呼着用饭,乡野之家,吃得不精细,但却别有一番风味,偶尔用一次,也挺新鲜。   平素有些挑嘴的苏重华硬是吃撑了,小肚子圆鼓鼓的,一放下碗筷,就同白旭轩跑得来不见人影。   仲夏昼长,大伙晌午都有休憩片刻的习惯,待白家人三两休息去了后,姜琴娘同赤朱躺了会,她睡不着遂起身出了厢房。   攀爬满山蔷薇的竹制门庭阴凉处,眼熟的蟹壳青长衫人影靠门而立。   转过头来,楚辞弯了弯星目:“大夫人也是不困乏么?”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楚辞朝她招手:“大夫人好像有话要说,不若过来这里有过堂风很是凉快。”   听闻这话,姜琴娘咬唇,缓步过去,两人一左一右,隔了一丈远。   “先生,白家曾是我夫家,从前待我也很好,我不会不管他们,但是先生不必因着我的缘故,对白家多有照拂。”姜琴娘轻声道。   她不喜欢这样,就好像分明是自己该负重的责任,结果全被他给背了去,两人又非亲非故,这会让她觉得哪里都不对味。   楚辞低笑了声,他的笑声醇厚发沉,好听得像是翡翠相互撞击的声音。   “大夫人你多虑了,”他眼底滟潋,微荡波光,仿佛晴空下闪耀着细碎鎏金的琉璃湖泊,“白家人很质朴,一些对我来说举手之劳的事,并不算什么,且我幼时有过一个弟弟,如铁头一样憨厚,只是可惜后面夭折了。”   姜琴娘面有羞赧,耳根还有些发烫,她扭着帕子小声道:“是我误会先生了。”   楚辞笑道:“无碍,大夫人往后多信我一些就是。”   姜琴娘让这话说的羞愧,她想了想道:“我非是不信任先生,只是铁头莽撞,让先生为难就不好了。”   楚辞挑眉,他蓦地走近她,在半臂远的地方站定,然后朝她鬓边伸手。   姜琴娘偏头往一边躲,又羞又急:“先生,你……”   “别动。”楚辞低声道。   微凉的指尖穿过苦橙花四溢的青丝,轻轻一挑,就将一撮细发从山蔷薇刺藤里头抽了出来。   他见她闭着眼睛,面颊微红,咬着红唇,羞得没脸见人的小模样。   楚辞失笑道:“大夫人青丝挂刺藤上了,不理出来,一会该扯疼了。”   姜琴娘拧起娥眉,既是懊恼又是没脸,对方越是正大光明,就衬得她越是小人之心。   楚辞低头凑到她耳边,口吻带笑:“琴娘,你怎的这样脸皮薄?刚才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轻薄于你?”   姜琴娘往后靠,企图拉开距离,然后背已经抵在了门棱,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先生!”她加重语气,然那等娇软的嗓子,便是厉了两分,拉长的尾音,仍旧像是带了钩子在跟人撒娇。   “嗯?”楚辞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他指尖还卷着那撮青丝,顺滑如绸,还凉幽幽的,缠绕在手指头上,便不想再松开。   姜琴娘深呼吸,本就鼓囊囊的胸口起伏不定,越发招人。   她道:“我是寡妇,先生莫要同我亲近,会一同坏了先生的名声。”   “我不在意。”楚辞一口道,单手撑在她耳侧,将人困在方寸之间,“琴娘,不然你多考虑一下我如何?”   许是这会艳阳正好,也可能是周遭山蔷薇的花香袭人,又或者是没有旁人,气氛适宜。   这话一出口,楚辞自个都惊了一瞬。   然他看着姜琴娘眼底的震惊和诧异,却是半点都不后悔。   他想要这个女人,从她还是异姓兄弟的媳妇那会,他就已经肖想过她了。   本是以为此生无望,毕竟兄弟妻不可欺,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一圈,她仍旧守寡独身,恰好他也不曾娶亲成家。   姜琴娘死死抓着门棱,用力到手背淡青色的血管都显露出来。   她吞了口唾沫,丹朱红唇启开一条唇缝,气息喷洒,幽香丛生,勾着人垂首采撷。   楚辞呼吸一顿,目光骤然深邃,他头微微凑过去,渐次靠近:“琴娘……” 第22章 命硬不怕   艳阳眩目,白光耀眼,葳蕤翠盖的山蔷薇刺藤围绕门庭,有风袭来,艳溢香融,靡靡生春。   姜琴娘无措地都快哭了,呼吸喘不上来,她硬上被楚辞身上那种男人的气息给搅的心神大乱。   “琴娘……”他那一声,舌尖微卷,缠绵悱恻的口吻,音质虽凉,可这样的凉意里头,却像是有什么在狂躁地热烈燃烧。   姜琴娘心尖颤了几颤,双腿就软了,她垂着眼眸不敢抬头,只觉他的鼻息就在腮边,滚烫湿热,透过肌肤,就化为一股不可匹敌的力量,狠狠地撞进她的四肢百骸。   在他面前的所有遮掩都被撕扯剥离粉碎,不止耳根面颊,整个身躯都燥热起来,像是被放到了沸水之中蒸煮。   她想挪开,理智的觉得该推开他,可在他目光注视下,她竟是手脚不听使唤,身体和脑子彻底背道而驰。   “我命硬不怕克,我也不在乎名声,”楚辞只觉口干舌燥,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真低下头去欺上那张丹朱红唇,“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只对你好……”   “够了!”姜琴娘咬牙低喝,她眼梢泛红地瞪着他,倔强的简直让人心疼,“不需要,我现在就过的很好!”   她早就计划好了,好生养大苏重华,媳妇熬成婆后,她就能过上随心所欲的日子,不为贫穷疾苦发愁,不为婆母磋磨生怨,也不为男人风流多情而自怜。   待苏重华成家立业,她还能含饴弄孙。   姜琴娘想着,心头逐渐坚定起来,那点子悸动涟漪被她彻底无视。   她目光清明朗朗,嫩气的小脸严肃认真:“扶风先生错爱,恕我不能回应,也请先生日后莫要再妄言,我在安仁县还要脸要名声。”   她一口气说完这话,伸手推开他,提着裙摆大步回了厢房,还将木板门从里头锁死。   楚辞星目微眯,注视着她背影消失,良久之后,他单手捂脸,发出几声意味不明地低笑:“楚九卿你在慌甚?”   却说姜琴娘回了厢房,她靠在门板边大口喘气,面颊此时腾起红晕,连脖子都成了粉红色。   她摸了摸跳动厉害的胸口,用力往下按,似乎想让心跳平复。   然越是如此,心跳就越是快越是急,犹如无数只兔子在胸腔之中胡乱蹦跳。   姜琴娘哀叹一声,她顺门板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间,大口呼吸,努力平静。   迷迷糊糊的赤朱听闻动静睁开眼,她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的问:“大夫人,你怎蹲在地上?”   姜琴娘抱膝盖的手一紧:“没事,我有点头晕,蹲下就好。”   一听这话,赤朱瞬间没了瞌睡,她起身下榻几步过来:“莫不然中了暑气?大夫人你快躺下休息,我去给你找个大夫过来。”   姜琴娘在她搀扶下起身,一把拽住她手:“不用,我没事。”   赤朱急了:“还说没事,脸都是热红了。”   说着,赤朱将她按床榻坐下,硬是要去找大夫。   姜琴娘头疼,反手抱住她:“不用去,你给我倒一盏水就成了。”   赤朱只得听从,出门去找张氏要温水。   下午暑气渐消,申时末楚辞捉了苏重华带上画具,寻了处风景甚好的高处,两人开始授课。   姜琴娘没见着楚辞,适才松了一口气,她带着赤朱还有罗氏,揣着另外十四两白银,往云村其他人家挨个去走了遍。   当年同白青松一起上沙场的,还有另外十来户人家的青壮年,这些人无一例外,齐齐马革裹尸,没人能回来。   公输每年都送银子回来,只言是受了白青松所托,对这些人家多少有一些照拂。   每家一两白银,这是公输早就分好了的,姜琴娘也不费事,只是走一圈,将银子交给当家人便是。   盖因这档子的事,姜琴娘在云村颇受欢迎,毕竟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不是。   走一圈下来,钱袋子空了,姜琴娘拍了拍袖子,才发现双腿有些酸胀。   罗氏见她上好的缎面绣鞋染上了新泥,就有些心疼:“琴娘,那个苏家老夫人她待你好么?”   姜琴娘眸光微闪,翘起嘴角笑了起来:“您不用操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罗氏望着她脸上那对梨涡,就有些说不上来话:“哎,我就担心她当你是买去,不把你当人看,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听老大的,那劳什子放妻书不给你才好。”   不然,她仍旧是他们白家的人,姜家哪里敢卖人!   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姜琴娘不太想多提:“您看到了,重华他当我是母亲,在苏家就没人会给我难堪。”   说起苏重华,罗氏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小公子也是可怜的,你好生养着他,小娃娃都是感恩的,你待他好了,往后他就会给你养老送终。”   姜琴娘点头,眼底柔光潋滟,醉人弥香:“我省的,我自然对他视如己出。”   “对,就是要这样,大人的事和小娃娃没关系。”罗氏大字不识,一辈子窝在罗云村,去   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县里,她再没见识,可也明白养恩大于生恩的道理,还生怕姜琴娘因着血缘对苏重华有芥蒂。   仿佛是觉得姜琴娘有了依靠,罗氏放下心来,她正和姜琴娘往回走,忽的就想起件事:“琴娘,你赶紧回县里,我不留你用晚饭了,你赶紧走。”   姜琴娘心头一动,脸上笑意少了:“可是罗村姜家来找过你们麻烦?”   罗氏急吼吼地拽着她走:“你兄弟今年要去考秀才,你爹娘正在上下打点,他们要见了你,定然不会罢休。”   罗氏边说边脚步如飞,那一家子就像是吸血虫,在罗云村不受待见,可这话她还不能对姜琴娘说。   姜琴娘蓦地驻足拉住罗氏:“晚了。”   罗氏抬头,两人此时才走到桑园阡陌边上,迎面就见走来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来。   一群五六人,还都是姜琴娘熟悉的,她爹娘和弟弟,还有堂叔伯以及姜家七十来岁的高祖。   罗氏气的浑身发抖,一把将姜琴娘拦在身后:“琴娘你赶紧往回跑,绕一圈回去就走,我挡着他们。”   姜琴娘心下微暖,她有时候觉得所谓血缘至亲,原来还比不了一个陌生人。   她拍了拍罗氏肩:“没事,不用担心。”   这话间,姜父姜母搀扶着老祖上前来,姜琴娘的兄弟姜祖德耻高气昂,很是目中无人的模样。   一年不见,他头一句话就是:“大姊,你是傻子不成?将自家银子往外散,都不晓得往家里搬。”   姜琴娘不想理他,该说整个姜家人她都不想理会。   早在当年姜家以五十两价格将她卖给苏家,她就再和他们没关系,她乐意照拂白家,也不愿意见姜家人。   姜父对姜母使了个眼色,姜母畏畏缩缩的道:“琴娘,你有了好日子过,怎的不回来看看娘亲?”   姜琴娘垂眸,胸腔里头堵的厉害,她搀扶着罗氏低声道:“我们从那头回去。”   罗氏应了声,两人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姜父怒喝一声,“你这个逆女,忘恩负义的东西,大不孝大不孝!”   姜琴娘眼底漠然,她冷笑了声,清清淡淡的说:“我是苏姜氏,苏家人,孝不孝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姜父素来脾气暴躁,脸红赤目的很是骇人,“你再嫁多少次,也是老子的种,今个你不把我姜家的银子给挨个收回来,就甭想离开!”   自打接手苏家的买卖,姜琴娘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可这般厚颜无耻的,她还真真头一回见着。   鼓囊囊的胸口起伏不定,一张小脸微微泛红,显然她是被气着了。   “呸!”罗氏朝姜父吐了口唾沫,“姜瘪三你敢动琴娘,当我家没人是不?”   罗氏说完,当即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好在乡野之间挨家挨户,这边一喊,那边就能听到。   不多时,白铁头操着扁担冲过来,他身后还跟着扛锄禾的白长寿,另外起先受到公输一两银子恩惠的人家,三三两两也站了出来。   姜父不料云村的人竟然都是站姜琴娘那边的,他撩了撩袖子半点不惧,只对姜祖德吩咐道:“回村喊人,云村的这是要跟咱们罗村的过不去!”   姜祖德恨恨应了声,转身就往罗村跑,边跑还边大声喊:“云村的欺负人啦,云村的欺负咱们罗村没人,要把人往死里打啦……”   他这不嫌事大的挑唆,让白铁头恨得牙痒痒,有心去追,又担心姜琴娘会吃亏,只得握着扁担站她面前护着。   张氏紧张极了,暗地里扯了扯白铁头,想叫他莫要出头逞强,奈何白铁头手一拂,根本不管她。   “琴娘,你这是何必呢?”姜家一众堂叔伯开口了。   “是啊,琴娘你怎胳膊肘往外拐,把自家的银子给不相干的人?”   “就是!琴娘你也未免太白眼狼了,好歹咱们都是姜家人,即便要给,那银子也该是先给咱们不是?”   “要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姜家总是你的娘家,只有娘家势大了,你在外头才站得住脚,琴娘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底,无非是都在眼红公输给的银子罢了。   姜琴娘面容冷若冰霜,嘲弄的目光扫了姜家人一圈,众人就见她丹朱红唇缓缓勾起一丝弧度说——   “我就是把银子扔河里打水漂,这辈子你们也休想拿到半文!” 第23章 我在莫怕   “我就是把银子扔河里打水漂,这辈子你们也休想拿到半文!”   清冷冷的话语,虽是绵软,可其中蕴含的决绝让人心惊。   姜家一门皆怒不可遏,姜父既是肉疼又是愤恨,他跳脚怒吼:“你这个畜生,早晓得老子当年还不如把你卖到窑子里,每月还能收回来点银子。”   说完这话,满腔的怒火寻不到发泄的地方,姜父手一挥,一个大耳刮子就抽在姜母脸上,将人打的来睡在地上,呻O吟着半天爬不起来。   姜琴娘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整个姜家,她便是不待见所有人,可对懦弱的生母,她到底还是有几分的情分在。   她也很清楚,姜母对她不是没有母女情,可她太过软弱无能,像株菟丝,一辈子依附着男人才能活下去,既是可悲又是可怜。   她从前跟她说:“琴娘,这都是女人的命,命啊,你要学会认命。”   “姜琴娘!”老态龙钟的姜家高祖开口了,耷拉的松弛眼睑下蹿过精光,“当年你兄弟要娶亲没钱下聘,把你嫁去苏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如今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也不该忘本,该想着没有你爹娘应允,你能去到苏家有今日?”   姜琴娘心头的酸涩涌上来,就像是含了黄连,舌根又苦又麻。   愤怒犹如洪涝席卷咆哮,混着血液,奔涌到四肢百骸,她气得眼梢泛红,娇躯颤抖。   “老祖!”她悲愤如杜鹃啼血,“那是卖,白纸黑字写着契,把我当牲口卖给苏家,我今时今日的地位,那是我给苏家做牛当马自己挣来的,和谁都没关系!”   老祖板着脸,定定看着她。   这么多年,诸多的委屈都已化为沉酿,再苦再涩,都被她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姜琴娘那张嫩气的脸上头一回出现狠色,像是不服输的小母狼:“我将话撂在这,给云村的银子那是白青松沙场上异姓兄弟给的安抚银钱,和你们没有任何干系,谁敢动那银子的歪心思,那就对簿公堂!”   说完这话,她又讥笑了声:“连死人的银钱你们都要垂涎,谁给你们的脸?”   这话就很严重了,让老祖脸色变了几变,毕竟他这个年纪的人,半截身子骨都埋进了土里,最是忌讳死不死的。   姜琴娘的话引起云村人的共情,当年抓人上沙场,云村的青壮年去的最多,然而竟是一个都没有回来,别村的三不五时的就有人揣着不菲饷银归家,好不风光。   后来有人去打听,才晓得云村出去的男人们都被编制在一个队里,那一队的人上阵杀敌遭了埋伏,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能活着。   很长时间里,云村都死气沉沉的,家家户户少了顶梁柱,天都塌了,好在乡里乡亲的彼此相互扶持着缓了过来。   又兼姜琴娘掌管苏家后,对云村多有照拂,便是公输每年也都送银子回来,虽是不多,但总也是心意,关键之时到底能应急。   罗村人这样明抢,无异于是在掀云村人的伤疤。   “那是公输大兄弟给俺家死鬼的,凭甚给你们姜家?”头上包着布巾的妇人站出来一口唾沫就吐过去。   “对,去找里正来评评理,你们罗村的欺人太甚!”其他人应和着。   “就是,我去找里正。”当即就有人转身就跑去沱河对岸找里正。   云村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占着理儿,到底让姜家人多了几分惧意,姜琴娘那些堂叔伯已经心生退意,便是老祖都恨恨瞪了姜琴娘一眼,准备回去了。   就在此时,姜祖德去喊的罗村人三五成群地来了。   罗村人一近前,还没弄明白是怎的一回事,就见云村人群情激奋,这还得了,就像是捅破了的马蜂窝,一发不可收拾地对上了。   两村的人多年临沱河而居,又都是种桑养蚕的,免不得了早就有鸡毛蒜皮的矛盾。   平素没人去挑衅,那些小矛盾在里正的调和下,也无伤大雅。   可今日这情形,一众云村的人围绕着姜家人讨伐,手里拿着各种农具,那模样可不就是要打架来着!   罗村的汉子们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冲进来,有些人嘴里还嚷着:“干甚?欺负咱们罗村没人是不?”   有一个人动手,就仿佛是一个讯号,简直新仇旧恨,两村的人顿时撕打开了。   男人对上男人,女人骂上女人,谁都不逞多让。   白铁头一脚踹翻一个浑水摸鱼想占姜琴娘便宜的罗村地痞,手头扁担一横,凶神恶煞地怒吼过去。   喝退了地痞,白长寿在一边护着姜琴娘和罗氏以及张氏往一边退。   姜琴娘扶着罗氏,脚下踉跄,她白着脸,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混乱之中,她更是瞥见姜家那一众已经退到最后面,再是卑劣不过。   白长寿挥了挥锄禾,到底老了,抵不住遂道:“老婆子带着琴娘和张氏回去。”   罗氏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她简直恨毒了姜家,又心疼坏了姜琴娘。   摊上这样的娘家,这还能有好日子   过?   眼看事态发展越演越烈,有那年轻的汉子打出真火来,手下不留手,把人打的头破血流亦不罢手,那架势非得要弄死人——   “呜啦呜啦呜啦……”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天际,像是破音了的笛声,又像是恶鬼尖叫,直直蹿进耳膜,钻的人脑袋发疼。   所有人不约而同抱着脑袋住了手,并茫然四顾。   姜琴娘皱着眉头,她松开捂住罗氏耳朵的手,一抬眼就见穿蟹壳青绣烟雨轻舟泛江泼墨图的青年牵着个小孩儿施施走来。   “外乡人?滚远点,你他娘的别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打!”   每个村子里都有那么几个德性不好的地痞流O氓,恰好说这话的人,就是罗村的地痞。   楚辞冷眼扫过去,眉心那点红竖纹,让他越发威严清贵。   只见他左手凑唇边,一口气吹出。   “呜啦呜啦!”又是两声急促的哨声。   这下旁人没觉得有什么,充其量就是哨声难听一些,可那地痞哀嚎了一声,竟是捂着脑袋蹲下了。   众人惊疑,不晓得这是何种手段。   楚辞不欲让苏重华见着这些不好的,他轻轻推了推小孩儿低声道:“去找白旭轩,在家里关好门别出来。”   苏重华担心地看了眼姜琴娘,摇了摇楚辞手,软糯糯的道:“先生,我娘亲就拜托先生了。”   楚辞轻轻勾了勾嘴角:“我晓得,不会让别人伤到你娘的。”   得到了保证,小孩儿放心了,他手里捏着草叶编的小蚂蚱,蹦跳着去白家找白旭轩。   两村再是不和,也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儿,是故苏重华放心大胆地越过边上的人,小腿翻飞,跑得飞快。   姜琴娘暗自松了口气,不然要是苏重华问起来,她还不晓得要如何跟他解释人心无耻。   但,谁都没想到,就在苏重华经过姜祖德之时——   啪叽!   摔了!   “重华!”姜琴娘心都提了起来,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恰见着姜祖德收回绊人的脚。   小孩儿摔的很惨,乡野田埂窄狭小,摔下去就滚了好几圈,手里的草叶蚂蚱掉了,手心也给蹭破了皮,一身是泥,整个人都被摔懵了。   “重华,重华有没有摔疼?”姜琴娘蹲下将人抱起来,心疼的眸子刹时就起了水光。   小孩儿茫然地看着她,小包子脸一皱,哭唧唧的说:“娘,疼,手疼……”   “哈哈哈哈,该!”姜祖德却是哈哈哈大笑起来,他手指着苏重华笑的前俯后仰。   两村的人同时看着他,都是做母亲的,有妇人皱起了眉头,便是那等地痞也不屑起来,毕竟,再痞他们也不会去欺负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楚辞几步上前,将苏重华浑身上下检查了番才道:“不用担心,没伤到骨头,一点外伤。”   姜琴娘抽了口气,她逼回眼梢的湿润,起身扬手,恶狠狠地给了姜祖德一耳光。   “啪”一耳光不不解恨,她怒气中生,反手又撩过去。   “啪”又一耳光,直将姜祖德扇得牙龈渗血,眼冒金星。   姜琴娘手心发麻,指尖止不住地发抖,她仇恨地盯着姜家人,一字一句地道:“我苏姜氏和你们姜家,没有半点关系,他再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能叫他去死!”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此时后来的罗村人才察出不对来。   姜祖德被面颊的痛给拉回神志,他嚎叫起来,转身就找姜父做主:“爹,她打我,她敢打我!”   姜父暴跳如累,上前一步,抡起拳头朝着姜琴娘就打:“反了你,敢为了个小畜生打你弟弟?”   电光火石间,姜琴娘只觉劲风拂面,她忍不住闭上眼,准备生生受了。   “嘭”一声巨响。   她非但没感觉到疼痛,耳边还响起了楚辞低沉的声音:“没事,莫要害怕。”   那一瞬间,她的心忽的就安定了。   姜琴娘睁开眼,赫然见楚辞挡在她面前,而姜父已在一丈开外,狼狈地坐在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   她愣了愣,有些没明白这是怎的一回事。   然而,旁的人却是看的清清楚楚,连苏重华都看到了。   他崇拜地望着楚辞,轻轻拉了拉姜琴娘的手,叽里咕噜的道:“娘亲,你快看先生的手,金黄色的那是什么?好厉害呢!” 第24章 让我帮你   阳光下,楚辞摊开手来,姜琴娘就看到那只原本修长白直的手浑然变了模样。   金灿灿的颜色,在艳阳下闪烁出刺眼的芒光,从指间到手腕,像是被金子浇铸了一般,沿着五指轮廓,覆上了一层古里古怪地套子。   那套子五根指头分明,除却颜色和大小不一样,倒和真手一般无二。   更为稀奇的是掌心位置,好似嵌着几颗龙眼大小的宝石。   楚辞并未多解释,随后一挥,劲风陡生。   “轰”的一声,众人就见他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顷刻粉碎,力道之大,骇人惊闻。   姜父心有余悸,刚被一推,胸口就隐隐闷痛,他被姜母搀扶起来就开始撒泼:“大伙都看到了,姜琴娘你这个不守妇道的东西,勾引野男人还敢打为父,你要被天打雷劈的知不知道!”   姜琴娘脸很白,白的像深秋霜叶,分明没表情的,可却透出一股子的寒凉。   楚辞看她一眼,心疼坏了,他眸光一厉,扬起下颌厉声道:“就凭你这句话,敢污蔑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我就能让你下大狱!”   众人一惊,挨着姜家人站的罗村人连忙走开几步,划清距离。   姜父脸色变换,再是没学识,那也是晓得举人老爷轻易得罪不得。   姜祖德不忿,他怨毒地看了姜琴娘一眼,拉拽过姜母,从她怀里摸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契来:“管你是不是举人,这是我姜家家务事,姜琴娘是我姜家人,要打要骂和你没关系。”   姜琴娘震惊,她看着那张纸契,一时就回不过神来。   楚辞冷哼,上前几步接过那纸契,飞快扫了眼,随即皱起了眉头。   姜祖德一张脸红肿着,但他表情张狂,满目恶意:“苏大公子死了,大殷律典规定,凡是身死之人订立的纸契,两年后便是废契!”   姜琴娘红唇微张,愕然地倒退两步,这等规矩她从未听闻过,此时她看向楚辞,希望他能说是假的。   楚辞暗自朝她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姜祖德所言不假,苏大公子当时签契,让姜琴娘同姜家断绝了关系。   可如今人死了将近三年,这张契就是一张废纸,除非苏大公子在死前同苏家老夫人古氏另有类似承继的契,才算有效。   契若不作数,纵使姜琴娘名讳之前还是能挂着苏家的姓,可姜家就还是她娘家!   往后姜家人上门,她便不得不招待不说,若要姜家人一口咬定她不孝,便是闹到公堂上,她也站不住脚。   姜琴娘只觉天旋地转,心不断往下沉,像是要沉到九幽深渊去,日月无光,看不到半点希望。   孝道大过天,她不用想都明白,往后姜家一门定然会死命扒着她,从她身上吸血,非得将她骨髓都出来不可。   “呵,”她低笑起来,笑声苍凉凄婉,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想要我再顺着你们,你们做梦!便是千夫所指万人唾沫,不孝不义,我也绝对不会给你们半两银子!”   她挺直了背脊,笔挺如松,又圆又大的黑瞳中,好似生出明艳星火,灼热透亮。   似乎没想她居然这样烈性,姜父暴跳如雷,碍于楚辞又不敢动手。   她深呼吸,又斩钉截铁的道:“至于我每年帮衬送来云村的银子,你们也休想染指半分!”   话说道这,起先被姜祖德喊来,又莫名打了一架的罗村人此时才回过味来。   当下就有人怪叫道:“好你个姜家,拿乡亲当木仓使呢?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   “就是,忒不厚道,你们想要银子自己要去,让我们全村的人给你们出头,要点脸!”   ……   罗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的姜家一门脸色涨红,丢脸又丢人。   “都聚在这作甚?”冷不丁一声洪钟喝声传来。   众人回头,就见里正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里正是个年约五十有余的老翁,皮肤粗糙黝黑,穿着短打衣襟,半只裤脚还挽着,打着赤脚。   他一见姜琴娘,又见这阵仗,心头咯噔一下,脸上带起笑道:“琴娘,何时回来的?怎的没跟成叔说一声。”   作为罗云村里正,别人不知道,罗成却晓得每年苏家在采买蚕茧之时的照拂。   每年罗云村卖给苏家的蚕茧那都是最好的价,捱到年底,苏家还会给大伙发放过年的年货,这些都可是姜琴娘的特意吩咐过的。   是以,纵使姜琴娘是晚辈,又是从罗村出去的,但罗成从来不摆长辈的架子,对她客客气气的。   姜琴娘眼睛有点湿,她抽了抽鼻尖,软和口吻道:“成叔,我怕是不敢回来了,有人眼红公输兄弟每年送回云村的银子,非得让我管大家伙要回去填窟窿!”   罗成一惊,白青松在沙场上结识的异姓兄弟公输,这人他知道,而且事关村里的事,姜琴娘都不会绕过他私下里瞒着。   所以,他也很清楚公输每年送回来多少银子,姜琴娘又分了多少下去,年年都是如此。   他脸一板   ,扫了姜家一眼,没好气地哼道:“是不是你爹娘和兄弟逼你了?”   不等姜琴娘回答,罗成气的随手折了根桑树枝,叶子都没来得及扯下,呼呼地照着姜父就抽下去。   “姜瘪三,你怎这样黑心肝,死人钱财你都吞的下去,怎么不把你噎死了?”罗成边打边骂。   姜父哎唷直叫唤跳脚,可又不敢反抗。   教训完姜父,罗成又挨个教训姜家其他人,轮到最后姜家高祖,他哼哼道:“姜高祖,您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好意思惦记小辈儿的东西?”   高祖很没脸,他剜了姜父一眼,拄着拐杖转身就走。   姜父和姜祖德偷摸着跟着就要走,却不防楚辞开口了。   “慢着!”只两个字,却像钉子一样将姜家人钉在原地,“听闻你们家的准备考秀才?”   他虽然是在问,可也没指望有人回答,径直自顾自的道:“欺善怕恶,德性败坏之徒,便是考上了也只是大殷蛀虫。”   姜父心头涌起一股子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就听见楚辞继续说——   “作为白泽书院的先生,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我楚某人还是能给县学去一封信札,建议罢除此等小人的参考资格!”   这话像一块大石头,哗啦滚下来,轰得落入湖泊里头,掀起巨大风浪。   姜家人,特别是姜父姜母还有姜祖德这会才反应过来,晓得彻底完了。 第25章 没你的事   姜祖德白着脸,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姜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   “举人老爷,举人老爷是小的不对,您行行好,不要写信,不要写信,祖德是咱们全家的希望啊!”姜父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断给楚辞磕头。   罗成表情很是一言难尽,他环顾一圈,吼道:“都看什么看,该下地的赶紧下地去,全散了,下回再惹事,看我不挨个抽!”   罗村的人有些不太好意思,如今真相明了,大家伙明白过来是被让姜家给耍了。   脸皮厚的,当即上前来跟姜琴娘道个歉,说两句好话才离开。   云村的人三两也散了,不多时除却浑然不知要如何办的姜家,还有那等想看热闹的,田埂子上也就只有几户人家。   楚辞慢条斯理地收了手上那金黄色的套子,也不知他将那东西搁哪,随手翻转就没了。   姜祖德此时回过神来,他吞了吞口水忌惮地看着楚辞,拉过姜母,怂恿道:“她是你的女儿,你开口求她,她不敢不听,你快求她。”   姜母畏畏缩缩,期期艾艾的道:“琴娘,祖德是你弟弟,事关他前程,他若考中了秀才,你在苏家也有脸面不是,你就不要太计较了。”   姜琴娘懒得再多看姜家一眼,她自顾自给苏重华揉拍身上的泥屑,一言不发。   姜母扭着手又说:“琴娘,祖德他课业很好的,私塾先生都说,他这回一定能考中,咱们老姜家要出读书人了,你就行行好,让这位先生不要写信了,娘这里给你跪下了。”   姜母说着,当真朝着姜琴娘的方向跪了下去。   姜琴娘侧身避开,揽着苏重华的手都在发抖,甚至她贝齿太用力,将唇肉都咬出了腥甜的血迹。   为人父母的,连给女儿下跪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这是要往她脑袋上扣屎盆子,让人把她浸猪笼,受天打雷劈!   楚辞不动声色往前挪了一步,刚好挡在姜琴娘面前,旁人瞧过去,也只以为姜母是在给他下跪。   他嘴角噙着冷笑,姜琴娘受不的,他可是百无禁忌,受姜家满门三叩九拜那都是使得的!   罗成摇头叹息,也觉得姜家人很一言难尽,再是女儿可也没道理这样压榨的。   不过,村里的读书人本就不多,姜祖德除考了的话,他倒真觉得可惜。   “那个,琴娘你看到底是一家人不是,你……”罗成赔着笑脸,并不敢直接求到楚辞面前。   “成叔!”姜琴娘抱起苏重华,“扶风先生决定的事,我干预不了。”   罗成讪讪,不好再劝,只得认为姜家倒霉。   姜祖德却是不干了,他跳起脚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就骂了起来:“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自家人不帮,尽是向着外人,野男人这样维护你,莫不然是你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睡了还是给他银子了?”   “闭嘴!”   “姜祖德,闭嘴!”   两声喝同时响起,却是楚辞和罗成不约而同喝道。   姜琴娘气的浑身哆嗦,她倒不是在意自个名声,却是气这等污言秽语让苏重华也听了去。   她单手捂着小孩儿耳朵,红着眼圈咬着牙道:“成叔,在村里吩咐下去,从今年起苏家不收姜家的蚕茧,姜家耕种的桑园苏家收回!”   罗成应下了才猛地反应过来姜琴娘说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琴娘,你……”   这是要将姜家满门都往死路上逼啊!   姜父也是摇摇欲坠,他怎么也没想到,昔年任他打骂的女儿,如今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耕种的桑园没了,喂养的蚕虫结的茧也卖不出去,这是,这是砸饭碗,让人去死呢!   “琴娘,你要逼死为娘吗?”姜母朝着她哭喊起来。   姜琴娘脸上生出挣扎,心里有片刻的柔软,眼梢之间更是溢出盈盈水光。   “别求她了!”姜祖德发了疯,被除名不能去县学考试,他已然疯魔,仿佛看到大好的前程被生生断送。   姜祖德拽起姜母,双目赤红地盯着姜琴娘,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女表子!贱人!你和小畜生都不得好死,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你敢不让我去县学参考,我就天天上苏家来闹,闹到他们把你休回来,”姜祖德面目狰狞,浓烈的恶意叫人心惊,“老子再磋磨死你,把你卖到到窑子里去让男人日夜O操!”   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个读书人说的出来的,更何况还是同胞手足,真真恶毒。   姜琴娘死死捂着苏重华的耳朵,不叫他听到这些不好的。   楚辞面色铁青,他二话不说大步过来,拎起姜祖德前襟就把人往地上一掼。   只见他冷笑一声,宽袖一抖,一条小指粗细的绳索顺手腕滑出来,然后以迅雷及掩耳之势三两下将人绑了个结实。   “放开我儿子!”姜母高喊了声,和姜父两人扑将过来,想要护着姜祖德。   楚辞拽着绳索一拉,让两人扑了个空,他抬脚踩着姜祖德   胸口,厉声喝道:“再敢靠近,我就弄死他!”   姜父姜母投鼠忌器,唯唯诺诺不敢再上前,只得远远的嘴上告饶。   “放开我,放开我!”姜祖德脸红筋涨,在地下挣扎。   楚辞冷笑,脚尖稍稍用力,眯眼道:“嘴巴脏是不是?不安好心是不是?不当她是你姐是不是?”   一连三问,一声比一声戾气重,一声比一声寒意森森。   姜琴娘让楚辞这模样吓到了,认识以来,她就从未见他这样暴怒,仿佛下一刻真会杀人似的。   她将苏重华脑袋按到怀里不让他看,犹豫了会,还是喊道:“先生……”   “没你的事!”楚辞回头喝了声,他弯腰像拎小鸡崽一样掐着姜祖德脖子将人提拎了起来。   “看在琴娘的份上,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楚辞低声说着,那声音中饱满威胁,他五指用力,掐的姜祖德喘不上气,眼珠凸出眶来,“你若敢往苏家去闹腾,再对她不敬,我定然叫你生死不如,不要质疑我的话!”   因为没法呼吸,濒临死亡的恐惧笼罩下来,让姜祖德畏惧又绝望,他甚至连求饶都做不到。   楚辞见他吃了教训,才像扔抹布一样把人丢出去。   那捆在对方身上的绳索嗖的一声弹射回来,楚辞手腕一翻,就收了起来。   姜祖德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姜父和姜母扑上来,既是心疼又痛心。   “好,姜琴娘你翅膀硬了,你可真是好样的。”姜父扶着姜祖德,心痛坏了。   姜母简直心都要碎了,她哭嚎起来:“琴娘,祖德可是你亲弟弟呀,你的亲弟弟哪!”   这等的偏心,偏的很是没边了。   姜琴娘眼梢隐现泪光,有过的软弱在这刻悉数都化为坚冰玄铁,她用力抱住苏重华,仿佛小孩儿才是她的全部。   在场几人就听她说—— 第26章 我守规矩   “我是苏姜氏,你们是死是活,”丹朱红唇殷红如血,在潋滟余晖之中,媚若精妖,“与我何干?”   极度冷漠无情,极致薄凉心寒。   那轻飘飘的口吻能心肝发颤,在看姜琴娘黑沉的眼瞳,当真像是被厉鬼给盯上了一样。   姜琴娘说完这话,抱着苏重华转身就走。   楚辞眼神深沉地看了被慑在原地回不过神来的姜家人,他冷笑一声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话毕跟上姜琴娘,从她怀里接过苏重华,步步护着她离开。   罗成叹息一声,苏家作为买家,自然是有挑剔的资本,往年姜琴娘买蚕茧不论好坏从来不挑,那自然是已经念在乡里乡亲的情分上。   可姜家人上赶着作死,非得将这点情分给磋磨干净,这还能怪谁。   罗成磋磨着手上的泥屑:“回吧,先等些时日,等琴娘气消了,我再去同她说说,再者你们也都是她的亲人。”   姜父跌撞着爬起来,只觉一嘴的苦涩。   白家罗氏看不惯姜家,啐了口骂道:“呸,要点脸,真当琴娘是一家人,就别变着法的想从她身上得好处,骨血都榨给你们了还想怎么样?你们以为她在苏家过的容易?”   话是撂在这了,罗氏拽着白长寿,身后跟着白铁头和张氏,从姜家面前越过,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清官难断家务案,更何况里正还不是一个官儿来着,罗成背着手,扬了扬下巴:“回去,你们也多想想琴娘的难处,往后多体谅她,她自然不会不管你们的。”   也罗成自个心里才明白,这话说来不过是安抚姜家人的罢了。   姜父还能如何,作为一个不甚有见识的乡下人,他也就是窝里横,起先那样气势汹汹,依仗的不过是姜琴娘再是如何,也是他的种罢了。   这么多年来,他就从未摆正过自己的位置,也从未正视过姜琴娘如今的身份地位。   如今姜琴娘早不是从前那个能任他打骂买卖的弱小姑娘,再不挂念那点血脉关系之后,姜父还真奈何不的她。   姜家人此时方才幡然,便是不曾醒悟,可也见识了姜琴娘的手段,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相互搀扶着,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罗成看着姜家人离开,他又站了会,才抬脚朝白家去,不管如何,有些话他该说的还是要说,至于姜琴娘听不听劝,那便是她自个的事了。   白家院子里头,罗氏吃力地抱着个酒坛子,往姜琴娘怀里塞:“琴娘拿着,这是今年我采的粒大饱满的桑葚泡的酒,喝了滋阴补肾,你要不嫌弃就拿回去送苏家老夫人,她老人家高兴了也能待你更好一些。”   姜琴娘抱着酒坛子,心下感动,喉咙哽塞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罗氏叹息一声:“你和咱们家缘分浅,往后便是要送银子,你差个人回来就成。”   她是真膈应姜家人,可又没法子,只得让姜琴娘少回来。   姜琴娘将酒坛子给赤朱放好,拍了拍手道:“没事,我不怕他们。”   罗氏不好再多说,她见着罗成进来便提醒道:“你成叔来了。”   姜琴娘朝罗成颔首,表情有些淡。   罗成轻咳一声,他看了一边的楚辞一眼,硬着头皮道:“琴娘,回去好生休息,姜家那边我帮你敲打着,有些气性过了就算了,嗯?”   听闻这话,姜琴娘绷着小脸,不苟言笑:“我还是那话,我是苏姜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早年他们五十两银子把我卖给了苏家,我这辈子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和他们没关系。”   顿了顿,她又说:“成叔,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是气话,好在今个重华无大碍,不然我就是剐了他们的皮都不够赔我儿子!”   她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那也是有不能碰触的逆鳞!   罗成呐呐无言,一时间剩下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赤朱那头收拾好了,招呼了马夫一声,姜琴娘朝苏重华招手,她将小孩儿抱上马车,对白家人和罗成点了点头后,提起裙摆踩着马凳钻进了车厢里头。   一行两辆马车,又如来时般,迎着落日余晖,在金乌西坠之中缓缓驶出了罗云村,往县里的方向去。   姜琴娘心绪不佳,苏重华只拽着她袖子不敢打扰。   待马车出了偌大的桑园林子,黑漆平头马车倏的停了。   姜琴娘正疑惑间,宝蓝色纹绣长颈宝瓶的门帘被撩了起来,门帘之后,是楚辞那张斯文清隽的脸。   “大夫人,我有要事要同大夫人商议。”他说完这话,就看着赤朱。   姜琴娘不疑有他,一点下颌,赤朱从车厢里头出来去了后面的马车。   楚辞跃上来,苏重华眸子一亮,吧嗒吧嗒地凑了过去:“先生,你的手怎么又变回来了?”   楚辞哑然,他伸出手让小孩儿握着翻来覆去地看:“我会变杂耍小玩意儿。”   苏重华崇拜极了,而且在他心里,先生还   保护了娘亲,他捏起拳头,挺起小胸膛道:“我长大了也要和先生一样厉害!”   楚辞轻笑了声,只见他手腕一翻,掌心就多了枚雪白的骨哨,那骨哨拇指长短,通体莹白,像是白玉雕刻的。   “戴手上的黄金手不能给你玩,不过这个骨哨可以。”他说着,指尖往骨哨里头一掏,从里头掏出一米粒大小的白珠,末了才塞给苏重华玩耍。   姜琴娘坐对面厢椅上安静看着:“先生,使不得。”   骨哨的威力,她当时可是见识过的,只一哨响就让两村的人停了手。   楚辞摆手:“无碍,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儿,转头我就能做很多个的,并不稀罕。”   闻言,姜琴娘也就作罢,她头靠镶了软棉的车壁上,随着车轮轱辘,发髻上的赤金白玉兰花簪就微微晃动。   楚辞看着她,见苏重华没注意才低声说:“琴娘,心里不好受就莫要忍着,我都明白的。”   又圆又大的黑瞳转动,姜琴娘看着他,嫩气的脸上没有表情,好似没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   楚辞倾身,伸手拍了拍她膝盖裙裾:“琴娘,你这样我心疼。”   甫听此言,姜琴娘有片刻的恍惚,肩头动了下,起先一直强撑的硬气,跟着就泄了。   她双手捂脸,胸腔之中的难过忽如洪涝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又还觉得无比的累和委屈。   就好像是一直紧绷撑着的那根弦铿的一声就断了。   然后,平素习惯憋忍起来的情绪爆发出来,磅礴如汪洋,她似一叶扁舟,于狂风骤雨下无处容身,颠沛往复,没有安宁。   很轻很轻的呜咽声从她喉咙溢出来,透过指缝,在狭小的车厢里头很是清晰。   苏重华无措地看着,小孩儿死死捏着骨哨,扁着嘴,一副跟着要哭的模样。   楚辞长臂一捞,将小孩儿抱进怀里,揉了揉他发顶:“重华乖,咱们是男子汉,不能哭。”   苏重华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犹如乳燕归巢般,他挤进姜琴娘怀里,软软地抱着她,笨拙地拍她:“娘亲不伤心,重华以后会孝顺娘亲,会和先生一样厉害,不让人欺负娘亲!”   小孩子奶气的声音当是最好的安慰,让姜琴娘心头浮上暖意的同时,反而越发难以遏制情绪。   她用力抱着小孩儿,摸着他细软的发:“娘亲知道,娘亲都知道……”   楚辞沉吟片刻,他挪到姜琴娘那边,试探地伸手环抱住她肩,无声的给予支撑。   姜琴娘身子一僵,片刻后,又软和了下来,倒也没挣开。   兴许这一刻,她确实需要有人能让她停靠片刻,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   一刻钟后,楚辞将苏重华从姜琴娘怀里扒拉出来,搁自个大腿上坐好,他则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好了,没事了,世上还是好人多的,想想白家的人,嗯?”   姜琴娘轻轻抽哒了声,她捏起帕子揩了揩眼梢鼻翼,眸子泛着水汽,盈盈惑人,小鼻尖也是粉红粉红的,像极了被谁欺负狠了的模样。   楚辞眸光渐深,握着她肩的五指微微用力:“为那些人伤了身子不值得,都是一些没见识的,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听话不难过了。”   姜琴娘点了点头,经由刚才的纾解发泄,她此时心情好了很多。   收敛了心绪后,她偏头看了眼楚辞抱她肩上的手,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   楚辞挑眉,既是好笑又是无奈,他收回手,转头就对苏重华说:“重华,刚才先生安慰你娘亲的事,可不能对别人说哦,就是你祖母都不行的。”   姜琴娘心提了起来:“你跟重华胡说什么?”   “乖乖坐着别插话。”楚辞轻喝了她一声,那派头十足的拿着戒尺的夫子,一身威严。   姜琴娘还当真闭嘴了,她正襟危坐,打从心里莫名就有些怂了。   苏重华捂着小嘴眯着眼睛咯咯笑起来,他在楚辞大腿上扭了扭小屁股:“先生,不要打娘亲手心啦,我不说的,我谁都不说。”   楚辞颔首,他也不瞒着小孩儿,用他能懂的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按理不该由先生来安慰你娘亲,可是你爹不在了是不是?娘亲是弱女子,伤心难过的时候总是需要依靠的,懂了么?”   小孩儿似懂非懂,不过还是记下了:“懂。”   楚辞有心和姜琴娘说点别的,看她一眼,就对苏重华说:“既是懂了,那重华去找赤朱好不好?先生跟你娘有大人的话要说。”   姜琴娘心尖一颤,她捏着帕子,冷着脸道:“先生,你这是……”   楚辞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让马夫停了车,将小孩儿送到赤朱那边,飞快又跳回来。   姜琴娘坐立难安,她抿了抿嘴角:“先生,我说过了,我对不住先生的厚爱,我此生不会再嫁。”   “嘘!”楚辞坐过去往前倾,食指竖唇边,“车厢不隔音,琴娘你还是小声些的好。”   姜琴娘往后挪,人已经靠在车壁上了,没地方躲   。   楚辞低笑了声,眉眼清隽好看:“你放心,我会按着规矩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他越是这样说,可人越是挨得近,姜琴娘没法相信他。   她面颊微微红,刚才抽噎过的眸子水光润泽,娇娇的像是坠着晨露的薄粉桃花,靡靡秾丽。   楚辞抬手,似乎想抚她鬓角一下,姜琴娘手脚缩着,警惕地盯着他。   修长的手僵在半空,楚辞叹息一声,他收回手,瞧着她既然是无奈又是隐忍:“你怎的就不相信我?”   姜琴娘抿着红唇,一言不发。   楚辞目光灼灼,蛰伏着深沉不见底的热流:“琴娘,今日之事你也是瞧见了,他们就是欺你一个妇道人家,背后没有男人撑腰,不管是云家还是姜家,皆是如此,且世事艰难,你一人独行,如此辛苦,何必呢?”   姜琴娘还是没说话,她不断往车壁靠,试图离他远一些。   楚辞双手交叉,组织语言:“我上无高堂,中无手足,下无子嗣,孑然一身,家中祖上留有微薄积蓄家宅,你若不想再生孩子,也没什么,重华我也很喜欢,会和你一样视如己出当成自己孩子来教养。”   姜琴娘讶然,她似乎不明白楚辞忽然说这些做什么,她分明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他!   “我没你那么会挣银子,但我便是苦着自己,也不会穷着你。”   “我不风流,不养外室,不纳侍妾,后宅一辈子只养一个女人……”   “琴娘,我没喜欢过别人,你是第一个我想要……”   温情脉脉的话还没说完,马车一个颠簸摇晃,铛铛两声晃得人都坐不稳。   “小心!”楚辞眼疾手快,伸手一撑,按在车壁上,将姜琴娘脑袋护住,他人却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啪”关键之时,他另一只手拍在姜琴娘身侧,臂力迸发,稳住了身形。   木轮轱辘,马车速度稍减,又平稳了。   此时,姜琴娘几乎整个人都缩在车厢壁角,楚辞一手垫在她脑后,一手掌在她腰侧,而他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   柔软至极的浑圆,贴着前胸,隔着仲夏轻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那种鼓囊囊的弧度,以及暗香芬芳,简直……销魂入骨!   姜琴娘手脚无措,想推开他,手却被压着根本抬不起来。   她抬头,没想两人离得太近,抬起下颌来,丹朱红唇就蹭上了他的下颌。   楚辞浑身紧绷,撑在车壁的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显然是在隐忍。   他微微偏头,在她反应不及的同时,顺着她仰头的动作,目光幽暗地掠过那张勾人的红唇,微凉的高挺鼻尖就飞快摩挲蹭过她鬓角。   靡颜腻理,橙花暗香,浮动如黄昏,叫人心猿意马。   姜琴娘睁大了眸子,她都不晓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鬓角边喷洒的热气酥痒滚烫,顷刻间,她脸就红透了。   那种男人的浑厚气息太过强势分明,让她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一身提不上来力气。   “嗯?先先先生……不……不要……”她软软哀求,张着红唇,像渴水的游鱼。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滚烫体温,一波接着一波,姜琴娘好似有一种被放到锅里翻来覆去油煎的错觉。   然她根本不知那等温言软语,入了男人的耳,才是世间最烈的春O药!   “琴娘,”楚辞流连在她鬓边,唇珠时不时划过软软小耳廓,鼻息钻进耳膜,那低沉喑哑的嗓音像浓郁佳酿,醉人不已,“我心悦你,心悦的心尖都疼了,你应我好不好?”   他稍稍抽离一点,抬起她下颌,两人近的只要他想就能含吻上她。   “别怕,我不碰你,我不做让你不开心的事。”他的声音,分明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可还是以她为重。   姜琴娘怔然,不经意望进那双星目之中,仿佛时间放缓,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拉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他眉心那道红纹,十分漂亮,像是仙神入凡后留下的烙印。   她想摸,就那样伸手去摸了。   楚辞闭眼,忍住想将人按怀里揉搓的冲动,任她柔软指尖来来回回地抚摸。   “琴娘……”喉结滑动,带出惊人的蠢蠢欲动。   他的嗓音更是哑的不像话,仿佛其中酝酿着万千情动。   姜琴娘猛地回过神来,她像被沸水烫了般飞快收回手,目光游离,脸还别开。   “你……你让开些,压疼我了。”她似娇如嗔道了句,半垂着眼,脸和耳朵尖都红红的,又透又粉,跟水蜜桃尖上那点胭脂一模一样诱人。   楚辞喜欢死了她这小模样,根本舍不得松手,遂头一回厚着脸近乎无赖的在她耳边央求:“一会,我就多抱一会……”   姜琴娘不敢动,浑身僵硬如木头,拒绝了,推攘了,可是都没法抽身,她也就按捺默许了。   亦或,其实她自个都没察觉,自己并不讨厌楚辞的亲近,说不上喜欢,可至少不排斥,也不觉得恶心。   见   她应允了,楚辞心头像无数姹紫嫣红的烟火在砰砰绽放,他眼底弥漫出柔软的点光,像盛放着久远的期待。   “琴娘,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心悦你,”他用力揉按了她细腰一把,又用力贴近她胸口,在她耳边抓紧时机甜言蜜语不要钱地洒出来,“心肝都能掏出来给你,真的,我不说假话。”   “我时常惦念你,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活着的时候,濒死的时候,我就想着,我还要再看你一眼,看你过的好不好,就看一眼我才能放心……”   “看你一眼后,我就不满足了,我还想守在你身边,免你疾苦,免你流离,免你无所依……”   “可是,光守着怎么行呢,你这样招人,处处受人欺负,我得把你揣怀里,像现在这样抱着,抱一辈子……”   “一辈子睡一床被窝,枕一个枕头,吃一个锅里的饭,还想……还想和你做有名有实的夫妻……”   这话热燥又羞人,让姜琴娘不自觉抓紧了厢椅,她能听到楚辞响如擂鼓的心跳,和自己同样纷乱的心跳。   从未有男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没谁这样抱过她,脉脉温情暖的心尖发烫,叫她眼圈发涩的同时,又生出无比的恐慌来。   她害怕,她恐慌,她无措……   所有的负面情绪来的毫无根由,也找不到源头。   她目光微垂,落在眼前那凸出一点的喉结上,随着它的滑动而动。   没得到支言片语,楚辞低头,点光从扑腾的窗帘布缝隙中投射进来,落在姜琴娘白皙如玉的脸上,长卷的睫羽微微颤动,一排细密的暗影落在眼下,越发添了几分的妩媚。   光影斑驳,掩了她一半的脸,明亮和暗色同时出现在她身上,一时间,竟是让人猜不透她的想法了。   楚辞皱眉:“琴娘?”   姜琴娘抿了抿嘴角,慢慢的说:“扶风先生,你值得更好的姑娘,但那姑娘绝对不是我。”   她并不够好,家世不好,嫁过三次,守寡之身,还长的不端庄。   最为重要的事,甜言蜜语虽甜,可短短月余,他哪来的如此情深似海?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他!   仿佛猜测出她的想法,楚辞并不多解释,他深知说的多,不如做的多的道理。   所以,他戏谑地低笑了声:“琴娘,来日方长,我总能证明给你看的,到时你莫要再推开我成么?”   姜琴娘撩起眼睑,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似是害羞,又似无声的拒绝。   深呼一口她身上的幽香,纵使心里再舍不得,楚辞也得放开她了。   喉结滑动,声音喑哑,星目幽深,他铭记抱着她的感觉,一张嘴就含住了她白嫩微凉,在日光下还带细白茸毛的耳朵尖。   “啊……”姜琴娘猝不及防,小小的惊呼了声,双手猛地抵竹他双肩,娇躯软绵绵的,像一汪融化的春水。   她死命偏着头想躲开,却不知这样的姿势越发方便了楚辞。   “你……你让开……”她又羞又急,当真有些生气了,黑眸水光濛濛,委屈巴巴的。   “别恼别恼,我就先盖个戳,就这一下。”他说着,恋恋不舍地松了嘴,想舔一口的舌头还给牙齿咬了一下,缩了回去。   他果真放开她,还往后挪了点,呼吸略紊乱,眉目之间翻腾着克制和小狼狈。   “登徒子!”她斥他一口,笼着散落的裙裾弯腰跑到另一边厢椅坐去了,不跟他一块。   楚辞灼热的视线追着她,目不转睛,毫不掩饰自个的占有欲望。   就仿佛,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头,他退去了人前的君子风仪,彻彻底底地沦为被七情六欲支配的男人。   好在须臾之后,就在姜琴娘吃受不住他目光时,楚辞已经收敛好情绪,也压下了奔腾的悸动。   他目色重新清明,身上那种属于读书人的清隽斯文又回来了,至少没有起先那等让姜琴娘心惊肉跳到无法面对的侵占压迫感。   剩下的一路,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就是不曾交谈过半句。   楚辞整遐以待,时不时挑起窗牖帘子看一眼外头。   等到外头依稀传来市坊喧闹人声之时,楚辞说:“到县……”   “吁……”马夫猛地一声响亮的嘘声,马车急停。   姜琴娘人往前栽,太过突然,根本控制不住。   楚辞飞快握住她香肩,单手抓着窗牖,使力稳住身形。   “大夫人,”马车外头蓦地传来赤朱惊慌到失态的声音,“你快出来,布帛坊出事了!”   闻言,姜琴娘一惊,人不待坐稳,一掀棉帘就要往外跳。   “别急!”楚辞低声道,他率先跳下马车,适才让姜琴娘搭着他臂膀,带着她下来。   姜琴娘躬身钻出车厢,脚尖还没落地,抬头就见城内某个方向火光冲天,火势大的照亮了半边暮色霭霭的苍穹。   她手一紧,抓住了楚辞的手臂,心都揪紧了:“那是……那是……”   赤朱往前跑了三丈远,似乎确定了什么,转身嘶声竭力的朝她喊:“大夫人,是咱们的布帛坊走水了!” 第27章 你想要的   布帛坊,同云家锦绣庄齐名的绸缎庄子,亦是姜琴娘这些年来一点一点做大的,可以说是她的心血都不为过。   当年,她的第三任亡夫苏大公子在故去之前,将布帛坊交到她手中之时,还只是个两间铺面打通的小布庄。   而如今的布帛坊,已经四间铺子打通,并上下两层楼的大庄子。   盖因苏家的月华锦,布帛坊的生意其实很不错,每两月一身月华锦缝制的衣裙,那都是用竞拍的方式卖出去,只那一件衣裳就能卖上不菲的银钱。   便是后来苏家的锦绣庄也学着这样,但姜琴娘就是心思多,一年到头,总有出其不意的新鲜花样拉动坊内生意。   以至于布帛坊这半年来的进账已经远超云家,甚至隐隐有成为安仁县第一大绸缎庄的架势。   这会正是酉时,暮色寂寂,天光远退,整个县里都笼罩在晦暗之中。   但唯有布帛坊的南门那边,火光冲天,焰火像是从地心喷涌出来,肆意燃烧,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喧哗奔走的人流,提着水桶,杯水车薪地提着往火上浇。   然火势太大,这点水洒落上去,不过就是嗤啦一声,冒点青烟,而后继续熊熊燃烧。   姜琴娘浑身冰凉,她睁大了眸子,纯然的黑瞳之中倒影着扑腾的火光,半张脸都被映成了橘红色,瑰丽又冰冷。   “大夫人,是咱们的布帛坊走水了!”赤朱满脸焦急和震惊,这些年,她可是亲眼看着一个小庄子变成如今的大庄子,赚大把的银子,也十分清楚布帛坊对姜琴娘的意义。   她咬着牙,恶狠狠的说:“大夫人,您才将这些交出去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二爷一定是故意的!”   楚辞冷着脸,很是严肃,再看着姜琴娘时,眸光柔和一丝,浮起担心:“琴娘,你想如何做都行,有我帮着你。”   姜琴娘缓缓抬手,有微末力气从脚心直蹿上来,涌入四肢百骸让她多少还能支撑。   她的脸很白,白到几乎透明,在火光和暗影之间,面无表情。   楚辞就听她说:“不用,这是苏家的事。”   这样明显生硬的拒绝,让楚辞很是无可奈何。   姜琴娘深呼吸,她提起裙摆,大步往布帛坊走去,走遭灭水的伙计有提着水桶撞上她的。   她也只闷哼一声,目光坚毅而果敢的朝跪坐在地上的苏二爷苏航去。   楚辞见状,只得叹息一声,上前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伸臂格挡,将人护住。   苏航头发蓬乱,面容脏污,一身袍子更是脏兮兮的,袍摆还有几个被火星灼烧出来的小洞。   他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时不时哭喊着:“让我进去,我的月华锦,月华锦啊……”   姜琴娘站在他身后,她死死掐着手心,憋忍下心头的怒意和颤憟,一字一句的问:“二叔,这是如何一回事?”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苏航一愣,跟着转头,接着就像见着救星一样扑过来抱着姜琴娘腿哭道:“大嫂,大嫂咱们家的布帛坊没了,还有月华锦也没了,大嫂这下如何是好,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烧起来……”   姜琴娘忍着想将人一脚踹开的冲动,质问道:“老夫人要我将印交给你,结果你就是这样打理的苏家买卖?”   苏航涕泪双流的嚎啕大哭:“大嫂,大嫂……”   姜琴娘红着眼,剜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这个时候连话都说不清!   好在坊中管事见着姜琴娘,灰头土脸的连忙过来,满脸歉疚的拱手道:“大夫人。”   姜琴娘声色厉下:“道来。”   管事不敢隐瞒,当下一五一十的细细将走水过程说了一遍。   楚辞站在姜琴娘身后的阴影里,他身形高大,从正面看过去,几乎将姜琴娘整个人都笼罩住。   他以为她是柔弱的,毕竟在白泽书院的榴花亭初见那次,她就一直在受人欺负。   而今,见着管事的毕恭毕敬,还有她临危之际的有条不紊,那一瞬间,他才骤然发觉,这么些年,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她竟是成长到能让整个苏家依靠,那股子认真劲,瞧着格外让他心动。   “就是这样?”丹朱红唇在火光映射中弯出嘲讽的弧度,“所以就是守夜的伙计打了瞌睡,不慎打翻油灯,引燃了坊里的布匹?”   管事点头,神色黯然。   姜琴娘又问:“可有人伤着?”   管事摇头:“回大夫人不曾,盖因发现的早,守夜的伙计都跑了出来。”   姜琴娘冷笑一声:“库房呢?库房如何?”   坊中设有库,姜琴娘以前规定,库中布匹数量不宜超过一个月,盖因布匹保管不善,很容易生潮起霉灰变色,这样的布匹自然就不好卖了。   故而姜琴娘从前都是一月量的堆放,多下来的布匹另放他处,令人妥善保管。   楚辞暗自点头,如若库中布匹量不多,便是烧了去,也不过是一   笔小损失。   “大夫人,”管事哭喊出来,一径抹眼泪,“今年下年的布匹皆在库中,全被烧了!”   姜琴娘脑袋嗡嗡的响,人摇晃了几下,脸色瞬间煞白:“你说什么?”   楚辞赶紧扶住她:“琴娘,不要勉强。”   姜琴娘死死抓住他手,修长的指甲掐进他肉里,连血都渗出来了。   “你说什么?”她失态到声音有些尖利。   管事怨怼地看了苏航一眼,咬牙道:“是二爷的吩咐,说每次来回运送太麻烦,坊里如果断货了不好,所以在前些时日将下年存的布匹全部堆进了库里,包括包括要用来甄选御品的月华锦!”   姜琴娘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下年的布匹全堆在了库里?   她看着眼前的大火,亮澄的颜色,扑腾舔O舐,像是嚣张至极的野兽,没人能奈何它。   库设在整栋楼的后面,特意选的通风阴凉的房间,平素有专人打扫。   姜琴娘提起裙摆,抬脚就要往里冲,她不能让所有的布匹都被烧掉,特别是月华锦!   楚辞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琴娘你干甚?冷静点。”   姜琴娘掰扯他如铁臂膀:“你放开我,库在后面,一定还没烧到那里,月华锦不能有事,不然苏家就全完了!”   楚辞抱着她腰身,将人提起来点,看了眼火势,在她耳边飞快的说:“我去!你给我说说方位。”   姜琴娘愣住了,她转头看着他,眼底是火光在跳跃,似乎是热烈的颜色,然脸上却清清楚楚的带出一种无助和茫然来。   楚辞心疼极了,借着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琴娘,你想要做的,我都帮你。”   心弦悸动,被一只大手拨弄,就发出嗡嗡的声音,久远不息。   见她神色莫名,那抹白无血色的小脸,脆弱又可怜。   楚辞又想叹息了,他用微凉的鼻尖蹭了下她的耳朵尖:“我有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不会有事,你就说库在哪就成了。”   莫名的委屈浮上心头,姜琴娘咬唇低头,好一会才飞快的说:“你不认识月华锦,我同你一起进去。”   楚辞眸光微动,正想劝阻,姜琴娘又说:“先生,这是我苏家的事,我岂能让先生为我涉险,所以我也要进去。”   见她表情坚毅,并不妥协。   楚辞蓦地勾起嘴角,二话不说,脱了外裳,抢了一人的水桶,将外裳里外都浸湿了,然后拉过姜琴娘,往两人头上一盖,喝了个字:“走!”   外裳并不大,要遮两人很是勉强,姜琴娘咬了咬唇,提起水桶举高往下一倒。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从头到脚,将两人身上都淋湿了。   楚辞脸上水珠滚落,睫毛湿润,但他低头看着姜琴娘,眉眼一弯,竟是笑了:“湿了,琴娘你湿了。”   姜琴娘不懂他话下之意,她瞥他一眼,眼波泛柔:“你也是。”   楚辞轻咳两声,见她眼中纯然,居然有些不自在了。   两人这番动静,惊到了苏航,他蹭地爬起来,抖着嘴皮问:“大嫂,你这是要作甚?”   姜琴娘没理他,楚辞已经看了火势较小的方向,单手揽着她细腰,带着人就往里跑。   “大嫂!”苏航惊叫起来,难以置信。   眨眼之间,熊熊烈火随风而涨,呼啦之中,飞快就吞没那两道身影。   苏航脸上的表情似乎僵住了,来不及收回,眼底就迸出一抹精光。 第28章 为我哭了   甫一踏进烈火之中,姜琴娘才晓得,火不可怕,可怕的是席卷而来的浓烟!   焦灼的气味,混着滚烫火苗,挟裹让人窒息的浓烟,扑面而来就叫人瞬间眼泪横流喘不上气。   “咳咳咳……”姜琴娘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当即水光溢满眼梢,难受的小脸都涨红了。   楚辞低头看她一眼:“帕子,用你帕子捂嘴。”   他一手抱着她腰,将娇软软的身子紧扣怀里,一手还要撑着湿哒哒的外裳搭两人头上,并不得空。   姜琴娘连忙摸出湿漉漉的帕子,犹豫了下没自个用,反而举起手,将帕子捂在了楚辞嘴巴上。   馨香四溢,粉透的指尖柔弱无骨,软绵绵的,像是白面馒头做的一样,诱着人张嘴咬一口。   楚辞轻勾嘴角,瓮声瓮气的道:“我不用,你顾着自己就成。”   姜琴娘见他确实没逞强,她也不扭捏,不然成了拖累反而不美,遂当真自己用。   冰冰凉的帕子覆上丹朱红唇,滤了浓烟焦味,才算好受一些。   楚辞眸光微深,那帕子,起先才在他嘴皮上抹了一遭……   两人其实没走出去多远,楚辞选的方向是坊里从前的耳房,靠一株树冠葳蕤的香樟树,故而能燃的物什较少,火星也就少一些。   姜琴娘战战兢兢,脚下随处可见火舌,甚至还有火苗舔舐她裙摆,好在她一身都是湿的,才至没有燃起来。   饶是如此,她也紧张的手心生冷汗,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边有楚辞在的缘故,她即便怕,也还算镇定。   楚辞护着人,一边要观察火势,一边还要注意顶上时不时往下落的火星。   走出两丈远,姜琴娘就有些头晕目眩,此时她才方知莽撞了,关键还连累了楚辞。   她苦笑一声,拽着他袖子,轻声道:“先生,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楚辞从怀里掏出一折叠四四方方的乳白色丝布来,那丝布很软,入手冰凉,又还轻透,感觉不到半点重要。   “这是冰蚕丝织的,水火不浸,你先披上。”他说着抖开丝布,哗啦裹姜琴娘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罩的严严实实。   冰蚕丝覆体,姜琴娘就感觉到了一股子凉意,甚是舒服。   她咬唇:“可是先生怎么办?”   楚辞将湿润的外裳重新穿身上,一把拽住姜琴娘手腕:“我没事。”   说着,他带着她飞快后退两步,姜琴娘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起先站立的地方,从顶上落了一截熊熊燃烧的横梁。   姜琴娘后怕起来,她反手握住他手,焦急的道:“先生我们出去,我不找月华锦了。”   楚辞没看她,反而还弯腰抱起她,往前蹦跳:“你莫担心不会有事。”   他说着,又问:“库房可是在里头?需得穿过这条道?”   姜琴娘双手不自觉攀着他脖子,尽量贴他身上,减轻负担。   她回头一看,两人此时已经穿过了大堂,来到直通后院库房的甬道,平常甬道两旁用屏风隔断,形成布匹分类摆放的小隔间,免得丝和棉等不同的布料混杂在一块。   原本黑漆木为座,绘山水烟雨的屏风这会烧的最旺,橙红的火舌舔屋顶木梁,噼里啪啦的很是吓人。   姜琴娘心头一紧:“穿过去就能看到库房了。”   丹朱红唇有些干涸,她不自觉舔了舔,更是懊悔:“先生,我们快出去,出去!”   她焦急的在他耳边道,浑然顾不得此时两人之间很是亲密的姿势。   楚辞扬眉,他周遭尽是焰火,甚至脚下都还踩着点点火星,热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鸦发轻飘飞舞,他那张清隽的面容映着火红色,竟是有一种浑然不在意的睥睨。   “琴娘,你是在担心我么?”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调笑。   姜琴娘急得不行,她要从他身上跳下来,谁想楚辞低头,放肆地亲了她灼红的嫩脸一口。   姜琴娘浑身一僵,她震惊地望着他,面颊上那点微凉柔软的触感像是冰泉,汩汩流入心间,惹起臊意。   楚辞把人往怀里紧了紧,表情肃穆地看着甬道,似乎刚才做出轻薄之举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抱紧点,我带你过去。”他虚眯眼,心里默默算了好几种路线。   跟着又说:“琴娘,帮我解下鞶带,再缠我右手手腕上。”   姜琴娘愣愣地依言行事,柔软双臂反过去,在楚辞精瘦的窄腰上摸索起来。   楚辞腰身除却大带还有玄色带玉钩的鞶带,她抖着指尖,往玉钩上扣了好几下,都没将鞶带解下来。   楚辞也不催,只星目含笑地看着她。   姜琴娘抽了口气,这等为男人解带的事,她这辈子都没干过!   偏生,他还语带笑意:“琴娘不用担心,有大带在衣裤不会散的,你只管解便是。”   她知道!   “你,闭嘴!”她终于恼   了,不是瞧着他抱着她双手不便,她才不会干这样的事!   楚辞当真不说话了,可眼底的戏谑怎么都藏不住。   须臾,姜琴娘摸着窍门,扣开玉钩,解下鞶带,又连忙缠楚辞右手腕上。   楚辞捏着碧色祥云纹的玉钩,喝了声:“琴娘,抱紧了。”   姜琴娘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只得死死搂着他脖子,软绵绵的娇娇身子紧紧贴他身上,仿佛要跟他融为一体般。   她没看到,从玉钩之中弹射出一缕小指粗细的白色丝线,就像蜘蛛吐丝,嗖的一下飞射出去缠上甬道另一头的石柱。   楚辞拽着玉钩,抱着姜琴娘,两人顺势就被那股力道扯带了过去。   姜琴娘只觉耳边热风袭来,炙烤的她面皮生疼,她不自觉将头埋进楚辞脖颈间,难受地喘息了几声。   楚辞叹息一声,软语嘤嘤,可惜不是享乐的时候。   “没事了琴娘,”他掂了下她,胸腔震动就问,“可要下来?”   姜琴娘初初抬头,就对上一双幽深如许的星目,那等深邃如海的颜色,还有其中被挑拨而起的某种隐忍的渴望,让她心尖颤了颤。   她一慌,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滚下来,小脸绯红,那等红色一直蔓延到脖子里,然后被衣领遮掩,也不晓得是被热的还是怎的。   楚辞不再逗她,他拇指一按玉钩,白色的丝线又嗖嗖回旋进玉钩里,重新束好鞶带后,半点都瞧不出异常。   姜琴娘瞅了几眼,聪明的没多问。   “库房在哪?”楚辞问。   姜琴娘环视一圈,小下颌一扬:“那边。”   后院东南角,正是库房位置,可也是火势最大的一角。   楚辞皱起眉头:“库里都是预卖的布匹衣料,火这样大,怕是不大好。”   不用说姜琴娘也晓得,她和楚辞站在莳花置柳的庭院里头,此处易燃物少,方才有落脚之地。   “你站这等着,我进去看看。”楚辞说着,看了眼被炙的快半干的衣裳,不得不重新脱下来往屋前吉祥缸里泡湿了再穿上。   姜琴娘眸光复杂,楚辞这一番可以说是完全为了她而涉险,她揪着身上的冰蚕丝,低声道:“这个冰蚕丝还是先生用。”   楚辞侧目看她,仿佛将她所有心思都收进眼底:“不用,你顾着自个,我不会有事。”   他浑身都湿哒哒的,脚下全是水,唯有鸦发有些发卷,显然是被火苗给炙的。   姜琴娘不推辞,她打湿了帕子,踮起脚尖举着手,用湿帕帮他鸦发抹了一遍,抹湿后才将帕子塞过去。   “先生多注意安全,身外之物并不重要。”她此番已冷静下来想明白。   楚辞点了点头,不是缠绵好时机,他也就不多说,瞅着她暂且安全,一头就扎进了东南角库房里头。   姜琴娘心都揪紧了,她探头往里看,然除却熊熊大火,什么都看不到。   就一会的功夫,她便坐立难安。   “咔嚓”回廊廊栋倾塌,带着呼啦焰火,轰然倒下,刚好将库门堵死。   黑瞳骤然紧缩,姜琴娘捂住小嘴,那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像针扎一样的疼。   她慌张大喊道:“先生?扶风先生?”   她想跑过去看一眼,可野风横卷,火势见涨,根本没法靠近。   所以,人出不来了?   姜琴娘白皙嫩气的脸上抹上了烟灰,在跳跃的火苗中,那双黑瞳一点一点泛出盈盈水色,滟潋粼粼,难过极了。   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人扶着吉祥缸才堪堪站住脚。   是她害了楚辞!   她不期然想起他说过的:“琴娘,我就心悦过你一个……”   “楚辞……”她捂着胸口,眼圈红的不能自己。   “楚辞?”她朝库房里头喊着,“楚九卿!楚九卿你快出来!”   喊了半晌也没人应,整个庭院四周,皆是凶如恶兽的火苗,火苗舔舐横梁木栋,火势就越发大了。   “咳咳……”姜琴娘咳嗽起来,吸了太多烟尘进肺腑,又喊了许久,声音便哑了。   她靠着吉祥缸坐地上,不躲也不起来,她甚至想着,要是楚辞有个万一,她也就不出去了。   “轰”又一块廊栋掉落,砸在回廊里头,火舌将仅有的一点空隙都给侵占了。   姜琴娘咬牙,她爬将起来,拿起木瓢舀水就往里泼,太过杯水车薪,她便每次都只泼一处,总有一点火星是能扑灭的。   她不晓得自个来回跑了多少次,只是庭院里头,统共三个大吉祥缸,她硬生生将其中一缸的水几乎舀尽。   筋疲力尽,面颊艳红,她抹了下脸,喘息几声,手酸软的根本连木瓢都握不住。   都这么半天了,库房里头半点动静都没有,整座火焰牢笼里,仿佛就只有剩她一个人。   强烈的内疚席卷而来,姜琴娘双手捂脸,蹲在吉祥缸边,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楚辞……”她舌   尖卷着,轻吐出这个让她内心万般复杂的名字。   “你是在叫我么?”冷不丁,阴影覆盖下来,浅笑的声音仿佛是金玉相撞般好听,犹如一股清泉,汩汩润凉。   姜琴娘霍然抬头,眼梢含泪地眯了起来。   那张小脸,沾染了灰尘,脏兮兮的不好看了,可唯有那双眸是晶亮无比的,那亮澄的颜色堪比周遭烈焰。   楚辞蹲下身,挑起她下巴:“琴娘,你是在为我哭么?”   那点泪痕,就搅动他心绪,悸动纷繁而来,久久没法平静。   姜琴娘犹犹豫豫地伸手摸了下他的手,确定是温热的,也确定面前的人还是个活人。   她似乎就想笑一下,可扯了扯嘴角,只带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以为……以为你也要被我克死了!”她憋忍不住,抽抽地哭起来,眼圈红红的,可怜兮兮的,叫人心疼。   楚辞眸光幽深,指腹踏弹过她眼梢,去了湿润,拍着她后背低声安抚道:“你都还没同意要跟我做夫妻,我哪里会让自己出事?”   这些年里,里外操持苏家的经历,早让姜琴娘忘却了软弱的滋味,事事面前,她早习惯了独自支撑。   但是唯有面对楚辞之时,她这段时日来想哭的次数竟是比任何时候都多。   她抹了把脸,觉得自个矫情。   “你看看这可是月华锦?”楚辞将怀里一卷布匹塞给她,免得她再伤心。   姜琴娘捧着布匹,那布匹通体银白色,没有任何纹理,可映着光的时候,却有不同的色彩析出来,就像是薄纱月华,又像是雨后彩虹。   这正是月华锦的玄妙之处,待缝制成衣裙,随着行走和光线的不同,每一处反射出的彩光都不一样,故而很受追捧。   然,姜琴娘此时却想将这匹月华锦给扔进火里!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她起先是魔障了才会不顾安危冲进烈焰里头,还连累到楚辞。   “我进去之后,就只找着这一匹,里面火势太大,不知是不是都被烧了。”楚辞道。   姜琴娘抱着月华锦,应了声。   楚辞皱着眉头:“我观火应当是从库里头烧起来的,不像是伙计房里燃的,毕竟库里面已经烧的七七八八,除却这一匹,再找不到任何一匹好的布料了。”   “没关系,”姜琴娘轻声道,“我们先出去。”   她似乎一点都不看中了,也并不在意苏家经此之后会不会败落。   楚辞看她一眼:“琴娘,你知道的,任何事我都会帮……”   “先生!”她打断他的话,抱着那匹月华锦微微低着头,“你不要这样,我克人的,你别和我走得太近,我不想先生日后也出事。”   从青梅竹马到白青松,再到后来的苏家大公子,但凡跟她有关系的男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楚辞眸光微动,暗自叹息了声,心头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我先带你出去,你我之事日后再论可好?”   姜琴娘鼻塞的深呼吸,声音有些闷:“好,有劳先生。”   好似这一瞬间,她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有礼却疏离。   与此同时,在布帛坊外头,起先还一身狼狈的苏二爷理了理袖子,又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脸。   管事欲言又止:“二爷,可是要差人进去寻一寻大夫人?”   苏二爷苏航斜睨他:“大嫂无畏,火这么大,你是要我拿别人的性命去换她的么?”   管事一噎,低下头不敢再劝了。   苏航背着手,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熊熊烈焰,虽是一直有人提水在浇,可火到底还是越来越大了,约莫要将整个布帛坊烧成灰烬才算罢休。   “大嫂的恩义,我苏家会铭记于心。”他这话说的,好似姜琴娘已经出不来,笃定会被烧死在里头一般。 第29章 有情有义   苏家布帛坊的对门,便是云家的锦绣坊。   朱红门牖大开,火光映照过来,将站在门里的两人面容照的清清楚楚。   “呵,”其中一人轻笑了声,那人长着一张阴柔漂亮的脸,长眉凤眼,挺鼻薄唇,过分雪白的脸上,细致的几乎看不到毛孔,“姜氏倒是要财不要命了,比男人都还有气魄。”   “是,四爷说的是,可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比不得四爷成不了气候。”