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权奸投喂指南 作者:海的挽留 文案: 陆听溪出身高官显贵之家,才色双绝,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从前无人敢肆无忌惮打她主意,一朝摊上麻烦,便是群狼环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里头最大的一匹狼竟是她的对头谢思言。 后来谢思言权焰滔天,冷厉狠辣,人皆畏惧,但陆听溪看到的他跟众人眼里的却截然不同。 谢思言是第一豪门里最受倚重的长子嫡孙,惊才绝艳,光芒万丈,这世上得罪了谢思言这尊大佛却还能好好活着的,唯有一个陆听溪。 也只有谢思言知道,陆听溪是他心尖上的人,占有陆听溪的欲望始终在他心中如火烧灼,疯狂而热烈。 占有欲爆棚黑心大魔头VS肤白貌美软萌小娇妻 阅读指南: ①苏爽甜宠,双处 ②男女主盛世美颜,谈谈恋爱虐虐渣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主角:谢思言,陆听溪 ==============   ☆、第一章   陆听溪立在墓前,点起香烛,燃了冥纸,又认认真真拜了四拜。   一旁的兄长瞧见她肃着小脸一板一眼做这些,忍俊不禁,却又在望向墓碑之时,面色讪讪,也跟着上香行礼。   陆听溪起身。   她近来的经历实在堪称曲折离奇。   而这一切异常,还要从她祖父的失踪说起。她祖父南下赈灾,差事未完,一个月前,突然失踪。朝堂上谣言四起,上头已派人追查此事。陆家上下奔走,母亲打算带她离京去寻外祖求助。   启程前,她做了个很长的梦,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   她梦见她随母亲离京不多时,祖父平安归来。   是个极好的预示。但这梦还没完。   滞留外祖家期间,她表兄江廓私下来说,祖父是在他的暗助下才得以平安归来,只此事不便传扬,让她们母女务必保密。   陆听溪几乎吓醒。   她宁可相信是她烧香拜佛感动了上苍,也不能相信江廓这么大本事。不知江廓说了什么,她母亲信了他,江廓趁势求娶她,母亲有意应允。   接着,画面几变,梦境突转。   前头才刚深情款款对她剖白心迹的江廓,转过头又与她说起了纳妾之事——他打算在娶她过门后,纳两个官家庶女为良妾。   陆听溪觉得他简直脸大能遮天。陆家乃高官显贵之家,江家门第不及陆家,他娶她本就勉强,如今婚事未定,竟就开始想着纳妾之事了。   哪来的勇气?   答案很快揭晓——江廓发现自己的母亲只是外祖家养女,而他认定他真正的外祖家是永定侯府,如今的永定侯是他的亲舅舅,故有未行婚娶先言纳妾的底气,且一次提了两个。   母亲最是护短,闻讯恼极,无视江廓的吹嘘,当场叫来一群悍勇家丁,拎破布似的把江廓丢了出去。   下一瞬,眼前画面化为虚空,庞杂意识强行灌入脑中:   ——江廓实为冒领功劳,暗保陆家的另有其人。是这人授意户部尚书孙大人出面斡旋陆家之事,才得以稳住局面,祖父也才得平安。   ——而江廓一心要认下的外祖家实则跟他没有丁点关系,他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下了这么个套,这才得志猖狂。   ……   这些意识仿佛有人硬生生塞入她脑中。陆听溪暗暗心惊,原来竟有这许多内情。   不过那位孙大人官高位显,又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多少人求他办事,他连理都不理,这样的人,竟会因着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尽心竭力援手陆家?陆家跟孙大人可无甚交情。这位不肯显露身份的神秘人手段之强,何等惊心。   后头她又模糊梦到母亲再度打算带她回京时,外祖府邸被围,她们亦被困其中。   梦境的最后,贯通了现实与虚妄。她眼前出现一张笺纸,纸上三行字——   留在京师。   见谢思言。   丙戌年,庚寅月,甲辰日,赴河间府景州吴桥县。   仿佛某种指引。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字迹竟是她自己的。   陆听溪醒来后,梦里的细节先后成真。去留不定时,她突发高烧,母亲放心不下,本也只是想顺道带她探望外祖,见她病得厉害,遂打消离京之念。   陆听溪病愈后,脑中莫名冒出两个强烈的念头——   其一,她做的那个梦确实预示了未来,笺纸上的提示能帮她改变不乐见的走向并揭开梦中未解之惑。   三条提示分别对应着她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依提示行事即可规避危机。譬如梦中预示,她与母亲离京后,会因着接踵而来的事端,滞留外祖家一年有余,与京师的联络几度断绝,归京不得,随之有了后头接二连三的事端,那么离京便是一个重大转折,欲要改变,留京即可——正对应第一条提示。   以此类推,第二条——见谢思言,对应第二个重大转折,只是她如今尚猜不着这转折是什么。   实质上,她也必须照做。提示不可违背,否则会借由外因强行实现,譬如以发烧让她留在京师。   谢思言……那可是她儿时的对头。   若她执意不去见他……会如何呢?难道她会被一阵妖风吹到谢思言屋里吗?   陆听溪瑟瑟发抖。   其二,那个暗中授意孙大人帮陆家的神秘人是个关键人物,她必须将之寻出。   无缘无故是不可能帮这么大的忙的,这人背后谜题重重。祖父平安归来并不意味事情全然了结,为外祖家避祸的关键也在这人身上。   纵抛开这些,她也真心想找出这人并竭尽所能感谢对方,毕竟梦里就没能谢着。   她记得梦的最后,是那张笺纸飘到了城外桃林内的陶然亭东北角,继而没入土中不见踪迹。   她极是好奇,陶然亭是否当真埋着一张载有她字迹的笺纸?她和谢思言见面八成会尴尬,亦且,莫说谢思言如今在外求学,就算他在京中,他这样的人,寻常也不是好见的。   因而在实践提示和找寻神秘人前,她想先去陶然亭看看有没有笺纸。   她以为祖父祈福和为沈安祭扫为由出门,如今两事均已毕,她得即刻出城赶赴陶然亭,事不宜迟。   她回身上了马车。   坟里葬着的人叫沈安,是她八年前救回的少年,后做了她兄长的伴读。两月前,沈安奋不顾身救了她,自己却命丧当场,死得极惨。陆家将他厚葬,她既出城一趟,便再来墓前祭拜一番。   一旁的兄长临上马前,又回头看了眼墓碑,连声感叹沈安实在是个知恩的,那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救下听溪的架势,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路上,陆听溪思及江廓,微微眯眼。   梦境赋予的意识博杂,她知道的内情比江廓知道的多,他若真敢来诓骗说自己是陆家恩人,她一定狠狠打他的脸。只是不知这厮究竟是开罪了哪尊手段通天的神仙,竟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谢思言今日回京,”一旁骑马的兄长陆修业揶揄,“说来,你前几日若随母亲离京,就能避他远远的,绝见不着,如今却是不然,指不定在哪儿就碰见了……你要不要躲躲?”   陆听溪一顿。   “我妹妹可是敢做谢思言对头的人,单凭这一条,我能吹一辈子!”   陆修业笑嘻嘻:“谢思言是谁啊,那可是京师第一豪门魏国公府的世子,生就一副风神绝伦的皮囊,金尊玉贵,惊才风逸,当初年仅十三便在秋闱中一举夺魁,惊得几个主考以为他作弊,定要当场出题重考,被世子爷以强悍实力当场打脸。听说世子爷当时一挥立就,几个翰林出身的主考捧着世子做的诗文,面面相觑,见鬼一样。”   “这位谢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看看这些年来,得罪过谢少爷的哪个不是脱层皮,有几个还混得下去。都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倒好……”   陆听溪把脑袋埋进柔软细滑的引枕里,小脸一垮:“我跟旁人都处得好好的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他太霸道,我那会儿年岁又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哥哥儿时不也是只皮猴。”   谢思言将来会权倾天下、俯视万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势滔天,无人可匹。这也是那个梦告诉她的。但愿他贵人多忘事,届时已忘了她这只幼时曾摸过老虎屁股的小牛犊。   “我是皮啊,但我也不似你那般,你那次……”   “不许说!那次是意外……”陆听溪满面涨红,那事她想起一次窘迫一次。   陆修业诧异道:“那次我明明瞧着谢少爷脸色难看至极,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我原还替你发愁这事被爹娘知晓了该怎么好呢,谁知是虚惊一场。”   “这样想来,你就是唯一一个得罪过谢思言还全须全尾活着的人。你说他留着你的小命,莫不是打算……”   陆修业问话时转头,正瞧见妹妹的莹白小脸,渐收了笑。   他妹妹小小年纪便生得仙姿华色,玉雪可人,又聪颖灵慧,精擅丹青,不知引来多少狼崽子的觊觎。爹娘本想将妹妹的婚事早早定下,但议了两三次亲,都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没成,也是奇了怪了。后来母亲经人引荐,寻着一位高僧,高僧说妹妹十五岁前不宜定亲,也就休了定亲的心思。   如今各方都在观望陆家之事,他听说有些浪荡子垂涎妹妹已久,竟盼着陆家就此倒下,他们好趁势捡漏。   陆修业冷哼。那些人高兴得太早,陆家才不会轻易倾颓。   陆听溪知兄长想到了何事。那个梦后,她一直在揣测那个暗保陆家的神秘人会是谁,但始终没有头绪。   如今那人尚未出手,陆家的转机也尚未到来,只要静静等待,总能寻得机会找出那人。   行至一窄道,马车忽停。   一辆马车挡了道,从上头下来个盛装的姑娘。   是左婵。   陆听溪与左婵一向不对付,又急着去陶然亭,只让她挪个地方出来。   左婵看出陆听溪有事在身,本想拖延,但思及陆家那事还没个说法,也不敢造次,何况自家身边也没个帮手,遂想着等陆听溪落魄了再寒碜她不迟,笑着客套几句,正要让开,却听一阵车马人声由远及近传来。   对方人马近了,陆修业瞧见内中最大的那辆马车上有宗室的徽记。   小道还堵着,左婵忙命人让路。   马车内坐着的是楚王之孙,沈惟钦。   陆家兄妹以为沈惟钦会径直过去,只各自下来朝马车施礼,谁知沈惟钦竟下了车。   沈惟钦生得俊逸,惹眼非常。他一下车,径直将目光定在陆听溪身上,竟是满面迷茫恍惚,甚至近前几步,似想将她瞧个清楚。   陆听溪见沈惟钦举止怪异,不明所以。不过在梦里,这个宗室子不是在两月前就已经病死了吗?她还想,若他不死,将来很可能承袭王爵。   一旁的侍从见主子盯着人家姑娘半晌不动,硬着头皮上前提醒说还要赶早入城。   这位小爷也不知怎的,自打两月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非但脱胎换骨,还变得古古怪怪,换了个人似的。   陆听溪不知是否因着刚去祭奠了沈安,她总觉沈惟钦有些举动神情透着沈安的影子——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她对他还算有些了解。   不过她很快摒除了这个离奇的念头。她还要赶路,或许还要筹谋见谢思言之事。   陆听溪正想离开,却听沈惟钦问她兄长:“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同一时刻,江廓随着谢三公子一路往魏国公府内走。   这些公侯之家总让他深感压抑。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些勋门子弟。即便他拼死拼活往上爬,跟这些生来便是贵胄的仍不能比。   国朝爵位难得,公爵更是凤毛麟角,遑论谢家这样富极贵极的百年豪族。他家世本也不差,但那也得看跟谁比,谢家的茅房都比他的书房大。   他与这些人根本不是一个等次的。   若非他急于打探消息,今日也不会走这一趟。   他得确定陆家的事严重与否,而后决定今后是否还要如从前一样巴着陆家。   将至谢三公子的外书房,身后忽传来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江廓循声望去,但见方才还往来有序的仆从,此时不论正在做甚,都齐齐停了手中事项,就地屈身行礼,毕恭毕敬。   一个身披玄色缕金鹿献灵芝对襟披风的高挺身影自抄手游廊大步而来,所过之处,下人惶惶伏低一片。然而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脚步未曾稍停。   玄色广袖的披风随步飘曳,愈显来人气宇超拔,凤表龙姿。   放眼京师,再没有哪家豪门公子能有这等排场气度。   谢三公子瞬间收起嬉笑之色,忙趋步迎上前。   江廓僵了一下。他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竟正碰上归京的谢思言。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0号凌晨零点。 谢思言:我觉得我媳妇很有想法啊,直接吹到我屋里,一步到位,这主意好! 大号:这怎么成,我当初在我媳妇面前当了好久的戏精才修成正果,楼上犯规! 小七:2楼+1,想当初我媳妇总在梦里折腾我,我每天顶着熊猫眼,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娶到媳妇,实名反对一楼! 谢思言:→_→所以,为什么楼上都有绰号,我没有→_→   ☆、第二章   江廓总觉谢思言针对他,有时他向他见礼,他甚至视而不见。   但转念想想,谢思言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这样出身不算顶好的子弟在他面前怕不过一粒微尘,这般态度也不足为怪。   他心中再是不忿,面上也得堆上恭敬的笑,跟着谢三公子一道行礼。谢思言却根本没搭理他,一径去了。   江廓觉得下不来台,但他眼下必须忍耐。   谢三公子拍拍江廓,笑道:“我这兄长向来待人冷淡,又急着去见伯父,莫放心上。”   江廓勉强笑笑,又看了谢三公子一眼。   这谢公子特意提一嘴,却不知是真怕他放心上,还是反话正说。   魏国公谢宗临听到书房门开,回头看去,一眼就瞧见满身风尘未除的儿子。   儿子身上仍着披风,显是未及更衣便来见他了。   谢宗临倍觉欣慰。   虽则他这儿子平日里疏淡,但如今离家日久,到底也还是挂念他这个父亲的,不然为何这样急吼吼地来见他。   谢宗临老怀甚慰,越想越舒心,面上却是半分不显,淡淡道:“待会儿拾掇拾掇,去拜见你祖母。你离家这一两年,她老人家时常念叨你。”   谢思言应是,又问安几句,话锋忽转:“儿子已暗中去信孙先生,他过不几日就会出面为陆家斡旋。”   谢宗临尚未从方才的快慰中回过味来,正打算趁势端着脸查问几句功课,忽闻此言,一顿:“你为何掺和此事?”   儿子话中的孙先生指的是户部尚书孙大人。这位孙大人可是难请得紧,但那是对旁人而言。搁他儿子这儿,就是几句话的事。   “一则,陆家与谢家也算是沾亲带故,搭把手广结善缘,说不得往后还有求报之时;二则,陆老爷子不能出事。”   谢宗临默然。如今朝局波谲云诡,儿子此言何意,他自是了然。   “儿子有法子保陆家无事,但儿子此举不宜声张,父亲心中有数便是。”   儿子行事,谢宗临向来是放心的,摆手道:“得了,父亲知你有自己的考虑,谨慎些便是。先去更衣吧。”   谢思言退了出去。   谢宗临靠到椅背上啜茶,忽思及一事,顿住。   他方才只顾着思量第二条了,那第一条……谢家往后要跟陆家求什么?还广结善缘?他儿子知道善缘两个字怎么写吗?   他这儿子从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向来谋定后动,何况陆家这事其实棘手,他是绝不会为往后虚无缥缈的所谓回报就揽下这桩麻烦的。   谢宗临思前想后,觉得第一条约莫只是凑数的漂亮话,思言出手的缘由应是在第二条上。   朝局自然牵系着谢家,说到底思言还是为了宗族。   谢宗临嘴角微扬,心中大慰,儿子果然成长不少。   拜望了祖母,谢思言回到自己的院子鹭起居。命人烹了一壶万春银叶,他坐到书案后头,一面吃茶一面听长随杨顺禀事。   他离京期间虽也留意着京师这边的消息,但到底人不在京中,有些事知悉得不那么周详。   待他听罢沈安之死的前后,轻笑一声:“果然是个狠人,终究是走了这条路。”   杨顺不懂世子何意,怎生听着倒像是沈安蓄意赴死?   谢思言慢条斯理吃茶。   这世上能让一人永生铭记另一人的法子统共就那么几种,除开终身的陪伴,便只剩下刻骨的爱、铭心的恨,以及以命施恩。   如若前三样无法达成,那还有什么比“因你而死”更深刻的呢?死得越惨,记得越牢。   沈安心机深重,正是看准了陆听溪不是个轻易忘恩之人,特意来这么一出,为的不过是让陆听溪牢牢记住他。   他这是终于发现自己不可能娶到陆听溪,才做出的疯狂之举。即便放弃大好前程也在所不惜。   死了倒也省些麻烦,若再不死,他恐怕就要亲自动手。   他毫不怀疑,陆听溪之所以一直视他为对头,有沈安的推波助澜之功。   杨顺追随多年,每每瞧见世子阴冷的面色,仍会胆寒。这世上但凡得罪过世子的,有哪个能讨得了好。   不过,那个花儿似的娇娇小姑娘,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谢思言想起“陆听溪”这个名字,胸臆间瞬时涌起一股激荡炽烈的火浪,嘶吼着、翻滚着,下一刻就要呼啸而出。   他问陆听溪如今可在府上,杨顺硬着头皮道:“似是……似是不在。陆姑娘前阵子病了一场,这才万幸未离京。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听闻是去给陆老爷子祈福,外加给……给沈安扫墓。”   杨顺话未落音,便听“啪”的一声,世子按下茶盏,起身便往外走。   陆听溪眼下还滞留道中。   方才沈惟钦发现陆家三房竟与他有渊源,便和她兄长多言了几句。   陆听溪在一旁等待时,左婵却是绞紧了帕子。   她方才在马车中等待母亲,沈惟钦到来不久母亲也回了。她得了母亲的暗示,才知眼前的沈惟钦就是要与她议亲的那个宗室子弟。   她先前就听母亲隐约提过,她要跟一个宗室子议亲,但一听说不过是个镇国将军,就没了兴致。   镇国将军岁禄少,无封号,子孙还只能降等袭爵。总之,这爵位不值钱。而今宗室式微,一个镇国将军更是不值一提。沈惟钦也不招他那个郡王哥哥待见,能得什么好处。   她对这门亲事满怀怨气,当时也便未留意细节,是以方才并不知沈惟钦就是那个要与她议亲的。   但她现在转了念头。看在沈惟钦生得逸致翩翩的份上,她忽觉勉强可接受。只是想起沈惟钦那钉在陆听溪身上、拔都拔不开的目光,她难免心下不快,陆听溪处处都要压她一头!   陆听溪见兄长与沈惟钦叙话毕,欲上马车,却听身后有人走来。   左婵笑吟吟上前:“过几日是我的生辰……”   陆听溪见左婵伸手来拉她,侧身躲闪。   她才避开,骤闻闷响,低头一看,左婵手上的翡翠手串掉到了地上。   左婵捡起手串查看一番,心痛道:“这手串是我新得的,水头最足,我花了两千两银子才买来的……”   陆听溪生于膏粱锦绣,阅遍珍奇,扫一眼便知那手串根本不值那个价,左婵可真敢扯。   “听溪妹妹下回记得小心些,我也不过是要问问妹妹届时可否赏脸光临,妹妹何至于这般激动……”   陆听溪都懒得看她。她方才根本连左婵的衣角都没碰到,左婵竟就要嫁祸给她。   左婵拿帕子小心擦拭手串,仿似又是气闷又是无奈:“这珠子都裂了,往后怕是戴不了了……也亏得今日遇见的是我,不与妹妹计较,若是换做旁人……”   手串实则并无一丝损伤,她方才是看准了下面是松软泥土才扔的,心中暗笑,擦拭干净,正欲收起,手腕猛地被碰了一下,她手一松,眼睁睁看着她才擦好的手串脱手坠下。   这回落得偏,那地方正耸着一块嶙峋怪石,手串不偏不倚砸到上头。   这下珠子真裂了。   往后真戴不了了。   左婵惊呼。这手串虽不值两千两,但也确是上品,兼且样式别致,她十分喜爱。   如今竟硬生生被陆听溪摔了!   左婵捧起惨不忍睹的手串,心痛气恼无以复加,怒声让陆听溪赔,全没了方才的大度之态。   陆听溪笑嘻嘻道:“左姑娘在说甚?方才两次不都是左姑娘自己脱手弄掉的?我还纳闷儿左姑娘说什么不与我计较是何意。”   左婵吃了闷亏,气得只字难言。她瞧得一清二楚,确实是陆听溪碰的她。只是陆听溪那小动作极快,兼限于角度,在场余人怕都没瞧见,只她看见顶什么用。   她忽而转头,捧了残破的手串给沈惟钦看,请他评理。   陆修业看得忐忑,挪到妹妹跟前,打算先把人护住再说。   他也是刚得知沈惟钦是来跟左家议亲的。沈惟钦身份不算高,没道理为了他们这些不痛不痒的亲戚去得罪未来岳家。沈惟钦方才不知左婵身份,如今知道了,必会加以回护,恐会让妹妹难堪。   左婵也是这般想。正是笃定这一点,她才有此一举。她原也不想费劲和陆听溪杠,但沈惟钦适才对陆听溪的凝睇刺激了她。她自诩也是个美人,可每每跟陆听溪站一处,旁人便瞧不见她了。今日便要出口恶气,沈惟钦为了亲事,必会袒护她向她示好。   左婵自觉胜券在握,扫向陆听溪的眼风满含得色。但她渐觉不对,她委委屈屈说了半晌,沈惟钦却一字未言。   “左姑娘说什么是陆姑娘碰掉了手串,在下却是全然未见。”左婵没了词,沈惟钦方开口。   左婵怔住,难以置信。   “在下瞧着倒似是左姑娘自己两次将手串掼到地上,而后自顾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倒不知左姑娘为何要将此事赖在陆姑娘头上。”   在场三路人马都带了不少仆从护卫,左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面上阵青阵红,一时僵在原地,被堵得说不出话。   陆听溪适时向兄长打眼色。陆修业跟沈惟钦笑说他们刚扫墓回来,如今有事在身,恐要失陪。   沈惟钦不动声色打量陆听溪几眼。   他并非沈惟钦,不过一缕孤魂而已。眼前少女是自他两月前醒来,唯一能激得他心潮翻搅的人。   他转头,向陆修业表示自己安顿好后会前去陆府拜访。   陆听溪靠在马车软枕上打哈欠。既然沈惟钦没死,依照梦境,他不久就会因着连续两场意外,一跃成为楚王府唯一的爵位承袭人,未来的王爷。   虽说如今宗室子弟比不得显要高官,但亲王的风光体面总还是有的。左婵若嫁了他,将来就是王妃。   左婵被母亲张氏拉上马车后,咬牙道:“母亲也瞧见了,沈惟钦根本不想结亲,不然也不会当众落女儿的面子!母亲,这门亲事结不得!母亲和父亲若执意迫我,我便以死明志!”   张氏面沉半日,道:“宽心,娘会与你父亲说,回去就推掉这桩婚事!”   女儿今日所为虽然有些出格,但沈惟钦实在欺人太甚。左家和沈惟钦这门婚事只是当年口头上定下的,进退都容易。   不过一个镇国将军而已,真以为自己是香饽饽不成!又不是去做王妃,谁稀罕。   左婵只要一想到自己今日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就气得肝颤:“还有陆听溪,若这回陆家倒了,我看她还狂不狂!”   陆听溪到得桃林,寻个由头将众人支开,独自往陶然亭去。   若不如此,万一当真挖出那张笺纸,她不好解释。   她带了把小铲子,蹲身埋头,吭哧吭哧刨了半日,也没瞧见半片纸。正倚坐喘息,冷不丁听见身后飘来一阵步声。   她转头看去,一时愣住。   杨顺见状一惊,心道糟了,许久未见,陆姑娘莫非忘了世子的样貌?   他不敢看世子的神情,当下飞快后撤一步,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个球滚出去,免遭池鱼之殃。   那道高拔身影渐渐靠近,最终在蹲坐着的陆听溪身前停下,将小小一只的少女整个纳入他投下的阴影中。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0号10点。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老父亲确实应该欣慰,养了多年的猪终于知道出去拱别家的白菜了! 谢思言:你们看我做好事不留名,是不是感天动地。 大号:别装了,深藏功与名根本不是你的人设,显然有阴谋→_→还好作者没给楼上开后门!直接吹进屋里什么的不能有!不过楼上好像有点惨啊,一开头就是媳妇给自己那个心机boy情敌扫墓2333333 小七:而且目测久别重逢,他媳妇还没认出他来2333333 谢思言:保持微笑.JPG 感谢宝宝们投霸王票~   ☆、第三章   日已西斜,夕照半扫,少女柔软乌发如云若缎,嫩黄襦裙在身周堆叠成粼粼细浪,融了霞光轻辉,宛若明丽繁花临水,似有暖香氛氲。袖口环绣精致灵芝纹,露出一截纤秀奶白的细瘦腕子。   谢思言逆光而立,低头看去,越发觉着少女娇小。   少女人如其名,眼眸乌黑纯澈,如洌洌清溪,脑袋上扣着一顶硕大斗笠,似要将她整个人盖住。俯视之下,根本瞧不见她的小脸。   跟一朵小蘑菇似的。   须臾,小蘑菇动了。   她站起身端量谢思言几眼,先行了礼,小声感叹:“许久未见,乍看之下还真不敢认。”   杨顺在一旁揩汗。敢情陆姑娘方才是当真没认出世子来。   陆听溪仰着脑袋估摸谢思言的身量,越看越惆怅。   谢思言的个头蹿得太快了。她犹记得她小时候并不比谢思言矮多少,当时她还一心盼着有朝一日自己的个头能赶超谢思言,而后居高临下拍着谢思言的肩朝他扮鬼脸,气死他。   她觉得那一丁点个头差距完全不成问题,她多吃几碗饭就能超越,于是发奋之下,用饭比进学都认真,结果兢兢业业吃了一个月,个头没怎么长,反而吃出了双下巴,她担心谢思言嘲笑她,那阵子都不敢出门。   后来她眼看着谢思言个头长得飞快,快得她怀疑谢思言戳破房梁指日可待。谢思言的个头如有神助,她的却仿佛被封印了。   陆听溪不明白,为何过了一定年岁,男孩反而比女孩长得快。   男人见少女小脸上神色瞬息万变,最后蹙眉盯着他,仿佛陷入了某种苦恼。   陆听溪方才打量他之际,他实则也在打量她。   近两年不见,陆听溪已从小女孩长成了半大少女,身段玲珑,容姿昳丽,俏生生的,水葱一样鲜嫩。仿佛初绽的蓓蕾,青涩猗猗,异日怒放,必是风华无两的盛姝仙葩。   男人眸色越发深浓。   愈是干净纯粹,愈能勾人邪欲。   谢思言语气难辨:“许久不见,变怂了不说,连记性也不好了。你那么讨厌我,怎会认不出我?不是说我化成灰你也认得?”   陆听溪抿唇。   她方才乍然之间没有认出谢思言,一是因为他个头又蹿高了,二则是因为他的容貌气度略有变化。   越发俊美内敛了。虽然他总欺负她,但不得不承认,纵放眼天下,这人的风姿气宇恐也无人可出其右。   她觉得她不用继续刨了——她再度阴差阳错达成了提示。既是已见着了人,她便可归家了。   谢思言却是堵了她的去路:“方才刨什么呢?”   他音色低沉,尾音微扬,似藏烈的醇酒。   陆听溪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谢思言侧头往她刨出的坑里看,又仗着身高臂长,劈手来夺她的小铲子。陆听溪躲闪时无意间后退,一脚踏上土坑边缘,身子瞬时失衡。   谢思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顺势将人扯到自己怀中:“你挖坑是要埋自己?”   陆听溪唬了一跳,站稳后,即刻退后。   少女体香盈盈,柔若无骨的娇软温香一触即离,谢思言的尾音还绕在空中,怀里已空了。   正此时,陆修业领着几个仆妇小厮过来,询问陆听溪可寻好景了。   陆听溪于作画上天赋极高,一手画技出神入化,幼年便师从名家研习丹青,这些年更是习练不辍,时常为着描绘一物,观察半日。她方才便是以来桃林找寻可入画的景致不便被人打搅为由,让众人留在了外头。   陆修业瞧见谢思言,颇觉意外,谢少爷今儿才回京,怎会出现在此?及至看到妹妹手里的小铲子,忙将她唤来身边,怕她再在世子面前淘气。   陆听溪发现兄长身后还跟着江廓,眉心微蹙一下。   她从前还觉江廓尚可,但自打做了那个梦后,她便从他平日的言行里看出了些许端倪,日渐厌恶此人。   不过她暂不打算将之放到明面上。她爹娘对江廓观感颇好,她母亲在梦里不知为何信了江廓之言,打算结亲,她担心现实里重演。   江廓约莫还会再来诓骗说自己是陆家恩人,保险起见,她得伺机揭露江廓的嘴脸。这之前,她不想打草惊蛇。   江廓自称是在桃林外遇见了陆修业,便顺道跟着进来。   “我今日又拜访了两家,才从永定侯府的庄上回来,倒是打探到些许消息,回去细说,”江廓笑得温和,“表妹不必过忧,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我也会尽绵薄之力。”   陆听溪客气两句,心里却想,他跟永定侯府的子弟似乎都是寻常关系,此番跑这一趟,莫非是已经开始往坑里跳,想查探自己母亲的身世?   谢思言一直远远看着。陆听溪几乎是背对着他的,他瞧不见她的神色。但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微抬头跟江廓说了什么,江廓低头含笑,又回了句什么。   陆听溪正要离去,忽觉身后砸来一道烙铁一样的目光,沉沉施压,灼烫似火,似要将她烧成灰。   她一惊回头,却未见异常。目光四掠,便见谢思言已移步陶然亭。见她看来,他抖了抖自己的衣袍下摆。   陆听溪遥遥看到,他袍子上有一片脏污,心里一咯噔。   这不会是她方才拿铲子蹭上的吧?   杨顺见陆修业等人领着陆听溪出了林子,欲言又止:“世子……”   世子方才出门后,一路寻到了沈安的坟茔,但不见陆姑娘踪影。后至桃林散心,倒正碰见陆姑娘。眼下世子还没跟陆姑娘说上几句话,人却被领走了。   “她会回来的。”   陆听溪方才神思不属时被众人簇拥着出来了,如今越想越忐忑,深觉自己不能就这样走了。   谢思言这人最是记仇,眼下祖父状况不明,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出幺蛾子。况且,若真是她弄脏了他衣裳,本就该她去致歉善后。   陆听溪再度寻借口入了桃林。   “自然是你弄上的,”谢思言道,“我来时可是穿得齐齐整整的,你不赔我?”   陆听溪把自己荷包里的银子全部倒出:“实在不好意思,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若是不够……”   “我不要银钱。”   陆听溪一愣:“那你要什么?”   谢思言上下端量她,直将她看得往后缩了一步,才道:“答应我两件事——你不是画的一手好画么?第一件事便是帮我画肖像。”   陆听溪心道这不是难事,一口气尚未松完,就听他继续道:“十幅,画得不好翻倍。”   陆听溪目瞪口呆,他这是要拿去糊墙吗?半夜起来看见满屋子都是自己的脸不害怕吗?   “第二件事,与我结盟。”   谢思言道:“你祖父的事,与朝中局势息息相关,与谢家也有牵系,我要细查这件事。我如今怀疑你二婶与你祖父的失踪有关,但我不便插手,你先留意着你二婶。”   “此事完成后,我还会有事要你从旁协助,你不可推辞。有来有往,若你有难,大可找我,我亦不会推辞。”   “陆老太爷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了结的,你纵为了陆家,也当应下。这是帮我,亦是帮你自己。”   陆听溪暗想,笺纸上前两条提示的指引,难道便是应在此处?   “期限呢?”   谢思言道:“定了亲就作废。”   “谁定亲?”   “我们。”   陆听溪点头。虽然他们也算表兄妹,但他们两个但凡任何一方定了亲事,都不可这般私下议事。   一旁装死许久的杨顺暗暗心惊,他怎么觉着陆姑娘想的和世子说的不是一回事?   谢思言慢条斯理拨弄桌上茶盏:“我找你必是有正事要议,故我若唤你出来,你不可推却。”   对面的小姑娘歪头略一思虑,爽快应下。   倒是顺利得很。   小姑娘言出必行,谢思言不怀疑她的诚意:“那祝我们……合作圆满。”   陆听溪没想到谢思言居然随身带着画具。她本打算改日再画,但拗不过谢思言,只好当场画一幅。   陆听溪执起笔,侧头看了谢思言一眼。   她之所以答应谢思言,原因有三。   ——她想为祖父、为陆家尽自己的一份心。将来祖父归来,恐也不意味事了,那神秘人会出手一次,却不一定还会再出手,提早筹谋总是好的。   ——她要找出那个神秘人。若她参与进来,说不得更易找人。她可以一面襄助解决祖父之事,一面查探。   ——她总觉梦中三条提示是一种不可违逆的指引,那她就顺应而为。   只是,谢思言派给她的差事也太简单了。   谢思言见小姑娘画几笔便出神少顷,道:“我不会将你为我作画的事传出去。”   “我不是在想这个……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他仿似有些不悦:“说。”   “若是此番有人能保下陆家,你觉着会是谁?”京师里,有这等本事的应当是有数的。   “不知。怎么,若有人保下陆家,你打算以身相许?”   陆听溪一怔,这人果然跟从前一样,在她面前说话从来肆无忌惮。   谢思言欲与她说道沈安以死算计她的事,但临了又作罢。   何必搅她。   一个死人罢了,不急。   沈安机关算尽,又惯会装相,最终还是走了那一步。   意料之中。   但沈安可是才死不久,而他这一两年都不在京中,相隔千里。   谢思言蓦地攥紧杯盏。   陆听溪将画好时,谢思言有事暂离。他临走前吩咐说画好了搁到亭中桌上便可离去,又交代:“你暗中留意你二婶的动静便是,旁的不必做。若遇难事,给我传信。三日后未时正,我们仍在此见面。”   陆听溪作画毕,将画放好,正要走,又止步。   谢思言方才一张脸越拉越长,害得她画出来的肖像也透着一股子阴沉,跟别人欠了他千八百万银子没还似的。   不知是否仍对她弄脏他衣裳之事耿耿于怀。她虽已致歉,但似乎应当更有诚意些。   主意打定,她唤来不远处的丫鬟,让她将身上的吃食都掏出来——她出门时总会让丫鬟随身带上各种零嘴,点心、果子、各类糖,应有尽有。   陆听溪将东西摆妥,满意一笑。   她嘴巴挑得很,这些都是她爱吃的,谢思言应当也会喜欢。叮嘱谢思言留下的那个小厮看好东西,少女飘然而去。   半个时辰后,谢思言折返。   阴风乍起,只以镇纸压了一边的画像被吹得立起。   隔着老远,他就瞧见石桌上摆满了各色糕点、果子、糖品,码放得齐齐整整,两边是他方才搁下的两个茶盏,而后排正中央,赫然立着他那透着一股子阴沉的黑白画像。   活像供桌。   再添个牌位就齐全了。   谢思言与自己的黑白画像沉默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0号18点。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明早十点一更。 男生好像普遍发育晚,小学里面一般都是女孩子高,但是到了初高中之后,一般高个子的都是男生了= = 谢思言:等画完十幅,我媳妇就能牢牢记住我的脸了~差点说漏嘴说成“祝我们百年好合”……你说说看,那个供桌一样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作者菌:实不相瞒,这是我们寝室的一个梗,化用在你身上了而已23333333那个梗我能笑几年! 谢思言:我是你亲儿子吗? 作者菌:当然是!不要怀疑!君不见,你的福利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上来就抱上了!   ☆、第四章   归家后,陆听溪见母亲叶氏面色难看,以为是因她回得晚了要训她,正琢磨着怎么躲过去,就听叶氏道:“淘淘这阵子还是少出门的好,以免碰上什么浮浪之人。”   淘淘是陆听溪的乳名,叶氏看她幼时总淘气捣蛋,遂拟了这个乳名。陆听溪的父亲听后大赞,说淘淘者,水流貌也,和乐貌也,寓意极好,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陆听溪即刻懂了母亲的意思。   祖父出事后,陆续有几户勋贵家的孟浪子弟着人来传话说,若陆家肯以她的亲事为交换,他们便可请家里帮忙疏通打点,陆家将人全轰了出去。今日怕是又来了一拨。   不过再过阵子这帮人就该消停了。她听闻遣媒来陆家无理取闹的子弟无一例外遭了秧,不是被自家老子打个半死,就是出门摔断腿,邪乎得很。   “你廓表哥今儿还劝我不必忧心,说你祖父这事不日便能平息,但愿借他吉言。”叶氏叹道。   她将女儿拉进怀里,抚着她的背脊:“虽说你再过两年才十五,但娘也帮你留意着。等你祖父这事过去,娘便帮你仔细挑挑,必定给你选个顶好的夫婿。”   叶氏低头一看,见女儿面上全无羞赧之色,显是又神游天外去了,神色一僵。   她这女儿和别家姑娘不一样。别家姑娘瞧见俊美少年郎都是含羞带怯,她家女儿偏偏无动于衷。她犹记得有一回,淘淘正坐在园子里对景作画,家里来了贵客,内中有个样貌风流的公子,是永定侯府世子,府上几个姑娘都挖空心思露脸儿,淘淘倒好,跟人家行了礼就该做甚做甚。后头终于从椅子里起来,却是上前说人家挡了她的视线,请人家去别处看景去。   她至今都记得永定侯世子当时那神情。   叶氏叹息,罢了,女儿年岁还小,兴许过几年就开窍了。   陆听溪一回到物华院,就开始给甘松和檀香两个丫头交代差事。   “姑娘让奴婢们盯着二太太?”甘松满面不解。   陆家统共三房,她们太太是长媳,底下的二太太和三太太虽则平日里和太太偶有龃龉,但大面儿上过得去,三个房头也算是相安无事,近来没听说二房和大房这边有甚冲突。   “你们盯着便是,旁的不需知晓。”   檀香与甘松一道应诺。檀香便是今日跟随陆听溪入桃林的丫鬟。她站得远,不知究竟,但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她只是有些为自家姑娘着急。京城上下怕是没有不想嫁给谢世子的千金闺秀,陆家和谢家有一层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关系,关系不硬,但能和谢家有这层牵扯已是羡煞旁人了,她家姑娘又生得玉人一样,还和谢世子有些交情——在她看来,互为对头也算交情。何况谢世子只是嘴上不饶人,实则并未为难过姑娘。   若她家姑娘多留个心眼,未必就入不了谢世子的眼。要是嫁给谢世子,她家姑娘往后在这京城里就能横着走了。   亦且,谢家乃朱轮华毂的百年豪门,家中金山银山几辈子都花不完,姑娘若做了谢家少奶奶,且是富极贵极,京中那些千金小姐怕都要眼红得滴血。   陆听溪却在为祖父暗祷。   祖父自该逢凶化吉,否则好人没有好报,岂非没了天理。   祖父虽居高位,但自来耿介,仁泽广被。有一年雪灾,祖父往京师周边诸县赈济,见百姓房屋坍塌,夜宿雪地,而朝廷的赈济银迟迟不下,当即将自己在附近添置的庄子并两处宅邸让出来,给灾民安置,又自掏腰包多设了几处粥厂,保障百姓得以果腹。   祖父对家中男孩要求严苛,贯来不苟言笑,对女孩却颇亲和慈爱,祖母常打趣说,在祖父那里只有女孩儿是亲生的,男孩儿全是捡来的。   约莫因着她是最小的孙女,祖父对她颇多偏疼,在她面前时常显出小孩性情,还三不五时塞体己银子给她。此番南下,祖父临行前私下里问她想要什么,他给她捎带,再多带些土产回来。   祖父还说要回来跟他们一起过端午,如今却是归期未有期。   分派了差事,她又开始思量揭露江廓的事。只她累了一整日,实是乏了,沾着枕头就睡着,也没想出个章程来,于是翌日往学里去的路上,继续琢磨。   陆家给姑娘们预备的学堂在外院,她为了活动筋骨,习惯步行一段路,等到了垂花门再坐上软轿。   她预备下抄手游廊时,正遇上二婶刘氏。   刘氏向来心高气傲,又因亲外甥是永定侯世子,觉着自己是妯娌里独一份,对于长嫂叶氏掌家私下颇多微词,也给叶氏使过绊子,但上头有陆老太太镇着,后来倒也收敛着。加之永定侯那边渐渐和她疏淡下来,刘氏只能越发讨好陆老太太。   陆听溪其实至今也不明白刘氏和她祖父的失踪能有何干系,但既然谢思言那般说,她防着盯着刘氏便是——谢思言那样的人,是不屑于污蔑一个后宅妇人的。   刘氏与她搭了几句话,便领着仆妇过去了。陆听溪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刘氏的呵斥声,回头一看,一个丫头瑟瑟跪在刘氏脚边求饶,刘氏似是怕引来众人目光,吩咐身边的婆子将那丫头拽起来,沉着脸去了。   陆听溪收回视线。刘氏今日好像心绪极差。   到得学堂,陆听溪照例温习功课。   她儿时虽然皮,但那是平时,读书作画时,她都乖巧得很,从来按部就班。曾经她年幼无知时还想和谢思言在功课上一较高下,但在她看到谢思言每日要做的堆积如山的功课时,就默默放弃了。   男孩读书是为科举,女孩读书则为养性,增广见识。陆家乃诗礼之家,特特为女孩们也设了学堂,有些不重女孩文墨的家族,不过简单教家中姑娘识得几字,不碍着出嫁后管家便是。   陆听溪很庆幸自己生在了陆家。   府上的姑娘陆续到了。   陆家统共五位姑娘,陆听溪序齿最末。她跟三房的堂姐陆听芝颇为要好,陆听芝行三,活泼好动,甫一来便坐到陆听溪身侧,叽叽喳喳跟她叨念邱先生昨日又多拖了多少工夫才放她们回去。   邱先生是她们的教书先生,年逾古稀,学问极大,常年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再多讲两句”,而后滔滔不绝,至少要说上两刻钟才能打住。邱先生行事一丝不苟,从不怠惰,因着陆听溪功课最好,对她尤为看重。陆听溪昨日出门,告了假,倒不知邱先生又“多讲了两句”。   授课开始。陆听溪正做着札记,忽被身畔的陆听芝扯了一下袖子。   “淘淘,你看邱先生的发簪。”陆听芝做贼似地趴在桌上,小声道。   陆听溪抬头看去,刚要问有什么好看的,就听陆听芝继续道:“你不觉得那发簪像个扳手吗?”   陆听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邱先生今日戴的发簪不知是仿的什么物件,瞧着确实像个小扳手,那小扳手随着邱先生摇头晃脑的举动上下左右在空中画圈,衬着邱先生那张刻板的脸,陆听溪实在没憋住。   邱先生听见这一声笑,扭头看来,肃容训了陆听溪几句,罚她站两刻钟。   一旁的陆听惠幸灾乐祸。   她出身二房,在府上行二,最看不惯陆听溪这个处处冒尖的堂妹,陆听溪倒霉她就高兴。然而乐极生悲,她朝陆听溪挤眉弄眼的小动作被邱先生瞧见了,被勒令站半个时辰。   罚她竟比陆听溪更重。陆听惠心中不服,却不敢违逆。   下学时,邱先生将陆听溪和陆听惠叫来,递来一张字条。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罚得不够。我明日不能来学里授课,你们除却要做我方才布下的那些功课外,另有额外功课——纸上这题面,我后日来时,要看到你们的答释,如若答不出,把整部《论语》抄一遍,抄写务必字迹规整,无一处涂改,否则不作数。”   陆听溪扫了一眼题目。她知道邱先生严苛的初衷是好的,但这题面……邱先生根本没讲过。   陆听惠一回到内院,就奔到陆听溪跟前。   “都是你连累我!告诉你,如果不想抄书,就好声好气给我赔罪,否则你就等着点灯熬油抄断手吧!”陆听惠不忿。邱先生罚她竟比罚陆听溪更厉害,还另行训斥,扰乱邱先生授课的又不是她!   “听二姐这话的意思,似对答题有十足把握?”   陆听惠得意一笑:“那是,你莫忘了,我表兄今日便到。我有处请教,不像你,你能问谁?”   邱先生方才明言,他会知会府上几位老爷少爷,不得帮她们解题,却并未说不能请教旁人。   她还有表兄。她那表兄可是永定侯世子,虽比不得谢家那位惊才风逸的世子爷,但也是学识广博,解题必是手到擒来。   而陆听溪先前可是得罪了永定侯世子,她届时再多加把火,陆听溪肯定讨不来答案。想起这一茬,陆听惠又想笑了。她这堂妹也是个厉害的,先是得罪魏国公世子,后又开罪永定侯世子,还有什么是她干不出的。   陆听溪笑道:“那就祝二姐马到功成了。”言罢便要走。   陆听惠即刻拦下她:“你当真不服软?你可想好了,答不出题有何后果。”   陆听溪忽地回头:“二姐一直让我赔罪,这意思便是,我有错,二姐无错,可是如此?”   “当然!”陆听惠脱口道。   陆听溪点头:“可邱先生方才也罚了二姐,并且对二姐的训斥更甚于对我的,这样说来,二姐的意思便是邱先生错了,处事不公,不分青红皂白乱罚一通。既是这样,我这就去找邱先生转达二姐的意思,邱先生这会儿应当还没走。”   陆听惠听得瞠目结舌,尚未理清这弯是怎么绕的,就见陆听溪竟当真要出垂花门,吓得一把扯住她:“不准去!”   陆家书香门第,最是敬重业师,且不说邱先生听见陆听溪这般说辞会如何恼她,单单是她爹知道了就饶不了她,不扒了她的皮才怪!   “可二姐始终纠缠于此,如此委屈,在场的这许多下人也都听见了,说不得也为姐姐不平。我看还是知会邱先生一声的好,给二姐讨个公道,免得二姐闷出病来。”   陆听惠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却是再不敢摆脸色,当下堆出笑,跟陆听溪赔不是:“五妹妹消消气,姐姐求你了,方才是姐姐不好,妹妹莫与我计较……”又忙忙叫丫鬟去她房里取点心,“姐姐前儿才得了两盒酥油蚫螺,全给妹妹送去,就当赔罪了,妹妹千万收下……”   好话说了一箩筐,嘴皮子几乎磨破,陆听惠才见堂妹转身折回内院来。   等陆听溪一众人离开,陆听惠身边的丫鬟巧喜道:“姑娘当真要将酥油蚫螺都送与五姑娘?”那点心可金贵着呢,姑娘三个月的月钱都买不来一盒,她家姑娘自己都舍不得吃。   陆听惠气闷:“送!”又轻哼,“先让她得意这一时,等后日她答不出题,够她喝一壶。”   陆听惠觉着自己大抵真是流年不利,她盼了一整日也没等着她视为救命稻草的表兄,末了才知,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说,世子来不了了。   陆听惠慌了。她曾拿那道题目去父兄跟前试探,但父兄只道不知,显是不打算援手了,如今永定侯世子又不来,她上哪儿请教去?她总不能携题出门串亲戚求教,她母亲拘她拘得紧。   点灯熬油查了半日书,却是毫无头绪。   陆听惠翻书翻得眼花,末了怒而砸书:“我连题面都看不懂,这题怕是给举子们做的吧!这功课如何交得出!”   刘氏被她嚷得脑壳疼,厉声斥责,让她安生些。   陆听惠噘嘴。她娘近来跟吃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又嘟囔道:“我没处问,陆听溪更是如此。我看她不过面上镇定,指不定而今如何抓瞎呢。她也就是跟我一起受罚的份儿……”   刘氏一笸箩砸在她身边,抬头看赵妈妈进来朝她打眼色,知是永定侯府那边传来消息了,即刻掀帘子出去。   “世子说您这事,侯府那边不便插手,今日便不来了。不过世子有封信给太太。”   刘氏接过赵妈妈手里的物什,对着信封上“姨母亲启”四字和永定侯世子的朱印晃神片刻,微颤着手指拆信。   信上只寥寥几字,刘氏却看了半日。   她立在夜风中,喃喃道:“这事若被老太太和老爷知道了,我可怎么好……”   陆修业得知邱先生给妹妹出难题的事,当即就跑去看了题面。   他有心私帮妹妹,但他发现,他也不会解。   正抓耳挠腮,小厮来报说楚王府的镇国将军到了,老爷叫他过去。   陆修业甚觉惊诧。   沈惟钦此番入京,应当就是奔着和左家的婚事来的,按说纵当真要来拜会,也理该等亲事尘埃落定再来,怎么这会儿就登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1号10点。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晚上七点左右二更。 老师下课时说一句“这道题我再说两句”,我就做好了没有课间直接下一节课的准备…… 谢思言:我怎么感觉我这情敌是来我媳妇跟前刷好感的→_→ 作者菌:→_→ 感谢宝宝投霸王票~   ☆、第五章   陆修业到得前院中堂时,陆家其余子侄也来了。   虽然沈惟钦只是个镇国将军,但到底是王孙,众人万不敢怠慢。   因着沈惟钦之前没有偏帮左家,陆修业对沈惟钦观感颇好,说话格外客气。不过沈惟钦自打进来坐下,就频频走神,跟众人搭话的兴致也不高。   沈惟钦是陆家三房的表亲,三老爷万没想到沈惟钦会在入京后不久就来拜访,正要叫自己两个儿子去伴客,却见沈惟钦突然起身,提出要陆修业带他出去走走,三老爷只好派了陆修业去。   沈惟钦出了中堂,就在陆修业的带领下去了后头新葺的园子。   沈惟钦眸中的困惑之色越发深浓。   两月前,他从混沌中醒来。据脑海涌流的记忆来看,他是楚王之孙,武陵王的异母弟弟,已被授了镇国将军,当时正重病昏死。这具身体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醒来后羸弱不已,养了好一阵子才转好。养好了病,他就与母亲李氏赴京,跟左家议亲。   但他心中总有个模糊的念头,他并不是沈惟钦,真正的沈惟钦已在那场大病中身死,他只是因缘际会下接替了沈惟钦的躯壳而已。   因为他脑中还残存另一份记忆,一份与沈惟钦全不相干的记忆。那记忆里只有学识部分是明晰的,旁的都太过稀薄,他一时无法拼凑。   在先前入京途中无意间瞧见陆听溪时,他一颗心竟骤然紧缩。眼下来到陆家,那种诡谲怪诞的错乱感再度袭上心头。   他似乎丢失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这一认知令他格外躁郁。   陆修业也是满心疑惑。他听闻沈惟钦性喜招猫逗狗,以为是个学业荒疏的,但他方才与之一番攀谈,却觉这人倒似学问极好。   陆修业一面感喟传言不可信,一面跟沈惟钦搭话:“那日途中相遇,是给我那伴读扫墓归来,又另有旁事,叙礼匆匆,您莫见怪。”   他见沈惟钦只是出神,又掏出邱先生那道题面给沈惟钦看:“您受累,看看这题目可会解?”   原也只是随口一试,却不曾想,沈惟钦看罢后,只略一顿,点头道会。   沈惟钦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原本的沈惟钦读书上头确实稀松,这份关于学识的记忆显然是不属于沈惟钦的。不过他原就不打算伪饰成原来的沈惟钦,只将自己的变化推诸大病上头便是。   陆修业喜出望外,问过解法,别了沈惟钦,径去寻妹妹。   “我特地让他解得浅些,妹妹仔细琢磨琢磨措辞,届时就能瞒天过海了,他不会告诉邱先生的。”   陆听溪摇头:“邱先生出题时就已料到我们单凭自己解不出,我说这是我想出的未免太假,邱先生不会信。邱先生特出难题,不过是想让我们受点难为而已。先生说解不出要罚抄《论语》,但多久抄完,他老人家可没说,若是三月抄完,那便轻省得很。”   “之所以不把话说死,是因要看了我们届时交上的功课再做定夺。说不得我将旁人的答法占为己有,邱先生会罚得更狠——我也不会做这等窃取他人智识之事。”   陆修业一拍脑门,他怎就没想到这些。   “不论如何,你总算能交差了,”陆修业见妹妹这里的点心一如既往的新鲜别致,食指大动,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若是沈安还在,哪有这么些麻烦,直接问他便是。”   沈安当年本只是个街面上流浪的乞儿。说是乞儿,也干坑蒙拐骗的勾当,就是个混子。有一回犯到他们兄妹手上,他本要将之绑了送官,谁知这厮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竟油滑得很,冲到他妹妹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惨,并表示自己往后一定痛改前非,端正做人。   他妹妹那时才五岁,最是好骗,一时可怜他,非但让他将之放了,还给了人家十两银子。结果不出半年,他们再度遇见了这个混子。   此时的沈安却是奄奄一息。他满身血污,趴在陆家的马车前,求他们救他。他知这混子不会轻易改过,果然,打听到沈安是因为顺了人家几个包子才被打成这样。他对这屡教不改的混子嗤之以鼻,命人将之撵走。   沈安故技重施,瘫在他妹妹跟前泪流成河,哭得撕心裂肺,声声唤着“善心的小姐”,求她大发慈悲。   他妹妹盯了沈安片刻,问他好手好脚的,为何不寻个正经营生,非要做鸡鸣狗盗之辈。   沈安见这回哭惨不奏效,索性不装了,抬头讥诮道:“大小姐,您是说‘何不食肉糜’么?”   他当时还觉着新鲜,合着这还是个有学问的混子,还知道晋惠帝那典故。   沈安伤得极重,此刻变了脸,凶相毕露,竟生生透出一股子阴狠劲儿,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激言挖苦他们兄妹一番,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他妹妹却突然提出可在陆府给沈安找个差事,问沈安是否愿意去陆府当差。   他至今都记得他这玉人儿似的妹妹绷着小脸,用甜甜糯糯的嗓音认真说:“我要证明给你瞧,你说的是歪理,你能用正经活计养活自己。不过,若你到了我家再敢行不轨之事,我就把你绑了送衙门,你往后就住牢里,一辈子别想出来。我说到做到。”   随后沈安去了陆家前院,做些杂活儿。他自称自记事起就没名字,沈安这名字还是他妹妹取的。本是要赐他陆姓的,但沈安不愿。   后来沈安做了他的书童,再后头,妹妹无意间发现沈安耳濡目染下,学问竟比他的还好,就禀了父亲,让沈安也一道听先生授课,做了他的伴读。沈安未签卖身契,为让他能参加科考,对外只说是陆家一个远房亲戚。沈安先前已得了秀才的科名,今年本是要下场考秋闱,先生也说他但凡考了就必中,却不曾想竟就这样死了。   陆修业此前极不待见沈安,总担心他故态复萌,但沈安到了陆家后竟当真改邪归正,最终还为救他妹妹死了。   那样的罔顾生死,那样的鲜血淋漓。   也是个知恩的。   陆听溪听他提起沈安,叹息一声,又嘱咐他好生招待沈惟钦:“这位沈公子虽不得楚王欢心,但楚王一系子息单薄,指不定沈惟钦能有大造化。”她不好径直告诉兄长沈惟钦将来很可能成为楚王府世孙,承袭楚王的爵位。   陆修业点头道知道,又揶揄道:“妹妹既这般想,先前怎没饶过左姑娘?那位可是沈惟钦未来的未婚妻。”   陆听溪不以为意:“沈惟钦若是个不讲理的,有左婵在,不论我如何对她,他对我都没好脸。再说,我从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   交功课的日子和谢思言定下的日子冲突了,但陆听溪不好再度告假,横竖是未时正见面,下午不必去学里。   但她出门前被陆听惠拦住了。   “你究竟是自何处得的解题之法?”   陆听惠不可置信地盯着堂妹。她这堂妹昨日根本没出门,究竟问的谁?   她本以为今日陆听溪要和她一起倒霉,谁知陆听溪竟不慌不忙交了一篇词翰双工的文章上去,说是请教了旁人后做的,邱先生连连点头,非但赞她文章做得好,还对于她的诚笃赞不绝口,让她们都要以之为楷模。   她却因没能交出功课,不仅新账旧账一起算,还被勒令在半月内将誊抄好的整部《论语》交上来,否则另有惩罚。   陆听惠只觉眼前一黑。她于练字上多有懈弛,若是规整的小楷,一个时辰最多也就写一百多个,而整部《论语》一万多字……   她这半月怕是不必睡了。   陆听溪笑嘻嘻道:“二姐再送两盒酥油蚫螺,我便告诉二姐。”   陆听惠险些气个倒仰。   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桃花开得烂漫。   陆听溪想法子甩开仆妇,一路小跑到陶然亭时,却见林峦凉亭间不见一人。谢思言极其自律,按说不会晚到。   茫然四顾之际,忽觉头上一道大力袭来。   陆听溪悚然一惊,扭头就见谢思言长身立在她身后,正若无其事收回手。   陆听溪抱住脑袋:“你是不是想把我按到地里灭口?”   “灭口?你是说你把我裤子……”   陆听溪恨不能堵了他的嘴:“不许说那回!我是说你掉水里那件事!”   谢思言径直越过她往亭子去:“说了很多回了,我那是看书看入迷了才掉下去的。”   “我才不信。”   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她跟谢思言熟稔之后,有一回,她一时兴起,去城外湖里摘莲蓬。小舟晃荡到湖心时,扭头见有个半大少年正倚在水榭栏杆上看书,定睛一瞧,发现竟是谢思言,当即隔着一汪湖水唤他一声。   谢思言抬头看到碧波春水中央的她,一怔,盯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颔首回应。   她回头继续摘莲子。正在兴头上,却听身后扑通一道坠水声,惊而回首,就看见方才还好端端立在水榭里的少年竟掉进了水里。谢思言所学甚博,泅水是早就会了的,不等她让人划船去救人,他就自己爬上了岸。   她再仔细一瞧,少年方才侧倚着的栏杆居然断了。   她跑过去见他无事,笑嘻嘻问他是不是垂涎于她新摘的莲子,看得入神才掉下去的。他说是栏杆年久失修,自己看书专注过甚,未留意到那栏杆松动,这才落水的,说罢扭头就走。   陆听溪觉得他八成是用看书入神来遮掩自己落水这件尴尬事。   最初不熟时,她觉着他这人极其冷漠,后来她帮过他一回后,熟稔起来,又发现他有时还不讲理。譬如有一次元宵灯会,她偶遇一表兄,那表兄给她补赠伴手礼,她正跟人家道谢,谢思言突然冒出来,三言两语把人家讥走,又趁着人多,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走,劈手夺过她的匣子,打开看了,冷笑一声,说这礼太寒碜了,捏着匣子就走了。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小小年纪不学好,恩将仇报,嘴巴还毒。   听了陆听溪这三日的观察所得,又问了陆家近来状况,谢思言道:“你祖父失踪的直接因由是刘氏的走口。若非如此,你祖父不会这么快出事。刘氏虽是无意间推波助澜,但却是撇不清的。对方还缺一封你祖父的信,刘氏兴许会被人威胁去偷取。一旦对方得手,就有些麻烦。”   “为今之计,当揭露刘氏行径。据我查探分析,对方会在几日后的上巳节与刘氏见面,交代窃信之事。届时你依我交代,引太夫人去看便是。”   他微调坐姿,慢敲石桌:“上巳正是花明柳媚的时节,届时山花遍开,景色大好……正宜游春。那日,男女皆出门踏青饮宴,你须与我一道,一定记得作速过来。”   陆听溪点头。谢思言果然想得周到,上巳人多,确易生变。倒辛苦他跑一趟。   她思绪又转。   陆家的转机快来了。上巳节时,那个暗中保陆家的神秘人已经出手,孙懿德到时会出面斡旋陆家之事。江廓若是打算冒领功劳,那时就该有苗头了,她可以顺道让江廓露出狐狸尾巴。   再者,那个暗保陆家的神秘人一旦出手,便有迹可循,她可以开始探查了。   见对面的小姑娘走神,谢思言皱眉,问她在想甚。   陆听溪掩饰几句,见谢思言不信,又说起先前邱先生给她出题、沈惟钦解题之事。   本只为岔题,却见谢思言面色瞬时阴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1号18点。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明早十点左右一更。 醋缸翻了。 男主和沈安后来的性情与幼年时相比都有所改变,都和小溪宝宝有关。 “何不食肉糜”用的就是晋惠帝那个典故,典故如下(引自百度百科): 有一年发生饥荒,百姓没有粮食吃,只有挖草根,食观音土,许多百姓因此活活饿死。消息被迅速报到了皇宫中,晋惠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听完了大臣的奏报后,大为不解。“善良”的晋惠帝很想为他的子民做点事情,经过冥思苦想后终于悟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曰:“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百姓肚子饿没米饭吃,为什么不去吃肉粥呢?)   ☆、第六章   谢思言眼眸幽邃晦暗:“你为何不来问我?我不是说了,若遇难事,给我传信?”   “用不着那么麻烦。”她知道只要她态度端正,邱先生必会放她一马,所以并不如何发愁。她与谢思言到底一年多没见,如今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虽然再见仍是熟人,但不好再如从前那般随意。   谢思言何等通透之人,只一眼就看穿了少女的心思。他绕到她跟前,缓缓俯身,盯住她的眸子。   他一双眼睛幽沉如深渊,深渊之下似有狂暴劲风暗涌,裹挟激荡情潮,摧枯拉朽,咆哮着、嘶吼着,似要冲破禁锢。   陆听溪心中一跳,有一瞬竟觉自己要被吸入这无垠的深渊,不由后缩。   少女柔嫩得宛若枝头含露藏蜜的蓓蕾,肌肤奶白腻细,瞳仁乌黑明净,纯澈如稚子,内中映了他的身影。   愈是素丝无染、纯净无暇,愈能勾出男人心底最深、最邪的欲念。   男人一把扣住少女小巧的下巴,迫她抬头与他对视:“记住,下回遇事定要想到我。不要另寻旁人,更不要自己扛。这回就算了,再有下次……”他声音渐低,没有言尽,眼眸更深。   指腹触感柔腻细滑,娇比蕊瓣,直如轻羽,搔得他心下躁动。   他及时收手。   方才捏住的地方竟泛起红来。他实则并没用力,少女肌肤竟娇嫩至此。   他伸手想给她揉揉,小姑娘却已兔子似地弹跳开。   “你做甚?还以为你在外求学回来转性了,没想到还是从前那个德性,仗势欺人。”陆听溪气鼓鼓瞪他一眼。   少女瞪视时,杏眼溜圆,明明生得粉妆玉琢,却偏努力做出一副凶狠模样,跟儿时毫无二致。每每此时,谢思言总想起炸毛的奶猫。   他至今都记得,小姑娘那回帮了他之后,又偷偷跑来看他,给他带吃食。当时她才六岁,看他低头不语,以为他在哭,忙伸出犹带肉窝窝的小手,一下下拍他的肩,奶声奶气鼓励他振作,还说自己是京中一霸,往后可以保护他。   当年那种境况,会冒险来看他的怕是只有她了。   他无论何时都忘不了那只横在他肩上的小爪子。   “我这人心性最是如一。你不总说我不仅霸道,心眼还小,嘴巴又毒,我觉着这考语十分中肯。”   陆听溪嘴角暗抽。那明明是寒碜他的,他怎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为何纠缠于此,谁解的题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   “为何?”   “你寻了旁人帮忙便会欠人情,欠了人情则有勾缠不完的事,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少一事是一事。论起来,我也是你表哥,又与你缔盟,你问我也合情合理。”   陆听溪默然,他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商议罢上巳之行,又给他画了一张画像,陆听溪辞别离去。   谢思言的目光牢牢钉在少女背影上,拳头攥起,眸底有幽火窜动。   陆听溪到得大门外时,正遇上江廓。   江廓问她去了何处,陆听溪道:“去寻入画之景,画写生。”   恭维她几句画技精进之流的话,江廓声音稍低:“陆老太爷的事,这几日就会有转机,出面斡旋的是户部尚书孙大人,表妹再耐心等等,上巳左右应该就有消息了。我这里先与表妹说一声,以免表妹忧思挂怀。”   陆听溪瞥他一眼。   这厮似乎已经开始为窃人功劳做准备了。   江廓又说自己那里有几样别巧的点心,一会儿给她送去一些,陆听溪直道不必。   绕过影壁,二人分开。江廓目送陆听溪的软轿往内院去,眼神晦暗不明。   他那日去谢家实则只打探到了些许风声,并无有用的消息。随后他又跑了几家,依旧收获不大。但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手下偶然间发现户部尚书孙懿德秘密会客,他费了好大劲才探查到孙懿德打算出面斡旋陆家之事。   陆家既然不会倒,他就不必撇清关系了,他还真有些舍不下陆听溪。   他觉得他可以钻个空子,告诉陆家人,是他劝得孙懿德出山。他看出孙懿德无意揽功,那么他只要说服孙大人帮忙,这事便可成。   他揣测这位孙大人是出于对朝局的考量才肯出手,和他没有利益冲突,可以一赌。   他近来已开始筹备了。   不揽下这份功劳,他很难娶到陆听溪。陆听溪是长房夫妇的掌上明珠,娶不到陆听溪,他不可能得到陆家的全力帮持。他家中兄弟多,他若再不好生为自己谋划,这辈子何时才能熬出头?   待他娶了陆听溪,纵然陆家发现被诓,木已成舟,陆家也是无可奈何。   另有件事,他也一直在查。如若这桩事坐实……将来哪怕陆家发现被骗,也不敢吱声。   鹭起居书房里,杨顺见世子面上始终水静无波,颇觉诧异。世子暂不传扬是一回事,可能要被鸡贼小人抢功又是另一桩事,世子怎半点不急呢?难道不怕陆姑娘因此事对江廓转了态度?   谢思言正在摆弄陆听溪给他画的肖像。陆听溪为他画的画像,裱起来才好。   以象牙紫竹为杆,以珊瑚玛瑙为轴,以云缎精绫包边,她画多少他裱多少。   只是不能再跟什么糕饼果子糖摆在一处了。   “退下吧。继续盯着江廓,有事报我知道。”   江廓自以为聪明,却不过是捕蝉的螳螂。   才将画像收起,就有小厮来传话说国公爷让他过去说话。   谢思言微哂,他爹心里总惦记他的亲事,这怕是想让他上巳节那日去相看姑娘。他可没工夫。   近傍皇城的景丰胡同内,桃杏滋阜。   沈惟钦望着面前待开的西府海棠,又往池子里抛了把鱼食。   李氏见儿子半晌不语,急道:“你不去左家解释也成,上巳那日,你往城北的大隆福寺去一趟,母妃打探到,左家女眷往年上巳惯常是往那里进香的。你见着左姑娘,说几句软和话,你模样生得好,见今学识也有了,左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不去。”   李氏气得拿指头隔空戳他:“你是想气死我!娘把路都给你铺得好好的,你说毁就毁!”   她这儿子两月前得了一场大病,药石无灵,她几乎哭死过去,日夜求神拜佛。不知是否她诚意感动上苍,后头她儿子居然又醒了。这之后,儿子就古古怪怪的,连蛐蛐儿也不斗了,竟开始专心举业了。不过两月光景,进益神速,宗学里的先生说她儿子怕是举人也考得。   儿子因祸得福,她觉着是神灵垂怜他们母子。她不过是郡王府的次妃,儿子先前又不成器,母子两个都不得郡王待见,在府中处境艰难。后头郡王没了,府中嫡长子——阿钦的嫡兄沈惟裕承袭了武陵王的爵位。沈惟裕厌憎他们母子已久,府里更没了他们的立足之地,她公爹楚王更是不管这些事。   她想起早年她娘家与左家有些交情,曾口头定过娃娃亲,这便急急带着儿子赴京议亲。议了亲,去宫里报过,便能过礼了。   她和阿钦如今都还住在武陵王府,她不想镇日看人脸色,打算等阿钦和左婵成婚后就搬出去。适逢新政,宗室子弟也能科举入仕,等儿子考出个名堂来,再让左家在官场搭把手,还怕日子不好过?   她打算得好,但架不住儿子给她拆台。她和儿子并非同日入京,后来才知她儿子办的好事。如今想来,儿子当时根本就是故意为之,否则若真想结亲,哪会说出那等话。   李氏想想自己的不易,悲从中来,拉着儿子哭道:“娘可只你一个儿子,往后就指着你过活了,你为何跟娘过不去……”   “闭嘴!”沈惟钦突然冷声道。   他到底忘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人,任他想得头疼欲裂,仍是记不起。   李氏吓得一哆嗦,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儿子。   “上巳节我会出门,但不是去见左婵,只是散心。再就是,我不会娶她,母亲不必再提。”言罢,沈惟钦转身离去。   上巳节前一日,陆听溪去给祖母请安时,没瞧见二婶刘氏,问了祖母,方知刘氏称病未来。   翌日,陆家众人结伴动身。   陆家的转机终于到来,诚如陆听溪梦境预示的那般,上巳节前孙懿德出面斡旋。   陆老太太本不愿出来,但听闻此讯,心中稍宽,欲去庙里还愿,遂同行。   陆家此番轻车简从,女眷分坐两辆马车,老太太和三个儿媳乘一辆,府上五位姑娘乘一辆马车。   陆听芝仍对那天害得陆听溪被邱先生罚站耿耿于怀。她当时本想站出来为小堂妹担责的,但小堂妹暗里抛了个眼色,她怕自己弄巧成拙,只好作罢。   “不成,我还是过意不去,等待会儿到庙里,我多给佛祖磕几个头,保佑淘淘……”陆听芝卡住,扯扯堂妹的衣袖,“诶,淘淘有什么心愿?”   陆听溪道:“祖父平安归来。”心愿只有一个,近来要做的事倒是不少。   “除此之外呢?”陆听芝突然凑近,揶揄道,“比方说,找个如意郎君?”   陆听溪惦记着她与谢思言的计划,正巧车队停下休整,起身:“听说祖母那里有糖蒸酥酪,我去蹭一碗。”   等陆听溪下去,陆听惠掩口轻笑:“五妹妹莫不是羞赧了吧?”陆听溪那个性子,根本不会为自家婚事谋算,还不是要靠着她大伯父大伯母操心。姑娘家还是要自己多为自己打算,哪能全靠爹娘。若手段高明,入了一等豪门公子的眼,高嫁也不是难事。   女孩家会投胎只管前头十几年,后面大半辈子要想过得风光,还得会嫁。   陆听惠见无人搭腔,自己还被大姐眼含警告瞪了一下,讨个没趣,悻悻闭嘴。   陆听溪正被陆老太太拉着说话。   “真是没想到,孙大人会出手。”   陆老太太至今想起仍觉不可思议:“孙大人还告诉你父亲说你祖父性命无虞,只是被人扣下了,锦衣卫自会寻见人。”   陆听溪却知道,孙大人背后另有其人。   刘氏陪坐一旁,神思不属。   陆听溪眼角余光扫她一眼,将话岔开。   老太太还愿之处是大隆福寺。抵达后,陆听溪顺势搀住祖母:“我不跟三姐她们走一处。三姐方才打趣我,我跑了,如今过去,少不得一番调笑。”   陆老太太看着嘟嘴的孙女,轻点她额头:“你个皮猴,也有今日!”   一众仆妇簇拥下,祖孙两个说笑着往山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2号10点。 沈惟钦每天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第七章   陆老太太还愿毕,被知客僧引去客堂休憩,陆听溪在旁陪侍。   她惴惴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将客堂内两个丫鬟支走,上前唤醒陆老太太:“祖母,孙女有事要禀。”斟酌着措辞将刘氏之事简略说了一说。但为了隐去谢思言,只说自己是无意间发现刘氏行事诡异,担心里头掺着利害关系,特禀与祖母。   陆老太太听陆听溪讲罢,又想起刘氏近来的诸般异常,沉了脸:“她人在何处?”   “孙女斗胆,已先着人盯着二婶。等二婶去赴约,便可领祖母去。”   她先前以为谢思言是要让她设计将祖母引去,谁知他让她提前跟祖母禀明,但要隐去他。   他当时说:“我见过太夫人几回,太夫人精明强干,你若设计引太夫人过去,太夫人当时无暇细想,但事后必会洞悉你是有意为之,难免心下不快,于你不利。直言最好,如此还能显出你对她老人家的倚重。”   “人总如此,不经心也就罢了,一旦被人点拨某人如何如何,平日里那些当时不在意的小事,也会被串起,自成依据。故此你点到为止便可,不必多言,太夫人自会懂。”   她觉得他十三就能中举是有道理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前觉着江廓不过功利心重了些,但自打做了那个梦,却越发觉他人品低劣早就有迹可循。   刘氏借故别了两个妯娌,又甩开几个丫鬟,只带了赵妈妈出来。主仆两个一路避着人,做贼一样。   “太太不能总被人牵着鼻子走,”赵妈妈小心顾盼,低声道,“要不就照实跟老太太说……”   刘氏咬牙:“不成,得瞒住!依着老太太那性子,若是知道了,不吃了我才怪!不说老太太,就是二爷也不会放过我……我要强了半辈子,可不想被人把脸皮按到地上踩,尤不想在叶氏跟前落了脸。我打进门起就样样跟她比,不想让她看我笑话。”   “我只去看看,看那程家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不论如何,今日尽力了结此事。”   赵妈妈长叹,这事哪会这样轻易了结,太太不陷得更深她就念佛了。   约见的地方在后山的密林。刘氏到了后,等待一刻钟,就见一个穿戴不打眼的丫鬟如约而至。这丫鬟就是程家夫人吕氏派来的。   刘氏尚未说出自己来时想好的说辞,就听那丫鬟要她去偷取陆老太爷书房里的一封信。刘氏面色一白:“你们简直得寸进尺,这我可不能应!”   丫鬟笑道:“刘夫人,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若不拿来信,自有人将你那些烂事捅到陆家太夫人跟前,你自家掂量掂量。”   刘氏思量少刻,捏着手道:“好,但这是最后一回了,往后咱们两不相干。否则我拼着被婆母知道,也不会再被你们拿捏!”   丫鬟道:“使得,我家太太也是这般说——限期两日,夫人可要紧着些。”   那丫鬟转头要走,被刘氏出声叫住。   “我公爹究竟能否活着回来?”   丫鬟回头笑道:“瞧不出刘夫人还待公婆至孝。我不过一个下人,哪里晓得这些。”言罢便走。   刘氏自顾自冷笑:“我不过是怕老爷子死了,妨碍二爷的官路。老爷子跟老太太一个做派,我懒得计较他的死活,不累及子孙便是好的了。”   陆老爷子死在外面才好,老太太也气得一命呜呼最好,她每日在婆母跟前战战兢兢的,也没得着几分好脸色。分了家也好,省得她整日和两个妯娌周旋。怕只怕老爷子这事累及二房。   刘氏想起自己做了多时的受气媳妇,就满腹窝火,正要往附近走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步声。一惊扭头,恰对上陆老太太阴冷的脸。   “合着你平日百般殷勤,心里却这样委屈,还做起吃里扒外的勾当来了,不如我给你寻个清静的地儿静静心?”   陆老太太声音不高,听在刘氏耳中却宛如炸雷,轰得她一个哆嗦,扑跪在地:“婆母听媳妇解释……”   才走到两丈开外的丫鬟听见身后的动静,吓得魂飞胆破,拔腿就跑。   陆老太太没再理刘氏,只对身后赶来的家丁沉声道:“追!”   接应的马车就在林外不远处,那丫鬟一路奔命,但到底跑不过身后那群壮丁,在将出林子时被一把揪住。她挣扎片刻见逃脱无望,突然扔了个旗花出去。   陆听溪铺了个垫子,扶祖母在石台上坐下,扫了眼地上跪着的主仆。   方才刘氏背对着他们,一旁的赵妈妈也是满心惶惶没瞧见他们,被逮了个正着,她也才知道原来刘氏的怨气这样大。   刘氏慌得痛哭失声,跟老太太解释说她不会当真去窃信,只打算先将他们搪塞过去,又说自己是一时糊涂才瞒着此事,请老太太宽恕。   老太太始终不作理会,也不说如何处置她。   不多时,家丁们拖着方才那丫鬟的尸首回来:“太夫人,五小姐,这婢子服毒自尽了。”又说了她死前扔旗花给同伙报信之事。   陆老太太紧皱眉头:“去四下里巡视一番,她的同伙应当并未跑远。”   陆听溪道:“孙女先扶您回去。”   回到客堂,陆老太太倦极,陆听溪服侍祖母歇下,出来后并未去寻叶氏,转了个方向。   负责接应那丫鬟的车夫甫一瞧见旗花便知坏了事,掉头便跑,要赶去给女主子报信,又怕有人跟着,有意七拐八绕胡乱赶车狂驰一通,始终没见有人追上来,长出口气,这才调了头,往西南而去。   石景山位于大隆福寺的西南方,两地颇有些距离,但同样人烟凑集。   程家太太吕氏正端着得体的笑和一众官家太太说话,丫鬟春碧忽然急急奔来,附耳低语几句。   吕氏一顿,口称临时有事,和女眷们含笑辞别,一转头就变了脸。   “兴达人呢?”兴达便是负责接应的车夫。   “在那边林子候着,”春碧满面忧色,“夫人您看……”   “慌什么!他们又没逮着活口,届时纵然刘氏出来指认,咱们一口咬定她是血口喷人就是,老爷可都布置得妥妥当当的,不会有错儿。这回被陆家识破了,老爷怕是还得再想旁的法子。”   春碧连声应道:“太太说的是。”   吕氏虽则稳了心神,但事情办砸了,她回去后没法交代,心里恼火,瞧见兴达,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确定陆家那边没抓住把柄,到底松口气,正要让兴达滚下去,陡然听见身后传来一抹少女娇音:“吕夫人怕是要失望了。”   吕氏一僵,扭头见一粉裳少女远远而来。   竟是陆家五姑娘。   吕氏嗤笑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陆家没人了?竟让个小女孩儿来。就凭你也想奈何我?”   陆听溪道:“自然不止我一个。吕夫人方才的话我可都听见了,吕夫人打算如何?”   吕氏蔑笑,不以为意。   “吕夫人这般施为,难道不怕祖父一事解决后,陆家抽出手来回敬程家?”   吕氏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可真是个天真的女娃娃,满京都知道我家老爷的业师是礼部侍郎陈同方陈大人,陈大人背后又有勋门巨室,陆家撬得动?”   立在不远处林边高地的谢思言冷笑着看吕氏。那陈同方算个什么东西,吕氏竟也当面大旗扯起来。吕氏之夫程瞻更不值一提,不过是陈同方手下的一条走狗而已。一个蠢钝毒妇,瞧那股乱吠的张狂架势,怕是嫌自己命太长。   谢思言接过杨顺递来的披风披上,正欲过去,忽见另一队人马朝这边靠近。   李氏跟不上儿子的步子,眼看着时至下午,咬牙紧走几步拽住儿子:“你今儿若不去大隆福寺,娘回去就绝食!”   “这个时辰纵然赶过去,左婵怕也走了,母亲安心在石景山这边看景岂不是美事。”   李氏恨得牙痒痒,正要唤左右护卫押儿子上马车,却见儿子忽地顿步。   沈惟钦几乎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如画林峦间的粉裳少女。   正是花明柳媚的时节,少女肤光胜雪,宝髻堆云,俏生生水灵灵,往那里一站,竟然硬生生压了这三月绚烂淑景。   那种怪异之感再度袭上心头。   然而他才提步朝少女走去,斜刺里突然飞来一块石子,他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砸到脚踝,再抬头,一道高大人影已往少女那边去了。   “上巳节就是热闹,”谢思言大步上前,将陆听溪挡在身后,“吕夫人真会凑趣。”   满京仕宦没有不认得谢思言的,吕氏有幸见过一两回,眼下见这位平日根本搭不上话的少爷突然而至,又这般言辞,生生愣住。   “陆家之事不劳吕夫人操心,吕夫人有这工夫,不如操心一下程瞻。”   吕氏面色僵硬:“世……世子这是何意?”   “你让程瞻自己琢磨。再有,下回还是莫要搬出陈同方出来唬人了,吕夫人也不嫌现眼。”谢思言冷嘲。   寥寥几语,却让吕氏白了脸。   陆家跟谢家沾亲带故,但因不算亲厚,这两年又疏淡下来,外人也就没当回事。但这位谢少爷是出了名的横,陆家到底也和谢家有几年交情,约莫在谢少爷眼里,蔑视陆家就等于蔑视谢家,今日被他撞见,自然不会放过她。   想通这些,吕氏暗道倒霉,忙忙跟陆听溪致歉,又赔笑向谢思言表示这都是误会,方才的张狂再不复得见。   “吕夫人欲窃家祖之物,也是误会?”陆听溪从谢思言背后钻出。   原本他刚挡在前头时她就要出来,却被他借着阔袖的遮掩拨着脑袋给按了回去。   谢思言朝左右侍从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人押住吕氏往林深处去,谢思言随后亦往。   低头看了眼跟随在侧的小姑娘,谢思言道:“这回怎没穿那件黄衫?就是我归京那天你穿的,袖缘绣了灵芝的那件。”说着话,不露痕迹扫了一眼自己披风上的鹿献灵芝纹样。   “我这件不好看?”陆听溪舒臂,打量自己这身绣腰襦。   “好看。”   “那你为何忽有此问?”   “古谚有云,春日宜穿灵芝纹。”   陆听溪暗叹果真是自己读书少,竟从没听过这条谚语。   被强按在地上时,吕氏以为谢思言打算将她就地处决,战栗不已,连连求饶。   谢思言冷眼睨她:“写两份供词,我说你写。”吩咐侍从递笔,开始陈说供词内容。   吕夫人听得直冒冷汗,她若当真写了,就是授人以柄,与杀她何异!   谢思言对于吕氏的痛哭求饶无动于衷,只把玩着手里的紫檀雕花卧足印泥盒:“亏得吕夫人挑的僻静处,今日夫人倘葬身于此,也是悄无声息。我听闻程大人近年越发不待见你,你这般为他跑前忙后,实则是想博他欢心吧?你想好了,你死了不过是为旁人腾地方。我的耐心委实有限,你好生斟酌。”   吕氏脊背发寒,惊恐望着面前眉眼冷若修罗的男人,瑟瑟不已。   她毫不怀疑他敢杀了她。他后头那番诛心之言,她听着更是刺耳。她不懂朝局,不明白谢思言为何要迫她至此。   难道谢家实则是陆家的靠山?这怎么可能,陆家出事后,谢家根本没出面……吕氏惊疑不定。   谢思言非但以雷霆手段取了供词,还扣走了车夫兴达。陆听溪看着吕氏死灰似的面色,暗道这位夫人如今就是第二个刘氏。   她回到自家马车上时,陆修业才跟身边几个官家子弟辞别。   他奉祖母之命赶来堵人。到了地方,偏巧遇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家的公子,一时被缠住无法脱身,妹妹说担心人跑了,便先带着家丁赶了去。   兄妹两个回到大隆福寺时,已是申时。   陆听溪折返客堂的路上,迎面瞧见左婵母女和江廓。   江廓正跟左家公子说话,转头望见陆家兄妹,即刻拜别左家人,快步过来。   “过几日有一场文会,是孙先生办的,京师大半才具踔绝之士都会去,表弟可要去?若去,我要一份帖子来。”江廓看向陆修业。   陆听溪眼珠一转。能有这么大面子的、孙姓的先生除了孙懿德,没有第二个——就是那个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出面斡旋陆家之事的孙大人。   江廓居然大包大揽说要给她哥哥弄一张孙先生文会的帖子来?   “表哥和孙先生很熟?”陆听溪突然问。 作者有话要说:  发100个红包,前排50个,后排随机50个,截止到12号10点。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明天开始单更,更新时间为早十点左右。 没有凑成情侣装,某人不开心。 我怎么感觉江廓这个渣没什么存在感,就好像宰辅那篇,一开始没什么人骂卫启沨一样,难道是因为戏份少emmmm…… 江廓:你是要我后来居上吗?听说那位后来天天被骂啊{瑟瑟发抖.JPG} 作者菌:你有这个意愿吗? 卫启沨:举手,我觉得这个可以有! 感谢宝宝投霸王票~   ☆、第八章   “也谈不上。”江廓赧然笑道。   陆修业点头:“若能去,自是要去开开眼的。”   陆听溪暗忖,这回的文会兴许是个揭露江廓嘴脸的契机。   一行人一面往内走,一面扯着闲话。   陆听溪余光里瞥见身后的左婵正与其母张氏说笑,不知说到何事,笑得花枝乱颤。   她听说左家和沈惟钦的亲事没成,等将来沈惟钦成了楚王世孙,不知左婵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得亏这亲事推了,女儿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左婵以帕掩口,发笑不止:“楚王在京可是有现成的府邸,那沈惟钦说到底也是楚王的孙儿,到了京师竟还得现找宅子落脚,怕是楚王宁可让那府邸空着也不愿给他借住。沈惟钦又和武陵王交恶,将来纵得入仕,又能有什么出息,女儿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觉着这门亲可做。”   张氏倒了解自家女儿,她那哪是被猪油蒙了心,分明是看沈惟钦生得俊美,才生出妥协之心,却不曾想,沈惟钦那般落她面子。   也不点破女儿的遮掩,横竖亲事也推了,又是沈惟钦不肯结亲,不必他们担负背约之名,正中下怀。张氏笑道:“这门虽推了,但总得另觅良缘,爹娘可都帮你留意着呢。”   左婵羞赧低头,心中却有些愁。   左家表亲里头并无出挑的子弟,若从外头找,只能寻个跟自家门楣相当的,这本也没什么,但若要寻个门楣相当、才貌双全又洁身自好的,可是不易。她不想嫁个碌碌无为的丈夫,更不想进门后被个风流丈夫气死。   她怎能被陆听溪比下去。   左婵酸道:“算陆听溪走运!”   她也是才得知户部尚书孙懿德已经出面为陆家斡旋。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孙大人怎会帮陆家,陆家分明跟孙大人无甚交情。   这位孙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古怪脾气,又因年高德劭,从不掺和闲事,寻常跟他攀交都难,更莫说让他主动援手了。她爹上回求孙大人帮忙,连着吃了几回闭门羹,连孙大人的面都没见着。   陆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张氏道:“我瞧着那陆五姑娘在婚事上懵懵懂懂的,女儿家心里没个计较怎么成,京中真正显赫的门庭就那么几家,芝兰玉树更是有数的,被旁人定下一个就少一个。她十五前又不能定亲,等她及笄,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   “她家世好、风头盛又如何,婚事有时也看运道,说不准她将来就被我的婵姐儿比下去了。”张氏也是个心气高的,拍着女儿的手宽慰道。   京中倒有几个婚事未定的高门公子,但人家要什么有什么,那都是顶顶好的婚事,而左家并非勋门豪族,她女儿才貌也不算顶出挑,怕是轮不上。但找个中上的应也不难。   左婵也正思及此。   那几门顶顶好的婚事里有一桩最惹眼的——魏国公世子谢思言的婚事。有望攀上的,巴巴地想把女儿嫁过去;无望攀上的,也都想看看花落谁家,以便见风使舵。   左婵怅惘叹息,也不知将来哪个有这泼天的福气,能嫁入这等豪门。   夜阑阒寂,鹭起居内却仍亮着灯火。   谢思言屈指轻叩书案:“一个庸才,如何在短期内突飞猛进?”   杨顺道:“这人从前怕是藏锋。”他看世子不言语,倒觉世子不必在此事上思虑过甚,那沈惟钦的嫡兄沈惟裕是个嫉贤妒能的,沈惟钦又不得父辈看重,收敛锋芒、晦迹韬光也是常事。如今正逢新政,宗室子弟亦能科举入仕自食其力,沈惟钦自然不必再忍。   “但愿吧,”谢思言淡淡道,“他议亲未成,却仍盘桓京师,迩来都在做甚?”   杨顺道:“似乎无所事事,镇日不是待在府里就是出外游玩。”照理说,沈惟钦若想拿功名,应当开始筹备童生试了。虽则如今县试已过,但沈惟钦若想来年连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并考得前列,总还需做一番筹备,继续逗留京师的确反常。   谢思言沉吟少刻,倚着迎枕冷笑。   他处置罢吕氏的事,就让杨顺查了那个看陆听溪看出神的男人的底,遂知此人便是沈惟钦。他至今都记得陆听溪的那道题目是沈惟钦解的。   但他忽又想,只要陆听溪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切好说。   还好她没离京。倘离他过远,总有鞭长莫及之虞。   翌日,谢思言去给祖母请安时,遇上谢宗临,父子两个一道出来。   “你明年便要下场考春闱,眼下还有近一年的工夫,你好生筹备,”谢宗临道,“若得中殿魁,便着人来衙门报与为父知道;若仅得榜眼、探花,甚而至于得个二甲三甲,便不必说与为父听了。”   后头缀行的小厮咋舌,国公爷教子之严果真是出了名的。世子素日考业得个第二都要领罚,眼下听国公爷这意思,除非世子得了头名状元,不然就是有辱门庭。   谢宗临看儿子无动于衷,心里冷哼。   他这儿子,自律至极,天性颖异,闭眼胡写都稳过春闱,殿试考砸了也能拿二甲。他这样说,不过鞭策,让他紧着皮而已。凡事都必争第一,他从来如此教导儿子。   “你虽才从抱璞书院回来,但学业仍不可怠弛,自明日起,仍每日去族学就学。上巳节不肯去相看姑娘,族学总还是要去!”   谢宗临本是盘算着不着痕迹将话头转到儿子的婚事上,催婚于无形,谁知儿子忽道:“京师的韦弦书院也办得极好,虽不及抱璞,但那里的先生有不少是致仕的老翰林,儿子正可多多讨教。”   谢宗临被带偏了思绪,皱眉:“韦弦书院离国公府过远,你若十天半月回来一趟,不得时时耳提面命,为父怕你懈怠。”   杨顺埋头。   离国公府远,但是离陆府近啊。   谢思言面色不改:“儿子就是在族学里学无可学才去的抱璞,再去族学怕进益不大——父亲不若先让儿子试一月,横竖不亏。”   谢宗临心里来来回回掂量了好几轮,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也可。”又想起一事,让他带着家中几个兄弟去参加孙懿德办的文会,开开眼。   谢思言神色冷淡,脱口回绝:“儿子没工夫。”回身就走。   杨顺一惊,忙忙追上,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飞快塞给世子爷。   谢思言漫不经心扫一眼。那是孙懿德文会的与会花名册。   目光在某处一顿,谢思言倏地停步,回身:“不过既是父亲的意思,那儿子抽空去一趟也不打紧。”   回府后,陆老太太就着人将刘氏押去了祠堂,勒令她在祖宗牌位前日日跪着,吃喝出恭寝息均在旁侧一间耳房内,每日跪满五个时辰,直至老太爷回来再另行发落。   陆老太太有意封锁消息,阖府上下知晓内情的寥寥无几,整个二房只有二老爷陆文昌知道怎么回事,老太太罚得重,但他却也没为刘氏说一句话。   陆听溪得了谢思言的交代,这回向祖母回禀时,并没隐去他那一节,只不过说他是碰巧路遇,帮她取了供词,谢家和陆家各执一份。   陆老太太深思之后,点了点头。   她略知朝中动向,谢思言此举倒也合理,程家的把柄落在谢家手里,于谢家有益无害。   江廓打算再去拜访孙懿德。   他必须尽早施行他的筹划。陆听溪本就是百家求的天之骄女,如今陆家一事有了转机,等陆老爷子回来,陆听溪的亲事选择更多,他的希望只会愈加渺茫。   陆听溪十五前不能定亲,但可先将婚事议好,不过礼,届时一起过六礼。他只要在这两年间不露馅儿,一切好说。   有了这份恩情,娶到陆听溪是十拿九稳之事。   在孙懿德面前如何做戏他都想好了,就说他对陆听溪一往情深,却因出身不够出挑,在陆家大房夫妇面前不敢张口。他见前几回见面,孙懿德似颇为赏识他,觉着凭此再加他舌灿莲花之才,说服孙懿德不成难事。   之后便是把风声透给陆听溪的父亲陆文瑞。明日的文会可以善加利用。   文会这日,陆听溪与父兄一道出门。   陆文瑞要向孙先生申谢,也要去赴文会。   举办文会的别院在城外,一里开外就是陆家的庄子,陆听溪以到庄上散心为由,一道跟来。父兄先将她送到地方,安顿好了才转去别院。   才坐下吃了块米面蜂糕,陆听溪就听甘松来禀说文会开始了。   她从大隆福寺回来,一直在想江廓的事。   她也曾因怀疑自己的判断而问过谢思言,有无可能是江廓授意孙先生出面斡旋陆家之事——虽然谢思言总欺负她,但她相信他的眼光和判断。   谢思言当时盯着她看了须臾,说:“我可以这么说,就算孙先生当真是得了某个人的授意才出面,那个人是谁都不可能是江廓。”   她问他为甚,他瞥她一眼:“因为他长得就不像。”   不一时,甘松又来报:“姑娘,老爷去见孙大人前,江家表少爷曾和老爷私谈了几句,老爷当时神色困惑,不知表少爷说了甚。如今老爷正跟孙大人说话。”   陆听溪眯眼,看来江廓已开始行动了。   是时候把这孙子的脸打肿了。   说话间,檀香又进来:“姑娘,方才魏国公府的几位公子也到了,是世子爷领着来的。”   姑娘命人盯着文会那边,让她们及时禀报,事无巨细。   陆听溪有些意外,谢思言一贯是不屑掺和什么文会诗会的,能让他讨教几句的怕也只有当世几个鸿儒泰斗了,来这里纯粹浪费工夫。   不过她如今没工夫想这些,她得先解决江廓这个麻烦。   别院里雅士谈笑,往来者众,好不热闹。   江廓一瞧见谢思言,就觉浑身不自在。他没想到谢思言今日也会来,这位傲世轻物的世子爷竟来参加这种文会?   他一面避着谢家人,一面往陆文瑞那边暗觑,好容易等到人过来,忙迎了上去:“姑父,不知方才孙大人都与姑父说了甚?老太爷可有消息?”他是叶氏的表侄儿。   陆文瑞看了眼江廓。   他总觉江廓心里揣着事,这阵子总在他面前欲言又止,今日又在他去拜会孙大人前拉住他,跟他说孙大人若不想透露此番出面的内情,还是不加追问为好。   他终于问道:“廓哥儿,你可是有事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单更,更新时间是早上十点多。 虽然作者菌做的人设有共性,但其实每次都会尝试着去做出不同的人设,不过好像大家还是更喜欢宰辅里的大号那种特殊人设,宰辅已经完结快一年了,好多小天使仍对大号念念不忘。 作者菌会再好好琢磨一下。 真的会有父母要求孩子必须考第一,我小学有个同学就是,考第二都会被骂,我当时是震惊的,感觉有学傻的风险QAQ 谢思言:给我个这样的爹,你就不怕我被学习折磨得发际线上移吗? 作者菌:不要紧,有颜值撑着,你发际线上移也照样能打! 谢思言:→_→   ☆、第九章   江廓一顿,忙摇头道没有。陆文瑞再三追问,江廓仿似终于顶不住,拉他到僻静处,低声道;“侄儿告诉姑父一桩事,姑父莫说出去。”附耳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陆文瑞大惊:“你是说孙先生出面是因你……”   江廓轻叹:“姑父也知侄儿曾得过孙先生的指点,承蒙先生错爱,侄儿在先生跟前也能说上几句话。侄儿先前曾给先生写过一封密信,分析朝局、点明利害,又动之以情,终于说动先生出山。只姑父也知,侄儿在朝中立足未稳,故此特请求孙先生切勿将此事外泄。”   “孙先生果然一字未吐,然侄儿日前又被一事困住。”   “侄儿……侄儿听闻姑母在暗中为淘淘留意夫婿人选,心乱如麻。不瞒姑父说,侄儿对淘淘满心爱怜,愿护淘淘一辈子。只是侄儿家世并非顶好,不敢张口。”   “原本侄儿打算让此事烂在肚子里,但现在却突然想说出来,”江廓似乎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侄儿……侄儿想请姑父看在侄儿对陆家和淘淘心意拳拳的份上,考量侄儿与淘淘的婚事。”   陆文瑞沉默。   如若江廓所言属实,那么这个少年人实在了不得。孙懿德性情古怪,老谋深算,能劝得他出面,这是何等智谋?何等辞令功夫?   这样的少年人,不要说还是出身官家,纵然是个全无助力的白身,将来也必是人上人。   再者,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知搅进陆家这桩事会有何隐患,但仍是这般做了。   若为自家利益倒还好说,若真是因着他女儿,那这是何等深情厚爱?   陆文瑞深吸一口气。他还真没瞧出江廓深藏不露,只知他平日交际广泛,十分勤勉,从前也跟着一群士子找孙先生指点过文章。   江廓察言观色,似是忐忑不安:“姑父若是……若是觉着侄儿挟恩图报,侄儿也无话可说,只是淘淘……”   陆文瑞盯着他:“你如何证明此事乃你所为?可敢与孙先生当场对质?”   江廓躬身:“自是敢。”   陆听溪一碟子米面蜂糕下肚,甘松来报:“姑娘,人来庄上了。”   陆听溪赶过去时,陆修业正立在书房外头——陆文瑞在庄上有一处书房。   “父亲、孙先生还有江廓都在里头,”陆修业道,“才进去,估计得好一会儿才出来。”   陆听溪点头,立到了陆修业身侧。   “姑父怎仍是不信,”江廓苦笑,“姑父不信侄儿,难道还不信孙先生?这可是连孙先生都承认的事。”   陆文瑞总觉哪里不对。方才他去找孙大人核实,大人起先只说自己背后无人授意,后又委婉表示不能奉告。他再三恳请相告,孙先生犹豫一番,肯定了江廓的说辞,见他狐疑,又命人回府去取据说是江廓先前写给他的劝说信,如今信还没到。   别院人多口杂,在儿子的提议下,他请先生来陆家这处庄上详谈。   江廓看了眼坐着喝茶的孙懿德。   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孙懿德答应帮他。这件事最大的弊端就是他在等待与陆听溪成婚的这两年内,可能受孙懿德掣肘,甚至不得不为其做事。但他算过账,即便如此,亦是值当。   江廓觉着此事已定,心中舒畅悠然,面上却还要做出忧愁苦闷之态,在陆文瑞身旁垂手而立。   少顷,孙家的下人回了。   孙懿德接过信递给陆文瑞:“陆大人过目。”   江廓嘴角微扬。   那封信是他一早备好交给孙懿德的,防的就是陆文瑞这一手。   他已经开始畅想陆听溪听到她将来要嫁给他时的神情了。他这小表妹对他不冷不热的,他也不太介意,横竖小姑娘还没开窍。他八面玲珑,能说会道,模样亦生得不俗,他有十足的耐心让陆听溪在这两年间倾心于他。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开始考虑他跟陆听溪的孩子叫什么了。   待他回神,却忽觉屋内氛围古怪,转头一看,陆文瑞一把将信摔给他:“自己看!”   他心里一咯噔,接过一看,大惊:“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不是他备好的那封信,这上面写的分明是……   孙懿德笑道:“你看老夫写的可还详尽?”   信上写的是江廓让他扯谎的来龙去脉。   江廓面色青白交加,捏着信纸的手攥得青筋暴突。   陆文瑞冷笑:“先前我只道你虽出身不高,但人品总算端正,也肯上进,如今看来,你非但是个龌龊鬼,还为了往上爬,连脸皮都舍了!没脸没皮的东西,还想娶我女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往后都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瞧见你!”   江廓有生以来,从未如眼下这般窘迫过。他本就心性敏感,极端自尊,而今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只觉万千芒刺在背,仿佛千斤压顶,抬不起头。   脑中纷乱,浑浑噩噩,极度羞窘之下,他已经听不清陆文瑞后来都骂了他什么。从书房出来后,他仍如坠梦里。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孙懿德为何要佯作答应他?   “表哥脸色似乎不太好,”陆听溪笑道,“莫非今儿做戏做多了,累着了?”   江廓突然盯住她:“是你,是你先我一步去找了孙先生,让他配合着给我设套,可对?”   “诶,去找孙先生的是我,”陆修业笑嘻嘻,“妹妹去见孙先生多不方便。”   “你怎知我会去找孙先生?怎知我的筹划?”江廓的目光紧笼在陆听溪身上。   “很简单,祖父出事后,你对我太过殷勤。你深知‘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的道理,于是越发热络。但你明知我对你无意,也知即便陆家摊上麻烦,你能娶到我的希望也不大,这就说不通了。如表哥这样功利的人,岂会做无用功?表哥平日交友,怕都要掂量利弊,在我身上浪费工夫岂非赔本买卖?”   “那表哥究竟为何还要这般呢?自然是因为表哥自觉成事的可能极大。加之表哥近来再三暗示自己在陆家之事上鞠躬尽瘁,我就想到了表哥可能走的这步棋,和哥哥提前做了准备。”   江廓突然笑道:“好,好一个听溪表妹!我小瞧你了。”   陆听溪心道好什么好,都是诓你的,真正的原因怎么可能告诉你。   “其实我心里的确有淘淘的,”江廓俯身凝视她,目光柔和,嘴角勾笑,“要不淘淘再好生考虑考虑,表哥眼下虽不显,但说不得将来有一番不凡的际遇呢?”   陆听溪听他似有所指,霎时了然。合着这人当真已经跳了坑,认为自己可能有个了不得的外祖家。   她想起江廓在梦里未婚先提纳妾,揣度江廓后来应当为着此事陷得极深,不然不会那样狂妄。   那个设计江廓的人怕是有整人不倦的趣味。   “考虑就免了。我等着,”陆听溪笑眯眯看他,“等着看表哥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   江廓不知为甚,总觉他这小表妹的笑里别有深意。   待到江廓走远,陆修业凑上来笑嘻嘻道:“我这回差事办得这样漂亮,妹妹是不是陪我去挑一幅古画来?”   陆听溪幼年便师从名家,不仅擅画,还会鉴画。陆修业每每要买古画赠人,总要带上她,不然怕被坑。   “哥哥是如何让孙先生答应配合的?”   “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还送了一幅东坡真迹《枯木怪石图》。”   陆听溪点头。孙先生喜集古画,东坡画作存世稀少,一幅东坡真迹能让他答应配合倒也不足为怪。   “孙先生不愿收谢礼,我们赠一幅古画权当谢他,理该的,”陆听溪又问,“那我交代的另一件事,哥哥可有所斩获?”   