另一人穿着宝蓝色衣衫,点头哈腰,满脸讨好。   云四爷云泱是苏家排行最小的一位,他和云锻、云练都很不一样!   云锻此前操持的都是安仁县里的买卖,云练就不曾掌权,而云四爷云泱则是管着县外的所有买卖,说是云家的当家人都不为过。   云家今年新织出的云霞锦,便是云泱从倭国那边得到的技艺,本是准备让云家更进一步,和京中宫里头攀上关系,谁晓得云锻一死,云练又自毁云家名声,此遭几乎断送了云家的整个前程。   且这云泱还有个同胞姊妹,唤云雒,天生极擅女红,师从宫廷绣娘大家,她的绣品在安仁县已经到千金难求的地步。   有传言,今年她会带着云霞锦进宫,甄选宫廷绣娘。   云泱凤眼微眯,狭长的眼线带出凌厉的感觉,身边的王管事根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可惜是个寡妇,又还克夫,不然这样的女人娶进咱们云家,何愁家业不兴。”云泱今年也才二十出头,他见过姜琴娘,相貌身段都堪称极品,奈何身份上不得台面。   王管事想着死了的云锻,还有至今都还瘫在床榻的云练,整个人憷的慌。   “四爷,这姜氏命硬的很,跟她沾边的男人都没好下场。”他是生怕云泱步后尘。   云泱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他手里晃着把折扇:“你当我是云锻和云练那等色令智庸的蠢货?”   管事干笑两声,不敢再说了。   云泱视线落到苏二爷苏航身上,轻蔑一笑:“除了姜氏,苏家不足为惧。”   王管事笑看对面熊熊燃烧的烈火,脸上同样带出鄙薄来:“姜氏冲进火里,凶多吉……”   他话还没说完,陡然睁大了眼睛,正正看着姜琴娘被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抱着从烈焰之中冲了出来。   他嘴巴还张着,惊讶地合不上了。   “啪”云泱合上折扇,目光锋锐,“那男人是谁?”   王管事摇头:“不曾见过。”   云泱冷笑:“能不顾生死的帮姜氏,你们竟然不晓得,给我查!”   云泱心头是如何想法,旁人不晓得,便是姜琴娘在出来的刹那,敏锐地看见了锦绣坊里云家的人,她也没在意。   苏航面容僵硬,他好像想笑一下,然而扯出来的,却是皮笑肉不笑。   他反应很快,连忙上前,嘴里假惺惺的问:“大嫂,大嫂你可出来了,你要有个万一,我如何同大哥交代啊?”   姜琴娘瞥他一眼,从楚辞怀里抽离,并站远半步,她身上裙裾焦黑,脸上一股子热烫,像是皮肉都被烤焦了一般,就是青丝都多有泛黄,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很是狼狈,到底人还是安全无虞。   反观楚辞就要惨一些,后背鸦发不知何时被烧了一撮,袍摆上甚至还有火星,他一直护着姜琴娘的手,不着痕迹的往后背过去,将绯红起泡的手背藏了起来。   姜琴娘松了口气,眼波流转,上下扫了楚辞,见他也无碍,一颗心才落到实处。   苏航还在说着:“大嫂,往后莫要如此莽撞。”   姜琴娘抱紧怀里的月华锦,黑眸深邃地锁着苏航,她也不说话,抿着丹朱红唇就那样看着他。   苏航心头一突,踟蹰道:“大嫂?”   姜琴娘蓦地开口:“是守夜伙计睡着了,坊里才烧起来的?”   苏航点头,心思急转:“大嫂放心,我一定严惩那伙计!”   他说的恶狠狠的,眼睛都红出血了,显然也是痛心疾首的模样。   姜琴娘点了点头,旁的她并未多说:“目下是你在管着印,我先回府了。”   这么会功夫,她彻底冷静下来,回头看了看烟尘烈火中的布帛坊,火光冲天,照亮半边苍穹。   县衙也有人过来问询,未免火势蔓延,整条街上的百姓和衙役都行动了起来。   人渐渐多了,姜琴娘觉得很累,她不想再呆下去,将唯一一匹月华锦交给赤朱收好,上了马车回苏府。   苏家,古氏已经得到了消息,她正准备出门,就和进门的姜琴娘遇上了。   古氏见她那一身狼狈和脏污,握着拐杖的手一抖。   姜琴娘朝她见礼,用一种浅淡的口吻说:“老夫人,布帛坊走水,库房里的布匹全烧没了,扶风先生帮着我就抢出了一匹月华锦,其他的没了。”   古氏摇摇欲坠:“怎的就走水了?”   毕竟布帛坊是苏家来安仁县之时,开的第一家布庄,这么多年就没   出过差池。   姜琴娘摇头:“二叔说是守夜伙计打了瞌睡,碰倒了油灯。”   古氏难以置信,她头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可这话是从苏航嘴里说出来的,不相信那又如何?   姜琴娘又说:“二爷为方便,将下年所有的布料存货都堆放在库里,目下全烧毁了。”   “铛”古氏手里的拐杖落地:“什么?下年全部的布料存货?”   姜琴娘点头,她垂下眼睑:“是,所有的布料。”   古氏抖着手,她一把抓住姜琴娘手:“那下年没有货可卖,苏家怎么办?苏家怎么办?”   姜琴娘火里走了一遭,脸上和手上的皮本就有些烤伤,粉红粉红的,还火辣辣的痛,此时被古氏那样用力掐着,她当即就忍不住痛呼了声。   楚辞上前半步,刚想抬手挡古氏,他似乎想起什么,眼神微动,又站住了脚。   古氏一径的问:“琴娘,苏家是不是完了?”   姜琴娘接连抽了几口冷气,她忍着道:“老夫人,我不知道,我已经交出了印,这段时间并没有管买卖,不清楚二叔和三叔是不是有变动。”   “你怎么能不知道?”古氏声音尖利起来,“你在怨我让你交出印是不是?”   姜琴娘心起烦躁,手痛得不行,她手腕翻转甩开古氏的手:“老夫人,一应事由您还是等二爷回来再论,我和扶风先生冲进火里,这会仪容不整,容我们先下去梳洗一番。”   说完这话,她不管古氏是不是同意,领着人直接进了门,不看古氏脸色。   古氏想说什么,然嘴皮抖了两下,又咽了回去。   她沉吟了会道:“白姑,去让老二回来,也把老三找回来,半个时辰后,所有人福寿堂来!”   白姑应下,晓得这事严重,连忙去寻人了。   只是走之前,她还不忘在古氏面前嘀咕了句:“老夫人,扶风先生可真是有情有义,连命都不要了也要帮着大夫人,这种男子当真世间少见。”   古氏面容一沉,她这回没应和白姑,而是捡起拐杖猛地朝她打去:“我苏家都到生死存亡之际,你还敢在我面前嚼舌根!”   白姑脸色大变,连忙告饶:“老夫人,老奴说错话了,老奴自打嘴巴。”   “滚!”古氏双目一瞪,法令纹深刻又威严。   白姑慌忙滚了,不敢再挑拨是非。   古氏站在苏家门口,她目光沉沉地看了看汀兰阁方向,而后又看了看勤勉楼,那张脸上表情讳莫如深。   她十分清楚,苏家生死关头,正正需要姜琴娘,不管她干了什么,亦或想干什么,她都得忍着! 第30章 我再轻点   姜琴娘觉得很累,她躺在热水里头,手脚都是酸软的,太阳穴还突突的抽疼,十分难受。   赤朱滴了一点花露,在手心揉开了,才抹到她青丝间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水雾蒸腾,暗香芬芳,姜琴娘靠在靠在浴桶里,那张脸红若春桃。   她闭着眼睛,好一会才低声道:“赤朱,我脸有些疼。”   赤朱应了声,净了手,重新抹了另外一种透明的药膏,轻轻敷她脸上,末了连手背脖子一起厚厚抹一层。   “大夫人,这是治烧伤的香草膏,效果很好,一会就没事了。”赤朱拿着瓢,往她身上舀水冲刷。   闻言,姜琴娘说:“给扶风先生送一份过去。”   在烈火之中时,她其实被保护的很好,不曾受伤吃苦头,可楚辞就不好说了。   赤朱记下了,她算着时辰,差不多之时道:“大夫人,老夫人那边让去福寿堂。”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睁眼,脸上面无表情:“与我拾掇。”   一刻钟后,姜琴娘一身清爽地出了汀兰阁,她走之前,唤来澄琉,吩咐她去勤勉楼那边,若是楚辞有需要就尽管满足。   福寿堂正厅,气氛肃穆,安静无声。   姜琴娘踏进来之时,苏二爷和苏三爷都转头看了过来,古氏瞄她一眼,见她面带薄粉,艳若桃李,刚沐浴过后的那一身水汽怎么都掩饰不住,招人的很。   苏三爷苏武眼睛都看直了,好在他还晓得遮掩几分。   苏二爷苏航已经换了身衣裳,发髻也梳过了,没有起先那等狼狈。   他恹恹地低着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姜琴娘落座,古氏轻咳一声道:“老二,将布帛坊的损失清点一番。”   苏航称是,想了想说:“布帛坊走水,烧毁严重,其中含十匹月华锦,三十匹丝,二十五匹棉麻……”   姜琴娘心头一默,今个那一遭就相当于布帛坊下年大半年的存货全给烧光了!   这会六月,冬天无蚕茧可收,也没有新织就的布匹,一应都只有等来年开春等着新蚕吐丝。   古氏心都在滴血了,握着拐杖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所有的都没了?”   苏航低下头,很小声的道:“是,都没了。”   听闻这话,古氏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厥过去。   苏三爷苏武冷笑一声:“二哥,大嫂才将印交给你多久?你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是想让全府上下都去喝西北风么?”   苏航被说的面红耳赤,然布帛坊走水,本就是他管理不当所致,也怪不得别人。   苏武逮着这点不放:“哼,反正我三房没饭吃就上你二房去。”   “你以为我想么?”苏航掸着脖子吼道。   “够了!”古氏跺着拐杖喝了声,她像是瞬间就更老了,深刻的法令纹松弛耷拉下来,整张脸都布满岁月的沧桑。   她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姜琴娘,忽的问:“琴娘,你是怎想的?”   姜琴娘撩眼睑,扫三人一圈,随后问:“二叔,布帛坊走水之前,还有多少单子是没给货的?”   苏航一惊,他似乎这会才想起这茬,当即整个人都呆掉了。   姜琴娘端起案几上豆青色茶盏啜了口,清清淡淡的说:“我已经不管府中的事,所以老夫人我只能说说我的想法,二叔听或不听,还请自己考量。   “你说。”古氏开口道。   姜琴娘点了点头:“目下苏家困境有四,一则收了定金却还没给货,特别是预定了月华锦的,如今没货可给,只有退银子,就是不知府中现在还有现银多少,二则下年苏家的货从哪里来,三么自然是布帛坊的重建。”   说道这里,姜琴娘顿了顿,才提最后一点:“最后便是今年下年要用月华锦甄选宫廷御品之事,咱们苏家已经报了名册上去,如今拿不出月华锦,就是欺君罔上,浪得虚名。”   古氏倒抽了口冷气,脸都白了:“琴娘,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的苏家就是个烂的不能再烂的摊子,姜琴娘放下茶盏,提醒古氏:“老夫人,我不管事了,你问错人了。”   古氏还没说话,苏航噗通一声就给姜琴娘跪下了:“大嫂,你要救救我,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三爷冷哼了声,并不附和。   古氏欲言又止,想重新将印收回来还给姜琴娘,可又拉不下那个脸面。   姜琴娘施施起身,声音柔和,表情温顺:“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通天的本事,二叔你高看我了,如今这样,我也是没法子的。”   说着,她苦笑了声:“老夫人,我从火里抢回来那匹月华锦,我会留着,若是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拿。”   话毕,她理了理宽袖:“今天重华让大火惊吓了,我想去看看她,老夫人容我先告退。”   古氏见她不松口,只得摆手同意她离开。   姜琴娘临走之前,到底还是好心   劝告了句:“二叔,约莫一会就有人上门来闹着要退银子,你还是先准备一下的好。”   苏航木愣愣的,也不晓得他到底听没听到这话。   姜琴娘出了福寿堂,赤朱扶着她往外走,眼见四下无人,才啐了口:“呸,真不要脸,夺权的时候比谁都快,捅了篓子就想到大夫人了,简直膈应人!”   姜琴娘比谁都清醒理智,她问:“上回公堂上,云练拿出的碧色抹胸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赤朱恍然:“是院子里的清扫婢女干的,我找着了人,逼问了番,那婢女说是云练私下里给她银子,叫她偷的。”   闻言,姜琴娘皱起眉头:“云练是如何跟那粗使婢女搭上线的?”   赤朱想了想:“这个不知,不过那粗使婢女,从前是二房那边分过来的。”   姜琴娘冷笑连连:“苏航可真真好手段,布帛坊哪天不走水,偏生我去了罗云村就走水了,全天下的事都让他给凑巧了。”   赤朱讶然:“大夫人,您话里的意思是?”   姜琴娘看她一眼,没有再说了。   赤朱明智的熄了问询的心思,有些事,她一个婢女,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主一仆慢吞吞地往勤勉楼去,赤朱嘴里兜不住话,她憋了一路,最后还是问道:“大夫人,布帛坊烧没了,往后可要如何是好?”   姜琴娘勾起嘴角,讽刺极了:“老夫人让我交印那刻起,苏家买卖就和我不相干。”   赤朱才不信她这话,上头两房老爷就没个能撑起来的,这烂摊子兴许到最后,还是要落她家大夫人头上。   姜琴娘其实看得很明白:“先等着吧,不然太轻易妥协,往后很多事有一就有二。”   赤朱似懂非懂地点头:“不过,大夫人布帛坊走水的是不是太蹊跷了?”   “哼,”姜琴娘眼底泛出厉色,“何止是蹊跷!”   多余的她没再说,赤朱想问也不敢再问。   两人进了勤勉楼,四下一看没见着澄琉,也没看见苏重华。   姜琴娘疑惑,提起裙摆,直接往偏厅去:“先生?”   偏厅里头同样没人,整个勤勉楼安安静静的。   赤朱戳了姜琴娘一下,朝她努嘴。   姜琴娘寻迹看过去,就见北厢房里头,门牖虚掩,还有人影晃动。   她几步过去,轻推门牖抬眼一看,就见鸦发披散,一身中衣的楚辞闷背对着她盘坐黑漆三围榻上。   “先生?”姜琴娘踏进来。   背着她的楚辞手一抖,似乎还隐忍的闷哼了声。   他豁然回头:“你怎来了?”   姜琴娘转过屏风,才看到他正握着把锋锐匕首往手背上比划。   那手背通红一片,还冒着晶亮亮的水泡,瞧着有些红肿,刚那一下,兴许力道重了,匕首划出了道口子,有猩红的血霎时渗出来。   姜琴娘讶然:“先生怎伤的这样重?你瞒着我做甚?”   既是撞破了,楚辞也就不遮掩:“没事,挑破水泡,几天就没事了。”   许是共同历经了生死,姜琴娘没了从前的疏离客套,她直接坐到榻上,拉过楚辞的手,细细看了遍道:“这水泡是能用匕首戳的么?”   楚辞转着匕首,表情讪讪。   姜琴娘没注意,她吩咐道:“赤朱,拿我绣花针来。”   赤朱也没觉哪里不对,总是扶风先生为人正派君子,她是半点都不担心。   她匆匆出去寻绣花针,姜琴娘见榻中间的案上放着香草膏,当下抠了一坨抹上去。   冰冰凉的药膏覆盖绯红的手背,那股子火辣辣的灼痛瞬间消退,整个人都舒坦了。   厢房里没别人,楚辞目光深邃地瞅着她,见她皱着娥眉,抿着红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莫担心,我不痛的,比这还重的伤我都受过的。”见她那担忧的小模样,楚辞忍不住心一软。   姜琴娘看他一眼:“我晓得不痛。”   须臾,赤朱找来绣花针,姜琴娘捻起一根,放烛火上烧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戳破水泡,又拿吸水的细棉布轻轻攒掉黄水。   到底是女人,十二分的细心,动作还轻柔,楚辞没啥感觉,反而觉得她指尖在他掌心摩挲抚过,抠来抠去的,一会揉着他指缝软肉,一会捏着他指头,撩拔的人心猿意马。   他轻咳一声,掩饰起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姜琴娘顿手:“疼了?”   不等楚辞回答,她又说:“我再轻点,你忍忍。”   说着,不自觉的,每戳破一个水泡,她就低头噘起丹朱红唇吹吹,像把楚辞当小孩儿哄了一般。   楚辞哑然,但心头悸动迭起,密密麻麻,就像是有无数小兔子在四下撒野乱跳,砰砰砰地停不下来。   戳完水泡,姜琴娘又往他手背上抹了一层药膏,那药膏里头含香草,抹开来,清凉滋润,就像是泡在了冰水里头。   “这药膏是专治烧伤,早晚各一   次,不可沾水,三天就能好。”姜琴娘顺便叮嘱了番。   待两只手都处理了,姜琴娘往帕子上擦了擦绣花针:“还有何处有伤?”   楚辞轻笑了声,星目生辉,潋滟粼粼:“没了,其他地方没伤。”   姜琴娘遂收了针:“先生这几日养着,绣房那边我会吩咐下去,再多给先生制几件衣裳,想要吃甚也直接说就是。”   任何小细节她都记在心上,晓得他冲进烈焰之中时又坏了件外裳,本就不多,索性再多给制几件也是成的。   楚辞勾了勾嘴角:“什么都成?”   姜琴娘看他一眼,笑道:“我会哄骗先生不成?”   白嫩面颊上的梨涡浅显,小小的,圆圆的,很是可人。   她还跟赤朱吩咐:“去跟澄琉说一声,这几日先生不便,让她过来伺候。”   “不用,”楚辞连忙推辞,“我不习惯有人跟在身边,只是……”   “只是什么?”姜琴娘疑惑问。   楚辞瞅着她,扬了下手:“双手不便,不知琴娘可否早晚抽空帮我上药?”   听闻这话,姜琴娘怔然,她抬头就见他眸色神幽,点漆黑瞳里映着一个小小的她,既是专注又是情深的模样。   不期然,姜琴娘心慢跳了半拍。   “不然,还是算了。”楚辞见她没说话,垂着眼,抹了药膏的双手搁到双膝上。   那表情说不上来的黯然,好似还有点失望。   “我让婢女过来。”半晌姜琴娘道了句。   楚辞瞄她一眼,口吻生硬的道:“不用,我不喜欢。”   他说着,伸手去端案几上的茶盏,谁晓得指尖一碰,就将茶盏打翻,淋了一手背的温热茶水。   “嘶!”他抽了口冷气,甩了甩手。   “不要动!”姜琴娘惊了下,她一把抓过他手,捻起帕子轻轻盖上去,让帕子吸干茶水。   她还板着脸:“跟你说了碰不得水,也揉搓不得,皮都要掉的……”   “那你早晚帮我上药,”楚辞扬下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点都不妥协,“我不要别人。”   他端着一张清隽君子的脸,说着这等近乎无赖的话,叫人哭笑不得。   姜琴娘哑然,她看了眼侯在门外的赤朱,压低了嗓音道:“先生,我真不值得先生这样厚爱。”   楚辞哂笑:“厚不厚爱,那是我的事,你也管不着不是,所以你来帮我上药可好?”   他顽固不化,好似认准了她,就谁都不要。   姜琴娘无法,目光落在他一双红肿的手背,原本修长白瓷的手,肿得不像话,让她是愧疚又心软。   她遂点头:“好,早晚我都过来帮你上药。”   楚辞扬眉,眉目都舒展明亮了,看着她的目光更是灼热。   姜琴娘不敢和他对视,低头又打量起他的手背来,有药膏没抹匀的地方,又伸指尖蹭两下。   楚辞不逗她,说起正事来:“布帛坊走水了,老夫人怎么说?”   姜琴娘脸上表情淡了:“她想让我出面收拾烂摊子。”   楚辞皱起眉头:“那你怎么想的?”   姜琴娘摇头叹息,眼梢带出嘲讽:“摊子都烂了要怎么收拾?我又不是神仙,没那本事,先看着吧,往后再论。”   楚辞思忖片刻,忽的低笑道:“琴娘,你想不想重新掌权?”   对这话,姜琴娘似乎不太明白,只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楚辞被那双纯然的眸子看的心尖发痒,他轻咳一声说:“所谓不破不立,摊子烂了,可以再拉扯一个,拉扯一个你的一言堂,没谁敢再指手画脚,如此不用等到重华长大,整个苏家你说了算。”   姜琴娘不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往日抛头露面那都是迫不得已。   当年苏大公子将她买回来,见她在术数在颇有天份,女红也还不错,便试着教导她一些生意上的事。   这一教,苏大公子就惊讶了,姜琴娘原本他想象中的有本事,且眼光很准,又时常有新奇不拘一格的想法。   苏家另外两房是撑不起来的,没谁晓得,苏大公子当时就下了个惊骇世俗的决定——培养姜氏,将苏家交给她!   两年三过去,事实证明苏大公子没看错人。   姜琴娘将苏家里外都打理的很好,还对苏重华视如己出,世上没几个女人能做到她这般地步。   所以,即便是后来古氏百般苛待,外头名声再是不好,她也不曾想过要将苏家改姓姜。   最多只是将苏重华好生养大,媳妇熬成婆后,她总能解脱的。   然目下,她听出了楚辞话里的意思。   她愕然,指尖一颤:“你……我……”   楚辞点头,口吻诱惑:“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何不自己就成为希望?”   他见姜琴娘在思考,继续说:“琴娘,你也不想看到苏家败落,这同你的计划不附和,但你扪心自问,古氏和苏二、三爷,他们   三人能是个拎得清的?处处阻碍于你,让你手脚不得施展,还把布帛坊给倒腾没了,再作下去,保不齐绣房也保不住!”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   最后一问,仿佛一记闷雷,打在姜琴娘耳边,震耳发聩,响彻天际。   姜琴娘握起手,修长的指甲掐进手心里。   “琴娘,”楚辞手覆上她手,一点一点掰开她手指头,瞧着那粉嫩嫩的指尖,恰若春风,似明媚粉桃,娇娇动人,“你若想重掌苏家,我自然帮你。”   姜琴娘眼瞳骤然一缩,她看着他,好半晌才问:“布帛坊没了,苏家此次危机,你要如何帮?”   她心里其实有个模糊的想法,但还不是很清晰。   楚辞笑了,笑声清越悠长,像是微凉薄荷,舌尖含上一点,整个发肺腑一并凉了。   “你想我如何帮都成的,”他揉着她指尖,爱不释手,稀罕的紧,“我应该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有些能耐。”   指尖的异样让姜琴娘反应过来,她猛地抽回手,耳根不自觉就烫了:“我要想想。”   说完这话,她起身拔腿就跑了,脚步仓惶,仿佛有恶狼在追赶一样。   楚辞笑出声来,他偏头看着她背影,喊了声:“琴娘,明早我等你过来。”   姜琴娘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她回头,如墨黑眸瞪了他一眼,自以为凶巴巴的,可浑然不晓得,娇软身姿在那,再是凶都跟撒娇似的,不仅威慑不了,还勾得人心痒难耐,只想按着她狠狠欺负一番才罢休。   姜琴娘几乎一路小跑地回了汀兰阁,甫一踏进房门,她才发现自个心跳的很厉害。   赤朱不解:“大夫人,你跑作甚?脸还这么红?可是又有些疼了?”   姜琴娘解释不来,挥手让她退下,她在厢房书案边坐下。   书案上,摆放着白纸和一截炭条,还有几本从前的账册。   她翻开其中一本账册,家书页中夹带的纸张抖开,白纸黑迹,雪白的纸张上挥着她捏银叉用冰镇西瓜的图。   那赫然是上回楚辞画给她的那副炭条画。   姜琴娘看了会,平心而论,楚辞将她画的很传神,一举一动都和真人无异,画技不俗的同时,又像是很了解她一般。   她叹息一声,拍了拍脸提醒自己:“姜琴娘,不命硬克夫,莫要去害别人。”   这般一说,心头再多的涟漪都凝固了,仿佛瞬间就从春天到了隆冬,再多的春意都消泯霜冻,不复存在。   她认真的考虑起楚辞提过的话,想了半晚上,方方面面都思量了很多遍,临到隔日一早,再福寿堂的白姑来请她之时,她方才下定了决心。   白姑苦着一张脸,见了她就说:“大夫人你赶快去府外看看吧,上门要退银子的人扎推了,苏二爷在那边应付不过来,老夫人让老奴来找您。”   姜琴娘晓得避让不过,她草草拾掇了番,边往府门外走边道:“白姑,麻烦你让老夫人开库清点现银,该退的银子自然要退的。”   只要她肯出面,什么话都好说,白姑连忙应声,匆匆去回禀古氏去了。   苏家朱红嵌黄铜兽环的大门外,诸多姜琴娘熟悉的面孔,大部分都是她从前的老主顾。   此时,一堆人围着苏二爷闹成一片,有人嘴里说着狠话,拿纸契威逼苏二爷退银子。   苏航没法,白着脸,嘶声竭力的喊:“退,我都会退银子给你们!”   但没人听他的,非得现在就要看到银子。   姜琴娘眸光微动,她抬脚站在阼阶上,声音轻柔缓和的道:“诸位,不若进府吃着茶,咱们一个一个的算,总不会少了大家伙的,大家还信不过苏家么?”   她这话一落,众人倏的就安静了。 第31章 我说了算   福寿堂的花厅里头,或坐或站的聚了泱泱一波的人。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横眉冷眼,怒气冲冲。   此刻,苏二爷苏航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不敢吭声不说,还恨不得缩头缩脑的钻到地缝里头,不见人才好。   这等事,三房的苏武溜边的比谁都快,是决计不会露面的。   便是古氏,同样不曾出来,只遣了白姑过来随时听从姜琴娘吩咐。   姜琴娘是谁都指望不上,她命府中婢女赶紧给众人上茶上瓜果点心,先将人安抚住了,才笑着道:“苏家在安仁县经营这么多年,岂有会亏待了大家伙的道理,再者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   话说的有理,厅中众人情绪便好上一些,没起先那样大吵大嚷。   姜琴娘暗自松了口气,她朝苏航招手,两人出了花厅,站在庭院里头,姜琴娘问:“二叔,预计要退还多少银两?”   苏航将手头的账本递过去,苦笑道:“足足有二千两有余。”   姜琴娘皱起眉头,翻了翻账目:“府中有多少现银?”   苏航道:“府中最多只有八百两现银,其他的数,我早已拿去下了明年蚕茧的定金,所以能流转的现银并不多。”   “老夫人是什么个想法?”她又问。   苏航摇头:“我不晓得。”   “啪”姜琴娘和合上账本,目光深沉地看了苏航一眼:“二叔私库里还有多少现银?”   苏航脸色大变,他警惕地后退一步:“大嫂,这是想做甚?”   姜琴娘冷笑一声,声色厉下的道:“布帛坊走水,皆是二叔之故,既然府上现银不够,自然需要二叔自己想法子填补上,莫不然还要动用老夫人的嫁妆不成?”   这话让苏航竟是无法反驳,他羞愧的脸都红了,憋了半天,憋不出半句话来。   姜琴娘将账目摔他怀里:“将府里的现银抽调五百两,先分开月华锦单子,把其他单子的定金退掉。”   苏航忙不迭地点头,看了姜琴娘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琴娘不管他,她提起裙摆,直接去正厅找老夫人古氏。   古氏这会在正厅里头接连叹息,她愁的觉都睡不着,东西也用不下,这才几日,鬓边花白,整个人活生生老了一圈。   她见姜琴娘过来,眼睛一亮:“姜氏,事情解决了?”   听闻这话,姜琴娘简直像笑,她淡淡地看过去道:“老夫人,二叔那边至少差了一千二百两现银,我是来问问老夫人,可还能周转一些?”   古氏怔然,好半天她才嗫嚅道:“怎的差那么多?”   姜琴娘气定神闲:“这还是按照账本上来算了,若是有主顾提出要咱们双倍赔偿,特别是订了月华锦的主顾,不能得罪,估计那点现银还不够。”   古氏抽了口冷气,此时方才晓得事情有多严重。   一大早被叫过来,姜琴娘连早膳都没用,她自顾自做下,随便捡了案几上的点心塞嘴里就用。   古氏叹息一声,考虑半晌,舍下老脸问:“琴娘,此时老二绝对解决不了,老三就晓得玩女人,你看,那印是不是还是你接回去?”   姜琴娘咽下嘴里酥脆的玫瑰酥卷,黑白眼瞳看过去,荡出明晃晃的讥诮。   古氏顿感没脸,她心头一怒,可又不敢发作,生怕把姜琴娘给得罪死了。   慢条斯理用完一块玫瑰酥卷,姜琴娘又啜了点茶水,感受着点心的酥香在舌尖缓缓退去,她才不冷不热的道:“老夫人,二叔惹下的祸事兜不住了,又想起我来了?做人可不能这样不厚道,没良心。”   古氏脸上臊的慌,但硬着嘴道:“什么叫没良心?当年你一寡妇,家里连十两银子的聘钱都拿不出来,是谁帮衬了你?这些年供你好吃好喝的,你怕是忘了本!”   姜琴娘也不生气,她睨古氏一眼,施施然起身,提起裙摆就要往外走。   “站住!”古氏慌忙喊道。   姜琴娘站在门槛处,她也没回头,就那样微微侧目说:“苏大公子五十两买我,我这些年给苏家做牛做马,将重华视如己出,我姜氏自问问心无愧,就是死了去地下,我也有脸见苏大公子。”   古氏摩挲着手上拐杖,吃不准姜琴娘到底在想什么。   考虑了会,她像是妥协了一般,叹气道:“姜氏你坐下,咱们好生说说。”   姜琴娘回神,勾起嘴角,她身后是旭日初升的暖光,映照出一片金黄。   她背着光,背后有多光亮,身前就有多厚重的暗影。   古氏只听她说:“要我管也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古氏不得不妥协:“你说。   “第一,苏家买卖往后谁都不能插手;第二,苏家从今个起,我姜氏说了算!”她扬起下颌,将两个条件提了出来,恰和了昨晚上楚辞跟她说的。   古氏脸色一变:“姜氏,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琴娘也不客气:“我不   想干什么,只是受够了某些蠢货,一次次收拾烂摊子,你当我有天大的本事不成?”   她这话说的尖锐,平素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古氏愣在那,忽然道了句:“我怎知,你往后会不会带着苏家另嫁,将苏家改名易姓!”   姜琴娘还真么想过这个,她不在意的道:“我不会再嫁,老夫人若是不信,咱们可以定契。”   古氏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咬牙切齿般地吐出一个字:“定!”   两刻钟后,姜琴娘拿着从苏航那边收回来的印,她直接到花厅接管过来。   苏航巴不得甩手出去,他也不在意那印,总归能夺一次肯定就还能夺二次,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竟然看起笑话来。   此时花厅里头,已经有小部分人拿了银子走人了,可还有接近大半的人在等着。   姜琴娘不慌不忙吩咐下去:“苏家危难之际,当众志成城不分你我才是。”   苏航心头一突,顿觉不好。   果不其然,姜琴娘又道:“赤朱,带上仆从和护院,先从二房开始,将现银搜出来,那些值钱的没用的玩意儿都拿出去卖了换银子。”   这话一出,苏航当即脸色大变! 第32章 依靠滋味   苏航面色铁青,顾不得场合,当下就怒道:“凭什么?”   姜琴娘冷冷看他一眼,又吩咐赤朱:“别忘了三房,还有老夫人那边,以及我的汀兰阁。”   她一视同仁,并不是针对。   苏航脸色好看了一些,可仍旧心头不痛快:“不用搜,我自己会拿出来。”   说完这话,他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姜琴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眸光微动,面无表情。   旁的主顾见了这等场景,有人冷笑道:“苏家怕是没银子了吧?我今个将话撂在这里,敢不退我银子,咱们就上公堂!”   “对,上公堂!”   “就是,拿不出货来,还不退定金,苏家这是想吞咱们的银子不成?”   ……   有人煽动,就有人跟着闹腾起来,整个花厅吵吵闹闹,脸红脖子粗的就差没直接动手了。   “啪”姜琴娘将手头账本往案几上一摔,她冷眼扫过这群人,一字一顿的道:“我苏家就是变卖所有家产,也不会少任何人一个铜子儿!”   她这样的气势,铿锵坚定,少有的强势态度,倒让人说不出话来。   姜琴娘重新翻开账本:“苏家的情况,我也不瞒各位,除却定了月华锦的单子,诸位的定金不出三天,悉数退到各位手里。”   “那订立了月华锦的呢?”立马就有人吭声。   姜琴娘视线扫过去,说这话的人觍着将军肚,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衣,手上转着翠绿扳指,整个人肥壮油腻。   她认识这个人,是隔壁县的富户,此次大手笔的订了两匹月华锦,说是家中十一月有寿诞宴会,故而要裁成成衣。   “覃老爷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姜琴娘嘴角含笑,眉眼清媚,她就坐在那,什么都没做,清清淡淡的就勾人的紧。   覃老爷眯眼,隐晦地吞了口唾沫:“苏家如今拿不出月华锦,姜氏你说我为何不急?”   姜琴娘点了点头,并不否认,她看了眼账本:“如果我没算错,共计十一户订了月华锦的,定金有八百两之多,苏家也确实今年拿不出月华锦了。”   这话一出,下头的人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姜琴娘不慌不忙的又道:“诸位从前都是跟我姜氏打过交道的,为我姜氏为人,想必大家也清楚,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给大家来虚的。”   说到这,花厅里头安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洗耳恭听。   特意逛过来的楚辞站在菱花窗牖下,见姜琴娘一人便将整个事态控制住了,他无声笑了起来。   他以为,她还有几日才能想明白,也或许在众人威逼的时候会怯场。   可目下的姜琴娘,但凡涉及买卖上的事,那股子认真劲和果断的性子,实在叫人无法不被吸引,就像是飞蛾扑火,明知她性子正经,可就是想扑过去招惹。   花厅里头,姜琴娘继续说:“我有个提议,诸位可以品品。”   “一么,想要退银子的,苏家会在十日之内将所有定金如数奉上,绝不少。”   “再者,不急退银的,可以考虑将单子押后,若是等着明年拿月华锦,我姜氏做主,按半价折算!”   “比如这笔一百两下的半匹月华锦,明年四月,月华锦一出,我给他一整匹月华锦,同样的价格。”   任谁都没想到,姜琴娘竟然会出个这样的招儿。   便是楚辞都一愣,他原本以为姜琴娘会四处筹措银子将所有的单子都退了,可就一晚上的功夫她居然想出了这个周转之计。   毕竟商贾重利,放到嘴边的肥肉,谁不想吞!   他几乎能相见,众多的单子里头,至少会有半数的人不会退了。   果不其然,那覃老爷抚掌笑道:“既然夫人这样痛快,我覃某人也不是磨叽的,月华锦我明年四月来取,还请夫人定契!”   姜琴娘心头一松,昨晚上她想了大半夜,才琢磨出这样的法子,其实心头也没底,不晓得是否可行。   “好,覃老爷是头一个,我姜氏明年不仅给你双倍的月华锦,再赠你一套成衣,”她许下承诺,还补充说:“如若明年四月我苏家拿不出月华锦,便按照双倍的定金赔偿覃老爷,不知这样,覃老爷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兜里不差那几百两的定金,覃老爷最是晓得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乐意顺水推舟,给姜琴娘这个脸面,自己还占了甜头。   双方当着众人的面,当场爽快签下纸契,覃老爷拿着契心满意足地离开。   剩下的人,心思浮动,都犹豫起来。   姜琴娘收好纸契,慢条斯理的道:“诸位皆知,月华锦每年产出有限,要是被提前预定完了,剩下的我苏家便是砸锅卖铁都给大家退银子,只是这样一来,大伙今年和明年有两年拿不到月华锦了。”   话音才落,立马就有人站出来吼道:“我签契,不退单子了,明年拿月华锦。”   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有三。   很快花厅里头,绝对大部分的人都重新签了纸契,不退定金,明年拿双份的月华锦。   半个时辰后,厅中稀稀落落,就只剩下少少几人。   姜琴娘翻了翻账本,心头默算,左右不过还需要退个三百多两银子,她也就不急了。   “那么各位,明年的月华锦订完了,剩下的三天之内,我姜氏亲自将银子送到各位府上如何?”姜琴娘客客气气,从头至尾都以礼相待。   剩下的人即便还想要闹腾什么,也闹不起来,搞不好还将人给得罪死了,这对商贾来说,是最要不得的。   是以,这几人拱了拱手,相继离去。   姜琴娘起身,亲自将几人送到府门口:“各位放心,往后咱们生意照常,苏家感激各位的通情达理。”   这话听着舒心,叫人心头的憋闷缓了几分。   挨个送走这几人,姜琴娘站在府门阼阶前,一转头就见着面目阴柔昳丽的云泱站在不远处。   黑瞳骤然一缩,刹那之间,姜琴娘心头蹿过很多想法。   云泱摇着折扇,站在两丈开外,笑着道:“大夫人好手段,云泱佩服。”   姜琴娘绷着脸,面无表情,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回走。   “大夫人慢一步。”云泱上前两步。   姜琴娘驻足,冷冰冰的道:“我同云家人无甚好说的。”   云泱嘴角的笑意浓郁:“我今日来,是特意为我二哥三个给夫人道歉的,并略备薄礼,还往夫人不计前嫌才是。”   说着,跟在他身后的长随赶紧奉上一物,那东西呈长形,还被红色的绸布包裹着。   “不必,”姜琴娘吐出两字,丹朱红唇分明是烈焰的颜色,唇珠却闪过冷酷点光,“蒋大人已经定案,我没甚前嫌好计的。”   姜琴娘的话很是不客气,也不曾留情面,若是旁人早恼羞成怒,可偏生云泱脸上的笑意就没少过。   “好计的,大夫人还是先看看这是薄礼的好。”他啪地收了折扇,朝长随一点下颌。   “哗”红绸布在日头下飞扬过绯红的色泽,异常夺目。   而在那片绯红之下,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则是月华一般的银灰光泽,如水清润,如薄纱轻透,被日光一照,就泛出彩虹般的彩光,滟潋粼粼,毫不刺眼。   那赫然是一匹——月华锦!   姜琴娘睁大了黑眸,她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   云泱伸手拍了拍月华锦,睨着她:“对这薄礼,大夫人可还满意?”   “你打哪来的?”姜琴娘厉声问道。   云泱轻笑出声,那笑声低沉诡谲,像是恶鬼在呢喃,又像是精怪在蛊惑。   “自然是花银子买的。”云泱说。   “不可能!”凌厉的气势从姜琴娘身上爆发出来,她鲜少这样强横,毕竟她的模样就不像是能强硬的起来,“云泱,布帛坊走水,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嗤,”云泱摇头,表情像是在说,就是和我有关系,但嘴里却说:“无凭无据,大夫人还是慎言的好,不然我可是能告夫人一个污蔑之罪的。”   姜琴娘胸口起伏的厉害,鼓囊囊的,将胸襟整个撑起来,不管是从侧面还是正面看,都格外诱人。   云泱目光梭巡而过,对长随吩咐道:“把东西给大夫人。”   姜琴娘抱着月华锦,一股子羞辱感涌上心头,怀里更是像抱着一团火,烧的她五脏六腑都愤怒异常。   云泱长眉一挑,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睥睨过去:“大夫人,七月,我拭目以待。”   闻言,姜琴娘心头一紧,她晓得云泱指的什么,七月真是朝廷钦差下来安仁县甄选御贡的时日,听闻云家的云雒已经在准备了,若是云家被选上,她就会进宫成为宫廷绣娘。   到时,整个安仁县,苏家再没法赢过云家了,还很有可能,被云家一口给吞了!   云泱带着长随,意味深长看姜琴娘一眼,尔后离开。   姜琴娘抱着月华锦,站在府门前,头一回不晓得要怎么办了。   她有些茫然,今日苏家顺利过了一劫,可之后呢?   还有怀里的月华锦,云泱是如何得到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谨慎,对买月华锦的主顾那是查了又查,杜绝云家得到月华锦拿去琢磨的可能。   可苏航才接手多久,布帛坊走水,月华锦还旁落云家,她甚至不晓得云泱手里到底有多少匹。   “琴娘,”清隽疏朗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姜琴娘回身,就见身形修长如玉的楚辞双手环胸,倚靠在门边。   他看着她,星目之中似乎有柔光升掠而起,又盛大如繁星的坠落,深邃至极。   “我说过,”他幽幽开口,“我会帮你的,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我会帮你。   你在担心什么?   一句话,两个意思,瞬间就让姜琴娘心落到了实处,那是安定有依靠的感觉。 第33章 嗯嗯嗯嗯   汀兰阁院角榴花树下——   葳蕤层叠的榴花已经谢了,烈焰的颜色消泯,只剩下拇指大小的小果子藏在翠盖之间,若隐若现,像顽皮的稚童。   茶茗幽幽,清亮淡黄的茶水在锦鲤浮游的白瓷杯底曳动,谁着茶水微动,那锦鲤仿佛活了般,一个摆尾,灵动十足。   姜琴娘敛袖,伸手虚引:“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先生试试可还合口味?”   楚辞含笑看她一眼,端起茶盏,先是在鼻尖嗅了口,才小小的啜饮了一口。   他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静静感受茗香在舌尖绽放,有点涩,可紧接着便是回甘。   茶,确实是好茶!   可水,就差了一些。   “好茶!”楚辞笑着抬头,“清甜可口,柔和清香。”   见他喜欢,姜琴娘遂对赤朱招手:“将茶包起来,一会让先生带走。”   楚辞挑眉:“你自个留着喝就成,给我做甚?我想喝了来你这便是。”   姜琴娘嘴角一翘,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其实,我喝不来茶的,托人买这个,也不过是撑门面罢了,先生既然懂茶,那送先生最为合适。”   楚辞一下就笑了,这女人还真是坦率的可爱。   这一番言论其他,姜琴娘心头的郁结反而纾解了一些。   她摸了摸旁边的月华锦,皱起了眉头:“先生,我总觉得布帛坊走水,肯定是苏航在里头干了什么,可是我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苏家倒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楚辞转着茶盏,修长的指尖在杯沿一划而过:“琴娘,你当知有些人做事,一定是有动机的,而十之八九都和利益脱不开关系。”   姜琴娘陷入沉思:“如先生所说,那么布帛坊走人,苏航肯定会得到好处,即便是苏家倒了,也不影响的好处,会是什么?”   楚辞没有插嘴,他目光掠过月华锦,慢悠悠地品起茶来。   须臾,姜琴娘只觉得像是走进了迷雾之中,模模糊糊感觉真相就在前方,可无论她怎么走,就是走不过去。   楚辞适时开口:“这月华锦是打哪来的?”   “云家云泱。”姜琴娘想也不想就答。   楚辞道:“云泱又是打哪来的?”   姜琴娘豁然抬头,一丝明悟在她脑子里飞快闪过:“云泱打哪来的我不知道,可我能确定月华锦没卖出去之前,都是在苏航手里管着!”   楚辞点头,他指尖一点茶水,在石桌上轻点两下,然后再是一划,将那两点之间用水痕连接起来。   “这是苏航,这是云泱。”楚辞道。   黑眸这乍然晶亮,姜琴娘飞快道:“苏航定然是和云泱勾结了,所以不管布帛坊走水也好,苏家倒了也好,都不会影响他的得到的利。”   楚辞欣慰,姜琴娘很聪明,几乎一点就透。   “因为,”姜琴娘咬着牙吐出这句话,“他得到的利,根本就不在苏家,而是在云泱!”   这也就能解释,苏航为何不在意苏家死活,兴许他还巴不得苏家垮了,这样他便能一方独大。   “糊涂!”姜琴娘气的拍了月华锦一下,“云泱那是好人?他就是在与虎谋皮,早晚被豺狼虎豹给吞了都不知道。”   楚辞轻笑了声:“是极,不过那等蠢货,琴娘你如何能指望他明白。”   既知前因后果,剩下的事便好处理了。   姜琴娘想了想,有些不能肯定,她问楚辞:“先生以为,我该如何处理此事?”   楚辞喝完一盏茶,慢条斯理放下茶盏,声音幽幽的问:“琴娘,我是能帮你,可是我不想白忙活。”   他目光灼灼,带着显而易见的某种渴望,和不加掩饰的心思。   姜琴娘面皮一烫,指尖一缩,生了小慌乱。   她掩下眼睑,顾左言他:“先生,我炭条画学的差不多了,想请先生帮忙给一些花样,我好描了刺绣出来先看看效果。”   “嗯。”楚辞从鼻腔里应了声,那声沉着磁性,像是一把小刷子,刷在心尖,酥酥痒痒的。   姜琴娘浑身不自在,白嫩的面颊微微泛红,那等薄粉色,浸在娇娇到看不出毛孔的肌肤下,当如水蜜桃尖那一点胭脂红。   楚辞指尖有节奏地点着石桌,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像是点在姜琴娘心尖上一样。   她顿觉口舌干燥,忙端起茶盏,掩饰地喝了一大口温热茶水。   “呵,”楚辞哑然,他伸手从她手里拿过茶盏,“茶不是你这样喝的。”   他拿起茶壶,慢悠悠地帮着斟满,推到她面前,抬眼就见她舌尖小小地舔了下嫣红唇珠。   水光盈盈,润泽生辉,丹朱秾丽,非常招人。   楚辞叹息一声:“算了,琴娘我不逼你,等你慢慢想通。”   他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可姜琴娘一下就听懂了他话下之意,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内疚和心虚。   “我……”她   顿了顿,还是直视过去,“劳先生错爱,我受不起。”   楚辞摆手:“日后别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姜琴娘愣在那,一时间不晓得要如何是好。   楚辞无可奈何地低笑了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   姜琴娘狐疑,听不懂他这话,可又觉得她似乎该懂。   楚辞见她那目光,自然而然错开话题:“既然知道苏航有鬼,那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掰回来。”   果然,姜琴娘瞬间就被引开了,她顺着楚辞的话忖度道:“我想让他把从云家得到的好处吐出来。”   楚辞道:“还有一点,云家约莫不止这一匹月华锦。”   听闻这话,姜琴娘心头一惊:“可是,我没办法确定这个。”   楚辞抚掌:“好办,我帮你定这茬,你给我一份布帛坊走水前库里存货单子,明日我就能给你结果。”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也不问楚辞要如何去确定,早在楚辞带着她烈火里走了一遭,她见识了他身上那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之后,就晓得他身份约莫不一般,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普通的书院夫人。   仿佛瞧出姜琴娘所想,楚辞笑问:“你怎不问我?”   姜琴娘看他一眼:“每个人都应当保有秘密,先生若是能说想说,自然会跟我说的,要是不能,我问了岂不是也是白问。”   楚辞实在忍不住,他就觉得这女人怎这样可爱呢。   “日后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同你说的,目下有些不合适。”他还是多解释了一句。   姜琴娘并无多大的好奇心,茶水凉了,她起身又冲了一壶,想着七月朝廷上会下来甄选御品的人,有些心不在焉。   苏家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关系,从前也没能去上下疏通过,今年是第一回甄选,和云家比,苏家很不占优势。   她听闻,云家云泱在外的买卖做的很是不错,同一些勋贵夫人那也是认识的,从这点上来说,苏家就已经输了。   可已经报了名册上去,苏家还必须要拿出不一样的东西出来甄选,糊弄不得。   她想着苏家祖传的双面绣,忽的就问:“先生了解双面绣么?”   楚辞扬眉:“在京城给晋王世子启蒙之时见过一次,后来在古籍上也看到过相关记载。”   姜琴娘精神一震:“先生能否同我说说?”   楚辞道:“我不懂女红,也不知针法,只是晋王府那双面绣,纹绣的是孔雀,一面是尾羽垂地,一面是尾羽抖开,颜色是一样的,很让人惊叹,听闻是宫廷御赐下来的。”   姜琴娘陷入沉思,双面绣分三种,显然同色同纹的最为简单,其次是双面异色的,最后是异形的最难。   楚辞显然明白其中难度:“你是想从苏家绣房上下功夫么?”   姜琴娘点头又摇头:“太难了,我还是先将炭条画的刺绣给弄出来,虽和双面绣有很大差距,但是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她不能在七月甄选到来之时,还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   楚辞见她自有主张,旁的也就不说了。   两人就在庭院榴花下,相对无言,却隐有默契地品起茶茗来。   那等闲适安宁,让人心静。   姜琴娘感觉自己好些时日没有这样的放松了,她瞥楚辞一眼,不期然就让他给抓个正着。   心虚地挪开目光,耳边就响起楚辞的清隽笑声。   于是,她面颊和耳朵尖一起红了。   正当气氛正好之时,澄琉匆匆来禀:“大夫人,您快去二房那边看看,二爷在闹着要分家。”   姜琴娘眸光一厉,她和楚辞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来了。   二房牡丹苑,向来是苏航和发妻张氏的院落,两人膝下一子一女,儿子今年十二,女儿今年八岁,另外苏航房里还有一房侍妾。   张氏同样是商户出身,比不上苏家,但在安仁县张家还是颇有名气。   此时,苏航瞪着古氏,昂起头,面无表情。   苏三爷苏武在边上跳脚骂道:“二哥,你是唯恐苏家不垮么?这个时候分家,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航身后站着张氏,张氏拉着儿子和女儿的手,至于那侍妾却是躲在一边,不敢声张。   众人只听他言之凿凿的说:“苏家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垮不垮的,库里没银子了,我二房值钱的也被搜刮的一干二净,总归都是过不下去了,不如分了到好。”   至少,苏家欠下的债务,他还不用背负。   苏武脸上带出沉色,心头小九九打的啪啪作响。   古氏冷着脸,嘴角法令纹深刻极了:“老二,你今个是铁了心要分?”   苏航色厉内荏:“分!我二房过不下去了。”   古氏目光严厉地落在他身上,良久没说话。   苏航心虚不已,仿佛古氏已经见他心头的秘密全给看透了一般。   他冷笑一声:“我再不分,也   早晚让人逼走!”   “二叔莫不然是在指桑骂槐,说我逼你走了?”   姜琴娘冷冷的声音响起,她踏进苑来,四下一扫,就见二房已经开始在打包行囊,显然根本不是仓促决定的,而是蓄谋已久。   苏航盯着姜琴娘,愤然拂袖。   姜琴娘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楚辞跟着一块来了。   她绕着那些行囊转了圈,从其中挑出一件长颈青花瓷的瓶子:“我记得,这是从前老夫人房里的嫁妆,那会二叔说房里差点摆件,就从老夫人那借了来,如今这东西也要带走?”   苏航脸色一变:“姜氏,你是要逼死我二房上下不是?”   姜琴娘将那瓶子递给赤朱送老夫人手边,她摇头清淡的道:“二叔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叫逼死呢?不仅是你们二房,还有三房,已经我大房同样出了银子,变卖物件凑银子。”   苏航想说什么,姜琴娘完全不给他机会。   “还是二叔觉得,苏家危难之际,不值当这样共渡难关?”   苏航冷笑:“我不跟一个妇道人家说这些。”   姜琴娘也不生气,她上下打量他:“如果二叔真要分家,我也没异议,那先将布帛坊走水的纰漏补偿了,你要人没谁拦你。”   古氏想说什么,然触及姜琴娘的目光,她又隐忍了下去。   苏航跳脚:“要走水我有什么办法,你别强人所难。”   姜琴娘怒极反笑,将带来的月华锦摔到他面前:“这是今早云家差人送来的,我倒想问问二叔,这月华锦是如何落到云泱手上的?”   那月华锦在地上翻滚两圈,散落开来,月华光晕延展开来,银辉蔓延,十分漂亮。   然,苑中的几人却是一惊,便是连古氏脸色都变了。   苏航眼瞳骤然紧缩,反常大吼:“姜氏你血口喷人,我怎么知道云家会有月华锦,兴许是你从前搞得鬼,栽赃到我身上!”   “够了!”古氏一声喝下,这下不用姜琴娘出面,她直接下令道:“来人,将二房的人请回去,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都不准出牡丹苑!”   苏航死死盯着姜琴娘,双目带赤红,仇恨的像是要生撕了她一般。   姜琴娘不以为意,楚辞上前半步,不动声色拦住了他的目光。   姜琴娘抖了抖袖子,淡淡的说:“不会太久,再委屈二叔几日,作为长嫂,我定然会还你清白的,如果你真的清清白白的话。” 第34章 你亲一下   苏家二房被看管了起来,虽说是看管,可也只是二房上下不能随便进出,其他的和平时无异。   一行人出了牡丹苑,古氏看着姜琴娘欲言又止。   苏三爷落后几步,同姜琴娘并肩,他转着折扇笑道:“大嫂,你准备如何处置二哥?”   姜琴娘看他一眼,苏家人里头,她最为不喜欢三爷苏武,每回见她,那一双罩子就膈应人。   就像这个时候,他嘴里问着话,可是目光却往她鼓囊囊的胸口瞟。   姜琴娘冷着脸,不苟言笑:“不如何。”   话毕,她拂袖转身就走,不想多理。   偏生苏武不依不饶,他快走几步追上去,笑嘻嘻的说:“大嫂,你看我手里的绣房要怎么办?”   他这是担心姜琴娘收回了印,布帛坊已经没了,如今就只有一个绣房堪堪还有进账。   这吃到嘴里的肥肉,谁都不想吐出来不是。   姜琴娘驻足,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冷冷清清,纯黑深邃。   苏武心头一跳:“大嫂?”   姜琴娘看了眼走远的古氏,她压低了声音道:“苏武,谁都不是傻子,我告诉你收了你的小心思。”   说完这话,她也不管苏武脸色有多难看,直接往汀兰阁去。   楚辞路过苏武身边,他看他一眼,脚步微顿:“苏家三爷?我最近听闻绣房那边,有绣娘差点闹出人命,就是不知传没传到大夫人耳里。”   苏武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分明那件事,他已经处理好了,知情人都被安抚了,那闹腾的绣娘更是堵了嘴。   楚辞扬下颌,端方又君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胆子作孽,还怕人晓得?”   苏武心思急转,他竟是笑了起来:“瞧先生说的,听闻先生四季都只有一件衣裳,囊中羞涩,不如明日我请先生吃饭如何?”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是要楚辞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说。   楚辞鄙薄过去:“诚如三爷所说,我只是府中西席,你们苏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所以你若规矩一些,像大夫人说的那样收了自个小心思,我便懒得理会。”   他都不屑跟苏武打太极,直接开门见山。   苏武一愣,品出话下之意,眼珠一转,竟是流里流气地笑了。   他拍了拍楚辞的肩,露出一个男人才懂的表情,还挤眉弄眼的。   “我懂了,原来先生是看上了姜氏,”他自顾自说着,没瞧见楚辞渐次冰冷的眸光,“也难怪,毕竟姜氏那身量,特别勾人对不对?”   他好像想起什么,低声问:“敢问先生到哪一步了?可尝过滋味了?怎么样?那个胸揉着是不是特别爽?”   眼见苏武言辞越发恶心,楚辞单手掰着他一根指头,将那只手从肩上摔下去。   他弹了弹肩,字字如冰的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丢下这话,他剐了他一眼,那一眼不经意带出蛰伏的煞气,叫苏武如坠冰窟,手脚都被冻住了,动弹不得。   他看着楚辞离开,好半天才回转过来,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心虚又惶然的嘀咕了句:“嗤,早惦记上了就明说呗,谁要跟他抢似的。”   苏家二房闹腾一遭,没在姜琴娘手下讨得便宜,反而还被看管了起来,不出半日,这等消息就整个苏家都传遍了,旁人看待姜琴娘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姜琴娘没往福寿堂那边去,她想也知道,过去之后,约莫古氏会规劝她放过二房。   虽说二房和三房都是庶子出身,不是古氏肚皮里爬出来的,可如今苏府大房子嗣单薄,古氏到底还是不忍这两房的人有个好歹。   可苏航敢跟云泱与虎谋皮,布帛坊走水的真相未明之前,她决计是不会放二房走人的。   楚辞那边应了帮着查看云家得了多少月华锦,一时之间,姜琴娘也就不担心了。   兴许她自个都没察觉到,但凡是和楚辞有关的,她总能特别的安心。   库中现银不够,抄了二房那边,三房也出了一些,可仍旧还是差很多,姜琴娘不得不将从前收的一些字画古玩拿出去变卖换现银。   下午之时,古氏那边送了一叠银票过来,白姑笑着说:“大夫人,这是老夫人这些年的私房,还卖了一些嫁妆凑的,你看够不够?”   姜琴娘拿算盘噼里啪啦一算,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来:“够了,虽不会余下多少,但三个房的一起凑凑,也算勉强。”   她将所有的现银子拢在一块,按着账本上的分开,随后又差人将这些银子退给主顾,并带回从前的纸契作废。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天不曾喝过一口水。   时至戌时,她还不曾用晚膳,苏重华就跑进来,拽着她手道:“娘亲,先生的手流血了,你快去看看。”   姜琴娘心头一惊,连忙放下手头的事,匆匆去了勤勉楼。   哪知一进门,膳厅烛火通明如   昼,楚辞背着手站在门前阼阶处,一身青衫掠起,修身如玉。   见小孩儿当真将人拉过来了,他才含笑道:“你忙了一天,快过来用晚膳。”   姜琴娘狐疑,上下打量他:“你的手?”   楚辞挑眉:“我的手如何了?”   姜琴娘又看向苏重华,见小孩儿目光闪烁,蹦跳着躲得远远的,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真是又气又好笑:“苏重华,给我过来,小小年纪就学会说谎了是不是?”   苏重华躲到楚辞身后,死死抱着他大腿,眼巴巴的说:“我没说谎,下午的时候先生的手确实流血了,不过一会就又没流了。”   “你还有理了?”姜琴娘绷着脸,佯怒道。   小孩儿噘着小嘴,委屈极了:“是先生说,娘亲累的都没功夫用膳,我才拽娘亲过来一起用的。”   几句话间,楚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轻笑了声,摸了摸小孩儿发顶:“重华也是好心,琴娘你也别怪他。”   “就是,就是,我是担心娘亲身子。”小孩儿顺杆子往上爬。   姜琴娘气笑了:“他都学会撒谎了!”   楚辞想了想,低头看着苏重华。   小孩儿心虚不已,怯怯的说:“先生说过,善意的谎言不叫谎言,我这是善意的,我不想娘亲生病。”   楚辞清咳一声,威严起来:“不管善意或者恶意,都是说谎,都不行,须知一个谎言就要去千百个谎言去圆。”   小孩儿包子小脸都皱紧了,他犹犹豫豫地伸出小手,可怜巴巴的说:“那先生能打轻一点嘛?”   楚辞反手一摸,就从背后摸出戒尺:“打的轻了不痛,如何能让你记住教训?”   话毕,只听得“啪”的一声,戒尺落在小小软软的手心,让小孩儿抽了声音,眼圈瞬间就泛起了水雾。   姜琴娘心头揪紧了,她几步上去,捉着小孩儿的手吹了吹:“好了,娘亲给你呼呼,不痛了,往后不许在撒谎,记住了?”   小孩儿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依恋地偎进她香香软软的怀里拱了拱。   姜琴娘抱着人起身,看了楚辞一眼,径直走到膳桌边,竟是不理会他了!   楚辞收了戒尺,表情讪讪,他张嘴想说什么,姜琴娘只管埋头给小孩儿布菜,半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一直到整顿膳用完,姜琴娘给苏重华擦了小嘴,见他手心不红也不痛了,她遂又抱起人就要送回房间去。   这会,楚辞哪里看不出来,这是心疼小孩儿心疼的迁怒他了。   “琴娘,有关云家那边的事,我想同你商议一番。”他面容冷肃,认真的不得了。   果不其然,姜琴娘迈过门槛的脚步顿了。   她回头看他,见不是玩笑,只得哄了苏重华两声,让赤朱将人带回去洗漱。   “先生,说吧。”她撩裙摆落坐,黑眸专注,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楚辞看她几眼,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又看她几眼。   姜琴娘本没任何心思,可在他不断瞟过来的目光下,生了微末不自在。   “先生,你要商议什么?”她不得不开口主动问道。   楚辞放下茶盏,他起身,几步到她面前,忽的弯腰双手撑扶手,将她困在圈椅和他之间。   姜琴娘蹭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然因着两人的姿势,她一起身,额头就撞在了楚辞下巴上。   “唔,疼!”姜琴娘闷哼一声,捂着额头,痛的眼圈都红了。   楚辞顾不上自个疼,他连忙伸手,抚上她额头:“哪里碰到了?我看看。”   姜琴娘偏头躲开:“先生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就去推他。   楚辞已经见着了,光洁的额头一点,有点粉红,倒也不是多严重。   他放下心来,重新握着扶手,死活不放人。   “谁说我没事的?”他低声道。   姜琴娘看着他,眸光潋滟,藏着不安,红唇水色,透着不自知的勾人。   “我抽重华手心,你是生我气了?”他问她。   姜琴娘别开身子,侧面向他。   这模样,自然是有些生气了的。   楚辞无可奈何地笑了声:“都说慈母多败儿,我还没怎么重华,你怎的就护的这样厉害?”   姜琴娘心头一堵:“重华还小,有甚错说就成了,何须动上手,皮娇肉嫩的打伤了怎么办?”   听闻这话,楚辞笑的更厉害了,他摊手过去:“那我让你打回来。”   面前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匀称,十分漂亮,纵使手背还有红肿的烫伤,可半点都不影响那种美感。   姜琴娘耳根有些烫,拂开他手:“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不让!”楚辞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昨个你才同意早晚过来帮我上药,你晚上就不想过来了?言而无信,给重华晓得了有学有样怎么办?”   姜琴娘说   不过他,遂板着小脸:“药拿来。”   楚辞摇头:“用膳前,我已经上过了。”   姜琴娘还想说什么,楚辞嘘了声。   “你不生气了我就让开。”他道。   姜琴娘气笑了,这人怎的这样斤斤计较!   她道:“我不生气。”   楚辞哂笑:“我不相信。”   姜琴娘实在无法,只得耐着性子问:“那你要如何才相信。”   这话一落,楚辞目光蓦地就深了,他凑过去,很小声的说:“你亲我一下,我才信。” 第35章 他穷讲究   “你亲我一下,我才信!”   姜琴娘的脸腾的就红了,沸腾滚烫,连带呼吸都炽热了起来。   她垂着眼睑,长卷的睫毛不断颤动,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娇楚动人,又绵软媚秀。   男人的身躯修长,投下来的暗影罩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笼在那股子侵略性极强的气息之下。   那是姜琴娘从未感受过的强势,就好像她敢摇头,对方就会欺下来。   “不然,”楚辞头靠过去,鼻尖磨蹭过她鬓角,看着她白白软软的小耳廓低声笑道:“我亲你一下也成的。”   姜琴娘娇躯一颤,一下捏紧了宽袖滚边,手脚无措,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行么?”偏生楚辞还不放过她,羞臊人的话一句接一句,非得要她开口似的。   姜琴娘极力往后缩,已经靠在圈椅里头,没法后退。   她抿了抿嘴角,朱唇一点桃花殷,靡丽生艳的很。   她不看他:“先生,我说过的,我不会嫁人,劳先生错爱。”   楚辞才不听她这话,他眸光幽深,好似里头藏着蠢蠢欲动的兽:“那又如何?”   漫不经心的话语,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出来,却在姜琴娘心上激荡起绵连不休的悸动。   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习惯咬唇,软语带上哀求:“先生,你让我走吧,我真不值得。”   楚辞定定望着她,见她眉目溢出凄苦,还有一些悲凉,那番逗弄的心思少了几分,涌上来的是止不住的心疼。   “值不值得,这些都是借口,琴娘你为何不肯走出来半步,给你和我一个机会呢?”楚辞低声道。   他想爱她,想对她好,想怜她,更想好生宠她一辈子,让她能过的平安喜乐,快活自在。   这样的心情,满的几乎都要逸出胸口,酸涨的让他有些忍不住了。   楚辞拉着她手,搁心口位置:“感觉到没有?这里已经给你挪出位置,只等你进来扎根。”   姜琴娘怔然,指尖的暖意像是沸水,只一点,就烫的她心尖发颤。   手心下的心脏跳动,又好似翻滚的巨大齿轮,轰隆隆的就要把她碾碎。   她承受不来!   她抽回手,不说话。   楚辞叹息一声,摸着她发髻,嗅着她微酸带涩的橙花发香,无可奈何的道:“山不来水来,你若是不愿意前行半步,那就站那等我走近,但莫要推开我,嗯?”   他说着,在她鬓角边亲啄了下。   然后,退开一点,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嘴角缓缓凹陷一点。   他看着她笑了,那笑意映着眉心红纹,缱绻而缠绵。   姜琴娘不自觉屏住呼吸,那目光好似化为了手指头,在她身体里,也别是心脏的位置搅合一圈,带起热燥的湿润,形成一道道的漩涡,所有的情绪都被卷进了那漩涡里。   “明日,你同我去一趟布帛坊,我想去那边看看。”楚辞说起了正事。   他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松开了桎梏。   姜琴娘眨了眨眼,心头莫名失落起来,就像是他已经搅乱了宁如明镜的湖泊,不待水波平息,他就从容抽身。   她起身,点了点头,沉默地出了膳厅。   楚辞没多想,他看着她离开的娉婷背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没想到,姜琴娘心防这样重,也不晓得她在顾虑什么,无论他如何,她竟然都不肯松懈半分。   这让楚辞有一种抱着刺猬的感觉,浑身都是刺,没法下嘴。   起先那股子橙花幽香仿佛还在鼻尖,热燥升腾而起,楚辞落座,修长的食指扯了扯衣领,拿起茶盏猛喝一大口。   这等能看不能吃,甚至不能多碰的日子,简直就像是守着财宝的巨龙,留着口水,馋得他这些时日肝火都重了。   毕竟,再如何他也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男人不是。   楚辞苦笑一声:“白青松,你他娘的真好命……”   能娶到个这么好的媳妇!   那样不羁的气质,和白日里端方君子的模样大相径庭。   去而复返的姜琴娘站在门牖阴影里沉默了,她走出去后,左想右想都觉得心有歉疚,所以还是折身回来想道个歉。   谁料,就看到这等模样的楚辞,若不是那张脸,她都要以为这人是假冒的。   太过气势惊人,也太过随性不羁,还很有侵占性,一看就是个霸道冷傲的主,哪里和君子沾边了?   更别说读书人了,那就是没半点像的。   所以,平时这人都带着面具在装了?   她挑眉,悠悠凉凉地开口:“扶风先生这样闲适,省的我白歉疚了。”   楚辞腾地站起身,目光惊诧地看向门口。   檐下烛火摇曳,明明灭灭,又飘飘忽忽,将姜琴娘的身影衬的来也摇晃不定。   楚辞摸了摸鼻尖,身上外露的气势收敛起来,他就   又是那个斯文的夫子。   “琴娘,你怎的又回来了?”他问。   姜琴娘勾了勾嘴角,这等变化她看的清清楚楚,她靠在门边,淡淡的说:“有事忘了说,所以就折回来了,不然我也不晓得扶风先生这样千变万化。”   楚辞心头咯噔一下,他几步过去,斟酌道:“琴娘,我能解释的。”   见他这样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她会生气恼怒的模样,姜琴娘一瞬间就觉得没甚意思。   楚辞只是府中西席,同她并无甚关系,她哪里有资格去介怀。   她摇了摇头:“不用解释,我没怪先生隐瞒,这很正常,我也会有不想同人言谈的秘密。”   楚辞被噎,一时半会的他还真没法解释。   姜琴娘道:“明日辰时出门?”   楚辞点了点头,到底还是说了句:“琴娘,我不是坏人。”   这点,姜琴娘还是看得明白的,她点头:“我晓得,先生早些休息。”   话毕,她冷冷淡淡地转身,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楚辞抹了把脸,皱起眉头,心里头细细琢磨起来,有些东西,他其实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还没到时候说罢了。   一夜无话。   隔日一早,姜琴娘和楚辞前后出门,两人径直到布帛坊的废墟上。   布帛坊烧毁严重,可以说全毁了,不仅是布匹,还有这两层楼的铺子,往后也只有全部重建,花费颇多。   四处都是焦黑的炭火痕迹,烧毁的横梁木栋,脚下漆黑色的灰烬。   一脚踩下去,能激起一层烟灰,姜琴娘月白色的绣鞋顷刻就被染黑了。   楚辞蹲地下,伸手捻了点烟灰,末了他直接往当时的库房位置去。   库房那边烟灰更重,毕竟半年的布匹存量都给烧毁了,四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姜琴娘跟在他后头,见他时不时弯腰,将地上的烟灰敛起一小捧,并仔细地收敛起来。   三两步,他就要敛一捧,如此反复,最后收敛起来的烟灰竟是有二三十处。   姜琴娘不明白,她踩着一截黑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心脚下。”楚辞双手都是黑的,不好来扶她,只得矮身让她垫着。   姜琴娘撑着他后背站稳:“先生,你敛烟灰做什么?”   楚辞笑了下:“你仔细看每堆烟灰,有何不同?”   姜琴娘敛起裙摆,蹲下身比较之后,迟疑开口:“好像颜色有点不一样。”   楚辞点头,他解释给姜琴娘听:“这间库房,每种布匹都该有特定的位置来堆放,你看这一堆烟灰是棉布的,这个是绢丝的,那边那堆是丝绸,可是看出什么了么?”   姜琴娘眼睛一亮:“清单上,月华锦十匹,丝绸三十匹,所以月华锦的烟灰量就该是丝绸的三成左右。”   “对!”楚辞将丝绸用脚尖在地上划了圈,“这里头的都是丝绸烧毁后的烟灰,你再看月华锦那边的。”   本该是放月华锦的位置,那地上一片漆黑的烟灰,什么都不好分辨。   “这种烟灰,”楚辞指尖捻起一点,“颜色和棉布一样,所以月华锦位置烧的全是棉布。”   姜琴娘眸光一厉,她并不蠢,楚辞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冷哼一声:“好一招偷天换日!”   楚辞从怀里抽出无数张白纸,将烟灰挨个收敛起来。   “我非得让苏航将所有月华锦给我吐出来!”她气的浑身发抖。   任谁都想不到,苏航如此胆大包天,将库中月华锦全部偷换掉成棉布,然后再引火走水,反正所有的布料都烧成了灰烬,谁都查不到!   楚辞摇头,不太看好:“能吃下这么多月华锦的,整个安仁县也只有云家了,怕是不好要回来。”   姜琴娘旁的也没多说:“先回去。”   楚辞一手的脏污,两人出了废墟,姜琴娘找旁边相熟的店家,要了点清水给楚辞清洗。   待收拾妥当,姜琴娘去还水瓢的当口,布帛坊对面的云家锦绣坊里头走出来一人。   那人目标明确,直接朝楚辞去。   楚辞正在擦手上水珠,但见来人,他一挑眉,眼底就露出隐晦的兴味来。   “扶风先生,在下云家云泱。”云泱转着大拇指的翠玉扳指,他眉清目秀,又带一种极致漂亮的阴柔美感,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瞧了约莫都会生些龌蹉心思来。   楚辞是晓得云泱的,他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云泱见姜琴娘还没出来,遂笑道:“有点事邀约先生一谈,不知先生可否赏脸?”   楚辞看他一眼,叠好丝帕收进袖子里:“不赏脸。”   云泱一噎,他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可向楚辞这样说话不客气的,还是头一遭遇上。   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先生还是再考虑一下的好,毕竟驿站那边,先生还是经常去的。”   楚辞星目一眯:“你威胁我   ?”   “不敢。”云泱已经看到姜琴娘快过来了,他拱手道,“望先生考虑。”   话点到为止,云泱施施然退下了。   姜琴娘过来,看着云泱离去的背影,她面容肃穆:“他找你了?”   楚辞也不隐瞒:“嗯,是说想跟我谈谈。”   闻言,姜琴娘一愣,她认真地看着他:“云泱手段了得,能和苏航勾搭干出那样的事,足以可见这人品性一般,先生要是应了就小心些。”   楚辞失笑:“你怎的不问问,他想和我谈什么?”   姜琴娘摇头:“总归应当都是为了对付苏家,先生也莫要跟我说明白,不管先生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先生。”   楚辞看她几眼,想掐她小脸了:“你对我这样没信心?我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么?”   也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姜琴娘心头咕噜咕噜冒出小欢喜的泡泡来。   她弯眸浅笑,露出一对甜腻腻的梨涡:“我晓得先生不是。”   楚辞指尖一痒,眼见四周无人,没忍住,伸手就戳上了他早想戳一戳的小梨涡。   姜琴娘惊呼了声,赶紧伸手捂住脸,鼓着腮帮子瞪着他:“先生这是做什么呢?”   “你那对梨涡,”他说着还点了点自个的脸,“我挺喜欢的。”   姜琴娘好气又好笑:“先生,读圣人书的,岂可这样不正经。”   楚辞挑眉:“圣人还说食色性也。”   姜琴娘说不过他,转身就要走,楚辞脚步却是不动。   “琴娘,你先回去,我去会会云泱。”他道。   姜琴娘驻足,转头看着他,日光下,她那双黑瞳又圆又大,带着小孩儿才有的纯然,又漆黑如墨,让人看不透。   隔了好一会,她才应了声:“晓得了。”   话毕,她也不等楚辞,领着婢女赤朱走入街坊人流,很快就看不到身影。   楚辞又站了会,才抬脚往锦绣坊去。   坊中管事早侯在那,见楚辞进来,客客气气的将人领到二楼。   似乎料定楚辞会来,云泱站在二楼一雅间门口,将人迎进去后,管事亲自端了茶水奉上。   豆青色冰裂纹的茶盏,楚辞端起来啜了一小口。   茶才入喉,他就皱起了眉头。   不如姜琴娘那的明前龙井好喝。   “先生,来安仁县不久吧?”云泱同样喝了口茶。   楚辞不想跟他寒暄:“有话就说。”   总归姜琴娘不在,他也懒得遮掩,半靠在圈椅里头,慵懒威仪的气势就从他身上散落出来。   云泱眸光微闪:“听闻先生还是白泽书院的先生,又还要给苏家小公子启蒙,想必课业繁忙,还挣的不多。”   他说着,在袖袋里一掏,铛的一声,将钱袋扔楚辞面前的案几上。   钱袋口绳散开,白花花的银子从其中滚落出来。   楚辞看了一眼:“所以?”   云泱轻笑了声:“其实也不用先生做什么,只要先生辞去苏府西席的身份就成了。”   这是不想他和苏家有干系,牵扯其中。   楚辞冷笑一声,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睨云泱,道了句:“你的茶,不好喝。”   话毕,他没了耐性,抬脚就要往外走。   “公输山人!”   这名字一落,楚辞脚步停了。   他转过身来,目光锋锐地盯着云泱,一字一顿的道:“你去驿站查我?”   云泱心头一突,但这感觉只瞬间,他转着扳指:“怕是姜氏做梦都想不到,她每年收到银子的大伯,竟然就在身边吧?还对她生了那等不可告人的龌蹉心思。”   楚辞抿唇,脸沿漠然,面无表情。   云泱端起茶盏,闲适的呷了口:“你说,要是她晓得了,会怎么样?”   不等楚辞回答,他又继续说:“其实我也很好奇,若是公输山人,这会该在千里之遥的沙场上,然而扶风先生却活生生的站面前,所以,先生是当了逃兵不成?”   楚辞冷言冷语:“无可奉告。”   云泱单手撑下颌,笑得昳丽无比:“不,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在想,要是朝廷晓得了呢?恰好本人不才,认识那么一两个朝廷官员。”   楚辞扬起下颌,倨傲尊荣:“你确定你是在威胁我?”   云泱摆手:“先生想多了,我云泱只是个商贾,干不来那些事,所以只是给先生一笔银子,让先生可以大千世界的出去游学罢了。”   这下,是要他离开安仁县!   楚辞勾起嘴角,唇线弧度显得薄凉冷酷:“如果,我说不呢?”   云泱脸上闪过厉色:“那怕是就要对不起先生了。”   楚辞冷哼两声,他走上前来,拨弄了两下那袋银子,挑眉讥诮道:“区区一百两就想打发我?”   听闻这话,云泱笑了,他就说,这个世上就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如果解决不了,那一定   是银子不够。   “好说!”他抚掌,“希望明个早上,我便见不到先生。”   门外的管事应声进来,又往案几上放了一百两,一共二百两。   楚辞二话不说全收了,他瞥了云泱一眼:“如你所愿。”   怀揣二百两白银,楚辞没见多兴奋多高兴,他不疾不徐地出了锦绣坊,旋身就往苏府的方向去。   云泱站在二楼窗牖前,看着他离开,管事犹豫不定的问:“四爷,要是这人拿了银子又不按规矩来怎么办?”   云泱冷笑一声:“他敢!”   他没说的是,要是楚辞敢贪他银子,他转头就能将这人报到兵部去,到时七月朝廷官员下来,对个逃兵岂有不抓的道理!   所以,他是半点都不担心。   且只要楚辞不掺和进来,他要对付苏家容易的多。   管事抓耳挠腮:“四爷,这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还要先生逼他走?”   云泱转扳指的动作一顿,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可知公输这姓的来历?”   管事摇头,云泱继续说:“古有机关术大家,号鲁班,姓公输……”   这公输最是擅长造机关术,于沙场上必不可缺。   