陆修业道:“孙先生坚称并无人授意他出面,旁的不肯多言——妹妹怎就认定孙先生为咱家出面斡旋是得人授意而非出自本意?恐是多虑了,这事应当没那么复杂。”   陆听溪嘴唇紧绷。   当然有那么复杂,她有强烈预感,梦里涌入她脑中的意识都是真实的。   孙懿德背后一定站着一个人,一个手眼通天的神秘人。这人一开始就帮陆家稳住了局势,却让孙懿德对他的存在讳莫如深。   但他为何要隐去自己的存在呢?   陆修业道:“妹妹莫打岔,究竟陪不陪我去?不日董家老爷子做寿,咱们也去。父亲说赠一幅古画并几样应景的玉器便得了。”   “说起这董家,”陆修业嬉皮笑脸,倒是起了闲扯的心思,“他家仗着是魏国公府的四门亲家,家中子弟平日里走路都带风。我听说,董家卯着劲儿要让自家女儿嫁给谢思言。啧啧,世子夫人是这么容易当上的?何况那可是谢家,他家想得倒美。”   “那董家姑娘平日出去,简直要以半个国公府世子夫人自居,身旁一帮奉承的,被她那架势唬的,都以为她跟世子爷定亲不远了,且是巴着。如今谢思言回京,董家那头要忙开了,指不定要如何往世子爷那边使劲,”陆修业道,“说不得咱们届时还能瞧见什么好戏。”   陆文瑞送孙懿德到别院门口时,正碰上谢思言。   他有些尴尬。   这位世子爷性子不太好,先前不知怎的和孙先生结了梁子,后头虽被国公爷押着和解,但孙家自此一直和谢家面和心不合,这是京师官场皆知的。   只是这些高门大户不会把仇写在脸上,今日世子爷过来,孙先生也未曾针对。   他怀疑世子爷过来就是为了给孙先生添堵。   两厢叙了礼,果然一句话不多言,各走各路。   上了马车,杨顺低声道:“世子,江廓走了,短期内大约都没脸再去陆家。”   “辛苦孙先生了。”谢思言道。   杨顺忍不住想,陆姑娘不知世子和孙先生是佯作不和,怕是很难想到其实是世子授意孙先生出面帮了陆家。   知道江廓要冒领功劳,世子本是另有法子整治他,但孙先生后来传信说了陆修业来访之事,世子就即刻改了主意,让孙先生配合陆姑娘。   不过孙先生还得了一副东坡真迹,也不算亏。   “小姑娘是痛快了,我还不痛快,”谢思言冷笑,“江廓不是想补那个中书舍人的缺么?”   杨顺会意,躬身:“小的明白,世子放心。”又道,“江廓和永定侯府那事……”   “继续放线。”   杨顺心道世子这一招也太损了,一坑坑两边。   他命车夫赶车回府,却听世子道:“暂不回府,拐去个地方。”   江廓走后,陆听溪转去采摘半开的茉莉花蕾,打算带回去泡茶喝。   陆家这处庄子依山傍水,风光清幽。她一人挎篮采花自得其乐,将仆妇都打发了。横竖是自家庄子,周遭又有篱墙,没甚不妥。   她见摘得差不多了,惦记着没做完的课业,打算收拾收拾回府,一转身,却见眼前一花,再抬头,兜头一片暗影罩下。   春风拂煦,篱墙野树,泉流香花,齐齐明媚起来。   身量高大的男人垂眸注视面前仰着脑袋看他的少女,低沉开口:“我来采花。”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全发。 四门亲家就是指亲家的亲家。 谢思言:你看我这暗语用得怎么样→_→ 作者菌:但是你媳妇很可能只会按字面意思理解,然后递给你一个采花用的小篮子,心里还觉得你娘娘哒→_→ 谢思言:→_→ 感谢宝宝投霸王票~   ☆、第十章   陆听溪头一个念头就是让他作速藏起,她出来的时候不短,丫鬟婆子们不定何时就要寻过来。   谢思言扫一眼便知小姑娘在想甚,突然拽起她,大步往茂林里去。   陆听溪一惊,下意识挣扎,然而力量悬殊,终如蚍蜉撼树。   拎小鸡似地将小姑娘掳到灌木丛后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谢思言威胁:“可别弄出什么动静来,仔细被人发现得更快。”   陆听溪挣开他,气鼓鼓道:“你这是做甚?还有,我刚摘的花儿!”   谢思言扫了眼撒了满地的茉莉花蕾,又看向气呼呼的少女。   脸上一丝红晕也无,这是根本没把他当男人。   怕是在小姑娘心里,他还是那个儿时总无端欺负她的讨厌鬼,只是个头更高了而已。   “回头赔你。”就是把整个山头的茉莉花都薅光了赔你也成。   他抬头,少女几步跳开,紧紧护住自己的小篮子。   “陆老太爷找着了,正在归京路上。”   陆听溪一怔,忙问祖父如何了。   “性命无虞,但颠沛受惊总是免不了的。老爷子是南下赈灾的,差事没办完便没了踪影,回京后必会被弹劾失职之过,甚至还会被说成是办不了差事故意演了一出戏以避问罪。若就此定罪,就不止是官位不保那样简单了。”   “不过,我已辗转查到雇匪劫扣老爷子的是哪个了,只要赶在老爷子被锦衣卫送回京之前拿到证据,就能证明老爷子是被人设计,进而脱罪。所以要尽快取证。”   陆听溪担忧道:“可祖父办差不利是事实,当真能脱罪?”   “可以将功抵过,”谢思言看着她,“你可曾想过,老爷子为何有此一劫?”   他道:“老爷子可能查到了什么。”   “我是来与你说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男人朝少女招招手,“过来,离得太远,我说话费劲。”   少女纹丝不动:“你说吧,我耳朵不背。”   男人一步上前,又堵了少女的路:“董家老太爷庆寿那日,你也要去,届时宾客纷至,你要在女眷堆里配合我,并为自家避祸。”   陆听溪怔住:“劫扣祖父的是董家的人?”   “不是,但那人会在董家老太爷做寿那日出现。那人担心东窗事发,预备好了一出戏,打算祸水东引。等事成,陆家那边再拿出先前吕氏的供词,差不多能为老太爷脱罪。”   谢思言将计策细细说与她听。陆听溪问他为何帮她取证,谢思言道:“我自有考量。”   男人热息拂耳,低醇喉音灌击耳鼓,引人心尖颤抖。   陆听溪这才惊觉两人距离过近,撤步退开些。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绕了几圈才起身。   陆听溪仍想知道缘由,再问,谢思言道:“跟上回一样,你是在协助我,只不过结果是互利的。”   “陆家此番若能安度险关,大半是孙懿德的功劳。我只想借机查清一些事,顺道剪除几个对家。”   陆听溪点头,仰头跟他恳挚道谢。不论他的初衷是什么,终究是帮了她。   谢思言听她言谢,似乎有些烦躁。他侧头盯着远处的峦嶂流水,忽道:“往后不必跟我道谢。”   他又想起沈安的事,正想跟她说沈安是用死来算计她,一阵人声传来。   陆听溪听出了甘松的声音,一凛,忙跟谢思言道别。挎着小篮子跑出几步,又扭过头:“还欠着你八张肖像,下回寻机继续补。”   少女步伐轻盈,谢思言总觉她跑起来兔子一样。   他原地踱了几步。   江廓是千方百计挟恩求报,他却是千方百计地撇清,唯恐她谢他。   谢思言回来时,杨顺发现他脸色不大好看,捡了他爱听的说:“董家老爷子寿宴不远了。”很快又能再见到陆姑娘了。   谢思言在车厢里坐定,忽而掀起湘竹帘:“去备些茉莉香片来。福建、金华、苏州、四川四地的花茶都要,四川的花茶要以蒙顶山绿茶为茶坯,窨制五次以上的。”   杨顺一怔,这四个地方是茉莉花茶的主产地,蒙顶山更是盛产名茶,世子就爱喝蒙顶山的万春银叶。那窨制五次以上的可都是顶级花茶,世子爷这是要备礼送人?   他正要应诺,却又见世子摆手。   “罢了,我亲自跑一趟。”   隔日,陆听溪随兄长出门买要做寿礼的古画。   挑好画,她转去采买小食。陆修业看她挑得慢,让她好生拣选,自己去附近买几样男子的配饰。   陆听溪选罢让伙计包好,想起银钱都在陆修业身上,只好等着陆修业回来给银子。   她原地等了一刻钟左右,也没瞧见陆修业的人影,出去寻陆修业的丫鬟也未回,她跟伙计大眼瞪小眼,正觉尴尬,忽听伙计笑道:“那位可是令兄?”   陆听溪回头一望,发现并非陆修业。   这伙计方才没见过陆修业,如今见有男子入了铺子朝她走来,便以为那是她兄长。   永定侯世子孔纶生得风姿俊秀,上前彬彬施礼,颇为落落。见陆听溪未有动作,他笑道;“表妹不识得我了?我便是那个挡了表妹画树的隔房表哥。”   谢思言从香片铺子出来,迎头就遇见了表兄董博延。   董博延便出身谢家四门亲家董家,是京师出了名的纨绔,吊儿郎当惯了,谢思言离京求学的这一两年,让董博延忘记了这个表弟的可怖,瞧见谢思言怀里两个精致的描金退光匣子,上前道:“这是给老爷子备的寿礼?我家那老爷子不爱喝花茶,说那是姑娘家……”   谢思言一记冷眼掷来,董博延心头一凛,把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脸皮厚,赔笑几句,又壮着胆子跟上去:“有件事还望表弟帮我一帮,我实是没法子了。”   董家和谢家有渊源,但因谢家的超然地位,以及谢思言本人的强势,董家人在外头还能摆摆谱,到了谢思言跟前就成了软脚蟹。   董博延自顾自道:“陆家那位五姑娘,表弟可还记得?”   “自打有一回见了那小美人,我这心里就猫抓猫挠的。如今陆家不是遇上麻烦事儿了吗?我就忖着,看能不能顺势弄个媳妇回来。但我打听了才知,有高僧说她十五之前不宜定亲,你说邪乎不邪乎?”   “哎,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使坏,自己娶不到陆姑娘,就使了这么个损招儿拦着陆姑娘成婚,缺德不缺德啊。”   “我还听说近来遣媒去陆家求娶陆姑娘的子弟都倒了霉,这会不会也是……”   谢思言忽而转头,看了杨顺一眼。   杨顺顿时会意,一挥手,后头随行的护卫架起董博延就走。   董博延挣扎着喊:“表弟千万记得届时来赴寿宴啊,你离京日久,好些人都惦记你……”   杨顺心道,好些人惦记世子不假,但董博延约莫主要是想提一提他妹妹,只是街面上人多,不好直言罢了。   这位董家小姐一心觉着自己嫁入国公府大有希望,挖空心思往世子身边凑。   谢思言怀里两个匣子内装着他刚买的几罐花茶,匣子是铺子的掌柜亲自预备的。京师最贵的茶叶铺子预备的自然是上好的描金退光漆红木匣,只谢思言看来看去始终觉着这匣子不好看。   正思量回去换个什么匣子好,一眼望见正相攀谈的陆听溪和孔纶,转头疾步径去。   杨顺只觉世子那气势,活像是要去捉奸,连忙跟上。   孔纶眼角瞥见谢思言,朝陆听溪笑道:“我还要赶去府上拜会,待会儿表妹回了,我再让人将各位表妹的礼分送出去。”言罢,行礼离去。   陆听溪转头看孔纶的背影。孔纶今日是要去陆家拜会,据他说是为了她二婶刘氏之事,不知是怎么个说法。   “看什么呢?”   陆听溪耳中陡然灌入这一道清冷男声,讶异回头,施了礼,道:“世子怎在此?”   谢思言眸中暗色风云几涌,道:“我要往韦弦书院就学,出来采买些零碎。”   陆听溪不由惊叹。   抱璞书院创设已逾七百载,历代修缮,乃当之无愧的国朝书院之首。谢思言先前可是在抱璞书院就学近两年,依着魏国公的性子,谢思言若非在抱璞回回考业都拿头名,绝回不来。   思及魏国公,陆听溪就对谢思言生出无尽同情。魏国公谢宗临推崇棍棒底下出孝子,听闻谢思言但凡哪回考业不是头名亦或被查问功课时未能令国公爷满意,就得领一顿家法。   她幼时曾亲眼见过魏国公责打谢思言。谢思言那等刚强之人,被自己父亲拎着藤条抽得浑身战栗,衣衫渗血,却仍惨白着一张脸硬生生撑着,闷头不吭。最后倒下时,已经人事不省。   那一年,谢思言才十岁。那等触目惊心,她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却听闻,那并非魏国公打得最狠的一回。这种家法于谢思言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谢思言的童年跟别家孩子迥异,毫无乐趣可言,有的只是念书和责打。魏国公府富埒王侯,但谢思言幼时却没有一样玩具,魏国公也见不得他有贪玩的时候。   他如今才从抱璞回来几天,又要换书院就学。   这种日子,寻常人怕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就这么个学法,头居然还没秃。   杨顺接过冷着脸的世子爷塞来的匣子,一时懵了,世子爷特特挑起韦弦书院的话头,是要陆姑娘往下问的,陆姑娘嗟叹着朝世子的头扫一眼是怎么个意思?   陆修业回来时,瞧见谢思言的神色,以为妹妹又跟世子起了龃龉,自家做主将妹妹买的吃食全给了世子,转头让妹妹再买一份。   谢思言发现陆听溪的口味倒是专一,这些吃食跟先前在陶然亭里摆的那些大致相同。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那张被供在正中央的黑白画像。   陆听溪见谢思言神色难言,以为他不肯领受,谁知他收了东西就作辞了。   一回府,陆听溪就被三姐陆听芝拉了去。   “今儿家中可热闹了,”陆听芝兴冲冲道,“非但来了永定侯世子,还来了沈公子的帖子,沈公子差人说稍后便到。你来得正好,沈公子的侍从刚到,带了好些馈赠来,娘唤我们去前头接礼。”   “什么来得正好,”陆听惠上前,“才到了一批。这头一批礼必是要给祖母和三婶一房的,哪有五妹妹的份儿,三妹快莫说了,别让五妹妹空欢喜。”   一旁的三太太孟氏笑得合不拢嘴。   沈惟钦和左家一拍两散,必是瞧着陆家那事不会有所妨碍,要转而和陆家交好。沈惟钦是她三房的表亲,说不得还有求娶三房姑娘的打算。她膝下两个女儿,娶哪个都好。   沈惟钦毕竟是楚王的孙儿,她若做了他岳母,那就是王府的亲家。   礼物分两批,第一批自是给老太太和三房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老太太、大嫂叶氏、各房姑娘并府上有头脸的下人全到了,她犹嫌不够,恨不能把阖府的人都叫来,仔细瞧瞧她三房的排场才好。   她许久没有这样长脸的时候了。   陆听惠拉着三房的堂妹陆听芊,含笑说事先跟她定下,等拆了礼,让她头一个看。   侍从献礼于老太太后,陆听溪发现那个捧着礼单的长随仿似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又叮嘱身边侍从几句。   三老爷不在,孟氏见几个小厮又抬了一拨礼进门,整了裙钗,喜滋滋上前招呼:“就搁到折屏那边,过后我再着人搬到三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婶: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 谢思言:你看,我媳妇也担心我的头发,你又用学习重担压我,又让我天天喝醋,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作者菌:你再说,信不信我管你叫蟹老板! 谢思言:你叫我小猪佩奇我也要说!是不是好歹给我点安慰! 作者菌:别急别急,马上就有~ 感谢宝宝投霸王票~   ☆、第十一章   孟氏等了一等,见小厮面面相觑,一时笑僵在脸上。   她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就见那执礼单的长随绕开她,径直问道:“敢问哪位是大夫人?”   孟氏一怔。   长随见叶氏上前,躬身笑道:“这是我家小爷奉于贵府大房的贽敬,夫人笑纳。”   陆文瑞不在府上,大房的礼只能由叶氏来接。   叶氏措手不及,愣了下,方回神。   正低声和三房堂妹陆听芊说笑的陆听惠僵住,低头闭嘴。   这礼怎么是给大房的?   孟氏脸上挂不住,老脸涨红,不敢看旁人神情,灰溜溜站了回去。   陆老太太在一旁看得直蹙眉。   老三媳妇就是眼皮子浅,白白现眼。那沈惟钦虽则是三房的亲戚,但依着长幼次序赠礼也是该的,她竟这般急慌慌去接礼。   待到礼物尽搬来了,那长随笑道:“小爷与次妃入宫去了,诸位稍候。”他所谓次妃,自是指沈惟钦的母亲,郡王次妃李氏。   沈惟钦正缓步宫中甬道。   他今日一早就着人备好了车驾,要去陆家正经拜会一回——上回去得匆忙,不过打了个照面而已。   争奈尚未出门,就遇着了传旨的内官,这便命人先将帖子和礼物送去陆家。   皇帝宣他来,不过问些无关痛痒之事,譬如到了京中可还习惯,如今落脚何处,如此等等。陛见之后,他北行出宫。   李氏被太后召去说话,他纵出了宫门也无法即刻转去陆家,这便放缓步子,暗观宫中光景。   殿阙丹墀,宫室玉宇,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他依旧记不起自己是谁,只觉自己丢失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他宁可丢失关乎学识的记忆,做个一字不识的白丁,也想寻回那段紧要的记忆。   纵穿御花园时,沈惟钦耳中飘来女眷的说笑声,有意避让,才转步子,就听一道女声扬起:“那是谁家子弟?”   须臾,但见一娉婷少女袅娜步来。   少女云鬟高拥,珠环翠叠,一袭八宝七珍如意纹紫绡掐腰湘裙勾勒出窈窕身段,白皙腕子上套的一副金宝地镯子,嵌一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浓郁鲜亮的红与长指上的蔻丹互为呼应,愈加显出一段冶艳之态。   沈惟钦看着少女一双眼睛,却是想起了陆听溪的眼眸。   眼前少女眼睛圆大,但非杏眼亦非桃花眼,黑眼仁和眼白均露出过多,睁眼望人时,双目炯炯,显出一股迫人的威势,毫无灵动之气。陆听溪的眼眸也是大而圆,然乌瞳居多,眼形精致,是令人见之不忘的秋水杏眼。水眸澄澈,眼神纯净,随意一瞥,便是灵气盈盈。   一旁引路的内侍低声告诉沈惟钦,这位是泰兴公主的独女,高瑜。   沈惟钦来京后听过高瑜之名。泰兴公主为人强势,教出来的女儿性子亦肖母,全不似个闺阁女子。高瑜心气高,已至婚配之年,却挑挑拣拣,迟迟未成婚。   他听说高瑜在作画上亦十分自负,自觉画技顶绝,可称天下女子之魁首。但他却觉这等人画不出什么好画,所谓第一,不过是没有被人外之人当面打脸而已。   论辈分长幼,沈惟钦是高瑜的表兄,只略跟她点个头算是打过照面。   高瑜见沈惟钦竟这般便走了,向一旁的内侍问了他的身份,嗤笑道;“倒是有趣儿,一个镇国将军而已,架子摆得比亲王都大。他这股冷淡劲儿,倒跟魏国公世子有的一比。”   她先前也曾想过嫁与谢思言,满京千金闺秀都巴着望着的豪门公子,若成了她的夫婿,旁的不论,仅是整日瞧着那些女人歆羡妒忌的目光,她都觉得浑身通泰。虚荣之心人人皆有,女人堆里的攀比更甚寻常。   但谢思言全不理会她,她碰壁两次,惹得谢思言不快,被整治了一番,只好作罢。   高瑜盯着沈惟钦的背影看了几眼。这表兄生得好,瞧着也是个傲到骨子里的。   她对侍从低声吩咐:“去打探打探沈惟钦底细。”   去往陆家途中,李氏道:“你若有与陆家结亲的打算,娘今次就帮你留意着,看他家府上哪个姑娘堪为我儿媳。”   沈惟钦缄默不语,低头翻书。   李氏看着靠坐马车一侧的儿子,心中大骇。   她也算摸准了儿子如今的脾性,沉默几同于默认。   本是试探,如今瞧见他这态度,李氏道:“娶陆家女也好,不过这事不急,等他家老爷子那事了了,再行筹谋不迟——眼下时局尚未全然明朗,你这般着急忙慌和陆家攀的哪门子亲?不过见面礼,竟送得那样重,唯恐旁人不知咱们跟陆家沾着亲故似的……”   “往后陆家之事,母亲少开言,儿子自有计较。”   沈惟钦将书丢在一旁,心下烦乱。   一字都看不进。他如今睁眼便是竭力回想,可缺失的那段记忆始终无法明晰。但陆听溪与陆家却能激起他的异样心绪。   到了陆府,和陆家众人两厢叙了礼,沈惟钦的目光从随母出去的陆听溪身上划过。陆听溪并没看他,他收回视线时,反而和一道怯生生的目光撞上。   陆听芊慌忙掉头缩颈,与众女眷一道离开。   沈惟钦皱眉,目中厌色一划而过。   两批见面礼分送下去,陆听芝拉着陆听芊在后院四处串门。   等串到陆听溪这边,见这小堂妹屋里堆满了各色摆件配饰,惊问她哪儿来这么些好东西。   陆听溪道:“内中好些是我从前的旧物,都是素日堆在手边的。正好趁着今日归置礼物,一并打整打整。”   陆听芊小心翼翼打量陆听溪的书房。   进门即可见一扇黄花梨博古纹画屏,前置画案,案上画具一应俱全,后置黄地粉彩梅花绣墩。书案上摆一高逾一尺的紫金釉大卷缸,内里散放几幅书翰字画。架阁上铜胎掐丝的玉壶春瓶在菩提叶花窗透入的天光之下,流溢如玉润色。   非但有文人书房醉意书画的格调,还满盈女儿家的柔婉幽怀。   因要练画,陆听溪自小就有自己的书房。陆听溪天分极高,又勤勉好学,总角之年便才名远播,还有人慕名上门求画。   女子迟早嫁人,识得几字能掌家便是了,陆听芊其实无法理解这个堂妹为何要多耗工夫习画。她只是羡慕陆听溪会布置,她一踏入这书房就眼前一亮,具体哪里精妙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处处透着舒雅。   她若有这等玲珑七窍心,必是全放在穿衣打扮上。   陆听芊忽然瞧见陆听溪手里一个颇为精巧的匣子,上前时,正巧陆听溪将之搁到了书案上,便随手捞来打开:“这里头装的是……”   一枚透雕蟠螭的出廓玉璧呈现眼前。   玉璧用的是秋葵黄玉石,色泽柔润,玉璧廓外两侧、内环各雕一只蟠螭。出廓玉璧乃璧中珍品,更难得的是,此玉璧上竟有古玉方有的沁色。   “真好看!淘淘,这沁色可有说头?”陆听芊拿起玉璧端详。   “这沁色唤作‘澄潭水苍’,”陆听溪一顿,将玉璧重新纳入匣中,“这玉璧形制虽是汉代的,但实则不过一枚仿古玉璧,那沁色是匠人做上去的。”   陆听芊本还想借来看看,见陆听溪径直收起,倒不好开口,只心里仍惦记那玉璧,又引颈,巴巴看了眼盛玉璧的匣子。   她觉着有些怪异,这样别致的玉璧,她怎从未见陆听溪佩戴过?陆听溪也仿佛并不想拿给她看。   陆听芊行四,不似陆听芝那样活泼,陆听芝和陆听溪闲磕牙时,她只是坐在一旁听着。   陆听芝说起了孔纶到访之事。   据她讲,孔纶此番是来为刘氏说情的。   “我听我娘说,二伯母必是请了娘家人去侯府那头说项,不然永定侯府那边都跟二伯母那头不亲了,怎会让自家世子来为二伯母讲情。咱们那位隔房的孔表哥还带了礼来,显是为二伯母赔罪的。”   孟氏膝下有陆听芝和陆听芊两女,陆听芝惯爱来找陆听溪打牙撂嘴,孟氏前头说了什么,她转回头就能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出来。   陆听溪对孔纶印象淡薄,只知他是个温雅的勋门公子,今日路遇他,确是没认出。此番若永定侯府那边不出面,刘氏约莫会被休弃。   “祖母却还是没松口要放过二伯母。你们猜孔表哥说甚,”陆听芝声音放低,“我才听来的消息,孔表哥说会为咱家姑娘牵一门好亲事,男家似乎是……是顺昌伯府。原本孔表哥是要为我或四妹牵线的,但祖母说大姐的婚事更要紧,不必特特补偿别房,况长幼有序,当紧着大姐。”   陆听溪本是随意听一耳朵,至此却是一顿。   大姐陆听怡是二房长女,为人随和娴静,偏婚事多舛,如今已将十七了,婚事尚无着落。孔纶若能牵来良缘也是好事,但和顺昌伯家的这门亲事却是做不得。   顺昌伯府再过不久便会卷入一桩谋逆大案里,陆家若与其结亲,势必受到牵累。这也是那个梦告诉她的。   陆听溪忙问祖母是否当真应了,陆听芝道:“这样好的事,祖母自是应了。”   陆听溪揣着心事,陆听芝两人走后,着檀香去打探,结果并无二致,祖母已答应让孔纶去牵线。   陆听溪总觉哪里不对,永定侯府那边原先已和刘氏不亲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孔纶怎就亲自登门为刘氏说情,还做起了媒?是刘氏的娘家在其中做了什么,还是另有隐情?   陆听溪思来想去,决定问问谢思言。他先前跟她说过如何与他传信。   她去寻纸笔时,路过一排圆角柜时,停了步子。   书房里只她一人,四下阒寂。   她自柜中取出先前被陆听芊瞧见的那个匣子,打开来,看向内里那枚出廓玉璧,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全发。 大家可以搜一下出廓玉璧的图,挺漂亮的,尤其是带沁色的,显得很古朴。 某蟹该欣慰了,这回他媳妇终于想起了他! 沈惟钦:瑟瑟发抖,为什么我觉得我的桃花那么旺?(*`皿?*)?? 卫启沨:我当初的桃花也很旺,什么花都有,愁得我头都要秃了→_→ 沈惟钦:楼上奏凯,我坚信我的剧本比你的讨喜! 卫启沨:不服!楼下,是吗? 作者菌:→_→   ☆、第十二章   这枚玉璧是沈安的遗物,不知怎的跑到了她这里。   沈安当时濒死,气若游丝,却竭力吊着一口气与她说:“姑娘去我房里找一样物件,是一枚出廓玉璧,就在那张新添的书案后面的暗格里……”   “那玉璧是我自小不离身的物件,从前将成饿殍都没典了它,今日怕磕碰了,没带出来。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谁,只觉这玉璧许是他们留与我的信物。我此番性命不保,只求姑娘留了那玉璧,如若有朝一日,他们来寻我,姑娘代我将玉璧归还与他们。那玉璧我从未露于人前,旁人不知是我的物件,若无人寻我,姑娘便自留了。玉璧可辟邪,愿姑娘永生安好。”   “姑娘莫让那玉璧显于人前,我身世不明,恐节外生枝。”   “沈安此生飘零,若无姑娘,早已殒命市井,如今为姑娘而死,是沈安之幸,姑娘切莫愧怍……”   ……   沈安死前回光返照,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但话多重复,实则只是反复提起那枚玉璧,又再三嘱她不要生愧。   她当时本无暇想旁的,后头反被他说得越发愧怍。   沈安死得太过惨烈,那满目的鲜红,刺鼻的血腥,她至今想起,仍觉触目惊心。   沈安死后,她曾让父兄帮忙查过沈安的身世,但线索过少,一无所获。   想是因着当时父兄不在近前,沈安便将东西托付给了她。她后头将之交给母亲保管,前儿母亲给她送了些头面,她近来事忙,也没细看,许是丫鬟婆子们一时疏忽,将这玉璧也夹带来了。适才她发现时,暂将之存入柜中,只是半道被陆听芊瞧见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得送回母亲那里,嘱咐母亲莫让闲杂人等瞧见这玉璧。   从叶氏处回来,陆听溪转去给谢思言写信。   收到陆听溪的信时,谢思言正在看书。   他自小自律,十岁上头出了那件事后,更是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每晚看书到亥时正,用两刻钟盥洗沐浴,坐在榻上看书两刻钟,待头发晾干,再去就寝。   说是信,实则不过是一张字条。搁在平日,这寥寥几字,他一眼就扫完了,但陆听溪的这张字条,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半日。   小姑娘字写得当真光烫。   总算记住了他的交代,知道来找他。   孔纶所为自然不寻常,因为他并非当真要为陆家牵线保媒,更不是要救刘氏。无论是陆听怡的婚事还是刘氏的死活,孔纶都不关心。   他这样干,也不怕把自己绕进去。   谢思言冷笑,不枉他一早就给孔纶挖好了坑。   给陆听溪回了信,已近亥时正。平日里,无论看信还是写信,都是须臾之间的事,但对方换成陆听溪,他做事便慢了许多。   她的事,总是例外。   沈惟钦送来的见面礼极是丰厚,孟氏都怀疑这位小爷是不是嫌占地方,把提前为左家备好的聘礼都堆来陆家当了见面礼。   饶是如此,她仍是满心不豫。   她本以为沈惟钦是来给三房做脸的,万没料到竟是来攀附大房的——她才不信沈惟钦是依着长幼之序派礼的,大房的见面礼显然更为丰厚。   孟氏越想越气,吩咐常妈妈去将自己两个女儿唤来。   “下回沈惟钦再来,你们记得机警些,”孟氏恨铁不成钢,“你们两个但凡有一个能入得他的眼,那都是长脸的事。人家终归是王爷的孙儿,还有爵位在身,听闻而今学问也有了,还预备考科举,搁在哪儿都是乘龙快婿。”   “你们嫁得好,娘这脸上也有光!娘今日去请安,老太太说你们祖父找着了,想来这事也有个盼头,不会碍着你们的婚事。”   官场女眷鲜有不攀比的,未嫁比家世,既嫁比夫家,有子比儿女。如此比来较去,还不是为了在姐妹、妯娌面前争口气,自家立住了,还能帮衬着娘家。   陆听芝不以为意:“我管他快婿慢婿,我可不费那个劲。有那工夫,我还不如去找淘淘耍子。”   孟氏一眼瞪去:“如今不操心,等将来嫁不出去,我看你找谁耍去!”   “淘淘肯定成婚晚,怎么着也还能再跟我耍两三年。”   孟氏冷笑:“跟你五妹妹比?也不看看你那样貌!你五妹妹打小就生得月宫仙娥似的,你再瞅瞅你!再论官位,你看看你大伯几品官,你父亲几品官?”   “不过你那五妹也是命大,当时若非那个伴读沈安舍命护着,还不晓得是什么样,”孟氏轻嗤,“我先前说什么来着,那伴读就是个下贱胚子,还想科考入仕一步登天?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落后还不是给人挡刀一命呜呼。不过一个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大房还给他择墓立碑,也不知做给谁看。”   那伴读不过一个下人,风头竟盖过她儿子,先生们夸他天资颖悟,待他比待府上的少爷还尽心,竟说什么沈安秋闱必定中举。这么一衬,竟显得她儿子废人一样。   幸而死了,若真成了举人老爷,大房还不认沈安当干儿子?   陆听芊小声提醒:“娘还是小声些为好,仔细被人听了去。”   孟氏给自己顺了顺气,又道:“再几日便是董家老太爷的寿辰,届时三个房头都要去。你们好生妆扮一番,若被哪家公侯太太瞧上,娘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沈惟钦毕竟是王孙,怕是不好攀的,还是应当广撒网。   陆听芊低头绞帕子。她想问问沈惟钦去否,但她娘显然不会知晓答案。   “那娘能否与我们些银子,”陆听芊小心试探,“我们添几件首饰,届时也能更光鲜些。”   孟氏斜眼看她:“你这丫头从前总缩头缩脑的,如今倒开了窍。”叫来常妈妈吩咐几句,转头看向陆听芝,“明儿我让常妈妈带你们去铺子里挑拣几样首饰,你好生领着你妹妹。”   陆听溪收到谢思言的回信后,来回看了好几遍。   他消息灵通,似是已然知晓了些许内情,亦说这门亲做不得。信尾这样写道:“下策,径去质问孔纶居心何在;中策,直言于太夫人,寻由头推掉亲事;上策。”   信至此戛然中止。   陆听溪懵了。   写着写着没墨了?   她将信纸颠过来倒过去端详许久,无果,仍不死心,又放在蜡烛上炙烤,看后头的字是否被什么秘法匿去了。然而折腾半日,却是终于确定后头当真没字了。   陆听溪瘫在圈椅里,嘴角下压。   说话说一半,喝水胖三斤!   她正琢磨着董家办寿宴时她如何去向谢思言询问上策,陆听怡来了。   陆听怡素性娴静,陆听溪平日和她处得不多,但对这个大堂姐是心存敬重的。陆听怡极少来她这里串门,如今突然而至,陆听溪难免诧异。   陆听怡与她闲话几句,声音转低;“淘淘能否暂且屏退左右,我有话与淘淘说。”   陆听溪点头,挥退下人。   踟蹰少刻,陆听怡道:“想来淘淘也听说了表兄答应要为我牵线之事,实不相瞒,我并不愿和顺昌伯家做亲。”   陆听溪微怔。   “我镇日闷在心里,也憋得慌,今儿就爽性都与淘淘说了也好。我不知母亲犯下何错,但既祖母雷霆震怒,想来是不可轻饶的。如今总算祖宗保佑,寻见了祖父的踪迹,否则娘的过错是再难弥补的。”   “但凡事一码归一码。孔家毕竟是外人,此番若当真说成了,便是欠了一桩大人情,我不想让祖母父兄他们为着我的事背负人情债。”   “那另一条缘由呢?”   陆听怡一愣。   “大姐让我屏退左右,总不会就是要说这些吧?”   陆听怡扑哧一笑:“果然是个人精。”   手指蜷紧,陆听怡终是道:“另一条缘由便是,我已有了心悦之人,只是不敢告与爹娘知道。”   “那人是……是北城宝钞胡同崔家的大公子。”   “崔鸿赫?”   陆听怡赧然点头。   陆听溪知道崔家。崔家祖上和陆家有些交情,争奈子息不丰,门衰祚薄,至崔鸿赫父辈,已趋门庭寥落,崔鸿赫的父亲熬了大半辈子也只在六部做个正六品的郎中。崔家逢着三节两寿,会来陆家走动,平日里倒不常来,想也是自觉窘迫。   不过这崔鸿赫却是个能人,三年前中了举人,跟谢思言是同科。虽则不及谢思言那样耀目,但亦堪称同侪之翘楚。   “今年上元,我在灯市上遇着他了……他应亦对我有意,只不敢遣媒来,”陆听怡红着脸约略说了二人之事,抬头,“我如今不知如何是好,淘淘主意最多,能否帮姐姐出个主意?”   陆听溪托腮。经大姐这么一说,她忽觉此事好办不少。   只是撮合姻缘这事,她怕是做不来。谢思言倒是智计百出,但这事也不太好去请教他。   况且她觉着,依谢思言的性子,他大约更擅长拆姻缘。   光阴捻指,转眼便到了董家寿宴这天。   这回女眷是依房头分的马车,陆听芝本是要跑去找陆听溪,被孟氏扯了回来。   被强行按着坐下的陆听芝左右顾盼时,瞧见了妹妹胸前挂的出廓玉璧。这玉璧杂于璎珞之间,不细看倒是留意不到。   “这个就是你那日挑的?”孟氏虽交代她领着陆听芊,但她那日遇见个手帕交,只顾闲扯,并没去挑首饰,也不知妹妹买的甚。   陆听芊小声应了,道:“我着实喜欢淘淘那枚玉璧,只是寻了一圈也没瞧见一模一样的,便买了个相似的,做工不如淘淘的那枚精致。不过,也勉强能凑合。姐姐看,是不是和淘淘那枚挺像?”   陆听芝点头,又嬉笑着讥诮道:“咱们今儿许能瞧见未来国公府世子夫人的派头。”   陆听芊知她说的是董家那位一心要嫁入谢家的姑娘。   孟氏横了二人一眼。她这两个女儿,一个没个闺秀样子,一个通身小家子气,她瞧着就脑壳疼。   陆听溪正坐在叶氏身侧吃点心。   叶氏方才瞧见二房三房那几个侄女今日都打扮得如花似锦的,如今再瞧瞧自家这只顾着吃的女儿,直是扶额。   她的目光在女儿身上转了一转,蹙眉道:“方才我都没顾上问,这一身是谁给你挑的,怎不好生拾掇拾掇,连钗环都不多戴几支?衣裳颜色也不是你惯选的,你素日不总爱穿樱粉、柳黄之属?”   陆听溪随口道:“我自己打选的衣饰。今儿想换换口味。”   谢思言在那封回信前面叮嘱她,说今日不可穿得过于鲜嫩娇艳,配饰也要从简,如此方能方便行事。还威胁说,倘她不听话,回头计划不成,他唯她是问。   后头该说的说一半,前面零零碎碎的倒是交代得详细。 作者有话要说:  某蟹:你看我机智不?我媳妇肯定急着来找我。 作者菌:有两种人容易被媳妇打,第一种是说话说一半的人; 某蟹:→_→我那情敌简直心机,我算是看穿他的心思了!咦不对,我马甲怎么换了→_→   ☆、第十三章   陆听溪倒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横竖一场寿宴而已,她也不甚在意。   他不在吃食上管她就成。   不觉间已是到了地方,陆听溪跟随众人下车入内。   董家在京师也算数得上名号的世家,陆听溪一路行来,过穿堂,绕曲廊,但见庭院深阔,假山巍峻,阶前蕉棕周环,道旁松柏荫途。四下仆妇衣饰周全,瞧得出都是穿戴一新,约莫是得了主家的交代。   陆听溪慢步暗观。京师权贵势要之家她几乎看了个遍,看来看去,最欣赏的还是魏国公府的府邸布设。不过谢家地位尊崇、财势雄厚,光是主宅就占了大半条街,别家想仿也仿不来。   在仆妇的导引下,陆听溪随着叶氏等人一道转去芙蓉阁。   芙蓉阁建在花园中,三间七架,临近水次,大厅宽转,内中已聚了不少女眷。   陆听溪正跟几个相熟的闺秀说话,忽听身侧一阵骚动,循着众人视线看去,便见一华服少女被一众从人簇着,迤逦步来。   少女眉如新月,面似桃花,通身珠翠宝石在泼洒进来的天光下熠熠生辉,尤加她嫣红唇脂,诸色驳杂,乱花人眼。耳畔一对金摺丝点翠四珠二面宝石耳环硕大无朋,随了她行路的举动,沉甸甸左摇右荡,陆听溪仅是看着都觉难受。   来人正是董家小姐董佩,陆修业上回提起的那个一心想要做魏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世家小姐。   一旁的陆听芝扯了扯小堂妹的衣袖,低声笑道:“她怕是将自己妆奁里的头面全戴在身上了,就那从头到脚的一身行头,我估摸着加起来能有几十斤。还有她那脸,涂的脂粉也太多了些,唇脂颜色又过艳,跟鬼似的。”   “你说她要是顶着这一身玩意儿跑起来,会不会被那些珠子宝石坠得左晃右荡?要是再来一阵大风,怕是会迎风飘粉。”   陆听溪一口白豆蔻熟水险些呛进鼻子里。   “魏国公世子才不会看上她,她再拾掇也是白费心机,”陆听芝忽而看向小堂妹,“还是咱家淘淘生得美,即便打扮得简省,也貌压群芳。她那脸色白得不自然,淘淘这肤色才叫好看,奶白奶白的,还有粉晕,嫩得能掐出水来。”   陆听芝当真伸手来捏,却在听见董佩的声音时顿住。   “听溪妹妹,许久不见。”   陆听溪转头看去,正对上董佩那张要笑不笑的脸。   她不以为意,和董佩相互见了礼。待要坐下,却听她道:“听溪妹妹可要随我们游园去?”   陆听溪思及今日还要配合谢思言的筹划,想先歇会儿,一旁的陆听芝却帮她应了:“自是好。”   董佩也不过随口一说,见状却不好改口,又问了旁人去否,最后带着一群闺秀浩浩荡荡出了芙蓉阁。   走在前头带路时,董佩不时拿余光瞥陆听溪。   她不愿跟陆听溪走在一起。原因无他,陆家这位五姑娘容姿无双,又才具称绝,她不想承认也得承认,陆听溪小小年纪,已是风华绝代。旁人与她相较,便是被日月辉煌掩了光芒的星斗。   她今日特特盛装累饰,就是不想被人比下去。起先远远瞧见陆听溪衣饰简单,她还暗自庆幸,及至对方抬起头,她顿生挫败。   陆听溪素日着嫩色时娇胜海棠,如今衣着淡雅,便是天然去雕饰,清波芙蕖一样,竟是愈加突显她粹白净纯的气质。   再看她那肌肤,如新荔似牛乳,还晕着淡淡的粉,水盈盈的,根本不必涂脂抹粉。   董佩暗自气闷半日,又慢慢释然。   才色称绝又如何,还不是得罪了她思言表兄。有一回这二人不知为何对峙,表兄面色阴冷森然,她仅是旁观都觉悚然心惊,她还从未见过这位金尊玉贵的表兄露出这等可怖神色,陆听溪倒是混不在意。   可惜表兄从来也没真的把陆听溪如何。许是因着陆听溪当时年纪尚小,表兄不好计较。   等她成了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陆听溪就跟她不是一个等次的人了,到了她跟前还不是得规规矩矩的。   董佩面色松快了些,重新端起笑来,跟身边女眷攀谈。   走在后头的左婵也在暗中打量陆听溪,只才看几眼,就被身旁的许家二姑娘许珊扯了一把。   “依我看,阿佩和魏国公世子的亲事没跑了。前阵子,我问阿佩亲事可是定了,你知道她如何说的吗?她回了句,魏国公世子不日便回京了,”许珊眉飞色舞,仿佛与有荣焉,“说不得过不了几日,便会传出定亲的喜讯了。”   左婵嘴角一扯,许珊方才在董佩面前缩手缩脚的,就差上去给人家提鞋了,如今到了她跟前就“阿佩阿佩”地叫,仿佛和董佩多么熟稔一样。   心中虽对董佩不屑,左婵却不敢表露在脸上。董家和谢家是四门亲家,万一哪日当真亲上加亲了,董佩还不是想怎么刁难人就怎么刁难。   许珊见左婵不过附和几句,便又绕到前头去董佩跟前凑趣。   董佩被身周一群和许珊一样久惯奉承巴结她的世家女团团围着,众星拱月一般。   转过一汪方池,众人忽然一静。   不知是谁先道了句:“前头那位可是魏国公世子?”   众女万没料到会在此遇见这位世子爷,惊喜不已,不多时,又不约而同望向董佩。   “世子爷怎到园子里来了,莫不是特特来看董姐姐的?”   “这还用问,不是来看董姐姐,莫非是来看你的?此间跟世子爷关系最近的非董姐姐莫属。”   “你们休要打趣了,董姐姐已羞得满面飞霞了。”   许珊等人凑在董佩跟前低议,字字句句皆是艳羡。董佩嗔瞪一眼:“看我回头不撕烂你们的嘴!”   嘴上这般说,手却飞快理了裙钗,余光里瞥见谢思言往这边来,羞色更甚,低头趋步迎去。   她从得知谢思言归京那一日就开始筹备,为的就是这一刻。这种万众瞩目、人皆歆羡的感觉,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知道身后众人都在看她,腰背越发挺得笔直。   早已想好头一句先说什么,到得近前,她屈身行礼:“表哥……”   她后头的话尚未出口,就觉眼前衣袖一晃,转头看去,谢思言竟已容色冷淡地越过了她。   后头众女惊而相觑,又齐齐看向董佩。   董佩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自己尚屈着膝,就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呆呆望着谢思言的背影。   谢思言纵再是疏淡,见了面也该应个礼,今日竟看也不看她一眼,还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莫非她何时得罪了他?   董佩慌了,顾不得许多,转身跟上。   站在人丛后头的陆听溪正跟素日交好的手帕交丁白薇讨教木瓜渴水的制法。才说到如何将去皮除瓤的新鲜木瓜切片,就觉背后冷不丁掷来一道沉沉目光。   被注视感过于强烈,对方似要在她身上洞穿两个窟窿。   陆听溪一惊回头,正对上谢思言莫测的目光。   她一怔回神,忙随众人一道垂首,跟他见礼。   杨顺暗觑了眼世子今日的这身行头。松鹿灵芝阔白玉带,行云纹雨过天青色织金宋锦交领阔袖直身,纤尘不染的皂色皮靴。通身簇新,连头上的冠帽都是新打的,越发显得世子身如松竹,玉树仙枝一般雅逸清隽。   可陆姑娘偏不抬头。   杨顺知世子面色怕是不太好,忙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回头冲赶上来的董佩示意退到一旁去,莫要跟来。   这董家小姐可真没眼色。她方才端着那架势,谁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这显然也是得了董家人授意。世子今日这般当众下她面子,是给她的警告,也是给董家的警告,董家的脸面是谢家给的,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世子照样让他们没脸。   再转头,却见世子爷神色稍霁,正疑惑,发现世子的视线不动声色在陆姑娘裙幅上徘徊少刻。   那上头绣了一小片灵芝纹。   杨顺看了眼世子腰间的白玉带,了然舒气。   世子爷心气儿顺了,他们底下这帮人才好办差。   陆听芊素来不惯与众人交际酬酢,只留在芙蓉阁吃茶,听旁人闲谈。   听了半日,忽然内急,由一个丫头领着去了东净。   出来后,陆听芊打量一番董家的水榭亭阁,心里拿这园子跟自家的比较。她方才坐得久,折返时走得慢慢悠悠权当散步。   才转过一座假山,抬头就望见对面一道颀长身影。   陆听芊手心沁汗,忙上前行礼。   沈惟钦认出她便是陆家的四姑娘,又想起那日那道怯生生的目光,面色更冷。   陆听芊低着头,并未瞧见沈惟钦的脸色,听见他冷淡道了平身,局促直起身。   她动作间,环佩叮当。   沈惟钦将越过她时,随意一扫,脚步骤顿。   陆听芊见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胸前那枚出廓玉璧上,满面羞红,说话也磕巴起来:“不……不知您有何事……”   她期期艾艾之际,抬起头来,便见沈惟钦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全发。 渴水是一种解渴的果子露类饮料,元代就有了,木瓜渴水大致相当于加了各种佐料的木瓜汁。 发现关于沈安之死似乎有歧义。蟹兄的意思是,沈安只是设了个局给自己创造机会救人,并非真的于小溪宝宝有救命之恩。 某蟹:你看,我就说,我那情敌就是个心机boy+变态! 作者菌:你难道没想过你为什么能一下子就明白一个变态的心思吗? 某蟹:→_→我不管我媳妇终于记住了我的交代,我今天终于达成了情侣装成就,开心︿( ̄︶ ̄)︿   ☆、第十四章   陆听芊不知所措,见沈惟钦目光愈冷,更不敢打搅他,只好躬身干等着。   须臾,沈惟钦冷淡道:“无事。”   陆听芊低头绞帕子。   沈惟钦没再理会她,回身径去。   陆听芊紧抿唇。   这还是她头一回真正和沈惟钦说上话。   沈惟钦走远后,唤来长随厉枭:“去查查陆听芊胸前挂的那枚透雕蟠螭的出廓玉璧的来历,查着了素来知会我。”   厉枭是他两月前醒来后,从郡王府随侍处选来的——他既觉着自己并非原本的沈惟钦,为策万全,自当撤换从前的旧人。为着此事,他还和他那个处处瞧他不惯的嫡兄很是周旋了一番。   他一眼便看中了厉枭这个名字勇悍、面貌更勇悍的护卫,让他做自己的长随兼贴身侍卫。他想要往上爬,身边的人自然要趁手。   厉枭多年不得志,一朝得用,对他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办事倒也牢靠。   厉枭应诺,待要去办,又听沈惟钦道:“不要惊动陆家人。”   厉枭道:“小的明白。”   陆听溪回到芙蓉阁,正暗暗想着谢思言说的上策究竟是甚,忽闻外间一阵骚乱。   “有贼人闯进来了!诸位姑娘快进来避一避!”   几个丫鬟急慌慌奔进来,又赶忙冲出去将惘然失措的各家闺秀搀进来暂避。   陆听溪却丝毫不乱。她见陆家这边的女眷安然聚在一处,放了心,飞快在眼前纷乱的人丛中梭视。   由于外间的仆妇也进来躲避,不多时,厅内便拥挤不堪。   叶氏见女儿这当口还有闲工夫四下张望,一把将她拽回来,训了几句。   “淘淘,”陆听芝慌张拉住小堂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儿这么多人,又是青天白日的,怎会有贼人闯进来?”   众人议论纷纷,皆困惑于此。   陆听溪一面和陆听芝等人说话,一面透过人丛缝隙注视着大厅西南一角。突然,她眸光一动,唤来甘松,耳语几句。   甘松应诺,钻入人潮。   陆听芝见闹哄哄半晌也没瞧见什么贼人,松泛下来:“这莫不是个玩笑,特地拿来助兴的吧?”   孟氏瞪她:“都这会儿了,还耍嘴皮子!”   “今日逛园子逛得如何,”陆听芝嬉皮笑脸看向小堂妹,“你就应当一道去,怎能不去呢,生得璧人儿一样,坐在屋里有几人瞧得见,也不能让旁人抢了风头……”   她话未落音,有人挤来,险些摔倒,道了歉,又走开了。   叶氏正提着一颗心,猛地被女儿抓住手臂甩了两下,又被拍了几下衣袖。   见母亲看来,陆听溪道:“母亲衣裳落了灰。”   少顷,甘松回返,在陆听溪耳畔回话几句。   屋里正乱着,大厅的门忽被破开,几个蒙面的贼人举着火铳,逼迫众女眷站到外头的空地上。   镇日坐在后宅喝茶绣花的女眷们哪见过这等阵仗,有几个胆小的吓得走不动路,却不敢违逆贼人的命令,被自家丫鬟连拖带拽架到了外头。   待到众人都在外头站定,几个贼人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许珊的母亲周氏眼角余光在陆家女眷和丁家女眷之间转了转,低头安抚女儿时,嘴角勾起冷笑,再抬起头,却换上惶然之色。   为首那贼人交代身边手下端好火铳,自己气势汹汹闯入人群。   人丛中惊叫连连,贼人所过之处,女眷慌忙躲避。   周氏见那贼人已离丁家女眷愈来愈近,侧退两步,为其让道,却不曾想,那贼人竟在她身前止步,利目望来,一把揪住她,拖死猪似的将她拖了出来。   刀架在脖子上时,周氏仍懵得无法回神,如坠十里迷雾。   那贼人生得虎背熊腰,拎破布似地将她拖到人丛前头正中,厉声道:“尔等听好了!”   “我等今日闯府,不为财亦不为色,为的就是拼个鱼死网破!想来你们也听闻了陆家老太爷在外办差失踪一事。朝廷如今查着的说法是陆老爷子是为匪寇所劫,这也不错,但匪寇实则也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若非得人授意,好端端为何要劫扣朝廷命官?那受雇的寇徒便是我们。”   众人惊愣。   “雇匪劫人本也不稀奇,但事成之后,那雇匪之人非但赖掉余下的大半佣钱,还要杀人灭口!也不打听打听,我等在道上是什么名头!我等今日便擒了这无义小人的婆娘,引那狗东西到顺天府衙门好生说道说道雇匪劫持朝廷命官之事!横竖也不得安生,不如拼个玉石俱焚!”   众人面面相觑,又冲周氏指指点点。还有怨恨周氏惹事引来贼人的,怒目而视,恨不得贼人即刻擒了周氏离去。   陆听芊吓得打颤,小声道:“既是许家那位大人得罪了他们,他们为何不去捉许大人,跑来擒一个妇人作甚?”   陆听怡道:“他们既是来拼命的,那必是务必求成。前院都是些爷们儿,家丁、小厮也多在那头,他们不好行事。此间都是些弱质女流,他们容易得手。再者,擒其妻更能辱人。”   “做寿的日子被几个手拿火铳的匪徒闯了后院,怕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了。”陆听芝感喟道。   陆听溪看着前头惘然惊骇的周氏,微微眯眼。   贼人闯后院倒也算不得什么,最精彩的却还是眼前这一出戏。   还有什么比雇来的悍贼把雇主自家人擒住了更有趣的呢?   暗中雇匪劫持祖父的便是许珊的父亲许祥。许祥得知祖父已被锦衣卫寻见,不日便能归京,担心自己雇匪之事败露,特地雇了一帮亡命徒假扮劫持祖父的匪徒,眼前这些人便是。所持火铳不过是充样子的赝品。   董家庆寿之日往来者众,易得手,更易将事情闹大。许祥命这伙贼人在这日闯入后院,拖了丁白薇的母亲出来,指认雇匪劫持陆家老太爷之人是丁家老爷,若败露,就再让匪徒供述自己是受了陆家人的指使构陷丁家,意图为自家老太爷脱罪。   这是个连环计,但有个很大的疏漏。   许祥为了尽量少露马脚,只告诉雇来的这帮贼人要劫持的那位女眷的体态和身上的标记,旁的一概没说。而这个标记,便是头上撒有少许铅粉。   周氏方才趁乱着人在丁家夫人头上做了手脚,众人惶惶,无暇留意。但最后,作为标记的铅粉却出现在了周氏身上。且巧的是,周氏体态和丁家夫人相似。   谢思言于此布了人,在周氏身上动手脚的事无需她操心。她要做的只是不着痕迹提醒丁家夫人,并看好自家这一亩三分地,避免周氏的栽赃。   跟着谢思言做事,随意配合一下就能赢。   她觉自己的差事过于简单,谢思言却说,陆家和丁家交好,提醒丁家夫人这事还是陆家这边出面合适,她这一环不可或缺。   陆听溪仍觉自己顶多算个小内应。   她本还想揽下盯梢周氏的差事,却遭了谢思言嘲弄。   他当时盯着她来来回回端量好几个来回,道:“就你这小矮个儿,届时扎到人堆里,站桌上都不定能不能瞧见人家脑袋在哪儿,还想盯梢?”   “你还是乖乖等着我的线人给你暗示,伺机而动的好。”他说着话,伸手又要来按她的脑袋,被她机警躲开。   陆听溪私心里觉着自己的个头也不算很矮,并且还能再长长,被谢思言按得不长了可怎么好。   周氏不可能当众说出自家雇贼捉人自己反被捉这等事,那伙贼人呼啸而去时,仍不知自己认错了人。   出了这等事,寿宴自是无法继续。各家女眷受惊不小,纷纷作辞。   谢思言一早便交代陆听溪,等筵席阑了来找他。陆听溪打算让陆修业带自己拐去别处,再伺机去见谢思言。不意陆修业还要去拜访一位同窗,不能带她溜达。   叶氏轻敲她脑袋:“今日折腾这一场,你竟还不乏,老老实实归家去!”   顺道随兄长孔纶来拜会陆家众人的孔家姑娘孔贞瞧见这一幕,突然上前笑道:“今日筵席早散,家兄正待领我四处转转,不知是否有幸邀五表妹一道?我也好有个伴儿。”   陆听溪婉拒。她跟孔家这门隔房的表亲并不熟稔,且谢思言在回信里说,少跟孔纶打交道。   旁观许久的陆听惠却凑了过来;“五妹妹既不去,那不如我来跟表姐作伴?”孔贞可不是个爱玩的性子,寻常是不出门的,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有这个雅兴。   孔贞抿唇少刻,不好拂了陆家面子,只好应下。   陆听怡暗暗瞪了这胞妹几眼,但她恍若未见。   母亲今日未跟来,祖母仍让她闭门思过。不过纵然母亲在此,恐怕也会默许胞妹的举动。母亲膝下女儿只她跟陆听惠两个,她知道母亲一心想攀上孔家这门亲。   陆听溪心知自己今日回了府便不好出门,正发急,转头瞧见丁白薇,当即朝她使眼色。   丁白薇一愣会意,含笑近前:“淘淘先前答应随我去观花的,不如今日便去?”   陆听溪见到谢思言时,他正安坐山涧旁的石台上,捧卷静读。   “世子真是好兴致。”   “‘林薄丛笼,幽蔚隐蔼’,”谢思言转首凝睇她,“我独爱野趣。”   陆听溪一怔,野趣?这就叫野趣了?   少女愣神的工夫,男人已大步至她身前。   他垂眸看向面前嫩似水葱、瑰若夏花的少女,过了片刻,方道;“那伙贼人已挟着周氏去了顺天府衙门。若一切顺利,今日就能鞫问个结果出来。添上这份证据,于我们局势更利。”   “顺天府尹是高家人,此事与高家并无牵系,此案审结又是大功一件,照理说会秉公处置,但我仍让杨顺暗中盯着。”   陆听溪知道谢思言说的高家指的是泰兴公主的夫家。高家男丁里头打眼的不多,倒是女眷里出了泰兴公主及其女高瑜这一对名满京师的强势母女。   她迟疑少顷,终是问:“世子说,孙先生此番肯出面斡旋,是否有人暗中授意?若是,那这个人又会是谁?”   “为何有此一问?”   陆听溪抿唇:“就是……突发奇想。”   “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晓得,”男人低头看她,“倘若当真有那么个人,你预备以身相许酬谢恩情?”   陆听溪听他又这般反问,一时倒不好问下去。   她正想问谢思言回信上未道出的上策是甚,杨顺忽来禀道:“世子,顺天府尹本已承收诉状,但收了一封信后,忽而改了主意,不肯接案。小的瞧着那送信之人似是泰兴公主身边的人。”   杨顺提到公主时面无表情,声音愈冷。   国朝公主桎梏甚严,一个公主,当真算不得什么。   “他们尚不知要办许家的实则是世子。小的不敢擅专,依您吩咐并未现身。眼下该当如何,请世子示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全发。 作者菌:你看,你身边一匹青梅竹马的狼如今还试图压抑着自己的兽性,另一匹在你身边潜藏了八年的狼暂时失忆了,你有没有觉得你往后的生活很带感? 小溪宝宝:o(?Д?)っ! 某蟹:捉住楼上!媳妇是不是被我的车速吓到了→_→ 作者菌:你觉得你媳妇看得懂你的车吗? 某蟹:→_→   ☆、第十五章   陆听溪颇觉意外,泰兴公主为何要掺和此事?   难道许家背后还有什么靠山?   谢思言冷笑:“不自量力的夯货,一个公主而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陆听溪亦觉泰兴公主此举甚狂。国朝公主活得尚不如小吏之女舒坦,宗室女眷又不得干政,她竟插手此事,也不怕授人以柄。   他低嘱几句,杨顺领命而去。   “可是有事问我?”谢思言回身看向乖巧立着的小姑娘。   “世子英明。”   谢思言听她又唤他“世子”,道:“你总这般称呼,我倒有些不惯。你从前如何唤我来着?”   陆听溪一凛,以为他要跟她算旧账,岔题道:“世子若暂不欲说旁事,不如先计议继后之事。”   少女嗓音娇软,男人却被她这连声的“世子”唤得沉了脸,瞥了眼始终与他保持距离的少女,面色更沉,重新坐回石台:“继后之事不急,先将眼前这件办妥。”   “你要问何事……”   他声音愈来愈低,又兼有风,陆听溪支棱起耳朵也难以听清,不自觉步步靠近。等终于能够听清,已是立在他身前两步处。   陆听溪惊诧望他,这是肾虚吗?   她提了他那封回信,问上策是甚。   “上策便是让顺昌伯那边回绝孔纶,陆家不沾手。横竖如今议亲之事只在私下,知晓之人不多,孔纶揽事不成,脸上无光,更会嘱人守口如瓶。这整桩事做下来,对陆家丝毫无损。”   “至若如何让顺昌伯府那边回绝孔纶,我方才忽然想到个主意,”谢思言话锋陡转,“你为何不想让陆家结这门亲?”   陆听溪自然不能说主要是因着一个梦,只道是陆听怡已有了心仪之人。   谢思言眸光一转;“崔鸿赫?”   陆听溪一惊:“世子怎知?”   “已有心仪之人却迟迟没个动静,大抵只有一个缘由,便是家世不匹。陆听怡一个闺秀,见的男人不多,范畴有限。诸亲之中,陆家常往来的多是家世相差不远的;世交之中,才貌双全的适龄未婚子弟也是有数的,再兼家世尴尬,崔鸿赫最符。”   谢思言一贯绝顶聪明,但有一点,陆听溪觉着不可思议,谢家与崔家并无往来,崔鸿赫也并非声名鹊起的大才,她又是临时提起,他是如何知道崔鸿赫的详明景况的?   男人扫一眼便知少女在想甚:“我前几日已到韦弦书院就学,崔鸿赫是我的同窗。”   他见少女欲言又止,倾身:“想说什么?”   少女轻抿唇角:“世子念书辛劳,还当多多休息,妥善饮食……”   男人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好。”   他面上极少见笑,莞尔之下,如坚冰初融,晃了人眼。   可陆听溪的话还没说完,她是想说,让他好生保重身子,要不下回说话再有气无力的,她听不清太难受……   “我也有话交代你。”   他不动声色扫了眼少女鼓囊囊的胸:“我今日听见你跟丁家姑娘谈论木瓜渴水,木瓜是好物,尤其青木瓜,你平日无事,可多吃些。”   他素日所言不过谐谑,少女这两年无论身量还是身形实则均已抽开,纤腰不盈一握,胸前险峰怒耸,把衣襟撑得仿似要暴裂开。只他私心觉着,那一对娇桃还能更丰盈些。   陆听溪受教点头。   两人说着话,杨顺折返,跟谢思言附耳道:“小的查着了,泰兴公主那头的人从顺天府衙门出来后,转去公主府复命。不多时,泰兴公主又差人出去送信,这回是送到……景丰胡同,沈惟钦如今落脚的那处宅子。”   杨顺禀事时略有迟疑,泰兴公主和沈惟钦虽同为宗室,但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泰兴公主给沈惟钦送信做甚?   谢思言忽问:“沈惟钦前几日可是进了一趟宫?”   杨顺点头称是。   谢思言面现了然之色,将书卷递与一旁的书童,说自己要去一趟公主府,让陆听溪暂归家去。   陆听溪却是不肯,第二样证据眼看着就要到手,却出了岔子,祖父归期在即,她回家也是惦记着这事。况且,谢思言的上策并未说完。   “我在此等世子的消息。”她仰起脑袋看他。   谢思言见小姑娘眼巴巴瞅着他,略思忖,道:“要不你随我一道过去。”   公主府里,泰兴公主正倚在美人榻上,看着丫鬟给高瑜涂蔻丹。   “那沈惟钦不过是个镇国将军,你竟也能瞧得上眼?”   “虽说爵位暂且不高,但胜在生得好,母亲见了便知。亦且,女儿着人查了沈惟钦其人,发现此人着实有趣儿。他从前不过是个招猫逗狗的膏粱子弟,不过两月,脱胎换骨,母亲以为是为何?”   泰兴公主攒眉;“你是说……”   “想来,他大病那一场跟他那嫡兄脱不了干系。蛰伏多时,忍辱含垢,一朝得机,自会一鸣惊人。我瞧着沈惟钦是不肯再忍了,青云直上指日可俟。趁他如今尚未发迹,女儿与他些恩惠,他自会感恩戴德,将女儿当菩萨供着。将来哪怕他身边莺燕成群,女儿的位置也永远无人可代。”   泰兴公主道:“就怕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有些男人出身微贱,发迹后厌弃发妻、不见旧友,便是因为这些人见过他从前卑如蓬麻的落魄。”   “沈惟钦不是那等人。他自小受气,性子冷淡,但凡得些真心关怀,就会涌泉相报。”   泰兴公主叹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这种男人野心大,回头怕是了不得,为娘怕你难以掌控他。”   “这等男人才好。那些个绵软的窝囊废有个什么意思,女儿且是瞧不上。”   泰兴公主见女儿似主意已定,道:“罢了,我且看看他究竟如何。若果真是人中龙凤,娘便着人去他娘李氏那里透些风声,这事也就成了。”   沈惟钦那副冷淡模样不过是做给人看而已,她泰兴公主的女儿瞧上他,是他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他们母子两个就得千恩万谢地接着,故而她认为,只要她女儿点头,这门婚事就算是成了。   只是在见沈惟钦前,她得先给个下马威震他一震,这也是她为何不直接一张帖子把人叫来而要兜怎么个圈子的缘由。   母女两个正说笑,丫鬟来报说信已送到了景丰胡同那边。   “如今端等着他上门来了,”高瑜笑道,“母亲届时好生瞧瞧他是个怎样的人物。但凡咱们这边露出点意思,他的态度一准软下来。这亲事得及早定下,若是被旁人占了先,岂非不美。”   人间四月,景丰胡同里的西府海棠与垂丝海棠相继盛开。   李氏端了燕窝羹迈入儿子书房时,正见儿子在烧信。   李氏询问究竟,沈惟钦答非所问:“我出门一趟。”   李氏搁了托盘,疾走上前拦住他:“你这又是去做甚?你自入京之后,何曾干过一桩正经事!镇日里不是闷在书房便是出门乱逛,你不是要考科举?怎不去寻处就学去?再不然,定门亲事也是好的,娘还盼着抱孙……”   沈惟钦突然转头,冷声道:“我说了许多回,我的事,母亲不要多做过问。”   李氏尚未及唤人来拉住他,人已径出了门。   李氏真正是唇焦口燥呼不得。儿子自来是她唯一的指靠,她拿不准儿子如今的心思,争奈自己是个软糯性子,只能伫望兴叹。   沈惟钦一路大步疾行。   他方才烧的是泰兴公主派人送来的信。信极短,但字字句句皆透凌人之势。   泰兴公主在信中说,闻他抵京后过从最密者唯陆家耳,今日董家之事攸系陆家,她已着顺天府尹暂缓接案。又另起话头,说春夏之交,正是观花饮宴之际,她是他堂姑母,自他入京后尚未尽过地主之谊,今日恰有余暇,邀他过府一叙。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威逼,欲以陆家之事拿捏他。   什么东西!   沈惟钦冷笑。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反应这样激烈。他只要一想到泰兴公主那颐指气使的口吻,就戾气冲顶。   转过照壁,将至大门,沈惟钦甫一抬头,就瞧见一辆间金饰银的蟠螭锦帷马车停在门外。   旁侧的斑竹帘子被随行从人恭敬掀起,沈惟钦想了少顷,记起了来者何人。   上巳那天,他在石景山被此人一块石子拦了去路,今日董家寿宴上,他瞧着此人眼熟,问了方知,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魏国公世子。   谢思言不欲多言,径直道:“我知阁下欲往公主府,不如一道。”   沈惟钦盯着谢思言的马车看了须臾,点头道可。   谢思言的车驾正要启行,却忽被沈惟钦拦住。   “世子且慢,我出来得急,未及备好车马,恰逢着世子,不如顺道搭了世子的车驾。”   谢思言眸色冷了几分:“多有不便。阁下吩咐下人慢慢备着便是,我先行一步。”   沈惟钦丝毫不让:“不过就手儿的事,世子若执意不肯,我不免要怀疑世子车内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世子说是也不是?”   谢思言目如邃海,冷冷睨着沈惟钦时,暗潮涡旋翻搅涌流。   须臾,他挥开阻住沈惟钦的护卫。   沈惟钦甫一入车厢,一阵蜜甜的糕点香气便掺着甘美果香迎面袭来。   沈惟钦扫了眼紫檀梅花小几上几样花样别巧的羹果糕饼,坐下道:“瞧不出,世子还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谢思言只管悠悠吃茶,并不理会他。   “我从董家出来时,远远瞧见五表妹上了丁家女眷的马车,并未随大夫人回府。世子说,这些好玩好动的小姑娘们,都爱往哪儿去?”   沈惟钦自顾自漫谈,扫视四周。   马车极大,即便再纳十人,也依然宽转。车厢内的迎枕、靠褥等物俱属清一色上品妆花缎,金地四合如意天华锦纹地衣满展脚下,一直延伸至车厢后头东西两隅。   沈惟钦的目光落在了西北角的一口箱箧上。   谢思言坐得偏西,喝茶时,一侧手肘时不时搭在那箱箧之上。   沈惟钦突然起身,一步上前,手指飞快扣住箱盖边沿:“世子出门还带口箱子,不知内中所盛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某蟹:我媳妇今天好关心我,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安慰? 作者菌:给个眼神自己体会←_←   ☆、第十六章   “啪!”   一声闷响,谢思言一掌拍在箱盖上,紧紧压住:“尊驾是否过于失礼,我这箱内所盛何物,与尊驾何干?尊驾若再这般寻事生非,我便要请尊驾下去了。”   沈惟钦扣盖的力道反更重一分:“世子既随身携带,想来也并非见不得人,眼下这般如临大敌,不知是为哪般?”   谢思言冷冷乜斜他,半晌,忽命车夫停车。   “我给阁下两条路,其一,即刻下车;其二,安生坐着。”   沈惟钦冷脸片刻,倏而笑道:“得罪了。”言罢松手,回了先前的位置坐下。   谢思言吩咐车夫仍旧行路,慢条斯理用茶:“阁下适才提起什么好玩好动的小姑娘,不知其意何在?莫非是有了心仪之人,想琢磨琢磨小姑娘的心思,转去讨好心上人?”   “我纵要讨好心仪的姑娘,也不来向世子取经。世子既未定亲又无家室,怕比我更是不如,我问了也是徒劳。”沈惟钦笑道。   他语似玩笑,面上却无谐谑之色。   谢思言捏着茶盏的手指微收,少刻,搁了茶盏:“尊驾莫急,说不得即刻就有人要为尊驾牵红线。等尊驾成了婚,我少不得还要向尊驾讨教几句宠妻心得,为我将来成婚预备着。还望尊驾届时不吝赐教。”   这便是已然洞悉泰兴公主嫁女意图,拿高瑜恶心他。   沈惟钦笑意渐敛,目光转冷,不再言语。   到得公主府门外,谢思言递了样东西给杨顺,依旧喝茶翻书。   沈惟钦暗瞥了眼角落里的箱箧,回身下车。   立在公主府门口等待时,沈惟钦唤来厉枭。   “等谢思言下车,你就着人借故近前,想法子看看车内情形。”他目视前方,淡淡道。   厉枭道:“小爷怎知谢思言会下车?若他始终不下车,是否要引他下来?”马车里那位可是连一星半点挪地方的意思都无。   沈惟钦道:“他会下来。”   下人报说沈惟钦到了,泰兴公主下令将人领进来,又有人递了封帖子进来。   泰兴公主打开一看,面色陡沉。   高瑜问出了何事,泰兴公主一眼瞪来:“都是你惹的祸根!”将帖子甩给她。   高瑜指尖蔻丹未干,还包着帕子,不便看帖,让丫鬟念与她听。听了开头她便怔住,竟是谢思言的帖子!   谢思言说,他已知晓泰兴公主插手顺天府审案之事,公主但凡是个聪明的,就作速罢手,否则他必让她悔之不及。   字字锋锐,句句威胁。   高瑜知道谢思言手段万端,说到必做到,况且她母亲这回确实不占理。   “他跟陆家又无甚过硬交情,若非你从前惹了他厌恶,他怎会管这等闲事!”泰兴公主怒道。   凭着谢思言的本事,大可径直差人去顺天府衙门,只要知会一声,顺天府尹自会丢开她的命令,接下案子。他这般兜圈子,说什么让她罢手,不过是想管了闲事再给她添一把堵。   谢思言说他稍后登门,泰兴公主不敢拒之门外,头疼一回,传命出去迎接魏国公世子。   此时,又有人来禀说陆家五姑娘前来拜访。   泰兴公主知这是冲着今日之事来的,额头青筋直跳,想了一想,传命将人领进来。   陆听溪才在大厅站稳,就听外头有人通传说沈惟钦到了。   高瑜的目光在陆听溪脸上定了少顷,侧头跟泰兴公主耳语几句。泰兴公主蹙眉,斥她一句,让陆听溪暂转去厅内那扇填漆描金百宝屏风后。   沈惟钦入得厅来,施礼:“楚府镇国将军惟钦拜见堂姑母,堂姑母万安。”   陆听溪将外头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沈惟钦的这个爵位与自称,大有讲究。   国朝定制,亲王爵位由亲王世子承袭,其余诸子封郡王;郡王爵位由郡王嫡长子承袭,其余诸子授镇国将军;镇国将军爵位不可承袭,其子全部降等袭爵,授辅国将军,孙辈仍降等袭爵,代代推之,一直降到奉国中尉为止。   宗室爵位以亲王为尊,郡王及其之下的爵位的正式全称均以本支亲王封号开头,以别宗室脉系。譬如沈惟钦的祖父是楚王,便是楚王一支,沈惟钦的父亲封郡王,封号武陵,全称是谓楚府武陵王,自称时加名讳,略去国姓。   不过沈惟钦将来就是楚王了。   泰兴公主客套几句,直奔正题:“今日唤你过来,不过闲话几句家常——你与左家之事,我略有耳闻。你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不知你母亲可另为你物色了亲事?”   高瑜坐在泰兴公主身侧,暗暗打量沈惟钦。   她向有识人之能,沈惟钦绝非池中物。这种人名利心极强,不会推拒她这门亲事。李氏是个没主意的,事事听儿子,沈惟钦点头,这事就成了。   她又扫了眼屏风。   她跟那些世家千金语不投机,先前也只见过陆听溪一回,那还是四五年前的事,尽管她后头也对陆听溪的貌美与才高之名有所耳闻,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而今的陆听溪已长成亭亭少女,瑰姿玉色,容音皆妙,她方才乍见之下,心惊不已。   头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让沈惟钦瞧见她,虽然沈惟钦应当已在去陆家拜会时见过了陆听溪。   她让陆听溪立在屏风后,有个隐微的小心思。   她虚荣心重,又一贯不喜比自己风头盛的女人,她想让陆听溪亲眼看着前几日才与陆家攀交的沈惟钦,今日转过头来对她们母女俯首帖耳。   所以她让母亲现在就挑起话头。沈惟钦不会不明个中隐义,实无理由拒绝。   “此事不劳姑母费心。侄儿此次前来,是为陆家之事。”沈惟钦一句带过泰兴公主挑起的话头,反而径直提起了陆家之事。   泰兴公主母女二人俱是一愣。   高瑜几乎失态站起,沈惟钦莫非前头十几年只顾着暗地里勤用功、明面上扮纨绔,在姻缘事上格外迟钝?   泰兴公主自觉失了颜面,忍了几忍,终是将话说得更浅白了些:“姑母瞧着你是个好的,不过暂且时运不济罢了。姑母也不大看重什么爵禄官位,你们这些小辈,为人踏实信靠才最要紧——不如我明日将你母亲请来,计议一下你的婚事……”   “侄儿已说了,此事不劳姑母操心,”沈惟钦抬头,神色冷然,“姑母的圈子兜完了,便来说说陆家之事;若还没兜完,姑母自说自的,侄儿只作不闻便是。”   “你……可真本事……好样的!”泰兴公主气得语无伦次,张口要唤侍卫,却陡然想起眼前这个是她的堂侄儿,不是那些能任由她宰割的寻常之辈。   锦屏后的陆听溪往泰兴公主的方向瞥了眼。   她听闻这位公主实则并不受今上待见,只是因着是唯一一个如今尚在世的公主,行事格外跋扈。   高瑜忽而步至沈惟钦身前,朝他使眼色:“表兄纵恼母亲信中言语强硬,也不当如此意气。表兄何必为自己树敌?快些认个错……”   是了,沈惟钦也是个傲到骨子里的,母亲言语一向强硬,怕是在信中惹恼了他——他不肯接母亲的话,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缘由。   “高姑娘,”沈惟钦冷哂,“一个公主插手衙门公事,无论搁到哪里,你们都不占理。如今非但胡搅蛮缠,还让我认错,你们若实在不肯要脸面,不如我出去贴个告示为高姑娘招亲?就说高姑娘年既及笄,寻婿不得,兹以张榜,纳贤招亲,如何?”   竟是改称高姑娘,连表妹都不叫了。   高瑜已是气得口不能言,面色阵红阵白,牙关紧咬。   这都是些什么话!   立在屏风之后的陆听溪挪了挪步。   沈惟钦这番作为,倒有些像沈安。沈安长于市井,嘴皮子伶俐得很,她曾见他与一小厮争持,气得那小厮要扑上去撕他的脸,沈安似是霎时被那气势慑住了,扭头瞧见她,逃命似地跑来,哆哆嗦嗦让她救他。   落后她命人将那小厮拉走,沈安对她千恩万谢,又叫住她,赧然自道他而今只能做些杂活,总被前院那伙吃干饭的欺压,想去她兄长身边做个书童。   陆修业那会儿确实缺个书童,但沈安这等来历的显然轮不上这差事,沈安自家也知,遂恳求她给他个机会,他识得几个字,头脑也活络,最是合适不过。   他又说,他知她仍对他不放心,等他做了陆修业的书童,他就能时常在他们这些主子跟前露脸,也便于他们考察他的人品。   他见她不表态,作势要下跪拜她,却刚好露出补丁叠补丁的一块衣袖。那不知打了几层补丁的袖子已被磨破,内里一片乌青淤血的伤口隐约可见,像是新伤。他撤肘避开她的视线,局促讪笑。   寒酸可怜。   她想了一想,答允向父兄推荐他。转回头想起沈安说前院有几个吃干饭的,着人一查,果有几个作威作福、偷奸耍滑的小厮。她让母亲办了那几个小厮,那几个小厮倒也认罪,只是反指沈安刁滑,可恨他们并无证据。   谢思言也说过,沈安此人工于心计。她幼时懵懂,年岁渐长后,也渐有此认知。但沈安的确洗心革面,并未做甚不轨之事,还为陆家出过不少力,陆家便一直留用他。   外头剑拔弩张,久久相持不下,陆听溪站得乏了,悄悄蹲身舒活筋骨。   沈惟钦正与泰兴公主母女对峙,忽瞥见那扇填漆描金百宝屏风边沿,一小截绣着蔷薇宝相的浅色裙角顺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划出一点,像个尾巴尖。后头这尾巴的主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露了馅儿,一把将裙角扯回,那浅色的尾巴尖便没再划出。   谢思言往公主府内行去时,杨顺大气都不敢出。   世子爷为了在人前避嫌,不便与陆姑娘一同入府,须稍待片刻。陆姑娘此番到的时候太巧了,竟正碰上沈惟钦。   世子爷方才等在外头时,几乎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谢思言到得大厅门口,先往里掠视一圈。   目光在锦屏处定了定,又冷眼寓目沈惟钦。   欲待提步,正听见泰兴公主怒道:“我就以陆家之事拿捏你了,你奈我何?陆家老爷子不几日便被锦衣卫押回京了,我想法子拖也能将这案子拖个十天半月,我倒要看陆家届时如何!”   “我才要看看公主届时如何跟祖宗交代,”谢思言大步入内,“太-祖早有严令,后宫不得干政,后妃尚且如此,公主莫非就高一等?国朝自立国之初便代代谨遵,公主竟偏要违忤,胆量不小。”   他字句铿锵沉定,语声冷得砭骨:“亦或者,公主认为自己嫁了人便不受宗室约束了?那不如我将公主干政之事公之于众,让今上将公主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公主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两只单身狗的互相伤害# 注意看,沈安自荐那段,既卖了惨,又拿到了岗位推荐,还顺便借刀收拾了跟自己不对付的同事,而且跟心仪的姑娘搭上了话,一举四得。 某蟹:你看我今天是不是男友力爆棚~ 作者菌:男友力爆棚是真,怼人实力派是真,醋缸又翻了也是真,你看我总结还到位吗? 某蟹:→_→ 感谢小天使投霸王票~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9-19 19:49:40   ☆、第十七章   泰兴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却只字难言。   谢思言这是拿太-祖压她,她一旦驳斥,他必给她扣个不敬祖宗的罪名。况她对这位世子爷的秉性也略有了解,知他是个睚眦必报、遇强愈强之人,她但凡与之相争,必不能善了。   她再是气恼,也只能憋着。   “所谓‘敬天法祖,无二道也’,太-祖最重者,唯‘敬天法祖’耳。《礼记》有云,‘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公主今日作为,莫非是藐视太-祖遗训,欲乱朝纲?”   泰兴公主久惯强势,眼下却被谢思言说得冷汗涔涔。   这罪名若坐实了,她的好日子就当真到头了。她插手陆家之事不过是为女儿,并未深想,没想到会栽这么大个跟头。   良久,泰兴公主勉力平复,亲自上前,强笑着说今次不过误会一场,让谢思言切莫说出去。   “我即刻去信,让顺天府衙门那边照常办事,决计不会误事。”   泰兴公主见她这般表态了,谢思言仍冷眼看她,僵了须臾,咬了咬牙,道:“这回对陆家多有得罪,我回头便携礼登门,跟陆家太夫人赔礼解释,世子以为何如?”   谢思言道:“公主问我做甚,问问当事者才是要紧。”   泰兴公主这才想起陆家五姑娘尚在锦屏后面,当下请了出来,殷殷看她,盼能作速息事宁人。   陆听溪只是道:“我不过一个小辈,也拿不得主意,今日只是路过,顺道进来只想问个究竟,公主既已决意来寒舍一叙,有何话与祖母说便是。”   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无隙可乘。   泰兴公主挤笑:“正是此理。”   等陆听溪等人离去,高瑜上前,满面忧色看着母亲:“母亲……当真要去给陆家人赔罪?”   母亲那般刚强的人,被人迫着去赔礼还是平生头一遭。   “去,自然要去,”泰兴公主陡然转头,阴恻恻盯着高瑜,“沈惟钦之事就此作罢,京师富贵公子遍地,你嫁谁不好!”   高瑜垂首,并不应声。   往公主府大门去的路上,陆听溪对谢思言申谢,见他不出声,抬头看去,正对上他阴沉的侧脸。   她陡然想起他好似跟她说过,往后不必跟他道谢。可他这回确实帮了忙,在人前总还是要周全礼数的。   “步子快着些,我在涧边等你。”   谢思言低低说罢,正要快步离去,却听身后传来沈惟钦的声音:“表妹如何回府?不如乘我的马车?我自己骑马回去便可。”   陆听溪道了不必,称谢后正要走,却听沈惟钦笑道:“表妹有所不知,我来时为了图方便,搭了世子的马车,但世子许是今日心绪不佳,不大欢迎我。我回程时却不好再叨扰世子,遂着人回去备了车驾来公主府接我。”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佳色鮮妍,晶光灼灼,一身蔷薇宝相浅色云雾绡绣腰襦裙,越发显得胸丰腰纤,香肤柔泽。双股玲珑和田白玉镯套在细瘦腕子上,被襦袖遮住大半,玉白娇粉皆映在腕上那一圈水豆腐似的玉肌上,偏少女垂着手,看不真切。   他竟想拽起她一双柔荑仔细端量。   陆听溪惘然,谢思言不是说他要来公主府吗?为何还要半途拐去沈惟钦的府邸?   沈惟钦见少女似不知情,欲细辨其色,却不防被谢思言挡了视线。   谢思言目光凛凛,隐含警告。   他瞧见沈惟钦望陆听溪的眼神,暴戾之气几压不住。   沈惟钦不退不避:“今日还要多谢世子仗义援手。世子言辞泠泠,令人钦佩。”   “尊驾客气,尊驾并非陆家人,其实不必言谢。”   这便是讥他擅揽立场了。   “世子此番也是为我解了围。况且,世子亦非陆家人,今日照样仗义执言,何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谢思言总觉沈惟钦的目光时不时寻机往陆听溪身上黏,不欲多留,回身离去。   陆听溪知他这是变相催她,也作辞离开。   少顷,厉枭来禀:“小爷,小的方才使人盯着魏国公世子,但还没寻见时机查看车内情形,就见陆家五姑娘乘了丁家女眷的马车来了公主府。”   沈惟钦蓦地转头:“她是坐着丁家马车来的?”   厉枭笃定应是,倒诧异于小爷为何反问一句。   沈惟钦缓步转过照壁,淡声叮嘱:“出廓玉璧之事查着了便速来报与我知道。”   陆听溪到了先前碰头的山涧旁,未及开言,先对上谢思言莫测的神色。   男人将她逼到石壁的犄角处:“先前不是一概都商定了,为何提前入了公主府?”   陆听溪被他迫着,后背一下子抵到了石壁上:“白薇说想早些归家,我不好总拖着人家,想着早晚都一样,便提早了。”她的视线被他挡了个严实,试了几回,搡他不动,“早与晚有甚区别?事情不是办妥了吗?”   她到公主府的时间比谢思言先前交代的要早了一些。   男人眼眸灼烫,仿似火炽釜沸,陆听溪甫一触上他的目光就被燎了一下,一时竟觉眼前这人热不可近。   “当初是谁说万事皆听我的?”   陆听溪懵住,她怎不记得她说过这话?   少女双眸迷惘,两片唇瓣鲜润如沁了釉的含蜜嫩蕊,微微张启,引人探幽。   不知内里的甘津蜜露是何等销魂滋味。   男人喉结滑动,眸中炎火簇集,大手蓦地攥住她细白的腕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少女仍被他堵着,手腕又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泄了气的球一样蔫儿下来:“好了,我承认我打不过你,你快放手。我下回严格依你说的办。”   谢思言僵了一下,小姑娘又想到哪里去了?   男人松了手:“你若每回都不照计划行事,我们又何必提早筹划。下回切忌擅自行事,否则我真要罚你的。”   他俯身看她:“罚你多给我画十张画像。”   陆听溪默然,她原本就还欠八张,若是再加十张……要不她干脆寻人给他刻个像,她回头直接拿纸蒙着拓个十几二十张肖像都不成问题。   谢思言与她说,陆老爷子大约再有大半月就能回京,这期间,她需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配合着将陆家与顺昌伯家的婚事推掉,二是安心等待。   他又跟她细细说了推掉顺昌伯府婚事的主意。陆听溪心道,他大约真跟泰兴公主母女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她算算日子,问:“你为何说祖父再大半月就能回京?”   谢思言不答反问:“你说,是否会有人不想让老爷子回来?”   陆听溪瞬时了然,嘴角紧抿。   不想让祖父活着回来的人自然会千方百计阻挠,锦衣卫为免夜长梦多,必是日夜兼程赶路。   陆听溪仰头看他:“那除了安心等待,我还能再做点什么?”   谢思言低头对上少女湛然明眸,似被问住。   杨顺站得远,却也能听得些一二对话。他心道世子哪里是被问住,不过是舍不得让陆姑娘受累涉险。世子派给陆姑娘的都是轻省差事,且这回纵早知那帮贼人手里拿的是伤不了人的假火器,世子仍是再三叮嘱线人务必看顾好陆姑娘。   实是用心良苦。   良久,谢思言道:“浴佛节时,太后会在宫中做法会、舍缘豆,在京的官家女眷届时可入宫共与佛事。”话锋一转,“如今后宫之中宠眷最隆者要属丽嫔。丽嫔出身不高,得晋嫔位后,其父杜建章一路做到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此番带陆老爷子回京的差事便是他管着。”   “丽嫔娘家有一侄女儿,正与礼部侍郎陈同方的儿子议亲。陈同方遣去的媒人将其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实则不过虚词诡说。陈同方那儿子风流成性、性情暴虐,丽嫔对那娘家侄女儿甚为疼爱,如今却被蒙在鼓里。”   陆听溪立时明了。   她对“陈同方”这名字有些印象,之前吕氏耀武扬威时曾说她丈夫的业师就是陈同方。据闻丽嫔是个直性子,但凡知晓陈家有意瞒骗,怕是不砸了陈家不算完。而丽嫔的父亲又管着押送祖父之事……   谢思言道:“陈同方在此时与丽嫔娘家议亲,除却欲攀势头正盛的外戚之家而外,自是另有目的。女人之间应当更有话说,结交丽嫔对陆家亦多有裨益。”   陆听溪深以为然。   若能将这门亲事搅和了,非但能坏了对方狡计,还能让陆家多个助力。   “但后宫不得干政,丽嫔能插手祖父之事?”   “她无需插手,”谢思言道,“你不要小瞧了女人的枕边风。”   枕头风之于男人的打紧,陆听溪从前也有所耳闻,但这话从谢思言口中说出,就仿佛格外令人信服。   谢思言目送陆听溪离开,却见少女走了几步,蓦地回头,又折了回来。   “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我一定竭力相助。”少女认真道。   谢思言微垂头,对上一双蕴了涓涓春水的眼眸。   有一瞬,他似觉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黄昏。   “还真有。书院先生昨日布下一桩课业,让写一篇咏兰的赋,又再三叮嘱务必写得匠心独运、别具一格,你当知晓,俗题新写最是难,我如今尚未忖好如何落笔。听闻你这些年很是攒了些描物摹形的风物图,不如拿来与我瞧瞧,或能启发思路。”   陆听溪沉默。她的画拿到谢思言跟前便是班门弄斧。她私心里觉着他念书那么苦,最当紧的是吃些补肾护发的,虽然他如今还是中气十足,乌发浓密。   “我早些年技法稚嫩,画得不太好……要不我给你寻些珍稀兰种?”少女略心虚,谢思言家中堆金积玉,她能寻到的兰种,他必是早就见过的。   “要的就是个意趣,哪儿那么些顾虑,”男人将大手按到少女脑袋顶上,“记住,为周全诚意,你定要亲自送来。至若如何来见我,你想好法子。”   陆听溪走后,杨顺暗祷世子浴佛节那日入宫不要碰见沈惟钦——那日非但女眷会入宫,官家子弟也会入宫共与佛事,而沈惟钦本身就是宗室子,自然也会去。   他已然发现,世子每回见着沈惟钦,都没有好脸色。   忽忽几日过去。   这日一早,泰兴公主领着高瑜携礼登门。   陆听溪打从回来那日起,就在琢磨如何出门给谢思言送画,但叶氏这几日看她看得紧,按着她定让她将先前欠下的绣活做完,说不能为着读书练画就把女红丢下。   陆听溪怀疑等她去找谢思言,他已经做完课业交上去了。   好容易做完了女红,抽空在书房规整要给谢思言送去的书画,又被陆听芝等人不由分说拉到了花厅见客。   才到门口,就听得泰兴公主的笑声:“太夫人谬赞,小女拙作,让太夫人见笑了。”   丫鬟打起帘栊,陆听溪甫一入内,就瞧见高瑜的丫鬟手中铺展着一轴金碧山水。   高瑜背对着她,笑道:“原还发愁只赠些金银珠玉未免显不出诚意来,后头得母亲提点才想起作画这一茬儿。这画虽是临的,但金碧山水画着费事,我又是临时赶工,万望太夫人莫嫌技拙。”   “今以这幅临摹之作抛砖引玉。”   高瑜吩咐丫鬟几句,不消片刻,呈上一幅精裱的横卷:“这是李昭道的真迹,李昭道的金碧山水存世稀少,我珍藏已久,今日献与太夫人。”   高瑜说话时笑容略微僵硬,目露不舍,被泰兴公主暗瞪一眼,才低了头退到一旁。   听见动静,高瑜转头瞧见陆听溪,精神一振,上前道:“素闻五姑娘亦画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知五姑娘以为这幅李昭道的真迹如何?”以目光指向后头进呈上来的那幅精裱横轴,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仿佛但凡陆听溪说她这幅真迹半句不好,她就要跟她大辩三百回合。   陆听芝往那幅被高瑜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画卷上扫了眼,忽而瞠目,看看陆听溪,又看看那画,惊疑不定。   什么李昭道真迹,这画……不是淘淘画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全发。 蟹老板:媳妇不要急,将来我们多的是打架的时候,不过打架的姿势不太一样~ 作者菌:确认过眼神,是楼上又开车了→_→ “敬天法祖,无二道也”出自《明史》。 金碧山水是个画种。 下一个小地图就是皇宫了。   ☆、第十八章   陆听芝从前不懂画,但因着小堂妹的缘故,也渐渐知道些金碧山水、大小青绿山水之类的画种。   她半年前见过这画。   她时常跑去书房瞻仰小堂妹的画作。金碧山水辉煌秾丽,又颇费工夫,小堂妹素日练手多画淡彩、斗方,临摹也不常临长幅金碧山水。   她当时见那幅金碧山水大气精丽,深得意趣,惊呼好画,淘淘说那不过是她临摹的,又支腮沮丧说,自己临摹到大半时不小心出了个小差错,心痛之下花了半日补救,把画错的山峦改成了云岚和林丛。   她看过原作,淘淘临摹得形神兼似,只是画错那处大有出入。   因着特征明显,她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高瑜手里那幅所谓真迹,是淘淘那幅临摹之作无疑。   而真正的李昭道原作,在淘淘手里。   高瑜见陆听溪盯着自己的真迹看,嘴角笑意压都压不下:“看来五姑娘亦是慧眼识货之人。这幅大师之作,技法已臻化境,从运笔到着色,处处见功底。可惜我技拙,只能临得几分形似,不得精髓。”   陆听溪沉默。   高姑娘谬赞了。   高瑜看陆听溪半晌不语,心下不快:“五姑娘以为然否?”   陆听溪认真道:“然,此画绝好。”   高瑜这才又露了笑。她拿来自己临的那幅画,请陆听溪指教。嘴上说是请教,实则是等着恭维。她自觉临得甚是到家,此番不过是顺道来显摆,否则不会等临好了画才来陆家。   “这画意境高妙,着实不易临摹……尤其那处云岚林丛,实在巧思,我临到这处时,费了好大功夫才画个大概。”高瑜道。   陆听溪心说这不废话吗,那是画错了后来补救的,能不难画吗?   她当初也画了好久呢。   高瑜见陆听溪全无凑趣之意,正自不豫,陆修业与陆府几个子侄俱来给祖母问安。   陆修业一眼瞧见那幅被精裱起来的金碧山水,愣怔当场。   高瑜暗暗蹙眉,问他可是觉着这真迹有何不妥。   陆修业立马摇头;“非也非也,此画技法绝伦,不亏是大家之作!”   高瑜这才神色稍霁。   自陆家出来,一上马车,高瑜就道:“母亲,我花了三千两才买来的画就这样送人了不说,我瞧着陆家识货的也不多,我真想把画要回来。”非但对她那幅真迹兴致不高,还对她的临摹之作吝于夸赞。   泰兴公主被这场风波折腾得心力交瘁,狠狠瞪她一眼:“事了了便阿弥陀佛了,你再多嘴,瞧我怎么罚你!”   高瑜不以为意。   依她看,陆听溪说不得是看了她的画,自惭形秽,这才不接话。京中总传陆听溪画技如何了得,她倒觉未必,趋奉陆听溪者不在少数。   等浴佛节那日,她非带几幅画作让女眷们都长长见识不可。   最好也让沈惟钦好生看看。   陆修业向祖母作辞后,飞也似地来寻妹妹。   “我方才险些没忍住,你也是蔫儿坏,就那么干看着那高姑娘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陆修业笑得前仰后合,“看不出她竟这般欣赏你,你们不做好姐妹可惜了。”   陆听溪翻他一眼:“这事不是也有你一份?”   陆修业干咳一声。   这倒有一段掌故。当初他瞧见妹妹临的那幅画眼前一亮,不由分说顺了去,拿到他常去的万宝楼让掌柜一观。   万宝楼专鬻古董字画,掌柜赵全更是阅宝无数。他本无心之举,但赵全看罢却让他出价,竟要买下,说有些主顾也爱买仿得踔绝的临摹之作。他看妹妹那画上落款题的亦是原作者,也没印上私章,就高价卖与了赵全。   卖画的银子他全给了妹妹,还绘声绘色地转述了赵全的滔滔夸赞。   没想到这幅画兜转一圈又回来了,只是显然被匠人做旧了,若非老辣的行家里手,断难辨真伪。那高姑娘显然功夫不到家,被人诓了还自鸣得意,临的画也全无灵气,只知依葫芦画瓢却不得其神,这等人还想跟他妹妹比。   陆修业笑嘻嘻:“要不我再把这画拿到赵全那里卖了,说不得过几日就又回来了,咱们往后就指着这画致富发家了。”   “那也得遇上高姑娘那样的买主,”陆听溪道,“我还是去跟祖母言明得好,免得闹了笑话。”   陆听溪将真假古画之事禀了陆老太太,老太太正饮燕窝粥,闻言险些呛着。   “我说你这皮猴儿今日怎这样乖巧,原是坐听旁人如何夸你,心里美着呢。”老太太跟小孙女玩笑一回,丫鬟报说陆听怡领着一众姐妹来了。   陆听怡进来后神思不属,倒是陆听惠谈兴颇高。   “祖母,孙女听表兄说了个好消息,是有关浴佛节的,祖母猜是甚事?”陆听惠笑意满面,掠视众人,“大伙儿也猜猜。”   她口中的“表兄”自然指的是孔纶。刘氏挨罚后,孔纶因着陆听怡的婚事往陆家跑了几趟,陆听惠仗着自己是孔纶的亲表妹,总借机搭话,转回头就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在孔纶面前十分得脸的架势,得意全写在脸上。   陆听溪兀自慢悠悠吃樱桃。   陆听芝私下说,孔纶是出了名的文雅公子,脾性好,这才不跟陆听惠计较,陆听溪从前兴许会这样认为,但自打出了孔纶牵线顺昌伯府这桩事后,她就总对这个隔房表兄存着一份疑心。   陆听惠见姐妹之中无人应话,特特点了陆听溪;“五妹妹素日最是机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这等事,纶表兄说他也是才得知不久,陆听溪更不会知晓,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   陆听惠暗勾笑,就听陆听溪道:“二姐是想说太后到时会让官家女眷们入宫共与佛事?”   陆听惠正吃樱桃,险些咬到舌头,惊愕看她:“你怎知的?!”   陆听溪笑道:“二姐素日最是机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陆听惠听她竟将她的话如数还与了她,偏还一副嬉笑的口吻,让她不好较真,一口气憋在胸口,嘴上却还得夸她这五妹妹慧黠。   陆听溪暗道谢少爷的消息果然灵通。自打她与他缔盟之后,好些事都比旁人知道得早得多。   众人跟陆老太太作辞后,陆听溪被陆听怡拉到了廊庑僻静处。   “那桩事……淘淘说,我要不要现在去跟祖母道个清楚?”陆听怡唯恐顺昌伯府那门亲事成了,心中急乱。   陆听溪思忖少顷,道:“姐姐如今说了也无用,倒不如先跟崔鸿赫通个气儿,让他父母来一趟,跟祖母表个意。”   她不能将谢思言的筹划道出,只能尽量周全大堂姐这边。   陆听怡急道:“我镇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和他说去?”   陆听溪道:“可以寻个由头出门,往韦弦书院那边去一趟。我跟姐姐一道。”   姐妹二人议定,回房拾掇一番,往前头去的路上,碰见了正玩抖空钟的陆听芝和陆听芊。   陆听芊忙放下手里空钟,提裙上前:“大姐和淘淘可是要出门?”   陆听芝打趣道:“妹妹窜得这样快,莫非还想出门接着挑拣胭脂水粉去?上回跟娘出去,逛了好几家铺子,妹妹都没找见合意的。”   “妹妹近来这般挑剔,依我说,合该管淘淘借些颜料来,妹妹想把脸涂成什么色儿,就让淘淘调个什么色儿出来,届时妹妹那妆决计是京中头一份。”   陆听芊红了脸。   今日听闻浴佛节入宫之事,她就即刻想到了自己的胭脂水粉尚未买齐,当下有些坐不住。   沈惟钦是宗室子弟,浴佛节那日自然也会入宫。   她至今想起董家寿宴那日的偶遇还会面红耳赤,沈惟钦竟目不转睛盯着她胸前配饰看。   陆听怡眼见着四妹面上霞色几要红过今日吃的樱桃了,解围几句,称下回再带四妹出来,领着陆听溪出了垂花门。   坐上马车,陆听怡瞥了眼五妹搬上来的那个三尺见方的箧笥,问她里面装的甚。   “一些书画。从前给我授业的纪先生住在韦弦书院附近,我打算把近来的画拿去给他老人家看看,讨教一二。”   陆听怡笑道:“淘淘果然好学。”   陆听溪默默埋下头吃点心,压下心中忐忑。   书院多择址阒其无人的清静之处,韦弦书院位于京师西郊,水绕山环,地界清幽,隐世桃源一般的所在。   书院侧植海棠林,林尽复西十数里外有寺名鹫峰。鹫峰寺是左近唯一的庙宇,往来僧俗知士子须静,书院内中又有官宦子弟,为免冲撞,偶然途径,必穿海棠林,绕行书院。   然而自打谢思言来韦弦就学的消息传开后,连这处海棠林也清静了下来。   杨顺沐着飒飒熏风,立在海棠林中,骋目远望无垠旷野,不禁喟叹。   这深山老林里的男人堆待久了,果然瞧见一头母鹿都觉娟秀可人。   世子也是好耐性,陆姑娘迟迟未曾践诺,世子竟也没去掳人,还端坐在此下棋。   陆姑娘未露面这几日,世子又多了一桩烦心事——国公爷来信说,让世子准备着,下次回国公府时,相看保国公家的小姐。   世子心里烦闷,面上却半分不显,这才可怖。   谢思言背临一株虬枝海棠,看向对面的堂弟谢思平:“该你了。”   明明对面的兄长神容平静,谢思平却莫名不寒而栗,不知为甚,他总觉这两日的兄长格外瘆人。   “兄长饶了我吧,”谢思平直渗冷汗,“这棋其……其实也没甚好下的,我早就输了。”   兄长一早就能杀他个片甲不留,却偏生慢慢折磨,看他垂死挣扎,看他负隅顽抗。他深知兄长性情,不敢胡乱走棋了结此局,只能苦苦支撑。   这种棋下多了,他非愁秃了不可。   究竟是哪个作孽的惹了兄长不快!   他得作速回书院了。谢家家教之严,堪可谓冠绝一时,天下仰风。他若再不走,明日交不上功课,传到他老子耳朵里,他怕是要被揍得半月下不来地。   他若有兄长那等好使的脑子,他也闲坐下棋。   谢思平虽已立起,但未得兄长应允,并不敢走,只能恭敬垂手。   此时,崔鸿赫过来,说有先生叫谢思平过去。谢思平如蒙大赦,得了兄长首肯,一溜烟跑了。   崔鸿赫与谢思言寒暄几句,施礼道:“在下有事在身,倘有人向世子问起在下行踪,世子只道未见便是,万望多行方便,不胜感激。”言罢再礼,作辞而去。   谢思言吩咐杨顺几句,须臾,杨顺折回:“世子,崔鸿赫往林峦深处去了,有个女子戴了帷帽远远过来,大抵是陆听怡。”   杨顺说到后头,大气也不敢喘。   崔鸿赫都等来了大姑娘,世子却……   “崔鸿赫走时那架势,急着投胎似的,有姑娘来找有什么了不得的。”谢思言冷嗤。   他两根长指紧夹一颗黑子。这棋子是云南永昌的“云子”,对光一映,碧玉一般莹润通透,暗转碧色幽光,搁到棋枰上却是纯黑无杂,乃是棋子中的极品,价比黄金。   男人长指白皙,骨节匀称,比这精烧细炼出的云子更悦目。   指尖一旋,“啪”的一声脆响,谢思言将黑子甩入香榧木棋罐里,起身回书院。   杨顺揩汗。世子近来总这么干,亏得这云子坚牢,堕地不碎,否则就那两罐棋子,还不够世子这两日扔的。   不多时,谢思言出了林子,杨顺急急追来;“世子,陆姑娘来了。”   “知道了,你复述一回意欲何为?”谢思言步子不停,不耐道。   杨顺恍悟,忙道:“不是大姑娘,是五姑娘,五姑娘来给您送画来了。”   顿了须臾,谢思言淡声道:“带她过来。”话说得慢,手却飞快正了衣冠,步至湖畔,往水面上照了一照才折回林中。   谢思言人高腿长,步子又快,杨顺竟一时跟不上。   他怎么觉着世子跑得比方才的崔鸿赫还快。   陆听溪也知谢少爷心有不豫,再三解释自己为何晚来了几日,但他辞色未有稍降。   她只好硬着头皮先把画给他。   谢思言大马金刀坐着。   她方才过来时他就瞧见了。身形娇小的少女背着个竹编的大箱箧,仿佛要将她压到地里一样。少女一瞧见他就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讪讪解释罢,又扭着脖子反着手,笨手笨脚从背上取箱箧,跟乌龟卸壳似的。   他搭了把手,帮她将壳卸掉,顺手接过来。   方才将少女压得弯腰喘气的壳子,就这么被他轻轻巧巧单手拎了起来。   打开来,他发现她这壳子里装的东西还不少。随手捞了几张画出来,未及细看,有一张滑了下来。   是幅经年的旧画。画上一派繁花淑景,一个看不清眉目的少女一面自马车上下来,一面将手中花冠抛给近旁的丫鬟。   画卷留白处题了两行诗——“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谢思言的目光在上句徘徊凝滞,捏着画卷的手指骤然收紧。      ☆、第十九章   陆听溪一怔,这幅画怎夹在里头。   她正欲将画塞回箧笥里,却对上谢思言寒潭一样的眸子。   “这画怎么回事?”   陆听溪道:“这上头画的是三姐。”   这画的来历起自三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一回阖府春游,才出城,三姐陆听芝就跟二姐陆听惠起了龃龉。陆听芝自来是个直爽性子,当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马车,又摘了头上花冠,才走几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   母亲出来做和事老,兄长也出来调停。   沈安突然接茬:“这四下里风景如画,三姑娘弃车丢冠也是一幅画。不如回去后,让姑娘把这情景画下来。”   其时,沈安已是兄长伴读,随府上几位少爷一道就学,锋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称呼府上其他姑娘都会在前面加序齿排行,对她则直呼姑娘。   三姐即刻回嗔作喜,连声道好:“我早想让淘淘画我了!淘淘你可要答应,回去就画!”又担心她记不住自己方才的娇俏情态,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马车,特特放慢举动,又做了一次弃车丢冠,连声喊“淘淘看仔细”,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又纷纷夸赞沈安会圆场。   当日回去,她就画了这幅画。三姐夺过来一看,发现她没把她的眉眼画清楚,还很是遗憾。   她笑道:“朦胧隐约更显意趣,所谓‘隔雾看花’,正是谓此。”   三姐噘嘴:“那你再给我题两句诗。”   她一时想不出题什么好,转去寻兄长。沈安当时也在,扫了那画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题‘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姑娘以为如何?”   兄长险些一口茶喷到画上;“你这话被先生听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脑袋敲肚里不可!”   她也是忍俊不禁。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出自李白的《赠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弃华车官帽,皓首年迈隐遁世外山林,此间“红颜”意指少年,而非女子。这两句诗无论含义还是情思,都与这幅画风马牛不相及。   “我倒觉着不拘这个,本就是一时起兴之作,但凡有一处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   众人笑了一回,她提笔将这两句诗题了上去。沈安端视片刻,忽道:“三姑娘难得求了张画,姑娘可要好生收着。”   三姐当下附和:“正该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这画搁我那儿不几日就找不见了,还是淘淘帮我存着稳妥。”   她就将此画收了起来。天长日久,若非今日重见,她都忘了自己还画过这么一幅画。   “今日适逢泰兴公主母女到访,搜罗得匆忙,未及细看,大约是捞旧画时不小心把这画带了出来。”陆听溪见谢思言盯着这画的目光越发阴沉,不明所以。   “你仔细看第一句诗。”   陆听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写错字了?”   谢思言缄默,半晌,道:“‘红颜弃轩冕’,是谓‘安’。”   他见她仍没懂,道:“‘红颜’在此为女,弃轩冕,即弃车丢冠留家中,女留家中,为‘安’。”   陆听溪有些无法理解文人的思路:“这是否太过牵强?”她才要说“安”的寓意也没甚不好,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回过味儿来。   他是说,这诗句正合着沈安的名字?以他对沈安的厌恶,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还勉强说得通。   谢思言又道:“你可曾细想过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么巧,偏生赶上你们出行时出事?而且,那帮贼人为何要冲你一个小姑娘杀来?”谢思言尾音扬起,抛题给她。   陆听溪蹙眉:“你是说……”   男人倾身:“想到什么了?”   “那伙贼人是策划劫扣祖父的那帮人雇来的?他们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胁祖父?”   谢思言缄默。   小姑娘支颐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贼人出现一月后,祖父那头就出事了……不过,世子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谢思言倚在木纹隐起若苍龙鳞的树干上,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经年累月的刻意引导下,陆听溪对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陆听溪眼中,沈安就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沈安迷途知返,愿意上进,她就给他机会,权作行善。   ——再论沈安之死。莫说沈安行事审慎,听溪并不知沈安对她的心思,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个正常人都想不到。   爱而不得,不惜放弃锦绣前程,甚至放弃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设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终生铭记——如此疯狂,如此极端。但他当时听了沈安之死的前后,却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跟沈安,其实是一类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纵无法得到,无论如何也要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不计代价。   他甚至怀疑沈安故意让听溪留着那幅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这幅画。但他纵看到了,知晓了诗句背后的哑谜,也不能将那画夺走,因为上面画的是陆家小姐。   谢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这些拐了百八十道弯的隐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陆听溪的未来,注定与他无关。   沈安即便后来人模狗样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心机深沉、狠辣阴毒的沈安,只是学会了掩藏,学会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实的面孔,从不会让陆听溪瞧见。   他本打算今日顺势将沈安之事与陆听溪说道清楚,眼下却转了主意。   陆听溪对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与沈安向来不和,陆听溪大抵不会信他对其的考语。等陆听溪与他关系更近些,就好办些了。日子久了,沈安这个人,就会逐渐淡出陆听溪的记忆。   “无事了,你先回。”谢思言轻声道。   陆听溪沉默少顷,道:“我会处置了那画。”言罢,重新背上她的龟壳,告辞而去。   谢思言凝望她的背影。   很好。看小姑娘神色,应是虽仍觉牵强,但已开始耿耿于怀了。种下颗种子,往后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办一些了。   杨顺不敢打搅世子目送陆姑娘,等陆姑娘走远了才趋步上前。   谢思言依旧目视远方:“何事?”   “世子,董家人来访,还是为着上回的事,来跟您致歉的。”   那日寿宴之后,董家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着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几度来国公府赔礼,但世子自始至终都没松口揭过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书院来了。   杨顺在谢思言身后亦步亦趋:“他们说可为世子分忧——他们可以帮世子推掉保国公府那门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   国公爷一直惦记着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节就让世子出门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国公爷为此恼了好几日。近来又物色了一门亲事,女家是保国公家的小姐。   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国公爷这是打算事先为世子铺路。   韦弦书院的规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总待在书院,总有回府的时候。   谢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这是还没死心,不过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还用不着他们插手——去跟他们说,想为我分忧,就想法子撮合沈惟钦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   上回他用一个箱箧就试出来了,沈惟钦对陆听溪确是格外不同。   杨顺惊愕。   这招高。   歼敌于萌芽,使的还是旁人的刀。   世子为着情敌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两日后,陆听怡得信,顺昌伯府那边没能谈拢,孔纶牵线不成,已来跟老太太谢罪了。   意外之喜。陆听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   “淘淘,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前祖母还与我说,亲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顺昌伯府那头突然就转了态度?”   陆听溪道:“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听怡也不过是一时卸掉了心头重担,来找人共享欣喜而已,并没指望小堂妹能为她解惑。   她那日已和崔鸿赫通了气儿,如今端等着崔家那头来跟祖母表意了。   陆听溪见大堂姐双眸晶亮、满面红润,不由想,她这大堂姐向来温婉内敛,私下去见崔鸿赫也是犹豫了许久,她还没见大堂姐这样欣悦过。   此番若大堂姐的婚事能定下,祖父归来,想也欣慰。   陆听怡瞧见小堂妹的打量,面上更红了些,随即又是一顿,小堂妹目光里并无揶揄之色,似并不十分理解她的心绪。   “淘淘从无心悦之人?”   问话突然,陆听溪怔了下,点头。   陆听怡暗叹堂妹确是没开窍,拉住她,低声道:“等淘淘也有了心仪之人就懂了。有了心上人,便会时时念他,连瞧见与他相关的物件都会面红心跳。”   陆听溪目露迷惘,如此奇奥吗?   府上女孩们的日常起居与就学的时辰俱是定好的。上午去学里听邱先生教书,下午做功课、练女红,陆听溪因着学画,下午多是去郭先生那里听课——郭先生是陆文瑞给她请的丹青大家,教画之外,还指导她练字,陆听溪勤学,天分又高,故书画都是一绝。   今日郭先生有事未来,她便携了画具,往园子里写生。   才让檀香将画具摆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范景仁在《东斋记事》中记道,‘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遶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我闻表妹亦每日写生不辍,堪可谓法古佳话。”   声音清润,竟是孔纶。   陆听溪一顿,回头施礼,又道:“表兄谬赞,我并非每日皆来——我才想起,母亲说要让我下午练女红来着,失陪了。”言罢便走。   陆听溪将越过孔纶时,忽听他叹道:“我方才去跟太夫人致了歉。许诺之事未成,我亦愧怍,若得机会,必另寻他偿。”言罢便走。   “不敢劳表兄费心,此事本也非表兄之过,表兄无需揽咎。”   孔纶莞尔而笑:“表妹似是厌我。可我记着上回在点心铺子里偶遇时,表妹还不是这般态度。”   陆听溪只道他多心,领着檀香往园外去。   “顺昌伯府与贵府结亲之事本已将成了,谁知昨日忽着人来与我说,这亲做不了了。我再三探问才知,顺昌伯惊闻泰兴公主之女高瑜瞧上了原要与贵府大姑娘说亲的三孙儿,摄于泰兴公主强势之名,怕两头得罪,这才休了与贵府做亲之心。”   “那高姑娘是如何看上顺昌伯府子弟的?又为何这般巧的,在我牵线时,出了这等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知表妹是否能为我解惑?”   孔纶的声音极轻极缓,但没来由地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今日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陆听溪微压唇角。   孔纶口中那些事,皆是谢思言的谋划。谢思言前次与她说的上策便是这个——放谣言于顺昌伯府,让其以为高瑜看上了他家子弟,令其自己放弃与陆家结亲。   但这些,她不可能告诉孔纶。   她想一走了之,步子不停,却听身后的孔纶脚步紧追不舍,飞快逼近。   “表妹若能为我解惑,我可答表妹一个问题。表妹不要小瞧我,我知道的事很多,”孔纶笑得温煦,“譬如,孙懿德孙大人究竟为何出面帮陆家解难,可是得了谁的授意?”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古言《凶残义兄千千岁》求收,文案与传送门见下: 傅潇幼年时救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这男孩后来成了她的义兄。 她本以为她这义兄是颗纯良苦命的小白菜,但后来发现,这小白菜里面是黑心的—— 在她面前坚毅隐忍、体贴和善的小白菜,却是旁人眼中城府深沉、阴狠诡诈的黑皮汤圆。 最惊悚的是,她这义兄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仅有一嫡子,乃荣宠无双的正宫原配所出,本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命,奈何当年没能保住。圣上多年来饱受丧子之痛折磨,无奈之下立庶子为皇储。 然而有一日,圣上见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的眉眼,和他年轻时别无二致。 傅成蹊:我当年就说过,潇潇纵要天上的星辰、海底的龙宫,我也捧来给你,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如今是我践诺的时候了。 伪兄妹无血缘,双处。 男女主颜值皆高。   ☆、第20章 第二十章   有一瞬, 陆听溪浑身的血液几要凝住。   孔纶怎知她在探查这件事?这件事她只在让兄长帮忙询问孙大人时有所流露,但她当时交代过,不能透出去。兄长小事上粗枝大叶,可大事上从不犯糊涂, 孔纶此番探问应与兄长无关。   既与兄长无关, 那只有一种可能——孔纶不过是拣了一件与陆家相关的事来诈她,歪打正着了而已。   陆听溪念头几转, 末了回身道:“世子所言, 我不甚明白,还望世子往后莫要再与我说到这些怪异言辞。”   孔纶渐渐收起笑。   他虽是陆听溪的隔房表兄, 但陆听溪平素还是会随着府上姑娘们唤他一声表兄, 如今却是连称呼都改了。这就是真恼了。   他斟酌少刻, 恳切道:“表妹莫恼。我实与表妹说,我来问表妹, 也是无奈之举。顺昌伯府那门婚事推得蹊跷, 我怕有人在背后针对我, 毕竟此事是我一手揽下的, 最后却是这般收场。”   “表妹久在深闺, 恐是不知官场险恶,我不得不防——我得知表妹此前曾去过公主府, 凑巧的是,魏国公世子那日也去过, 我便忖着, 表妹跟魏国公世子前后脚去, 有没有瞧见什么……”   “我那日与白薇路过公主府,就顺道入府拜见。等魏国公世子入内时,我已避去了旁处,什么事都不晓得。”陆听溪打断他的话,语气越加冷硬。   她去公主府之事只有祖母知道,孔纶如何得知?显是着人查过。   孔纶一时哭笑不得。   他这小表妹这番话漏洞百出,这是已经开始随心胡说了,敷衍得不能更明显。   “表妹不肯说便罢,那我再问个不相干的——寒舍新进添了几盆异卉奇花,舍妹明日在家中设宴,表妹可愿赏光莅临?舍妹的帖子稍后应会有人送到。”孔纶和声道。   陆听溪道:“恐怕不能前往,望多海涵。”   孔纶笑道:“不打紧,表妹若得空,不妨来找舍妹谈天,欢迎之至。”   陆听溪走后,孔纶的长随洪高上前道:“世子,您何不拉拢五姑娘?五姑娘毕竟不过一个小女儿家,听什么是什么,等倾向您这边,自然知无不言。”   孔纶目光沉冷,与平素模样判若两人。   这事不好办。谢思言怕是已经交代了小姑娘秘而不露,小姑娘最是重诺,恐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问出东西来的。   他并非当真要为陆听怡保媒,陆听怡嫁不嫁得出去,与他何干。刘氏的死活也不干他的事,他那个姨母简直愚不可及,他又不是闲得慌了,来管她的闲事做甚。   他为陆家和顺昌伯府牵线不过是想引出谢思言。如今谢思言真出手了,毁了顺昌伯府与陆家的婚事,他却什么也没抓着。   如今思来想去,从陆听溪身上着手是最好的法子。只是今次,陆听溪拒了他妹妹的邀约,他还得另想法子。   他来陆家总免不了要见到那时常歪缠他的陆听惠,他烦不胜烦,偏他不欲露出真性,还得做出一副和善模样。   要是都跟陆听溪一样乖巧多好。   陆听溪回到物华院不多时,孔家的帖子果然到了。她扫了眼,吩咐甘松去传话,婉拒了孔家的邀约。檀香在一旁看了许久,禁不住道:“孔家世子今日好生奇怪,奴婢瞧他往日虽和善,但跟谁都不热络,今儿这是怎么了?”倒好似她家姑娘晓得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   陆听溪慢慢摆弄画具。   她隐约觉得,孔纶方才所言非虚,他的确知道孙懿德背后的人是哪个。她确实十分想知道答案,但她绝不会为此卖了谢思言。   刘氏而今仍旧日日跪祠堂,只是老太太看在孔家的面上,恩准她一天跪两个时辰。然则饮食坐卧仍在祠堂旁的那间逼仄耳房内。   刘氏听闻孔纶为着她的事几度奔波,心中定了些。到底是她的亲外甥,先前虽然和她不亲了,可她真出了事,哪能真不管她。只是可惜,大女儿的婚事没成。   陆听惠来探望刘氏时,说起了浴佛节入宫之事。   “这事还是纶表哥说与我的,我本想头一个告诉祖母,谁知道五妹妹人精似的,竟猜出来了,害得我落个没趣儿。”   陆听惠撇嘴,又思及一事,回嗔作喜:“不过纶表哥今日登门赔礼,带了好些谢罪礼来,又说贞表姐在家中设宴邀人观花,请我们都去。贞表姐甚少置办这等宴集,纶表哥显是因着没能帮上娘,心生愧怍才会如此。可见纶表哥心里很是看重娘。”   刘氏笑道:“那你好生拾掇拾掇,明日去陪你贞表姐说说话儿。”她私心里自是希望她女儿能嫁入永定侯府的,先前觉着希望渺茫,但而今瞧见孔纶这态度,倒觉兴许可以一试。   陆听惠作辞起身时,刘氏忽道:“去叫你姐姐过来。”   陆听怡到时,见赵妈妈交与她一封信,看向母亲:“这是……”   刘氏道:“赵妈妈出府不便,我更是连这院子都出不去,我思想半日,还是你合适——你将这信交给你舅母。”   她母亲已逝,父亲在她出事后倒是来过一趟,但约莫老太太跟他交了底,往后就没再来了,大抵也是恼极,不想管她。她出嫁前跟娘家嫂子任氏处得颇好,她不能总坐以待毙,或许可让任氏帮着想想法子。   她听闻老爷子已在回京路上了,等陆家从老爷子这事里缓过来,万一老太太还是恼她恼得了不得,怕是离被休弃也不远了。   陆听怡犹豫少顷,终是收下了信。她也晓得母亲的担忧,终归是母女,她也不好看着母亲当真这么坐以待毙。   翌日,陆听惠前往孔家赴宴。归家的路上,遇见舅母任氏。任氏得知她是打永定侯府回来,问了情由,奇道:“贞姑娘近来似跟你走得颇近?”   她记得陆听惠先前就曾与她说过,董家寿宴那日,提早散宴后,她跟孔贞兄妹出去逛了一遭。孔贞可不是个贪玩的性子,怎那么好的兴致,带着陆听惠出去散心?如今这位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治酒一回的贞姑娘竟又邀了陆听惠去观花饮宴?   陆听惠笑道:“近来确实走得近。”又添油加醋,将孔纶如何为她母亲奔走之事说了一回。   孔贞今日原本邀的是陆府阖府的姑娘,但陆听溪不去,陆听芝也跟着不去,陆听芊和陆听怡见前头俩都不去,也将孔家的邀约推了,于是就剩了她一个。这倒正合她的意,人一多,她怕不好跟孔贞搭话。   孔贞而今确实跟她越发热络了,就是总跟她说让她下次来找她时带上陆听溪,有点烦人。   任氏望着陆听惠,若有所思。   她那小姑子惹了祸,让外甥女儿捎信来求助,她亦是为难。今日本是要回娘家问问父亲的意思,现下听陆听惠这么一说,她忽想,那永定侯世子莫不是看上了惠姐儿,却因着有什么难处而迟迟未跟陆老太太开口求亲?   如若是这般,那当真是皆大欢喜了。惠姐儿嫁了孔纶,非但解决了婚事,还能帮刘氏脱难——陆老太太总不会为难永定侯世子的丈母娘。   一举双得。   永定侯正为孔纶的婚事发愁,陆家跟孔家倒也做得亲,若这亲事成了,怎么瞧都是喜事一桩。她父亲跟永定侯有些交情,何不让她父亲去探探永定侯的口风,若侯爷也觉可行,就将婚事定下,届时求个赐婚也不是不可。孔纶若知此事,必定欢喜。   任氏一时豁然,愈想愈欢喜,当下就往娘家赶。   四月八,浴佛节。   陆听溪随着叶氏等人入宫。她从前也入过一两回宫,但也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不似今日,身负使命。希望丽嫔之事能顺利。   她与陆家其余几个姑娘被宫人引至西苑承光殿内。她甫一入内,就瞧见董佩正跟高瑜说笑。   陆听溪微诧,这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素日又不常打照面,如何凑到一起的?   高瑜也觉董佩今日对她格外殷勤,但转念一想,高家跟董家门庭相当,董佩也到得早,瞧不上那些门户稍次的女眷,自然就来跟她搭话了。故也不足为怪。   陆听溪在斜对面坐下,才瞧见董佩手里捧着一幅画。   “我竟是才想起,听溪妹妹也是个精擅丹青的,”董佩将画展给陆听溪看,“听溪妹妹说,此画如何?”   殿内忽地一静,其余女眷纷纷暗睃陆听溪,等着看她作何应对。   董佩不会作画,适才又在与高瑜说笑,陆听溪不必猜也知那画必出自高瑜之手。她对着那幅画认真端视了几眼。   “尚可。”她中肯评骘。   高瑜笑容一僵。那画可是她打从她平昔的得意之作里精挑细拣出来的,竟只得了陆听溪“尚可”二字?   董佩笑道:“听溪妹妹再细看看,我倒觉着这画……”   “各人见地有异。董姑娘既问我之见,那我自是有甚说甚。”   董佩看了眼高瑜,神色似有无奈,仿佛在说“我已尽力了,但陆听溪不肯给面子也是无法”。   高瑜握着玉桃杯的手指捏紧。   方才在座的女眷皆是对她的画交口称誉,怎生到了陆听溪口中就成了平庸之作?   陆听溪瞥了眼董佩。董家寿宴之后,这还是她头一次见着董佩,不知为何,总觉这姑娘今日的行止透着古怪。   “实不相瞒,那画乃妾之拙作。陆姑娘既说我的画仅是尚可,那想来陆姑娘确实画技了得。佛事还要好一阵子才开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陆姑娘与我各自现作一幅画,随后寻人品鉴,我也好知不足、增见识,不知陆姑娘以为何如?”高瑜看向陆听溪,要笑不笑。   陆听溪心里揣着事,不欲跟她掺和,但回绝的话尚未出口,就听一抹含笑女声飘进来:“提议甚好,久闻二位姑娘画技出众,如今现画切磋也是美谈一桩。”   殿内宫人见着来人,行礼呼“丽嫔娘娘”,陆听溪方知来人便是丽嫔。   高瑜似与丽嫔熟稔,随同众人行礼后,上前与之寒暄,但丽嫔却并无与她叙旧的意思,只一颔首,就命宫人预备画具去了。   陆听溪今次就是冲着丽嫔来的,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未再多言。   待高瑜和陆听溪分别在画案后坐下,董佩忽道:“不敢动问,丽嫔娘娘预备请何人来评画?”   丽嫔想了一回,蹙眉道;“不知董家姑娘可有人选举荐?”   董佩道:“依妾之见,不如请楚府镇国将军来,妾闻楚府镇国将军颇通画理,又适逢尚在京中,请他倒恰好。”   高瑜听董佩说起沈惟钦,嘴角紧绷。   陆听溪目露困惑,董佩怎想起沈惟钦了?   董佩暗捏帕子。   虽然思言表兄的吩咐怪异,但要将功折罪就必须照办,撮合沈惟钦跟高瑜。   少顷,又有宫人端了茶水来。高瑜尝了一口,对宫人道:“怎是苦丁?我惯常喝的甘露茶呢?”   因是公主之女,高瑜时常入宫,惯饮何茶,宫人皆知。   那宫人道:“御茶房说甘露茶一时没了,这时节饮苦丁也是极好的,您将就着些。”   董佩心中冷笑,装什么相。旁人不知,她却是晓得的,高瑜从前喝茶可没这么些讲究,不过是后来听闻谢思言爱饮万春银叶、甘露这类蒙顶山茶,这才转而专饮此茶,附庸风雅。   说来,她言表兄惊才风逸,当真是京中楷模,吃穿用具,样样被人竞相效仿。甚至在女子中,效颦者亦甚众。   这样一个男人,如何不令她动心?   董家与言表兄的关系必须弥合。她定了定神,往高瑜喝的茶上瞟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丽嫔命人去请沈惟钦过来,转头出了个“春日观花”的题目让她们画。   忽有宫人来禀说太后有请,丽嫔暂且离去。   高瑜攥了攥手。越是俗题越难画。两人中间隔着一道屏风,她模糊瞧见对面的陆听溪镇定作画,一时烦躁,让众人暂往别处去,莫扰了她们。   众人神色各异,作辞离去。   作画的地方是承光殿的偏殿,殿内陈设不多,此刻只余她二人,竟显出几分空旷来。   高瑜愈急愈是想不出画什么,此刻突然后悔方才一时冲动提出要和陆听溪竞画,只是如今她回不了头了。   隔了锦屏,听着陆听溪那边有条不紊的纸笔轻擦声,高瑜手心一层层冒汗,拿起茶盏一次次灌茶。然而半晌过去,画没画上几笔,东净倒是去了好几回。   丽嫔定的是一个时辰,眼瞧着时限将至,却一笔未画,高瑜终于坐不住了。她目光一动,作速将桌上笔墨颜料拾掇一番,做出才作罢画的样子。   她起身步至陆听溪身侧,对着陆听溪将成的画打量几眼,嘴角一勾。   陆听溪画完最后一笔,起身活动几下筋骨,待墨迹与颜料稍干,似忽然想起未题落款,提笔欲补,高瑜却先她一步将画拎起。   “陆姑娘觉着此画如何?”   陆听溪道:“拙作不能入眼。”   高瑜笑道:“我却觉着我这画画得颇好。”后撤数步,将画背到身后,以防陆听溪抢夺。   陆听溪冷眼看她:“我先前还道高姑娘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竟做出这等夺人翰墨之事,我高看你了。”   高瑜道:“我不知陆姑娘在说甚,这画分明是我画的。”   正此刻,丽嫔折返,命宫人来收画。高瑜将陆听溪的画交上,陆听溪沉默半日,道:“我无画可交。”   高瑜见丽嫔问及陆听溪为何没交上画,陆听溪也对她夺画之事只字未提,心中更宽。   沈惟钦赶到,与众人叙了礼,丽嫔命宫人将高瑜交上的那幅画递过去:“如今只这一幅,也没甚好评的。不过,我觉着这画确实技艺高绝,高姑娘也当真是才当曹斗。”   众人围拢过来,瞧见此画,也都纷纷凑趣,一时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高瑜嘴上客套,眼中的得意却掩都掩不住,又转向陆听溪,“不知陆姑娘是否仍觉此画‘尚可’?”   她说话间,暗暗留意沈惟钦的举动。她私心里觉着沈惟钦先前那些过激之言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下冲口而出的,如今瞧见她的好,说不得就开始后悔了。   然则她这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沈惟钦道:“娘娘,此画不妥。”   众人一愣。   丽嫔接过一看,面色渐凝。须臾,冷眼睥睨高瑜,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讪谤温端皇贵妃!”   丽嫔指定画上一嗅花的仕女:“这不是影射温端皇贵妃是什么?”   温端皇贵妃是从潜邸就跟从今上身侧的老人儿,几年前因护驾受伤,不良于行,后又病逝,今上特追封其为皇贵妃。画卷上那仕女行路姿势怪异,头上的发簪也与今上御赐的那支神似,不是暗喻皇贵妃是什么?   丽嫔自来善气迎人,这般疾言厉色是十分罕有的。后头围看的女眷们一时噤若寒蝉。   高瑜懵了:“我不知……我怎可能……”又忽地醒过神来,抬手一指陆听溪,“是她,这幅画是她画的,与我无关!”   陆听溪道:“高姑娘在说甚?这难道不是高姑娘的画?”   高瑜气极,领着众人大步去了方才两人作画的偏殿,指向陆听溪画案上未干的笔墨颜料:“你们看,她方才分明是作了画的!”   陆听溪道:“我方才只说我‘无画可交’,并未说我没有作画。”她从厚厚一叠宣纸下面抽出一张只勾勒了几笔的淡彩画,“这便是我方才画的,只自觉无法示人,便折了藏起,预备出宫时带走。”   高瑜怔住,适才两人中间隔了一道屏风,她没瞧见陆听溪的举动,只知她不停地在作画,却没想到她竟留了这么一手。   怪不得陆听溪方才没有夺回画,也未提她抢画之事,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立在人前,只觉芒刺在背,方才众人的夸赞此时怕是全成了讥嘲。经过这一番,她往后在人前再难抬头。一回身,又对上丽嫔阴冷的脸,高瑜不知所措,急急让宫人去请自己母亲过来。   丽嫔却并不肯饶她,定要将她送到宫正司去,重罚一通,以儆效尤。   高瑜平素最是好面子,此刻却是顾不得许多,慌得跪下,连连告饶。   董佩忙打圆场,又提出先带高瑜去旁侧配殿去,免得碍了丽嫔的眼,等泰兴公主来了再做计较。   丽嫔冷声允了。   沈惟钦暗瞟了陆听溪一眼,辞别众人。   才走了不多时,远远瞧见谢思言在凉亭内闲坐,上前叙礼,坐到他对面,说起了先前公主府之行。   “世子似对陆老太爷之事颇为挂怀?否则先前也不会特特往公主府跑一趟。”   “这话倒该我问尊驾,”谢思言道,“我跟泰兴公主母女两个不对付,满京皆知,我趁机给她二人添堵也是情理之中。却不知尊驾为何急慌慌跑去公主府。泰兴公主妨碍衙门公事,尊驾纵当真不愿陆家为尊驾所累,寻机入一趟宫捅到御前便是,为何气急败坏立等赶了去?”   沈惟钦道:“久闻世子颖慧无双,果真会岔题。”   两人说话之际,有内侍送来两壶酒,分别摆在两人跟前:“这是御酒房新酿的竹叶青,二位尝尝。”   那内侍收起托盘时,目光飞快在两壶酒之间扫了一回,似终于确定了什么,这才笑着行礼退下。   沈惟钦目光微动。恰此刻,杨顺将谢思言叫走。   谢思言甫一转身,沈惟钦便迅速将两人面前的酒壶调换了位置。   那内侍送来的两个酒壶均是金麒麟杏叶壶,小巧精致,形制一般无二。   谢思言折返,重新坐下。瞥了眼自己面前的酒壶,他略敛眸,眸光一深,透出几分玩味之色,再抬头却是神色如常。   他照常斟酒,慢慢端起金小斝杯:“我听闻尊驾方才去承光殿那头评画,不知结果如何?”   高瑜在配殿内坐了不多时就感到浑身疲累,歇了半日,却是越歇越乏。   这配殿离主殿不远,不便寝息,于是她被丫鬟扶着往偏处一处专供游憩的小阁去。   丫鬟才一松手,她就浑身一软,瘫在美人榻上。   陆听溪坐回女眷堆里时,陆听芝凑上来问了方才风波前后,低声问;“淘淘,你是如何知道高瑜要抢你的画的?”   “时限过半她还没动笔,只管灌茶,那时候根本已经完不成了,而高瑜这人心性高傲,不可能当真让自己交不出画,所以我就留了个心眼。”   如果高瑜不来夺画,她就将那幅有问题的画毁掉,把备好的那幅只勾了几笔的画拿出来,只说自己是思路壅塞,未能成画。   陆听芝仍是觉着哪里不对,淘淘既已洞悉了高瑜的心思,届时护好画便是,为何要绕个圈子?   不过高瑜那人确实惹人厌,教训她一通也好。   丽嫔转去向太后禀告高瑜之事。众女眷攒三聚五闲谈,陆听溪觉着殿内闷得慌,正巧欲出恭,便让宫人领着去东净。陆听芝也跟着一道。   两人丛东净出来,陆听芝正跟小堂妹计议晚来归家去她院子蹭饭,忽而瞧见一丫鬟急匆匆从一处小阁奔出,不知何往,一径去了。   陆听芝奇道:“那不是高瑜身边的丫鬟吗?她这是往哪里去?”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走吧, 莫要多事。”陆听溪拉住堂姐往回走。   陆听芝突然大力摇她手臂:“淘淘!你看,那边站着的那个是不是魏国公世子身边的长随?他那脸色怎生那般怪异?难道……”   陆听芝见小堂妹诧异看她,恨铁不成钢:“平日里让你多看些话本子你不听,这都想不到!就是……就是……”她附耳跟小堂妹解释几句。   陆听溪蓦地扭头。   “我听闻高瑜就是歇在附近的小阁里的, 眼下瞧着应当就是那里了, ”陆听芝握住小堂妹的手,“谢世子……谢世子不会真被糟蹋了吧?”   陆听溪攒眉:“别胡说, 谢思言人精一样, 怎会被人算计。”   “这可说不好,妒忌谢世子的人那么多, 保不齐就有鸡贼小人想害谢世子清白不保。”陆听芝仅是想想就觉心痛, 谁不知道谢世子洁身自好, 连个房里人都没有,若被高瑜玷污, 那简直是琼琚落入了泥淖。   陆听溪一时竟被堂姐说得不确定起来, 驻足观望。   不多时, 杨顺奔来, 询问她们可见着世子了。姐妹两个对望一眼, 齐齐摇头。   杨顺又去了别处。   陆听溪望了小阁片刻,略一踟蹰, 拉着堂姐飞快赶去。   门口只一个丫头守着,陆听溪让陆听芝拦住那丫头并在门口望风, 自己疾步入内。   甫一入内殿, 就闻得一股幽微暧昧的酒气。   她加快步子转过屏风, 抬头望去。   并无什么不堪入目的情景,美人榻上只一个高瑜在酣睡。   但她记得高瑜方才并未饮酒,酒气自何而来?   她正预备再行查看,忽听陆听芝喊了声“有人来了”,只好先撤出。   回到承光殿,她总是心神不定。   陆听芝递来个色泽橙黄的香芒:“淘淘你尝尝……”   陆听溪无意识接过,捏在手里。   三姐说得没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方才未及细看,若谢思言真在里头,会不会是在意识稍稍恢复时躲了起来?他不知进来的人是她,亦或身体仍受药效支配,故而在她入了内殿后并未现身?   陆听溪觉得自己八成是被三姐打开了脑壳里某个尘封的世界,三姐开了个头,她就能编出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来。   三姐方才说谢思言可能是被人算计下了药,然后被拖到了高瑜的榻上,随后三姐做了个“不可细说”的神情。   对于男女之事,陆听溪知之甚少。她十五岁前不能定亲,一家子都把她当孩子,偶尔听三姐讲她看的话本子,听到什么“云雨既歇”,不明其意,向三姐求教,三姐说她也不太懂,她不信,再三追问,三姐就说云雨就是一男一女散了头发抱在一处,两人发丝缠绕如同云雨纠结,故称。   三姐又补充说,云雨多了就会怀上孩子。   陆听溪深叹世间义理果然玄奥。   她自此将三姐当成这种事的业师,后头又无意间在书里看到“共赴巫山”一词,隐约觉着也不是能拿到先生跟前请教的,就去问三姐巫山何解。   三姐想了想说,应当和“共赴黄泉”一个意思。   她瞬时觉着那语境悲壮起来。   她听闻《牡丹亭还魂记》题记里有一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大抵共赴巫山说的就是这等至情意境。   思来想去,终归放心不下,陆听溪寻个由头。起身出殿。   她欲再往那小阁里一探,走到半道,那引路的宫人被临时叫走,她只好独身过去。   西苑格局复杂,风亭水阁棋布,又兼花木滋阜,路极难辨,幸而陆听溪记性极好。   她行至一处岔路时,正思量着走哪一条最近,忽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轻响,未及反应,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捂住嘴拖了去。   陆听溪脑中空白一瞬,奋力挣揣,然则对方手臂如铁箍,她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待对方终于停下,一股热息喷撒在她颈间,烫得她身子一僵。紧跟着,一缕甘冽酒气在鼻端逸散。   “别乱动,是我。”   陆听溪听出是谢思言的声音,舒口气,指了指他的手,示意他将她放开。   身后的男人慢慢松开手。   陆听溪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竟被他拖到了一处雪洞内——假山内置的洞因夏季凉爽,故名雪洞。   谢思言行事向有章法,她不敢冒动,转头以眼神询问他此举何意,谢思言低声道:“让你看一出戏。”   两人说话间,忽闻一阵人声由远及近而来。   陆听溪隐隐听出泰兴公主母女的声音,心中诧异,不由倾身,却被谢思言拉了一下。   高瑜几乎是被泰兴公主拖拽着过来的。   泰兴公主甫一松手,她就跌倒在地,云鬓散乱,衣衫不整。   “母亲,我当真不知怎么回事……”高瑜哭道。   泰兴公主切齿道:“好个糊涂鬼!你既不知,那不如就嫁了那个下人!”   高瑜慌道:“母亲救救女儿!”转头瞧见厉枭阔步而来,手脚并用往后缩,“你不要过来!”   厉枭朝泰兴公主施礼:“公主,我家小爷说,若要小人负责,他便为小人置聘礼。”   泰兴公主怒道:“我瑜儿纵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你这样一个低贱的下人!”   “那就没法子了,”沈惟钦自远处走来,冷声道,“二位自便。”   高瑜愤愤瞪视沈惟钦。   她方才醒来,一转头就瞧见身边睡了个五大三粗的醉汉,一时懵了。后头被及时赶来的母亲和两个丫鬟连扶带搀弄出了小阁。   原来,是她的贴身丫鬟发现内殿不知何时多出个醉汉,搬不动人,又不知如何处置,就将母亲请了过来。   她也是听母亲说了才知,原来那小阁有个后门,十分隐蔽,寻常是值夜的宫人走的。厉枭大抵是自那里出入的。   “高姑娘瞪我亦无济于事,不如好生想想此事前后。我适才刚和魏国公世子饮过酒,转回头我的长随就不见了,”沈惟钦淡声道,“再者,我纵要害高姑娘,又为何要用自己的长随,如此岂非白白将自己牵系进去?”   陆听溪扭头看向谢思言。   沈惟钦这话,字字句句都暗示此事是谢思言所为。   但谢思言有何缘由嫁祸沈惟钦?   泰兴公主忽觉沈惟钦所言在理。谢思言跟她们母女不对付,此举又可祸水东引,可谓一举双得。   狠狠剜了厉枭一眼,泰兴公主带着高瑜离去。   沈惟钦忽转头,望定遮蔽雪洞的那丛灌木:“听了这许久,不出来露个脸?”   陆听溪心猛地一提,回眸看到谢思言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莫要出声。   谢思言从雪洞出来的瞬间,飞快用枝叶掩了洞口。   陆听溪还瞧见了他警告的眼神。   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缩在洞里的土拨鼠。   谢思言一到外头,径对沈惟钦道:“尊驾下的一手好棋。”   “比不得世子。”   沈惟钦盯着谢思言的目光越发沉冷。   他适才饮了几口竹叶青后,就觉着浑身燥热难当,服了一早备下的解药方才缓解——他敢饮酒,也是因着他做了万全准备。   谢思言笑道:“若非尊驾换了酒,何至于如此?”   “世子在怕甚?”   沈惟钦轻声道:“你我此前不过觌面三两回,世子却这般为我牵线,我委实受不起。”   谢思言容色淡淡,目光却越见冷厉。   他总觉沈惟钦像一个人,一个他一早就欲剪除的人。   沈安。   之所以迟迟未动手,不过是等着对方在极端绝望苦痛中自寻死路。他深知历尽挣扎熬煎、末路穷途之后走向死亡,才最能摧折身心。   他怎能让沈安就那么痛痛快快地死了呢。看着对手垂死挣扎、渐至绝望,最后受尽折磨而死,才是最有趣的。   他早就预见了沈安的下场。   沈安的出身与心性已然决定了他不可能善终。觊觎注定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只有放弃与自戕两条路。   他甚至早就跟沈安点明了这一条,只是沈安当时仍抱最后一线希望,不肯信。   不过沈安想来也知他是在激他,亦隐隐预见了自己的下场,当时还给他挖了个坑。   他幼承庭训,凡事必争头名,鲜逢对手,沈安是他生平仅逢的敌手。   天禀颖异,极度隐忍,沈安这样的人,即便为出身所限,将来亦是前途不可限量。   但谁让他一心要得到陆听溪呢。   他也诧异于自己为何会由沈惟钦想到沈安,分明这两人毫不相干。但不论如何,沈惟钦对陆听溪是不同的,这一点已被那个箱箧证实,他随手除掉隐患总是对的。   沈惟钦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心知个中有隐情,躁郁愈加深重。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但他却始终抓不到头绪。   恰此时,有内侍来传话说李氏唤他过去,沈惟钦冷着脸领了厉枭离去。   陆听溪听见外头人走了,打雪洞里钻出。   谢思言拂掉她脑袋上一片草叶:“莫将今日之事外传。”   陆听溪点头道晓得。   谢思言打算带小姑娘到左近转上一转。他常来西苑,知晓附近有个荒芜弃用的船坞,少有人至,极是僻静。   没了沈安那个碍事的,他跟小姑娘觌面的次数虽比从前多了不少,但小姑娘对他似乎仍无那方面的意思,他得了机会就得好生敲打敲打她。   “咱们去那头的船坞,我有正事与你说。”   陆听溪惦记着结交丽嫔之事,欲回承光殿,谢思言却执意让她到船坞那头议事。她闻见谢思言身上的酒气,迟疑道:“世子饮了酒,要不先去歇着。”   “不碍事,我如今清醒得很。”男人搁在小姑娘脑袋上的手越发灼烫,眸光幽沉。   他又费一番口舌,总算说动了小姑娘。他一早就打点好了,又兼走的是小道,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人。   他低头看向做贼似地不住顾盼的小姑娘:“方才我见你急慌慌往高瑜歇息的小阁赶,是要去做甚?”   “我担心你在里头。”   男人步子一顿:“你关心我?”   沈惟钦赶去见李氏的路上,厉枭忽而大步追来。   “小爷,您让查的那枚出廓玉璧之事有眉目了。”   厉枭躬身:“您那日瞧见的那枚玉璧,是陆家四姑娘照着一枚秋葵黄玉石的透雕蟠螭玉璧的形制买的,陆四姑娘当时还大致画了个样子出来,再三询问店家能否用秋葵黄玉石做出个一般无二的出来,店家说那沁色太过稀有,雕工又特殊,不好做,陆四姑娘当时还因着此事与店家缠磨了许久。”   “陆四姑娘仍不死心,便将画的样子留在了铺子里。您看,就是这个。”   沈惟钦接过,捏着纸张的手指渐渐蜷紧。   “陆四姑娘当时还跟身边随行的女眷嘀咕,说什么,‘五妹妹那枚玉璧可真稀罕,竟是没寻见一家能仿……’”   “你说谁?”   厉枭微顿:“五姑娘陆听溪……”   厉枭尾音未落,沈惟钦蓦地调转方向,疾步而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正是春夏之交, 玉液湖周遭草木扶疏, 卉物蓊茸。   陆听溪坐在静静泊着的乌篷船内, 总觉这氛围有些诡异。   “你还没回答我, ”谢思言盯着她不放,“究竟是不是关心我?”   陆听溪被他看得不自在, 又往后挪了挪。   “我已经说过了,我觉着你援手良多, 若你当真有难, 我不能袖手旁观。”陆听溪低声道。   “那是否等同于关心我?”男人猛地逼至近前。   陆听溪唬了一跳, 欲待再退,却被男人一把拽住。   “再退就掉湖里了。”   手腕似被一圈热烫烙铁箍住,一股大力猛然牵引下, 少女一头撞上一堵坚硬的胸膛。   男人衣裳上熏的是寸香寸金的龙涎, 又不知为何,带了霜竹薄荷之属的冽冽清气, 但这并不能掩去那透衣而来的火热温度。   谢思言圈住怀里温软娇躯的一瞬, 只觉全身血脉骤然躁动。   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甚至行事强势, 强自压抑、甚至不揽功劳, 不过是另有因由。他又不是什么不争的性子。   甚至,他还无数次想过先将小姑娘娶回来, 等她及笄再圆房——左右要先把人圈在自己身边, 他不能忍受她跟旁的男人走得近。   但后来也因着那个因由作罢。   熏风拂过, 方才喝的竹叶青后劲仿佛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头脑中似乎有什么瞬间炸裂开来,浑身血液化作炽烈奔扩的熔浆,灼得他气息益发紊乱。   陆听溪也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忖着他约莫是酒劲上来了,奋力推他,让他去掬一把湖水醒醒神。   自她坐进船里,他一句正经话没说,如今竟还撒起了酒疯,分明方才还说自己清醒得很。   陆听溪听闻酒醉之人最是沉重,眼下搡了半日,眼前男人果然不动如山,她急得满头冒汗。   他方才表现得太过正常,让她当真以为他头脑清醒。她隐约记得谢思言酒量尚可,今日究竟是喝了多少,怎醉成这副样子!   她脱身不得,喊又不敢喊,正六神无主,忽闻一阵脚步声远远而来。   似是有一群人正迅速朝船坞靠近。   陆听溪吓得魂飞魄散,压低声音急道:“有人来了,快松开我!”   谢思言耍赖似的,箍在她腰间的力道不减反增。甚而至于强行将她挟到乌篷船的竹篾篷里,随了心意按她在船板,低头迫来。   陆听溪有生以来从未和一个男人靠得这样近,瞧见他直直压下,懵了刹那,偏转头躲避。男人的唇轻擦过她脸颊。明明只是极短促的触碰,却莫名燎起一簇火来,烧得她满面红潮。   他就势伏在她颈窝间,炽烈的吻伴着他火热的气息,在她颈间流连,须臾,又飞快上移,在她眉眼之间啄吻。少女被他紧密桎梏着,浑身上下只有头能动,但根本避不开他的掠夺。他的吻始终追逐着她,仿佛饿狼渴求鲜肉。   陆听溪只觉压着她的这具躯体山一般不可撼动,又灼热似火,呼吸之间全是男人身上混了香料的馥馥雅香与美酒的醇烈酒气,面颈异常敏感,他每一次舔吮都引得她浑身战栗。   外面脚步声似乎越发急促,一声声撞入她耳鼓。惶遽,茫然,焦灼,万端情绪齐齐涌上。   她一时无法把眼前这人跟自己儿时记忆里的模样重合。   少女脑袋不住乱动,慌乱之下竟是灵活得很,谢思言始终没能真正吻到她的嘴唇。那渴求已久的两片温香娇软,他也只在梦里尝到过。   男人攒眉,腾出一只手,一下固住她的下颌。   就是这弹指的工夫,陆听溪一只手得了解脱。她见他竟是又要吻来,觉得他大约是疯了。   男人的嘴唇将碰到少女两片玉蕊娇花似的唇瓣时,“啪”的一声脆响,侧脸倏地一偏。   陆听溪回过神,愣了下。   她居然把谢思言打了。   还是往脸上扇了一巴掌。   虽则是情急之下所为,但想想不免后怕。她幼年时天不怕地不怕,长大后渐渐也知道些轻重利害。眼前这人是不能惹的。何况,梦境预示这人将来会权焰滔天。   她正僵着,又听得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催命一样。   压在身上的男人终于动了。他起身,朝她做个噤声的手势,整了衣袍,出了船篷。   陆听溪手忙脚乱地将一侧的草席竖起,蜷身匿在后头。   “我正要四下搜寻,世子竟出来了,”沈惟钦似笑不笑,“却不知是世子独身在此,还是另有他人旁从?”   谢思言冷笑:“搜寻?莫非闯入了什么贼人?”又扫向他身侧的厉枭,“瞧着尊驾身畔从人寥寥,也不似是来抓捕贼人的。”   “这便不劳世子操心了,世子请便。”沈惟钦朝来路虚手一请,竟是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谢思言手臂一扬,拦住沈惟钦往那片乌篷船去的步子:“久闻尊驾学问极好,却不知拳脚功夫何如,不如我们今日比试比试?”   沈惟钦冷眼瞥来:“世子面上那片红印是自何而来?我怎么瞧着,像是被人掌掴所致?莫非世子酒后无状,调戏了哪家女眷?”   “这便不劳尊驾操心了,”谢思言将他方才的话回敬给他,声音一低,“我有宝贝藏在此处,尊驾顶好知趣些。”   “什么宝贝?”   自然是心肝宝贝。谢思言心中这样思量着,往陆听溪藏身的乌篷船瞟了一眼。   沈惟钦本就密切盯着他,一见此举,即刻朝厉枭打个眼色,反向而行。   陆听溪透过草席的间隙瞧见这一幕,暗暗舒了口气。谢思言出去吹了风,总算恢复了些智识。   谢思言手上把玩着方才随手摘下的一片翠色叶子,眼风却远远投向陆听溪。   不知为甚,陆听溪瞬时便明了了他的意思。   快跑。   她飞快打量了四周,犹记得谢思言方才的叮嘱——乌篷船上不可冒然直立,否则有覆船之虞。只好手脚并用从竹篾篷里爬出。   谢思言余光里瞧见少女做贼似地四肢齐使爬出船篷,又想起了先前她背着个箱箧仿佛负壳在背的模样。   原先觉着她那模样乌龟一样,也不算冤枉她。   可惜今次没能尝到她嘴唇的滋味。下回定要补上。   陆听溪猫着腰,朝谢思言比了个作辞的手势,扭头离去。   谢思言指尖微一使力,叶片尽碎。   沈惟钦性极多疑,方才急慌慌来寻人,见他执意阻拦他查看乌篷船,目光又有所指,无暇多想,以为是疑敌之计,故此反其道而行,但很快,他就会醒过神来,原路折回。   所以他示意陆听溪快跑。   那么,沈惟钦究竟是来寻谁的呢?若是陆听溪,他又为何忽然要寻她?   陆听溪跑出不多远,就瞧见那个半道离开的宫人在前头等着。她想起谢思言说会差人将她送回去,忍不住想,这宫人莫非是他找来给她引路的?   “姑娘出来的时候不短,奴婢领您打小道回承光殿。”   陆听溪颔首。   方才之事太过惊险,她心绪久久未复,一路上也是担惊受怕,所幸没再碰见什么人。   回到承光殿,她方知高瑜已被送去了宫正司。   “淘淘,你是没瞧见,”陆听芝拉住她,“丽嫔娘娘那脸色难看得紧,高瑜这回可算是捅了娄子了。”   陆听溪总觉自己面色还不正常,埋头切香芒做掩饰。   高瑜当然捅了娄子了。当年温端皇贵妃薨时,泰兴公主私下议论,说是丽嫔害死了皇贵妃,后头很快被皇帝和太后压下,泰兴公主遭了训斥,丽嫔也未追究。   这些都是谢思言与她讲的。他当时曼声道:“打蛇打七寸。要么不打,要么保障一击必中。丽嫔当年面上肯大度息事,心里不定怎么给泰兴公主扎小人。毕竟流言猛于虎,倘泰兴公主的私议外传,丽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泰兴公主不过是被训了一通,丽嫔怎肯甘心。”   宫中皆人精,丽嫔必定自发现那画的端倪起就知道怎么回事。明知那画并非出自高瑜之手,丽嫔仍揪住高瑜不放,不过是借机发挥,要出当年一口恶气。   她此番卖了丽嫔一个人情,丽嫔就会记得她。至于泰兴公主那边,她半分不忧。   而今观之,她无形中已受谢思言影响良多。   只是……醉酒后的谢思言委实可怖。陆听溪耳根微红。   陆听芝见小堂妹切着果子竟还走神,怕她切着手,将刀子夺过,又道:“佛事快开始了,该准备了。”   一旁的陆听芊、陆听惠等人也开始拾掇仪容,准备起身。   国朝后宫多信佛,太后尤然。   浴佛节乃佛诞日,历史悠长,流演至国朝,节俗大致有浴佛、斋会、结缘、求子、放生这几样。今日除却佛事之外,还有一项重要节庆,结缘。   此间之谓“缘”,非但指佛缘、法缘,还指来生缘、姻缘、寿缘、善缘等,结缘载体便是缘豆。缘豆为寻常的黄豆或青豆,不寻常的是,此间的豆子是信众诵佛时拣出的,诵佛一声,拣豆一颗,诚意拳拳。   四月八这日,僧侣会将煮熟的缘豆舍于香客与路人,以结法缘。太后今日请了几位高僧大德,舍缘豆于众女眷。   陆听溪拿到盛放缘豆的小钵时,听执事女官嘱咐说,食缘豆时亦要心诚,务必诵一声佛食一颗豆,又叮嘱,大凡妇人与夫姑失和、婢妾遭主母摒弃的,皆是前世未得缘豆、未结善缘的。   趁着间隙,叶氏交代女儿一会儿吃缘豆时,千万记得诵佛。   陆听溪虽也不确定究竟是否有前世今生,但多结善缘总是好的,点头道晓得。   她又想,谢思言今日既然也来了,那大约也在吃缘豆。   她有些无法想象平素眉目冷峻的谢少爷诵佛的模样。   谢少爷此刻确在诵佛吃缘豆,还是跟沈惟钦、孔纶等人一道。   他们这些官家子弟聚在一处,多是谈论制艺文章、衣食出行,但他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佛事罢,他专心吃自己钵里的缘豆。   孔纶食罢缘豆,转头见谢思言居然仍在诵佛吃缘豆,上前笑道:“世子竟这般诚心,莫非是欲与哪位佳人结缘?”   谢思言将钵内最后一颗豆吃下,才道:“除非是想独身一辈子,否则哪个不想与佳人结缘?不与佳人结缘,难道与驽钝丑妇结缘?”   “依我看,谢世子也未见得是想求良缘,”沈惟钦忽道,“说不得是想求善缘。”   语似玩笑,却是暗指谢思言做了亏心事。   孔纶只做不知,目光微透诧异。   沈惟钦与谢思言何时结的梁子?   谢思言心知沈惟钦是发现中计折返船坞一无所获心中着恼,倒觉畅快。   沈惟钦面色阴郁。他今日定要见着陆听溪。   众人正闲谈,忽见一内侍急急奔入殿。   “各位公子切莫出去,外头出事了!等事端平息,诸位再行离宫。”   孔纶问出了何事,那内侍道:“番邦进贡的两头狮子跑出了笼,如今正在承光殿撒泼,那边都是女眷,眼下已乱成一锅粥。丽嫔娘娘已着人去唤御林军前去射杀。”   那内侍话未落音,殿内已有两道人影阔步疾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陆听溪万没想到自己此行还能瞧见狮子。   狮子这等猛兽, 中原不产, 稀罕得很, 这两头狮子都是番邦头领自西方国度求购来的,一路不知辗转了多少路程,才被送到京师, 靡费几何无可估量, 仅一头狮子便价值连城。   她从前在庆典上远远见过一次, 惊叹于狻猊这种多半出没于香炉上的瑞兽竟真有原型。   她倒还算镇定, 在场许多女眷都是头回见到狮子,不知是何物,唬得丧魂失魄,尖叫失声,有那胆小的,早已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听溪随陆家其余女眷避在偏殿,御林军未至, 两头狮子徘徊在承光殿外, 嘶吼声与宫人内侍的惊呼声清晰可闻。   陆听惠抖如筛糠:“咱们今儿不会交代在这儿吧?”   陆听芝勉强还能站住:“我听闻豢养狮虎者, 为保持其凶猛野性, 素日只喂活物和生肉, 且只令其吃个七八分饱。它们别是今儿尚未进食就跑出来了吧……”   陆听芊瑟瑟不止,口不能言。   她今日照例戴了那枚出廓玉璧,眼下六神无主, 一手紧紧揪住孟氏, 一手握住玉璧。   玉璧既是六瑞之一, 想来能保她平安。   陆听溪目光扫及陆听芊的玉璧。她先前乍一看,还以为是沈安的那枚,后头再细看,才发觉不过是形制相似。   方此时,外间一阵惊叫,随着一道雄狮咆哮,骚乱不休。   似乎是外间的护卫试图阻拦狮子闯殿。   西苑占地广阔,连宫人内侍都不多,若非今日要在西苑做佛事,也不会有几个护卫。护卫人少,又无弓无弩,面对两头成年狮子,亦是惶遽。   不多时,就听护卫大呼:“夫人小姐们作速从后门出去,这头拦不住了!”   众女眷花容失色,掉头纷纷往后门冲去。   陆听溪被叶氏紧紧拽着。人潮涌动,摩肩接踵,陆家女眷被冲散。陆听溪等人尚未从后门挤出,就听身后传来雄狮怒吼。   众人吓得魂飞天外,尖叫着往外冲。   多人齐涌之下,后门竟被挤垮。众人一窝蜂奔出,捧头鼠窜,却又不知往何处躲避,没头苍蝇似的,踩踏者、互撞者不可胜数。   承光殿后面一片阔野,只几株虬枝古树,连座假山都没有。   陆听溪与叶氏走散,回头看时,却发现两只狮子早已停下,那头雄狮正专心致志给雌狮打理毛发。   又是抬爪一遍遍划拉,又是伸长舌头舔舐,殷勤备至。然雌狮却无动于衷,只管卧在地上晒太阳,任雄狮服侍,神情冷漠。   原是一对鸳侣。那雄狮还是一只惧内的。   一对猛兽的悠闲与众人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听溪慢慢驻足。这两只似还不饿,若无意外,暂不会发狂。思及方才雄狮张开血盆大口威吓众人的模样,她忍不住想,莫非那雄狮方才是在取悦媳妇?   雄狮伺候雌狮的间隙,冷眼睥睨四周吓破胆的众人,那眼神看傻子似的。待视线转回雌狮身上,又不胜媚谄。   陆听溪暗暗抽气。她听闻狮子分外聪颖,心智近于人之幼儿,这只雄狮也太会来事儿了。   她觉着照目下情势来看,端等着御林军来便是,正要放轻步子寻叶氏,余光里却瞥见一女子正擎着梅花袖箭朝雄狮瞄准。   她阻拦的话尚未出口,袖箭已然射出。   梅花袖箭箭管凡六,状似梅花,故名。每射一箭,须倾斜箭筒,方能连射。   那女子第一箭是冲着雄狮的眼睛去的,却未得中,慌乱之下又忙倾斜箭筒欲再击,然则雄狮已被惹怒,嘶吼一声,怒冲而来。   陆听溪早在瞧见那女子的举动时就知不妙,抽身跑开。然而那被雄狮追击的女子竟朝她这边跑来。   陆听溪当机立断,扭头上树。   雄狮因体重过大,不会攀树,至多凭着疾奔的冲劲窜上一两丈。   她如今无比庆幸自己幼时因着调皮好动,练就了深厚的爬树功底。   她体态娇小、举动敏捷,猴子似地窜到树上,低头一看,那女子竟也要上来。   雄狮转眼至近前,一口咬住女子裙摆,女子唬得面上血色褪尽,手一抖,从树干上跌下。雄狮将女子甩出几丈远,又似以为陆听溪是同伙,助跑一段,勾起利爪来袭陆听溪。   千钧一发之际,寒芒闪过,破空锐响,陆听溪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头暴怒的雄狮已然委顿在地,四爪稍蹬,阖上了眼。   谢思言大步而来:“快下来,箭上涂了药,它晕过去了,一会儿就醒。”   陆听溪打树上下来时,惊魂未定,浑身狼狈。   她虽坐得高,但当雄狮黄褐色的凶目和犹沾鲜血的大口近至眼前时,她仍难免胆寒。   谢思言见小姑娘面色发白,知她吓得不轻,当下就想将他的心肝宝贝搂进怀里好生哄着,但而今这场合,显然不合适。   沈惟钦步履渐止。   他适才远远看见雄狮窜袭陆听溪,竟有一种飞身相护的冲动——事实上他的身体快于思绪,已然朝那边奔去。只是谢思言的箭比他的步子更快。   谢思言让陆听溪先去寻叶氏,目光转到方才那被雄狮甩出去的女子身上,冷声对一侧心有余悸的内官道:“劳烦将此事禀于丽嫔娘娘,让这位去宫正司跟高姑娘作伴。”   若非这个夯货,他的宝贝怎会受惊上树,还遭雄狮迁怒?他的宝贝若有个好歹,他非让这夯货偿命不可!   内官看向那女子。   那位是礼部侍郎陈同方之女陈清玉。六部堂官本也算高官,但往大了看,不禁比。在场的女眷好些都是世家出来的,还有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陈家族中又无一二品大员,陈清玉搁在其间,委实不够看。   而眼前开口的可是魏国公世子,那是万万开罪不得的人物。   飞快掂量清楚,内官朝身后一众从人使个眼色。   陈清玉适才被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仿似散了架,身上又被雄狮咬伤,伤口仍在淌血。才缓过来些许,转头就被一众内侍架了起来。   她又疼又晕,呼喝半日见不顶用,听闻内侍是要将她送交丽嫔娘娘处置,放了心:“尔等如今对我不敬,待会儿仔细在娘娘面前吃排揎……”   她家跟丽嫔娘家都快成姻亲了,丽嫔焉能不袒护她?   “那不如试试看,”谢思言声音沉冷,“看丽嫔如何说。”   陈清玉心中发虚。   这位世子爷怎来了?   有这位在,陈清玉一时也不敢再抬出丽嫔来唬人,只道:“我亦是好心,想趁那雄狮不备,将其拿下……”   “好心?”谢思言冷笑,“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虚荣心,你自己心中清楚。”   陈清玉心思被戳穿,羞窘不已。   她确是想出风头,但争奈学艺不精,险些弄巧成拙。   只在场人多,她性子又倔,不肯承认技拙:“我箭法可是极好的,不过一时疏忽才……”   她一句话未完,一声咕噜响起,那头雄狮醒了。   它甩甩尾巴,晕晕乎乎爬起来。   谢思言将袖箭甩给她,无声冷笑。   那神情似是在说,既然你箭法神准,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陈清玉适才被吓得狠了,听见雄狮喉间的咕噜声都觉两腿发软,扔了袖箭,喊着“世子救命”,往谢思言身后躲。   可她尚未近得其身,就被从斜刺里窜出的杨顺一把甩开。   “世子救我,我再不敢逞能了!”陈清玉此刻已顾不得颜面,哭喊,“是我学艺不精,是我虚荣,我不该连累在场女眷再度受惊……”   她并不知谢思言要收拾她是因着她险些连累了陆听溪。   陈清玉哭喊的当口,本还找不着北的雄狮已甩着脑袋慢慢立起。   它一眼瞧见远处倒在地上的雌狮,惨嚎一声,狂奔过去。   陆家二房三房几个女眷不知这狮子还会醒,正观望陈清玉之事,骤见那雄狮汹汹气势,惶惶躲避。   陆听芊吓得腿软,一时竟跌坐在地,瘫如烂泥。   陆听芝本已跑出一段,见妹妹没跟上,又冒险回头去拉她。   陆听溪远远瞧见三姐险境,暗暗心惊,要上前搭把手,却被叶氏一把拽住。   沈惟钦望见陆听溪举动,朝对面的内侍抬了抬手。   几个内侍手中布袋同时一抖,刹那之间,乌压压一片席卷而来。   众人定睛一看,惊愕发现,那竟是成群的蚊蝇!   雄狮上前确认雌狮只是昏睡,抬头对上一群蚊蝇,毛都要炸起来,大吼一声,掉头狂奔,一路奔到方才那棵树下,靠着冲力一鼓作气窜上树,连尾巴都卷到树干上,佯作自己是只大猫,偏过脑袋收了爪,打死不肯下来。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沈惟钦示意内侍点上驱蚊蝇的香,上前与兀自惊愣的陆家女眷叙礼,轻声道:“没事吧?”打量着陆听溪。   陆听芊仍起不来身,没瞧见他的举动,听见这一声,面上发烫:“没……没事……多、多谢沈公子……”   沈惟钦恍若未闻,绕过她,步至陆听溪身前:“占用表妹片刻工夫,在下有一桩事欲问表妹。”那枚出廓玉璧的事,他今日定要问清。   “表妹今日受惊过甚,不如先回去歇息。”谢思言疾步而来。   骤然被他唤“表妹”,陆听溪一时倒极是不惯,谢思言几乎没有这般称呼过她,今日不知为何兴起此意。那些辈分绕得她头晕,她实则也不知她跟谢思言这表兄妹的关系是如何算出来的。   她待要开言,就听沈惟钦笑道:“我适才也算是帮了表妹,表妹好歹给些薄面。”   “的确也算帮忙。只是什么人想出什么法子,”谢思言似笑不笑,“足下说呢?”   话外之意便是以如此左道旁门解难的沈惟钦,也不是个什么好的。   沈惟钦道:“不论什么法子,管用就成,还帮世子省了事不是?”他面上在笑,对着谢思言的目光却是冷意凛凛。   二人言语处处机锋,杨顺仅是立在中间便觉压迫沉沉,知机地立到谢思言身侧,以防两人动起手来。   他觉得这俩人打一架才痛快。   陆听溪道:“不知阁下欲问什么?”沈惟钦这架势倒像是不问出口不罢休,此间事了,她还得去寻丽嫔。   沈惟钦语声一低:“烦请借一步说话。”略顿,也觉不太妥,看向叶氏,“大夫人可一道。”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陈清玉被送去见丽嫔时, 尚算镇定。   董佩心下冷笑, 陈清玉大约是觉着自家此去无虞, 但既然她思言表兄那般说了,那陈清玉这回绝落不了好。   她忖着,大抵是因着越是要结亲越不能偏私, 丽嫔协理宫务, 自当避嫌, 不能落人口实。陈清玉此番险些闯下弥天大祸, 说不得丽嫔还会罚得更狠。   终于也看了一回别人的笑话。   董佩想起自己那日丢的丑,又烦郁起来。她整了裙钗,趋步上前向谢思言行礼,低声道:“表哥莫恼,我已知错了……表哥先前交代的事今次没成,还有下次,表哥静候佳音便是。”   她指的自然是撮合沈惟钦和高瑜之事。   自打沈惟钦和陆听溪母女往别处说话, 谢思言就一直盯着几人离去的方向。董佩摸不清谢思言的心思, 想了一想, 又说了些朝堂上的事——董家人脉也算广, 朝堂上但凡有个风吹草动, 都会传信给谢家。她爹为了让她在谢思言跟前多露脸,选择让她来传信。   “你方才说甚?”谢思言忽而转头。   董佩一怔,想了一想, 道;“通州几个属官近来举动异常, 私见密谈甚多, 有拉结朋党之嫌……”   谢思言目光幽晦。   什么拉结朋党,分明是欲给陆老爷子最后一击。   陆老爷子不日便能抵京,通州是必经之地,即便是锦衣卫察觉不对,绕道而行,也势必会延期抵京。   一旦延期,兴许就会生出些不可把控之事。   他得暗中去一趟通州。   沈惟钦表明来意后,陆听溪怔了少刻方回神。   她再度确定自己并未听错,道:“阁下知道那枚玉璧的来历?”   “并不知晓。”   一旁的厉枭暗暗皱眉。他家小爷就是因着不知玉璧来历才来问的,这陆姑娘好生怪异。   “那阁下为何留意到那玉璧?”   沈惟钦斟酌一番,道:“就是觉着眼熟,但又不知在何处见过。”   陆听溪缄默。沈安对待那枚玉璧的态度谨慎,沈惟钦若是知道些内情还则罢了,可如今只一句“眼熟”,她不可能将沈安之事和盘托出。   “阁下仅是觉着眼熟吗?”陆听溪不死心,再问。   沈惟钦默然少顷,道:“而今只觉眼熟,若表妹将玉璧交于我,说不得能想起旁的,也兴许能查到些什么。”   陆听溪秀眉微攒。   沈安临终前说得明白,除非他父母寻来,否则不可将玉璧交于任何外人存留。沈安这般坚持,她觉着必是有缘由的。   “恕不能允。”   沈惟钦没想到跟小姑娘要一枚玉璧这般艰难,又问:“那不知这枚玉璧是有人交于表妹的,还是表妹原本所有?”   陆听溪看了眼身侧的叶氏,见她摇头,答说不能奉告。   沈惟钦沉吟半晌,道:“要不我一会儿出宫后,随表妹与大夫人一道回府,表妹拿出玉璧让我看一眼。”   “横竖我也已然瞧见这玉璧的形制,表妹让我看看实物也不打紧。我瞧表妹亦想知道更多关于那玉璧的事,若我当真能想起什么,岂不更好。”他又回头跟叶氏打商量。   沈惟钦又劝说半日,母女两个终于点头。   回承光殿的路上,叶氏抚着女儿的肩背,轻声道:“我听闻你祖父不日便能抵京,等这事过了,娘帮你物色个出挑子弟,你相看相看。”   陆听溪下意识摇头。   叶氏蹙眉:“你这孩子,莫使性子,你将来总要嫁人的。”   陆听溪垂头。   她并非使性子,就是纯粹不想相看,她对此实在没甚兴致。   大抵还是因着祖父之事未定,她没这个心绪。   那对狮子被重新装笼运走。雄狮被蚊蝇逼得几乎蹭破脑袋,看见笼子便自己窜了进去。   陈清玉一心以为丽嫔会袒护她,谁知丽嫔听闻始末,大发雷霆,连带着也将她母亲训斥了一通,丢尽颜面。   陈清玉虽是外臣家眷,但因是在宫中闯祸,仍被送至宫正司领罚。   丽嫔叫来陆听溪安抚几句,又拉了她的手道:“我与你一见如故,往后你得空了,大可来宫中找我耍子,我镇日被拘在宫中,闷得很。”   陆听溪极是惊诧,丽嫔今日不过与她初见,竟会说出这等话。   丽嫔似看出了她的心思,挥退左右,笑道:“我也是个爽利性子,有甚说甚而已。况且,你今日可是帮我出了那口憋了多年的恶气,我还发愁如何谢你。”   陆听溪道:“娘娘若真想谢我,不如听我说几句要紧话。”言罢,将陈同方为着结亲,欺瞒丽嫔娘家一事约略说了。   丽嫔面沉半晌,道:“我晓得了,多谢告知。也是我大意,未另着人仔细打听。那陈家也是脸大,我必让他们好瞧。”冷笑一声,又递来个腰牌,“你下回入宫,拿了这个出来,他们没人敢拦你——你祖父的事,我也会记在心上。”   这便是表明会帮忙。   看来丽嫔也对她前来结交的意图十分明了。   陆听溪道了谢,松口气,今日的使命算是圆满完成。   丽嫔笑道:“不必忧心,令祖是股肱老臣了,陛下必是信他的,不会听信谗言。我听闻,户部尚书孙大人也出面斡旋此事。这位孙大人自来明哲保身,极少掺和旁事,有他在,想来事半功倍。”   陆听溪听她提及孙懿德,想起自己查探神秘人之事尚无头绪,思绪飞转。   孙大人不肯透露那人身份,那她只能另寻途径。   既然那人一开始就让孙大人出面,那想来也是暗暗关注着此事的,祖父未抵京,她不信这人之后不会再跟孙大人联络。   正所谓想什么来什么,她前脚才回府,孙家的帖子后脚就到了——孙家小姐邀她过府一叙。   孙家之邀她自是要去的。当下挥笔回了一封帖子,命人交给孙家前来送帖的下人。   转回头,想起沈惟钦之事,去寻叶氏。   叶氏道:“他来瞧过了,拿着那玉璧倒是端量许久,出神片刻,倒也没说什么,道了谢就走了。”又道,“我瞧着他举动似有些古怪。他一个王孙,怎忽然想起看沈安的遗物了。”   陆听溪道:“约莫他只是逛铺子时瞧见过形制相似的。”   “大抵如此,”叶氏叹道,“沈安也是个苦命的,若他不死,再几月就能下场考秋闱了。等中了举,明年就能赴考春闱。”   “诶,魏国公世子也是明年考春闱,若沈安不死,说不得还能跟谢家世子成为同科进士。”叶氏感喟。   魏国公世子考个进士自是手到擒来,沈安的学问能否与世子一较高下她不知,但她听先生说过,沈安明年金榜题名也是大有可能的。   那进士岂是好考的?天底下读书人不知凡几,三年考一回,统共就录那么些人。纵是勋贵之家,出个举人老爷也是要摆酒庆贺的,遑论进士。   老爷早先就提过认沈安当义子的事,只是被沈安婉拒了。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若成了陆家义子,他将来行事岂不更方便些。   她当年本也是对混子出身的沈安百般厌恶,但后头发现此子倒也不坏,又是个极聪明的,也就对留用沈安一事未再多言。   淘淘这也算是结了善缘,只是可惜了沈安,就这么死了。   浴佛节后不久,崔鸿赫的父亲就来陆家跟老太太委婉提了崔鸿赫与陆听怡的婚事。   老太太起先听得云里雾里,后头回过味儿来。   崔鸿赫这是早就瞧上她那大孙女了,只是崔家与陆家家世不匹,又忖着自家如今只是个举人,不好来表意。   老太太思及老太爷归期在即,便回了崔家说等老爷子回来一并商议。崔家也知陆家这多半是能应下,欢喜作辞。   孙家那头给陆家五个姑娘都递了帖子,但陆听怡因着自家婚事蹀躞不下,并未应邀。   往孙家赴约的路上,陆听芝与陆听溪说起大姐的婚事,陆听惠在一旁道:“依我说,姐姐也是想不开,这门亲有什么好的,宁为贵者妾,不为穷人妻,人总要往上看。”   陆听溪见她这个二姐难得心平气和说话,倒是真心为陆听怡考虑的模样,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寻个合意的信靠之人,比什么都要紧。”   陆听芝看向陆听惠;“不知二姐将来打算寻个什么样的夫婿?”   陆听惠听见这话,来了兴致:“自然是……纶表哥那样的。”   几人面面相觑。   陆听芝道:“我怎生听着二姐这话的意思,竟是有把握与纶表哥议亲?”   陆听惠掠视一圈,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莫要说出去——舅母那日跟我透了个信儿,说会为我与纶表哥牵线,这事儿啊,十拿九稳。”   实则任氏并未说什么十拿九稳之类的话,不过是给她透了些许牵线的意思。   陆听芝惊呼:“胡说!纶表哥得多瞎才会看上你!”   陆听惠不服:“你嚎什么嚎,那可是我亲表哥,我们亲上加亲也是常事。再者说,你们难道没发觉贞表姐近来与我颇为亲近?母亲出事后,纶表哥还这般尽心尽力地奔走,你们难道没瞧出点什么来?”   陆听芝听得毛骨悚然:“你不会是想说他对你有意吧?我反正是不信,那永定侯世子脑子又没毛病。”   陆听惠轻哼:“等我回头成了永定侯府的世子夫人,你可不要来巴着我。”   侯爵可是超品二等爵,她若嫁了孔纶,将来就是侯夫人,不论朝会还是庆典,她都能穿着超品二等爵夫人的礼服,立在命妇前列,力压一众比她年长许多的命妇。   那是何等荣光,何等快意!   陆家先前跟孙家无甚交情,祖父出事后走动倒多了起来。陆听溪跟孙家几位姑娘不太熟,到了地方后,起先有些拘谨,后头渐渐就熟络起来。   在座的都是一群年岁相当的小姑娘,聊到兴起,便没了拘束。   孙懿德的孙女名唤孙滢,跟陆听溪聊得很是投机。她见陆听溪并不尽兴,知她揣着心事,拉了她道:“我听祖父说,有位贵人要往通州去一趟,保障令祖安然回京,你且安心便是。”   贵人?   陆听溪心中一动,忙问:“不知可否细细说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孙滢惊觉走口, 却是言出难收。 踟蹰少顷,她小声道;“你莫说出去,我也是偶然间听来的,祖父不知被我听了去的……我瞧祖父那架势,是唯恐外传的。” 陆听溪点头道知晓。 “我也没听见多少,只知通州官场似乎出了些麻烦,祖父说会有位贵人亲去料理, 还说令祖一事眼看着就要有眉目了,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许是因此, 那位贵人才要亲自去一趟。” 孙滢见陆听溪半晌不语, 正待问她可是有何不妥,就听陆听溪问:“令祖此番肯出面斡旋陆家之事, 也是因着这位贵人的授意,可对?” 孙滢摇头;“这我便不知了。不过, 祖父似确实是临时决定出面的。那几日,祖父还找了好几位大人密谈。” 陆听溪轻轻吁气。 看来孙大人的确把这背后之人捂得严实。上回这人授意孙大人出面时,应是暗中传的密信, 于她而言线索太少。 这回却是亲自出马。 既然现身, 就好办一些了。 看来她今日不虚此行。 谢宗临得知儿子要出一趟门时,并未多做过问。 他虽对儿子要求严苛,但儿子办事他自来是放心的, 既是要出门, 那想来确有紧要事去办。只是此番出门, 有件事又要被耽搁, 他心下极是不豫。 “你出门为父不拦着,但你回来之后,得将那件事办了。” 谢思言知父亲指的是去相看保国公家的姑娘,父亲前前后后已不知因着这件事催促过他多少回。 他没有答话,作辞回了鹭起居。 “我此番出门约莫耗时半月,你不必跟去,”他看向杨顺,“若是陆府那边来了什么消息,你就着人传递于我。倘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他顿了顿,一面飞快收拾行装一面道:“你知会我后,自家先见机行事,等我回来料理。” 他已将这边安排停当,按理说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杨顺心中感喟,世子为陆家之事忙前忙后不说,如今特特出门为陆老爷子保驾护航,也还得操心着京中这边,真是又当爹来又当娘,这简直一门心思都在陆姑娘身上。 谢思言凝思一回,望定杨顺:“若父亲问起我出京缘由,你只说个大概便是,不必细讲。” 杨顺躬身:“是。” 当日晚间,谢思言打点妥当,趁着夜色离京。 几日后,陆听溪去找叶氏时,听闻通州那处庄子去岁租子收得太少,她打算着人前去看看。 通州那处庄子是母亲的陪嫁,那边的庄头、管事也都是母亲亲自提上来的,很是信靠。 陆听溪本就惦记着去通州的事,正巧谢思言那边这几日也没什么动静,大抵是没甚差事派给她,她比较清闲,遂当即表示自己也想去看看。 通州位于京城东南,与京城相去不远,若是行得快,两日就能打一个来回。 叶氏直蹙眉,让她莫要胡闹,陆听溪再三恳请,叶氏仍是不允。 陆听溪不便道出实情,只能另想他法。 总闷在府内也憋不出什么法子,她听闻京郊有庙会,便带着一众仆妇出了门。 京畿的庙会是常有的,她从前也逛得有滋有味,但今次心里揣着事,总有些意兴阑珊。天色渐晚,她预备回城时,城门口却起了纷争,骚乱遽起。 她见乱子一时难平,索性转去自家的庄子——便是上回请孙大人前来和江廓对质的那处。她打算暂在庄上歇一晚,翌日回府。 到了庄子门口,迎头就见一辆马车紧随而至。 马车上跳下一行色匆匆的少女。少女惶然,自称遇了麻烦,请求庇护。陆听溪身旁的吴妈妈见少女面生,直皱眉,挥手命丫鬟将人赶走。 正此刻,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浩浩荡荡追至,不由分说上来抢人,三路人马乱成一锅粥。少女不肯离去,混乱中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甩到了陆听溪身上。 等那伙家丁呼啸而去,吴妈妈惊愕发觉那个面生的少女还在,自家小姐却不见了。 那伙悍匪似的家丁将掳来的少女投入马车时,有人忽而道:“咱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怎瞧着那美人不是冯家小姐?” 内中头领皱眉,他方才抢人匆忙,也没细看,不过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他上前查看了被迷晕的少女面容,一惊,眉头拧成了疙瘩,须臾,又道:“管他呢,将错就错。我看这美人儿不知比那冯家小姐美多少,左右是去伺候人,咱们带回去交差,说不得还能得冯老爷厚赏。” 陆听溪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辆马车里,手脚被缚,口亦被封。 对面坐了一婆子,年约四旬,见她醒转,皮笑肉不笑:“我说小姐,您还是认命吧,冯大人也是为您好。让您去伺候贵人,有甚不好的?您竟还跑了,一口气从通州跑到京城,也是能耐。” “您瞧,这可不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左右是躲不过的,”婆子絮絮道,“您要去伺候的那位贵人来头可是了不得的,据闻是京中头一份的贵重,连知州大人到他跟前都得哈着腰说话。自打这贵人到了咱们通州,哪个得了信儿的乡绅老爷不想上前露个脸儿?可贵人事忙,哪里是好见的。” “冯大人可是您的亲生父亲,哪能害您呢?您若是此番得了贵人青眼,后头不知有多少泼天富贵等着您!您再想想您父亲,您父亲熬了大半辈子也就是个从六品的州同知,若您攀了高枝儿,您父亲、您全家那都能跟着发达!那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事!” 婆子缓了口气,继续道:“您也莫听旁人乱说,虽则我也不知那位贵人年纪模样,但想来也不会太差。贵人家财万贯,纵真是个上了年岁的,气度也是在的,您尽心伺候便是,少不了您的好处。” 陆听溪听了半晌,终于渐渐明白了眼前处境。 这帮人抓错了人,把她当成了逃遁京城的通州同知冯大人的女儿,那帮家丁不知是将错就错还是怎样,横竖这来监视她的婆子不认得那冯家小姐。如今她已在通州的地界上,要被送去伺候一位京中来的贵人。 只是,从京城来到通州的贵人……会不会刚巧就是她要找的那人? “今晚可要打起精神,听闻那贵人脾气大,休惹贵人厌烦。” 婆子见对面的少女神色紧绷,笑着打量她:“小姐生得月宫仙娥一样,这身段也是顶好的,只要换身衣裳好生打整打整……但凡是个男人瞧见了都走不动路。” 陆听溪被那婆子端量得直起寒粟子。她觉得那婆子笑得别有深意,说话时顿那一下,颇有些暧昧意味,不知是怎样个打整法。 她不由往车厢门挪动身子。 那婆子瞧见她举动,一把按住:“您可莫乱动,您跑了,我如何跟冯大人交代?告诉您,外头几十双眼睛盯着呢,您这回是插翅难逃的!” 晚来华灯初点,陆听溪被几个婆子押着出了城,来到北郊一处别庄。 这别庄建得极是别巧雅致。 陆听溪在一片密林前下了马车,被几人前后簇着往前行去。林中黑魆魆的,但行了一段,就见前方豁然开阔,别有洞天。 林子对面竟有一片湖,湖心一岛,有通路与岸相缀。岛上院墙四围,荧煌灯火之中,隐隐可见华屋数楹,斗拱飞檐,丹柱花窗,精丽非常。 陆听溪眸光暗转。 这帮男人可真会享受。却是不知那贵人是哪位,京师一些勋门权贵她都是认得的,届时只能见机行事。 这别庄是通州知州蒋仁的产业,寻常不轻用,今晚却是热闹非凡。 蒋仁今日一早便来布置,待一切妥当,亲往门口迎候。 他万没想到那位贵人会为着陆家之事亲临,委实受宠若惊。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一众属官簇拥着一个高拔身影自水中通路远远而来。 他躬身上前叙礼,一头寒暄一头在前面带路。 几乎都是他在说话,身侧的人极少开言。夜风习习,分明凉爽宜人,蒋仁却出了满额的汗,只觉压迫感深重。 这少年人真是天生的上位者,即便一语不发,也令人倍觉威压。眼下尚未入仕便如此,回头若坐上高位,还不晓得是怎样的威仪。 众人入内落座后,蒋仁拍拍手召来一众舞姬,却见坐在上首的少年人冷了脸,一时不解,心里揣度约莫是贵人眼光高,这等姿色的舞姬入不得贵人的眼,又忙将人赶了下去,转头给通州同知冯光远打眼色。 冯光远会意,吩咐身边侍从几句。 陆听溪正被一群丫鬟按着梳妆,就见个婆子急匆匆进来催促,说冯大人那头让快着些,贵人已到了。 那群丫鬟一时惶急,又添了两三人上来搭把手。待终于拾掇好,陆听溪被一路连推带搡塞进了一处厢房。 适逢入夜,这别庄建得迷宫一样,又一路行得匆匆,但她仍是凭着过人的记忆记了个大致路线。 她如今所处的厢房位于最里侧,临着水次,即便她会水,也不能跳窗,这岛屿静谧,她这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招来注意,何况门口有人守着。 她抬眸扫向屋内。 鸳枕鸾衾,烛火晻昧,浅茜色的纱幔随了窗外夜风款摆,在锦绣地衣上投下一片暗影,仿若妖冶舞女舒腰展臂,荡拂水袖。 鼻端异香弥散,屋内气暖如春,也不知熏的什么香,陆听溪仅是坐了少刻就觉有些头晕,起身去窗边透气。路过穿衣镜时,她顿了步子。 镜中人仍是她的眉眼,但无论穿着还是妆容,都与往日迥异。 绣水波兰草的抹胸紧紧约束,绑缚着一对喷薄欲出的花房,两团软肉被紧迫着挤出一道深壑,玉肌莹白腻细,映了红烛幽光,泛起玉器一样的柔润光泽,愈显锁骨纤匀精致。上头丰盈,下头的细腰却是弱柳一样纤柔。 上襦竟是用薄如蝉翼的纱做的,纤柔如兰的双肩与细瘦白嫩的手臂依稀可见,似隐非隐,半遮半掩,惹人遐思。 下面的裙子并非寻常的湘裙,而是上紧下收,正突显出她浑圆挺翘的双臀与修长的纤腿,偏又将下头包裹得严丝合缝,颇有些欲说还休的暧昧意味。 妆容极妖极冶,香脂覆唇,红得热烈,眉心一点芍药花钿,衬了她玉骨冰肌,顾盼之间,竟显出十足的撩人媚态。 陆听溪倒抽一口气,满面赧然。 她这胸似乎长得太快了些,她从前确实双峰丰盈,但这才过去多少时日,就又丰腴了一圈。她先前还曾因为自己的胸比同龄人丰满,觉着难为情,走路忍不住含胸,后头被母亲教训了一顿,说仪态难看,这才改了。 再往后,她就索性抛开此事,由着它长。先前倒还不觉,如今被这抹胸一勒,她才发觉尺寸竟又大了这许多。 那抹胸是她们能寻见的最大尺寸,费了好大劲才绑上,如今随着她呼吸微微起伏,令人担忧下一额便会被撑爆。 她顶着这副模样,是决计不能出去的。这洞房一样的地方,她也不想多待。 透了气,她开始在屋内找寻可用的武器。找了半日,也只寻见几瓶不知是何用途的药膏药水跟一些形状怪异的精致器具。 她拎起其中一根,见其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硬度极大,又长又粗,呈半弧状,似是用来托盛什么粗长物什的,她一只手几乎握不了一周。 她细端量,琢磨一下,想不出这玩意儿究竟能干什么用,随手丢开,坐下冷静分析。 若她留在此处,被那位冯大人发现,说不得会为了避责,杀她灭口,为今之计,一是让那位贵人带她出去,二是她自己逃出去。 两条都不好办。 倘那贵人万一当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色鬼,那便跟面临灭口同样麻烦。再者,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寄托于一个不明状况的陌生人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布料稀少的装扮,回身拿毯子披到身上暂且遮羞。 谢思言跟蒋仁等人议事毕,起身离席。 蒋仁看他要走,再三款留。 冯光远也笑道:“天色已晚,不如您在此将就一晚。您的住处已经备好。”他心中暗急,这位若当真就这么走了,他如何献女。 谢思言岂会看不出冯光远的花花肠子,直言推拒。这帮人总往他面前塞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他真是烦不胜烦。 恰此时,有长班匆匆进来,在蒋仁耳畔低声禀了几句。 少刻,长班引了个身披宝蓝披风的男人进来。 谢思言看清来人面容,道:“阁下可真是闲得紧,不安生在家中相亲,竟不辞辛劳跑到通州来。” 孔纶除掉披风,笑道:“勉之都不急着嫁娶,我急什么。”勉之是谢宗临为谢思言拟的表字。 心知他话里有话,谢思言无声冷笑,回身就要离开。 孔纶拦了他:“勉之此番是为着陆老太爷之事来的吧?若在别处逮着,勉之许还不认,但眼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思言目光泛冷,“管好永定侯府一亩三分地不是挺好?”回身往屋外去。 冯光远见两位世子面色都不好看,一时不知所措,看向蒋仁,目露求助之色。 蒋仁知他是为着献女之事着急,忖着魏国公世子眼界高,怕是瞧不上冯光远那女儿,示意他转去永定侯世子那里试试。 孔纶久惯应酬,听冯光远说了开头就明了其意,扬声冲已然到了屋门口的谢思言的背影道:“勉之当真要走?春宵苦短,勉之既不怜香惜玉,那我便去瞧瞧那久候勉之的美人儿去。勉之想好,我这便去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谢思言连孔纶的话都没听完, 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孔纶倒不意外。他原也没指望一个女人能勾起谢思言的兴致,那话也不过是谐谑之言。见谢思言走了,他让冯光远等人在前头引路,也随之出了屋。 陆听溪以为自己得在那厢房里干等着,不曾想后头被一众婆子拉了出来,让她戴了面具,坐上一叶静泊荷群里的小舟, 执篙坐着。又塞给她一网兜萤火虫,交代她等瞧见贵人时, 将萤火虫放飞。 陆听溪对于冯光远的拼命程度是叹服的。若是将这番心思花在民生上, 官位怕早就上去了,哪里用得着卖女求荣。 众人见她就绪, 又从头至尾都十分顺从,放了心, 尽皆退下。 陆听溪一路上的乖顺不过是装出来的,为的便是麻痹众人,寻机脱身。 待众人一走, 她飞快观察四周地形, 看准岸边一丛芦苇,当即撑船过去——她从前常去城外采莲子耍子,于撑篙控舟上分外娴熟。 那帮人随时可能折返, 她一颗心狂跳不止, 不时回头看一眼, 手心满是汗, 险些握不稳篙。好在她功底扎实,又很快沉住气,小舟离弦之箭一样飞出。 上了岸,她披紧斗篷,回身飞奔。 她被拉出厢房时,再三说冷,又说在外头就被贵人瞧见那样穿着显得轻浮,婆子这才不情不愿递了一件斗篷给她。 夜风微带寒意,因是水畔,又透着混了草木气息的润湿,迎面洒在身上,通身不适。 那裙子形制是下头束着的,行路极是不便,她才跑出一段路,就听身后有人大呼冯小姐跑了。她竭力稳了心神,钻入一丛灌木里暂避。 影影绰绰的,可见对面有一众人擎了火把撑船登岸。 嘈杂人声越来越近,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边来。 适逢此刻,一队人马提灯经过。陆听溪见内中十几名女子做舞姬打扮,揣测对方可能是被唤来助兴的,眼下筵席散了,又被遣了回去。 她略一思量,猫着腰出了灌木丛,飞身跟到了舞姬队伍的后面。 这队舞姬便是方才蒋仁见谢思言不豫,遣下去的那批。因着是四处拣选出的好几拨女子,彼此不熟,舞姬们见后头无端多了个人,以为是才从别庄里跟出来的,倒也未多在意。 密林边缘在望,陆听溪正要松口气,忽见一侍从急急跑来传话说,蒋大人让她们回去。舞姬面面相觑,折返回去。 陆听溪佯作摆弄鞋子掉了队,想等人走远了好逃走,抬起头却见那个传话的侍从盯着她:“动作麻利些!蒋大人跟贵人都等着。” “我的脚扭了,”陆听溪尽量变着音调,“去了也跳不了舞,白白坏了大人们的兴致,我看我还是暂且回去的好。” 侍从皱眉;“这不成,你走了我不好交代。再说,这个时辰城门也关了,你一人如何回城?不若先随我回别庄去,大不了我报于大人们知道,再做计较。” 借着灯笼与星月辉光,陆听溪瞟见那侍从生得壮硕,估摸着自己即便偷袭胜算也不大,索性起身往回走。 路上,她探问今晚来的贵人是何人,侍从见她虽戴面具、披斗篷,但隐隐可见婀娜身段,知必是个尤物,耐性便格外好些。 “据闻今晚来的两位俱是京中公侯家的公子,皆生得风流俊逸,只我位卑,不知那二位的具体身份,”侍从啧啧,“豪族出来的公子就是不同,真有钱,光是那腰间束带上的一颗猫睛石,我瞧着都顶得上我家大人几年的俸禄。” 他后头又东鳞西爪说了好些筵席上的事,陆听溪发现他口中的贵人是两位,倒是越发好奇是哪家豪门公子。京师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贵胄她大多面熟,只她眼下这副模样,若能全身而退,还是不被什么熟人认出最好。 别庄甚大,舞姬们更衣的地方与她方才待的那间厢房相去甚远,那帮人亦不会想到她如今又回到了别庄,她这回逃遁应该比上回容易些。 她假称脚踝受伤,留在了用做更衣之用的东次间。 先前在马车上监视陆听溪的那婆子姓金,如今也跟着众人四处找寻陆听溪。只是此事不宜声张,并不敢大张旗鼓。 金婆子慌得六神无主,那冯大人还指着这小美人升迁呢,如今人跑了如何是好? 她们这些婆子婢女都是临时招来的,听闻是因着冯家夫人不肯献女,冯大人为免麻烦,才没有动用自家府内的人。那冯家小姐往昔养在闺中,她与之素未谋面,却不曾想等见着人,一时也看愣了,那样一个天仙似的娇娇人儿,嫩得水做的一样,一身皮子白得晃眼,吹弹可破,莫说是男人,纵她一个老婆子,也看的心颤。 想不到冯大人一个地方从六品的官能娇养出那样一个女儿。 她本瞧着那冯家小姐颇为乖顺,以为此番是个等着领功的美差,却不曾想九十九拜都拜了,临了在这最后一哆嗦上出了岔子。 那头金婆子等人正慌着寻人,这头孔纶在花厅坐了片刻,就见一众舞姬迤逦而入。 他实则对于什么冯光远要献的美人、什么舞姬都不感兴趣,没有即刻走,不过是想从蒋仁口中套出些东西来。只是蒋仁等人许是得了谢思言什么交代,他不论问什么,都想法子跟他打哈哈。 舞姬跳到一半,孔纶越发意兴阑珊,把玩着酒爵看向冯光远:“不知冯大人适才说的美人何在?我坐了这半晌,怎不让我去瞧瞧?莫非勉之见得,我就见不得?” 冯光远满头冒汗。 琼姐儿可真不省心,竟在这节骨眼上跑了。 孔纶见冯光远只是赔笑,愈加觉得无趣,丢了酒爵,起身欲走。 那方才监视着陆听溪回来的侍从见冯光远慌了,知自家大人这是怕两边都捞不着,思及方才那尤物,当下上前跟冯光远耳语,提议将那尤物献上。 “世子留步,确有美人儿,世子稍候。”冯光远上前款留。 孔纶却是不耐摆手:“不必了,告辞。”起身离去。 众人皆忙着招呼贵客,东次间里一片阒寂,陆听溪方才进来时记了路线,等众人一走,瞅准时机,再度试图出别庄。 她一路吊胆提心,手心里全是汗。 匆忙之间,她换了舞姬的面具,套上了舞姬的衣裙,虽然不太合身,但也只能先凑合着。为免惹人注意,她将斗篷除掉藏起,出来后一路尽量避着人走。 眼看着大门在望,她提着一口气,步伐加快。 正跟门房扯谎预备蒙混过关,身后冷不丁掷来一阵呼喝:“莫让她跑了!” 这一道断喝响在陆听溪耳畔无异于平地炸雷。 陆听溪一个激灵,寒毛直竖,掉头拔足狂奔。 原本她跑步也极快,但金婆子等人为了困住她,整整两天只给她喝水,她粒米未进,前头又折腾了那么一回,委实体力不支。 冯光远的手下骑马追出,不消片刻便堵住了她的去路。金婆子等人随后赶至,揭了陆听溪的面具,连呼可算寻着冯小姐了。 盯着眼前埋头扶树、气喘吁吁的少女,冯光远冷着脸让少女抬起头来。 待少女露出真容,冯光远大骇。 这竟不是他女儿冯琼! 寻来赴京抓人的家丁问了究竟,冯光远方知这帮人抓错了人,面色越来越沉。 那先前决定将错就错的家丁头领道:“老爷放心,小的发现抓错人后,又着人去寻小姐了。如今已是寻见了,小姐机警,并未落入那家人之手,而今正在回通州的路上。” 冯光远并非担心女儿安危,他在想另一桩事。 他虽至今都在从六品的地方官位置上熬着,但混了大半辈子官场,也知道京郊的庄子多半是京中权贵的产业。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京城高门出来的千金贵女。 他再思及自己对手下那帮人的交代,顿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使人把人家千娇百宠的姑娘困住,日夜监视,又打扮成这样,迫着人家去伺候男人。 纵然他将这少女安然送回去,人家家中人焉能饶过他?京中遍地权贵,随便哪个都不是他开罪得起的。届时若遭了报复,莫说升官,即便保住现下的官位怕是都难。 他的前程怎能断送在这件荒唐事上! 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冯琼也跑了,那家人找不到他头上来。 冯光远目中冷光一闪而过,挥手召来手下:“这女人赏给你们玩了,怎么个玩法你们看着办,玩罢了记得做掉。不过有一条,切记做得干净点。这回若再出岔子,老子要了你们的命!” 冯光远手底下那帮家丁实则是他多年来招徕的打手,都是些久惯吃喝嫖赌的亡命徒,而今听了这话,都自动忽略了后面的威胁,单顾着打量面前的美人。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等绝色。 且不说容貌何等瑰艳娆丽,光是衣裳下隐透出的玲珑曲线,就已然足够他们遐思了。那胸那腰那臀,还有那纵在幽暗灯火下也显得滑不留手的白嫩玉肌,仅是想想就令他们兴奋。 这等尤物若是被压在身下啼哭承欢,不知是何等销魂快活。等快活罢了再杀不迟。 一众凶徒两眼冒光,摩拳擦掌,连连应诺。 陆听溪双手紧握,将沾了露水的草叶抓进了手里。眼前黑魆魆的密林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冯光远今日接连失去两次攀交权贵的机会,心下烦闷,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见一声车马声近。 孔纶自马车上下来:“冯大人,方才蒋大人在场,有些话不便说,不如……” 他说着话,却见冯光远身后围了一众家丁仆妇,笑道:“冯大人这深更半夜的,出来挖宝不成?堵着这么一道人墙是做甚?”一面说着,一面近前。 自打孔纶开口,陆听溪就辨出了他的声音,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要喊,却被一旁的金婆子飞快捂住了嘴,跟着手脚也被缚住。 孔纶素来疑心重,定要看个究竟,冯光远没奈何,朝身后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了开来。 金婆子不知打哪里扯来一件男子的大氅紧紧裹住陆听溪的头面,另有一婆子在旁帮忙按住不断挣扎的陆听溪。见孔纶步来,笑道:“有舞姬不服管教,意欲逃跑,我们给逮回来了,让您见笑了。” 陆听溪极力挣揣扭动,欲出声呼救,然则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一阵低弱的“呜呜”声。 孔纶扫了眼,见那大氅之下露出的确实是舞姬的衣裳,收回视线:“倒是我打搅了。” 冯光远赔笑客套几句,转头沉着脸示意众人赶紧将陆听溪带走。 几个婆子本就惧怕冯光远秋后算账,此刻唯恐再出纰漏,几乎是将陆听溪扛了起来。然则才走了几步,又听得身后有人喊了声“站住”。 又一辆马车驶来。一道高挺身影自马车上下来,瞥了眼金婆子等人,淡声问:“你们扛的什么人?” 陆听溪挣扎一顿,瞬时瞪大眼睛。 是谢思言的声音! 金婆子见她又要呼喊,怕用手堵不严实,在同伴的配合下,飞速用布条封住了陆听溪的嘴。 孔纶道:“我适才瞧过了,一个舞姬而已。勉之莫理会这些闲事——勉之折返,可是想通了,要与我好生谈谈?” 谢思言的目光从婆子们手里的人身上淡淡划过。这女子被裹得太严实,又兼婆子身影挡住,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那灰扑扑的大氅下露出的半边裙摆。 确实没什么好瞧的。 他转回头,继续与孔纶攀谈。 婆子们如蒙大赦,扛了陆听溪便往林深处疾走。 被蒙着头面,陆听溪瞧不见外间情形,但能分辨出谢思言的声音越来越远。 婆子步子飞快,即刻就要奔入深林。 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沉心静气,强自镇定,她嘴唇巧施力道,终于在彻底走远前,抿开布条,气沉丹田,出声大呼:“谢思言救我!!!”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约莫是因着被封口过久, 陆听溪这一声喊出去,顿觉神清气爽。 她素日说话多是轻声软语,这般声嘶力竭地疾声高呼,还是头一回,没想到她两日没吃饭,还能喊这么大声。这也是时隔多年之后,她再度对谢思言直呼其名。 她下意识便这么喊出来了, 没有任何犹豫。 兴许是因着孔纶与谢思言均为世子,喊世子不明确。也兴许是因为她方才奋力抿开布条时, 满心里都念着谢思言的名字。 谢思言与孔纶均是一僵, 二人同时认出了陆听溪的声音。 正立在二人身侧凑趣的冯光远却是悚然大惊。 那女子如何认得魏国公世子?她究竟是何人? 谢思言反应快于孔纶,带了随行护卫就大步追了过去。 婆子与家丁不知发生了何事, 见有人追来,下意识就跑, 然而一群乌合之众如何跑得过谢思言手下那帮训练有素的护卫,不消片时就被团团围住。 谢思言比护卫奔得更快,上前一把揪住扛着陆听溪的金婆子, 长臂一伸, 遽施大力,一下子就将被困多时的少女捞到了怀里,顺道将金婆子一脚踢开。 将人紧紧按在胸口,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下撞击耳鼓的震颤。他低头轻声问:“可有何不妥?” 陆听溪摇头, 又道:“不过你若是晚来一步, 我怕是要客死他乡了。” 家丁与婆子们微微瑟缩。这女子跟今晚这位贵客竟是相熟的? “不怕, 有我在。”谢思言柔声低哄一番,圈住少女的手臂更紧一分。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扔了少女身上那件不知是哪个男人的大氅,瞧见她身上舞姬的衣裳,皱了下眉,飞快为少女披上自己的披风。 思及如今天晚,带她回城不好安置,他打算带着她折返别庄,让蒋仁腾个地方出来给陆听溪暂住一晚。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虚弱的少女打横抱起。 重返别庄时,谢思言一直用自己的披风挡着少女头面,披风宽大,少女娇小,几乎将她装起来,倒正能遮蔽严实。 旁人瞧见,隐隐望见舞姬的裙边,也只以为这位贵人瞧上了哪位舞姬,要寻个地方云雨取乐。 蒋仁见谢思言折回,先是惊喜,后听了他的要求,不明所以,但魏国公世子难得开一回尊口,他焉有不应之理,当下吩咐婢女去为陆听溪准备住处。 婢女为难,问腾个什么地方出来,蒋仁的目光在陆听溪与谢思言之间绕了两圈,低声吩咐:“将原先为魏国公世子预备的那间给那位姑娘住。”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对那群女人不屑一顾的世子爷会突然看上其中一个舞姬,但瞧着世子爷这架势,怕是对这舞姬喜爱得紧,今晚必是要让她伺候的。 良宵一刻值千金,那间屋子原就是布置了给世子爷作乐的,里面有不少好东西,如今倒是正好。 谢思言觉着蒋仁办事尚算牢靠,并未细问究竟预备的什么地方,低头撩开披风,对藏在里头的少女低声道:“乖,先委屈你在此住一晚。” 里头有颗脑袋点了点。 安顿了陆听溪,他转回头就命人将冯光远与其一干手下押了过来。 冯光远如今仍觉如坠梦中。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伸长脖子都巴不着的魏国公世子,竟然认得那女子,亦且瞧那模样,关系很不一般。 冯光远想到这位世子爷一贯的手段,抖如筛糠,跪伏在地,再三为自己申辩。 谢思言目光冷锐如千年寒冰。 他已从陆听溪口中约略知道了事情大概。他连轻碰一下都怕伤着的宝贝这两日竟受了这许多折腾。那冯光远竟非但掳了他的心肝宝贝,饿了她两天,还派了一伙恶贼欲行奸杀,掩匿过失。 欲行奸杀。 奸杀。 谢思言倏地回身,一脚踹在冯光远心窝,通身杀气腾腾。 这一脚又猛又狠,冯光远疼得抽搐。然则谢思言犹不解恨,又照着他的肋骨连番狠踢猛踹。谢宗临教子严苛,让谢思言文武兼修,谢思言是正经习练过骑射搏击的,力道不知比寻常人大多少。 冯光远吃痛倒地,知自己的肋骨怕是断了,却不敢吱声,甚至不敢躲避,只是抖得厉害。 谢思言的眼神,太可怖了。 他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恶贼,却没有一个的凶恶程度能及得上谢思言方才那个眼神。 那眼底仿似有黑色的火焰窜动,瞧了令人足底生寒。 这位世子爷手段了得,背后的魏国公府又是个人见人畏的庞然大物。谢家百年豪族,世子爷又是谢家最得倚重的长子嫡孙,整治他一个从六品的州同知,怕是比捏死一只蚂蚁更要容易。 冯光远正要再行求饶,却见谢思言竟是倏地一笑。那笑森冷寒彻,带了嗜血的意味。 谢思言噙笑望来的场景,令冯光远毛骨悚然。 少刻,谢思言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冯大人既这样盼着升官,那想来是热衷于扬名的,不如我成全你。”言罢,挥手召来护卫,如此这般沉声交代一番,“做得干净点,动静别太大。”不能惊动了他的宝贝。 冯光远并没听清谢思言打算如何发落他,觳觫不已,被一众虎背熊腰的护卫轻轻巧巧拖了出去。 外头天黑林密,众护卫拖死猪一样一路将冯光远拖出了别庄,又就地一抛,将之掼在地上,摔得冯光远七荤八素。 冯光远也顾不得心口和肋骨处的剧痛,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滚,这就滚!绝不会碍了世子爷的眼!” 护卫一把揪住他,居高临下冷笑:“冯大人敢怕是不了解世子爷的性子,你如今想滚都滚不了了。你犯了世子爷的大忌,世子爷怎会这样轻饶了你?” 冯光远一怔,踹断他的肋骨,把他扔出去还不算? 他这个念头尚未转完,就见那群护卫上来开始撕扯他衣裳。冯光远惊而忘语,唬得面色惨白,扯衣服是要做甚?及至想起大呼,又被人用布条堵住了嘴。 