虽不知这人为何会出现在安仁县,可他从驿站那边打听到的消息,应当是同姜琴娘有关。   所以,在不想得罪人的情况下,他也只能让其离开。   云泱对楚辞的揣测,楚辞不晓得,他回了苏家,转头就将那二百两银子给了姜琴娘。   还道:“云泱收买我的,让我离开安仁县。”   姜琴娘无语,他倒是好,这样直白,她都没法去误会什么。   “既是给你的,你就收着,给我做甚?”姜琴娘将银子推了回去。   楚辞笑道:“给你花,往后我的银子都给你。”   姜琴娘顿觉那堆银子烫手的慌:“不可,先生自己处理。”   楚辞扬眉,星目生辉:“我处理不来,你帮我理着,嗯?”   姜琴娘简直想将那银子砸他脸上,这人怎生这样脸皮厚,还常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也不知害臊。   见人有些恼了,楚辞才岔开话题。   他试探的问:“琴娘,上回我观那个谁公输不是给的你一百两银子么?你怎的只给了白家十两?”   姜琴娘也不瞒他:“升米仇斗米恩,人和人的感情最是不能拿银子来试探,我若真一起给了,先不说白家在罗云村要不受待见,往后哪年忽然少了,白家会不会怨怼公输大伯,那也未可知。”   楚辞怔然,他其实压根就没想那么多,总以为银子多些,日子就能好过。   姜琴娘继续说:“我每年只给十两,其余的都存在那,往后会还给公输大伯,要是白家有急用,也可动用一部分。”   “哦,”楚辞喝了口茶,若有所思,“那你见过公输么?”   姜琴娘想了想:“见过的,胡子拉碴的,披头散发,一身煞气,整天身上都带血污,谁都靠近不得,用膳吧还穷讲究,炒白菜都只吃里芯那点嫩叶,稍微老的一点都不吃。”   楚辞连忙又喝了几口茶:“这人居然这么不好?”   姜琴娘摇头失笑:“也不是,公输大伯人还是不错的,就是性子有些古怪,约莫是年纪大了,又还是孤家寡人,平素没人照顾他的缘故,不晓得怎么和人相处。”   一口唾沫没咽下去,生生呛进喉咙里,楚辞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姜琴娘茫然:“先生?怎的这样不小心?”   楚辞摆手,他咽了几口口水,脸有点红,又问:“他很老?”   姜琴娘觉得今个的楚辞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回道:“应该吧,这么多年了,怎么也有三四十了。”   “哪里来的三四十!”楚辞豁然起身,话一出口,在姜琴娘狐疑的目光中,他就后悔了。   他硬着头皮,心虚不已的问:“琴娘,你上回不是知道我有些事没跟你说么?”   姜琴娘点头,觍着一张嫩脸,静静看着他。   楚辞皱起眉头,眉心红纹越发显猩色,就像是那处有血渗出来一般。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是有心瞒着你,你日后晓得了,会不会生气?”问出这话,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第36章 她娇娇娇   楚辞这辈子都没这样忐忑过,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姜琴娘有些不明白,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到底哪里怪异她又说不上来。   她遂笑道:“我说过的,先生说和不说都没甚,每个人都会有不可言说的秘密,这很正常。”   她是真心不好奇,也不想去探究。   然而这番说辞如楚辞的耳,他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越发心提了起来,并带不可忽视的失望。   姜琴娘不好奇,自然是没将他放心上,不生气也就肯定的。   他忽的有些烦躁,可瞧着姜琴娘那双黑白分明的无辜眸子,那丁点火气又像气泡一样,轻轻一戳,啵的散了。   “琴娘,你……我……”他嗫嚅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遂摆手,“算了,以后在说。”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本来就不勉强人。   楚辞瞥着桌上的银子,不耐的道:“这银子你收下,拿着花。”   他说完这话,也不给姜琴娘拒绝的机会,起身就回了勤勉楼。   姜琴娘无法,只得拿了个新荷包,将那二百两银子装好收着,打算日后楚辞窘困的时候,正好能拿出来应急。   她这番打算,楚辞自然不知道。   他回了自个房间,在榻上躺了会,睁着眼睛,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末了,他摩挲着从软枕底下摸出一张小相来,画上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姜琴娘在书房,拿着叉子用冰镇西瓜的一幕。   红艳艳的小嘴,轻轻含着同样水红的瓜瓤,又圆又大的眼瞳不经意瞥过来,那点娇嗔和妩媚透出纸面,惊人的和姜琴娘真人相似。   修长的指尖点在饱满如橘子瓣的双唇间,那等娇俏的小模样,仿佛含的不是瓜瓤,而是他指尖。   这一念头,像是一股子虬结的灼热,躁狂的侵入他四肢百骸,并像过电流一样,顺血液奔腾,轰隆隆地汇聚到脐O下三寸之处,化为坚O硬如烙O铁的存在。   怒意张扬,肆意勃发,不可忽视。   “唔……”楚辞隐忍的闷哼了声,瞥了眼身O下,尔后小心翼翼收了小相,起身往隔壁净室去了。   那表情,再是自然不过,就好似这样的事,他历经过无数次,早已经验丰富。   隔日,是苏家的大日子,姜琴娘将府中上下都聚在了福寿堂。   中庭空地上,气氛肃穆,苏家所有人都来了,二房、三房以及汀兰阁,并府中管事。   古氏坐在上首位置,她捏着翠竹拐杖,拉长个脸,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间延长到嘴角,一眼看去,让人望而生畏。   白姑站在她身后,看了好几眼的苏二爷苏航。   苏航这几日出门不得,眼里布满血色,眉目之间多有狰狞的意味。   张氏跟他身后,面容憔悴,没甚好气色,甚至发髻都松散着,不复平时的光鲜。   二房的一子一女拽着张氏的袖子,畏畏缩缩,惶惶不安。   与之相对的,是三房苏武,三房的日子最近要比二房好过很多。   苏武好女O色,后院多妻妾,一眼看过去,除却正妻,侍妾通房就有五六个。   三房的子嗣也是最多的,大的已经十三四岁,小的却还在襁褓。   姜琴娘并不了解这两房的人口,毕竟往年过节,除却老在面前晃悠的苏航和苏武,其他人她也没怎么见过。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今个要做的事。   她将整理出来的账目往古氏面前一送:“这是布帛坊走水前的库存账本,我同单子比较过了,能核对上,也和上回二叔说的数是一样的。”   古氏皱着眉头,翻开账本细细看了起来。   姜琴娘继续说:“按照账本记载,那场走水中,月华锦共被烧毁十匹,丝绸三十匹等,但是……”   说到这,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二爷苏航:“我想问问二叔,为何在库房废墟上,我只见着了丝绸棉布烧毁过后的灰烬,没有看到月华锦的?”   苏航冷笑一声:“大嫂可真是能耐,从灰烬就能分辨出来,我可真是佩服。”   姜琴娘似乎晓得苏航不会承认,她手一伸,赤朱奉上木托盘。   她接过托盘,将之放到长案上,又让人点了油灯,并几条不同面料的布条。   “我让你心服口服。”她说着,当着苏家上下的面,先点燃了月华锦布条,火舌嗤啦舔上来,差点没烧着姜琴娘指尖。   可待月华锦的布条燃烧殆尽之后,落在长案上的,便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烟灰。   那烟灰呈白色,又带一点雾蒙蒙的浅度灰,瞧着很干净。   姜琴娘复又拿起丝绸的布条,后是棉布条。   一刻钟后,长案上林林总总堆着好些燃烧之后落下的灰烬,对比之下,很明显,棉布烧后的颜色和质地都同其他的不一样,甚至于各有特色。   古氏起身,走近了细细验看。   数堆灰烬里头,尤其   月华锦的十分好辨认,毕竟是用最好的料织造而成,岂是棉麻能比拟的。   “布帛坊那一摊子都还摆在那,二叔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再去看一看,我可是在那里头来回走了好几次,确认了好几次。”   姜琴娘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再抬眼之时,丹朱红唇边就掠起了讥诮。   “二叔,我也不问旁的,我只问一句,”她将帕子给赤朱,掷地有声的问:“月华锦你弄哪去了?”   苏航心头一慌,他做梦都没想到姜琴娘竟然这样又能耐,东西都烧成了灰烬,她还能弄出名堂来。   他咬死不认:“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下年所有的布匹都被烧毁了。”   姜琴娘怒极反笑:“事到如今,二叔不说我也知道,今个我把大家聚在一起,无非是看在老夫人的份上,给你留条后路,谁晓得你是作茧自缚。”   “姜氏,你休想污蔑我!”苏航跳脚,心虚之下已然恼羞成怒。   “闭嘴!”古氏蓦地开口,她目光森森地盯着苏航,一字一顿道:“老二,你将月华锦拿出来,你这回出的篓子,家里不计较。”   苏航眸光闪烁,他喘着气:“我不知道。”   古氏无比的失望,她抿着唇,松弛的面皮下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既是不知,那么你便净身出户!” 第37章 公输山人   净身出户!   古氏这话一落,众人大惊。   苏航咬牙,他脸色涨红,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   然古氏此时当真冷漠无情的很,纵使她不想苏家子嗣有损,可和整个家族的利益比较起来,自然是大局为重。   且,苏家这会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古氏法令纹一弯:“苏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孙,将苏家存亡置之脑后,到了地下,我看你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苏航冷笑连连:“哼,净身出户便出户,这么多年,你当老子稀罕!”   古氏意外,她竟是想不到苏航居然连净身出户都不怕。   姜琴娘心头有数了,苏航不在意净身出户的威胁,那便是还有其他的依仗。   楚辞显然也是想到了,他站在姜琴娘身后,上前半步,在她耳边嘀咕了句。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道:“苏航,你以为云泱会帮你?”   这样近乎没头没脑的话,大部分的人都听不懂,唯有古氏若有所思。   三房苏武笑嘻嘻的问:“大嫂,你是不是弄错了,咱们家怎么会和云泱那小娘脸有关系?”   姜琴娘没回答他,径直对苏航道:“你信或不信,收拾了你,转头我就能让云泱不敢帮你不说,还要云家付出代价。”   苏航心思动摇起来,都是苏家人,这些年姜琴娘的手段他不是不晓得。   二房张氏面露焦急,她轻轻扯了扯苏航袖子:“夫君……”   姜琴娘压下最后一根稻草:“还有你的子女,我姜氏一句话,安仁县没哪个书院私塾敢收人,也没哪个先生夫子敢教他们。”   “姜氏,你敢!”苏航急了。   姜琴娘冷笑:“你且试试,看我敢不敢?”   说到这,她轻飘飘补充道:“总归,你子女一辈子碌碌无为,那也是你害的。”   苏航的儿子已经懂事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苏航:“爹……”   张氏更心焦:“夫君,万万不可啊。”   苏航眉目泛出狰狞,怨毒地盯着姜琴娘,恨不得生撕了她。   姜琴娘扬起下颌,小脸漠然:“给你半刻钟考虑。”   她说完,旋身在黑漆玫瑰圈椅里头坐下了,端着红枣枸杞茶,慢条斯理地啜了口。   既然净身出户威胁不了苏航,她就不信没有旁的弱点。   整个中庭里头此时寂静无声,唯有头顶葳蕤树冠簌簌而响,点光分割,暗影斑驳,细碎的鎏金投落下来,在姜琴娘那张白嫩的脸上摇曳微晃,她半垂眸,就让人看不透她的想法。   这样严肃的气氛,让三房的苏武有些坐立不安。   他无意识地转着折扇,想着自打接手绣坊以来,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忽的背心生冷汗,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突然意识到,姜琴娘此时没有管绣坊,那是因为抽不出手来,待到布帛坊的事一了,她定然就会把绣房接管过去。   苏武看了眼冷汗涔涔的苏航,其他小心思活络开了。   半刻钟一到,苏武忽的哈哈笑起来:“大嫂,你也太较真了,布帛坊毁都毁了,不管月华锦是不是真本烧毁了,莫不然还能弄回来不成,我觉得吧,咱们家现在要商议的,是如何重建布帛坊才是。”   姜琴娘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眉目不眨眼,纯然深邃。   苏武笑声渐小,在姜琴娘的目光下逐渐笑不下去了。   “至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是……”他映着头皮说完最后一句话。   古氏不满:“老三,再瞎掺和你给我滚出去!”   苏武缩了缩肩,不说话了。   姜琴娘目光锐利地看着苏航:“二叔,你的意思?”   苏航扬起嘴角,竟有点阴毒的意味:“我不知道。”   这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死不承认了。   姜琴娘不意外,她挥手,一把子力气的粗使婆子上前:“来人,把小辈带下去。”   话毕,那两粗使婆子一人拉一个,将苏航一双子女从张氏身边拽开。   “爹,娘亲……”   “爹爹,救救我……”   一双子女年纪不大,这会被吓坏了,朝苏航哭喊着。   张氏又慌又急,她想去将人拉回来,然拉得了这个,拉不住那个,到最后竟是一个孩子都救不了。   她承受不住,噗通一声给姜琴娘跪下了:“大嫂,大嫂,孩子无辜啊,求求您放过他们吧!”   古氏也是有些意动,再如何说,那也是苏家子弟。   姜琴娘看古氏一眼,古氏当即掩下眉目,闭嘴了。   她清清淡淡地看向张氏,不带烟火气的道:“你求我做什么?要求你也该求你夫君才是。”   张氏果然转头向苏航:“夫君,夫君那是咱们的儿子和女儿啊,你快想想法子。”   苏航双目赤红,还色厉内荏的道:“没见识的东西,有甚可哭的   ,他们姓苏,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在苏家谁敢对他们怎么样?”   姜琴娘扬眉:“难说,如今我姜氏当家做主,苏航你若顽固不化,你那一双子女我就送他们上山进寺,一辈子甭想出来,活的比猪狗不如,待日后长大,他们怨恨的人也只会是你!”   这样的话,无异于是在诛张氏的心,她蹭地爬起来,扑到苏航身上就撕打他。   “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了那点钱财,连你儿子女儿生死都不管了,我要跟你和离!”张氏披头散发,跟个疯子一样。   苏航脸色煞白的摇晃几下,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脸上颓然,背脊弯曲,仿佛一瞬间就灰败了。   姜琴娘眸光一亮,她就等着苏航这句话。   苏航舔了舔干涸的唇,他脸上被张氏抓出了血痕,瞧着实在狼狈可笑。   庭院中,谁都没支声,都齐齐看着苏航。   “月华锦没被烧毁,布帛坊走水前,我便将所有的月华锦运了出来,换成了不值钱的棉布。”苏航低声道来。   尽管已经猜测到了,可亲眼听到又是另外的感受。   古氏气得浑身发抖:“孽障,孽障!”   姜琴娘一张脸绷着,很是冰冷。   “布帛坊走水,我计划了半个月,我本想着,所有的东西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就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所有的月华锦就都是我自个的……”   “我转手就能卖给别人,赚一大笔的银子!”   “你将月华锦卖给谁了?”姜琴娘冷冷的问。   苏航看着她,倏的扬了扬嘴角:“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云泱?   姜琴娘黑眸微眯,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转了圈,还没说出来,猛然就有门房来报——   “老夫人,大夫人,云家云泱在外头求见。”   古氏怔然,她习惯地看向姜琴娘。   只见姜琴娘和楚辞对视一眼,她冷静地吐出一个字:“请。”   门房下去,不多时,就见一身鸭蛋青银丝暗纹团花长袍,面容阴柔昳丽的男子转着翠玉扳指,被人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五名婢女,每名婢女怀里抱着一两匹用红绸包裹的布料。   姜琴娘不期然就想起了起先云泱给她的那匹月华锦。   “云泱见过老夫人,”踏进庭中,云泱先拱手向古氏见礼,末了才转身看向姜琴娘,“大夫人。”   姜琴娘回礼,同古氏使了个眼色。   古氏抿了抿唇,松弛的面皮拉的很长,没有半点亲和的气质:“云贤侄忽然上门过府,不知所谓何事?”   云泱笑了起来,他四下扫了圈,目光在苏航身上微顿。   “泱有一笔买卖想和大夫人商谈,故而没有送贴就冒然上门,还望老夫人见谅。”云泱做足了场面,便是苏家人再不喜他,也挑不出错来。   姜琴娘转着茶盏盖子,不以为意:“真是不巧,今个府中有点家务事要处理,不便接待云四爷。”   言下之意,你可以滚了!   云泱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他视线不着痕迹的从姜琴娘身上略过,而后在看到楚辞之时,眼瞳微缩。   “大夫人,”云泱拉长尾音,“我这桩买卖,大夫人不防看过再说。”   话落,跟他身后的婢女将怀里之物的红绸哗啦扯开。   刹那之间,漫天的猩红之色,仿佛黄昏时分,天边最是绚丽的艳红晚霞。   层层叠峦的晚霞之后,是一片银白,像明阳下的波光,又像是幕布苍穹下的清辉月华,一泻千里,延展如水,似水银粼粼,惊艳到了极致。   那是,月华锦!   整整八匹月华锦!   姜琴娘眼瞳骤然紧缩,她腾地起身,脸色都变了。   古氏同样如此:“月华锦!”   苏航心头闪过不安,他不晓得云泱想干什么,只是这样大赤咧咧将月华锦抱出来,让他实在难堪。   “云泱,你想干什么?”苏航头一个问道。   这也姜琴娘想问的,她盯着云泱,就听他说:“自然是来找大夫人做买卖的。”   没人请他坐下,他身边的婢女自己搬来圈椅,云泱一撩袍裾,大马金刀落座。   旁人他不在意,只对姜琴娘说:“我晓得苏家正缺月华锦,我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这八匹月华锦,我都卖给大夫人。”   “卖?”姜琴娘气极反笑,“拿着我苏家的东西,转头还卖我苏家银子,云四爷你可真是会做生意。”   云泱并不恼,他将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取下来又套上去,慢吞吞的说:“要是大夫人不想买也成,我可以卖给别人,多的是人要。”   “慢着!”古氏急了,她起身,飞快走向姜琴娘,低声道,“琴娘,那可是月华锦,有了这八匹月华锦,就能解咱们苏家之危。”   姜琴娘暗自摇头:“你要如何卖?”   云泱似乎在考虑,好一会才说:“咱们苏   云两家,好歹也是县里大户,又是同行当的,我也不让苏家吃亏,一匹月华锦这个数。”   他边说,边扬了扬一只手。   古氏皱起眉头:“具体多少,云贤侄直说便是。”   云泱笑道:“也不多,就五十两……”   话一出口,古氏松了口气。   然,她脸上的笑意还没带出来,云泱又补充道:“金子!”   五十两金子!   古氏的笑意僵在脸上,十分难看。   姜琴娘就晓得没那么简单,她用一种看蠢货的目光看向云泱:“五十两金子,就是五百两银子,云泱你是在抢钱么?”   毕竟大殷市价,二十文钱就能买米一斗,布庄里头从前生绢也就五百文左右,算成银子,也才半两。   便是月华锦再稀罕,从前布帛坊里头,竞拍卖出去的月华锦,最高的价也超不过百两去,云泱这一张嘴,就将价格涨了好几倍。   云泱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拍了拍婢女怀里的月华锦,闲适悠然的道:“无甚,你们不要,总有人要的,再不然,我送去京城,制成成衣,总也能卖这个数。”   姜琴娘盯着云泱,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云泱那张脸,阴柔极致,雌雄难辨,得女人喜欢,也得男人喜欢。   云泱起身:“看来大夫人是无意了,那便算了。”   说完,云泱抬脚就欲离开。   “云贤侄,云贤侄,”古氏慌忙开口挽留,“姜氏,买,咱们买,买不了八匹,能买回来一匹算一匹。”   姜琴娘目光刹那锐利,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云泱用心险恶,此举显然不是为了苏家好,而是吃定苏家需要月华锦,不仅对定了单子的主顾交代,也是七月甄选御品的交代,更甚者,苏家花了大把的银子去买,还能把苏家家底好生生掏空。   简直,恶毒!   眼见姜琴娘不松口,古氏张嘴就道:“云贤侄,我买!”   闻言,云泱看着姜琴娘笑得极为挑衅,眉飞色舞,胜利又张狂。   古氏忙不迭的差人去自个房里凑银子,姜琴娘伸手,用力握住她手。   “老夫人,”她一字一句,说的用力而斩钉截铁,“苏家,现在我做主!”   古氏慑在那里,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琴娘厉色道:“来人,扶老夫人坐好。”   下仆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都不敢上前。   姜琴娘声音高了一度:“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声若冰珠滚地,惊得人跳起来,白姑条件反射地扶住古氏,把人往椅子上搀。   将苏家上下反应尽收眼底,虽为对手,可云泱还是忍不住对姜琴娘生了微末惺惺相惜之感。   若不是立场不对,这样果敢又有见识的女人,他一定娶回去当贤内助!   姜琴娘立在那,丰腴诱人的生姿娉婷独立,一股子的媚态流泻出来,可她那张嫩脸再是认真不过,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糅杂在她身上,就成独特的魅力。   她道:“你的月华锦,我不买。”   云泱扬眉,他看了眼黯然不吭声的古氏,晓得今个没戏了。   “另外,”姜琴娘又说,“你怎么对苏家的,我定然找补回来!”   这个仇,可是结大了!   云泱表面不在意,可在一边从头至尾都没吭声的楚辞却看得清清楚楚,有一种亢奋从他眼底升起,这男人看姜琴娘的目光已经从对手转变成一种狩猎的势在必得。   他皱起眉头,心头不爽利起来。   “我等着。”云泱玩味地丢下这三字。   他弹了弹袖子,余光掠过楚辞和苏航,意味深长。   苏航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大喝一声:“云泱,把月华锦还给我,我不卖给你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张纸契扔过去,转头就要去婢女怀里抢月华锦。   云泱脚步一侧,将他拦住:“你说不卖就不卖?”   苏航急的跳脚,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云泱这样做,压根不是说真想要月华锦,纯粹是想弄死苏家!   他没本事没能耐,事情又已经败露,可要真能拿回月华锦,姜琴娘也不会太过亏待他二房。   “我不卖,你也没给我银子,纸契上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苏航扯着脖子道。   云泱弯腰捡起那张纸契,眉目冷凝:“蠢货,你倒是在看看,这纸契上落得可是我云泱的名讳?”   苏航睁大了眸子,他拿起纸契,在落款的地方看了半晌,才看出一点名堂。   那本该是落云泱名字的地方,红色印章痕迹,仔细看去,那泱字赫然是不对的。   云泱嘲弄笑道:“你这样的猪脑子,往后最好少做买卖,省的将自个赔进去都不自知。”   苏航怒不可遏:“你骗我!”   云泱不屑:“好话要有证据,随意污蔑可是要被县太老爷打板子的。”   他常年在外行走,什么样的   手段没用过,这点小伎俩,信手拈来,也只有苏航这等贪心不足的才会上当。   姜琴娘虽没看那张纸契,可她已经明白了是怎的一回事。   她不自觉看楚辞,目光带着询问。   楚辞摇头,这样卑劣手段,只能受到谴责,可在公堂上却是没办法定罪的,缺乏必要的人证和物证,苏家只有吃下这个暗亏。   “我给你拼了!”那边苏航已经失去理智,扑过去就要打云泱。   云泱站着动都不动,他还朝姜琴娘勾了勾嘴角。   姜琴娘大惊失色:“给我拦住他!”   府中护院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苏航,将人拉开。   云泱动作优雅地抖了抖袍裾:“还是琴娘识大体。”   姜琴娘顾不上云泱怎么称呼他,苏航被拖下去后,她怒视过去:“苏家不欢迎你,你可以离开了!”   云泱回身,他看着姜琴娘几息,忽的一打响指:“我忽然又不想离开了,我从前不常在家不晓得,今日才见识琴娘风仪,真让人倾慕。”   他复又坐下,嘴里说着似是而非的话。   姜琴娘皱起眉头,隐怒暗生:“给你半刻钟,你若不自己走出去,休怪我翻脸无情!”   云泱丝毫不惧,他手肘靠扶手上,摩挲下颌道:“我送你个礼物吧。”   众人只见他扬了扬手,站他身后的其中一名婢女上前一步,将怀里一匹月华锦抽出来,抖散开了,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里掏出火石。   “啪”火石相碰,火星四溅。   “嗤啦”一声,星火落锦上,见势而涨,成为燎原火舌。   艳红火舌舔舐着月华锦,飞快蔓延燃烧起来。   苏家所有人齐齐一惊,古氏站起身来,死死盯着那火,整个人摇摇欲坠。   姜琴娘捏紧了拳头,她咬着唇,愤恨极了。   苏武也是目瞪口呆,根本反应不过来。   便是苏航也忘了挣扎,愣愣看着那火苗一点一点将月华锦燃烧殆尽,就像是烧在他心上一般,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这会,他才是彻底的后悔了。   “老夫人!”白姑惊叫一声。   姜琴娘回头,就见老夫人眼歪嘴斜,竟是被气到中风抽搐了。   她提起裙摆冲过去,可楚辞速度比她更快,一把扶住老夫人,赶紧往她嘴里塞帕子,省的咬到舌头:“快叫大夫。”   “三叔去找个大夫,来人把老夫人抬下去。”姜琴娘冷静吩咐。   盖因有她这个主心骨在,倒也没出乱子。   老夫人被抬下去后,老三苏武也小跑着亲自去请大夫。   姜琴娘怒视云泱:“你的礼我收到了,他日,我必有回礼相赠!”   云泱眯眼,狭长的凤眼掠过精光。   楚辞站出来道:“云四爷这番可真是将商贾的卑劣表现的淋漓尽致,我倒想知道,若是旁的商贾晓得你这般为人,他日可还会再跟你往来?”   商人重利,可也最是重诺。   云泱冷哼了声:“我再是卑劣,可也比不得扶风先生的言而无信,身为夫子,简直是误人子弟。”   楚辞长眉轻挑,他站在姜琴娘身前,微微一侧身,就刚好拦断云泱的目光。   “对小人则以小人之法,对君子,自然以赤诚相待,有何不妥?”他说的理所当然,还一脸正气。   云泱憋着口气,他行商这么多年,就没谁给他这样的气受。   他拂袖冷笑,对着姜琴娘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劝你还是睁大眼睛好生看看身边人是什么东西。”   姜琴娘面容冷然,便是心里疑惑,也不为所动。   接着,她就听云泱又说:“我说的对不对?公输山人。”   公输山人?   公输山人!   姜琴娘震惊地看着云泱,又缓缓回头看着楚辞。   楚辞不敢去看姜琴娘,他背着手,反击回去:“我看云四爷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七月朝廷来人甄选御品,云四爷这样的货色,怕是很难选上。”   头一回以权谋私,他已经决定要把这差事给抢过来,到时给云家个下马威!   云泱似乎满怀信心:“不劳公输山人操心,倒是你,身为逃兵,约莫没几天好日子了。”   “不劳你费心。”楚辞面无表情地吐了句。   此苏家之行,并不能让云泱满意,他愤然哼了声,甩袍就走。   少了云泱,庭院中的气氛缓和过来,苏航低着头,跪向姜琴娘,他抬手狠狠地甩了自个几耳光。   “大嫂,是我不对,我随您处罚!”苏航道。   姜琴娘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苏航急了,他又接连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那力道大的牙根松动,嘴角都渗出血来。   他含糊不清的道:“大嫂,大嫂您原谅我这次吧,我是鬼迷了心窍,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姜琴娘淡淡的说:“你不用跟我   求情,等老夫人好了你自己说去。”   说完,不再管苏航,她让下边的人散了,抬脚就欲往老夫人古氏的房间去。   楚辞顿了顿:“琴娘。”   姜琴娘脚步一顿,复又继续往前走,当没听到。   他追上去,顾不得周遭还有下仆,一把拽住她手:“琴娘,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头一回在白泽书院的榴花亭,我也没想到你根本就没认出我,我……”   “扶风先生,”姜琴娘没有回头,“我要先去看看老夫人。”   楚辞只得放手:“我等你。”   这话也不知姜琴娘听没听到,他就见着人转过回廊,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他也没走,抹了把脸,浑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却说姜琴娘站在老夫人门牖前,她脸色无异,任谁都看不出她的情绪。   她踏进门,苏武找的大夫已经在给老夫人诊治了。   “大夫,情况如何?”她问。   大夫是府中常请的,很是相熟。   “好在及时,我给老妇人扎几针,再开个方子,着人煎了给她灌下去,”大夫手脚麻利,这么说着已经在研墨写方子了,“这病得养着,还不能过于大喜大悲,毕竟老夫人年纪在那了。”   姜琴娘应下,等方子墨迹干了,就让人去抓药,她又吩咐了白姑等人,务必好生伺候着。   完事,她坐床沿,拍了拍老夫人手背,对她道:“老夫人莫要操心,我不会让苏家倒的。”   老夫人说不出话来,只两眼珠子动了动,表示知晓了。   将福寿堂一应安排好,已是两刻钟后,姜琴娘回了汀兰阁。   她站在院门口,朝勤勉楼的方向看了看,唤来赤朱:“赤朱,把我箱笼里,每年存的银子包好,再取一百两银票,另去绣房那边要四身便利的男式长衫……”   她边想边说:“还有一些常用的伤药备上一些,准备一匹马,给扶风先生送去,务必半个时辰内,送他出城。”   云泱走之时说的,沙场逃兵,她没忘,也记得真真的。   赤朱不明所以,想问什么,见姜琴娘面色不愉,只得依言行事。   姜琴娘坐在绣架前,愣愣看着架子上的绣绷,她是怎么都没想到,楚辞会是公输山人。   想想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的相处,还有昨天他问的那些奇怪的话,这会怎么都明白了。   姜琴娘说不上来心头是个什么感觉,她觉得自己不该生气,可到底还是会忍不住有些失落和埋怨。   她捂脸,无法面对自个此时的情绪,既觉得矫情,又觉得她拿什么立场什么资格来生楚辞的气呢?   她抽了抽小巧的鼻子,放下手来,捏起绣花针出神。   苏家一摊子的事需要她去考虑,可她这会什么都考虑不进去,满脑子里都是楚辞那张脸。   细细的绣花针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绣布上,架子上的这幅花样,是一株炭条画的兰花,活灵活现,很是逼真。   她记得,是前几日楚辞亲手画给她描的,只因她说,想多试验几次。   想到此处,心弦颤动,她猛然察觉,这些时日以来的相处,她对待楚辞的和对待旁人,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乍然心慌起来,她莫不然已经……   “姜琴娘!”冷不丁楚辞的声音响起。   姜琴娘蹭地站起身,就见一袭青衫的男人风一般地冲进来。   “嘭”还反手将门关死!   姜琴娘心重重一跳,关门的声音像关在她心上一样。   楚辞见她那一脸无辜的表情就有些来气,他绷着脸大步靠近,姜琴娘不自觉后退。   待退至绣架边,再退无可退之时,他伸手将她困住,眸光不善地问:“我说了你可以生气,但为甚要赶我走?” 第38章 我心悦你   姜琴娘还是头一回见着愤怒中的男人!   眸光逼迫,气势强盛,不管是言语还是身体,都能将女人困得死死的,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隙。   就如同她现在,被楚辞困在他的身体和绣架之间,后背是摇晃不稳的架子,身前是男人结实精瘦的身躯,她不敢往后使力,但又不能往前紧贴对方身上。   简直,进退两难!   “你……”她别开头,纤细的腰身支撑不了太久,整个娇躯都在颤抖。   “为甚赶我走?”楚辞继续逼迫,星目晶亮如火,黑沉沉的,又像是蛰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执念。   “我没有!”姜琴娘又往后退了半步,她已经感觉到绣架快塌了。   “没有?”楚辞哼了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是什么?细软衣物伤药应有尽有,这还不是么?”   他这火气来的有些快,又有些盛了,本以为这些时日的相处,能见她姿态软化,况他都说过了,他不是刻意隐瞒,这怎的能全怪他一人头上?   姜琴娘小小地喘息了声,楚辞身上的气势太磅礴,那种迥异于女人,只有男人才有的气息让她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她实在受不住,遂双手攀他胸前推了推:“你先让开些。”   “不让。”楚辞这般说着,反而右腿还往前靠了半步,几乎挤进了姜琴娘双脚间。   条件反射的,姜琴娘人往手仰,绣架没法支撑,她只得手往后按,结果——   “轰”的一声,整个绣架塌了。   她整个人没了依凭,站立不稳,眼瞅着往后栽倒。   楚辞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就将人揽进了怀里。   姜琴娘回头,好端端的绣架这会乱七八糟的全倒地上,还有各色的绣线纠缠在一块。   她嘴角抽了抽,要想理出来,起码又是半天的功夫去了。   楚辞扫了眼,绷住脸,二话不说,将人提抱起来。   脚尖悬地,突然的空落,让姜琴娘惊呼了声,她没安全感,只得紧紧抓着楚辞肩。   “先生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姜琴娘花容失色。   楚辞不理她,直接抱着她坐榻上:“你说清楚,我就放你下来。”   姜琴娘何时跟个男人这样亲近过,仲夏衣衫轻薄,陌生的体温透过衣料袭上来,滚烫惊人,面颊轰得就腾起薄粉。   她忍着悸动和心颤,使劲去推,然楚辞纹丝不动。   他还偏头,朝她意味不明的道:“总归你已经晓得我就是公输,晓得我脾性不好,我还装甚君子?”   他这是彻底撕开了脸皮,不再拘于端方君子的西席身份。   姜琴娘咬唇,羞恼极了。   “你……你……你怎能这样欺人?”她急了,两人这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那还得了。   楚辞哼笑了声:“你怕是不知,白青松曾给我留了话的,说他对不住你,要我日后多加照拂,最好是把你娶了!”   姜琴娘讶然,圆圆的黑瞳像是水晶葡萄,还水润润的,很是好看。   瞅着那双眸子,楚辞的火气噗的就熄了,只剩满心的无奈。   “琴娘,我待你自然是真心,你怎的就这样死脑筋?”他是恨不得掰开她脑袋,在把自个塞进去。   姜琴娘语塞,她垂下眼睑,好一会才说:“我不是赶你走,你从沙场上逃回来,云泱恼羞成怒不会放过你,你赶紧出城。”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好。   楚辞一愣,他起先想过很多原因,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个。   姜琴娘撩起眼睑,瞥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她整个身体都贴在他怀里,那等坚实的触感,足以让她手脚无措。   又好似有些东西贯穿进心间,搅乱一池春水,酥软了手脚,绵软了身子,却没有任何动作。   “你……你快出城。”她咬着丹朱红唇,殷色靡靡,水色盈盈,像蜜桃一样芬芳勾人。   楚辞心头熨帖,无比的怜惜充斥其中,激荡起沉淀多年的渴望,深沉又晦暗。   他眸光渐深,隐隐翻滚着惊涛和骇浪,在那之上,又是用沉沉的平静覆盖,那一脸的人畜无害,仿佛是猎人布下的诱人陷阱,只等猎物入瓮,就再跑不掉。   姜琴娘浑身一个哆嗦,背心发凉,她多看了楚辞几眼,看不懂他的表情,可总觉得不太好。   “呵,”楚辞蓦地低笑出声,“你原是担心我,所以才让我赶紧出城?”   姜琴娘点了点头,不然她还能是因为啥?   楚辞不自觉收紧了臂膀,将人抱得越发紧了,那鼓囊囊的绵软至极的俏挺浑圆压在他胸前,诱着他低头埋下去。   还有软软的纤细腰姿,纤细若约素,一握掌中轻,他轻轻松松就能圈住。   甚至,并股挨着的腿,虽是隔着衣料,他仍旧能感受到那种纤细有力,恨不能叫那双腿挂他腰上才好。   “没事,”他声音不自觉就低沉了,分明是带凉意   的,可其中挟裹的火热,碰撞出来的时候,能把人焚烧殆尽,“我不是逃回来的。”   姜琴娘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   楚辞勾起嘴角:“我不是逃回来的,我是交了文书,正儿八经退回来的,云泱奈何不了我。”   听闻这话,姜琴娘松了口气,她又开始推他:“我晓得了,你快松开一些。”   哪知楚辞还是动也不动,甚至更为过分的是,他低头凑过去,微凉的唇摩挲她鬓角,低声问:“你这样担心我,所以是不是还是在意我的?”   姜琴娘浑身都没着力点,只能将全部的重要都靠在楚辞身上,免得自己滑下去摔着。   她听了这话,很是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脚尖想点地。   嘴里自然道:“先生你想多了,我是怕你连累苏家。”   这样的话,说的来没半点底气,一听就是敷衍骗人的。   楚辞晓得她面皮薄,就这样抱着她就已经脸红的像云霞,粲然又明媚,娇娇得让人想搁嘴里含着,放心尖上宠着。   “琴娘,你不要计较我是公输没跟你说的事,分明是你没认出我来。”这事被挑破了,就始终横旦在那,最好的自然是像现在这般当场说个清楚,省的这女人跟他日后算账。   不提这还好,提起这个,姜琴娘到底还是有些在意。   她瞄他几眼,又开始推他,黑眸晶亮如水洗,也不晓得是给气的还是羞窘的:“你放我下去!”   身体里头那股热燥越发浓烈,虬结成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至她五脏六腑,叫她再生不出一丝的力气来。   “别动。”楚辞猛然低喝了声。   她这样不安份,两人又搂抱在一块,几乎不费吹飞之力的,就能激起蛰伏多年的谷欠念。   某个地方有些涨疼,楚辞轻喘了口气,他晓得自己该放开,然到底舍不得。   “琴娘,”他低喊了声,额头抵住她的,照着她娇嫩薄粉的脸就下嘴轻咬了口,见那娇嫩上沾染了晶亮的湿润,就像是徐徐绽放的花苞上点缀的一点晨露,颤颤巍巍,美艳不可方物,“我心悦你。” 第39章 不能这样   琴娘,我心悦你!   任何一句甜言蜜语,在此时都不及这句话动听悦耳,像是掺裹着蜂蜜的玫瑰酥卷,泛着清甜花香和蜂蜜的齁人,轻要一口,满口腔都是甜的。   姜琴娘面颊越发红了,胸腔之中的悸动迭起的厉害,好似古琴琴弦颤动不休,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怎么都止不住。   她唯恐这样的“声音”让楚辞听了去,别开头挪目光,默不作声。   楚辞低笑了声:“你不作声,我就当你同意了,嗯?”   “你……”慌乱猝不及防,姜琴娘连忙拒绝,“你……不能这样,公输大伯你不能这样。”   一句“公输大伯”让楚辞挑起眉来。   “你是跟更喜欢我公输的身份?”他说着这话,心底却是有一股隐秘的兴奋升腾而起,像是禁忌背伦之后才有的羞耻与亢然。   姜琴娘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下不仅是脸,脖子都红了,那等嫣红的粉色迅速蔓延,最后隐没于衣领之中,再看不见,然仍旧给人无比的遐想,恨不能扒了那领子往里一瞧究竟。   楚辞呼吸微重,口干舌燥的有些难受,他舔了舔干涸的唇,喑哑请求道:“琴娘,我能不能……亲你?”   听闻这话,姜琴娘骤然睁大了眸子,有些惊骇地看着他。   然,楚辞并不给她考虑的功夫,他低下头,微微一偏,朝着那觊觎已久的丹朱红唇压了下去。   分明是凶狠的力道,触及红唇之时,就变成了轻轻地含吻,小心翼翼地包裹起她饱满如橘子瓣的唇肉。   绵软湿甜,又带特有的芬芳,像是舔舐着的洁白棉花糖,又像是堪比御厨做出来的点心。   楚辞本以为,这一蜻蜓点水的碰触就够了,然真正含着,他才觉得饿如饕餮,怎么都不够。   所以,舌尖毫不犹豫地探出,不容拒绝地挤进那芬芳至极的柔软腔壁里头。   新奇!占O有!吮O吸!   他的动作蓦地毫无节制起来,巨大的吮吸之力狠狠地侵入她内里,卷着无助的对方,挤压舔舐,汩汩的欲望狂躁的燃烧起来,理智化为烛蜡,顷刻瘫软成液体。   姜琴娘早就懵了,她便是嫁过三次,可却没谁这样对待过她。   头一个青梅竹马,没等到成亲就去了,她成了望门寡,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   至于白青松,才拜完堂人就走了,这么多年,她连他的模样都快记不得了。   至于苏家大公子,体弱多病,他买她进府是为冲喜,可那会他已经油灯枯竭强弩之末,根本没法行敦伦之礼,两人甚至都不曾同榻而眠。   所以,即便是她晓得一些男女之事,但这样的,还是头一回遇上。   她睁着眼睛,看着面前楚辞放大的俊脸有些反应不过来,嘴里那等异物纠纠缠缠,让她呼吸不上来,鼻息间还尽是对方的气息,一呼一吸,都甚是艰难。   她死死抓着楚辞肩上衣襟,身子都软成了一汪春水,面色酡红,黑眸含水,媚态横生,娇娇动人。   兴许是察觉到她呼吸不畅,楚辞恋恋不舍地抽离了丝,哑着声音道:“吸气。”   便是脑子里头浆糊一片,可身体反应极快的依然行事,姜琴娘眨了眨眼,喘息起来。   前胸因呼吸都明显的起伏,一涨一缩,都极为勾人。   楚辞眸光幽暗的厉害,他看了眼,紧了紧手,控制着想上手的冲动。   他不断啄吻着她嘴角,舌尖是不是扫过殷红唇珠:“怎的这样招人呢?我想的一身都在痛。”   他说着,还很厚脸皮的将她身子往腿O间怒涨的勃发按去,那样的渴望,非得要这样抱着她才能纾解半分。   姜琴娘浑身一僵,她此时方反应过来,大腿边碰触到的东西是什么,她纵使没见过,可也是明白的,毕竟避火图从前还是看过的。   她捏去拳头,羞恼地捶了他两下,将头埋肩上,羞得不敢抬头,整个人浑身都像是在冒烟。   楚辞胸腔震动,忍不住失笑:“这有甚害羞的,人伦之理,再正常不过。”   姜琴娘没理他,她咬着唇,忍着体内泛波而起的热燥,并小心翼翼的不敢让楚辞知道。   她觉得自己没救了,也坏透了,根本不规矩端庄,不然怎会任楚辞轻薄而不推开他?不然怎会同样心头生出隐秘羞耻的绮丽念头?   楚辞侧目,瞅着她红到滴血的耳朵尖,一只手已经落到了她后腰窝间,隔着衣裳,他都能摸到小小的圆圆的微微凹陷进去的腰窝。   “琴娘,我想你,想要你,”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让知晓全部的心思,也恨不得将如海深沉的感情一股脑摊她面前,叫她知晓,“你呢?你想不想?”   男男女女的谷欠望,本就直白简单,可隐藏在人性之后,便多了诸多复杂的千丝万缕。   他不愿让更多的阻碍横旦在两人面前,此时也庆幸姜琴娘并不是那等没出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还要人去教导。   所以,他宁可抓紧一切时机,剖开内心,让她看到所有的一切,有关对她的感情,有关对她的肖想,有关对她的欲O望。   姜琴娘娇躯轻颤,她感觉到体内那股子无处宣泄的热燥在楚辞这句话之后,以迅猛奔腾的姿态坠入她小腹间,从未有过的极为陌生的湿热滚潮一波接一波。   她四肢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香汗淋漓,鬓角粉透,眼媚如丝,掠起看他一眼,水色迷离,似乎都快哭了。   “你……你放开我……”声音才一出口,那样软糯娇嗔,活脱脱就是在撒娇,让姜琴娘自己都吓了一跳。   楚辞在她后腰窝的指尖,已经顺着裙裾垂下,搁在了玲珑曲线上:“琴娘,你是在勾引邀约我么?”   姜琴娘拼命摇头,她抓着他衣襟,像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小白兔,没有任何反击之力,只能任猎人剥皮拆骨,一点不剩地吞吃下肚。   “那,我接受勾引。”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低下火热的身躯就又要欺负她的模样。   姜琴娘又羞又急,抵着她人往后仰:“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   楚辞勾唇,肆无忌惮的不羁将端方君子的气质取代,好似这会的男人,才是他的真面目。   “可是,”他蹭过她嫩脸,“你身子怎软成这样?像是水……”   话还未完——   “嘭嘭”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传来赤朱的声音:“大夫人,扶风先生不见了,您可是看见他了?”   姜琴娘怒瞪面前的男人,自以为凶巴巴的很有气势,其实不然,她那水色滟潋的眸子,弥漫着雾气,眼圈有点微红,媚秀天成,娇娇可人。   楚辞含笑看着她,张嘴就要回答赤朱的话。   姜琴娘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房间外头,赤朱还在拍门:“大夫人?您在不在?”   姜琴娘心虚又心慌,她强自镇定:“我在,刚有些累就困了会。”   “大夫人,扶风先生不见了,您看是不是要差人去找?”赤朱在外头问。   姜琴娘道:“不用,扶风先生刚才来找过我,说是有事要出府一趟,你不用理会。”   她捂着楚辞的嘴,楚辞没法说话,只星目粲然,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他见姜琴娘红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说谎话,心头一动,伸出舌尖轻轻扫过她手心。   湿热的感觉袭来,酥酥痒痒,仿佛电流从掌心蹿进去,顺着手腕臂膀,击中她的心脏,姜琴娘一个瑟缩没忍住惊呼了声。   门外的赤朱听到动静:“大夫人,可是有事?”   “没……没有!”姜琴娘咬牙,怒视楚辞,声音都在发抖,“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再困一会。”   赤朱应了声,不过片刻外头就没了脚步声,显然人走了。   姜琴娘松了口气,她正待收回手,楚辞却握住她手腕,在她注视下,舌尖轻轻从她指缝软肉刮蹭过。   姜琴娘猛地握紧了手,捏成个拳头,不给他他任何机会。   “我出府了?”男人笑了起来,那表情特别可恶。   姜琴娘几乎是磨着牙,一字一字的道:“公输,你不要这样……”   “哪样?”楚辞亲在她手背指尖,细细密密,一个又一个,“这样么?”   他言行举止这样轻薄孟浪,叫姜琴娘凭的生出不被尊重之感来。   她咬着唇,眉目溢出点点委屈,真的生气了。   “你放开!”她低着头,吐出这句话。   楚辞动作一顿,心提了起来,默默将人挪到榻上坐好,他往一边挪,两人之间相隔半臂的距离。   姜琴娘别过身,并不看他:“出去。”   “琴娘,我……”楚辞想解释,可话才到嘴边,姜琴娘回头眼睛红红地看他一眼。   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叹息一声:“行,我出去,你莫要生气,我只是情难自禁,不是不尊重你。”   他说完这话,见姜琴娘还是不理他,只得慢吞吞地挪到门牖边,慢吞吞地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落下来,那股子迫人的男人气息慢慢消散,姜琴娘脸上热度凉下来,她摸了摸脸,呼出口浊气。   她皱起娥眉,揪着裙裾,咬着牙,黑眸晶亮如火:“姜琴娘,不能乱不能乱。”   如此反复说了几遍后,姜琴娘心跳才没那么快了,她迟疑转头,往外头看了看,没见着那抹人影,说不上来心头是何滋味。   待情绪平静之后,姜琴娘蹲地上,把绣架扶起来,混在了一起的各色丝线捧一边,唯有空闲之时再行整理出来。   重新坐回绣架前,姜琴娘拍了拍脸:“想不得,不要想了。”   她这番挣扎,楚辞不晓得,他慢悠悠地走出汀兰阁,在半路上遇见赤朱。   赤朱疑惑不已,分明大夫人说扶风先生出了府,怎的却从汀兰阁出来?她刚才也在汀兰阁,可是没看到人来着?   楚辞朝赤朱点了点头,他根本不解释,径直回了勤   勉楼。   当天下午,姜琴娘还没想出如何从云泱手里夺回月华锦,三房的苏武得到消息,匆匆跑来道:“大嫂,云家锦绣坊两日之后要开拍卖会,云泱将五匹月华锦挪来竞卖,咱们要不要出手?”   姜琴娘手边的绣线已经整理出了一大半,她眯起黑眸,绕着绣线思忖起来。   布帛坊走水前,一共有十匹月华锦,她从火里抢回一匹,云泱拿了一匹对她示威,另外今个上午还烧了一匹,两日后云泱再卖五匹,那他手里也还有两匹月华锦。   姜琴娘再清楚不过,云泱那是打着要拖死苏家的主意,苏家入瓮没好下场,不入瓮,七月也没交代,进退都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她起身扔了手头没整理完的绣线:“两日后,我们也去竞买!”   苏武一愣,似乎不明白姜琴娘的意思。   姜琴娘红唇一勾:“他云泱吞了多少肥肉进去,我就要他原原本本的给我吐出来。”   听闻这话,苏武嬉皮笑脸起来:“大嫂厉害。”   他说着还比了个大拇指。   姜琴娘不欲跟他多说,只道:“小叔如果得空,就帮我打听一下两日后都有谁去参加,这些人想左右逢源真是做梦。”   苏武干别的不成,可花街柳巷里头走一遭,倒还真有手段晓得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他满口应下,拍着胸脯保证:“大嫂放心,我这就去打听。”   两日之期一晃而逝,这日一早,姜琴娘带上赤朱,套了马车就往云家锦绣坊去,三房的苏武跟在后头马车里,一前一后出门。   半刻钟后,楚辞背着手站在府门口,他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鸦发逶迤,身姿修长如玉。   他眯起眸子看了看姜琴娘离开的方向,自打那日公输的身份暴露了后,姜琴娘这两日对他是避而不见。   事已如此,他好似一夜之间就没了耐心,不想再跟着她磨下去。   他抬脚没跟上去,反而是择了另外的方向,朝驿馆去了。   云家锦绣坊里头,人流熙攘,热闹非常。   云泱双手撑在二楼凭栏,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大堂的人头攒动。   身边王管事谄媚笑道:“四爷,今个约莫整个县里的富户都来了,邻县的人也不少,咱们那五匹月华锦,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王管事仿佛已经看到大笔大笔的银子进账,且这银子还是意外之喜。   总有那么蠢如猪的人,就像苏家二爷苏航,偷卖自家东西不说,关键这卖了,写了契,说要筹措现银,改日一起结算,他竟然也要同意。   当真以为有了一张纸契就万事大吉,这可真是天真的紧。   这不,让他家四爷白得了好几匹月华锦不说,这转手一卖,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可这还不是最为关键的,最为重要的是,云家的织女有了现成的月华锦研究,指不定哪天也能织出一模一样的月华锦来。   到时,苏家才真是走投无路!   辰时末,竞买正式开始,有司站在大堂中央的高台上,手里拎着个小锤子。   “咚”的一声,五匹月华锦被相貌秀美的婢女抱着鱼贯而出,那等清丽如银灰的色泽,还有点点彩虹般的柔光,顿时让人惊叹。   “果真是月华锦!”台下的人当即议论起来。   毕竟,这月华锦从前都是苏家才有的,每年存量不多,十分难买。   “各位父老乡亲,老爷夫人,都瞧瞧,真真的月华锦,这色泽,这顺滑,这轻薄的质感……”有司在上头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说的那是唾沫横飞,只将月华锦夸赞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姜琴娘就在此时进的门,她头一眼就落在有司手里的月华锦上,第二头才是微微一抬,和二楼的云泱对上了。 第40章 我很满意   六七月盛夏的日光,从菱花门牖透进来,细小的微尘纷扰,沿着光柱盘旋而上,点点芒光,竟像是万千祥瑞光带。   姜琴娘踏进门槛来,那光带一个拐弯,折射在她身上,逆光边缘处镀上一层朦光,她的身后,光芒万丈,身前却是暗影斑驳,明灭不定。   云泱眯眼,侧目对王管事吩咐道:“去,给姜氏找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王管事嘿嘿一笑,点头哈腰应下道:“小的懂了。”   不多时,王管事来到大堂,将姜琴娘引到了正对高台的位置,那位置还离得近,没有遮挡,恰好能将台上所有的一切都看清清楚楚。   姜琴娘大方落座,对旁人探究的目光熟视无睹,赤朱站在她身后,紧跟她进来的苏三爷苏武笑了两声,在她旁边坐下了。   有机灵的伙计赶紧奉上茶水,并不敢怠慢。   姜琴娘粗粗一扫,对着苏武给她的名单,和人对上后,她心里就有数了。   今个来参加竞买的人是很多,包括一些从前苏家的老主顾,围绕高台一圈,有座位可坐的,那都是家底殷实的大主顾,其他在后头站着的人,便是次等一些。   姜琴娘来的时候,第一匹的月华锦才开始竞买,有司手里的小锤子咚地敲下,当即就有人举手报价。   “底价五十两白银,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两。”有司声音洪亮,震耳发聩。   “六十两!”   “八十五两!”   “一百两!”   “一百一十五两!”   ……   姜琴娘面无表情,有苏家的老主顾起先碍于掩面,不好大肆竞买,此时气氛一热,也跟着开口了。   “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一次。”有司拖着尾音,慢条斯理的吊着人心。   “一百五十两第二次,还有没有加价的,今年仅此五匹月华锦,想要的赶紧。”有司喊了第二次。   须臾,没有人竞价,终于,有司喊了第三次:“一百五十两第三次,成交!”   “咚”一锤定音,买卖成了。   有司脸上带起了笑:“恭喜这位爷,以一百五十两夺得这匹月华锦。”   当即就有婢女抱着那匹月华锦送过去,娉婷窈窕,一张秀色小脸映着流光锦缎,夺人眼球。   “慢着,”一直没动静的姜琴娘慢悠悠地开口了,“我这里有句话想说。”   大堂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二楼的云泱,还有那刚买了月华锦的主顾。   姜琴娘先是看了云泱了一眼,迎着他的挑衅,认认真真的对那主顾道:“诸君皆知,唯有我苏家才能织出月华锦来,云家这月华锦是什么来历,大家可以猜测一下。”   “月华锦每年产出有限,故而一直受大家的追捧,我也不瞒各位,今年的月华锦,确实只有七匹,而这七匹都在云四爷手里,我苏家没有。”   “今个的竞买,秉着公平公正,诸位可以放手一搏,但是……”   说到这,姜琴娘眸光陡然凌厉起来:“今个竞买到手的各家老爷,明年后年或者大后年,以后苏家每年的月华锦,再无任何购买资格!”   这话一落,众人哗然,就连起先竞到手的那主顾也是犹豫了。   姜琴娘认识他,还颇为熟悉,毕竟每年的月华锦这人都是在苏家买的。   只见那人觍笑道:“苏大夫人,您这是何必呢?您自个也说了,苏家今年已经没有月华锦了。”   姜琴娘轻笑了声,红唇嫣然,梨涡乍现:“我也说了,今个你们放心大胆的买就是,云家的生意我还干涉不了,不过我苏家的买卖,我自然能做主。”   话下之意,她说不卖就不卖。   “本来么,”她又轻飘飘地补充了句,“我还准备在年底砸银子进去加大产出,给各位老主顾便宜几个利,毕竟,是我苏家今年织少了,连累大家伙没好锦缎用,虽是不愁卖,可我姜氏良心过不起。”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硬是让人生不出火气来。   那老主顾当即摆手:“算了,我不买了,我等苏家明年的月华锦。”   他站起身到姜琴娘面前拱手:“苏大夫人,明年您可得给我留上几匹,我先定了。”   姜琴娘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好说,一定一定。”   那老主顾竟是当场就离开了,这场竞买他也不参加了。   有一就有二,紧接着又有几个同苏家交好的主顾拱手离开。   二楼的王管事急的上火:“四爷,您看这可如何是好?不然小的将那姜氏赶出去?”   出奇的,云泱不仅不生气,他居然还笑了。   “啪啪啪”三声抚掌,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二楼。   云泱笑着道:“既然苏大夫人说了句,那么我也说一句。”   姜琴娘皱起娥眉,不晓得云泱葫芦里买什么药,苏武拿手挡在嘴边,头凑过来道:“大嫂,这厮满肚子坏水,一准又想   使坏。”   “月华锦,在今年以前都是苏家独产,我也不瞒各位,这几匹月华锦我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今日竞卖是其次,最为主要的,我还是想看看月华锦独特在何处,能否取长补短,改进我云家的云霞锦。”   云泱说的头头是道,很是有道理的模样。   姜琴娘心头却是涌起不安,苏家的月华锦如此织造出来的,其实她自己都不清楚。   苏大公子还在世之时,她问过,当时苏大公子神秘一笑,只道:“月华锦的秘密,不在蚕茧不在丝上,便是旁人想剽窃,那也是竹篮打水。”   这么多年,她也就信了这话,云家多次向打探,她都没放心上。   可目下,她就有些不确定了,毕竟云泱不比云锻和云练那种蠢货,这人有手段,有心计,关键还心狠手辣。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云泱还在继续说,“我云家织女日夜琢磨,已经瞧出月华锦端倪,明年边可产出,到时,咱们安仁县就有两家可供应月华锦,可以让更多的人穿上月华锦缝制的成衣。”   听闻这话,姜琴娘脸色一变,她盯着云泱,似乎想分辨他话中真假。   然云泱脸上笑意不变,压根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反倒底下心有犹豫的主顾,这会没了后顾之忧,毕竟往后不能在苏家买月华锦,这不还有云家的。   竞买继续,有司抓紧时机,轰热气氛,又开始有条不紊的喊起来。   周遭人声鼎沸,竞买之声不绝于耳,可姜琴娘仿佛听不到般,她只眯着眸子看着云泱。   苏武急得不行,他再是没脑子,也晓得云泱那话的严重性。   月华锦是苏家的根本,若是被云家学去了,那苏家往后还怎么混?   “大嫂,快想想法子,咱们不能让云家得逞。”苏武拽了拽姜琴娘袖子。   姜琴娘抽回袖子,淡淡的说:“没有法子可想。”   苏武咬牙:“不然咱们告云家,就告他们偷咱们苏家的祖传宝贝。”   姜琴娘摇头:“证据呢?云泱得到这几匹月华锦的手段虽然卑劣了一些,可他若一口咬定是买的,谁能拿他怎么样?明年云家出了月华锦,那也是云家织女自个琢磨出来的,何来偷盗一说?”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苏武这会清醒的不得了,毕竟他比老二苏航好一些,知道苏家完了,他就没靠山寻花问柳,也没银子花了。   姜琴娘叹息一声,看着又有两匹卖出去的月华锦:“目下是……”   “这么热闹,是在做什么?”   冷不丁喧闹的竞买声音里,插入一声冰凌入水的清凉之声,清隽疏朗,犹如金银玉器相撞。   那声音分明是不大的,可是却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顿时,大堂里头有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回头,就见门牖大门边,走进来一通身玄色绣金色展翅雄鹰制式朝服,脸覆尖锐鹰喙的金面具的男人。   修长如玉的身形,踩着光影步步走来,那身气势巍峨磅礴,叫人望而生畏。   云泱眼瞳骤然紧缩,连忙从二楼下来,老远就拱手恭敬的道:“草民拜见金鹰大人,不知金鹰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金鹰大人?   众人惊讶不已,毕竟金鹰大人就是当今陛下行走在民间的耳目,众人皆知,可却鲜少有人能亲眼见到。   如今这脸覆金鹰面具的人就是金鹰大人?   众人回过神来,跟着此起彼伏见礼:“草民等,见过大人。”   姜琴娘也是吃了一惊,她原本以为金鹰大人在云锻那长公堂案后,离开了安仁县,如今一见,才晓得这人根本就没走。   她也是赶紧起身,跟随众人见礼。   金鹰骄矜地点了点头,看了高台上一眼,淡淡的问:“那是什么?”   云泱回道:“回大人,是草民铺子里今个在搞竞卖,有几匹难得的月华锦。”   金鹰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过去,所过之处,众人自发让出道来,仿佛潮涌退却。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择的方向走近高台驻足后,刚好就站在姜琴娘面前。   姜琴娘低着头,余光一瞥,就见着金鹰腰间挂着的那枚鸡蛋大小的金色雄鹰络子。   那金色雄鹰先是用金线密密勾勒出形状,然后沿边剪下来,左右两面一模一样,缝成荷包状,往里塞上棉花,最后缝合,鹰爪上再坠上玄色的丝绦,精致又好看。   她轻轻勾了勾嘴角,心头对金鹰的敬畏少了几分。   “这就是月华锦?”金鹰问。   不等云泱回答,姜琴娘自发说道:“回大人,这就是月华锦,锦缎以极品蚕丝织,盖因这蚕丝很特别,所以通体呈蚕丝本来的银色,光泽延展性极好,像是幕布苍穹下的月华,故而由此得名。”   云泱看了姜琴娘一眼,云家目下织造不出月华锦,自然他便不如姜琴娘了解。   金鹰斜睨姜琴娘一眼,金面下露出来的唇角微翘,他手   摸向腰间那枚金鹰坠子,摩挲几下,忽然说:“姜氏,你送的坠子,本官很满意。” 第41章 我有话说   本官很满意!   为数不说的几个字,舌音缱绻,说来竟有一种让人倍觉古怪的熟稔。   姜琴娘愣了下,她目光落在修长指上捻着的金鹰坠儿上,根根分明的指尖,指甲被细心的修剪过,圆润带着透,很是干净的味道。   最引姜琴娘注意的,还是那手背,不知为何,她觉得有点微红,就像是被烫伤过,才初初大好,皮肉都还嫩着。   金鹰视线顺势而下,蓦地一凛,他飞快放下金鹰坠儿,将手背身后:“上回公堂之后,可还有人嚼口舌坏你名声?”   姜琴娘收回多余情绪,轻轻勾了勾嘴角:“多谢大人关心,已经没有了。”   那一笑,柔弱如春风,面颊梨涡甜腻腻的,像是沾染了白砂糖的年糕,又软又甜。   金鹰骄矜点头,又看向高台侧头对云泱道:“拿一匹月华锦同本官看看。”   云泱应道:“喏。”   月华如水,轻薄朦胧,延展开来,清辉一泻千里,如梦如幻,当真叫人惊叹。   又有日头点光跳跃其上,折射出彩虹般的色彩,不同于染就的颜色,而是真真雨后耀色。   “好锦!”金鹰赞了声。“   云泱不欲让姜琴娘再出风头,引得金鹰注意,遂笑道:“大人谬赞,此锦制成成衣穿身上,那才漂亮。”   金鹰点头,他将月华锦送还给云泱,思忖了下道:“明年的新锦,本官定二十匹,想必宫里的贵人定然也会喜欢的。”   这话一落,满场哗然,月华锦要入了宫里贵人的眼,那可就一步登天,成为皇商了。   云泱眼底爆发出精光,心里狂热起来,然而紧接着他就犹豫起来。   金鹰睥睨他:“怎的?本官要定还有问题?”   “这……”这笔买卖,云泱自然是想成的,可唯有他才知道,明年云家能不能织出月华锦那还是未知,起先那样信誓旦旦,不过是先行稳住今个来竞买的主顾罢了,可面对金鹰,他哪里还敢忽悠。   姜琴娘一见他神色,心头就有数了,她冷笑一声开口道:“回大人,月华锦乃是民妇夫家苏家独有,今个锦绣坊竞卖的这几匹,并不是云家织造的,而是云四爷从他人手里买来的。”   她在“买”字上家中口吻,其中意味不用多说,众人也心知肚明。   云泱低头应道:“是,正如苏大夫人所说,不瞒大人,草民云家暂时织造不出月华锦。”   “哦?”流光粲然的金面将金鹰所有的表情遮掩住,没谁看得清,他似乎想了想,偏头看向姜琴娘:“只有你家能织?”   姜琴娘点头:“是,这等事,民妇不敢有半点隐瞒。”   “如此,”金鹰勾了勾嘴角,“本官代陛下同你家定个二十匹明年的新锦。”   说着,他在袖子里一掏,摸出个两指宽的红漆木令来,那令不长,也就手指长短,上头用黑色的墨迹篆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这是金鹰令,明年锦出来,你带上此令一并送到京城府尹,自然会有人给你结算银两。”金鹰语气平淡,仿佛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姜琴娘神色一凛,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恭恭敬敬地接过金鹰令:“明年,民妇定然送最上乘的锦缎进京。”   金鹰点了点头,他环视一圈,特别是在云泱身上顿了顿目光:“本官亲自送出的金鹰令,唯尔可用,谁若想巧取豪夺,欺上瞒下,就等着抄家灭族!”   听闻这话,云泱身躯一震,赶紧低头,熄了心头刚才起的小心思。   姜琴娘慎之又慎的将金鹰令收好:“大人放心,民妇会妥善保管此令。”   金鹰冷淡应了声,他忽然问云泱:“你云家又有何锦?”   云泱心头一喜:“回大人,草民云家今年新织成了云霞锦,准备七月用来甄选御品之用。”   说完这话,他朝王管事挥手,管事机灵的双手奉上云霞锦。   所谓云霞锦,自然是色彩艳丽如云霞,层峦叠嶂,那颜色也是层层递进,或从云白到天蓝,亦或从金橙到透红。   那等瑰丽,仿佛仲夏时节,傍晚时分金乌西坠,云蒸霞蔚,暮光氤氲之景。   若说月华锦是集朗月清辉于一身的缥缈,那云霞锦便是昼日暮色最后一点粲然不肯将熄的艳霞。   一个清冷霜华,一个明艳无双。   姜琴娘不曾这样近的仔细看过云霞锦,此时她心头才生出强烈的危机感来,云家以后有了云霞锦,可谓如虎添翼,那苏家除却一个多年不曾改良过的月华锦,又能拿什么抗衡?   金鹰伸手摸了摸,锦缎入手顺滑,垂坠有形,然似乎比月华锦稍厚一些。   云泱笑意达眼底:“这便是云霞锦,取自云蒸霞蔚之意,大人您看如何?”   金鹰没时候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道了句:“尚可。”   云泱眸光微动:“那不若明年,草民也送一些?”   金鹰看他一眼:“再有十来日,京中就有命官过   来甄选御品,你既已准备好,那便依着从前安排,送去甄选便是,若是甄选上了,自然会有内府的人过来采买。”   云泱一愣,这话里头的意思便是拒绝了?   他看了看姜琴娘:“可……”   “嗯?”金鹰威仪不凡,“你有何异议?”   云泱反应过来,连忙说:“没有,草民没异议。”   金鹰似乎只是闲逛,他摆手往外走:“你们继续,本官还有其他要事。”   “恭送大人。”一众人又行礼,将金鹰送了出去。   见那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刺眼的日光中,众人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呵!”一声娇娇笑声蓦地响起,在安静的大堂里头回荡,所有人都听见了。   众人看向声源处,原是姜琴娘以袖掩唇,眉眼迤逦的在笑。   圆圆的黑眸弯着,恍若童颜的嫩脸娇艳软甜,在她身上,既有女人的媚色,又有仿佛幼齿少女才有的天真。   这种奇异的矛盾的气质,糅杂在一块,就成让人见之不忘的魅惑,一笑一颦都勾的人心痒难耐,恨不能按着她红绫被象牙床的放肆作弄一回。   云泱眯眼:“苏大夫人是在笑甚?”   姜琴娘眼波流转,宛如秋水薄暮:“金鹰大人瞧得上我苏家月华锦,我高兴。”   她扬着小下巴,一脸的明媚生辉。   云泱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能笑到几时。”   姜琴娘半点都不恼,她看了全高台上还没竞卖完的月华锦,扬袖大度的道:“这个就不劳云四爷操心了,今年这几匹旧锦,我苏家就大方的赏你了,随你怎么卖。”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圈周遭:“明年我苏家月华锦吃紧,我姜氏还是那话,今日竞买了云家这几匹的,他年抱歉了。”   话毕,她冷着脸,穿过人群,挟裹香风的大步离去。   苏三爷苏武跟着起身,路过云泱面前之时重重地冷哼了声:“我家的月华锦,那是要供给宫里贵人的。”   见云泱表情不善,苏武心头痛快极了,他洋洋得意,昂首挺胸的在姜琴娘之后离去。   大堂里头三两相熟的主顾交头接耳起来,不多时便有一小半的人相继离开,剩下的全是和云家这边相熟的老主顾。   至于那几匹月华锦到头来,也没卖出多少的价钱,毕竟,谁都不想为了这几匹旧锦就将苏家得罪了,毕竟那是连金鹰大人都看好的苏家。   而且,云家并不能肯定明年就能织造出同样的月华锦来,商贾重利,这等摸不着看不见的许诺,哪里有实打实的月华锦来的可靠。   却说姜琴娘出了云家锦绣坊,她左右四望,瞥着一抹玄色身影在不远处掠过,当即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金鹰大人?”她提起裙摆,小跑起来,气喘吁吁的在条偏僻的小巷子里追上了那人。   玄色衣衫的人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姜琴娘站在两丈开外,鼓囊囊的胸口因为喘息起伏不定,她道:“金鹰大人慢一步,民妇有几句话想说。”   金鹰身形微动,他垂着的手里捏着金面,应当是盛夏太燥热,金面戴着不胜舒服,故而一进巷子,他就给摘了下来。   “何事?”他冷着声音问。   姜琴娘没再上前,她还晓得规矩,不能私窥金鹰大人圣颜:“我想问问大人,云锻之死的凶手可是查到了?”   时日都过去这般久了,她心里还记挂着这事,县衙那边她不便去打听,这会只有问金鹰了。   金鹰仍旧没回头:“有了眉目,但人还没抓到。”   姜琴娘松了口气,她伸手敛了下鬓角细发:“大人廉明,民妇钦佩,千言万语都没法表述万分之一的感情,故而斗胆在酒楼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大人可否赏脸?”   金鹰没回答,他似乎在考虑。   姜琴娘又说;“大人不必担心,只管去用就是,民妇都会准备好,不会给大人带来任何麻烦。”   这意思,就是请他用膳,但她人不会出面。   “不必,”金鹰冷冰冰的拒绝,“本官身为金鹰,从不与任何人有私。”   姜琴娘一怔,脸皮热了起来:“是民妇逾越了,大人见谅。”   金鹰点了点头:“既是给了你金鹰令,你自当督促织女,好生织造月华锦,若是宫里贵人不喜,本官也不会留任何情面。”   姜琴娘抽了口冷气,小心翼翼应下:“民妇谨遵大人教诲。”   话毕,金鹰无甚可说的,只口吻有些不喜的道:“莫再跟着本官。”   姜琴娘还没来得及点头,金鹰已经大步流星离开,巷子不长,不过几步功夫拐进去,人就不见了踪影。   姜琴娘表情怔然,她摸了摸袖子里的金鹰令,熄了那点攀关系的心思。   赤朱很是不解:“大夫人,这金鹰大人怎的古里古怪的,脸上带着面具,是不能见人么?请他用顿膳,不去就不去,怎还教训起人来了。”   “慎言,”姜琴娘低喝道,   “金鹰大人是陛下耳目,不能让人晓得身份,唯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帮陛下办事,他不用膳是对的,免得生了私心有所偏颇。”   赤朱歪头:“可是今日大人不是就为了给大夫人解围的么?”   姜琴娘沉默,今个金鹰出现的蹊跷,分明云霞锦不输月华锦,他去偏偏只给她金鹰令,还威慑了云泱一番。   “我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赤朱眼眸一亮:“不然大夫人问问扶风先生?先生博才多学,一定知道很多。”   闻言,姜琴娘心头一紧,话都说不顺畅了:“问……问问他?作甚要问他?”   那日那样后,她根本就没法直视楚辞好吧? 第42章 你吃味了   姜琴娘站在勤勉楼书房外头,好半晌都没进去。   隔着门窗,书房里头依稀传来苏重华奶气的诵读声,夹杂楚辞清朗嗓音,一教一学,颇为认真和谐。   姜琴娘透过菱花窗牖缝隙,悄悄地往里看了眼,肉包子脸的小孩儿端正地盘坐在长案前,案上整齐的摆着笔墨纸砚等学具。   身形修长如玉的男人半倚靠在书桌前,单臂环胸,一手摩挲下颌,正跟小孩儿讲解经义。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苏重华听的极为认真,圆溜溜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楚辞。   两刻钟后,楚辞摆手:“小憩一会,出去玩耍吧。”   小孩儿欢呼一声,当即起身奔向外头。   姜琴娘捏了捏帕子,往里瞥一眼,不期然就撞上深邃冷然的星目。   她心头一跳,忘了自个过来是为甚,转身就要朝外走。   “大夫人,来了好一会怎的不进来?”冷不丁楚辞声音响起。   姜琴娘驻足,她皱起娥眉,既是慌乱又是无措。   身后衣袂簌簌,眼前光影一晃,姜琴娘再定睛之时,楚辞已经站在了她面前,颀长的身高正正挡了她面前刺眼的日光。   “找我有事?”楚辞问。   姜琴娘努力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楚辞点了点头:“那进书房说,外头日头毒。”   说完这话,他率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半点不提及那日的事,也没甚出格的举动。   姜琴娘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头隐隐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点异常的情绪来的快去的快,姜琴娘根本没放心上,她抬脚跟上,进了书房,不苟言笑的道:“我想问问,先生可是见过金鹰大人?”   楚辞眸子微动,他眨眼,端起豆青色冰裂纹茶盏啜了口:“出甚事了?”   姜琴娘将云家锦绣坊竞卖月华锦,遇上金鹰,又还收了金鹰令的事细细道了遍。   末了,她拿出金鹰令,垂眸道:“我实在想不明白金鹰大人到底想干什么?也没人可以商量这事,先生见多识广,所以才来问问。”   楚辞扫了眼金鹰令:“据我所知,整个朝廷,金鹰共有五人,每人手里握有三枚金鹰令,金鹰轻易不会给出令牌,毕竟要是出了甚事,头一个遭陛下问责的,便是金鹰。”   姜琴娘凛然,握着金鹰令的手不自觉抖了起来,仿佛是接了个荡手山芋,没法扔,也不敢再多留。   仿佛看出姜琴娘的担心,楚辞搁下茶盏又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金鹰既是给了你令,自然就不是糊弄人的,你收着依言行事便可。”   话虽这样说,可姜琴娘仍旧不太放心。   “先生,你今日不曾看到,云家的云霞锦半点都不输月华锦,云泱还巴结了金鹰大人,但是都被大人不留情面的拒绝了,金鹰大人单单点了月华锦。”姜琴娘道。   楚辞似乎在思考,好一会他才说:“那你是如何以为的?”   姜琴娘垂眸,捏了捏裙摆,不确定的道:“我曾想过,是不是金鹰大人故意回护的,提出过要请他用顿膳,可是被拒绝了……”   楚辞轻咳一声,心虚起来,他轻笑道:“金鹰身份特殊,从不露身份,也不和人有私交,所以你不必介怀,因为对谁他都是那样的。”   姜琴娘抬眸看他一眼:“先生很了解?”   听闻这话,楚辞一口唾沫没顺下去,呛喉咙里猛烈地咳嗽起来。   姜琴娘不解:“先生?先喝口水。”   楚辞连忙复又端起茶盏,大喝了一口。   他脸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怎的:“在京城之时,我有幸见过金鹰一两面,也曾听一些勋贵世家的人提及过。”   姜琴娘并不疑他,她想了会叹息一声:“那是我多心了,可能金鹰大人就是顺手而为。”   楚辞没否认,他看了眼书房外头,这会本是该苏重华上课之时,故而不会有下仆过来打扰,小孩儿还不晓得跑哪玩耍去了。   他心思一动:“琴娘,你这些时日都在避着我。”   姜琴娘霍然转头看着他,脸上划过一霎惊慌:“没有。”   她起身,咬唇道:“我还有旁的事,不打扰……”   “琴娘!”楚辞口吻稍重。   姜琴娘驻足,可她不敢回头,就站在门槛光影里,纹丝不动。   楚辞道:“上次是我孟浪,你莫要怕,也莫要故意避着我,往后没你同意,我不会再那样。”   闻言,姜琴娘一下捏紧了手,好半天她才找回自个的声音说:“先生休要再提,我……不记得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这样才对两个人都好,也免得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楚辞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姜琴娘侧目,余光瞥他一眼,见他眉目布轻愁,一双寒潭星目中是化不开的暗色漩涡,深沉的仿佛要将人   吞没。   她心肝颤了几颤,终是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大步踏出房门,走进耀眼的日光底下,裙裾翻飞,很快消失不见。   “哎……”良久,楚辞叹息一声,凭的心头没滋没味,意兴阑珊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   他坐了会,挪到书案后,研好浓墨,从暗格里头掏出一本空白的奏请来。   择了毫笔,蘸了墨汁,他才懒洋洋的下笔开写。   每位金鹰只有三枚金鹰令,他今个送出去一枚,需得写奏请说明缘由,再呈送到龙案,要告知京城里头的那位。   所以,金鹰令其实也不是那么好送出去的。   却说姜琴娘回了汀兰阁,她在绣架前愣愣坐了会,说不清心里是何想法。   赤朱端着花果凉茶进来:“大夫人,可是从扶风先生那问清了?”   姜琴娘回神:“先生说了一些,要我安心收着金鹰令就是。”   赤朱兴奋起来:“大夫人,云泱肯定快被气死了,真是痛快,叫他手段卑劣,活该!”   云泱会不会被气死姜琴娘不知道,她只知道再不想出法子,七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送去甄选,苏家才是要大祸临头。   她捏起绣花针,淡淡的说:“你去福寿堂走一趟,将金鹰令的事支会老夫人一声。”   赤朱应下,她看姜琴娘又埋头刺绣起来,也就不打扰,悄然退了出去。   姜琴娘手下绣的是一副炭条画的兰花,这等画风迥异,她光是配绣线颜色就花了好几天的功夫,诸多现成的颜色不够,她还自个动手染了来。   整副兰花图,只余花苞和阴影部分没绣了,姜琴娘呼出口浊气,打起精神来。   她十指如春风,飞快跳跃在素白的绢布上,细针泛出点光,一点一点的,就在绢布上形成活灵活现的兰花图案。   “大嫂,大嫂,我听说金鹰大人订了咱们家明年的月华锦?”小姑子苏瑶提起裙摆小跑着进来。   她一张秀色小脸红扑扑的,鼻尖还渗着晶莹细汗,一双眸子却很晶亮,仿佛被雨水冲刷过的宝石。   姜琴娘不自觉露出笑容:“是,金鹰大人订了二十匹明年的新锦,我还愁明年月华锦的量估计要加大,不晓得织坊那边能不能织出那么多。”   苏瑶挨着姜琴娘坐下,能看出她很高兴:“大嫂真厉害,能得金鹰大人青眼。”   姜琴娘失笑:“哪里,是金鹰大人看得起月华锦,不是我的功劳。”   这是实话,姜琴娘不会贪弓,然而苏瑶哪里会信,她笑眯眯地挽着姜琴娘手臂,蹭了蹭她:“我最崇拜大嫂了。”   她说着这话,就看到姜琴娘正在刺绣的兰花,当即惊呼了声:“大嫂,你这绣活……”   她却是惊叹的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只觉得那兰花像真的一样,有风吹来还会摇曳生姿的动一动。   姜琴娘将原画给苏瑶看,并将自个的想法说了一番。   苏瑶啧啧称奇:“大嫂,咱们家除却月华锦,其实拿不出更好的布料,说实话在布料这一块,我一直觉得约莫比不过云家,如今金鹰大人更是直接订下月华锦,我认为咱们可以放弃这一块的甄选。”   姜琴娘没说话,她示意苏瑶继续说下去。   苏瑶得了鼓励,舔了舔唇继续说:“甄选分为两种,一是布料的甄选,二是绣品,我们全力参加一种即可。”   苏瑶的想法其实同姜琴娘不谋而合,如今莫说拿不出月华锦,再者明年的新锦也很吃紧,且有金鹰那条路子,相当于月华锦已经一步通天,直接被呈送到宫里贵人面前,省了内府的层层选拔。   所以,她想过与其再在布料甄选上费心思,不如放弃,专心绣品这块。   “我原先想着,琢磨琢磨双面绣,可是双面绣难度太大,一时半会不会有成效,但是这种炭条画的风格很不一样。”姜琴娘摸了摸还没绣完的兰花。   “对,”苏瑶兴致勃勃,“大嫂,只要有好的花样,我觉得咱们的绣品一定能在甄选上大放异彩。”   姜琴娘笑了:“所以,我前些时日跟扶风先生在学这种画法,挺有意思的。”   苏瑶眨了眨眼,她轻轻拉着姜琴娘袖子,忽的说:“大嫂,让我帮你吧,毕竟距离七月没几日了。”   姜琴娘点头应允:“成的,不过你要先学炭条画法,明日我同你一并去勤勉楼,扶风先生教授重华的时候,咱们一块学学。”   到底可能是画功不佳,她在将炭条画变换为刺绣的时候,特别是阴影和光亮部分还有些处理不好,有时摸不准该用几度白的绣线。   两姑嫂说妥当了,隔日便直接去了勤勉楼。   楚辞只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看姜琴娘一眼,旁的并未多说,总是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   恰这日,他开始教苏重华画简单的人像图,两大一小的三人坐的端端正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楚辞三言两语讲了要点,索性让婢女赤朱进来随意坐椅子上,然后让三人试探着画画。   苏瑶头一回上课,什么都不懂,在姜琴娘和苏重华开始画的时候,楚辞踱步到她边上,小声教起来。   末了,他捏着炭条,微微弯腰,亲自教苏瑶如何勾勒轮廓。   盖因需要给苏瑶讲解的东西很多,楚辞便离得不远,苏瑶睁大了眸子,瞧着那双修长的握着细细的炭条,随意一挥手,就在白纸上勾勒出或长或短的线条。   她微微屏息,鼻尖仿佛嗅到一股子陌生的好闻的青草冷香,幽幽萦绕,浸人心脾。   “先大概画个,不用在意什么形状,需得掌握好大小……”楚辞低声说道。   作为西席,不管是对哪个学生,他从来都很认真,绝对不会敷衍了事。   “可是明白了?”他侧头问苏瑶。   苏瑶小脸微红,紧张的手心都冒汗了,她胡乱点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瞧着,你先试试。”楚辞没多想,他将炭条给苏瑶。   苏瑶深呼吸,握着楚辞刚才用过的炭条,这下不仅是脸,连耳朵尖都一并红透了。   她长这么大,就从未和哪个男子靠的这样近过,实在叫人无措极了。   一边的姜琴娘微微皱起眉头,她毕竟此前学过,才一小会就已画出赤朱的大致姿态。   但是,她这回反而忽然就没法继续了。   她余光瞥着楚辞那边,见他耐心又细致地教苏瑶,初初及笄的小姑娘红着脸,眼眸水润,眉目春意盎然,娇嫩鲜活的本就像是一幅画。   所以,这样性子纯善的大家闺秀才和楚辞相配不是?   她放下炭条起身,丢下一句:“我去更衣。”   楚辞再抬头之时,她人已经出了书房,那等脚步匆匆的模样,竟是有些莫名的小狼狈。   楚辞眸光闪烁,他看了眼姜琴娘的画,过了一小会揉着苏重华小脑袋道:“重华加油不可偷懒,我去净个手,回来要看到重华把衣衫画出来。”   小孩儿受了鼓舞,卯足了劲:“先生去吧,我不会偷懒的。”   楚辞点了点头,他摩挲着指腹上沾染的污黑,似乎有些烦恼的模样走出书房。   苏瑶似有所感,她转头看着楚辞离开:“重华,先生很喜洁么?”   小孩儿如实回答:“是的呀,先生常说,君子不仅要举止端方,礼仪不出错,还要仪容整洁,不可与污垢为伍,这是对旁人的不尊重。”   苏瑶弯了弯眉眼:“先生懂得好多。”   小孩儿与有荣焉地挺起小胸膛:“那是自然,先生很博学多才的,我可喜欢跟先生做学问了。”   说完这话,小孩儿板着小脸,故作老气横秋之态:“姑姑,你不要说话,专心画画,不然先生回来会打你手心的。”   苏瑶翘起嘴角,拿黑乎乎的手指头点了小孩儿肉脸一下,坏心眼的在他脸上抹上炭黑:“我晓得了。”   苏重华不察:“你要认真,先生不喜欢偷懒的学生。”   一听这话,苏瑶就想起楚辞那张清隽俊美的脸来,她不知想起什么,脸蛋一红,心虚地吐了吐小舌头,朝小孩儿做了个鬼脸。   寻了借口出来透气的姜琴娘找了水,拿帕子擦了擦手。   她垂着眉目,白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心头那股子不舒坦就像就像是哽在喉咙的鱼刺,让她很不舒服。   她不晓得自己这是为何,可就是不想在书房多呆。   半刻钟后,她收敛好情绪,抬脚才往回走。   哪知,人转过回廊一角,手腕猛地就被人捉住拽了过去。   “啊……”姜琴娘猝不及防,忍不住惊呼了声。   “是我。”清冷如月,又如金器银器相撞之声在她耳边响起。   姜琴娘抬眸,看清面前的人,心头顿时一紧。   她不自然往后退,整个人都贴在了墙壁上,直至没有退路。   楚辞单手一撑在她耳侧,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将人困住。   “你……你要干什么?”姜琴娘故作镇定地绷着脸问。   楚辞低笑了声,他星目深邃地望着她问:“你刚才是不是吃味不高兴了?” 第43章 先生真俊   “你刚才是不是吃味不高兴了?”   日光照不进的曲槛迥廊角落里,明灭的暗影沉沉,身形修长的男人单手撑着,将面前娇小的女人罩在阴影之下,他微微弯腰就能碰到到对方发髻,鼻息间全是那股子苦橙花的甜涩发香。   长卷的睫毛颤动,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姜琴娘白嫩的小脸在阴影之中,泛着莹白如玉的哑光,精致的看不到毛孔,只余点点细软的白茸,逗着人想去摸一把。   楚辞心尖泛痒,屈指从她面颊我划过,在梨涡的位置微顿:“你若应是,我就不教苏……”   “没有!”姜琴娘蓦地开口打断他的话。   她声音冷淡,仿佛是汪洋海面上浮浮沉沉的碎冰,冒着丝丝寒气,无形之中就能冻伤人。   “先生如何教,都和我没关系。”她别开头,咬唇说出这句话。   楚辞脸上的表情一敛,他伸手扶着她下颌,迫使她直视:“我有关系,我是想跟你说,寻常我不那样轻易教人什么,更不会对个女学生手把手的教。”   “我是想着,苏瑶学会了,能帮你分担一些女红,省的你累着熬坏眼睛。”   “还因为,是你带苏瑶来的……”   姜琴娘莫名,她蓦地就想起头一回在白泽书院榴花亭见他,他正被个女学生拦住表述衷肠来着。   “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先生都值得受人尊敬。”她口不对心的说着这样的话。   楚辞低笑了声,星目柔光点点,仿佛揉碎了的星空:“莫要恼,你知我身份,书院夫子只不过是暂时,我又不是真对教书育人敢兴趣。”   他说着,钳着她下颌的指尖轻轻一挠,就像是在挠个闹脾气的小猫,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宠溺又温柔。   姜琴娘脸腾地就红了,她一把打开他手捂住下巴,黑眸水润晶亮地瞪着他。   他嘴角笑意不减,侧开身:“你先回去,我一会过来。”   姜琴娘忙不迭地小跑起来,像是身后有恶狼在追一样,飞快消失在曲槛尽头,只余一抹翻飞的裙裾,扬起落下,宛如再不平的心湖。   楚辞摩挲着指尖,似乎在感受姜琴娘下巴小软肉的手感,他又站了好一会才施施然抬脚回去。   书房里头,苏瑶已经画了个大概,就是苏重华都已经开始在画五官。   小孩儿虽然聪慧,但架不住年纪还小,故而对着人脸竟是不晓得要如何下笔。   至于姜琴娘,她才开始在细化轮廓。   眼见楚辞进来,她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画着,楚辞看了她一眼,便在苏重华面前弯腰,把着他肉呼呼的小手教起来。   苏瑶顺势蹭过来看,楚辞便一并将两人目下的问题讲了,直到两人都明白了他才直起身。   彼时,姜琴娘已经很快画到赤朱发髻,她似乎偏爱画头发,一头青丝硬是被她画的来飘逸唯美,给赤朱添了几分秀色。   楚辞见她没甚不对,也就不再多说。   一个时辰后,三人齐齐画完,赤朱也可以动了。   楚辞挨个点评,三人里要数姜琴娘花的最为好,也兴许她在这方面本就有些天份,下来要算苏重华,苏瑶最次,今个她还是头一遭,也再所难免。   楚辞边说了问题,边铺上白纸,亲自画给三人看,哪里才是光源,哪里该亮一些,哪里又该更暗,一一点明。   三人看了自己的,又再看楚辞的,顿时不明的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今日苏重华的课业上完,小孩儿像放飞牢笼的小鸟儿,欢呼着跑到外头玩耍去了。   姜琴娘收拾了画纸和炭条,苏瑶低着头站在她身后,羞得头也不敢抬。   楚辞双手环胸靠在书案前,考虑会才问:“七月的御品甄选,大夫人可有想法?”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边用帕子擦手边道:“我和苏瑶商量过了,我们放弃布料的甄选,专心应付绣品甄选,我们想绣一副炭条画,如此鲜明迥异的风格,定然能让人眼前一亮。”   楚辞不反对:“那对花样可有想法?”   姜琴娘摇头:“不曾,还不晓得要绣什么才好。”   楚辞笑了下,目光落在姜琴娘身上,有某种深邃不可言说的东西浮浮沉沉。   他道:“若是大夫人信得过我,就将花样交给我如何?我画的东西保管大夫人能满意。”   姜琴娘心弦颤动,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像是有一双手狠狠地拨弄心弦,她想停止,可却止不住。   “嗯。”她赶紧低头,胡乱应了声,拉着苏瑶出了书房,不敢再多待下去。   姑嫂两人一径回到汀兰阁,苏瑶捂着泛红的小脸,很小声的说:“大嫂,你觉不觉得扶风先生,长的真俊哪。”   姜琴娘目光微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苏瑶羞的浑身都在冒烟,但是她眼睛却很亮,像是春日里的暖阳:“大嫂,扶风先生他……是不是还没成亲,也没有婚约在身?”   听闻这话   ,姜琴娘心头一惊:“苏瑶,你……”   苏瑶低着头盯着绣鞋尖:“大嫂,我今年十六了,我……我不想嫁出苏家。”   她这话说的很小声,可却很坚定。   姜琴娘慌乱一片,她怎么也没想到,苏瑶对楚辞竟会生了那样的想法。   “苏瑶,”她舌根泛苦,喉咙发干,“你了解先生吗?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么?就单凭他那张脸你就芳心暗许,万一他已有心仪之人呢?”   说道最后,在苏瑶澄亮的目光下,分明她什么都没做,可恍惚生出对不住苏瑶的心虚气短来。   苏瑶微微一笑,初初及笄的小姑娘恰是一副丹青,身架纤细,初露峥嵘,只等执笔慢慢润色,添上烟雨山水,吴带当风,曹衣带水,日后便成绝世名作。   确实,和清隽俊美的楚辞十分相配。   姜琴娘按下心头多余情绪,她扯了扯嘴角:“你莫要着急,等我忙完七月甄选之事,我就帮你去探探先生口风,若是他也有意,我……自然是支持你们的。”   苏瑶欢喜起来,亮晶晶的眸子里仿佛有流星蹿过,盛大而热烈。   “大嫂,你对我真好。”苏瑶挽着姜琴娘手臂,低头在她肩头蹭了蹭。   姜琴娘拧起娥眉:“苏瑶,你莫要太过痴迷,若是先生无意,你当明白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初初怀春的二八少女,满腔的热情,浓烈的像是要将所有的人心都给包裹融化。   苏瑶也就想了那么一下:“大嫂我晓得。”   姜琴娘见她不做多考虑,心头叠起层层忧虑,她忖度试探说:“据我说知,先生心里应当是有人的。”   到底,她还是没忍住,将这话说了。   苏瑶睁大了眸子,跟着她笑起来:“没关系,万一扶风先生看到了我的好呢?”   姜琴娘呐呐无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瑶没注意姜琴娘的神色:“大嫂,明日你还去学画么?”   姜琴娘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她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三叔那边的绣坊我要去看看。”   苏瑶背着手,晃着身子,瞄了姜琴娘一眼,小声的说:“那大嫂,明天我能去继续学么?”   姜琴娘怔然,点了点:“去吧。”   得了允许,苏瑶欢欢喜喜地走了,少女心怀春事,连脚步都是轻快如风的,仿佛云上飞雀,快活极了。   姜琴娘站在院子里头,她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良久,她抹了下眼梢,叹息一声,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是那种相貌年轻,心态垂垂迟暮的疲累感。   她在门前阼阶上坐下来,铺泄开来的裙裾宛如开败的榴花,褪色微卷,花蕊败了,就不复青春颜色。   她单手扶着额头,心口憋闷的难受。   此时,她才方明白过来,对楚辞一再的靠近,她虽是拒绝,可打从心底来说,就没觉得排斥膈应过。   所以,这样的感情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然,就算如此,那又能怎样,她一个三嫁的寡妇,还要支撑一个苏家,哪里是能配得上他的,便是苏瑶都比她更合适。   她坐了一会,日头太烈,晒得面颊微红,头晕目眩。   可她仍旧觉得背心有些发冷,更有一种无所依凭的孤独感。   赤朱端了凉茶进来,见姜琴娘面颊发红,鬓角生汗,可她人傻傻的竟是不晓得进屋,当即吓了一跳。   “大夫人,你这是干甚?快些进屋凉快凉快。”赤朱放下凉茶,将人扶起来。   姜琴娘顺势起身,她进了屋,靠冰鉴坐下,好一会才舔了舔干涸的红唇:“赤朱,与我一盏茶喝。”   赤朱递给她凉茶,又拿帕子给她擦汗:“大夫人,您可是有心事?”   姜琴娘没说话,她一连喝了两盏凉茶,不那么热了,她直接坐到绣架上,捻起绣花针,一言不发刺绣起来。   赤朱问不出什么,便也就不问了,只细心照顾着人。   一连几日,姜琴娘都不再过勤勉楼去,她除却关房间里刺绣,再不然就去绣坊那边走一遭。   如今的苏家,布帛坊还没来得及重建,府里所有的进账就只能靠着绣坊那点买卖。   姜琴娘问苏武拿了绣坊的账本来看,这一看,她心头就咯噔了。   苏家的绣坊叫布绣坊,和布帛坊在同一条街上,只不过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从前共有绣娘十人,坊中一年四季都有活计,一年到头,也能赚好几百两的银子。   可目下从账本来看,布绣坊中十名绣娘只余六人,另外四人早在十日前结了银子相继辞走,且绣坊中的进账一日少过一日,时至今日,已经没了活计。   姜琴娘大惊,想着二爷苏航吃里扒外的教训,她便悄然往布绣坊走了一遭。   这日午时,恰苏三爷苏武不在府中,也没在绣坊里,而是在花街柳巷温柔乡里还没出得来。   姜琴娘换了半旧不新的轻便衣裳,连赤朱都没带,一个   人从府上侧门出去。   布绣坊门庭冷落,冷冷清清,大街上来往人流没人进去,也没人多看一眼,掌柜伙计闲的在里头打起瞌睡。   姜琴娘表情一厉,她踏进门,清咳一声。   掌柜头点柜面上,发出嘭的声响。   被人扰了清梦,掌柜邪火直冒,看也不看人就骂咧道:“谁?谁这么没眼色,滚……”   姜琴娘眯眼,这个管事不是她的人,而是三房夫人的娘家兄弟,她从前见过。   “哟,是大夫人来了啊,瞧我这没眼色的,大夫人赶紧里面请。”那管事变脸功夫堪称一绝,一眨眼就是谄媚笑了起来。   姜琴娘冷着脸:“我从前的管事呢?”   那管事瑟缩两下:“那人贪墨银两,高买低卖,让三爷赶走了。”   “哼!”姜琴娘冷哼,她并不和这人答话,直接抬脚就往后头厢房去。   布绣坊分前后两房,前面是迎客人和摆成衣卖的,后房是绣房起居和平素刺绣的地方。   彼时,五名绣娘凑在敞亮的厢房里头,各个愁眉苦脸。   其中一年纪最大的道:“你们走不走?如今坊里没活儿,那三爷又是个下流坯子,其他家的绣坊再叫我过去,你们若是愿意,咱们就一起走。”   其他四人低着头,犹豫不定。   另外一面容姣好的,脸上闪过愤恨:“走!再不走,留在这让那坏痞子凌辱不成?看看粉桃是什么下场?”   姜琴娘站在门槛处,将五人的话听的清清楚楚,粉桃她是熟悉的,曾是她坊里绣活最好的,人长的好,性子也温柔。   她其实准备多历练粉桃一番,日后绣娘多了,她正好可以帮衬管着。   想到此,姜琴娘踏进门槛问:“粉桃如何了?”   五名绣娘一惊,齐齐看过来,见着来人是姜琴娘瞬间眼圈就红了。   “东家……”那年长的绣娘才喊了声就开始抹眼泪。   姜琴娘按捺着心头怒意,放低嗓音问:“同我说说,这些时日都是甚情况。”   这话一落,五人毫不犹豫,你一言我一语将受的委屈细细说了一遍。   “嘭”姜琴娘一拍案几,面带怒容,“所以,苏武玷污了粉桃,粉桃想不开,还试图悬梁自尽,如今人被接了回去,痴痴傻傻的?”   “对,咱们都不敢说,也不敢去告官,苏三爷说了,谁敢说就弄死谁。”有绣娘实在受不了。   苏武是个色坯子,姜琴娘晓得这点,可她没想到,他连绣房的绣娘都敢下手。   姜琴娘面色铁青,一双黑眸更是冷然无情:“粉桃这事,我会给她主持公道,日后绣坊我会收回来,你们要是想走,我不拦着,若是不走,我以后也不会亏待。”   五人面面相觑,最后那年长地站出来咬牙道:“我们信东家。”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摸出那炭条兰花图:“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副花样,你们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绣出来。”   五人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活计了,这会瞧着那兰花皆惊艳不已,毕竟那等活灵活现,简直闻所未闻。   安抚了五名绣娘,姜琴娘唤来管事,直接道:“让苏武过来见我。”   那管事不敢耽搁,连忙差了店里伙计去找苏武。   半个时辰后,苏武一身脂粉香气地出现在绣坊里头,甫一见姜琴娘,他端起笑脸,眼珠子率先往对方胸口梭了圈。   适才笑嘻嘻的说:“大嫂,你找我?”   姜琴娘怒极反笑,扬手茶盏就砸了过去:“苏武,我跟你说过什么?”   那茶盏和着热水和茶梗,正正摔在苏武脚尖,他面色一整,收了吊儿郎当。   姜琴娘扬起下颌问:“粉桃的事,你有可甚说的?”   苏武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的道:“大嫂,那贱人先勾引的我,你知道的,我最是怜香惜玉。”   “闭嘴!”姜琴娘喝了声,声若冰珠,“随我回府。”   话毕,她起身,率先出了绣坊,脚步飞快,等也不等苏武。   “武三,你这大嫂怎这样厉害?”那管事凑上来道。   苏武讥诮一笑:“厉害?不过就是一女人罢了,你瞧着,老子早晚能把她弄上床,要她往东不敢往西。”   闻言,那管事笑了起来,笑声猥琐,眼神下流。   苏府里头,姜琴娘直接请出了福寿堂的古氏,古氏如今身子将养的差不多,至少能说几句话,被人搀着也能在府里走几圈。   古氏不晓得姜琴娘想干什么,盖因她将二房和三房的人一起请到了福寿堂。   待到苏武回来,她当先开口:“老夫人,如今布帛坊不知何时才能重建,我看了账本,布绣坊这些时日也入不敷出,绣娘十人去了五人,约莫早晚也得关门。”   古氏大惊:“不是从前还好好的么?”   姜琴娘看苏武一眼,开门见山将粉桃的事说了一遍,她也谁都不瞒着。   古氏气得直跺拐杖:“   孽障孽障!”   苏武不以为然撇嘴:“一个破鞋而已,睡了就睡了,他们家敢怎么样?”   姜琴娘冷笑连连:“你怕是忘了金鹰大人还在安仁县,若是那些人告上公堂,闹开了,你以为你还能坐这?”   苏武吊儿郎当看着姜琴娘:“闹开就闹开,我就说是那女人勾引爷的,谁有证据?”   这样的话,让姜琴娘想起云锻来,那日云锻欺辱她,也是说的同样的话。   她心头发寒,愤怒难当:“苏武,那是不是绣坊绣娘你要挨个都睡一遍?”   苏武没说话,他只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姜琴娘看向古氏:“日前金鹰大人给了我金鹰令,预定明年二十匹新锦,我明日就去拜访金鹰大人,将令退回去,咱们苏家出现这等肮脏污秽之事,我可不敢让金鹰大人知晓,省的祸及满门。”   这话一落,古氏就急了:“不能退回去。”   姜琴娘不为所动:“不退回去,改日若是金鹰大人登门,此等事纸里包不住火,谁能承担?我是没能力担下来。”   “哼,姜氏你在威胁我?”苏武怒了,他腾地起身,这下连敷衍都懒得。   姜琴娘半点不惧:“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能威胁得了三叔。”   苏武面带讥诮:“你那金鹰令如何来的,你以为旁人心里没数?你跟金鹰有什么苟且,令都能给你,这点小事,还不是一句话的话,嗯?”   姜琴娘勃然不怒,她想也不想,蹭地起身大步过去,扬手就给了苏武一耳光。   “啪”那一耳光清脆响亮,然更掷地有声的,还是姜琴娘接下来的话:“苏武,你好大的胆子,脸陛下耳目的金鹰大人也敢污蔑,你这等蠢货,是不是要彻底连累整个苏家才肯罢休?”   苏武舌头顶了个口腔壁,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目光刹那阴鸷。   姜琴娘怒意汩汩,她冷肃而认真的跟古氏建议道:“前有二房吃里扒外,后有三房强抢民女,老夫人下决断吧。”   古氏抖着手,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深了,二房和三房虽不是她亲生,可在大房人丁稀少的情况到,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她便是不待见,也从不曾苛待。   可谁想,今时今日,竟是这两房的蠢货连累的苏家到现今风雨飘摇的地步。   她深呼吸,看了眼畏畏缩缩的二房苏航,又看了眼面色不善的三房苏武,好一会才说:“琴娘,此事你全权处理,不管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没异议。”   断离舍得,她也算是还没老糊涂,晓得该到刮骨疗伤之时,便犹豫心软不得。   她说完这话,仿佛费尽了所有的力气,闭上眼,让白姑扶着她回了自个房间,再不管不问。   “母亲,母亲,你不能这样……”二爷苏航面色一变,当即就跪下了。   古氏不予理会,进了房间关上门牖,只当听不到。   姜琴娘让管家拿来府中账目,她一字一句的道:“府中银钱全在此,今日就分一分,明日我请族里长辈来做个见证,三个房今日起……”   她说道这顿了顿,目光从苏航和苏武脸上划过,冷酷无情地吐出两个字:“分家!”   “姜琴娘,你……你好的很!”苏武怒不可遏,然又奈何不得姜琴娘,只得愤然拂袖而去。   姜琴娘不管他,直接将苏家名下的田产庄子还有目下仅存的现银,一起分成三份,至于布帛坊和布绣坊,这两个铺子,她也想好了,若是二房和三房谁家想要,她也可以给,但需得自个重建和拿银子出来买。   整个府里,谁都没想到,姜琴娘会忽然提及分家的事。   分家是件大事,本以为二房和三房的人还会闹腾好几日,可隔日姜琴娘就请来了苏家老宅里的长辈,当着众人得面,又得了古氏的应许,这家不分也得分,容不得二房和三房的人不同意。   姜琴娘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将这个家分了,半点不出她意料,二房的人要了田庄和现银,三房的也同样如此,最后剩给大房的就只有没重建的布帛坊和半死不活的布绣坊,以及库里五十两现银。   忙活一天,她累的头疼,赤朱端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敷她额头:“大夫人,账面上只余五十两现银,整个府里的人还要吃穿用度,根本撑不了几天。”   提及这个,她就埋怨起其他两房的人来:“二爷和三爷也真是的,这是不顾大房死活。”   姜琴娘反而勾了勾嘴角:“无碍,去了这两个毒瘤,日后我总能把大房振兴起来,给重华一个清净。”   赤朱想了想,从袖兜里摸出十两银子:“大夫人,这是婢子这些年攒下的,您先拿着应急。”   姜琴娘眸光柔软:“不用,你拿着自己用,我有法子应付。”   赤朱呐呐收回银子,眼见时辰不早,她伺候着姜琴娘上了床榻,又熄了几盏灯,只在外间壁角留了一豆苗烛火。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姜琴娘侧身,头枕臂上,如今了却一桩心事,她反而轻松起来,更能专心应付七月的甄选。   还有绣娘粉桃那边,她提醒自个莫要忘了差人去安抚补偿,虽说已经分了家,可这种善后的事,想也知道苏武不会理会,未免日后生事端,再是不愿,她还是得把烂摊子收拾了,权当最后一回。   迷迷糊糊间,姜琴娘仿佛嗅到一股子甜腻的脂粉香,像是脂粉搁久了生出的霉味,带着香甜又腻人的恶心。   她半梦半醒间,浑身热燥起来,分明房间里头放了冰鉴,只是不知为何,今晚格外的热。   姜琴娘扯了扯中衣,露出一点鱼鳍流线优美的锁骨,白嫩如玉,荧光点点,就好像是白生生的年糕。   实在太热,她半撑起身,睡眼惺忪撩开天青色的樱花纱帐,才抬眼,就见一道黑影正正站在她面前! 第44章 先生求你   留宿的壁灯氤氲,豆苗星火,跳跃几下,爆出啪的一声炒豆声响,姜琴娘心头一跳。   她不自觉抓紧纱帐,从未像此时这般冷静,飞快扬手就要拽响铃拉线。   然而那黑影的动作更快,上前半步,将她推到回床褥子里。   借着微弱光亮,姜琴娘适才才看清那黑影的脸:“是你!”   光影乍弱,有夜风徐来,壁灯火苗大了一圈,那点亮光将暗色驱逐,明灭之中,露出一张眼袋浮肿,色欲满布的脸来。   那人,赫然是三房苏武!   “不然你以为是谁?”苏武逼近,简直色胆包天。   彼时姜琴娘只得往床榻里头缩,轻薄的中衣掩饰不住丰腴勾人的玲珑曲线,反而在模糊不清中,那身白嫩肌肤越发莹白诱人。   “苏武,你想干什么?”姜琴娘微微喘息一声,适才发现自个口干舌燥,并一股子越发热烈的热臊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到腹下,颤栗酥麻,软了四肢。   她难耐的不自觉相互磨蹭着双腿,嘴里发出一声破碎低吟。   然那低吟出口,她蓦地咬唇红唇,霎时反应过来:“你……你给……”   “对,”苏武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睥睨着姜琴娘,仿佛她的挣扎都成一出养眼的艳色情调,“花楼里常用来助兴的玩意儿,感觉不错吧?”   姜琴娘趴在冰凉的薄衾上,只有这样,仿佛才能缓解一两分臊意。   铺泄一床的逶迤青丝,鸦青的颜色,柔软缠绵,那之上,是玉白肌骨,从中衣领口散落出来,脖颈纤长如天鹅,锁骨精致漂亮,漂亮得让人想扑上去啃一口。   然而,她唇又是烈焰朱红的颜色,饱满如橘子瓣的唇肉微启,露出一点唇缝,呵气如兰,芬芳醉人,从那唇缝中飘逸而出的呦呦莺唱更像一首动人心魄的艳曲,撩拔的人心猿意马。   苏武喘着粗气弯腰,目光火热地盯着姜琴娘:“一会,你该求着我作弄你。”   细密的香汗淋漓,姜琴娘死死抓着薄衾,她几乎将唇肉要出血来:“呸,做梦!”   这样的色厉内荏,不过在人看来,就是奶猫挥着爪子,毫无威慑力。   苏武狞笑起来,他并不急色上前,反而是在近到触手可碰的距离,等着姜琴娘受不住了主动痴缠上来。   “贱人!尽会生事端,不过是睡了个绣娘,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那今晚上,老子就睡了你!”苏武一把捏着她细细的手腕。   姜琴娘嘤咛一声,手腕生疼,唤起她半点理智。   她克制着体内汹涌而陌生的欲望,可心头叫嚣着贴苏武身上的念头,却越发强烈。   她从未落到过这样的境界,绝望的无以复加。   “滚开!”出口的呵斥也带着软绵绵的尾音,泛红的眼梢水雾蒙蒙,姜琴娘嘴里已经品尝到铁锈的甜味。   苏武擒起她皓腕,凑到鼻尖嗅了一口,尔后迷醉地眯起眼睛:“欠O操的玩意儿,整日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荡勾引男人,我那病痨鬼大哥死的时候没有满足过你吧?白白可惜了这副身子。”   他说着,还恶心地伸出舌尖在姜琴娘手腕舔了口。   那点碰触,姜琴娘膈应又难受,可却像是冰凌入沸水,嗤啦一声,激起翻滚不休的动静。   姜琴娘眸光迷蒙了瞬,她犹豫了会,往苏武的方向挪动。   苏武嘴角笑意扩大,纵使现在就像将人按着胡天海地一通,可他带着羞辱的心思,非得让姜琴娘今晚上低贱到尘埃里头去做个名副其实的淫O荡O贱人!   “唔……”姜琴娘憋着口气,靠近苏武后,猛地张嘴咬他手背一口。   “啊,贱人!”苏武痛呼一声,挥手就抽在姜琴娘脸上。   姜琴娘跌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清醒两分。   她喘息起来,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跑向不远处的冰鉴,三两下掀了孔盖,将里头的冰块抱怀里。   彻骨的冰凉散着丝丝寒气,透入肌骨,仿佛一瞬间从盛夏到了隆冬。   热燥被压下去,姜琴娘头也不回,抱着冰块就往外跑。   “站住!”苏武回神,往前一扑,拽着姜琴娘长发,将人往回拉。   “啊!”姜琴娘痛的眼泪花都出来了,“苏武,你敢!”   苏武冷笑连连,将人拉回来,腿一垮就骑坐到姜琴娘身上:“你看老子敢不敢!”   “嗤”中衣被撕裂开,露出玉白肌肤,那是从未被任何人采撷过,泛着薄粉媚色,仿佛最极品的绸缎。   “啪”豆苗烛火爆了个花灯,扑腾几下,竟是噗的一声熄灭了。   青烟袅袅,最后一点火星湮成灰烬,整个厢房里头彻底幽暗下来。   彼时,正是亥时。   月黑风高,今晚上竟是连星辰都没有,楚辞踩着夜色,到了汀兰阁外头,却是犹豫了。   他看了眼手里的画卷,不自觉皱起眉头。   眼下不   足半月就到七月了,算来算去,距离甄选御品也不过只有十来天,女红是精细活儿,楚辞晓得花样描出来,光是一针一针地绣好,约莫还是要熬夜赶的。   是以,他连夜画出样图,一门心思送过来,反倒没注意时辰。   赤朱收拾妥当,正准备回房,冷不丁就见楚辞站在外头。   她笑着问:“先生,这么晚了可是找大夫人有事?”   楚辞点了点头:“我送花样过来。”   赤朱接过花样,小声解释道:“今日府中分家,大夫人累了一天,早早歇下了,这花样不如我明早给大夫人送去?“   楚辞应下,苏家分家的事,他听说了些:“分家可还顺利?”   说起这个,赤朱就一肚子的埋怨:“您还不了解么?二房和三房一门心思要银子和田庄,只给大夫人留了几十两现银,真是要逼死大房呢。”   楚辞抿了抿嘴角,这些事姜琴娘没有找他,他也不好过多插手,免得惹她多心。   “多精细地顾着你家夫人。”他忍不住叮嘱了句,看了眼厢房,见里头暗色漆黑,也就作罢。   赤朱道:“外头太黑,先生稍等,我给你寻一盏灯。”   她说着,转身回了房间,不多时就挑着一晕黄灯笼出来。   楚辞眸色不定,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姜琴娘操心这么多的事,但现在他并没有任何立场去管。   “先生当心。”赤朱将灯笼给楚辞。   楚辞正待转身离开,余光一瞥间,猛地就听闻一声动静。   他驻足,狐疑地看着厢房问:“赤朱,刚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赤朱皱眉,她顺着楚辞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有光影掠过,她恍然:“是大夫人房里留宿的壁灯灭了,我去重新点燃。”   说着,她几步过去,上了阼阶,伸手就欲推门。   “嘭”更大的茶盏摔落声响起。   楚辞眼瞳骤然紧缩,他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赤朱,抬脚就踹开房门:“琴娘?”   光晕乍现,明明灭灭之间,就传来惊慌的支吾声。   楚辞闯进里间,恰见一黑影正欲从窗牖那跳出去。   “哼!”他冷哼一声,宽袖一甩,从他袖子里蹦出三两个拳头大小的圆球。   圆球落地,啪嗒几声,滚动之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变形,最后竟成小指粗细的筋丝坠着圆球碎片。   “啵啵”那碎片相互碰撞,发出古怪的声音,然后弹跳而去,嗖嗖几下就将黑影捆了个结实。   先是捆的双脚,缠上膝盖,然后是双臂,直至前胸,最后一个圆球弹跳之间,直接塞黑影嘴里,堵住了对方口舌,以防叫喊和咬舌自尽。   “琴娘?”楚辞顺势点燃桌上闲鹤衔芝的黄铜灯台。   光亮一泻千里,亮如白昼,他也就亲眼看到姜琴娘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眼圈泛红,面色滚烫。   她眼眸水润,雾色蒙蒙,丹朱红唇逸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娇O喘。   她还有微末理智,蜷缩起来,委屈又无助地看着楚辞:“先生……我……”   楚辞大骇,他一把抓了架子上的衣衫盖上去,正想将人扶起来,谁知,才一碰触到,姜琴娘低吟一声,居然主动挤进他怀里扭蹭起来。   姜琴娘意识是清楚的,她晓得面前的人是楚辞,而非苏武。   吸入那等难以启齿的下作玩意儿,如果真到了非男人才能解的地步,她宁可将自个交付给楚辞,而非其他旁人。   “先生……”她扬起脖子,去蹭他脸,心头热臊的厉害,仿佛有熔岩地浆在喷发涌动,没法遏制也没法冷静,“先生……我……我难受……”   所有的臊意在四肢百骸里酝酿奔腾,却是根本找不到宣泄的口子,她红了眼,涌上湿润的眼花,无边媚色之中,平添我见犹怜的娇弱楚楚,约莫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就没法抵挡。   楚辞几乎瞬间就生了绮念,他一把握住她香肩:“琴娘?你这是……”   “给我,先生给我……”她急切地说着,柔弱无骨的小手像灵蛇一样钻进他衣襟里头,并扯松领口,覆上了他的胸口,胡乱摸着,丹朱红唇还往他凸出的一点喉结凑上去。   粉嫩的舌从唇缝之间探出,湿热的舌尖舔上去,像是婴孩儿含O吮O吃O奶的动作,十分笨拙青涩。   楚辞浑身僵硬,下颌线条绷紧到了极致:“琴娘,你冷静点。”   姜琴娘充耳不闻,她攀着他跪坐起身,柔软身子紧紧贴在他怀里,又细又直的藕臂像藤萝一般,缠绕着他的脖子。   舌尖往上,掠过冷硬的下颌,最后停在楚辞嘴角。   “先生……”黑白分明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清明,紧接着就是沉沦于自O欲O望的深海,“求你……要我……” 第45章 忍忍就好   粉嫩的小舌,带着笨拙和青涩,杂乱无章的在他下颌和脖颈间蹭过,温凉又潮湿,但凡是碰触到过的地方,都迅速升腾起燎原星火,灼灼如许。   “先生,求你…………”软语温言,呦呦低吟,入耳就化为最烈的媚药。   本就是心有所属经不了撩拨的,这声声哀求,才逸出口就惊醒蛰伏多年的野兽。   楚辞眸光幽深的可怕,他抱着她的手用力到想将人融进血肉里。   “大夫人?这是怎的了?”赤朱这会才反应过来,她想将人从楚辞怀里拽出来,可又不敢。   楚辞回神,他深呼吸,压下的澎湃欲望:“汀兰阁可有活水小池?”   赤朱连忙点头:“有的,屋子后面有一方小水塘,大夫人从前用来给重华小少爷养鱼的。”   楚辞弯腰抱起姜琴娘,边往外跑边道:“再去拿一些冰来。”   赤朱应下,转身就去了冰窖,至于房间里头被绑的黑衣人却是暂时没人理会。   虽是盛夏时节,可晚上气温较白天凉很多,一小池塘的水这会还是比较冷的。   “噗通”楚辞抱着姜琴娘跳到池塘里头,他只顾着她脑袋在水面上,其他的全陷进水里。   透骨的冰凉蔓延上来,像是最热的时候,喝下肚的冰镇酸梅汤,冷冷冰冰一下就消了热臊。   姜琴娘恢复点理智,她仰头眨了眨眼望着楚辞,好一会才认出他来:“先生?”   楚辞绷着下颌:“好些了没有?”   这话让姜琴娘想起自己起先的不知廉耻来,她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只很小声地应了声。   楚辞似乎很了解这些,他道:“你一会还会难受,忍忍就过去了,我陪着你不用怕。”   这话才落,姜琴娘果然就感觉到心底深处死灰复燃的滚烫滚滚而来,她惊慌无措,红唇边逸出一丝破碎浅吟。   “不用怕我在这,很快就过去了,乖。”楚辞低头,亲了亲她发旋。   姜琴娘咬唇,小小的呜咽一声,既是委屈又可怜。   楚辞心疼坏了,有心想用最快活的法子给她解药效,可他了解她,若真那样做了,等她一清醒,又该多情何以堪?   “听话,忍忍就过去了。”他不断在她耳边低声安慰。   姜琴娘抓着他臂膀,水下的身子蜷缩起来,强烈的空虚和难耐几乎将她逼疯。   她发出小兽悲鸣声,转身抱着楚辞就往他身上蹭:“先……先生……”   她已经没法了,只觉得世界最难捱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就像是被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分明怀里就抱着喷香的美味佳肴,可是却不能下嘴去啃。   “先生,先生冰块来了。”赤朱提着一桶冰飞快跑过来,离得近了,见两人那般模样,她惊的差点栽进池塘里头。   楚辞看她一眼:“把冰往这周围倒。”   “哦。”赤朱提起冰桶,哗啦一下,就将满桶的冰倒进姜琴娘身边。   冰块入水,雾气森森,池水蹭蹭冷凝起来,就像是赤脚才在冰天雪地里。   姜琴娘呻O吟渐小,极低的温度让她好受一些。   她整个人疲惫无力,软软地靠在楚辞怀里,小脸还苍白如雪,唯有那双唇越发的红,和脸色对比,当真美到惊心动魄。   “再去提一桶冰来。”楚辞低声吩咐道。   赤朱欲言又止,这会她总算瞧出姜琴娘的很不对劲来。   “先生,大夫人这是病了?”她问。   楚辞也不瞒她:“是被歹人吓了烟花柳巷里才会用的下三滥媚药。”   赤朱吃惊不已,连忙转身就又去拿冰。   如此三桶冰下去,半个时辰后,楚辞摸了摸她小脸,已经不烫了,就是身上靡颜腻理下的那股子春O情薄粉色都消退了下去。   她人像柔软的猫一样,安静又乖巧地缩在他怀里,呼吸放缓,似乎累得睡得了过去。   楚辞将人抱出水,几步跃上岸:“赤朱,给发大夫人换件衣裳,再去熬一碗姜汤来。”   赤朱跟前跟后,没了主见,只的楚辞说什么就是什么。   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之后,楚辞借着点燃的烛火,目光锐利地扫向企图逃跑的黑影人。   他冷笑了声,被他机关球捉了的人,全天下就还没谁能逃得掉。   “呜呜呜……”那黑影回过头来,惊骇地看着楚辞。   楚辞挑眉:“是你!”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姜琴娘起了歹心下手的人会是三房的苏武,他提拎着人出了里间,一把将人丢到厢房外头。   蹲下道:“苏武,我警告过你,收了你不规矩的心思,你记不住是不是?”   苏武脸上浮起狠辣,他嘴里塞着个鸭蛋大小的圆球,根本说不出话来。   楚辞睥睨着他,眼神漠然的像是在看个蝼蚁:“既然记不住,我今个就让记住!”   他说着这话,也不晓得在机关球上做了什么,绑在苏武身上   的机关球竟是像活物一样,不断收紧。   苏武眼球凸出来,惨叫都喊不出来,只能看到他身上被缠绑的地方缓缓勒变形,脚踝更是发出咔咔的骨头逐渐碎裂的声音,十分骇人。   “啊!”给姜琴娘打理好的赤朱走出来被苏武那模样吓了一大跳。   楚辞起身,双手环胸,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眼前的生死尽在他一念之间。   “去熬姜汤。”他冷喝了声。   赤朱颤抖了下,不敢多看,避让着跑出厢房,那模样就像是撞见了恶鬼一般。   “放心,我不杀你,省的脏我的手,等琴娘醒了,她若让你生,你便能苟且活着,反之她要你死,你便给我去死无葬生之地!”   碰触姜琴娘,这已是拂了楚辞的逆鳞,要按他的意思,自然该弄残了,让对方余生都过得生不如死。   但他尊重姜琴娘,愿意把人交给她处理。   他折身进了房间,不再管门口像死狗一样狼狈的苏武。   樱花粉纹绣大朵白色栀子花的薄衾被褥里,姜琴娘面色如雪的躺着,微润的青丝从软枕上垂落下来,乌黑亮丽,像丝绸一样。   楚辞顺手拿了细棉布,坐床沿一点一点帮着攒干青丝,动作细致又温柔,仿佛是在呵护擦拭易碎的水晶珍宝。   有晕黄的光圈打在他侧脸,额头和英挺的鼻骨连接出的赏心悦目的弧度下,是明灭的光亮和阴影,厚薄适中的唇有点光在唇珠上跳跃,勾起的嘴角,沉静又深远,十分安全可靠。   端着姜汤进来的赤朱驻足,她看着这模样的楚辞,忽的就踟蹰起来。   先生对大夫人,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第46章 你再睡会   盛夏天光亮的早,卯时分,天际灰暗,一线鱼肚白跃出东方,于薄暮之中带出微末曦光。   浓密长卷的睫羽轻轻动了动,姜琴娘猛地睁眼:“不要!”   她坐将起来,浑身了冷汗涔涔,细软的青丝沾染上额头,蜿蜒至雪白的脖颈,最后没入衣领里头,引人遐想。   “醒了?”趴床沿边的楚辞听闻动静,慵懒睁眼,狭长的星目还带着惺忪,似乎不太清醒,他单手撑着头,目光迷蒙地看着姜琴娘。   姜琴娘眨了眨眼:“先生?”   “嗯。”从鼻腔中低低应了声,磁性又蛊惑。   姜琴娘一下抓紧了薄衾,想起了此前的事,她颤着睫毛,轻轻挪了挪双腿,没感觉到身体有异样,适才松了口气。   仿佛瞧出姜琴娘所想,楚辞揉了揉额角,让自己清醒些道:“苏武给你下了媚O药,我让赤朱拿了冰块帮你捱过药性,之后两三天你可能会四肢无力,多休息。”   昨晚那种绝望到无以复加的心情,此时仍旧历历在目,姜琴娘白着脸问:“苏武人呢?”   楚辞道:“我绑了扔偏房里头,等你醒过来再处理。”   他顿了顿又说:“琴娘,有我在不用害怕。”   说着屈指挑过她下颌的细发,动作温柔地帮她理到耳后:“苏武是生还是死,都可以的,我保管做的天衣无缝,谁都不晓得。”   他声音轻,像是鸽子咕噜飞过后飘下的浮羽,可话里头的意思,却叫人胆颤心惊。   姜琴娘睁大了眸子看他,黑亮的眼瞳里头映出两个小小楚辞,面容清隽俊美,眉心那一线竖红纹,竟是有一种妖异的味道。   “我……我……”她抖着艳丽红唇,眼底尽是无措的茫然。   楚辞叹息一声,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不要担心,也不要有顾虑,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想法。”   姜琴娘抬眼,眼梢生出薄红,浸出水雾,既是委屈又可怜。   “逐他出苏府!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话。   楚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到底女人还是更心软一些,楚辞叹喟道:“我会帮你善后处理好,不留痕迹,你再睡会。”   姜琴娘往薄衾里缩了缩,见楚辞起身,似乎要离开,她心里莫名一慌,连忙拽住他袖角。   楚辞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姜琴娘反应过来,她呐呐松手,掩下睫羽,抿着红唇没有说话。   楚辞福至心灵,瞬间明了,他轻笑了声,从袖袋里掏出一食指长短的木头小人,那小人身穿甲胄,手持长剑,背负弓O弩,很有一番沙场战神的气势。   “这是机关人,给你玩耍,”他将木头小人塞姜琴娘手里,给她做示范,“这样扭一下脑袋,机关人手里的这个长剑就会像暗器一样飞出去,一样能伤人的。”   姜琴娘好奇地看着机关人,分明像是小孩儿玩耍的东西,可却又不一样。   “你拿着防身。”他眼底有笑意,像是初春消融的汩汩春溪,缓缓流淌,暖人心房。   姜琴娘捏着机关人,瞅着楚辞走去外间处理苏武,她才收回目光。   她将机关人放在软枕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又拿手指头轻轻戳了戳。   红艳的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那机关人仿佛真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她缓缓闭上眼睛,心里安定了。   楚辞是如何处理苏武的,姜琴娘并不知道,只是从那天起,三房的人再也没有在苏府出现过,仿佛一夜之间,三房上下人影无踪,再整个安仁县都见不着。   古氏那边,姜琴娘将分家的结果和三房出走的事支会了声,旁的并未多提。   老夫人古氏默默点了点头,如今苏家是姜琴娘当家,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唯一的要求,便是苏家能安然渡过这一劫就好。   隔日,姜琴娘没觉得不舒服便下床了,她看了楚辞送过来的花样。   那是一幅瑞兽白泽脚踏祥云之景,头生两角,颌下羊胡,狮身白毛,背上双翼的白泽目有悲天悯人点光,周身银白的祥云围绕,身上茸茸白毛随清风曳动,缠绕着白云水雾,当真缥缈仙气。   又有半轮旭日从东方一跃而出,叠峦云层遍染暖金,有晖光扫过来,将白泽羽翼渡过一层灿然鎏金。   光明和晦暗,投影和高亮交织在一块,就成一幅栩栩如生之景,让人想要当场跪拜。   姜琴娘被震撼了,炭条画她如今只能依着实物来画,可楚辞已经能够凭借高超的画技,与想象中亦能画出真实之感来。   这样的一幅花样,姜琴娘就是日夜赶工,到七月御品甄选的时候,她也没办法完全刺绣出来。   她当机立断找来苏瑶,两姑嫂关起房门研究了大半日,最后决定分工合作,一人绣瑞兽白泽,一人纹绣背景祥云等物。   为了在甄选之时,有一举惊人的效果,这样独特的画风不宜让更多的人知道,是故,只有姜琴娘和苏瑶两人来   日夜忙活。   两人吃住都在汀兰阁,不曾外出,也不曾多见外人,就是苏重华都少见了。   楚辞中途倒是来过几次,偶尔有色彩和光影不对的地方,他也能适当的指正。   这日他刚出汀兰阁,苏瑶面颊微红,神思恍惚,下针一个不对,就扎在了指头上。   她惊呼一声,连忙含住了指尖。   姜琴娘看她一眼:“怎的了?做了这么多年女红还会扎着手?”   苏瑶低下头,捏着裙摆不好意思的问:“嫂嫂,待甄选过后,你帮我说亲吧。”   姜琴娘刺绣的动作一顿,她忆起此前苏瑶说过的话,心尖微颤的问:“你属意……”   苏瑶看了看外头,很小声的道:“嫂嫂,你知道的,是扶风先生。”   这话一落,姜琴娘心口像被针刺了一下,她赶紧缩回手,不自觉看向妆奁铜镜前摆着的那机关小人。   “我晓得了,甄选过后吗,我帮你去说亲,”她顿了顿,收敛了情绪应下,“不过,我不知道会不会成。”   “没关系,”苏瑶眸子笑弯成了月牙儿,“我会努力让先生看到我的好,嫂嫂只管去说就是了。”   姜琴娘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勉强扯了下嘴角:“继续绣,快赶不上七月甄选了。”   苏瑶满心的欢心,少女桃腮雪面,眉目春情汩汩,当真像是要开得紧的枝头花蕾,颤巍巍的,带着露珠儿,芬芳四溢。   一晃,七月如约而至,安仁县靠着大殷南边,比之京城那边多了几分的水汽,在这个时节,也就越发湿热。   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正是御品甄选开始之时—— 第47章 我腻味了   大殷传统乞巧节,每一年除却新年元宵以外,最为热闹的节日。   毕竟满朝上下,三天没有宵禁,还有各种乞巧节特有的活动,兼之没有婚约在身的男女,皆可邀约外出游耍,故而很受欢迎。   然而这些却和姜琴娘无甚关系,她和苏瑶熬了几个晚上,一双眼睛熬得红通通的,像兔子眼睛一样,好不容易敢在最后一天将绣品弄了出来。   苏瑶早撑不住了,姜琴娘让赤朱扶她回去休息,她则还要将绣品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没藏好的线头要藏好,有脏污的地方要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末了,才能够裱起来,用来甄选之日用。   做完这些事,乞巧节已经过去了两天,县衙那边传来消息,只道朝廷下派来甄选的内府官员到了,预备乞巧节过后,就再双月湖畔举行甄选事宜。   姜琴娘松了口气,这样她还能有一天休息,养足精神头,甄选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揉着眼睛,太过疲倦,便止不住地流眼泪。   楚辞过来的时候,正见她捻着帕子在揩眼角。   他心头一紧:“琴娘?”   姜琴娘抬眼,脸上有瞬间的不自然:“先生怎的过来了?可是重华犯错了?”   听闻这话,楚辞眸光微深:“不是,我过来看看绣品。”   提及此,姜琴娘脸上露出点笑容来,她引楚辞到绣架前:“你看,都弄好了。”   拂开遮掩的轻纱,月华锦那清辉月华色泽下,是脚踏祥云,穿梭于云雾间的瑞兽白色,栩栩逼真的羽翼,灵动的眼神,都让人产生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   最为奇特的还是白泽画龙点睛的眼睛,楚辞移动脚步,变换了几个角度,仍旧觉得那瑞兽半开阖的眸光,都在注视着他。   “妙!妙!实在妙!”花样虽是他画的,可真真将花样变成精妙绝伦的绣品,那又是另外一番的震撼。   姜琴娘翘起嘴角,她喜欢女红,能瞧着一幅幅的名画佳作通过一针一线,在自己手中诞生,那种成就感不亚于重新画了一幅绝世名作。   “我想过了,先不拿出去,等云家露了底再将之展示,定然能获得内府大人的注意。”眼睛太干太涩,又还带酸痛,十分不舒服,她边说边爬帕子揉。   “眼睛不舒服?”楚辞上前半步,动作自然地拿下她皓腕,低头凑近了看她眼睛。   姜琴娘一愣,不晓得他何时离自己这样近的,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楚辞细细看她眸子,比常人要大一圈的眼瞳漆黑纯然,往常黑白分明的很,透着一股子少女才有的纯真感,如今布满血丝,眼梢红红的,像大哭了一场。   眼下还有明显熬夜带来的青黛,他倏的就心疼了:“什么事都不要再想,赶紧去睡一觉,身子和眼睛重要,往后莫再熬着,容易把眼睛熬坏。”   姜琴娘不自在,她想起苏瑶让她帮忙说亲的事,心里头一股子负罪感涌上来,让她有些烦躁。   她挥开他手:“我省的,先生若是无事,我想休息了。”   察觉她口吻中的不耐,楚辞皱起眉头,不过很快又舒展开:“嗯,你休息,我走了。”   他说着,当真折身出去。   姜琴娘捏紧了帕子,看着他的背影,微末的失落漂浮而起,像三月柳絮,纷飞扬扬,很快就和春风一起消失在视野尽头。   “对了,还有一事。”楚辞在屏风处脚步一顿,他转身回来,目光锁着她。   姜琴娘清晰感觉到心跳重重漏了一拍,她佯装自若的问:“何事?”   楚辞深深看她一眼,径直到白泽绣品前:“还有几日才甄选,这样的绣品需得保密才行。”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宽大的白色轻纱,姜琴娘记得,这是冰蚕丝,水火不侵,上回布帛坊走水,在火里他就给她这样的冰蚕丝裹身上。   只见楚辞将裱好的绣品不露缝隙的包裹了一遍,然后又摸出几个鸽蛋大小的圆球随意丢上头,就像是不经意的摆饰一样。   “若是有人想要破坏绣品,必定会让我的机关球先绑起来。”他回头看着她,又指了指其中一个,“你要拿的话,先拿这颗球就不会有事,除了你和我,莫要再跟第三个人说起,记着了?”   姜琴娘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如此,楚辞才离开。   “先生……”姜琴娘忽的喊住他。   楚辞前脚刚踏出门槛,他疑惑回身,幽深星目之中飞快蹿过一点芒光。   姜琴娘顿了顿,整理了情绪,轻言细语的道:“先生今年二十有余,不知道家中可有婚配?”   闻言,楚辞眉目间浮起一点笑意:“我跟你说过的,我上无父母下无手足,更无婚配,孤家寡人。”   说完这话,他挑眉,笑着问:“你想通了?”   铺天盖地的心虚莫名而起,就像是潮汐卷来,猝不及防。   姜琴娘舔了舔干裂的唇,用一种自己不明白的口吻说:“既是如   此,甄选会之后,我与先生说一门亲事如何?”   出奇的,楚辞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开心,反而脸上生出不悦来。   不过,他完美隐藏,不曾表露半分:“你若是将旁人说和给我,自不必再说,除却你,我谁都不会娶。”   他说完这话,到底还是意难平,拂袖就出来厢房。   姜琴娘心头一急,她追了出去,犹豫道:“先生就不问问,我是想说谁?”   “不必!”楚辞是真生气了,简直心肝都给气疼了,这女人自欺欺人就算了,还妄图将他推给别人,真当他楚辞是娶不到媳妇儿的?   他头都没回,丢下这话大步离开,青衫翻飞,那模样竟是不忿又恼怒。   姜琴娘站在门槛边,抿了抿红唇,良久没再说话。   她心里装着事,躺床褥上,本以为会睡不着,结果头一沾枕头,顷刻就睡了过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傍晚时分,她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大夫人,双月湖那边已经搭起了甄选会的台子,听闻内府大人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穿着一身紫袍,皮相甚是俊美,就是可惜了。”   澄琉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伺候姜琴娘用的同时,边将打听来的消息时候给她听。   姜琴娘用了一点乳鸽天麻汤暖胃,鲜香的汤水半点都不油腻,上头还飘着红枣,瞧着就甚是有味口。   “内府大人姓甚名谁?”她问。   澄琉道:“县令蒋大人喊内府大人秦大人,好像叫秦臻,能穿紫袍的,应当是挺大的官。”   紫色为尊,朝堂之中能穿紫袍的,那都是三品以上大元。   秦臻?姜琴娘咀嚼着这个名字,对宫廷内府那边,她是一点都没门路,也不清楚。   “这位秦大人来县里的第一天,就上了云家,是云四爷亲自招待的,关系还十分要好的模样。”澄琉皱着眉头道,又给姜琴娘盛了一小碗的珍珠白米饭。   颗颗分明得白米饭,浑圆如珍珠,饱满洁白,咬一口糯糯的带着米香。   姜琴娘食不言的用了个半饱,示意澄琉撤下去:“内府大人和云家关系好,这对我们不利。”   澄琉收捡了碗筷,犹豫问道:“不然再打量打量,看那秦大人喜好什么,咱们也投其所好?”   姜琴娘摇头:“现在才拉关系,已经晚了,先看云家那边出什么招儿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才想起没看到赤朱:“赤朱呢?”   澄琉笑道:“今日是乞巧节最后一日,赤朱想出去看看,我就让她去了。”   姜琴娘并不是苛待之人,她点头应下,便不再过问。   澄琉拾掇完了,再进来见姜琴娘在妆奁前绾发,她眸光微闪,很是好奇地就走到了绣架边:“大夫人,参选绣品都准备好了么?可是要婢子也一并收捡起来?”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动那绣品。   姜琴娘眉头一动,透过菱花铜镜,目光直射过去:“别动!”   澄琉手一抖,指尖离绣品堪堪只有半寸距离。   姜琴娘连忙起身,过去拽开澄琉,厉声道:“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碰。”   澄琉脸色发白,无措地点了点头:“大夫人,婢子记下了。”   适才,姜琴娘冷淡的道:“去吧。”   澄琉敛衽行礼,低着头出了房间。   姜琴娘绕着绣品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不对,才披了件外裳,准备往福寿堂一去,不管怎样,都要将所有的事支会给古氏知晓。   酉时末,姜琴娘从福寿堂回来,天色昏暗,阴云沉沉,她站在汀兰阁门口,眺望不远处的苍穹。   “甄选会是在明日辰时?”她问。   在外头玩耍了半日的赤朱心神还没归为,愣了下才道:“回大夫人,是明日辰时。”   姜琴娘皱起眉头:“准备一些遮雨的蓑衣,拆开缝成大片那种,明日应当会下雨。”   “啊?”赤朱跟着看了眼天际,“好,婢子一会就去做。”   姜琴娘提起裙摆,欲往屋里去。   “大夫人,不好了,”澄琉匆匆小跑过来,脸上焦急,“重华小公子上吐下泻,忽然发烧了。”   姜琴娘神色一凛:“重华怎会突然如此?”   澄琉摇头:“不晓得,今日晚膳之时,小公子就用的不多。”   “叫大夫。”姜琴娘吩咐道,脚步匆匆往勤勉楼去。   勤勉楼苏重华的房间,一阵阵的咳嗽声传出来,让过来的姜琴娘心都揪了起来。   “重华,重华怎的了?”她冲进来,没注意到坐在床沿的楚辞,微凉的手当先抚上了小孩儿额头。   平素精神百倍的小孩儿此时恹恹地躺在床褥里头,小脸潮红,嘴唇干裂。   他见姜琴娘,眼巴巴地喊了声:“娘亲,我难受……”   “乖,娘亲在,一会大夫来看了就不难受了。”犹如在姜琴娘心上剜了一块肉,小孩儿不舒坦,   姜琴娘也同样不好受。   “重华是用了晚膳后,忽然就吐了。”楚辞将手边的冰凉的帕子递给姜琴娘道。   姜琴娘叠整齐搁小孩儿额头降温:“晚膳用的甚?”   楚辞道:“空心肉圆,芙蓉豆腐、栗子炒鸡丝、醋搂鱼还有杏酪白果糕,都是常用的,我也用了。”   姜琴娘心都揪紧了,握着小孩儿的手:“重华听话,一会乖乖喝药,喝完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这话间大夫来了,姜琴娘连忙让开位置。   须臾,大夫道:“是误食了巴豆,小孩儿体弱,故而反应大一些,我开副方子,喝下明日退了烧就没事了。”   姜琴娘大骇:“巴豆?大夫确定?”   老大夫点了点头:“自然。”   一霎,姜琴娘表情冷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来人,给我把勤勉楼里的所有人,还有灶房的都叫到院子里来。”   楚辞同样面色凛然,苏重华拜在他门下,指不定日后就是他儿子,他自然同样上心。   “重华,你除了晚膳,还吃了甚?”他弯腰向床褥里头问。   没精神的小孩儿想了想,慢吞吞的说:“阿福给我吃过酸梅冰碗,说是娘亲那边汀兰阁送过来的,是晚膳前的事,我又渴又热就用了。”   阿福便是小孩儿的贴身小厮,照料日常起居,今年刚好十二岁。   几乎一眼明了,姜琴娘面容冷若冰霜:“把人给我带过来!”   一刻钟后,勤勉楼里升上晕黄烛火,悬挂在曲廊下的红纸灯笼,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映照出氤氲柔光。   两排人分男女左右站立,齐齐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姜琴娘冷肃着脸,嫩白的小脸在光影下,恁的让人心悸。   “阿福。”她不轻不重地喊了声。   十二岁的小少年身子一抖,脸色瞬间惨白。   姜琴娘眸光一厉:“阿福?”   小厮阿福噗通一声跪下了:“大夫人饶命,大夫人饶命……”   “哼,”姜琴娘冷笑一声,“你若无错,何来饶命一说?”   阿福磕着头,犹豫半天道:“大夫人,是有人叫小的这样做的,酸梅冰碗也是别人给我的,不关小的的事。”   姜琴娘哪里会不明白:“谁给你的?”   阿福浑身发抖:“是……是大夫人院里的澄琉姐姐,她说是大夫人您交代给小公子用的。”   乍听这话,姜琴娘心神大动:“你还敢狡辩?”   阿福涕泪横流:“小的没有狡辩,大夫人明查,确实是澄琉姐姐给的。”   姜琴娘胸口起伏,显然气得厉害。   楚辞背着手站她身边,睨了阿福一眼:“唤澄琉来,一问便知。”   姜琴娘点了点头:“赤朱,唤澄……”   这话还没完,赤朱拽了拽她袖子,吃惊的道:“大……大夫人,你快看那个是不是汀兰阁的方向?”   姜琴娘寻迹看去,暮色苍穹下,只见汀兰阁的方向浓烟四起,浓烈的像是烟墨染就,盘旋着随风直上。   “绣品!”姜琴娘惊呼一声,提起裙摆拔腿就往汀兰阁的方向去。   楚辞也是一脸肃然,他皱起眉头,看了阿福一眼吩咐道:“把人丢去柴房,务必守好了。”   勤勉楼的下仆晓得楚辞在府中的地位,故而无一不从。   从勤勉楼到汀兰阁,虽说不远,可小跑过来,也要花半刻钟的功夫。   待近了,能清楚看明白整个汀兰阁,从姜琴娘厢房里头传出来滚滚浓烟,并隐隐有呼救的声音。   姜琴娘几乎将牙龈咬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苏重华在这个时候生病,定然是为了调虎离山,目标亦在她房里明天要去参选的绣品。   她想也不想,正欲往里冲,楚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拿绣品。”   姜琴娘绷着小脸,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叮嘱了句:“注意安全。”   楚辞二话不说,抬脚就进了厢房,房间里头没明火,可有熏得让人没法睁眼的浓烟,还有那股子呛人的焦臭味。   “救命,救命啊……”屏风外间的绣架边,一团黑影在地上缓缓蠕动,并发出呼喊声。   楚辞没见着火星,微微放下心来,他挥袖掩唇,脚不转弯,径直往绣架去。   那团黑影抬起头来,认出来人,当即惊喜的喊道:“先生,扶风先生救救婢子……”   楚辞冷笑一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琴娘身边的婢女澄琉!   此时,她被机关球五花大绑着倒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浓烈的烟尘席卷口鼻,让她几欲晕厥过去。   楚辞靠近,他居高临下看了澄琉一眼,毫不犹豫地弯腰提拎起了那幅绣品。   “先生,救救我。”澄琉剧烈的咳嗽起来,软语哀求,脸上浸满湿润。   楚辞面无表情:“是该救你。”   他口吻浅淡的说着,澄琉心里的   狂喜还没逸出来,就见他捏起其中一块机关球,轻轻松松拖拽也像拉一条死狗般,将人拖了出来。   跨过门槛之时,他更是不管她,直接蛮横的将人撞上去。   “咚”头骨和门槛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澄琉眼冒金星,整个人差点没被撞晕过去。   步出房间,姜琴娘三两步冲上来:“怎么样?绣品怎么样?”   楚辞将绣品递给她,除却搁上头的机关球去了澄琉身上,绣品外包裹的冰蚕丝却是丝毫无损,里头的绣品自然也没任何损坏。   姜琴娘大大松了口气,她让赤朱抱好绣品,转头目光凌厉地射向澄琉。   “大夫人,房间里刚才烛火倒了,婢子担心走水烧起来,便想先行护着绣品,谁晓得这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将婢子绑住了。”   澄琉一张脸沾染了烟尘,黑黑白白,很是狼狈。   姜琴娘逼视着澄琉:“你给阿福的酸梅冰碗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澄琉心头一慌,眼神闪烁:“大夫人,什么酸梅冰碗,婢子不知道,定然是有人诬陷。”   姜琴娘不想听这些,澄琉跟了她八年,她自问待身边的人不薄,可到底还是出了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谁指使你干的?”姜琴娘开门见山,直接逼问,她也不想兜来兜去,起先澄琉就想碰绣品,不过是让她给拦住了。   澄琉不断摇头:“大夫人,婢子不晓得您说的什么,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哼,还嘴硬,”姜琴娘居高临下地睥睨过去,白皙侧脸冷酷无情极了,“你不说,我也省的,想坏了我绣品的,无非就是云家人而已,我只是想不到云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转头就卖主求荣!”   澄琉哭了起来,怎么都不承认。   姜琴娘懒得多费唇舌,明日甄选会还需要她操心,她挥手道:“来人,给我带去县衙,以偷盗主家的罪名告上去。”   澄琉脸色煞白:“不要啊大夫人,婢子说,婢子什么都说……”   “晚了!”姜琴娘吐出这两字,“卖主求荣的奴婢,在大殷可是要被流放三千里,你这样的脸蛋,约莫还走不到三千里。”   澄琉彻底怕了:“大夫人饶命,我愿意招供出云泱,是他给我银子让我干的,还拿婢子家中幼弟来威胁,婢子实在没法子了。”   姜琴娘怒极反笑:“你没法子?你就在重华吃食里下巴豆?你还有没有良心?”   和恶意损坏绣品比起来,姜琴娘最是不能容易苏重华有半点的好歹。   虽不是她亲生,可她当成眼珠子的小孩儿,就是她这辈子的希望。   她不顾澄琉的哭喊,冷面冷心道:“带下去,明日送去县衙。”   她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不然日后是个阿猫阿狗的都敢在她和重华身上动手脚。   澄琉被护院拖了下去,整个汀兰阁清净下来,姜琴娘只觉脑子抽抽的疼,整个人疲惫得很。   赤朱差人进房间收拾起来,姜琴娘站在阼阶阴影里,伸手揉着眉心。   楚辞看着她,眼见没人注意,遂站到她身边,伸手揉上了她太阳穴。   微凉的指腹,不轻不重的力道,带来恰好到好处的舒适。   姜琴娘沉溺了一瞬,赶紧反应过来:“先生,不要这样。”   楚辞见有人从房间出来,他捉住她手腕,顺势将人带进了偏房里头,并关上了房门。   姜琴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瞬间紧张起来:“先生,你这是要作甚?”   楚辞看她一眼,没好气的道:“外头都是人,我能做甚?”   他说着,颀长如玉的身形站到她面前,将人悉数笼罩进自个的气息里,才又伸手给她揉着额角。   “不用费心,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没事的,安心明天的甄选会就是。”楚辞低声安抚道。   仿佛他这话带着莫名的力量,一入耳,姜琴娘心神就松弛下来。   她叹息一声,敛着眉目,苦兮兮的道:“还好先生未雨绸缪,不然就让澄琉得逞了。”   此时她想着这点,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明日拿不出绣品,整个苏家都要吃罪。   她想着甄选会的事,就没注意楚辞和她的距离有多不妥当。   好一会,她忽的问:“我打听到,此次甄选会,是内府穿紫袍的秦臻大人亲自来的,先生可曾听说过此人?”   楚辞面无表情,他点了点头:“听过的,这人是个太监,生了长俊美的面皮,在京中很有势力。”   姜琴娘拧起了娥眉:“这人来县里的第一日就去了云家,和云泱关系不错的模样。”   楚辞嗤笑一声,眼梢带着明晃晃得讥诮和不屑:“这人好男色,最喜那等长相阴柔漂亮的。”   姜琴娘恍然,跟着她又觉得这话题不太好意思:“那其他的呢?”   楚辞眯起星目,想了想道:“你应当知道,当今陛下年仅十六,还不曾亲政,朝堂上有三股最大的势力,一是辅国大臣,二   是秦臻那一脉的奸佞宦臣,三则是陛下自个手里的,诸如金鹰。”   “所以,秦臻不是一般的势大,此次他亲自来安仁县,约莫是为了云泱的缘故。”   姜琴娘觉得更不乐观了:“那这样看来,云家几乎想当于内定,今年的甄选会没意思。”   她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那幅绣品。”   楚辞勾起嘴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一定。”   姜琴娘抬眸看他,不明所以:“以秦臻和云泱的关系,云家的云霞锦和绣品一定能中的。”   楚辞见她脸上疲惫淡了,似乎并不头疼了,才说:“你忘了,还有位金鹰也在安仁县的。”   乍听此言,姜琴娘黑眸一亮。   楚辞道:“一众宦臣当下胆大包天,企图将陛下架空成傀儡,故而和金鹰之间多争端,所以但凡是秦臻愿意的,金鹰定然会反驳。”   姜琴娘不自觉往深处去想:“可是,金鹰大人应允的,秦臻也同样不会选的。”   楚辞低笑了声,屈指刮了她小鼻尖一下:“那都是朝堂权臣之间的争斗,你管那么多做甚?安安心心去参选就是。”   “也是,”姜琴娘恍然大悟,浑然没反应过来刚才楚辞的小动作有多亲密,“我想多了。”   话头到这里就止住了,偏房里头瞬间安静,整个气氛好似一下凝滞了起来。   姜琴娘不自在地仿佛听到了自个心跳声,砰砰的,就想是无数只兔子在胸腔里头胡乱蹦跶。   楚辞垂眸看她,见她耳朵尖微微泛着薄粉,白面如玉,浓密长卷的睫毛颤着,丹朱红唇抿着,那娇弱勾人的身子暗香浮动,就能让人心猿意马。   他斟酌开口:“琴娘,往后莫要把我推给别人。”   姜琴娘不说话,头也没抬。   楚辞叹息一声,想着要如何说:“我在沙场那些年,若是要成家早便娶了,又何须等到现在?只因着那些人都不是你。”   姜琴娘心尖颤了几颤,就好像是有浮羽来来回回扫过。   “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心悦你。”楚辞绷着一张脸,认真说道。   姜琴娘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说和亲事的事,你若不喜就算了,我……”   她咬了咬唇,心头蔓延过一丝丝的甜蜜,又带着巨大的无措。   “我说过的,我不嫁人了。”她坚持道。   楚辞应了声,也没逼她:“没事,我等着,你什么时候想通我就什么娶。”   总是早些年就认定了,便是温水煮青蛙,他都要慢慢把她给炖了。   姜琴娘却是有些急了,又带着点烦躁不安:“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我说了我不嫁人不嫁人!”   楚辞反而笑了,看她跳脚的模样,甚是有趣。   “晓得,你不嫁人。”他敷衍的附和她,“我不逼你,日后再说。”   他都这样说了,姜琴娘也不好再追究,不然还显得她多在意。   两人又在偏房里等了会,外头没人了,才一前一后出来。   房间里头,赤朱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澄琉打翻烛火,本是想去点燃绣品上覆的冰蚕丝,哪知绣品没点燃,反而火星溅到地上,灼上厚厚的帷幔,一时之间没烧起来。   汀兰阁的事了了,可勤勉楼那头苏重华还病着。   “你回去休息,重华那边有我照看着,莫要担心。”楚辞提议道。   姜琴娘思忖了片刻,点头应允:“那便劳烦先生。”   见她这样客套,楚辞眼底叠起一抹幽深:“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去双月湖。”   自此,一夜无话。   第二日辰时分,天光大明,风光旖旎的双月湖畔早早便人声鼎沸。   位于湖中心搭建了宽敞的台面,四周坠轻薄白纱,另上首位置摆放几把圈椅和长案几,外头一点,是一圈圈的黑漆矮脚案几。   盖因安仁县多丝绸商贾,即便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城中家境殷实的富户也不在少数。   故而,参选的人也很多,另外还有来看热闹的,一时间,整个双月湖不管是岸边还是湖心台面,放眼看去,都是人头在攒动。   御品甄选,分为两种,一种是珍稀布料的甄选,第二种是绣品甄选,两种甄选耗时耗力,故而一共分为三天。   今个第一天,是布料甄选,明后两天才会轮到绣品。   布料甄选,苏家本是准备拿月华锦来参选,可姜琴娘手里有了金鹰令,加之布帛坊的走水,苏家便果断放弃了这一项。   便是如此,姜琴娘今日也来了湖心台面。   她想看看秦臻是何许人,会不会是云家的云霞锦顺利入选。   辰时末,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上首位置的县令蒋明远翘首企盼,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姜琴娘站在人堆里头,心知肚明等的应当就是内府大人秦臻。   陆陆续续有参选的丝绸商贾先行领了号牌,并按着号牌的位置将自个带来的布料裹着放到黑   漆矮墩案几上。   布料放好以后,场中不留人,所有人都退到后头等着。   一匹接一匹的布料摆满了场中黑漆矮墩案几,可仍旧不见秦臻人影。   蒋明远坐立不安,他抚着胡须,正准备差人去催一催,就听闻外圈传来骚动。   “来了,大人来了……”有人这样小声说着。   蒋明远神色一震,正了正衣冠,慌忙走出来相迎:“下官见过秦……金鹰大人?”   来人一袭玄色打底纹绣暗金色展翅金鹰的制式朝服,脸上带着鹰喙尖利的金子面具,通体金灿灿的,再是显眼不过。   金鹰跃众而出,站在蒋明远跟前:“怎的?本官不能来?”   蒋明远回神,连忙道:“没有,没有,大人能来监督参选,下官求之不得,大人请上座。”   金鹰一手搁腰腹,一手背身后,踱着步子上前,当然不让占了正中间的尊位。   蒋明远面露难色,这位置是给秦臻准备的,如今金鹰坐下了,他还真不敢将人请起来。   “看来,是本官来迟了。”   就在金鹰堪堪坐下的瞬间,一道略带阴柔的嗓音响起,紧接着一身紫袍人影徐徐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月白圆领窄袖锦衣的云泱。   那紫袍人,面容俊美妖异,长眉入鬓,狭长的凤眸凌厉,面白唇红,端是一副昳丽浓烈的相貌。   姜琴娘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这人像是一朵红罂粟,映着点点黑蕊,美得邪气,而且一看就不像是好人。   若说楚辞表面看是清隽的端方君子,时常绷着一脸正经认真的模样,举手投足也做足了君子的风仪,那这紫袍人便是世间少有的奸佞真小人。   一个是云端的仙鹤,一个则是深渊毒蟒。   常年身处高位,那一身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大气都不敢出,且自发让开道来。   秦臻信步走来,他身后的云泱面带笑容,那派头十足的狐假虎威。   “是你,”秦臻看着金鹰挑眉,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狠辣,“我当你死在外头了,原来躲在这等小地方。   金鹰不为所动,只反讥回去:“放心,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秦臻冷笑,他也不计较位置,直接到过去,随意坐到另一头,离金鹰远远的。   他扫视一圈,凡在他目光下的,诸人无一不低头噤声。   “就这么个差事,金鹰你也要跟我抢?”秦臻掸了掸袖子,淡淡的问。   金鹰背脊笔直,坐姿十分赏心悦目:“何来抢一说?先来后到的道理,约莫秦公公是不明白的。”   