堵得严严实实,冯光远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阵低弱的“呜呜”声,就像方才被困的陆听溪。 谢思言又着人将金婆子等人押来。 众人今晚历经几番大起大落,而今又莫名得罪了眼前这位权贵,听说冯大人已被扔了出去,还不晓得下场如何,一时惶恐不已,只知叩头,表示自己也是领命办事,那祸首是冯大人,他们只是下人。 谢思言思及这伙人方才如何对待陆听溪,就戾气上冲,蓦地转头看向蒋仁:“眼下在蒋大人的地盘上出了这等事,蒋大人说该当何如?” 蒋仁能混到一州长官的位置上,也是个人精,立刻会意,笑着拱手:“是在下失察,世子息怒,在下这便将这帮刁民处置了。” 转头冷下脸,对自己的长班道,“将这帮刁民押入大牢!依我看,那伙恶贼并那几个老虔婆怕是从前没少办作奸犯科之事,给我好生查查,定要严惩不贷!” 长班懂了,这便是要往死里整的意思。这个他们最拿手。 金婆子等人大骇,通州地界上,哪个不知这位蒋大人的手段,但凡到了蒋大人手里,连个全尸都难留!那帮狱卒本就是虎狼之辈,如今得了上头明令,还不知如何磋磨他们! 一时屋内一片鬼哭狼嚎。 陆听溪被领到地方后,发觉这竟然就是她先前待的那个类似洞房的所在。不过如今既然没有性命之虞,也不必担心什么老色鬼,待在何处也就不那么要紧了,横竖能歇脚就成。 她两日未曾进食,饥肠辘辘,正想叫婢女寻些吃的来,谢思言推门进来。 “你披着个毯子做甚?嫌冷?”他阖上门转身的一瞬,顿了下。 这房内的布置…… 陆听溪起身行了礼,又以目光指了指他的披风:“多谢世子,物归原主。”她不能总裹着谢思言的衣裳,这身舞姬的衣裳不合身,胸前束得紧,她不想露于人前,这便裹了个毯子。 红烛高燃,轻纱曼舞,少女静坐床畔,凝眸看来,一张芙蓉面被纱帐映得微泛酡红,美得摄人心魂。 适才在外头灯火昏暗,又急于救人,谢思言未曾细看,如今到了明处,他才蓦地发现,今日的陆听溪,迥异于往日。 冶丽妖娆的妆容,娇慵妩媚的堕马髻,眉间一点芍药花钿,转眄流精,眼波一荡,便是道不尽的风情月意。 谢思言眼眸幽邃,宛如蕴了墨的深潭。 他见少女欲言又止,上前道:“那帮欺负你的人,我都帮你收拾了。”又一顿,忽觉还是不要说太多为好,万一让她觉着他心黑手辣,往后怕了他躲着他岂非不美? 陆听溪沉默一下,道:“其实我是想说,世子能否帮我弄些吃食来,我两日没进食了。” “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命他们预备去。”他要去摸少女的脑袋,临了又顿住。 从前陆听溪梳着少女小髻时,他随手按一把倒也没什么,如今换了装束,他忽然开始束手束脚。 他眼下心绪难平,思及方才之事深深后怕,如今胸臆间奔涌的满是失而复得的心悸,直想将她狠狠揉进骨血里,让她时时刻刻与他在一处。他真担心自己一旦碰着她,会难以自持,干出什么兽性之事。 深吸口气,却越发觉得这屋内暖香暧昧熏人,口干舌燥。 陆听溪却是没留意谢思言的异常。她在想孔纶之事。孔纶先前有意套话一事,她总觉可疑,一直都想说与谢思言,但后头因着进宫之后的诸般事端,始终没能说成。 思绪至此,她又禁不住想起了入宫那日,乌篷船内的一幕,霎时赧然。 不过既然事情已过,谢思言也没有再提的意思,她又何必重提,徒惹尴尬。 陆听溪收敛心神,将孔纶那日在后花园套她话的事说了一说。 谢思言对于孔纶的试探毫不意外,只是孔纶特特跑到后花园去找陆听溪,令他分外不豫。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叩门声起。 孔纶的声音传来:“表妹可方便让我入内?” 陆听溪猛地抬头,只道而今多有不便。 “那表妹先拾掇拾掇,等方便了我再进去。” 竟是非入不可的架势。 陆听溪示意谢思言暂避起来,但谢少爷并无此意,居然蹙了下眉,转去开了门。 陆听溪窘得恨不能把脑袋埋进毯子里。 “倒不知子元有何要紧事,非要这个时候过来?”子元是孔纶的表字。 谢思言只将门开了一小半,身子又几乎堵住了孔纶的视线,孔纶目光试着往屋内一扫,果然什么都没瞧见,笑道:“这样说来,勉之这时在此,岂非有天大的紧要事?” “表妹此番受惊不小,又连日未曾进食,我来安顿表妹,”谢思言似笑不笑,“子元说,这是否算是天大的要紧事?” “那真是巧了,勉之有紧要事找表妹,我也有,烦请勉之让一让。” 两人在门口僵持不下时,忽闻得屋内“啪”的一声响,似是什么金铁之物坠地的声音。 二人齐齐转头看去。 谢思言人在屋内,又离得稍近,一眼就瞧见了那落在地上的物件模样。半弧状,又粗又长,砸在地上,声如金铁交鸣。 那是男女行房时助兴的器具。 他陡然想起孔纶还在旁,当下一个箭步冲入屋内,飞身去捡。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那掉落之物,正是陆听溪先前丢在一边的物件, 陆听溪见状一愣, 诧异于谢思言为何那般激动。   谢思言一挪步,孔纶便推门而入, 目光投在谢思言飞快藏起的物件上。   谢思言镇定自若,迅速将之塞入鸾被中,转头对孔纶道:“子元有甚要紧事, 不如说来听听。”   孔纶的目光在鸾被上转了几转, 须臾,收回视线。   “倒也没什么, 就是来跟表妹致歉, ”孔纶转向陆听溪, “适才是我鲁钝,竟一时被那群歹人蒙蔽, 没能认出是表妹, 让表妹白白多了那许多磋磨, 实在心下有愧。”说着话,当真朝陆听溪打恭道歉。   陆听溪直道不必,客套几句,见他竟仍无要走的意思,出言道:“表兄请回,我想稍歇片刻。”   孔纶道好, 转头看向谢思言:“勉之不与我一道移步?”   谢思言冷冷瞥了孔纶一眼, 交代陆听溪安心等着上膳便是, 回身与孔纶一起离开。   出了厢房,孔纶道:“想来表妹也与勉之说了我在后花园问话一事,勉之不如与我开诚布公,这样你我都省心。不然——”他笑道,“我只能时常去打搅听溪表妹了。”   “子元偏要给自己找麻烦?”   “若勉之实在不肯坦诚,我也不怕麻烦。”   谢思言冷笑:“我只是纯粹要帮陆家,并无旁的牵扯,却不知子元要挖出些什么来?”   “若果真如此,勉之又为何遮遮掩掩,不肯露恩于陆家?这委实不似勉之从前的作风。但凡陆家那边知晓此番暗助解难之人是勉之,焉有不答应结亲之理?勉之眼下这般舍近求远,仔细被旁人占了先机。”   孔纶笑道:“我瞧着觊觎听溪表妹之人如恒河沙数,说不得勉之一个不留神,美人就归了旁人呢?”   谢思言道:“你偏不信我所言,我也是无法。我只给子元一句忠告——挡我者死。”   他语声转轻,目光却冷锐似冰:“听溪是我的逆鳞,你若实在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不论是想从她口中套取内情还是旁的什么,就尽管将主意打到她身上试试,看是怎样一个后果。”   陆听溪用了膳,盥洗了,问丫鬟能否给她寻一套衣裙来。   丫鬟为难,说此间怕是没有合宜的衣裳。陆听溪便说不必精细,拿一套她们穿的衣裳也成。   丫鬟知国公府那位世子爷对这位姑娘的态度,不敢擅自拿她们这帮下人的衣裳给陆听溪,思来想去,战战兢兢转去禀了谢思言。   谢思言攒眉,又回了厢房。   “你暂且歇着,明日去置办几身衣裳。”   陆听溪想了想,点头道谢。她如今身无分文,只能先向谢思言借用银钱,等回京了再还他。   谢思言这会儿凑近了看,才发现她唇瓣上有轻微的破皮,即刻沉了脸,问她嘴唇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陆听溪摸了一摸,思忖着道:“约莫是我方才用嘴抿开布条的时候,蹭破了点皮。”   “怎么个抿法?”   “就是这样,”陆听溪仰头,嘴唇飞快翕动上努,示范给他看,“也算是急中生智。我当时嘴被布条缚着,要不是想出这么个法子,就被他们扛走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机敏?”   她今晚妆容妖冶,嘴唇越显丰润娇艳,开合之间,如同秾丽花瓣层层绽放又迅速闭拢,诱人采撷。   谢思言目光一动,俯身,嗓音低沉:“你这小嘴还挺灵活的。”   他实在难得夸她,陆听溪倒颇觉意外。不过这夸赞有点怪异,听着不似什么好话。   陆听溪微抿唇角,默默琢磨他这话是何意。   然则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他抬手一扬,一样物什杵到了眼前。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物件。   陆听溪见他拿的正是方才掉落在地的那个粗长的半弧状物什,又接过来仔细瞧了瞧,摇头:“我先前也琢磨过,可是没想出头绪,就随手丢在一旁了。”   谢思言的眼角似乎抽了一下:“所以你就把这玩意儿随手扔到了床榻上?”   从此物掉落的位置看,它原本应当是在床榻上,陆听溪拨弄毯子时,将之扫了地上。他先前进来时,并没留意到床榻上还有这么个物件。   陆听溪点头。不然呢?供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这是什么紧要东西?”见他神色诡异,她好奇问他此物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的?自然是做好事用的。   此物名唤银托子,是男女交欢时,用来绑到男人命根子上作托举之用的,以求即便几番云雨后疲软,仍可继续行房。也因其硬度大,可增强行房的畅快。   他也是偶然间知晓这些的。   蒋仁跟冯光远备的助兴器具自然都是新的,只是不知他的尺寸,这帮人怕是备了几个不同大小的以供择选。   少女手掌小巧,手指纤白,握住泛着金铁光泽的银托子时,映了暧昧烛火,莫名有一种绮艳靡丽的强烈冲击。清纯与妖冶,此刻竟统一于一体。   “轰”的一声,谢思言但觉一道炸雷在脑中轰开,口干得越发厉害,浑身燥热,一股热流自四肢百骸汇聚,涌向下腹。   他蓦地捏住少女的手腕。   陆听溪正等着他回答,手腕却骤然被他紧紧捉住,一惊起身。   她这一起来不打紧,身上披着的毯子瞬间滑落。   没了毯子的遮蔽,被内里抹胸与外头舞姬的衣裳紧紧裹束的饱满霎时显露眼前,丰腴酥房下,是纤柔袅袅的腰肢,再往下便是平坦勾人的小腹。   又是致命一击。   从谢思言的角度,正可将少女的诱人身段一览无余。   手中纤腕肌肤玉润滑嫩,柔软脆弱,他稍一用力就能拧断。   屋内暖香愈浓,仿佛热油泼向大火,要将他焚烧成灰。   男人攥着少女手腕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烫,眸中炽火燎原,欲色弥漫。   陆听溪只觉眼下的谢思言有些陌生,具体哪里陌生,她也说不出。这种陌生感,跟她那日在乌篷船内看到的模样隐隐重合。   她下意识挣扎,却换来更紧的桎梏。   什么顾虑,什么有的没的,他此刻全甩到了九霄云外。   男人再也不想克制,只想由着最原始的欲念来。他骤然用力,轻易将少女带入怀中,牢牢压到床柱上。他脑中尚残存最后一丝理智,紧搂着少女道:“待会儿千万别乱动,不然我怕我……”真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这屋内助兴云雨的器具不要太多,要干点什么,实在太方便。   一出口,他方知自己的嗓音已低哑不成调。   上回吻得不圆满,他心里猫抓一样难熬,情愿再挨她一巴掌,也要好生亲上一亲。   他好似久未沾水的旅人,喉咙干得冒烟,迫不及待低头去汲取甘美醴泉。体内热潮乍涌,即将遂愿的亢奋蔓扩全身。   少女见他故技重施,慌乱之下侧头躲避,他的嘴唇落在了滑如脂玉的香腮上。少女似被火燎,挣揣得越发厉害。但她在眼前男人面前实在过于柔软,只如入瓮的猎物,不过是在野兽利爪下徒劳挣扎。   他粗喘着在她脸颊上流连片刻,顺着吻到了她的下巴,欲待往上时,被急得慌了神的少女踩了一脚。她力道不大,即便惶急也还是怂的。   他原本半阖的眼眸微微眯起,稍稍后撤,朝她看去。   少女语无伦次,让他回去歇息,显是因着他上回迫她太紧,生出了抗拒心理。他低头追逐捕捉她的唇,她便试图张嘴咬他,奈何她被他钳住了双肩,脖子又伸不了那么长,不过白费气力。   “你莫非不知,”他凑到她耳畔,“白兔的激烈挣扎只会让鹰隼越加兴奋?”   少女懵然望他。   他一把扣住她乱动的下巴,微用力,迫她仰头看他。   少女骨骼纤细,又娇又柔,他只觉但凡再加一分力道,就能将她的骨头捏碎。牢牢制住了她,男人俯身,直朝她嘴唇压来。   将要两唇相贴时,一阵敲门声陡然响起。   谢思言眸底浮起一抹戾气。   他一把将少女打横抱起,飞快搁到了软枕锦衾上,放下幔帐,示意她噤声。   回身开门,却发现是丫鬟来送膳。   陆听溪如蒙大赦,一溜烟窜过去,让丫鬟将膳食端到相隔一段距离的花厅,嘱咐之际,自己也要出去,却被谢思言一把拽住。   “就在此间用膳。”谢思言语气不容拒绝。   陆听溪此刻心神稍稳,终于能说出囫囵话来:“世子见谅,我两日未曾进食,实是饥饿,眼下只想好生吃一顿。”   谢思言神色几变,看着垂头盯着自己脚尖的小姑娘,须臾,终是点头应允。   少女出去后,他关了门踱回去。   还是没能遂愿,这令他很是烦郁。难道当真是他太心急了。   他躁闷之际,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蒋仁真是贴心,给他预备了不少好东西。   除却银托子之外,还有缅铃、相思套、硫磺圈……全是助兴的淫器,稀罕的,常用的,一应俱全。   这倒是提醒了他,他将来成婚前应当置办一套。行闺房之乐,有了这些才能翻出更多花样。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暂且想多了——他自觉已在屋内等了许久,转去花厅时,却见少女仍在慢吞吞用膳,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落座少女对面,见她起身行礼后便只顾低头用饭,并不抬头看他,知他方才的举动大约是吓到了她,想了一想,岔题道:“我明日陪你出去挑几身衣裳,顺道带你去通州各处逛逛。”   陆听溪道:“多谢世子。世子借我些银子,我添置两身换洗衣裳便是。至于到各地游逛,还是不了,我还要赶紧回家去。”   “借?”谢思言似笑不笑,“那我要是不肯借呢?你预备穿着这身衣裳一路讨饭回去?”   陆听溪缄默,神思不属。   谢思言又盯她片刻,道:“快些吃,吃罢了就去盥洗就寝去。”他看她瞬时小脸紧绷,微微倾身,“怎么,怕我半夜闯入你房中?”   他见她举动慢似蜗牛,蹙眉道:“照你这么个吃法,吃到明日也吃不完,要不我喂你?”   少女忙飞快往嘴里塞饭。   谢思言又道:“谁让你吃那么快了,饿了两日,骤得进食,不能吃太猛也不能吃太多。”   不多时,有侍从进来,在谢思言耳畔低声禀了几句。   谢思言转头对陆听溪道:“你祖父到通州了。”   陆听溪一怔,忙问祖父如今何在。   “在官驿,有锦衣卫守着。你若想去探望……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尾音拖长,语声低沉,“叫一声哥哥,我考虑看要不要领你去。”   陆听溪突然想起孙滢的话,倏而搁下银箸,抬眸看向他:“我问世子一件事,还望世子如实相告——世子此番来通州,究竟所为何事?”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厅内有一瞬的沉寂。   少顷,谢思言反问:“这个很要紧?”   “所以若我执意要问, 世子还是会说的, 对吗?”   “当然不是。官场上的事,复杂又无趣, 你一个小姑娘不要操那些心。”   陆听溪听他说着话又转了话头,知确是不肯说,若有所思。   因着诸多因由, 她先前未曾考虑过谢思言是神秘人的可能。但是就在方才, 她瞧着谢思言稳坐钓鱼台,听手下禀事, 又从容布置差事。   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仿佛几句话就能断人生死的从容, 令她脑中灵光乍现。   她先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群人口中的两位贵人指的是谢思言和孔纶的。孔纶似是因着谢思言才来通州的, 那么谢思言呢?又是为何而来?   若说谢思言就是暗中襄助陆家的神秘人,是完全说得通的, 他有这个手段也有这个人脉。但这里有个很大的问题, 若果真是他, 他是没有理由隐瞒的,他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默默在背后做好事的,这根本与他强势的性情不符。   陆听溪暗暗蹙眉。她总觉这件事透着一丝古怪,但大约是她知道的事太少,总是无法将脑中那些怀疑与揣测连缀起来,无法想到关窍。   她回房之后, 发现先前谢思言拿着考她的那个半弧状的粗长物件还在。她觉得大抵是她脑子不够好使, 即便谢思言后来神色那样怪异, 她也猜不到这玩意儿究竟能拿来做甚,索性将之归置回去,倒头睡下。   翌日,谢思言果真来带她出去买衣裳。她如今这般境况,确实需要添置新衣。她披上先前的斗篷,跟着他出了门。   通州自来便是富贵繁华之地,市肆之间店铺林立,一条街上便有好几家成衣铺,谢思言带她逛了一家又一家,瞧见顺眼的就大手一挥让她试,店里的女伙计便一涌而上,连扶带搀地将她拽进去试衣裳。   她以为谢思言身为鸿儒巨擘交口称赞的旷世奇才、天下读书人羡妒不已的天选之子,品味会格外雅逸脱俗,谁知他表现出的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譬如他总爱选些明艳娇妩的颜色与花式,譬如他选的衣裳多是收腰的,譬如他还选了一套仿隋唐女裙式样的齐胸襦裙拿到她跟前比划……并且乐此不疲。她都已经逛得脚软腿酸,他却仍旧兴致高昂。   她怀疑他有给人打扮的怪癖。还喜欢管东管西。   转了两三条街的铺子,最终买下了整整十套衣裙。他随手将衣裳搁到马车上,交代她往后私底下来见他,都穿着这些衣裙,但平日里还是免了,尤其是那套齐胸襦裙。   她问他为何,他道:“我眼光太好,你穿着这些出去太招摇,回头若是京中那些世家女都跑来问你这样好看的衣裳打哪儿来的,你总不好说是在通州,这样岂不是泄露了你来通州之事。”   他又盯着她的嘴唇看:“你这唇脂颜色经年不换,往后是不是也该时常换换花样?我觉着你昨晚涂的那唇脂其实还挺好看的。”   陆听溪陷入沉默。   她的唇脂……明明每隔三两日就换一种颜色,合着在他眼里全是一个颜色。她昨晚那妆,她自己瞧着都惊心,那唇脂的色调实在太过秾丽,她寻常不会用那等娇艳的颜色。   原来对比强烈至此,他才能看出。   她忽然想,若是让他跟她一起去买唇脂,他会不会觉着铺子里的唇脂都是一个色儿,觉得人家店家诓他。   她突然停步,指着自己的脸颊问:“那你这些年来看我脸上的胭脂,也是一样的颜色吗?”她也是隔几日就会换一种颜色的胭脂。   他对着她的脸仔细端视片刻,反问:“胭脂还分颜色的?不都是红的?”   ……   两人去往官驿的路上,陆听溪道:“此番多谢世子援手,买衣裳的银钱,我归家后会还于世子。”   谢思言面上不豫,慢慢撇着茶汤上的浮沫:“你若要算得这样细的话,那住宿与伙食也要算进去。另还有——”他乜斜她一眼,“救命之恩。你仔细算算,看如何还我。”   “总之,若要还我买衣裳那些银钱,咱们就把前头的账都算算。”   陆听溪沉默。   这账确实不好算,但让一个非父非兄的男人给她买衣裳,这事委实有些别扭。她往后能还最好还是还上这笔银钱。   行至半途,忽闻外头哄嚷喧阗,陆听溪要掀起马车侧面的帘子看个究竟,却被谢思言阻住。   “没什么好瞧的,”他一手拽住帘子,一手将她拉回,“仔细外头那帮人冲撞了你。”   马车外不远处,孔纶望着前头一层层的人墙,让侍从去打探打探那头出了何事。   须臾,侍从折返,道:“世子,通州同知冯光远被人扒得一丝不-挂,绑了手脚,捆到了闹市上的一尊石狮上。冯光远面前还竖了个牌子,上头写了他这些年来招揽无赖暗行歹事、收受贿赂、卖女求荣等劣迹。”   “那捆住冯光远的绳索不知是什么做的,他越挣扎越是束得紧。冯光远约莫是昨晚就被扔到了那里,因着羞窘,不断挣扎,身上多处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今天气渐炎,竟是招来了许多蚊蝇,气味都不好了。”   “不过小的瞧着,冯光远也没甚气力挣扎了,死人一样。他如今浑身是伤,又被治下百姓瞧见他这副光景,怕是此番纵活下来,也要自寻短见。”   孔纶轻声道:“何止如此。他自寻短见还要担着畏罪自尽的名头。话说回来,他纵死了,这事也还不到头。回头这事传到朝廷那边,必是要彻查他的,这么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会连累他一家老小。”   他说话之际望向远去的马车,笑得玩味:“像是谢思言的手段。不过我瞧着,若非担心吓着他的小宝贝,他怕是要亲手将冯光远做成人彘泄愤。”   他觉着谢思言这愤还没泄完,冯光远回头还不晓得要如何倒霉。   这才是谢思言啊。   睚眦必报。人若犯他,必千百倍报之。因为足够强,行事便格外放肆。   冯光远险些让一帮无赖奸杀了他的心肝宝贝,他怕是恨得眼睛滴血,掘了冯家祖坟的心都有,冯光远如今受的这点罪又算得了什么,还不到头呢。   这世上能让谢思言这手黑心更黑的魔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怕也只有他的小宝贝了。   可惜陆听溪太乖了,大约也只有被他撩拨恼了才会挠他一爪子。他还真想看看在外头叱咤风云的大魔头如何在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面前碰壁受气。谢思言那魔头最好祈祷小姑娘不被他惹毛。   果然一物降一物,还好有陆听溪,不然谢思言那魔头岂非要上天?   孔纶叹息。   不过他若想打开突破口,还是得从陆听溪身上下手。这小姑娘质性纯粹,得趁着她还没被谢思言拐跑,作速行事。   他忽然想,若是陆听溪看上了旁的男人,谢思言岂不是要气疯?   到了官驿,陆听溪戴着帷帽,跟在谢思言身后入内。   官驿的驿丞一听闻是魏国公世子驾临,亲自领着一众手下来迎,一路鞠着腰在前头引路。   谢思言与陆听溪被众人簇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里走。   陆听溪不禁感喟权势背景的要紧,谢思言尚未入仕,按说没有札付勘合是不能随意出入官驿的。但一旦报上魏国公府的名号,莫说拦阻,怕是趋奉巴结都来不及。   她方才回了趟别庄,在新衣里选了一件相对素净些的换上,又吃了些东西。只是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算算日子,她与祖父也才别过一两月,但她却觉着有一两年那样漫长。   谢思言身边侍从与锦衣卫那边交涉好,竟是要跟她一道进去。   她诧异看他,他神色自若:“我又不是外人,不碍着你跟老爷子说话。”   陆听溪沉默着往里去。   不知是否得了丽嫔的关照,锦衣卫给祖父预备的屋子朝阳又宽转,是这院子里最敞亮的一间。   多日不见,祖父显然消瘦许多,眼窝深陷,满面憔悴。   陆老爷子听见动静,抬头看来。   陆听溪眼圈瞬时红了,奔上前去,蹲身拉住祖父,再三存候。   陆老太爷万没想到小孙女会来,惊喜交加。   祖孙两个激动叙话时,谢思言立在一旁。陆老爷子到底宦海沉浮多年,不过须臾便缓过神来,上前与谢思言叙礼寒暄。   两人交谈间隙,陆老爷子忽地回头,瞥了眼孙女身上的衣裳:“你今儿穿衣的口味怎变了?”   陆听溪随口道:“来时匆忙,随手抓来的衣裳。”   陆老爷子慢慢点了下头,转而让陆听溪暂出去候着。   “烦请世子告知听溪究竟是如何来通州的?”   孙女方才于此含糊其辞,他便猜到此事怕是不简单。   谢思言思虑一回,将陆听溪来通州的来龙去脉说了一说。   陆老爷子打量谢思言几眼,忽道:“世子大恩,理当报偿,待我葱此事中抽身,就送世子一份大礼,如何?”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不过随手救人而已, 不敢居功。” “世子是随手, 老夫却不能不谢。” “那不知老太爷所谓大礼是甚?” 陆老太爷笑道:“我这回南下, 探知了不少官场秘辛,但凡谢家想知的, 我无有不告。” 谢思言端视陆老爷子, 道:“不敢动问, 我能否自己选报偿?” “这恐是不成。陆家虽在京师也有些脸面, 但也并非什么都能弄来, 世子见谅。”这便是装傻,佯作不知谢思言心思了。 两个都是聪明人,谢思言很快明了了老爷子的意思, 老爷子也知谢思言会意, 遂将话头岔到了别处。 谢思言出来时,神色微凝。 陆老爷子之所以装傻, 是有自己的考量。虽一早料到陆老爷子会是这般态度,但还是难免躁郁。 陆听溪又入内与祖父叙话半晌, 才依依不舍出了官驿。 她才在马车上坐稳,就听谢思言道:“咱们今日便启程回京,得先你祖父一步回去, 好生准备。” 陆听溪低低应了一声。 谢思言突然坐到她身侧, 伸臂来揽她:“你不是一直想酬谢我?这次机会来了。” 陆听溪肩膀一缩, 飞快后撤,躲开他的魔爪:“世子请讲。” 谢少爷捞了个空,怏怏不乐, 盯着微垂头的小姑娘看。随即又安慰自己,好歹小姑娘被他轻薄了之后,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表现出厌憎,这开局也算不错。 “我回京后,我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会逼着我去相看保国公家的小姐的,这事儿我先前可曾与你说过?” 陆听溪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谢少爷倾身,遥戳小姑娘的鼻尖,“你帮我推掉这门婚事。” “我?”陆听溪瞪大眼。 “我挑好日子,你提早过来,跟我演一场戏。放心,为策万全,我会着人为你易容,保证让你面容大改。我也会着意为你遮挡,总之不会让你暴露身份的。” 谢少爷倏而凑近咬耳朵,嗓音低柔暧昧:“记得届时穿得好看些。称呼也亲热些,叫我思言哥哥。” 陆听溪的鸡皮疙瘩瞬间从脊背蔓到了尾椎骨。 谢少爷趁她不备,一掌压在她肩头:“差事办好了有赏,办不好……下回穿那套齐胸襦裙来见我。” 陆听溪深深埋头。 他当时不由分说买下了那套齐胸后,让店里的裁缝当场将那身齐胸上面改短了一截,她不必试穿也知胸前那块开得多低。 打死她也不会穿那套齐胸。 “来,撒个娇试试,”谢少爷发话,“演练一番。” 陆听溪扶额。她此番是当真欠了谢思言莫大人情,不帮他说不过去,但…… “要不世子想个旁的报偿法子,”陆听溪头皮发麻,“至于演戏推掉保国公家的婚事……世子找旁人也是一样的。” “此事没得商量。” 陆听溪又埋头挣扎片刻,终于叹息点头。谢思言再度催着她撒娇:“叫我思言哥哥。” 陆听溪抖了一抖。她从前跟谢思言不对付的时候,有时候争执起来,会直呼其名,平日里客气时也只是称“世子”而已。不过眼下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她垂下头,蚊蚋一样低声唤了一声。 谢少爷攒眉:“这样不成,要娇一些,媚一些,嗲一些。” 然则陆听溪试了好几回,声音仍是又低又弱。 谢少爷突然一把扣住少女双肩,目光紧紧攫住少女:“再不好好叫,我晚上就去你房里睡。” 自打昨晚之后,他觉得自己体内被压制已久的某种情愫便被激发了出来。陆听溪本就迟钝,他也不能用太过温和的手段,否则说不得再过两年,他在她眼里也还只是个熟人。 陆听溪下意识往后缩,但架不住谢少爷力道太大,她根本挣不脱。 她见谢思言蓦地凑近,缩头呼道:“思言哥哥。” 大抵是受了惊吓,少女声音微颤,却意外的娇弱。 谢思言微微眯眼。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 陆听溪归京后,径直回了府。 陆文瑞夫妇以为女儿此番凶多吉少,却没想到女儿好端端回来了,一家几口喜极而泣。 陆听溪回京的次日,陆老爷子亦抵京。陆家上下为之奔忙之际,陆听溪收到了谢思言的密信,要预备着去帮他挡桃花了。 她尽量依照谢少爷的吩咐妆扮一番,偷溜出门——她不敢带上一众仆妇出来,否则待会儿恐不好脱身。为了偷溜方便,她只带了檀香一个丫头。 谢思言让她去鹫峰寺赴约——便是距韦弦书院最近的一处寺院。据闻这地方是保国公家的小姐最近常来进香的地方,大抵是想顺道往韦弦书院那边去看看,盘算着跟谢思言偶遇。 她也不确切知道谢少爷的计划是甚,谢少爷只让她准时过来,他先着人帮她易容改装。 近巳时正时,保国公家的马车在鹫峰寺门口停下。 徐云被丫鬟搀着下来时,往四下里环视一番。她这个月也来这地方两三回了,每回都特特往海棠林那边走上一走,但没有一次碰上谢思言的。 从鹫峰寺出来,徐云照例以散心为由,往海棠林那边去。她母亲钱氏心知女儿意图,只不点破,但放她去。 徐云在林中转了许久,依旧只有满目草木,没半个人影。她轻叹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一阵风来,带来一阵说笑。 仿佛是个男人的声音。 徐云犹豫再三,让随行的丫鬟在原地等着,自家循声赶了过去。 她将至近前时,发觉有些不太对头,骑虎难下,只能小心翼翼往前走。她做贼一样蹲身躲在灌木丛后,透过枝叶缝隙往里看。 待看清眼前情形,徐云立等懵在当场。 灌木丛后的石凳上,坐着一对男女。那男人侧坐着,怀里搂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那女子散着头发,一头如瀑乌发披散身后,柔亮润泽,只观这满头青丝也知是个美人。女子迎面骑坐在男人腿上,两条如兰纤臂勾住男人脖颈,水蛇一般缠绕。美人螓首仰起,似正跟男人小声商议着什么,男人低笑一声,低头来亲她。 女子微侧头躲开,偏头间,青丝侧滑,露出一段凝脂一般的雪白玉颈,和已晕成粉红色的耳垂。 那男人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圈住怀里娇人私语时,十根长指浸在女子那乌缎似的青丝间,亲昵而暧昧。不消片时,男人似是情动,一把将怀中女子按倒在石桌上,疯狂亲吻,大手游移,粗喘可闻。那女子娇呼一声,无力推搡,却惹来愈加猛烈的索吻,只能无助承受,弓着身子嘤咛连连。 限于角度与男人身躯的遮挡,徐云从始至终都没能瞧见那坐在男人腿上的女子面容,然则男人侧过头来的瞬间,她却瞧清楚了男人的眉眼。 是谢思言!竟是谢思言! 她从前有幸见过谢思言一回,因着这位世子爷风姿绝世,见之不忘,她至今记忆犹新,不会认错。 徐云愕然失语。 满京都知谢家世子洁身自好,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莫说出去拈花惹草了。她虽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但观她衣裳饰物,一望即知生活优渥,不似丫鬟。那莫非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纵不是外室,也是个共与偷情的相好。 徐云已到婚嫁之年,大略也知些人事,耳畔交错传来男人的急喘与口唇激烈纠缠的泽泽水声,她羞得满面通红,深怕下一刻这两人就解衣来一番激烈欢爱。揩了冷汗,徐云也顾不得许多,红着脸慌不择路跑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陆听溪如获大赦,拼命推拒身上重重压着她的男人。 然则男人岿然不动。 她如今脑中乱成一团浆糊。 谢思言诓她。 他方才分明说易了容,坐在他对面便好,她背对着徐云,也无需做甚,徐云瞧不见她的脸,况她改了容貌,万无一失。结果徐云的脚步声传来时,他就一把将她按到了他腿上,又威逼利诱,让她以手臂勾着他脖颈。她怕他乱来,照做了。然而他后头越发过分,她打不过他,又不敢喊,好容易熬到徐云走开,他又赖着不肯起来。 若早知会如此,她早跑了。 先前说什么撒娇演练也是诓她的,其实她只需要贡献一个背影而已。 此刻的谢思言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如今不放开怀里的少女,一是确实不舍得撒手,二是不敢轻动,不然他下面的异样怕是难以遮住。他方才太过放肆,以至于如今不好收场。 陆听溪搡了半晌,见毫无效用,又气又急,捏起拳头打他,脱口道:“你快起来,万一我有了可怎么好……” “有什么?” “有……”她面上一红,“有孩子……” 谢思言以为她是担心他霸王硬上弓,笑着在她嫩豆腐似的脸上亲了亲:“我不会当真要了你,我还没有那等兽性。” 他说着话又是一顿。身下的少女玉面霞色,水眸盈泪,因着不断挣扎,娇喘吁吁,红唇微张。确乎诱人,但因改了容貌,他总有一种错乱扭曲之感。 他如今仔细瞧了才发现,少女的嘴唇竟被他亲得微微肿起。 伸手在少女脸颊上轻捏一下。这可真是个琉璃似的娇人儿,他力道稍微重一些,她身上就能留个印子。将来若是成了婚…… 陆听溪却是真急了:“虽然我散了头发,你没有散开头发,我们这般也不知算不算**成,但这也太不妥了……” 谢思言这才发觉她的怪异,问她这跟散不散开头发有何干系,陆听溪支支吾吾将从陆听芝那里听来的对于**的解释说了,她言罢,半日未闻谢思言作声,抬眸看去,竟瞧见他在解头发。 陆听溪一惊:“你做甚?” “既然我们已近**了,那不如做全套。等我把头发解开,我们再抱在一处,多试几回,看你能不能怀上我的崽。” 陆听溪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她从前怎没发现这人这么坏。 正此时,一阵人声渐近。 谢思言目光一寒。 他为了尽可能远离书院,特地选了个偏僻位置。此间是林峦最深处,荒弃已久,罕有人至,方才的徐云不过是被他特特引来的。眼下书院里的学子又都在听先生授课,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此? 他看了眼散着发红着脸的少女,又往自己腿间瞄了一眼,竟当真横生一种偷情将被人撞见的感觉。他果断打横抱起少女,匿身到了不远处的一座石壁后。 他坐在草地上,交叠双腿,掩藏起自己的异样,朝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好他给少女易了容,纵她亲娘来了也认不出她,此刻也不必过忧,只是他自己…… 少女见他姿势古怪,心中诧异。 他这是怎么了? 谢思言许久没有如眼下这般煎熬了。 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能看不能吃也就罢了,偏偏还身处这般境地。待会儿若是被外头的人发现他们,而他的小兄弟还是这样顽强不屈,那就真的好看了。 如果恰巧外面来的还是他的对头,那就更好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蟹老板一分钟~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谢思言为了让他的小兄弟快些消停, 尽量转移注意。他理好自己的头发, 又指了指陆听溪的头发。 陆听溪会意, 取出一早备好的簪子,飞快绾发。 外间的步声愈来愈近, 她亦是提心吊胆, 举动极轻。 石壁外, 沈惟钦坐到了谢思言方才落座的石凳上, 道:“这消息可靠么?” 厉枭道:“可靠, 武陵王跟楚王世子如今都卧床不起,已是命在旦夕。” 沈惟钦沉吟。 他那嫡兄和大伯此番若当真一命归西,那他很可能会成为楚王世孙。楚王年事已高, 怕是寿数不多, 等楚王薨了,他就能承袭王爵, 成为下一代楚王,倒是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造化。 就是有一点, 他嫡兄和大伯如是薨了,他就得回封地奔丧,而他并不情愿离京。 他抬手轻扣石桌, 突然道:“先前带来京城的那些聘礼, 可都还稳妥存着?” 厉枭不意他话锋转得这样快, 一顿,方意识到小爷说的是此前次妃为着与左家结亲备下的聘礼,道:“应是俱在。”却不知小爷要做甚? 沈惟钦扣桌的举动忽然一顿。这石桌……似乎透着一丝温热?又起身探了石凳的温度, 蹙眉。 石制器件散热快,石桌石凳尚留余温,表明方才在此的人应当才离开不久,可他适才并未听到有人自此离开的动静,更没瞧见什么人影。 他四下里环视,目光最终在石壁上定住。 眼眸微敛,他神色复常,蓦地转向厉枭:“我打算去向陆姑娘下聘。” 饶是厉枭久惯镇定,此刻闻言也不禁愣住:“您说陆家哪位姑娘?”问罢又惊觉自己失言,小爷不喜下人多嘴。 “自然是看着最顺眼的那个。” 沈惟钦起身,踱到石壁前,继续道:“最好能在离京前将婚事定下。母亲平素总念叨我的婚事,这回总该安心了。” 石壁后的陆听溪听见他步声愈来愈近,倒是没留意他究竟说了什么,只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担心他下一刻就会转过石壁瞧见他们。虽然她已经改换了容貌,但仍是难免紧张。 踏草声逼近,沈惟钦似正在往石壁后面绕。 陆听溪心跳砰砰,紧张地一把掐住了谢思言的手臂。 谢思言倒抽一口气。倒不是因为小姑娘手劲多大,而是他如今的窘境尚未解除,该疲的还没疲,格外持久,倔强得很。他而今正是敏感,被小姑娘柔荑这么一抓,下头就越发来劲了。他真想拽着小姑娘的手不管不顾地好生纾解一番。 他知道沈惟钦往这边靠过来,必定是因着发现了蛛丝马迹。但依着沈惟钦的性情,若真想探个究竟,怕是早就转到石壁后面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诚如他所料,不多时,沈惟钦就带着厉枭离去。 待到脚步声彻底远去,陆听溪才探出个脑袋望了一眼。确定二人远去,她朝后头招手:“我先走了,回头见。” 谢思言一把拽住她。陆听溪一回头,就对上谢思言一双乌沉沉的眸子。 男人手背青筋暴起。 他真想强拉了她让她用小手帮帮他,但她下意识后缩的举动提醒他,他今日的行径已然过火,若是彻底吓着了小姑娘,回头哄不出来了便不太好办了。 几番迟疑,终是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又道:“出去后与我安排好的人碰头,卸掉易容药水药膏、换身衣裳再回去。”松了手。 目送着小姑娘时,他想起沈惟钦的话,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沈惟钦那厮莫不是想娶陆听溪? 腿间的异样又令他回神,深深吸气。 陆听溪归家之后,听父亲说起祖父之事。 “锦衣卫已带你祖父去面圣,圣上看了诸多证据,又听了你祖父的陈说,原本要当场放人,但适逢内侍来送奏章,圣上看了楚王的奏章之后,改为将你祖父暂且监押。” 陆听溪不解:“楚王?他说了甚?” 这件事关沈惟钦的祖父什么事? 陆文瑞道:“不知。这件事按说与楚王没有利害关系。” 岂止如此,宗室亲王就封之后,很少会再干涉朝堂上的事。 谢思言也很快听闻了楚王插手之事。他转头就去寻了沈惟钦。 “你祖父那边,你去斡旋,你们祖孙两个打擂台,莫要将陆家拖下水。” 沈惟钦盯了他须臾,道:“这是自然。不过,我倒有件事要问问世子——世子今日可是去了海棠林?” 谢思言径直道:“是又如何?倒不知阁下要下聘的是陆家哪位姑娘?若是陆五姑娘,我劝你别白费气力。其实我不是很明白,阁下统共也没见过陆听溪几回,怎就对她格外不同?” “大抵是因着有缘。” 谢思言冷笑:“等你从封地回来再说这话吧。” 沈惟钦目光沉敛。 楚王先前给他来信,催促他回封地去,但并未告诉他缘由。后来他派厉枭去打探,才知原来是他大伯父和嫡兄出事了。楚王这回插手陆家之事,也是在变相催促他回去。 他本是打算将婚事定下再回封地的,但眼下看来很难。他若一直滞留京师,楚王必不会罢手,回头陆家若是知道了,恐会招怨。 沈惟钦当晚就开始收拾行装,预备回封地事宜。启程前日,他与李氏一道去了趟陆家。 与陆家几个尊长叙话时,他很是心不在焉,末了寻了个由头,在陆家几个子侄的带领下,去了后头的园子——他听闻陆听溪几乎每日都会在那里写生。 然则转了一圈始终没瞧见小姑娘的身影,正暗自失望,忽然瞥见两个姑娘坐在凉亭内喝茶。定睛一瞧,发现竟是陆听溪跟左婵。 陆听溪真是服了左婵的脸皮。先前闹得那样不愉快,转回头来居然能这样热络。她今日忽然收到左婵的拜帖,觉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看看这位有何贵干,便见了她,不曾想竟只是来和她闲坐喝茶的。 左婵遥遥望见沈惟钦就开始留意,看到他瞧过来,一时心慌,极力思忖着待会儿要如何跟他见礼。 她先前那回实在难堪,如今要她上去搭话,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娘的交代她不能不听,而且她自己也不甘放弃这次机会。 左家的消息也算灵通,昨日知晓了楚王府的变故,很是惊心。如今的楚王世子和武陵王怕是都保不住了,那么沈惟钦就成了楚王最好的指靠。若是沈惟钦成了楚王世孙,岂不就是将来的亲王?当下痛悔当初草率推了婚事,又打听到沈惟钦今日来陆家辞别,她爹娘就撺掇着她过来跟沈惟钦打个照面,毕竟等他回了封地,那就不是好见的了。 陆听溪却没左婵那些心思。她听三姐说,最微妙的关系便是前夫、前未婚夫之流,左婵跟沈惟钦说话,她还是躲远点的好。 沈惟钦何等心智,一望即知两人心思,等陆听溪向他见过礼,就朝众人告辞。 左婵本还想着跟沈惟钦说点什么好,谁知他根本连看都没看她。 她此前似乎也没做什么对他大不敬的事。 左婵咬唇,她得回去跟爹娘好生合计合计这事。 一想到她可能错失了王妃之位,她的心便疼得滴血。她怎可能甘心。 陆听溪刚回到物华院,就见檀香神色怪异地进来,递上来一个拇指粗的小书筒:“姑娘,这是沈公子给姑娘的,嘱咐说定要姑娘亲启。” 陆听溪打开,抽了里头的字条一看,但见上面写道:“今番因我之故两度给贵府招致麻烦,深感歉疚。表妹往后凡遇难事,尽可找我,必效犬马之劳。惟钦敬上。” 陆听溪嘴角微扯,将字条烧了。 她这位隔房表哥真是客气。 半月后,一套过场走下来,陆老爷子终于安然归来。 只是皇帝为了压下朝中非议,不得不将老爷子外放。老爷子毕竟年事已高,陆文瑞便提出以己代之,皇帝已经批了。 此番陆文瑞外放的地方是扬州府,繁华富庶,名为外放,实为安抚——陆文瑞先前没有外放经验,缺了地方政绩,于升迁不大有利。今次但凡在他任期内不出什么幺蛾子,回京之后必是平步青云。 朝中众臣亦知此理,很有几个站出来反对,但皇帝力排众议,定了此事。 陆文瑞打算将妻女都带去。女儿一直想去南方看看,这回倒是个机会。 谢思言听闻陆文瑞即将外放赴任的消息时,正在鹭起居内练字。这消息让他笔下的力道重了一分,洇花了写了一半的字。 他即刻转去谢宗临的书房,提出要回抱璞书院去——抱璞书院就在扬州府的治所江都。 谢宗临闻言直皱眉:“当初一定要回京的是你,如今要重返抱璞的也是你,眼下离明年的春闱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你来回折腾什么?” 谢思言道:“儿子自有分寸。” 他先前急着回来是因为陆听溪,如今提出回去也是因着陆听溪,只是这等缘由他不能跟父亲明言。 谢宗临沉思半日,终于道;“也可,不过你年末必须回来。”说着话,想起与保国公府那门莫名其妙告吹的婚事,又头疼起来。他儿子当真是不省心。 谢思言点头应承。 如今离年末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急。横竖他不能让他的宝贝离他太远。如今眼见着两人关系近了些,他可不想前功尽弃。 随父母南下前,陆听溪觉得应该跟谢少爷知会一声。但她给谢少爷去了信后,谢少爷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对着这三个字,她仿佛能看到谢少爷不以为意的神情。 她微撇嘴,随即又想,她还欠他八张肖像,他既没提,那她也就顺便赖掉就是。 出城时,父亲要到庄上拿些东西,她跟母亲停车等候。 这间隙,一队囚车经过。她随意瞄了眼,竟在里头瞧见个熟面孔——是那个害得她被错抓到通州的冯家小姐。 她对这冯家小姐实在没甚好印象,不过这冯家小姐怎会变成阶下囚? 她差丫头去打探一番,方知原来冯光远因贪污受贿等罪已入了刑部大牢,即将问斩,家中女眷被罚充入教坊司。眼下这囚车里的女眷便是。 冯琼一眼瞧见陆听溪,突然大呼:“陆姑娘救我!我那日不过无心之失,但求陆姑娘向那位贵人求求情!我父亲所受责罚已尽够了……” 冯琼后头的话尚未出口,就被一旁监押囚车的兵丁堵了嘴。 陆听溪正好奇她口中所说冯光远所受责罚是什么,就听谢思言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倒是巧,在这里碰见。” 陆听溪回头,瞧见谢思言出行的架势,问了才知道,他要回抱璞书院。 她以目光指了指冯琼远去的方向:“世子可知冯光远的案子?”她就知道这人卖女求荣,旁的倒是不知。 谢思言道:“不甚清楚。” 陆听溪倒也未曾多想,跟谢思言告辞,转身回了马车上。 从京师到扬州,路程遥远,行了半月,也只到河间府的地界。 谢思言以搭伴赶路更便利为由,提出与陆家的车队并行。这位世子爷不论到哪里都是座上宾,陆文瑞焉有不应之理。 行至阜城时,众人入驿站休整。 已入仲夏,入夜后仍是燥热。陆听溪一时无法入眠,出屋纳凉。将走到后头荒置的大院子时,她隐隐听到有人声,留了个心眼,后撤几步,退到了廊庑阴影里。 便听有个女声道:“我听闻那魏国公的发妻钟氏当年亡故时,世子爷才三岁。这位原配夫人本是个有福的,身份贵重,生的儿子聪慧无双,将来又是要袭爵的,怎么瞧都是后福无疆的。可惜钟夫人年纪轻轻就病殁了,实是令人扼腕。” “你晓得什么,那病殁不过是对外头说的,那位钟夫人实则是被人毒害的。” “你哪里听来的?” “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记不仔细了。不过后头魏国公将此事压了下来,渐渐也便没人再提。” “这样说来,这里头的水真是深得很!” “小声些,我听闻魏国公世子就在这驿站里。世子爷当时年纪小,大约是不知这许多内情的。回头被世子爷听见了,坏了人家和睦,你担待得起?” 驿站里还住着旁的过路官员与家眷,陆听溪确定这两个声音她并不认识,不过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说话的内容。 她只知谢思言的母亲早逝,却没听过内中有什么秘辛。 等那两个说话的人离开,她也悄声回房。 重新躺回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梦中提示统共三条,如今她只完成了前两条,还剩一条暂时无法去做——第三条是丙戌年,庚寅月,甲辰日,赴河间府景州吴桥县,而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过她如今身处阜城,阜城距景州的吴桥县极近。 她忖着要不要顺道往吴桥去看看。 不知不觉入眠。拂晓时,她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 她做了个噩梦,是关于谢思言的。 她梦见谢思言查明了他母亲当年故去的真相后,与魏国公闹翻,耽误了次年的会试,因此蹉跎了三年。这三年里,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等到三年后,他虽在会试与殿试中力拔头筹,但性情已然大变。后来入仕后,行事不择手段,阴狠毒辣,不几年便站在了官场的权力巅峰。 此时的谢思言已经无人可撼,但也没了一丝人情味,手腕铁血,众叛亲离,人人避他如洪水猛兽。后来广西出了叛乱,朝廷连着换了好几个主帅都拿不下,他亲自前去平叛,不上半月便平了乱。然而他此时性情极端,又因素日作风,在民间恶名昭彰,在归京途中遇袭,遭逢大规模民乱,最终竟是跟那群暴民同归于尽。 陆听溪额头冷汗涔涔。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简直荒唐,漏洞百出。 不过谢思言一直以来都只认为他母亲当年是病故,并不知晓什么内情,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他从前曾跟她提过他母亲。 再有半年,谢思言就要去考会试了,倒是正跟昨晚那梦的时间点接上。 若是照着这梦的发展,谢思言不久之后就会发现他母亲当年的死另有内情。照着他的性情,必会彻查到底。那之后岂不是会跟魏国公闹翻进而耽误会试? 陆听溪倒抽一口气。 这梦虽荒谬,但因着先前那个梦,她总觉不能轻忽。总归照着这般发展下去,很可能是指向一个不利的结果。为策万全,她得想个法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截止到1号17:30。 一切都是感情的催化剂。 啊感觉照着这个更法,完结简直指日可待。 蟹老板:你就不能让我媳妇做点关于我的卿卿我我的梦吗? 作者菌:那种梦在你媳妇看来可能是噩梦→_→蟹老板:(╯‵□′)╯︵┻━┻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一件事确实可能影响一个人的终身。 谢思言那样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即便没有家族的帮持, 也照样能登上巅峰。这样一个人, 不该是那样的结局。梦境太过真实,她醒来许久, 眼前还是谢思言那冷漠森寒的眉眼。 那样阴鸷的眼神, 令她不寒而栗。 她醒来前看到的场景也让她心惊。谢思言浑身浴血, 满目的红。鉴于前头那个梦, 她总觉这个梦境也有可能成真, 一整日都琢磨着此事。 三日后途径吴桥,陆文瑞因着不急赴任,带着妻女在城内闲逛。 吴桥位于河间府南端, 隶属于景州, 有“人间游乐无双境,天下杂技第一乡”的美称, 城内杂耍、百戏云集,海陆商贸繁荣。入目可见各色南北商人甚至异域商客穿行道上。 陆听溪倒无心游赏。她发现谢思言下了马车后就没了人影, 也不知去了何处。大抵是因了昨晚那个梦,她如今格外关注他。 她正心不在焉看人捏面人儿,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悚然一惊, 回头就对上一张狰狞的开山莽将面具。 开山莽将是最为凶猛的镇妖神之一, 五官极度夸张, 这面具又做成了深红色,乍见之下,极是骇人。 面具取下, 露出谢思言一张风神俊朗的脸。 陆听溪拍拍胸脯,抬头瞪他:“吓我一跳!” “胡说,你那么迟钝,怎么可能被吓到。你还记不记得,你幼年玩黄鹞吃鸡,总是被抓,从没赢过。” 陆听溪撇嘴:“说不定你反应更慢,我从没见你玩过黄鹞吃鸡,你玩这个不一定就比我好。”说着话又是一顿。 魏国公对谢思言要求严苛,谢思言儿时纵真想玩什么游戏,怕也是不能的。 谢思言仿似并未发觉她的心思,招呼她一道去四下里转转。她左右看看,确定爹娘不在附近,才带了檀香,跟在他身后混入人群。 街市上人烟凑集,熙来攘往,嚷闹喧阗。 谢思言穿梭人潮时,往后头瞥了眼。少女缀行身后,他往左一点,她也跟着向左偏行;他往右一点,她也随之靠右。 活像个尾巴。 他蓦地顿步,少女一时不察,果然一头撞上了他后背。 “为何一定要跟在后头,而不走在我身侧?”他回头看向正给自己揉额头的少女。 陆听溪道:“人太多了,你在前面开路,我走得省劲。” 她实则是在想昨晚那个梦,思忖着此事如何能解。谢思言心思过于缜密,她不敢走在他身侧,怕他瞧出什么,她不好应对。 想了一想,她问:“世子明年……” “怎还叫我世子,不是说好了私底下唤我思言哥哥的?你再叫我世子,看我应话不应。” 陆听溪只好硬着头皮道:“思言哥哥……明年是不是打算下场考春闱了?” 谢思言点头,问她怎么了,陆听溪思虑着道:“那……世……思言哥哥是不是对亡故多年的国公夫人感情很深?”他从前虽跟她提过国公夫人钟氏,但也只是略略带过,似并不愿深讲。 谢思言敛容,须臾,道:“母亲去时,我虽然只有三岁,但印象却是极深的。我而今还能回想起昔年与母亲相处的情景,虽则因当时年幼,那些场景已经十分模糊,甚至我已记不清母亲的样貌,但每每回想,总还是觉得暖心。父亲说母亲身子弱,当年是得了一场风寒故去的。” 陆听溪沉入沉默。 大约也是子随父性,谢思言久惯强势,极少流露出脆弱一面,也甚少提起他母亲。 他幼年失恃,又遇上那样严苛的父亲,细细想来,那些年必定过得极是不易。他再强,终究也不过是个稚子。但在外人看来,他是豪门世家里风头最盛的长子嫡孙,自小顺风顺水,旁人还在考童生试的时候,他就已经中了举。 其实她不太明白,为何魏国公要那样近乎疯魔地苛求谢思言的学业,谢思言天资过人,读书事半功倍,即便不这样刻苦,将来考个二甲也是不成问题的。况且,谢家又不似崔鸿赫那样的门庭,指望着子孙重振家门。 少女思索的工夫,谢思言一把攥住她的手,拉她往前,迫着她与他并肩同行:“吴桥西北边的景县是我外祖家的祖籍,同属景州管辖。景州这地方与我也算有些渊源,我来此倒也能觉出几分亲切。” 陆听溪一怔,她倒是不知这个。 两人说话间,人群忽起骚乱。不多时,一众悍匪横冲直撞闯入人潮,所过之处,如同利刃分水,人车俱避。 谢思言将陆听溪护在身后,欲拉她离开,却不想那匪徒的头领竟径冲他们而来。谢思言身后护卫齐齐冲来相护,但奈何对方人多势众。相持不下时,那匪徒的头目冲到谢思言面前,执刀相对:“识相的,跟我们走,否则我们可不会客气。”又指了指陆听溪,“这美人儿也一起。” 利刃在日光下闪出刺目白芒。护卫们被匪徒缠住,外援难求。 陆听溪几乎是下意识看向谢思言。不知从何时起,她觉着无论遇到什么险境,只要跟定他,就能化险为夷。 谢思言目光一寒,盯着那贼首,忽道:“当年的钟家旧人,竟已至落草为寇的地步,却不知这些年经了怎样的际遇。” 那贼首一愣,问他怎知他是钟家的旧人。 谢思言道:“我方才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最后一次来国公府时,我瞧见过你。钟家是我的外祖家。” 贼首沉默。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少爷竟还记得。 他神情几变,慢慢放下刀,道:“我不知少爷身份,多有得罪。少爷与我做一出戏,逃了去吧。” 谢思言却没有即刻离去,问他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拿他,贼首只道江湖规矩,他们也不知雇主是哪个。 “那当年突然来国公府是为哪般?这也不能说?” 贼首又是缄默半日,终是道:“少爷莫问了——此地不宜久留,少爷还是当作速离去。” 谢思言本是随口一问,瞧见他这般态度,蹙了眉,拦住他去路,再三追问。那贼首无法,咬牙道:“少爷,夫人之死……” 谢思言面色一凛:“此事与母亲的故去有关?” 贼首道:“夫人并非因风寒过世。国公爷当年极力压下此事,又封了国公府众人的口,少爷当时年幼,这些年来恐是未曾听到半分风声。小人也不知具体内情,只知夫人是遭人毒杀。小人那次去国公府是奉了老爷的命,去取些夫人的遗物。彼时夫人已故去五年了。国公爷倒未说甚,径直将东西交于我。” 谢思言双拳蓦地攥紧。 他纵再是机悟,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另有隐情。 他又问了些当年细节,贼首回忆着说了,末了道:“少爷还是莫要纠缠于此事,我瞧着国公爷并不想让少爷知晓。少爷莫违拗国公爷的意思为好。” 那贼首说到做到,与谢思言和陆听溪演了一出戏,率众离去。 陆听溪见谢思言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心下忧虑。没想到不过在街上转一圈,竟牵扯出这许多事。谢思言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母亲的死另有隐情,这局面要如何解。 她思及那个噩梦,轻声道:“那贼首说得在理,国公爷既不想让你知道,必有缘由,你……” 他遽然牵起她的手:“听溪,我带你走吧。” 陆听溪怔住,这话来得突兀,怎听着那么像提议私奔。 “你莫跟爹娘南下,我也不去抱璞了,你跟着我一道,查探我母亲当年的死因,”谢思言恳切望着面前少女,“就当是,看在我先前帮过你的份上。” 谢思言性子骄傲,陆听溪还没见他求过谁,如今以这等语气与她说话,她忽觉心头滋味难言。 她知道谢思言倔得很,如今既已知晓母亲之死另有缘由,必是要一查到底的,阻拦是不可能的,她也确实不放心谢思言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但她爹娘怎可能放她与他同行。 谢思言瞧见小姑娘神色,便知此事有戏,问陆家可有亲朋在此,陆听溪想了想,点头:“有。” 他道:“那便好办了,你先去那户人家落脚,随后咱们再汇合。” 谢思言约略与她说了他的筹划,末了道:“你既没有推拒,我便当你应下了。” 陆听溪轻“嗯”了声。 她留在了河间府,去往位于吴桥东北方的宁津县。她所说的亲朋,指的是住在宁津的一个远房表姨家。只是谢思言没细问,她便也没说。 她此番便是以去这位表姨家小住为由留下来的。 这虽然只是个留下来的借口,但她还是要实打实去表姨家拜会的。陆文瑞将她送到地方后,便与叶氏继续南下,往扬州府赴任。叶氏本也是要留下的,但陆听溪以父亲身边不能少人照料为由将她劝走了。叶氏便说等陆文瑞那边安顿好,她就即刻来这边接她。 陆听溪到时,正碰上齐正斌。这位是她那表姨夫的学生,后为显亲厚,认作义子,正巧齐正斌跟她那表姨夫也是同姓。论起来,这位也算是陆听溪的表兄。 两厢见礼时,谢思言见陆听溪神色略显尴尬,齐正斌的神情也有些微妙,出来时,低声问她跟齐正斌到底什么关系。 陆听溪尚未答话,齐正斌跟出来,向两人拱手作揖,朝陆听溪笑道:“表妹头回来宁津,若有兴致,我可当个向导,带表妹看看宁津的风俗人情。河间府这边,我都熟得很。” 陆听溪婉拒,寻个由头,带着一众仆妇回身走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齐家大门内的影壁,陆听溪停步:“我便送世子到这里了,我还要去拾掇行李。” 谢思言并不肯走,坚持询问那齐正斌是怎么回事。陆听溪尴尬道:“他先前和我议过亲。” 谢思言忽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都干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国庆快乐!~( ̄▽ ̄)~* 发红包,截止到2号零点。上一章红包到截止时间一起发放。 下一更在明天中午十一点,啊严格说是今天。 黄鹞吃鸡就是老鹰抓小鸡,大家小时候应该都玩过,那游戏古代就有了。我其实不喜欢玩那个游戏,别问我为什么,反应太迟钝,基本每次都是送人头……还有贴烧饼、丢手绢之类的游戏,啊简直是体育课上的噩梦。反应慢跑步又不快的我大概就适合躺床上刷剧…… 话说有小天使跟我说想看在外面怼天怼地日天日地的蟹老板转回头在媳妇面前受气,想看小溪怼他2333333大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蟹老板:你萌敢说是→_→ 感谢宝宝投霸王票~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此前陆听溪曾议过两三次亲, 齐正斌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亲事都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没成, 她母亲后来经人引荐, 寻得一高僧,高僧说她十五岁前不宜议亲——这也是她为何至今婚事未定的缘由。 谢思言神色一言难尽:“你先前怎不早说?” 陆听溪心道你也没问啊。 “我此前听闻这齐表兄出外游学去了, 却不知他何时回了, 还凑巧来了我表姨家中小住……当初议亲, 也是我表姨牵的线, 但我那表姨和表姨夫都是极好的性子, 说亲事不成也不伤和气云云。” “何况,河间府地界上,陆家只这一门亲戚, 照着你的筹划, 我自然只能来齐家。” 谢思言头一回体会到失算是什么感受。他先前没细问,居然送羊入狼窝。 陆听溪道:“我瞧见他也觉有些尴尬。我住在后院, 齐表兄在前院住,寻常想也碰不上。” 谢思言烦躁踱了两步。 他怎么觉着陆听溪的表兄遍天下。亲戚多了真不太好。 翌日, 陆听溪寻了个借口出门,打算去跟谢思言汇合。将至大门时,碰上打另一条道上来的齐正斌。 寒暄几句, 齐正斌话锋一转:“表妹意欲何往?宁津街道四通八达, 不如我给表妹带路。” 陆听溪拒了, 回身要走,忽听他道:“城外的胡苏河上游几座山头近来闹匪患,表妹当心, 不要出城。” 陆听溪点头道谢。她出门后,想法子甩开仆妇,从一处书斋的后门溜了出去。 谢思言要带陆听溪去往临近的景州景县。他外祖钟家祖籍在景县,但多年前已移居京师,不过景县如今还留有几户旧亲。 接连问了几家,都没问出什么。陆听溪道:“要不然,你回京之后直接去问你外祖父?” 谢思言摇头:“外祖那边必是问不出什么的。” 二人说着话,就见被派出去打探的杨顺折回。杨顺禀说当年钟家的许多下人都被遣走了,各奔东西,很难觅见。不过,他探听到当年有个从钟家出来的婆子在附近开了一家茶楼,不知她是不是知情人。 谢思言当即带着陆听溪赶了过去。 杨顺张了张口。他话还没说完,那地方说是个茶楼,但实则里面还提供些别的消遣。世子带着陆姑娘去似乎不太合适。 谢思言到了地方,径直领着陆听溪上了二楼。两人在雅室内落座,谢思言命酒保去将老板娘请来。 那酒保是个极有眼色的,扫一眼就知眼前这位公子身份贵重,一面命人去给老板娘传话,一面请二人点了菜,躬身退下。 不多时,便有一群妆扮妖娆的女子托着酒菜鱼贯而入。 谢思言先前只顾着跟陆听溪说话,倒没太在意,后头见那些女子搁下东西,便扭着腰往他身边凑,皱眉,将之挥开。 酒保见状,以为他是瞧不上这等姿色的,又命人请来了个容貌更盛的。 谢思言冷冷睨了那后头进来的美貌女子一眼。 那美人甫一进来就瞧见了谢思言,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却还从未见过这样风流飘洒的男人,非但生得华茂风姿,还自携一段尊贵高雅的气度,一举一动,皆是贵胄风华。 那美人只觉男人都是假正经,谢思言不过故作姿态而已,款摆丰乳肥臀,上前径直问他要不要玩“摆房”、“探房”、“出毛巾”这些花样。 陆听溪听得满面茫然,转头却见谢思言神色冷冽地倒酒,道:“你晓得她说的是何意?” “都是顶级青楼里惯玩的花样,销金得很,倒没想到这小茶楼里也有样学样。” 陆听溪受教,乖巧“哦”了声,低头喝了口米酒,又突然反应过来,蓦地回头:“你怎知的?你去过青楼?” 谢思言扭头看她少刻,道:“去过。京中权贵势要、世家豪族鲜有不去的。”又慢慢凑近,语声低缓,“我不仅去过青楼,我还通读了《嫖经》。” 陆听溪转回头兀自喝米酒。 谢思言密切留意着小姑娘面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见她半晌不理他,伸臂揽了她的腰,亲昵耳语:“是不是吃醋了?嗯?” 陆听溪去拍他的手,却无法撼动分毫。耳畔传来一阵低笑,男人低醇如酒的嗓音灌入耳鼓:“骗你的,就算全京城的权贵搭伙儿去了青楼,我也不去。我的清白之身是你的。” 陆听溪偏了一下头。这人整日里都说些什么话。 “《嫖经》确有其书,不过并非诲淫之作,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起过。话说回来,你可知什么是狎妓?”他手上一用力,将少女半搂入怀,“你可知在青楼里都能做点什么?” “不就是……云……**……” “你是说一男一女散了头发抱在一起?”他低头笑个不住,顺势在她耳后舔吻一下,酥麻微痒,陆听溪一颤,一把推开他。 老板娘看了半晌,觉得这两个大概是夫妻。这位既自己带了美人来,为何还来她这里?莫非想多找几个美人一起伺候?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老板娘倒不觉怪异,只要这帮男主顾身子受得住,连御数女也不稀奇。 谢思言让老板娘将那群莺莺燕燕都遣下去,老板娘看了眼谢思言身边天仙似的美人,以为是她这里的庸脂俗粉入不得贵人的眼,小心翼翼问:“要不我再寻些姿色更好的让她们过来出条子?我认得几个远近有名的私妓,非但色佳,活儿也好……” 陆听溪问谢思言什么是出条子,谢思言道:“邀妓出外陪酒助兴曰出条子,也称‘出局’。这是行话。我只是知道,并没出过条子。”他在外求学两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那活儿好是什么?” 谢思言见小姑娘今日这般好问,瞥她一眼,咬耳朵:“活儿好啊……就是夸她们勤快,干活干得好。” “你懂的还挺多,”陆听溪抬手推开他,“那你肯定活儿不好。”看着就不是个勤快的。 老板娘本以为眼前这位贵公子是个不好相与的,瞧见那仙姿佚貌的美人毫不客气搡开他,以为他要动怒,谁知他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凑到美人近前轻声细语哄了一通。 方才朝他们横眉冷对的男人,到了那个花儿似的小姑娘面前,便化作了绕指柔。 暂且安抚了小姑娘,谢思言独留了老板娘,道明了来意。 那老板娘听他提起钟家,面上笑容渐敛。 她起先只道一概不知,后头见谢思言愀然作色,心里发虚,这才道:“老身也不确切知道内中秘辛,只是一鳞半爪听了些说法。” “据说当年国公夫人是遭人毒杀,钟家老爷闻得些风声,为着女儿之死,去跟魏国公讨说法,魏国公坚称国公夫人是病故。两人不欢而散。后头钟家老爷又往国公府去了几趟,想也是无果,落后便渐渐与国公府不亲了。” “听钟家老爷身边伺候的丫鬟说,钟老爷曾在酒后说过,魏国公无情无义,国公夫人跟了他那许多年,最后却是落得这般下场。似乎还说,国公夫人怎么说也是因他而死……” 谢思言面色陡沉:“因谁而死?” 老板娘一惊,哆嗦道:“魏……魏国公……” 陆听溪见谢思言脸色都变了,对老板娘道:“你若不明内情便不要胡说。” “不敢不敢!这位公子一看便是高门豪族出来的,老身岂敢扯谎。” 谢思言突然问:“你口中那丫鬟何在?” 老板娘想了一想,道:“在附近的龙华镇前孙庄。我与她也算有些交情,我们前后脚离的钟家。前些年我们还有往来,后来才淡下来。” 谢思言望向身边的小姑娘:“吃饱喝足,我们去龙华镇。”又冷声威胁老板娘莫将见过他们的事说出去。 老板娘诺诺应声,连道不敢。 两人今日出门早,从茶楼出来时,还是正午。只若是拐去龙华镇,陆听溪天黑前怕是回不了齐家了。 谢思言提笔写了封信,又交代命杨顺即刻去送信。转回头道:“现在可以走了。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陆听溪迟疑道:“我们如今去龙华镇,晚上如何安置?” 谢思言目光幽微:“放心,总是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 前孙庄是龙华镇下辖的一个村,道路显然不如县城里的平坦。又过了一段凹凸不平的路后,陆听溪掀起马车帘子往外看了眼,回头道:“果然各地风物气候不同,此间的村庄与京郊那些相比,确实风貌不同。” “向往田园生活?” “有点,可我不会种地也不会织布。” “我也不会。要不我们寻个山明水秀的村庄住一段日子,沽卖书画在村里怕是行不通的,我们可以养蚕为生,或者卖些熟食贴补家用。我最拿手的菜是黄焖鱼翅,回头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陆听溪沉默一下,道:“你说的是以吕宋岛黄肉翅为主料,以家藏鸡鲜汤为汤底的那道名菜吗?你打算在村里卖鱼翅?我们不会被饿死吗?” 男人倾身:“所以你是答应跟我住一起了?连我们住一起后的事都想得那么周详?” 陆听溪坐回去,扭过头不理他。 这人话里话外全是陷阱。 天将擦黑时,终于抵达前孙庄。 谢思言先行下车,朝陆听溪伸出手:“来,媳妇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截止到2号11:00。上一章红包到截止时间一起发放。 我竟然找到了一种写霸道村长与他的小娇妻的感觉~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陆听溪戴上帷帽, 才要下去, 听见他这话又缩了回去。 “玩笑话而已。好了, 快下来,乖。” 谢思言伸手等了少顷, 没接着人, 小姑娘自另一边爬了下去。 两人并肩往村里去。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乡间小道上不时有人往来穿梭, 或扛着锄头归家吃饭, 或端了锅碗给田间地头的家人送饭。往来的农人与村童瞧见他们两人,纷纷驻足远观,似对他们颇为好奇。 乡野的空气带了草叶花木的清香, 比别处更加鲜甜, 天幕也更加浩渺深远。陆听溪深吸一口气,只觉上清下明。晚风徐来, 送来蝉鸣阵阵。 谢思言也觉难得的松泛。他自小到大一直绷着弦,鲜少有特特出游散心的时候。而今田园牧歌环绕, 心爱的姑娘走在身畔,转首就能瞧见她隔了一层薄纱的侧颜。纱障被微风拂起,轻搔她如玉似脂的面颊, 初现的星河投下万千星辉, 映在她一双蕴了春水的濛濛明眸中, 比这夏夜的圆月更亮。 只是思及母亲的事,他心里不免又沉重起来。 陆听溪察觉到身边人的沉默,道:“不论此去是何结果, 你都要冷静。无论如何,国公爷对你的看重是不可否认的,他毕竟是你父亲。我听闻当年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是一双恩爱伉俪,国公爷压下这段往事必是有因由的。” 谢思言沉默须臾,道:“你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个强势又固执的人,他认为对的事,便不容旁人置喙。他也不似明面上那样光风霁月、端方敞亮。他冷血起来,谁人都不放在眼里。” 对于谢思言给自己父亲下的这番考语,陆听溪颇为惊诧。怪不得谢思言跟他父亲的关系不似旁人家的父子那样亲厚,她还以为只是因着魏国公对他的严苛要求。不过她见过魏国公几回,总觉得谢思言对他父亲可能有些误解。按说应当是与魏国公朝夕相对的谢思言更了解魏国公才是,但她确实有这种感觉。 两人且说且走,一路打探着往村里去。 那老板娘所说的丫鬟在钟家时名唤白露,不知本名是甚,但乡民对于本村的人多了如指掌,他们没费什么工夫便寻到了白露的住处。 陆听溪推开近乎倾圮的篱笆,与谢思言一道入了院子。 上前叩门半晌,没有人应,谢思言稍一用力,那门竟应声而开。仔细一瞧,发现上面的锁头竟已锈坏。 他拿出火折子照明,两人入内查看一番,这屋子竟像是许久未曾住人的模样。 陆听溪出去打听了一番,村里人说这家许久未见有人来住了。她看向谢思言:“如今怎么办?” “跟着哥哥走便是。”谢思言牵起陆听溪的手,出了白露家的院子。 而今正是饭点儿,外头人来人往的,陆听溪觉着他真是越发放肆了,趁他不备,一把抽回手。 谢思言敲开隔壁一户农舍的门。那邻人瞧见他们,也不过一怔,跟着便询问他们有何贵干。 谢思言跟邻人攀谈片刻,回头对陆听溪道:“白露有个寡居的姐姐,行动不便,白露每个月都要去探望她,咱们可以去她姐姐那里看看。她姐姐家就在隔壁村。” 他说着话,竟是当着邻人的面伸出手又要来拉她,被她避了过去。 两人往隔壁的后孙庄去的路上,谢思言取出一早备好的食物与酒水摆在马车内的梅花小几上:“咱们还没用晚膳,来,一起吃。” 陆听溪吃了几块点心,见谢思言沉默不语,怕他又在想他母亲的事,开言挑了个话头。 两人东拉西扯半晌,他倒了杯果子酒,绕过梅花小几落座她身畔,将果子酒递过去:“尝尝,这是新酿的。” 陆听溪尝了几口,果然风味极佳,又想起一事,扭头嘱咐他少饮酒。她可不想他再跟上一回一样耍酒疯,不管不顾恣意行事。 “我纵不饮酒,也不能保证就不会醉。” 陆听溪以眼神询问,就见他端起自己手边的金华酒,浅饮一口,悠悠道:“我瞧着你这花容玉貌,纵是喝白水,也会迷醉。” 陆听溪抖了抖,默默低头,饮下一口果酒压惊。 两人到达后孙庄时,已近戌时。 白露那个居孀的姐姐在村里似乎还挺有名,两人很快便打探着找到了地方。 隐在夜色里的农家小院遥遥在望。谢思言忽地顿步,飞快掠视。陆听溪问他怎么了,他面沉片时,少顷,拉住她:“咱们先回吧。” 陆听溪道:“来都来了,不如去探一探。” …… 两人到了院外,上前叩了门,等了许久,才见有人来开门。 一个面容黄瘦的羸弱妇人现身眼前。 那妇人骤然见到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浑浊的双目滞了片刻,上下打量来客两眼,哑着嗓子问有何事。 她说的是地道的景县乡间土话,陆听溪听得一脸懵然。 她方才在前孙庄那边打听消息时,找到的是个会说半吊子官话的,勉强还能交流,如今听见地道土话,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谢思言跟那妇人交谈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你妹妹从前是不是在钟家做过丫鬟?”他用土话问。 妇人点头,又要朝他们下拜:“这位官人,可是俺家妹子犯了什么事?若当真如此,小妇人先在此给官人赔罪……” 她显是揣度到眼前这位应是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官家公子。 “并非。”谢思言大致道明了他们的来意。 那妇人踟蹰一下,将院门完全拉开:“二位进来说话。” 往堂屋去的路上,陆听溪小声问他何时学的景县乡野土话。他明明没在景县住过。方才他与那个邻人用土话交谈时,她就想问来着。 “我外祖从前在景县乡间待过一阵子,即便后来搬去了京师,说话也带着景县这边的口音。我便记得一些。只是外祖也受了京畿官话的影响,说的毕竟也不是地道土话。来此之后,听那些乡人说话,我再结合此前学来的,便能融会贯通了。” 他说得随意,陆听溪却是听得心惊。 语言习得其实是非常难的,尤其是那些与官话相差较大的地方土话。他竟仅仅因着短暂的耳濡目染,就能掌握运用。她记得他是不常去他外祖家的。 入屋后,那妇人点上灯,又一瘸一拐关上门,寻了两个破旧的小马扎来,仔细擦净了,面有窘色:“二位请坐。” 陆听溪注意到,她方才点灯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才多点了两根灯草。而他们来前,这屋里没点灯。 那妇人骤见鲜衣贵人,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起先不敢坐,见陆听溪再三示意,才讪讪在对面坐下。 屋里弥散的气息混含了谷子的香气与柴火的烟气,屋外鸡犬之声隐隐传来,面前油灯暖光微曳,陆听溪置身其中,一颗心也跟着安谧下来。只是田园生活的澹泊只是表面,就如同她先前跟谢思言讨论的那样,农人们须为生计奔忙,无论是田间劳作还是养蚕织布,都是极辛苦的。 陶潜“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恬荡背后,或许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艰辛。 那妇人局促,搓着手说起了白露的事:“俺那妹子,也是个有福的,不多大点儿就去了钟家做丫鬟,那钟家可是咱这景州的大户,府上的老爷太太们也都是极好的性儿……俺那妹子是个机灵的,后头去了钟家老爷那儿伺候。就是不知怎的,不上几年,就回来了。” “俺问她可是犯了事儿被人家官老爷赶出来的,她也不肯多说,只说这里头的道道深,说了俺也不懂。俺这妹子回来后,跟她男人连番做了几样小本买卖,但都不长久。官人也瞧见了。俺这腿脚不好使,平时多指着俺那妹子接济,”妇人叹息,“俺那妹子为多赚些银钱补贴俺,随她男人出外给人做短工去了。不过俺那妹子心疼俺,每月都亲自来给俺送钱……” 她说着话,似忽然想到什么,赧然道:“俺们这穷家小户的,不讲究那许多,平日里下地做活都是卷了袖子的,给人做工都是常事,也不在意什么抛头露面的。” 谢思言问白露每月何时来给她送钱,妇人道:“每月十五。”顿了顿,“就是明日。” 谢思言沉吟一下,转头对陆听溪道:“咱们在此过一夜,等明日查问白露。” 陆听溪听见“过夜”二字,窘迫一下,道:“要不世……” “叫哥哥。” 陆听溪意识到他们确实扮作兄妹最合适,硬着头皮道:“要不哥哥夜里宿在外头的马车上,我就在此跟白露的姐姐凑合一晚。” 谢思言径直道:“不成。”目光在这逼仄的小屋内扫了一圈,“这屋子脏乱,如今又值夏日,蚊虫多,你在此过一夜,不怕被叮得满头包?” “可以点熏香。” 谢思言仍道不成。 她道:“我不在这里过夜,难道跟哥哥一道宿在马车里?”到底顾忌着旁侧有人,声音一低,虽然两厢语言不太通,她也不知这妇人是否能听懂她的话,“哥哥先前说不会让我露宿街头时,莫非就是打算让我与你同宿马车?” 谢思言理直气壮道:“当然。” 陆听溪拒绝:“我不。” 两人对峙少刻,谢思言率先打破沉默:“那好,你跟她在此将就一晚,我去外面马车上睡。”言罢,命随行小厮取来驱蚊虫的香跟早先备好的簇新铺盖,又取了香皂、汗巾等物,末了问她饿不饿渴不渴,见她摇头,这才回身出屋。 待小厮将谢思言交代的东西都搬进来,他又亲自指挥着他们摆放妥当,将那驱蚊虫的香点起,这才回身对陆听溪道:“马车就停在院子外头,我睡得浅,有甚事叫我一声便是,你在院子里喊我也听得见。” 陆听溪乖巧点头。 谢思言又嘱咐许多琐碎,最后没甚可交代了,才出了屋子。 房门阖上时,一阵风来,吹得灯罩破损的松油灯明明灭灭,一阵颤动,灯火投下的阴影在屋内陈设上飘忽而过,鬼影一样。 分明是燥热的夏季,陆听溪却是打了个激灵,手臂上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屋内狭小,连个像样的床榻都没有,谢思言适才命人将炕上清扫了一番,直接让人将陆听溪的铺盖展在了炕上。那妇人用几个箱笼木板拼了个简易床,将自己的被褥铺陈在上头,倒头睡下。 陆听溪在炕上躺了两刻钟,始终未睡。 谢思言那果子酒确实好喝,她今日喝的有点多,不多时,就想去方便。 谢思言知她跟那妇人言语不通,方才已问过了茅厕何在——她从前竟未发现,谢思言这样细心。 她起身出去,借着火折子的光,终于寻见了地方。乡间农家的茅厕大多十分简陋,不过是下面挖一深坑,上头左右各搭一木板,用于如厕时踏脚。不知是否因着如今正值暑夏,这处茅厕十分气味难闻。 条件简陋,只能将就。陆听溪出来后,用谢思言留给她的香皂净了手,要折返堂屋时,妇人开了门,说了句什么,陆听溪听不懂,揣测是让她快些进去之类的话。 她并没即刻进去。 妇人等了少刻,见她不挪步,上前来拉她。陆听溪侧身躲开,妇人讪讪笑,自家先回了屋子。 陆听溪又在外头立了片时,才跟着入内。 “嘭”的一声响,屋门在身后关上。 灯火的阴影在那面容黄瘦的妇人身上掠过。她转过头来,一侧脸颊浸在暗色阴影里,笑道:“令兄待你可真好,东西预备得这样齐整。” 说的竟是官话,没有一丝乡间土话的口音。 陆听溪拳头暗攥,神色凛凛:“令妹也待你极好。” 妇人笑说:“赶不上令兄。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令兄再是聪明,也总有失算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是么?那你为何不想想,我瞧见你凶相毕露,怎不惊讶?” 妇人不以为意:“你不过是故作镇定罢了,真当我不知道?你们统共就没带几个人来。” 她本是打算等陆听溪入睡后再悄无声息动手,这样不易惊动外面守着的谢思言,胜算更大,但陆听溪迟迟不入眠,她只好提前动手。 她说话之际,飞身袭来,哪还有方才跛脚的样子。她自以为拿住陆听溪一个小姑娘是手到擒来的事,却不防陆听溪忽然手臂一扬,一团细粉瞬时弥散,劈头盖脸袭来。 妇人心下一惊,即便飞快后撤,仍是吸入不少。 陆听溪朝外面喊:“哥哥,我这边料理好了。” 那家伙先前跟她言明,不唤他哥哥,他便不应声。 她话未落音,谢思言一脚破开房门,将少女拉到身侧:“早说了此事危险,你偏要来一出将计就计——吓着了没?” 陆听溪抿唇:“我哪有那么胆小。”虽然她方才确实有些怕,但她更想帮他。况且,一想到他就在外面,也就觉着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妇人倒在地上,目呲欲裂:“你……你们……你们是如何察觉的……” “你没资格知道,”谢思言冷眼看去,“若不想尝尽苦楚,最好把你知道的都招了。” 妇人欲咬破舌下藏着的药囊自尽,却被及时冲上来的小厮卡住了下颌。谢思言看似没带几个人,实则身边随行的小厮就是素日随侍的精锐护卫,只是换了衣裳,不惹人注意而已。 谢思言命人取出了妇人口中装了毒-药的药囊,又搜了她的身,收走了她身上暗藏的绳索等物,将妇人带下去审问。 待屋内只剩下他与陆听溪两个,他盯着从妇人身上搜出的东西看了少顷,回头对身后的小姑娘道:“不论他们是想抓了你威胁我还是旁的什么目的,往后若再遇上这等事,你还是乖乖在旁看着的好。方才若有个什么意外,那妇人伤了你,你让我可怎么好?” “你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我,我总还是要自己经些事情的。况且,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弱。”陆听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粉白的手掌心。 许是因为她生得像是个娇气的,他总唯恐她磕了碰了,似乎恨不能将她揣在兜里随身带着护着才好。 不多时,护卫进来禀说那妇人禁不住酷刑,已经招了。 “她说她也不知上头的主子究竟是哪个,不过,她供称上头交代了,说掳了陆姑娘后,要连夜带去武昌府的江夏,届时自有人跟她接头。” 谢思言问:“那白露呢?可确有其人?” “她说她的差事是扮作白露姐姐的模样,但她来时正巧遇上来探视姐姐的白露,便将二人都杀了,尸首就埋在茅厕附近。” 陆听溪忽觉一阵恶寒。 原来茅厕那边那股恶臭那样深浓,是因为埋了两具尸体。 谢思言面色一沉。 眼看着要查出些头绪了,如今线索却是又断了。不过既然有人在这一环等着他,表明对方也是他母亲一事的知情人,或干脆就跟对方有关。 陆听溪重新坐上马车。她问谢思言是如何看出个中蹊跷的,先前若非他提醒,她完全没看出有哪里不对。 谢思言道:“你不觉得我们这一路走得太顺利了?从那个茶楼老板娘开始,我就觉得有些蹊跷。后头我们到了前孙庄时,过往的农人都三三两两驻足朝我们这边看,但我们后来打探消息的那个隔壁邻人,看到我们到来,面上却是既无讶色,也无不耐,甚至没有好奇,这便不合常理了。” “乡间村落里住着的一般是同姓宗族亦或长年聚居的乡里,对外来人很是排斥。我瞧着那些远观我们的农人是见我们衣着光鲜,知道来头不小,不敢轻举妄动罢了。不然兴许就不由分说上来赶人了。可那个邻人,他为何偏生是个例外?对比起来,他仿佛早就知道我们今日会来似的。” 陆听溪默默喝了口果子酒。 她赏景听蝉畅想田园牧歌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周遭的人与事都揣摩清楚了。 谢思言拿出舆图看了少刻,忽地一顿。 陆听溪以为舆图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探头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不由问他怎么了。 “没事。” 谢思言目光幽微。 武昌府……那不是楚王的封地么?武昌府的治所就在江夏,楚王府也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截止到3号10:00。上一章红包到截止时间一起发放。 我在梳理大纲,等我再推个高 潮……今天应该还有一更,时间是晚上六点左右,如果六点还没更,那就是没有二更。 傅成蹊:你为什么总想学我当人家哥哥? 蟹老板:楼上是不是跑错了片场,你还在预收里! 傅成蹊:我来串个门不成吗?我媳妇就天天叫我哥哥,还不用我胁迫。 蟹老板:作者你出来我们谈谈→_→ 作者菌:→_→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谢思言方才只顾着思量母亲之死的事, 如今才想起这一茬。 他蓦地回头看向陆听溪:“你明日便回齐家收拾收拾, 我亲自护送你去扬州府。你与父母汇合后, 就在扬州府安生待着。我去一趟武昌府。”既是知晓了齐正斌的事,他便不可能让陆听溪留在齐家的。 陆听溪并不想回去。眼下状况未明, 她怎能放心让谢思言一个人去面对接下来的事。至少也要确定他不会深受此事影响, 她才能安心。 谢思言靠在隐囊上, 面色沉凝。 他也舍不得陆听溪走。这样好的相处机会, 他怎甘心放弃。 但他不能让小姑娘跟他一起去武昌。他不愿让沈惟钦见到她只是其中一个因由, 还有一条就是,他发现此事凶险多多,他不愿让小姑娘跟他一起冒险。 陆听溪还想再说什么, 但见谢思言态度坚决, 也便未再坚持。 只是到底放心不下,她想了想, 道:“你若是查到了什么,一定修书知会我一声。”又补道, “不论结果如何,一定记得先冷静。” 谢思言见小姑娘肃着小脸殷殷嘱他,心绪倒是好了些许:“一定。” 不知为甚, 他总觉小姑娘近来甚是关心他。 将陆听溪送到扬州, 他即刻往湖广赶。 武昌府位于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北部, 并不算近。谢思言日夜兼程,终于在大半月之后赶到江夏。 他依照先前到手的线索,在江夏滞留了一月有余, 很是查到了些有用的东西。只是探查那妇人的背后主使时,查到了楚王府的左长史头上。 他思量再三,提笔写了封帖子。 已是交秋时节,楚王府里金桂馥馥,玉露泠泠。 沈惟钦耐着性子练了一张字,仍是心浮气躁。 搁了笔,他盯着自己适才写的一张行草看了须臾,烦郁之下,随手拎起洒金铜兽的镇纸压了。 他这一手字,即便极力效仿,也至多只有七八分像原主。他有原主的记忆,却没有原主写字的手感。原主学业荒疏,字也写得不好,那狗爬一样的字,他模仿起来十分吃力。长久写那种字,他也怕自己的书法废掉,遂想一法,循序渐进改变自己的字迹,对外只说自己是书法上有所进益便是。 如今他已经可以只仿原主三四分了,但他的顾虑也愈发多。 他能提笔挥就的,是一手游云惊龙的精妙书翰,那应当是他本来的字迹。但他不敢当真用自己原本的字迹。他不知自己原先是什么人,还是谨慎为上。他之前给陆听溪写的那张字条上的字迹便是他如今惯用的一种字体,杂糅了原主的运笔习惯与他自己新琢磨出的书法体式。 失去了记忆,连同自己往昔的所有都要隐匿起来。 他甫一回王府,就寻来了王府良医所的正副良医来给他诊脉,良医说他身子已恢复如初。他又问若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应当如何寻回。良医们都道恐是要受到极大的刺激才成。 他前阵子又去了左近的寺院,问了同样的问题。庙里的高僧大德与他说,缘分到了自然就想起来了。又给了他一枚开光的护身符,让他自己写了自己名姓,塞入护身符里,助他遂愿。 他倒是照做了。只是相较起来,还是良医的话有施行的可能。 可这要如何刺激呢。 他镇日为此事所困扰,这才烦郁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厮入内,递上来一封拜帖:“世孙,魏国公世子的帖子。” 沈惟钦拆看之后,面沉半晌,将出书房时,突然瞥见桌上那张字,顺手拿起,大步而出。 谢思言步入聚福楼雅室时,沈惟钦没有起身相迎。非人前时,他连虚礼也不想行。直觉的,他很不待见这位。 “听闻尊驾已被封为楚王世孙了,倒还未道一句恭喜。”谢思言对沈惟钦的态度不以为意,径直问他可知那妇人与那左长史的事。 “听溪没事吧?”沈惟钦突然问。 谢思言似笑不笑:“好得很,不劳挂心。” 沈惟钦又靠回椅背上,抬眼轻瞥:“世子觉着这像是我干的?我回封地后,整日也不过喝喝茶拜拜佛,我连陆家大爷外放扬州之事都不知。” “我知道此事并非出自你手,不过毕竟与楚王府有关,自是要问上一问的。” 谢思言这番话倒是肺腑之言。他不认为沈惟钦会这样直截了当,何况此事算下来,对沈惟钦毫无裨益,他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他并不信沈惟钦后头的话。 他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道:“世孙只说,这笔买卖做是不做?” 沈惟钦把玩桌旁的酒樽。 谢思言与他说,只要他交出那个左长史,他就可以助他拔除他伯父与嫡兄的残存势力。 这人真厉害,一眼就能看清他而今的处境。 不过,他最想要的却不是这个。 “买卖可做,不过这筹码得换换。只要世子答应我的条件,我即刻将那左长史绑了交给世子,我的条件是——” 沈惟钦语声又轻又慢:“世子立刻去向陆听溪提亲下聘,最好下月就成婚。不过世子千万记得给我一张喜帖。” 有一瞬,谢思言觉得沈惟钦疯了。他盯着对面的沈惟钦看了少刻,再次确认了他的意思后,问他缘由。 沈惟钦神色平静:“诚如世子所言,我跟五表妹不过寥寥数次的谋面,确乎不该执着。与其做无谓的纠缠,倒不如放手。不过,我这心里总还有些不舍。世子也知,我祖父一直在为我物色亲事,而我始终因着那点不舍,不甘另娶。为了让我自己死心,只好出此下策。” 谢思言沉吟半晌,问:“若是陆家不应婚事呢?” “那便是世子的事了。横竖等世子与五表妹的婚事定下,我即刻交出那左长史。” “好,一言为定。” 谢思言起身:“但愿世孙言而有信。”言罢离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沈惟钦神色骤冷。 他拿出那张随手拎来的行草,投入水盆里浸了。 谢思言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他总觉他也是认得从前的他的。这纸上的字迹是他原本的,他本是想以此试探谢思言的态度,从而窥探蛛丝马迹,但临了还是作罢。 谢思言纵真瞧出什么,也必不会让他看出,这般反而给他徒增麻烦。 他又从颈间拎起护身符看了眼。 这护身符里放着载有他名字的字条,因着这个不必示人,又是用做护身祈愿之用,他写的时候用的是自己原本的字迹。 这东西寻常不能被人瞧见。 谢思言出了聚福楼后,下命转去扬州府。 杨顺心下惊骇,禁不住问:“世子当真要去向陆姑娘提亲?” 且不论陆家那头能否答应,光是沈惟钦的居心就很是可疑。随即又觉困惑,他都能看出的道道,世子焉能看不出? “去,当然去。” 谢思言道:“而今已别过两月,真是想念得紧。” 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陆听溪到了这民殷财阜的人间阆苑后,镇日不过嬉游酬酢,但觉光阴忽忽而过,晃眼间已入了九月。 谢思言走后,始终未给她来信,她也不知他那边状况如何。这日,她从别家做客回来,听闻谢思言前来拜访,又被叶氏叫去前头见客。 她甫一入中堂,就见谢思言看过来。 连月不见,他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眼窝深陷,形容憔悴,目光也愈加深静,仿佛这几个月的时光在他身上凝成了几年的印记。 见到这般光景,陆听溪先是一惊,跟着面上浮起忧色。 他起身施礼,道:“往后我跟表妹就是邻居了。” 扬州府治所位于江都,江都城外的三阳河旁清雅桂香随风弥散,沈惟钦立在河畔遥望江都城,呼吸之间全是馥馥花香。然而混合了瑟瑟秋风,终归是沁体的冷香。 须臾,厉枭来禀:“小爷,都安排好了。” 沈惟钦微点头,又问谢思言可是去拜会了陆家。 “确去了,但并未携礼,也未带媒妁,不似是去提亲的。” 沈惟钦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色。 谢思言若当真是去提亲的,岂会不请个尊长一道,毕竟自来没有自己给自己提亲的道理。 谢思言怎么可能当真听他的。 “郭淮可看管好了?”郭淮便是那个谢思言要找的楚王府的左长史。 厉枭道:“世孙放心,一切稳妥。” 沈惟钦神色阴郁。 谢思言暗中来找他的事后来被他祖父楚王知晓了。楚王让他来一趟扬州,将谢思言请去武昌府。说是请,但楚王又交代说若谢思言不肯来,可以用些非常手段。谢思言岂是好对付的? 这倒也罢了,楚王还说要将陆听溪也一道请去,却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他一路上都在思量权衡,很有些委决不下。 谢思言倒也没什么,横竖他从前也跟谢思言不对付,也不在意多这一桩仇。但思及陆听溪,他便有些无措。 他若当真掳了陆听溪,即便之后能保她无虞,她往后还能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但细究起来,他跟陆家其实无甚交情,陆听溪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只见过几面的隔房表妹。真正与他同气连枝的、他真正应当偏向的,其实是楚王。 楚王从前虽不待见他,但毕竟是他祖父,他如今也已成了楚王府的世孙,楚王府的将来可谓牵系于他一人身上,楚王只会想方设法为他铺路,断不可能害他。 相较起来,陆听溪这个只见过几面的隔房表妹的分量就太轻了。 而他先前的那些内心悸动与怪异莫测的感觉,实则不过是些瞧不见、摸不着的虚无,而今捻指间半年过去,他也未能重拾记忆。 若是他一辈子都想不起,难道要终身活在这种虚无缥缈里面? 他先前在京时,确实动过娶陆听溪的念头,但那是因为他囿于记忆缺失的苦闷,觉着自己既对陆听溪有种特殊感觉,那不如索性就娶她回来,横竖他如今被各方尊长催婚。 但回封地的这段日子,加深了他的愁闷,也让他愈加犹豫起来。他来扬州前,楚王更是跟他彻夜长谈,让他为楚王府考虑,也为整个宗室考虑。 故此他赶往扬州的路上,始终忖量着是否要趁此机会快刀斩乱麻。 也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内心实则极其冷漠,他可以为了成己之事不择手段、割舍一切。 兴许他从前还有唯一无法割舍、不忍伤害的人,但他如今没了记忆。 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记得,那么他还在执着什么呢?他不可能永远活在自我挣扎之中。 沈惟钦深深吸气,眸中积淀起冷锐幽芒。 谢思言来扬州后,将陆家府邸斜对面的宅子赁了下来。杨顺本以为自家世子会大手一挥将这宅子买下来的,毕竟扬州是个好地界,说不得世子回头跟陆姑娘成了婚,还能故地重游一番。 他才在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就被世子瞧了出来。世子乜斜他一眼,道:“这你便不懂了。回头若被听溪知道我将一个暂且邪教的地方买了下来,怕会觉着我不会过日子。” 杨顺心道您本来就不会过日子,陆姑娘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您,现在装相似乎为时已晚。 随即又深深为世子的将来担忧,眼下还没成婚就已经自觉至此,回头真成了亲,在家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今晚行动时千万审慎,”谢思言道,“若当真惊动了沈惟钦,速战速决便是。” 杨顺躬身应是。 世子是让他去劫那个楚王府的左长史郭淮。世子不仅知道沈惟钦来了扬州,还知道他带来了郭淮。 是夜三更时分,阒寂无声。 谢思言正坐在灯下翻书,忽听外间一阵纷杂人声远远而来。 他耳力极好,又兼心思根本不在书本上,一下子就留意到了外间的异动。他微蹙眉,搁了书卷,飞快起身披衣,大步流星出了书房。 须臾,杨顺匆匆赶来禀道:“世子,有大队持械蒙面人包抄过来,还往陆家那边流窜。小的瞧那身手,有些像亲王府上的护卫。” 谢思言听闻那拨人还往陆家去了,当即带着一干护卫赶了去。 陆听溪尚在酣睡。迷蒙中听见急促的拍门声,眼睛睁开一道缝,迷迷糊糊爬起来开了门。 秋夜风冷,槅扇甫一开启,一阵寒风遽然灌入,瞬时令她清醒了几分。 叶氏一把抓住她:“什么时候了还睡!快去披件衣裳,世子带咱们出去暂避。” 陆听溪怔住,什么世子?什么暂避? 叶氏知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当下冲入屋内捞了几件衣裳给女儿套上,又拿一件披风一围一罩,拽了女儿就往后门去。 陆听溪被按到后门外停着的马车上时,还是不明所以。叶氏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示意她莫要出声,又让她蜷靠在红锦靠背上。 不一时,马车开动。 叶氏压低声音道:“咱们现在出城去,后头跟着世子的护卫,世子正安顿你父亲……随后便跟上来。”说到陆文瑞,她一颗心揪了下。 陆文瑞方才在争持冲突中受了点伤,如今也不知如何了。世子本是要来护送她们母女的,但她又不放心陆文瑞一个人在那里顶着,世子便答应先安顿好陆文瑞。 叶氏也不知今晚这一出是怎么回事,她只揣测着约莫是丈夫的对头所为,所以下意识担心丈夫的安危。 而今城门已闭,叶氏匆忙之中也没寻见丈夫的印信,倒是不知谢思言给了随行护卫什么信物,她们出城时并未被拦下,一路畅通无阻。 谢思言安排她们去往城外的一处田庄。那是谢家在江南这边置办的众多产业之一,里头约莫是有什么万全的藏身之处。 叶氏一路暗祷,等暗夜中的庄子遥遥在望时,她心下稍松。 正要让女儿准备下车,忽闻外间一阵齐整划一的踏步声与兵甲相击声传来。 她脑中嗡然。 陆听溪与叶氏被逼迫着下车后,抬头望去。隔着一层稀薄的夜雾,她瞧见一人乘马,按辔徐行,踏月而来。 待那人近了,她方借着星月辉光,看清来人是沈惟钦。 叶氏瞧见沈惟钦身后那一众银刀玄甲的兵士就瘆得慌,下意识挡住女儿。又瞧见谢思言派来的护卫已团团将她们护住,心中略定。 沈惟钦看了眼陆听溪,又将目光移开,抬手示意兵士上前拿人。 两厢人马混战一处,一时厮杀声震天。 叶氏未曾历过这等场景,眼见着双方交锋,鲜血飞溅,唯恐伤了女儿。 紧紧将女儿护在怀里,她急声道:“如今可怎生是好!若舍了我的命也护不住我的淘淘,又哪里再去寻一个沈安来!” 周遭混乱,她的声音淹没在锋镝交击中。 沈惟钦看准时机,飞马而至。隔着几名舍身抵挡的护卫,他居高临下看向斜前方披着樱色披风的少女,不多时,再度移开视线。 少女紧了紧披风,抬头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楚世孙为何要迫我们至此?我犹记得世孙先前在京时,还与我说,两度牵累陆家,心下愧怍,往后凡遇难事,尽可找世孙援手。如今不援手也便罢了,为何还咄咄相逼?” 沈惟钦淡声道:“此一时彼一时,表妹见谅。”言罢,命兵士们加紧攻势,自己纵马突入。 他回封地后就被楚王严训骑射,此刻控马娴熟,左突右转,朝陆听溪母女逼近。两厢将近时,他冲陆听溪探手。 他今日穿的是便于御马的曳撒,右衽交领,窄袖束腰,这个举动令他身子前倾,颈间有什么东西垂下。恰逢斜刺里一枚飞镖呼啸而来,他侧身躲避。 一息之间,那物上头系的红绳断裂,从颈项上掉下,落在地上。 陆听溪顺着躲避的动作捡起一看,发现竟是一枚护身符。只是这护身符方才许是被飞镖擦碰,已经散开,露出内里一张写了沈惟钦名讳的字条。 一片浴血厮杀中,陆听溪盯着那上头的字迹看。 “还我。”沈惟钦摊手伸来。 他话未落音,就听得身后一阵浩荡人马喧嚣声飞快逼近。回头一望,隐隐瞧见谢思言一骑当先。 沈惟钦冷冷朝一个兵士使了个眼色。 那兵士冲上来拉叶氏。叶氏见状,紧紧拽住女儿的手,又以身相护,手心里全是汗。那兵士哪里管得叶氏的死活,挥刀攻来,却听陆听溪高呼:“慢着!”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截止到3号20:00。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沈安在小溪以外的人面前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生于市井,可以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对别人对自己都下得去手,实际上跟蟹蟹是一样的,都是挡我者死的性子。不过他在小溪面前是个真善美的高大全2333333 啊啊啊还是爬上来更一发,忽然发现今天两更的内容提要还押韵>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陆听溪声高势强, 一时倒将那兵士镇住。 沈惟钦并不想跟陆听溪多做交谈, 他甚至自打来此, 就不想将目光投在陆听溪身上。他但凡对上陆听溪的视线,就觉浑身不自在, 心里也有一种怪异的发虚感。 他本意原就不是伤害陆听溪, 也不想伤了叶氏闹出人命, 当即命那兵士后退, 又朝陆听溪伸手:“表妹将护身符还我。” 陆听溪却并未依言照做, 只是上下打量他,少顷,道:“敢问世孙, 这护身符这里面的字条是出自谁手?” “表妹何出此问?” 陆听溪只道:“烦请世孙先答我。” “是一位大德写的, 这枚护身符也是他开了光给我的,”沈惟钦神色不动, “表妹如今可以答我了?” 陆听溪余光里瞥见谢思言已将至近前,沉默少刻, 道:“没什么,就是觉着这字体很特别。而且往护身符里放这个也罕有。” 