一句“秦公公”像是踩着秦臻痛脚,让他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哼,”他冷笑一声,目光从金鹰腰间挂着的金鹰坠儿上滑过,“我当你这干什么,原来是会女人来了。”   金鹰波澜不惊,仿佛不管秦臻说什么他都刀木仓不入。   他瞟了眼云泱:“玩女人,总比某些人没物件只能玩男人小倌的好。”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外圈的人听不到,可一边的蒋明远正正听个明白。   他鬓角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一身止不住的发抖,听闻这等秘闻,约莫他是活不久了。   秦臻凤眸微眯,上挑一丝,斜睨着不远处的姜琴娘:“我的眼光不比你的好,果然是个世间少有的尤物,你说,这样的女人弄去京城,该多少人争着抢着春宵一度来着。”   挑衅意味十成十,金鹰抿紧唇,一字一句的道:“玩物儿罢了,总归这些时日已经腻味了,你随意。”   秦臻翘起兰花指,敛了下鬓角细发,他似乎在思索金鹰话中真假:“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又对身边的云泱一点下颌:“去,将那寡妇请上来。” 第48章 你好寡妇   在秦臻看过来的时候,姜琴娘心头一跳,就晓得要不好。   然,不待她离开,云泱已经走了过来,他站在一丈远的地方,挑起眉梢,嘴角露出嘲弄之色:“苏大夫人,请吧。”   姜琴娘神色微凛:“做甚?”   云泱轻笑了声:“内府秦大人有请。”   姜琴娘看了眼不远处的秦臻,那样一身威仪,气势斐然,兼之相貌秾丽,轻飘飘地看过来,视线撞上,顿叫人呼吸都凝滞了。   她又看了看戴着金面的金鹰,见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适才深呼吸口气,紧了紧手心走出来。   “民妇苏姜氏,见过大人。”她上前站定,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秦臻眯眼,狭长的眼线带出凌厉的气势:“你就是那个三嫁的寡妇?”   姜琴娘面色无波:“回大人,正是民妇。”   “呵”秦臻嗤笑了声,单手撑额角,侧目对金鹰道:“原来你好寡妇,也难怪寡妇带劲,一般女子比不上。”   因地位尊卑差别,连这话下的轻视和侮辱都没法表现出恼怒来。   金鹰目光冷凝,不带半点温度:“我从来不知道,秦公公竟然这样嘴碎如长舌妇,千里迢迢跑来安仁县,就为了跟说耍嘴皮子。”   秦臻并不恼,他朝姜琴娘招手,示意她站到近前站到身侧来:“金鹰你眼光好,本官我也觉得不错。”   金鹰倏的握紧了手,沉冷暗色在眼底一闪而逝。   姜琴娘不敢不上前,她低眉瞬间站过去,距离秦臻和云泱仅差半臂之远。   “民妇陋颜粗鄙,唯恐污了大人的眼。”她道。   岂料,这句话之后,云泱幸灾乐祸笑了声,猛地伸手一推她。   姜琴娘身形不稳,不受控制地正正往坐着的秦臻怀里倒去。   秦臻不疾不徐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抵在姜琴娘肩,将人挡开。   他轻描淡写地瞥了云泱一眼,而后余光落到金鹰身上。   谁知金鹰看都没看这边,甚至还转头跟蒋明远说着什么,蒋明远不断点头。   暗芒在秦臻凤眸之中蹿过,他稍稍用力,将姜琴娘推开,很是嫌恶地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指头:“滚远点。”   姜琴娘如蒙大赦,连忙低着头应下。   云泱目光沉了沉,死死盯着逐渐退远的姜琴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琴娘退回人群之中,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一松懈,她才发现手心后背尽是冷汗涔涔。   赤朱赶紧挽着她:“大夫人,怎么样?”   姜琴娘抿着唇,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上首位置,蒋明远轻咳两声,硬着头皮对秦臻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开始甄选会了?”   秦臻骄矜点了点头,对云泱道:“去吧。”   在蒋明远不明所以的注视下,云泱一掸袖子,甚是春风得意地弯腰拱手:“草民遵命。”   他轻笑了声,从上首位置上下来,走到场中摆满布料的众位黑漆矮墩案几边,装模作样地挨个看了圈,随后摆手道:“换下一批。”   这话一落,当即有伙计上场,将参选的布料搬下去,然后第二批的布料上场。   金鹰见云泱狐假虎威的势力模样,冷笑道:“对陛下交代的事,秦公公就是这样敷衍的?”   秦臻扬眉,不以为然:“有甚不妥?还是说参选的布料里头,有金鹰你的姘头在?若是如此你直说,本官让她一步登天。”   金鹰怒极反笑:“本官没秦公公有口气大。”   场上,云泱已经飞快看完了第二批,该说他根本就是走个过场。   这般明目张胆的舞弊,让场外众人心生怨怼,三两低语不甘起来。   赤朱轻扯姜琴娘袖角:“大夫人,幸好咱们没参加布料的甄选。”   姜琴娘并未因此而庆幸起来,反而更是忧心忡忡:“你莫忘了,云家同样参选了第二项的绣品,云泱的胞妹云雒更是想借此进宫成为御庭绣娘。”   她顿了顿,即便是有金鹰坐镇,可也不放心:“秦大人主持甄选会,既是这样选了布料,最坏的结果,很可能也会同样选绣品。”   “整个安仁县,除却云家,哪家的机会都不大。”姜琴娘叹息了声。   赤朱不忿起来:“这些人,眼里都没有王法了。”   姜琴娘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有王法也轮不到咱们这等平民百姓。”   这几句话之间,云泱已经飞快看完所有的参选布料,最后自然而然他选了云家的云霞锦抱到秦臻面前。   “大人,草民选这一匹。”云泱笑着道,眉眼潋滟生姿,极为漂亮。   他手上的云霞锦,迎着点光,灿若云霞,瑰丽澄金,如同仲夏傍晚天际叠峦叠嶂的晚霞烟云,华美绝伦。   秦臻抬眼,薄唇带笑:“哪家的?”   云泱笑道:“草民云家的,谓之云霞锦,色丽明艳,取自云蒸霞   蔚之意。”   “有意思,”秦臻淡淡的说,抬手就允了,“那就这了吧。”   得偿所愿,云泱笑的越发开怀:“草民多谢大人。”   前前后后,半个时辰的功夫都没到,甄选的布匹竟然就定了。   众位围观的百姓和商贾目瞪口呆,纵使大多数人都明白云家的云霞锦很是不错,在此次甄选中大抵会胜出,可谁都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胜出。   便是心服口服,也难免会生出不平来。   绝大部分的百姓商贾并不清楚秦臻的身份,只见金鹰也在场,当即就有刺头站出来呛出声——   “金鹰大人,既是御庭甄选,当公平公正,草民等人不服,请大人做主。”说着,一波的人跟着就跪了下来。   金鹰眸色幽深,他搁案几上的手倏的握住,似乎在隐忍怒意,好一会才转头对秦臻道:“秦公公此番作为,本官定然会上奏陛下。”   说完,他又对众人说:“事关御庭贡品,兹事体大,任何不公本官都会上奏陛下,绝不姑息。”   众人面面相觑,话到此处,只有认下了。   秦臻却是懒懒看了那起先呛声的商贾一眼,阴气森森地冷笑道:“对本官有质疑?谁能拿出比云霞锦更好的布料,本官也能选他,若是拿不出来……”   他威胁地笑了两声,让人发憷。   整个安仁县,能和云家云霞锦相较的,也就只有苏家的月华锦了。   那人也不知到底是真蠢还是故意,听了秦臻的话,想也不想就对姜琴娘说道:“苏大夫人,你家的月华锦呢?月华锦总能和云霞锦相较一番。”   这话一落,云泱的表情也冷了,他狠厉地盯着姜琴娘,不怀好意的道:“确实,不瞒大人,苏家的月华锦倒是比云霞锦更好来着。”   秦臻看过去,视线直射姜琴娘。   姜琴娘皱起眉头,烦躁地看了那多事的商贾一眼,只得道:“回大人,苏家月华锦今年已经没有任何余量,故而草民放弃了布料的甄选,又兼精力有限,所以只准备在绣品上参选。”   毕竟,布帛坊走水,一把火将所有的东西烧的干干净净,现在那废墟都还在,她也没说谎。   那商贾反应过来,顿时面露尴尬,不好意思的对姜琴娘拱手道:“苏大夫人抱歉,在下一时给忘了。”   姜琴娘摇了摇头,也不好计较。   秦臻屈指轻敲案几,问蒋明远:“明日是不是绣品的甄选?”   蒋明远连忙应是,不敢敷衍:“盖因绣品参选的人太多,故而明后两天都是。”   秦臻意味深长地看着金鹰道:“何须明日,目下就开始吧。”   说完,他顿了下,口吻莫测的又说:“你既然是参选的绣品,把你绣品拿上来本官一观。”   姜琴娘微怔,秦臻忽然这样说,完全打乱了她的安排,一时之间,她倒不晓得要如何应付才好。 第49章 晚上找我   在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些人,身居高位尊荣无比,所说的话,不论对错,都是不能去反驳的。   秦臻在姜琴娘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秦臻既是让她率先拿出参选的绣品,姜琴娘飞快衡量利弊之后,低眉顺眼地应喏遵从。   “参选时辰忽然提前,请大人稍等,民妇这就差婢女回府拿绣品过来。”她道。   秦臻可有可无地点头,蒋明远连忙让人通知其他绣品参选商贾赶紧拿绣品过来。   姜琴娘拉着赤朱退到后面,隔着人群,她看了看金鹰,心头有些不安,虽说楚辞说过金鹰和秦臻不对付,可这种将希望寄托于在别人身上,本就是靠不住的。   她叹息一声:“赤朱,去绣坊那边,上回我给绣娘的兰花花样,她们应当有刺绣出来,就用兰花刺绣赶制一套成衣送过来,动作要快。”   晓得这会不是多问的时候,赤朱接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匆匆往绣房去。   姜琴娘目光遥遥地落在云泱身上,丹朱红唇微微翘起,眼梢带着些许嘲讽。   云泱想借秦臻的手,率先看她的底牌,从而好压制她。   可即便是垂死挣扎,那也是会挣扎的,她绝对不会如云泱的愿!   所以,那副祥云瑞兽白泽绣品自然不能一开始就拿出来示人。   不多时,陆续有参选的人抱着绣品过来,或大或小各色绣品被绣房抱着,一一在秦臻面前展示。   秦臻单手支着额角,凤眸半阖,似乎在看着,又像是没有看。   七月的艳阳下,越来越多的人站在场中,当场就有年轻的绣娘吃受不住暑气,噗通当场晕了过去。   “嗤,”秦臻哂笑,秾丽到超越男女的艳色,不管是任何笑,浮现在那张脸上,都漂亮到动人心魄的悸动,“这般就受不住了?”   他屈指轻敲案几,冷酷无情的道:“抬下去出局。”   他也不解释,仿佛一应举止都是依自个喜好在决定,端的是让人心寒。   姜琴娘心不断往下沉,她看向金鹰,鎏金鹰头金面下遮着脸,让人没法看清金鹰的表情,只能见着他抿着唇,下颌线条紧绷,可是从头至尾,他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姜琴娘叹息一声,这场甄选会已失了原本的意义,云家借势而上,她能遇见,云泱是肯定不会放过苏家的。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脑子里各种念头纷杂,目下她已经不期望绣品能入选御品,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保全苏家。   她可以不在乎苏家其他人,但是苏重华却是她的心头肉!   “大夫人,成衣来了。”赤朱气喘吁吁,拎着个小包裹飞快跑过来。   姜琴娘生出紧张来,她接过小包裹,扒拉开往里一探,见着裙裾上栩栩如生的兰花图案,再是熟悉不过。   她顿了顿,看了眼秦臻,咬牙道:“我去了。”   话毕,她踏出人群进入场中。   霎时,上首位置上的几人同时看过来,云泱幸灾乐祸充满恶意,秦臻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金鹰就没法探知情绪。   姜琴娘默默找了个空位,将小包裹放在案几上:“大人,民妇绣品拿来了,不过民妇制成了成衣。”   秦臻打了个响指:“既是成衣,你穿上。”   姜琴娘怔然,面露难色:“大人……”   “有何难处?”秦臻扬起下颌,“成衣绣品,不就是拿来用的?”   姜琴娘咬唇,沉吟片刻应下:“民妇遵命。”   她说着,喊上赤朱,问蒋明远寻了个可以临时遮掩的地儿换衣裳。   那衣裳的尺寸其实不合姜琴娘的,然目下也只有硬撑。   对紧了的地方,赤朱拿随身小剪子,三两下放了折儿,对松垮略大的地方,姜琴娘则自个捏起绣花针,飞快几针改动起来。   待到一应妥当,已经是两刻钟后,赤朱后退两步,眼底爆发出亮光。   “大夫人,你真好看。”她赞叹道。   今个的姜琴娘只简单挽了轻便的堕马髻,髻上斜插素银白玉兰花簪,柔软的额发半遮饱满的额头,后捋在耳后,鬓角还钗坠细银流苏的拇指大小的蝴蝶双钗。   带嫩气的小脸不施粉黛就已经肤白唇红,黑瞳还又圆又黑,透着黑白分明的纯然,转眸望过来的时候,水润点漆,软糯娇娇。   偏生那身段,前胸鼓囊囊的呼之欲出,腰姿又细的一折就能折断一般,还有那双裙裾包裹的大长腿,纤细笔直,只恨不能叠着那腿挂腰上才好。   赤朱巧看得脸红红的,她拿了外衫伺候姜琴娘穿好,用银制搭扣松松扣住,然后又选了同色的披肩搭上,稍微往前胸拢,适才好上一些。   “走吧。”姜琴娘深呼吸。   此时,双月湖湖心台面上,秦臻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看了好几轮的绣品,都觉得不甚入眼。   他不断挥着手,让人上来又退下。   就算这其中有绣娘的   针法精湛,可在他眼里这些都太过逊色了,还比不得京城里头的绣娘,所以到底是偏僻的郡县。   秦臻又看了一会,忽然偏头问云泱:“你家的绣品在何处?”   云泱拱手:“大人稍等,草民这就让胞妹云雒送上来。”   云家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只见云泱一挥手,四名姿色不俗的婢女抬着一红绸覆盖的东西款款走来。   位于四人之后的,是一身穿鹅黄色撒花烟罗衫的女子,那女子年约十七,生的花容月貌,桃腮雪面,端的是端方大方,气度不凡。   最为特别的,还是她那一双亮若水晶的黑眸,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很是精神。   如果说姜琴娘的眸子,因着眼瞳又黑又大,而水雾蒙蒙,透着勾人的清媚,而这女子的眼睛,则宛如宝石,被日光一照,能亮灿的让人无法忽视。   她站上前来,敛衽行礼,柔弱轻羽的道:“民女云雒,见过诸位大人。”   这话一落,场中诸人齐齐讶然,云家云雒养在深闺,轻易不得见,早就听闻容貌出尘,说是安仁县第一大美人儿都不为过。   今日众人一见,只觉名副其实,果不其然。   “你的绣品呢?”秦臻问。   云雒微微一笑,莲步轻移,亲手一扯红绸。   顿时,漫天红色之中,忽的闪现出一抹橘红霞色,那霞一点一点,由热烈的颜色转变为鎏金暖黄,最远处是一抹银光的白和苍穹的蓝。   整副绣品,正正就是一副盛夏傍晚图,西方天际云层叠峦,在云霞锦之上,又用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制了一遍,不曾用让人眼花缭乱的针法,就只是平针。   大片大片的平针铺陈,在本就色彩绚丽的云霞锦上,又用浅色一度的颜色顺着锦缎纹理来纹绣,虽是没固定的花样描出,可那仿佛云絮流动的霞色,足以以假乱真,让人惊叹不已。   秦臻勉强打起精神,细细打量那绣品,抚掌笑了:“妙!此等绣工和锦缎,想来足以让后宫贵人爱不释手。”   云泱脸上浮起得色:“多谢大人赞赏,小妹当不得这样的赞誉。”   秦臻目光落云雒身上:“貌色倾城,这等偏远郡县,还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又还会一手精湛绣活,难得。”   他说着,甚是挑衅地看向从头至尾一声不吭的金鹰:“金鹰,你以为如何?”   金鹰讥诮轻笑:“不如何。”   “哦?”秦臻长眉一挑,“莫不是在你眼中,这样的绣品竟不好?”   金鹰道:“尚可。”   这样精妙绝伦的绣品只才得了个“尚可”的评价,秦臻当即冷笑出声:“本官就选云家的锦缎和绣品进内府成为御品,你又能如何?”   暑气太甚,秦臻已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   金鹰冷冰冰地看他一眼:“不如何,秦公公要以权谋私徇私舞弊,目下我是没法奈何你的,不过我定然会上奏天听,请陛下定夺!”   这样的把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可在眼下,以秦臻为首的宦臣集团和皇帝麾下的金鹰生了冲突,不用想,便是小事,皇帝也一定会当成大事来处置。   正好朝堂之中,皇帝正想削弱宦臣手中权力,送到手上来的刀,不用白不用。   秦臻明显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脸色沉了下来,不善地盯着金鹰。   他冷笑一声:“金鹰莫说我不给你脸面,你要能找出超过云家的锦缎和绣品的,本官自然也能选,若不然,怕是以权谋私的人是你!”   言语中的狠厉,仿佛挟裹着刀片,又像是冰珠,冷的人浑身发抖。   金鹰半点不惧:“参选的绣品,不是还没看完么?”   秦臻怒极反笑,拂袖坐下来继续看:“所有参选绣品,全都给本官抬上来。”   话毕,蒋明远慌忙下去安排,让还没上的绣娘赶紧抱着绣品上去。   可有云雒的绣品珠玉在前,这些绣品再是出彩,也被比衬的犹如鱼目和珍珠的区别,差距甚是明显。   秦臻薄唇噙着冷笑,飞快看完一波又一波,不过片刻功夫,他竟是已然看完两天需要参选的所有绣品。   最后一幅绣品被撤下来,秦臻目若鹰隼地盯着金鹰:“所有参选绣品除却云家的,皆不入本官的眼,不知可否有入金鹰你的眼的?”   金鹰下颌紧绷,淡淡的道:“还有一幅绣品,秦公公没来得及看。”   秦臻冷哼:“不就是金鹰你姘头的绣品么,叫她快些出来,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这绣品精妙还是人精妙!”   云泱和云雒对视一眼,脸上浮起浅笑:“秦大人莫要生气,毕竟有些人分明是绣花枕头,可却没有自知之明,尽走歪门邪道的路子,妄图一步登天。”   这话中暗讽不言而喻,金鹰面不改色,他屈指轻敲案几:“绣品还没看到,如何能断言?秦公公怕是被公狐狸迷得色令智庸,无法胜任陛下所托。”   何谓“公狐狸”再是明显不过,有听到这话的人当即低笑出声。   云泱面色难看,想发作被秦臻伸手一拦。   “废话少说,本官倒要看看是何等的绣品让你这样推崇。”秦臻眼底已经现杀意。   这话一落,不远处当即传来阵阵惊叹声。   “兰花,是真的兰花!”   “月下幽兰,快拧我一下,我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是兰花,真兰花怎能缝制在裙裾上?”   ……   伴随着一声声的惊疑和赞叹声,众人分开道来。   刹那,清辉月下的空谷幽兰在妩媚如妖的饱满身段上肆意怒放生长!   这是一件裹胸曳动长裙,通体用月华锦裁成的,只见三层叠峦的裙裾上,真切堪比真实的兰花叶片舒展,颤巍巍的花苞被半藏在叶芯之中,将露未露,像是清媚如许的清雅幽兰。   那整株兰花,从鼓囊囊的胸口位置缓缓往下,纤长的叶片绕着一折堪断的腰姿,含羞带怯的花苞正正在左大腿的位置,随着裙裾摆动,就像是在随风飘摇。   至于根部则延伸到膝盖侧面,既是显眼,又带点缀,甚至于层层叠起的裙裾边缘,也绣着微末兰花瓣,随着走动,犹如已经盛开的兰花缤纷飞扬。   姜琴娘施施然走来,映着烈阳日光,面容娇娇,白嫩如乳,极为漂亮。   她唇色天生就很红,像是丹朱染就,透着一股子的妖媚劲,这会映着身上逼真的清兰,兰花的清正端庄中和那股子媚,糅杂成一种矛盾而奇特的气质浮在她眉宇间。   “民妇,见过诸位大人。”她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红唇轻启,声若鹂英。   湖心有风而起,吹拂起裙摆,层层叠起的边摆荡开一丝弧度,宛如湖中粼粼波光,众人才看清那裙摆边缘用极淡的湖水蓝纹绣着水波纹,就像那是拿兰花生长在水上一般。   满场寂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姜琴娘身上,这时候没谁吭声。   云雒不自觉捏紧了拳头,目光落在裙裾兰花上就挪不开了。   云泱表情也很难看,他隐晦的朝场中另外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猛地高呼起来:“姜氏舞弊,拿一朵真兰花缝裙裾上滥竽充数,算不得数!”   这话一落,秦臻目光锋利。   简直蠢货!   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是姜琴娘裙裾上的兰花再是和真的一模一样,可谁都能想到,她决计不可能用一朵真兰花缝上去。   姜琴娘微微一笑,她身形转动,面对那人,扬起下颌说:“若我姜氏拿真兰花故弄玄虚,我不得好死,若不然,当着三位大人的面你张嘴就污蔑,当行仗刑!”   那人脸色一白,眼神闪烁,支吾着不自觉看向云泱。   云泱面色铁青,怒道:“狗东西,你看我作甚?还能是我让你说的,嗯?”   那人低着头,不敢再多呆,转身就跑了。   姜琴娘拂袖,轻薄而宽大的袖子拂动之间,有那眼尖的才看清通身裙裾上的颜色竟然是不一样的,分明裙摆位置的颜色要稍微暗灰一些,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有那颜色的衬托,那株兰花才越发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瞬就真的会盛开一样。   “啪啪啪”秦臻抚掌,脸上带着邪气的笑,“若是本官没看错,这绣品花样用的就不是大殷风格的画作,此等画法,乃是外族古波斯那边所有。”   姜琴娘也不隐瞒:“大人好眼力。”   秦臻指着姜琴娘:“你转两圈与本官看看。”   姜琴娘依言,她缓缓转动起来,曳地的裙摆赤朱连忙拢着,然后还帮忙理顺。   秦臻点了点头:“这衣裳很适合你身段。”   可不就是来着,本就已经十分亮眼的裹胸长裙,又是用的月华锦,这锦缎通透轻薄,垂坠缥缈,十分仙气儿。   如今包裹在那妩媚如妖的身段上,该俏挺的地方俏挺,该细直的地方细直。   瑰丽绝伦的衣裳,再加上娇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的身段,足以让人看上一眼就心猿意马,恨不能扑上去亲手剥开那身衣裳。   姜琴娘已经知晓绣品甄选完毕,云家的绣品她也看到了。   是以,她道:“事实上,民妇还有一件绣品。”   秦臻扬手,示意她端上来。   姜琴娘拍手,掌声一落,两名粗使婆子抬着一物进来,那东西约有半丈长,半人高,也不算大,被薄如蝉翼的轻纱盖着。   见着那轻纱,秦臻眼瞳骤然紧缩。   姜琴娘小心翼翼地去了那轻纱,并叠整齐放入怀里,她再挪开身形,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绣品。   “这……”   “瑞兽临世啦,瑞兽临世!”   “瑞兽保佑,快赶紧磕头。”   ……   一幅绣品,骤然引起骚乱,不过眨眼功夫,湖心台面上看热闹的百姓竟是挨个跪了下去,并不断朝着绣品磕头。   因着角度不对,秦臻并未看清那绣品模样。   他脸上闪过惊疑,云泱和云雒两兄妹已经迫不及待跑过去看那   绣品。   只一眼,云泱震慑当场,云雒更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这……这不可能……”她死死咬着唇,一脸难以置信。   绣品总算是转了过来,能让秦臻看到正面。   然,只一眼他眸光就沉了,这等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心情很糟糕,甚至暴虐的隐隐想杀人。   “大人,这是苏家此次的参选绣品。”姜琴娘轻言细语道。   她这话一出,顿让所有人都吃惊了。   这……是绣品?   这样能以假乱真的绣品?   “呵,”秦臻反而笑了,笑意薄凉森寒,“你这寡妇,果然有两下能耐。”   他说完这话,斜眼看着金鹰,一字一句的又说:“这样有能耐,今晚戌时末到本官馆中来,本官要仔细验看这幅绣品。”   “秦臻,你敢!”金鹰倏地暴怒而起。 第50章 甜腻蜜桃   “秦臻,你敢!”金鹰拍桌暴怒而起,声色厉下!   秦臻斜睨过去:“我何以不敢?”   金鹰接连冷笑:“你一天残地缺的阉人,肖想的未免太多了。”   这话像是刀子,直直扎在秦臻痛脚,让他心头的杀机更盛:“金鹰,你找死!”   金鹰拂袖,大步而出,走到姜琴娘面前,拽着她手腕就往外走。   姜琴娘不防,被拉的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金鹰大人?”   金鹰不理会,他留给秦臻一个背影,丢下句话:“所有绣品看完,秦公公要如何定论,悉听尊便。”   秦臻凤眸轻眯,扬手道:“这副绣品本官还没看完,来人,把绣品和绣娘一并带回馆。”   光天化日的,他竟是这样明目张胆,丝毫不顾任何脸面,也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金鹰挥退涌上来的侍卫,冷冷盯着秦臻道:“不用,本官亲自送她过去。”   话毕,他带着姜琴娘,于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赤朱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的远远坠在后头。   金鹰步子太大,姜琴娘有些跟不上,她只有小跑起来,娇喘着道:“大人,民妇的婢女……”   “让她先回去。”金鹰迸出几个字。   姜琴娘只得回头,朝赤朱摇了摇头,赤朱犹豫了会,驻足瞧着自家大夫人渐行渐远。   那飘扬的裙裾,叶片曳动的兰花,微扬的花苞,颤巍巍的,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迎风绽放。   秦臻盯着金鹰离开,狭长的凤眸之中泛过波澜,他勾起薄唇,脸沿显得冷漠无情至极。   云泱心头不安,姜琴娘的姿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且作为男人,他哪里不明白男人的劣性根。   纵使已经是命根不在的阉人,可本质上还是个男人。   少了物件,若真是想要玩上一把,多的是手段。   他垂下眼睑,低声道:“大人,今晚上草民在府中设了宴,犒劳大人今日辛苦。”   秦臻淡淡看他一眼,掸了掸袖子:“不必,今晚本官有安排。”   这一句话,就让云泱心不断往下沉。   有安排?什么样的安排?   他脑子里划过姜琴娘穿着那身兰花衣裙的模样,妖娆丰腴的身段,只是想起都能让人火热起来。   他伸手,指腹轻轻搭在秦臻袖角,更小声的说:“那……草民今晚来馆里找大人……”   这话中之意,顿叫秦臻眼波微澜,他伸手掐住云泱下颌,指腹摩挲而过:“你的心思,本官再清楚不过,不过眼下还有更有意思的事等着本官去做。”   云泱睫羽微颤,那张阴柔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丝幽怨来:“大人,草民……”   “不必再说。”秦臻背着手,让人把姜琴娘的绣品抬着,抬脚就走。   云泱捏紧了拳头,秦臻竟然拒绝了他!   早年在京城第一次相遇之时,他就知道秦臻看上他了,这半年以来,他一直不远不近的吊着秦臻。   一度他很满意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秦臻约莫也觉得有意思,遂如他愿,众人都以为两人之间有什么苟且,其实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倒是忘了,这人位高权重,若是没了那等耐心,又岂会容忍?   “哥哥,”云雒皱起眉头,微凉的指尖覆上了他手背,“委屈哥哥做出这样的牺牲。”   云泱深呼吸,他看着秦臻离开地方向,好一会才说:“无碍,替我准备一下,今晚我去找秦臻。”   听闻这话,云雒大惊:“哥哥不可,没了秦臻的路子,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只要我进了宫,云家一定就能兴盛的。”   云泱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别的办法?内府被秦臻一手把持,除了他谁还能让云家一步登天。”   说着,他顿了顿又说:“我用尽手段只为让你进宫,进了宫可不单单只是做个宫廷绣娘而已,所以秦臻是非攀着不可。”   云雒咬唇,一双美目迷醉水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她应了声。   却说被金鹰一路拉拽着的姜琴娘,盖因身上穿的是曳地长裙,多有不便。   她走的踉踉跄跄,好几次险些摔倒,金鹰看着她,忽的弯腰伸手一揽,将人打横抱起。   姜琴娘惊呼一声,身体悬空没有安全感,她条件反射地去搂着金鹰脖子。   雪面已是爆红:“大人,不可。”   金鹰看都不看她:“若是想让更多人看到,就尽管挣扎。”   姜琴娘一下就不动了,她垂下眼,耳朵尖都像是要滴血一样。   金鹰睨她一眼:“上了官轿就放你下来。”   “嗯。”姜琴娘几不可察地哼了声。   双月湖岸边,停靠着一顶官轿,那轿子很显眼,于众多马车软轿之中,姜琴娘一眼就看到了。   金鹰抱着人钻进官轿里头,适才将姜琴娘放下来,又还帮她   拢起垂坠的裙摆。   官轿狭小,本就只是供一人用的,如今坐了两个人,整个空间都逼仄起来,让人浑身别扭。   姜琴娘笼着裙裾,缩在角落低着头闷不吭声。   金鹰并股挨着坐,他摩挲指腹,好一会才叮嘱道:“因为我的缘故,你被秦臻盯上了,今晚上他不会放你回去,你若信我,一应听我吩咐行事。”   姜琴娘一愣:“大人,民妇民妇只是乡野村妇,何德何能可以让秦大人惦记?”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茫然,黑亮得眸子雾气蒙蒙的,有一种可怜兮兮的味道。   金鹰哂笑,若有所指地上下打量她:“你怕是压根就不晓得自己有何魅力。”   这话中的调侃太明显,姜琴娘想装作没听懂都不行,她拽紧了裙裾,咬着唇,表情有些难堪。   金鹰又道:“不过莫要担心,你只要跟我呆一块,秦臻还不敢把你怎样。”   姜琴娘顿觉委屈,她分明只想好生参选御品,哪里会想到竟是惹出这样的祸端。   她捂脸,无可奈何又有些恼怒,顿时口吻就不那么好了:“所以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就喜欢这样逼人去死么?”   今日过后,她几乎能相见,自个的名声在安仁县又要不好起来,虽说这次换了人,可起先在湖心台面上那一番的话语,谁都不是傻子,哪里会听不明白。   她简直恨透了自个这副不纯良的模样,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又能怎样?   金鹰沉默了会,才低声道了句:“我不是……”   姜琴娘别开脸,对秦臻的怨怼,连带迁怒上金鹰,她此时不想理会任何人。   虽然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该迁怒,但就是忍不住。   官轿摇摇晃晃,不多时就落地了。   金鹰率先从轿子里头出来,撩起帘子等姜琴娘出来。   这一路,姜琴娘已经稍微收敛好了情绪,她深呼吸,抱着过长的裙裾弯腰出来。   站在金鹰面前之时,她犹豫了瞬:“金鹰大人,刚才抱歉,民妇原本不是那个意思……”   金鹰摆手:“不必,我明白,本身也是我连累了你。”   姜琴娘摇头:“就算没金鹰大人,云家有秦臻撑腰,在甄选会上,也是同样不会放过云家放过民妇的,所以不是大人连累,是苏家和云家本身就有仇怨,免不了的事。”   这样通透的话,惹的金鹰都看了她一眼:“去我的房间,秦臻不敢闯。”   这话一落,姜琴娘怔然了下,她反应过来之时,真个人已经站在了陌生的厢房里头。   金鹰在说:“这是驿馆,专供朝廷命官落脚休憩的地方,我住在北苑,秦臻在对面南苑,你莫要单独出去。”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甚至都不敢坐下,只觉得哪里都不自在。   自己这还是头一回单独进到男子的房间里头,虽然驿馆每间厢房的摆设都差不多,可是她还是能看到衣架子上搭着的外衫……   外衫?   姜琴娘眨眼,那外衫她瞧着怎生眼熟?   金鹰顺着姜琴娘视线看过去,心头咯噔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大步到架子后头,将搭着的衣裳团吧团吧一把塞箱笼了里面。   他拍着手出来:“脏衣裳没收拾,让你见笑了。”   那等窘迫,虽然有鹰头金面的遮挡,姜琴娘仍旧感受到了。   她微微一笑:“没有,大人身边该跟个长随伺候。”   金鹰轻咳两声:“我时常走南闯北,一个人习惯了。”   这话之后,整个房间里忽然就安静起来,姜琴娘觉得自个有些魔怔,不然何以会觉得那件衣裳同楚辞的有些相似?   不过男子衣衫大抵都差不多的,而且那种普通的长衫,每个绣房都能买到。   姜琴娘没多想,她穿着那身裹胸曳动长裙很是不方便,遂提了提裙摆道:“大人,不知是否方便让我婢女送一套轻便的衣裳过来?”   金鹰看着她,上下打量,露在金面外的点漆星目溢出欣赏来:“穿着吧,很好看。”   姜琴娘面颊又一红,刚刚消退的热度涌上来,她手脚局促不晓得该怎么放了。   仿佛看出她的不自在,金鹰步入临窗小书案边:“我要写本奏请,你随意。”   姜琴娘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乖顺地做一边,扭着手指头不说话了。   金鹰撩袍做书案前,下颌线条紧绷,他研了墨,又挑选了毫笔,然后摊开白纸,再是认真不过地书写起来。   姜琴娘不好去看,也不好多走动,她缩在圈椅里头,干坐了会,就觉得困乏疲惫的厉害。   为了此次的甄选会,她准备了很久,之前纹绣那副瑞兽白泽图,就耗损了巨大的心力,虽说是有休息过一天,可到底还是没补回来。   是以,这会没坐多久,她竟是累到眼睛都睁不开,干涩的厉害。   她单手撑额头,闭上眼睛,警着心,打算只养会神。   谁晓得,这一养神,   她自个是如何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金鹰回头,就见月华及身的美人儿身姿娇软地撑着头,半靠在圈椅扶手上,呼吸缓缓的瞌睡起来。   他不自觉顿笔,直起了身。   此时时辰不算早,可也不晚,外头还有光线投射进来,泛在坠地的裙摆边,让那月华锦呈现彩虹一样的柔光。   有浅淡的光影落在那张白嫩如乳的脸上,唇色艳红,仿佛鲜血染就,活脱脱就是民俗聊斋故事里会迷惑书生的绝色狐媚,只要能一亲芳泽,便是死在她裙裾下亦是甘愿的。   他站在那,看了好半天,才缓缓走近。   “呵,”他轻笑了声,小心翼翼的将人抱起来准备挪到床榻上去,“真是对我这般放心?”   他不再压着嗓子说话,那声音清亮疏朗起来,带着姜琴娘惯有的熟悉。   “嘤……”姜琴娘似乎找着了熟悉感,软软靠在他怀里红唇轻启,很小声的嘤咛了声。   金鹰浑身一僵,眸光瞬间幽深如古井。   他低头看了怀里的人好一会,察觉到体内奔腾汇聚到脐下三寸之地的热潮,快要压抑不住了,才无可奈何地松手将人摆好,又扯了薄衾搭她身上。   姜琴娘顺势翻了个身,脸朝里,露出一泄倾城铺满整个床褥和床沿的青丝裙裾。   乌黑亮丽的色泽,蜿蜒缠绵地搭在清辉月华之中,就像是浸润在冰水里头的水草,丝丝悱恻蛊惑的气息在无声无息的飘荡。   金鹰几乎是鬼迷心窍,他捻起一撮青丝,转着凑到唇边亲了口。   微酸微甜的苦橙花香味瞬间溢满整个口鼻,没有桂花的闷,比之茉莉都还要更清淡,若有若无,像是一只小手不断搅动他的心湖,叫他对着味道瞬间就上了瘾,只觉百闻不厌,恨不得溺死在她身上吸够本。   他的目光随着玲珑的背部曲线而动,深深地看过去,热烈的灼烫似乎要将那身月华长裙给撕个粉碎。   越来越深,从流线单薄背脊而过,然后是纤细的腰姿。   他抱过她,还不止一次,自然晓得那腰有多细,又有多勾人。   剩下衣衫轻薄,他几乎一眼就看到腰下浑然如蜜桃的翘臀,饱满多汁,和腰身的细形成鲜明的对比,巨大的冲击力碰撞着视线。   蜜桃弧度又圆又挺,他知道那正中就是令人无比销魂的桃花源处,就像是蜜桃尖上那一点胭脂红,甜腻芬芳,让人想一探究竟。   视线继续往下,微微蜷缩着的腿,又细又直,包裹在宽大的裙摆中。   金鹰随意坐下床踏板上,他也记得上回这双腿情不自禁磨蹭他腰身之时的感觉。   喉结微微滑动,一身燥热起来,让金鹰有些不耐,他屈指扯了扯衣领不敢再在姜琴娘身边待下去。   然,还不等他起身离开,外间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紧接着是秦臻那薄凉森然的声音——   “金鹰,本官给你一刻钟,把人送出来!” 第51章 叫两声听   “金鹰,本官给你一刻钟,把人送出来!”   秦臻的声音,寒凉如冰,透着不怀好意,又潜藏着浓郁的杀气。   金鹰堪堪刚站起身,他回头,就见床榻里头的姜琴娘睫羽轻颤,茫然惺忪地睁开了眼。   她朝他看过来,带着一种懵懂无措。   金鹰眼不眨地低头看着她,想看她如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姜琴娘慵懒至极的微微伸了个懒腰,但懒腰才伸到一半,她猛地回神,惊诧地坐将起来:“大人,民妇失礼了。”   鹰头金面外,只能看到轻轻勾起的嘴角。   金鹰摆手:“不用介意,你继续休息。”   姜琴娘犹豫看向门外:“可是……”   “安心。”他说道,转身往外头走。   外头阼阶上,一身紫袍的秦臻背手独立,回廊悬挂的金铃随风而动,就发出好听的叮咚声。   他身后跟着两名红衣小太监,一人上前扣门。   “吱嘎”门牖打开,柔光投射进来,映照出鎏金面具。   尖锐的鹰喙寒芒点点,气势逼人。   秦臻狭长的凤眸一眯,凌厉叠峦而起,浓郁如实质地冲向金鹰。   金鹰不为所动,稳如泰山:“何事?”   秦臻冷笑一声:“把人送出来,本官可以不追究。”   听闻这话,金鹰扬起下颌:“秦公公想要人?那边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秦臻凛然:“金鹰,你威胁本官?”   金鹰冷嗤:“就是威胁你,又能如何?”   作为当今陛下的耳目,见金鹰如陛下亲临,秦臻再是胆大包天,可也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秦臻拂袖,一字一句厉声道:“你最好把人绑身上走哪都带着,不然我总能把人带走。”   金鹰抿唇,目光锐利地盯着秦臻:“秦臻,有意思么?”   秦臻掀唇笑了,那笑容冰凉,宛如玄冰山川:“当然有意思,你金鹰看上的东西,便是一滩泥,我也要抢一抢。”   谁知道,金鹰竟是不怒反笑:“你也就这点想头,想要人可以,待我玩成破鞋再给你。”   话毕,他猛地一使劲,嘭地关上门牖。   巨大的关门声震的横梁颤动,肉眼不可见的灰尘打着旋地落下来。   金鹰回头,就见姜琴娘拢着手站在屏风出看过来,那张白嫩的脸上有瞬间的诧异和愤怒。   再然后,她低头,就什么表情都看不到了。   金鹰顿觉头疼,都是为在和秦臻争斗上不落下风,故而才会说那样不好的话。   他轻咳一声,缓缓走近,斟酌着语言道:“那个,刚才的……”   “大人,”姜琴娘开口道,“大人不必说什么,民妇都明白,也难为大人了。”   金鹰抿唇,已经到喉咙的解释,这下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而外头的秦臻扬起了长眉,低笑起来。   他身边的一名小太监看了看里头,又看了看秦臻道:“大人,可是需要出动影子,将人掳出来?”   秦臻摆手:“不必。”   他哪里会看不出姜琴娘对金鹰的不同,所以,他如此逼迫,还就等着金鹰护上去。   一个人只有了软肋和弱点,才会更好击败。   从前的金鹰和现在的金鹰,天壤之别。   “找人看着,那寡妇不出来则已,若是单独出来就给本官带过来。”他下令道。   那声音不小,至少房间里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金鹰背着手,两指指腹相互摩挲,他看了姜琴娘好几眼,才道:“你听到了,在秦臻没有离开安仁县之前,你想去哪最好都同我说一声。”   姜琴娘抬头,小脸绷着,面无表情:“不用,两位大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民妇贱命一条,并不值钱,所以是死是活,和大人无关,也并不值得大人这样回护。”   她说的冷漠无情,也将自个贬低到了尘埃里头。   金鹰心下叹息,又有点莫名心虚:“你说的过了,不管你是何身份,于我而言,都是同样重要。”   他说完这话,本想再说点其他,可到底不晓得说什么,又担心说多了会露出马脚,只得自顾自回到书案边,埋头练起字来。   姜琴娘回头看他,脸上露出一点若有所思,她想不明白金鹰为何要这样维护,纵使和秦臻有着立场不同的原因,可做到此等地步,到底有些古怪。   她坐会圈椅里,捏着帕子,默默想着自个心事。   临到傍晚时分,晚膳送上来。   金鹰招呼姜琴娘过来用,都是很简单的菜式,两荤一素再一汤,不是多珍馐美味,可很有一种家常的味道。   姜琴娘本还想矜持一番,可抵不住腹中饥饿,顾不得那么多,遂上前落座。   “都是馆中厨子做的,放心用,不合口味就说,我再让人弄点其他的。”金鹰将整齐的竹箸递给她。   姜琴娘不太适应金鹰这样的熟稔,低着头小声应了:“都很好,不用再弄。”   金鹰点了点头,他见姜琴娘拿了竹箸,自个也开动。   然,才端起白瓷碗,一粒一粒的珍珠白米饭还没被送进嘴里,尖锐且长的面具鹰喙就碰上了碗沿。   他浑身一僵,整个人都呆了。   姜琴娘疑惑看过去:“大人?”   金鹰默默放下碗,盯着那碗好一会才说:“无甚,你自己先用,我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先去处理。”   说罢,他复又起身来到书案边,一身气息严肃,奋笔疾书,很是严重的模样。   姜琴娘不疑有他,她思忖了会,只拿竹箸夹了少少的菜放进自个碗里,不再碰盘子里的,只管用自己碗里的,斯文秀气的小口小口用起来。   约莫两刻钟后,姜琴娘放下碗筷,拿帕子揩了揩嘴角,朝金鹰道:“大人,我用好了。”   金鹰头都没回,只应了声,笔走游龙,半刻都不停歇。   姜琴娘沉吟片刻,微微红着脸说:“大人,可否让人送些热水,我想梳洗一番。”   肆意泼墨的金鹰动作一顿,手下稍稍用力,白纸上就落了拇指大小的一滴墨点。   他顿了好一会,才冷着声音说:“哦,对,好,我让人送热水进来,净室在里头。”   他扔下笔,脚步有些飘忽地往外走,不多时又飘回书案边。   须臾,净室里的热水满了,姜琴娘起身,低着头飞快往净室里头去,根本不敢抬头多看金鹰一眼。   眼见人进了净室,还落了门栓,金鹰愣了会,猛地反应过来。   他火速蹿到膳桌边,揭了金面,端起碗,刨着已经微凉的饭菜,动作快的不得了。   前后不超过一刻钟,两碗饭下肚,已经不饿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又戴上金面。   残羹碗筷往人撤下去,他又坐了会,才见姜琴娘一身水汽的出来。   她站在净室门口,及腰的青丝湿漉漉的还滴着水,身上穿着轻便的细棉布长裙,她走两步,金鹰还看到她是赤着脚。   那双脚,雪白的很是漂亮,粉透粉透的脚趾头微微蜷缩起来,可爱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察觉到金鹰看过来的目光,姜琴娘拘束地扯了扯裙摆去遮掩,红着脸期期艾艾的说:“我……我没找到软鞋。”   金鹰回神,眸光幽深如许,他起身在箱笼里头翻找,摸出一双旧软鞋。   “你若不介意,就先穿上我的,”他轻咳两声递过去,见她不接,又解释道,“是干净的。”   姜琴娘接过,脸红的像是要滴血一样。   她弯腰穿上软鞋,小小的脚在鞋子里头宽敞的可以打滚,这双男人的软鞋,于她而言,太大了。   她捏着衣摆,想了想,敛衽行礼:“民妇多谢大人。”   金鹰摆手:“你去休息,我今晚有重要的密信要写。”   听闻这话,姜琴娘大大地松了口气,如此这般最好不过了。   金鹰自然将她反应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地跃过她进了净室。   姜琴娘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进去。   甫一踏进净室,狭小的空间内,热气蒸腾,湿润水汽,而且到处都充斥着姜琴娘身上那种酸甜的苦橙花味道。   几乎一瞬间,蓬勃的灼热顺着全身血液奔流滚滚,飞快汇聚到脐下三寸之地,成为烙铁一样的存在。   金鹰下意识关上门,甚是艰难地喘息了声。   再没有旁人,他也就不忍了,眼见姜琴娘用过的浴桶还没收拾,微凉的水便是已经用过了,也还清澈可见。   他几乎没犹豫,剥了衣裳就跳进去。   再是忽如其来的凉意都没法降低心头的臊意,反而是想着所有的东西都是姜琴娘用过的,口鼻之间又满是她的味道。   金鹰一把抠了金面,露出一张清隽隐忍的脸来。   他眉心紧皱,那一线竖纹色泽浓烈如鲜血,不厚不薄的唇咬着,因蓬勃涌动的欲念翻滚不休,最后都在五指套O弄下化为一声低沉的闷哼。   蛰伏多年的情感爆发,来势汹汹的欲念炸裂开来,仿佛是夜空最灿烂的烟火,在胸腔之中来回悸动之中,湮灭所有感知。   长久的,半个时辰后,金鹰才从净室出来。   他散着鸦发,每走一步,脚下都是水印。   他脸上仍旧带着鹰头金面,那金面上也是带着水汽,雾气蒙蒙,倒少了些许的冰冷。   房间里的姜琴娘已经躺在了榻上,她并未去床上,而是拿多余的薄衾将自个给裹成个蚕茧,四肢蜷缩起来,脸朝里头地睡了。   金鹰皱起眉头,本是准备过去将人抱上床去睡,然不期然见着姜琴娘竟是抖了一下。   他驻足,瞬间了然,这是在装睡呢?   他低笑了声,到底没为难她,只当装作自个不知道,准备拿本闲书熬一晚上。   可他刚刚才翻开书卷,蓦地表情一凛,凝神   细听。   片刻,他放下书卷,忖度几息,还是走向姜琴娘。   在榻上的姜琴娘再也装不下去,她动了动,不安地抬起头来,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金鹰苦笑一声:“姜氏,你可信我?”   人在屋檐下,姜琴娘不得不点头:“大人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民妇自然是信大人的。”   金鹰点头,他忽的低声道:“那得罪了。”   话还未完,他竟是弯腰将人抱起来大步就往床榻里头去。   姜琴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挣扎起来,黑眸带出愤怒:“大人,你想干什么?”   金鹰扯下里间帷幔,层层叠峦的帷幔轻薄半透明,外头的烛火努力投射进来微末光晕。   姜琴娘惊诧了,她往床榻里头缩,一脸戒备:“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嘘,”金鹰长腿一抬,同样上了床,“小声些,外头有秦臻的人在听墙角。   姜琴娘探头往看外,然除却飘忽的帷幔什么都看不到。   金鹰眼神渐次灼热:“约莫秦臻是不放心,毕竟我跟他说了,对你无甚特别的,除却垂涎你的美色。”   姜琴娘是不太信金鹰的,可这人几次出手相帮,目下这样的境地,她也没好的法子。   “大人,想如何?”她垂着睫毛,别开头问。   金鹰看着她,好一会才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可会装模作样?”   姜琴娘讶然,她抬头看他,一脸不解。”   金鹰抬手,似乎想摸鼻尖,然指尖碰触到鹰喙,他悻悻作罢:“既然秦臻不信,咱们就演一场给他看就成了。”   姜琴娘咬唇,和个男人同处一室不说,更甚者还在一张床上,这已经破了她的廉耻度,十分叫人难以面对了。   “你若信我,就一应交给我就成。”金鹰如此说着,一扬手握住姜琴娘香肩,稍稍用力就将人推到了柔软的床褥里头。   姜琴娘心头一慌,挣扎着就要起来:“大人,不可……”   “别动。”金鹰覆身半压着她,鎏金面具,渗出冰冷的威严。   姜琴娘被慑的回不过神来,一双又黑又圆的眸子瞅着他,忽的就有些泛红了。   金鹰一怔,心头涌上来负罪感。   他坐起身,从她手里夺过帕子,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叠起蒙住了她的眼睛。   “大人?”视野的黑暗,让姜琴娘更是惊慌失措极了。   她挥着手,四处乱抓。   金鹰握着她手,安抚地捏了捏她指尖:“我在,你莫要害怕。”   这般说着,他另一只手却是去了面具,氤氲的光影之间,那张清隽的脸上带出明灭不定的斑驳碎光。   深邃幽沉的星目,在点光之中,晦暗不明的浮沉起不为人知的潜藏野兽。   他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姜琴娘目光,就仿佛恶狼盯上可口的小白兔。   “大人,为何要蒙住民妇眼睛?”姜琴娘问。   金鹰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啄了口:“你可知金鹰为何要以金面掩面?”   姜琴娘摇头,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金鹰缓缓在她身侧躺下来,单手撑着头,一手揉捻着她的白玉小耳垂。   “因为,金鹰是陛下的象征,从来都是神出鬼没,鲜少有人知晓金鹰的真面目和身份,一来是为保护,二来是为方便行事。”他道。   姜琴娘了然,所以她是不能看见金鹰的脸。   金鹰见她红唇丹朱,指尖不受控制地戳了戳她的梨涡:“不过,你若真能跟了我,倒也不是不能让你看。”   姜琴娘想也不想拍下他的手,眼前闪过楚辞的面容,她倏的就有些生气了。   “大人,民妇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嫁人,而且,”说道这里,她语气顿了顿,有轻微的柔和,“民妇心里有人的。”   金鹰,也正是楚辞,他瞬间睁大了眼,厉声问道:“是谁?”   姜琴娘似乎想起什么,她翘起嘴角,轻声笑了:“大人不认识,只是很普通的男人。”   楚辞面色铁青,气的心尖抽疼,他脑子里飞快将姜琴娘周围的男人过了一遍,硬是没察觉到那人到底是谁。   “所以,到底是哪个野……不是,是哪位有这般幸运得你垂青?”他生生将“野男人”三个字噎了回去。   姜琴娘沉默了好一会,就在楚辞以为她不会说之时,才吐出一句话:“是民妇府中的西席。”   这一句话,像是晴天惊雷轰隆一声打在楚辞头上,让他有些发懵。   他单手捂脸,难以置信。   姜琴娘许久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又看不见,心头就又慌了起来:“大人,您还在吗?”   “在,在,”楚辞找回自己声音,他捏了捏喉咙,努力压抑出心头的狂喜,可上翘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来,“刚说了做戏给秦臻来,来,我要开始了。”   姜琴娘心又提了起来,她不晓得金鹰想要如何。   正当她困惑不解之时,只觉唇上一软,有点湿润的气息弥漫上来。   她心神惊骇,慌忙双手一推,抵在了金鹰胸口。   “你叫两声来听听,”楚辞不以为意,他蹭在她鬓角,很小声的道,“会不会?不会我教你。”   叫?   姜琴娘整个人都是懵圈的,叫?何为叫?   楚辞眯起眸子,笑了起来:“原来你不会啊……”   虽然嫁了三次,可还单纯得跟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样。   姜琴娘愣愣问:“如何叫?”   “自然是,”心头的甜蜜齁人的都要溢出来了,悸动得让人忍不住,他低头,在她嫣红的唇珠上啃了口,“口丩O床。” 第52章 我来教你   那两个字一出口,浓浓的羞耻像洪涝一样瞬间袭来。   姜琴娘浑身都僵住了,她死死抓着鸭蛋青斜纹压花的薄衾,一身滚烫薄红的像是煮透了的熟虾,还热气腾腾的冒着烟,就只等剥壳了。   楚辞不放过她任何一点反应:“我教你。”   他说着,竟是一手捧着她小脸,凑上去,很不要脸的啄吻在了她嘴角下颌。   细细密密,湿热滚烫。   从那一点的接触,仿佛燎原的星火,随风而涨,呼啦就燃遍全身,热烈的要将姜琴娘焚烧殆尽。   姜琴娘用力咬唇,将嫣红饱满的唇肉咬出一点铁锈般的腥甜味,她才堪堪找会理智反应过来。   “大人自重!”她厉声低喝,心里头既是觉得憋屈又是觉得委屈,还有无措的害怕。   脑子里头,楚辞的身影越发明显,他那张脸,他说过的话,还有他对她少有的几次亲密举止,这些种种都让她难以忍受此时别的男人碰触。   她觉得难受,很是排斥,又觉得对不住楚辞,还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更严重的,她不敢去想要是楚辞晓得她跟别的外男这样孤男寡女的相处,还同睡在一张床上,又会生出怎样的怒火?   会不会很生气?   然后就会离开苏家,往后再不能见面,老死不相往来?   分明还不曾发生的事,姜琴娘一想起,就觉的心口抽抽的疼。   她舍不得楚辞,很舍不得他!   如若这辈子没被人那样认真的喜欢过,没被那样细致的照顾过,她还能守着本心不动摇,可等什么都品尝过后,犹如从未见过温暖日光的暗夜幽魂,乍然见着光明,还如何能说服自己放弃呢?   她不想!   “不要碰我!”她声音哑的厉害,其中蕴含的怒意和恶感再是明显不过。   楚辞一愣,直起点身眸光幽沉地看着她。   眼睛被手帕蒙住,眼窝的位置,浅浅浸润出一团一团的水痕。   “我有心上人,求你,不要碰我。”应是再忍不住,姜琴娘小声的啜泣起来。   她是拒绝的,也想反抗的,但是……她没办法……   楚辞指尖一颤,他翻身躺她旁边,侧头愣愣看着她,好一会才说:“有多喜欢你的心上人?”   姜琴娘缓了缓,没感觉到自己被碰触,适才稍微放下心来,她好一会才说:“我不清楚。”   楚辞挑眉:“情深不寿?情深似海?”   姜琴娘觉得都不是,她似乎思考了会:“不想他生气或者离开,会舍不得,心里会很难过。”   她说不来华美的辞藻,只能老实的说出心里的感受。   楚辞目光落在手帕的水渍上:“可你说过,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听闻这话,姜琴娘沉默了。   她也不晓得要怎么办,一边既是不想楚辞真的有一天会离开,一边又有些排斥嫁娶之事。   良久,就在楚辞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姜琴娘慢吞吞的道:“我命太硬,嫁谁克谁,所以不嫁的。”   楚辞心疼了,暗自咬牙,谁他娘的跟她说的这些话,让她这么多年都芥蒂着这点,现在还成为了两人的阻碍。   “谁跟你这么说的?”他口气有些不好。   姜琴娘并未发觉,她偏了偏头,好似透过丝帕看着某处:“大家都那么说的,我克死了三个男人。”   说完,她又补充道:“所以,我不能再嫁人,更不能嫁给……他,我不想害他。”   楚辞抿着唇,表情冷肃又认真,他看着姜琴娘,仔细瞧着她嘴角弯曲的弧度,还有蒙着眼睛的手帕那团水渍越来越大。   胸腔之中就像灌了刺骨的寒风,呼呼地从四面八方吹拂过来,让他满心的荒芜。   他仰躺在软枕上,鼻尖还残留着那股子特别的苦橙花香,好半天才道:“我不碰你,你多少喊两声,不然秦臻要起疑的,你和我拉上关系,他要动你也会先掂量掂量。”   姜琴娘没吭声,青丝下的耳朵尖却慢慢的红了。   楚辞没得到回应,他偏头看她,冷不丁就瞅见软软嫩嫩的粉色小耳廓,以及嫣红如蜜桃的脸。   她做了好些准备,才犹犹豫豫地张开红唇,生硬刻板的逸出一声:“嗯……”   楚辞瞬间睁大了眼睛,姜琴娘看不到,特就没发现楚辞那目光已经变成了凶兽一样,他盯着她,喉结滑动两下,吞咽了口唾沫。   “大人,成吗?”姜琴娘不晓得自己叫的像不像,没有经验,只得不耻下问。   楚辞回过神来,一下握紧了手,抬脚就踹了床柱一下,将整个木架子床踹的哗啦作响:“继续。”   再是不好意思,姜琴娘也只得硬着头皮又浅吟了两声。   吟着吟着,她似乎还找到了感觉,私心里觉得叫O床么,该是就和病痛之时吃受不住□□的。   是以,她越发吟的像,婉转低鸣,呦呦绵长,都像是缠着小钩子,   每一下都正正钩在楚辞心尖上。   他鬓角渗出隐忍的热汗,唇压的很紧,一会扬手搅两下床帐子,一会又踹床柱子。   整张架子床吱嘎吱嘎作响,激烈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了般。   半刻钟后,姜琴娘吟的口干舌燥,嗓子也有些哑了:“大人,可以了吗?”   那嗓音很低,沙沙的,犹如粗砂粒簌簌从指缝软肉随风滑落,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楚辞眸色越发深了,其中酝酿的风暴,层层压低,顷刻就能风雨欲来的模样。   “不可以,”他声音也很哑,这样说的时候,心头悸动的厉害,憋忍了半天没忍住,飞快道了句,“抱歉。”   姜琴娘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感觉到耳廓边湿湿的,并传来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隐忍着某种让她胆颤心惊的的东西,她头皮发麻,心头寒凉。   “大大人……”她说话都结巴了。   楚辞慵懒地应了声,可没抬头,整个人沉迷在姜琴娘体香之中,销魂入骨,飘飘欲仙。   他甚至有一种解开手帕,让姜琴娘看清他脸的冲动,把所有的秘密都说给她听,没有半点隐瞒。   好在,他还有一丝理智,挣扎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这样做。   “就抱一会,真的就一会。”他低声说着,纵使身O下烙铁般的欲O望时时刻刻都要爆炸了一样,他放任感情横流,但理智的没再做在任何轻挑的举动。   没名正言顺之时,他半点都不想委屈了她。   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此时就在怀里,他触手就拥在怀里,还躺一张床上,他仍旧想要尊重她。   她若不同意,他便是再辛苦,也会忍着。   与此同时,窗牖墙根下,听了半天壁角的红衣小太监冷笑两声,蹑手蹑脚去了对面。   “大人,金鹰大人跟那寡妇真的有了首尾,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小太监谄媚回禀道。   秦臻大马金刀坐在上首黑漆圈椅中,他半垂凤眸,翘起小指端着青花瓷的茶盏。   茶盖旋了下茶沫子,他吹了口气,轻描淡写的道:“孤男寡女的,不就那么回事么?”   小太监嘿嘿笑了:“那大人接下来要如何做?”   秦臻呷了口茶水:“什么都不做。”   他想了想又说:“也不是,将那寡妇的绣品和云家的布料绣品一并写上册,送入内府。”   闻言,小太监不明所以:“大人这是想要捧杀?”   秦臻斜了他一眼:“蠢!他金鹰不是说本官徇私舞弊么?”   说着,秦臻冷笑一声:“本官就让他这个陛下耳目正儿八经的徇私舞弊一回,还务必会让满朝文武皆知。”   到时,料他金鹰有口难辩,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皇帝再是想保人,也不能明目张胆。   这便是,躲避不开的阴谋为底,阳谋为面。   他眯起眸子,狭长的眼线带出狠辣无情的薄凉,身边的小太监连忙斟上茶水。   另一小太监匆匆进来:“大人,外头云家云泱求见。”   秦臻扬眉:“带进来。”   须臾,秦臻抬眼,就见一身轻纱长衫的云泱踏了进来,那身长衫真的很轻薄,薄到半透明,几乎能看清胸口那两点殷红茱萸,真真色O气无比。 第53章 帮我擦下   阴柔漂亮的面容,精致的不像个男人,那等雌雄莫辨,映着色O气的长衫,比之小倌馆里的头牌又少了几分风尘味。   带着涩味,让人莫名就想压着摧毁。   秦臻凤眸一深,摩挲在扶手的指尖动作顿住。   云泱走进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谄媚也不冷淡,可眉目之间又能看出那么点旖旎的春色。   “草民不请自来,还望大人莫要计较。”他说着,丹凤眼微勾,像藏着钩子。   秦臻心明如镜,他挥手让身边的太监退下,对云泱勾了勾手指头。   云泱眸光微闪,笑着上前。   秦臻手一揽,将人抱到大腿上,挑起他下颌眯眼道:“想好了?”   云泱点了点头,单手攀在他胸口位置:“想好了,大人强大俊美,草民焉有不喜欢之礼。”   闻言,秦臻笑了,真情假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薄凉的指尖剐蹭着云泱脸沿,凑上去,鼻尖摩挲过他喉结:“不枉本官陪你玩耍了半年。”   纵使再有准备,对秦臻的靠近,云泱也是一身僵硬。   他面色有发白,声音都有些发抖:“大人,草民是第一次,望大人怜惜。”   秦臻叼开他衣领盘口,修长的指尖已经灵活解了他的腰封。   他抬眼看了云泱一眼:“放心,你乖乖的,那些玩意儿本官不会全用你身上。”   这话让云泱想起了什么,他眼神闪烁起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事已至此,自打他主动过来找秦臻,一应就已经没了退路了。   秦臻抱着人腾地起身,他连房间都没进去,把人搁在花厅榻上,衣袖一挥,叮叮咚咚的就从他袖子里头簌簌落下好几根长短粗细不一的玉O势。   云泱止不住的发抖,他咬牙,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南苑里头如何,北苑的姜琴娘不知道,她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再度睁眼醒来之时,天光大亮,日头已经升了好高,她捂着眼睛坐将起来,四下一顾,没见着任何人。   姜琴娘下地,狐疑的喊了声:“大人?金鹰大人?”   没人应她,姜琴娘也不晓得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起心来,她记得昨晚上她时候了很多话,没忍住还哭了,好在被丝帕蒙着眼睛,没太丢人。   不过,她动了动身体,没察觉到异样。   “呼,”她呼出口浊气,放下心来,没异样那就是金鹰做柳下惠,没对她如何,“还好,还好。”   她拍着胸口,脸上带出放松来。   她了衣裳,趁着没人,躲到屏风后头,窸窸窣窣换了衣裳,没别的轻便衣裳可以穿,她只得又穿上那身纹绣兰花的裹胸长裙。   正当她拾掇好床褥,房门吱嘎开了。   带着尖锐鹰喙金面的金鹰托着早膳进来,见她已经起了,便道:“架子上是干净的清水,洗漱一下过来用膳。”   他埋头摆饭菜:“今个一大早秦臻已经离开安仁县回京了,你用完早膳就可以归家了。”   姜琴娘局促的站在一盆清水面前,葱□□透的指尖搅合了下,她低声道:“多谢大人照拂。”   金鹰已经坐下了,半点没讲究,端着碗白粥就开始用:“勿须客气,苏家的绣品很新奇,那副瑞兽白泽图被秦臻带走了,我不晓得他要干什么,你空了再给我一副小些的绣品,我离开之时带上京城,若是秦臻没让你的绣品进内府,我会直接给陛下呈送。”   姜琴娘吃惊了:“大人……”   “你不用多说,”这几句话间,金鹰已经用完一小碗白粥,他侧目看着姜琴娘说,“能给宫廷贵人用的东西,自然是要最好的。”   姜琴娘怔然,所以他不是为她考虑,而是从头至尾考虑的都是宫廷贵人和陛下。   姜琴娘顿了顿,敛了下耳鬓细发,慢吞吞走到桌边,端起小碗,小口小口用了起来。   她向来食不言寝不语,虽是出身不好,可她最是擅长跟人学,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等能独自扛起苏家的地步。   金鹰拿帕子揩了揩嘴角,默默看着她。   姜琴娘用罢早膳:“大人,民妇好了。”   金鹰点了点头,起身:“我送你出去。”   姜琴娘跟着起身,跟着走出房间。   外头艳阳烈烈,刺眼灼人,姜琴娘眯起眸子还没看明白,对面南苑就走出来一人。   那人一身枫叶七宝纹的杏白长袍,鬓角鸦发松松挽在脑后用翠玉发扣扣住,他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身边的长随连忙扶住他。   云泱?   云泱显然也是看到了姜琴娘,他冷笑一声。   姜琴娘记起甄选会上的种种,她眸光瞬间凌厉,撼不动秦臻,她还不信咬不下云家一块肉。   “他昨晚自荐枕席,伺候了秦臻。”金鹰背着手,在姜琴娘耳边低声道。   姜琴娘扬下颌,瞬间   了然。   云泱推开长随,姿势有些怪异地走近,他目光在姜琴娘和金鹰身上来回梭巡,倏的讥笑:“三嫁成寡,我当你有多贞烈,原来也不是个人尽可夫的女表子。”   金鹰眼神一厉,姜琴娘站出来半步,蔑视回去:“人尽可夫?那我找的总还是周全的男人,总比某些人自荐枕席,连个阉人都要上杆子送上门,怎的外头带把的男人满足不了你?非得找个没把儿的,那些玩意儿滋味可好?”   这话一落,云泱愣了,金鹰也是目瞪口呆。   所以,到底是谁跟她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姜琴娘走下阼阶,露出高高在上的嘲弄:“云泱,你也不过如何。”   云泱勃然大怒,昨晚虽然有那么回事,可他也忌讳被人这样提及。   “姜寡妇,你找死!”他道。   姜琴娘冷哼:“是你找死!”   她话音方落,不给云泱机会,盛气凌人的又道:“甄选会你针对与我,我倒要和你云家好生清算!”   云泱怒极反笑:“我等着。”   话毕,他拂袖大步往外头走,然而动作太大,牵扯到某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姜琴娘以袖掩唇,笑道:“云四爷可要好生保重身子,毕竟男子不如女子,承宠多了,听说那处可是要生生脱裂的,下半辈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云泱脚步一顿,面色铁青地回头剜了姜琴娘一眼,随后更大步的离开。   他走路的姿势怪异,长随搀扶着都摇摇欲坠。   姜琴娘哼了声,回头就金鹰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姜琴娘一怔,面有羞赧:“在大人前面说了些污言秽语,大人莫要计较。”   金鹰轻咳一声:“那些,都是谁教你的?”   姜琴娘莞尔:“回大人,民妇出身在乡野,乡里头那些莽夫没学识,时常说些荤话,不注意就听了一只耳朵。”   金鹰抿了抿唇:“莫要再旁人面前说这些,对你名声不好。”   姜琴娘笑:“自然,这也是民妇第一回说,往常民妇不这样的……”   她不过是气及了,不想在云泱面前落下风,故而才口不择言了。   金鹰点了点头:“你去吧,我便不送你了。”   姜琴娘后退半步敛衽行礼,不管昨晚上这人再是如何轻薄于她,说到底也没将她如何,还顺带回护了她,不然她约莫就被有秦臻撑腰的云泱给打压了下去。   届时,整个苏家都要不保。   步步行来,简直都是如履薄冰,像是在悬崖深渊上走丝线,稍不注意就会万劫不复。   姜琴娘思绪纷繁地走出驿馆,她没注意到金鹰见她离开了,以更快的速度回房换了行头。   是以,当姜琴娘出了驿馆,还没走出三丈远,就见一身青衫的楚辞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黑白分明的眼瞳骤然紧缩,随之而来的便是心虚和内疚。   她一夜未归,还同别的男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是事实,有些东西根本就已经解释不清了。   楚辞也是看到了她,他上前关切看着她问:“琴娘,我很担心你。”   自打昨晚逼问出了她的心意,楚辞这的目光,多了许多姜琴娘看不懂的莫名情绪。   姜琴娘微微低头:“我没事,先生勿须担心。”   楚辞松了口气:“没事就好,重华也担心了你一晚上。”   姜琴娘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跟着往前走。   楚辞见她那身曳地的裙裾很不方便,便弯腰将裙裾敛起来抱怀里。   “先生,给我抱就好。”姜琴娘不敢太过接近楚辞。   楚辞嘴角微笑,点漆星目褶褶生辉:“无碍,你自个抱着会踩着摔跤,我抱一样的。”   姜琴娘呐呐缩回了手,她继续往前走,实在捱不过心头的内疚,好一会说:“先生,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她想起自个被金鹰欺负,总觉得愧对楚辞,仿佛没为他守住最为重要的东西。   白纸染上了黑印子,就再也不干净了。   楚辞皱起眉头,总觉得姜琴娘情绪不对:“琴娘为何这样说?”   姜琴娘摇头,鼻尖酸涩,眼尾泛起薄红,她看着楚辞,有些凄凉的话:“因为我不值得。”   楚辞心头一震,剧烈的心疼起来。   他四下扫了圈,目下还在街坊上,早上人不多,可姜琴娘那身裙裾太漂亮,已经有好些人注意了。   他一把拽住她手腕,将人拉进个僻静的小巷。   “琴娘,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记好了。”他将她抵在冰冷的青石墙壁上,一手揽着她裙裾,一手撑在她耳侧。   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那等强势和霸道,让姜琴娘瞬间腿软。   她眼神闪烁,表情惊慌:“先生,你你让开一些。”   楚辞专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你值不值得,在我心里,日月星辰也不及你半分,我想跟   你在一起,当年还在罗云村养伤之时就肖想过了,所以我不管你怎么时候,这辈子我就只想要要你一个。”   姜琴娘震惊地望着他,心神俱动,心跳更是快的不得了,像是要从胸口迸裂出来一样。   “你……”她张了张红唇。   “嘘,听我说,”楚辞食指一竖,挡在她唇瓣,“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所以琴娘,不要退缩回去,站在原地,等我走近你就好,所有的阻碍,我都能处理好,相信我好不好?”   软语细言,一句“相信我好不好”化成锋利箭矢,嗖的正中姜琴娘心脏。   她愣愣捂住心口,脑海里头像有很多念头,又像是没有,只是仿佛看到无数的五光十色的烟花绚丽绽放。   她昨晚跟金鹰说自己的心上人是楚辞,更多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就是那会,她忽然意识到,她说的确实是真的,会舍不得楚辞,还会因他而难过,可那种情绪并不浓烈,浅浅淡淡的,像不够甜的蜂蜜水。   所以,她即便是有些喜欢,那也还没到情深不寿的地步,充其量只是对楚辞的靠近并不排斥而已。   但是现在,她清晰的感觉到胸腔之中有丝丝缕缕甜滋滋的味道,随着心跳,像血液一样被缓缓挤压出来,并奔腾到四肢百骸,全身上下都带着暖和甜。   她眸子晶亮几分,忽然就说:“昨晚上,我和金鹰什么都没发生。”   本来还想说几句贴己话的楚辞愣住了,他没反应过来姜琴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琴娘飞快看他一眼,又垂下视线落在他衣领位置:“金鹰大人是正人君子,所以虽然孤男寡女,但是我和金鹰大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解释,只是想那么做便说了,可话一出口,又担心楚辞不信,忐忑起来。   楚辞蓦地勾唇一笑,胸腔震动,笑声低沉悦耳:“我信你。”   姜琴娘松了口气,她犹豫了下,还是抬手覆在脸侧的手背上,指尖微抖的道:“我命很硬,他们都说我天生克夫,我不想害你,所以不能嫁给你,但是……”   她咬唇,尽管羞到难以启齿,还是认认真真的说:“我应你,我不退缩,我站原地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有了要娶的姑娘,请务必跟我明说,我会离开。”   话下之意,让楚辞是又气又好笑:“姜琴娘,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不要我能给你的名分?”   姜琴娘摇头,她不能克制住自己感情,可也绝不想害楚辞,故而只能相处这样的法子来。   “你不要给我名分,我也不能要,除了这点,往后怎么都可以。”最后一句话,她很小声。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将自个脸皮给放地下踩了,既是卑微又是小心翼翼的让人心疼。   毕竟,没有名分跟个男人,这等事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她姜琴娘吃亏,往后叫人晓得了,还会被戳脊梁骨。   楚辞有些生气,他挥开她手,冷着脸道:“你不介意无媒苟合的事,我楚九卿做不到,我要的是堂堂正正娶你过门,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姜琴娘是我正儿八经有婚书的正妻!”   姜琴娘被慑在那,这话带给她的冲击远比刚才的甜言蜜语更让她震撼,犹如当头巨浪拍打过来,重重的力道,让她头晕目眩。   丹朱红唇动了几下,她终是什么话都没说,低下了头。   楚辞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憋屈和失望来:“你不用急,十日之内给我答复就好。”   姜琴娘觉得委屈,她很怕,怕自己答应了楚辞,往后他要再有个万一,她如何能承受?   她难过地蹲地上,将头低在膝盖上,带着些许幽怨道:“你逼着我应你,你如果如果你也和他们一样,一个个最后都离我而去,你又叫我怎么办?我一个女人能怎么办?”   说道最后,已是低吼出声。   她抽搭了下,咽回眼眶的湿润,拿手撑着额头,遮掩了自个的狼狈。   楚辞默默看着她,良久之后轻轻摸了摸她发髻:“对不起,就按你的意思来,你想如何就如何,没有名分就没有,不成亲也成。”   他退让到这个地步,惹的姜琴娘抬头看他一眼,抹了抹眼梢,她想笑一下,却心酸地笑不出来。   楚辞将人拉起来,无奈地揉了揉她小耳廓:“走吧,回府。”   姜琴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点了点头。   她跟在楚辞身后,亦步亦倾,像个听话乖顺的小媳妇,哪里还有刚才让人头疼的倔强。   楚辞余光瞥着她,星目渐沉,好似浮浮沉沉许多晦暗不明的情绪。   两人一路回了府,姜琴娘换了衣裳,就拿起了炭条,半点不休息地画起画来。   楚辞看不过眼,直接抢了她的炭条问:“你想画什么,我来。”   姜琴娘朝他莞尔一笑,甜腻的梨涡露在脸上,娇娇软软的,招人的很。   她道:“需要画两幅,一幅给金鹰大人,他帮忙带着上京,一幅是要绣出来做成衣,我打算给郡守夫人送去。”   楚辞挑眉,将人拉开,自个铺了白纸坐下:“有何要求?”   姜琴娘回想了一下:“金鹰大人那副大气威严一些,至于给郡守夫人的,画幽篁就成,她喜欢幽篁翠竹。”   楚辞二话不说,根本不用参照,好似他脑子里自己就有画面,直接信手拈来。   他边画还边问:“为何要给郡守夫人送新衣?”   听闻这话,姜琴娘眉目闪过厉色:“布帛坊对面的云家锦绣坊,那铺子其实是郡守夫人的嫁妆,早年郡守夫人给了云家收租子。”   楚辞抬头看她一眼:“所以你想往云家身上咬块肉下来?”   姜琴娘点头,她眯着眸子,身上带起商贾才有的精明来:“自然,甄选会被云泱针对,不找补回来,他云泱还以为苏家好欺负。”   楚辞顿了顿又说:“可我听说,云泱背后是内府秦臻撑腰。”   姜琴娘嗤笑一声:“以色侍人者,终有年老色衰之时,上不得台面。”   她从来看不上眼这样的手段,即便是捷径,不然行商这些年,她何必还眼下这般辛苦?   楚辞对这观点甚是赞赏,他放下炭条,朝她伸手:“帮我擦一擦。”   修长莹白的指腹上,沾染了点点黑色炭迹,很是显眼。   姜琴娘面颊微红,夹了他一眼,还是依言拿帕子帮他擦手。   正此时——   “你们在干什么?” 第54章 有媒苟合   “你们在干什么?”震惊诧异的声音蓦地响起。   姜琴娘回头,就见娉婷玉立的少女站在门槛处,恰站在光影分界线上,身上一半光亮明媚,一半晦暗深沉,一如她的表情。   姜琴娘心头一惊,心虚地甩开楚辞的手,浑身不自在:“阿瑶,你怎来了?”   苏瑶目光落在楚辞身上,见他表情闲适,正摩挲着指腹,并未有任何不妥当。   那样的旁若无人,端的是冷酷极了。   “你们,”苏瑶捏紧了帕子,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在干什么?”   姜琴娘眼神闪烁,她正要解释:“阿瑶,不是你看……”   “琴娘,”楚辞蓦地开口,打断她的话,“正如你看到的,就是那样。”   他一言一语,带着冷静又认真,半点都没有敷衍:“我和琴娘,两情相悦了。”   这话一落,苏瑶浑身一震,她脸色泛白,愣愣看着姜琴娘,好一会才控诉的道:“嫂嫂,你就是这样跟我兄长守节的?”   姜琴娘黯然,她低下头,没有解释。   楚辞哼了声,长臂一捞,将身边的人拽过来抱住,捏着她粉透指尖说:“所以琴娘将整个苏家撑起来还不够,还需要给你兄长守寡一辈子吗?”   苏瑶眼睛都红了:“她嫁给我兄长了,答应过要管好苏家一辈子!”   楚辞眸光一冷,表情说不出的冷漠无情。   “据我所知,你兄长是五十两银子买的琴娘,”说到这,他冷笑起来,“五十两,就买她一辈子给你们苏家做牛做马?”   姜琴娘眼波微敛,那点被苏瑶撞破的内疚和心虚,在她这两句话下,渐渐寒凉起来。   她为苏家殚精竭力,也对苏瑶掏心掏肺,可从来不知道,在她眼里,原来是这样看她的。   这和古氏,又有什么区别呢?   总是没把她姜琴娘当个人来看,理所当然要她连命都卖给苏家。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瑶反应过来,她愣愣看着姜琴娘,见她一直不说话,丹朱红唇轻轻抿着,顿时一阵心慌,“嫂嫂,我没那么觉得,嫂嫂我不是那样……”   “阿瑶,”姜琴娘缓缓开口了,“你放心,我不会嫁人,不会嫁给先生,也不会嫁给别的男人。”   话虽是这样说的,可芥蒂已经生了,她对这个苏家,最后一点温情也给磨灭了。   “嫂嫂!”苏瑶心头生了不好的预感。   姜琴娘又说:“苏家,我会一直撑着,不会少了任何人的吃穿用度,你往后出嫁,我也会置办丰厚的嫁妆。”   听闻这话,苏瑶手一紧,她不自觉看向了楚辞。   姜琴娘察觉到她的目光,推开楚辞的手,站开一些说:“先前你拜托我的事,我问询了先生,至于先生如何想的,让先生亲口跟你说。”   话到这,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楚辞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看到刚才那一幕,苏瑶心里其实已经有底了,然而此时,她瞧着不远处面目清隽俊美,举止端方又君子的男人,仍旧控制不了的心跳砰砰。   那样的悸动和羞涩,就像是有无数只兔子在跳动。   有些慌乱,又有些羞赧和无措。   她半垂眼睑,揉着丝帕:“先生,我……”   对姜琴娘的离开,楚辞心有不悦,看着苏瑶面颊微红,他心里顿时更不爽利了。   这等眸含春风的目光,他不知见过多少,非但不觉的有甚可自得,反而还让他不耐。   他都已经穷困潦倒到日日都穿一件青衫了,只能养活自个,这个姑娘还前赴后继地扑上来,也不怕被他给苛待饿死。   “苏姑娘,”看在姜琴娘的薄面上,楚辞耐着性子开口了,“我很穷,只是个拿束脩的穷夫子。”   “没关系,”苏瑶想也不想飞快接口,“嫂嫂刚说了,会给我置办丰厚的嫁妆。”   话一说完,她才察觉到自己不矜持了。   “苏姑娘听我说完,”楚辞皱起眉头,“我此生非琴娘不娶,她若不嫁,我自然一辈子不娶,姑娘相貌俱佳,品行温婉,当值得更好的良人相待,那个良人绝对不会是我。”   苏瑶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所以,你怎么知道不会是我的良人?”   楚辞想起姜琴娘,他轻笑一声,星目之中柔光点点,醉人不已:“自然是因为,我只会是琴娘一个人的良人。”   这话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苏瑶心里的侥幸和奢望。   她抓着门棱,用力到指甲折断:“你……你们这样是无媒苟合,不怕我去告诉母亲吗?”   楚辞看她一眼,颇为苦恼的道:“我倒是想八抬大轿的将人娶回去,有媒苟合,可琴娘目下不同意,至于你是否会去告诉老夫人,那是你的事。”   他半点不为所动,要不是顾忌姜琴娘脸皮薄,外头流言蜚语可能伤着她,他是巴不得整个大殷都晓得。   “琴   娘为你苏家所做良多,”楚辞顿了顿又说,“我只希望往后你莫要做让她伤心的事,不然我宁可毁了苏家,断了她身上的枷锁。”   眼下不这样做,都是因为姜琴娘对苏家上心,对苏重华真心。   苏瑶震了震,面目恍然,浑浑噩噩地走了。   她走在毒辣的艳阳下,裸O露在外的肌肤被晒得灼痛,然而心头涌出来的冰凉,却像是冰冻了万年,让她从头冷到脚,什么都不知道。   姜琴娘坐在院子榴花树下,这个时节,榴花已经开过了,结出小小的果子,很是青涩地坠在葳蕤翠翠盖之下,清风吹来,才敢像二八少女一样,露出一点影子。   她看着苏瑶走出来,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顿叫她皱眉头。   到底最后还是没喊住她,凉了的心,总是带着痕迹的。   她这些年一直过得很累,也很辛苦,可整个苏家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到底还是有些不平和委屈的。   苏瑶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没注意到姜琴娘,也没看到旁人。   眼见她走远了,姜琴娘随手招来赤朱:“跟着去看看,莫要让她出事。”   说到底还是担心的。   姜琴娘并未这会回去,而是又坐了一会,她抬手拨弄了下头顶的榴花树叶子,葱白和翠色,在分割的光影下,多出几分极致的美感来。   “怎的,还在为苏瑶难受?”楚辞出来,一把握住她手,不着痕迹地揉捏指尖,末了又凑唇边亲了口。   姜琴娘仰头看着他,那点不太舒服的情绪像青烟消散。   她有些害羞,看了眼周遭,没见着旁人才抽回手:“没有,阿瑶之前心悦你,所以说那些话也能想见。”   楚辞不在意地嗤笑了声,他站在姜琴娘身后,弯腰将人抱拉起来:“她心不心悦的,与我何干?”   姜琴娘想起两人在白泽书院榴花亭初见的那次,她弯眸就笑了:“也是,对女学生的倾慕,你也能严词拒绝。”   楚辞扬眉,揽着人往屋子走:“我只倾慕你而已,旁人么如何都跟我没关系。”   进了屋,三足兽耳的冰鉴带来丝丝凉爽,楚辞复又坐下:“我给你画花样,你在旁瞧着,红袖添香?”   姜琴娘一下就笑了:“这哪里算红袖添香了?既不要我奉茶也不需要研墨。”   楚辞接着起先的开始继续画,他边画边有些无赖的说:“你陪着我就成。”   这话让姜琴娘心头悸动,她耳朵尖缓缓攀爬起薄粉色,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也是微微有不好意思。   毕竟和个男人这样亲密,她还是头一遭。   她不知道旁的姑娘这种时候该如何,单说她自个,便多有不好意思,仿佛那层窗牖纸被戳破之后,楚辞待她,言行举止之间便大胆起来,有时候旁若无人的让她手脚无措。   楚辞虽是在画着花样,可余光一直在姜琴娘身上,见她在走神,哪里不明白她的想法。   “你莫担心其他的,往后任何事你都不需要再自个扛着,我是你男人,你可以放心的都交给我。”楚辞左手越过去,捏了捏她小脸。   细嫩的脸蛋,在那梨涡的位置,顷刻就印出一点炭迹来,脏兮兮的像小花猫一样。   偏生姜琴娘毫无所觉,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间带着嫩气,还有一点无辜和羞赧。   楚辞转头盯着她:“嗯?”   姜琴娘适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往后都交给你。”   楚辞满意了,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跟她慢慢磨着,总有一天能得偿所愿,将人娶回去。   姜琴娘静静看他画画,一会又转头盯着他侧脸看。   楚辞的相貌无疑也是很好的,和秦臻那等昳丽的俊美不同,他的五官带着一种正气的清隽,加上外人面前甚是循规守矩,故而很有一番君子风范,莫名就受人尊崇。   楚辞挥着炭条的动作一顿,他头都没抬,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琴娘,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不能保证会继续做个柳下惠。”   姜琴娘愣了下,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她才反应过来。   “咳,”她轻咳两声,脸微微泛红,遂岔开话题,“你的眉心是如何一回事?我记得多年前你在罗云村养伤的时候还没有那条红线。”   楚辞也不瞒她:“我伤好之后重回沙场,有次让人一刀从额头劈下来,正劈在眉心,那刀刃带毒,侥幸活下来,伤好之后就留下了这条红线。”   他口吻很淡,就好像这样的生死大事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姜琴娘惊呼一声:“那当时,很疼?”   楚辞转头看她一眼,勾唇笑了:“不疼,就是因着中毒昏迷了半个月。”   姜琴娘抬手去摸了摸,从前她觉得这条红纹很是奇特,毕竟只有画上那些谪仙眉心才有这样特别的标识,但这会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就只剩心疼。   “那你是怎么从沙场上回来的?”她记得大殷有规定,凡是募去当兵的,要么残了,要么需年过   四十五,又或四海升平,五年内没有战事方可归家。   可从前白青松呆的边漠,听闻这些年也还一直有战事,且楚辞没缺胳膊少腿的,年纪也还没到,现在却回来了。   楚辞半垂的眸光闪烁,他道:“我情况和白青松有些不一样,上峰见我另有才能,便委了我其他职务,故而才从沙场上退回来了。”   姜琴娘了然,不过更多的,她知趣的不多问。   几句话间,楚辞已经画好一副幽篁翠竹图,根根青翠挺拔的幽篁,叶片簌簌,林间光影斑驳,并有一两只雪白的小兔子在玩耍,很是生动形象。   姜琴娘一见心喜,她迫不及待的拿着刚出炉的幽篁翠竹图,转头就去描花样了。   楚辞失笑,他这个擅画的人,竟然还不如自个笔下一幅画作的吸引力大,也不知该是失落还是该庆幸。   正当姜琴娘在绣第二幅第三幅炭条画作之时,安仁县云家是彻底火了一把。   甄选会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从京城来的内府大人和云泱的关系,只要是眼不瞎的人都看见了。   而此后,更是听闻内府大人在临走之时,最后见的人是云家云四爷,还将云家的布料和绣品一并带上了京城。   这样再是明显不过的行径,哪里还用多说。   故而,这些时日上云家拜访的,几欲将门庭踏破。   云家红枫院,云雒看着面前的绣品,细细的娥眉拧了起来。   坐她对面的云泱转着手上翠玉扳指,面无表情的问:“还没琢磨出来?”   云雒摇头:“苏家的绣品,那等栩栩如生的,只有两件,一件让秦大人带走了,一件则是姜琴娘那身衣裙,故而我琢磨了几日,也没想明白。”   闻言,云泱脸上露出几分烦躁:“她姜琴娘就是个寡妇,能有什么能耐?”   云雒摩挲着绣绷上不伦不类的绣品:“但是她那幅绣品,确实比我绣的好。”   再是不想承认,但云雒也不得不承认。   云泱依在圈椅里,转翠玉扳指的动作快了几分:“不就好在一个逼真么?”   云雒摇头:“我当时仔细看过了,不仅是在绣线颜色上,层层叠峦,接近实物颜色,线劈的很细,至于针法,我看不出来。”   说到这,她似乎想起什么:“我听闻苏家从前出过宫廷绣娘,有祖传的针法双面绣,会不会姜琴娘用了双面绣法?”   云泱沉思起来:“不无可能。”   他想了想又道:“不用再去管姜寡妇那边,我上回从倭国给你带回来的女红绣本,你可吃透了?里头就又双面绣的针法。”   云雒放下那仿照姜琴娘衣裙上的兰花模样描的花样,淡淡的说:“我也是那么想的,手上没有绣品,再琢磨也琢磨不透,不若学好其他的,再给我半月功夫,我就能完整绣出一幅双面绣。”   云泱抚掌大笑:“好,你绣一幅,我托人带去京城给秦臻。”   云雒点了点头,说起秦臻,她想起什么,踟躇道:“哥,你……还好么?”   云泱看着她,忽的发怒,他腾地起身,冷冰冰的道:“管好你自己。”   他顿了顿,又说:“八月是郡守夫人的赏桂宴,按照惯例,你早些给郡守夫人准备好新衣。”   话毕,他大步旋身而去,再不理会云雒。   云雒捏起绣花针,眉目有丝缕戾气闪过,她猛地狠狠一针扎进手边婢女手臂上。   “啊,姑娘!”婢女痛呼一声,浑身发抖地跪下了。   云雒冷若冰霜,吐出一个字:“滚!”   那婢女忙不迭地跑了出去,连手臂上扎着的绣花针也不敢□□,端的是怕极了。   时至八月,临近中秋佳节,每年郡守夫人会在安仁县近郊的金桂园办一场赏桂宴。   能得到请帖参加的,要么是官勋人家,要么就是家底殷实的,虽比不上京中那等世家贵族的宴会,可郡守夫人办的,自然还是诸多人都想去参宴。   安仁县隶属江淮郡,坐马车也就小半日的功夫。   郡守夫人崔氏,出身京城世家崔家,随夫下放到江淮郡,整个郡里头,也只有郡守夫人崔氏派头最像京城勋贵。   这位世家夫人素来喜欢办宴会,一年四季都会操办,而赏桂宴又是最为隆重的一回。   近郊的金桂园是郡守夫人崔氏的嫁妆宅子,宅子里头遍种各种桂花,每年中秋之时,金桂飘香,十里可闻。   云雒早早来了金桂园,新衣已经提前两日就送去了郡守府,她今日来,也是应郡守夫人的邀约。   她甫一踏下马车,当即就有脸生的姑娘夫人迎上来。   “这位便是云家的姑娘吧?果然是个标致手巧的。”迎上来的妇人身形富态,脸若银盘,很是和气。   跟在她身后的姑娘瓜子脸,水汪杏眼,挺鼻小嘴,很是讨喜的模样。   云雒眉头一皱:“两位是?”   那妇人笑起来:“我是隔壁县的张县令家的,我姓孙,这是小女孙   玫。”   云雒点头,她已经看出,这两人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云家铺子里出的:“孙夫人好,孙姑娘好。”   孙氏还没说两句话,另外就有一十四五的少女从园子里头蹦跳出来。   那少女灵动生辉,明媚鲜妍:“雒姐姐,你总算道了,我等你好久了。”   起先还表情淡淡的云雒微笑起来,她直接越过孙氏母女,迎向那姑娘:“郭妹妹久等了,早知道你在等我,我就早些过来。”   郭蕊蕙,正是郡守郭大人爱女,崔氏膝下的掌上明珠。   “雒姐姐,你快看看,你这衣裳我穿好不好看?”郭蕊蕙天真烂漫,她提起裙摆,几人才看清她身上的裙裾处叠缝着裁剪的蝴蝶。   各种形态不一的蝴蝶先是用暗线勾勒模样,然后小心剪下来,再缝制在裙摆上,那蝴蝶从前胸簇拥着,一直蔓延到裙摆。   随着郭蕊蕙的走动,蝴蝶翅膀飘动飞扬,远远看去,像是随时会扇翅起飞一般。   这样的仙气灵动,正和郭蕊蕙的气质相得益彰。   一边的孙氏挤上前来:“哎哟,郭姑娘正合适这衣裳不过了,谁穿都没您穿好看,没那种活泼的味道。”   郭蕊蕙是真喜欢这条裙子,她上前挽着云雒,亲亲热热地拉着人往里走:“雒姐姐,咱们一起进去,我那些小姐妹都想认识你呢。”   云雒边应和着郭蕊蕙,一边朝孙氏冷淡地点了个头。   直到两人一并进了园子,孙氏脸才拉了下来:“一个绣娘,不晓得有甚得意的。”   孙玫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孙氏袖子:“母亲,我就说了,今日参宴的人很多,云雒看不上咱们的。”   孙氏不忿,拽着孙玫往里走:“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听说今个云家的死对头苏家也有人来,咱们去瞧瞧。”   彼时郭蕊蕙拉着云雒已经到了桂园待客的凉亭中,这亭子她是用来招待自个小姐妹的,故而此时里头已经来了好些鲜嫩的姑娘家。   凉亭不远处,又是其他三座更大一些的亭子,这些亭子彼此相隔不远,耸立在满园飘香的桂林里头,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中间空地腾挪出来,恰好方便一会的各种才艺表演。   云雒的身份,其实众人皆知,且之前那场甄选会,云家是出尽了风头,故而亭中姑娘便很是热络。   “我观云姑娘今日穿的裙子很不一样,这样式简单大方,不晓得云家锦绣坊可是有卖的?”说这话的姑娘软乎乎的,声音有些嗲,像是在撒娇。   “就是,雒姐姐,你这裙子往后也给我做一条吧。”郭蕊蕙挤过去道。   云雒今日是一身芙蓉色广袖斜襟束腰长裙,那裙子比较精妙的是,从腰间到裙摆的颜色,是从白到淡蓝,其中淡蓝中又点缀有银光,不经意看去,就像是苍穹下的点点繁星,空灵出尘。   外搭一件同淡蓝色点缀银丝的披肩,不用多的饰品修饰,就已经很漂亮了。   云雒脸上笑意不变:“我这条裙子,本身就是锦绣坊初秋时节的款式,不过你们可以先将自己喜欢的颜色告诉我,回去后,我先让坊里先染色。”   “我,我喜欢粉色的,桃花粉那种。”郭蕊蕙率先道。   接着,其他姑娘也相应说了自己喜欢的颜色,云雒一一记下,显得很是有耐心。   小姑娘们的动静哪里瞒得住其他三个亭子里的夫人们,当下就有其他小官人家的夫人也跟着过来寒暄几句。   毕竟,若是云家的布料和绣品成为御品,云雒进宫做了绣娘,那身价就很不一样了。   所以,云雒不过来参加个赏桂宴,就给云家绣房拉了一波的买卖。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可郡守夫人崔氏还不曾出现。   云雒小声问道:“郭妹妹,前两日我送到府上的新衣,郡守夫人可还满意?”   郭蕊蕙摇了摇头:“我不晓得,不过应该满意吧,毕竟我都很喜欢雒姐姐做的裙子呢。”   云雒眼底带笑:“我听闻郡守夫人喜欢幽篁翠竹,所以这次就纹绣了翠竹,还生怕绣线颜色没搭配好,要是郡守夫人不喜欢,才真是我的罪过了。”   郭蕊蕙捻起石桌上的干果慢吞吞地咀嚼了两下:“雒姐姐不用担心,就算苏家人也去找我娘,我相信以雒姐姐的手艺,我娘也定然会喜欢你做的。”   听闻这话,云麓心头咯噔一下:“苏家人?”   郭蕊蕙没啥心计,当即道:“是呀,昨个有客上门,我听婢女说是苏家人。”   “确定?苏家人找郡守夫人是作甚?”她急急问道。   郭蕊蕙噘了噘嘴:“是苏家人,我不知道苏家人找我娘干什么。”   云雒顷刻坐立难安起来,心里的不安像海绵一样越发扩大。   她想起甄选会上姜琴娘那幅绣品,那样精妙绝伦,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雒姐姐不要担心,毕竟每年都是你帮我娘准备的新衣,我娘每年都很喜欢的。”郭蕊蕙不明所以,但还是看出云雒脸色不对。   身边听闻这话的姑娘跟着附和:“就是,郭姑娘身上的裙子,说是全场最好看都不为过。”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每次郡守夫人办的宴会,我最喜欢的,就是看她的裙子,每次穿的都好好看。”   “对,我也那么觉得,云姑娘的女红真是了不得。”   “你们说的都对,雒姐姐往后可是要当宫廷绣娘的,又哪里是其他人能比的。”   郭蕊蕙也跟着说了起来,她还眨巴着大眼睛问:“雒姐姐,我听说你在甄选会上展出的云霞绣品,当场都把内府大人也震惊了,是不是呀?”   云雒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有,我的绣品不是最好的。”   郭蕊蕙哪里会信,只当她是谦虚:“雒姐姐不说实话哦,真想看看那幅绣品,不然雒姐姐悄悄给我做一身那样的裙子好不好?”   云雒有些心神不宁,对郭蕊蕙便少了几分耐心,可又不好得罪,只得道:“那是甄选用的,在甄选结果没出来,我不能再绣,不然就是对御庭的不尊重。”   郭蕊蕙娇哼了声,不太高兴了。   云雒揉了揉眉心:“我改日再重新给郭妹妹做一条新裙子吧,用双面绣如何?”   闻言,郭蕊蕙眼睛一亮,惊叹道:“雒姐姐你会双面绣啊?”   云雒点了点头:“还在学,不过快能绣出来了。”   这话一落,众人啧啧称奇,当下三言两语的打探起来,毕竟双面绣这样的针法,只在传闻中听的多,鲜少能亲眼所见。   就是从京城来的郡守夫人崔氏,也是根本没见过的。   各家夫人姑娘看云雒的目光越发热络了,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绣娘,保不定往后成了扬名大殷的大家,那她昔年刺绣的东西,便极具收藏价值。   故而,此时不拉拢更待何时?   云雒让众人一吹捧,起先那点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她就快学会双面绣了,便是姜琴娘的女红再是逼真出色,那又如何?总归还是她云家压苏家一头。   等她成了宫廷绣娘,那地位又是不一样,到时想弄垮一个苏家,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所以,她又何必跟注定是蝼蚁多见识?   她刚才,倒真是魔障了。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浓郁,举手投足之间,也都有做派。   正当此时,有下仆声音远远传来——   “郡守夫人,到!   随着话语,云雒还没看见人,就率先听闻此起彼伏的抽气惊叹声。   “那是裙子?”   “我没有眼花吧,郡守夫人穿的是条裙子还是翠竹叶?”   “就是,那也太逼真了……”   “莫不然是将真的竹叶缝制在裙裾上的?可这样的裙裾能洗能穿?”   “看不清楚,不过太漂亮了!”   ……   云雒心往下沉,她腾地起身,拨开身前的人,一抬眼,就见从回廊庭廓见缓缓走来的幽篁翠色。   那是一身及脚背长的裙裾,修身的样式,不过分紧也不过分宽松,恰到好处的顺着郡守夫人丰腴的身形,立领的剪裁,服帖的线条下,从左肩的位置,便是簇簇叠峦在一起的翠盖竹叶。   狭长的形状,还有从竹叶根到竹叶尖的颜色,都会顺着光线的折射而不同。   且还能在隐约之间,看到竹叶中间潜藏的嫩绿竹心。   竹叶往下,有一枝伸到了前胸位置,其余生长在笔挺的幽篁上,那幽篁不止一株,而是一丛好几株,占据半边裙裾,将一半的襦白底色的裙裾晕染成一片翠色。   另一半却是干净的襦白,偶有叶片飘来,随着走动的动作,若隐若现,就像是真的有风在吹一样。   中秋之时,早晚还是有些薄凉,故而郡守夫人还挽着件薄透的披肩,那披肩垂坠膝盖,随风而动,应和裙裾上的绣图,当真美轮美奂。   “娘亲,”郭蕊蕙反应最快,她飞奔过去,惊叹道:“你裙子上的翠竹是真的么?我可以摸摸吗?”   不等郡守夫人崔氏答应,她已经直接上手摸了。   入手微凉,偶有绣品的凹凸感,显然那真是纹绣出来的,而非真的翠竹叶片。   “真的是绣的!太神奇了。”郭蕊蕙绕着崔氏看了好几圈,还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绣出来的。   崔氏环视一圈,眼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裙裾上,当下满意极了。   她拉过郭蕊蕙:“你这孩子,怎这样冒失?这当然是绣的,不亲眼所见,是不是很难置信?”   郭蕊蕙点头:“谁绣的?是雒姐姐么?”   她问着,转头看向云雒,央求道:“雒姐姐你偏心,给娘就缝制这么好看的裙裾,给我绣的蝴蝶就一点都不逼真。”   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了云雒,若这条裙裾真是云雒绣的,那这宫廷绣娘是没跑了。   云雒面皮发烫,顶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恨不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   “   噗,”有轻笑声倏的响起,“云姑娘的女红确实也很精妙。”   有人这会才认出,跟在郡守夫人崔氏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家的死对头苏家的那寡妇。   只见她一身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只那荷花,不是常见的图纹,而是和郡守夫人裙裾上的翠竹一般模样,活灵活现的,活脱脱生长在上头的一样。   素淡的颜色,非但没有让人显老气,反而因那紫色荷花而多了灵气,压下妖娆身段带来的艳色,让她眉目间的清正气质越发明显。   崔氏笑道:“蕊蕙你弄错了,为娘这身是苏大夫人亲手缝制的。”   郭蕊蕙这时才看向姜琴娘,她转了转眼睛,比较了番,单纯直白的道:“你绣的比雒姐姐绣的好,我也要一身这样的,我喜欢明艳艳的红海棠。”   姜琴娘哪有不应的道理:“那就大雪红海棠图样的,郭姑娘以为如何?”   郭蕊蕙想了想拍手道:“好,就要大雪红海棠图的。”   云雒面色铁青,毕竟一刻钟前,郭蕊蕙还在恭维她,还跟她讨要新裙,这会转头就对姜琴娘下了单子,这等事实在让人没脸。   有些人已经在看云雒,又看姜琴娘,吃不准这两家到底哪家往后更强盛一些。   恰此时,崔氏对云雒道:“正巧云姑娘也在,有一事麻烦姑娘回去跟你兄长云泱说一声,云家锦绣坊那铺子我要收回来,我希望你们在三天,不两天之内搬出去。”   云雒大吃一惊:“郡守夫人不可,锦绣坊经营多年,哪里是说搬就能搬的,况当初写了契约,您现在一口收回,这不合规矩。”   这话崔氏就不爱听了,她身为郡守夫人,虽说在京城那遍地是官勋的地儿比不上谁,可在江淮郡,那就是她的地盘儿,她的铺子自然是想收回就收回。   崔氏当即冷了脸:“什么叫规矩?我不跟你多说,回去问问云泱,当时契约是怎么写的。”   云雒死死捏着裙摆,晓得刚才说错话了,只得忍着低头认错:“是,是我言语不当,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请郡守夫人宽限几日,我这就回去同兄长商量。”   崔氏冷哼一声,亏她往日里还觉得云雒懂事,却原来都是装的。   “只有两日,若有异议,让云泱来跟我谈。”崔氏没了耐心,今个设宴的好心情都没了。   姜琴娘眸光微动,她轻言细语的笑着道:“郡守夫人莫要动怒,那是您的嫁妆铺子,谁还敢污了去不成,再者云家的事,都是云泱在做主,云姑娘想必是没法下决断的。”   崔氏缓了缓,越发不待见云雒:“他云泱敢污我的铺子,就算是内府秦臻给他撑腰又如何?一个阉人罢了,上杆子伺候,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   这话一落,满场哗然,毕竟大伙只晓得云泱背后是有贵人撑腰,可不晓得这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秘闻。   云雒面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她咬唇道:“我兄长才不是,郡守夫人莫要胡说。”   崔氏扬起下颌:“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云家也就那样吧。”   她说着,没了耐心再看见云雒,拂袖道:“来人,给我送客。”   云雒的面子里子都给丢的干干净净,她狠狠地瞪了姜琴娘一眼,走过她身边之时,一字一句道:“三嫁的寡妇,别以为你就有多清白!”   姜琴娘红唇微样,面颊梨涡隐现:“我清不清白跟你有什么关系?回去告诉云泱,锦绣坊只是第一步罢了,看最后,到底是谁鹿死谁手。”   云雒从来都只会女红,哪里会是混迹商贾行当的姜琴娘对手,便是嘴舌都利索不过。   云雒怒急攻心,被姜琴娘一激,立马扬手就要扇过来,还骂道,“贱人,你敢!” 第55章 不要这样   “贱人,你敢!”   谁都没料到,向来是大家闺秀教养的云雒会这样沉不住气,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就要打人。   姜琴娘后退半步,飞快抬头挡住云雒手腕。   她眸光冷厉:“没教养的东西,贱人骂谁?”   她将她手腕子掷出去,用力到让对方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郡守夫人崔氏更是怒不可遏,今个在座的都是她邀约来的宾客,云雒如此肆无忌惮,哪里是将她放在了眼里的。   “来人,还不把人给我赶出去!”崔氏喝道。   粗使婆子赶紧上前,一左一右要去拖拽云雒。   云雒拂袖,面色难看地道:“不用郡守夫人赶人,我自己用走。”   说完,她恨恨瞪了姜琴娘一眼,然后愤然离去。   郭蕊蕙挽着崔氏臂膀,小脸冷漠的没有吭声,起先她还和对方姐姐过去姐姐过来的,很是亲热,如今对自个母亲的意思,是半点都没有置啄。   由此可见,心性很不一般。   崔氏转头对姜琴娘和颜悦色:“姜氏幸的有你,不然我还不晓得云家人竟是那等面目。”   姜琴娘微微一笑:“哪里,是郡守夫人您自己慧眼如炬。”   两人这般你一言我一句,竟是十分和睦的模样。   在场的其他宾客面面相觑,心里默默盘算了几分,横量了起来。   对很可能会进宫成为绣娘的云雒,郡守夫人都能不加颜色,而且刚才说的云泱伺候个阉人的事,叫人不得不心惊。   该疏远谁,该亲近哪家,哪里还用多说。   当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场中众人看姜琴娘的目光就变了,那些能舍得下脸皮的姑娘夫人家,如法炮制,像刚才对云雒一样,对姜琴娘热情又夸赞。   不消说,夸赞最多的还是郡守夫人崔氏身上的那条幽篁翠竹的裙子。   崔氏喜笑颜开,今年办了那么多次宴会,唯有今日,她才是最为开怀。   一场赏桂宴下来,姜琴娘便会苏家绣房定下不多单子,且宴上不乏阔绰的夫人,私底下当下就给了银子当定金,十分爽快。   待宴结束,姜琴娘回了马车上一数,竟是有好几百两银子居多,这还只是小头的定金,不算成衣出来后,完整的一条裙子费用。   赤朱咋舌,将银子数了三四遍才收敛好:“大夫人,绣坊竟然这么赚银子。”   姜琴娘敛了下耳鬓细发,眉目有疲惫:“绣坊操持的好,本就比绸缎庄子更赚银子,从前我就想这样来做,只是那会苏家还不是我说了算。”   现在么,她在苏家说一不二,自然想怎么操持就怎么操持,省下诸多麻烦。   两主仆回了苏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姜琴娘在侧门下了马车,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踏上台阶,才一抬头,就见晕黄的灯笼光圈下,正正站着修身如玉的男人。   柔光打在他清隽俊美的脸上,投射出明灭不定的影子,他微微一弯眼眸,就温润得让人心暖。   她心头一动,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赤朱看了看两人,机灵的率先进门,守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累了么?”楚辞轻声问。   姜琴娘上前,点了点头:“人情往来,哪里能不累。”   楚辞手伸过去捉着她的:“饭菜还是热的,正等着你,重华已经温习完今天的课业,小厮伺候着休息了。”   他将府里白日里的事,大大小小的都说一遍。   那模样,分明像是这府上的男主人。   姜琴娘失笑,心口涨涨的,既是觉得感动,又是心悸。   “你可用了晚膳?”她侧目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厚薄适中的唇角,忽的生了点想亲吻的冲动。   楚辞偏头,正正撞上她的目光:“自然是没用,在等着你。”   姜琴娘驻足,她犹豫了下,眼下四下无人,耳朵尖悄悄发起烫来。   “怎的?”本是牵着手慢吞吞往勤勉楼去,忽的不走了,楚辞不明所以。   姜琴娘倾身过去,飞快往他嘴角啄了一下:“往后不必等我,时辰到了,你尽管先用,省的饿着了。”   楚辞没动,他愣了下,反应过来,目光瞬间幽深如井:“琴娘,你……   “快走,我饿了。”姜琴娘慌乱地错开视线,拉着人飞快前行。   楚辞低笑起来,瞅见她面颊红红的,也就按捺下不提,本身她脸皮薄,将人惹恼了反而不美。   两人一同在勤勉楼膳厅用的晚膳,一顿膳,硬是用的来黏黏糊糊的。   你夹我一筷子菜,我给你乘碗汤。   姜琴娘端起小盏,她轻轻呷了口天麻乳鸽汤,嘴角止不住的上翘,压都压不下来。   楚辞率先用完,两人移步花厅,姜琴娘将今日在金桂园的事说了一遍。   楚辞皱起眉头,提醒道:“云泱此人心狠手辣,你这回夺他锦绣坊,小心他狗   急跳墙。”   姜琴娘嗤笑:“再过不久,内府那边应当就有消息传回来,他要顾着京城那头,县里的事忙活不久。”   听闻这话,楚辞表情有瞬间的怪异,不过没让姜琴娘察觉。   他拉起她的手,细细的手指头又白又直,指尖还粉透粉透的,像是将三月春桃的颜色给染上了。   他一根一根的把玩过去,意味不明的道:“你怎晓得,内府的消息不会有你的?”   在知道云泱背后撑腰的人是秦臻过后,姜琴娘就不对甄选会抱任何希望了。   总归,能被选中成为宫廷御品最好,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即便不能,于苏家而言,日子还是照样要给过的。   是以,她淡然的道:“能不能中选都无所谓,目下苏家先将绸缎庄子和绣坊做大才是正紧,明年的月华锦紧俏,织女产量有限,我还需要想法子让织女多织一些。”   闻言,楚辞微微一笑:“织女织布是用织机吧?兴许我能在织机上多加改良。”   姜琴娘看着他,就听楚辞又说:“你知道的,我总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她想起上回他送的那木头小人,至今都还摆在妆奁上:“成,改天我带你去看看织机。”   楚辞含笑看着她,捏着她手放唇边,大大方方挨个亲了亲手指头。   姜琴娘脸一红,啐了他一口,嗔怪道:“你……莫要这样。”   楚辞扬眉,身上那股子斯文气度飞快退去,转而是一种本性的洒脱:“那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哪样?”   那样低沉的嗓音,叫姜琴娘腾地整张小脸都红的要滴血,黑眸眼波,刹那清媚醉人! 第56章 双面绣品   在甄选会的余波未消之时,小小的安仁县接着又爆出云家锦绣坊退位让苏家的事来。   且云雒在金桂园和郡守夫人崔氏闹了个没脸,被人赶了出来,彻底得罪了江淮郡守,这点亦瞒不住,不过一晚上的功夫,整个江淮郡里,但凡有点脸面的人都晓得了。   一时间,众人看云家的目光又变了。   如果说甄选会之后,云家有多门庭若市,那在和郡守夫人闹僵后,云家就有多门庭罗雀。   云泱有多愤怒,姜琴娘不知,她忙活着在腾空的锦绣坊里,将苏家的布匹和绣品搬进去。   一应格局都是现成的,并不需要她改动太多,将牌匾一换,一楼摆上布匹,二楼摆上绣品,再让绣娘住进后院,所有的就成了!   至于对面还是废墟的布帛坊,姜琴娘这会也不慌着重建了,总是手头银子还很紧张,缓着点来总不会出错。   云家的锦绣坊摇身一变,就成了苏家的布帛坊,姜琴娘顺势开始推出炭条花样的绣品。   这样的绣品还没大肆去宣扬,便由郡守夫人那身幽篁翠竹裙传了出去,楚辞帮着姜琴娘熬了几个晚上,一连画了好些画出来。   姜琴娘则要将炭条画描成花样,每一种花样的色儿,她都要亲自配伍,最后才交给绣娘去刺绣,待绣完以后,她还要将花样收回来,谨慎保管好。   炭条画的画法,姜琴娘心知肚明瞒不了多久,但凡是遇见个有见识的,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所以,她半点都没有将这等风格的绣品作为坊内支撑的想法,她还是琢磨着苏家祖传的双面绣针法。   好在古氏已经看出姜琴娘的能耐,不等她提及,便主动将珍藏的那幅双面绣送去了汀兰阁。   那是一幅小插屏,一面是草地黄猫扑蝶图,一面却是白猫,一样的动作,不一样的颜色。   姜琴娘如痴如醉的琢磨了好几日,然而只凭肉眼去看,是看不出内里针法走向的,她倒是想一剪子剪开来瞧,但到底下不去手,毕竟苏家只有这么一幅。   楚辞那头不晓得联系了谁,倒是找了几本有关针法的古籍孤本来,姜琴娘细细研读,虽然还是不曾吃透双面绣,可还是收获良多。   与此同时,新开的布帛坊在江淮郡都打了名头,每日店里接下的单子多不胜数,姜琴娘不会干贪多嚼不烂的事。   所有的单子来,她只选出两三成,其他的全退了回去,明着有银子她也不赚。   旁人不太明白她的想法,楚辞却是清楚的很。   他曾见过那些单子,但凡是姜琴娘接下的,不是官勋家眷就是富绅名流,这些人关系攀上了,用处不可小觑。   绣坊的绣娘每日都有活计,活儿干的越多,月底兜里的月钱肯定就越多,涅槃重生的布帛坊焕然生机,竟是比之从前都还红火。   绣坊里一应上了路子后,便不用姜琴娘再多操心,她挪出更多的时间练习炭条画。   一晃到了十月,中途云家云泱和云雒上了京城,约莫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姜琴娘并没有刻意去打听。   在炭条画练到瓶颈,再难有进步之时,她听了楚辞的建议,准备去织女窑看看。   所谓织女窑,是苏家养着的一批织女,这些人除却织普通的布料,更多的还是织月华锦之用。   毕竟普通得布料,苏家经营这么多年,不用大批量的自己纺织,每年固定的月份,会有管事带着人去大量采买。   低价、量大采买,再提一两成的价卖出去,所赚不多,可对于一个绸缎庄来说,又是必须要做的买卖。   织女窑在苏家老宅,距离罗云村两个山头的山谷里头,这个窑里全是苏姓人家,往上数几代,根出同源,都是一家人。   故而,苏家并不担心出现胳膊往外拐的情况,盖因谷里头还有德高望重的长辈管着。   姜琴娘带着楚辞还有苏重华并苏瑶去了一趟织女窑,到了地儿,她陪着苏重华去了祖祠祭拜一番。   她没有资格进祖祠,只在门口等着,上香跪拜的事,全是小孩儿一人走进去完成的。   苏瑶也没进去,这一路上,她都低着头,不跟谁说话,也不理会人。   姜琴娘没多管她,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知道了,能不能想开,全在她自个。   织女窑的苏老今年已经六十六了,一甲子有余的长者,拄着青竹拐杖,干干瘦瘦的,耳朵虽然不怎么好使,可眼睛还甚是明亮。   他和苏重华从祖祠出来,对姜琴娘点了点头,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的楚辞身上。   他看了会,忽然就问姜琴娘:“他就是你给重华请的西席?”   姜琴娘很是敬重苏老,她点头应道:“是,扶风先生曾是京城晋王世子的启蒙恩施,德才兼备,是不可多得的端方君子。”   苏重华拉着苏老的手,他摇了摇说:“高祖,先生很厉害的,什么都会,我很喜欢也很崇拜先生。”   苏老笑眯眯地摸了摸重华总角,让他自顾自去玩耍。   “姜氏,你跟我来。”苏老跺了下拐杖,慢吞吞地往堂屋去。   堂屋里头光线昏暗,并有一股子浓郁的檀香味,有点像是寺庙里头那种味道,不算好闻,可也不讨厌。   苏老颤巍巍的从个漆黑的木匣子里头摸出两张纸来:“这个给你。”   姜琴娘接过,她抖开来,霎时眼瞳骤然紧缩,脸上更是带出诧异的表情来。 第57章 做夫妻吧   白纸黑字,昏暗的堂屋里头,姜琴娘睁大了眼睛才看清那原来是两张纸契。   并且,纸契上齐齐写着她的名字。   她几步移到门槛边,对着光线细细看起来。   苏老像破旧的老风箱一样喘息两声:“一张是当年你夫君还在世时给我的,一张是你婆母的。”   姜琴娘看明白了,苏大公子的那张契,是当年他用五十两银子买断她,跟姜家签下的,而古氏那张,是承继苏大公子的契。   所以,她现在就还是苏家人,和姜家没有半点关系。   “当年,你夫君说过,”苏老摩挲着拐杖,陷入回忆中,“若是有朝一日你带着个外男上织女窑来,就把这两张契还给你,要是没有,这两张契等到我死的时候也会还你,不会给你婆母。”   姜琴娘手发抖,她有些难以置信。   苏老叹息一声:“你夫君,为你考虑周全,虽说是五十两银子买的你,但也没把你当个阿猫阿狗对待。”   这么几年,姜琴娘几乎已经忘记了苏大公子的模样,她少少的几次见他,都是一副病怏怏的,常年屋子里都伴着药味。   苏老看姜琴娘一眼:“织女窑不同于其他地方,这是我们苏家的根本,你带外人来,自然是得你信任的,我相信你的眼光。”   “不过,”苏老话锋一转,“姜氏,你老实跟我说,你带人来究竟是作甚?”   姜琴娘也不隐瞒,她收好两张契,将苏家月华锦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扶风先生擅鲁班之术,所以我带他来看看织机,若是真能改良,明年就不用愁月华锦供不上。”   苏老道:“苏家织机,非苏家人不可观,明日一早你们就回吧。”   这便是拒绝了。   姜琴娘皱起眉头:“苏老,我刚说过了,苏家现在并不稳固,如果月华锦再出问题,不管是对朝堂内府那边,还是以前关系尚佳的主顾,都不是好事。”   “而且,我拿到金鹰令了。”姜琴娘说着,从袖子里摸出金鹰令。   苏老神色一震:“金鹰大人的金鹰令?”   姜琴娘点了点头:“金鹰大人说了,明年新锦出来,我就要先行送往京城去。”   “每年的月华锦产出不多,明年别开送去京城的,根本就不剩多少,况布帛坊走水,今年损失严重,那些没货发的单子,我已经承诺了明年补偿新锦。”   姜琴娘将利弊掰碎了一点一点说给苏老听:“京城那边苏家是不能得罪的,对老主顾也不能过河拆迁,苏老我在谁面前都没提过这事,唯独在您面前才勉强一说,苏家今明两年步步都走的如履薄冰。”   苏老沉默了,他挥手:“金鹰令你收好,老祖宗的规矩也不能破。”   姜琴娘表情黯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老还是不松口,她也无计可施。   苏老看了眼堂屋外头,压低了声音忽然说:“今天晚上谷里没人看守……”   说完这话,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拄着拐杖走了。   姜琴娘愣了下反应过来,她抿了抿红唇,露出一对甜腻的小梨涡。   楚辞一直在外头,不曾乱走也不曾进屋,毕竟织女窑这地方都是苏姓人家,很是排外。   他见姜琴娘回头,脸上带着笑,就晓得有些事应当还是顺利的。   “怎的了?这样开心?”他问。   姜琴娘凑过去很小声的说:“以前苏大公子买我的那个契,苏老全给我了。”   所以,她以后就是自由身,没有谁能够以任何条件来胁迫她。   楚辞眉一挑:“当真?”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想了想道:“我都快记不得苏大公子长的是何模样了,其实他人很不错的,当初……”   楚辞猛地伸手捏住了她的嘴皮子:“他已经是过去了,往后和你一起过的人是我。”   若是人还活着,他倒不至于会吃这点味,关键这人已经死了,活人哪里争的过死人?   姜琴娘失笑,她弯着眉眼,拍开他的手:“你真是……我不跟你说了,苏老说晚上谷里没人守夜,咱们不能明着去看织机,所以得等晚上。”   楚辞摩挲了下指尖:“晚上?也成。”   当然晚上亥时末,月黑风高,连星光都没有,姜琴娘换了半旧不新的窄袖掐腰裙裾,又是深色的,很方便行事。   她将头面去了,一头青丝挽起来,再用布巾包起来,那装扮虽然和乡野村妇一样,但清媚如妖的身段,映着白嫩嫩的脸,倒有一种格外不同平时的吸引力。   楚辞早等在夜色里,见她偷偷摸摸地出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眸光缓缓变深。   姜琴娘四处瞅,见着楚辞,黑眸一亮:“先生,我在这里。”   兴许是做贼心虚,她声音压得很低。   楚辞一下就笑了,这样像是要做坏事的姜琴娘在他眼里,竟是份外的招人。   他招手:“我已经去四周看过了,趁着没人,我们赶紧去看看   织机。”   姜琴娘搓了搓手,正准备往前走,冷不防被楚辞一把牵住手。   修长有力的五指强势地掐进她指缝间,再用力扣住:“天黑,小心点脚下,我牵着你走,慢点。”   他这样的话,本是很平常的关心,可星目深深,仿佛酝酿着醉人芬芳的陈年佳酿,让姜琴娘不自觉就脸红了。   好在夜色浓,看不出什么,她才大胆一些,嗔怪他一眼:“我知道的。”   两人就着夜色,姜琴娘指路,慢吞吞往放织机的织房去。   须臾,织房里头,除却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没看不到。   姜琴娘正想摸出火折子,就见楚辞从袖子里掏出了颗龙眼大小的圆珠子,那珠子散发着蒙蒙青光,虽说不强烈,可足以看清脚下。   “这是明珠,我以后多找几颗给你弄一盏灯,晚上做绣品不伤眼睛。”他说着,伸手一晃,看清偌大的织房里头摆着好几架织机。   他直接选择最里头那一架,将明珠给姜琴娘拿着,自己开始往外掏东西。   姜琴娘就见不过眨眼之间,楚辞就摸出好些看不懂的小玩意儿,他将那些小玩意儿往织机上放,有测量的,也有探粗细的。   他也没说话,埋头一径动作,认真专注的模样和在画画的时候一模一样。   姜琴娘心尖微颤,止不住的悸动在胸腔之中肆意蔓延,那双在抚弄织机的手,仿佛是游走在她身上,破开衣裳,灼热又滚烫。   带薄茧的手指头,像是带着火星,一一丈量过,犹如是丈量在她一般。   楚辞量要需要的东西,也了解了织机的构造,要怎么改良,脑子里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想法,只等挨个试验过去,然后再看结果便可。   他收了小玩意儿,站起身来,一回头就见姜琴娘面色绯红地站在身后,又圆又大的眸子水雾蒙蒙的,娇娇的像朵被暴雨摧残过的粉嫩海棠花。   他低头凑过去,轻声问:“等的无聊了?”   姜琴娘回神,眼神闪躲开:“没有。”   楚辞拿过明珠,在手里转着,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穿的有点多,鼻尖都生汗了。”   听闻这话,姜琴娘慌忙抬手去摸,可手还没摸到鼻尖,就让楚辞一把捉住了。   他附身,声音喑哑的说:“我帮你。”   他所谓的帮,就是凑过去,用微凉的唇去摩挲擦拭,而后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珠,将姜琴娘那点味道全吞了。   姜琴娘这下连耳朵尖都红的要滴血了,她捂着鼻尖,黑眸水润地看着他。   楚辞勾了勾嘴角:“味道很好。”   姜琴娘脸皮薄,听不得这等不正经的话,她想也不想抬手打了他一下:“不要说了。”   话毕,抬脚就准备出去。   可才走没几步,楚辞猛地拉住她,将人推到更黑暗的角落里。   织房外头想起纷杂脚步声,姜琴娘心都提了起来,大气不敢出。   好在那声音片刻后就远了,又过了会,周遭安静下来,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姜琴娘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低声道:“还好还好,看来谷里的人巡夜成习惯了。”   她说完这话才反应过来楚辞还压着她,将她抵着墙角,紧紧挨着,一条腿还嵌进了她的双脚间。   他一双手撑在她脑袋两边,头微微低下来,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滚烫滚烫的,让她四肢莫名发软。   姜琴娘口干舌燥地吞咽了口唾沫,抬起头来:“先……”   才吐出一个字,强烈的男人气息压下来,有些干的唇欺到,带着不可忽视的张力,霸道挤进她的柔软腔壁里,肆意横扫,掠夺甜津。   姜琴娘呼吸不上来,长卷的睫毛不断颤动,像摇摇欲坠的蝴蝶,双手无力地揪着对方胸襟,欲拒还赢的姿态,只让人越发血脉贲张。   缺乏空气带来的眩晕感,姜琴娘整个人都软了,像被煮烂了的面条,只能挂在楚辞身上,才能勉强支撑着不滑下去。   “嘤……”姜琴娘忍不住低吟了声,那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像被欺负狠了的奶猫,伸着挠不痛的爪子挠了挠。   楚辞抽离一瞬,容她缓解几分。   他低笑起来,还笑话她:“不会换气么?”   他说着,心里头妄想的厉害,没忍住,又把人按住亲了又亲。   姜琴娘吃受不住,推拒了两下,嫩腮薄粉,眼梢泛红:“不要了……”   那等软软的语调,像是带着小钩子,一下就勾在楚辞心尖,酥痒的恨不能现在就把人给吃掉。   他用力抱着她,上下揉搓了一番,并不隐瞒,还将自己滚烫到发疼的欲念贴上去,低声在她耳边说:“感觉到没有,想爱你……”   姜琴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黄花大闺女,她其实很明白。   所以整个人僵在那,动也不敢动,眼梢都浸出了水痕:“先生,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她声音带着颤音,又带着无措的哭   音,仿佛下一刻他再放肆一些,就真的会哭起来。   楚辞不断啄吻她眉眼和嘴角,眷恋地蹭着她软软的小耳廓,嗓音哑得厉害:“我知道,你不要怕我,我断断不会伤你的,嗯?”   闻言,姜琴娘心里安定下来,她点了点头,试探地将头靠在他肩上,软和如水的道:“我晓得,我只是还不太习惯,有些慌。”   毕竟,便是从前关系最好的青梅竹马,也不曾这样亲密过。   而且还挟裹着偷摸的禁忌,就想是在干坏事一样。   “不慌,我等着你习惯。”楚辞退离一步,指腹摩挲过她红唇。   两人出了织房,本是要准备要回去,姜琴娘忽的心里就生出不舍来,可要她说挽留的话,那自然不可能的。   楚辞顿了顿,将人拉住,提议道:“我了无睡意,你要也不想睡的话,不然我们去外面逛逛?”   姜琴娘理智上觉得自己不该答应,但嘴一张就小声应了。   她懊恼地皱起眉头,觉得自己这是不矜持。   楚辞笑了起来,他带着姜琴娘依着白日里记下的地形,走到谷外头,最后在处稻草垛坐下。   他也不要姜琴娘坐稻草上,反而是将人抱大腿上,然后再揽着她。   只是今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故而欣赏不到夜色,可对于正你侬我侬的两人来说,这样独处亦是甜蜜非常的。   楚辞摸了摸她臂膀问:“冷不冷?”   姜琴娘摇头,她出门之时,特意穿的厚衣裳,故而半点都不觉得冷。   佳人在怀,楚辞哪里会不做点什么,他含吻住她耳垂小软肉,含糊不清的说:“琴娘,我们要这样偷摸一辈子么?”   姜琴娘手一紧,觉得痒得慌,偏头去躲:“我不知道。”   楚辞叹息一声,略过这问题不谈,他伸舌尖往她耳蜗里轻舔了下。   姜琴娘一个激灵,仿佛被按住了某个软肋穴位,忽的就化成了一滩春水。   她的唇越发的红,目光迷蒙,表情有些恍惚地看着楚辞,像是不晓得他干了什么一样。   楚辞继续亲过去,一手扣着她后脑勺,用和刚才很不一样的力道,缓缓加深这个亲吻。   彼此气息纠缠,舌尖相抵,悱恻过种种,最后都化为一声缠绵的温柔。   等到姜琴娘感觉到脖子上微凉,反应过来,才发现她不知何时躺在了稻草垛上,衣衫半解,她还死死搂着楚辞的脖子,像是在盛情邀约。   她羞得无地自容,锁骨处泛痒,她想阻止楚辞,才一张嘴逸出的就是半调浅吟。   姜琴娘连忙捂住嘴,难以置信这样羞耻的声音会是自己发出来的。   楚辞抬起头来,眸光幽深如兽,他紧紧抿着唇,缓了会,艰难地帮她理好衣裳扣上盘扣。   姜琴娘垂着眸子,不敢看他。   刚才两人已经越界了,情难自禁,自个衣裳怎么解开的都不知道。   楚辞将人拉起来,安安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平息了气息:“抱歉,刚才失控了。”   情到浓处,一应都凭本能行事,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姜琴娘没有说话,她只摇了摇头。   两刻钟后,楚辞起身,率先提出:“我送你回去。”   姜琴娘几不可闻地应了声,两人牵着手,慢吞吞的往回走。   一直看着姜琴娘进了房间,楚辞这厢才转身往自个房间去。   他并未休息,而是铺开白纸,拿着随身携带的炭条,就着量过的织机,开始飞快将织机画出来。   末了,他出门一趟,抱着一坨软绵绵的湿泥回来。   那些湿泥被挨个做成织机部件的模样,最后组合在一块,就成一架小小的泥土织机。   这还不算完,他思量半晌,又是测量又是计算,也不晓得他是如何考虑的,手下动作着,又多出几个模样怪异的梭子。   一直忙活,稍不注意,织女窑热闹起来,却是外头天际大亮了。   一晚上没睡,楚辞半点疲倦不显,等到姜琴娘起床用完早膳,他找着她,两人去寻了谷里唯一会木活手艺的匠人。   楚辞也不用那匠人动手,他拿了相应器物,选了适合的木材,竟是叮叮当当的做起东西来。   姜琴娘看不懂,也不好打扰他,便在旁准备了茶水点心,方便他口渴饥饿之时取用。   这一晃,就是大半日得功夫,楚辞做出了几个姜琴娘根本不认识的小东西。   东西很精巧,被打磨的圆润不刺手,又还很可爱的模样。   楚辞一个外人,不能正大光明的去织房,他便将,每样小东西的用处说了。   姜琴娘遂带着东西,喊上苏老去了一趟织房,她将楚辞做出来的东西,挨个放到恰当的位置,然后让个织女当场织布。   织机唆唆,织女春风十指飞快滑动,梭子在她手下就像是有了生命,灵动如游鱼。   不过一个时辰,原本只能织不到寸长的织机,在那几个小东西的作用下   ,居然织出足足两寸有余的布匹。   这一点的进步单看虽小,可要将所有的织机都算进去,待到明年新的蚕丝出来,便能多织出很多匹的月华锦来。   如此一来,苏家明年新锦之危可解矣。   姜琴娘很高兴,苏老亦是,不用姜琴娘吩咐,他自己便让谷中匠人按着那几个小东西的模样多做一些来配伍在织机上。   姜琴娘喜笑颜开的从织房出来,楚辞不用多问,都晓得结果。   他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有信心的,知道不会让姜琴娘失望。   “先生,你真厉害。”姜琴娘仰起脸,发自真心的夸赞道。   楚辞微微一笑:“光嘴上夸赞可不成,我要其他的奖励。”   姜琴娘不明所以:“先生想要什么,我都应。”   楚辞笑容浓了:“此话当真?”   姜琴娘点头:“商贾重利也最是诚信,我不说假话。”   眼看苏老走了出来,楚辞按下话头:“回去我再跟你讲。”   姜琴娘不好再追问,也就作罢。   苏老多看了楚辞两眼,点了点头,绕过姜琴娘忽然驻足说:“姜氏,有朝一日等重华大了,你若想改嫁,古氏如不同意,你可来寻我。”   姜琴娘怔然,苏老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不太明白。   楚辞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行礼道:“多谢苏老成全。”   苏老没再说别的,自个慢吞吞地走了。   姜琴娘脸又烫又红,她结结巴巴的说:“先……先生,苏苏苏苏老是……”   楚辞笑道:“苏老同意你改嫁,所以琴娘认真考虑一下,何时嫁我?”   姜琴娘心跳加快,这等从前根本不敢考虑的问题,如今摆在眼前,还有人支持,她便忍不住心思动摇了。   所以,真的要再嫁一次?   “不,”她思忖了几息,坚定的说,“你若被我克死了,我嫁了又有什么意义?”   “与其你死,我不如不嫁。”她这样说着。   她若没有心悦上他也就罢了,可如今彼此两情相悦,一场嫁娶换来的如果是阴阳相隔,她又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她嫁了三个男人,死了三个男人。   她不想他做第四个!   姜琴娘想着这个可能就难过起来,心口抽抽的疼,眼圈都红了。   “先生,你不是说过不逼我?我真的不想你死。”她水光盈盈地望着他,凄楚极了。   楚辞默然,他摸出帕子递给她:“我明白了。”   姜琴娘按了下眼角,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他低声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不成亲也会一直在一起。”   心思被说中了,姜琴娘怅然,心里边一边酸涩一边甜蜜,一瞬间就好似将人间百味都品尝了一遍。   天色太晚,已经赶不及回县里,当天晚上姜琴娘等人又在谷里住了一晚上。   她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白日里楚辞说的那些话,这会再想起来,便让她内疚的慌。   毕竟,不能成亲,她还这样耗着他,他没法再娶别人,楚家还需要传承香火。   她觉得自己太过自私,想要干脆就断了这孽缘,又十分舍不得。   姜琴娘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她披了外裳坐到窗牖边,一推窗就见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她心一跳,指尖蜷缩,反应过来之时,双脚已经自己走了出去。   听闻动静,楚辞转过身来,皱起眉头问:“怎的还没睡?”   姜琴娘咬唇,她想了想,冲过去一把拉着楚辞,将人拽进自个房间里头,再关死了房门。   楚辞挑眉,不晓得她这是要作甚。   姜琴娘拉着人到床榻边,趁着一鼓作气的气势,把人往床上推,她还道:“先生,今晚上和我做夫妻吧。”   做了夫妻之后,往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她回去撑起苏家,他则归家娶亲生子,一辈子再不想见! 第58章 叫我九卿   楚辞被推倒在柔软的薄衾上,都是发懵的。   不过几个时辰,怎的眼前的人想法就这样惊骇世俗了?   他抓住她手腕,阻止她动作,认真的问:“琴娘,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姜琴娘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黑眸水润盈光,眉目春意肆意,浓郁的像是化不开的碧汪深海。   房间里的烛火不是很亮,只有壁角一盏豆苗星光,泛黄的粗纹纱帐,微弱烛火透进来,映出密密麻麻的斑驳碎影,让姜琴娘的表情有些看不清。   她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无措地搁在他胸口,有瞬间的茫然,似乎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又似乎没明白楚辞的话。   楚辞不晓得她受了什么刺激,脸皮这样薄的人忽然就要和他行夫妻之事,他便是再想,可也知道不能趁人之危。   他撑起上半身,单手揽着她后腰,低声道:“琴娘,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姜琴娘抽了下鼻尖,真真无措又委屈:“我我不想你被克死……但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你以后终归是要娶亲生子延续香火的,我不能嫁给你,又怎能让你不娶别人……”   她说的语无伦次,条理不甚明白,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在楚辞略一想就明白了。   他双手穿过她腋下,想将人抱离一点,不然挨的太近,他若失态出丑,总是不美。   谁晓得,姜琴娘一把抱住他手臂,她还很用力,自己没注意到,那只臂膀嵌入进鼓囊囊的柔软胸口里,让楚辞浑身一僵。   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柔软,他深呼吸,心火压都压不住,腾腾往上涌。   “琴娘,你……”他话还没说完,姜琴娘抱得又紧了一些。   她低着头,也不说话,心口难受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厥似的。   楚辞叹息一声,他揉了揉眉心,没想好要怎么安抚。   “先生……”姜琴娘沉默好一会后,幽幽开口了,“你若离开……我……我会难过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几不可闻,若不是楚辞离得近,根本就听不清。   他诧异地看着她,眼底有深邃不明的柔光浮浮沉沉,最后都酝酿成浓浓的缱绻温情。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明白了,我不离开,我也不会娶别人……”   “不行!”姜琴娘一把推开他,表情有些急,“我不能那么自私,你要是不娶亲,没有子嗣怎么办?”   她再是难过,可也真的做不出霸着楚辞一人,让他这辈子做个孤家寡人。   楚辞低笑了声:“那你给我生个?”   姜琴娘为难地咬唇,她垂下眼睑,难掩失落的情绪:“我们这样没名没分,有了孩子那也是珠胎暗结,对孩子不公平,他会受尽白眼非议。”   她对苏重华这么个继子都掏心掏肺的好,若是自己的孩子,她只要一想到会让孩子吃一星半点的苦,就难受的不行。   楚辞揉了揉她细软青丝,心里很清楚,姜琴娘是有个心结,横旦在那,将她逼进了死胡同里头,她走不出来,暂时也没法走出来。   “日后在说,不要多想,你担心的所有问题,我都会解决,”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气息灼热,带着温暖的潮湿,“相信我,嗯?”   姜琴娘心尖颤抖,素来的经历,她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可目下眼前的男人说,相信我,都交给我!   她心情复杂难辨,有丝丝缕缕的甜缓缓蔓延出来,就像是拉扯成蜂蜜丝的甜蜜。   丹朱红唇嗫嚅两下,她吐出两个字:“谢谢……”   楚辞意有所指瞥了眼还被抱着的臂膀,调笑道:“如何谢?还要和我做夫妻么?”   这话提醒了姜琴娘,她慌忙放开楚辞的臂膀,人不自觉往后退。   乡野的架子床,本就不算宽敞,被褥也不够精细,可纱账一笼罩下来,空间瞬间狭小,连带空气中,有某种东西逐渐在升温,并渐渐燃烧起来。   楚辞没给姜琴娘后退的机会,将他推上床的是她,说要做夫妻的也是她,这会他再不做点什么就当真不算个男人。   他手一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捞过来往床上一滚,再压住!   姜琴娘惊呼一声,人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被撞压上,差点呼吸不上来。   楚辞扣着她后脑勺,不容拒绝的道:“做个半路夫妻?”   听闻这话,姜琴娘羞的眼神四处闪躲,她推拒着楚辞胸口,奈何那点力道根本没法挣脱。   “先生,你说过不逼我的……”她既是怕又很慌,更是觉得有点点的委屈。   他分明承诺过了啊,怎么转头就说话不算数了?   楚辞忍不住低笑出声,一只手已经灵活的从她衣摆里头钻了进去,入手之下,肤若凝脂,滑腻如乳,细嫩的让他根本不用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   “我不逼你,但今晚是你拉我上床来的……”他说着,已经下嘴含吻上了她的。   一番气息交换,唇   齿相依,姜琴娘昏呼呼之际,衣衫盘扣不知何时又被解开了。   姜琴娘的身段很好,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尽管她平时穿着寡淡,衣衫多宽敞,可也挡不住那股子清媚如妖的艳色。   可当楚辞碰触到鼓囊囊的山峦之时,他才晓得那等美妙难以想象,销魂又蚀骨,让他此刻为她而死都是甘愿的。   春闺香浓,夜色深深,芙蓉花开,靡靡生烟。   不过是一朝春事,灼热而潮湿。   姜琴娘意识回笼的时候,她的衣裳松垮落在臂弯里,洒腿阔裤挂在细细的腰间,露出形状精致可人的肚脐,好像稍微一用力,那亵裤就会掉下去。   带薄茧的手隔着薄薄的布料沿细直的大腿线缓缓往上,撩起火星,氤氲浸润出潮湿而温暖的沼泽。   春水蔓延上来,从蜷缩的脚尖到头顶,姜琴娘死死拽着薄衾,难耐的逸出破碎浅吟。   她没感受过这样的,巨大的空茫涌上来,眼尾弥漫出水汽,她几乎快哭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却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伏在身上的男人能给她。   “先生……”她无措地抱着他脖子,无意识地挨蹭上去,“先生……”   楚辞热汗淋漓,打湿鬓角,呼吸粗重。   “叫我九卿,琴娘叫九卿。”他低声在她耳边要求。   姜琴娘愣了下,从善如流:“九卿……”   微卷的舌尖音,被姜琴娘用软糯娇娇声音喊出来,无异于最猛地春O药,楚辞几乎一瞬间理智崩塌。   好在他险险忍住了,声音喑哑低沉的问:“琴娘,想要吗?”   诶?   “要什么?”她媚眼如丝,呵气如兰,一身妖媚,在不精细的薄衾上,青丝铺泄,肤白如玉,黑和白极致的对比,带着一种冲击眼球的爆裂美感。   楚辞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珠,有些哭笑道:“真要了你,明个一早你该怨我了。”   他说着长叹一声,翻身下去,拿薄衾将姜琴娘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再连人带被子的抱住。   姜琴娘是在一刻钟后彻底恢复理智的,她脸红红的,稍微一动,就能感受到腿间湿热的滑腻感,不太舒服,可一想起刚才两人,她又生出依恋来。   楚辞见她清醒了,低笑了声:“不相信我么?”   从头至尾,他没有要她,只是该亲的亲,该摸的摸,不能做真夫妻,那就算“半路”夫妻。   姜琴娘羞赧,乖乖地缩他怀里,没有说话。   楚辞温情地亲了亲她鬓角:“很晚了,我守着你睡。”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翻了身面对他,将自己挤到他怀抱里,听着另外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发香幽幽,又酸又甜,苦橙靡靡,浸人心脾。   楚辞没有睡意,他垂眸瞅着她,借着微弱光晕,目光深刻的几乎要将姜琴娘的眉眼悉数镂刻进心里。   一夜无话。   隔日一早辰时中,姜琴娘睁眼,身边已经没了楚辞,她手往被褥里摸了摸,还带余温,那人应当才离开不久。   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澄澄,嫩腮薄粉,当真美艳不可方物。   赤朱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见姜琴娘坐在床沿,青丝披散,嘴角含笑,面颊的小梨涡瞧着都像洒满了白砂糖。   而且,她说不上来,总觉得自家大夫人有点不一样,好似那种将开未开的粉嫩花苞,花苞尖带颤巍巍的晶莹露珠,仿佛眨眼之间就能娇艳怒放。   姜琴娘等人在谷里简单用了早膳,她带着苏重华和苏瑶去跟苏老拜别,苏老点了点头,让她不用担心明年新锦。   有苏老这话,姜琴娘放心了,她带着人往外走,没见到苏瑶复杂的目光。   一行人在织女窑呆了两天,这会才回县里。   回去的路途很是平静,姜琴娘和苏瑶一辆马车,后面是楚辞和苏重华。   苏瑶自打发现了姜琴娘和楚辞之间的关系,她便沉默了很多。   姜琴娘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不过她想着约莫日后要往京城去一趟,遂道:“阿瑶,你想不想参与苏家的买卖?”   苏瑶抬头,诧异地看着姜琴娘。   姜琴娘微笑道:“甄选会还没出结果,但最坏的,也不过是苏家没入内府的眼,可是明年新锦出来,我要上京城一趟,府里总需要个人来理着。”   苏瑶扭着手指头,思忖片刻,别开头还是没说话。   姜琴娘继续说:“咱们家人少,我能信任的人不多,虽然我可以安排管事来操持,但总归不是苏家人,不会尽心尽力,你要是想学也好,日后不管嫁到何等人家,都是有用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她叹喟一声:“世事艰难,对女子更为苛刻,所以能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说完这话,姜琴娘便不在说了。   好半晌,就在她以为等不到苏瑶答案的时候,听到她很轻声的说:“我学。”   姜琴娘脸上笑意转浓   ,小梨涡甜齁腻人:“好,我会倾囊相授。”   两人说到这,好似又没话了。   姜琴娘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她自问这些年没对不起苏家对不起苏瑶,所以,不管她能不能接受楚辞和她的关系,她也没办法。   马车在晌午时分进的城门,还不曾到苏家,古氏身边的老妈子白姑早等在城门翘首期盼。   “大夫人,大夫人,”白姑不断招手,“老奴有要事回禀。”   姜琴娘撩开门帘,娥眉一蹙,探出头来。   白姑一脸兴奋之色:“大夫人,京城那边来人了,是个穿红袍的小公公,人已经在府里等上两个时辰,老夫人要您速速回府。”   闻言,姜琴娘心头一凛:“加快速度。”   苏府正堂,手脚不甚便利地古氏战战兢兢地陪坐着,主位上是个面白无须,很是年轻的红衣太监。   那小太呷了口茶水,眉目生出不耐来:“还要等多久?”   古氏犹犹豫豫的说:“应当快了,贵人您再等等,草民已经差人去支会了。”   这话间,姜琴娘提着裙摆匆匆小跑着进来。   跑的我太急,她鼻尖还渗出了细密的热汗:“草民苏姜氏见过贵人,让贵人久等了,是草民的不是。”   说着,她看赤朱一眼,赤朱福至心灵,赶紧奉上茶水钱。   那小太监掂了掂钱袋,感觉里头沉甸甸的,适才露出些许笑意来:“我奉内府之命,你家的绣品入了京中贵人的眼,赶紧的吧,准备准备上京。”   本没有奢望的事,竟是成真了,姜琴娘有瞬间的不真切之感,好在她还晓得礼数:“敢问贵人,这上京需要准备一些甚?草民是个没见识的乡野村妇,还望贵人多提点提点。”   这话才说完,赤朱又赶紧奉上第二份钱袋。   姜琴娘这样拾趣,那小太监很是满意:“不是大事,从大殷各地选拔上内府的布料和绣品还需要第二次甄选,故而你此次上京,就如上次甄选会那般,直接去就是,到了京城,自然会有内府人员安排。”   乍听此言,姜琴娘不仅没放心,反而越发担心了。   她想了想问:“贵人,民妇想问问,安仁县里头,能上京的有几家,民妇也好和人搭个伴。”   那小太监嗤笑一声:“整个江淮郡,就只有你们家和云家,再无旁人。”   姜琴娘心头有数了,她寒暄着要给小太监接风洗尘,对方那里肯,已经得了两份银钱,当下将入了第二次甄选的内府资格令牌给了姜琴娘,话不多说,直接走人。   姜琴娘将人送出府门,再回来之时,才发现整个府里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一愣,继而失笑:“这是怎的?”   古氏踟躇道:“琴娘,你准备什么时候上京?”   姜琴娘摇了摇头:“还不清楚,我对京城那边不熟悉。”   她顿了顿又说:“今天先安排好府里的事,再把账目交给阿瑶,明日空闲了,我去问问扶风先生,他在京城呆过,应该熟悉那边。”   古氏点了点头,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她拍了拍苏瑶的手:“阿瑶,好生跟你嫂子学学。”   苏瑶垂下眉眼:“晓得了。”   这人才刚从织女窑回来,水没喝上一口,姜琴娘又让赤朱将所有的账本抱到房里,她理了理,开始给苏瑶挨个讲解。   好在自打分家后,大房名下的买卖并不多,加之布帛坊还不曾重建,满打满算也就夺了云家锦绣坊那一家铺子而已。   铺子里的生意,有相熟可靠的掌柜理着,不用多操心,只需每月一次对对账目即可。   苏瑶是个聪慧的,很多东西姜琴娘一讲,她就能明白,只是在术数上多薄弱,一笔账目要反复算很多次才能算明白。   姜琴娘也不急,自己会算最好,下面的人没法糊弄,要实在不能算,她也可以在走之前,请个账房先生就是。   教了大半日,姜琴娘让苏瑶将账本拿回去自己再多看看,等苏瑶走了,她思量了会,到底等不到明天,当天晚上就将楚辞请来了汀兰阁。   一同来的,自然还有苏重华,小孩儿难得和娘亲一起用晚膳,甚是高兴,还都用了个鸡腿。   姜琴娘给小孩儿揉着圆鼓鼓的肚子,把京城内府来人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问:“先生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本来秦臻明摆着是要给云家云泱撑腰的,她那绣品再是出色,可要做手脚也很简单,如今这形势,瞧着倒像她小人之心度秦臻的君子之腹了。   楚辞指尖在扶手上打圈,他静静想了会才说:“无碍,你只管上京便是,我总不会让你出事的。”   乍听此言,姜琴娘讶然。   楚辞轻笑道:“我自然是要和你一起上京的,不然哪里放心你一个人去。”   姜琴娘犹豫了:“可是重华怎么办?”   躺自家娘亲软软香香的怀里,小孩儿将刚才两人的话听了个半懂,他紫葡萄一样的眼珠子一转,爬起来问:“   娘亲是要上京城去?我听说京城很大很大。”   楚辞够着手去摸了把小孩儿的总角:“重华目下还小,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我觉得应当趁机带他多走走见识一下,往后年纪再大点,就要进书院一心求学了。”   对这提议,姜琴娘很心动。   “而且,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安仁县是个小地方,琴娘你应当让重华晓得天地广阔,这些是在书本上学不到的。”楚辞单手撑脸,娓娓道来。   姜琴娘咬牙:“好,我带重华一起去,最多在多带几个下人照顾就是了。”   苏重华这会听懂了,他欢呼了声,抱住姜琴娘脖子,奶气地凑上去亲了她一口:“娘亲最好了。”   楚辞眉眼带笑,眉心那一线红纹,褶褶生辉,甚是好看。   看着这两母子,私心里头,他倒觉得像是一家三口出游上京,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   于是,他张嘴道:“琴娘,我在京城有座宅子,你和重华直接住进来就是。”   姜琴娘眨了眨眼,宅子?京城那样的地方?   她茫然的问:“你不是一直很穷没银子么?哪来的宅子?”   楚辞脸色当时就黑了,他看她一眼,意味不明的道:“我的宅子比苏家还大……” 第59章 月下邀约   时值九月,薄雾微凉,雏菊摇曳,隐带幽香。   平头黑漆的马车在官道上轱辘疾驰,车夫甩着马鞭,时不时嗤啦抽一手。   官道平整还宽阔,路面好车就驶的平稳,坐在马车里头,不见多晃荡,人也不会太难受。   姜琴娘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奶猫戏蝶双面绣品,她已经看了好几日了,都没瞧出一星半点的针脚路数。   楚辞倒了盏菊花果茶给她:“先歇歇,身子要紧。”   马车顶壁上,镶着一圈的明珠,车内很是透亮,苏重华枕在姜琴娘大腿上,睡得吹起口水小泡泡。   姜琴娘放下绣品,揉了揉眼睛,呷了口果茶轻声道:“我就是闲着,对京城也不熟,心里不安定。”   楚辞点了点头,拍了拍她手背:“不用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姜琴娘手撑额角,她思忖道:“九卿,这第二次的甄选会是不是在内府?”   楚辞道:“是,内府在外皇宫,是秦臻的地盘。”   听闻这话,姜琴娘皱起了眉头:“我夺了云家的锦绣坊,云泱兄妹提前去了京城,他这次一定会再针对我。”   对这话,楚辞自然是认同的,内府是直接归秦臻管辖,他到时能插手的地方不多。   “我其实担心的只是这点,若是云泱来正大光明的阳谋,我倒是不怕,”她摸着手边的双面绣品,“但是云泱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他肯定会来阴的。”   “古语有言,一力降十会,”姜琴娘抬眸,一下抓紧了绣品,“所以,我想在第二次甄选会之前,摸索出双面绣的针法,只要我的绣品足够出色,出色到耀眼所有人,任由他云泱百般手段我也不怕。”   楚辞很是赞赏这话,但事实摆在面前:“时间太短,双面绣不是好琢磨的。”   闻言,姜琴娘倏地勾唇笑了,丹朱红唇娇娇艳色,梨涡又甜:“对,所以我决定剪了它!”   这话一落,她摸出银剪,毫不犹豫咔擦两下,将珍贵的双面绣给剪出了两道口子,那口子极深,从底部到中间,两个方向。   一张祖传的藏品,瞬间就成没用的破布。   楚辞一惊:“琴娘,你……”   姜琴娘面容冷静,冷静的可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楚辞怔然,忽而就笑了,这样自立还很有主见的女子,让人无法不心动。   姜琴娘借着明珠亮澄的光,将剪开的口子迎上去,她细细地看,又掰开来,沿着针脚的方向摸索。   一刻钟后,她陷入沉思。   楚辞没有打扰她,伸手将苏重华抱过来放到毛褥子上躺好,捻了小软被盖他身上。   “我知道了!”姜琴娘突然这样说,黑眸晶亮如宝石,里头燃着两簇灼灼火焰。   楚辞就见她寻出绣线篓子,三两下穿针引线,也不管这会在马车上,并不平稳,直接往绷子上十指翻飞。   她动作快,还很认真,不过片刻,一朵□□色的朝颜怒放在素白的绢布上。   最后一针落下,姜琴娘将绷子翻了一面,楚辞就见另一面赫然是朵纯白的朝颜,不同的颜色,一样的模样。   楚辞讶然:“你绣成了?”   姜琴娘却是皱起眉头,她重新拿起剪坏的绣品看了会,竟是拿针去挑破口的绣线,挑出来后,又沿着针脚试图还原来。   她这样专心,楚辞便是想让她多休息,话也说不出口。   他只得让车夫驶的慢一些,再稳一些,尽量平稳。   一路往北上京,终于在十日之后,京城在望,距离进城也就只有一天的路程,楚辞让人在近郊的黄桷镇稍作休整。   姜琴娘有些恍惚,她人还沉浸在双面绣的针法里头,这些天的琢磨下来,她已经摸到路子了,能绣出最简单的,可要想绣炭条画那种风格的,却是还没头绪。   楚辞将人带进客栈房间,见她站在厢房中央,半天反应不过来。   他叹息一声,二话不说,上去抱着人低头就含吻上了。   姜琴娘微愣,她已经习惯了楚辞的亲密,故而甫一接触,粉嫩的小舌尖就羞涩地探了出来。   缠绵悱恻,甜齁腻人!   一吻方休,姜琴娘脸红红的,唇珠水润细嫩,那双眸子溢出水光,娇媚的很。   楚辞指腹摩挲她面颊:“今天不要想双面绣的事,晚上陪我好不好?”   那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某种隐隐的期待和渴望,让姜琴娘心头发烫。   她回头看了眼门牖,见是关了的,赤朱也没带苏重华过来,适才松了口气。   她低声道:“重华还在呢。”   这一路,晚上都是两母子一起安置的,故而苏重华肯定要找人的。   楚辞扬眉,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姜琴娘脸一下绯红起来,嗔怪他一眼:“你莫要这样老是欺负我。”   楚辞伏在她肩上,忍不住笑起来。   当天晚上,姜琴娘哄着苏重   华先睡了,她在床上翻来翻去,想起楚辞的话,咬了咬唇,总归睡不着,索性下床披上外衫,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房间外头,昏暗的回廊里头,早站着个修身如玉的身影。   姜琴娘心头熨烫,心跳快了起来:“九卿……”   楚辞回头,见人果然来了,他星目亮了几分。   大步过来,牵着她手:“我看过了,今晚夜色不错,我带你去观月赏星。”   姜琴娘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两人悄悄来到客栈后院,四周都是青瓦屋檐。   只见楚辞从怀里摸出个钩子,钩子末端缠着长长的绳索。   “你抱紧我,我带你上屋顶。”他说着。   姜琴娘当即伸手抱住他精瘦腰身,脸皮太薄很不好意思,只得埋头进他怀里。   楚辞扬手一甩,那钩子甩上屋檐,也不知挂在哪,他再一扭,单手抓住绳索,那绳索唆唆几声,自发往上回缩,两人也被拉拽着上了屋顶。   “好了。”楚辞拍了拍姜琴娘后背,“小心点脚下,来,坐这边。”   青瓦屋脊上,楚辞铺上准备好的薄披风,带着姜琴娘过去,他先坐下,才将姜琴娘拉进自个怀里。   姜琴娘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后背就是滚烫的胸膛,并不冷,反而还有点热。   楚辞道:“这里视野好,你看看。”   姜琴娘抬眼,朦胧夜色之下,整个黄桷镇都尽收眼底,还有天际幕布上的明亮圆月和点点繁星,很是宁静漂亮。   “好漂亮。”姜琴娘感叹道,她平常操持苏家庶务,很是忙碌,身边也没人可以依靠,故而连这样的景致也是没有看过的。   楚辞低头看她,伸手摸了摸她柔软青丝,低声道:“以后有空闲,我带你四处走走。”   感动忽如其来,她仰头看着他,悸动肆意蔓延,无法遏制,她闭上眼,犹豫的主动的送上柔软红唇。 第60章 扶风郡王   大殷京城北尊南卑,东富西贫。   