护身符里一般放的是符咒,这枚护身符里非但有符咒, 还有主人名讳。将人名讳也连带纳入其中倒是少见得很。 她又瞥了眼那字条, 这才放入护身符里, 抛给沈惟钦。 她给沈惟钦掷物的举动正巧落在顷刻而至的谢思言眼里。谢思言勒马望来,神色愈冷。他马前围了一众兵士,他暂且无法靠近, 只能隔了数道人墙,遥遥询问陆听溪和叶氏是否安好。等确认两人并未伤着时,他才转首看向沈惟钦。 “世孙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谢思言笑得意味深长,“我先前竟未瞧出世孙还能对一对弱质母女咄咄相逼。” 沈惟钦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讥嘲之意,淡淡道:“世子何必这般。若是易位而处,世子未见得就不会与我一般。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照眼下的情势来看,宗室与官僚,注定对立。他与眼前这些人的立场,注定不同。 他说的也是实话。楚王虽则是让他将人带去,但陆家怎可能放陆听溪跟他走。纵然陆家那边点头,谢思言也不会点头。只要有谢思言拦着,他就很难成事。那倒不如不费那个事,直接将人劫走。 他来之前本已将一切都想好了,打算硬起心肠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他往后行事就能果决许多,也不会束手束脚的。可陆听溪方才的举动,又令他心里乱起来。 他并不相信陆听溪的话。小姑娘适才的反应根本不似她所谓不过觉着字体特殊。但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好直言承认那字是他写的。 可这不表明他不打算去找小姑娘追根究底。 无论如何,先将人抢来再说。 沈惟钦目光一沉,倏地振臂,命手下兵士去拦阻谢思言,自己纵马疾冲,转去掳掠陆听溪。 谢思言一早就看出了他的筹算,命杨顺带领一众护卫阻住那群王府兵士,再趁空带走陆听溪,自己则扯辔调转马头,专去对付沈惟钦。 两人均是精擅骑射的,沈惟钦虽然习武时日不如谢思言久,但他身上带着楚王交与他的特制暗器,不时出其不意偷袭谢思言,一时倒也勉强能打个平手。 杨顺杀出重围,奔至陆听溪母女身畔,让她二人先随他走。陆听溪见谢思言与沈惟钦两人打得难分难解,知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当即点头,拉了母亲拔足疾奔。 杨顺乘着间隙回头望了眼,见谢思言和沈惟钦两人似杀红了眼,竟已从马上打到了马下,心下不禁喟叹,他就早觉得这俩人非打一架不可,眼下果不其然。 只是他有一事不明,沈惟钦难道当真打算放弃陆听溪?若非如此,让世子去向陆听溪提亲又是唱的哪一出?可若不打算放弃陆听溪的话,眼下又为何不管不顾地前来掳劫? 杨顺将陆听溪母女一路护送到了谢思言先前安排的那处田庄门口。他正招呼二人入内,却不防斜刺里又窜出一队人马。对方堵在大门外,陆听溪母女入内不得,而对方的人马又越涌越多,杨顺左支右绌,心里暗暗发急。 不消片时,他就被重重兵士围堵到犄角里。他心知这般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让亲卫掩护着他,放了个旗花出去。世子在城外还布了一拨人策应,希望那拨人能及时赶来,不然若是丢了陆姑娘,他实是无法跟世子交代。 然而大抵事该如此,就在杨顺暗祷之际,叶氏被强行从陆听溪身边拉开,陆听溪被率了二百轻骑的厉枭劫走。 杨顺咬牙,又依着世子先前的交代,放出一枚亮红色的焰火,通知远处的世子陆姑娘已被劫走。 厉枭一路疾驰,到了一处山坳,将陆听溪安置在了一早搭设好的帐篷内,又调来兵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才能稍稍舒口气。旋即回头往扣押陆听溪的帐篷望了眼,又皱了皱眉。 依他说,女人最是麻烦,就该将陆听溪五花大绑,再死死堵上嘴,这般才牢靠。但世孙事先交代说不得捆绑陆听溪,更不得对她动粗。 世孙还嘱咐说,她若实在不老实,用些许迷药也就是了。却又再三交代,不得用烈性的,末了约莫是怕他们底下这帮人图省事不依令办事,世孙自己去寻了些温和不伤身的迷药交于他。 他自打追随世孙那一日起,就从没见他如眼下这般,在一件事上反复叮嘱,反复迟疑,这跟世孙往日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果然女人都是祸害,尤其是倾城绝色的女人。 厉枭目光忽而阴鸷下来。 他如何看不出世孙此番掳掠陆听溪是存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思的,但照着世孙这委决不下的架势,又如何斩得了乱麻?成大事者焉能这般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若非还顾忌着王爷那边等着陆听溪过去,他真想一刀结果了陆听溪,也省得这女人往后坏了世孙的事。他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世孙那样的人,为何会对一个谋面不多的隔房表妹格外不同? 已近四更天,楚王府外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 楚王坐在书案后,看罢手下递呈上来的奏报,轻吁口气。 这才对。阿钦先前婆婆妈妈,耽于莫名其妙的执着,这如何能成大器? 阿钦的一举一动都攸系着楚王府的未来,更攸系着宗室的未来。他既已成了世孙,那肩上的担子便不能再与往昔同日而语。 坐在对面的宁王接过奏报扫了眼,点点头,又道:“阿钦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提上议程了?” 楚王道:“我一直帮他留意着。看来看去,觉着南康公主之女堪为良配。她与阿钦是表兄妹,做个中表夫妻也是一段佳话。且,南康公主的夫家陶家向与宗室亲厚,将来必是极大的助力。”又觉此话不太妥当,转了话头。 宁王慢条斯理喝茶。 如今整个宗室都盯着楚王府这边的动静,沈惟钦只要将这回的差事办好了,就能在宗室面前树立威信,往后的事也就好办些了。 他是不明白沈惟钦先前究竟在想什么,亲事不结,镇日不是在王府里喝茶练字就是往庙里跑,也就是被楚王按着头习文练武才算是干些正事。他听楚王说沈惟钦之所以这般,约莫是为着一个女人,他听了只觉不可思议。在男人的大业面前,女人算什么,他真不知他这侄儿怎么想的。 他这侄儿如今已是王世孙,想要多少女人没有。 楚王又写了封信,封好了,命人快马加鞭交给沈惟钦,回头笑道:“算算日子,阿钦应该很快便会带着人过来了,我得着人预备着。” 帐篷内,陆听溪时不时望向外头。 她这一路都见机留了标记,这是她早先与谢思言议好的,希望他能快些寻来。 又等了一刻钟,她觉腹中饥饿,唤来外头的丫鬟,要求备些饭食与她。 厉枭闻讯赶来,听了她的要求,面色发黑。 世孙格外优待这女人也就罢了,后头竟又派了个丫鬟过来,显是怕他们这帮大男人粗手笨脚的唐突了美人。 如今这女人蹬鼻子上脸,竟还让给她备膳,他们莫非是掳了个祖宗来? 那丫鬟显是得了沈惟钦的令,根本没理会厉枭,笑盈盈问了陆听溪要吃甚,转身径去准备去了。 陆听溪实则也不过一试,没想到对方竟当真允了。她不认为对方会在她的饭食里动手脚,他们要对她做甚早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而她必须补充体力,否则回头即便有机会逃跑,怕也没甚气力。 吃饱喝足,她要转去补眠时,却听外间兵士齐齐行礼口唤世孙,知是沈惟钦来了,又坐了回去。 沈惟钦挥退闲杂人等,回转头来,略作踟蹰,才落座陆听溪对面。 陆听溪行了礼,道:“不知世孙此举意图何在?” 沈惟钦见小姑娘态度不咸不淡,既不慌也不怯,倒有些意外。 他如今已是渐渐明白了楚王的意图。楚王真正要见的人只是谢思言,让他将陆听溪也带去,不过是为了让他跟陆家来个了断,不想再让他留着念想。这明明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眼下却分外烦躁。 但这些话他没法说给陆听溪,便未作回答,只径直问了最想问的问题:“表妹适才究竟为何问我护身符里的字条出自谁手?” 陆听溪瞥了沈惟钦一眼。 这人果真聪慧又疑心重,她随意编个理由怕是糊弄不过去,如今她在他手里,也不好惹怒他。 想了想,她道:“因为那上头的字迹,与我从前认得的一个人的十分相似。”她说话间,微微蹙眉。 说来也怪,沈惟钦那张字条上的字迹竟跟沈安的颇为形似。她见过沈安的字,颜筋柳骨,矫若惊龙,漂亮得很。 若仅仅一个书法风格,她怕也记不得这么清楚。但各人运笔习惯不同,有些人书写时会有自己的习惯性走笔,譬如沈安在书写三点水时,一贯是直接连笔下来,起伏不明显,却又不全似个竖着的“一”,而是首尾藏锋,收笔干脆。她自己也研习书法,有一回偶然间瞧见他在一幅画上落款,看到他写的那个“沈”字,觉着这种写法倒瞧着翛然利落,只是自己尝试时,写得四不像,于是倒记住了此事。 后来沈安不知怎的知道了此事,她去找陆修业的时候,他拎了纸笔演示给她看他是如何走笔的。只她依葫芦画瓢仿了几次也还是效颦一样,半分不得其神,便索性丢开不管了,横竖也只是一时起意。 沈安当时笑道:“姑娘这般半途而废可不好,我若是姑娘的教书先生,怕是要罚姑娘不吃不喝练上十张。” 她不以为意,正巧陆修业到了,她回身走开。跟陆修业议罢事,她扭头欲走时,却见沈安正埋头仔仔细细地收拾书案上的书画与习练,缄默不语。 不知为甚,沈安的举动分明很轻很慢,她却觉得那一刻的他身上透着一股子阴郁冷厉。那是全然陌生的模样,以至于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沈安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身望来,又是平素温和的眉眼。 她当时脱口道:“你生气的样子真骇人。”虽然她也不懂为何她半途而废会惹他愠怒,大抵是因着她方才态度过于随意?沈安方才教得可是十分认真。 沈安却笑着坚称自己并没生气:“姑娘对我恩同再造,我怎会生姑娘的气。若姑娘当真觉得我生气了,那也不过是气我自己罢了,姑娘学不会,是我教得不好。” 她沉默片刻,道:“幸好我不是你的仇敌。”她觉着沈安阴起人来必是毒辣至极的。 沈安却倏而敛容,郑重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与姑娘为敌。即便有朝一日立场相对,我也会毫不犹豫倒戈向姑娘一方。” “但凡姑娘有所需要,我必帮姑娘遂愿,不计代价。不过,有件事例外。” 她问他是什么,他却不肯答了。 她至今也不知他所言例外是甚。 沈惟钦打量着对面若有所思的小姑娘,心中翻覆,袖中双拳笼攥,终是问道:“不知表妹说的是谁?” 陆听溪起先不想深讲,但见他面色冷郁,忖着在谢思言来之前她应当尽量稳住他,否则怕自己会吃亏。 迟疑一下,她吐出两个字:“沈安。” 田庄外,谢思言解决了那群前赴后继的王府兵士,一路循着陆听溪所留标记找到了一片林子附近,发现标记往林中延伸,抬手示意身后护卫停止追击。 这林子后头就是纵横的河系了,沈惟钦不可能将人带到那里。 应是沈惟钦发现了陆听溪的标记,造了些假的,意欲惑他往别处去。 可沈惟钦分明也想擒他,却为何不干脆以陆听溪为饵,将他引过去?莫非这厮临时变了主意? 他面色凛凛,对杨顺道:“告诉叶夫人,先莫回城。再就是,听溪一直都在田庄与叶夫人一道待着,从未跟叶夫人分开过,记住了么?” 杨顺会意:“小的明白。” 谢思言寻来了附近的地形图看了半晌,突然对着上头一处山坳:“去这里。” 帐篷内,沈惟钦的面色瞬息万变。 须臾,有人来报:“世孙,魏国公世子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截止到4号14:30。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时一起发放。 二更尽量早。 感谢宝宝们投霸王票~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陆听溪实则也只是在沈惟钦才出现时受了些惊吓,之后发现对方并无伤她之意, 知道自己暂无性命之虞, 也便冷静了下来。故而她方才与沈惟钦对话时也算平静,她反倒觉得沈惟钦的反应比她的要大些。 而今听闻谢思言到来, 沈惟钦也比她更激动。 沈惟钦让她暂等着,自己转身出去。 陆听溪见沈惟钦起身时面色冷厉, 不由暗想, 此人要头脑有头脑要手段有手段,如今又成了王世孙, 将来若当真成了敌对一方,恐怕有些麻烦。 帐篷内气暖如春, 她又多时未眠,沈惟钦走后, 她松泛下来,困意涌上, 忖着谢思言怕是有的周旋, 正要寻处小憩片刻,却不意沈惟钦突然去而复返。 “表妹回去吧。” 陆听溪一时以为自己犯困听错了, 确认了沈惟钦的确是说她可以走了,起身施礼:“世孙保重, 后会无期。” 她才走出几步,就听沈惟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期还是有期, 表妹说的并不作数。” 陆听溪倏地回头:“世孙还是莫要唤我表妹了, 我听着别扭。” “其实我唤着也别扭。” 陆听溪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等了一等,见他并无解释的意思,也未追问,回身飘然而去。 她被谢思言送到庄子门口时,一眼就瞧见了从里头疾步而出的母亲。母亲问明状况,知她未受什么苦楚,喜极而泣。她又问起父亲,得知父亲也平安无事,放下心来。 母女两个叙话少刻,又对谢思言千恩万谢。 陆听溪抬头见谢思言暗中朝她使眼色,当下明了其意,对叶氏道:“母亲此番受惊不小,不如先在此休整少时,以免回去后父亲看了忧心。” 谢思言目光微动,小姑娘真是越发知他心意了。 秋日午后的郊野,金风摇落若梳,芦花绵荡似浪。 陆听溪在花畦旁立了须臾,就见谢思言大步而来。 她跟他寒暄片刻,就问起了沈惟钦之事。 “你方才究竟与他说了什么,他今次怎么那么好说话?” “不是我与他说了什么,是他自己转了主意。应当是我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才是。” 陆听溪拣了一处平整的石台坐下。 她道出缘由后,沈惟钦与她说,那种字体其实很是常见,没甚特殊的,并且沈惟钦一口咬定那字是出自武昌府一位大德高僧之手,还让她不要将此事外传。 她后来想想,也觉兴许是自己多心了。笔迹相似的情况也并非不存在,何况沈安当时说,他这种写法并非独创。 谢思言跟沈安似乎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她素日偶尔提起沈安他都会阴下脸来,横竖也可能只是她多心了,不提也罢。 小姑娘的心思变化全写在脸上,谢思言一目了然,偏她自己毫无所觉。 他忽而倾身:“你不说,我可以查。若是回头被我查着什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小姑娘一个激灵,立马道,“我将来龙去脉都说与你。” 陆听溪离去后,沈惟钦并没撤走。 他在等谢思言。谢思言方才已明言会在酉时前过来,与他一道去武昌府。 等待期间,他将众人屏退,挥笔书就一首陆放翁的《沈园二首》。搁了笔,他盯着宣纸上“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句诗发怔,最后目光落在那个“沈”字上。 此乃陆放翁缅怀前妻唐琬之作,不知为甚,他此刻思及“沈”之一字,满脑子都是陆游与唐琬的沈园,仿佛他也将要错过什么至珍至重之人。虽则大抵境遇不尽相同,但心境多半是相似的。只是陆游尚能留下一首《钗头凤》感喟“错,错,错”,他却是惘然无措。 他之前查探自己先原本的身份时,不是没有查到过沈安,但沈安这个人除却一个陆家少爷伴读的身份之外,似并没什么出奇之处。至多便是再加上一条,一个被陆家五姑娘救回来的街头混子。 陆听溪于沈安有再造之恩,若他当真是死去的沈安,那么瞧见陆听溪觉着格外不同似也说得过去。但他总觉得事情并非这样简单。甚至细想起来,沈安的死也十分蹊跷。 他虽交代陆听溪不得外传,但小姑娘必定转回头就将之告诉谢思言,毕竟小姑娘跟谢思言更亲近。谢思言如今必然已经知晓了此事,但他也并不太担心。他自打向小姑娘询问字迹一事那刻起,就做好了被谢思言窥见的准备。 他只是无法相信自己很可能是沈安,亦或说是无法接受。他方才心绪烦乱之下,放走了陆听溪。若他当真是沈安,那么他欠陆听溪的就太多了。 谢思言听罢陆听溪的陈说,目光幽沉。 这世间确有巧合,但巧合都凑到一处,便不寻常了。 他不相信这么多巧合。 现下回想,沈惟钦开始发生转变的时候,正跟沈安死去的时候相衔,而他总在沈惟钦身上看到沈安的影子,如今又有了字迹这一条,那么他是否可以揣度,沈惟钦有可能就是失去记忆的沈安?虽则这揣测极端荒谬,但世间无奇不有,他这猜测也是有理有据的。 他突然又想到了沈惟钦先前撺掇他去向陆听溪提亲一事。 他当时不明就里,如今倒也能得出一个揣测,沈惟钦会不会只是想借此刺激自己,从而寻回记忆?沈惟钦只是撺掇他与陆听溪成婚,可没说不会从中作梗。 谢思言微微眯眼。 沈安既然大半年都没能想起自己是谁,那大抵短期内也想不起。见今陆听溪与他日渐亲近,等回头他跟陆听溪成了婚,而沈安又忽然记起了所有,那就好看了。 若他的揣测无误,那么沈安死而转生,阴差阳错成了王孙,摆脱了先前的尴尬身份,本是有机会去陆听溪跟前献殷勤进而筹谋得到陆听溪的,但他正在错失良机。 还有什么比失之交臂更令人懊恼的呢。 就是有一点很是麻烦,沈安若是记起了所有,依着他的性子,怕是不惜赔上整个宗室也要将人抢回去。 沈安为了陆听溪,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得了,楚王府算什么,宗室又算什么。等他将来袭爵成了楚王,行事只会更加便利。 谢思言回头看了眼已趴在膝头酣然入梦的陆听溪。 等他手头这件事了结,他就探探小姑娘的意思,最好作速将他们的婚事定下,不安分的狼崽子实在太多了。 谢思言去到沈惟钦的营帐时,一眼就瞄见了他案头的诗。 “世孙果然好雅兴,这时节竟还有闲心默诗。世孙莫非也有个前妻要怀缅?” “世子问这话,便是管得宽了,”沈惟钦慢条斯理抬头望去,“世子既并未去向陆家提亲,那咱们那桩买卖便不作数。” “世孙乱约在前,难道还指望我循规蹈矩?” 沈惟钦突然笑道:“世子早在聚福楼与我商议之时,便知道我祖父会派我来扬州吧?世子早知我祖父要见你,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世子若真想避开我祖父,先前又怎会大摇大摆递拜帖来?只是世子大抵没想到我祖父还吩咐我顺道将听溪也带去。” “世孙不必担忧,我还是会去陆家提亲的。待到我与听溪成婚时,也不会忘记给世孙一张喜帖。” “是么?世子就这么自信这门婚事结得成?” 谢思言一双眼眸冷如寒潭:“自然结得成,你若欲阻,大可试试看。” 沈惟钦缓缓站起:“我倒不介意试试。” 说这番话时,他自己也是一默。 分明早就劝自己放弃了,今次也确实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但真正面对谢思言的挑衅时,他还是会不甘心。 他先前撺掇谢思言与陆听溪成婚,也只是为了刺激自己,想试试看能否藉此寻回记忆而已,他哪会当真希望这两人成婚。 那倒不如先将手头之事理好,其他事,等腾出手再说。 谢思言走后,陆听溪便又恢复了从前悠闲懒散的生活。她人在扬州,此前教书教画的先生都没跟来,陆文瑞新官到任,镇日忙碌,一时半刻也顾不上给她延请先生,她倒乐得清闲。 南方风物迥异于北方,其中一大特质便是饮食上的甜咸口味差异,再一个就是,虫子大小的差异。 谢思言去往武昌府不多时,她那表姨夫一家便从宁津赶来拜会,一道前来的还有齐正斌。 她本想打个照面便走,但她那表姨阮氏拉着她说个不住,她也不好扫了她的兴。后来她母亲让她带着阮氏在宅邸里四处转转,她与阮氏说着话路过一处久未开启的库房时,迎面飞来一团黑影,她一惊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蟑螂。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尖叫起来。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她来到江淮之后才知自己从前见识何其浅薄。 在北方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蟑螂,到了南方竟有鸡蛋那么大,油光水亮,甚至连腿上的毛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不仅大,还会飞。 不仅会飞,还会划水。 她从前偶尔在北方看见个把蟑螂,也能稳住心神,镇定叫人过来打死,但是来到南方之后,她瞧见这种虫子拔腿就想跑。 阮氏长年住在河间府,瞧见大蟑螂也被吓了一跳,拉了陆听溪就要跑。两人还没跑出几步远,就听后头“咣当”一声响,跟着齐正斌的声音传来:“义母,表妹,那虫子被我解决了。” 陆听溪壮着胆子回头看了眼,就发现地上倒扣着个盆,齐正斌一只脚踩在盆底,正吩咐着小厮什么。 见她二人折返,齐正斌笑道:“我先前在外游学时,在江南住过一阵子,倒有些灭虫的经验。表妹下回再遇上这种大蟑螂,切忌喊叫,否则它可能飞入你口中……” 陆听溪打了个颤。 “也最好不要用脚踩,它可能会爆浆。并且这东西顽强得很,即便断头,也不会即刻死去,再活几日也不成问题。用脚踩的话,要用力拧一下,听见咔嚓声才算是踩死。不过这还不算完,它若是只母的,即便死了,腹中的卵也会照常孵化。最好点火烧了,或用滚水淋一下,这才干净。” 陆听溪听得头皮发麻。 南方太可怕了,她要回北方。 齐正斌收拾了那只巨蟑,又跟陆听溪寒暄片刻,末了道:“我瞧着陆大人初来南方,大抵不太清楚南方的物候,我去略作提醒,让陆大人将厨房、库房这些地方都着人好生拾掇一番,先告辞。”言罢,打恭离去。 陆听溪望了眼那只巨蟑的葬身之地,回想方才情景仍觉心有余悸,又想起阮氏还在旁侧,敛神道:“我带姨母往后头那处亭子坐坐。” 南方虫子虽然凶猛,但风光当真是无限好。 她等了一等,未听得阮氏应声,抬头看去,却见她正打量她。 “我听闻陆大人大约要在南方待上两三年,淘淘也要在此住上两三年?” 陆听溪一怔,道:“父亲说让我先在此住上一年,看看南方的风俗人情,倒也没说何时回去。” 恰此时,叶氏过来,阮氏与之客套一番,转头看向陆听溪:“我们此番来,怕还要叨扰上几日。听闻明日有庙会,我倒想去瞧瞧,不如淘淘也一道?” 陆听溪迟疑,问是否只有她们几个女眷去,见阮氏点头,这才应下。 入夜,谢思言立在武昌府江夏的一处宅邸庭院内,听罢杨顺的奏报,容色一寒:“消息可确凿?” “千真万确。齐正斌早年游学时曾到过湖广一带。您与陆姑娘去往景县时,齐正斌也并未闲在齐家。再就是,”杨顺犹豫一下,“下头的人来报说,您走后不久,齐家人便去了扬州,说是陆大人到任后尚未正经拜谒,特特前往扬州登门造访。” 谢思言沉吟少顷,铺纸研墨捯饬半晌,最后将一个竹制书筒交给杨顺,嘱咐他即刻飞鸽传书给扬州那边。 翌日一早,陆听溪犯着困拾掇好,正要出门随众人去逛庙会,却见檀香匆匆进来,递了个细细瘦瘦的书筒过来:“姑娘,那边的书信。” 陆听溪知这便是谢少爷来信的意思,打着哈欠接过来拆开一看,发现里面盛着两张纸。待看清上面内容,顿时困意全消。 第一张纸上画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猪头,猪头嘴角上挑,显是在笑。 第二张纸上画的却是历史典故将相和。 她又看了眼那猪头。 谢少爷这猪头画得也太逼真了,看得她大早上想吃红烧猪头。 正此时,叶氏身边的丫鬟来催促她出门,她忙收起画,正色道:“去与母亲说,我不去庙会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那丫鬟一愣, 为难道:“姑娘这般, 奴婢无法跟太太交代, 却不知姑娘要如何跟太太回话?” 陆听溪想了想,道:“就说我晨起头晕,大抵是昨晚受了凉, 想在家中歇息。” 丫鬟应是, 领命去了。 檀香满心困惑,她方才瞥见那书筒里装的是两幅画, 虽未瞧清画的甚,但姑娘为何看了两幅画就突然改了主意?那上头好似并没字。 她兀自困惑,忽听姑娘吩咐道:“去命厨下做一锅烧猪头, 多放大料和油酱,要入味儿些, 猪头肉也要煮得烂烂的,煮得皮脱骨化最好。煮好之后, 切好了装盘, 再拌一碟子蘸料,一并送来。” 檀香更懵了,姑娘早起明明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 怎生又饿了, 还要吃烧猪头? 等闲杂人等皆散去, 陆听溪又拿出那两幅画看了半日, 轻哼一声。 第一张画是说她笨, 第二张画是警告她离齐正斌远点。 将相和, 蔺相如与廉颇,一文一武,合在一处,是谓“斌”。 她总还是觉得齐家人来得突兀,既然谢思言也这般提醒,那她索性连着阮氏的邀约也一道推了便是,横竖她原本也不怎么想去。 只她先前只顾对着猪头发馋,如今想想倒觉得有点气。 竟然用个傻笑的猪头讥她! 好气! 陆听溪思来想去,还是气不过,提笔画了一只被猪坐扁的螃蟹。想了一想,又在螃蟹的嘴旁画了几圈白沫,再画成翻白眼的模样,末了又添了两撇胡须。 寥寥数笔,一只被猪坐扁的翻白眼老螃蟹形象跃然纸上。 左右端视,终于满意,她将这幅大作装入书筒封妥。 谢思言瞧见了,大约会气死。 少女深觉自己扳回一局,将书筒送出,心满意足转回屋内去睡回笼觉,顺道等她的烧猪头。 谢思言收到陆听溪的画时,正给谢宗临写回信。 谢宗临从抱璞书院山长那里得知他这几个月都没去抱璞,连发数封信逼问缘由,他觉着他若是再不回一封信,他父亲怕是会告上个把月的假,千里迢迢跑来武昌抓他。 他正思忖着如何措辞,见杨顺递来书筒,认出是自己先前送出去的那个,知是回信,以为是小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端,飞快拆开,却发现是一幅画。 画上那只口吐白沫的老螃蟹显然是在暗喻他。 他对着那画看了半晌,忽地勾唇一笑。 兔毫笔在手中一转,他提腕在那坐在螃蟹身上得意洋洋翘着蹄子的猪脸上加了几道皱纹,又在留白处题了两行字。 挥毫间龙蛇飞动,鸾漂凤泊。 确认无误,他将这幅画重新折起,塞入书筒,又另放了一张字条,让杨顺再传回扬州。 等将给父亲的回信也送出,谢思言踱步到窗边,对着外间明月出神。 他甫一到武昌就去见了楚王。楚王对他态度很是客气,但说的话却并不客气。 楚王与他说,他最好不要再纠缠于他母亲的事,逝者已矣,他何必执着。他与楚王不欢而散,却也并未离开武昌府。楚王先前就欲以郭淮引他过去,后头见他不肯再来楚王府,故技重施,他却未再理会。 谢思言无声冷笑。 宗室里面,如今惟楚王与宁王两支势强,其中尤以楚王威望最高。那帮孱弱已久的宗室被官僚弹压了上百年,而今全盯着楚王这头,指望着楚王府牵头,帮宗室翻身。 官僚集体权大势汹,自国朝立国以来势头就始终如日中天,可谓根深叶茂,尤其文官,做至顶端可凌驾于皇权之上。宗室却因身份敏感,始终受弹压,积弱已久,与官僚相比,简直不堪为敌手。 宗室如今适逢契机,少不得暗暗摩拳擦掌。只是其他支系的亲王前头被削得厉害,也就是楚王一系晦迹韬光,实力尚存。 但那又如何,宗室前面百来年被弹压,后面百来年,或者更久,依旧会被官僚死死压制。想翻身?痴人说梦。 楚王现下将希望都寄托在沈惟钦身上,沈惟钦的一举一动也备受瞩目,他倒要看看,沈惟钦能不能翻出花儿来。 他盘桓武昌这段时日,仍是在查母亲之事,虽则查到了不少秘辛,但因着缺失了部分肯綮,一时间尚无法连缀起来。 他打算再在武昌府多留一月,若还是没甚结果,他便暂离,回扬州去。 沈惟钦回到楚王府后,交了差,转回头又要往庙里去,却被楚王派人押了过去。 楚王一瞧见他的人,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你还有脸回来!我交代你办的差事呢?” 沈惟钦道:“孙儿已办妥了。” “办妥了?!那陆家小姐呢?” “孙儿把人放了。” 楚王眼角一抽:“放了?!瞧见美人哭求,不忍心了?” “她没求我,是我自己决意放了她。” 楚王瞧见孙儿古井无波的面色,忽觉脑壳疼。 他先前对这个孙儿未多在意,后头却也慢慢摸清了他的脾性。摆出眼前这副德行,多半是揣着“我意已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心思。 莫看闷声不吭,其实倔得很。 他是实在不懂孙儿为何会对一个官家小姐迷恋至此。他见过的那些官家小姐无一不是行不回首、笑不掀唇,尤其见了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更是拘谨。他此番叫孙儿将那陆家小姐带来,除却想让孙儿跟陆家那边来个了断,也是想看看那陆家小姐究竟是何模样,怎就把他这孙儿迷成了这样。 若他孙儿实在放她不下,等回头局势稳定,他做主让孙儿纳了她做个侧室也不是不可,称了孙儿的心,他也就安生了——陆家虽是显贵高门,但囿于情势,陆家女不适合做未来的楚王妃,做个侧室倒还可。 可没想到,他孙儿竟在得手之后,又将人放了。 这表明他根本狠不下心去,表明他还想给自己留后路。 楚王觉着自己若想多活几年,就不能再就此事问下去。于是他缓了一缓,转了话头:“你这几日莫乱跑,王府有客要来。”又不禁蹙眉,他孙儿一个大男人天天往庙里跑,也不知是要做甚。 沈惟钦径直道:“孙儿还有要紧事,没空见陶家人。” 楚王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他气得两眼一翻厥过去:“什么要紧事能比你的婚事更要紧!” “金刚寺的主持今日开坛讲禅论道,孙儿还要赶着去听。”沈惟钦言罢,拂袖而去。 他尚未迈出楚王的书房,就听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大抵是楚王盛怒之下砸了锦屏一类的物什。 他连脚步也未停一下,只手里紧捏着那个破损的护身符,一径去了。 陆听溪觉得谢思言会被她的画气得不轻,却没想到不过一日的光景,那书筒竟又传了回来。她好奇之下,飞快拆了书筒查看。 但见她的画又被送了回来,只是上头多了两行遒逸丰筋的行草—— 想骑我就直言。 听溪妹妹竟连我们暮年时的相处光景都已预想好。 她一愣,仔细一看,发现她先前画的那只眉清目秀的猪竟被他添上了几道皱纹。 她对着那幅画翻个白眼,随即目光又落在第一行字上。 什么叫“想骑我就直言”?她怎觉着这话另有深意? 不过她下意识就觉得谢少爷写的不会是什么正经话,也不好将之拿去向旁人请教。 又抓耳挠腮想了半日,仍是毫无头绪,她只好暂将画收起。打算将书筒也连带收起的时候,她发现里面还附了一张小字条。 字条上只有两句话——想我时捉一只螃蟹,待我回去数蟹。 陆听溪嘴角微撇。 想太多,她才不想他。 不过这家伙倒是提醒她了,而今正是蟹肥之季。 她要让厨房做几只麻辣小螃蟹,再来一只清蒸螃蟹,一只芙蓉螃蟹,再配上一碟蘸料…… 想想这些,又饿了。 阮氏在陆家这边住了几日,便回了宁津,齐正斌也跟着一道离开。 陆听溪其实觉着她这表姨人倒还不错,只是因着先前议亲不成,总还是难免尴尬。后来谢思言那样提醒她,她就打算跟齐家人保持距离。 回头想想,她眼下对于谢思言的信任已经快跟她爹娘齐平了。 她知道谢思言留在武昌府应是仍在查探他母亲的事,迟迟未有相关书信传来,大约是还没有什么结果。她心里总还是惦记着此事。静候谢思言音讯期间,她出了几趟门。 她来扬州之后,结交了几个住在附近的官家千金,重阳节时还一道出去登高赏菊。入秋之后,日渐凉爽,她倒也更乐意出门走动。 这日,她随一众女眷去城外的三阳河畔放纸鸢。忽然平地狂风乍起,她的纸鸢被刮到了相去颇远的一处密林。她带了檀香一道去捡纸鸢。 许是因着树高林密,她一路寻到纸鸢坠落之处,却未瞧见纸鸢的踪影。正欲折回,忽闻得一阵断续的男人声音隐隐传来。这林子再往里便不好走了,来人又走的是她的来路,她不想跟对方撞上,当下反应过来,一把拉了檀香,示意她噤声。两人匿身躲入灌木丛后。 人声近了,她辨出是齐正斌的声音,目光微动。 齐正斌并没离开扬州? “魏国公世子此前来宁津时,我见过他一回,确是个不好相与的,”齐正斌道,“我听闻魏国公世子而今仍在武昌府滞留,大抵是有甚事未了。魏国公世子与楚世孙似也是相识的,陶姑娘届时不知会否遇上。若真遇着了,陶姑娘不失了礼数便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魏国公世子虽然脾气大,但也不至于不通情理。” 跟着,一抹低柔的女声响起:“多谢相告。那不知还有什么要留意的?” 齐正斌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耐:“旁的我也知晓不多。楚王世孙沈惟钦其人,我也不甚了解。楚王既属意你嫁与沈惟钦,那想来你到了武昌后,楚王会事先差人让你预备着。倘那王世孙当真有什么忌讳,大约也会告诉你。” 那女声轻叹一声,似有些羞赧:“我自得知要去楚王府拜会,就总心下惴惴,唯恐出了岔子。不过其实,齐哥哥……” “请陶小姐注意措辞。” 陆听溪默默扶额。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灌木丛外,齐正斌扫了眼面前垂头叹息的女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笑。 这女人容貌不算顶好,家世倒还尚可,能得楚王青眼,大抵是因了她在外的贤名与陶家跟宗室的亲厚。沈惟钦看不看得上她,他不知,但他是早就受够了这个女人。 “我……我还想再打探一件事——我隐约听闻楚王世孙对一女子极是迷恋,却不知是哪家姑娘?我若能帮上世孙的忙,倒愿意一试,我愿跟那姑娘效法娥皇女英……” 她一语未完,就听齐正斌忽道:“谁在那里?”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陆听溪不明白, 她分明什么声音都未发出, 究竟是如何被发现的。不过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 齐正斌会不会只是疑心病重,在诈她? 檀香闻声慌了,转头看来, 见陆听溪摇头, 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蹲着。 陶依秋霎时紧张起来,左右顾盼:“此间有人偷听?” 齐正斌却是神色复常:“想来是我听错了——陶姑娘还是作速离去的好。” 陶依秋舒口气, 又跟齐正斌道了谢,回身离去。 等陶依秋走远,齐正斌道:“如今可以出来了。”等了少顷, 见仍无动静,在原地踱了几步, “你不出来,我可要自己搜去了。” 陆听溪深吸口气, 朝檀香挥挥手。主仆两人站起身, 理了理衣裙,从灌木丛后转了出来。 齐正斌上下打量陆听溪一番,道:“这种深林, 表妹下回还是少来为妙。” 陆听溪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表兄是如何发现我的?” 齐正斌抬手往上一指:“看那儿。” 陆听溪仰头望去, 起先没看出什么异常, 等定睛仔细一瞧, 这才发现繁枝茂叶间, 露着彩色纸鸢的一角。掉在这种犄角旮旯, 怪不得她方才没找见。 “我方才来此之前,隐隐听见这里有脚步声,但等到了地方却没瞧见半个人影,便猜测是有人匿身于此。后来又瞧见那纸鸢,便约略能猜到许是有个姑娘在此,为了不与我撞见,这便匿了起来。方才出声相询,原本确实是想将人揪出来的,但后头又改了主意。” “如今我倒是庆幸方才的决定,今次我也算是卖了表妹一个人情,冒昧请表妹也卖我一个人情,莫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陆听溪缄默少顷,道:“可以。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表兄,不知表兄能否解答一二?” 齐正斌道:“表妹但说无妨。” 陆听溪问他来扬州的目的是什么,又问他是不是也掺和了湖广这边的宗室和官场那些事,齐正斌缄默片刻,道:“其实我来扬州确实是为着去贵府拜会的。义父义母要回河间,我也不好独留在贵府,就跟着一道走了。只是我临时有事未理完,这便暂留扬州。” “我确实有所参与。鄙族也是官宦世家,无论是与官场还是与宗室牵系,都是常事,”齐正斌顿了顿,又解释道,“方才那位是陶家的小姐陶依秋,其母是已薨的南康公主。陶家早先跟鄙族是世交,昔年绮纨之岁,我与陶依秋见过几面,但后来便未再联络了。当初跟表妹议亲时,陶家更是早已搬家……” 这便是解释他跟陶依秋虽则相熟,但无甚交情,并且在当初与陆听溪议亲时,他跟陶家早已经没了联系。 “她此番是要随父兄去楚王府做客,途径扬州,不知怎的打探到了我在此,她知道我对江淮这边的境况熟悉,怕到了王府出岔子,便来找我探听楚王府的状况。” 齐正斌说着话暗暗蹙眉。 陶依秋一心等着嫁入楚王府将来做王妃,方才却故意跟他套近乎,分明是以为往昔当真和他有什么情分,怀揣着利用他的心思。若非他另怀目的,今日才不会来。 齐正斌解释得又多又周详,陆听溪却是没想那么深,亦或说,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头——事实上,在她今年与谢思言重逢前,根本不知成婚是做甚的,在她心里,嫁人大致相当于换个地方住。 虽然她现下也并不确切知晓嫁人是怎么回事,但心里好歹大略有了个认知。 她突然问:“表兄可知魏国公原配夫人之死?” 齐正斌一顿,道:“这不是表妹该管的事。” 陆听溪本只是试着一问,没想到他会这样答话,一时反而来了精神,再三追问。 齐正斌踟蹰了半晌,末了道:“这样说吧,此事牵系颇多,魏国公既是瞒下,自有因由。魏国公世子若当真想知晓个中内情,不如等将来更方便时再行追查。” 一语点醒梦中人。 陆听溪豁然开朗。 齐正斌所言在理,谢思言虽背景深厚,但他到底也还没入官场,有些事做来总归还是不便。为何不等他将来在官场上登临高位之后再行查探呢?那时候的他,心性应该更加成熟,受到的影响大抵能小一些。亦且,届时也应当不会影响他的前程。 齐正斌眼瞧着小姑娘双眸蓦地一亮,仿佛满天星斗在她一双秋水明眸中瞬时点亮,异彩大盛。 陆听溪决定修书一封劝谢思言先回京,跟齐正斌道了谢,转身要走,却听他在身后道:“纸鸢不要了?” 她正要说落在那么高的树上怎么摘,转头间就见他纵身一跃,在树干上借了两下力,探手一捞,晃眼间就将纸鸢取了下来。 男人回头看来,手臂一扬,将纸鸢递过去。 陆听溪命一旁的檀香接了纸鸢,致谢离去。 齐正斌朝着小姑娘离去的方向望了眼,轻笑。 他倒要看看陶依秋能否嫁入楚王府。 陆听溪归家后就给谢思言写了信,最终又思虑着在末尾加了些宽慰之语,这才送出。 转日,谢思言就收到了小姑娘的信。 从头到尾逐字看罢,他沉吟良久,提笔写了封回信。 随后,他开始收拾行装,打算先回扬州去。虽然他猜到许是有人对小姑娘说了什么,但小姑娘所言确乎在理。 翌日一早,谢思言出城时,被楚王身边的长随拦住,说是楚王要为他饯行,谢思言冷言拒了。那长随末了递来一封帖子,谢思言打开看了,道;“回去跟你们世孙说,安生在封地待着成亲才是正理,旁的事,少操心。”言讫离去。 临行前,谢思言列了个单子,将路上要买的物件列了下。他虽然记性踔绝,但总还是怕有所遗漏。 他打算布置一番,就婚事探探小姑娘的意思,他也好心里有个底。 陆听溪也猜到谢宗临必是知晓了谢思言未去抱璞的事,大约正催着谢思言回京给个说法,她以为他会直接回京,却没想到他又回了扬州。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谢思言这趟回来,变得怪怪的,譬如盯着她的眼神透着深思,譬如总欲言又止。他这模样倒令她觉得他肚子里揣着什么坏水儿。 她母亲生辰这日,爹娘在家里庆贺了一番后,她随母亲出了门,与几个相熟的姑娘出城爬山。 她跟慈长实则说不到一处去,上了山后,女眷便渐渐分成了几拨,叶氏与别家几位太太在前头说话,她跟一众年纪相仿的姑娘走在后面谈天。 正扯着闲话,走在她身畔的赵家姑娘赵芳林突然凑过来,低声问起了住在陆家斜对面的谢思言。 “我听闻那家公子是京中来的豪门公子,往日也与贵府多有走动,你可知他今日为何急匆匆就走了?”她隐约听闻那位公子今日来是来了,但是没待多久就又走了。 “不知,许是忙。”陆听溪如实道。 陆家这边当初拟请帖时,第一个请的谢思言。谢思言今日来是来了,礼数也十分周全,就是没留多久就匆匆走了,也不知是否有什么急事。 赵芳林有些遗憾,又问起谢家的状况,陆听溪有些不耐,敷衍几句,将话茬岔到了别处去。 将近未时正的时候,陆听溪正在半山腰一座寺庙后头的空地上喂鸽子,杨顺突然赶来,急慌慌说世子遇到了些麻烦,让她过去一趟。 她觉着新鲜:“什么麻烦?我能帮上忙?” 杨顺焦灼道:“您去了便知道了。” 陆听溪见杨顺急得不住揩汗,虽则不明所以,但心里不免打鼓,扔了手里的苞米粒,让檀香给她望风,她跟着杨顺往后头的林峦去。 她见到谢思言时,他正立在枫林中题笺。 看到她来,他指了近旁一个绣墩让她坐。陆听溪问他叫她来做甚,他在绣墩对面的一张圈椅里坐下,道:“你觉着我这人如何?” 陆听溪缄默。 这问话好生诡异。 自打他从武昌府回来,她统共也就跟他见过两三回,还只是匆匆打个照面,她实则也不知他如今的心境如何。 忽然问出这话,莫非是在武昌府那边查到了什么,受了莫大刺激?若真是这样,那她可不能再刺激他。 她犹豫了一下,道:“你是个好人。” 站得稍远的杨顺几乎要给陆听溪跪下。 他这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评价世子。 谢思言也陷入沉默。 冷静了半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除此之外呢?” “没了,”陆听溪见他脸色不对劲,又忙补充道,“其实你这人真挺好的,我以前虽然背地里叫你讨厌鬼,跟你吵过架,还毁过你的裤子……” 她觉着这一段可以略过:“……但我其实还是觉得你这人是十分出色的……反……反正总之,你……你是个好人。” 杨顺又往远处站了站。 可别再提好人这档子事儿了。 谢思言深深吸气,换了个问法:“那你觉着往后与我天天相见如何?” “可以的。”陆听溪脱口道。 杨顺几乎热泪盈眶。这下世子该高兴了,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啊,世子先前还如临大敌,如今陆姑娘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才要舒口气,就听小姑娘继续道:“你若有什么差遣,我必竭力襄助。就是我天天出来领差事的话,不太方便。” …… 谢思言冷静了下,他果然不应该用过于委婉的法子。 他一把拽起小姑娘:“跟我来。” 陆听溪下意识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问他做甚,他道:“许久未见,给你预备了些见面礼。”他瞥了杨顺一眼,见其躬身点头,知这是都准备妥当了,牵着陆听溪一径去了。 他心里揣着事,见小姑娘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才意识到自己走得疾了,即刻放慢了步子,迁就着她。 转过一堆嶙峋乱石,陆听溪喘着气问到底还有多远,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跟着一脚踩空,身子往下头一深坑坠去。 谢思言身子也跟着一斜,握紧手中柔荑,跟着便随陆听溪一道消失在洞口。   ☆、第40章 第四十章 两人坠下的瞬间, 谢思言飞快反应, 在堕地之前,将陆听溪紧紧护在怀里。 转瞬之间,两人落了地。 陆听溪一直被谢思言圈在怀里, 倒也不觉疼。两人落地后,在地上滚了半圈, 便成了她在上谢思言在下。 垫了个肉垫, 她毫发未损, 但下头的谢思言却不知如何了。思及此,她忙爬起来,也顾不上许多, 伸手去拉他。 谢思言自己坐了起来。 她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又薅掉他发间一根枯草, 满面忧色:“你没事吧?” 这坑底是松软的泥土, 上面又覆了一层干草, 谢思言并无大碍,只是一听到她开言, 就想起方才她的答话, 花了片刻平复心绪, 按着额头站了起来。 陆听溪见他尚能站立,知他大约是无事, 稍稍放心, 但见他始终按着额头, 站起身仰头看他:“你头疼吗?是不是方才摔到头了?” 谢思言揉了揉额角。他确实脑壳疼, 却并不是摔的。 陆听溪有些担忧,他好像头疼得不轻。 离会试没几天了,谢思言脑袋要是摔出个好歹,可怎生是好。 谢思言开始观察周遭环境。 他们掉落的是个深约两丈的大坑,四壁杂草丛生,大抵是个荒废的猎坑。他细拨了拨,发现杂草掩映之下的坑壁上,有突起的石块,可做攀援的踏足点。 他抬头估摸了一下高度与角度,朝身后的小姑娘招手:“过来。” 陆听溪觉着他眉眼之间透着一股清寂,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又看到了那个眉目疏淡的半大少年。 谢思言见小姑娘发怔,亲自上来抓人。 “你趴在我背上,抱紧了,我驮你上去。到了坑缘,你先上去。”简短交代罢,他微屈膝弓身,示意陆听溪爬上去。 陆听溪依言照做。 小姑娘甫一在背上趴定,谢思言就夸张地弯了下腰:“怎么这么沉?我不在的时候,你莫非反而胃口更好,吃得更多了?” “是啊,你不在,我多清静,简直身心舒畅,连胃口也跟着好起来,天天吃螃蟹,蒸螃蟹,煮螃蟹,红烧螃蟹……” 谢思言冷笑:“还好我这阵子也饭量大增,镇日吃烧猪头、卤猪头、炖猪头,不然如今哪里背得动你。” 陆听溪低哼一声。 谢思言看她一双从后头抱他的手不住在他腰腹之间变换位置,眼角微抽。 她再这么间接乱摸乱撩下去,他非被她整死在这坑里不可。 “爪!爪松开!别放这儿!”他一把扣住她乱动的小手,往上头引,“往上面一些!” 陆听溪沉默一下,她没被人背过,手确实不知往哪里放。不过…… “抱下面跟抱上面有何区别吗?” 谢思言面无表情:“有。你若执意抱下面,我可能会攀到一半将你甩下来,到时候你就是一只被摔扁的猪了。” 陆听溪默默将手往上移了移。 谢思言再度检视了面前的岩块,朝身后的人道了句“抱紧了”,向上攀登。 然则他才攀了几步,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条青碧色的蛇往这边游过来。目光一凛,他腾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小姑娘,纵身复从坑壁上跃下。 他捡起一块石头,略一瞄准,抬手翻腕,石块飞出。 电光火石间,已化作虚影的石块朝蛇砸去,一击即中,正中要害,既准且狠。 陆听溪看得咋舌,这家伙身手真好,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得手。她做了他多年对头,真敢感谢他不杀之恩。 谢思言处理了那条蛇,转头道:“现下重试还是歇会儿再试?” 陆听溪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她适才本就是一路跑来的,又经了刚才那么一出,眼下实想缓缓。 谢思言给她腾了个地方歇息,自己转去坑壁旁试着唤了杨顺几声。 他们如今已经走得远了,又是在深坑中发声,声音传得不远,杨顺很难听到,这也是他方才为何没有即刻呼救而是径直选择自救的缘由。 果然,喊了半日,外间也没一点动静。 陆听溪陡然想起来前他说的话,抿唇;“难道这便是你送我的礼?” “是啊,你觉着这礼物如何?” 谢思言行事不按常理,陆听溪信以为真,本想损他一通,但思及他如今情绪可能不稳定,方才又为了护她磕到了脑袋,便软了声气,决定鼓励他:“挺特别的,挺……挺好的……跟你的人一样好。” 他回眸望来:“你当真觉着我这人十分好?” 陆听溪心下忧思更甚,他那样骄傲、那样自信的人,居然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了,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如此? 她斟酌一下,认真道:“我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的确是个……是个好人。而且,你不知道,京中好些人都对你妒羡之极。” 她见谢思言又面无表情转回头去,忙道:“你不要伤心,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你这样子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谢思言觉得小姑娘这话也没毛病,今日这事若是被沈惟钦那厮知道了,还不晓得如何笑他。 陆听溪安慰半日,见谢思言不住揉着额头,似乎头疼得更厉害了,忙让出自己的位置,让他坐着歇会儿。 谢思言觉得他确实需要歇一歇,不然他可能会被小姑娘气晕过去。 两人并肩坐在一团草垛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降下雨来,细纱一样,足足下了一刻钟才停。 雨不大,坑底四周又有蛇鼠挖的孔洞,倒未积水,只是四壁上的岩石变得湿滑,一时却是无法攀爬了。 陆听溪转头瞧见谢思言面色黑比锅底,以为他是因着郁恼于滞留坑底才会如此,小声道:“我身上茄袋里还装着些吃食,你放心,咱们一时半刻还饿不死。回头杨顺那边发现咱们不见了,应当也会着人寻找,你不必太担心。” 谢思言面色却是越发难看。 他布置的那些东西,被雨一淋…… 罢了,大不了改日再弄。横竖今日诸事不利。 他出神间,面前多了个白胖胖的包子。 “你尝尝,这是三丁包子。我还用油纸裹了几个桃花烧麦,你吃完包子,再尝个烧麦。”小姑娘朝他盈盈笑,觉着随身带着吃的还是极有好处的。 谢思言却并不接过:“我才攀壁下来,没净手,你喂我。” 陆听溪迟疑一下,将包子递到他嘴边。 包子皮洁白若雪,捏着包子的那只手却是莹白更甚,仅仅观之就知腻滑如玉,柔嫩如脂。 谢思言张口去咬包子时,突然凑前,在小姑娘指尖咬了一口。 陆听溪惊而后撤。 谢思言却是神色如常,问起了她突然写信让他回京的起因是甚。 陆听溪心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想了一想,告诉他她是受了齐正斌的启发。 谢思言缄默片时,道:“你还有什么议过亲的表兄,来,都与我罗列一番。” 回头他在舆图上标一标,有这帮人的地方,她免去。 两人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仍无人前来找寻。谢思言大致能猜到杨顺之所以没过来,八成是以为他正跟陆听溪说什么要紧话,不敢前来打搅。 虽然暂且出不去,但他却不急了。 他在这坑里发现了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他方才四处检查时,发现这坑壁一侧土质松软,他拿干草垫着往里拓了一拓,发觉内里似有些异样,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刮下上头附着的泥石后,竟现出了一方暗格。 陆听溪而今已知落坑只是意外,并非他送她的礼,见他要打开那暗格,她道:“你不怕那里面有什么吗?还是莫看了,咱们寻机出去是正理。” “来此是缘,不如探个究竟。” 他说着话,已设法打开了暗格——谢家世代簪缨,家中也有些机关暗格,他对此也有些研究。何况这深坑里的暗格十分粗简,大抵是什么人临时掏做的。 谢思言从中取出了一个小包袱。打开来,现出了一张羊皮纸。羊皮纸被当做包点心的纸张一样,裹着一物,顶端的位置以绳结系紧。 谢思言慢慢解开了绳结。 一个小巧的黑檀木盒露了出来。掀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他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张羊皮纸竟是一张舆图。 陆听溪啧啧惊叹:“这不会是什么藏宝图吧?” 谢思言仔细查看了钥匙、舆图和木盒,道:“难说。” 这个深坑可能并非捕猎用的。 他一时看不出那舆图上画的是哪里,还要等出去后好生琢磨一下。 “若真是什么藏宝图,等你回头寻着宝贝了,给我分些零头就成。”陆听溪笑道。 “听溪,”谢思言突然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可想我?说实话。” 他直直望来,目光犹如幽潭深渊,不知为甚,陆听溪觉着略窘。 这问话过于突兀,她微垂了头:“有时候确实会想到你。我也挺担忧你那边的状况的,只是你并不在信中说明,我寻常也不敢问。” 谢思言嘴唇微动。 ——听溪,你可曾想过你往后要嫁什么人? ——你瞧我如何?我觉着我们还挺般配的。 ——谢家宅邸大得让你迷路了好几回,你若过来,我给你辟出个七间七架的院子做你藏书绘画之用。谢家的厨子手艺也是顶好的,不论是螃蟹还是猪头,都能变着花样给你做。 …… 这些都是他想说的,也是他来之前打过腹稿的,但临了,他却又咽了回去。 他的手指一直紧蜷着。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得先将那件事处置好。 决定暂缓探小姑娘口风后,他心里竟有一种隐微的轻快。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也是害怕被拒绝的。他自认心性尚算坚韧,但在这等事上总是格外敏感的,她若是直接否了,他非但尴尬,还难免心生挫败。再者,遭拒后,两人也很可能回不到从前的自然随性。 虽然即便她不答应,他也不会放弃,使尽手段也要娶到她,但总还是想让她心甘情愿的。 他来扬州之前想得过于简单了,此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何况眼下这境况不适合论起雪月风花。他原本准备了个正式些的场景,但被这意外给搞砸了。 谢思言深吸口气。 等他将那件事理好,再好生布置一场。 近傍晚时,杨顺终于发觉不对,带人寻来。坑壁仍湿滑,谢思言在杨顺等人帮助下,带着陆听溪出了坑。 他将陆听溪送回了佛寺后门,看着她入内,才放心离去。 往山下去的路上,杨顺再三为方才的失职赔罪,又道:“世子莫怪,小人方才以为您跟陆姑娘……不便被人打搅,这才迟迟未能发现异样,兼且小人方才暂离……” “去了何处?” “小人得了信儿,说国公爷来了扬州,要见您,小人去迎候去了。国公爷脸色不大好,你若是见了,谨慎些。” 谢思言知道他父亲既来了,那便是得了准信儿,知道他人就在扬州,躲是躲不过去的。 “可知父亲为何事而来?”他先前看父亲的来信,虽然句句催他回去,但并没有追来的意思。 “不甚清楚,国公爷并未说,不过小人瞧着国公爷那架势,大抵是有什么紧要事的。” 谢思言见到谢宗临时,发现他连外头的披风都未除,只是阴着脸坐在太师椅里喝茶。 谢宗临听见动静,抬头看去,将茶盏一把按到桌案上:“我问了山长才知你一日书院都没去,如今白日里又不见人影,说,去了何处?!” “父亲明知儿子不是那等胡天胡地的人,又不是吃喝嫖赌去了,何必这般兴师问罪。父亲千里迢迢来扬州,莫非就是为了来抓儿子回去的?” 谢宗临心里确实揣着事,也没心思跟儿子歪缠,饮了几口茶,屏退左右,沉容道;“宫中传来消息,明年会试的考试官已经定下,是礼部尚书曹济与吏部尚书邹益。” “那邹大人倒没什么,但那曹济,可是向与谢家不和,又一心要弹压咱们这些勋门。为父深怕他届时与你为难。” 谢思言大致明白父亲的忧心。 虽然将来收上来的卷子都是要糊名的,但考试官负责出题与阅卷,若当真存心与某一考生为难,也不是办不到。 譬如,可以做些手脚,做出个科场舞弊案来。 国朝先前不是没有出过科场舞弊案。那案子就是出在会试上。因是临近放榜的时候传出舞弊流言,几个殿阁大学士重新审卷,为息物议,凡前列者皆褫名,最后查来查去发现舞弊一事子虚乌有。但牵涉其中的士子受尽苦楚,永不录用;考得前列的士子一甲变二甲,无辜受累。天下士子议论汹汹,然结果却是无法更易,遭受波及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天下读书人没有不在意科名的,尤其朝中那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吏。 他可不想让这种腌臜事落在他头上。 谢宗临道:“为父此番来,确实是来叫你回京的,但也想与你合计合计此事。为父的意思是,咱们提前下手,将曹济换掉。” “父亲可是想好了主意?” 谢宗临不紧不慢地撇着茶汤上的茶末:“为父打探到,曹济早年在湖广为官时,曾为减免赋税,虚报灾情。此事被楚王之子武陵王获悉。武陵王本是要上奏参曹济一本,但后头不知怎的被曹济压了下来。武陵王也算行事审慎,必定留着曹济当年欺君罔上的罪证。” 他口中的武陵王,指的是沈惟钦已故的父亲。 谢思言道:“父亲的意思是,发动御史,以此事弹劾曹济?” “正是,但若能拿到罪证,终是稳妥些。武陵王府已没人了,但还有一个沈惟钦。沈惟钦那边,我不便出面,由你去周旋。” 谢思言沉吟半晌,道:“可以。” 他有把握让沈惟钦配合他。 “但若是这般,儿子便不能即刻回京了。冬至祭祖也不知能否赶上。” 谢宗临放下脸来:“你是长房嫡子,祭祖这等大事,你若不在,像什么样子!我可以宽限你几日,但冬至节前你最好给我赶回来!” “儿子尽量。” 谢宗临还有公干,不能久留,将事情交代妥当,第二日就启程北上回京。 谢思言却没有即刻去武昌府。他光是收拾行囊就用了三天,这期间,他得空就往陆家串门,以至于不知内情的街坊都以为他是陆家的准女婿。 等他打算动身往武昌府时,却得信说沈惟钦来了扬州。他一打探,原来沈惟钦是被楚王身边亲信监押着来相亲的——陶家人先前到了楚王府后,沈惟钦就避到庙里去了,当了大半月的居士。楚王气得要抽死他,到底被沈惟钦母亲李氏拦了下来。等沈惟钦回到王府,陶家人已原路回了。 楚王气不过,自己走不开身,便命亲信押了沈惟钦,追到扬州来,去见陶家人。 谢思言忽然觉得,沈惟钦好像比他惨多了。虽然他眼下暂不能跟心爱的姑娘成婚,但小姑娘与他越走越近,他如今又住在陆家斜对面,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既然沈惟钦来了扬州,那他就更不急了。他眼下得了他父亲的宽限,正可跟小姑娘多处处。 交十月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尤其扬州近水,湿气大,比北方的干冷更难熬。 天气渐冷后,陆听溪就越发不愿出门了,但谢少爷近来余暇颇多,似乎在家里多待片刻就会长毛一样,不是来她家喝茶就是撺掇她出去喝茶,于是她几乎每回出门都能偶遇谢少爷。 这天,她跟几个相熟的姑娘去附近的酒楼宴集,上楼时,竟看到谢少爷正立在楼下看她。 谢少爷生得身形高拔,丰姿绝伦,一袭形制寻常的鸦青色净面阔袖直身,竟硬生生被他穿出金丝缕玉仙人羽衣的模样。 他往大堂一杵,即刻引来瞩目无数。 陆听溪打小就觉得他那张脸骗死人不偿命,生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嘴巴坏得很,还总干欺负小姑娘的事。 那日在坑底,她总算重温了谢少爷昔日的风采。背着她时那一声冷笑,像极了小时候欺负她之前的征兆。 她不便跟谢少爷单独说话,只朝他遥遥行了礼,便上了楼。 然则菜肴还没动筷,跟她一道来的姑娘们便一个两个都被家里人叫走,末了竟剩了她一个。她对着满桌菜沉默片刻,决定先吃饱了再说,吃不完的带走。 吃了七八分饱,她叫伙计进来将剩下的装入食盒里。戴上帷帽,她出了雅间。 领着一众仆妇下了楼,迎头就碰上了谢少爷,她与之寒暄一阵,将出酒楼时,忽然想起自己的金贯珠镯落在了雅间屏风后的小几上,本想叫丫鬟回去取,但想了想还是自己跑一趟的好。那镯子是祖父去岁新年时送她的,她极是爱重。 将镯子重新套到腕子上,她正要转出,却听酒保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几位这边请,这处雅间里的客人刚走。”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陆听溪略觉尴尬,正了正帷帽,微低着头,快步从屏风后转出。 她一路趋步前行,又是微垂首的,行至门口时,帷帽边沿与对方的一位女眷轻碰了一下,她自觉失礼,正要致歉,却听那姑娘道:“你是哪家丫鬟,竟这般冒失?” 陆听溪一听就知对方是故意这样说的,仅观她衣饰也知她不是丫鬟。亦且,她认出了这声音,正是那日在密林里与齐正斌谈话的陶依秋。 她扭头望去:“姑娘这般好修养,想来家教极好。” 陶依秋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诮之意,心下不快。 她觉着眼前这个大约是哪家土财主的女儿,被她说了句,居然还口。 正要命身边丫鬟将陆听溪带下去,陶依秋忽然瞥见一旁母亲使的眼色,即刻回头看去,果见楚王府的人到了。 她当即回嗔作喜,整了衣裙,上前施礼。 陆听溪还是头一回瞧见变脸这么快的。 见沈惟钦朝那个戴帷帽的女子背影看去,陶依秋笑吟吟道:“那位姑娘方才不当心碰了我一下,我都说了无妨,她却吓得不轻,非要跟我赔礼,我正想着如何给这位姑娘压惊,世孙便到了。” 陆听溪懒得与这帮人缠磨,回身径往楼梯口去,路过沈惟钦时,却听他低声道:“姑娘,没事吧?”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刹那间, 陆听溪觉得莫名诡异。 沈惟钦这语气这神态,她怎么觉着似曾相识, 透着一股熟悉感。 沈惟钦见她不答话, 也不以为忤,又问:“方才之事可确如陶家小姐所言?” 陶依秋脸色有些僵,她瞧这架势,怎生觉得沈惟钦跟那女子是认识的? 但她当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只趁着沈惟钦转头吩咐小厮时,使劲给陆听溪使眼色。她紧张得要把自己的掌心抓出血,暗暗祈祷陆听溪能识时务,也能聪明一些——陆听溪若当真认得沈惟钦,就该知道他是楚王世孙。也应该能大致猜到她的身份。她可是楚王看中的孙媳妇,将来的楚王妃。 陆听溪瞥了眼陶依秋。她若说不是,怕还有得磨,而她不想在此多留,遂道:“确如那位姑娘所言。” 沈惟钦转眸盯了陆听溪一眼, 须臾, 看向对面:“既是如此, 那不知陶小姐打算如何给这位姑娘压惊?” 陶依秋满以为此事已过了, 却不想对面的王世孙来了这么一句。她本就是临时编的瞎话,哪里想过当真给陆听溪压惊, 无措之下, 再度看向母亲辛氏。 辛氏心中暗怪女儿惹事, 出面打圆场:“不如就给那姑娘封一百两银子, 权作压惊。”一百两,不少了。出趟门还要因着女儿的不省事白白赔人家一百两银子,她还没处说理去呢。 陶依秋连道正是。 沈惟钦却道:“我倒觉得不妥,我观那姑娘确实被陶小姐吓得不轻,一百两太少,一千两差不多。” 辛氏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一千两?皇帝讹人都不敢讹这么多!她们这回出远门统共也就带了三千两,还是将定亲过礼的花销与往返盘费都算进去的。因着先前在武昌时没见着沈惟钦的人,这才省下了大头。 若当真给了陆听溪一千两,她们回头筹备过礼等诸般事宜,就还要另从旁处挪银子来。 辛氏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赔着笑:“世孙明鉴,小女方才……” “我瞧着陶小姐方才确是大度得很,非但不责怪这位姑娘撞了她,还一心想要安抚。既是如此,应当也不会在意多赔些银子给这位姑娘压惊,辛夫人说呢?” 辛氏一时语塞。 陶依秋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她方才言之凿凿,又将大度明理的架势摆了出去,若是此时反口,不肯掏银子,那就是打自己的脸。 她丢不起那个人。 咬了咬牙,她强笑道:“世孙说的在理,一千两实则也……也不算多,我这便着人去取……” “其实我也觉着不算多,那不如再加一千两。”沈惟钦即刻道。 辛氏又急又恨,踹死女儿的心都有,简直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忙出来周旋,又差人回去取了一千两来,亲手交给陆听溪,又拉着女儿客客气气安抚了陆听溪一番。 陆听溪觉得做梦一样。 她就出了趟门,就白得了一千两银子。她父亲三年的俸禄再加其余各项收入绑在一起都没这么多。 沈惟钦正要再跟陆听溪说什么,谢思言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谢思言上前来径唤陆听溪“表妹”,又对她道:“表妹此番受惊不小,不如先归家去。” 语气与神态均颇为自然,仿佛陆听溪当真是他素日多有照拂的表妹一般。 沈惟钦一直立在原地,没有挪步。 等陆听溪拿了银子离开,谢思言回头对沈惟钦道:“世孙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不若由我做东,明日请世孙出来吃酒,不知世孙意下如何?” “何必等到明日,现下便可。” 陶家人听见沈惟钦这话,神色各异。 谢思言笑道:“那可不好,我瞧着,世孙今日许是有要紧事要办,我不能误了世孙。” 沈惟钦突然近前两步,在谢思言耳畔低声道:“世子从来无利不起早,今番寻我,必是有要紧事的,我今日在此,明日可未必在此,世子想好了。” “世孙竟诓到我跟前来了,”谢思言也语声一低,“真当我不知?世孙哪里是迫于楚王淫威才来的扬州,若世孙当真不肯来,多的是法子逃遁,楚王哪里抓得住世孙。世孙之所以如今出现在扬州,不过是本就想来。所谓被迫来扬州与陶家女相看,不过是顺势借的由头罢了。” “至于世孙为何想来扬州,世孙自己清楚。楚王是否知晓世孙的心思,我是不知。横竖我是瞧得一清二楚。既如此,世孙又怎会轻易离开扬州呢?” 少顷,沈惟钦道:“世子既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不如再猜猜,我眼下欲如何?” 谢思言声音倏而复高:“世孙眼下自是想好生招待陶家的客人。那我便不打搅世孙了,我还有事,回见。”言罢,飘然而去。 沈惟钦神色阴郁。 谢思言走前那个眼神,满是挑衅的意味。 仿佛是在说,你慢慢相看,我去跟听溪喝茶去了。 说是相看,实则陶依秋也只能跟沈惟钦打个照面,不可能同桌用膳,入了雅间后,就转去了屏风后头。这酒楼的雅间极大,硕大的锦屏将之一分为二,她身侧虽围了一众仆妇,但独坐大桌前,仍显得空荡。 她的心思也并不在这边,只一心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锦屏外,沈惟钦不住让小厮添茶。 他有些心浮气躁。 陶家这个麻烦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至少一时半刻还甩不开。 原本他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但方才见了陆听溪一面,他的心里又乱了起来。此间他是一刻钟也不想多待,但理智又提醒他,不能意气用事,必须照着自己的计划走。 辛氏经了方才一事,对眼前这个王世孙颇多忌惮,借着寒暄的由头兜了几个圈子后,这才道:“听闻世孙近来崇佛,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庙宇颇多,扬州府也有几处久负盛名的佛寺,老身此前曾滞留扬州府,倒也能做个向导,不知世孙可有雅兴到往听禅?” 她说着话,心里不免嘀咕,先前她们到武昌后,听闻沈惟钦竟去庙里做居士去了,好生诧异,好端端一个王孙贵胄,跑去庙里吃斋去,莫非要效法梁武帝舍身出家?若回头她女儿嫁过去,他却出家去了,可怎生是好? 后头楚王解释说世孙只是近来笃信佛理,并非当真要做那方外之人,她才勉强放下心来。 而今她思来想去,还是应当从沈惟钦崇佛入手,让女儿尽可能多地与沈惟钦见面。 沈惟钦呷了最后一口茶,淡淡道:“近几日怕都不得空闲,我与魏国公世子有约。辛夫人若想让我腾出工夫来,不如去跟魏国公世子商议一二。” 陆听溪听闻谢思言明日要去见沈惟钦的目的,不可思议道:“他会答应帮你?” “自然会帮,”他倏然抬手指了指头顶缓慢卷舒的流云,“你看那天上的云彩。” 陆听溪仰头看了半晌,不知谢少爷打的什么哑谜,茫然问云彩怎么了。 “你看那云彩像不像你欠着我的八张肖像?” 陆听溪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 如今外头冷得很,她寻了由头出来,又溜过来跟他见面,已是下了很大的决定,若再让她露出手给他画肖像,那她觉得她可以跑了。 谢思言想想今日在酒楼里瞧见的情形就沉了脸。 如今的沈惟钦在他眼里已与沈安无异。而沈安对陆听溪的执念与渴慕究竟有多深,他最是清楚。 从前的沈安面上正常,但背地里不知有过多少疯狂的念头。 沈安一心想要霸占陆听溪,之前囿于出身,眼界狭隘,想法也单纯,以为科举能改变一切,以为足够努力就能得偿所愿。 显是穷酸书生考了状元抱得宰相千金这种杂剧话本看多了。 于是沈安悬梁刺股、焚膏继晷地念书。兼且他本身确实是块料子,自然很快崭露头角,也引得了陆家众人的注意。 但沈安后来年纪渐长后,逐渐明了了官场与勋贵圈子里门当户对那一套,发现即便自己在科举中登顶,也不可能娶到陆听溪。 他纵拿了状元,也还是个寒门出身,在京中那些根深叶茂的官宦世家、昌盛百年的公侯之家面前,他渺小得简直不值一提。 陆听溪是陆文瑞夫妇的心头肉,陆文瑞夫妇根本不会考虑在世家与勋门之外的宗族里择婿,遑论沈安这等无根无蒂之人。况且,谁能保证沈安入了官场后就一定能平步青云?他无宗族帮持,若一辈子都不上不下地熬着,如何能给妻儿优渥的生活?陆文瑞夫妇不会冒这个险。 再则,权贵圈子里讲究的就是个同气连枝、互相帮持,那些世家的锦簇花团,也是一代代积攒下来的,沈安若想真正跻身这个圈子,至少须再奋斗三代,这还得保证他的子孙跟他一样争气才成。 沈安看清这些之后,心性就彻底变了。 他后来出京求学去了,所以沈安死前那一两年里,他并没见过他,不甚清楚他做过什么。不过,他当年离京之前,跟沈安见了一面。 沈安当时的眼神,大约跟他当时整治冯光远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他们那回将许多话都挑明了,从后头的结果来看,那场谈话,也造就了他们之后的选择。 陆听溪见谢少爷脸色不好看,怕影响他会试前的心绪,况画肖像之事本就是她应承下来的,正想妥协,却听谢少爷道:“我不是让你立等画,而今天寒风冷,哪是能露手的时节。你的小手冻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我。” 陆听溪沉默。 “我只是提醒你莫忘了此事。记住,”谢少爷倾身,“画不完,你永远跟我脱不了干系。” 画完了更脱不了干系。她在嫁他之前大抵是画不完了。 转过天来,谢思言巳正二刻才出门,等与沈惟钦坐在酒肆里,已近午时正。 沈惟钦自打落座就开始点菜,专拣最贵的点了十几样,最终换了最大的八仙桌也摆不下了,才罢休。 “我今儿想起世子要做东请我吃酒,早膳就吃了几口,端等着留了肚子来蹭吃蹭喝,就怕届时我吃得少,世子嫌我不给面子。可没成想,世子近午方来,却不知是被何事耽搁了?” 谢思言道:“陆家新制了几罐豆豉,差人给我送了些。礼尚往来,我就搬了两坛花雕过去,权当回礼。”又道,“住得近就是这一条好,几步路就到了,方便。” 沈惟钦闷头喝茶,神容被遮,看不清面上神色。 少顷,他问起谢思言的来意。待听罢他的陈说,一笑:“你要我帮你?” “世孙可以拒绝,我也可以另择他法对付曹济。总之,不勉强。” 沈惟钦沉吟片刻,道:“父亲行事谨慎,确实留着曹济的把柄。我可以回一趟武陵王府去找寻世子要的罪证。” “世孙肯合作自是好,我也不会让世孙白出力。还是先前说的,我可帮你铲除前你大伯父和你嫡兄的残存势力。” “不必,”沈惟钦淡声道,“我可以无偿配合。” 谢思言一顿,笑道:“看来世孙如今果真是一心向佛,这般乐于助人,真是令我好生钦佩。哪日世孙若勘破红尘出家去了,千万记得知会我一声,我去世孙修行的庙里捐些香火钱。” “世子客气,不过顺手的事而已。我先前所为,不论如何,终归是给世子和陆家添了麻烦,我事后想起,总觉过意不去。如今自然能帮则帮。” 从茶楼出来,谢思言沉容对杨顺道:“去查查沈惟钦前阵子在庙里做居士的时候,都见了什么人,做过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惟钦的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光阴捻指, 不觉间已到了十月末。 谢宗临催促回京的家书几乎三两日就要来一封,言辞也一封更比一封严厉。 谢思言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回京。他渐大之后, 他爹已经很少对他用家法了,但祭祖确乎是大事, 他若是不能在冬至前归家, 他下回见到他爹的时候,可能当真要被打断腿。 他赴京之前, 私下里见了陆听溪。 陆听溪近来养了只长毛兔,谢思言总夸赞说她抱着兔子的模样像极了月宫姮娥,她因此心绪大好, 兼且确实喜欢这兔, 来给谢思言送行时便也抱着它。 她腾出一只手, 递过去一个护身符:“这是我前几日去庙里求来的, 开过光的,内置灵符,保你一举登科。” 谢思言仔细端量护身符一番,珍而重之地收下, 随即俯身:“如果你还能再给我些旁的好处的话,我觉着必定事半功倍。” 陆听溪问他要什么好处,他侧头对她,指了指自己一边脸颊, 随即闭眼等着。 陆听溪尚未反应过来他此举何意, 她怀中的那只长毛兔已仰起脑袋, 一跃而起,炮弹一样直直朝谢思言的脸颊撞去。 谢思言五感过人,隐隐感到有什么朝自己脸颊靠近,一时倒觉难以置信。他也不过逗逗她,小姑娘何时这样上道了? 他这念头还没转完,顿觉有一团毛茸茸的温热贴了上来。 饶是谢少爷素性镇定,此刻也不禁心头一惊。 这毛至少三寸长,哪里是人嘴! 兔毛又长又软,陆听溪自打养了这只兔子,都是拿它当手炉使,连炭都省了许多,如今兔子离了手,当下就觉出寒风凛凛。 然她弯腰要将兔子重新抱起时,却被谢少爷抢了先。 “你哪里弄来的这只妖兔,”谢少爷握住兔耳朵,将那只兔子悬空拎着,“好大的兔胆,竟轻薄到我头上来了!” 陆听溪忙接住不断踢腾惊挣的长毛兔:“你轻点,兔耳朵很脆弱的,这般提溜着,会伤着它。这是父亲买来给我解闷儿的,也没说是什么品类,只道是打一个胡商那里买来的,说是一只外邦兔。” 谢少爷却不撒手:“这是不是一只母兔?” “纵是只公兔,也难免要为世子的风采所折服,谁让世子风神朗俊,举世无双呢,”陆听溪见谢少爷面色稍霁,适时道,“所以世子大人有大量,莫跟一只兔子计较。” 谢少爷满心不甘,但确实不好跟一只兔子较真儿,否则岂非显得他太不讲理。虽然他确实不是什么讲理之人。 他悻悻松手:“兔崽子,下回再敢占我便宜,看我不炖了你做汤。” 陆听溪忙将吓个半死的兔子抱回怀里,顺毛安抚。 兔子嗅觉之灵敏不亚于猎犬,这只长毛兔今日还没喂过,其实她私心里觉着,谢少爷怕是来前吃了胡萝卜,这才招来这一番轻薄。 但她面上当然不能这样说,否则这只兔子立等就得被谢少爷宰了炖汤。 谢思言从被一只兔子轻薄的阴霾里缓过来一些,才道:“异日放榜,我会给你去信。” 陆听溪点头。 其实他纵然不来信,她也会知晓结果,会试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会试的杏榜更是天下人都盯着的。她身处南方,至多就是消息传得慢些,晚几日知道而已。 车驾已在深林外的路口等候多时,谢思言说无可说才作辞。走出几步,又倏地折回。 陆听溪以为他还要交代什么,正预备竖起耳朵听,却不防被他一把搂入怀中。 热息骤近,低喘在耳。她怔神的工夫,面前男人已一口含住了她的耳珠。酥麻微痒,她不禁轻颤一下。他箍在她腰间的手愈来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怀里的兔子不知何时已跳了下去,她被他一径按到树干上,牢牢钳制,从眉眼一直吻到脸颊,最后双唇被他封住。深卷疾吮,咂呜有声,他不住吸吮她口中香津甜唾,唇舌纠缠之间水泽交融,她听着那动静,满面羞红,连耳朵尖都要烧起来。 想到林外还有好些人,说不得哪个进来催他就要撞见这一幕,她便慌得了不得,心跳咚咚,一双盈盈水眸不住乱瞟。后头他手脚竟又开始不老实,她也顾不得许多,情急之下踩他一脚。 他终于举动一顿。睁眼见她嗔视,在她嘴角舔了一下才缓缓放开她,眼底写满了意犹未尽。 陆听溪双颊烫似火起,腿又发软,扶住树干歇了片刻才能站稳。揩了额上细汗,她抱起兔子,也不敢看他,打从另一条小道一溜烟跑了。 谢思言轻舐嘴角。 小姑娘没有抬手甩他一巴掌,亦没有哭闹,似还羞赧了,是个好兆头。如若不是外头还有好些人,小姑娘心里慌,他大约还能亲得更久些。 拿帕子揩掉了唇上蹭到的唇脂,他正欲出去,塞帕子时,却发现自己衣襟上沾了好几撮兔毛。 他嘴角微扯。 那兔崽子还算有点眼色,方才没碍着他的事。不过他还是看那兔崽子不顺眼,它凭什么整日被陆听溪抱在怀里,他还没被小姑娘正经抱过呢。 光阴忽忽而过,眨眼间过了年关。年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尤其上元之后,晃眼的工夫,再翻历日,已入了三月。 楚王府暖房里的牡丹、芍药渐次被移出,错落搁到园子里,竞相争艳。 沈惟钦负手打量了眼前偌大的花台,总觉还缺点什么。思来想去,觉着大抵是少了个跟他一起观花的人。 他去年在扬州待到腊月,但酒楼一别之后,就没再跟陆听溪见过面。 倒是后头又断断续续与谢思言见了几面。 谢思言最终还是答应让他去取证,还为了两不相欠,甩了一千两辛苦费给他,只是显然仍旧怀疑他的用心。诚如谢思言所说,他完全可以换旁的法子换掉曹济,最终仍选择与他合作,不过是怀着试探他的心思。 沈惟钦在花台前凝思时,厉枭来禀道:“世孙,放榜了,魏国公世子位列一甲,榜眼。” “这一榜的状元真了不得,竟压了魏国公世子,却不知是哪家的?” “新科状元是昌国公家的三公子,据说是圣上钦点的。” 沈惟钦思量一回,轻轻一笑。 他前次赴京,将京中权贵的状况摸了个大概,那昌国公家的三公子虽也是个天资勤勉兼具的,但力压谢思言,却是不够的。 以谢思言之才,殿试夺魁应是易如反掌的,他心性又坚又稳,发挥失常也不太可能。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内中有猫腻,二是皇帝故意为之。 想到皇帝,他目光渐深。 他那个皇伯祖父,近几年也不知是否上了年纪,行事越发怪诞。朝野内外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皇帝是弑兄夺位。因着这个传言,皇帝在登基之初以铁血手腕清洗了朝堂上下,这事也就渐渐被压了下去。他也是因着宗室的身份,才知悉得稍多一些。 皇帝继统之后,先是稳住了局势,后来又为博贤名,轻徭薄赋,手段也温和不少。但这两年,他越发阴晴不定,早些年的宽仁渐渐不复得见。 如若当真是第二种可能,他一时间还摸不准皇帝的意图。他知道的太少,往后还是应当多在宫中收买些眼线才是。 陆听溪听闻殿试排名时,愣了许久才回神。 隔日,她收到了谢思言从京中寄来的信。但他信上只是寥寥几句,说得了一甲榜眼,让她莫要挂心,又问她安否,旁的没有多言一字。 这般反而更让她挂心。 她展纸研磨,斟酌半日写了一封长信,先问了他状况,又长篇累牍地宽慰他。然而信送出去一月,迟迟未收到他的回信。 恰此时,陆家来了家书,说老太太身子不爽利,让叶氏回去侍疾,陆听溪自请与叶氏一道。 京师与扬州相去颇远,陆文瑞放心不下,自家却又脱不开身,思想一日,觉着齐正斌这人甚是信靠,又熟知南北各地状况,便点了一众护卫,请齐正斌来护送母女二人回京。陆听溪觉着尴尬,但齐正斌确是最合适的人,她也想不出旁的人选。 抵达通州后,再行一两日就能到达京城。 天将暮色,众人在客栈住店。 陆听溪与叶氏同住一屋。两人在房内用了饭,陆听溪想起上回在通州这边尝过几样点心滋味极好,想让母亲也尝尝,又怕丫鬟寻不见地方,便自己带着几个仆妇下了楼去。 东西将买齐时,她一转头,正遇上从酒楼沽酒出来的齐正斌。她点个头就想回去,却听齐正斌在身后道:“其实表妹根本不必防我,我跟表妹、跟陆家都没甚利益冲突。” 陆听溪只道他多心了。 齐正斌道:“表妹此番回京,大抵就要开始议亲了。冒昧说一句,表妹若是想过安生日子,还是不要入谢家门为好。” 陆听溪蓦地回头:“表兄此言逾矩了。” 齐正斌笑道:“先前已说了是冒昧。不过,为了表明我确无恶意,我可以再给表妹透一件事——表妹抵京后,让魏国公世子留意着昌国公府那边,尤其留意着那位新科状元,莫让他死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多谢告知。”陆听溪言罢离去。 她回到客栈后, 将点心交于母亲,回身要去盥洗时,就听母亲在身后道:“你上回来此, 是如何遇见魏国公世子的?” 叶氏说着话,上下打量女儿。 女儿那次从通州回来, 并未多言经过, 只道是魏国公世子救了她。她当时忖着女儿约莫是受惊不小,便未加追问。眼下到了通州地界, 不免想起去年这桩事,思来想去,还是想探个究竟。 陆听溪没想到母亲会问及此事。当时在别庄里的事, 即便是面对母亲, 她也不好宣之于口。想了一想, 她道:“就是我当时遇险, 世子凑巧路过,救下了我,倒也没甚好说的。” 叶氏大致能猜到女儿所言非虚,但应是隐去了什么要紧之处。 她忽兴此问, 自是有缘由的。 她先前未曾留意,后头南下之后,才逐渐回过味儿来。 魏国公世子似乎对她女儿怀有别样心思。这倒令她颇为意外。淘淘虽跟魏国公世子早就相识,但两人自来不和, 淘淘儿时又皮得很, 她每回带着女儿去魏国公府做客, 都担心女儿跟世子起争执。 那位世子爷年纪不大,却极是不好相与,对谁都是一副疏淡模样,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她真怕淘淘将他惹恼了会吃亏。谁晓得淘淘跟世子虽一向不和,但好歹也没惹出什么大乱子来,世子爷也从未真正为难过淘淘。 她当时以为是世子爷看在淘淘年纪小的份上不予追究,如今却是品出了另一层意味。 似那位世子爷那般,生性疏冷、手段万端,又容不得半分睚眦小忿的,怎会因着对方年纪小就轻轻揭过呢。 她想起一件听来的往事。 世子爷十岁那年,不知怎的,被谢家旁支的一个堂弟和崇山侯家的一个子弟联手构陷,后又被魏国公狠罚了一通。世子爷当时并未表露出什么异样,顺从地领罚,受了家法,又在祠堂里跪了三天,即便发着高烧也硬生生挺了下来。后来世子休养好后,日常起居一应照常,甚至待那个堂弟与那崇山侯家的子弟比从前温和许多。 但是两月之后,那两人先后从马上坠下,那堂弟摔坏了腿,崇山侯家的那个子弟磕到了脑袋,当场摔死了。那堂弟遍寻良医也未能医好,成了个废人。 无论是朝廷命官还是卫兵仪仗,都关乎一国脸面,朝廷用人取士也是要看仪表的,摔坏了腿,不论是科举还是恩荫,都绝然走不通了。先前有大才在殿试中力压群雄,本是当之无愧的状元,但因有些跛脚,硬生生被往后捋了一名。 轻微跛脚尚且如此,何况是双腿废残呢。仕途彻底绝了,又开罪了魏国公世子,那个坏了腿的谢家子弟往后还不晓得会如何。 京中官场当时因着这两桩事很是议论了一番。但一来谢家势大,二来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两场意外均是魏国公世子所为,众人也不过私底下说道说道,从不敢摆在明面上。就连那折损了子弟的崇山侯家也不敢吱声,纵不是意外,也要当成是意外,后头再见到谢家人,仍要笑脸相迎,见了魏国公世子更是殷勤备至,不敢有丝毫轻忽。 也是此事之后,京中上下才渐渐传遍了魏国公世子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名头。 她也认为那两件事是魏国公世子所为。魏国公世子虽瞧着就不是个信奉兄友弟恭的和顺性子,那构陷他的也是旁支堂弟,但说到底也是宗亲,那堂弟当时也是年岁不大,然纵是如此,世子仍没有放过他。 而今想来,这样一个有仇必报的人,却唯独对她女儿宽容无度。无论她那皮猴似的女儿如何不懂事,他都包容着。已是有些纵容的意思了。 所以实则魏国公世子的心思是早就有迹可循的,只是先前他们谁也没往那处想而已——实在也是不敢想,世子爷是未来的超品一等爵,世子爷的嫡妻可是宗妇,将来的国公夫人,外命妇里的头一份,比一品夫人还要高三个等次。 叶氏思想半日,回神。 这些也都不过是她自己的揣度,还没跟丈夫提过。 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若是她想岔了,岂非尴尬。 陆听溪并不知叶氏想法,见她没再追问通州那件事,舒了口气。 入京之后,陆听溪先去探望了祖母,听闻祖母在她们北上这段时日里已转好一些,稍稍放心。 她回物华院安置行李时,陆听芝跑来一把抱住她,与她深叙思念。叨念半日,她便开始与她说道这大半年来家中的事。 “大姐出嫁了,二姐也定亲了,我娘正为我和妹妹物色婆家,我倒没二姐那么挑,就是妹妹犯了倔,总是这个不成那个不要的,娘这几日揪着她好一通训,说她不省事,又问她可是瞧上了哪家的穷酸子弟,妹妹只是闷头不吱声。” 陆听芝口中的“妹妹”自然指的是跟她一母同胞的胞妹陆听芊。 陆听芝提起这档子事儿,声音压低了些:“我娘这样说,是有缘故的。我娘总认为大姐人傻,嫁得亏,瞧上那崔家子弟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大姐夫在我娘眼里就是个穷酸小子,也总被我娘拿来警示我们两个姊妹,说女子嫁人就是二度投胎,嫁人万万不可嫁那样的。” 其实崔家也不过是被京中那些大富大贵的世家豪族比成了门衰祚薄,单拎出来,怎么着也跟“穷酸”搭不上边,毕竟也是祖上红火过的,也还有些根基,又是陆家的世交,不然祖父祖母怎么着也不会应下这么亲事。 “我也曾问过妹妹可是当真看上了哪家子弟,若是如此,说出来,我帮她想想法子也是好的,可她总不肯说,”陆听芝皱了皱脸,“要不,淘淘安置好了,帮我问问妹妹,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淘淘也知道,妹妹就是个闷葫芦,脾性又倔,总这么跟爹娘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陆听溪道:“我眼下怕抽不出空来,约莫要到明日才能得暇。”她还得去见见谢思言。 陆听芝点头称好,又道:“还有件事,我定要说与你听。” “自那楚府镇国……诶不对,是楚王世孙走后,左婵还来过咱们家几趟,拐弯抹角地打探那王世孙是否还会回京。当初虽是王世孙推了婚约,但谁人不知是左家狗眼看人低,怕是给了王世孙什么脸色看,那王世孙才会背约。如今看人家发达了,左家那边竟想再续婚约,真是痴人说梦。” “左婵问得多了,被我讥了几句,她还怏怏的,但为了打探世孙回京的事,却又不得不忍着。她总说自己差一点就嫁给世孙,差一点就做了王妃,我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差一点王妃’,你看是不是很贴切。”陆听芝笑得前仰后合。 陆听溪对此倒不意外,这是她一早就料到的。只是沈惟钦往后大约也不会再来陆家了,沈惟钦而今已是王世孙,不需攀附任何人,先前在扬州时又闹出那么一场,只求两厢往后见面,面上过得去便是了。 陆听溪当晚就给谢思言递了信,翌日一早,两人在城外西郊的香山碰面。 这还是陆听溪头一回主动约谢思言出来。她出门早,提前两刻就到了地方。细细算来,她与谢思言已有近半年未见,中间又历了一冬,雪天封路不便传信,又兼年底事多,他传来的书信不多,信中又多谐谑调戏,谈及自身近况的倒是不多——他的某些调侃她虽看不懂,但也隐约知道不是什么正经话。 陆听溪抱着长毛兔坐着等待的时候,百无聊赖,取出一把桃木篦子,开始细细给兔子梳毛。父亲说那胡商交代,这兔子毛长,最好每日梳毛两次,她若有事抽不开身,便嘱咐丫鬟梳毛,但若有余暇,都是亲力亲为。 梳到打结处,她正小心撕开毛团,忽觉一片阴影兜头罩下。 “看不出听溪妹妹还这般有耐性,将来照料儿子怕也不过如此。” 陆听溪一抬头,就对上谢思言笼在暗影里的面容。 “你这一声‘听溪妹妹’,又阴阳怪气的,我还以为是董姑娘在叫我。” “我此前在信中不就这般唤你。你唤我‘思言哥哥’,我叫你‘听溪妹妹’,不是正好。”谢思言说着话,朝坐着的小姑娘倾身展臂。 这就是让她来他怀里的意思。 他目光热切似火,举动又这样直接,陆听溪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她尚未作出反应,怀里那只兔子已蓦地从雪白长毛里抬了脑袋。陆听溪一惊回神,知它这八成是又要窜过去,忙一把按住它的兔头。 果然记吃不记打,上回险些被谢少爷揪去炖汤,这回竟又要往上冲。 谢思言慢慢放下手:“你特特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向我展现你们人兔情深的?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陆听溪将兔子抱回笼子里,回神道:“放榜之后,我一直不知你的状况,抵京后,就想看看你。” “我一切皆好。” “那你为何不回我的信?” 谢思言顿了下,道:“我回了,大抵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信没能到你手上。” 陆听溪微抿唇角。这也有可能,毕竟两地相去甚远,书信不能送达也是常事。 谢思言方才没能抱着人,眼下见心仪的姑娘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压抑许久的思念渴慕登时汹汹决堤,一把将人扯到怀里,低头就去探寻那两瓣朝思暮想的娇嫩馥馥的温软。 陆听溪今次是偷溜出来的,主要就是来探探他的状况,满打满算,能在外头待的时候都不到两刻,她还想跟他说说齐正斌告诉她的那件事,那才是正事。 谢思言发觉怀里的娇人儿不住乱动,发了狠一样将她按在她适才落座的草垛上,压了她双肩,专心一意去吻她。陆听溪躲避之间,急道:“我还有事没……唔……” 他吻得又急又凶,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这半年里思念疯长如野草,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想插翅去见她。 念兹在兹,纵使青鸟探看,鸿雁传书,也抵不过佳人在畔。 眼下能实打实地抱她、亲她、与她目光相接,真好。 陆听溪发觉禁锢着她的男人呼吸越发粗重急促,急得伸手在他身上乱拍,又想趁他松开她唇瓣时让他停下,争奈她如今被他吻得头脑发晕、浑身发软,出口的低语全成了细碎的娇慵嘤咛,她自己听着都是一惊。 谢思言见身下的小姑娘憋得满面霞色,终于转而伏到她耳畔,问她要说甚。 陆听溪趁他不备,从草垛上滚下去,又摇晃着站起来,细喘着与他说了齐正斌在通州与她说的话。 “这事我晓得,”谢思言稳稳搀住腿脚发软的小姑娘,“你也不必担忧我,不过一个状元的科名罢了,我还没有那么执着。”嗤笑一声。 莫说陆听溪,就是京中如今许多人怕都觉着他会因此事羞恼愤恨,毕竟他父亲对他的严苛以及他自己的要强摆在那里。谢家长房跟别家不同,别家子弟得个二甲都是要大宴宾客鸣鞭庆贺的,而他考个一甲第二,都得不着他父亲什么好脸色。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冲着状元的科名去的,如今仅列第二,怕是那帮人比他更关切此事的后续。 陆听溪见谢思言面上的松快不似作伪,舒口气,问他眼下预备如何。 “自然是去恭贺同科,”谢思言语声一低,“再几日,父亲过寿,你记得过来。” 陆听溪归家后,正用膳,就见陆听芝与陆听芊两个结伴过来。 陆听溪其实也不知该如何询问陆听芊,她跟这个四堂姐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厚。陆听芊不肯对陆听芝说,自然更不肯对她说。 姐妹三个正闲话家常,忽见一丫鬟来传话:“五姑娘,老太爷叫您过去一趟。” 陆听溪不明所以:“祖父可说了何事?” “倒是不曾,老太爷只叫姑娘作速过去。” 陆听溪一路转去陆老太爷的内书房。 陆老太爷平素公务繁忙,在家中用膳时,多是命人将膳食摆到书房,有时埋首案牍,连汤也顾不得喝一口。陆听溪入内时,见祖父的晚膳还原封不动摆着,正想劝祖父先用膳,却见他径直示意她先坐下。 “我今日入宫,偶然听来一则消息,陛下打算在京中遴选淑女。” 陆听溪一愣:“要充实后宫?” “不是,是为几个尚未婚配的藩王子孙择妻。旨意已由司礼监拟定,明日便会颁下。” 陆听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咱们家……” “咱们家也得出人去待选。你三姐、四姐还有你,否符合择选规制。”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陆听溪当即道:“能不能想法子避一下?”   “难。不过也不是你们三个都要去,去一个就成。而且, 去了大抵也是凑数。”   宗室先前被削得厉害, 如今宗室与官僚实力相差愈加悬殊, 皇帝大约是打算搬出那套平衡之道,抬宗室压官僚, 否则长此以往, 宗室只会成为累赘, 京中但凡出个乱子,宗室连个勤王保驾的能力都没有。   但宗室身份又敏感,皇帝约莫很难下定决心当真给这帮宗室子弟安排顶好的婚事。   “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可愿去?”   陆听溪脱口道不愿。陆老太爷问为何, 她道;“去了便有风险,孙女不想中选。如若嫁与宗室子弟,就要随之远赴封地, 寻常与娘家人也难相见。”   陆老太爷盯她片刻,慢慢道:“那成。我届时将你四姐报上。”   陆听溪觉着有些怪异, 这等事,祖父怎会来与她一个小辈商议?   陆老太爷打住话茬, 未就此事再多言, 留她吃了些点心, 又问了她在扬州的见闻与陆文瑞那头的境况, 让她自去。   谢思言甫一回鹭起居, 就叫来了杨顺, 问起了先前他给陆听溪写的那封回信的去向。   “小的确实将信送出去了,还嘱咐下头的人审慎些,却是不知为何最后信没到陆姑娘手里。”   杨顺见世子面色愈冷,小心翼翼道:“莫非是沈惟钦半道……”   “不是他,他不会干这种于他而言获益甚微又颇费气力的事。”况且,他如今的精力都放在固位上,暂且没有余暇去理旁事。   杨顺哑然,那他就当真猜不着了。只这差事确乎是办砸在他手里,不免心下惴惴,躬身请罪。   谢思言心中郁乱,暂挥退了杨顺。   他静坐缄默。   如若不是陆听溪今日提起此事,他还不知他那封回信根本没到她手里。因着那回信里并没说什么着紧之事,他当时只以为小姑娘看了信就丢在一旁,所以去了信后,没收到小姑娘的回音他也不甚在意。   但如今看来,却是这中间出了变故。   杨顺平素办事牢靠,能从杨顺手底下的人手里截走信,并且还能不惊动他——能做到上项两点的人,少之又少。   也就只有那几种可能了。   他只希望不是他想的那种可能。   不多时,杨顺又硬着头皮进来,将皇帝欲为几个宗室子择妻之事禀了谢思言,僵立着等他示下。   谢思言只抬了下眼皮:“怎还杵着?还有旁的事?”   杨顺惊异:“您……”您不担心陆姑娘那头?   谢思言知道杨顺在想甚。   他还真不担心。   陆听芊得知祖父的决定时,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知嫁入宗室的弊端,但那要看是嫁谁了。若对方是她心仪之人,那她甘之如饴。然她也知此去是人家选她而非她选人家,不是她想嫁哪个就嫁哪个的。   陆听芝见妹妹神思恍惚的,扯了她一把:“还在想那件事?不必忧心,祖父说了,你八成是选不上。”   她这话被恰巧进来的孟氏听见,被狠瞪了一眼。   “净咒你妹妹,什么叫八成选不上,你就不能说点好的?你妹妹若中选,咱们岂不是都跟着沾光?”   孟氏并不认为嫁入宗室是坏事。什么离娘家远难见面,嫁出去的姑娘本就不能常回娘家。况且只要自家过得好、能给娘家带来荣光与利益,那就是好亲事,想其他有的没的作甚。   她这简直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若此番她这小女儿能中选,那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孟氏与两个女儿闲话间,说起了去谢家贺寿之事。   “再不几日,就要去给魏国公上寿,你们届时都给我紧着皮,可别冲撞了贵人。”   陆听芝与陆听芊对望一眼。她们都知母亲话里的意思是让她们莫得罪魏国公世子,那可不是个好惹的。   魏国公做寿这日,陆听溪到了谢家,与一众女眷往后头园子里去时,瞥见了一个坐着轮椅的锦衣公子的身影从花叶间一闪而逝。   她一顿,随即想起了这位是谁。   谢家旁支的子弟,谢思丰。   谢思丰是谢思言堂叔的儿子,算来是谢思言的堂弟。这位当年从马上摔下,自此双腿就废了。众人揣测这是谢思言设计的,还有人说谢思言过于毒辣,对自家兄弟竟凉薄至此。又说崇山侯家那个子弟也是折在谢思言手里的,因此对谢思言更是非议颇多,不过只敢在私底下说说而已。   谢思丰的意外大约确实是谢思言设计的,她是当年寥寥几个知情人之一,大致能猜出一二。至于崇山侯家的那个子弟,她不甚确定,也没有向谢思言求证过。   她当年或许还觉得谢思言报复过甚,但年岁渐大后,她倒也能理解几分。   谢思言十岁之前虽也待人冷淡疏离,但并不是眼下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是天之骄子,秉性骄傲,有时被人冒犯了、冲撞了,也懒得与对方一般见识,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他觉得跟他们这帮人计较,跌份。   但十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与心性。   当时谢宗临在官场上接连遇上几桩麻烦,众人见过了半年,谢宗临的境况仍无转好的迹象,就慢慢开始转了风向,转去巴结谢家二房。   年纪越小越敏感,谢思言即刻就发觉了周围众人对他的冷遇。连下人都私下议论说大房怕是要倒了,谢思言的世子之位怕也保不住了云云,被谢思言发现,将那几个嚼舌头的下人全绑了发卖了。   谢思丰等人便是在此时落井下石。先是使人划破了谢思言新裁的衣裳,后又往他的茶罐里撒沙土,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做了不少。谢思言也只是当场发作一下,并未闹大。   直到那日,这帮子弟纠集在一处,合力将落单的谢思言推下了水,又将三房一个被喂了迷药的小妾在水里过了一下,扔在岸边,随即着人去将谢家几位尊长叫来,预备说谢思言猥-亵小妾,落后想杀人灭口,却在争持推搡中一道落水。   她当时正好蹲身在林木之后,瞧见了全程。她人小,没人发现她。   谢宗临最先赶到,控制了局面,阻住旁人赶来。她以为谢宗临是个明事理的,但没想到谢宗临问了来由,当即命人拿鞭子来,竟是要抽谢思言。   她吃惊不小。谢思言才从水里被捞上来,面白如纸,嘴唇发紫,哪里受得住这个,何况他本身是被构陷的。   谢思言当时再三跟父亲申辩,谢宗临听了半日,面色却是愈来愈沉:“你说你是冤枉的,谁瞧见了?”   “父亲,这样拙劣的手段,还需要什么证人?”谢思言气极反笑。   谢宗临冷笑:“凡事都要讲究个凭证,你见哪个堂官审案是空口拍板的?”   那帮子弟趁势在旁起哄:“国公爷说的很是,若都似世子这般,犯了事儿就梗着脖子说一句冤枉就能揭过,那置公理王法于何处?”   谢思丰与那个崇山侯家的子弟还嚷道:“世子若实在觉得冤枉,不如问问过往的风和林中的花儿,看它们会不会答话。世子向来无往不利,何妨一试,万一它们都能证明世子的清白呢?世子可要抓紧了,再晚些,回头透出风声,京中上下怕都要认为世子是个侮辱叔父妾室的淫棍了!”言罢,哄然大笑。   谢宗临见儿子仍道冤枉,举起鞭子:“还是那句话,你说你没做,谁能证明?若是没有,今日你就给我好生受着!”   “我能证明!”   谢宗临的鞭子落下之前,她飞窜出去,挡在谢思言面前,这样喊道。可惜她当时年纪太小,奶声奶气的,她捏着小拳头使尽全力吼的一嗓子,听着也没甚威慑力,奶猫似的。她有些沮丧。   但她仍旧竭力撑着架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狠一点,严肃一点。   谢宗临似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儿会突然冲出来作证,执鞭盯了她片刻。那眼神是她看不懂的阴晦幽暗。   她对旁侧那帮子弟满含警告的阴森眼神视若无睹,仔仔细细将方才她所看到的一一陈说,请求谢宗临放过谢思言。但不知为甚,谢宗临仍是执意要罚谢思言。   她以为是她口齿不清讲得不清楚,正想再说一回,却听身后的少年突然开口:“莫与他多言,你让开,仔细他的鞭子伤着你。”   她回过头,对上谢思言一双黑黝黝的眼眸。   少年清瘦,又通身湿透,面色苍白,瞧着虚弱,一双眼眸却亮得慑人。   