姜琴娘看着东北角占据半个胜业曲的偌大宅子,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楚辞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道:“我多年不回,宅子也没人住,故而有些年久……”   他话才说到这,一阵风吹过,红漆斑驳的大门吱嘎一声,檐上瓦片吧嗒落下来,摔个粉碎。   楚辞声音顿了顿:“失修。”   赤朱牵着苏重华,小孩儿好奇地左瞅右看,童言无忌的道:“先生果然穷的很,这宅子根本不能住人啊。”   楚辞脸上无光,他背着手飞快道:“能住人的,随便整理一间厢房就能住人。”   透过关不严实的门缝,依稀可见里头杂草丛生,荒芜破败,约莫人一走进去,就要被淹没在杂草丛里。   姜琴娘看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歪歪斜斜的匾额,努力辨认了半天也没看清上面是甚字。   “匾额上写的什么?”她索性直接问了。   楚辞更心虚了,他犹豫了会说:“琴娘,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当然你也没问过。”   姜琴娘斜眼看他,能在京城这么靠近皇宫的东北方向,有这么大一座宅子,虽说很破,但那也不是一般人用银子就能买到的。   “你说。”她口吻细软,十分温和。   楚辞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道:“我祖上有蒙荫一代一代传下来,这宅子也是这么来的,其实没实权,就是个名头好听而已,在京中勋贵圈里头,也颇为让人笑话。”   他一口气说完,眼神略忐忑地望着姜琴娘:“当然,往后你要不喜欢,咱们也可以不住京城,天南地北的哪里都能过,我总不会苦着你的。”   姜琴娘点了点头,表示晓得了,她下颌一点又问:“那匾额上写的什么?”   楚辞抿了抿嘴道:“是扶风郡王府几个字。”   姜琴娘眯眼:“扶风郡王府?”   郡王府?郡王?   她反应过来,睁大了眸子看他:“你是郡王?扶风郡王?”   楚辞目光幽幽地看着她:“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你莫要气恼,这些都是虚名……”   姜琴娘忽的就笑了:“我不生气,我有甚可生气的,你身负郡王爵位,是我们高攀了。”   “琴娘,”楚辞有些头疼,“这是楚家先祖留下来的,我也没在意过,不然你看哪家勋贵门第是这样的?”   这倒是实话,他就压根没在这老宅子里住过几天,破败成这样,没银钱修缮,又是先帝赐的,根本不能卖。   姜琴娘上前推门:“这倒也是,约莫你家是京中最衰败的勋贵了。”   楚辞半点都不在意,他走姜琴娘前头,生怕再有瓦当落下来砸着人。   “是那样,所以我也不爱在京中多呆。”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话,旁的也解释不清,只能先这样。   一行人进了门,瞅着里头连路都给淹没了的杂草,压根没法下脚。   楚辞也是没想到,多年不回来居然成这样了,他叹息一声:“算了,今晚住客栈吧,我明日找人来修缮一下。”   “不用,”姜琴娘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吩咐赤朱去买些割草农具回来,“我们自己弄就是了。”   楚辞讶然,他一把抓住姜琴娘的手:“你坐一边莫动,这些力气活我来就成了,你手还要捏绣花针的。”   姜琴娘失笑:“你忘了,我也是乡野出身,没那么精贵。”   正在两人话语时,小孩儿欢呼一声,飞快蹿进草丛里头,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姜琴娘一惊:“重华?”   楚辞摆手:“无碍,走不丢的,院墙还是很好的,出不去。”   姜琴娘适才放心,楚辞这头脚踩杂草,硬生生踩出一条小路来通行。   马车上的行李暂时没法解下来,只得在门口等着,车夫看着。   两人慢吞吞往里走,走过前院大影屏,回廊里头就好走许多。   “我很久没回来了。”楚辞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草木,竟是有些感怀。   姜琴娘环视一圈,花了半个时辰,将整个郡王府逛了个差不多。   “我们晚上住北苑这边吧,那几间厢房稍作整理就能住人,其他的屋顶要修缮,要是晚上下雨,估计没法住的。”她掸了掸袖子,走的有些热了。   楚辞点头:“都听你的。”   彼时,赤朱买了好些锋利的农具回来,不多的几个下人手脚麻利的将大门口的杂草清理了番,跟着就把所有的行李搬进北苑,厢房里头该擦洗的擦洗,该换上被褥就换上。   捱到暮色四合,荒芜破败的扶风郡王府里头,在小小的北苑里,总算多了几分人气,当小灶生出火来,做出一顿热气腾腾的晚膳,那人气味就更足了。   仿佛一家三口,姜琴娘并楚辞,还有上小孩儿苏重华三人坐一桌,另外三四名下人和车夫坐一桌,草草对付了一顿。   所有人都劳累了一天,当天早早就   睡了,一夜无话。   隔日一早,楚辞连早膳都没用就出门了,姜琴娘叮嘱了苏重华一番,这里毕竟是京城,世家勋贵多如狗,所以出去玩耍也得要低调一些。   苏重华人虽小,可已经很懂事,他让小厮拿上银子,就出门上街闲逛去了。   不多时,楚辞带着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进来。   姜琴娘才拿起绣绷,正在继续她的双面绣。   楚辞安排好,那群人当即开始修缮北苑,至于府中其他地方,暂且不动。   姜琴娘犹豫了会问他:“九卿,我这里还有银子,不然将府里全部翻新了。”   楚辞摇头:“不用,翻出北苑能住人就成,其他的不用管,此次上京你是来参选二次甄选会的,此事一了,你还要回安仁县,翻新修缮了也没人住。”   姜琴娘也就作罢,楚辞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出去打探过了,内府那边还在等其他州郡的参选者到,故而时间还没定下,云泱最近和秦臻走的很近。”   话说到这,楚辞皱起了眉头:“而且云家在京城的锦绣坊,开始在卖炭条画风格的绣品成衣。”   姜琴娘捏着绣绷的手一紧:“他们已经琢磨出来了?”   楚辞点了点头:“京城不乏见过识广的,被琢磨出来是早晚的事。”   姜琴娘也是晓得这点,她低头看着绣绷上的双面绣,那绣的是一株兰花,紫芯白瓣栩栩如生,再翻背面,则是一朵□□色的兰花。   “你的双面绣绣的怎么样了?”楚辞问。   姜琴娘摸了摸:“只弄出了双面异色绣,异形还要再花功夫。”   楚辞附身,手覆她手背上:“琴娘,尽人事听天命,苏家人丁单薄,若是荣耀太过,容易成为众矢之的,重华年纪又还小,你会更辛苦。”   姜琴娘点头,她眼底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淡漠:“我知道的,其实苏家有今天,我就已经满足了,如若不是云家一直相逼,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楚辞放心了,他就担心她想跟云家争夺,忘了初心。   “那咱们顺其自然,不强求,嗯?”他道。   姜琴娘弯眸浅笑:“你不要担心,我晓得的。”   楚辞也笑了,他喜欢看她笑,梨涡浅浅,瞧着就很甜:“那咱们这些时日带重华就在京城好生逛逛,你也可以出去看看,要不要也在这边开家布帛坊。”   这提议,让姜琴娘很心动:“那下午你陪我出去看看?”   楚辞回头看了下,四下无人,他低头飞快亲了她一口:“好。”   姜琴娘心头一慌,连忙推开他往外看,既是心虚又是甜蜜:“你……大白天的,你不要这样……”   楚辞喜欢极了她这欲拒还赢的小模样,他偏头忍不住又亲了亲她面颊小梨涡:“我还想这样那样。”   姜琴娘没法拒绝他,脸红红的,眸子水润润的,还为难地咬着丹朱红唇,嗔怪地望着他。   那娇娇的模样,分明没有在撒娇,可让楚辞半边身子都酥了:“你咬我一口,我就不这样。”   说着,他将自己脑袋凑过去,示意她赶紧咬一口嘴皮。   姜琴娘睫羽微颤,她颤巍巍地踮起脚尖,闭着眼,用一种豁出去的架势,飞快往他唇珠上咬了一口。   那点力道,就和奶猫叼着一样,不仅不痛,还让楚辞眼神瞬间就深沉了。   他抱着人,深呼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上下揉搓了一番:“你可真是……要人命……”   姜琴娘不太懂他这话,夹他一眼,将人推开,红着脸道:“我咬了。”   楚辞低笑:“成,今个放过你。”   姜琴娘心尖颤的厉害,她挪远远的,不敢再靠近他。   男人身上那种强势的霸道的浓烈的气息,让她吃受不住,四肢发软,身体还很奇怪,滚烫又潮湿。   当天下午,两人谁也没带,径直出门闲逛去了。   楚辞带姜琴娘去的是西市,那边四海五湖的人都有,很是热闹,长长的一条街坊,贩卖很多东西。   “西市这边,多是一般的百姓,鱼龙混杂,京中世家和勋贵是不会过来这边的。”楚辞介绍道。   西市逛完,两人又去了东市,那边其实和西市差不多,不过多官宦世家闲逛,坊中所卖物什,也多价值不菲的。   “云家的锦绣坊开在东市,专做官宦世家的买卖,生意不见得多好,但一件成衣的价格很不菲,毕竟京中多世家,那些人家就不缺银子。”楚辞道。   姜琴娘站在锦绣坊看了会,不过片刻,就见着好几波穿着婢女衣裳的女子进进出出。   楚辞又说:“其实好一些的世家,都会自己养一些绣娘,除非很是新奇漂亮的衣裳,不然那些夫人姑娘才不会出门来绣房逛。”   姜琴娘了解:“我听说过,这些贵人会找绣娘上门量体裁衣,甚至布料都不会用坊里的,自己会准备好。”   楚辞深以为然:“自然,特别是京中底蕴深厚的世家,贵女对衣着很有要求,不   可过份漂亮,也不可太过艳丽,需得内敛又暗含奢华大气。”   姜琴娘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她回头看楚辞眸子晶亮的道:“九卿,我想好了,我要开两家绣房,一家在西市,一家在东市。”   楚辞扬眉:“如何说?”   姜琴娘道:“西市那边多普通百姓,绣房里头卖一般便宜耐用的布料就可,也不需要多繁复的绣花,薄利多销,一年下来也能赚很多银子。”   “至于东市这边,要和西市的分开,表面上不能有任何联系,东市的绣坊不卖布料,只卖绣品和成衣样式,只做世家勋贵的买卖。”   这么一说,楚辞就明白了:“成,我在京中还有些人脉,西市的铺子好找,东市这边我找找人。”   毕竟东市金贵,铺子也相对紧俏,指不定哪天铺子的主人背后就是贵人,姜琴娘没点底蕴,在京中也举目无亲,没有门路的情况下,想在东市找到合适的铺子难如登天。   她如今也不跟楚辞客气,笑着道:“那这样,你帮我找铺子,我算你干利合伙,每年给你分红。”   这是晓得他速来囊中羞涩,变着法的给他送银子,可又顾忌他男人的自尊心,只得转几个圈来。   楚辞心知肚明,他半点都不觉得难堪,反而再自然不过的捏了捏她指尖道:“成,你做主。”   他是半点都不介意,也丝毫不在意日后旁人说他没用靠女人,总归他所拥有的,都是姜琴娘的。   不过,想到什么,他靠她耳边低声说:“晚上,我带你去挖银子。”   姜琴娘只当他玩笑话,并不放心上,两人又逛了会,楚辞买了一小盒今年京城时行的老字号桃花口脂送她。   那桃花口脂,是用三月春桃花苞调制的,颜色粉粉嫩嫩,时常用,还有滋润双唇的效果。   且那颜色,是真的好看,很显气色不说,味道还一股子甜蜜的水蜜桃味,又娇又美,让人想啃。   “我想看到,你每天都用。”他把口脂塞她手里时,如此这般说。   姜琴娘耳朵尖当时就红的滴血,她是守寡之身,平素穿的寡淡,跟不会往脸上抹胭脂,尽管如此,因着那身段,也没让人觉得庄重几分。   但这口脂是楚辞送的,出于某种隐秘的甜腻心思,她考虑了瞬,就点了点头。   其实,只用用口脂的话,应该也成的。   当天晚上亥时中,姜琴娘搓了搓臂膀,四下暗影绰绰,又安静异常,倒还真有些吓人。   “九卿,你是想干什么?”她有些害怕,悄悄地扯着楚辞袖角,脚下踉踉跄跄的。   楚辞放慢脚步,将铲子换了只手,牵起姜琴娘:“挖银子,我从前埋的。”   诶?   姜琴娘眨了眨眼:“你做甚把银子埋地下,不是有钱庄么?”   楚辞辨认了下方向,嗤笑一声:“钱庄败了怎么办?我不信任钱庄。”   这话好有道理,姜琴娘竟是无法反驳。   “到了,就那颗金桂树下。”楚辞拿铲子挥了几下,压低杂草,让姜琴娘帮忙拿着明珠。   树冠葳蕤的金桂,还有余香没有凋谢,于夜色下,散发出氤氲芬芳,很是清新好闻。   楚辞开始在金桂树下丈量:“我说过的,我不穷。”   姜琴娘觉得这话有些好笑,不过楚辞向来不看中钱财倒是真的,不该他要的,半文都不会多取,该自个的,一文都不会少要,这种顽固的坚持,在她看来,有些莫名的可爱。   楚辞开始挥着铲子挖,姜琴娘靠着金桂树问:“你埋了多少银子?”   楚辞抹了把汗:“忘了。”   他顿了顿,又挖了一铲子土出来:“不过再多都不够,楚家有祖训,凡是蒙荫承袭了爵位的子嗣,这辈子必须赚万两黄金屯着,我还差很多。”   他说着就皱起了眉头,显然有些发愁,这些年累死累活的赚银子,可总赚不够,总在穷,就是这么个原因。   姜琴娘还没听过这说法:“屯金子做甚?”   楚辞看着她,忽而神秘一笑:“你要嫁给我做楚家人,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姜琴娘闭嘴不问了,再问下去,约莫彼此都要不愉快。   “铛”的一声,铁铲碰上了什么。   楚辞再往下挖了几下,从土里跑出一个箱子出来,那箱子比较大,他挪腾了好几次,才喘着气将箱子拖拽上来。   姜琴娘绕着箱子走了两圈,心里惊讶,这么大个箱子,该装了多少银子?   楚辞稍作休息,拂开箱盖上的图,然后摸索了几下,打开箱子。   顿时,满目金银亮光,在明珠的照射下,十分刺眼。   姜琴娘眯了眯眸子,稍稍移开点明珠才看清箱子里头,不仅有金银锭,还有一些金银器具以及各种珠宝首饰,满满当当装了一箱子。   楚辞拍了拍箱子:“媳妇本,给你了。”   姜琴娘无措,连忙盖上箱子:“不是还差很多金子么?先攒着。”   楚辞   轻笑了声,他身上有泥屑也就歇了想抱她的心思:“我不会做买卖,所以这些银子搁在那就是死物,但是琴娘你不一样。”   他说着,眼底就露出深邃的迷醉来,他本以为她只是颜好身段好,性子柔和,可随着相处,每一天都能发现一点不同,就像是宝藏,每一点都让他惊喜。   姜琴娘懂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让我拿这笔银子做买卖,银子生银子?”   “也是,也不是,”楚辞双手环胸道,“媳妇本,不给你给谁?你要能用这笔银子再赚,肯定最好,要不能也没甚,祖训完不成,也没哪个先祖敢说我。”   所以,那条祖训什么的,根本就是形同虚设,可以遵守,也可以不用。   姜琴娘咬唇,目有幽怨:“你不怕我给你全赔了么?”   楚辞笑了声:“赔了就赔了,我还能再攒,都是身外之物。”   这样的豁达,世间估计少有,更何况,约莫也没有哪家的当家会这样任自个女人如此胡来。   她摸出帕子给他擦脸上泥屑,目光温柔如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赔本的,万两黄金是吧,必定给你赚回来。”   做买卖,她还是很有经验的。   这样一想,原本只想在京城东西两市各开个铺子就够了,目下来看,却是不成的,她要赚够万金,就得开更大更多的铺子才成!   她此刻生出雄心勃勃来:“九卿,你与我一口金银,来年,我还你金山银山。”   她必定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和感情。   楚辞追着她擦脸的手,轻咬了下,眯着眸子道:“收了我的媳妇本,跑不掉了啊。”   姜琴娘顺势在他肩头捶了一下,脸上有黯然:“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晓得她心结所在,楚辞也就不多言,一箱子的金银太重,楚辞分了两次才搬完,忙活完已经接近半夜了。   两人各自分开睡下,如何好生利用那箱金银,姜琴娘心里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想法,待到明日再行商议,便能着手安排。   隔日,姜琴娘和赤朱两人,将那口箱子里的金银清点了番,最后计出数额来。   不加上暂且没法估算的金器和银器,光是现银,统共有上万两银子,还有几千两的金子。   赤朱当时就捂着心口:“大夫人,这全是先生的家当?”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将数额入册做成账本,日后收支一起写上面,楚辞想看的时候,账目便清清楚楚的。   “对,都是他的。”姜琴娘道。   赤朱抽了口冷气:“我一直以为先生是个穷鬼,毕竟整个仲夏都只穿一件衣裳,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姜琴娘看她一眼,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日后记着了?”   赤朱连忙点头:“婢子记住了。”   姜琴娘忙活完,将账目和金银都交给赤朱保管,她坐绣架前,又开始琢磨双面绣。   许是休息了半日的原因,才捏起绣花针,脑子就有新的想法,她飞快下针,只见绣绷上,上下两面各有一枚绣花针,姜琴娘一手飞快动作,一会绣正面,一会绣反面,端的是让人眼花缭乱。   她正在专心致志的时候,楚辞匆匆回来:“琴娘,准备一下,内府的人过来了。”   姜琴娘心头一惊,一针扎在指头上,痛的她抽了一声。   “扎着了?”楚辞捏起她手指头,放唇边伸舌尖轻舔了一下。   赤朱还在,姜琴娘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内府的人?”   楚辞点头,表情凝重:“我刚得到的消息,内府那边要你们参选的人住进内府,两日后,陛下亲自校考,会钦点出此次御品之首,往后三年,御品之首会先供给宫廷贵人。”   “陛下钦点?”姜琴娘愕然。   楚辞反而松了口气:“别担心,当今陛下年纪不大,虽说只有十七八,但是最为圣明,陛下插手内府甄选,我反而放心一些,至少秦臻不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来阴的。”   姜琴娘只有这样想,她呐呐点头:“我该准备一些什么?”   楚辞双手握着她肩,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你记好了,凡事莫强出头,多看多听少说,尽力而为。”   说完这话,心里还是担心,他又多补充了句:“我拜托了一些朋友,会暗中照拂你,不用担心。”   姜琴娘手有些发抖,她抓着他胸襟,顿了好一会才稳着心神道:“我晓得了。”   楚辞眸光闪烁,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有顾忌,末了只得是似而非的说:“琴娘,我一直在你身边。” 第61章 身媚似妖   宫廷内府,有专门的宫廷匠人和采买,掌管整个宫廷贵人的吃穿用度。   此等重要的府门,大殷历朝历代都有专门的内府官员掌管,但到了今朝,几年前新帝登基,盖因年幼不能亲政,就落入了阉人宦官秦臻手里,至此秦臻一手把控宫廷,势力之大,几乎能和辅政大臣相较。   姜琴娘被小宫娥领着,目不斜视,同其他州郡一并上来参选的绣娘一起,走走停停,过了两个时辰,才到外皇宫内府司。   彼时,秦臻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圈椅里,汉白玉的阼阶上铺陈着柔软的红毯,高高在上,睥睨下来,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见着了皇帝。   姜琴娘低眉顺眼,站在靠后的位置,她拢着手,前面的绣娘刚好能挡住她。   她还看见了云雒,她挽着雅致的朝云近香髻,斜插支金镶玉步摇钗,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又穿一身白色对襟双织暗花轻纱裳,既不出挑又在一群绣娘里头鹤立鸡群,且合她气质,让人远远瞧去,就是一股子出尘芙蓉般的干净通透,还端庄大方。   云雒站在打头的几个人里,秦臻端着茶盏,施施然抿了口,眼眸半阖。   须臾,他开口了:“都在这了?”   身边的小太监连忙应道:“回公公,都在这了。”   “那入选的布料呢?”秦臻问。   小太监回:“在隔壁偏殿里头,尚工局下的司衣正在验看,有入眼的就收入内府。”   内府分几个局,每个局里又细分为几司,绣品这块同属尚工局,归司绣管辖,另外还有珠宝头面等,也属于这一局。   秦臻点了点头,他对身边一面目严肃的大宫娥道:“司绣是你的地盘儿,我不会多插手。”   那管司绣的宫娥年约二十来岁,身量高挑,很有翻气势。   她对秦臻敛衽行礼,然后摸出名册,目光锐利地扫了圈:“我念到名字的绣娘出列。”   说完这话,她不慌不忙幽幽开口:“云雒、江初雪、白晚晴……”   她一连念出五个人名,顿了顿后,念出最后一名绣娘名字:“姜琴娘。”   话音方落,云雒猛地看过来,眼底有难以置信的神色,姜琴娘垂着眼眸,迈着小步,飞快上前,同前五人站一块。   司绣的大宫娥甚是满意地看着五人,对没念到名字的绣娘挥手道:“针法不精,尔等可以带着绣品出宫离开。”   这便是落选了!   姜琴娘没想到二次甄选会这样快,本以为还会多费一些功夫。   那司绣的大宫娥仿佛看出众人所想:“秦公公已经将你们的绣品带了回来,我提前看过了,你们六人的绣品是所有人里纹绣的最好的,各有风格。”   说着,她拍手,当即就有小太监抬着不小不一的绣品鱼贯而入。   姜琴娘自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那幅瑞兽白泽图,还有云雒的云霞图,以及其他人的。   确实如那大宫娥所说,其他四人的绣品亦十分出色,不逞多让。   姜琴娘皱起眉头,她没敢看秦臻,今个这二次甄选,她总觉得太过顺利,秦臻话也没多说,要说云家没有使绊子,她都不信。   大宫娥将六人表情尽收眼底,在看到姜琴娘之时,微微蹙眉。   “今日甄选,要从你们六人中再选出两人来,头名者,可入宫成为宫廷绣娘,也可出宫,往后三年内府司绣的活计,会有一部分指派下来,需得保质保量的完成,当然银钱少不了。”大宫娥率先将话讲明。   毕竟,六人里头,姜琴娘一看就是个妇人,不适合进宫。   “一炷香时间,”大宫娥点燃一根香,插到香炉里头,“绣线随意选择,同样的绣绷,就让我看看,你们的针法到底精湛在何处?”   话音方落,云雒率先拿了个绣绷,又胸有成竹的将素色白搭的白色绣线全给选了。   其余四人连忙上前,不管是不是自己会用的绣线,尽可能的多拿颜色。   姜琴娘本不愿出头惹来秦臻的注意,她遂最后一个上前,不慌不忙地拿了绣绷,一览案几上,剩下的绣线几乎都是深色难搭配的。   左右也没法挑了,她苏醒将剩下的一并拢走。   此时,有小宫娥搬了六张案几杌子进来,好让六人可以有地儿安心刺绣。   大宫娥背着手,表情冷肃,目光严厉。   秦臻单手扶着额角,狭长的凤眸微挑,脸上就带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似乎在看姜琴娘,又似乎没看,片刻之后,隔壁偏殿司布局的宫娥过来,似乎已经选出了布料和秦臻回禀。   然而这些都和姜琴娘无甚关系,她只要拿起绣花针,就心无旁骛,加上这些时日对双面绣的钻研,第一针扎下去,脑子里就有了想法。   整个殿中,安安静静,只余浅淡的沉香味在蔓延,没有人说话,就是呼吸都轻了。   蓦地——   “陛下驾到!”   姜琴娘一惊,手一歪,绣花针刺在了指   尖,她连忙缩手,跟着众人起身。   秦臻飞快从圈椅里下来,几步到殿外相迎:“恭迎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姜琴娘等人,跟在后头,不约而同地唱喏起来。   她余光悄悄一扫,就见两列红衣太监并列左右,一明黄龙袍身影挟裹光影踏了进来,身形不壮,甚至有些偏瘦弱,可一身天潢贵胄之气,甚是威严。   她心肝发颤,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小秦子起吧,”皇帝三两步进来,龙袍一掀,大马金刀坐上上首,“朕批折子乏了,走到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秦臻嘴角噙着浅笑,不过分热络,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陛下来的正正好,小的甄选出六名绣娘,这最后的结果就要出来了。”   皇帝扫了眼六人,他指尖一抬,对身后的道:“金鹰,去替朕看看,有没有出彩的。”   听闻这话,低着头的姜琴娘指尖一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金鹰拱手,几步下了阼阶,从六人面前一一走过,每一步都不停留,包括路过姜琴娘的时候。   “陛下,”金鹰拱手道,“这六名绣娘在臣看来都很出彩,恕臣眼拙,分不出一二来。”   皇帝清朗大笑,他笑声带着一种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才有的通透感,像是晨日初升的金乌旭日,朝气蓬勃,泛着汩汩生机。   姜琴娘大着胆子,飞快瞄了一眼上首。   她赫然发现,当今大殷皇帝原来甚是年轻,戴着威严的龙形白玉冠,一张脸也就十七八的模样。   秦臻伸手一引:“陛下,这里有此六名绣娘从前的绣品。”   他说着,当即就有太监将六幅绣品抱着一字排开,呈送到皇帝面前。   年轻的帝王双手背身后,踱着步子下了阼阶。   他从六幅绣品面前缓缓走过,在看到最后一幅姜琴娘那瑞兽白泽图时,惊疑了声:“这是谁绣的?”   秦臻笑道:“姜氏,出列。”   姜琴娘娇躯微抖,她暗自深呼吸,稳住了心神,才低着头迈出半步。   皇帝看过来,上下打量姜琴娘,威严下令:“抬起头来。”   姜琴娘手心浸润出了冷汗,湿濡濡的,连背心也是,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慢慢抬头。   皇帝看了她一眼,忽的笑道:“嫩颜如童,身媚似妖,民间竟有此等佳人?”   这赞赏的话一落,殿中众人噤若寒蝉,安静的针落可闻。 第62章 阴阳针法   “嫩颜如童,身媚似妖,民间竟有此等佳人尤物!”   年轻的帝王,轻飘飘一句话顿让所有人噤声,谁都不晓得他是单纯的有感而发,还是见色起意动了心思?   姜琴娘也是一愣,她微微抬头,表情茫然地看向了金鹰。   金鹰扫她一眼,蓦地轻笑了起来。   殿中众人不自觉地看向他,就听他说:“陛下,姜氏性贞烈,三嫁而守寡之身,相貌好,性子也尤为好。”   皇帝点了点头,又瞟了眼那幅瑞兽白泽的绣品:“女红也很是不错。”   姜琴娘顿了顿,一字一句的道:“民妇惶恐,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赏。”   皇帝思忖了后,忽然说:“朕母后去的早,云树之思,尚不能寐,不知道你可否依着小相绣出这样活灵活现的?”   姜琴娘犹豫了了,这副瑞兽白泽的花样当初是楚辞帮她描的,她画功不到,若是小相没有真人可以参照,只怕是颇为勉强。   她正想说实话,金鹰站出来道:“陛下隆恩,姜氏你还不赶紧拜谢?”   姜琴娘怔然,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皇帝抚掌而笑:“甚好,绣的好了,朕有重赏。”   他说完,又跟秦臻说:“小秦子,一会将朕母后那幅小相给姜氏送去。”   姜琴娘嘴角苦笑,事到如今,她是骑虎难下,只得应下:“民妇定殚精竭力,不敢怠慢半丝。”   秦臻凤眸微挑,狭长的眼线泛出冷冽波光,他拱手应下:“是,小的一会就将先太后的小相找出来。”   皇帝满意了,他不太在意地摆手道:“你们接着绣,不用理会朕。”   秦臻挥手,司绣大宫娥轻咳一声,让六人继续刚才没绣完的。   姜琴娘敛下心思,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是金鹰让她应下,约莫有法子应对才是。   她没想到,金鹰也回了京城,私心里,如今和楚辞定了情意,她不想和金鹰走的太近。   她不能给楚辞名分,若再和旁的外男勾勾搭搭,这对楚辞来说,才是最大的伤害和不公平。   她心思不定,但手下动作不慢,脑子里已经有了花样,素手捻来,都是春色。   一炷香尽,六名绣娘罢手。   司绣的大宫娥率先筛掉一名不曾绣完的,剩下的五人里,大宫娥一一看过五人,目光在姜琴娘身上一顿,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五幅绣品,针法皆是精湛出色的,大宫娥看过之后,又呈给秦臻看,秦臻一扫而过,然后让人一字排开,最后让皇帝掌眼。   这头一幅是绣的出水芙蓉图,白中带粉的芙蓉花,白的纯粹,红的粉透,带着晶莹露珠,颤巍巍地迎着微风,开的繁荣锦绣,大气又雍容。   “这是胡氏针法传人所绣,胡氏针法传承三百年,历经岁月洗礼,此针法已是越来越圆满,所绣之物,奢靡华丽,大气雍容,最是符合天家风仪。”秦臻介绍道。   姜琴娘暗自点头,她仔细打量那芙蓉图,透过缤纷绣线,确实能看依稀看出针法很不一般。   第二幅和第三幅皆是出自民间绣娘,独树一帜,别具风格。   虽是不错,但底蕴薄弱了些,有胡氏针法珠玉在前,便稍显暗淡。   第四幅是云雒的,起先姜琴娘没有注意,可等秦臻将那绣绷翻转过来,她吃了一惊!   云雒绣的,赫然也是一幅双面绣!   “双面绣!”秦臻讶然了声,引来皇帝的注意,“陛下,这竟是双面绣!”   皇帝来了兴致,接过绣绷细细看了起来。   从姜琴娘的角度看过去,能看清云雒绣的是一幅天外飞仙反弹琵琶图,另一面则是飞仙抚琴而舞,同一种色彩,纹绣出不同之景,此绣品堪称精妙绝伦!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对那绣品竟是爱不释手。   云雒面带微笑,眸光柔敛,蕴含秋波,她侧脸白净细嫩,鬓边细发整齐绾到耳后,露出一截肌肤赛雪的白脖颈。   皇帝抬眼,不期然就让那等漂亮的瓷白晃了下眼。   继而,他才注意到云雒的相貌,平心而论云雒皮相长的其实很好,带着大家闺秀的婉约气度,端方又大方,就像是需要攀附大树的柔软菟丝,能让男人心头生出需要和崇拜之感。   皇帝心情倏的淡了几分,他将绣品扔给秦臻,视线却落到姜琴娘身上:“姜氏,你的绣品呢?”   云雒唇边的笑意一僵,她收回目光,暗自捏紧了手。   姜氏上前半步,将绣品展示出来:“回陛下,民妇针法不精,粗品劣作怕是会污了陛下的眼。”   皇帝本没有放心上,可一眼看过去,他惊讶道:“又是一幅双面绣!”   众人皆惊,不约而同看过来。   姜琴娘手上的,恰也是一幅双面绣,不过和云雒那幅很不同。   她纹绣的浑身雪白的奶狗崽子在树荫底下打滚扑蝶的场景,反面则是风格迥异的烟墨山水图。   南辕北辙的两幅图,风格差异巨大的两幅绣品,竟是出现在同一张绢布上!   且最为奇特的,还是双面绣上融入了炭条画那种写实风格,毛茸茸的狗崽子毫毛毕现,微微泛红的小鼻尖,还有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活灵活现,和真狗崽子一般无二!   背面的烟墨山水图便要简单一些,磅礴的远山近水,轻舟泛波而上,烟雨浩渺,朦朦胧胧,很是写意随性。   这又是典型的大殷山水画风格。   两种风格,两种不同派别的花样,在姜琴娘绣花针下同时出现,让人不得不惊叹。   “陛下,不仅仅是如此。”金鹰忽然开口道。   他接过姜琴娘的绣品,指腹抚摸而上:“陛下,这奶狗崽子不是绣的,是留白而成形。”   “哦?”皇帝凑近两步,又用手摸了摸,适才发现那奶狗崽子身上没有绣线凹凸的质感,顶上大片大片沉色的树冠和阴影,以及草地上晦暗不明的斑驳影子,这些才是绣出来的。   通过强烈的色彩对比,以及对光影的绝对掌控,才会让留白的部分,形成逼真的奶狗模样。   就像是石雕上的阳雕和阴雕一说,凸出来的浮点轮廓是为阳,凹陷下去的部分则为阴。   “好个阴阳针法!”皇帝赞喝一声。   正面的奶狗崽子纹绣的部分,翻转到背面,恰是烟墨山水远山近水的部分,这般错落开来,从而形成独特的异色、异形、异针三异之法,实将双面绣琢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同为双面绣,有姜琴娘此幅,起先云雒那幅,瞬间就沦落鱼目,不可同珍珠相较。   “赏!姜氏,朕要重重的赏你!”皇帝挥袖,龙心大悦。   姜琴娘此番,仅凭一幅绣品便顺顺利利地入了皇帝的眼,这样的殊荣竟是谁都没想到的,包括秦臻亦是始料未及。 第63章 从不正经   秦臻余光瞥着姜琴娘看了会,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而后微微一笑:“陛下慧眼如炬,那看来今日这魁首非姜氏莫属了。”   皇帝摆手,他好似很喜欢那幅绣品,拿在手里细细地看:“按尚工局的规矩来,朕不掺和。”   话虽这样说,可尚工局的人,亦或是整个内府,哪里能无视皇帝的喜好?这些混迹深宫多年的,惯是会察言观色,其中又特别以会看皇帝的圣意行事。   司绣的大宫娥站出来轻声道:“依尚工局的规矩,这六幅绣品要呈送到尚官那边定夺。”   皇帝点了点头,他恋恋不舍的放下姜琴娘的绣品:“送去吧。”   大宫娥恭敬行礼,让小太监进来将六幅绣品小心翼翼地送了出去。   如此,今日这甄选一事,便算完了。   皇帝思忖片刻问:“姜氏,你想要何赏赐?”   姜琴娘紧了紧手,她微微一思索,就道:“回陛下,民妇那点微末手艺,能入陛下的眼,这对民妇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宠,足以光耀门楣,这就已经是赏赐。”   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又很质朴,反倒让皇帝觉得真诚。   年轻的帝王甚是满意,明黄的袖摆一挥道:“你女红了得,朕就赐你一套金针如何?”   姜琴娘愣了下,站皇帝边上的金鹰轻飘飘看她一眼,她反应过来,连忙提起裙摆跪下,额头点地,叩首道:“民妇谢主隆恩!”   皇帝起身,背着手:“小秦子,莫忘了朕母后小相,一定亲自送到姜氏手里,不得有误。”   秦臻笑道:“小的遵旨。”   皇帝走下阼阶,缓缓走到云雒面前,忽的捉起她的手看了看。   少女的手,不沾烟火,又细又直,还白嫩嫩的根根葱白似的,而且指腹无茧,摸不上滑腻无骨,端的是玉骨丰肌,像羊脂白玉雕刻的。   “真是好手。”皇帝打量片刻,“朕记得,你也是绣的双面绣。”   云雒低着头,嫩脸薄红,那薄红带粉的蔓延至纤细的脖颈,娇羞诱人。   “回陛下,民女绣的正是双面绣。”她的声音也是柔若温水,娇娇媚媚的,宛如乳莺初啼。   皇帝眯眼,放下她的手,侧身对秦臻道:“既也是双面绣,就留下吧。”   秦臻眸光微顿,意味不明地应了声。   云雒激动的脸更红了,她含羞带怯地瞟了皇帝一眼,秋波含水,诉不尽百般柔情:“民女叩谢陛下隆恩。”   她这般得偿所愿了,只顾着高兴,没注意到一边司绣的大宫娥皱起的眉头。   姜琴娘心思百转,思来想去,也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皇帝轻笑了声,迈着大步如来时一般,未做片刻停留又走了。   金鹰跟在他身后,从姜琴娘身边擦肩而过,随后而去。   殿中皇帝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亦是同样鱼贯而出,不多时殿中就又剩原先的几人。   秦臻恭送了皇帝,直起身来,看了仍在喜悦中的云雒一眼,随后却看向了姜琴娘。   姜琴娘如芒在背,她默默地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哼,”秦臻冷笑一声,“姜氏,本官倒是小看你了。”   姜琴娘心一紧,波澜不惊的道:“民妇不知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的秦臻却并未再多说,他直接吩咐:“来人,带下去,最后结果没出来之前,谁都不准离开内府,不然就视为自动放弃甄选资格,另,五年不得再入甄选。”   这话一落,参选的绣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易走动了。   姜琴娘跟着众人一并下去,临走之时,她无意看到云雒和秦臻对视了一眼。   她心里暗自警惕起来,盖因不晓得秦臻后手,故而姜琴娘步步走来皆是如履薄冰。   人都出去了,大殿之中,只余司绣的大宫娥和秦臻。   那宫娥略一犹豫道:“大人,我观那云雒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臻蔑笑了声:“不用在意她,一株菟丝,能翻出什么花浪来。”   “是,”宫娥点了点头,又问:“那先太后小相,可是真要给姜氏送去?”   “送!”秦臻眼神暗沉,森森寒的像是暴风骤雨积压下来,很是骇人,“先找出来,稍后本官亲自送去!”   宫娥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在说什么,低声应下,倒退出殿准备去了。   与此同时,走出内府的皇帝挥手让身边的宫娥太监退后一些,他慢悠悠地瞥着金鹰,又戏谑地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那枚金鹰坠儿。   金鹰带着鹰头金面,全然看不见表情,只能瞧见微微抿起的嘴角。   皇帝眼底带笑:“原来你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就是姜氏来着,我当何等的绝色倾城,倒是没想到,你竟好一口艳俗的。”   姜琴娘那相貌那身段,可不就是个艳俗的,虽说她骨子里清正,但那皮相,啧,瞧着却从来不正经。   金鹰没说话,只是嘴角凹陷的暗影深了深。   皇帝一把拽了他那金鹰坠儿,捻在指间把玩起来。   “劳烦陛下将坠儿还与微臣。”金鹰口吻有些生硬。   皇帝上下抛着:“出自姜氏之手?朕瞧着新奇,没收!”   金鹰这下憋忍不住了,他往前半步,身形半遮挡皇帝,低声道:“陛下英明,臣就好姜氏那一口,东西还来!”   皇帝失笑,将那坠儿丢给他:“瞧你宝贝的,姜氏还不晓得你身份吧?”   金鹰小心翼翼地将坠儿重新系回腰上,还理了理流苏:“臣不曾说过。”   皇帝拍了拍他肩:“跟她说吧,朕瞧着姜氏是个好的,打算什么时候成亲?要不要朕给你赐婚?”   金鹰摇了摇头,他苦笑道:“她有心结,总认为自己命硬克夫,还不肯嫁我。”   听闻这话,皇帝稀奇了,他双手抱胸上下打量金鹰:“朕没记错,从前你在京中还有个青衫美男子的美名,怎的凭你那张脸,居然还有女人不肯嫁你?”   金鹰白他一眼:“说的像不是你干的一样!”   他一个端方君子,非得惹出皮相之祸,当年还不是这人要打压秦臻,京中有人赞秦臻脸好,他就黑心肝的把自己推出去。   真不知这等争锋,有何意义!   “放心,”皇帝脸上一片调笑,分明戏谑多与真心,“有朕在,保管你能抱得美人归。”   金鹰警惕了:“陛下你要干什么?”   皇帝摩挲下颌:“给你媳妇撑腰,她有先太后小相在手,秦臻不敢动她。”   说到这,皇帝顿了顿又说:“听闻秦臻和那个叫云雒的绣娘胞兄搅合在一起,你说朕要宠幸了云雒,云家会不会反咬秦臻一口?”   毕竟,他可是晓得云泱根本就不是个断袖,这让个正常的男人雌伏,约莫心里头的恨意可不少。   皇帝眯起眸子,心思活络,显然是动了心思在算计。   金鹰心往下沉,圣意不可妄自揣测,他遂道:“陛下,朝堂家国大事,微臣以为还是不要牵连无辜弱质女流的好,陛下是九五之尊,身负真龙气运,行事谋划当大气磊落。”   皇帝讶然地看着他,见他似乎十分严肃,蓦地笑了:“九卿,你何时跟朕说话都要拐弯抹角了?”   金鹰沉默不言,只是看着他。   皇帝摆手:“你放心,朕不会拿姜氏做诱饵,让她绣先太后小相,是真心实意的,这些时日朕总梦到先太后,梦见她给我一个甜枣,还给你一个。”   说道此处,皇帝脸上出现缅怀的神色。   他叹息一声:“秦臻势大,像云家那等羽翼需得剪除,至于云雒,你当朕是什么?种马?”   “臣不是那个意思……”金鹰连忙解释。   “哼,朕还不知道你?”皇帝斜睨他,“朕本来想找玄渺高僧给姜氏批命,今日看还是算了……”   闻言,金鹰急了:“陛下,批!一定批!” 第64章 她养过我   当今陛下继位之时年幼,未到亲政年纪,朝堂之上便有三位辅政大臣,另外当年的先太后还垂帘听政过几年。   先太后乃是民间出身,从一个小小的宫娥,到一国之母,再到成为大殷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一生,在话本故事里跌宕传奇,很多百姓都能念叨几句。   只是可惜,先太后身子骨弱,还没等到陛下弱冠亲政,与几年前仙去。   姜琴娘记得这事,当是她还在罗云村白家,刚刚新寡不久,当时整个大殷,都为先太后茹素,且七日之内民间不可嬉闹做红事。   如今手里拿着先太后的小相,姜琴娘很是感慨。   先太后的小相,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姜琴娘原本以为是大殷时行的水墨画,拿到手里展开来,她才发现竟是一幅炭条写实画。   她松了一口气,本来就是炭条画的话,倒免除了很大的麻烦。   先太后不是那种皮相出色的,五官只能算清秀,属于越看越耐看的类型,鹅蛋脸,杏眼桃腮,琼鼻樱唇,眉目之间透着一股子雍容大气,很有亲和力。   小相上,她穿着一身豆青色的便服,窄袖掐腰下配湘裙,简简单单,却藏不住她骨子里的温柔气质。   姜琴娘细细看那小相,看着看着她就觉得这画风颇为眼熟,不管是线条还是光影的处理,竟是和楚辞的画很相似。   想着,姜琴娘又觉得不太可能,楚辞就是个没落的郡王,哪里是能见到先太后的,况且这小相应当是先太后还在世之时画的,那会楚辞约莫还是在沙场来着。   “咳,”冷不丁一声咳响起。   姜琴娘回头,就见店门口日光里,一片金光滟潋,她眯眼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民妇叩见金鹰大人。”   她这样说着,还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金鹰眸光微凉,他背着手走进来,见着案几上的先太后小相,他沉吟几息道:“已经开始绣了?”   姜琴娘摇头:“要先准备描花样。”   金鹰伸手摸了摸先太后那张脸,露在鹰头金面外的那双星目露出一丝怀念的柔光。   “你若不嫌弃,花样我来描。”他道。   姜琴娘想也不想就拒绝:“大人庶务繁忙,民妇不敢劳烦大人。”   金鹰注视着她,目光深邃意味不明:“你能描出先太后的形神?”   姜琴娘犹豫了,但只要一想到和这人孤男寡女相处的那晚上,她就浑身都像是有蚂蚁在爬一样,哪里都不自在。   “民妇,尽力而为。”她咬牙。   金鹰不太明白她的想法,花样描不好,直接会影响到绣品,且这还是皇帝吩咐的差事,哪里是能怠慢的。   他直接拿了案几上描花样的细毫笔,二话不说,将素色绢布铺陈在小相上,开始描花样。   姜琴娘皱起眉头,只觉这人惯是霸道,兴许是多年位高权重之故。   她敛起心头的不喜,正想退到一边,金鹰开口了:“倒盏茶来,站边上看着。”   姜琴娘不得不从,她压着不痛快倒了茶盏,站在金鹰两步远的右手方。   金鹰看她一眼,边描花样边说:“先太后性子虽瞧着温婉,可骨子里最是坚毅和果断,又胸有大才,巾帼不让须眉,还能在朝堂上游刃有余,所以你绣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姜琴娘淡淡应了声,默默记下了。   “先太后喜素色,厌浓妆艳色,她瞧人的时候,嘴角会微微翘起,像是在笑,然眼神沉静,比谁都理智冷静。”   金鹰娓娓道来,言语之间颇为了解。   姜琴娘听着,心头就升起一股子诡异的熟悉感来,就像起先她觉得那小相和楚辞画风十分相似。   她忽的问:“大人,民妇冒昧问句,这小相是谁画的?”   金鹰笔尖一顿,他侧脸看着她,眼神有些古怪,好一会才说:“我画的。”   姜琴娘心尖一颤,她讪笑道:“大人对先太后真了解。”   金鹰看着小相:“我自幼失怙,先太后怜悯,养过我一段时日。”   姜琴娘面皮有些发烫,尴尬的手脚无措:“大人恕罪,民妇不该问东问西。”   金鹰摆手,专心致志描花样。   姜琴娘见茶水凉了,遂重新倒了盏,轻手轻脚放到金鹰手边。   待金鹰将整幅花样描完,已是一个时辰后,他擦了擦手,不太舒服地轻轻抠了抠金面。   姜琴娘惊叹与花样的逼真,和小相几乎一模一样。   她指尖泛痒,想顷刻就捏起绣花针开始下针。   “大人好画技。”她由衷赞赏道。   除却楚辞,她真没想到,世上还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画功,能将一个人画来栩栩如生,仿佛真人。   金鹰挑眉,嘴比心快,开口竟是道:“比之你府上西席呢?从前你的绣品都是他画的吧?”   提及楚辞,姜琴娘讪笑两声,她压下心里那股子诡异的   熟悉感,并不回答。   金鹰犹豫了会,到底还是没敢揭面具。   他带着怅然的心情,不用姜琴娘相送,直接走了。   金鹰一走,姜琴娘就动作开了,她用的是皇帝御赐的那套金针,还有司绣里头的各种颜色的绣线,应有尽有。   她针走游龙,十指春风,跃动的光影斑驳,一针针一线线,在金黄色的细细金针下,先太后的模样跃然绢布上,徐徐展露出既威仪又雍容的气度来。   姜琴娘不晓得皇帝何时要先太后的绣品,但她秉着早绣早完事,这晚上熬到半夜,眼睛实在受不住了,才收了针,小心翼翼地将那小相卷起来装进画筒里头,又搁在自个触手可及的地方,跟着上床榻休憩。   身处内府,她不敢睡得太死,浅浅地眯了会,模模糊糊间,她好像嗅到一股子焦臭味。   那味道忽浓忽淡,一会在鼻尖,一会又像是被风吹散了。   姜琴娘意识疲软,理智上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一探,可四肢沉重,便是连眼皮都没法睁开,整个人不清醒间,一个转念,又睡了过去。   这天晚上,睡在龙床上的皇帝蓦地大喊一声:“母后!”   他猛地坐将起来,冷汗涔涔,鬓角全是湿润润的,他大口喘气,表情变幻莫测。   殿外头留守的太监听到动静进来,赶紧奉上茶水:“陛下这是做噩梦了?”   皇帝点了点头,忽觉头脑发重,整个殿里龙涎香厚重沉闷,憋得他胸口难受:“把香灭了,开窗透透气。”   太监依言行事,瞅了瞅架子上的沙漏,踟蹰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时候,不然陛下再睡一会?”   皇帝此时了无睡意,他坐在床沿,扶着额角道:“朕刚才梦见先太后周遭都是火,火烧到了她身上,她朝朕喊,说好疼,让朕救她……”   太监不敢接这话,便宽慰道:“陛下这是思念先太后了?”   皇帝眼神不定,好半天他挥手道:“散朝后让金鹰来见朕。”   “喏。”太监应下,拿了龙袍给皇帝披上。   皇帝站起身,伸展双臂任人伺候,他突然问:“怎的昨个把小相给姜氏刺绣,今晚上就做了这样的梦?”   正在给皇帝掸袖子的太监动作一顿,犹豫道:“莫不然是先太后不想陛下这样做,所以才托梦示警?”   这话一落,皇帝目光锐利地盯在太监身上,像是刀子一般,恁的割得人面皮生疼。   那太监浑身一颤,噗通就跪下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陛下恕罪……”   皇帝冷哼一声,抬脚将那太监踹倒,他大步如风往外走,还不忘吩咐道:“把朕寝宫里的龙涎香换了,味儿太重,闷着朕了。” 第65章 不要脸的   第二日,尚工局那头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出意外,六名绣娘里头姜琴娘和云雒夺得魁首和第二名的成绩,其他落选的绣娘被人送出宫。   云雒自然而然选择成为宫廷绣娘,入了尚工局下的司绣。   姜琴娘身为守寡之身,又是嫁过的妇人,自然是不能留在宫里成为绣娘的,况她自个就不愿意。   是以,只等先太后的小相绣好,给皇帝交了活计,她就会出宫,往后司绣那边的活计会时不时下派到安仁县的苏家,姜琴娘完成后,内府这边照样算银子。   这样灵活的方式,虽说比不上绣娘,可对苏家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了。   当真是无心插柳,云泱背后有秦臻,姜琴娘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   她安心在内府这边住下,日日刺绣,务必将先太后的小相刺绣的精妙逼真。   不过两三日,姜琴娘已纹绣了一小半,先太后白皙面容跃然绢布上,比之黑白两色的小相,更为鲜活真实。   皇帝下朝之后,兴许想起了这事,领着金鹰施施然过来,并秦臻随行。   姜琴娘毫无准备,忙不迭地放下绣花针,起身跪拜。   皇帝摆手:“姜氏,绣的如何了?”   姜琴娘将绣架摆出来:“回皇上,已绣了一小半。”   她这些时日熬夜熬得厉害,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白带血丝,眼梢时常莫名就会浸出水汽,过后又干涩的发疼。   金鹰在面具下皱起眉头,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头一回有些怨皇帝给了这样的差事。   皇帝在绣架旁探身一看就愣住了,先太后的身子还没开始纹绣,只绣出了发髻和那张脸,饶是如此,也逼真的惊人,就是那发丝根根分明,毫毛毕现,那根本就是用真头发绣的,才如此柔软真实。   他怔然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心情瞬时就有些讪讪:“你继续吧。”   姜琴娘应下:“民妇遵旨,一定尽快绣出来。”   皇帝摇头:“不急,慢工出细活,你慢慢来,也别熬坏身子,不然朕找谁继续绣去?”   姜琴娘笑了下,稍稍放下心来:“多谢陛下体恤。”   话到此处,秦臻忽然站出来道:“陛下,姜氏既是不用小相了,可否容小的收敛好?毕竟现今留存的先太后画像并不多。”   盖因,从前的先太后半点都不看中这些,她总觉得坐那不动,让画师挥墨是件浪费时间的事。   所有的画像里,也就金鹰画的那幅小相最为好,也最是得皇帝喜欢。   皇帝点了点头:“收起来。”   姜琴娘连忙拿出小相,恭敬的双手奉上画筒。   秦臻接过,他顿了顿,意味不明的道:“姜氏,你可想好了,不需要小相了?”   姜琴娘摇头:“金鹰大人帮忙描好了花样,民妇确实不需要了。”   她这话一落,秦臻竟是打开画筒旋盖,拿着画筒一倒——   灰烬尘尘,焦味弥漫!   哪里有什么小相,从画筒里倒出来的,竟是一手的灰烬!   秦臻似乎愣了下,蓦地大喝一声:“姜氏,你竟敢私自烧毁先太后小相,该当何罪?”   姜琴娘眼瞳骤然紧缩:“不可能!小相是民妇亲手装进画筒的,决计没有烧毁!”   说着,她就要上前来夺画筒,秦臻扬手,将画筒呈给了皇帝。   年轻的帝王也是愣住了,似乎反应不过来,他接过画筒,往下倒,飘落下来的除却灰烬,就是未烧尽的残卷纸片。   先太后小相,烧毁了!   姜琴娘如坠冰窖,她忽然想起那晚上半梦半醒间闻到的焦臭味,当时自己就想挣扎着清醒过来,可却像鬼压床了一般怎么都醒不过来。   “陛下!”她赶紧跪下,“就是给民妇天大的胆子,民妇也决计不敢毁坏先太后小相,此事蹊跷,还望陛下明查!”   “咚”画筒被狠狠地投掷出来,砸到姜琴娘身上,而后又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绣架下。   “姜氏,朕给你小相的时候说过什么?”皇帝勃然大怒,怒不可遏,“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够朕诛你九族!”   姜琴娘心肝颤,脸色煞白,纵使晓得这定然是秦臻的手段,可也没任何证据自证清白。   “来人!”皇帝挥手,面容冷凝,目光无情,“把姜氏打入死牢!”   姜琴娘咬唇,素来嫣红的丹朱红唇此时也没了颜色,她盯着秦臻,心里恨的发毒。   外头的大内金吾卫铿锵进来,一左一右拉着姜琴娘就要拖下去。   “陛下,”金鹰捡起那画筒看了看,忽的说,“这画筒有古怪。”   皇帝一身寒气,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真真实实的。   金鹰随手拿了绣架上的锋利刀片,三两下将画筒从中剖开,黑灰色的灰烬扬起,泛着一股子的焦味,以及隐隐的刺激臭味。   “陛下,”金鹰瞥了秦臻一眼,“此画筒里   头,是被人事先抹了易燃的东西,故而才焚烧了小相。”   秦臻冷笑一声:“金鹰大人,你这话可当真稀奇,大千世界能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就会燃起来的?只怕不是在说什么怪力乱神的事。”   提及此,皇帝忽的想起一事来:“朕那日将小相给了姜氏,当天晚上先太后就给朕托梦,朕见先太后浑身是火,她说被烧的好疼,让朕救她。”   说着这话,皇帝意味不明地看着金鹰。   秦臻表情严肃,拱手道:“陛下,这正是先太后在天之灵给您示警啊。”   玄乎又玄的事,仿佛是巧合,可又说不上来的古怪,就让人不得不信了。   “陛下,民妇冤枉,”即便知道没甚用,但姜琴娘还是想解释,“那日,金鹰大人帮民妇描了花样离开后,民妇就将先太后小相卷了起来,很小心地放进了画筒里,然后搁在案头,再没有碰过。”   皇帝面无表情,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秦臻凤眸一挑:“既金鹰大人离开之时,小相还是完好无损,那这几日,可有闲杂人等进了你的里间,碰过你的案头?”   姜琴娘怔忡了瞬,她摇头道:“没有。”   她赶着刺绣,便是有宫娥送饭菜过来亦或是司绣那边送绣线等物,也都没进过她里间,只将东西放在外间绣架边,再无任何人能接触到画筒。   秦臻冷笑连连:“那就是了,姜氏你简直胆大包天,有负陛下信任,更是对先太后亵渎不敬,该当何罪?”   事已至此,姜琴娘无话可说。   她闭眼又睁眼,眼前仿佛已经走到了死路,没有半点生机。   她一字一句的道:“陛下,民妇对先太后小相保管不力,自然罪该万死,但请陛下开恩,容民妇绣完这幅小相,民妇万死不辞。”   她说着,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脸沿线条冷凝,一身气势仄人磅礴。   金鹰喉结滑动,忍着想开口求情的冲动,用那刀片在画筒壁上一刮:“陛下,民间有个说法……”   “郊野间鬼火至多,麦苗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复不见。盖是时去兵乱未久,所谓人血为磷者,信不妄也。今则绝不复见,见者辄以为怪矣。”   “这画筒里头,微臣能证明,是抹了鬼火磷的,所以才会自己燃起来。”   金鹰将刀片上刮下的乳黄色粉末擦到一张白纸上,那白纸嗤啦一声蓦地就燃起了淡青色的火苗来。   姜琴娘睁大了眼眸,难以置信,鬼火磷?那是什么东西?   秦臻声色厉下:“金鹰,你少在陛下装神弄鬼,谁人不知,早在安仁县,你就同这寡妇不要脸的苟且到了一块,指不定现在都珠胎暗结了!”   这话一落,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第66章 别怕别怕   尖锐且细长地鹰喙,金光泛冷,露在金面外的那双星目瞬间森寒!   秦臻扬起下颌,那张俊美到雌雄莫辨的脸,此时潜藏的阴狠就像是蛰伏许久的毒蛇。   他咧开嘴角,满怀恶意的道:“金鹰,安仁县驿馆那晚上,可是所有人都晓得的。”   那晚上,姜琴娘进了金鹰的房间,孤男寡女一晚上,还有让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动静。   姜琴娘脸色泛白,听闻这话,此时她不是对自个有性命之危而慌乱,反而是分心想着,这样的言辞莫要传到楚辞那里才好,省的让他平白误会。   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在男女感情上,最是经不起这样的误解和不信任。   谁晓得金鹰冷笑一声:“秦公公可真会搅合稀泥,一码事归一码事,还是你见我找出来证据,心慌了?”   秦臻凤眸一眯,戾气和杀意蓬勃:“徇私……”   “够了!”皇帝冷喝一声,声若冰珠,掷到地上,就飞溅起割人冰渣。   秦臻连忙低头拱手往后退了半步,金鹰也是稍微敛袖。   皇帝目若鹰隼的一扫,身上自有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厚重到让人气儿都喘不上来。   他背着手,生杀夺予皆在他一念之间:“便是画筒内壁被抹了鬼火磷,可先太后给朕托梦一事如何解释?”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看着金鹰,犹如在等他一个解释。   金鹰心头一动,恭敬道:“臣冒昧,还请陛下容臣到寝宫一看。”   听闻这话,秦臻发出不屑冷笑,像是在蔑视姜琴娘和楚辞的垂死挣扎。   皇帝定定看着金鹰,就在姜琴娘觉得他不会答应的时候,头顶传来一声有力的应诺声:“准。”   有了这话,一行人当即出了内府,往皇帝的寝宫去。   姜琴娘双腿有些发软,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摇摇欲坠。   金鹰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别怕。”   这话,就好像是能救命的稻草,惹得姜琴娘眼圈一红,她感激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大人,是民妇连累大人了。”   金鹰捉着她手腕,借力带着她跟在后头往皇帝寝宫去。   “该是我连累了你,”金鹰也不瞒她小声解释起来,“秦臻是想扳倒我,用你开刀不过引线,所以此事本可同你无关。”   纵使晓得这话才是真相,姜琴娘还是多看了金鹰一眼。   这人,倒不失为君子,品性正直,不是那等小人或虚伪之徒,毕竟她又不是没脑子。   走了约莫两刻钟,姜琴娘出了一身细汗,皇帝安置的寝宫才出现在眼帘。   她是没资格进去的,只能站在门槛外听候发落。   皇帝一进殿,就大马金刀撩袍做在雕龙纹的极品金丝楠木的圈椅里,他面无表情的道:“金鹰,别说朕不给你机会。”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只轻飘飘看了外头的姜琴娘一眼。   金鹰敛眸拱手:“微臣多谢陛下开恩。”   话毕,他也不理会秦臻,径直走到寝宫里头,从重重紫色纱幔后的龙床开始,一点一点往外头检查。   便是搁置在小案几上的龙凤呈祥三足香炉,他都没放过,抱起来轻轻嗅了嗅。   随即,他便皱起了眉头,反复深嗅了好几次,才迟疑问道:“敢问陛下可是近日更换过龙涎香?”   皇帝点了点头,他身边的心腹太监站出来解释道:“金鹰大人,数日前,陛下嫌殿里的龙涎香味儿太浓,晚上闷着安寝不爽利,故而让奴才们换了一种清淡的。”   金鹰目色难辨,他看向皇帝道:“不知可否还留存起那种香?”   太监点头:“自然有的,陛下所用之用,都会预先留存一点。”   皇帝的脸色此刻非常难看,从金鹰的话里,他已经猜测出了更多的东西。   那太监不敢怠慢,毕竟他的上一任才因着话多不够机灵,让陛下一脚给踹了下去。   太监去拿香,金鹰便继续查起来,在检查到十二幅大殷舆图黑漆大屏风之时,他眸光一凝,瞬间严厉。   “陛下,此屏风可是有宫娥日日清扫养护?”他摸着屏风左下角问道。   “自然。”皇帝点了点头。   金鹰挪开身子,让所有人都看到:“既然如此,陛下寝宫之中的屏风自然不会出现有虫蛀孔洞的道理。”   众人适才看到,他起先用手摸过的地方,屏风绢布上赫然有一珍珠大小的孔洞。   那小孔洞紧挨着镶嵌的黑漆木,又还很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秦臻面色阴沉,他几乎是咬着牙站出来请罪:“陛下,奴才御下不严,请陛下恕罪。”   毕竟内府掌管着整个宫廷的吃穿用度,如今皇帝寝宫的屏风上出现了这样的纰漏,那定然是平素清扫的太监和宫娥不尽心了。   皇帝冷着脸挥手,明黄色的龙袍金光滟潋,叫人不敢逼视。   “继续查!”他   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金鹰应喏一声,沿着屏风周遭看了起来,果不其然,再距离屏风不过半丈远的地方,铺陈祥云潮海的巨大软垫上,有一两滴很不起眼的蜡烛油。   蜡烛油是那种白到透明的颜色,粘黏在软垫短毛里头,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金鹰随手拿了案几上的空茶盏放在蜡烛油处,然后他退回到屏风小孔洞的位置往里间看,恰好是同龙床在一条直线上。   恰此时,去取香的太监回来了,他小跑着进来,双手奉上一小瓷瓶。   金鹰旋开瓶盖,顿时一股子沉闷的龙涎香泄露出来,这香还没有燃起来,就已经这样大的香味,可想要是点燃,那定然是瞬间就充斥满殿里头。   金鹰唇几乎抿成了直线,露在金面外的脸沿线条更是凝出冰霜来。   他口吻嘲弄的问:“陛下做梦那晚上,可是觉得醒后胸口发闷,脑子发晕?”   皇帝回想了下,点了点头。   “陛下还在梦里看到先太后被火烧?”金鹰又问。   皇帝继续点头,表情不太好。   “就这对了!”金鹰声音一厉,他目光锋锐如刀地扫向秦臻,一字一句的说:“陛下觉得烦闷,那是因为有人在香里加了少量的曼陀罗花粉。”   这话一落,殿中所有人哗然。   皇帝更是面色铁青,作为一国帝王,他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精细也必须最安全,经过重重的检查,还会出现在他身边。   可如今,金鹰一口断定,他每日用的安神熏香竟然被人下了料!   这如何能让他不震怒?毕竟今日能往里头加曼陀罗花粉,那明日是不是就能下剧毒要他性命?   金鹰又继续说:“不仅如此,还有人当时在殿里,装神弄鬼,让陛下以为是先太后托梦。”   这话,秦臻头一个就不信,他阴阳怪气地睨着他:“金鹰大人,无凭无据就光凭你的嘴皮子?”   金鹰勾起嘴角:“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微臣……有证据!” 第67章 再绣一个   “古之墨经有言,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金鹰边说边顺手拿过侍女托盘镀金烛台,嚓的一声点燃,然后放在有蜡烛油的地方,随后他竟是示意姜琴娘进来。   姜琴娘略一犹豫,见皇帝没反对,当即低着头迈着小步走进来。   “琴娘,站到龙床前去。”金鹰径直吩咐道。   姜琴娘咬唇,脚下无声地走到龙床边,茫然地看着金鹰。   此时,正是大白天,光线明亮,那点火苗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金鹰二话不说,直接关上殿门,再拉上暗紫色帷幔,整个殿中顷刻暗淡下来,暮色沉沉,恍如夜昼。   就在这刹那间,豆苗火光透过舆图屏风左角下的小孔洞,发射出去落在姜琴娘身上,顿时朦胧火光从天而降,在姜琴娘周遭萦绕扑腾。   金鹰又小小地调节了下烛台位置,众人就看到姜琴娘身上的火苗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晃眼看去,当真像是她被烈焰焚烧一般。   姜琴娘惊奇,她低头动了动,那火焰就跟着她动,她还摸了摸袖角火苗,根本什么都没摸到。   皇帝表情一冷,这下不用金鹰多说,他都明白了。   金鹰声音无波的道:“曼陀罗花粉有轻微致幻毒性,微臣斗胆猜测,陛下那晚上是被龙涎香里头的曼陀罗花粉迷障住了,再有人暗中动手脚,像这样在陛下龙床边说写似是而非的话,陛下迷迷糊糊间自然以为是先太后托梦示警。”   说到这里,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秦臻:“再接着,盖因画筒里事先抹了鬼火磷,小相神不知鬼不觉的被烧毁,环环相扣。”   皇帝没有说话,殿里头安静了几息。   秦臻冷笑:“这全是金鹰你自己说的,如此的目的何在?”   金鹰挥袖拱手:“目的?那就要问问这个幕后主使了。”   秦臻还想说什么,皇帝忽然摆手:“来人,将那日燃香的太监带过来!”   那晚上,若是有其他人进了寝宫,守夜太监不可能什么动静都不知道。   金鹰撩开纱幔,又打开殿门,透亮的光线投射进来,整个殿里又亮澄起来。   金鹰趁此机会道:“陛下,姜氏是被人构陷。”   皇帝起身背着手,侧目看着姜琴娘。   姜琴娘拢着手,提起裙摆跪下:“请陛下明查。”   皇帝顿了顿才说:“姜氏,保管不利是为事实。”   听闻这话,金鹰不好再开口了。   “朕问你,”皇帝居高临下睥睨姜琴娘,“那幅小相何时能绣好?”   姜琴娘如实回答:“回陛下,再有六七日,民妇定然能绣好。”   “好!”皇帝清喝一声,“绣的好了,将功折罪,若是绣不好,你这双手也莫要再留着。”   闻言,姜琴娘指尖轻颤,抽着冷气道:“民妇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不在说甚,金鹰遂让宫娥将姜琴娘送回了内府那边,剩下来的事并未让她参与进来。   姜琴娘满腹心事地重回内府,她皱着眉头,一边担心金鹰,一边漫不经心的继续纹绣先太后小相。   一直到第三日,金鹰下朝来访。   姜琴娘腾地从绣架旁站起身:“大人,那日可还好?”   金鹰踩着光影走进来,脸上那张鹰头金面冷光点点。   他摇了摇头,坐下后看了看绣架什么话都没说。   姜琴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颤着嗓音道:“大人,莫不然没洗涮清白?”   金鹰看她一眼:“你在担心我?”   姜琴娘有点心急:“大人莫要玩笑,先太后小相被毁非同……”   “没事,”金鹰突然打断她的话,见她表情怔然,忽的就笑了,“守夜焚香的太监悬梁自尽,内府制龙涎香的香师也失踪了,没有找着人证。”   姜琴娘娥眉一拧,表情很不好。   “不过,在守夜太监房间里找着件先太后小相上颇为相似的衣裳,还有一封认罪书。”金鹰淡淡的说。   “怎么会?一定是杀人灭口。”姜琴娘想也不想的道。   金鹰点头:“认罪书上说,是因着觉得你一个三嫁守寡妇人不配给先太后纹绣小相,故而才如此下策构陷于你。”   姜琴娘抬眸,不自觉抓紧了裙裾,没有说话。   金鹰道:“你我心知肚明,此事是谁在背后捣鬼,所以宫中也不安全,你早些绣完小相就先回去。”   姜琴娘点了点头,这些时日,她基本只睡两个时辰,日夜赶工,已经纹绣一大半,再有几日就能全部绣完。   “民妇晓得,多谢大人那日在陛下面前为民妇求情。”不管是谁连累谁,有些话再是客套也还是要说的。   姜琴娘重新坐回绣架旁,没有再说其他。   金鹰坐了会,见她面容白皙,眼下有   掩饰不住的青黛,当下微微心疼。   “你,挂念孩子吗?”他忽然问。   姜琴娘扯绣线的动作一顿,丹朱红唇抿起,好一会她才说:“念的。”   “要我带口信吗?”金鹰摩挲着腰间金色的雄鹰坠儿,意味不明的问。   姜琴娘摇头:“不用,没几日就绣完了。”   话到此处,也就没话了,金鹰不舍得走,干坐着又很是尴尬。   他轻咳两声,莫名其妙的说:“琴娘,有些事自然而然你就会知道,绝非我刻意隐瞒,所以日后你莫要恼怒。”   姜琴娘一脸懵逼地点了点头,浑然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要追根究底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她愣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波潋滟,清润漂亮:“所以,大人指的是什么?”   金鹰一噎,心虚气短地摸了摸脸上的金面,最后叹息摆手:“没什么。”   跟着,竟是略微狼狈地匆匆离开。   姜琴娘思忖片刻,没想出所以然来,她也就不想了。   在宫里这些时日,她想念重华和楚辞了,也不知这两人现今如何了。   又四日之后,姜琴娘往上呈送绣好的先太后小相,那小相纹绣的栩栩如生,且加上色彩真实,更是鲜活亮眼。   皇帝端详了半晌,竟是觉得比之那烧毁的小相还逼真几分。   龙心大悦,虽说是将功折罪没法得赏,可到底姜琴娘能出宫了。   姜琴娘大大松了口气,金鹰特意送她出宫。   她这些时日,倒也没再见到秦臻和云雒,就好像这人不在内府一般。   天光亮眼,秋深冬初,京城已经冷了起来。   姜琴娘踏出宫门的时候,她深呼吸,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回头看了看,宫廷深深,她很是不想再进去第二次了。   金鹰轻笑了声:“怎的,不想来了?”   姜琴娘不好意思地抿笑了下,甜腻的梨涡浮现在面颊边:“民妇还是适合民间,做个平民百姓的好。”   两人乘坐上双人轿辇,抬轿的都是玄衣带刀侍卫。   金鹰口吻轻快几分:“这二次甄选事了,你可是准备要回安仁县了?”   姜琴娘翘起小指,敛了下耳鬓细发:“暂时不会,民妇想在京中开间绣坊。”   金鹰嗯了声:“有麻烦可以来找我。”   姜琴娘早已打定主意要和他拉开距离,当下便疏离的笑了笑。   忽如其来的沉默在轿子里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就好似冰水中被冻结了的水草,曳动不开。   金鹰捏了捏腰间的坠儿:“这个坠儿我甚是喜欢,你再与我绣个?”   姜琴娘目光落在金鹰坠儿上,一时为难起来:“这东西值当不……”   “嘭”轿辇猛地剧烈摇晃起来,打断了姜琴娘的话。   她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支冷箭唆的射进来,擦着她耳坠直直射向了金鹰! 第68章 亡夫归来   姜琴娘其实遇到过很多次的生死险境,然而没有哪一次能像这次一样让她心都被捏紧了!   白羽冷箭,铛的一声穿过她珍珠耳铛,然后速度不减地射向对面的金鹰。   姜琴娘黑瞳骤然紧缩,整个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叮”寒芒箭头溅起火花,正正射中金鹰眉心,被金面一挡,然后就让金鹰飞快抓住了箭尾。   饶是如此,冷箭巨大的冲击力在金面上留下箭洞,虽不曾射穿,但也让金鹰觉得头晕目眩,脑门发疼,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有刺客,护卫大人!”外头的轿夫搁轿,并高声喊道。   紧接着,是噼哩啪啦刀剑相接的声音,间或几声惨叫,以及渐渐浓郁的血腥味。   姜琴娘脸色发白,她紧张看着半天都没缓过劲来的金鹰问:“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了?”   金鹰扔了冷箭,摆手道:“没事,下轿!”   话毕,他一把拽着姜琴娘,掀开轿帘,将人护在身后走了出来。   恰在此时,一把巨锤从天而降——   “轰隆”一声,整个官轿四分五裂,碎的不能再碎。   姜琴娘心有余悸,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要是晚出来一步,现下约莫是被砸成一滩肉泥。   感觉到她指尖冰凉,金鹰眯眼,安慰了句:“没事,不用害怕,一会皇城禁军就好了。”   说完这话,他才得空扫视周遭。   这当口,刚出外皇宫走出来不过几丈远,又还没到正街上,往来人流稀少。   此时,一波黑衣蒙面人正和那几名轿夫厮杀在一起,一行六人,轿夫只有四人,抵挡不了多久。   金鹰冷笑一声,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刻钟,皇城中的禁军居然没有半点动静,他心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揽姜琴娘细腰:“抱紧我。”   姜琴娘不敢犹豫,当即死死搂住他腰身,她见金鹰官袖一摆,一双薄如蝉翼的羽翼从他袖中滑落出来,并随风伸展,不过眨眼之间,就成一对恍如鸣蝉的羽翼。   他反手将那羽翼往双肩一扣,也不知拉扯了哪里,那羽翼竟扇动起来。   越来越快,姜琴娘就惊讶的发现双脚离地了,她低头,脚下生风,耳鬓细发乱舞,不过呼吸之间,金鹰抱着她,竟是已经飞的来比青瓦屋檐还高。   这手段如此神奇,还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她睁大了眸子,愣愣抬头看金鹰,盖因金面的遮挡,她只能看到一点露在外头的下颌。   头一回,她对他金面下的那张脸好奇起来。   “可害怕?”金鹰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他这样关心她,打从认识至今,好似处处都为她着想,姜琴娘心里头某种猜测持续发酵,像海绵一样越来越膨胀。   她摇了摇头,尽量紧贴过去,不让自己成为负担。   金鹰稍微转向,正准备折身往外皇宫里头飞去,不成想,还没飞出一丈远,砸了官轿的巨锤呼啦投掷上来。   两人脚尖虚虚立在青瓦上,仿佛成了树桠上的鸟雀,活生生的靶子,那巨锤轻易就能砸中。   金鹰大惊,后背羽翼猛然垂下收拢,他抱着姜琴娘矮身一滚。   “轰”瓦片飞溅,狂风大作,姜琴娘眼睛都睁不开。   金鹰单手攀住屋檐尖角,喘息了声,挣的几息功夫,身后的羽翼重新扇动起来,两人复又在屋脊上站稳。   姜琴娘松了口气,她抬起头来,才发现金鹰嘴角有血滴下来。   “大人?”她吃了一惊。   金鹰目光前视,下颌线条紧绷如冰,他抬手用手背抹去嘴角鲜血,冷冷的道:“要杀我可以,不可连累无辜。”   姜琴娘怔然,寻迹看去,就见屋脊另一头,正正站着个一身玄色短打衣襟的汉子,那人披头散发,手握巨锤,并浑身戾气。   只见那人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扬手又是一锤砸在屋脊瓦片上。   “哗啦啦”力道仿佛叠起的波浪,顺着纷飞的瓦片,直冲过来。   金鹰皱起眉头,他紧了紧姜琴娘,人往后倒退飞出去,扬手宽袖摆动,一套七个鸽蛋大小的木珠呈北斗七星之势飞了出去。   那木珠在半空弹跳变形,飞快就形成一面木盾牌,挡在了两人面前。   姜琴娘眼眸发亮,这个木珠她是见过的,在楚辞那里!   所以,金面下的那张脸,她看或不看都晓得了。   姜琴娘轻轻勾起嘴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是羞恼,又是怨怼,更多的是又气又好笑。   想那晚在驿馆,孤男寡女的戏弄她,约莫这人很是得意。   她磨了磨牙,眼神扫过他下颌和脖颈,总痒痒的想咬点什么出气。   金鹰浑然不知道怀里人的想法,挡下对方攻击后,他宽袖鼓动,手腕在腰间一抹,瞬间中指长短的小箭嗖嗖就弹射了出去。   姜琴娘回头往外皇宫的方向看了看,这都好半天过去,可硬是没有半个人出来,底下的四名轿夫已经有折损,再这样拖下去,必定凶险无比。   她深呼吸一口气:“大人我是拖累,你把我放下去。”   金鹰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行,你若受质,我只能束手就擒。”   姜琴娘抿了抿嘴角,心里焦急起来。   “哼,金鹰?”对面那人躲避过小箭,拖着巨锤,几个跳跃接近过来,“宰了金鹰,约莫我就能扬名立万!”   金鹰冷笑:“你高看我了。”   话毕,他再一拍腰间,又是五支小箭迎面就射过去,那箭头森寒汪蓝,显然是淬了毒的。   那人不敢大意,轮着巨锤左右格挡,冷不防其中一支小箭擦过衣领,那人赶紧头往后仰,藏在衣领里头的三角平安符露了出来。   那平安符挂在脖子上,正反两面都用浅色绣线绣着个“白”字。   姜琴娘眼尖,一下就看清了。   她心下震动,忽然开口大声喊道:“白青松!”   这三字一落,那人擒着巨锤的动作一顿,目若利刃地看向了姜琴娘。   姜琴娘缓缓从金鹰怀里转过头来,有风而起,吹拂开她脸上的青丝,露出那张嫩如童颜的脸来。   “咚”巨锤脱手,从屋脊上滚落下去,发生叮咚叮咚的声音滚远了。   金鹰皱紧了眉头,他盯着那人的脸,透过披散的乱发,依稀可见那人脸上疤痕横生,根本就和白青松长的不一样!   “琴娘,你认错人了。”他道。   姜琴娘视线锁在那人露在外头的平安符上:“那个平安符,是我亲自求来,绣上白字给他戴上的,错不了!”   金鹰迟疑了瞬,他和白青松是生死兄弟,但那平安符他却从未见过。   他顿了顿,抬手一扣耳后,将脸上的金面揭了。   金灿灿的鹰头金面落下,清隽俊美的脸暴露在日光底下,明晃晃的再清楚不过,那是属于楚辞的脸。   两丈外的那人诡异地沉默了,他看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楚辞抱着姜琴娘细腰的手上。   尔后,他什么都没说,跃下屋脊捡起巨锤,吹了声口哨隐入暗巷中飞快消失不见。   “白青松!青松!”姜琴娘抬脚就想追上去,楚辞紧紧抱着她,生怕她摔下去。   “琴娘你莫急,他若真是青松,我定然会把他找出来。”楚辞将心头忽然而起的酸涩按捺下去,认真的道。   姜琴娘回头愣愣看着他,眼底情绪复杂,最后她什么话都没说,又低下了头。   楚辞重新扣上金面,将人安然抱下地,他收了后背羽翼,折叠起来就只有巴掌大小,四名轿夫折损三人,生还一人,还身受重伤。   与此同时,外皇宫里头,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领着人马匆匆而来。   “金鹰大人,我等来迟。”那太监满脸是汗,眼见周遭破损严重的屋脊,脸都白了。   楚辞点了点头:“劳烦善后,我先送姜氏回去。”   那太监也拾趣,当即分了一队人马护送:“陛下有言,务必要丝毫无损的将大人送回去。”   楚辞没有多说,他习惯地想去牵姜琴娘的手,见她瞅着白青松离开的那条巷子,伸出的手又垂下了。   “走吧,你不必担心,我会找到青松给你交代。”他轻声说着,心口却仿佛破了个大洞,呼啦的冷风灌进去,又冷又疼,怎么都堵不住。   两人沉默着回了郡王府,几日不见苏重华念想姜琴娘的厉害,得了消息早等在大门口。   甫一见人,当即扑过来抱住她大腿,奶声奶气的道:“娘亲,重华好想你啊。”   姜琴娘心上一软,心头的郁结散去了几分,她抱着小孩儿亲了亲小脸:“娘也很想重华,重华这几天有没有乖乖的听赤朱的话?”   小孩儿软糯糯地笑起来:“有哦,我很乖的。”   说完这话,他又看向了楚辞,见他带着金面,有些怕生地拽着姜琴娘袖子。   他犹豫了下,口齿稚嫩的道:“见过大人,多谢大人照拂我娘亲。”   他记得扶风先生说过,官袍样式特殊很好认,故而他依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地道了句。   姜琴娘嘴角笑意稍减,她朝楚辞点了点头,抱着小孩儿直接进去了。   楚辞在外头站了会,他遣散了护送的禁军,自己转脚从另一个方向进了侧门,先行回房将一身行头换了。   金鹰的身份瞒不住了,到底心里还是多有惴惴,楚辞略一沉思,转脚就去找姜琴娘。   彼时,姜琴娘正抱着苏重华两母子腻歪,眼见他进来,她脸上的笑意一僵,不自觉垂下了睫羽。   “先生,我今天的课业做完了。”小孩儿眼巴巴地望过去,就差没摇两下尾巴。   楚辞微微一笑,摸了摸小孩儿总角:“不错,明日可减免一篇大字。”   小孩儿欢呼了声,显然十分欢喜。   楚辞看   了姜琴娘一眼,又对苏重华道:“重华,先生有事同你娘亲商议,你去外头玩耍一会?”   小孩儿重重点头,晓得不能打扰,遂从姜琴娘腿上滑下来,蹦跳着跑了出去。   陈设简单的花厅里头,一时间安静下来,雕花门牖大开,采光透亮,一应都正大光明。   楚辞瞅着姜琴娘看了好一会,见她别过头不理会他,他怅然若失的道:“真打算不理我了?”   姜琴娘扭着手帕的指尖一顿,睫羽轻颤。   楚辞又说:“金鹰之职,乃是陛下耳目,身份特殊,非是陛下心腹不可胜任,且成为金鹰,就不能让旁人晓得平素的身份相貌,如此才能不祸及家眷,最是安全。”   “所以,非是我要瞒着你,而是本身就不能说。”   楚辞口吻很淡,云淡风轻的就像是在好今个天气真好一样。   姜琴娘捏着手帕的手渐渐收紧,她其实应当理解的。   “琴娘,”楚辞眸光深邃,潜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你可是后悔同我一块了?”   姜琴娘红唇一抿,接着她摇了摇头。   既是心之所悦,她自然不会朝令夕改,喜欢就是喜欢,这没甚可反悔的。   不过,她顿了顿,轻声道:“白青松回来了。”   她的第二任夫君,本以为战死沙场的亡夫,回来了。   提及此,楚辞眉心攒紧:“你确定?那人的拳脚路数和青松从前并不相似,就是那张脸疤痕从生,也不……”   “是他,”姜琴娘肯定的道,她看着他,眼瞳澄明,清清亮亮,“那个平安符,我不会认错的。”   楚辞思量起来,将当年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当年,我并未在沙场上找着青松的尸首,所以我只立了个衣冠冢。”   两人对视,皆从彼此眼里看出来微末沉重。   姜琴娘忽的就茫然起来:“先生,青松回来了,你我……”   剩下的话没说完,楚辞已然明了,他倾身过去,厚实温暖的手覆上她手背:“琴娘,我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   姜琴娘心肝乱颤:“你不要说这种话!”   她听不得生啊死的,过往经历,让她最是在意生离死别。   楚辞低笑了声,捏了捏她白透粉嫩的指尖:“好,我不说了,你也莫要退缩反悔,只要你不悔,天大的事我都能抗下来。”   姜琴娘低下头,指尖划过他掌心,咬唇道:“我晓得了。”   得了应诺,楚辞心头松泛几分,他手一拉,稍稍用力,将人拽过来一把抱大腿上坐着。   姜琴娘双手抵着他胸口,惊慌的往外头看了看,生怕让苏重华看到不该看的。   “你注意一些,苏重还在外头。”她嗔怪道。   楚辞亲了亲她鬓角,嘴角含笑:“无碍,他总要知道的,往后我身上的爵位还要给他的。”   听闻这话,姜琴娘眸光水润地夹了他一眼:“这对你不公平……”   毕竟苏重华并不是楚家血脉。   微凉的鼻尖蹭过耳垂小软肉,姜琴娘就听他热气喷洒的说:“那不然,你给我生个儿子,嗯?”   姜琴娘轻推了他一下,桃腮雪面,娇媚又艳色,她生硬的转移话题:“上回在驿馆那晚上,你是不是故意戏弄于我?”   最为恼人的,她还当着他的面说心上人就是他,这会想想都臊的慌。   楚辞挑眉:“哪里,我是想着你要看不上穷夫子,担心日后吃苦,我就用金鹰的身份跟你求亲,总归还能求陛下给你个诰命,捞个官夫人当当。”   说到此,他眼梢泛出戏谑的笑意来:“谁想听到你的心意,当真让人好生欢喜一场。”   姜琴娘面颊绯红地捂住他嘴:“不准再说!”   她没脸的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简直太羞人了。   楚辞星目微弯,仿佛洒落万千星光,俊雅又醉人。   姜琴娘还没收回手,就感觉到手心湿热,还带一点潮湿的气息,酥酥痒痒的。   她反应过来,小小的惊呼了声,连忙收回手。   楚辞慢吞吞地收回探出的舌尖,用一种灼热而色气的眼神望着她:“改日我请道高僧玄渺给你批命,他批的很准,要不是克夫命,你就同我成亲可好?”   原本早有这样的打算,可白青松的忽然出现,让楚辞心里有点介怀,他恨不能明个就去找玄渺,后天就成亲的好。   姜琴娘迟疑地点了点头,总算是松了口。   楚辞高兴起来,心头悸动的厉害,情难自禁,一低头,就含吻上了她的丹朱红唇。   两人说妥当,当天晚上加上苏重华,竟像是一家三口同坐一桌用晚膳。   尚未用罢,赤朱匆匆进来道:“大夫人,外头有位姓白的男子来访,说是大夫人故人。”   姜琴娘给苏重华撕鸡腿肉的手一抖,咚的一声,鸡腿落到碗里,还将小碗也打翻了。 第69章 妻不可欺   光影静谧的花厅里头,薄纱轻扬,带出几分的冷意。   姜琴娘站在门口,她看着背手站厅中的那人,肩背宽厚,精腰长腿,身量比楚辞略微挨上半个脑袋。   她回忆了一下白青松昔年的模样,不过很可惜,时日太久,她已经不太记得他的相貌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白日里那一头乱发整整齐齐地梳拢上去,用一根玄色发带捆着,那张脸裸O露在阑珊灯火里,能清晰可见斑驳的疤痕,横竖交错,像是狰狞的蜈蚣一样骇人。   姜琴娘皱起了眉头,眉眼是陌生的,脸也是陌生的,这会她忽的就不确定了。   那人也在打量姜琴娘,见她眉目春媚,肤白唇红,那一张脸娇娇的跟个天真的少女一样,偏生那身段妩媚如妖,真真勾人。   但他知道,她这人性子却最是正经不过,脸皮还薄的很。   他咧了咧嘴,轻笑一声:“果真,你都不记得我了。”   那声音喑哑低沉,就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一样,又像是破烂的风箱,每个字音都在漏风。   姜琴娘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这嗓音也是不对的。   纵使她不记得白青松相貌了,可声音却是没忘的。   她警惕起来:“你到底是谁?”   闻言,男人自顾自撩袍坐下,一指轻挑,从衣领里将那绣着“白”字的平安符扯了下来:“你倒还记得这个。”   姜琴娘眯眼,确定这枚平安符就是她当年亲自在佛前求的,那字也是她亲手绣上去,白青松临走之时,她小心翼翼地挂他脖子上保平安!   “青松的平安符为何在你这?”她踏进来,厉声问道。   男人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你和楚辞成亲了?刚那个是你们的孩子?”   姜琴娘在他对面坐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往圈椅扶手里头靠,看了姜琴娘一会才道:“这是你给我戴上的平安符,我就是白青松,我没死。”   乍听此言,姜琴娘眼瞳骤然紧缩,她一下捏紧了袖摆:“你……你还活着……”   白青松点了点头,目光这瞬间柔和起来,衬得脸上的疤痕也没那么可怕了。   “说来话长,我虽然没死,但这几年也不能回来,更没法给你书信。”他道。   姜琴娘表情复杂,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再见活着的白青松。   她愣愣的道:“我没和楚辞成亲,重华是我第三任夫君的儿子,是我继子。”   白青松泛疑,白日里两人的模样不像是没私情的。   姜琴娘垂下睫羽:“你战亡的消息传回来,我就收到了你的休书,后来姜家人以五十两的价格把我卖给了县里的苏家,苏大公子娶我冲喜,亡故后我就一直撑着苏家照顾继子。”   说道这里,她顿了顿又说:“楚辞每年会书信送银子回来,白家人我也多有照拂,所以过的还不错,今年楚辞到苏府来给重华做西席,我才晓得他的身份。”   再有其他的,姜琴娘却是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   白青松意味不明的笑了声:“他倒是……有心。”   接着他又道:“他可是在外头?我同他有话要说,你自去吧。”   姜琴娘起身,她犹豫了会问:“你会回罗云村白家么?”   白青松面色怔然,好一会才说:“约莫是回不去的,他们过得好就成,当我死了也好。”   这话中的唏嘘,姜琴娘听出来了,可她不太懂,见白青松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想也知道这其中隐衷颇多,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问,也只得作罢。   须臾,楚辞进来,他目光微凝,表情莫测:“你还活着,挺好。”   闻言,白青松嘲弄一笑:“生不如死而已,有什么好的?”   楚辞摩挲指腹,拎起茶壶倒了盏茶水推过去:“你现下效忠谁?秦臻?”   白青松不屑冷笑:“他?他一个太监,不男不女的东西,可还指使不动我。”   楚辞皱起眉头,转着茶盏:“今个的刺杀总是他的主意吧?”   白青松抬眼看他,点了点头:“他是让我杀不了你,至少也得杀了琴娘,剜你心窝子。”   楚辞手一紧,点漆星目之中瞬间泛起浮冰碎雪的冷意。   白青松喝完一盏茶,自己又倒了一盏:“你打算什么时候和琴娘成亲?”   忽的提及此事,楚辞愣了下:“她一直不同意嫁给我,说自个命硬克夫,加上你一连克死三个,所以不嫁。”   白青松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呆愣了会才低声道:“我没死,所以算不上克夫,你要想娶她就赶紧,不然我哪日反悔,这人我就不让给你了。”   饶是脸皮再厚,对这样直白的话,楚辞也觉得尴尬。   他屈指一弹,将茶盏里头的茶沫子弹出来:“你……以前就知道了?”   白青松扬眉,眉骨那处一道横着的刀疤长直鬓角,生生将一双浓眉   给断成两截,很是怪异。   “知道什么?”他扬下颌,“知道你头一回去我家养伤,见着琴娘的时候就起了心思?”   楚辞看他一眼,没否认。   白青松单腿屈起,没个正行:“朋友妻不可欺,老子沙场上给你挡刀,生死的交情,你他娘的背地里却觊觎我媳妇!”   他声音低,像是很生气,可口吻却清淡,没有半丝的怒意。   楚辞猛喝一口茶水:“我心里怎么想的你管不着,总归你活着的时候我没半点逾越,我从没对不起你过,琴娘也没对不起你。”   白青松斜他一眼:“老子现在也还活着。”   楚辞嗤笑一声:“琴娘早不是你白家人了。”   纵使是生死兄弟,事到如今,他也不想让了。   “哼,兄弟如手足,楚九卿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手足的?”白青松说的玩味。   楚辞义正言辞:“女人如衣服,我能没手足,可不能没衣服穿,端方君子就是死也要周正体面。”   这话将白青松惹笑了,他捶了两下案几,东倒西歪地趴着:“楚九卿,你少我面前装,还君子伪君子差不多,一肚子黑水。”   一番言谈下来,楚辞心里的戒备稍稍减了几分,至少从这些话里,他能确定,白青松还是当年那个义气豪爽的白青松。   他看了眼外头,见姜琴娘站在院子里,时不时看过来,一脸担心。   他遂起身,将门牖掩上,适才低声问:“青松,你是不是该解释解释?”   白青松笑声一止,眼神倏变,浑身上下充满戾气。   他咧嘴,露出个诡异而扭曲的笑容:“金鹰大人,有人要造反了呢。” 第70章 今晚陪我   姜琴娘不知道白青松和楚辞谈了什么,两人还关上了门牖,显然是不想有第三人晓得。   她站在庭院里头,掐着片忍冬翠叶,慢吞吞地揉碎了,染的一手的绿植香味。   不多时,门牖重新打开,她回头见楚辞一人出来,他身后的花厅里,竟是再没有白青松的身影。   她怔然片刻,愣愣地看向楚辞。   楚辞到她跟前,微微一笑道:“琴娘,从前的白青松是死了的,你今日见着的人……忘了吧。”   姜琴娘睫羽微动,浩渺烟波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迅速积累起叠嶂雾气。   “他……”她才说了一个字,就不晓得要说什么了。   “他走了,”楚辞牵起她的手,“说是不想看你为难,说你该有新的生活。”   姜琴娘半晌才淡淡应了一声,她其实记不得昔年的自己是否喜欢过白青松。   那门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边的人让她嫁她也就嫁了,嫁了后来还没来得及洞房,更别提多有相处,人就已经没在家了。   虽说两人都是出身罗云村,可中间隔着河,她鲜少出门更不和外男多言语,只听别人说,白家兄弟两人,长兄白青松身高体壮,有着一把子力气,还会些拳脚。   白家盖因有白青松,时常都能吃上旁人家吃不上个的野味,那些全是白青松进山猎的。   更多的,她就不了解了。   不过,她很是喜欢白家二老,就是小叔子也十分憨厚正直。   “琴娘,你是更喜欢我还是他?”楚辞看着她,忽的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问。   姜琴娘瞄他一眼,心里觉得好笑:“他人都那样了,你还问这些做甚?”   本是随意一问,不想姜琴娘没正面回答,楚辞反而越发想知道答案了。   他捏着她手,举到面前看了看,当着她的面,搁嘴里轻轻含着用牙齿磨了磨。   姜琴娘微窘,她心虚的左右看了看,生怕让苏重华撞见了。   “你正经些,重华还住这院子里呢。”在沉沉暮色下,桃肤雪面上泛出薄薄粉色,四分媚,六分娇,真真勾人。   像是有一尾白色翎羽,不断在心尖上扫过,半边身体都酥酥麻麻的,楚辞眸光深了几分。   他伸舌尖轻轻舔舐过她指腹,目光锁着她,带着让人面红耳赤的色气:“你老实回答了我,我就正经。”   姜琴娘夹了他一眼,咬着牙憋出个字:“你。”   听了想听的话,楚辞舒心了,他挑眉低笑起来:“我就知道。”   姜琴娘抽回手,指尖湿漉漉的,却像是有火燎一样,滚烫的很。   眼见时辰晚了,楚辞倒是想跟姜琴娘在黏糊一样,不过想着白青松说的事,他遂摸了摸她青丝:“你带着重华先休息,我有点事需要进宫一趟。”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也不问,只道:“需要穿朝服吗?我去拿。”   楚辞点头,眼梢含笑:“那就劳烦琴娘帮我更衣。”   原本不太好的心绪叫他这样一搅合,哪里还有郁结,简直哭笑不得。   戌时中,楚辞穿着一身金鹰朝服,踏着夜色从郡王府荒芜的后门出去,悄然进了皇宫。   姜琴娘晚上哄着苏重华睡觉,等小孩儿睡熟了,她才起身披了外赏,一时没睡意,就席地坐在阼阶上等着。   这一晚上,姜琴娘没有等到人,天际发白,她才回屋躺下。   一连两天,楚辞都没有回来,中途只让人送了口信回来,只说有要事在忙,另外还送了一纸房契。   那房契上头,写的不是旁人的名字,正是她姜琴娘的名讳,且那地址,正在权贵颇多的东市。   姜琴娘去看了,依着房契上的地址,那里不是别的,正是一间两层楼的铺子!   铺子临街,恰在个十字路口的当街口子上,和云家在京城的锦绣坊门对门,往来四通八达,位置很好。   房契既是楚辞给的,姜琴娘也不问来由,她收了铺子,当即张罗开了。   前后不过七日功夫,新鲜的绣坊就在东市开张了,因着铺子和楚辞留下的那箱金银,姜琴娘索性将绣坊取名楚绣坊。   她可以帮楚辞操持,也可以帮衬楚辞赚够万金,但这些东西,她都不会中饱私囊,挪自个的荷包里头去。   所以,她将绣坊添上楚字,也是意喻这是楚家的,和苏家和她姜琴娘没有关系。   楚绣坊的开业,原本没在东市溅起任何水花,谁想那日一早,姜琴娘才让人将黑底金字的匾额挂上去,宫里头就来人了。   彼时,来往路人凭着好奇驻足多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走,一队皇宫禁军众星拱月地护着紫衣太监缓缓而来。   那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心腹,笑盈盈地双手一展,就摸出明黄圣旨来。   姜琴娘一惊,连忙率众跪下叩首。   太监尖利的嗓音很是响亮,周遭的人听的真真的。   皇帝将姜琴娘褒奖了一番,另   称赞她女红精妙,堪称国手,还送上一更大气磅礴的匾额。   龙飞凤舞的字迹,描着金,宛如金戈铁马般笔锋锐利,匾额上的字竟是皇帝亲手书写的。   姜琴娘慌忙双手抱过,又让人将自个那匾额换下来,挂上皇帝送的这张。   那太监笑容满面,很是和气:“姜国手,陛下很满意你给先太后绣的小相,陛下说了,改日得了稀罕的字画,还要让姜国手来绣。”   这话就站在楚绣坊大门口说的,围观一众都听见了。   姜琴娘谦虚含笑:“哪里,民妇技艺粗鄙,日后还要勤加练习才是,实在是陛下隆恩,民妇心头感激之情诉不出万分之一,也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   她说着,宽袖微摆,手里墨了沉甸甸的钱袋子,借着宽袖的遮掩给那太监送了过去。   那太监手心一沉,心里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他拉了拉袖子,笑道:“金鹰大人还在陛下宫里头忙着,兴许今晚上就能回来了。”   姜琴娘心头微动:“多谢公公告知。”   那太监也没多留,皇帝要给姜琴娘造势,他呆这一会足够了,遂拱手告辞。   姜琴娘将人送走了,回过头来,楚绣坊里头已经人满为患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坊里头早备上了苏家的特色绣品,掌柜活计上下楼的跑,不过半日,坊里头就接下了不下十张单子。   这还是姜琴娘甄选后的结果,不然下单的主顾只怕更多。   就是这十张单子,都需要姜琴娘亲自出马,其中有两家人是需要她上门去丈贵人身量,对方对绣品面料也有很高的要求。   姜琴娘盘算着这些,十张单子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一张抵得上安仁县里的好几张,京中遍地是门阀权贵,并不缺有钱人。   她欲将楚绣坊的名声打响,这头一桩的生意尤为重要。   所以,坊中绣娘数量也是问题,她总不能老是将安仁县的绣娘借调过来。   她头疼此事,一边让掌柜在店外张贴聘请绣娘的通知,一边准备了一些新奇的花样。   一直忙到月上中天,连楚辞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没注意。   只是一抬头,人就站在她面前。   姜琴娘愣了下,随即心里涌出汩汩的欢喜来:“你何时回来的?用晚膳没有?我去灶上给你热一些饭菜。”   她说着往外走,楚辞一把将人拽回来抱住。   姜琴娘疑惑侧目:“怎的了?”   楚辞埋头在她脖颈间,深嗅了一口酸甜酸甜的苦橙花香味,叹息一声道:“明个一早,我要去趟青州,约莫两三月才能回来。”   听闻这话,姜琴娘讶然:“青州?这样突然?”   楚辞点了点头,他脑袋搁她肩上,就着那姿势,亲了亲她脖子:“恩,青州的恭王囤积私兵,还在铸造兵刃铁器,约莫是等不及要造反了,陛下让我先行过去探虚实。”   姜琴娘覆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紧:“会有危险么?”   “自然,”金鹰长叹一声,湿热的气息密密麻麻喷洒在她脖颈鬓角,缠绵悱恻,眷恋情浓,“我舍不得你,这还没走,我想你就想的心都疼了。”   真真切切的,那种牵绊随着日久的相处,像藤蔓一样勒进血肉里,怎么都剔除不掉了。   姜琴娘咬唇,她想了会,忽的红着耳朵尖,很小声的说了句:“晚上更深露重冷得很,你……陪着我吧。” 第71章 心肝儿啊   楚辞走的第一天,姜琴娘从早膳后,整个人就不太有精神。   她去楚绣坊逛了圈,坊中暂时没有再接单,一来绣娘不够用,二来姜琴娘宁缺毋滥,绝不做会砸自家招牌的事。   本身楚绣坊的定位就是走精奢风格,这样才能融入京中高门世家圈子,如此往后哪里会缺银子呢,只怕多的是贵人抱着银子上门要她出手刺绣。   坊里已经上了路子,并不需要她看顾着,没有需要她解决的事,姜琴娘竟还有些无措。   她又回了郡王府,捏着绣花针坐绣架面前,神思不属,好半天都没下针。   不期然的,她又想起昨晚上,顿时面颊微微泛红,心口都热烫了起来。   就像她没法拒绝楚辞一样,楚辞自然也是同样,所以对她的要求,楚辞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夜色靡靡,更深露重,入秋的晚上气温颇凉,楚辞舍不得她受凉,且分别在即,他硬是连人带锦衾地抱住。   孤男寡女,又同处斗室,正是血气年轻,情浓之时,自然会忍不住做一些逾越规矩的事。   若是平时,她自然是不应的。   可一想着此去两三月余,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   在这种情绪下,姜琴娘格外乖顺,她甚至于都做好了准备,要是楚辞想要,她也愿意给。   多年来,他处处照拂,认识以后更是事事护持,她却许不得他名分,总归她一残花败柳的寡妇之身,又有什么好坚持的?   绣架前的姜琴娘,微微咬着红唇,黑眸水润,面颊绯红。   她放下绣花针,摸了摸衣领遮住的脖子,欺肤赛雪的纤细脖颈上,映着几点淤红,似大雪红梅一般醒目。   昨晚上的楚辞似乎有些激动,悱恻缠绵,好似都亲不够。   轻薄的中衣亦不能成为阻碍,能碰触的身体部位都碰触了,不能碰触的,也让楚辞看了。   她本以为会顺势行了敦伦之礼,谁能想到,临到最后关头,楚辞竟是抱着她叹喟一声,又慢条斯理的将她衣裳拢好。   他还道:“心肝儿,舍不得下嘴,等我从青州回来咱们成亲好不好?”   他非得留着成亲后的洞房花烛夜才舍得一口将人吞了,这之前,馋了就舔舔。   此等隔靴搔痒,非但没纾解心头欲念,却成了饮鸩止渴,上了瘾,恨不能埋头溺死在她胸前柔软鼓囊里。   当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甘愿!   “大夫人,您的红枣银耳羹。”赤朱从外头进来,见姜琴娘一脸赤红,眉目的娇媚之色挡都挡不住。   她疑惑道:“大夫人,你脸怎的那么红?可有哪里不舒服?”   姜琴娘轻咳一声,她瞥赤朱一眼:“没事。”   赤朱作罢:“大夫人,县里头来信了,府里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姜琴娘斯文秀气地用着红枣银耳羹,脸上热气稍退,她按了按嘴角道:“过年之前吧,楚绣坊这边暂且还不能离人。”   听闻这话,赤朱不解,她看了眼外头,没外人才凑过来低声问:“大夫人,您是不是和扶风先生那个了?”   说着,她还比了下大拇指,对着动了动。   姜琴娘也不瞒她,点了点头:“莫要声张,会坏了他名声。”   赤朱叹气:“大夫人,您怎不想想自个的名声会不会坏?”   姜琴娘推开小碗:“我一三嫁的寡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但是他不一样,他身份地位经不起折腾。”   赤朱见她眼梢都带着清媚水光,整个人就像是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苞,颤巍巍的迎着晨露,要开不开的,似乎就差那一丁点的滋润。   她道:“大夫人,老夫人那边怎么办?您该不会是想一直瞒着吧?”   姜琴娘摇头,她指尖转着五彩绣线:“我会跟她说的,苏家如今全靠我撑着,她就不能不同意。”   府里上下都指着她吃饭,而且楚辞的爵位身份在那,不管是哪方面都让古氏没法拒绝。   毕竟,这郡王府再是落魄,可和白身的苏家相较,那也是庞然大物,撼动不得。   赤朱见她心里有主意,旁的话也就不多说了。   时日一晃而过,姜琴娘手里的十张楚绣坊单子,业已逐渐完成,做成的成衣,她按照主顾的要求喜好来。   凭借炭条画那种真实逼真的风格,还有双面绣法,一举在京城门阀世家圈里打响了名头。   再者,皇帝亲笔书上的匾额还在那挂着,故而一时间,京中贵人,特别是各家夫人姑娘,莫不以能穿上姜琴娘纹绣的衣裳为荣。   这等攀比之下,姜琴娘便成为了众家争相拉拢的对象,毕竟好看华美的衣裙,上至八十岁,下至八岁的女人都爱之入骨,就没有人不想要的。   她的绣品,不仅是权贵女人喜欢,某些喜好收藏的名士清流亦爱不释手,毕竟那等绣品,巧夺天工,足以珍之收之藏之。   水涨船高,姜琴娘的身价不过一月功夫,就已   是不菲。   想要她亲自出手刺绣,至少都是千两白银起价,且白花花的一千两白银,亦只能让她纹绣一只小小的普通的蝴蝶。   至于炭条绣,起码也是要五千两白银她才会接单,更甚者,若是想要双面绣的,那价格就更高了。   而且,姜琴娘还根本不轻易出手刺绣,想要她动用皇帝御赐的那套黄金绣花针,还得看缘分。   姜琴娘大肆招揽绣娘,秉着宁缺毋滥,她精挑细选,在一众绣娘中选出品性纯良,又有天份的五人。   这五人签下死契后,她便带在身边收为徒弟亲自教导。   区区不过月余的功夫,楚辞还在青州那边没来得及传信回来,姜琴娘这头一边教导徒弟的同时,一边就已经帮他攒了不少银子。   虽说距离万金的目标还差得远,可这等敛财的速度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手里有了银子,姜琴娘心头不慌,她请了匠人,一点一点的将整座郡王府都修缮翻新了一遍。   偌大的郡王府,在楚辞离开的第二个月,就已经大变样。   府中亭台楼梯,曲廊回旋,活水泛溪,另有假山嶙峋,粉荷碧波,很是富丽奢华,又不乏京中时下流行的一些小布置。   整座郡王府,仿佛枯木逢春,在姜琴娘手中重新焕发出昔年辉煌的光彩。   眼瞅两月过半,可青州那边仍旧没有丁点消息,姜琴娘这些时日心情郁郁。   她有心想打探一番,可苦于毫无门路。   楚辞走时,说是去打探,故而她也不敢随意问人,唯恐打草惊蛇。   就在她坐不住,欲差人忘青州去一趟之时,某个大雨磅礴的晚上,她半夜惊醒,披了衣裳起来关窗牖。   忽的冷风袭来,留宿的豆苗火光扑腾一下灭了。   房间里瞬间黑暗,姜琴娘拢紧衣裳转身,冷不丁就撞进了一湿漉又冰冷的怀抱里—— 第72章 金山银山   水汽湿冷,还滴答滴答的从袍摆落下,不过片刻就在脚边处积出一小汪的水痕,蔓延到姜琴娘脚下,浸润她的玉足,生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心头一惊,正欲惊叫出声,耳边就想起熟悉的声音:“琴娘是我,我回来了。”   乍听此言,姜琴娘一愣,鬓角落下湿冷的啄吻,她才反应过来,偏头问道:“九卿?”   “嗯,”将近三月不见,思之欲狂,楚辞正沉迷在她酸甜清新的苦橙花发香里,扎着她细腰的手逐渐用力,恨不能将人融入骨血之中,再不分开,“我很是挂念你,挂念的心都疼了。”   姜琴娘翘了翘嘴角,胸腔之中悸动肿胀的厉害,她转过身,不顾湿漉拱进他怀里,贪恋地嗅着他的气息,低声说:“我也是。”   肺腑之言,情浓至深,缠绵又悱恻。   楚辞捧起她的脸,眸光炙热而浮起某种隐忍的渴望,他毫不犹豫,低下头含O吻住了她的丹朱红唇。   气息绵长,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像是要将姜琴娘连皮带骨的拆吃下肚,又似仅凭那股力道就要将两人之间的阻碍统统摧毁。   半晌,两唇骤分,彼此皆气息不稳,呼吸紊乱,臊意上浮,足以让人心猿意马。   房间里没有光线,姜琴娘脸又红又烫,但兴许是黑暗给了她勇气,她抬眼看他,轻轻推拒了下:“你赶紧换身干爽的衣服,免得受风寒。”   楚辞拥着她,将她中衣也浸湿了,衣裳的冰冷,才越发对比出透体而出的滚烫体温。   他笑着说:“你帮我更衣好不好?”   姜琴娘睫羽微颤,娇媚又嗔怪地夹他一眼,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应允了。   楚辞双臂一盏,眸光火热而晶亮地注视着她。   姜琴娘指尖泛抖,摸黑扭着衣衫盘扣和腰带,只是湿漉的衣裳并不好解。   楚辞并不催促,虽说没有光亮,可习惯黑暗之后,还是能看得清。   故而他享受般的瞅着姜琴娘,将她的羞意尽收眼底。   窗牖边雨丝夹着夜风吹拂进来,丝丝的凉意浸透,分明是冷的,姜琴娘却好似感受不到。   她费了老半天的功夫,好不容易才退下楚辞湿漉漉的外衫   “里衣也是湿的,有点冷。”楚辞嗓音喑哑,在她耳边吹拂着热气低声道。   姜琴娘咬唇,抖着手继续去脱他里衣,白色的里衣粘在皮肤上,被葱白的指尖撕剥下来,就带起一瞬间的凉意。   待楚辞全身上下都只剩一条薄薄的亵裤之时,他才算绕过姜琴娘。   姜琴娘大大松了口气,赶紧背过身,脸上烫的吓人。   她拿手扇了两下,不自在的说:“你赶紧换上。”   谁晓得,楚辞非但不穿上,还就那么抱过去,将人往床上带:“我日夜兼程,好几天没休息,两个时辰后还得进宫面圣,所以陪我躺一会,嗯?”   听闻这话,姜琴娘心疼极了,哪里还会拒绝。   当下,顺着他力道一同躺下了。   “你衣裳也湿了,我帮你。”他在她身上上下其手,飞快一把扯掉小衣,并唆的扔出了床榻。   “啊!”姜琴娘惊呼了声,连忙双手环胸捂住,可能顾上上面就顾不了下面,全身凉飕飕的,让她很没安全感。   好在楚辞扯了锦衾,一同将两人裹进去。   狭小的被窝里头,暖意陡然横生,不同的体温相互感染酝酿,升腾出氤氲醉意,像是窖藏多年的佳酿,还未启坛,就飘逸出醉人芬芳来。   姜琴娘只穿了一件鸭蛋青的小衣,那小衣细细的带子绕过脖颈后背,最后打了个活结,将绝色风光遮掩的密密实实,透着一种慵懒到极致的风情。   像是去了皮的橘子,只剩清甜的果肉。透着甘洌,饱满橘子瓣上还缠绵着丝丝缕缕的白丝,还没入口,就觉得甜。   偏生姜琴娘毫无自觉,暖意从脚尖蔓延上来,尔后整个全身都热乎了,困乏也就忽如其来。   楚辞眸光瞬间幽深,喉结滑动,口干舌燥的厉害。   他脸皮厚地将人抱住,密密实实地拢怀里后,像是怀抱易碎的稀世珍宝,藏的死死的,谁不都给看:“又香又软,我饿了。”   这样娇娇的尤物,跟朵粉嫩的花骨朵一样,他都不敢多用力,生怕力道太过,就如同豆腐一样,顷刻就碎了。   姜琴娘耳朵尖红的滴血,她将头靠在他胸前,听着鼓噪又安稳的心跳声,轻轻地唔了声。   带薄茧的大掌在后O腰O窝缓缓转圈而过,顺着曲线,流连徘徊。   像啃娇气的甜樱桃,不用剥皮,舌尖卷进嘴里,轻轻一抿,甜滋滋的果肉就化了,吞吃下肚后,满嘴都还是甜的,经久不消。   这样的轻抚却是苦了姜琴娘,她四肢渐软,鬓生香汗,心里头忽的泛起无措的空茫和虚无。   她不自觉往楚辞怀里挤了挤,只想再近一些再亲密一些。   楚辞低头,亲过她眼睑鼻尖:“喜欢我这样对   你么?”   说着这话,他还很恶劣的很轻地拧了她腰间痒肉一记。   “哈......”姜琴娘没忍住,瑟缩了下,赶紧捂住嘴巴,无措羞赧地望着他,黑眸晶亮,掩藏羞怯。   楚辞浑身紧绷,某些地方蓄势待发如同迫不及待想要喷涌的火山,然而他面容沉静,除却嗓音微哑,硬是看不出他半点情动迹象。   许是真的很累,过足了手瘾,他才拍了拍姜琴娘后脑勺:“闭眼,睡觉。”   姜琴娘悄悄睨了他一眼,见他当真闭上星目,正儿八经在睡觉的模样。   她也是缓缓闭上眼睛,只是心里头竟是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小失落。   外头厚重的夜色里,雨声哗啦,悠远而缤纷,雨滴像是打在葳蕤翠色上,又像是不经意落在活水荷塘里头。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在空寂廖远的幕布苍穹下,带出无比的安宁祥和。   在这种安宁中,姜琴娘身边一片的温暖,好似回到母体,份外的平静。   一个时辰后,骤雨方歇,天际还不见亮色,四处尽是黑压压的一片,楚辞就已经睁开了眼。   怀里软玉温香,绵软如糖又甜齁勾人,就是最美妙的温柔乡,能消磨掉他所有的志向,简直想抱着人溺死在床上,半点都不想起来。   然而,想着要做的事,到底挣扎了又挣扎,还是将姜琴娘唤醒。   姜琴娘睡眼惺忪,被窝里多了一个人,暖和的像是烤着炭火,舒服得让她很是困乏。   她不自觉的在楚辞怀里蹭了两下,模糊不清的嘀咕道:“何以这般早?”   楚辞几乎立刻就有了反应,他抽了口冷气,揉着人狠狠地亲了口:“心肝儿,莫要蹭了,再蹭我该忍不住了。”   姜琴娘猛地坐将起来,拿锦衾裹着自个,目光游离的道:“是你自个要脱我衣裳的。”   声音嘟囔,带着娇气,分明是在撒娇呢。   楚辞跟着坐起来,往她锁骨上轻咬一口,磨出点点艳丽的嫣红痕迹:“乖,穿好衣裳,我带你去挖金山银山。”   姜琴娘狐疑:“哪里来的金山银山?”   楚辞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他起身拿了衣裳穿上,又取来姜琴娘的,不用她自个动手,将人抱起来就往她身上套。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有家财万贯并不穷,”他边套边说,半点都没有玩笑,“就在郡王府地底下。” 第73章 媳妇能干   姜琴娘想起上回,楚辞也带着她挖银子,结果挖出一箱子的金银,所以这回还挖?   她挑眉:“这次要挖几口箱子?”   楚辞却是笑了,他揽着人往外走,就着薄暮蒙蒙的雾气说:“山!金山银山!”   见姜琴娘不甚相信的表情,他扯了扯嘴角:“青州情况严重,约莫半月之内就会发生战乱,又要打仗了,国库空虚,正是可用楚家先祖积蓄下来的银子。”   姜琴娘不自觉拧眉,念起楚辞身上那万两金子的祖训:“楚家每代人挣的银子,都是给皇帝存的?”   楚辞点了点头,哂笑道:“不然呢?要能自个用,我何必时常囊中羞涩?那都是皇帝的,不是楚家的。”   姜琴娘有些难以置信,虽是祖训在那,可历经数代后,谁又能保证楚家后世子孙一如既往的对天家忠心耿耿?   毕竟,财帛动人心,即便是楚家人世代忠良,但经过时日积累下那么大一笔财富,天家又会不会忌惮楚家?   伴君如伴虎,上一回皇宫行,她算是看出来了,当今陛下再是年纪不大,可圣心一怒,真真是要浮尸千里的。   仿佛看出姜琴娘所有的想法,楚辞意味不明的道:“楚家敕封为郡王,第一任扶风郡王身上同样流着天家血脉,世人只看到陛下对郡王府的信任,却不知这其中缘由。”   “后来,楚家人在承袭郡王之位时,都会和天家陛下达成盟约,陛下给予足够的信任,楚家人遵从祖训,秘密攒下大笔财富,就是等着在危难之时救急。”   楚辞低声娓娓道来,口吻之中并无多少情绪。   姜琴娘还是觉得这等事不太靠谱,她问:“那有没有背信弃义,背叛盟约的。”   楚辞点了点头:“自然有的,利字当头又兼圣心难测,哪里每一代人都那样听话。”   好似想起什么,他嘲弄蔑笑起来:“不过,凡事生了二心的,都没个好下场,死的早不说,还都是暴毙而亡。”   听闻这话,姜琴娘心头提了起来:“要是陛下不信任你们了怎么办?”   楚辞斜看她:“能怎么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莫不然还能造反不成?”   “造反”两字被他轻易说出口,还半点都不在乎。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姜琴娘却是更担心了。   “九卿,这……太危险了。”她其实更想说,不然咱们不承袭爵位了。   楚辞很是了解她,朝她笑道:“莫担心,大殷皇帝历来都穷得很,比楚家人还穷,所以他们巴不得能有人帮他们挣银子攒银子,只要不是太过昏庸无能的帝王,都不会干出杀鸡取卵的事来。”   如若不穷,也不会只是青州一个诸侯王爷叛乱,国库都拿不出银子来,非得要动用楚家人攒下的家底。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宅中庭,眼见庭院之中修缮翻新了遍,处处都是精巧景致,奢丽华美,每一处都透着无数代楚家人沉浸下来的底蕴。   楚辞眯眼,将人往怀里拢了拢:“媳妇真能干,约莫所有的列祖列宗都要眼红我,毕竟这么会赚银子的媳妇上哪找去。”   他用一种与有荣焉的口吻说出来,让姜琴娘脸皮一烫,不好意思起来。   她嗔怪他一眼:“莫要胡说,谁是你媳妇了?”   楚辞调笑地看着她,用步子在中庭里丈量方寸,而后定了位置,拿起铁铲锄头就开始往下挖。   他边挖边道:“大殷这些年边漠苦受蛮夷骚扰,连年征战,朝堂里头,世家门阀盘根错节,陛下还没及冠便不能亲政,故而国库空的能让老鼠流泪,动用这些银子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青州那边拖延太久,唯恐其他州郡也生出祸端来。”   这些事他信口说来,浑然没避嫌,仿佛就像是在和姜琴娘话家常。   姜琴娘蹲在坑边,时不时拿帕子给他擦汗,将那些话细细品味了一遍:“陛下还有几年及冠?”   楚辞一算:“两年,陛下其实胸有大才,往后定然也会是明君,不过眼下势弱,且诸侯还和朝中宦臣勾结,里应外合之下,陛下日子也不太好过。”   所谓宦臣,姜琴娘只知道一个秦臻,她讶然道:“秦臻和青州恭王勾结了?”   楚辞点头,脸上表情严肃:“我虽然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不过能肯定。”   姜琴娘叹息一声,这等朝堂大事,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手的,遂拿了小铲子帮衬楚辞一起挖。   没挖多深,也就半丈左右,只听得“铛”的一声,楚辞挖到硬物了。   姜琴娘眸光一亮:“挖到了?”   楚辞将手上农具扔出去,拍了拍手,又跺了两下,听着咚咚的声音笑了起来:“底下就是了,拿一盏灯来。”   姜琴娘匆匆去取灯,不过片刻,她再回来就见坑底下被提拎起来一扇门牖,那门牖是朝下的,铜把门环都生锈了,提拎起来的时候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还有泥屑簌簌下落。   水晶花灯往里一朝,能依稀   看到门牖另一边是绵连往下的阶梯。   楚辞将门牖提开,就那么敞了片刻,才伸手让姜琴娘搭着跳下来,两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下。   阶梯很深还狭窄,又黑黢黢的,唯有楚辞手上提着的灯那一寸之地是明亮的。   有楚辞在,姜琴娘倒也不怕,两人走了约莫半刻钟,脚落实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视野之内,像葫芦肚子一样,空气里带着一股子湿冷的味道,不太好闻。   再走片刻,顿时有刺眼的光亮涌出来,姜琴娘转过葫芦隘口,就见更为宽阔的扇形密室里头,堆砌成山的金子,金灿灿的澄光亮的能将人眼睛刺瞎。   姜琴娘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她难以置信的道:“我不是做梦吧?”   楚辞低笑了声,拧了她嫩脸一把:“疼不疼?”   “疼!”姜琴娘差点没咬着舌尖,她弯腰随手捡起一锭金子,很俗气的用牙齿咬了咬。   真金白银!   楚辞似乎早看习惯了,他拉着人继续往里走:“这都是先祖攒下来的,里面还有。”   艰难的翻越过金山,再往前,便是白晃晃的银子,见过金子后,姜琴娘已经不怎么看得上银子了。   银子的数量,仅以肉眼来看,是金子的好几倍,不过兑换下来,兴许还没外头的金子多。   “里面还有一间,是玉器古玩什么的。”楚辞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每次回京,他的都要来看一眼。   姜琴娘抽了口冷气,楚家积攒下这么大笔财富,不是富可敌国就能形容的,只是可惜这都不是楚家人的。   楚家人充其量就是个守财人,只是这个守财人还要拼命赚银子。   楚辞掸了掸袖子,云淡风轻的道:“一会我进宫,约莫就有人来运走这些金子,你帮衬着隐瞒一下,莫让外人晓得了。”   姜琴娘点了点头:“你走这几月,我赚了一些银子,不过还差得远。”   楚辞并不在意:“没事,一辈子还长不急的。”   两人出了地下密室,外头已经天光大亮,楚辞将门牖关上,坑却没填。   姜琴娘找了赤朱来,只说要在中庭那坑里栽种些东西,让人拦起来暂时不准人去动。   赤朱对楚辞的回来惊讶了瞬,不过也没多问,当下让人搬了屏风围拢起来,又让个机灵的老婆子先守着。   当天,郡王府进进出出来了好几波脸生的,姜琴娘将府中后门打开,又令下仆无事不得往后院中庭去,一直到晚上时分,统共运走十来辆马车,才算完事。   姜琴娘去地下看过,头一间密室里的金子,已经少了一大半,后头银子也运走了一些,没有动的只是第三间的玉器古玩。   楚辞进了宫就没有再回来,而是押送着这笔银钱直接去了青州。   不过十四五日,在京中下了第一场的雪,青州传回来消息,恭王反了!   眼下正值隆冬,战事却起了,又十来日,楚辞送了书信回来,字迹潦草,龙飞凤舞的很难辨认。   兴许是忙不得空,信上并未多诉相思之情,只是让姜琴娘将安仁县苏家人悉数都迁到京城来。   出于信任,姜琴娘毫不犹豫差遣了护院赶回安仁县,并未征求古氏的意见,手段强硬的将苏家老小都接了过来,另外安仁县的买卖让掌柜看着,若有不对,立马关门歇业。   对此,古氏颇有微词,然就在上京城的半途,有走脚的行商形色匆匆。   古氏让人去问询,才知青州恭王的叛军竟是打到了江淮郡,不用多日,战事就波及到了安仁县。   这会古氏才后怕起来,对姜琴娘的决定再没有二话。   苏家老小,在腊月十六到的京城,盖因走的早,府中上下细软收拾的详尽,苏家这一回竟然损失颇小。   姜琴娘早在京中安置了三进的宅子,一应苏家人安置进去,住着倒也宽敞。   经过数月生意场上的历经,如今的苏瑶眉目间已无从前的青涩,心里头对姜琴娘那点芥蒂,也随着时日渐渐消散。   如今见着人,她还是能笑着喊一声“嫂嫂”。   姜琴娘从善如流,平心而论她还是很喜欢苏瑶的,如今关系缓和了,她也心里也高兴。   当下,姜琴娘将楚辞的身份说了一番,古氏感慨人不可貌相。   且如今来了京城,京中多俊俏儿郎,姜琴娘的国手身份在那,她便生了在京中同苏瑶找一门亲事的心思。   对此事,姜琴娘不拒绝也没应承,只说要看苏瑶的意思,只要是她喜欢的,门风不差的,她都会出面操持。   苏瑶却是没有嫁人的念头,多半是那点少女怀春的心思被伤过后,如今的她反而对做买卖赚银子更感兴趣。   苏家人在京中逐渐习惯站稳脚跟,因着姜琴娘之故,京中门阀世家对苏家,也稍微好看一分,偶尔还有贵女给苏瑶下帖子,邀其玩耍。   眼看新年在即,楚辞在青州那边还没回来,姜琴娘偶尔出入世家给贵人刺绣制衣   ,也算听的一些消息。   她听闻青州战事胶着的厉害,恭王手头竟是有一支精兵,这支精兵所向披靡很是厉害。   而大殷这头,良将非凡,出自将门世家,很有番能耐,粮草辎重也很充足,故而一时分不出输赢。   姜琴娘正是叹息,约莫今年新年楚辞都是没法回来的。   她才怀着这样的念头,宫里的内府就下了活儿过来,而且这活计还是陛下直接颁了圣旨过来。   圣旨上曰:“新年在即,瑞雪丰年,着国手姜氏纹绣国宴礼服一件……”   所谓国宴,自然是新年宫宴,而皇帝的礼服原本是由专门的绣娘来做,可今年皇帝破天荒的指了姜琴娘,虽说一件礼服繁复奢华,需得提前半年准备不说,还要无数名绣娘共同完成,毕竟这都是皇恩,是十分光耀门楣的事。   如今姜琴娘硬生生插进去,就像是白兔子群里钻进去一只灰毛的,很是碍眼不说,也惹人嫉妒记恨。 第74章 我后悔了   皇宫内府,这是姜琴娘第二次来。   她深呼吸,双手规矩的拢在腹部,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跟着司绣坊的宫娥匆匆往里头。   到了司绣殿,早有绣娘在殿中刺绣,巨大的绣架上伸展着明黄的龙袍,虽说是礼服,但仍旧是皇帝穿的,故而其实和龙袍并无太大的差别。   姜琴娘瞧见了云家云雒,她穿着司绣坊的制式衣袍,灰蓝色的窄袖袍子将她肤色衬得越发白皙,那模样气质,倒有几分沉静,不复从前的浮躁。   “你要绣的,是立领上的云海潮纹,勿须双面绣,平针即可。”掌管司绣坊的大宫娥冷冷的道。   闻言,姜琴娘松了了一口气,只是绣立领,这活儿不累,不过两三天就能做好。   她恭顺应了声:“是。”   话毕上前,从分发给她的绣箩里头挑了粗细合适的绣花针,比着其他绣娘用的绣线颜色,开始选起来。   那大宫娥眸光微闪,她在周遭看了会,忽的指着姜琴娘选的绣线道:“这些颜色不合适,你自行配伍颜色。”   姜琴娘捏着绣线的动作一顿,她瞥了眼旁人,大抵都是用的金线,怎的到她这就不合适了?   她想了想道:“这位姑姑,我过内府来并未带任何东西。”   大宫娥扬起下颌,朝殿外挥手招来个小宫娥:“她供你使唤,省的陛下问起来,觉得是我司绣坊怠慢了你。”   姜琴娘有些无奈,这金线她府里自然有,和宫廷内造的区别也不大。   故而,她差使那小宫娥回扶风郡王府一趟,将她自个用惯的针线篓子带来。   途中生了这样的波折,以至于当姜琴娘开始下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事了。   从头至尾,云雒就在旁边,然她看都没看姜琴娘一眼,权当她不存在。   姜琴娘乐得自在,那司绣坊大宫娥也没时时看着她们,眼见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各有事做,遂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日,几名绣娘吃喝都在殿中,晚上也宿在偏殿。   这样紧赶慢赶,终于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宫宴之前将礼服赶了出来。   明黄礼服是秦臻亲自来取的,他送去皇帝那边,姜琴娘几人按理就该回司绣坊分配的房间去,然姜琴娘并不是宫里人,当下便有一小太监来送她出宫。   一应都毫无波折,也没有多余事端,姜琴娘稍稍松了口气。   她私心里想着,兴许是青州那边战事吃紧,故而京中的牛鬼蛇神都暂且按捺了下来。   旧年的最后一晚上,冬雪纷飞,冷冷清清,空寂的宫道前后不见人,朱红的墙面在白雪的堆砌下,只能看见点滴淡红,仿佛是被稀释融化了一般。   姜琴娘搓了搓手,又拉紧领子,走在前头的小太监步伐不紧不慢,可是这都走了半个时辰,竟是还没到头。   姜琴娘皱起眉头,她觉得不太对,往常进宫再是远,可也没走这么久的时候。   “小公公,这还有多久?”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太监脚步不停,意味不明的道:“快了。”   姜琴娘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她左右四顾,宫道又长又远,看上去竟不像是平时走过的。   她心头咯噔一下,顿时驻足不走了:“公公,民妇怎记得这路不对。”   听闻这话,那小太监停步,他缓缓转过身来,眯眼冷笑了声:“没有不对,黄泉路,走哪条都能到的。”   姜琴娘一惊,她转身就想跑,然那小太监的速度更快,一把拽住她袖子,将人拖拽过来按宫墙上,掏出一把锋利匕首就朝捅过去。   姜琴娘睁大了黑眸,眼底满是惊骇,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甚至都不知到底是谁要杀她,秦臻?还是云家人?亦或是其他?   “噗”伴随利刃入体的轻响,黏糊的温热的鲜血喷涌出来,溅了姜琴娘满手背。   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姜琴娘眨了眨眼,一低头才发现匕首距离她还有一拳头的距离,那小太监嘴里吐出鲜血来,缓缓的软了下去。   “噗,噗,噗”又是三声,无数的鲜血落到雪地上,在极白里绽放出一抹嫣红,像是烈焰红梅。   “啪嗒”小太监倒地,一张疤痕丛生的脸出现在姜琴娘视野里。   “青……青松……”姜琴娘呐呐喊出声来。   白青松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收了手上短刀,然后弯腰将那小太监藏到角落里头,又捧雪来将地上的血盖住。   姜琴娘反应过来,连忙帮他一起掩盖踪迹,她心跳的厉害,几乎要从胸腔里头迸出来。   她没有问白青松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也没管那小太监是不是真该死,只是眼下,她头一个反应就是帮着遮掩,绝对不能让白青松出事。   “呵,”白青松轻笑了声,他弯了弯眼梢,“不怕我?”   他如今面目可憎,还当着她的面杀人,鲜血淋漓,换个女人,约莫早吓的尖叫了。   姜琴娘摇头,她手在发抖,喘   着气,大团大团的白雾从那张丹朱红唇里头飘逸出来,散到冷雾之中,结成水汽。   白青松眼神深沉地望着她,忽的一伸手擦着她耳鬓,撑在宫墙上,将人困了起来。   姜琴娘神色警惕,不晓得他要干什么。   白青松偏头,在她耳边很小声的说:“我后悔了,后悔给你和离书。”   不然,她如今还是他白家人,给他守着寡,哪里又会给楚辞可趁之机。   姜琴娘后背抵着宫壁,心里波澜不惊:“世事无常……”   这四个字似乎激怒了白青松,他捏拳头砸在墙上,眉宇之间带出狠厉:“我晓得,你从前的竹马,你不见得多喜欢,对我,你也是没啥感情的,至于苏家那个早死鬼更没想法,但是你如今心悦上了楚辞对不对?”   姜琴娘掩下睫羽,轻轻点了点头。   “艹!”白青松暴躁的骂了声。   他怔怔看着她粉嫩娇娇的侧脸,心头里难以遏制地涌起一股子的冲动,一股想要她的渴望。   “我要是没去打仗留在家里,是不是咱们现在儿子都满地跑了?”他忽的声音喑哑的问。   即便心里头知道答案,可还是固执的想听她亲口说一遍。   姜琴娘目光露出几分迷茫,她不确定的道:“我不知道。”   她其实预想过很多种,如若她的青梅竹马没有死,如若白青松没上沙场,亦是苏家大公子最后病好了,她是不是就不是如今的模样?相夫教子,做个普通的乡野村妇,也就遇不上楚辞。   最后的一种可能,只要想一想,就心尖颤抖地抽疼,纵使可能不过的那么辛苦,可是,可是她还是想能遇上楚辞。   前生所有的苦难,就仿佛是为了能和楚辞有个“以后”。   如此,她竟也觉得甘之如饴。   白青松将她表情尽收眼底,心里闷的厉害。   人就是这样奇怪,兴许他前些年对她只有微末好感,不讨厌不厌烦,要是当初一起过下去,也能日久生情,可当这情还不深刻的时候,在晓得她已经属于别人后,他反而品尝到剜心一样的难受。   要是姜琴娘随便找个其他男人,他还可以下狠手将人抢回来,但那个男人是楚辞,他曾经的生死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下不去手了。   他揉了揉胸口,退离半步问:“他待你好么?”   姜琴娘点了点头,眼神柔和一丝:“好的。”   末了,她翘了翘嘴角补充道:“我很快活。”   白青松搓了把脸:“往后他若待你不好,你就回罗云村来找我。”   姜琴娘眸光一亮:“你要回去了吗?”   白青松往宫宴的方向看一眼,那边璀璨的烟火在夜空徐徐绽放,妖娆明媚,漂亮极了。   他却是讥诮冷笑,浑身上下都透出杀气来:“赶紧回去关好门,谁敲都没开,天亮之后楚辞会回来接你。”   说着,他拽住她手腕,将人拉着跑的飞快。   姜琴娘脚下踉跄,冷风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疼。   白青松拉着她左拐右拐,他对这宫廷里头好似非常熟悉,不过片刻,姜琴娘就看到了宫门。   他隐在暗中推了推她:“快出去,别呆宫里。”   姜琴娘犹豫了瞬:“那你呢?”   白青松咧起嘴笑了下:“皇帝和楚辞今晚上要弄死秦臻,我自然要助一臂之力。”   乍听此言,姜琴娘一下捏紧了袖口:“你……你们都小心。”   她晓得自己帮不上忙,不出宫还会成为楚辞的软肋,故而毫不犹豫转身,在宫门落匙之前,小跑着出了宫。   宫外,府上的马车早等着了,她跳上马车道:“快,速速回府!”   木轮轱辘,姜琴娘探出头,往皇宫的方向看了眼,只见夜空之中的烟火姹紫嫣红,嘭嘭放的热闹。   然而这幕在她眼里,都像是阎王的催命符咒,那座奢华宫廷更像是庞大的巨兽,张着幽幽大口,能把里头的人悉数吞没。   姜琴娘捂住心口,听白青松的话,今晚宫宴上约莫风云诡谲,且本该在青州的楚辞竟然会在皇宫里头,她虽然想不通,但还知道自己不用明白这些。   不多时,马车停在扶风郡府,姜琴娘吩咐人赶紧将另外宅子里的苏家老小一并接了过来,然后关死大门,谁都不准出入。   古氏和苏瑶等人不明所以,姜琴娘却不好解释,她让人集中在花厅里头,抱了暖炉来,又准备了一些干果,准备一晚上不睡就守着。   果不其然,半夜时分,外头想起铿锵脚步声,就像是佩戴武器的禁军在哗啦跑动。   “嘭嘭”紧接着是敲门声,并有人在外头喊着开门。   姜琴娘一个激灵,表情严厉下来,不准任何人去开门。   然,这法子不是长久之计,眼见没人理会,府外的人竟然开始撞门,更有拳脚利索的开始爬墙。   这阵仗太吓人,古氏面色惨白,惶惶不安地看着姜琴娘。   姜琴娘咬   牙:“赤朱,送他们去地下密室。”   她说的地下密室,自然是楚家放金银的地方,那地方她重新修缮过,保留了门牖,上头搬了一座假山震着,从不起眼的假山洞进去就能直达地下,从外头看去,半点都不起眼。   古氏等人连同苏重华忙不迭地进了地下密室,赤朱正准备回来接姜琴娘,谁晓得她竟是手一拍,将那门牖死死地关上了。   赤朱惊骇:“大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进来。”   苏瑶也是一惊:“嫂嫂,你进来啊。”   古氏揽着苏重华,叹息一声:“她不会进来了。”   姜琴娘确实不会进去了,她若再进去,闯进来的人定然会四下搜寻,找到地下密室那是早晚的事,她不能赌,也不能让楚家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   是以,她屏退下人,端了温热茶盏坐在花厅上首,再是冷静不过的等着。   须臾,只听得外头轰隆一声,大门被撞开了。   一队身穿玄色甲胄的兵卒闯进来,这队人马显然目标明确,别的下仆都不理会,只找姜琴娘。   “不用找,我在这。”姜琴娘放下茶盏,抖了抖裙摆,施施然起身。   当下,那队人马刀剑铿锵出鞘,团团围拢上来。   姜琴娘扬起下颌,娇嫩面容上冷肃一片,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酝着浮冰碎雪,只让冷若冰霜。   她从上首走下来,踏出门槛,一眼就看到站在阼阶下的云泱。   此时的云泱一身雪色枫叶纹锦衣,头戴翠绿玉冠,面若冠玉,昳丽俊美。   他嘴角噙着淡笑,用一种得胜者的姿态睥睨过来:“姜氏,想不到吧?”   姜琴娘冷笑一声,来的人若是秦臻,她约莫会惧上两分,可云泱么,在她看来,不过就是——   “手下败将!”   她红唇一启,轻吐出这四个字。   云泱脸上的笑意一收,他冷哼一声:“死到临头,我等着你跪下来求我。”   姜琴娘嗤笑,不屑至极:“秦臻没人可用了?连自个的娈宠都放出来,他要没人,我倒是可以给他举荐。”   “娈宠”一词,彻底激怒云泱。   他几步上前,宽袖扬起,狠狠一耳光抽在姜琴娘脸上。   “啪”姜琴娘半点不闪躲,生生给受了。   她舌尖顶了下腔壁,细嫩的脸上出现五道鲜红的指印,她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轻蔑的道:“你就这点能耐?打不赢男人只敢打女人?”   “云泱,我姜氏瞧不起你。”   她好似半点都不怕死,纵使已成为案板鱼肉,仍旧不予余力的激怒云泱。   云泱一把拽住她青丝,用力到迫使姜琴娘仰头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   洁白脆弱的脖子,像是天鹅颈,稍稍一使力,就能掐断似的。   云泱低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的说:“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信不信我一下令,就能屠了你苏家满门?”   头皮的扯痛,让姜琴娘拧起娥眉,她喘息几声,目光如电地盯着云泱:“信!”   听闻这个字眼,云泱眼底浮起恶意十足的笑。   然而这笑意还没从眼梢蔓延出来,他就听姜琴娘又说:“不过,在那之前,你先给我去死!”   话音未落,姜琴娘素手往对方腰腹间一拍。   “嗖嗖”两声,晶莹如蛛丝的细线像有生命力一样,绕着云泱上下盘旋,眨眼之间就将他绑了个结实。   云泱愕然,他手动了动,然而姜琴娘又拿了出个鸽卵大小的木珠,往他身上一拍,那木珠咔咔裂开,无数得细线缠起来,将他绑的更结实。   姜琴娘挣脱云泱,手一扬,指间钳着中指粗细的木刺,对准了他的脖子。   “都给我滚出去!”她一手扼制着云泱,一手拽着他往后退,对一众玄色甲胄的兵卒威胁道。   那队兵卒面面相觑,本以为已是案板鱼肉,谁晓得这鱼还迸起来反咬一口,谁都么想到,故而谁都没反应过来。   姜琴娘拽着云泱退到上首位置,她示意云泱坐下。   云泱不敢乱动,他丝毫不怀疑姜琴娘会真的弄死他!   姜琴娘眯眼冷笑,眼见这些兵卒都不为,当下木刺刺进云泱脖子血管下,威胁道:“让他们退出府!”   云泱吞了几口唾沫,喉结滑动,还在做垂死挣扎:“姜氏,你杀了我也跑不掉的,你知道他们是谁的人吗?”   姜琴娘才不管那些,她很清楚只要拖延到楚辞和白青松从宫里赶回来便可,其他的事根本不用她多考虑。   故而,她冷冰冰的道:“跑?我就没想过跑。”   脸上还火辣辣的痛着,姜琴娘也不客气,当下回以两耳光:“这是还你的。”   那两耳光将云泱扇的眼冒金星,他心头屈辱非常,恶狠狠的道:“姜氏,我要杀了你!”   姜琴娘笑了起来,比常人都大一圈的黑瞳,这会笑起来,带出几分孩童才有的天真纯粹。   可越发这   般天真,才让云泱心发沉。   “你以为我怕你?嗯?”姜琴娘讥笑。   云泱面色铁青,终日打雁,没想被雁啄,本以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有多少能耐,指不定如何跪地上跟他求饶。   然而事实上,他大意了!   从前楚辞闲着无事,就送了一些小玩意儿给姜琴娘,平素可以拿着玩耍消磨时间,也可临时护身。   故而她故意激怒云泱,趁他近身之际,一气呵成的将人挟持。   但是,那队玄色甲胄的兵卒并未出去,也没再逼近,短短的时间里,花厅里陷入僵持。   可,不过片刻,这样的状态就被一个人打破。   “没用的废物!”冷厉如冰的声音由远及近,踩踏着薄薄晨色,一袭玄色夜行衣的秦臻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柄出鞘长剑,衣摆血色弥漫,行走之间,满是血腥。   很显然,他经历了一场恶战!   姜琴娘心一跳,越发捏紧了手头木刺。   “秦大人,救我!”云泱却是像看见了救星。   一队兵众都朝秦臻拱手,秦臻目色冷凝地站到花厅中央,上上下下地打量姜琴娘。   “本官倒是小看你了。”秦臻盯着她指间的木刺道。   姜琴娘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秦臻的视线太有侵略性,又十分有威严,根本让人没法直视。   “你退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他!”姜琴娘色厉内荏。   秦臻不在意地冷笑了声,他不仅没退出去,反而迎难而上,往姜琴娘的方向步步逼近。   “你再指望金鹰回来救你?”秦臻淡然扬眉,“他这会在皇宫里头分身乏术,恭王手下死士不畏生死,旭日东升之际,他和皇帝的人头就要落地。”   “休要信口雌黄!”姜琴娘手抖了一下,扎进云泱脖子里,痛的他直叫唤。   秦臻表情不变:“不然,何以宫宴过去这么久了,金鹰都没回来?姜氏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天色大亮之后,整个大殷就变天了。”   姜琴娘咬唇,她低喝道:“你再靠近,我杀了他!”   秦臻扬眉:“随意。”   这话一落,云泱脸色大变,他表情震惊地看着秦臻:“大人,大人,你不是说最爱宠我么?”   秦臻施舍地分了一丝眼神过去,薄凉的道:“纾解欲O望的玩意儿,能有多重要?”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云泱。   他双目倏的赤红,多日来雌伏的羞辱彻底爆发出来,既是恨又是怨:“哈哈哈,残缺不全的狗东西,我不重要,你又是能好到哪去?不男不女,一辈子断子绝孙。”   秦臻凤眸一眯,面色无波。   眨眼之间,姜琴娘只看见雪色亮光飞快闪过,再定睛之时,秦臻手里的长剑已经狠狠地刺进了云泱的胸口。   姜琴娘后退半步,惊诧莫名,她抖着手往云泱身上一拍,取了木球,解了他的束缚。   云泱吐出几口鲜血,他握着秦臻的长剑狰狞一笑,当下就要扑过去。   秦臻眉头都没皱一下,抬脚一踹,就将人踹飞老远。   猩红的鲜血在半空之中飞扬,最后落地洒下一边殷红。   姜琴娘没料到,秦臻和云泱竟会互咬起来,还一个照面,云泱就没了性命。   “放心,本官不杀你。”秦臻口吻轻柔的对姜琴娘道。   姜琴娘擒着木刺打过去,不曾靠近,就让秦臻单手捉住了手腕。   他手一拽,就禁锢了姜琴娘:“乖乖的,有了你,金鹰不敢不放本官出城。”   这话里头透露出来的意思太多,姜琴娘没功夫细想,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她挣脱不得。   “你做梦!”姜琴娘咬牙撂了句狠话。   秦臻大笑出声,他手一挥,那队黑色甲胄的兵众哗啦往前开道,姜琴娘就这样被带着出了郡王府。   府外,雾气氤氲,东方泛出一抹鱼肚白,亮色击退黑暗,整座京城开始亮堂起来。   姜琴娘脚步踉跄,手腕被捏的像是要断掉一样。   她抽了口气,斜瞪着秦臻:“你逃不了的。”   秦臻没理会她,把人甩上马背,自己一跃,拉住缰绳,飞快往南城门去。   姜琴娘被横放在马背上,肚子被盯着,又还颠簸的厉害,她头晕目眩,差点没吐出来。   片刻,南城门在望,姜琴娘牛扭头觑了一眼,厚重的城门口,明黄龙袍的皇帝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等着,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禁军。   秦臻面色难看,他拉进缰绳,在三丈远的地方停住。   皇帝居高临下睥睨过去:“小秦子这般匆忙,是要去哪啊?”   秦臻心念急转,冷笑道:“陛下洪福齐天,奴捉了企图行刺陛下的凶手,正准备严加拷问。”   皇帝手里捏着龙鞭,漫不经心的道:“哦?凶手在何处?”   秦臻眸色发沉,他一把抓住姜琴娘后领子,将人提拎起来两指扣住她喉   咙:“凶手就在此,此妇人胆大包天,枉负陛下的厚爱,竟是趁着给陛下刺绣礼服的当口,在绣线上浸染□□。”   姜琴娘眼瞳骤然紧缩,那日司绣坊大宫娥非得让她自个准备绣线,想来竟是如此缘由。   “好在陛下警觉,不然穿上那件礼服,陛下岂不是凶多吉少,这样歹毒的贱妇,奴自然不会放过。”秦臻一字一句的道。   皇帝面无表情,他看都不看姜琴娘一眼,径直说:“既是这般,将人送去刑部法办即可。”   秦臻道:“奴拷问过了,此贱妇在城外还有同伙,奴正要去捉拿。”   所以,他还是执意要出城!   皇帝冷哼,懒得再跟他多费唇舌:“你以为凭一个妇人,就能威胁的了朕?”   皇帝挥手,他身后的禁军铿锵哗啦,收了刀剑,转而举着臂膀上的弓O弩对准了秦臻。   秦臻笑了,那笑意森然可怖,顺着嘴角蔓延到眼梢,就像是毒蛇。   “不,奴自然晓得凭她威胁不了陛下,可只要能威胁的了金鹰就可,”他说着,忽的高声喊了起来,“金鹰,你的女人在本官手里,本官数到三,你不出来,我就扭断她脖子!”   他盯着皇帝,嘴里开始数数:“一!”   几息之后,又道:“二!”   四下还是没有动静,也不见楚辞的身影,秦臻凑到姜琴娘耳边低声道:“看来,你在他心里也抵不过家国大业。”   姜琴娘感受着喉咙上越来越紧的力道,她脸涨红起来,肺腑开始疼痛。   “你知不知,私底下金鹰和皇帝可是兄弟相称的,你看天家无情,你死了也激不起一点水花,不过数月之后,他自然能觅得新人,又哪里还能想起你呢?”   秦臻蛊惑着,声调很低,像最擅唆使人心的恶鬼。   “你只要喊一声,让他出来救命,我就不杀你如何?”秦臻循循善诱,手上力道松了松。   姜琴娘大口喘O息,稍微缓了缓,她嘴角蓦地翘起,嘲弄道:“穷途匕现,我死了你也活不久,黄泉路有秦大人给民妇作伴,民妇不亏。”   “哼!”秦臻冷哼,手下用力,将姜琴娘掐的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金鹰,看来你也是孬种,连自个女人都能不顾,”他说着数最后一声,“三!”   字音方落,秦臻见周遭没动静,他脸色一沉,心头发狠,五指猛然用力收拢。   姜琴娘难受至极,她透过颤抖的睫羽,看见逐渐明朗的苍穹,灰白中有一丝的蓝。   冰凉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撒在她眉宇之间,浸人心脾的凉意。   所以,往后都看不到了吧……   她这样想着,清洗感受到逐渐流失的生机,像是以肉眼可见在逐渐枯萎的海棠花,开败的艳红色,最后在风中凋零飘落,再没有来年的春天。   不远处,皇帝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捏紧了龙鞭,心里约莫也是有些许挣扎的,可和大业比起来,又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他甚至都想好往后要如何补偿楚辞补偿苏家,甚至于他还能给姜琴娘一个名垂千史的封号,让世人牢记她。   唯独,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开口救她。   第一缕的冬阳暖光跳跃出地平线,将叠峦云层晕染成暖人的金黄色,雪花依稀,这场延续了几天几夜的冬雪竟是在日光下缓缓停了。   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天,有温暖阳光的第一天。   姜琴娘眷恋的最后看了眼初生的冬阳,真是暖啊……   四肢百骸的血液逐渐不再流动,连心跳也渐停,冰冷的窒息感涌上来,像黑沉沉的潮水一样从脚淹没到头顶。   她慢慢阖上眼眸,依稀的余光里,似乎有一道黑影飞速赶来。   “秦大人!”喑哑似火烧火燎过的嗓音传来,紧接着一面容布满狰狞疤痕的男人逐渐接近。   他似乎没看到秦臻掐着的姜琴娘,接近后,飞快从怀里掏出一物:“秦大人,传国玉玺拿到了。”   那东西不过巴掌大,包裹在明黄绸布里,四四方方的。   秦臻手劲一松:“拿到了?”   白青松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扭曲骇人的笑:“对,我拿到了。”   不远处的皇帝勃然不怒:“贼子尓敢!”   “哈哈哈哈哈,”秦臻大笑起来,手里的姜琴娘一瞬间就失去了价值,毕竟传国玉玺在皇帝眼里更为重要,“好,你立头等功,我定会给恭王禀明。”   白青松眯眼,他目光贪婪下流的在姜琴娘身上扫过,忽的问:“大人,这就是金鹰的女人。”   秦臻点头,既是没有了价值的东西,自然不会再存在于世间:“对,不过没有用了。”   他说着,眼见差点被掐死过去的姜琴娘缓过来,正欲这回扭断她脖子。   白青松拿着传国玉玺步步靠近,他伸舌头舔着嘴角道:“大人能将她给我处置么?刚才金鹰砍了我一刀,我要在他女人身上找补回来,还要当着他的面   一刀一刀地割她肉,让金鹰痛不欲生。”   说着,他将传国玉玺双手奉上。   秦臻甚是开怀,他接过玉玺,想也不想随手一扔,就将半死不活的姜琴娘扔给了白青松。   白青松飞身抱住姜琴娘,并飞快后退。   秦臻没注意,他解开包裹玉玺的明黄帛锦,帛锦一落,顿脸色大变! 第75章 正文完结   “呼啦”仿佛飞鸟震动羽翼的声音,由远及近,划破薄暮晨色,像一把锐利的金剪,突袭而来。   秦臻就看一抹衣袂翩然的身影迅速接近,那人背后像大鸟一样长着一对翅膀,那翅膀薄如蝉翼,垂至脚尖,上下扇动,就飞出去很远。   他眼瞳骤然紧缩,手里的“传国玉玺”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就见那人扬了下手。   “轰隆隆”爆炸冲天,灼热的气浪像四周翻转,并有浓烈的烟尘似蘑菇一样上浮,伴随的还有无边的血雾。   姜琴娘才堪堪回过神来,耳边便是这震耳发聩的声音,她睁大了眸子,亲眼见着秦臻和他身边的兵卒被炸的粉身碎骨,连残肢都成了粉末,和血雾烟尘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跟谁。   “琴娘,你怎么样?”楚辞从天而降,他不由分说将人从白青松怀里拽出来,紧张问道。   姜琴娘揉了揉脖子,摇头道:“没事。”   楚辞松了口气,他目光关切,犹豫了下解释道:“非是我不出现,也不是不想救你,宫里头那边不止秦臻一人叛乱,还有恭王走狗,所以来得晚了些。”   姜琴娘表示理解,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要是楚辞刚才在,定然会义不容辞出手救她。   白青松嗤笑了声:“行了,琴娘不是那等不分轻重的,这不人没事。”   此时,楚辞心里才觉得稍微安定一些,他赶过来的急,就怕晚上半步。   “青松当叮嘱过你,你怎的不躲起来?”楚辞皱着眉头问。   姜琴娘翘起嘴角:“我若再躲了,只怕苏家其他人和郡王府要不好的。”   “府里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在意,往后无论何事,当以你安全为重,记住了?”这样的事,楚辞不想再有第二次。   姜琴娘还想说什么,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皇帝缓缓过来,白青松连忙单膝跪下:“罪人白青松叩见陛下。”   年轻的帝王脸上带起一点笑意,他目光扫过三人,仿佛刚才的冷漠无情都是幻觉。   “平身,”皇帝虚抬了下手,“尔卧薪尝胆,潜伏恭王身边多年,此次平叛功不可没,朕不仅恕你无罪,还要加封于你为中府折冲都尉。”   中府折冲都尉,从四品,任职于折冲府,是个不错的差事。   白青松脸上无悲无喜,多年的生死历练,早让他练就了不露喜怒:“微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福金安。”   姜琴娘自然是为白青松高兴的,从四品的京官,这对罗云村的白家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荣幸。   皇帝又看向姜琴娘:“姜氏你也受惊了,楚爱卿在青州平叛中同样立了大功,朕给你们赐婚如何?”   楚辞眼神深邃地看着姜琴娘,姜琴娘微微犹豫,苦笑道:“民妇不敢欺瞒陛下,民妇三嫁过,八字太硬,很多人都说民妇是个克夫命,民妇不敢轻言应允,不然就是害了陛下的肱骨朝臣,那样民妇简直是万死难辞其咎。”   楚辞意有所指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心领神会:“这有何难,元宵佳节,朕要上法华寺同玄渺高僧探讨佛法经义,玄渺最擅批命,到时你一同去便是。”   这话一落,姜琴娘敛衽行礼还没开口叩谢,就听身边的楚辞说:“微臣和琴娘多谢陛下隆恩。”   一场新年宫宴,似乎就落下帷幕,作为宦臣之首的秦臻死了,京中残存的漏网之鱼一个都跑不了。   对秦臻勾结的青州恭王,姜琴娘不知道楚辞和白青松做了什么,不过区区几日,就传来恭王自刎谢罪的消息。   本是人心惶惶的叛乱,不过几月的功夫,就被按了下去,朝堂之上少了宦臣势力,中立的朝臣眼看风向不对,连忙站到皇帝队伍。   一时之间,不曾及冠的帝王虽还不能亲征,可朝中之事,已经悉数被他掌控在手里,再无多少异心。   楚辞忙活了十来日,帮衬着皇帝善后收尾,白青松那头在京中安顿下来,只等初春天气暖和了,就将罗云村的白家人一并接来。   往后,白家也算是去了泥腿子的乡野身份,成为正儿八经的京中一户。   一直到十五元宵佳节,皇帝出宫上法华寺,姜琴娘自然同去。   那玄渺高僧倒是个慈眉善目的,甫一见姜琴娘便道:“好浓厚的旺夫命。”   不是克夫命,姜琴娘竟是有些激动,且玄渺还说了,她前生命运多舛,只要熬过来,往后自然子嗣延绵,琴瑟和鸣,荣华加身。   就是她的那一双手,玄渺反复看了,感叹道:“世有富贵手,最擅敛财抓金,说的莫不如是。”   临到下山之时,玄渺特意还对她说:“女施主,富贵云烟,慈悲我佛,还望女施主多多乐善好施才是。”   姜琴娘当时高兴,一摆手就捐了整整上千两的香油钱,乐得玄渺笑眯眯的。   眼见她去了心结,皇帝当下就给两人赐了婚,并令两人赶紧择日完婚,然后……多挣点银子,万两金子不嫌多,再来几座金山银山也是使得的。   前有皇帝的赐婚,后还有楚辞的郡王身份在那,古氏便是再有微词也只得咽下不敢反对。   六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嫁娶,订盟,纳采,祈福。   扶风郡王府里头,唢呐声声,丝竹靡靡,偶尔夹杂喜娘唱喏的声音,以及宾客嬉闹声。   这般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同楚辞关系好的,自然喝个畅快淋漓。   时至戌时中,垂挂红绸的喜房里头,红烛爆了个灯花,赤朱等人已经下去了,唯有姜琴娘还端坐在床沿边。   她腹中饥饿,可是还要等一会,等着楚辞敬完宾客的酒,然后进来挑了盖头才能用些东西。   又多等了会,她实在撑不住,索性自个扯了盖头,偷摸着将大红床褥上的花生干枣等物摸出来用了。   是以,当楚辞醉熏半酣的进来,就听闻一阵咔咔咀嚼的声音,声音很小,像是怯生生的小兔子在啃菜叶一样。   他勾起嘴角,绕过屏风,果然见姜琴娘剥着花生,吃的不亦可乎。   “咳,”他清咳一声走进来,“春宵一夜值千金,却让夫人这般好等,实乃为夫的不对。”   姜琴娘一惊,冷不丁就被花生米呛着了。   “咳咳咳……”她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楚辞连忙倒了杯温水给她,还拍后背顺气:“小心些。”   姜琴娘缓了半天才缓过来,因为咳嗽,一张黑眸水光盈盈,鼻尖有点粉,小脸也是粉的,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可怜兮兮的味道,想是被谁欺负过似的。   楚辞眼神渐深,拍后背的动作慢下来,像是在抚摸。   姜琴娘毫无所觉,她放下茶盏,嗔怪一眼:“你就不能先吱个声,吓我一跳。”   今个的姜琴娘青帔艳妆,肤白唇红,腮嫩薄粉,眼波流转间,尽是妩媚,恰她鬓发如云,身上幽香扑鼻,勾的人心猿意马。   楚辞顺势并股而坐,将人半拢进怀里:“琴娘,我很快活。”   姜琴娘柔软如水地依偎着他,心头柔情蜜意,甜的几乎都要溢出来。   清媚肆无忌惮的攀爬,她手轻轻环住他肩,很小声的道:“我也是……”   情动忽如其来,仿佛潮湿生长的苔藓,细细密密的顺着血管奔腾,灼热上浮,晕红面颊,就成欲语还休的艳色。   楚辞心头微动,他低头缓缓地含吻住她双唇,柔软细嫩,想最甜的豆腐脑,轻轻一抿就能化了。   “嘤咛……”悸动蔓延,恍如波荡不休的潮水,姜琴娘轻轻浅吟了声,将身心开放,所有的感觉都交付给对方,毫无保留。   当下,夜下喜烛,艳溢香融靡靡生辉,又见红绡银钩,摇摇曳曳恍如水波,床儿侧枕儿偏,玉足金莲游龙蹿,真真春风一度玉门关。   隔日,天色大亮,姜琴娘翻了个身睁开眼。   锦衾下光O溜O溜的,她很不习惯,正想起床,边上伸过来一臂膀,强势将她按回去还拢进怀里困住。   “再睡会。”低沉惺忪的声音传来。   姜琴娘偏头,就见楚辞眼睛都没睁开,他还凑过来,蹭了蹭她鬓角:“不用给谁敬茶,再陪我睡个回笼觉。”   楚家除却楚辞一人,再无旁人,更无长辈,故而姜琴娘嫁过来其实会很轻松,毕竟偌大的郡王府,她就能做主,也没谁敢给她立规矩。   她眨眼看了好好一会,见身边的男人呼吸放缓,遂悄悄伸手,夹住他又长又浓密的睫毛,还轻轻扯了扯。   楚辞猛地睁眼,一把捏住她手,挑眉道:“做甚?”   姜琴娘有些心虚,她面颊微红,目光游离,小声的道:“我睡不着想起来了,重华一会该过来找了。”   楚辞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半晌后将人放开。   姜琴娘睡得里侧,她要下床穿衣裳只得先越过楚辞,偏生楚辞侧着身子,也不说让,就那么看着她。   姜琴娘咬牙,裹着锦衾,准备从他身上翻过去。   谁晓得,人还没翻过去,就被楚辞捉住了细腰:“夫人这么热情主动?为夫不应你多不好意思。”   诶?   这是什么意思?   姜琴娘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视野一晃,整个人又被压住了,楚辞毫不客气啃了自发送到嘴里的肥肉。   一大早的,姜琴娘硬是被拉着荒唐了一场,待拾掇整齐出现在花厅,已经是巳时了。   出奇的,苏重华并未过来,也没任何人催促。   姜琴娘难得过了三天清闲的日子,不用看账本,没有人打扰,楚辞也没有公事,两人腻歪在一块,蜜里调油一般自在。   到第四天,几天不见娘亲的小孩儿蹬蹬跑来了,他似乎明白夫子变成了继爹,还要和他抢娘亲。   原本对楚辞甚是恭敬,这下霸占着姜琴娘,硬是不让楚辞近身。   楚辞哼了两声,提拎着人去了书房,好生教育一番。   至于两人说了什么,姜琴娘不晓得,总归再出来后,苏重华竟乖乖的开口喊:“父亲   大人。”   苏重华关系特殊,苏家老夫人古氏亦还在,故而小孩儿嘴里虽然爹娘的喊,但户籍却是没有落在楚家,便是如此,姜琴娘和楚辞待他也视如己出,和亲子毫无区别。   安仁县历经了战乱,苏家索性没有再回去,姜琴娘将苏家所有的产业重心都搬到了京城,她分的很清,苏家的买卖和楚家的,连账本都是两份。   如此清清白白,日后苏重华及冠,也好清清楚楚的交到他手里。   至于楚家这头,在半年后,姜琴娘怀了身孕,隔年给楚辞生了个娇娇软软的女儿。   楚辞稀罕的跟什么似的,三不五时就做一些木头小玩意儿给女儿玩耍,那些东西用得好了,堪比利器。   他还美名其曰:“给女儿防身,外头豺狼太多。”   姜琴娘哭笑不得,也只好随他了。   好在苏重华待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也极好,日日都背背上,后来要去书院进学,都恨不得带着妹妹一块去。   又两年,姜琴娘将楚家的买卖遍布整个大殷,不仅是丝绸生意,还有其他的一些诸如酒楼茶堂,楚辞那万两金子的祖训也顺势达成了。   苏家的买卖也不差,苏家成为大殷丝绸皇商,苏家的双面绣更是一绝,诸多门阀权贵千金难求。   在第三年的时候,姜琴娘终于给楚辞生了个儿子,楚辞像丢烫手山芋一样,儿子才会走路,就跑去找皇帝,将自个头上的爵位丢给了儿子,至此再不管楚祖训。   姜琴娘惯是个会操持的,而且都是为人父母的,在儿子满七岁之时,她竟是连儿子那份万两金子的任务也给做完了。   这下,楚家财大气粗,至少往后好几代,都不会再为祖训发愁。   往后的很多年,姜琴娘偶尔想起玄渺高僧的批命,她也怀疑过,但目下日子和美,她也就丢之脑后不再去想。   这一生,姜琴娘一直活到六十八岁,这么多年,她已是成为大殷乃是海内外都声名远播的女商贾,就是皇帝见她都要礼让三分。   她那三嫁的风流韵事,更是被坊间诸多说书人津津乐道,当然伴随的,还有她那一双擅敛金抓银的富贵手。   在她阖上眼之际,楚辞抱着她一起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