她不能理解谢宗临的作为,怕谢思言会死在他的鞭子下,仍倔强地张臂挡在谢思言面前,如同黄鹞吃鸡里面的母鸡护鸡崽,虽然她长得才像鸡崽。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是别家的女孩儿,谢宗临不会抽她,那么只要她挡在谢思言面前,就能保护他。   身后的少年却将她拉开,并低声说:“回家去吧,往后莫要到处乱跑。”   她此前跟谢思言打过几次照面,确觉此人冷漠疏淡,然而他眼下的语气,却温煦如三月和风。   她最终还是没能帮到他,谢宗临只道她一个小女孩莫掺和这些,随即将谢思言狠抽了一通,又发落他去跪祠堂。不过谢宗临不知用什么法子将此事压了下去,除却他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之外,无人知晓内中详情。   她后头溜去祠堂看望谢思言时,曾听他呓语似地道:“有一就有二,我的不欲计较,其实是在纵容旁人骑到我头上来。先前不显,如今长房不顺,那帮人就露出嘴脸来了。所谓手足,可能是在你落魄时踩你最狠的人。”   故此,她也揣度着谢思丰的意外是谢思言所为。世家子弟其实四五岁就已知事了,谢思丰等人与谢思言年纪相仿,必是知晓自己这般作为会给谢思言带来怎样的恶果的,用心歹毒,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女眷这边散席时,男宾那边却还在闹哄哄推杯换盏。谢思言酬酢得差不多了,转去寻谢宗临。   谢宗临正在卧房更衣,闻听儿子来找,收拾妥帖出来,问他这会儿寻来做甚。   谢思言要求屏退左右。谢宗临迟疑下,遣退了闲杂人等:“如今你总可以说了。”   “儿子思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应当问问父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谢宗临撩起眼皮搭了儿子一眼:“长话短说, 为父还要去宴客。”   谢思言缄默一瞬, 道:“父亲近来可是查了我的事?”   “你镇日在我眼皮子底下, 你的事, 我还需要查?”   “所以父亲如今知道儿子都在做甚?”   “我知道你在做甚有错?这也值当特特跑来问我?”   谢思言审视着父亲。   他强势的性子源自他父亲, 但父子俩禀性太像有时并非好事,一山不容二虎。   谢宗临见儿子不作声,又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何定要罚你?”他指的是谢思言十岁那年的那件事。   “知道。儿子后来不是也确实一直依着父亲希望的路子走么?”   “记得教训便好, 也不枉我当年下狠手整治你一通——你先前确是依着我指的路走, 希望你往后也能依着我引的路继续走下去。”   “你这些年也当看到我的不易。当年外人以为我渡不过险关,我就咬牙硬撑着, 我要让他们都看看,长房到底会不会倒, 谢家的爵位究竟会不会旁落!世人从来如此, 捧高踩低,趋炎附势。”   “不过也不当紧,当年那等事,回头若是再历一次, 他们就会学乖了,他们就该知道但凡有我在, 长房就永远无虞。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长长记性, 往后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要牢记, 踩你的人, 你就要狠狠踩回去!不仅要踩, 还要治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你觉得与他们计较掉价,他们可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想在官场混出个人样来,就须时刻警惕,时刻提防被人算计了去!”   “官场从来残酷,宦海沉浮几十年,大小风浪经的见的多了去了。你给我记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谢宗临又将话头拽了回来,抬眼看向儿子,“也没有忘不掉的事。”眼神幽暗不明。   谢宗临等了须臾,见儿子不接话,一哂,挥手示意他下去。   谢思言敛眸静立少顷,回身往外去时,又听谢宗临在背后道:“平日里多想想你真正该干的正经事,旁的事,少操心。”   谢思言一径出来。   父子两个都没有把话点破,但两厢都已明了了对方的意思。他父亲回头若想在他的婚事上跟他死磕,他奉陪到底。   谢宗临瞥眼重新阖上的房门。   他始终如一地迫着儿子凡事争第一,并非他对此有甚执着。事实上,比起结果,他更看重过程。他先前虽然嘴上说除非得个状元,否则不要来报与他知道,但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只要是一甲里头的,是状元是榜眼是探花其实都不打紧,纵然儿子考个二甲回来,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所以这回放榜之后,他也没多大的反应。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责备儿子,反而宽慰勉励了几句。他瞧得出,儿子对此有些意外。   他自是望子成龙的,但比起学识能力的培养,他更看重心智性情的雕琢。   所谓“家有严君,斯多贤子。肯构肯堂,流誉奕世,”他精心栽培的儿子,将来是要子承父业、担继宗祧的,他不能允许中间出什么岔子,也不能允许儿子本末倒置,在儿女情长上过多纠缠沉溺。   谢思言别了谢宗临,回前院的路上,迎面碰见了被人推着的谢思丰。   细算起来,谢思丰也不过比谢思言小几个月,如今未及弱冠的年纪,竟已显出几分而立之年的沧桑。   谢思丰一瞧见谢思言,就禁不住抖了一抖,忙示意身侧小厮扶他起来,挣扎着起身给谢思言行了礼。   谢思言只是漠然看着,既无还礼之举,也无搀扶之意。   他没开言说免礼,也没恩准他坐下,谢思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被人搀着,咬牙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头上满是虚汗。事实上,自打他出事之后,就很少来谢家了。如若今日不是要给魏国公上寿,不来不成体统,他连面都不愿露。   他实是害怕撞见谢思言这个恶煞,却没成想怕什么来什么。   谢思言眸若寒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堂弟这些年一向可好?”   谢思丰忙强笑道:“托您的福,都好,都好。”   “当是如此。毕竟堂弟连过往的风和林中的花儿说的话都能懂,这样的玲珑心思,寻常人是万万赶不上的。”   谢思丰大气都不敢出。他自然知道谢思言这番讥讽之词的典故出在哪里。   谢思言面上无甚表情,一双眼眸却冷如寒川:“堂弟当年不是跟崇山侯家那个子弟十分要好么?这许多年过去,可曾去祭奠他?”   当年那件事,让他看清了许多世情人心,也激出了他心底蛰伏多年的阴毒一面。当年那个崇山侯家的子弟事后心怀怨恨,背地里说陆听溪多管闲事,竟要牵头纠集地痞流氓报复她。   该死,实在该死。   他本就是要报复的,索性弄死了他。那子弟根本不是堕马死的,他只是让人做成了堕马而死的假象而已,那子弟死时,脑浆迸溅一地,鲜血洇透了草土,他却仍觉不能解恨。谢思丰该庆幸他没掺和后头筹谋的报复陆听溪之事,否则他废的就不是一双腿了。   谢思丰既只是得罪了他,没有戕害陆听溪的心,那就可以慢慢折磨,让他受尽苦楚,让他不得解脱。谢思丰不是想往他身上泼脏水毁了他的前程么?他就废了他的腿,让他日夜煎熬,受尽白眼,永无出头之日。   谢思丰忙摇头道不曾,又表态:“那厮歹毒得很,也是该死,我怎会去拜祭他。”   当年魏国公度过危机之后,崇山侯家就在三年之间迅速没落了,快如星陨。虽说崇山侯府本就是外戚起家,根基不深,但这败落得也太快了,短短三年,族中仅有的几个在朝为官的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风流云散。   若说此事和谢思言父子没关系,打死他都不信。   自此之后,谢思言的强横之名就越发大噪。   谢思言转去前院时,正碰上他的同科,新科状元,昌国公家的三公子赵景同。   赵景同而今瞧见谢思言总是小心谨慎。他中了状元固然高兴,但他也自知自己力压谢思言是不够分量的,这回的一甲状元拿得委实烫手。他原以为世子爷会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后头发现似是他想多了,世子爷待他与待他人无异。   赵景同小心询问谢思言待会儿是否有工夫赏光莅临,与他们诗社的人一道去茶楼小聚,谢思言思忖一下,竟是点头应下。   赵景同受宠若惊,却听谢思言继续道:“不过我还有事,约莫会晚些过去。”   陆听溪此番来谢家,并未见到谢思言的人,不过从他那日的言行举动来看,他确实不甚在意屈居第二之事,这般她倒也放心了。   宴阑后,她随众人往前面去时,有个丫鬟从后头追上,对她道:“陆姑娘,您方才落座的席位旁有几样物件,请您跟奴婢回去看看是不是您落的。”   陆听溪道:“我走的时候都清点过的,没落什么东西,你去问问别个,看是不是别家女眷遗落的。”言罢扭头就走。   那丫鬟面上笑容略僵,这陆家姑娘真是一根筋。她忙紧走几步赶上:“陆姑娘还是随奴婢瞧瞧稳妥,万一当真是姑娘的,回头姑娘回府了再发觉,岂非不美。”   陆听溪应酬半日,实在也是乏了,如今只想倒头大睡,掩口打个哈欠,一面随人潮往外走一面摆手,头也不回:“我统共就没带几样东西,已查点得一清二楚了,哪里还会落什么东西。”   那丫鬟暗暗咬牙,少爷交代的差事算是办不成了,她要不把陆姑娘敲晕带过去算了。   正此时,陆听溪突然回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有东西落下了。”   丫鬟舒口气,这姑奶奶总算回过味儿来了,忙引着人原路折返。她将要把人领到少爷交代的抱厦去,陆听溪却在路过方才宴饮的园子时,转身入内,还回头招呼她:“你走过了——我进去看看,你稍等。”   丫鬟傻眼,眼睁睁看她回身进去,又很快出来。   “我才想起来,我确实有两碟窝丝糖和粽子糖没吃完,我已经装好了,下回注意。”拍了拍用油纸好的两包糖。谢家摆宴,从肴馔果蔬到糕点饮品,都是顶好的,宾客们吃剩下的,多半是能扔则扔,跟她同席的几个女眷好像都没怎么剩东西,独她剩了东西,这样确实不太好,何况这两种糖还挺金贵的,宫中后妃吃的也是这类糖。   丫鬟沉默一下,一把拉住陆听溪,唯恐她再跑了:“您跟奴婢来一下。”   陆听溪在抱厦里见到谢思言时,他目光在她鼓囊囊的茄袋上绕了绕。他已听了丫鬟的奏禀,知里头装的是两包糖,掀了掀唇:“听溪妹妹真是不虚此行。”   陆听溪的视线不住在门口乱扫,担心有人过来,问他叫她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谢思言本想上去拉她的手,但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略一踟蹰,收回了手:“确实有事。你帮我个忙——帮我临一幅图,要尽量形肖,最好临得一般无二。不过有个地方需要改一改。”   “可是临摹实际上很难临得一模一样,纵然是原作者来临,也不可能别无二致,我至多只能临个八-九分相似,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你尽量往相似上临便是。我晚些时候会着人将图交于你,也会告诉你改动哪里,纸笔也会为你备好,你尽力赶赶工,三日后给我。”   陆听溪问他要她临摹的是什么画。若是长卷金碧山水之类的,她不吃不喝不睡忙活三日怕也赶不出来。   “不是太费事的图,就是辛苦你将这三日的工夫腾出来为我临画。”   陆听溪爽恺应下,摆手道不碍事。能帮上他,她心里高兴,有一种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感觉。她顺口问起他这下半年的规划。   依照定例,放榜之后,一甲榜眼和探花均授翰林编修,虽只秩正七品,但已不知比旁人的开端高了几个等次。他应该已被授职,之后就是观政熬资历,成为东宫辅臣或者外放地方,步步晋升。   她看他神色不太对劲,问可是出了何事,谢思言顿了顿,声音一低:“其实我让你临的是我们先前在坑底发现的那张舆图。我打算抽个工夫,去查探一下舆图上标注的地方。不过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让你仿一张假的舆图,以备不时之需。我总觉这图不寻常。原本我是要自己仿的,但我这两日事忙,抽不出工夫来。这件事只能交于信靠之人来做,你最合适。”   陆听溪觉着这话颇为顺耳,被人信任,尤其是被谢少爷这等人信任,这种感觉甚好。她笑眼弯弯道好。   “今日父亲做寿,皇帝还特特宣召父亲与我入宫,很是颁赐了些东西,还说了许多体恤辛劳的存候之语。后头皇帝让我父亲先出宫,独留了我,与我说他想让我直接进吏部,但他有一件难办的事——先前东厂和锦衣卫查探到宁王手里似乎捏着先帝遗诏,但厂卫那边至今也没查到头绪,他想让我代为查究。”   陆听溪蹙眉:“这怎么查?”   “皇帝此前不是下诏为宗室子弟择妻?这一月间,旨意中被点名的藩王就会陆续携子孙抵京。宁王自来与楚王走得近,而皇帝应是知晓我与楚王有些过从,这便将这差事交于我办。”   其实还有一条他没说出来,皇帝还想以此事试探他的态度。皇帝在殿试中钦点了赵景同为状元,让他位列第二,如今交付这么个差事,就是想看看丢失殿魁之后,他是否还能沉得住气,对皇帝又是什么态度。   谢思言冷笑。   他怎么可能让皇帝瞧出他的心思。不过诚如齐正斌所言,赵景同的性命安危确实是个问题,所以他当时跟皇帝说,他听闻京中有些与谢家不对付的世家想对赵景同不利,以此嫁祸给他。皇帝当时冷着脸说但凡哪个敢这般,他必不会放过,还说会着厂卫那边暗中保护赵景同,让他放心。   他当时问,若是赵景同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又要如何,皇帝似没想到他会这样追问到底,思忖片刻,说他会处置好此事,让他不必担忧。   他说什么有人要以赵景同嫁祸他,并非异想天开,但这个想搅混水的却不是什么京中世家,京中哪个世家也没这个胆子,回头这事若抖出来,开罪的是魏国公府与昌国公府两大宗族,这不是好玩的。   他说的是谁,皇帝最清楚。皇帝给他施压,他自然也要给皇帝施压。   陆听溪暗暗心惊,原来皇帝让诸王抵京是有这许多用意的:“但是不论是宁王还是楚王,都不是好对付的。你若是办不成这差事,会如何?”   她说着话,自己也是一顿。皇帝前头的话放着,这意思大抵是在暗示,办好了差事就可以直接进吏部,办不好大约就会失去这个好机会。她画画也是在帮他分忧,思及此,她瞬时觉着自己的使命紧要起来。   第一个梦里就预示了各路藩王虎视眈眈,宁、楚两系藩王对皇帝并不多那么忠心,如今沈惟钦又没死,楚王一系又多了个助力,且是麻烦。这世上能压人者唯权势耳,谢思言必须尽快揽权,否则将来一旦乱起来,他很难掌控局势。在短期内壮大己势,于他而言十分必要。   她将自己的担心与谢少爷说了,又惹得少爷一番调戏:“听溪妹妹竟为我思虑至此?”   陆听溪回身便走,却被谢少爷拉住:“下回来见我,别带那只兔崽子,不然我立等把它拔毛扒皮,宰了炖汤。”他真不想承认他居然吃一只兔子的醋。但思及他还没被小姑娘抱过,他确实满心不悦。   陆听溪想到谢少爷将来的造化,觉得自己还是顺着他心意的好,乖巧点头,将出去时,想起那张藏宝图,又折回一步:“你若当真循着那张图寻见金山银山,记得分我个零头……总之,苟富贵,勿相忘。”肃着小脸,拍拍他。   ……   陆听溪走后,谢思言命杨顺将舆图和他备好的特制纸笔给陆听溪送去。陆听溪所言利害他自是知晓,若他这回办不好差事,就会失去直接入吏部的机会,这般无疑会拖慢他的晋升速度。   有捷径自是要走的。但是遗诏这等事,又岂是好查的。   陆听溪拿到东西后,就即刻开始动笔。她对此事甚为上心,不到三日就临摹好了。她看着谢思言拿来的原图,觉着那终点标着的地方,大约当真埋藏着什么富可敌国的金银,话本传奇词话里都是这样写的,这种故事,她三姐跟她讲过许多。   她才想到陆听芝,陆听芝就领着陆听芊来了。她将图纸等物藏好,才见了两人。   陆听芝说陆听芊有事找她,笑嘻嘻将人推给她,转身跑了。   陆听溪与陆听芊在次间内落座后,就听她道:“我明日就要入宫待选了,知道妹妹会打扮,想让妹妹帮我看看我明日的衣饰,看还有何不妥。”说话间,命丫鬟端来了衣裳头面。   陆听溪看了一回,道没甚不妥。四姐穿什么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中选。   人各有志,她自己不想嫁宗室,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加诸旁人,但宗室将来还不知是何局面,她不能让陆家的人卷进去。   既然征召躲不过去,那只能保证四姐落选。   她该去找找丽嫔了。   陆听芊笑着道谢,起身作辞。   出了物华院,她对自己的丫鬟含桃道:“你有没有觉着,五妹妹今日的态度不甚热络?”   含桃道:“五姑娘许是瞧见姑娘明日就要进宫待选,忽然后悔将这机会给了姑娘,态度自是有些不同。”   陆听芊嘴角微抿。   她在一众姑娘中一直不出挑,她娘每回训她,都拿陆听溪跟她比,说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又兼她性子安静,外头有些人根本不知陆家四姑娘是哪个。   含桃又道:“姑娘莫放在心上。姑娘家总是更看重婚事,五姑娘此番错失机会心中有所波动也是常事。到底是一家姐妹,姑娘的荣光便也是阖府的荣光,等姑娘中选,五姑娘大抵还是会为姑娘高兴的。”   陆听芊轻轻吁气。   是啊,她的荣光也是阖府的荣光。等她有了好前程,不仅外头那帮人,陆家众人也会对她另眼相看。她再也不用被她娘拿去跟陆听溪比了。   正如谢思言所言,不过一月之间,被点名的诸王与诸王世子、世孙陆续抵京。   陆听溪也凭着丽嫔先前给的牌子进了一趟宫。丽嫔听了她的来意,忖度许久,道:“你此前帮我出了口恶气,又揭露了陈家的嘴脸,我合该帮你的。”随后,丽嫔与她为着此事计议许久。   诸王到齐时,宫中这边也临近终选了。经过层层遴选,最终有一百少女脱颖而出。陆听芊也在其中。   终选这日,诸王得了皇帝旨意,一道入宫。   陆听溪在自家园子里写生时,忽有内侍来传口谕,说让她入宫一趟。陆听溪打探个中情由,内侍笑道:“咱家也不甚清楚,不过奴婢瞧着上头交代差事的公公那架势,大约不是什么坏事,陆姑娘尽可放心。”   陆老太爷跟陆文瑞都不在府上,叶氏着人封了大红封给传口谕的内侍,打探少顷,见内侍确不知情,转头对陆听溪道:“娘随你一道去,就在宫门口等你——不过想来也没甚好担忧的,你且放心去。”诚如内侍所言,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宫中还有丽嫔支应着,应不会出什么岔子。   陆听溪点头应声,收拾一番,跟母亲一道,随内侍往皇宫去。   鹭起居内,谢思言正拾掇出京的行装。诸王抵京,他离京反而不显眼,正适合暗里行动,他打算去探探那舆图上标记的地方。   但他打点到一半,就听说了陆听溪被传召入宫的消息——谢家在内廷也有人脉,因此消息传得格外快。   谢思言面色沉凝,眉头攒起。   虽然他不认为沈惟钦会在这个时候出手,但总还是谨慎为上,这会儿让他离京,他也放心不下。还是进宫看着稳妥。   杨顺见世子扔了行囊就进了碧纱橱,一时不解。   莫非世子也要入宫去?可世子总不能大剌剌闯宫。眼下这时节,皇帝几乎没有可能召见大臣,除非世子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或者能寻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充足理由。   杨顺还在揣度着,谢思言已从里间阔步而出。   他抬头瞧了一眼,蓦地瞪大眼睛,险些惊掉下巴。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在内侍的导引下, 陆听溪入宫后一路北行, 到了位于皇宫北面的百果园。   皇宫北边有山名曰万岁, 因地处皇宫中轴, 正中北玄武的星宿之说,在风水上又称“镇山”。百果园是万岁山麓的一片苑囿,内中遍植果蔬, 豢养鹤鹿, 素日常作观花宴饮之处。   她被请到了百果园内的一处莲池旁。丽嫔与几个年纪稍长的后妃都在,两厢见礼之后,丽嫔笑道:“总算是来了,你随我过来一趟。”言罢,在前头带路。   到得一处偏殿, 丽嫔挥退左右, 回头道:“此番是皇上让你入宫来的,起因是皇上让众位淑女当场挥毫, 或书或画, 拣着擅长的。为求公正, 将书画收上来后,便如科考阅卷一样,将名字都糊住了。本是要让宫中画师来评骘的, 但那慎嫔梁氏却在一旁笑言, 说什么都是女子的书画, 却让几个大男人来评骘, 怕是有些方枘圆凿, 不相适宜了。”   “皇上还真就听了进去,问京中可有哪家女眷精擅书画的,慎嫔就接话,提起了你,”丽嫔顿了顿,“还有常家的姑娘常梦泽。常梦泽刚才进的宫,如今已往那边去了。我特地寻了个由头出来,就是来与你说,皇上今日兴致颇好,你莫慌,评完画后,我尽量周旋着让你出宫。再就是,你姐姐写的是文衡山的法帖《停云馆帖》,极是好认。”   丽嫔看得出陆听溪并不愿进宫,亦且皇宫毕竟是是非之地,她也觉早些出宫稳妥。至于陆听芊的书翰,她相信陆听溪一看便知。   陆听溪闻言倒有些意外。文衡山才高名盛,那《停云馆帖》是前些年才出的汇刻丛帖,颇得文人推崇,但她四姐向来不喜书画,总认为习练这些是无用功,女红才是女子素日该做的正经活计,怎练起《停云馆帖》了?她离京的那大半年,她这个四姐好像确实有些变化。   丽嫔交代罢陆听溪,往殿外走时,又低声提起了梁氏:“慎嫔那个小贱人,镇日与我作对,我欲往东,她就往西,见我多被召幸了几次,就话里话外刺我。这回在皇上跟前进言,也不过是跟我抢着露脸罢了。”   “那小贱人熬了许多年才跻身九嫔,我却是入宫不几年就得了这个位分,她不过是瞧见我得宠,心下不甘罢了。那小贱人生得不及我,娘家又烂泥扶不上墙,我倒要看看,她能蹦跶到几时!”   陆听溪见丽嫔絮絮地说着慎嫔这阵子与她的那些鸡毛蒜皮的龃龉。有些哭笑不得。   丽嫔不似争风吃醋,倒似是纯粹与妃嫔争强斗气。她先前去找丽嫔时,就曾听她语重心长地教诲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的鬼话不能信,男人的脑子都长在下半身。   前两条她听懂了,最后那条没懂。丽嫔当时也瞧出来了,叹说她不懂也是常事,又拍着她的手背,让她谨记前两条就成了。丽嫔口中的慎嫔虽与丽嫔位分一致,但并不如丽嫔得宠,事实上这些年来,后宫里始终未添什么新人,一直是丽嫔独大。皇帝有意晋丽嫔妃位,只是丽嫔而今尚无子嗣,寻不着由头罢了。   陆听溪瞧得出丽嫔凡事都看得通透,只是对于男人的看法多少有些以偏概全的意思。至少她觉着她父兄就不是那等人。   万岁山由五峰集簇而成,中峰后头正北矗立一大殿,名唤寿皇,待选淑女皆聚于此殿前的大片空地上。诸王、诸王世子、诸王世孙则落座于对面的万春亭,相隔不远,正能瞧见寿皇殿这边的情形。   陆听溪到达寿皇殿时,常梦泽已评骘毕。将书画重新归置好,女官请她坐到长条案后头,跟着将糊好名的书画捧来,嘱她在两刻之内评完。   书画统共一百幅,两刻的工夫其实有些赶。不过陆听溪于书画上头甚为精熟,且她知皇帝此举不过助兴而已,何人得中何人落选,皇帝心里早已有数,绝非一幅书画就能作准的,因此也没甚压力,那一摞书画,她也不过随便翻翻。   旁人不打紧,只要四姐落选便成。   陆听溪翻着翻着,果然瞧见了陆听芊的书翰。陆听芊大约是打从近半年才开始习练书法,功底不扎实,笔力不足,字迹飘忽。文衡山书法温纯精绝,陆听芊只是字形上隐带文衡山的影子,神骨韵致却是未得半分。不过从起笔到收笔的审慎能瞧出,她写得十分认真。甚至因为过于认真,而显得呆板拘谨。   陆听溪也只在陆听芊的书翰上停留的时间多一些,旁的都是一扫而过。两刻钟后,她将评骘完毕的书画规整好,递与女官。   咸宁帝将内侍递呈上来的众人的书画大略翻了一翻,又看了陆听溪与常梦泽的评骘,抽出了几幅,赞了几句,旋道:“众淑女都是腹有诗书的,陆、常两家女孩儿也评得十分中肯——朕瞧着这些就很不错。”   他说话间,仔细挑了一摞书画递给一旁的内侍:“将这些书画覆上作者名姓,拿到万春亭那边。”   内侍会意,领旨而去。   下头立着的陆听芊紧攥袖缘。   也不知内侍拿去的那一堆书画里头有没有她的。希望五妹妹能瞧出哪张是她写的,将她的书翰评为上等。   她又不由用余光去瞥万春亭那边的光景。可惜限于角度,她也只能瞧见亭顶的飞檐与下头冷面的卫军。她怕招来瞩目,不敢让自己的举动太过显眼,又赶忙收回视线。   丽嫔不动声色瞟了眼不远处端坐的陆听溪,回头对咸宁帝笑说今日也都累了半日,不如早些定下人选,也好开始宴饮,又蓦然记起什么似地随口道:“入宫评骘的两位姑娘也是辛苦了,陛下不如颁些赏赐于她们,让她们归家去。”   咸宁帝尚未开言,一旁的慎嫔抢过话头:“丽嫔妹妹既说陆、常两位姑娘辛苦,那仅是颁赏怎成,不如待陛下定了人选,也一道给这两位赐宴。”   丽嫔面色微沉。慎嫔果真处处与她作对,这怕是瞧出她想让陆听溪二人出宫,这才故意反着提议。   慎嫔心下暗笑。丽嫔还真是个小心眼,如今怕不是瞧着下头那陆。常两家的姑娘生得貌美,担心入了皇帝的眼,这才急急想让二人出宫。这点小心思,打量她瞧不出呢。   咸宁帝自来对后宫之争甚少理会,兼且眼下心思并不在二人争持之事上,故而迟迟未出声。   他望向对面的万春亭,眉头微皱。   他这几日一直在为给楚王和宁王两边指配哪家女眷伤脑筋。他先前在丽嫔宫里歇宿时,提及此事,丽嫔提议给指个中等人家的女儿便是。   他也是这般作想。门第太低的拿不出手,太高的他又不敢冒险。宗室羸弱,他想壮大宗室,否则将来京中若有异动,诸王连勤王之力都没有。但他又担心宗室势强之后,一旦有了异心,难以驾驭,本朝先前不是没有藩王之乱的。   楚王那边倒是早有奏请,希望将陶家女赐婚于世孙沈惟钦,他觉着未尝不可。那么宁王那边也给指个差不多的便是。   咸宁帝这般想着,命人将万春亭那边的诸位王孙叫来,扬声道;“今番在此的淑女皆是京中德才兼具的千金闺秀,本就是挑无可挑,朕适才择出的几张书画更是精之又精,端看人也看不出甚,所谓字如其人,画亦如此,一人精气神如何,全呈在这纸上了。”   “诸位不如从朕适才命人递去的书画里各选一幅,选着谁便是谁,朕即刻赐婚。”   慎嫔笑道:“陛下圣明,以才择婚,也是一段佳话。”   丽嫔瞥了眼内侍手里那一摞书画,知内中并无陆听芊的,也凑趣几句,心中冷笑,她方才可是瞧得真真儿的,皇帝根本就是依着名姓拣选的书画,如今却能冠冕堂皇说出这番话来。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皇帝说得轻巧,但这样择婚,未免有些荒唐了。   陆听溪暗瞟皇帝一眼。她还以为皇帝会一一指婚,不过不论如何,她知道那一堆书画里面没有四姐的,这便能安心了。   她这还是头一回见证这么多对速成的伉俪鸳侣,也是稀罕得紧。   几个王孙面面相觑,随即应声,依着辈分序齿,自长至幼次第站好,开始翻看择选。名姓都是覆着的,这般实则与撞天婚无异。   沈惟钦今次也在赴京的王孙之列。轮到他时,书画已只剩下二十多张。他从头至尾翻看了一回,低垂的眼眸蔓上一层浓霾。   楚王见自己孙儿立着不动,几乎将手中酒爵捏碎。   皇帝已经允了楚王府与陶家的婚事,而今陶家女也在待选淑女里面,皇帝方才着内侍来送书画与他们看时,提示了陶家女画的是哪张,又暗示旁的王孙莫选那张。宗室里的都是人精,皇帝这样吩咐,自是很快就明白这是内定好了,自是要给阿钦留着的。如今阿钦只要挑中那张画,这婚事就算成了。   且不论旁的,单自一个祖父的立场而言,他也是急盼着孙儿成婚的。楚王府子息凋零,他还等着抱曾孙呢。   可他这孙儿怎么好似卡住了一样,立了半晌,纹丝不动。   陆听溪坐的位置正能将两边情形收入眼底。她瞧着楚王不住站起又坐下,完全坐不住,活像是屁股底下着了火。她觉着他下一刻就会跳下亭来,脱了鞋把沈惟钦往死里揍。虽然她也不知楚王这是在急什么。   立在队列里的陶依秋和陆听芊俱满怀忐忑地盯着沈惟钦。陶依秋隐约知道皇帝已将她内定好的事,如今见沈惟钦举棋不定,既委屈又心焦。   沈惟钦捏着纸张的手青筋暴突。   于他而言,顺势娶了陶依秋才是最有利的,但他还是狠不下心去。   他停顿得太久,以至于咸宁帝都发觉了他的异常。   咸宁帝皱眉,问他可是身子不适。   沈惟钦忽地松开了手,上前几步:“伯祖父明鉴,惟钦想换个法子择婚。”   咸宁帝问他想如何,他道:“不如由惟钦出个对子,对出者即由伯祖父赐婚于惟钦,不知伯祖父意下如何?”   咸宁帝见沈惟钦这般态度,以为是楚王那边另有主意,心下不快,但面上却不好说甚,只道:“你且一试。”   沈惟钦朝皇帝一礼,转向众位待选淑女:“密云不雨,通州无水不通舟。请试对下联。”   众女无措,暗暗互觑。   这上联里面囊括了京畿两个地名,下联里面自然也要如此,并且通州与通舟谐音,那么下联也要有这样一对谐音词才成。另外还要注意平仄与对仗,这对子确实不好对。   陆听溪却是听过这对子。   这对子是沈安当年曾跟她提过的,因为是不多见的地名对子,又对得格外精妙,她便记下了。她当年还以为是他自己出的,原来是从别处看到的。不过她即刻又想到了一件事,她之前曾在闲谈时与陆听芊提过这个对子,不知道陆听芊是否还记得下联……   她才思及此,就听陆听芊带着些轻颤的声音传来:“钜野皆田,即墨有秋皆即麦。”   陆听溪懵了,她四姐记性真好。她跟丽嫔先前什么都合计好了,却没算到这么一出,真是防不胜防。   沈惟钦的眼中浮起一抹阴厉之色,须臾又消弭不见。   楚王终于坐不住了,几乎是跳下亭来,跟咸宁帝陈情,说这不过是孙儿一时胡闹,让咸宁帝切莫当真。   咸宁帝放下脸来,盯了楚王祖孙片刻,忽而召来司礼监秉笔,命当场拟旨:“光禄寺少卿陶康之女陶氏,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兹特授金册,立为楚王世孙妃。”他所言陶康之女便是陶依秋。   众人哗然,不知皇帝这是何意,纷纷看向沈惟钦。   楚王正要谢恩,却听咸宁帝继续道:“国子监司业陆文兴之女陆氏,天赋令质,静定恭端……兹特立为楚王世孙次妃,钦此。”   陆听溪惊得几乎弹立而起,皇帝竟立她四姐为沈惟钦的侧室!   非止众人,陆听芊自己也难以置信。缓过神来后,她赶忙跪地,领旨谢恩。一侧的陶依秋先惊后愠,跪地谢恩时,狠狠剜了陆听芊一眼。   她想起来了,沈惟钦似对一女子颇为迷恋,她此前一直不知对方是哪个,如今总算是回过味来了。怪道世孙今日要出对子呢,陆听芊对得那么快,不像是临场想的,倒似是早先就知道下联一样。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怕是早就计议好了的。   她才被立为世孙妃,紧跟着就又来了个次妃,等她过门,看她怎么整治陆家三房那个小贱人!   咸宁帝又为其余几个世子世孙赐了婚,随即就近在寿皇殿赐宴。   陆听溪只动了几下筷子,寻空溜出来,想去找丽嫔商议。如今皇帝只是下口谕拟旨,圣旨还没正式颁下,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等回头成了定局,恐怕更不好办。   她打探到,丽嫔适才跟慎嫔起了几句口角,已回长春宫去了。正要让那带她出来的宫人领她往长春宫去,那宫人却被一个管事叫走了。   她在寿皇殿后门外转了一圈,正发愁,远远瞧见一个内侍端着个大托盘过来。她眼前一亮,上前现编了个借口,让他带她去一趟长春宫。   那内侍身量甚高,即便垂着头,她也得仰视着与他说话,心中不由暗叹,宫中的饮食就是好,内侍的个头也能窜这么高。   内侍听她说了半日,将托盘递给另一个路过的内官,转身在前面引路:“姑娘请。”嗓音沙哑。   陆听溪觉得眼前这位公公的声音比她此前见过的公公们的公鸭嗓都要好听些。   走至一山间小道,将下磴道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男声:“站住。”   陆听溪听出是沈惟钦的声音,蹙了下眉,加快步子。然则她的步子终究是不及沈惟钦的快,即便小跑起来,还是被后头赶来的沈惟钦堵住了去路。   沈惟钦没有叙礼,径直盯着她道:“我方才瞧见伯祖父给我赐婚时,你似乎不太高兴?非但不高兴,似还有阻止之意?为何?”   “我觉着世孙非良配,何况是让我四姐做妾。”她不可能将真正的原因道出,只是这样道。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   沈惟钦审视着面前的少女。   自从扬州那一晚后,他就知道小姑娘开始不待见他了。既然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那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他再度挡住欲走的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眸:“其实你不必担忧,我若执意不娶,怎么着都是有法子的。至若伯祖父那边,倒也不是完全通不过。”   陆听溪蹙眉:“你让开,我还有急事。”   此间少有人至,沈惟钦的情绪就比平日更外露一些。   他俯身凝视少女,双目中有火在烧:“谢思言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他行事更加乖张,也对你颇多失礼,你为何会向着他、信任他,甚至帮他做事?”   “先前被他藏在西苑乌篷船内的人是你对不对?他脸上的巴掌印也是出自你手对不对?他是不是非礼了你?你是不是受了他的胁迫?”   陆听溪不愿跟他搭话,换个方向走,却又被他堵住。   “你心里有他?”沈惟钦自己都未曾发觉,说到这句时,自己的声调突变。   也不知是因着这句问话的内容,还是因着小姑娘始终不理会他,他心头突然窜起一簇无名火,冷笑:“你不愿你四姐嫁我,除却觉着我非良配之外,还是因为你认为嫁入宗室将来会卷入纷争吧?”   陆听溪瞥他一眼。这人实在太聪明,聪明得可怕,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半分瞒他不过。   沈惟钦语调放轻放缓:“但是你可曾想过,嫁入谢家实则也是一样的。所以你若觉得嫁宗室是不智之举,那么嫁谢思言也是一样。”   陆听溪知他这番话不过巧言令色。他明知道,她担心的是楚王一系有异心,真当她好骗来着。   她抬头正色道:“你这是拿谢思言与你比?我与你觌面不多,大约并不十分了解你,但我想说,在我看来,谢思言比你好千百倍。”   沈惟钦知道陆听溪这样说是因为谢思言镇日在她眼前晃,献殷勤的机会多,谢思言那张嘴又惯会哄人,当下心里烦躁更盛。   缓了一缓,他道:“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谢思言若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也会与我做一般无二的事。我若当真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那回又岂会那样轻易地放你离开。”   他看陆听溪根本听不进去,忽然转了话头:“迫于形势,我曾私底下查过谢思言,发现了他一个秘密,是关乎陆家的,你想不想知道?”   他说话之际,朝陆听溪伸手:“你站得离磴道过近,太危险,往这边站过来一些……”他的手尚未碰到陆听溪,就被斜刺里冲出的内侍打了开去。   陆听溪瞧见那高个儿内侍,安心了些,不管怎么说,纵打起来,个头高总是有优势的。她让那内侍拦住沈惟钦,自己先下磴道。   沈惟钦见陆听溪要走,当即要追,却被那内侍死死拽住。对方力道竟是出奇得大,他挣了几回都没能挣脱,连腾出一只手去掏身上的暗器以求脱身都不能够。   他举动一顿,盯着对方看了须臾,突然飞起一脚攻来。他举动迅如电掣,然而尚未得手,就被对方卸去了招式。   “阁下这招式与身形,倒是像极了我认得的一个人,”沈惟钦缓缓笑道,“阁下如今有两个选择,一是我大喊一声,叫众人都来认认,看是不是也都识得阁下。二是我当下就将阁下的秘密告诉听溪,阁下意欲如何选?”   “尊驾行事这样猖狂,莫非当真以为我手里没有尊驾的把柄不成?”那内侍近前,声音一低,“你不是沈惟钦,这件事要不要我帮尊驾公之于众?尊驾可要想仔细了。”   沈惟钦面色一凛。   两人对峙片刻,那内侍见陆听溪已下了那段短短的磴道,纵身去追,同时飞快甩出一枚飞镖拦住沈惟钦。   沈惟钦闪身躲过,也紧随其后,飞身跃下磴道。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此间是万岁山中峰后方, 寻常鲜有人来,但此处有小道可走, 能最快抵达长春宫, 所以陆听溪才走此处。   陆听溪见那内侍一时半刻抽身不得,正琢磨着再寻个宫人带路, 就见那内侍赶了上来, 还一把攥住她的手, 拔足疾奔。   被陌生人这样握住手, 她下意识挣扎, 但他力气奇大无比, 手掌又大她许多,几乎将她一只手完全包覆,她连扭动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陆听溪暗暗心惊。   这位公公非但个头高, 力道还大,方才那番与沈惟钦的打斗亦是精彩绝伦, 一瞧就是个练家子, 皇宫里面的公公们都这么厉害的吗?这位不去东厂可惜了。   那内侍带着她一路狂奔,她觉着他走的似乎不是去长春宫的路, 连番问他这是要带她去哪里,他都没工夫答她。   被一个无论是速度还是体能都甩了她不知几条街的人硬生生拽着疾驰, 这是陆听溪先前从未历经过的,一时只觉体力被无限压榨, 心脏一阵阵紧缩, 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挤压出胸腔, 濒临力竭时,面前的劲风都成了一堵厚重的墙,她每一次迈步都似是拓墙前进一样艰难。又兼此处是山地,林多茂密,地形复杂,内侍一路七拐八绕,她到后头已经完全被绕晕,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奔至一处小山包时,内侍一把拽她在怀,将她牢牢护住,就地一滚,滚到了山包阴面的一处洞穴内,又飞快以藤蔓枝叶遮住洞口,同时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惟钦追至此,见没了二人踪影,掠视一圈,面沉少顷,一面踱步一面道:“我方才说的话仍旧作数,你何时想知道了,随时都可来找我。”这话自是对陆听溪说的。   “至于阁下适才那番话,我倒也不甚介意。我不知阁下如何得出那番定论的,阁下的话,我只当没听到过。阁下也不要把话说死,说不得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能合作。”这话是对内侍说的。   内侍冷笑,这厮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肯承认他并非沈惟钦了。   沈惟钦说着又是一笑:“阁下一个太监,还是不要存着拐带小姑娘的心思了。”言罢,到底不想继续纠缠,并未四处搜寻,回身离去。   陆听溪提着心,并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待听得他脚步声渐远,知约莫是走了,舒了口气,又想起方才自己是如何进得这洞的,不免赧然,往山洞一侧挪了挪,与那内侍拉开些距离,又思及沈惟钦的追击,问内侍方才都与沈惟钦说了甚,怎惹得他突然那么激动,一口气追出他们二里地去,害得她跑断腿。   内侍留心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回头看向她。思及适才楚王世孙的连番问话,他眼眸幽微。   陆听溪满心揣着的都是去找丽嫔的事,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道:“烦请公公继续为我引路,我还赶着去长春宫寻丽嫔。”   内侍却是杵着不动,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她见状,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还在山洞里钻着,正要出去,却被内侍一把拽住。   “仔细楚王世孙杀个回马枪,再躲会儿。”他见她不住挣扎,确定她不会出去后,松了手。   陆听溪即刻缩到了山洞另一侧。虽然对方是个太监,但她总还是不想与之接触。她决定再等上一刻钟左右,若是沈惟钦不回,她就即刻出去寻丽嫔去。   一刻钟搁在平日里兴许不算什么,但如今一点一滴耗时间硬生生等着,就有些难熬。她目光四扫时,瞥见了内侍颈上凸起的喉结,斟酌着道:“公公是不是入宫没几年?我瞧着公公不像是……”不像是阉了好些年头的。   她听闻太监有无喉结要看阉割的时间,有些自小就入了太监这一行的,确实没有喉结,但有些年纪稍长才入行的,是有喉结的。嗓音也是一样,前者的嗓音尖细,后者的嗓音则相对而言比较正常。她听这位公公的嗓音只是有些低沉沙哑,声调并不高,比较接近正常男子的声音。   总之,像是个新阉的。   那内侍突然转过脸来:“姑娘可知道宫中内侍跟正常男人有何区别?可知道阉割具体是阉的哪里?”   陆听溪一怔,她还真不太清楚,只知道阉人是非男非女的第三类人。她要转过脸去继续等着,却又听那内侍道:“适才听楚王世孙的意思,姑娘跟魏国公世子的交情很不一般?”   陆听溪蹙眉,这位公公负责是挺负责,就是有点奇怪。她不想答话,却听那内侍又道:“魏国公世子风采绝伦,京中女眷多为之心折,姑娘可亦心动?”   陆听溪听他越说越过分,起身要出去,不防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将她一把捞了回去:“若非今日这一番,我倒不知听溪妹妹心里竟是这样向着我,也这样维护我,我心甚慰。”天知道看着沈惟钦鼻子都气歪了,他心里有多舒爽。   是谢思言的声音。   陆听溪身子一僵,这人乔装拟音了?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躺在了身后男人的怀里。   谢思言将少女箍在胸前,低头伏在她肩窝咬耳朵:“莫说太监与正常男人的分别了,我看你连男女之间的分别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过不打紧,回头我手把手教你。”   男人顺势在她颈间流连亲吻,又稍稍扯开她衣领一边,在她颈根轻磨慢舐,末了突然吮住她一点娇嫩软肉,大手一收,紧箍住她弱柳软腰。   陆听溪一颤,回过神来,想起如今身处何处,面红耳赤,挣扎不脱,只好甩肘后击。这男人实在是坏,每回都能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占她便宜。   谢思言见少女挣扭得越发激烈,已经有好几回擦碰到他的要害处了,担心她再这样乱动乱碰下去,他当下就要教她男女的区别,遂怏怏松手。   “我已大略知悉了今日寿皇殿之事,你如今去找丽嫔也不太顶用。”他伸手要去帮她整理衣裳,被她后缩躲过。   他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如今什么都不必做,等着楚王祖孙那边的动静便是。”   “等?”   “是。沈惟钦愿不愿意娶另说,横竖楚王是不愿让陆家的姑娘进门的,这门亲事单在楚王那里就通不过去。”   陆听溪目露困惑之色。当时楚王在咸宁帝面前再三解释撇清,咸宁帝不可能看不出楚王不想让孙儿娶陆家女,却为何还来这么一出?   “因为皇帝以为沈惟钦看上了你四姐,以为沈惟钦一心要娶你四姐,”谢思言讽笑,“皇帝瞧出楚王祖孙多有龃龉,这是想离间分化他们祖孙,也是想让楚王府不宁。”   沈惟钦这回显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应是知晓陶依秋文墨不精,才以出对择婚。届时陶依秋必是对不出下联的,那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甩开陶家这个麻烦。即便有旁的淑女对出了下联也不打紧,他只需寻个三局两胜之类的借口,再出个更难的,自然就把众人噎住了。以他的学识,这不难。那群淑女虽也多才女,但与沈惟钦相比,还差得远。   却不曾想,对出下联的竟是陆听芊。陆听芊当时几乎未作思考脱口而出,这对子哪是那么好对的,任谁瞧了都会认为这两人是在唱双簧。咸宁帝一心想对藩王恩威并施,自然就转了主意,顺势将陆听芊给了他,还连带着把陶家女也塞了过来,以求楚王府往后不得宁日。毕竟这祖孙两个要是掐起来了,就没工夫起异心了。   陆听溪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啼笑皆非。若非她知道内情,瞧了今日那一幕,恐怕也要以为她四姐跟沈惟钦是一早商量好的。咸宁帝以为沈惟钦瞧上了陆听芊也属正常。   “其实我总觉着皇帝今日的作为有些儿戏了,沈惟钦的世孙妃内定了也就罢了,那旁的世子世孙呢?怎能凭着几张书画撞天婚?”陆听溪道。   “你当真以为皇帝只是一时兴起?”谢思言凑近,“来,亲我一口,我告诉你皇帝用意何在。”   陆听溪默默往后挪了挪。   “你不亲我,我亲你好了,我这人最好说话了。”他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迫她仰头,在她脸颊上吧唧一下,重重一吻。   “皇帝哪里是儿戏,不过是不想一一安排,怕一个一个点鸳鸯,这个不乐意那个不满意,又生出许多事来,于是索性甩锅了,”谢思言指腹细细摩挲着少女滚烫的面颊,“这择婚的法子虽是皇帝想的,但真正去拣选的可是他们自己,回头若真有哪个对自家婚事不满,也怪不到皇帝头上,因为这媳妇实际上是他们自己选的,懂了没?”   陆听溪听得目瞪口呆,她若不听谢思言分析,根本想不到这里头有这么多道道。   她忽然觉得混官场真的是需要头脑的,像她这种的,真到了朝堂上,大约活不过一天。   谢思言趁势将呆住的少女揽入怀里,动情之下,亲昵地在她嘴角吻了吻。她每回露出这种呆呼呼的模样,他就总想逗弄她。当年她偷溜来祠堂探视,给被罚跪的他送吃食,也是这副呆呼呼的样子。呆就罢了,还总认为自己生气的模样很凶很能唬人,奶猫充老虎。   “小傻子。”他低喃道。   陆听溪扭头:“傻子也比太监强……”她话未落音,就被他捏了下腰里的痒痒肉,低呼一声,慌忙躲避,却哪里避得开他的魔爪,被他按在犄角里搔,笑得两眼冒泪,喘不过气来。   谢思言听见她这话,就不禁想起沈惟钦临走前的那两句,那两句显然是在调侃讥讽他。   什么太监,他才太监,他的掏出来肯定比他大。   陆听溪归家后,将宫中之事大略说了,听得众人心惊,却是神色各异。祖父祖母都是面有忧色,孟氏却是喜不自禁,当即跑去给祖宗上香去了。   陆听溪回到物华院,转去书房收拾自己的画具。今日入宫匆匆,画具都没来得及收拾。   她后来听谢少爷说了离京查探那张坑底舆图之事。谢少爷临走前还揩了把油,让她不要太想他。   她拾掇的间隙,想起沈惟钦的话,又是一顿。   谢思言的秘密?还关乎陆家?会是什么?瞧沈惟钦当时的神色,这话不似作伪。不过他说什么嫁入谢家与嫁入宗室无异之类的话却显然是瞎话了。他不会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担心将来宁、楚两系藩王被皇帝抬得势大之后,有了异心,陆家嫁了姑娘过去,会被牵涉其中。   沈惟钦不过是在混淆视听而已。若真如他所言,那京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世家都要被划入他说的那一列。   正此时,檀香进来说:“姑娘,四姑娘回来了。”   陆听芊离家也有月余了,而今归来,已与离家时阵仗大有不同。三房的人全部出去迎,二房的陆听惠也带着一众得脸的仆妇随三房一道迎候。   孟氏甫一瞧见女儿,就亲亲热热地拉住她,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帮着揩汗。正值暑天,将人迎回屋后,孟氏又忙命人搬来冰釜,端上冰镇瓜果、冰镇酸梅汤等,好一通忙活。   陆听芊跟母亲和堂姐叙话一回,问起祖父母和大伯母,孟氏道:“你祖父和祖母都在家中,你一会儿拾掇拾掇就去请个安。你大伯母也在你祖父母那里,你过去时,顺道也问个安。”   她话是这样说,心中却有些不快。   她女儿回府了,大房那头也不过来了叶氏身边的几个仆妇迎候,竟是没来一个主子。陆文瑞父子不在府上也就罢了,陆听溪回来了却也不来迎她四姐,还有那叶氏,虽说没有长辈合该迎候小辈的道理,但她怎就偏生赶在此时去了老太太那里?还不是不想瞧见他们三房得势。   不过这事儿躲是躲不过去的,总还是要相见的。   孟氏思及自己往后腰杆就能硬起来了,心绪又舒畅不少。她女儿竟要嫁入宗室了,她如今想起仍觉做梦一样。   只是她与女儿去老太爷与老太太处请安时,却并不见这两位多么热络。   陆老太爷见孟氏似面有不豫,淡淡道:“怎么,四姐儿得个世孙次妃,你还不满意?”   孟氏堆起笑来,忙道不敢。   陆老太爷打量着陆听芊。   虽然只是个侧室,但确实不算委屈陆听芊。王世孙就是将来的亲王,先前还有不少公侯之女被立为亲王次妃的,公侯之女尚会为亲王侧室,何况一个陆听芊?陆听芊的父亲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实质上若非背靠陆家这棵大树,将三房单独拎出来,是不够瞧的。   只是将孙女嫁入宗室,他总是不放心的。何况这个孙女眼皮子浅,脑子又不够使,异日真入了楚王府,还不晓得要如何被人拿捏。不过,若她得世孙爱重庇护,这倒也都不成问题。   只要楚王一系没有造反的心思,这桩婚事其实也可。   陆老太爷问起沈惟钦出的那个对子,陆听芊低头默了默,只道是自己从前看到过一个差不多的对子,这才反应这样快。陆老太爷皱眉,这么说,她还真是碰巧捡了个世孙次妃的位置。   陆听芊与孟氏出来后,被孟氏拉着手好一番教导。   “这位置既落到你头上,那便是你的福分,谁也抢不走。虽是个侧室,但只要你在世孙跟前得脸,肚子又争气,为王府多多添丁,将来不怕压不过那正室。”   陆听芊被母亲说得满面羞红,推说要看看五妹妹,转去了物华院。   见到陆听溪,寒暄不多时,陆听芊就说起了那个对子的事。   “关于那对子的事,五妹妹千万帮我保密。我在祖父面前隐去了那对子是妹妹说与我听的这件事。”陆听芊嘴角紧压。   她不想让此事外传,否则回头众人怕要议论她是靠着自己妹妹才得以嫁入宗室。   陆听溪并不在意这些,她比较关心结果。   如果沈惟钦无法推掉婚事,那这事想来也是无法了。她似乎也只能祈祷宁王和楚王将来势强之后,不要生出谋逆之心了。   三日之后,内官来陆家颁布册封圣旨,陆家众人神色各异。   陆听溪又等了五六日,见仍无转机,渐觉此事大约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天,她蹲在兔子窝前给长毛兔喂食时,谢思言的密信到了。   他说他行事尚算顺利,只是如今被些事情绊住了,大概还需大半月才能回京,让她这阵子有事的话嘱托杨顺去做。   她未曾多想,正要照例将信烧毁,却忽又觉得不太对劲。   谢思言的那个翰林编修一职虽事情不多,但他若是离京日子太久,总是难免惹人注意的。除非是遇上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否则他是绝然不会延期回京的。   她低头,又仔细将信看了一番,终究放心不下,借着出门采买胭脂水粉,跟杨顺见了一面。   杨顺起先只道世子确实一切皆好,后头被她追问不休,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道;“小人如今若说了,回头被世子知晓,就是个死……陆姑娘莫问了。”   陆听溪闻言越发笃定个中有内情:“你放心,回头我会帮你说话。”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不说,现在就是个死。”   杨顺心里苦,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横竖是不想让他活。   “其实小人知晓得也不周详,小人只是听闻世子循着那图,发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回程途中又遇到了点麻烦,这才耽搁了归期。姑娘莫忧,世子还能与京中这边书信往来,说明应当没甚大碍。”   陆听溪知杨顺所言在理,心中稍定,问谢思言如今人在何处。杨顺道:“世子前几日在永平府蓟州,如今却不知是否还在那里。”   永平府在京师东面,与顺天府紧邻,东边临海,遍布卫所,四通八达。但那张舆图上的终点在京师西边的保安州,他去京师东面的永平府作甚?两地根本南辕北辙。   她思想半日,让杨顺也去搭把手,杨顺却道:“世子临行前特地交代了,要小的留在京中照应着您,您别为难小的。”想了想,又道,“小人多嘴说一句,世子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姑娘,每回出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姑娘。世子为姑娘、为陆家殚精竭虑,希望姑娘多少感怀在心。”   陆听溪缄默,须臾,点头:“我知道。”   永平府卢龙,阳山。   谢思言一路纵马疾驰。他做寻常富户公子打扮,身后缀行一众身着利落劲装的护卫,浩浩荡荡,一径西行。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头一队人马迅疾逼近。谢思言往后瞟了眼,陡然调拨马头,又转行西北。两刻钟后,身后那队人马仍未甩脱。他眸光幽沉,突然勒马,命身后护卫也勒马停下。   众人不解其意,但仍是即刻照做。   谢思言坐在马背上,望着身后飞快近前的那拨人,笑道:“从蓟州一路追我到卢龙,诸位好耐性。”   那队人马最前头,一个佩刀的大汉一骑当先。他最先到得近前,扯辔勒马:“我等也是奉命办事,还望阁下配合。”   “那我若是不配合呢?”   “那我等只好不客气了。”   谢思言把玩着手中马鞭:“却不知是要我配合什么?”   “见我家公子。”   谢思言沉吟许久,道:“可以。但得是你家主子来见我。”   那大汉皱眉想了片刻,道:“我家公子不一定答允,我给我家公子传信问问——在我家公子回信之前,阁下都不能离开。”   “可以,不过我也有言在先,你们若要耍花样,也别怪我不客气。”   两厢去了附近的客栈暂且住下。两日后,一个青衫公子领着几个从人敲响了谢思言客房的门。   谢思言身边的小厮开了门,那公子入内后,朝谢思言一礼:“此前只得匆匆一回谋面,眼下竟是再度相见了。”   谢思言瞥了来人一眼:“真是你——怪道我一直瞧足下不顺眼,原来是有缘由的。”   齐正斌笑道:“阁下瞧我不顺眼,难道不是因着我先前曾与美人议亲?至于我那桩亲事为何没成,我想阁下比我更清楚。”   谢思言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他所言非虚。陆听溪与齐正斌议亲时,他人还在扬州江都的抱璞书院。真正搅和了这门亲事的,是另一个惦记着陆听溪的人。也是因着他笃定有此人在,陆听溪的婚事决计定不下来,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去抱璞就学。   齐正斌倒有些意外,一顿,旋轻笑:“这样说来,觊觎美人的人可真不少。我义母是希望我能重拾这段姻缘的,我自家也觉当时有些可惜……”   “那也要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跟你重拾,”谢思言冷笑,“足下大老远过来,莫非是让我帮着参谋婚事的?”   “这自然不敢,让阁下帮我参谋婚事,我怕阁下把我带沟里去。”   齐正斌吩咐小厮上茶,对谢思言道:“足下让我过来,我已来了,不知足下是否可以告知,此番出京目的为何?”   陆听溪等了两日,没等来谢思言的消息,反而等来了来陆家拜会的沈惟钦。她不想瞧见沈惟钦,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见客。但片刻之后,沈惟钦身边的长随厉枭就差了个丫头来请她了。她几句话将之打发了,不多时,厉枭亲自过来。   “陆姑娘,我家小爷说,让姑娘过去一趟,有要紧事要说。”   陆听溪只道不去,厉枭皱眉:“姑娘最好还是去见见。”   陆听溪瞥眼:“世孙现在这样闲?”又问沈惟钦要见她作甚,厉枭道并不知晓,只让她速速过去。   她见厉枭竟是一副她不去就要一直耗着的架势,带上两个丫鬟,随他去了花园里的凉亭。   “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沈惟钦命人给陆听溪看座,却听她道:“不必,世孙有话直说便是,我听完就走。”   “你不让我称你表妹,那我便称呼你为‘陆姑娘’了——陆姑娘倒也是快人快语,”沈惟钦抬眼看她,“我叫陆姑娘过来,是想让陆姑娘帮我个忙——陆姑娘帮我画一张沈安的肖像。我自然也不会让陆姑娘白画,画好之后,我可以满足陆姑娘一个要求。”   陆听溪眼眸一动:“什么要求都可?”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这也不是绝对。话说回来, 陆姑娘还记得沈安的容貌?”   陆听溪道:“这一条,世孙不必担忧。”心里忖道, 我画得不对你也不知,横竖你也没见过沈安。思及此,又疑惑,沈惟钦要沈安的画像做甚?   沈惟钦一眼就瞧出了陆听溪的心思, 道:“前次听你提起此人, 我就着人去查了他, 却发现他已死了。往深了查,发现此人父母亲眷不可考, 遂起好奇。金刚寺的大德高僧听闻此子与他的字迹相似,连道有缘, 为他超度一场,又想瞧瞧此子面相。只是死人难活, 这便想让陆姑娘画一幅他的画像出来。”   这个陆听溪倒是记得。上次在扬州时, 沈惟钦就说他护身符里的那张字条是金刚寺的高僧所书。沈惟钦近来莫非当真一心向佛,对一个大德高僧的话这样上心?   “陆姑娘可千万莫要乱画诓我,”沈惟钦倾身端视她, “我会拿着陆姑娘的画去让沈安生前相熟的人辨认。而且,沈安当初在衙门里代人做了小半年的书办,留有画押文书和影图肖像, 我已着人调了出来, 届时会做比对。”   陆听溪觉着好笑:“世孙手里既已有了沈安的确切肖像, 为何还要我来画?”   “这个不便相告, 陆姑娘只管画便是了。”   沈惟钦见陆听溪沉默着不接话,又道:“我给陆姑娘的可是一个许愿的机会,待遇从优,陆姑娘千万想好,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我这人不轻易许诺。”   陆听溪又忖量许久,道:“那我的要求是……”   “现下不急。我方才已说了,是‘画好之后’,我可满足姑娘一个要求。陆姑娘先画着,也好生思量着,看究竟提什么要求最好。等画成,拿了画来与我做交易。”   陆听溪觉得这人不去经商可惜了,句句慎重,句句算计。   她斟酌着道:“我大约两日画好,届时世孙着人来取……”   “不必,我亲自来——那便这样说定了,两日后,我再来。”沈惟钦本想趁势跟陆听溪闲谈几句,瞥眼间,却瞧见陆听芊趋步朝这边来。   陆听溪行礼告退,沈惟钦尚未说甚,陆听芊先叫住了她。   陆听芊到得近前,跟她耳语:“淘淘略等,我不好一人与世孙相处,何况……我心里慌,多个人,我能踏实点。”   陆听芊留住了堂妹,回头朝沈惟钦一礼后,果然手脚就不知该往哪里放了,一时蹙蹙靡骋,胁肩累足,好不局促。   沈惟钦端量陆听芊几眼,容色微沉。   这个陆家三房的姑娘,身为陆听溪的堂姐,却反而不如年纪更小的陆听溪举动落落,真是处处小家子气。   他思及一事,开言问道:“那日在寿皇殿前,你为何接对那样快?”   莫说那对子并不好对,纵然不难,也没有应对那般敏捷的道理。何况他并未听闻这个陆家四姑娘有什么了不得的学识。他当时愤懑,后头冷静下来,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那日那么一幕看在咸宁帝眼里,必是令他认为他早已属意于陆听芊,所谓出对择婚,不过是事先计议好的双簧罢了。咸宁帝为了离间他与楚王,也是煞费苦心了。   陆听芊手心沁汗,垂头将自己先前在陆老太爷跟前那番说辞又说了一回,她眼角瞥见沈惟钦眉头直蹙,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忙转向陆听溪,以目光求助。   陆听溪眼观鼻鼻观心多时,见此刻连装死都装不下去了,上前对陆听芊耳语道:“圣旨已下,姐姐如何应对都不打紧,不失礼便是。”言罢,朝沈惟钦一礼,溜之大吉。   沈惟钦沉容看向陆听芊:“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莫名的,他并不相信那下联是陆听芊自己想出的。他当时出上联时,本是想临场想出一个的,但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那么个上联——那上联兴许是他从前在哪里见过的,也兴许是失忆前的他自己想的。他隐隐觉得,知道那对子的人应当很少,却没想到最后弄巧成拙。   事实上,他自混沌中醒来这一年多来,渐渐想起了些东西,只是这部分慢慢回归的记忆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碎片,譬如那日脑中突然冒出的那个对子。   倒也是个好兆头。   陆听芊硬着头皮只道属实,然而她那点道行到沈惟钦跟前根本不够瞧的,沈惟钦不必猜也知她没说实话。若他揣度不错的话,这对子应是陆听溪告诉她的。   沈惟钦懒得与她继续缠磨,没作理会,领着一众从人迤逦而去。   陆听溪回到物华院后,就带着甘松和檀香两个丫头转去沈安的故居。时隔一年半,她其实早已经记不清沈安的样貌了。莫说一个沈安,就是她爹娘,若是一年半不见,她也不可能精准地描绘出对方的容貌。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当真老老实实地给沈惟钦画沈安的肖像。她打算诓他一回。揽下这件事也不过是冲着沈惟钦的报酬去的,回头他践诺最好,若是不践诺,她也不吃亏。   沈安在陆家这边其实还留存着一幅肖像,是从前教她作画的纪先生所绘——沈安当时说想给自己画一张画像,寻亲的时候用得上,又说自己认不得什么名家大师,也给不起名手的润笔费,想请她为他画一幅。   她其时觉得自己画技不够精纯,素日给人画张画像耍子还好,要是有正经用途,还是应当找更精擅的人,于是为他引荐了她当时的教画先生纪先生。沈安当时的神色似有不豫,但也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后来她听他说他将那画像自己存起来了,也不知是否未能于寻亲一事上派上用场。   父亲后来因着看重沈安,在府上给他腾了半个小院子出来,以作其居处。因此沈安虽只是陆修业的伴读,但也有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冷冷清清,积尘颇多,她翻找半晌,终于在书房书案后的一个矮柜中找见了当年那幅画像。画像被精裱了起来,保存完好。她瞧见画卷中少年清隽的眉眼,有些感喟。   当年蓬头垢面、浑身棱角的男孩,后来在陆家待了八年,也长成了丰姿韶秀、彬彬知礼的少年,可见后天的教育与周遭环境何其紧要。若他不死,如今也该娶妻生子了,父亲母亲此前还张罗着给他寻觅亲事来着。   她取了画,往书房外头去时,顺便扫了眼书房内的陈设。   沈安即便后来月钱拿的多了,日常也一直过得十分简素。一年到头也没见他添几件新衣,来来回回总那么几件旧衣裳轮换着穿,日常用具亦是如此。   听闻他私底下还抽空去坐馆教书、代笔书信,零零碎碎做了不少兼差,沈惟钦所言帮人代职书办也是其中一件。众人都认为他这是要攒钱娶媳妇,素日里见他做兼差回来,总不免打趣几句。沈安对此总是报以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也是因此,父亲母亲才合计着要帮他说个媳妇。   沈安死后,他原先的居所被空置下来,还保持着原样。眼前书房不大,布置简朴,占地最多的就是后头那一排大书橱。   她素日绘人不多,况本身也不想为沈惟钦画,索性将那幅肖像拿去纪先生处,让他老人家临一幅出来,但又嘱咐,只要六七分相像。毕竟凭空画肯定不可能十足十的相似。   待纪先生画好,她再三谢过,末了将原画送回沈安的书房,端等着沈惟钦来取画,并兑现承诺。   谢思言在卢龙滞留了几日,启程回京这日,齐正斌来送。   寒暄半日,齐正斌道:“世子既然不肯将那两样东西交于齐家保管,那自家定当谨慎小心,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子虽非匹夫,但总是事关重大,审慎为上。”   顿了顿,他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世子不吝赐教——世子究竟是何时发现自己被我的人盯上的?又是如何发现的?我最初派去盯梢的人,分明没有暴露行踪。”   他早在谢思言登科之后,就开始着人留意他这边的动静。不过只是暗中盯梢而已。后来谢思言出京来到永平府,他手下那帮人才渐渐由暗转明,一路从蓟州追踪到卢龙。   谢思言道:“你那群手下确实隐蔽得好,我起先也没发现。但后头我起了疑心。我从这趟出门那一刻起就开始防着你了,并非到了蓟州才发现。至于我是如何发觉被你盯上的,恕难奉告。”言罢,策马而去。   齐正斌盯着他的背影,面色渐沉。   其实不必谢思言说,他也能看出谢思言是一早就察觉了他的盯梢,眼下问出,不过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测。至于谢思言是如何发觉的,他也有一个揣测。   他此前跟谢思言接触甚少,他可以肯定自己并未在谢思言面前露出什么端倪。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一个人身上。   陆听溪。   谢思言身边人中,陆听溪是他接触最多、也是最令他松懈的人。   他想起了自己此前护送陆听溪母女到通州时,跟她说的那番为自己辩解的话。那番话于他而言其实是多嘴,他后来想起,有些后悔,觉着自己那真真是不智之举。但当时情形再历一次,他未必忍得住。陆听溪防贼似的防他显然是因着谢思言交代了她什么,他真是见不得小姑娘这样听谢思言的话,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想证明自己并非她的敌人。   小姑娘肯定转头就原原本本将之告诉了谢思言。大约也正是因着那几句话,谢思言对他起了疑心,知道他在留意他的举动。于是这趟出门,才故意往与舆图不相干的永平府来,为的不过是引出他。谢思言一路从蓟州疾行至卢龙,哪里是被他手底下那帮人追的,分明是在遛他们。若非他不能离京太久,怕是会从永平府跑到河间府。而真正去探查舆图上标注地方的,应是谢思言手下另一拨人,如今应该已经得手了。   齐正斌轻抽口气。   谢思言这厮狡诈如狐,又攥着一把好牌,这也就罢了,为何连陆听溪都这样向着他?谢思言过得未免太滋润了些,真想看看他吃瘪的模样。这世上能让谢思言吃瘪的,怕也只有一个陆听溪了。   齐正斌轻笑。谢思言想娶到陆听溪,不是那么容易的。   谢思言回京途中,瞧见街边有贩夫叫卖粽子,这才想起已近端午了。他命人买了几个不同夹馅儿的粽子来,包起来路上吃,又拣着几样禁放的地方名点买了几大包,快马加鞭往京中赶。希望等他回京见着小姑娘时,这些吃食还没坏掉。若非天热粽子易变质,他真想连异乡的粽子也带回去给她尝鲜。   陆听溪正在给兔子梳毛。   沈惟钦今日来陆家取画,对着沈安的画像出神少顷。她趁势提了她的要求——往后安生待在封地,不得生事,若楚王有异动,要及时阻止。   沈惟钦转头看了她须臾,让她换个要求。   她当时心里一沉。沈惟钦也瞧出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不是说我确有异心,而是我暂且无法掌控楚王。他毕竟是我祖父,我坐上世孙这位置时日也尚浅,在王府根基不算深。”   她后来想了想,又将要求换成他往后不得私底下来找她,沈惟钦却也不肯应。她觉得既是这般,也没什么好说的,回身要走时,便听沈惟钦在身后道:“你不提,那我帮你提——我往后可以无条件退让一次。只要是你开口。”   她蓦地回头:“任何事上?”   “任何事上。”他声音清正,语调格外认真。   她其实觉得沈惟钦对她的态度透着古怪。若说沈惟钦待她不同些,似乎是有,但沈惟钦前前后后加起来都没跟她见过几面,他这种人,聪明之极,步步算计,哪里是会轻易对姑娘家生情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跟孔纶一样,对刀枪不入的谢思言束手无策,就转而从她身上下手,只是他比孔纶做得更过而已。   总之都是心怀叵测的。他这样连番让她更易要求,让她也不太相信他后头的那个承诺。   三房近来忙得不可开交。虽则嫁妆都是内府代为筹备的,但女家这边要做的还有许多,譬如招待宫里来的教习女官,譬如与陆听芊一道一遍遍温习婚礼仪程——届时出嫁那日,还有拜别双亲等仪程,故此家中慈长也要熟知婚礼仪程。   兼且又交端午,还要筹备节礼、人情走动,孟氏近来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几瓣来使,有时甚至将陆听芝薅去帮忙,惹得陆听芝老大不情愿,后头干脆跑到物华院躲清闲。   她过来时,凑巧陆听惠也在。   陆听溪见三姐甫一来就抱走了她的兔子,有些无奈,转头一看,二姐陆听惠却安静坐着。   陆听惠如今的性子较之从前,安稳了不少。她听三姐说,是因为此前闹的一场笑话——陆听惠的舅母任氏以为孔纶属意于陆听惠,让其父跑去跟永定侯合计了一通,永定侯见自己儿子的婚事难得有了着落,也是喜不自禁,当即就来陆家这边说和,也没知会孔纶。落后这桩事被孔纶知晓了,很是跟永定侯发了一通脾气,陆家这边才知原是误会一场。   她那二婶刘氏本还指望着靠陆听惠的婚事翻身,结果也成了泡影。   祖父回来之后,听闻刘氏之事,本也是要让二老爷陆文昌将之休弃的,但后头思及当时即将出嫁的陆听怡与尚未出嫁的陆听惠,以及二房几个尚在念书的孙儿,考虑到休弃刘氏怕会影响二房孙辈的婚事和前程,又兼刘氏娘家兄弟跟兄弟媳妇再三说情,最后就从轻发落,让刘氏去京畿的庙里待三年,清心思过,对外便说是为老太太与老太爷祈福。   刘氏自家也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千恩万谢,又抱着儿女哭了一通,便卷铺盖去了庙里,走时只带了个赵妈妈过去照应。   先是与侯府世子的婚事成空,后又是母亲刘氏去了庙里长伴青灯古佛,陆听惠经历这两件事后,性子倒是沉静了不少,不似从前那样爱无事生非了。   陆听芝却仍与陆听惠不太对付,一来便挡了她,抢着跟陆听溪说话。陆听惠自觉没趣儿,起身作辞。   出了物华院,她瞥了眼三房的方向,对身边的丫鬟巧喜道:“你说,四妹妹的婚事可是当真能成?”   巧喜忙道:“姑娘怎忽然说这等话,若是被三太太听到了,可不得了。”   “我这般说自是有缘由的,”陆听惠慢慢道,“我那日瞧见楚王世孙跟四妹妹说话,他面上的神色满透着不耐,反而目光往五妹妹那边瞟了好几回。我瞧着他非但不喜四妹妹,反倒还满心厌恶。若真说他瞧上了谁,我看他更像对五妹妹有意。”   巧喜小声道:“姑娘还是莫说了,纵楚王世孙当真不喜四姑娘,如今也已成了定局,这婚事岂有不成之理。”   陆听惠轻嗤:“我倒觉得未必。不过……”不过三房那头暂且还是要巴着的。她如今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因势乘便,虽然她也不希望三房得势。   咸宁帝为着省事,也为着少生枝节,命钦天监将楚王世孙的正妃与次妃婚期定在同一日,正妃先成礼,次妃后之。   这日是六月六天贶节。天贶节俗主要有晒书、藏水、人畜沐浴等,陆听溪将自己的藏书都搬出来晾晒,打算再给兔子洗个澡时,想起她这边没有肥皂了,又思及头油和香膏也所剩不多,这些体己物件还是自己选的最合意,当下带着几个仆妇出门采买。   附近新进开了家胭脂铺子,叫馥春斋,除却胭脂水粉之外,另鬻肥皂、头油、官粉等女子梳洗的必须之物,品类齐全,样样上乘,就连那盛胭脂的小盒子都有好些是錾珐琅的,最奢侈的是,还有用和田玉籽料做的胭脂盒——和田玉籽料这种价比黄金的上等玉石寻常做个簪子、镯子都是稀罕得紧的,遑论做成胭脂盒。店内的伙计掌柜也都穿戴体面、长得周正,耐性也是奇好无比,但凡不是来滋事的,即便不买东西,也都是笑脸相迎。   这种地方自然是物美价不廉,这铺子最先开张时,陆听溪也只是进来瞧个新鲜,毕竟这店铺虽然门面大,店内摆设也豪奢,但谁晓得是不是徒有其表,东西好用才是正理。陆家虽也是富有万贯,对姑娘家也都是娇养,但没有端为样子好看,白花银子的道理。   后头她来过几次之后,发现这家店的东西出奇得好用,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了点。不过因着货品精细、质量绝佳,这铺子客源日增,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女人在梳妆打扮上的狂热是天性,左近住的都是既富且贵的官宦人家,那些官家太太和小姐口口相传,不出一月,馥春斋誉满京师,纵是家中拮据的,但凡能凑着银子,就决计要光顾馥春斋,而不去别处。   陆听溪以为今日过节,馥春斋的主顾应当少些,谁晓得一下马车,就瞧见里面衣香鬓影、人头躜动。她犹豫下,正打算往别处看看,却见那素日相熟的女伙计笑脸迎来,一径将她请了进去。   馥春斋里陈设四时花卉,周悬名家书画,还时常更换,她粗粗一扫,觉着有些竟似是真迹,心中时常感喟这铺子的东家财力何其雄厚。   女伙计将她一路引到了馥春斋后堂一处雅室内,让她稍候片刻,她们去取货。   陆听溪才喝了口茶,听见槅扇开启,以为是女伙计去而复返,一回头,却对上谢思言疏朗的眉眼。   她头一个反应是,谢少爷莫非也来买胭脂?且不论旁的,谢少爷分得清颜色吗?   及至反应过来他是有要紧事找她,挥退左右,问他何事。   “今日天贶,沈惟钦后日大婚,我早先已说了,他不会这样安生成婚,大抵是要做点什么的,但他这回约莫是担心多生枝节,倒是谨慎得很,杨顺暂且没打探到什么。你后日观礼时,端等着看便是。”   陆听溪目光一转:“你是不是隐约猜到他要做甚了?”又实觉不可思议,“如今婚礼已是势在必行,竟还能反悔?若想中止,还能如何?逃婚?找人去抢亲?”大抵因着她平日总听三姐讲些话本杂剧折子戏,此刻竟也能编出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来。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也只是个大致的揣度, 没瞧见结果之前,我也不能确定。至于逃婚、抢亲, ”谢思言转头看她,“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陆听溪道:“话本子我看的不多,不过三姐看得多,她总给我讲故事的。什么《天仙配》, 《白蛇传》, 《梁祝》, 还有杂剧《西厢记》……”说着又是一顿。   无论是《梁祝》还是《西厢》,于她们这些闺阁女子而言, 其实都是□□,三姐也是偷偷看的, 若被孟氏发现,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纲常礼教讲究个“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那等言说反抗宗族包办婚姻、颂扬私奔与私定终身之属的书,均被正统视为乖悖诲谬之作,尤其严防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看。   其实就是防着她们为着所谓情爱, 罔顾父母之命,有样学样而已。   但实质上越是禁越是好奇,三姐起先也是好奇, 弄来了几本偷看几回, 结果发现比什么《女戒》、《女论语》之类的女四书好看多了, 于是欲罢不能, 后头觉着光是自己看不过瘾,还跑来给她讲。故而她对于男女情爱的见识和论断,大半来自于三姐。   “你还看《西厢》和《梁祝》?”谢思言突然道,“看出什么道道了?”   “能成眷属的都是地位登对的。可惜梁山伯那会儿还没有科举,不然若能得中状元,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张生,未必娶不到祝英台。”   “你这说法倒也有几分道理,但这也并非绝对。你三姐给你讲《西厢》的时候,可曾说过,那张生的先父是礼部尚书?张家是有底子的,只是张生后来时乖运蹇,这才‘书剑飘零,游于四方’。那张生若是实打实的泥腿子出身,《西厢》的结局哪能那样完满?须知,那崔莺莺可是相国千金,没点家底,如何配得。”   陆听溪从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忽然感慨王实甫写作《西厢》时,有些构设也还是向世俗低了头。张生即便最终和崔莺莺终成眷属,也是在中了状元之后了。这大抵就是读书人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了。   谢思言听她提起《西厢》,就不免想起沈安。   沈安当初何尝不是想做张生第二,但沈安既无张生家底,又无莺莺倾心,如何比得。   陆听溪觉着坐在脂粉铺子里跟谢少爷说梁祝说西厢,有些怪怪的,似乎是在合计私奔一样。她随即想起一件事:“你怎知我在此?”   “你素日常来此采买,我就过来碰碰运气。”   陆听溪忽然有点感动,谢少爷一个大男人为了见她,竟然溜进了胭脂铺子的后堂。   她觉着这地方毕竟不安全,回头若是碰见了熟人就不好了,遂与谢思言说既是言罢事了,还是作速离开的好。   谢少爷却半分不急,啜着茶说要看她挑胭脂水粉。   简直无理取闹。   陆听溪瞬时收起了那点感动。眼下门外守着的两个丫鬟是甘松和檀香,都是平日里贴身伺候她的,不会出去乱说,但这店里的伙计可不好说。一会儿女伙计若是取货回来撞见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岂不尴尬。   谢少爷一眼就看穿了小姑娘的担忧:“莫急,这铺子的东家是我的熟人。莫说店里的伙计,纵是掌柜,也一字不敢乱说。”顿了顿,又道,“我们平日见面多有不便,往后若有事约见,就在此会面。这店里生意虽好,但人都聚在前头,后堂这边有几间雅室,都清静得很,寻常无人过来,正适合议事。”   他见小姑娘双眸一亮,不禁嘴角勾笑,小姑娘就是单纯,忽然发现往后与他见面如此便利,竟然欢喜成这样。   然而他这念头才转过,就听小姑娘问:“那我下次来买东西,能给我便宜些吗?”   ……   陆听溪携着一堆大包小盒出馥春斋时,迎面碰见了左婵。   左婵显然心绪不佳,往陆听溪身后仆妇怀里抱着的各色盒子上扫了一眼,却是吓了一跳,倒是精神不少:“几日不见,听溪妹妹竟已这般阔气了?”馥春斋的东西小而金贵,最寻常的一盒胭脂也要二两银子,她年节拿了压岁钱都多买不了几样,陆听溪这一堆加一起,怎么着也要上百两了。   陆听溪并没解释,只道:“左姑娘后日可要出门观礼?”   左婵听见她说起这个,立时便如落了霜的茄子,客套几句,与其母张氏入了馥春斋。   张氏知女儿一直因着错失世孙妃的位置心有不甘,她后头也自责于当初的草率,但如今事已定局,又能如何,只好劝女儿想开些。   左婵气恨道:“陶家那位也就罢了,一瞧就是早先内定好的,但陆家老四又是哪根葱,世孙才不会瞧上她,又岂会跟她唱双簧,我看她不过侥幸撞大运撞上的!”   张氏让她小声些,又低声道:“她嫁过去也是给人做小,将来少不得被主母磋磨。”本是宽慰女儿的话,说出来自己却是一默。   即便只是个侧室,那也是正经上玉牒的,将来若能在子嗣上压过正室,那造化就更大了。   张氏心里一阵泛酸,决定后日就在家中待着,决计不出门。   陆听溪将采买的东西堆到马车上,端量片刻,有些肉疼。   女伙计取来的都是还没摆出的新货,谢少爷说让她随便挑,钱由他来出,后头见她因着他的话不肯买了,又说可以让掌柜只收她七成的银子,他跟那东家很熟。那些新货她样样都喜欢,拣选半晌,最后伙计又说她是老主顾,白饶了她几样,加起来便堆成了小山。   这趟出来,花去了她小金库里大半的银子。若是每回出来都这么败家,往后她再买东西就得伸手问母亲要钱了。   或许她该想个法子赚些外快。   陆听溪走后,谢思言一人独坐雅室内,对着紫檀小案上那几盒打开的胭脂郑而重之地细瞧了半晌,扶额。   分明颜色都差不多,为什么小姑娘还能挑半晌。   正此时,杨损敲门进来,俯身耳语几句。   谢思言轻叩案面:“到底是露出狐狸尾巴了,他也真是大胆。”又道,“他没有旁的异动?”   杨顺想了一想,踟蹰道:“还有就是,他似乎急着回封地,这几日已开始密令厉枭等人打整行装。”   谢思言眉头微攒,回封地?是封地有什么人等着见他,还是有什么事亟待他去做?   他陡然问:“他前几日可是去了陆家?”   “是。不过具体是去做甚的,这还得问陆姑娘。”   初八这日,陆听溪一早就被叶氏薅了起来,说等宫里的人来了,人还没到齐,不好看。   叶氏看她迷迷糊糊盥洗,在一旁道:“每日早起都要犯迷糊,等你出嫁那天,不到四更天就得起,我看你是不是要一路犯迷糊到花轿上。”   陆听溪原本困得睁不开眼,听见这话,倒是清醒了些许。   再过半年,她就十五了。果然光阴荏苒。   叶氏也是想到了这一条,打量着女儿道:“许你再松快半年,之后就该收心了。”她这阵子已在留心帮女儿择选婚事了。如若届时她发现自己会错了意,魏国公世子实则没那个意思,再寻别家也是一样。   她瞧着齐家那头一直存着重新议亲的意向,觉着倒也并非不能考虑。   次妃不传制,不发册,不亲迎,因此沈惟钦是不会来陆家这边迎亲的,陆听芊这边礼毕后,便在女官的导引下上了凤轿,出了门。陆听溪等一众姊妹也随着家中慈长上了马车,入宫观礼。   原本家眷是不必去的,但许是咸宁帝为表隆重,也为表自己对臣子的恩泽隆厚,特请他们到场观礼。   楚王早年在京购置了一处落脚的宅邸,沈惟钦留京期间,便是住在此处。出门迎亲的前一刻,他还在书房坐着,似乎今日成亲的人并不是他。   他坐在书案后头,低头凝望面前摊开的两幅沈安的画像——一幅是他从衙门那边调出来的,另一幅是陆听溪给他的。   沈安死了一年半,没想到小姑娘还能记得他的样貌,也是难得,他原以为她画不出来。   这趟入京,能拿到这个也算是不虚此行。   他目光投在身上织绣藻、黼、黻、粉米四章的纁裳上,分明只是浅浅的绛色,看在他眼中却是异常刺目。   须臾,楚王再度前来催促,他收了画,缓缓起身。   楚王瞧见孙儿安安生生出来,身上衮冕也齐整,终是松了口气。他先前还以为这小祖宗要作妖,自赐婚那一日起就开始担忧,没想到是他多虑了,孙儿一直按部就班,该做甚做甚。   陆听溪与众人一道立在东华门内的石桥旁等候。   正妃那边行礼如仪之后,沈惟钦才会携陶依秋来这边。她觉着还有好一会儿这边才能开始,困意泛上,正打算站到人群后头打会儿瞌睡,忽见一宫人匆匆跑来,传话说皇帝让他们速往思政殿去一趟。   众人急急赶去思政殿的路上,那宫人大致说了因由。   原是宫里出了大事,奉先殿走水了。   奉先殿是供奉国朝历代帝后灵位的所在,相当于宫中的小太庙。连前朝三大殿走水,皇帝都要颁罪己诏于天下,奉先殿走水,攸系列祖列宗,事态何其严重,可想而知。   沈惟钦依例将陶依秋迎到宫中来,将要正式开始行婚仪时,惊闻奉先殿走水,竟是二话不说,掉头就率着一干人往奉先殿冲去,留陶依秋与众礼官在风中傻眼。   待大火终于得熄,一身狼狈的新郎官却是死活不肯成婚了,即将过门的大小老婆统统不要了。皇帝被这事弄得脑壳疼,这便将他们这帮娘家人叫去,想计议个结果出来。   陆听溪才随众人在殿内站定,就见沈惟钦大步入内。   甫一见到咸宁帝,沈惟钦就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惟钦对不住列位祖宗,对不住皇伯祖父,惟钦有罪!望伯祖父降罪!”   咸宁帝揉了揉跳着疼的脑壳:“你分明救火有功,谁敢说你有罪!奉先殿走水又与你无关……”   “纵伯祖父仁厚,肯宽宥惟钦,惟钦却也是万不敢成婚了!自立国以来,外廷三大殿此前还走水过几回,但奉先殿一直安安稳稳,如今却偏生在惟钦成婚之日走水,这岂非是上苍示警,意在昭示惟钦这两段姻缘有所妨碍?惟钦惶恐,万万不敢因一己之嫁娶,悖逆天意,祸累祖宗,若因此给社稷招厄,惟钦万死难辞其咎!”   咸宁帝怒道:“你的婚事是朕赐下的,你这番话,岂非暗指朕之所为倒行逆施,殃及祖宗?!”   “惟钦并非此意,”沈惟钦惶然,“若当真是伯祖父赐婚不宜,那么赐婚当日就当有异象了。如今方显异象,大约是因着惟钦德行有亏,不堪受伯祖父赐下的两段良缘。伯祖父慈蔼,一心盼惟钦早日成家立业,赐的姻缘自是好的,但若落在无福之人头上,大抵便是有所妨碍了。”   咸宁帝脸色好看了些,却听沈惟钦继续道:“惟钦愿立等回封地,修德自省,斋戒三月,为列圣列祖、为伯祖父祈福禳灾!”   咸宁帝又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脑壳。   这都叫什么事儿,成婚当日新郎官跑去救了场火,回来就哭着喊着不要媳妇要回家吃斋去了。问题是他还不能不答应,否则硬生生按着头逼沈惟钦成婚,岂非既置祖宗于不顾,又显得他不通情理、不肯成全沈惟钦一片忠孝之心?   他转向陆家众人,询问陆家这边意下如何。说是询问,其实不过是知会一声,这婚是成不了了。横竖也没成礼,不算过门。   陆听溪已经看懵了。   这是什么状况?   宁王世孙突然出列:“伯祖父,此事蹊跷,婚姻本大事,不可草率。望伯祖父细查奉先殿走水一事。”   沈惟钦即刻道:“不论缘由如何,奉先殿走水总是事实。这桩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后头无论摆出什么缘由,都会被当做推诿饰过的托词,难堵悠悠众口。届时言官若是非议伯祖父,堂兄担待得起?”   宁王世孙被噎,憋得面红,重新站了回去。   事局已定,沈惟钦向咸宁帝表态:“走水一事就由惟钦一力担下,绝不牵累伯祖父!”   咸宁帝正要让众人散去,内侍通传说魏国公世子求见。咸宁帝问何事,内侍道:“世子说,钦天监监正葛存葛大人有事欲禀陛下,但又胆怯不敢言,世子路遇葛大人,明了事由后,这便携之一道过来。”   葛存入殿后,惶遽行礼,自道是自己当初看日子的时候出了岔子,日子选得不好,这才造成了奉先殿走水的异象。   咸宁帝蹙眉:“只是日子不宜,这两段姻缘没有妨碍?”   葛存道:“世孙妃人选没有妨碍,只是次妃人选有些不妥——倒也不是次妃人选本身如何,而是这位陆家女与世孙命格有些不匹。臣先前以为妨碍不大,没想到适逢日子不好,竟出了这等岔子。”   沈惟钦垂敛的眼眸中涌上弥天霾色。   咸宁帝道:“这般说来,只要让阿钦与陶家女另择吉日成婚即可。至于陆家女,不宜嫁阿钦,那就另赐良缘。”   沈惟钦突然道:“惟钦斟酌许久,觉着有件事还是应当道出——惟钦与魏国公世子倒得几次谋面,有一回魏国公世子做东,请惟钦吃酒,世子醉后说,他心仪一人已久,只是碍于诸多因由,不好袒露心意。”   “惟钦与陶家女是否有妨碍惟钦不知,但惟钦斗胆揣度,世子急急带着葛大人前来面圣,大抵也是事出有因。否则世子又怎会沾手此事?寻常而言,这等事自是要回避的。”   这话便是意指谢思言心仪之人是陆听芊了,否则依谢思言的性子,又岂会管这等闲事。   沈惟钦一脸沉痛:“伯祖父,惟钦自觉罪孽深重,回封地斋戒之心不会更易。惟钦亦不想夺人所爱,故惟钦恳请伯祖父成全魏国公世子一片痴情,权当牵线积善。”   “楚世孙竟这般为臣着想,臣惶恐,”谢思言惶惑开口,朝咸宁帝一礼,“只是……”   “世子不要羞于开口,仔细错失了锦绣良缘。”沈惟钦偏头看来。   谢思言道:“只是世孙怕是会错了臣之意,臣竟不知,夺人所爱一说从何而来?臣倒确有一心仪之人,然则并非世孙揣测的那位。不过,既是世孙提起为臣主婚一事,那臣斗胆一言,若圣上肯全臣之心,赐下婚盟,臣自不胜欢喜。”   ☆、第50章 第五十章   沈惟钦听闻谢思言这般说辞, 也不开口,端等着咸宁帝的反应。   殿内阒然,落针可闻。   咸宁帝掠视众人,少顷, 道:“魏国公世子之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先将阿钦的事定下——事到如今,却不知皇弟意下如何?”看向楚王。   自事发到现在,楚王统共就没说几句话, 只是面色阴冷地在一旁站着。   听得咸宁帝问话, 楚王前行几步,施礼道:“弟惶恐, 一切全凭皇兄定夺。”   咸宁帝皱眉。这一个两个的都惶恐是想怎样?   不过楚王这样顺服的态度倒令他很是满意。   他又跟葛存计议半晌,兀自斟酌。   沈惟钦仍跪伏在地,两侧内侍拉都拉不起来:“伯祖父明鉴, 此等大事,不出半日就会传遍京城, 届时必是非议不绝。伯祖父若不拿出一个切实有力的章程出来, 如何平息物议?此事原本便是因惟钦而起, 惟钦如何忍心伯祖父为之劳神?为今之计,只有惟钦担下此事,求伯祖父成全!”   陆听溪目瞪口呆。   她这还是头一回见人不遗余力抢着背锅的。皇帝先前要将他的锅摘下来,他还抵死不肯, 大义凛然, 誓死捍卫自己的锅。   殿内又静了半日, 咸宁帝开口道:“罢了,婚姻大事讲究个吉庆和顺,如今闹成这样,纵仍旧结亲,日后想起,怕也要耿耿于怀。至若陆家女,既是钦天监那头也那样说了,那便也只能作罢。阿钦一片敬祖的赤诚之心,朕自要成全,回去后就收拾收拾,回封地斋戒去吧。”   咸宁帝转向一侧侍立的内侍:“即刻传谕司礼监,着命拟旨,因天降灾异,朕深恐于列圣有所妨碍,原定陶氏并陆氏与楚王世孙之婚姻悉不作数,晓谕各司各署,婚礼之筹一应废止。”   陶家人这边也是懵了半日,而今听见这话,终于醒过神来,待要分辨几句,却听沈惟钦带头高呼:“伯祖父圣明!”   陶依秋的父亲陶康气得胡子直颤,险些两眼一翻晕过去。眼看着两人就要礼成了,新郎官居然半道跑了,熟的鸭子还能飞了,真是闻所未闻!   陆文兴与孟氏夫妇两个已经看傻了,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接连拐了好几个弯。   咸宁帝也觉着对不住陶、陆两家,缓了一缓,道:“陶家女并陆家女虽与宗室结亲不成,但均是性质柔嘉的闺阁淑女,朕会为之另择良配。”   沈惟钦道:“经此一事,确须喜事冲一冲才好。还望伯祖父考量惟钦先前之进言,为魏国公世子主婚。”   咸宁帝道:“已说了,容后再议。”   谢思言恳切道:“臣是否当真如世孙所言,醉后曾口出那等言论,臣不甚清楚。但世孙约莫是今日眼瞧着奉先殿遭厄,受了些刺激,竟由臣携葛大人前来一事想到了歪处去。”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年及婚龄,心中确有倾慕之人,这本也是常事。只这人并非世孙揣度的那位。陛下为臣主婚与否那是另一桩事,但臣自觉眼前这件还是应该申明。否则回头若是传出了什么蜚语,臣一人遭人误解倒也罢了,若是因此牵累了宗室、牵累了陆家、陶家,臣却要如何偿过?”   这便是在撇清自己与陆听芊了。   陆听溪暗觑谢思言一眼。她懂了。   谢少爷这一番话,看似也是在揽锅,但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沈惟钦不顾后果无端揣测。   果然,咸宁帝面色立等沉凝几分。   沈惟钦那番话确实逾矩了,深究起来简直是口不择言。且不论瞧谢思言这架势,应是确对陆听芊无意,纵是有意,沈惟钦也不该说出来。否则回头传出去,会被人如何揣测几人之间的纠葛?沈惟钦是宗室子弟,在天下人眼里,代表的是宗室的脸面,怎会卷入这等纷乱的男女情债之中?   只是望见眼下这一滩,咸宁帝脑壳又开始疼了。   良久,他摆手道:“魏国公世子所言在理,朕随后会知会底下人,莫要造谣生事。往后若有人编排魏国公世子如何如何,朕自会严惩——诸位此番受惊,都各自散了吧,”   众人将出思政殿时,咸宁帝又道:“魏国公世子留下。”   沈惟钦因着救火,身上衮服与纁裳多处被灼燎,连冕冠上的白玉瑱都被浓烟熏黑。他从思政殿出来后,被内侍引着去换了身常服,又净了面,拾掇齐整后,这才出宫。   他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时,厉枭道:“世孙此番受惊了,回去后定要好生歇上一歇才好。”   沈惟钦没有睁眼:“回去后准备着,后日启程回武昌府。”   厉枭应是,想起皇帝独留了魏国公世子,不免诧异。世孙适才一再提醒咸宁帝为魏国公世子主婚,但咸宁帝一再声称容后再议,如今莫非是想避着众人,留了魏国公世子商议婚事?   沈惟钦往身后的云锦靠背上靠了靠。   咸宁帝哪里会帮谢思言主婚。谢家势大,谢思言将来又是要袭爵的,咸宁帝给谢思言指配哪家女眷都不合宜。指个高门贵女,咸宁帝自己意难平;指个寻常的官家女,谢家又必然心生怨怼。   咸宁帝才不会没事找事。   他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将话头绕到谢思言身上。若非如此,依着当时的情势,谢思言怕是会顺势求娶陆听溪,届时他岂非成了谢思言的踏脚石。   他才不会做这等蠢事。   之所以暗示谢思言对陆听芊有意,不过是想恶心一下谢思言而已。谁让他半途杀出,硬生生要将他和陶依秋的婚事圆回去。虽知这般做破绽太大,必会惹得谢思言反唇相讥,但他知道在他将陆听芊与谢思言硬扯在一起时,谢思言必是恼恨的。   这就够了。毕竟给谢思言添堵的机会实在不多。   至此,他今日的筹划也全部完成。从此之后,他非但能彻底甩开陶家那个麻烦,还能得三月宁日——他这是得了咸宁帝的旨意回去斋戒,这便能堂而皇之、安安稳稳住进庙里了,楚王纵看不过眼,也不能把他如何。   思政殿内,咸宁帝沉声道:“你是说,宁王手里并无遗诏?”   谢思言道:“正是。诸王留京期间,臣细查了宁王,但并未查探到遗诏相关。臣确信,宁王手里并没有先帝遗诏。不过,宁王似也在查寻遗诏踪迹。”   咸宁帝在殿内来回踱了一圈,末了道:“虽未得遗诏踪迹,但你此番也是辛苦得紧,你放心,朕不会让你白忙。”   谢思言虽未查到遗诏下落,但却是确定了宁王手里并无遗诏,这也算是帮他做了排除。   谢思言出思政殿时,已是正午时分。   回国公府的路上,杨顺禀道:“皇上只罚了葛大人三个月的俸禄,并未深究。陶家那边似还想再行斡旋,陆家那头倒是没有动静。”   谢思言淡淡道:“沈惟钦最晚后日启程回封地,你想法子查查他回去后都要做甚。”   走水一事,沈惟钦已经一力担下,咸宁帝为表宽仁,就不会深究葛存之责,这也是他一早就算好的。咸宁帝原本被葛存说得动摇,想让沈惟钦与陶家女另择婚期完婚,但后头却被沈惟钦一句话点到了软肋——流言非议。   咸宁帝早年登基之初就流言满天飞,所以他最怕的就是旁人的议论。奉先殿走水一事非同小可,咸宁帝不想下罪己诏,那么就需要一个人来背锅。既然沈惟钦抢着将这口锅扣在自己头上,那么咸宁帝岂有不应之理?于是自然就顺着台阶下来了。陶、陆两家与沈惟钦的婚事,其实自奉先殿走水那一刻起,就注定保不住了。   这是他之前就料到的。虽然料到了,但他还是带着葛存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咸宁帝将沈惟钦的目的看得更真切一些。   咸宁帝此前大抵认为沈惟钦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奉先殿走水纯属意外,但他带着葛存过来,将话说到那个地步,沈惟钦却依旧坚持取消婚事,咸宁帝自然就能看出蹊跷来了。   只是咸宁帝如今正想抬举、拉拢宗室,不好就此事深究,这才装聋作哑。   如今装聋作哑,却不表示将来不会发作。   沈惟钦这次回封地,并未来陆家辞别。陆听芊听闻沈惟钦离京的消息时,他已经走了三日了。   为表补偿,不出半月,咸宁帝又为陆听芊指了一门婚事,男家是安庆伯吴家的子弟,年轻有为,模样周正,人品端方,是一桩极好的亲事。但而今的陆听芊心性已经不比从前了。   她总还觉得自己跟沈惟钦的婚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在人前还是自觉自己是王世孙次妃,打心眼里不肯接受吴家这门亲事。吴家的人过来计议成婚事宜时,她也总是懒怠出来露面。陆老太爷和老太太轮番劝了她好几回,她都听不进去。   这日,陆家众女眷去常家做客,陆听芊跟众人寒暄少顷,就借故走开了。   陆听芝这阵子越发瞧不惯妹妹那番做派,瞥了眼独坐凉亭内的陆听芊,微微撇嘴。一旁的常梦泽道:“四姑娘一时接受不来,心里不痛快也是常事。窃闻昔年有女戴氏,差一步就得跻身后宫,最后虽被礼送回乡,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总是瞧不上旁的男子,落后终身未嫁。”   “不过这样执拗的还是少数,等四姑娘缓过这阵子,大抵就能安下心来了。泥人还有个土性,四姑娘再是好性儿,也总还要迈过心里那道坎儿。”常梦泽随后又将话头岔到了别处。   陆听芝小声对身旁的小堂妹道:“妹妹如今待嫁,娘本是不让她出门的,但她说心里闷,想出去走走,娘这才放她出来。如今要出门的是她,不理人的却也是她,不知她在想甚。”   陆听溪打了几句圆场。她这四姐性子拧巴,且得有阵子缓。不过她从前倒是未曾注意,这位常家姑娘这么会说话。   临近中秋时,陆听溪去馥春斋买面脂。馥春斋离陆府极近,她即便徒步过来,也只要一盏茶的工夫。她听闻这几日店里非但来了几样新货,还有好几样素日卖得好的头油、官粉之类的降价售卖,因为仅限中秋前后这几日,惹得新老主顾纷至沓来,争相抢购,几乎将门槛踏烂。   陆听溪甫一到门口,就瞧见店内摩肩接踵,闹闹哄哄,一时倒是看呆了。这帮人买东西跟挑白菜似的,一买就是两盒三盒的,仿佛降了价就不要钱一样,问题是,降价也只降两成,馥春斋的东西原本就贵,这么个买法,比平日里花的银子其实还要多。   她如前一样,被伙计请到了后堂。   谢思言正坐在雅室内等她。她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他升迁。   她前几日就听得消息,谢思言被调入吏部,如今担着吏部主事一职。他既入了吏部,那想来是办好了咸宁帝交代的差事。她原以为咸宁帝的意思是让他去吏部观政,没想到直接就将他调入了吏部任职。这对于登科不足半年的进士而言,是破格拔擢。算是个好开端。   “沈惟钦是回王府吃斋去了,却留了个烂摊子。工部这阵子正在筹备修缮奉先殿之事,把吏、户、礼这三部也折腾得够呛。所以我这两月事忙,眼下才抽出工夫来。”   “奉先殿走水当真是沈惟钦做的手脚?”   “不然呢,他什么事做不出来。”沈惟钦如此这做派,倒是很有沈安当年的风采,能装会演,胆大包天。   谢思言身子前倾,看向对面的小姑娘:“两月不见,有没有想我?”   每回小别之后,他都要问她这个问题,她起先几次赧然,如今却是学乖了,知道她但凡不给他个满意答复,他必会穷追不舍,借机揩油,谁知他会在这里做出什么来。   “想了。”   谢思言听小姑娘答得这样干脆,心里舒爽,又轻声细语道:“我问你一桩事。”   他总觉得小姑娘如今跟他熟络有之,信任有之,亲近倒也有之,但没有那种两情相悦的情人之间的如胶似漆,心心念念。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小姑娘能主动拥住他,拉住他的衣袖跟他甜甜软软撒个娇,告诉他她有多么想念他。   虽然这在婚前基本相当于白日做梦,但他觉得即便将来两人成婚了,小姑娘也不会那样。约莫是因着小姑娘对他的感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想想就有些惆怅。   后来他思前想后,跟小姑娘沟通了一回,问小姑娘从前为何把他当对头,为何说他是讨厌鬼。小姑娘想了半晌说,因为觉得他霸道不讲理。   那他就尽量柔和一些好了。   陆听溪已经习惯了谢少爷那副霸道狂傲、舍我其谁的嘴脸,如今他说话忽然软绵绵的,听得她一哆嗦,惊恐看他。   她一早就交代他忙起来要好生保重自家身子,多补补肾,他怎就不听呢。   谢少爷觉着小姑娘一时不惯也是常事,和声道:“我听闻你外祖那边的亲戚中秋前会赴京来,你外祖那边……没有什么居心叵测的表兄吧?”   他问罢又觉自己这样措辞不太对,以他这小宝贝一根筋的性子,纵真遇见狼崽子,怕也瞧不出人家的居心,于是又改问有没有什么对她格外好的表兄。   然而他等了片时,却不见小姑娘答话,面色微沉:“莫非你外祖家那边的表兄个顶个都对你格外好?”   陆听溪并没思量谢少爷的问话,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外祖那边来的是她舅舅,她舅舅这次是来探亲的,但算算时间,似乎离外祖那边出事不远了。而外祖家这件事跟那个她一直在寻觅的人休戚相关。   可她该怎么找出那个人呢。   她回神抬头,见谢少爷即刻装出一副静好安闲的模样,眸光一动,道:“我外祖家那边哪有什么对我格外好的表兄。”   谢少爷眉眼一舒,一口气还没喘匀和,她继续道:“个个都是对我一样的好啊,十分好、极其好、非常好的那种,好得不分伯仲。”她托腮看他,重重一叹,“我也分不清哪个可称最。大概……嗯,也就比江表哥、孔表哥、齐表哥……他们还要好上一点点。”比了一个小指尖。   谢少爷立刻破功,面目狰狞:“来,列个花名册来,我明儿就打断他们的腿!”   ……   陆听溪难得调戏了谢少爷一回,心绪大好,归家后正要归置新添置的几盒面脂,就见檀香递来了一张帖子:“门房那边才送来的,说让姑娘亲启。”   陆听溪见帖夹上印着丁白薇的名姓,忖着约莫是邀她去丁家观花耍子的,打着哈欠打开来。   本是随意一扫,在瞧清楚上面的字迹时,却是一僵。   这不是丁白薇的字迹。   而且,这是一封匿名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字——欲知陆老太爷前次脱难内情,等我下次来信。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陆听溪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觉着这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字迹。但对方知道以她相熟的丁白薇的名帖做遮掩, 更知道以她祖父那件事来勾起她的兴致, 显然是对她有一定了解的。亦或者, 是有备而来。   她转向檀香:“去问问门房,适才这名帖是哪个送来的。”   不多时,檀香去而复返:“门房那头说,是个面生的小厮模样的人送来的。”   陆听溪道:“交代门房, 若那小厮下回再来, 逮了他来见我。”   檀香一怔,姑娘抓一个丁家小姐府上的小厮做甚?   陆听溪想了下,又补充道:“再有,若再有人来给我送帖子, 不论是谁,一律留住了, 然后来知会我。”见檀香还发着呆, 催促道, “还愣着做甚,速去吩咐。”   檀香忙应声,领命而去。   陆听溪将那封匿名信收起,转头去捯饬她的画具。   她今日调戏了谢少爷之后,跟他商议了一件正经事。   她上回从陶家母女那里得了一笔巨款的事,归家后就兴冲冲跟母亲说了, 然后她那笔巨款就被母亲没收了——母亲当时说, 她年纪小, 不宜收着这许多银子,还是由她代为收着妥当。   于是她手头就只剩下她那二三百两的私房钱了。那私房钱是她这些年来积存的月钱,她平素吃穿嚼用大多从公中出,衣裳首饰、文房用具等费钱的大头也都是母亲在支应,她用银子的地方极少,至多就是买些零嘴或者耍子用的小玩意。   但自打她去了馥春斋,她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还是很能花钱的。从前她倒也没有太着意于梳妆用具,都是大家用甚她也用甚,横竖官家女眷用的东西不会差。然则用了馥春斋的东西之后,她发现凡物都用最好的,效果的确是不同的。   这就好像从前一直不拘小节,用青盐、麻灰刷牙,觉着刷得也挺干净,但后来用了以羊颈骨灰、各色名贵草药和各色珍稀香料制成的牙粉刷牙,就仿佛步入了新世界。   京师别家胭脂铺子都是上中下三等货品掺着摆,毕竟出手阔绰、买得起极品货的是少数,大多数还是会选中等的买。而馥春斋的货源不知甩了别家几条街——馥春斋里最次的放到别家那就是上品,馥春斋里的极品货,别家绝难寻见。这大抵是因着馥春斋背后的东家不仅财力雄厚,而且人脉广、背景深。   不过她觉着这位东家也太大胆了,开店之初怎就知道专卖上品这条路走得通,万一众人见店里的东西太贵都不肯买账呢?馥春斋门面那么大,内里陈设又样样豪奢,连一个端茶的伙计瞧着都像是特训出来的,本钱几何可想而知。若是亏本,得赔进去多少钱。   随即她又想,会不会人家本来就是玩票的,根本不在意盈亏……   巨富的世界太可怕了。   反观她,拿着一千两都觉得烫手。   她想一直光顾馥春斋也不是难事,跟母亲要钱就是,但一次两次还成,要的多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她想赚点外快,自己赚的钱怎么花怎么舒爽——   她想给馥春斋构设用以流布宣传的单子和胭脂盒、面脂盒之类的器物,以此换些银子。   谢少爷听闻她这个念头,盯了她好一会儿,随后掏出自己的荷包倒了个底朝天,将一堆银票与成色顶好的二七宝银推到她跟前,又要叫人取银子来,被她给阻了。   谢少爷语重心长道:“手头银钱不够了就管我要,想买什么也跟我说。只要知会一声,要多少给多少,要什么买什么。你就是要香山满山的枫叶,我也着人薅光了装箱码到你跟前。还有馥春斋,我早说了,馥春斋里的东西你随意拣选,喜欢什么,直接吩咐伙计包好了拿走便是,给什么银子。你纵把这里搬空了,也没人敢说你半句。”   “你若不想出门走那几步路,需要什么,命人来馥春斋知会一声,让掌柜将东西送到你府上挑拣。你若是还嫌麻烦,我就让他们每逢来新货,都送去给你过目,你瞧着哪样顺眼,就留下。你挑剩下的再让他们拿去摆了卖。”   她当时懵了一下,也不知是被谢少爷的财大气粗震慑到了,还是心有触动。   她把银钱推还给了他,并且表示往后她来馥春斋的待遇还照旧就成,不必那么夸张。真要那么干,人家不是要赔死。谢少爷仗势欺人也不带这样的。   虽然她跟他的关系今非昔比,但毕竟也还没成婚,总还不至于让他供应她银钱。   她跟谢少爷商议了半日,他也还是满面不快,说她何必为这么点小钱累着。她觉得他未免把她想得过于娇气了,左右她每日都要练画的,动动笔怎就累着了。   磨了半日,谢少爷总算是松了口,不过出价格外高,胭脂盒之类的小物件图样一张二十两,用做铜版刻印的宣传单子底稿更是开到了二百两的天价,不给压价的余地,并且表示自己可以做这个主。   她沉默半晌,问馥春斋的东家是不是其实是他的仇家。谢少爷不以为意:“你肯为这店作画,是这店的福分。你随便画画就成,不必劳神。小姑娘家,吃喝玩乐、攀比打扮才是正经。”   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被人娇纵宠溺的感觉。   谢少爷后来兴致也颇好,还帮她选了几样面脂。她发现,谢少爷除却分不清胭脂跟口脂的颜色以外,拣选旁的妆品竟是眼光极好。据他自己说,他这是生来品味好、格调高。   她不予置评。   不过后来她临走时,提起要去给沈安扫墓的事,谢少爷那脸就立等拉得驴脸一样长,临别对她说的那句“回见”也硬邦邦的。她觉得如果不是鬼不能被打断腿,谢少爷一定把沈安加入断腿花名册里,然后想出一百种法子敲折沈安的腿。   画了几张胭脂盒的草图,她又着人去预备明日扫墓要用到的香楮、供品之类。   此前沈安周年祭时,她还在扬州,没能赶上。回京之后,她才去拜祭。母亲前日说,先前周年祭时没能好生办,如今将交中秋了,虽不是清明。中元之类的节,但也可借着去上香祭扫。   翌日,陆听溪随叶氏与陆修业出城,去往沈安的坟茔。   燃了冥钱等物,叶氏对身侧的女儿道:“所谓‘人情翻覆似波澜’,世人多‘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人贵重情尚义,不能忘恩。虽则是你施恩在前,沈安感恩相报,但没有什么比性命更紧要,陆家对他八年的收留与栽培,实则都抵不过他一条性命贵重。人死如灯灭,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收留与栽培又有何用。”   “沈安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这笔账。但他依旧舍身相救,这是他本性恪纯、仗义行仁,我们永生不能忘的。浮生一世,人心凉薄,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委实不多。等三周年时,咱们再给他风光大办一场。”叶氏握住女儿的手道。   她这女儿可是她的命根子,沈安救了她女儿,她觉着如何报偿都不为过。只是可惜沈安已死,寻亲之事也没个着落,只能在祭扫与丧仪上多尽些心。   陆听溪点头。一般风俗是前三年例行祭拜,到了三周年时大办。   “沈安名义上虽只是你哥哥的伴读,但我与你父亲都是将他当半个义子看的,”叶氏叹道,“盼他早日投生个好人家,不复此生飘零之憾。”   陆听溪转头看向沈安的墓碑。   她想起了谢少爷在馥春斋里说的一句酸话。   谢少爷当时听说她转日要去给沈安祭扫,问她若是沈安活过来,重新站在她面前,她是不是就要琵琶别抱了。   她反手就是一个爆栗敲到谢少爷脑门上。   她翻他一眼:“你的教书先生若是知道你这么用词儿,非气得把你脑袋给你按到肚里不可!话说回来,他虽在陆家待了八年,但我又不喜欢他。我若对他有意,先前又怎会听凭我爹娘给我寻摸婚事?直接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爹娘为我们主婚不就是了?横竖我爹娘拿我没辙。”   她这还是长大之后头一回在谢少爷面前这样凶——反正她自己觉着特凶的。谢少爷被她凶了一通,反而容色稍霁。只是到底因着她来给沈安扫墓之事,到她走时,那脸还是始终不渝地拉着。   男人有时候真是幼稚。谢少爷负气说酸话的模样,让她觉得像极了总角小儿满面不忿地质问为何要跟与他不对付的隔壁那谁谁玩,而不独独与他一个人玩。   她兀自出神时,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和母亲,转头看去,就瞧见舅舅、舅母领着一干从人迎了上来。   她外祖父与舅舅这些年一直外放,尤其外祖父,镇日忙碌,一年到头也抽不出些许余暇,因此总不得见。也是因着这个缘由,此前祖父出事时,母亲才想带她去寻外祖父,以便顺道探望。   舅舅平素来得也不多,往常多是年节时才得走动,今年中秋恰巧得闲,这便过来一聚。   她先前跟谢思言说得倒也不错,她外祖这边的表兄确实都待她颇好,但多数都已经成婚,况且她跟男孩们也说不上什么话。她舅家倒是有个跟她年岁差不离的表妹,前些年还结伴调皮捣蛋,如今那表妹也将出落成大姑娘了。   与舅舅一行人回府后,她暂领着那表妹回物华院休整。那表妹名唤叶怀桐,是她舅舅原配的女儿——她如今这个舅母是她舅舅的续弦。也因着是续弦,身份敏感,不太敢管束叶怀桐,导致叶怀桐比她还皮。   叶怀桐才坐下喝了口茶,就兴致勃勃道:“待会儿拜见了太夫人,表姐可定要带我去馥春斋看看!”   陆听溪奇道:“表妹有一年多没来京城,那馥春斋是今岁才开的,表妹怎知馥春斋的名头?”   “表姐竟是不知?馥春斋的名号如今已是传遍了整个顺天府了。再过个一两年,怕是举国尽知,我纵是住在犄角旮旯里,也知晓京师有个馥春斋。”   叶怀桐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跟着爹娘拜会了老太太后,转头就跟慈长求来了出门的机会。叶氏本要叫她们多带几个仆妇去,叶怀桐却拽着陆听溪先溜了:“姑母不必担忧,那出门转个弯就到的地方,何必费那个事。带的人多了,人家说不得以为我们是去砸场子的。”   叶氏哭笑不得,老太太等人笑成一片。   鹭起居内,谢思言对着孙懿德的密信看了须臾,道:“明日中秋,正赶上休沐,我去孙家京郊的庄上见孙先生一趟。我大概晚间才能回,听溪那边……”   杨顺忙道:“小的知道,您放心,老规矩。”横竖打好掩护,不在陆姑娘跟前暴露世子行踪就成。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事,大中秋的,陆姑娘肯定跟家人一道团聚,不会来找世子。   谢思言也想到了这一条,忽然有些怅然。   将交中秋的时节,诸亲百眷走动且是多,陆家的亲戚又多,小姑娘这两日大约都没工夫来见他。   小姑娘这会儿不定正拜见什么长辈,说不得旁侧还有个把居心叵测的表兄。连那帮表兄都能跟她一起过中秋,他却不能。   等她成了他的人,那帮表兄一个都别想来串门!   叶怀桐一早听闻馥春斋如今有几样东西降价售卖,一口气买了五十多两的东西。陆听溪想起这里的香片格外鲜灵醇厚,想带她去后堂喝会儿茶,却被伙计客客气气拦住。   她奇道:“后堂那地儿不是给主顾休憩的吗?”她每回来,都被伙计请到后堂去,一面喝茶一面慢慢挑拣货品。她觉着这应当是老主顾的优待,叶怀桐虽是新客,但去后堂坐坐应当不成问题。   伙计心里苦。那地儿是给主顾休憩的不假,却是独为陆姑娘一个主顾预备的,要去只能陆姑娘一人去,若是将闲杂人等放进去了,东家知道,不活剥了他们才怪。面上笑道:“多有不便,您请见谅。”   陆听溪以为今日人多,后堂那边满了,便带着叶怀桐上了馥春斋三楼。一楼二楼是供主顾看货采买的地方,三楼多设雅座,供主顾喝茶议事。   陆听溪惦记着这里的玫瑰香片和茉莉香片,点名跟伙计要这两样花茶,一众伙计面面相觑,磨蹭了下,去问了掌柜,才将花茶奉上。退到一旁时,掌柜跟几个伙计小声嘀咕半日,最后觉得将东家专为陆姑娘备的香片给旁人喝几口也不打紧,总不能上一好一次两份茶,陆姑娘怕也是不依的。   香片如此,各色茶点自然也得如此。陆姑娘先前在此用的香茶、果子并各样精致糕点,全都是独一份,但如今也只好给叶怀桐也上一份。   叶怀桐吃饱喝足,对馥春斋的茶点叹服不已:“这地方简直是一家被卖胭脂耽搁的茶楼,这茶汤,这点心,怕是要让京师那些老字号也自叹弗如,宫中的娘娘吃的怕都没这精细。怪道这地方卖的东西一样比一样贵,确是有道理的。”又问伙计能否再上一份茶点来,她想包起来带回去。   掌柜本想一口回绝,但听得陆听溪在旁道了句“我也正想再吃些”,立马命伙计去预备。   管不得那许多了,先把这小姑奶奶伺候好了再说。   陆听溪等待期间,忽听得一群壮汉跑去一楼大堂滋事,隐隐闻得对方头领是什么公侯家的表亲,她正忖着这里的掌柜脾性那样好,镇日笑眯眯的,碰见这种硬茬儿可如何是好,谁知掌柜眉头都没动一下,众伙计也没事人一样。   喝口茶的工夫,她循着窗口就瞧见那群壮汉被五花大绑扔了出去,几个孔武有力的小厮面无表情地将这伙人拖着一径去了。   叶怀桐惊呼:“我见过那领头的大汉,他是不知京中哪个侯府的表亲,仗着自家的势,在保定和京畿都横得很,拥趸者众多,久惯收缴保护费,据说连顺天府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这人就……就这么被扔出去了?”   她继母手里也捏着几家商铺,她倒是多少知道,开铺子最怕这些无赖,惹了他们,回头还会被报复,似这等衙门里有人的,更不好惹,那些被欺压的商户都是交钱保平安。   这馥春斋的东家什么来头?   陆听溪倒是不觉诧异。既是谢少爷熟人的铺子,那自然有谢少爷镇着。京中上下,谁能横得过谢少爷。   从馥春斋出来,陆听溪又领着叶怀桐去附近的几家老字号转了转。从一家糕饼铺子出来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童迎面跟陆听溪撞了个满怀。那女童惊慌失措,道了歉,又飞快跑开。陆听溪原也没当回事,但一旁的叶怀桐提醒说让她看看荷包还在否,这种小小年纪就出来做扒手的可不少。   陆听溪翻找了一通,荷包还在,但荷包内侧却黏上了一封信。   她顿了下,以阔袖遮掩,拆开信飞快扫了眼。   但见上面只一行字——   中秋节不要出门。   又是那个人。   陆听溪一哂,她偏要出门,她还要给谢少爷送月饼去。这人以为他是谁,凭什么觉得可以操纵她。   陆家老太爷和太夫人没那么大规矩,平素也只是让儿孙们早间去请个安便是。陆文瑞忖着众人素日都忙,许久没凑在一起用膳了,晚来就让众人都去老太爷和老太太那里问安用饭。   陆听溪今日在馥春斋差不多填饱了肚子,不过随意吃几口,倒是一直在留心祖父、父亲并两个叔父的谈话。   她记得梦中提示的是两个月后,外祖治下的九江府卫仓出了纰漏。卫仓是当地驻军的仓库,包括兵器库和粮仓两大部分,可谓至关重要。但卫仓一事尚未查清,江西都指挥使先派人围了外祖的府邸,这也是梦中未能返京的她和母亲为何会被围困其中的缘由。   她此前已经寻了个由头,让母亲给外祖写家书的时候,将她的这个很可能成真的梦写进去,尽可能先行提醒。她也将她的这个梦告诉了谢思言,谢思言只道她一个小姑娘不要操心这些。   她觉得这样应该也没甚问题了,她也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但没找到那个人,她总还是不能安心。   父亲他们并未谈论多少官场上的事,只是感慨此前祖父那件事太过惊险,若非孙大人及时出手,陆家众人此刻怕是不能安安稳稳坐在一处用饭了。   膳后,陆听溪转去寻祖父,拐弯抹角询问他对于先前孙大人出手一事的看法。祖父何其敏锐,她问得稍多,就嗅出了异样,问她询问这个做甚。   她老实道:“孙女好奇此前与陆家这边交情不深的孙大人为何会出手。”   “这事儿我也琢磨了许久,但也未想透。不过不论如何,陆家算是过了那个坎儿。”   她抬眸:“那件事究竟有多凶险?”   “官场博弈我与你说多了你大抵也不懂,我就这么跟你说,”陆老太爷靠到太师椅上,“若非孙大人及时稳住局势,我如今怕已被一贬到底,被打发到蛮荒野地做个打杂的胥吏,余生再难翻身。这还是好的,再往坏处说,说不得也会带累你父亲他们,届时陆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崇山侯府,树倒猢狲散。”   陆听溪默然。她觉得她应该在给谢少爷送月饼的时候,再跟他合计合计。   翌日,陆听溪去馥春斋后堂等谢思言。她已经给谢思言那头递了信,他今日休沐,又逢中秋,应当会待在国公府。   然而她等了半个时辰,没等来谢思言,却见杨顺匆匆过来。   “真是不巧,世子爷今日出门去了,”杨顺瞧见陆听溪怀里的月饼盒,笑道,“您把东西给小的吧,小的代您转交于世子爷。”   陆听溪指腹无意识地在月饼盒上摩挲:“他去了何处?”   “去了良乡,奉国公爷的命,去探望一个业师。今日纵回,也要到晚间了,所以您不必在此等着。”   陆听溪估量了一下,从京城到良乡确实耗时不短,只好将月饼交于杨顺。   从馥春斋出来,她正要回家去,却见孙滢迎面而来。孙滢跟她寒暄片刻,道:“今日家中人多,祖父倒是一早就出门去躲清闲了,我却还得带着几个亲戚家的半大孩子出来买月光纸,真是……”   陆听溪心中一动:“孙大人去了何处?”   “祖父出门时,就带了两个长随,大抵是去京郊的庄子上与谁议事了。”   中秋节不在家中待着,出城往庄上去,必是有要紧事的。   她佯作不经意,打探到孙家庄子的大体位置,别了孙滢后,就往城外去。   孙家庄子遥遥在望时,她示意身后丫鬟噤声,蹲身躲在一人高的草垛之后,静静等着。   蹲得两腿发麻时,她才要起身舒活舒活筋骨,就听得田庄的大门开启的声音。   她忙匿身藏好,循声望去。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陆听溪小心翼翼探头看去, 凝神等了半日, 却只看到几个小厮和伴当推着两辆板车出来, 并没瞧见旁的什么人。   她又忍着腿麻等了近两刻钟, 那道大门再没启开过。   蹲踞过久,她两条腿已快没了知觉,思想一回, 终是默默退了回去。   坐回自家马车里, 她仔细琢磨一番,觉着她今日无功而返大抵有两种可能。一是她确实想多了, 说不定人家孙大人就是去逛茶楼跟人闲聊天去了;二是孙大人的确是来见什么要紧的人的,但不可能让她撞见。   既然是见要紧的人, 又是特特跑来自家庄上议事,那必是慎之又慎, 怎会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出来?她要窥探, 至少也应当去后门那边。   终究是不甘心,但她又不可能总在这边蹲着, 忖量须臾, 她唤来两个机警的小厮,让他们一人在前头这边盯着, 一人绕去庄子后面守着, 一直守到天黑,看能否有所发现, 切忌不要暴露形迹。这两个小厮平素在陆家前院做事, 倒也能识得几位朝中要员。   布置罢这些, 她又对着孙家的庄子看了少刻,叹息离去。   中秋乃团圆节,人情走动大多在之前就已告毕,中秋当日反而没甚亲戚往来。陆听溪惦记着孙家庄子那头的事,吃了几块月饼,要回房看书静静心,却被叶怀桐硬生生拽去陪她们玩黄鹞吃鸡。   叶怀桐嫌府上女孩儿少,玩不起来,便拽了几个机敏的丫头来凑数。陆听溪知道自己反应迟钝,很自觉地选择充当黄鹞。几轮玩下来,她果然一只鸡也没抓到。   陆听芝在旁打趣道:“淘淘这是怎么了?往日纵再是迟钝,也总是能抓到一两只的,今日怎像是丢了魂儿一样。”   叶怀桐道:“表姐今早还好好的,适才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神思不属的了,莫非……”凑到陆听溪耳畔,“方才出门遇见了什么貌比潘安的风流俊俏佳公子?惦之念之?”   陆听溪白她一眼。叶怀桐还是跟当年一样口无遮拦。   叶怀桐觉得陆听溪这个表姐真是跟别家闺秀很是不同,若是别家千金听见她这样打趣,八成会捏着帕子咬着唇,娇嗔着说要撕烂她的嘴。   幼年的陆听溪跟她一样镇日上房揭瓦,不过比她爱念书,也不像她那样屁股下长了钉子一样坐不住。长大后的陆听溪反而在调皮捣蛋上越发懒怠,真是像极了她养的那只长毛兔,绵软乖巧,平日里就安安静静窝在窝里啃萝卜干,真被撩拨恼了才会伸爪子挠一下。   叶怀桐将陆听溪拉到一旁,勾臂揽住她的肩,语重心长:“表姐,你这般可不成,回头若是嫁人了,被坏男人欺负了可怎么好?我看你这是被你养的那只兔子给带的,你若回头养几只乌龟,赶明儿别说玩黄鹞吃鸡抓不到鸡了,我看躺床上翻个身都要半日。要不你莫养兔子了,养几只獒犬得了。”   陆听溪沉默下,道:“那我若养狮子,岂不是会变得更厉害?”   “狮子也好,我就是怕你这院子不够它溜达。”   “你这小身板也不够狮子塞牙缝,”陆听溪拍掉叶怀桐勾肩搭背的手,“什么坏男人不坏男人的,世上哪来那么多坏人。”   叶怀桐轻嗤:“男人有几个好东西。你看我爹,我娘才去了一年,就另娶了个小他十来岁的。娶就娶吧,谁还能守着个牌位过一辈子,但我瞧着我爹对我娘真是没存多少怀缅之心。这些年更是极少提起我娘,有一年还把我娘的忌日忘了。”   “我是再难忘了我娘的那个忌日的。那回原是提前几日就议好了要同去我娘墓前拜祭的,那日一早我就收拾好了,就等着我爹跟我一道出门去,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落后我亲自去寻,你知道我爹在哪里吗?他在他一个新得的小妾房中,红袖添香,作画酬和,早就忘了先前约定。”   叶怀桐冷笑:“我娘在世时,我爹虽也有妾室,但这也属常事,咱们这种人家,哪个男主子没有个把小妾。我觉着我爹娘当年倒也当得起‘伉俪情深’这四个字,可终究是我天真了,果然男人多薄幸。”   叶怀桐口中的“娘”自然指的是她的先妣,她素日里对她继母多只称“母亲”,而不用更亲昵的称呼。   陆听溪觉着叶怀桐大约能跟丽嫔在这一点上头达成共识。她舅舅确实不是什么深情专一之人,原配过世之后,非但娶了续弦,还多纳了两房妾室。只是他们这些为官的,总还是要脸要名声的,为着不被人诟病,总还是年年祭奠亡妻的。   叶怀桐叹道:“我已经想开了,如今我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挑着什么是什么吧,横竖我继母也不敢苛待了我,夫家不会差。我将来的夫君若要纳妾,我也不拦着,只要他的小妾不爬到我头上就成。等我有了孩子,我就安安稳稳养我的孩子,管他养几个女人。”   “不过就是有一条烦得很,身为主母,非但要管着后院那帮小妾跟通房,还要管着庶子庶女,”叶怀桐眉头紧蹙,“你说男人们怎那么舒坦?娶妻纳妾,还要后院和睦,女人但凡拈酸吃醋,就是犯了七出里的‘妒忌’,说不得就要被休弃。男人们这么能耐,有本事不要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自己打石头缝里蹦出来啊。”   二人谈话被陆听芝听去了些,陆听芝上前拽开叶怀桐:“别吓唬淘淘,这世上又不都是薄情负心郎。”   叶怀桐知陆听芝素日总偷偷摸摸看些《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杂剧传奇,不以为意:“这世上有几个张生、几个柳梦梅?”   几人正说得热闹,忽觉脚下一阵摇撼,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远处几个自奔跑着玩黄鹞吃鸡的小丫头正在兴头上,没站稳,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震荡持续时间并不长,众人跑到院中空地等了半晌,不见再有异常,都舒了口气。   陆听芝惊魂未定:“竟是地震了,方才我一颗心都要吓飞出来了!”   众人不敢进屋,又在外头站着等了许久,没见再有震荡,这才各自散去。今日一早天幕就阴沉沉的,后半日又下起了大雨。不过陆听溪也不打算出门,倒也不甚在意。   晚夕家宴,她正听几个姊妹闲磕牙,忽然隐隐听见临桌父亲他们说起了白日间的地震。   “这回京城只是被波及,保定府那边才要严重些。又兼今日落了雨,听闻良乡、磁家务那边山崩河溢,好些堤坝都毁了。下头递上来急报,说民房坍塌,死伤皆有,让朝廷派人赈灾去。”   陆听溪蓦地扭头:“良乡那边受灾很严重吗?”   陆文瑞不意女儿忽然发问,转头看来:“不甚清楚,不过良乡离保定府更近,房屋又不似京城这边坚牢,还毗邻卢沟河跟胡良河,八成更麻烦些。”   谢宗临人脉极广,谢思言业师颇多,陆听溪细想了想,他在良乡确实有个先生,是早年给他开蒙的一个致仕的殿阁大学士。她记得那位老先生是个好清静的,又对古来遁世隐居的自在清闲神往心驰,据闻后来搬去了良乡城外的村落旁落户。京畿山脉纵横,城外村落多临山近林,谢思言若还没从良乡回来,岂不是……   她嘴角紧抿。回房后,提笔给国公府那边写了一封信,问杨顺谢思言回来否,若是回了,让他亲自回她一封信,报个平安。不到半个时辰,杨顺的回信到了。   杨顺说世子已回,让她不要担忧,世子一切安好。   陆听溪觉着杨顺简直把她当小孩子哄,谢思言若当真回了,为何不亲自回信?杨顺必是诓她的。   她想了一想,又提笔写了一封,再度暗送至国公府。   时至初更,城门已毕,大雨方歇。   谢思言起身,眸光一转,望了眼窗外积水的田庄庭院:“倒是累得先生今日濡滞城外,不得与家眷团聚。”   孙懿德道:“世子这是哪里的话,我素日儿孙尽在膝下的,不在意这一顿团圆饭。况且,终归是正事更要紧。倒是世子,莫非真要连夜往漷县去?”   “不去又怎能拿到他们的把柄,若差旁人去,我总是不放心,左不过告假几日。树大招风,谢家家大业大,拥护者众,但欲与相抗者也不少。曹济不就是个例子。”   孙懿德心道曹济是想与谢家作对不假,但还没冒头就被谢家父子收拾了。他虽不知曹济究竟是如何倒台的,但从谢思言的只言片语里不难猜出,这件事是他促成的。谢思言当时尚未入仕就已是这般雷霆手段,将来更加不得了。   他拱手道:“而今次辅日益势大,党同伐异,总与老夫不对付,世子与之相抗亦是在帮老夫,老夫在此先行谢过。”他跟谢思言在外人面前佯作不和已久,但其实两人私下联系颇多,过从甚密。   谢思言侧身避开孙懿德的礼:“先生客气,该是我对先生道一句辛苦。”   孙懿德心知他说的是先前他帮陆家解难一事。这位豪门公子平素行事从容,但那封让他出面斡旋陆家之事的信上言辞却透着急切,他当时看了,很是惊奇。   “再就是,我到漷县之后,会适时给先生来信,先生届时抽空与我会面。”   谢思言交代罢,又问孙懿德借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   孙懿德年纪虽大,但眼力却是难得的好,无意一扫,发现谢少爷写的是:“乖,迩来衙门事忙,无暇去看你,你自己安顿好自己。”   孙懿德默默转过脸去看窗外夜景。   年轻真好。   谢思言做罢这些,从一侧一个隐蔽的小门出了孙家的庄子,上车直奔漷县。   杨顺看到陆听溪的第二封信时,急得满屋子乱转。陆姑娘说没有世子的亲笔信,她就不信他的话。若她不能确定世子的安危,一会儿就亲自来国公府这边找他。   陆姑娘一来,可不就要露馅儿?   说世子去了良乡是他自己随口编的,陆姑娘大抵是担忧世子安危,若是他当时换个地方说,大约也不会如此。可他怎知会有地震,当时只忖着良乡并不近,陆姑娘总不至于去那里找世子。   正此时,谢思言的信到了。来送信的小厮又说世子计划有变,已连夜去了漷县,这几日都回不来,若是回头陆姑娘来找世子,就将这字条交过去。   杨顺看了字条,却并没有高兴起来。世子应是担心陆姑娘中秋之后来找他,这才写了这字条,但世子并不知陆姑娘以为他在良乡,这字条跟陆姑娘的问话并不相符,不能送出去。   杨顺愁得直想将脑袋往墙上磕时,灵机一动。   世子曾跟陆姑娘作画传意,他写不来世子的字,但素日多得世子熏陶,简单的绘画还是勉强能勾画几笔的。   那他就也画一只螃蟹好了。   杨顺觉着自己真是机敏,当下捋起袖子,倒腾半晌,一只安然赏月的螃蟹现于纸上。螃蟹头顶圆月,拿钳子夹着半个月饼,陶然餍足。   很显然是保平安的意思,又附带些许意趣。   杨顺打量一番,自觉没甚缺漏,只是希望世子回来知道了不会摁死他。   杨顺嗟叹,在世子跟前做事,非但要会办事,还要会哄姑娘,他能在这两口子手下讨条活路当真不易。   因着今日先是地震被波及,后又落了一场雨,陆听溪先前派去盯梢孙家庄子的小厮一早就回了,不出她所料,一无所获。   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陆听溪此刻倒也谈不上失望。收到国公府送来的那只赏月的螃蟹,她心绪好了不少。谢思言安稳,她就放心了。   她提笔回了封信,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让他明日去衙门的时候记得多加衣,又嘱咐他晚间不要吃太多月饼,以免积食。写罢又不禁一笑,她傻了,谢少爷才不喜欢吃那些甜腻腻的东西,他说那是小姑娘们才爱吃的。   将信送出后,她觉着了结了一桩心事,通身松快。   就寝时,她一时无法入眠,又想起她先前跟谢思言的一场谈话。   她问他对于孙懿德去年出手帮陆家解难一事和皇帝未点他为殿魁的看法,他只一句“你一个小姑娘管这许多做甚”带过,她问他是不是觉着她每日吃吃喝喝就好了,过问旁事都是多余。他凝眸望来,说他让她少操心有甚不好,让她专心吃喝玩乐又有何不好。   她自然知道他是好意,但他这样,她总有一种自己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的感觉。她可以想见,即便将来两人成婚,他在遇到朝政纷扰时,她若问上一句,他必然也是这般态度。   陆听溪打个哈欠,困意涌上。   罢了,他应是仍旧将她当成小时候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待,大抵往后能好些。既然她一只脚已经上了他的贼船,那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了。   中秋转日,陆听溪去寻母亲时,舅舅叶信转头笑着与她打招呼,说他们还要叨扰几日,又说他打算带着府上几位姑娘去漷县的白鹿寺上香。   “普陀山一位高僧不日要到白鹿寺开坛论禅,还要办七天七夜的水陆法会,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听闻那位高僧也颇通命理面相,届时正好帮淘淘看看姻缘。”叶信道。   叶氏见自家兄弟不遗余力地劝说女儿,约略能猜到他的心思。左不过是见陆家如日中天,儿女婚事又一桩比一桩好,就存了紧着笼络的心。   去庙里祈福禳灾,再让高僧看看命理,终究也不是什么坏事,叶氏见女儿没甚异议,就吩咐丫鬟准备去了。   出发前夕,陆听溪给谢思言写了封信,说她要出趟门,大约十来天才回,又附带问上回她送他的月饼好吃否,信送出去,国公府那边回了一幅画着一只拼命挥动钳子的螃蟹的画,她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这是挥手欢送她离开的意思。竟然没有惜别之意,还这么开心,过分。   另还有一张字条,说衙门事忙,让她自己安顿好自己。   她撇撇嘴。这人最近都跟转了性子一样,不借画调戏她了,也不问问她去了哪里,螃蟹还画得越来越丑,好像有点敷衍。   她轻哼声,也没回他,第二日就随着众人出发去漷县。   漷县隶属于顺天府,位于京城东南,与京城的距离比良乡稍远。叶信在漷县有一处宅邸,抵达之后,就让陆家众人住了进去。   陆听溪先前没来过漷县,叶怀桐倒是在此住过一阵子,便做起了向导,带她四处游逛。   两人行至闹市时,听得人声喧哗,转头就瞧见先前那个曾在馥春斋闹事的大汉又领着一众人等在一家绸缎庄嚷闹。那大汉面上带伤,走路姿势又有些怪异,陆听溪揣度是此前被馥春斋的小厮打得。   她扭头要走,却听那大汉扬声道:“爷爷行走四方,别说你们这家小店,纵是京城近来最红火的馥春斋在爷爷跟前也算不得什么。爷爷的靠山硬得很,馥春斋的伙计先前是有眼不识泰山,后头他们东家知道了,亲自登门跟爷爷致歉,爷爷却不吃他这一套。”   “你们都道馥春斋的东家来头如何了得,在爷爷眼里不过尔尔。爷爷这口恶气是定要出的,赶明儿回了京,就让他馥春斋开不下去!”大汉气势汹汹。   叶怀桐惊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馥春斋东家应当靠山也很硬才是,莫非是东家得罪了那靠山?靠山撒手不管了?”   陆听溪觉得也不无可能。馥春斋的靠山是谢少爷,谢少爷脾气大,平日总是一副对馥春斋混不在意的模样,还总撺掇她搬空馥春斋,馥春斋里从掌柜到伙计每回见了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畏首畏尾,噤若寒蝉,显然是见识过谢少爷的厉害的。   不管馥春斋的东家开这个店初衷是否玩票的,如今惹上了这等背景深厚的恶霸,都是一件麻烦事。馥春斋的货源那么好,极有可能也是因着谢少爷之故,但谢少爷是局外人,不高兴了可以甩手走人,馥春斋却跑不了。她可不想让这个店从京城消失。   思来想去,她觉得回京后应当跟谢少爷求证一番,看馥春斋的东家是否当真得罪了他,若真如叶怀桐揣测的那样,她还是要尽量调停。   两人逛了一圈,既渴且饿,叶怀桐挽住陆听溪的手臂:“这附近有一家茶楼,名唤云水轩,地方雅致,茶汤功夫到家,茶点还别巧,我今儿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云水轩二楼雅室内,谢思言与孙懿德寒暄罢,啜着茶淡淡道:“我打探到他们临时变卦,后日才会行动,先生约莫还要在此待上几日。”   孙懿德笑说不当紧,又提起不日将兴的水陆法会,说正好到往一观。谢思言知他说的是白鹿寺的法会,他对这个兴致不高,他更想找那个普陀山来的高僧给他看看姻缘,看他何时能把小姑娘娶回来。   两人又闲话少刻,谢思言提出带孙懿德去他备好的下榻处看看,孙懿德欣然应允。   陆听溪被叶怀桐拉着进了云水轩的大堂。   “这里的茶点虽比不得馥春斋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尝了便知。”叶怀桐熟门熟路带着陆听溪上二楼。   陆听溪思及谢少爷镇日闷在京中衙门里,决定走时带些漷县的土产给他。   结了账,谢思言先出雅室。他才要往楼梯口那边转,却隐隐听见了陆听溪的声音愈来愈近。跟着陆听溪的一点侧颜现于扶手之间。   心头一惊,他飞快折返雅室,迅速掩门,并朝孙懿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等会儿再出去。”   他靠在门板上,隐约听得外间人声过去了,又听得不远处的雅室关门的动静,忖着她约莫是进去了,这才慢慢将门打开。   左右掠视,确定无虞,他朝孙懿德招手示意可以离开了。   孙懿德沉默,他这一把年纪,还是头一回体验到偷情一般的惊险。   两人将要下到一楼大堂时,谢思言以身体遮掩孙懿德,一瞥眼,却瞧见陆听溪打另一侧楼梯往一楼下。   她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看到他。   谢思言一颗心激跳,飞快转过脸,背对着她。   孙懿德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冷眉肃容、运筹帷幄的国公府世子爷竟然斜着身子,横着溜下了剩下的几级楼梯,螃蟹一样。   离茶楼门口还有一小段路,谢思言一咬牙,顺势就那么斜身侧头,用超拔的身高掩护着孙懿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着挪到了茶楼门口。眼看着能上马车了,却听身后传来陆听溪的声音:“等等。”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陆听溪凝眸望去。   面前男人迎光而立, 身量颀长, 高她一个头不止, 虽然低着头背对着她,但仅观背影也知其身姿劲拔如松、修韧若竹。   她看他定住,待要开口, 却听背后传来叶怀桐的呼唤:“哎哎,你走错地方了,不在那边。”   一阵脚步声近,叶怀桐上前将她往回拉,低声道:“东净不在那里,走,我带你去。”   “先等会儿……”陆听溪拉开叶怀桐的手,转头再看去时, 那男人跟那个老者已经乘车离去了。那二人皆背对着她,她没瞧见二人容貌, 只观二人穿着气度,倒似是祖孙两个。   叶怀桐见陆听溪伸长脖子目送那辆方才停在茶楼门口的马车, 也跟着看了眼,发现那马车除了精细华贵些, 并没旁的出奇之处, 随即想起一事, 笑得揶揄:“你是在瞧适才那位公子?我到得晚了, 就远远得瞥一眼, 但仅匆匆一瞥, 也觉惊目。那公子背影修挺,气度洒落,举动雅逸……”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道,“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我赌一车豌豆黄,他是个万里难出其一的美男子。”   陆听溪抿唇。什么举动雅逸,她方才可是眼瞧着他一路横着溜达到门口的。   她又看向地上掉落的香囊。这是方才那个男人遗落的,她叫住他是想提醒他东西掉了。再者,她觉得这人的身形简直像极了谢思言。   谢少爷身姿特出挺拔,令人见之难忘,何况她与他那般相熟,远远看去就觉得眼熟。   捡起地上的香囊一看,发现上头有云水轩的字样。叶怀桐瞧见了,道:“这是这家茶楼例行在客人结账之后相赠的,也算是别巧心思。这香囊虽也做得精致,但端看那公子的穿着打扮也知是个多金贵人,必是不会在意这个的。”   陆听溪又往门口看了眼,将香囊交于一旁的伙计,被叶怀桐领着去东净。二楼的东净人满了,她本是下楼要去寻一楼的东净的,谁想到就瞧见了那个鲜衣公子。   回到雅室,叶怀桐点了菜肴茶水,回头笑道:“等吃饱喝足,咱们就回去。今日先休整,明日去白鹿寺进香。”   陆听溪点头“哦”了声。   叶怀桐听她音色又软糯又慵懒,盯她一眼,恨铁不成钢:“表姐虽然只比我大一个多月,但我怎生觉着我才像姐姐!你镇日这样乖巧娇软的,仔细被人欺负了去!”想了想,又道,“我回头尽量嫁到京城去,若是你将来被你夫君欺负了,要群殴他的话,算我一个!”   陆听溪慢慢抬头:“你怎知我将来会嫁给京城的人家?”   叶怀桐一顿,旋笑道:“你爹娘那样宝贝你,怎舍得让你远嫁,自然是紧着落户京师的人家给你拣选的。”   “而且你瞧,你持筷的地方离筷头那样近,这可不就是将来嫁得离娘家近?”叶怀桐又端量着自己持筷的姿势,“我拿得不远不近,大约将来不嫁到京城,也是嫁到京畿左近。所以咱们将来还是能同仇敌忾、联手对付那帮坏男人的。”   陆听溪确是听长辈提过这个说法,持握筷子时,离筷子头愈近,嫁得离家越近,反之就是嫁得离娘家愈远。   不过她们都还没定亲,叶怀桐竟就开始琢磨勠力同心对付未来夫君的事了。   坐到马车上后,谢思言拿着张舆图看了少刻,对孙懿德道:“还请孙先生委屈几日,到了我备的别院,无事便不要轻易出门走动。”   孙懿德打量谢思言几眼。若非亲眼得见,打死他都不信谢家的这个魔头也有心虚失态的时候。瞧着这位豪奢公子眼下疏淡的眉目,真是万难想见方才被逼着横着溜到茶楼门口的人就是他。   如今不让他轻易出门,大抵也跟陆家那个女孩儿有关。毕竟那女孩儿认得他。   孙懿德低叹,谢宗临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教子上,使的都是铁血手段,没想到还是养出个情种儿子。谢宗临若是瞧见他这儿子方才的作为,怕是要气死。   安顿好孙懿德,谢思言命长随宝升去查探陆听溪来漷县之事。不上半日,宝升来回话:“世子爷,陆姑娘此番是随其舅父来此参加白鹿寺的水陆法会的,约莫要盘桓十来日。”   宝升说话之际,杨顺的加急密信也到了。   杨顺在信中说,他也是后来为求谨慎,才去查了陆听溪的去向,不曾想陆听溪竟也来了漷县。他怕陆听溪与世子爷碰见,特特写信提醒。又再三恳请谅其疏失之罪,希望这封信来得不晚。   谢思言冷笑一声,撕了信。他这条命今儿差点就交代在那茶楼了。又吩咐宝升将他那个三层的木函取来。   谢思言轻叹。下回出门,还是先行改容换貌比较稳妥,今日真真是惊险。   陆家众人翌日跟随叶家人去往白鹿寺。   叶信先前说的高僧,指的是来此论禅的高僧法照大师。法照大师名头盛,信众多慕其名,蜂拥而至。叶氏自己求了根签,又让女儿抽了根签,等了许久才排上号,忙让大师看看签文,询问个中玄奥。   陆听溪见母亲在请大师解签,与叶怀桐等人立在大雄宝殿一侧等着。姊妹几个正计议着待会儿要先去哪座殿宇拜佛,就听得一男子笑语相唤。   抬头看去,正瞧见齐正斌带着两个小厮往这边来。   两厢叙礼毕,齐正斌道:“齐家在漷县周遭的田庄出了点岔子,我得了空,来瞧瞧。漷县这边我也是常来的,诸位今次在此,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义不容辞。”   陆听溪看了齐正斌一眼。她怎生觉得,她这个便宜表兄到哪里都是个百事通。扬州的巨蟑如何对付他知道,扬州到京城的路线哪条最短他知道,就连通州哪家酒肆的酒好他都知道,如今到了漷县,也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莫非齐正斌前头一二十年什么都没干,整日里就大江南北四处晃悠了?   齐正斌正跟叶信之妻窦氏寒暄,却像是脑后勺生了眼睛一般,察觉到了陆听溪的举动,回头笑道:“表妹莫诧异,表妹也知我早年曾游学四方,故而经的见的也比常人多些。”   陆听溪点了下头,也未多言,正巧叶氏解签回来,她便道了失陪,与众人出殿,往别处参拜。   窦氏走前,回头望了齐正斌一眼。出了大雄宝殿,她特特落后几步,走在众人后头,对身侧的李妈妈道:“你说,老爷筹谋的那事儿……真能成?”   李妈妈道:“能不能成,老爷都会尽力一试,太太端等着便是。倘成不了,也不至伤了与齐家的和气。”   “我倒不是怕这个,我就是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必为旁人做嫁衣裳……”窦氏蹙眉叹气,不再言语。   李妈妈醒过神来了,太太这是瞧见那齐家公子品貌出挑,家世也好,想为二小姐牵线——老爷膝下有二女,原配夫人生的叶怀桐居长,太太所出的女儿行二。二小姐比大小姐小不了多少,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但叶怀桐尚未出嫁,哪里轮得着二小姐。叶家纵真能得着齐家这门婚事,那也必是先紧着大小姐的。   太太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颇多愁苦无奈。   与陆、叶两家人别过后,齐正斌等到法照大师与两个上前求教的信众论罢禅机,近前施礼,委婉询问方才陆听溪抽的何签,又是何解。   法照大师诵了声佛号,还礼,询问齐正斌跟适才那两位女施主是何干系,齐正斌道是表亲,法照大师略作踟蹰,说他问了陆听溪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她抽的那根签,皆是极好的,主富贵,主多子,螽斯衍庆,瓜瓞绵连,指日可俟。另有一条,就是旺夫。   “旺夫?”   “正是,那位女施主将来的夫主必是居高临要,掌生杀之权。老衲斗胆揣测,”法照大师捻须,“女施主的夫主怕是胎息神煞,却是君子命,女施主正可助其担福禄。”   齐正斌笑笑,致礼申谢。   到晚,齐正斌灯下翻书时,侍立在侧的书童存墨禁不住道:“那陆家五姑娘既是这般旺夫,少爷可要抓紧些,若是被旁人占了先……”   “这等命理之说,听听便罢,我今日询问那位大德,也不过是想得个说头,回去了也好说与父亲听。与陆家那边重修姻娅之好一事,总还是要试试的,”齐正斌轻叹,“那楚王世孙如今算是清静了,倒是苦了我。陶家那边与王府的亲事成了泡影,又见齐家这边顺风顺水,子息个个芝兰玉树,就转回头来霍霍我。”   齐正斌冷笑。   陶家仗着从前跟齐家的那点情分,想借着皇帝的那点愧怍,将陶依秋塞给他。他怎可能要那个假模假势的女人。   不一时,有小厮送信进来,说是要他亲启的。齐正斌见信封上一字也无,顿了下,拆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两行大字——   若要婚事得遂,明日入夜后,引陆听溪去张家渡。   齐正斌问小厮是何人送来的,问了半日,发现这就是一封一时难究来源的匿名信。   将字条重新装入信封,齐正斌把玩少刻,轻嗤一声,手腕一旋,掀开琉璃灯罩,将信投入了荧荧跃动的灯火中,烧成了灰烬。   “你们就当从未见过这封信,”齐正斌淡声道,“谁说出去半个字,我拧了他的脑袋。”   众人忙诺诺应声。   转日晚夕,谢思言乔装改扮好,也给孙懿德改换了面貌,这才出门。   二人抵达张家渡附近后,径入了一处弃置许久的坞壁。这坞壁乃前代豪强营建,围墙、门楼、角楼四角齐全,内中有房屋数楹,宛若城堡。此间当年华盛一时,如今已成了左近地主租来看地的临时居所。谢思言抵达漷县之后,就将此处赁了下来。   谢思言一早就点了几个护卫去渡口那头盯着,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孙懿德虽混迹官场几十载,但事关重大,他素日行事审慎,此刻总还是心绪难定。他一贯明哲保身,这般大胆之举,是鲜少为之的。   谢思言一眼就瞧出了孙懿德的心思,当下命人搬来棋枰、棋罐等物,邀他对弈。   朝中各股势力共相朋扇,而今又妄兴干戈,次辅仲晁已有架空首辅之势。谢家家大业大,依傍者甚众,也正因如此,仲晁想要揽权,就要不遗余力打压谢家。内阁出来的权臣若恰逢其时,是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所以一旦仲晁成了气候,谢家就是众矢之的。   今晚若是事成,就能一举端掉仲晁手下几个得力的爪牙;若是不成,谢家这边就要损兵折将,日后欲除仲晁,只会愈加艰难。   即将迎战攸关谢家前程的一仗,眼前的少年人却那样从容,甚至邀他对弈,仿佛他们今日只是趁兴夜游而已。   下棋本就魔人,况是这般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境况下,杀至终盘,孙懿德已是耐性尽失,反观对面的少年人,竟在老神在在地拈棋数子。   孙懿德抹了把汗,他在人前佯作与谢思言不和,实则孙家是依附于谢家的,此番若是事败,谢家就要受到迎头一击,而孙家只是受波及,可他竟是不及面前的少年人沉稳,简直白混几十年。   “世子异日必成大器。”他恳切道。   “人活着不就是要争一口气,没甚好怕的,”谢思言不紧不慢地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罐内,绣着流云百福暗纹的云锦阔袖在棋枰上轻拂衮叠,白皙长指在灯火下泛着冷玉般的凛凛幽泽,“我不过是脾性大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嗓音动听宛若林籁泉韵,分明不高,语速也极慢,但听来竟莫名令人肌骨生寒,仿佛寒川雪水汹汹沃耳。   陆听溪今日玩得尽兴,晚夕仍是不困,正赶上叶怀桐嚷嚷着要去夜市上吃小馄饨,她便央着叶氏放她出门去。   城内有金吾之禁,夜市多在城外,而今已入夜,她们几个女眷出门,叶氏终不放心,本是不肯应,但叶信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他家主子可以同行,叶氏这才答允。城内夜禁之后,出城本是不易,但这是于平头百姓而言的,官家不在此列。   南方因水运、海贸兴盛,夜市之风由来已久,此风传至北地,渐渐流演为各地特色。出城之后,但见烛照篝火明如白昼,商户麋集,人烟辐辏,叫卖喧嚷不绝于耳。   陆听溪买了几样小玩意儿,本想给谢少爷买个绦环、帽顶之类的小饰物,但众人皆在,她不好去买些男子用的物件,只好作罢。   那回去时就多给他带些吃食好了。   叶怀桐如愿以偿吃了小馄饨,不甘心即刻回去,想往码头那边看看。漷县城外二三里就是漷河,每日樯楫凑集,昼夜熙攘。陆听溪也没见过什么码头,觉着去看看也好,她这趟就是存着出来游玩的心的。   叶氏每日起居规律,眼下实是乏了,想回城,叶信便道:“妹妹就将外甥女儿交于我吧,我必照管好。”   叶氏对自家兄弟哪有不放心的,点头应下。   陆听溪随叶家众人去看了周遭一两处大码头,很是涨了些见识。她挑了些水产,觉着今日逛得差不多了,却听一旁的叶信道:“淘淘难得出来一趟,不如舅舅再带你去个地方。这漷县附近有个张家渡,原先是一处私渡,后来几经兴衰,如今已经荒废,少有人至。不过张家渡附近有一座前代的坞壁,城堡一样,很有古风余韵。另还有大片的草地,咱们可以去那边收露水,带回去泡茶。”   喝茶几乎是仕宦之家的例行日常,陆家众人也爱饮茶。陆听溪记得祖父与她说过,泡茶之水,天水最佳,天水又分三等,头等为露水,次之便是雪水、雨水,晴朗无云的秋夜里露水最足,收起来泡茶,他是爱极了的。   她记得谢少爷也爱饮茶,虽然并没注意他素日泡茶的水是天上来的还是地下取的,但他大约也是会喜欢露水泡茶的。她集了露水,回去后可以偷偷给他分些。   叶信看众人都无异议,率众往张家渡去。   集露水是个细致活,到了地方后,陆听溪在舅舅的指点下渐渐上手,倒也觉着颇得意趣。   露水集得差不多了,众人预备往坞壁那边去时,忽隐隐听得兵戈交鸣声混杂着厮杀声远远传来。   众人惊起,将离之时,两队人马一追一躲迅速逼近。   坞壁内,宝升跟谢思言回话:“世子爷,那拨人已全抓着了,只是另还拿住了一家人,底下人不知对方底细,不敢放人,还请您示下。”   谢思言并没当回事,先去看了被拿住的那拨人。江西一省的三司尽是仲晁的爪牙,他今晚逮的那些人都是三司派来跟京中联络的股肱心腹。   这帮人不知谢思言身份,虽已被按在了阴冷晦暗的库房内,但仍嚣张得很。   “砍脑壳的,连爷爷们也敢抓!快些放了我等,管你背后主子是哪个,横竖大不过我家大人!”内中一灰衣大汉一面示威,一面污言秽语不休。   谢思言眯眼,一挥手,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一人牢牢按住那大汉,一人堵住其口,甩手掌掴,蒲扇似的手使足了力道,不消几下,那大汉两边脸颊就已高高肿起。再多片时,怕是一张脸就要当场烂掉。   大汉欲跪地求饶,奈何既动弹不得,又发不出声。   谢思言冷眼扫去,眼风所及,众人都是一抖。   库房门启了一半,清泠月光在门口泼洒一地,勾勒出谢思言阴冷幽晦的侧脸。他瘦高劲挺的身姿在地上投出一片诡谲扭曲的暗影,腰间绦环上的鸦青宝石经冷月一映,寒芒森森,砭人肌骨。   众人但觉修罗临世,不禁往后一缩。   谢思言将审问的事交给了护卫,回身出了库房。   “鞫讯之后,让他们写了供状画了押,一律绑了严加看管,每日只给一个冷馒头,隔日给一次水,捱到抵京不死就是。”谢思言淡淡道。   宝升问若是他们不肯招认又要如何是好,谢思言冷声一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尔等如今手段不啻厂卫,锦衣卫诏狱那十八套刑具,不妨更番一试。”   宝升应是。锦衣卫那里有许多著名的酷刑,譬如“刷洗”,将犯人扔到铁床上,一遍遍往身上泼滚水,再用钉满铁钉子的刷子在犯人身上反复刷过,直至肉烂见骨;譬如“油煎”,将犯人置于烧热的铁盘上,若不招供,就要被活活烧焦。   他倒不觉世子爷心狠,官场倾轧从来残酷。不过一开始显然不能用这种酷刑,否则回头他们挺不住死了,岂非坏了世子爷的事。   谢思言处置罢这边,才想起还抓了一拨人,好像说是出行的一家人。宝升觉着这拨人或许是乔装成寻常家户来打探虚实的细作,问要不要将之也送去一并严刑拷问。   谢思言本要去看看那家人,听了宝升的描述,止步摆手:“放了吧。若真是细作,至少也得过一年训练,能让你们这样轻巧地拿住?还带几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儿一起?吃饱了撑的?”   宝升汗颜,躬身应诺。   听监押的护卫说可以走了,陆听溪却有些迟疑。她方才仿佛……隐约听见了谢思言的声音,但因还杂着旁人的说话声,听得并不真切。   出了坞壁,将上马车时,她脑中又闪现出那日在云水轩瞧见的那个背影与谢思言极其相似的人。先是背影,再是声音,世上当真有这许多的巧合吗?   叶怀桐见她不动,以为是惊悸过度,伸手来拉,却见她回头折返,忙追上:“淘淘你傻了?你去做甚?”   陆听溪道:“我的东西落在里面了,我回去取一下,你们先去远处等我。”她又费了一番口舌,仍未说动叶怀桐,沉默一下,抽出手,扭头拔足狂奔。   少顷,宝升听守门的护卫来报说,有个小姑娘折返回来,说东西落在了这里,要进来找,要不要将人放进来。宝升想起世子爷方才的分析,觉着自己这边的人拿错了人也怪不好意思的,点头应允,不过交代要派一个人盯着她。   陆听溪一路装模作样找过去,故意磨蹭着套话,那盯着她的护卫却不肯透露此间的主子究竟是哪个。   莫非真是她多心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而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非但要审问他们幕后的主子,还要……”谢思言正冷着脸交代手下,一颗心莫名激跳一下。   他慢慢转头。   周遭一静。   星光月辉下,耀眼篝火旁,赫然是陆听溪那张娇妩独绝的灼灼芙蓉面。少女身姿娉娉,罗衣叠雪,一双潋滟明眸宛若蕴了涓涓秋水,眼波轻动,摄人心魂。   明灭跃动的火光中,少女缓步上前来,裙幅轻动。   谢思言方才下命时的冷笑犹挂在唇边,下一瞬却是转头就跑,一阵风过,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陆听溪哪里能放过他,拔腿就追。   两人一躲一追,看呆了众人。这个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追得四处乱逃的人当真是方才那个指挥若定、心黑手黑的世子爷?   谢思言奔跑如风,陆听溪哪里跑得过他,不多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她立住喘息。虽然对方改换了容貌,但声音错不了,应是谢思言无误。而且,这人若没做亏心事,跑什么?   那个拿两张丑螃蟹糊弄她的人,那个说衙门事忙无暇来看她、让她自己安顿好自己的人,那个让她担心为灾厄所困、一再相询的人,居然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漷县被她撞见了。   生气。   叉会儿腰。   小姑娘叉起腰来,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又壮大一分:“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见不着你,我是不会走的!”怕他听不见,声音特特拔高一倍不止。   又过了少顷,廊庑的阴影里慢慢现出一个人影来。   陆听溪看清对方身形,上前一把扯住他,防他再跑:“你说还是我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缄默少顷, 谢思言道:“还是我来说好了。”连日未见,他实在也是想她想得紧, 趁着夜色遮挡, 伸臂抱住, 却被小姑娘一把推开。   他知她这是生气了,姑且作罢,领着她去了一处厢房。他给她看了座,命人端了茶水来, 又问她饿不饿, 陆听溪抬头:“我吃得饱饱的, 不必麻烦,你就坐那儿就成。”   谢思言在她对面落座, 低头捏茶盏:“是我骗了你, 是我不好。”   陆听溪觉得这人当真是极其自觉了,但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个:“为什么骗我?”   “你也瞧见了,这回事关重大, 又有风险, 我觉着你不知道为好。”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方才为何跑?”   “你如今以为我人在京中, 若在此处碰见我, 自然就知道我诓了你。若能不露馅儿自是好的。”   陆听溪总觉哪里不太对劲。前次在云水轩还好说,他是背对着她的,溜之大吉还可以理解, 但这回他们都迎面撞上了, 谢思言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已经兜不住了, 为何还要跑?   谢思言见对面的小姑娘秀眉微蹙,知她在想甚。他屈指轻叩桌面:“我当时是急糊涂了,我忘了你应该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了。”   陆听溪并不太相信他这个说法。谢思言哪里是这样不缜密的人,他若当真如此,也混不到今日这个份上。但真要论起来,他这个说辞又能说得通,人在情急之下确实可能失态。   “你真的只是瞒着我来漷县的事?没有藏着旁的事?”她狐疑。   谢思言一个“是”字尚未落音,就听外间守着的护卫齐齐喊了声“大人”,紧跟着,孙懿德的身影现于门口。   陆听溪闻声看去,怎么看怎么觉着这个老者眼熟。而且观其身形,有点像她先前在云水轩门口瞧见的那个老者。   “这位是谁?”她目光在谢思言与那老者之间打转。   孙懿德不知陆听溪也在,愣了下,怕陆听溪认出他的声音,也不敢出声,却又不敢转身就走,怕陆听溪更要起疑,两下里作难之下,看向谢思言,以目光询问要如何应对。   谢思言接话道:“是与我秘密同来的一位大人,你不认得也是常事。”趁着陆听溪低头喝茶,暗暗向孙懿德递了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孙懿德沉默一下,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疯狂琢磨。他若是领会错了,坏了这个魔头的事……可怜他这饴糖弄孙的年纪,还要搅和这些风月事。   孙懿德天人交战半日,朝谢思言拱手作揖,又朝陆听溪点头致意,从始至终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陆听溪奇道:“这位大人怎么了?”怎么光行礼不出声儿?   “这位大人嗓子哑了,大夫说他不宜发声,要好生将养着,”谢思言转向陆听溪,“入秋之后,天干物燥,你也要多饮水,仔细上火。”   陆听溪点头:“你这边确实有些干燥,平素可以在地上洒些水润润。”   孙懿德默默听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多余得很,可以走了。   陆听溪见那位嗓子哑了的大人要走,出声叫住,看向谢思言:“我儿时总爱吃些干的,也上火不断,倒对此有些心得。只是不知那位大人病况如何,你让他出个声儿,我听听看,也好对症下药。”   谢思言看向门口僵立着的人:“那大人就出个声。不过大人还是要谨慎些,不宜大声,大人的嗓子要紧。”   孙懿德何尝听不出这魔头后头那几句的话外音,他觉着自己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见这俩人。他踟蹰时,就听谢思言继续道:“也不必说旁的,就‘啊’一声就成。”   长痛不如短痛,孙大人决定豁出去了,横竖“啊”一下应该不当紧。   他尽力压低声音,沙哑着嗓子“啊”了声。   孙大人觉得自己活像个垂死挣扎的哑巴。   陆听溪认真想了想,要来纸笔,写了个方子递过去:“这是我先前寻摸来的偏方,大人试试,三五日便可清火。”   孙懿德接过,也不敢称谢,郑重后撤一步,悄无声息地朝她一礼,揣了方子,几乎是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陆听溪对着他的背影望了须臾,慨叹道:“没想到这位大人一把年纪,身子竟这般健朗,跑得还挺快。”   她回到屋内,与他说了她这回来漷县的前后始末。谢思言听闻她又是写信问他安危、又是想给他带土产,连收露水时也想着他,眉目舒展。   他缠了小姑娘一年多,可算是让小姑娘对他生情了,若非眼下情境不宜,他真想搂了人好生亲热一番。   陆听溪问起他今次来漷县究竟有何贵干,谢思言面上笑意仍存:“这个你不必管。夜深露重,还是当作速回去。”   折腾到大半夜,陆听溪也确实乏了,被他送出了坞壁。   陆听溪走后,孙懿德才敢出来。他向谢思言再三探询之后,确认陆听溪不会回返,将自己面上易容的药膏药水洗去,舒了口气:“还好那姑娘没认出老夫。”他觉着素日在朝堂上面对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都没这么累。   不过他觉得,有人镇住谢思言实在是造福苍生的不世善举,否则他们这些人往后可怎么活。   此番虽是有惊无险,但叶信担心妹妹跟妹夫知道了会责怪于他,交代陆听溪等人回去后莫要将坞壁那一节说出去。   陆听溪共与水陆法会第二日,再度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这回的信比前两次都要长些——   韩婴云,“伪欺不可长,空虚不可久,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自古徂今,烹彘示信、济阳之贾等芸芸掌故流播百代,可见“以实待人,非唯益人,益己尤大”。   今即以虚妄之语诓瞒,日后焉可信耳?   事将破,犹欲掩,其心可诛。   孙虽救陆之孙,然则百般矫饰,甚而至于罔顾卿之神思,如此犹可恕乎?   ……   陆听溪对着信看了半日,联想此前种种,大致想出了些道道。天将暮色时,她寻了个由头出来,径往张家渡的坞壁去。   护卫们不敢拦她,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谢思言正在打整回京的行装,见她忽至,问及何事,她道:“那晚那个老者,是孙懿德孙大人?”   谢思言端量她须臾,慢慢放下手中褡裢:“为何忽有此问?”   “你只说是也不是。”   谢思言踟蹰半晌,道:“是。”   “为何骗我?”   “我说了,此事凶险,又事关重大,你不必管。”   “你跟孙大人不是不和吗?为何会联手?”   “敌友皆非固,因利而来,因利而散,你不必操心这些。”   陆听溪已经发现了,他每回谈及这些,都要在后头加一句让她少操心。   “你这回的话我可以相信吗?”   谢思言听她这样问,沉默半晌,转眸盯着她看了一眼,不答反问:“听溪,我问你一桩事——你这阵子比从前要关心我,为何?”   “因为你对我好。”陆听溪脱口道。   谢思言僵了一下:“是你光顾馥春斋之后,我们相处多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对我好?”   陆听溪思忖着道:“大抵是。也可能是你那回给我塞银钱、让我去吃喝玩乐的时候。我那时候忽然想,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总是要……要嫁人的,那就……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起嫁人总还是不免赧然。   谢思言转了转脸:“你觉得我们可以定下,就仅仅因着我对你好?”   “也不全是。”   他调回视线,目光灼灼:“还有什么?”   “还有我们自小相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她觉着这话有点怪,忙又改口,“不是不是,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也不对……反正,我们是互相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就这些?”   陆听溪挠头,自己也捋不出旁的,便点了头。   他又默了少刻,终究还是问道:“那你前头与我说的,你要给我带漷县的土产,还想给我买帽顶、绦环,又想将晚间集来的露水匀我一些,又是为哪般?”   “你出门的时候总给我带东西。上回你去永平府,就给我带了一堆吃食回来。我难得出趟门,我觉着我应该投桃报李,不能总是你给我捎东西。”   陆听溪见谢思言面色不大好看,补充道:“那回你从永平府给我捎带土产,虽然有些糕点因着暑热变质了,但我还是很感动的。后来你说我要什么你给买什么,我也感动……”   “所以你近来对我好,只是因为投桃报李,只是因为感动?”   陆听溪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有些懵,只觉这么捋下来,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遂再度点头。   “那若是换个人如我这般待你,你是否也会如此回应?譬如换成你的表兄们,亦或者换成沈惟钦?更进一步,若他们也待你这般好,并向你提亲,你是否也会答允?”   谢思言见她满面迷惘之色,倏地一下收束了褡裢上的细绳:“我今晚回京,你这边事了,不要濡滞过久,天冷,马上入冬了。”声音硬邦邦的。   陆听溪觉着今日的谢思言怪怪的,索性告辞,回身欲出时,听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以为我人在良乡时,是如何想的?”   “我说了我觉得你对我极好,在通州时,你又救过我的命,还帮我与祖父见面,”陆听溪但觉他的问话一句更比一句奇怪,转身望去,“你若真出了事,我如何能安心?我自来不是那等忘恩背义之人。我启程来漷县之前,还给你写了封信,让你记得天寒加衣。你平素总叮嘱我,我最讲情义了,我觉得我也当提醒你……”   “情义?”谢思言气极反笑,“那我们拜把子吧,你看如何?”   “当真?可我若做了你妹妹,就没法照应你了,我回头到了年纪嫁了人……”   “我对你的好与恩都不必你偿还,”谢思言冲口而出,“更不必你拿自己偿还。”   他的声音冷下来,须臾,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发现我骗了你,生气是为何?”   “自是因为被诓了生气。有一回我三姐瞒着我把我的砚台送人了,我气得十来天都没理她。你骗我自是同理。”   谢思言手里的褡裢带子被他攥成了一团。   “你近来都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去找你,我近来忙得很。”   他冷冷淡淡说罢,命人送陆听溪出去。   陆听溪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扯谎在前,她都还没说什么,他竟然先自生起气来。   不找就不找。   她一句话也没说,回身离去。   陆听溪出去不多时,谢思言突然扬臂甩袖,一下子扫落了满桌的器物,叮叮咣咣,白玉麒麟望日笔山、象牙蹲螭镇纸、黄杨根雕搁臂,一并摔得七零八落,另有他适才打整好的褡裢,也歪斜在地。   他一双锐目死死盯着窗外已开始落叶的高槐,仿佛能透过这株树望见某个仇敌的面孔。   他的耳畔又回荡起了那个声音,那个死人的声音。   “她本心良善又素性仗义。不论是当年收留我还是后来为你作证,于她而言都不过是随手善举。她当初为你作证时,可跟你并不熟稔,那日若换作旁人,她照样会挺身而出。她求的是一个公理,求的是一个心安,并非专冲着你去的。这一点,你自家心里也应当有数。”   “但就是这样一个她,却从来害怕亏欠人情。她若得了谁的恩惠,总是要想方设法还回去的。若是恩惠太大而又无法偿还,她就会耿耿于怀。她的性子其实格外耿直率真,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谁对她不好,她就厌恶谁,就这样简单。”   “她既是个不会轻忘恩情的人,那我自然有法子让她永生记得我。她将来可能会忘记我的容貌,忘记我的声音,甚至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与我结识的,但她永远不会忘记有个叫沈安的人,曾施恩于她。”   “我既不能得到她,那就要让她至死都记得我。”   “你的命比我好得多,对于她,你是志在必得的。你当然可以用无尽的好来感动她,甚至挟恩求报,凭着她的性子,必会从了你。但你记住,感动终究不是爱,她不过是拿自己报偿你。即便她嫁了你,也不会真正与你贴心。若她有朝一日得遇真正爱慕之人,她后悔了,你又待如何?”   “依附于感动的所谓两情缱绻从来都是笑话。她而今不开窍,等开窍了,发现自己当初因着感动嫁了你,就会知道自己多傻。世子这等傲到骨子里的,届时面对这等局面,应会是一场好戏。可惜啊,我看不到了。”   ……   沈安的声音轻如云烟,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眼前似乎浮现出沈安讥诮的笑,笑他痴心妄想。   谢思言脑海中又涌现出他去年归来后与陆听溪的诸般相处。他头一次对她情不自禁,她可是甩了他一个耳光。但在通州救下她后,他开始对她百般示好,她逐渐对他的亲昵逆来顺受。再之后,大约就是她被他感动了,觉得横竖要嫁人,跟他定下也可。   他以为她对他生了情方有的关心,原来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她觉得她欠他良多,该还。他其实原本瞧见她气恼,心里是暗喜的,人总会对于更加在意的人的不坦诚倍加愤怒,却没想到她说她生他的气跟生她三姐的气是同理。   他对她的好与恩虽不求回报,但在感情上,他却是希望得到回报的。   已经一年多了,仍是这样。   他从未如眼下这般挫败过。   谢思言一拳砸在书桌上,轰的一声巨响,万钧重击之下,桌面碎裂。   走至门口的宝升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进来瞧见世子爷的手背上正冒血,忙唤人取药来,又问是否要寻个大夫来。   “哪儿来这许多废话,”谢思言冷眼看去,“你来做甚?”   宝升打了个寒颤。世子爷这眼神,比那晚面对那帮俘虏时更要阴森。   他强自稳了心神,小心翼翼道:“您先前让小的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五日后,水陆法会结束。   陆听溪当真没再跟谢思言联络过,镇日不过跟众人吃喝游玩。   她这回没将那封匿名信烧掉。她思前想后,觉得写那封信的人大抵就是让她去跟谢思言求证的。但本身求证也没什么,谢思言确实瞒了她,只是没想到谢思言后来是那样的反应。   她什么都跟他说,他却不知瞒了她多少事。这也倒罢了,他自己竟还气上了。她打算留着那封信,回头好生查查究竟这写信之人是哪个。   难得出来一趟,她倒也没急着回去,又随众人去了附近的村落附近转了一圈。在附近的田庄游逛时,远远瞧着有个人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等那人走近了,她发现竟是多时未见的江廓。   一年多未见,江廓倒是瞧着沉稳了不少。他自称是出来办差的,不能久留,跟众人叙礼之后,作辞离去。   陆听溪觉得江廓就是因着先前的事,觉得在陆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碰见了却也不好不打招呼,这才打个照面就匆匆走了。   叶怀桐并不认得江廓,瞧见陆听溪的神色,知其中大约有什么隐情,近前低声问了,朝江廓离去的方向飞去一记眼刀:“我早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陆听溪抿唇。   忽忽又是一月。   谢宗临近来心气儿颇顺。儿子去了一趟漷县,拿住了江西三司党同伐异的把柄,适逢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一职空缺,皇帝便直接让儿子补了缺。登科不足一年就累迁至正五品,还是考功清吏司这样的衙署,平步青云也没有这样快的。   只是儿子的婚事却要紧着办了。世家勋门里跟他年纪相仿的少爷们家中孩子都能满地爬了。先前跟保国公府那门亲事莫名其妙就吹了,他之后也一直没工夫仔细拣选。这等事原也不该他揽下,他镇日在衙门里转悠,哪里知道哪家女孩儿好。   于是他将此事交给了贾氏。贾氏是他的续弦。原本钟氏去后,他是不打算再娶的,但老太太说这当家主母的位置不好空着。一则思言当时年纪尚小,他往衙门里去时,谁来照拂他;二则,长房后院的打理不可能全交给别房。毕竟再是同气连枝,总是不同的。一个房头内都可能还不一心,何况是隔房。   他在朝堂上是游刃有余的,对于后院之事确实甚少理会,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他想想就头疼,于是索性娶了个续弦。   他本意主要是让贾氏给他照料儿子的,但思言对这个继母始终十分排斥,贾氏进门后,几度试图将思言接去她膝下教养,但都被思言冷言拒了。落后思言不知因着什么事,越发不喜这个继母,贾氏瞧见他也是战战兢兢的,全没个做母亲的样子。   终归也是名义上的母子,总这么僵着也不好,贾氏若是能将这择亲的差事办妥了,回头思言成婚了,母子关系大抵能缓和些。   只是他这差事才交下去一天,贾氏就跑来与他说,思言知道她在帮他择亲,很是发了一通脾气,让她省省力气。   他沉吟半日,让她照常遴选,余下的事交于他。   谢思言这几日从衙门回来后,都是径直回鹭起居的。这日却是被谢宗临身边的小厮截住,说国公爷有请。   “我晓得你迟迟不成婚是在想甚,”谢宗临挥退左右,看向儿子,“只是你一门心思都在人家身上,人家却未必将你放在眼里。她对你的心思,说不得都抵不上你对她的十分之一。凭你的才貌家世,满京城的姑娘尽可挑的,何必这般巴巴地凑上去。”   谢宗临说了半日,见儿子始终不言语,实在恨铁不成钢。他那么个教养法,怎生教出个如此儿女情多的儿子来!   阴着脸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谢宗临忽而道:“你什么德性,我总还是晓得一些的。这样吧,你既这般心心念念,我就使人去陆家那边探探口风,看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因着此前在父亲上寿之日的那番谈话, 谢思言对于父亲知道自己对陆听溪的心思并不觉惊诧。   “还是不必了,儿子的婚事, 父亲不必挂心。”谢思言道。他如今心里乱得很,而且他爹先前还隐隐透出不赞成他跟陆听溪的婚事的意思,如今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谢宗临眉头紧拧:“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这话合宜否。所谓家成业就, 先言家再言业。你若不成家, 纵怀金垂紫, 又如何克绍箕裘?”   “儿子心里有数。总之父亲不要插手便是。至于陆家那边,父亲还是不要派人叨扰了。”   谢宗临冷眼盯了儿子半日, 也未多言,挥手命他退下。   谢思言一礼, 回身出了书房。   从廊上下来,迎面走来一着宝蓝色直裰的少年。那少年一瞧见他,就僵了一下, 跟着快步上前施礼。   谢思言容色淡淡。   眼前这少年是他那继母过门后生的儿子, 名唤谢思和。这名字是他父亲亲自定的, 用意彰明较著, 便是担心长房因之而失和。   阀阅巨室里,面上兄友弟恭, 背地里不定揣着什么心思, 毕竟再是同宗, 总还是要分家的。尤其是有爵位的人家, 倾轧更甚。他父亲大抵忖着贾氏待他不可能完全视如己出, 有了谢思和之后, 怕这女人为给自己儿子争利,生出事端来,这是以此名敲打他们母子。   贾氏进门之后,也确实安分守己,至少明面上是这般。贾氏也的确是待他极好,好到亲娘怕都做不到她那份上。   当初他去抱璞书院就学,临行之际,贾氏哭得几乎晕过去,一把挥开亲儿子谢思和,定要去送他出城,被父亲阻了。他后头都出城二三里了,贾氏竟又携一众仆妇追了上来,说他冬衣带的不多,她终究不放心,就又给他收拾了几件亲自送来。送了冬衣仍是不肯离去,依依惜别,泪水潸然,再三叮嘱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定要给家中来信,又絮絮叨叨嘱咐许多细枝末节,若非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位业师在,他不好让贾氏下不来台以致令父亲难堪,不要说听她叨叨了,他连她捎带来的衣裳都要扔掉。他早就说过,不让她碰他的东西。   他是不信有人能待继子胜过亲子的,血浓于水,没有血脉相连,他自小又并非在她膝下长大,哪里来的什么母子情分。贾氏越是这般不遗余力地向他示好,他就越觉得这女人虚伪。他命人查过贾氏,并没查出这女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端倪,她倒确似是表里如一、实心实意地待他的,甚至谢思和私底下对他稍有不敬之言,贾氏还会呵斥。但即便如此,他仍对她疑心颇重,他十分不喜这个继母,自小便如此。   连带着,他也很是不待见谢思和。他能瞧得出,谢思和也不喜他,并且怕极了他,平日里的恭敬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谢思言只一摆手,让谢思和平身,拂袖而去。   待到谢思言走远,谢思和才敢全然直起身。他盯了谢思言的背影一眼,转去后院寻贾氏。他如今也到了年纪,父亲去年就在前院给他辟了个书房出来,书房不小,内有碧纱橱,他平日里就宿在那里。   贾氏正低头写帖子,见儿子过来,问他何事。谢思和朝她案上望了眼,皱眉:“母亲,我方才瞧见他从父亲书房出来,那脸色阴得能滴水,大约又是跟父亲不欢而散。就他那个脾性,母亲何必为他操持婚事?没的好心当作驴肝肺,里外不是……”   谢思和私底下极少称谢思言兄长,多以“他”代之。   他一句话未完,就听“嘭”的一声闷响,贾氏一掌拍在书桌上,横眉冷目:“什么‘他’不‘他’的,那是你兄长!怎的如此不敬!你下回若再这般,我便禀了你父亲去,搬了家法让你长长记性!”   谢思和瞧见母亲神色便知她是认真的,又惊又恼:“果然谢思言才是你亲生的儿子吧!我是你买胭脂水粉时白饶的对不对!”   谢思和越说越激动:“谢思言何曾对你有过好脸色,不知你为何这般上赶着讨好他!我镇日里在父亲面前战战兢兢,在你面前也是恭敬孝顺,你待我却及不上待谢思言百分之一!知道的说你贤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钟氏的转世呢!”   “你瞧瞧你成个什么样子!我教你养你,不是让你不敬兄长、满口狂言的!”贾氏即刻唤了两个婆子进来,命将谢思和押去国公爷那里处置。   谢思和最惧谢宗临,谢宗临那样器重谢思言,但一顿打也没落下,何况是他。他见贾氏来真的,跪求了半晌,涕泗横流,终于求得贾氏收回成命。   “我会着人盯着你,若你再有不逊之举,我头一个打断你的腿!”贾氏命谢思和的小厮进来,将人拉走。   待屋内再度静下,贾氏重新伏案写帖子。国公府近来菊花开得好,紫龙卧雪、香山雏凤、绿水秋波,这些等闲难见的品类也是一应俱全。她打算办个赏菊宴,邀各府太太小姐过来。   谢宗临既将这差事交给了她,她总要给个交代的。   她几乎将京中权贵之家的女眷请了个遍,末了又检视一遍,拿去给谢宗临过目。谢宗临飞快翻了翻,抽出了陆家女眷的帖子,随即将剩余的交给她。   贾氏道:“那妾身就仔细挑拣着,回头择出来几个,交于国公爷定夺。”   谢宗临微点头,又道:“思言那边再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只管将你的差事办好,余下的事不必你理会。”   谢宗临久居高位,说话自带命令口吻已成了积习。   贾氏躬身应是。   因着前次将差事办砸了,杨顺被罚了三个月的工钱。谢思言回来之后,他一直卯着劲儿想戴罪立功,奈何没寻见机会。见谢思言从国公爷那边回来,他例行上前奏禀下头四搜来的消息。   谢思言面上一直古井无波,直至听到皇帝暗中搜罗杏林圣手,才撩起眼皮:“皇帝是不是还将几个势大的武将家的子孙宣召入宫,给太子做伴读?”   杨顺大惊:“世子果真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简直智赛隋何,机强陆贾!再世诸葛也不过……”   “少拍马屁,”谢思言狠狠翻他一眼,“再这般一惊一乍的,我再罚你三个月工钱!”   杨顺讪讪缩颈。   谢思言又问了些旁的,眼眸幽微。   近两月来,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虽然视朝依旧,但他能瞧出,皇帝不过是在硬撑而已。不辍朝休养,也不过是怕大权旁落,怕外头那帮不安分的蠢蠢欲动。   皇帝的身子越差,疑心病就越重。皇帝本就对武将颇多忌惮,如今单只是扣押那帮武将子孙怕是不够的,说不得要除掉一批才安心。   皇帝对他接连拔擢,何尝不是想借着他来打压仲晁,平衡朝中势力。皇帝既欲以他为刀,那他就借势攀升便是。   将用晚膳时,有内侍来请谢思言入宫一趟。   谢思言径直被内侍引入了皇帝的寝殿。   咸宁帝屏退左右,与他说了些客套话,随即话锋一转:“朕观你德才兼举,有意让你入詹事府,做东宫讲官。只是你年纪尚轻,资历也浅,骤然拔擢,朕恐不能服众。尤其那群股肱老臣,大抵要撺掇着言官群起反对,届时司礼监的班房怕要被奏章淹了。”   咸宁帝叹道:“太子如今正是稚龄,不得独立,东宫那帮辅臣多是年过半百的老臣,刻板谨慎,这原也不是什么错处,但将太子也带得木头一样,朕瞧着心烦。”   咸宁帝又说了许多体己之言,末了竟是拉了谢思言的手:“朕之难处,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是跟你们这些近臣说道说道。”   ……   谢思言出来时,天色已擦黑。   崔公公崔时亲来送他出宫。崔时是咸宁帝的大伴,伺候了咸宁帝几十年的老人儿,御前最得脸的大太监。朝堂内人谁人不知内官的要紧,尤其是御前近侍。收买崔时的不知凡几,但崔时真正搭理的却极少。   崔时一路引着谢思言北行。将至玄武门时,崔时道:“听闻世子如今正在择亲,却不知结果如何?”   谢思言淡声敷衍几句,崔时慨叹:“世子也是命途多舛,这没娘的孩子最是苦。咱家说句不该说的,若是钟夫人还在,这择亲之事必定能办得更妥帖些。”   谢思言蓦地看向崔时。   正行至一处幽暗甬路,琉璃灯投下矞丽淡影,崔时的侧脸夹在光影之间,显出几分幽沉。   谢思言止步:“公公不妨直言。”   崔时给左右递了眼色,一众小太监即刻退开来。   “世子是聪明人,咱家今日之言,切莫外传。”   崔时见谢思言颔首,这才压低声音道:“不瞒世子说,陛下已知晓您先前南下查探钟夫人死因之事了。陛下今次让咱家送世子出来,也是想让咱家给世子透个风,钟夫人之死,跟宁王有关。”   “详明的,陛下并没跟咱家说,只道当年宁王本是要除掉令尊,却不曾想,令堂为之挡了灾,这才不幸殁了。”   “陛下交代咱家要佯作不经意跟您说起,但咱家在世子面前,就不绕那个圈子了。咱家也不甚清楚内里详情,只记得,”崔时虚声道,“只记得陛下十多年前曾训斥过宁王一回,当时陛下大发雷霆,将殿内伺候的人都遣了出来,咱家也不过零星听了一耳朵,大致是骂宁王是个祸胚云云,日久年深,实在记不清了,也不知是否跟此事有关。”   “内中曲折,世子可去查证,不过咱家觉着,陛下既交给咱家这个差事,那想来是错不了的。”   崔时说了半日,一抬头就对上谢思言阴寒的侧脸,饶是他久经风浪,也不由心头一凛。   谢思言临上马车时,崔时犹疑少顷,又道:“世子听咱家一言,不论陛下圣意如何,您都要先冷静,查探妥当才是正经。”   谢思言冷笑。   宁王是皇帝的兄弟,皇帝对其颇多疑忌,但自己不好下手,需要借一把刀。皇帝方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表表姿态给他摆摆好处,他与皇帝原本便是互相利用的,皇帝将他当刀使倒也没什么,只是皇帝最好能保证自己握得稳他这把刀。   看来皇帝是真急了,连兄弟的旧账都翻出来为太子铺路了。   将谢思言送上马车,崔时在风口立了会儿。   皇帝这几年老得快,身子越发不济了,太子年幼,外廷那边不能没有倚仗,他得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只是仲晁那边也一心想拉拢他,他如今还没下定决心依傍哪边。不过为策万全,他方才还是卖了魏国公世子一个人情,希望他能听得懂。谢家这位世子爷如何,他还得再看看。   回府后,谢思言即刻命杨顺去查探崔时所言之事。他先前在河间府时,一路查下去只是查到了楚王府那边,倒是没往其他亲王身上想。   一月之后,倒很是查出了些东西。诚如崔时所言,宁王当年与谢宗临多有不和,就趁着入京朝见的机会,与次辅仲晁密谋毒死谢宗临,却未曾想到,最后死的是钟氏。   除却细节之外,这件事已算查得明明白白了,但谢思言总觉得不对劲。   太顺利了。他此前在南方盘桓几月都没查出眉目的事,如今怎这么快就浮出水面了。他忽然想起了他那晚临走时,崔时的那几句话。   他让他先冷静,查探妥当。   谢思言翻出纸笔,在上头列出了咸宁帝久惯宠信的近臣名单,一个个看去。他有个隐约的猜测,咸宁帝是让宁王背了黑锅。咸宁帝之所以如此,一则自是想借此除掉宁王,二则是想保全某个人。藩王里面,咸宁帝一个都不待见,不会为其矫饰,那么这个人就有可能在近臣之中。   那么该如何验证他的猜测呢。   谢思言沉吟半日,忽问杨顺太后寿辰是不是要到了。杨顺道:“是,今年是整寿,大约会大办。”   谢思言让杨顺盯着宫里的动静。末了,端起他那龙泉窑的青花斗笠茶盏,慢慢悠悠啜了口新沏的万春银叶,不经意问道:“那边……可有来信?”   他指的自然是陆家那边。   杨顺一激灵:“这个……小的没瞧见……不过,许是因着漷县与京师之间相去不近,陆姑娘觉得多有不便,这才……陆姑娘必然也是惦记着世子的……”   “你废话那么多做甚,我不过随口一问,”谢思言冷声一呵,“我近来忙,她真来了信,我还不见得有工夫看。”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有人叩门。须臾,一小厮得允入内,呈上一封信。   杨顺接过来,让那小厮先出去。转身回头,隐隐瞧见世子头上的网巾圈似动了一下,大抵是往这边瞟了眼,但太快,他再定睛看去时,世子仍旧如前那般从容喝茶,仿佛刚才所见不过错觉。   杨顺看了眼信封上的字,喜滋滋递去:“世子过目。”   “先搁那儿吧,早说了她来信了我也没工夫看。”谢思言目不斜视,镇定吹热茶。   杨顺硬着头皮道:“不……不是陆姑娘的信。”   “啪”的一声,谢思言将茶盏按到案上:“那你欢喜什么?”   “这是……这是底下那帮人递上来的信,约莫是您让查的那件事有了进展。”   谢思言冷着脸拆看了信,面色愈阴。   他先前在漷县时,就让宝升查了陆听溪来漷县的前后。为何他来漷县之后,陆听溪紧跟着也被带了去?为何陆听溪那晚那么巧地也去了张家渡附近?陆听溪后来又是如何知道跟他同行的那个老者就是孙懿德的?这些都是疑点,世上哪来这许多巧合。   先前宝升虽也查出了些许眉目,但查到后头线索断了。   他总觉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若他的揣度不错,那么这个幕后之人非但一直在监视他,而且对他的性情也有所了解,甚至对于陆听溪身边的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了如指掌。   如今还是没有大的进展,对方十分谨慎。   谢思言一时躁郁。   等他揪出这个人来,也一并敲断了腿才好。   将至十月,陆听溪也还不急着回京,回去后出门不方便,在漷县待着反而自在些。但太后寿辰在即,又是整寿,更要隆重些,她母亲是诰命夫人,届时有命妇朝贺,自是不能缺席的。   启程当日,天不亮就动身了。陆听溪今日起得早,一上马车就要寻处休憩,却被叶氏一把薅了过去。   “我问你,你觉着你齐表兄如何?”她特特将仆妇们都遣了下去,此间只她母女两个,问话倒是荤素不忌。   “齐表兄什么都知道。”   “没了?”   “没了。”   叶氏蹙眉,又道:“昨日收拾行囊时,我还瞧见你上前跟他搭话,你跟他说什么了?”   言至此,她是有些宽慰的,她女儿总算有些情窦初开的模样了,然而她这念头刚浮在脑际,就听女儿懒洋洋道:“我跟他说让他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   叶氏冷静一下,又问她魏国公世子可曾私底下寻机对她有所表示。陆听溪打哈欠的举动卡了一下。   表示?什么算表示?   “就是……就是有跟咱家做亲的意思。”   叶氏见女儿沉默,知大抵是没有,轻叹着忖道,果然是她想多了。   陆听溪却是顺着叶氏的话想到了一件事,谢思言可从来没说过要娶她。稍微沾点边儿的,就是他带她去龙华镇时,语带调侃地叫她媳妇。   那混蛋还总占她便宜,如今竟就这么跑了,还说自己忙,不让她去找他。   陆听溪撇嘴,她稀罕找他一样。那混蛋说自己近来忙,却不知是否忙着转去哄哪家千金。那混蛋财大气粗,又长得人模狗样,还惯会哄人,约莫会有不少姑娘上钩,横竖他身边是不会缺姑娘的。   想想还有点生气。大抵是因着她可能又被他诓了。   她果然还是适合跟儿时一样,见了他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打。   太后寿辰前一日,陆听溪慢悠悠打选自己明日入宫的穿戴。去年浴佛节后,太后觉着人多热闹,准允命妇明日也将自家女眷带去。   她在襦裙与袄裙之间委决不下时,檀香送来一封信。   她拿过一看,见信封是谢思言常使的,轻哼一声,丢在一旁。那混蛋每回来信都不署名——也不方便署名,横竖她认得他的字。等她打选好衣饰,转去寝息时,才拆了信。   瞧着确是那混蛋的字。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   明日入宫,未初二刻,穿海棠红衣裳,来御花园钦安殿后头的假山见我。   陆听溪将信揉了。不是说忙嘛?不是说不来找她嘛?   须臾又想,他这样说会不会是有什么缘由的?他又有什么计划了?   踟蹰再三,她起身重新挑拣衣裳。还是去见他一面好了,不然怎么寒碜他。   她不爱穿海棠红那种娇媚的颜色,素日穿的一般是樱色、柳黄之类又嫩又俏的颜色,方才选的也是这种颜色的衣裳。   挑好了衣裳,打算上身一试时,她脑中灵光一现,又展开那封被她揉皱了的信细看了看,倒是渐渐觉出些怪异来。   那混蛋这回的字迹,似乎跟平日里不太一样。平日里他给她写信,多用小楷,字体虽则劲健,但更透着一种独到的超逸翛然,真正是游龙惊凤。但这回的字,刚健有余而飘逸不足,而且写的是行书。   她也见过那混蛋的行书,这字迹倒也形似,但总还是觉得神骨不符。   陆听溪自己琢磨半晌,叫来檀香,仔细问了方才送信来由,若有所思。   翌日是太后整寿圣旦,咸宁帝为显孝心,办得格外隆盛。   众命妇依例在女官的导引下朝贺毕,均被赐宴于太后宫中大殿。   筵席过半,皇后笑称一众小姑娘也跟她们这帮上了年岁的说不到一处,请示过太后,命宫人将包括陆听溪在内的小姑娘带去御花园观景。   陆听芝在旁小声道:“我听说,皇后娘家有好几个子侄尚未婚配,这莫不是想给自己娘家挑媳妇吧?”   陆听溪心里揣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将至未初二刻时,她寻了个由头辞别众人,径往钦安殿而去。   入殿之后,她从旁侧一个小门出来,一溜小跑,到了近旁一松柏林,绕到一堆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后,朝着倚石而靠的那个高大身影猛地一拍,轻“呔”了一声。   谢思言斜她一眼:“我早听到你过来了,休想吓到我。”   陆听溪道:“咱们干完这一票,还是互相谁也不找的好。我这几日都清净得很。”   谢思言冷哼:“我也是。”   陆听溪问他引她过去的会是哪个,他道:“等着看便是了。今日来的人可不少,朝臣、外戚、四方使臣,还有藩王。”   陆听溪忽然想起一事:“你派谁去代我引出那人的?”   “你猜。”   两人说话间,就听得钦安殿后头一阵喧哗起。谢思言道:“走吧,去看看。”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谢思言不方便现身, 让陆听溪独个儿过去。   陆听溪绕了一段路,赶去钦安殿时,女官已经赶来将人遣散了。   陆听芝将她拉过来:“你来晚了,方才跑哪儿去了?”   陆听溪问方才究竟出了何事,陆听芝小声道:“我也就远远瞥了一眼, 似乎是皇后的娘家侄孙被一个内侍当蟊贼打了。我瞧着,那内侍似穿的是一件赤色的贴里。到底是吉庆的日子, 穿得这样喜庆。”   陆听溪愣了下, 慢慢在心里将事情捋了个大概出来。   她昨晚发觉那封信不对之后,连夜又送了封信去国公府。后来收到谢思言的回信, 说前头那封的确不是出自他手。他跟她说这件事交给他来做, 他会派人去代她赴约,看看届时是怎样一个局面,她该做甚做甚便是。   据陆听芝的话来看, 谢思言应该是派了个内侍去准时守着, 然后等到人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 当成蟊贼痛打一顿。回头说起来,只道是认错人了便是。   陆听溪折回松柏林时,掠视一圈,没瞧见谢思言的人影, 要踅身回返时, 听得身后有人猛地“呔”了一声, 一激灵, 回转头就对上谢少爷莫测的神容。   “我早就听到你过来了,你休想吓到我。”陆听溪搬出了他方才那番话。   “就算没被我吓到,也是因为你反应过于迟钝。”   陆听溪不以为意。   谢思言微顿,招手:“过来,有话与你说。”   陆听溪左右顾盼,慢慢往前挪了两步:“有话快说。”   “你大约也知道了,我派了个内侍过去,抓着的是皇后的侄孙,不过我觉着,他不过是被人临时撺掇去顶包的。真正策划这桩事的,应当另有其人。至于是谁,我有两种猜度。”   他并没说下去,转了话头:“我们对个暗号吧,免得往后再出这等事。”他压低了声音,“我下回给你写信,会在写信末最后一字的最后一划时上扬一下。”   陆听溪道:“你不是说不来找我?”   谢思言道:“万一有急事,也好有个应对。”   陆听溪回身欲走,又转头道:“如果你没打算与我有结果的话,我们往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谁说的。”谢思言几乎是脱口道。   陆听溪搭他一眼,穿林离去。   谢思言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往来风过,吹在耳畔,搅得心里更乱。   他这几日基本就是家里和衙门两头跑,倒是很少去想他跟陆听溪的事。   晚来甫一回府,杨顺就迎上前来:“世子,沈惟钦确实没来。他让楚王带来了他给太后的贺表与寿礼,还有一封请罪奏章。奏章上似是说,他近来身体抱恙,不便长途行路,又恐将自己的病气过给太后,只好待在封地休养。”   “小的又着人仔细查了,沈惟钦也没有暗中赴京的迹象。在封地那边盯着的人的密信适才到了,说沈惟钦的确老老实实在封地待着,没有挪过窝。”   “他当真身体抱恙?”   “这个不好说,他这阵子确实经常传召王府良医所的良医。还有,他前阵子硬生生以祈福之名,在金刚寺住了三个月。”   谢思言攒眉。这厮又往庙里跑。   他沉吟半日,转去寻谢宗临。   “父亲,儿子有两件事求教,还望父亲据实相告。”谢思言在谢宗临书案一丈处止步。   谢宗临见他过来,也不觉诧异,指了对面的圈椅让他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中一个我不想答你,另一个倒是可以说道说道。”   “我确实不想让你娶陆家女,原因有二。一则,陆文瑞跟我政见不一,他不见得愿意将女儿嫁过来,我跟他过从不多,也不会去求他,你知道的,我从不肯求人。让我跟人低声下气,你等下辈子吧。”   “二则,你对于陆家女的心思实在有些出格了。你前头跟我说你是要去抱璞继续进学,落后竟是讨姑娘欢心了。你仔细想想,你去年自打回京之后,都干过什么正经事?你将来是要承继谢家家业的,你是……”   谢思言冷声一笑:“父亲先前不还跟我说,家成业就,我寻个喜欢的又有何妨?”   “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君子尚中庸之道,爱而过溺,势必色令智昏。居高位者,就当冷情寡欲。我催你成家,是等着抱孙,不是让你镇日沉溺情爱不能自拔的。”   “我是不会娶旁人的。父亲按着我的头也休想让我屈从。”   谢宗临与儿子对峙半日,忽而道:“想娶陆家女是吧?也成,至明年年底,你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上去。”   谢思言觉得他爹怕是疯了。   自从革除中书省之后,朝中实权官职最高就是正二品,再往上的正一品和从一品都是虚衔,不过是用以给百官勋贵加官、赠官之用,充作殊荣。   一年,正三品,这几可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他爹根本就是在刻意刁难。   谢宗临道:“我如今已是给你机会了,能否抓住,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若答允,我即刻就让你母亲那边暂停给你择亲之事,宽限你一年。”   “这一年之内,我不会插手你的婚事,你爱如何如何,”谢宗临顿了顿,皱眉,“不过不能胡来。”   谢思言知他爹是怕他弄出个小的来,冷笑一声。他爹未免想的太多。   “若你能在限期内做到,我二话不说,立马去陆家给你提亲;若你做不到,我会扣下你手里所有的田庄、铺子,往后你凡用银钱,只能来求我。再就是,你得即刻与我给你挑好的人成婚,所以你可要想好了。”   “我答应,”谢思言应得爽快,“不过父亲适才不还说这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求人?”   “为了你,我愿意妥协一回。只要你能做到,不论他陆文瑞怎么刁难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这张老脸不要,也会让你把媳妇娶回来!限期内,你何时达成,我何时提亲。我谢宗临从来说一不二!”   谢宗临言之凿凿,说得毫无负担,心里却哂笑,这小子答应得倒是痛快,怕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年官至正三品?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那另一件事呢?父亲若知晓内情,何必咬死了不说。”   谢宗临摆手,答非所问:“你回去歇着吧。”   “还有一事——那封仿了我字迹的信,是出自父亲之手?”   “信?什么信?”   谢思言端视他父亲神色一回,眸光微动:“没旁的事了,儿子打搅了。”   陆听溪回京不多时,外祖那边的回信也到了,说近来一切皆好,让他们勿念。她觉着这大抵就是无虞了,她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天气渐冷,她也日益懒怠出门。这日午后,她打算去喂了兔子睡个中觉,却见檀香急急进来道:“姑娘,不好了,少爷在外头跟人起了龃龉,如今双方僵持不下,老爷又回了扬州,太太只好去请三老爷帮忙。如今少爷已被太太接了回来,正在花厅。”   甘松听见她这话,跟进来瞪她一眼,斥她多嘴。   陆听溪转去更衣。   陆修业半年前进了国子监,等着补缺,但如今缺还没等着,竟就先惹了祸,父亲回头知道了,还不定如何斥责他。三叔陆文兴是国子监司业,这事儿确实还得找个现管的,只是司业是国子监里的副职,却不知能否压下这件事。   陆听溪见到叶氏时,她正在戳着陆修业的额头低声训斥。陆修业见妹妹来,即刻迎上去:“妹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错又不在我。”   他将今日之事约略说了一说。   原来,今日与陆修业发生纷争的是常家的子弟常望。常望使人在背后诋毁陆修业嫖妓宿娼逛窑子,最后不知怎的,传到几个助教和学正耳朵里,助教跟学正寻来相关人等审问,一来二去,又揪出了常望,陆修业与常望对质时,常望并不承认造谣之事,两人几乎打起来。众人将二人拉开,将此事禀了国子监祭酒,祭酒大人到底顾忌陆家几分,这便将叶氏叫去相商。   朝廷早有明令,士子宿娼,一旦发现,永不录用,前程休矣。   三老爷陆文兴已去斡旋了,但常家是皇帝近臣,常望仗着自家的势不肯相让,此事倒是一时难息。   陆听溪问陆修业可是跟常望有何积怨,陆修业喊冤:“并无,我平日里都极少与他打照面的,遑论结怨了。诶,他莫不是妒忌我生得比他好看?”   陆听溪翻他一眼:“哥哥说的很是,不过哥哥领一顿打可能变得更好看。”   几人正说话,就见有丫鬟进来传话说齐家表少爷到了。   谢思言自打从漷县回来,就没去过馥春斋。今日休沐,他在书房内浏览带回来的文牍时,不经意似地问杨顺,陆听溪近来去过馥春斋,杨顺道没有。   见他面色不好看,杨顺斟酌着道:“世子您不如去馥春斋那边看看,说不得陆姑娘今日就去了。您看上回陆姑娘遇见事儿,不还是给您来信找您,这表明陆姑娘心里是惦记您的,只她一个姑娘家怎好跟您明言。”   谢思言一顿。这些天他也想了许多,他觉得相较于自己心底的不豫与挫败,看不见她的人更令他难受。但他当时把话撂出去了,这会儿如何下这个台阶却是个问题。   正此时,另有一长随来禀了陆修业与常望今日在国子监争执的消息。谢思言起身道:“我去看看,也免得她一会儿还要写信向我求援,一来一回耽搁事儿。”   那长随踟蹰道:“世……世子……齐家那边已有人出面周旋了。”   齐正斌在陆家花厅内喝了会儿茶,叶氏入内笑道:“如今已近饭点儿了,犬子顽劣,今日劳动阁下一场,旁的不说,这顿晚饭是定要管的。只是疏食薄味,休嫌轻慢。”   齐正斌客套几句,又有丫鬟来说老太太要见他。齐正斌跟叶氏道了失陪,转去拜见老太太。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报说魏国公世子到了。叶氏颇觉诧异,这位世子爷得有一年没来陆家这边了,如今怎的忽然登门了。   谢思言入内叙礼后,听闻齐正斌去拜见了老太太,也着人去老太太那边通传,说要去拜会。   齐正斌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跟陆老太太禀完,就见谢思言阔步入内。他退到一旁,给谢思言让了位,却并不离开。   谢思言跟老太太问了安,打恭道:“祖母昨儿个还跟我提起太夫人,说早年与太夫人也是闺中知交,只是如今年岁渐长,行动不便,往来倒少了。祖母说回头逢着正旦,厮见一回,闲话家常也是好的。她老人家还说,贵府喜事不断,往后两边自是要多多交通沾沾喜气的。”   陆老太太掌家几十年,何等敏锐,一下子就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来了,一时倒暗暗心惊,这魏国公世子瞧着竟是对她的孙女上了心,但陆、谢两家这两年确实因着政见不一往来不多,魏国公世子是何时动的心思?   齐正斌也瞥了谢思言一眼。   谢思言在陆家慈长这边从未明示过心思,约莫是有甚顾虑,如今忽而登门,兴许是被他激的。   陆老太太犹疑一下,道:“这是自然,贵府与鄙族原就是有交情的。”   从正堂出来,齐正斌虚手一请,让谢思言先行。   谢思言冷眼瞥来:“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何必将主意打到不该打的地方。”   “什么叫该打的什么叫不该打的?世子这话未免过激了。再者说,齐家本就与陆家议过亲,后头没成,也不过是因着有人作梗,如今重修姻娅之好又有何不妥?”   谢思言近前低声道:“你明知道她对你无意。”   齐正斌似觉好笑,也低声道:“她对我无意,难道对你有意?”   听他提起这茬,谢思言眸光幽晦:“你不能否认,她与我更亲近。”   齐正斌不以为意;“如今亲近,但觌面少了,自然就生疏了。”   谢思言眸若邃宇坚冰,冷冷一哂。   他本想去见小姑娘的,但他的身份不方便,而且小姑娘还不定愿不愿意见他,只好作罢。临走前,他对叶氏道:“我今日也是凑巧得知令郎此事的。下回若再遇见这等事,使人来国公府这边知会一声,即刻就办了,不必惊动旁人。”   得谢家世子这句话,将来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平的,叶氏倒有些受宠若惊,客套申谢,只是这位世子爷忽然这般态度,她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探问缘由。   谢思言道:“夫人稍后便知。”   出了陆府,谢思言直奔都察院班房。他今日休沐,但陆老爷子却还要去衙门里应卯。待接着了老爷子,已是日薄西山,他便就近选了个酒肆,跟陆老爷子对酌:“今次叨扰,是有件事要与您计议。”   冬日昼短夜长,待将老爷子送回府,天色已尽黑了。   谢思言回去后就给陆听溪写了封信,递出去后,沐浴一番,又揩干了头发,仍没等到她的回信。又坐下翻书翻了整一个时辰,一个字也没瞧进去,几乎每一刻钟问一回杨顺回信可来了,奈何答复都是没有。   他今晚瞧不见她的回信约莫是难以成眠的,就在他思量着半夜爬墙去见她的可行性时,陆听溪的回信终于到了。   小姑娘的字是簪花小楷,秀致娟娟,见字如人——   睡着了,刚醒。明日午时馥春斋见,有话面谈。   谢思言慢慢将信折起。还愿意理他就好。   陆听溪第二日进馥春斋后堂时,谢思言已在里头等着了。   “不是说近来都不来找我吗?”   谢思言的手指在茶盏上轻挲:“我当时说的是‘近来’不去找你,眼下‘近来’已经过了。”   陆听溪“哦”了声:“世子说过了就是过了吧,横竖什么话都让世子说了。”   “这些日子是我不好,”谢思言顿了顿,“我已想开了。”于他这等人而言,跟人说软和话,几乎是不可想的。这世上能让他做到这份上的,也唯有一个陆听溪了。   他坐到她身侧,凝着她的眼眸道:“我已跟你祖父母透了意思,你祖父说半月后给我答复。届时若是允了,我就留一信物与他们,至迟明年年底,我请父亲去向你提亲。”随即简略说了他与谢宗临的那笔买卖。   陆听溪先是缄默埋头,听到后来,不可思议道:“一年?官至正三品?这怎么可能?”这得是拯救了宇宙寰宇吧?   “我自有我的筹谋,”他试着去握她的手,被她躲开,微一探身,勾伸长臂,强行将她一双柔荑包在掌心,“我这回是来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娶你是我古早时就下的决定。这些年来,你何曾见我身边有过脂粉?我心里也不过一个你而已,再容不下旁人的。”   趁着小姑娘愣神的空当,他一把将人捞到怀里。   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吧,先把人拐到手再说。   “乖,来让我瞧瞧瘦了没,”他扣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喑哑动情道,“我好想你——”嘴唇压下。   他一双手烫得厉害,又往她腰里箍,陆听溪而今也算有些经验,早在他声音沙哑变调时就已察觉异样,慌忙避开:“别……我有事跟你说。”   他顺势在她皙白的脖颈上流连片刻,待要吮吻,又怕留个印子她不好掩,悻悻起身,问她何事。   陆听溪满面赤红,往后挪了挪:“我总觉得我哥哥那件事有些古怪,我哥哥从未得罪过常望,为何会惹来这一场风波?常家往日也跟陆家相安无事,并无宿怨。”   “此事我已着底下人去查了。实则是常望自己找了暗娼,出来后瞧见个跟你兄长侧脸有几分形似的人,以为是你兄长,怕你兄长揭发他,便想恶人先告状,将你兄长赶出国子监,毁掉仕途。说来,常望这个人也真是蠢,竟不怕事情闹大,查到他身上。”   谢思言说着话,杨顺拖着个女人从后门进来。谢思言瞧着那女人脂厚粉重,衣饰妖冶,皱眉问这是做甚。   “世子,这女人就是常望前几日找的那个暗娼,她从常望那里听来些事,小人觉得应该让世子知晓。”   那暗娼被杨顺掼在地上,瑟瑟道:“妾身……妾身听那常官人醉后说……说他老子当年那笔烂账也是个麻烦,毕竟害死的是谢什么临的老婆……”   谢思言逼至近前,通身煞气:“还有呢?你还知晓什么?”   那暗娼抖如筛糠:“他还……还说,不过他常家是天子近臣,回头若谢家要报复,也没甚大碍,皇帝总会保他们的。”   “他可说了当年戕害事由?”   “未……未曾……”   “常望还说了甚?”   “没……没了。”   谢思言吩咐杨顺:“再好生审审。”声音阴郁。   杨顺知世子并不完全相信这暗娼,这是让他严刑拷问的意思,点头道知晓,带了那女人下去。   陆听溪见谢思言立着不动,唤他一声。他转过头来时,她甫一瞧见他的神容,心头便是一跳。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思言,目锐如刀,神容阴怖。   谢思言意识到自己大抵是惊着了他的小宝贝,辞色略缓,倾身拉了她的手:“听溪,那女人所言若为真,谢家便当真是危机四伏了。”   “一个常家,何以令皇帝这般为之遮掩?甚至常家人自己也觉着皇帝会保他们?这其中必有隐秘。”   “你不会是想说……”陆听溪联想前后,忽然有个大胆的揣测。   “我要进詹事府,”谢思言忽然道,“皇帝先前曾透露过想让我入詹事府做东宫讲官的意思,不论他意图何在,这跟我如今的想法不谋而合。再一个,詹事府詹事,恰好正三品。”   詹事府詹事是詹事府最高长官,总领包括东宫诸讲官在内的一众辅臣,位高权重。但能坐上这个位置的,都是进士出身的老臣。少说也得熬到四十出头才能有这个资历。谢思言的科名满够了,但就是年轻太轻。   陆听溪脑中灵光一现,惊道:“你不会是想……”做东宫讲官,进而控制年幼的太子?   谢思言未答,只道:“皇帝暗示我如今缺一个让我进詹事府的由头,我给他便是。”   “乖,帮我个忙,”谢思言垂眸,“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作画法子?就是不用常规法子的。”   陆听溪沉默一下,仰头:“什么算特殊?你是说不用手画,用嘴画?”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不是。譬如不用颜料,而以旁物代之。亦或在传统法子上加以变化。”   陆听溪琢磨了下, 道:“我从前听先生说, 有人以药材入画。”   “笼统来说,有两种法子, 一是以酒浸药材, 将得来的汁水与颜料混杂,再拿来作画。这类药材多取有安神醒脑、驱邪镇惊之效的;二是将药材研磨成粉, 以清水浸泡三日以上, 得来的汁水混入颜料, 然后再用以作画。”   “这两种法子还可以多些变化,譬如再混入香料,既可使气味芬芳, 又可宁神静心。”   “这两种我都没试过, 我倒是试过一种特别省事的, 就是将药材裁剪切块,再以拼、嵌、粘、贴的法子, 将之入画。不过我觉着这个有些浪费, 后来就没再试过。”   陆听溪抬眼:“你问这个做甚?”   谢思言道:“将至正旦了,我打算给皇帝送份礼。”   “要我帮忙吗?”   谢思言拍拍她脑袋:“不必了, 你专心吃喝玩乐就成。”   陆听溪躲开他的魔爪, 想了想, 还是赧然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的是他老早就打算娶她的事。   “好几年前。”   “我怎么不知道?你分明总欺负我, 总抢我东西, 瞧见我也没什么好脸色。我觉得我们大抵是八字不合。”   谢思言收回手。   陆听溪昔年总能办些令他气恼的事。其中有一件便是在沈安扮可怜指控他仗势凌人的时候, 她为沈安说了几句话。那时他突然意识到,沈安这个人,留不得。但他也不必赶他走,沈安迟早看清自己的处境,自戕会是他最后的归宿。果不其然。   如今相较从前,局势对他更有利,沈安纵然回来,也很难再得陆听溪的信任。   隆冬时节,楚王府的垂枝梅、玉碟梅、美人梅相继开放,只是十几株绿萼梅尚未吐蕊。   沈惟钦披了件雪狐裘,傀然立于抱厦前,望着眼前玉碾粉妆的乾坤世界里的绿萼梅枝桠,又展开手中的画卷看了一回,轻叹:“临了临了,竟是被个小姑娘诓了……不过一幅画像而已,你又何必假手于人。是我的报酬不够丰厚,还是谢思言跟你叮嘱过什么。”   折起画,他曼声说:“我从前应当爱你至深吧,我不过想记起从前的事、记起对你的感情,不想做个糊涂鬼而已,又有何错处呢?”   厉枭远远瞧见世孙身边空无一人,嘴唇却轻轻翕动,不免忧心。世孙近来时常这般自言自语,他私底下问过良医所的一众大夫,都道世孙无甚大碍,自语应当是神思恍惚所致,这是药医不了的。   “世孙,京城那边近来倒无甚异动,不过有件事小的还是觉着应当告诉您——魏国公世子与了陆家老太爷、太夫人一样信物,说至迟明年年底会着人去提亲。不过陆家那边并未将此事传扬出去,谢家那边对外也守口如瓶。”   沈惟钦慢条斯理给手中袖炉添了块红罗炭。   谢思言以信物做定,而非径直请了长辈登门提亲,这表明他如今被什么事绊住了,这个时限大抵也是有文章的,否则依谢思言的性子,怎可能等得了一年。   陆家不欲传扬,大约是担心谢家届时不能践诺,陆家这边不好收拾。毕竟只是信物不是正式过礼,定了亲都还可能不成,何况并非定亲。   他望了眼万里如洗的苍穹碧空,淡声道:“正旦贺礼可预备好了?”   “都准备妥当了。”   “上回太后圣旦我就没去,这回正旦朝贺,总还是要去露个脸儿的。”沈惟钦轻轻道。   捻指间已至腊尾。按例,地方官三年赴京述职一次,但陆文瑞头一回外放南方,所辖又乃江淮重地,咸宁帝在他去年赴任时,就交代说次年年末须赴京到六科述职。   数九寒天,陆文瑞打六科班房出来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他一头走一头忖着事情。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说了谢家世子以信物为定之事。他跟两个兄弟都是孝子,家中大事实则一直都是父亲和母亲拿主意,他们这些为人子孙的,也只有奉命唯谨的份。   但听溪这件事,他却提出了异议。谢宗临为人强硬,这两年更是跟他无甚过从,有时还会跟他在朝堂上争执,半分不让,他才不信谢宗临会来跟他求亲。若届时谢家不能践诺,他女儿的婚事岂非要耽搁一年?因此他当时是不肯答允的。   但父亲后头还是来信说他已应下了。他因着此事,心中一直不踏实。而今端等着归家去跟父亲就此事计议一番。   陆文瑞将入轿时,余光里瞥见谢宗临朝这边来,想装作没瞧见一走了之,谁知谢宗临已往这边看了过来。   谢宗临而今供职于太常寺,虽非他的顶头上司,但品级高于他,他上前打恭寒暄少刻,待要离去,却听谢宗临道:“陆大人,天寒路滑,您要当心着些。”   天气严寒,谢宗临呼出的白气如同烟云盘绕空中。   陆文瑞道:“多谢大人提醒。大人也要仔细着些,说与下官听的话,大人也要牢记才是。”   两人都是话里有话,相顾一眼,眼神各异。   陆文瑞走后,谢宗临冷哼。   他儿子虽则嘴上不说,但言行里总透着一层意思,想让他对陆文瑞客气些。客气甚,本不过上下级,该如何就如何便是。   他就没指望他儿子能做成他那桩买卖。既是做不成亲家,他跟陆文瑞有什么好说的。   侍从躬身掀起毡帘,谢宗临紧了斗篷,甩袖上轿。   陆文瑞归家后,一径转去见陆老爷子。   老爷子入冬后就住进了暖阁里,内中烧了地龙,又燃了火炕,陆文瑞一身棉袍大氅,竟被热得了不得。   老爷子瞥他一眼,闲话几句家常,手里捻转着两颗核桃:“听溪那件事,你不必说了,既已应下了,端等着谢家那头来提亲便是。若是届时他家不践诺,往后再不往来便是。”   “可父亲可曾想过,这般会耽搁听溪,他家是男孩儿横竖不在乎晚几年成婚,可女孩儿家议亲就这两三年的好时候。若他们背约,咱们又奈何他们不得,岂非吃了大亏?”   “我瞧着魏国公世子倒是恳切得很,不能即刻前来提亲,大抵也是有什么苦衷。若这门婚事成了,听溪将来的前程可是谁也比不得的。”   陆老太爷见儿子仍是闷不应声,道:“我也是觉着魏国公世子是个信靠之人,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这在世家子弟里委实难得。谢宗临那边你也不必担忧,他儿子就是他的眼珠子,他为了他儿子,总有求到咱们门上的时候。”   父亲话已至此,陆文瑞还能说甚,只好应声。   陆老爷子手中核桃团转不停:“那谢家那边送来的信物,我就代你收着了。”   陆文瑞躬身应是。   转眼至正旦。文武百官、四夷朝使、诸王庆贺使臣齐聚,行正旦朝贺。诸王不得擅离封地,前次太后圣旦,咸宁帝为表孝心才准诸王赴京。正旦朝贺诸王不必亲来,只各自遣了使臣前来庆贺新年便是,只是今次楚王府格外隆重,来的是楚王世孙。   朝臣也无异议。百善孝为先,世孙上回因病没能给高祖母庆寿,未能尽孝,这回趁着辞旧迎新的日子补上,也是情理之中。   大年初一正是往来走动、拜祝新年的时节,且是忙碌。朝会毕,谢思言又在宫中盘桓片刻方出来。才回鹭起居,底下小厮就捧了一张帖子过来。帖夹上没有名姓,拆开来,几行渴骥奔泉一般的行草映入眼帘。   沈惟钦坐在擎杯楼的四楼雅间里等了两刻,房门陡开,冷风灌入,一抬头,谢思言已立在了门口。   两人坐定,沈惟钦道:“一别半年,世子别来无恙,给世子拜年。却不知世子寻我何事?我在庙里为伯祖父祈福时,也顺道为世子祈福,望世子姻缘顺遂,得偿所愿。只是,到底不过佛前祷告,我与世子也不算熟稔,怕是不太灵验。”   “听闻世孙前阵子身体抱恙,我还担忧不已,世孙可千万保重自家。在此也给世孙拜年,祝世孙天锡遐龄,松柏长春。”   沈惟钦低头喝了口热酒。   谢思言将给老者贺寿的祝词套在他身上,不过是讥讽他装病。   “正逢年节,下头的雅间都被人订走了,倒累世孙多上两层,万望见谅。今次叫世孙来,是有要紧事要说的,请世孙仔细考虑。”谢思言似笑不笑。   ……   谢思言走后,沈惟钦仍坐在雅间内独酌。   谢思言跟他说,他要与他合作,除掉常望的父亲常义。于他而言,常义是皇帝近臣,主张削藩,留着是个祸害;于谢思言而言,常义参与了当年戕害他母亲的事,此仇不共戴天。亦且,难保将来常家势头更盛之后,不会对谢家下手。   谢思言方才说:“我也不怕与你说这些,我早就猜到楚王府知道些什么,令祖好歹经营多年,知道些秘辛也不足为怪。世孙先前不是还说,我与世孙将来兴许还会合作。”   谢思言还说:“不瞒世孙说,我猜到令祖前次来给太后贺寿时就得知了常义在皇帝跟前再三进言削藩之事,说宁、楚二藩日益势大,恐成祸患云云。故此,世孙此次赴京也是想要再行打探京中状况吧。我倒可以告诉世孙一件事,我听闻在年终的内阁与六部集议上,常义一力反对皇帝给藩王抬势,甚至要寻个由头将宁、楚二藩的封地迁到偏远蛮荒之处,世孙若是不信,大可自行查证。”   最后,谢思言盯着他道:“世孙若觉这买卖可做,上元时共谋一桩大事。”   下午时,厉枭来禀说,常义确实在集议上说过那等话,谢思言所言俱实。沈惟钦思量半日,终是道;“取纸笔来。”   谢思言上午应酬一圈,下午抽了空来馥春斋跟陆听溪吃饺子。依节俗,本是五更天起来吃水饺的,但如今尚不得遂,谢思言又一心想跟小姑娘一道吃大年初一这顿饺子,这就将她薅了过来。   陆听溪夹起一个饺子端详半日,道:“这饺子小得还不及榆钱大,你是怕我吃穷你吗?”   “我怕你吃饺子吃饱了,回头吃不下旁的。”   陆听溪眼眸一亮,倾身:“还有什么好东西?”   谢思言也倾身:“我。”   陆听溪往后一缩:“你不是东西。”   谢思言一把捏住她的脸:“你有本事再说一回?”   “那你是东西。不过你是什么东西?”   陆听溪抓住他捏住她脸不肯松开的手,死活掰不开,龇牙咧嘴:“我告诉你,你就算是给我捏成猪脸,我也比你长得好看!猪怎么了,猪好歹还有脸,螃蟹脸跟肚子长一起,相当于没有脸!没有脸!”   谢思言笑:“想当猪是吧?我看你的嘴跟猪还有些差距,过来,我帮你亲成猪嘴,速成,童叟无欺,保证肿得高高的,不像猪嘴,你找我。”   陆听溪哼笑:“螃蟹还没到猪跟前就被坐扁了,还想轻薄猪,钳子再大也没用!”   谢思言倏而凑到近前,嗓音低沉:“其实我不仅钳子大,我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格外大。”   陆听溪欲反唇相讥,问他是不是想说自己的脸格外大,就见有人送信来了。   陆听溪见谢思言看信时,起先无甚表情,后头攒起了眉,凑过去看,但见上面写道——   买卖可做,然上元之夜,我要陆五姑娘亦去灯市,否则免谈。   她不解其意,问他究竟,他起先只道她无需管,后头被她缠得无法,说了情由,她即刻道:“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横竖我上元节时也是要出来的。”   谢思言说,他的筹划是,上元节时,让沈惟钦撺掇皇帝带着几个股肱老臣微服出宫去灯市,然后引皇帝去暗娼出没的胡同附近,让皇帝撞见前去与相好的暗娼厮混的常望,继而再诱导常望将先前在那个暗娼面前说的话再说一回。   有臣子在,皇帝不能加以回护,扳倒常义一事便算是成了一半了。   陆听溪道:“沈惟钦这一节至关重要,由他来引皇帝出宫最合适,他若不肯配合,你的筹划如何得成?我也晓得利害的,你纵不除常义,他大抵也是要与你为难的,否则回头你身居高位,于他而言,岂非莫大的威胁?有他在,对你入詹事府也是个极大的阻力,此事势在必行。”   “再说,沈惟钦而今与你联袂,不敢有何不轨之举。我也正可借机看看他有何图谋。”陆听溪是不太担心沈惟钦会如何的,这人此前接近她,显然是有所图谋的,又不是对她有意。她届时若是躲不过,随机应变就是。   她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半晌,终于说动谢思言。他说到时候会着人暗中保护她。她想起一事,问他究竟给皇帝送的什么礼。   “我寻人用你说的法子,画了一幅万里河山图,足长三丈,上又绘松柏、常青藤,寓意寿考康强。今日朝会之后,就给皇帝送去了。我跟皇帝说,那画中颜料里用了首乌藤、柏子仁、合欢皮这类药材,另有檀香、苏合香一类的香料掺入。皇帝对着那幅画端详一回,欢喜得很,让崔公公将番邦进贡的一对天竺鼠取来与了我,又与了好些金银玉器。我出了宫后……”   “天竺鼠是甚?”   “就是大耗子,有些类猪,叫声也似猪,据闻跟猪一样能吃,毛茸茸的……”   陆听溪即刻兴奋起来:“能否想法子将这御赐之物转增与我?我最喜欢毛茸茸的了。”   谢思言见陆听溪的注意力全在那一对大耗子身上,面沉转脸。陆听溪跟着绕过去,摇晃他的衣袖跟他打商量。谢思言突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给我……”   他趁小姑娘不留神,一把将人拽到怀里,让她侧坐在他腿上,圈了她的腰咬耳朵:“再说一遍。”   姿势过于暧昧,陆听溪不自在,挣扭起来:“我要,我要……”   他将人压到壁上,钳住她的手脚,迫至近前,嘴唇几与她的相贴:“要什么?”她不住扭动,已是蹭到了他的着紧处,他额角青筋隐突,嗓音一绷,威胁道,“你再乱动,我现在就办了你!”   随即想起小姑娘听不懂他在说甚,沉气半晌,捉了她双肩,将她提至近前:“我忽然想起,我还没送你新年贺礼。这样,我回府后,整理几本书给你送去。我看你素日不是养兔子就是想养耗子,大抵也是闲得很,倒不如将余暇利用起来,多看些书。”   陆听溪不感兴趣:“你看的书肯定十分无趣,我不要。”   “不是无趣的书,乖,你看了就知。”   男人距她过近,热息拂来,烫得她后缩一下。她怎么觉着这人没打什么好主意。   上元之夜,灯海人山,百业麋集。   陆听溪随陆家一众女眷出门逛灯市。如今陆听惠与陆听芊均已出嫁,陆听芝也已定了亲,同行的女眷不及从前多了。   陆听溪四处观灯猜灯谜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谢思言为何忽然送皇帝一幅山水长卷?还非要是用特殊法子画就的?若说是想讨好皇帝,似也不太像,他完全可以另寻些珍奇异宝,为何要选这么一份礼呢?皇帝好像还很受用?   她正出神,骤听得身后一道男声钻入耳中:“若是解不出,我帮你瞧瞧。”   陆听溪回头,对上沈惟钦被灯火映得晦明不定的容色。   她回身欲走,沈惟钦伸臂挡住她的去路。   “世孙如今难道不应当在陪王伴驾?”   “陪王伴驾哪有审问你紧要。我问你,先前你给我的那幅画,并非出自你手,可对?”   陆听溪并不承认,只道他多虑了。沈惟钦嗤笑:“你不承认也罢,如今皇帝只是被我带出了宫,还没往那条暗娼揽客的巷子去,我的差事还没完,你若不说,我甩手走人便是。大不了一拍两散,我另寻法子除掉常义。”   陆听溪道:“不是我画的又如何?你不是只要沈安的画像?”   “我要的是你画的。你要么再给我画一幅,要么,我前面的许诺不作数,你好生掂量掂量。”   陆听溪觉着真是邪了门儿了,沈惟钦怎知那幅画不是她画的,作画又不像写字那样容易辨认作者,何况画的又是肖像,也谈不上什么画风。   “那便不作数吧。”陆听溪觉着没甚所谓。他越是这样执着地让她亲自画,她越是觉着有古怪。   正在此时,忽闻远处一阵骚乱。陆听溪发现那是谢思言要引皇帝去的方向,当即往那边去。沈惟钦随后亦跟上。   陆听溪赶到时,已是围了一堵人墙。做寻常打扮的咸宁帝立在中间,盯着地上瑟缩着喊冤的常望。常望大抵知晓咸宁帝不欲暴露身份,一时惶急,倒是只会口称冤枉。   陆听溪瞧见常望身边另跪着个妖娆女子,觉着这大概就是与常望相好的风尘女子了。那么这件事差不多就算成了,原来谢思言另留了一手,没有沈惟钦也能将后头的计划继续下去,竟不早说,早知道她就不承认诓了沈惟钦的事了。   不多时,常义闻讯赶来,自道教子无方,再三请罪。咸宁帝深觉常家人不争气,面色难看至极。他命随行的锦衣卫将常家父子暂且带下去,几个锦衣卫才走,过往行人中竟有两人倏而暴起,分别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把鸟铳,奔着咸宁帝身后的沈惟钦疾冲而去。   咸宁帝安逸已久,哪见过这等阵仗,大呼护驾。灯市上人丛稠密,众人惊恐乱窜,此处道窄,混乱中,咸宁帝竟一时无法脱身。   沈惟钦与其中一名刺客缠斗一处,另一刺客趁机端起鸟铳瞄准。沈惟钦四处挪移,与咸宁帝相去不远,咸宁帝惊骇发现自己竟在鸟铳射程之内,吓得面色惨白。就在对方将扣动发机的刹那,一个人影迅疾飞跃而来,将咸宁帝一把按倒在地,自己以身相护。   咸宁帝定睛一看,这人竟是谢思言。   那刺客冲来,谢思言飞快推开咸宁帝。借着谢思言翻身站起的空当,刺客这回改为朝碍事的咸宁帝瞄准。   谢思言奋不顾身挡在咸宁帝身前,刺客扣动了发机。   “嘭”的一声巨响。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巨响爆出的刹那, 人潮中尖叫铺天盖地。   咸宁帝继统多年, 自认胆大心狠, 但在听见那一声巨响时,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虽然谢思言的身量足够高, 已经完全遮挡住了他, 但清楚地知道黑洞洞的鸟铳口正对着他,仍是生出一种濒临死亡的巨大惊怖。   陆听溪早在常家父子被带下去之后就被陆听芝拉到了人墙外头。变故太快,等发现有刺客, 往那边赶, 未行几步,就听到了那一声巨响。既有人高呼刺客手中有火铳, 那么那一声应当是铅弹出膛的声音, 但为何动静那么大?   众人惊恐望向谢思言,谢思言还好端端立着。两个刺客已趁乱跑了, 地上散落一地鸟铳残骸。谢思言上前查看一番,回身对咸宁帝道:“陛下, 那把鸟铳炸膛了。”   咸宁帝惊魂未定,强稳心神, 命人全城缉拿刺客, 又命人将那些鸟铳的残骸带回去,匆匆钻入轿中,带着一干人等作速回宫。   他回宫更了衣, 又喝了一盏参茶, 这才缓过来些许, 命人将谢思言与沈惟钦带来。   二人到后,沈惟钦施了礼就开始请罪:“惟钦万死!惟钦累得伯祖父置身险地,若伯祖父此番有何闪失,惟钦纵死千次万次也难赎其罪!可恨惟钦其时自顾不暇,又被那贼人缠得脱不开身,否则无论如何都是要赶去护伯祖父周全的……”言罢,惊惶伏地。   咸宁帝沉容看他。   此番是沈惟钦撺掇他出宫微服观民情与民同乐的,如今出了这等事,沈惟钦的确可疑,那刺客虽是冲着沈惟钦去的,但后来到底是将矛头转向了他,难保真正的目标不是他。   但他转念又想,沈惟钦若真想对他不利,为何要自己亲自引他呢,这岂非徒然惹疑?沈惟钦好歹是楚王的孙儿,不会干这等蠢事。况且,而今楚王府也尚未到能与朝廷抗衡的地步,不会冒这个大险。   他又看向谢思言。   谢思言道:“此事蹊跷,陛下定要彻查。”   “今次多亏了谢卿,却不知谢卿今晚是出来做甚的,如何来得这番巧合?”   “陛下明鉴,臣自得了陛下与臣的那对天竺鼠后,不胜惶恐,深觉当好生养着。臣这几日都在翻查古书,找寻护养之法,前日终于找出了些眉目,就想趁着今日上元百货齐全,来凑齐天竺鼠的日常嚼用。不想半道正遇着陛下遇险。”   平铺直叙,既不赘言解释,也不夸功。   咸宁帝面色几变,心中波澜翻覆。   谢思言出现得太快太巧,他不可能不起疑,但若说这是谢思言策划的,也说不通,他是国公府世子,登科一年已是正五品的郎中,本就是前途无量的,何必急在这一时,以护驾揽功,暴露的风险过大,这根本不合常理。何况此事又牵扯出钟氏,若是谢思言筹划,岂非过于明显,一个能送出那等正旦节礼的人,怎会做这等不审慎的事。   咸宁帝辞色渐缓。   凑巧不表示就不是真的,他大抵是疑心病太重了。   咸宁帝轻叹:“朕身边那几个老臣,一见变生不测,俱是呼喝着护卫们护驾,自己躲得远远的,也只有谢卿,舍身相救,朕深感慰,定大加褒奖。”又转向沈惟钦,见他眼角微红,忖着约莫是吓的,暗暗摇头。   沈惟钦到底还年轻,若非楚王按着他的头让他练了些防身的本事,当时怕要殒命当场,眼下大抵也是担心连累楚王府,哪有不忧惧的。   咸宁帝摆手:“你们今番也受惊不小,好好的一个上元佳节,竟成了这般光景。都回去歇着吧。”   谢思言又确认了咸宁帝未曾受伤,这才退了出去。   两人从东华门出宫,又回到了先前的灯市。陆听溪看人吹糖人看了半日,见谢思言回返,忙上前问他安否。方此刻,一阵人声由远及近,陆听溪辨出了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望,对上了陆听芊焦急的脸。   陆听芊顾不得行礼,到得近前径问一旁的沈惟钦可曾伤着。   “妾身适才也在附近,听闻这边出了事,赶到时正瞧见世孙这边的小厮,问了方知是有人刺杀世孙……世孙可曾伤着?”陆听芊面上难掩紧张焦灼之色。   陆听溪默默看了眼旁侧立着的吴詹。吴詹便是咸宁帝给陆听芊指的那个安庆伯家的子弟,陆听芊如今的丈夫。自打陆听芊近前慰问沈惟钦,吴詹就似乎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沉默低头,极是不自在的模样。   他站在灿灿灯海里,一阵劲风来,衣角扬起,斜刺里飞来一物,从他头上轻擦而过。陆听溪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盏仿油菜的灯笼,绿油油的荧光在一众杂色花灯里,显得格外惹眼。   沈惟钦淡淡斜乜陆听芊一眼。   这女人又是急问他安危,又是口称什么瞧见了他的小厮,无处不在彰显自己与他的熟稔,又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众人,她曾跟他议过亲。可实质上,他跟她又有何情分可言,当初的赐婚本就是阴差阳错造就的。但如今陆听芊这架势,倒好似他们是劳燕分飞后终得重逢的苦命鸳鸯一样。   诡异的阒寂之后,沈惟钦理都没理陆听芊,率着一众从人,拂袖而去。   谢思言看了陆听溪一眼,示意她最好也快跑,辞别离去。   陆听芊扫了眼此刻跟来的陆听芝,面色愈加不好看。   陆听芝都还没出嫁,若非咸宁帝赐婚,又哪里会先轮到她。她嫁吴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成婚当天,她也只是为着交差,忍着熬着,跟吴詹试了一回,之后就以各种由头,拒绝跟吴詹行周公之礼。吴詹婚前只零星与她打过两三次照面,倒对她颇钟情,一直遮掩,并未将此事告诉吴家人。   她跟陆家众人敷衍着寒暄几句,回身就走。吴詹忙跟上,从丫鬟手里拿了一件貂鼠披风要给她披上,被她一把挥开:“我不冷,你还是顾着你自个儿吧。下回出门时好生拾掇拾掇……罢了,你再拾掇,又如何能跟人家王孙贵胄媲美。虽说人靠衣装,但天生的气度是定死了的。”   陆听芊眉头愈蹙愈紧。何止是气度,吴詹的容貌也生得寻常,母亲先前还诓她说吴詹生得极是俊美,俊美个鬼,至多只是周正,连楚世孙一根手指头都比不得。天晓得她方才跟这样的吴詹站在沈惟钦面前,有多么窘迫。   吴詹犹豫一下,终是提起了方才之事:“你如今跟他更当避嫌才是,方才……”   陆听芊冷笑:“楚世孙原本就是我们三房的表亲,我去存候一下怎么了?”顿了顿,又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三房与楚世孙攀好交情,将来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你若争气些,我何须如此?”   吴詹默然,他无论念书还是日常为人处世,都是出类拔萃的,如何就不争气了?   陆听芊夫妇两个的举动,全落在了陆听溪等人的眼里。   陆听芝道:“妹妹而今脾气还真是见长了,好大的气派。我听闻吴詹待她极好的,这天底下的夫妻有几个是起初便两情相悦的,这感情还不都是日后处出来的,她好大的怨气,也太作了。难为吴詹好脾性,却不知能忍她多久了。”   隔日早朝将散时,咸宁帝当众命内阁拟旨,钦点吏部郎中谢思言兼任左春坊大学士,位列东宫讲官。   群臣哗然。   左、右春坊隶属于詹事府,同属东宫署官,乃翰林院修撰、编修等官开坊升转之处。左春坊大学士是左春坊最高长官,掌太子上奏、下启与讲读诸事,秩正五品,品级不算高,但权责极大。寻常而言,登科之后熬个十来年,才能进左、右春坊,初入左、右春坊也只能从左、右庶子和左、右谕德这类打下手的副职做起,哪有一来就做春坊大学士的道理!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六科和都察院的言官们觉得皇帝今儿怕是梦游着过来的,当即鸡血灌体,纷纷站出激言反对,请求咸宁帝收回成命。   咸宁帝面色立等阴下:“一个两个大义凛然,朕遇险时尔等又在何处?谢卿正经科甲出身,为护驾可罔顾性命,此等拔萃赤忠之士,若还不堪任一个春坊大学士、不堪为青宫业师,那何人可堪?!”   咸宁帝越想越觉这帮臣工站着说话不腰疼,将面前的长案拍得咣咣山响:“朕意已决,谁再多言一句,休怪朕不顾昔日君臣情分!”   上元后不久,是陆老太太寿辰,陆家热热闹闹办了一场。   陆家例行给谢家太夫人也下了帖子,往年邀这位国公府太夫人,请五六回不一定来一回,来了也是打个照面略坐坐就走,但这回却不然,谢老夫人宴散后还没走,坐在暖阁里跟陆老太太谈天。   陆老太太措手不及。她素日里不如何出门走动,实则不擅长与同庚的老太太交际,何况是这位百年勋门出来的老国公夫人。对面的谢老太太似也面临着相似的难题,于是两家老太太开始了滔滔不绝的互捧。   “贵府子息当真个个芝兰玉树,哪家提起贵府不是誉不绝口,我总想跟谢老夫人请教治家之道……”   “陆老夫人客气,我膝下那帮儿孙也不过是受了祖宗庇佑,这才得些造化。我倒觉贵府家风严正,否则又如何得这接连不断的好婚事?我倒想跟陆老夫人讨教几句……”   ……   一侧侍立的两家儿孙缄默互觑。   谢老太太自觉不可输给陆老太太,边夸边暗暗想词,说了半日,口干舌燥,低头喝茶时,听对面的陆老太太道:“先前听闻贵府世子说,谢老夫人说正旦要与我厮见一回,正旦那天,我特特着人提早预备下了,未能等到老夫人,今日得见,倒算是补上了缺憾。”   谢老太太险些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   陆老太太忙命人上去给谢老太太顺气,又道:“世子当时还转述说,谢老夫人曾言你我是闺中知交,只如今年岁渐长,行动不便,往来倒少了。我觉着谢老夫人当真太过客气,谢老夫人年岁居长,又是诰命夫人里的头一份儿,莫说平日,纵三节两寿里的那些个宴集,不来也是不当紧的。”   谢老太太好歹缓过了那口气,镇定揩着嘴角:“我确在孙儿面前这般叨念过,只是人老了,正旦那日竟是忘了这茬儿,思言那不成器的孙儿居然也不提醒我一声,倒让陆老夫人空等,我回去少不得教训他一通!”   谢老太太口中“不成器的孙儿”如今正在陆家园子一处僻静小亭内看小姑娘给天竺鼠顺毛。   陆听溪因着那对大耗子磨了谢思言好几回,然而他最终也没将之赠与她,他给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这对天竺鼠是咸宁帝给他的,他不好转赠旁人。   不过,能让她隔三差五摸摸。   “我往后去见你时,可以将这对大耗子带上。”谢思言压低声音。   小姑娘巴巴道:“那你往后要常来看我。”目光却始终黏在胖滚滚的天竺鼠身上。   他嘴角微扯,他在小姑娘跟前似乎还抵不上一对大耗子。   谢少爷倏地靠回椅背:“等你嫁了我,这对大耗子自然就也是你的了,你盼着咱们早日成婚才对。”   小姑娘一顿,抬眼:“旁人要么是因着年及婚龄成婚,要么是因着两情相悦成婚,到我们这里,难道要因着一对大耗子吗?”   ……   谢少爷灌了几口茶冷静了下,跟她说起了常家的事。   咸宁帝确实治了常望的罪,查明宿娼之事,将他从牢里提出来,打了五十板子以儆效尤,并褫夺了他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下令永不录用。   处置十分公正。   至若常望所说的其父戕害魏国公原配夫人一事,常望后头说他当晚喝了酒,咬死了是醉后胡言而已。有几个言官更是跳出来说,常义素日为人清正,绝不会是那等人,还揣度常望是中了谁的诡计。   咸宁帝表示要给谢思言一个交代,将常义暂且关押,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最后训斥一顿,罚俸一年,又往谢家这边赐下许多礼物,一为嘉奖,二为安抚。   陆听溪觉得谢少爷可真是个干大事的,皇帝先前借着崔公公的口将锅扣在了宁王身上,上元那晚,常望却被谢少爷策划着带出了自己老子当年毒杀钟氏之事,皇帝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幸好皇帝先前留了一手,只是假借他人之口向谢思言放出消息,否则这就相当于在打他的脸了。她忽觉往后还是不要惹谢少爷为妙。   “皇帝不会认为上元那一出是我的手笔,”谢思言声音极轻,“因为他喜欢自作聪明,以己度人。他喜欢琢磨,他认为我做事不会明显至此。”   陆听溪道:“无论如何,往后还是莫做那等危险的事了,万一那鸟铳没有炸膛,你的蟹壳就要被打穿了。不过如今常义没倒,你们预备如何?”后来她才知道,这家伙怕她担心,只告诉了她计划的前半部分,后面没说。其实后头的那俩刺客也是他找来的,他跟沈惟钦整个演了一出戏。   谢思言道:“你亲我一口,我就说。”   陆听溪默了默,提笔飞快画了一只簪花的猪头,吹干了墨迹,往谢少爷脸颊上一按:“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   谢少爷走后,陆听溪转去沐浴更衣。   坐到濛濛水雾氤氲的热水桶里,她闭眼想着谢少爷方才的话。   谢少爷说,上元节那一出有两个目的,一是助他成为东宫讲官进而离詹事府詹事更进一步,二是给常义埋个祸根。要想扳倒常义,还要另行筹划,并且要尽快,第一击没能歼敌的话,第二击就要快准狠,不能给对方喘息之机。   第二个筹划就是离间常义与咸宁帝。皇帝最看重者不过一个忠字,不聪明都不要紧,最紧要的是忠诚。咸宁帝不想处置常义,除却一些兴许大抵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外,主要还是因着觉得常义对他足够忠诚。咸宁帝有些不可告人的阴私之事,就是常义在做。   如今土默特部落连年犯边,常义要跟两个御前太监一道去丰润县和谈,他们只要利用好了这件事,就能将之置于死地。   谢思言当时道:“我已顺着那个暗娼查到了些东西,确定常义跟我母亲的死脱不了干系。我从前是不知,如今知道了,常义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陆听溪从浴桶里出来,思虑半日,还是给谢思言去了一封信。将信送出,她陡然想起谢思言前几日送来的几册书。祖母做寿是大事,母亲为了教她掌家,这几日将她薅去打下手,她倒还没看谢少爷送的什么书。   心中感喟谢少爷可真是读书人,人家新年贺礼都给压岁钱送头面,谢少爷送书,这般想着,她取来一册,见封皮被一层桑皮纸蒙住了,忖着谢少爷倒是惯会吊人胃口,翻开了第一页。   ……   丰润县位于顺天府最东,与永平府临近。土默特一方不肯赴京和谈,咸宁帝也不愿折了面子遣使去边关和谈,这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地方定在了顺天府边缘。   咸宁帝满以为这件事不成问题,谁知一月之后,传来消息说和谈没成,土默特使臣恼羞成怒,争执一场后,要连夜秘逃,若非被卫所的驻军拦住,就要酿成大祸。咸宁帝闻讯震怒,命人将常义押送回京。   原来常义本是去和谈,然则后头竟是变成了引战,还说国朝民殷财阜,岂会畏惧蛮夷部族。又以皇帝近臣自居,自称自己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常义抵京后,咸宁帝亲自审讯。   审至一半,锦衣卫那边来禀说上元那晚前来行刺的两个刺客抓着了,刺客在经受几番严刑之后,招认了幕后指使,锦衣卫细查一番,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常义身上。一切人证物证都指向常义。   但常义并不肯承认自己谋刺楚世孙,瞧见锦衣卫押来的两个刺客,再三辩称自己跟这二人并无干系,又表示自己在土默特使节面前说出那等话,是遭了有心人的算计。   咸宁帝冷笑:“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你说的,嘴长在你自己身上,何来中计之说?”   常义沉默少顷,突然道:“请陛下传陆家五姑娘过来,臣要与之对质。”   咸宁帝皱眉,这话好生怪异,跟一个官家千金对的哪门子质?虽是这般想,但仍命人将陆听溪召来。   陆听溪才在殿内站稳,常义就道:“陆姑娘,上元那晚,老夫瞧见你就在与陛下遇险之处相去不远的地方。”   陆听溪知道这种事掩不住,道:“我其时确在当场,但那又如何?”   “陆姑娘在当场倒也没甚,但老夫还瞧见,陆姑娘身后远远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老夫远远瞧着,觉着甚是面善,竟似是魏国公世子身边的护卫。那这就奇了怪了,莫非世子爷未卜先知,知道上元这晚会变生不测,这才为陆姑娘提早安排了护卫加以保护?”   常义朝咸宁帝一礼:“陛下明察,魏国公世子去年年末以信物做定,让陆家这边等谢家去提亲,陆家如今还握着谢家的信物,陛下可去查。魏国公世子与陆家姑娘关系既是不寻常,那这般安排就不足为怪了。”   一字一句都意指上元夜那一出是谢思言策划的诡谋。   陆听溪从容道:“大人这话我不是很懂。合着常大人竟是对魏国公世子这样了解,世子护卫那样多,大人远远一看,居然就认了出来。再就是,上元人多,女眷出门带几个护卫跟从,难道不是常事?何况,若当真如常大人所言,那我索性那晚不出门便是了,又何必带着护卫出来,徒然惹疑呢?常大人纵无法脱罪,也不要这样糊弄陛下。”   常义所见的确是谢思言派来护卫她的人,不过那护卫是为了防沈惟钦的。   常义自己实则也并不确定那伙人是否谢思言的人,信口胡诌而已,横竖无法证实。只陆听溪如今句句堵死了他,他一时倒被一个小姑娘噎得哑口无言,不住朝咸宁帝大呼冤枉,表示自己一片忠心,为了咸宁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岂会对咸宁帝不利。   咸宁帝被他嚷得脑壳疼,又命人传谢思言与沈惟钦来。   谢思言和沈惟钦到后,又与常义辩驳半日,常义仍道冤枉,痛哭流涕,称是这二人联起手来害他。   谢思言与沈惟钦离得近,低头时,轻声道:“常大人跟世孙有的一拼,都是说哭就哭,功力了得,却不知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这个时候世子竟还有心思说笑,你我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日若是不能洗去嫌疑、让常义闭嘴,你我都得玩儿完。世子不是想往上爬?那总得留着命爬。”   谢思言忽而扬声道:“陛下,臣总听常大人与您说,为了您他纵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云云,臣实在不信。光说说可不是本事,不如付诸行动。臣有言在先,臣对陛下一片赤诚,为陛下,亦为自证清白,甘愿蹈火。”   常义一僵回头。   “常大人方才喊得那样大声,不会真的只是说说吧?我敢下火海,常大人可敢?若是不敢,便是对陛下不够忠心,便表明常大人为己脱罪的决心不足,为何决心不足?恐是心虚。”谢思言笑。   常义面色青白交错,半晌,咬牙道:“有何不敢?不过此事是谢大人先提,那不如谢大人先来?”   谢思言眉目不动:“这是自然。不过我下了火海之后,可就轮到常大人了,陛下在此,大人千万莫要抵赖。”   陆听溪心一提,下火海……他是想变烤螃蟹吗?   咸宁帝亦是心惊,问谢思言怎么个下火海法,谢思言只道取来火炭便是。   咸宁帝挥手道:“来人,取火炭来。”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东西在殿外摆好后, 咸宁帝见谢思言面上仍是古井无波,道:“径直蹈火与自焚何异?爱卿三思。”   谢思言道:“那便将木炭烧起来后,以铁片覆其上,赤足踩踏铁片行过。”   咸宁帝迟疑片刻, 点头。待到铁片烧红, 谢思言跟咸宁帝告了失仪之罪,缓行至前,开始脱靴。他将皂靴搁至一侧, 来到火炭前。   下头的火炭烧得旺,火舌蹦窜, 热不可近。上头是烧红的大幅铁片,统共三片, 比邻连缀着铺排。炭火噼啪作响, 烟气扭曲了对面内侍的身影。   谢思言抬足欲踏时,咸宁帝突然出声:“慢着, 朕相信爱卿无辜。”挥手示意一侧的内侍将谢思言拉回来。   一旁的常义瞧着那烧得红热的铁片, 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牢房里刑讯逼供时也不过是拿烧红的烙铁块往犯人身上燎烫,眼下这可是硬生生从烧红的铁片上踩过去,这谢家世子可真狠。   谢思言也未坚持, 从容不迫打整好仪容, 近前道:“谢家世代忠良,臣身为谢家子孙, 不敢辱没门风。望陛下公断。”   咸宁帝道:“朕自知谢卿赤诚之心, 谢卿不必担忧。”挥手示意锦衣卫将常义带下去, 又表示谢思言等人可以退下了。   谢思言道:“臣多言一句。常大人适才张口就提起了臣与陆家的婚事,然则谢、陆两家均未将此事外传,那常大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此事足可见得,常大人平素对臣私事颇多刺探,纵是御史也不当做至如此。”   咸宁帝深觉常义越老越糊涂,办事不牢还专惹些麻烦,揉着额角道:“朕晓得了,朕此番必不会轻饶了他。”   陆听溪与谢思言在馥春斋后堂碰头时,提起适才他要踏行烧红铁片之事,谢思言道:“我说出那话之前,就知皇帝很可能拦阻我,因为他怕回头被人说残谬不仁,皇帝那等人,怎可能因着这样一桩事留着把柄让人诟病。何况,我若回头伤着了,谢家这边嘴上不说,心中必定会怨恨。因为今日这一出归根结底也是皇帝逼出来的。”   “退一万步说,纵皇帝不拦我,我也不会有事。你可知湘西苗疆有一种巫术,便似这般,在烧得红火的木炭上铺陈铁片,待到铁片烧红,巫师先祭祀祖师,再念咒,随后再过这火海时,就能毫发无伤。”   陆听溪默了默,道:“你还学过巫术?”   “只是外人眼里的巫术而已,找个寻常人也可以办到。其实就是个技巧活。那个铁片统共就没几片,如果连续踩踏不停顿,快速滑过去,工夫十分短暂,掌控好力度与时机,能最大可能地避免烫伤。不过,这还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脚底有一层隔热的防护。湘西巫师长年劳作,足底有一层极厚的茧,这令他们对热烫的火力不敏感,也能护住脚掌。我没有这层茧子,但我事先做了准备,我脚底涂了一层易容乔装用的胶跟药膏,因此只要我小心些,就不会被烫伤。届时我只将自己的无恙以天意伪饰便是。”   陆听溪问他事前怎知届时会有这么一出,谢思言轻捏她脸颊:“我知今日必是互不相让的,故此有备无患。”   “我先前就知道湘西这种巫术,但并未深思,也觉玄奥,然则后头忽然有一日,天竺鼠给了我启示。天竺鼠的脚是它最脆弱之处,肉软皮薄,受伤出血都可能致死,所以得用足垫防护。湘西巫师脚底的厚茧就是他们的足垫,又兼动作快、时机准,故而他们不会被烫伤。我发现后,曾布置一番,试验一回,确认我的揣测无误。”   陆听溪道:“你今日何必冒这等险,我看皇帝还是对你颇多庇护的,先前让你兼任左春坊大学士时,言官们几乎全部跳脚,但皇帝还是力排众议,极力促成了此事。我听祖父说,皇帝与内阁集议此事时,内阁那边也是大半反对,可皇帝十分坚决,还让他们以你为楷模。”   “淘淘想想,皇帝为何要让他们以我为楷模,又为何要那样极力维护我、促成此事?皇帝实质上不是在维护我,而是在立威,在向朝野上下广而告之,但凡忠君,必能高升。”   “那他这回可是信了你?”   “与其说皇帝信了我,不如说皇帝厌了常义。皇帝的每一步都是从他己身之利出发,纵是对太子,他也无甚慈父之怀。先前有道官说太子与他十年内觌面会给他带来灾殃,皇帝就信了个十足十,竟当真不与太子相见。如今离十年还有七年,可以想见,这七年里,皇帝只会召东宫讲官来督促太子的课业。而太子那边,素日相处最多之人便是东宫讲官与身边内侍。”   太子生母早逝,按说是要送到皇后膝下教养,但咸宁帝既不能与太子相见,就不好让太子住在后宫,于是另派了宫人内侍照拂。论起来,咸宁帝也是个会做戏的,分明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厌倦了皇后,但为表自己嫡庶分明、不忘糟糠,还要在外人跟前做出与皇后伉俪情深的模样,每月都要抽出工夫去皇后宫里坐坐。   陆听溪轻叹:“我晓得了。”   谢思言很快岔了题,又想起一事,问他送去的书她可看了。陆听溪一顿:“看了没几页,被三姐拉出去耍子了,就没看了。”   “那你可要抓紧看,顶好每日睡前都翻一翻,若有哪里不懂,尽管来问我。”   陆听溪问:“我怎么觉着你总撺掇我,那书里有什么?我看了开头,瞧着跟三姐给我讲的那些话本传奇之流差不多。”   谢思言一把将小姑娘捞到身前:“你三姐看的能跟我送的相较?你往后面看就知道了,不一样的,我送你的都是好东西,千万莫要让人瞧见。”   暮春之后,转瞬即交夏日。常义没把差事办好,皇帝还要寻人顶上,思来想去,便将这差事转交给了谢思言。谢思言用了一月多的工夫将此事办了个圆满,归京之后,咸宁帝给常义的处置也下来了,贬至九品主簿,下放广东琼州。   常义出狱前夕,谢思言去了牢里探视。   瞧见谢思言来,常义扶着墙勉力立起:“随我去丰润的那两个阉人,是你的人?是你故意让那两个阉人激我,故意引我说出那些话来的,是也不是?”   “常大人到现在竟还不忘构陷我,我不知常大人在说甚。”   常义生了痈疽的脸扭曲了一下,踉跄着冲过去:“真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陛下竟是信了你这鸡贼小人!”   谢思言侧身避开,淡声道:“常大人莫要做出这等胸怀大义的凛然模样,倒好似大人是天下头一等的贤明之臣一般。另,常大人可以喊得更大声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种话都敢吼出来,我看常大人还是觉着陛下罚得轻。”   常义一噎,皇帝若知他这般说,确实只会怒上加怒,他方才真是恼糊涂了。   “不过常大人既总认为是有人构陷与你,那想来也是做了亏心事了,只是不知常大人都做过什么亏心事,可还记得?”   常义面色数变,最终诡笑一下:“是我又如何?谁让你父亲多管闲事!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兵部侍郎聂胜对陛下多有不敬之言,又对彼时被陛下贬谪的一众老臣颇多怜悯,后头适逢陇西大旱,陛下以之为钦差,命其前往赈灾。”   “聂胜赴任前,不住问户部要赈灾钱粮,户部没给,与他说户部一时周转不来,让他先从当地常平仓内调粮赈济,那蠢货竟当真信了,”常义突然哈哈笑起来,“等他到了陇西,发现常平仓早就被搬空了,一道道奏章递上来催要钱粮,但内阁始终不批。聂胜后头急得没法子,竟是强行调了陇西卫仓的军粮,要拿去赈灾。但随后又被卫所驻军要了回去,当地百户千户一众武将连命上奏,弹劾聂胜妄调军粮,要求严惩。”   “聂胜无粮救灾,后头连封家书送出去,将自家搬空了也是杯水车薪。他递上来的最后一道奏章竟说什么天下生民皆君父之子,子有难,焉有不救之理?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是饿死了几个庶民而已!内阁起先压着这本奏章没敢让陛下瞧见,后来还是被陛下知悉了,陛下瞧了之后,将聂胜的奏章一把摔在地上。聂胜最后在千万灾民跟前自裁谢罪,那帮刁民竟就因此暴动,连什么要为聂大人报仇这等浑话也说了出来,陛下如何能容?”   “陛下派你父亲去陇西平乱,可你父亲又做了什么?他还没动身,先向陛下要钱要粮,说要先赈灾再平乱,乱由灾起。陛下虽是不喜,但仍是给了。落后你父亲去陇西平了乱局,回京复命前,竟悄悄安葬了聂胜。后来此事被陛下知晓,责问起来,你父亲竟再三为聂胜说情。那聂胜不忠不顺,又胆大妄为,本就该死,你父亲不是仗势擅专是甚!”   “陛下龙颜大怒,罚你父亲闭门思过。我知陛下一直为着此事烦闷忧虑,遂等他思过期满,在他去茶肆喝茶时着人在他的茶水里加了些东西,本是想给他些教训的,但没想到那杯茶被你母亲喝了。你母亲身子苒弱,竟就那么死了。”   跳跃的篝火映照出谢思言阴晦森寒的容色。他先前已顺藤摸瓜查到了些原委,常义所言倒是不虚。   “我父亲没做错,”他嗓音冷如寒潭深水,“而你,摆出一副忠君模样,行的也不过是利己之事。我父亲倘有个闪失,谢家便失了顶梁柱。谢家倒了,你常家就少了个劲敌。何况,你与我父亲自来不和。”   常义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你父亲未动身先迫君,此罪一;违逆君意安葬聂胜,此罪二。你父亲不可能不知彼时陛下已对聂胜的诸般狂妄之举颇为不满,然则仍是一意孤行,不是与陛下作对是甚?说不得他跟聂胜是一般想法,也认为陛下即位之初的手段残暴不仁。陛下不便将你父亲如何,那不如我来为君分忧。”   谢思言冷笑,常义愚忠不假,但背地里却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而今倒会避重就轻。   “你休要以为你凭着一次救驾就当真能扶摇直上了,陛下迟早会看清你这奸佞之臣的面目!”常义怒声叱骂。   谢思言缓缓笑了:“奸佞之臣?何为奸佞?何为贤明?若常大人这般的便是贤明的话,那我倒宁做那奸佞。”他蓦地打量常义几眼,笑得诡谲,“常大人千万保重,我还等着常大人看着我是如何步步晋升,如何将你常家踩在脚下的。常大人若是早早死了,岂非无趣。我可不想大人就这样解脱。”   常义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如今对上谢思言那阴寒的眼神,脊背竟窜上一股冷意,毒蛇一样盘绕通体,愈缚愈紧,竟生出一种强烈的窒闷感。   他一把年岁被投在狱中,本就是硬撑着与谢思言对峙,如今终于抵不住,轰然倒下。   谢思言回府后,径去寻了谢宗临,将他与常义在牢中的对话说了一回,末了道:“父亲这些年来究竟知不知晓当年投毒之人是常义?”   谢宗临低头喝茶,半晌方道:“我只知对方是冲我来的,并不知究竟是哪个。”   “是么?”   “你既查出是常义所为,如今他又遭贬,那此事便算是到此为止。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为此事纠缠。”   谢宗临望了眼外头姹紫嫣红的融和淑景,嗓音转低:“当年陇西那场大旱,饿殍遍地,百姓易子相食,灾民们饿得腹胸深陷,骷髅一般,我若不是赴任前要来了钱粮,还不晓得又要饿死多少人。我后头回京被责问时就想,在官场上混,还是要冷心冷情,你看内阁那帮人,照着上意办事,瞧见聂胜字字泣血的奏疏还能稳坐谈笑,这实则才是真正的政客之态。这帮人虽为皇帝担了骂名,但蝼蚁之言如何撼动巨象?百姓再骂,也碍不着他们的官途。”   “那若是光阴回溯,父亲又是否会明哲保身?”   谢宗临不语。   谢思言告辞离去。   皇帝为着整死聂胜杀鸡儆猴,授意内阁不批赈灾钱粮,置千万人性命于不顾,常义更是只忠君不忠国,这君臣两个倒是甚配。   常义被押至广东后的半月后,陆听溪忽然收到了常梦泽的帖子。她邀她过府一叙,说有要紧事与她相商。   她在常家水榭里坐了片刻,常梦泽屏退左右,坐到了她对面。   “今次叫陆姑娘来,是想与姑娘计议一件事。我想让姑娘出面帮常家斡旋,”常梦泽道,“无论如何,常家与魏国公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祖父是个糊涂的,家父劝了许多回也不顶用。”   “我可以卖国公府一个人情,希望能略微缓和两家针锋之势。”常梦泽递过去一封信。   陆听溪拆开一看,目光一凝。   这是常义写的一封密信,似是请大夫来医治什么人。   “陛下近来龙体欠安,祖父便四寻良医。前几日寻得松江府一名医,着人打探清楚了底细,觉着可行。这封信便是祖父写给那大夫的,只是尚未送出就出了这等事。若是魏国公府能将这大夫引荐于陛下,将来医得龙体大好,自是大功一件。”   常梦泽又道:“只是如今无论是国公爷还是世子爷,怕都不愿见常家人,祖父又探得世子给陆家信物为定之事,这便想将此事交托于姑娘来办。若是事成,常家对姑娘另有重谢。”   陆听溪转日将这封信交给谢思言,让他定夺。   两人正说着话,杨顺来报说皇帝突然昏迷,太医院那边乱乱成了一锅粥,说瞧着似是中风。   谢思言将常义那封信扔给杨顺:“送回去,物归原主。”   咸宁帝病倒,太子年幼,朝政不可无人理,太后决意让楚王暂且主政。   楚王是今上的异母弟弟,因着楚王早年曾得过太后抚育,诸王之中,太后总是对楚王多一些偏爱。国朝先前虽有亲王之乱,但亲王出面主政也并非没有先例,可谓有例可援。   然掌权容易放权难,楚王一旦做了主政亲王,还会愿意安安分分回封地去?如若楚王将来还想更进一步,又当如何?   朝野内外为此事争执不休,太后最终援引先例,一锤定音。   交秋时节,楚王携家眷入京,住进了皇宫外廷的谨身殿。   中元节这日,陆听溪晚间出来放荷灯。她才跟谢思言寒暄几句,沈惟钦领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过来。   沈惟钦自道那女孩儿是他的异母妹妹,前些日子才封的灵璧县主。两厢叙礼毕,陆听溪被叶氏等人叫走,谢思言回身也要走,却听身后的灵璧县主道:“世子留步,久闻世子经纶满腹,家兄亦是才当曹斗,世子何不与家兄切磋一二?”   沈惟钦斥她无礼,又转向谢思言:“不过我倒确有话要与世子说,借一步说话。”   走至河畔僻静处,沈惟钦道:“不瞒世子说,我这妹妹是祖父唯一的孙女,祖父倒是疼爱得紧,而今祖父主政,适逢她年及婚龄,我瞧着,她似乎极仰慕世子。”   谢思言淡声道:“你威胁我?”   “岂敢。我只是想跟世子打个商量,怕世子不允,这才提醒世子一句。说来,这桩事也简单得很,不过是劳烦陆姑娘跑一趟,配合我做一件事,世子届时莫要作梗便是。”   谢思言转头盯着他看了半晌:“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沈惟钦道:“我到时候自会提前告知世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事成之后,我可以说服祖父想法子让世子兼任山西巡按。”   谢思言眸光微动:“我不要巡按的位置。我也有个筹划,等世孙这件事了,世孙助我达成。”   沈惟钦一笑:“这倒也好,我还怕世子无所求。等我这边事成,自会帮世子。只巡按品级虽不高,但权力极大,世子竟连巡按的位置也瞧不上,我倒未瞧出世子如此急功近利。”   谢思言眸色一暗:“谁也不会嫌自己富贵过甚——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前曾跟世孙合作过两回,希望这回也能圆满。世孙千万不要耍花样,否则仔细被当成妖物烧死。”他说的自是沈惟钦并非沈惟钦的事。   沈惟钦笑道:“世子这话,我不甚明白。不过世子回去后要仔细与陆姑娘好生计议一番,免得届时出了差错。世子也千万记得莫要耍花样,不要逼得我反戈。”   沈惟钦辞别谢思言后,徒步回府。楚王能住进宫里,他却不能,他抵京后,仍旧住在从前在京时落脚的府邸。   路上瞧见一群地痞流氓持械群殴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那少年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大抵是个混迹于街面上的乞儿,这类事司空见惯,地痞又难缠,往来行人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提不起。   沈惟钦盯着那个鼻青脸肿的瘦弱少年默立少顷,命厉枭上前将地痞送去衙门,给那少年些银钱,随即不再看一眼,转身径去。   陆听溪听说了沈惟钦的要求后,深觉不可思议。她能帮他什么忙。而且他做事前为何还要跟谢思言打声招呼,似乎唯恐他不知他要有所动作一样。   “沈惟钦愿意递来这个梯子,咱们倒可先用着。趁着楚王说话还顶用,趁势行事。不过,前提是咱们能蒙混过关。”   谢思言望定面前的小姑娘。他是不会当真让陆听溪去的,他只想借着此事看看沈惟钦要做甚。若能瞒天过海,让沈惟钦顺道帮他将官位晋一晋便更好了,但他私心里觉着不太可能,沈惟钦也不是那样好骗的。   沈惟钦并没回那个临时王府,转了方向,出城去了西山的功德寺。   他一路转去客堂,对着正参禅打坐的僧人一礼:“实在惭愧,此番累得大师远涉千里,到京师走一趟。”   那僧人起身还礼:“这倒不当紧。鬼神之事亦颇为玄奥,老衲倒是唯恐自家道行不够,坏了施主的事。但愿能帮上施主的忙,为施主解忧。”   “弟子已布置下去,先谢过大师相助之恩,希望这回,”沈惟钦道,“能如我所愿。”   ☆、第60章 第六十章   陆家众人中元节当晚回府的路上, 碰见了叶家人。叶怀桐二话不说从马车上蹿下,钻进了陆听溪的马车。窦氏拿她没奈何,由着她去了陆府。   叶怀桐知道陆听溪积攒的书画跟收集的小玩意儿贯来都是搁在书房里的,于是一来就钻进了陆听溪的书房。   她四下里掠视时, 瞧见书橱最下面有个小包袱, 打开来,发现竟是几册书。虽则外头的封皮被桑皮纸包覆住了,但仅观纸质与装帧也知是善本。   若是大大方方摆着倒也罢了, 这样特特裹起来又是放在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反而勾起了她的猎奇之心。然而她才打算翻看内容, 手中书卷就被陆听溪一把夺去。   “没什么好瞧的,下回再乱翻我的东西, 我就生气了。”   叶怀桐见陆听溪飞快将她取出的那册书又包回去, 又“啪”的一声关上书橱,撅撅嘴:“这是不是你哪里寻来的孤本?我看你就是怕我给你摸坏了。”   陆听溪嘴角微压。   她不是怕叶怀桐摸坏了, 她是怕叶怀桐回头嘴上没个把门的说出去, 她母亲知道她这里放着这种书,非敲折她的腿不可。   她包起来的那几册书就是谢思言先前给她送的好东西。她起先只以为是寻常的话本传奇,但他说后头非同一般, 定要让她往后面看, 她后来想起,就随手往后头翻看了几页, 谁想到没翻几下, 就瞧见了好几张绘有男女昵昵相拥的图, 她浏览至最后,发现几乎每隔三两页就会附上一幅这类图,画工精纯,姿势无一重复。书中内容她一字也没细看,但仅是这些图也足够令她了解这是什么书。   她当时就合了书,灌了几口茶冷静了一下,随后想起来这个似乎叫避火图。她先前曾有一次在兄长的书房里瞧见这种图,当时陡然想起三姐与她说的什么关于云雨的解释,又惊又羞。兄长也有些尴尬,说这种图搁在庋藏书卷的地方实则是用以避火的,据闻火神是一位闺阁姑娘,瞧见这种男女交合的图就会害羞离去,进而免除火灾,因此称为避火图。   谢少爷年节时竟给她送这种满是避火图的书,她当时就想给他退回去,但他居然说这东西将来迟早用得着,让她先收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他这书里的图均是名家所绘,汇编成册极是难得的,她素常无事,可以临摹一二。   她当时真想把那一摞书拍在他脑袋上,看能不能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她后头将那些书用个包袱裹起来放在书橱一隅,后来忘了这事,今日竟被叶怀桐瞧见了,看来应当换个更隐蔽的地方藏着才是。   叶怀桐的心思很快就从那几本书上移开。晚来盥洗罢,她跟陆听溪同屋就寝。共枕闲话时,叶怀桐说起了灵璧县主。   “我听闻楚王十分疼爱这个孙女,近来正打算给她择婿,不知哪家的子弟要遭殃了,”叶怀桐嘻嘻笑道,“这种宗室女,若是性子好也就罢了,若是性子不好,娶回去就是个活祖宗,得当菩萨似的供起来。”   陆听溪倒是知道这个。有些宗室女不会在外面另设府邸,如同寻常出嫁女一样住入夫家,孝侍公婆。有些则比较强势,又爱自恃身份强压人一头,譬如泰兴公主。   不过这些似乎都与她无关。   叶怀桐很快想起了陆听溪的婚事,翻个身凝视她:“你是不是也得给自己留个退路?万一回头谢家那边不来提亲却要如何?岂非耽误了你?”因着两厢熟稔,叶怀桐知晓谢家以信物做定之事。   陆听溪打着哈欠道:“横竖已过了大半年了,也不在意再等小半年。再说了,我觉着在家中多待些时日挺好,你看我娘她们,嫁了人镇日忙碌,哪有在闺中时闲散安逸。”   叶怀桐瘫在床上:“我也这般想,做甚非要嫁人。不过我还是觉着谢家……”她待要再说甚,扭头却见陆听溪已入眠。   叶怀桐叹气,她爹上回给陆听溪牵红线没牵成,她觉着有些可惜了,她还是觉着齐家好些,谢家那等高门的宗妇岂是好当的,光是斡旋妯娌姑舅就够头疼的,何况大抵还要应付丈夫将来的小妾。   已是七月中旬,暑热却仍未散去,太后嫌宫中闷,又兼咸宁帝如今半死不活的,她瞧着亦是心下烦躁,遂移驾西苑琼岛。琼岛多山临水,清虚潇爽,最宜避暑。   而今公主之列只剩泰兴公主一个,然则太后不待见泰兴公主与其女高瑜,楚王便让灵璧县主一道住去,陪太后解颐。太后问灵璧县主来京后可结交了什么知交好友,灵璧县主就提起了陆听溪,并大赞陆听溪画技踔绝、性情柔嘉,引得太后倒是起了好奇,将陆听溪传召入宫。   太后甫一瞧见陆听溪的人,就顿觉眼前一亮,连眼前的金碧丹朱、瑶花琪草都被之衬得色黯。又见她举动落落,声柔气缓,越觉乖巧,一时极是喜爱。谈话中她方知陆听溪从前也进过几次宫,她从前竟是未曾留意。   兴之所至,太后命人搬来画具,让陆听溪给她画像。   灵璧县主望了眼不远处安坐作画的陆听溪,对太后低声道:“曾祖母,您看这陆家姑娘这般好,配我兄长如何?我兄长都一把年岁了,还没个媳妇。可怜先前眼看着要妻妾双全了,谁知奉先殿竟突然走水,我兄长愧怍不已,这亲事就这么没了。我兄长回封地后,还实打实在庙里吃了三个月的斋,我险些以为他要出家了。”   “什么一把年岁,净胡说,你兄长才多大,”太后顺着她的目光打量陆听溪几眼,“不过这陆家姑娘确瞧着是个好的。”若这姑娘婚事未定,给沈惟钦做世孙妃倒确可考虑一二。   灵璧县主摇晃太后手臂撒娇:“那就让她做我嫂子吧!祖父是彻底恼了,不愿管兄长的婚事了,曾祖母若也不管,那兄长岂非真要打光棍……”   陆听溪瞥见灵璧县主跟太后说得热乎,也不知是在嘀咕甚。等她打算上色时,丽嫔过来给太后请安。丽嫔对着陆听溪未着色的画赞不绝口,又说玩芳亭那边的荷花未谢,问太后可有兴致到往一观。   太后摆手道懒得动弹。正此时,慎嫔紧随而至。太后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慎嫔这是又来跟丽嫔较劲,烦得很,说忽然乏了,起身回了殿中,让众人自便。   丽嫔让陆听溪将画完成再走,回头对慎嫔道:“今日来得不巧,我看咱们还是早些退下的好,免得扰了太后的清静。”   慎嫔自来与丽嫔作对,丽嫔越是这样说,她越是不肯走,竟是邀丽嫔等人去玩芳亭那边赏荷,见丽嫔面色不豫,慎嫔笑道:“我适才远远听见妹妹与太后说玩芳亭那边芙蕖未谢,好看得紧,怎生如今我开口相邀,妹妹倒是不肯去了?莫非不给我面子?”   丽嫔面沉一回,挥手领着一众宫人与慎嫔一道去了。   陆听溪默默画完,待墨迹稍干,将画交上时,被太后传到跟前问话。左不过是问年岁几何、读过何书一类的,陆听溪对答如流。太后端量着她,只觉越发可心,忽听宫人来报说丽嫔与慎嫔双双落水了。   太后皱眉,将一干人等叫来,询问情由,丽嫔与慎嫔都道是对方要害自己,争持不下。太后听得脑仁疼,将两人遣下去,命去皇后面前理论去。   待两嫔退下,灵璧县主道:“曾祖母,您看,近来真是流年不利,先是伯祖父出了事,后又是后宫争端不断,是不是应当让钦天监的人好生看看星相,看是否哪里犯了冲撞?”   太后思来想去,觉着所言在理,打算明日叫楚王过来计议。转回头拿起陆听溪的画时,竟见那画中的自己头顶的珠冠熠熠生辉。心中惊奇,拿到亮处看,又没了,拿回暗处看,又是幽芒绮丽。   灵璧县主大呼这是太后长年礼佛,心诚福至,回头往庙里上柱香才好。又道陆听溪大抵是跟太后有缘的,否则为何能得如此奇画。太后面画端视,若有所思,命人取来三套宝石头面赐予陆听溪,又道:“你往后多来宫中走动走动,与我说说话儿解闷儿也是好的。”   陆听溪点头应是。   陆听溪出宫时,灵璧县主相送。陆听溪将上软轿时,灵璧县主道:“往后咱们便都是相熟的了,陆妹妹莫要拘谨才好。”   陆听溪客套几句,上轿离去。   灵璧县主身侧丫头道:“县主往后真要与这位陆家姑娘结交?”县主并不似面上那样容易与人相熟。   “我的事要你多嘴!”   丫鬟忙道不敢。   灵璧县主捻着手上玛瑙珠串来回走了几步。   今日让陆听溪入宫,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有意让太后保媒,撮合陆听溪跟她兄长,但陆听溪对太后倒是恭敬得很,对她却全无攀交之意。照理说,陆听溪但凡对她兄长有些意思,就该来不遗余力地巴着她这个未来小姑才是。看来中元节那日,陆听溪瞧见她兄长跑得比兔子还快,并非装相了。   方此刻,有内侍来给灵璧县主传话说楚王让她过去一趟。灵璧县主大致能猜到祖父是为着什么事叫她去,撇撇嘴,随着内侍一径去了。   三日后,钦天监复命说星相上确有妨碍,若不及时破除,恐出荧惑守心这等大凶之相。太后随即在钦天监监正的提议下,去城外的法云寺祈福。随行者众,陆听溪也在其中。太后极喜欢她,让她跟灵璧县主一道陪伴左右,连高瑜这个亲外孙女都没有这等待遇。   太后礼佛毕,才在禅院歇下,就听得外间一阵喧哗。少刻,有个宫人进来匆匆禀道;“太后,不好了,出……出事了!”   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怎么了!”   ……   太后瞧见沈惟钦时,他仍处在昏迷之中。太后询问来龙去脉,近旁的厉枭道:“太后明鉴,世孙听闻钦天监说星相极险,恐有荧惑守心之虞,忧心如捣。今日法事讫,世孙特特询问这寺中主持除却做法事之外,还有何法可禳灾。主持想了一回说,这法云寺后山有一尊雕在崖壁上的佛陀像,常显神通,可徒步赶去参拜,心诚则灵。”   “世孙欣喜不已,问明地方,当即赶去。只是世孙为显虔心,未让我等跟从,自家独身前往,说要十步一叩首,故而一来一去,大抵耗时颇长,交代说回得晚些也是常事,不要我等去寻。我等久候不至,却谨记着世孙的叮嘱,不敢妄动。可世孙迟迟不回,我等放心不下,后头才沿路找寻,这便瞧见世孙倒在草丛旁,忙将世孙带了回来。我等失职,万死不足惜,求太后降罪!”   法云寺的方丈略通医理,上前为沈惟钦查看一番,大惊,太后问他出了何事,方丈道:“禀太后,世孙眼下恹恹,面色青白,似是为猫魈、猫鬼之流所惑。”   他见众人都不明所以,解释道:“《邵真人青囊杂纂》有云,‘猫鬼、老狸,野物之精变为鬼蜮,依附于人,人畜之,以毒害人,其病,心腹刺痛,食人肺腑,吐血而死。’猫鬼害人之说,自隋代而兴,皇后独孤氏曾为其亲弟独孤陀以猫鬼戕害,后隋文帝明令禁止畜养猫鬼,此事《隋书》和《北史》皆有所载。至若猫魈,亦是害人之属,据载,临安一女,为猫魈所迷,白日昏昏欲睡,晚间精神奕奕,又是梳洗打扮,又是喃喃自语,后得高人援手才解脱。”   众人惊异,询问如何破除,方丈思虑着道:“若是猫鬼,孙思邈的《千金方》中倒是记载了治疗猫鬼之疾的方子,可以一试。但若是猫魈作祟,老衲怕是爱莫能助。不过不论如何,均须做场法事引正驱邪。”   太后道:“那大师可识得什么个中高人?”   方丈沉吟少刻,道:“确有一人,此人法号淳寂,佛道兼究,可巧,现正在功德寺开坛论禅,太后可请此人过来为世孙瞧上一瞧。”   ……   陆听溪立在法云寺一处偏僻客堂的廊上,看着飞快翻阅经书的谢思言:“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坑谁?”   谢思言道:“可能是互相坑。”   陆听溪不解,问他沈惟钦为何要弄这么一出,谢思言转头对上小姑娘一双秋水明眸,迟疑一下,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迄今为止,沈惟钦是沈安这件事也只是他的猜测,因为没有万分确凿的证据,他也不能十足十地肯定。他曾三次试探过沈惟钦,但对方都是一副惘然不知的模样。   今日说不得可以为他解惑。   依照沈惟钦的计划,一会儿太后就会派人来请陆听溪过去,他不会让她去,寻个人代她便是。   沈惟钦当时与他说到这一环时,笑着道:“世子不要总将我往坏处想,若真想知道我的目的,说出来倒也无妨,我不过是想以此作筏子,帮祖父除掉朝中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世子也知,精怪鬼魈之属,哪朝哪代都是大忌。这招虽险,但管用。”   “至于为何要陆姑娘出面,这个也简单,找谁不是找,太后长年崇信佛理,我让太后认为陆姑娘深具灵性慧根,太后自然越加亲近陆姑娘,陆姑娘往后在宫中岂非多了个靠山。”   谢思言忽然一顿,转头问:“那日为太后作的那幅奇画,是你自己的主意?”   陆听溪点头。她那日忽然被太后召入宫,虽不知内情,但觉是个机会。她从前没有跟太后近处的机会,那日入宫前就动了些心思,事先做了预备,在颜料里加了些东西。   太后近来郁郁,看在她是逗她开心的份上,纵知那只是她的小心思也不会怪罪于她。而今这样的局势,她若是能时常入宫,对谢思言是多有裨益的。她总不能当真日日坐在家里喂兔子。   她瞧见谢思言的面色,但觉仿佛有人抱走了他嗷嗷待哺的闺女一样,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她道:“你总不能养天竺鼠似的把我圈起来。我分明机敏得很,你看通州那回,我被堵了嘴都能朝你呼救。其实这回我亲去也是无妨的,到时候那些咒文,我胡乱念一遍就是。”   “不成。”谢思言断然道。   陆听溪抿唇。她觉得他简直当她是个琉璃人儿,总怕磕了碰了似的。   两人说着话,一阵步声近,谢思言飞快匿身于廊庑之间。   是内侍来传太后的话,说让陆听溪去道场一趟。陆听溪道了稍等,回了自己暂歇的客堂。少顷,一身段娉娉的少女戴着帷帽出来,随内侍离去。   客堂后头的小门开启,陆听溪见谢思言还没走,示意他快些离开:“若被人瞧见你在此便不好了。”   他却摇头:“等事了我再走。”   陆听溪问他派去顶替她的人会不会被发现,他看她一眼道:“我寻的是个跟你容貌和身形有几分相似的,再用些易容改装之术,不细看瞧不出。道场那边都是些没见过你的僧侣,她又戴着帷帽,法事毕就可以回了,故而无虞。”再说,沈惟钦纵发现不对,也不敢道出。   陆听溪突然打量他几眼:“其实我觉着,若非你身形与我相差太远,说不得捯饬捯饬,就能去顶替我。”   谢思言凑近:“你是说我们已经有了夫妻相?”   “我是说你换上女装肯定和我一样好看!”陆听溪竟忽然有些期待,谢思言五官生得精致,肤色又白,拾掇拾掇没准儿真是个大美人。就是眼神太冷了,身形也过于挺拔。   “说真的,你何时换上女装、化个浓妆让我长长见识?”陆听溪兴奋摇晃他手臂,“你若是不会妆扮,我帮你!届时咱们就可以做一对好姐妹一道去馥春斋买胭脂水粉了!”   谢思言一脸冷漠。他这未来媳妇不是想跟他拜把子就是想跟他做姐妹,横竖是没想过跟他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事,大抵他往后还要加紧熏陶才行。   ……   道场上,沈惟钦深埋着头,撑肘斜坐在蒲团上,须臾抬头,目光定在淳寂大师身上。淳寂正启奏三天、告盟十地,踏罡进表,倏而一阵劲风起,吹得符咒经文漫天弥散。   沈惟钦但觉一阵眩晕,身子微晃,倒在地上。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沈惟钦再度醒来时, 正躺在一处厢房模样的禅堂内。   他慢慢坐起, 缓了片刻, 转头瞧见淳寂就坐在一侧打坐, 又见屋内再无旁人,想张口询问, 却又觉喉咙干哑。淳寂见他醒转,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踟蹰少刻,道:“施主,老衲尽力了。”   沈惟钦缄默,啜了几口热茶, 片时又道:“是不是来的人不对?”   淳寂道:“大约是。不过也兴许是老衲道行不足……”   沈惟钦叹息:“我低估了谢思言对她的看重。”转向淳寂, “那么可还有下次机会?”   淳寂思量一回,道:“难。不过施主若想……”   沈惟钦摆手:“罢了罢了,天意。既是几番不成,那就不必费劲了。”   淳寂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楚世孙第一次来找他,还是在封地武昌府时。彼时楚世孙问他若是一个人失了记忆,如何寻回, 他给了他一个护身符,与他说机缘到了,遗失的记忆自然就回来了。后头那护身符不知怎的破损了, 楚世孙让他再给他一个, 他说世间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不必再补一个。又过了几日,楚世孙再度寻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与他说了一桩奇事。   世孙自道,自打他上回大病初愈,就觉自己似被一亡灵附身。那亡灵没有前尘记忆,不肯离去,总扰他清静。世孙想将之甩脱,故而欲为其寻回记忆。他阅遍古籍,给世孙出了两次主意,一次是寻见这亡灵生前最爱最重之人,令其为之画像一幅,随后将这画像交于他,让他做场法事试试。但这个筹划出了岔子,并没成。   第二次便是眼下这回了。让这亡灵生前最爱最重之人亲临道场,他再拟道家之法,飞符召将。但这回也没成。听世孙这话的意思,倒似是这回到场的人不对。   “不成就不成吧。劳烦大师出去只跟外头的人说我身上魇魅之术已破。”沈惟钦道。   淳寂颔首起身,又叮嘱:“世孙而今身子羸弱,须多加静养才是。老衲开了几副方子,已着人去煎药,世孙连喝一月后方可停药。”   沈惟钦淡淡应声。   待淳寂出去,他靠在一个万字不断头的绛色迎枕上闭目养神。   今日这一出,他提前准备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这件事需要陆听溪的配合,但小姑娘而今对他敌意甚重,又兼有谢思言盯着,并不好办。思前想后,他最终决定事先去找一趟谢思言。一则,谢思言心思重,他觉着他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反而能让谢思言放心,不在其中作梗。二则,他能瞧出谢思言功利心颇重,看在他能助他平步青云的份上,他也不应当出来坏他的事,他只是让陆听溪来露个脸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三则,谢思言一直揪住他不是沈惟钦的事不放,他这般明明白白地以交易的法子将他的筹划说出来,大抵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谢思言的疑虑。   不想最后还是变成这般局面。   在道场上他就觉着来的不是陆听溪,但他说不得,况且法事已经开始。他晕厥前就知道这回大抵是做了无用功,但醒来还是禁不住又问了淳寂一回。丢失记忆令他万分不安。   他为了演今日这一出,服了些伤身的药,又兼功亏一篑心中气恼,则才厥了过去。   这回当真是他自作聪明了,他就应当直截了当,径直将陆听溪押来便是了。   既是再三不遂,那他索性丢开这桩事便是。他的尴尬身份始终是个巨大的恚碍,在此事上越多纠缠,于他越是不利。审慎起见,他在淳寂跟前都未道实情。   那么,寻回记忆之事就此打住,往后就当自己就是沈惟钦,做沈惟钦该做的事便是。   经此一事,太后倒是记住了为沈惟钦驱邪的淳寂,时常传他入宫讲禅。只淳寂挂锡于西山功德寺,与皇宫相去颇远,来去不便,太后就准其暂居西苑。   咸宁帝佛道兼信,西苑本就住着许多僧道,也不多一个淳寂。这帮僧道得了太后的命,三不五时地为咸宁帝斋醮祈福,但咸宁帝的病况并无一丝起色。   这日轮到谢思言授课。近午时,东宫诸讲官方才散去。谢思言与一众讲官依序而出。下了丹墀,正跟赵景同说话,转头就瞧见沈惟钦自斜侧里过来。赵景同而今也在左春坊中挂职,算是给谢思言打打下手。他心里也约略知道自己这个状元是如何来的,居于谢思言之下也不觉委屈,反倒是松了口气。   两厢寒暄一回,沈惟钦一字未多言,回身径去。   谢思言微哂。   法云寺之行后,沈惟钦给他递了封信,信中只八个字:背义在前,休怪倒戈。   仿似示威。   谢思言不以为意。那日道场之上,沈惟钦本要交于陆听溪念诵的确实是伏恶引正的经文,但这也并不能证明沈惟钦就不是沈安。沈惟钦越是这样转弯抹角,他越是觉得他在掩饰什么。   赵景同见谢思言往右转,以为他走错了道,追上提醒那不是出宫的方向,却听谢思言说他要去探视皇帝。赵景同顿了下。   如今皇帝这副光景,不定何时就宾天了,朝野上下要么是紧着讨好太子要么是费心趋奉楚王,谢思言居然还要在授了一上午课后专程去探视皇帝,倒令他们这些同为臣子的自叹弗如。   赵景同趋步跟上:“那不知大人何时得空?下官想请大人吃酒。”   谢思言道:“申时之后。”   赵景同大喜,知这意思便是答应了,客套几句,作辞而去。   谢思言到得思政殿外,向崔时问了皇帝近况,崔时连叹他着实有心了,引他入了内殿。   咸宁帝而今半身不遂,胃口倒还好,谢思言到时,他正用午膳。他招呼谢思言跟他一道用膳,谢思言婉拒,只看他吃喝。咸宁帝食餍喝足,让谢思言坐到他榻前。   君臣闲话间,谢思言将近一月以来外廷的动静一一说给咸宁帝听。他告退出殿时,咸宁帝道:“楚王临政未久,爱卿还要多加辅弼才是。”   谢思言应了一声。   酉初二刻时,谢思言到了擎杯楼。赵景同敬了他两杯酒,单刀直入:“我听闻北狄使团近日将抵京,眼下并非往年朝贡的时节,他们提前来朝,大人认为,他们是打的什么算盘?”   朝贡的时节是定好的,别时来朝,使团入不得关。北狄提前递呈了奏疏,恳求准允提早来朝之请,朝中又为此争执了一番,但楚王最后还是允了北狄的奏请。   两人说着话,几个手执琵琶、长箫的艳衣女子鱼贯而入。谢思言冷了脸,问他这是做甚。赵景同道:“吃酒时哪能没几个唱的助兴,这几个……”   谢思言的目光难得地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赵景同眼前一亮,忙唤那女子去谢思言跟前伺候。谢思言示意身边小厮将那女子拦住,莫近他身,又低声吩咐小厮几句。   谢思言没与赵景同说几句话便走了。   他转去了馥春斋。须臾,适才那个唱曲儿的女子被带了过来。他以目光指向她腰间的包银狼牙吊坠:“这坠子哪里来的?”   那女子但闻他嗓音虽冷,却如贯珠扣玉一样悦耳,一时心旌摇荡,腔调愈加柔媚:“这是奴家随手买的,这种坠子如今在奴家周围一众姊妹中颇为时兴,官人若是喜欢,奴家便赠与……”   谢思言听了她这黏黏糊糊的语调,微皱了下眉:“坠子留下,人走。”示意小厮给她五两银子,权当买下。   那女子一双含波妙目还舍不得从谢思言身上移开,磨磨蹭蹭搁下坠子,临出门前还扭着腰朝谢思言抛个媚眼:“官人下回得空千万记得来找奴家,奴家花名春莺,住在……”她见谢思言全无理会她的意思,娇声娇气哼了声,还是将自家素日栖身的地方说了,这才出去。   几日后,谢思言拿了那个坠子给陆听溪看,问她身边的贵女是否也佩戴这种坠子。陆听溪端详半晌,摇头,又问他打哪里弄来的,谢思言说是打一个唱曲儿的那里得来的,陆听溪“哦”了声,便没再说甚。   谢思言揉了揉眉心,他这小宝贝莫说吃醋气恼了,连多问一句也没有。   他道:“这种坠子形制极似北狄样式。我朝穿戴上虽也渗有北狄之风,但腰间配饰似鲜有仿其形制的。我那日命杨顺循着这坠子查下去,尚未查出端倪,不过京师的首饰铺子里没有卖这种配饰的,我怀疑这坠子是她从某个客人身上顺来的,她那日大抵是没说实话。”   陆听溪也没问他为何对一个坠子这般有兴致,只觉大抵是有什么要紧用处,遂道;“这好办,再去套一套她的话便是了。”顿了顿,“你若是不嫌弃,我随你一道。”   谢思言正要说她一个小姑娘莫掺和这些,就听她继续道:“你不是晓得她在哪里住?你扮成我姐姐,咱们一道去寻她。我给你化京城眼下最时兴的玉兰妆,我手巧得很,放心,保你艳光四射,跟我一样美!”   ……   隔日,一辆寻常的黑油平头马车疾驰出城。   在一条小巷口十丈开外停下,陆听溪掀起车帘一角,悄悄往外睃了一眼。   谢思言自然不会让她那样胡闹。他顺着那个唱曲儿女查到了一个名唤巴根的北狄人。这北狄人近来行踪诡秘,谢思言暂且不欲打草惊蛇,打算再沿着巴根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这个巴根这几日时常出入眼前这座宅邸,他打算派人进去打探一番。   杨顺手底下的人已扮作酒楼派来的送菜伙计混了进去,而今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   谢思言见小姑娘又要往外看,一把按了她的脑袋将她拽回来:“再这般不老实,下回不带你过来!”   “不带我来,看谁给你画去!”陆听溪挑衅道。   谢思言面色一沉,箍了小姑娘的纤腰,一口含住她一侧耳珠,轻咬一口:“小妖精给我等着,成婚那晚再跟你算账。”   陆听溪虽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但还是听得心里发毛,挣开他,老老实实坐好。   谢思言从查到的线索揣度里面有一位北狄贵族,但北狄这几年都是派遣寻常使臣来朝贺的,前些年倒是来过几位有头有脸的贵胄,可他登科之前没机会瞧见这些朝贺使团,所以并不认得这些人。不过谢宗临应当还有几分印象,只谢宗临来不了,故而他打算将里头的人引出后,让她将之的肖像画下来,回头拿给谢宗临辨认。   她记性好,只要让她瞧一眼,她就能凭瞬间记忆,将人的样貌画个大概。这一样寻常画师是办不到的,又兼她软磨硬泡了半日,谢思言没奈何才带了她来。   等了半个时辰,派进去的人出来说里头的人不少,但他们试了几次,都没能将那坐在上首的人引出来。又说那些人今日纵然离开也是晚间了,届时天色暗,更加瞧不清样貌。   陆听溪当即表示要混进去。谢思言起先不同意,后头被她磨得狠了,松了口,但要跟她一道。   趁着谢思言给她改扮的间隙,她低声问:“你是不是怀疑这里头的北狄人跟朝中人有所牵系?你觉得他们有阴谋?”   “不是我觉得,是一定。等咱们查出个大概,说不得我就能提前完成我爹与我的那个约定。”谢思言给陆听溪拾掇好,吩咐杨顺多调些人过来,以防万一。   陆听溪临下马车前对镜照了她如今的样貌,她觉得谢少爷也是手巧得很,捯饬几下,即刻化神奇为腐朽,她头一次知道自己还能丑成这样。扫帚眉,厚嘴唇,黄黑脸……丑得倒也别致。   他又背过身避着,让她将胸束了,落后盯着她双臀看了须臾,拿布条隔空比划了一下,确定双臀裹住会妨碍走路,这才恨恨作罢。   ……   宅子里这帮人今日似并没开灶,一应吃食都是从附近酒楼买来的。陆听溪扮成送点心、果子的丫鬟,一路入内。到得一处面阔五间的花厅外,谢思言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叫去马厩那边帮忙。   那管事见谢思言立着不动,皱眉:“我与你说话呢,没听见?”   陆听溪给他打了个眼色,他顿了须臾,以目光示意她万事小心,随那管事离去。   陆听溪入得花厅,暗地里往那上首之人那里瞟了几眼,觉着差不多了,搁下东西便退了出去。她得赶紧出去,否则怕一会儿间隔的时候长了,她把这人的模样忘了。   垂首一路疾走,却不意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   回头对上一张妖冶美艳的脸。那拽住她的是个异族姑娘,应也是北狄人,生得深目挺鼻,只是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不欲招摇,对方是作中原人打扮。   “你走得那样快作甚?都快撞到江公子身上了。”她用不甚流利的汉语道。   陆听溪一顿,顺着她目光看去,竟瞧见个熟人。   江廓目光扫去,见跟前不过是个前胸后背一边儿平的黑瘦丫鬟,待要越过去,却听那个北狄姑娘扬声道:“江公子留步。”   那北狄姑娘回头看向陆听溪:“你整日跑堂,想来也颇有些力道,不如咱们比划比划,也休说我欺负你,你使鞭子,我空手,我再让你几招,看你能否敌得过我。”说着话就甩给陆听溪一根九节鞭。   陆听溪心道比个鬼,再晚一会儿怕就要忘记了那北狄人的模样了。她欲扔鞭走人,那北狄姑娘却已攻了过来。   陆听溪连防身术都没正经练过,但她儿时皮得上天,时常跟人打架,虽则后头变乖了,但手感是有的,瞧见那北狄姑娘拳来,她当即矮身躲过,甩着鞭子,使出了她多年不用的王八拳。   两个小姑娘当即扭打在一处。陆听溪身形纤柔,与那高壮的北狄姑娘相较,可谓单薄。但一套王八拳使得虎虎生风,又总痛击对方软肋,并没吃亏。她不敢恋战,又瞥见谢思言已往这边来了,使出她的杀手锏,一把扯住那北狄姑娘的一绺头发。   女人打架,扯头发是惯用伎俩,陆听溪的头发是全部束上去的,并不好抓,于是占尽了便宜。那北狄姑娘痛呼连连,竟是哭了出来,打算依葫芦画瓢,伸手要去拆陆听溪的发髻,却被即刻而至的谢思言一把揪起。   然陆听溪收势不稳,一径往谢思言的裆下撞去。她来不及躲避,下意识抱住了谢思言的腿稳住身子,脑袋顺理成章埋在了他两腿之间。   周遭一静。   谢思言只觉自己的下半身整个麻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神魂出窍。   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美人跪坐在地,螓首伏于他双股之间,这个姿势……神似品箫。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为防他的小兄弟在这个时候坑他,他果断将身下的娇人儿一把提溜起来。江廓此刻也反应过来,抬手拦住谢思言的去路:“你是何人?”   谢思言要开言,江廓却紧紧盯着跟在他身后的陆听溪道:“我说她。”   陆听溪顾不上害羞,心思飞转。江廓实在对她太过熟悉,怕是从她背影也能看出几分眼熟来。她也不能开口,否则怕他从声音认出她来。   不等她想出对策,谢思言借着身形与衣袖的遮掩,飞快在她背后比划了一个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谢思言写的是“昏”字。   陆听溪心领神会, 二话不说仰头倒下。   谢思言一把将人接住, 抬头道:“舍妹胆子最小, 这位公子这般恫吓, 说不得就要出人命。适才这位姑娘让比试,舍妹也比试了,我们只是来送饭菜的, 并非府上仆役,公子自重。”   他的语调不冷不热, 甚至带着些强硬, 但江廓并没工夫去追究这个。   一语点醒梦中人。这帮人是外头过来的, 若是因着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里出了什么幺蛾子, 那便是节外生枝。纵要灭口,也不是在这里灭。   江廓思及这一节, 摆手道:“都退下,若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仔细你们性命不保。”方才是他冒失了。   方才提出与陆听溪比试的宝音不想就这么放陆听溪离开,但先前比试是她提的,她不想让人觉着她输不起, 只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   只她今番本是想出个风头, 不曾想却被一个苒弱单薄的小姑娘按在地上揍了一通,还险些被薅掉了一绺头发。她整了整裙钗,问江廓可是认得适才那个姑娘, 江廓摇头否认, 告辞离去。   宝音捡起她的九节鞭。她本以为自己对付一个纤弱姑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看来还当勤加练习才是。   陆听溪坐回马车上不多时就画出了肖像。她拿给谢思言看时,指着画里人的面中,道:“这人的中庭过短,天庭又窄,大约是我画过的人里面三庭最不相协的了。非但不好看,而且从面相上来说,是福薄之相。”   谢思言从画上移开眼:“你除了画过我,还画过谁?”   “我三姐她们。”   谢思言将画收起。听起来他应当是她画过的唯一一个男人,甚好。只是她下回画他时,定要让她给他上个色。   “你下回见着江廓他们,谨慎些。”   陆听溪点头,又道:“我这几日都要入宫替太后诵经、抄经,回向功德,你可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她指的其实是他可有什么需要她刺探之事,却听他道:“当心沈惟钦。”   陆听溪想起自皇帝病倒,他就三不五时地前去探视,道:“我从前听你说你跟皇上是互相利用,以为你与他无甚君臣之义,不曾想你竟这样挂心皇上的病况。”   谢思言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说你是个小傻子你还不信,除你之外,我何曾对旁人怀有哪怕一丁点的包容?”   陆听溪抿唇,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转日,陆听溪伏在紫檀长案上抄经时,听一侧的太后与灵璧县主说起了择选仪宾之事。   太后道:“皇帝膝下女儿少,宗室又离得远,倒是许久未曾择选过驸马、仪宾了。这一回正好借着你的婚事热闹一回。”   “曾祖母又取笑我。不过我倒想跟曾祖母计议一件事,这回能否换个法子,譬如比比他们的文墨,总不能让几个阉人看几眼便算是选罢了。”   国朝为公主择选驸马最是随意,不过是将一众待选的男子送进诸王馆,随即让几个信靠的内侍前去把关。也因为皇帝过问极少,行贿者众,最终选上来的驸马往往只是差强人意。凡尚公主者,皆曰驸马都尉,国朝驸马都尉虽位在伯爵上,但非实官,因与宗室结亲后身份敏感,故此成为驸马后会仕途受阻,不过徒享驸马岁禄而已。久而久之,欲削尖脑袋做驸马的,都是些不求上进、又想凭婚事一步登天的子弟,良配甚少。   驸马尚且如此,遑论仪宾。   灵璧县主觉着以自己如今的地位,郡主也是比不得的,应是几同公主才是,择选仪宾这件事上,她要好生筹谋,力压旁的宗室女。   太后点头:“此事你与你祖父商议便是。”   “曾孙女得了您的旨意才好跟祖父讨价还价,”灵璧县主道,“曾孙女再跟您讨一道旨,这回能否将择选的范畴扩至高官显爵之家?往年总从些小吏甚至民庶之家遴选,选上来的怕都是些小家子气。”   公主往往嫁得不如阀阅巨室的千金小姐,泰兴公主当年能嫁入高家,还是靠着跟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求来的。   太后皱了下眉。纵然去那些世家公子里择婿,人家还未必肯答应。不过她也没心思在此事上跟灵璧县主磨缠,让她跟楚王祖孙两个头疼去便是。   陆听溪事了告辞,出殿时,迎面碰见来给太后请安的沈惟钦。她跟他行了礼,回身自去。   沈惟钦与太后叙礼罢,忽听太后道:“你觉着适才出去的那位姑娘如何?听闻你们还是隔房表亲,倒也是缘分。我留她在身边观察了好几日,是越看越喜欢的,容姿一等一的好,人又乖顺。你若是点头,我即刻将你们的婚事定了。”   沈惟钦淡声婉拒。   太后攒眉:“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你真打算去当和尚去?”   灵璧县主急得起身走下来,低声跟沈惟钦道:“兄长再好生考量考量,这么拒了会后悔的!”   沈惟钦态度依旧。   太后拍案恼道:“我的眼光你都瞧不上,往后有你痛悔的!我等着看你以后是如何悔断肠的!”   沈惟钦神容冷漠。   他才不会后悔。他这等人,根本就不知“悔”字如何写。   虽则他揣度陆听溪从前于他而言大抵是第一紧要之人,但他既不记得了,那就不作数了。横竖照这架势,他今生都不会恢复记忆。无论是寻回记忆还是在对陆听溪之事上反复犹疑,于他而言都是无意义的。   纵然陆听溪将来跟谢思言成婚了他也只会无动于衷,这世上能让他后悔的人怕还没降生。沈惟钦心下冷笑。   为灵璧县主择选仪宾的旨意很快下来。楚王不好将此事交给内阁办,是借太后的名头下的。谢宗临瞧着懿旨中“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的字样,恍惚觉着这选的不是仪宾,而是太子妃。   崔时当着众官宣旨毕,见谢宗临盯着他手中载旨的五色丝绢帛看,以为他没听清旨意,又特特将绢帛展开,斜侧到他面前:“这旨意是楚王拟的,拿给太后过目,太后娘娘只扫了一眼就让颁了。”   言下之意便是这道旨意实则出自楚王之手。   谢宗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楚王自主政以来,颇多擅专之举,而今给自己孙女选仪宾的阵仗竟比选驸马的阵仗还大,也不怕遭人非议。   待众人散去,崔时的徒弟冯木悄悄对谢宗临道:“干爹让小的跟您说,这回的差事还是司礼监主持,入选的花名册也是司礼监录的,谢大人若有何吩咐,知会一声便是。”   谢宗临对于崔时的偏帮倒是有些意外,内官与外臣交通是大忌,若被皇帝发现,纵是崔时这等老人儿,也说不得会被一贬到底,崔时竟冒这等险来跟谢家示好。   谢宗临倒真想知会一声,把他儿子的名字录入。陆家听闻他儿子入选了说不得就会恼羞成怒,抛开信物之定,将陆听溪嫁与旁人,那么那个所谓的一年之约就不复存在了,他再让儿子落选就是。这主意真是越想越妙,但他最终也没开那个口。   他说了这一年内不掺和儿子的婚事那就是不掺和,他谢宗临说话怎能不作数呢,届时被儿子瞧轻了岂非落了面子。他得让儿子输得心服口服。   谢宗临冷哼,只剩四个来月了,他倒要看看他儿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北狄使团抵京之后,住入了会同馆。   陆听溪从谢思言那里获悉,谢宗临也不太确定她画的那个人的身份,只隐约记得是个二等台吉,二等台吉是翻译过来的称谓,在国朝这边大致等同于郡王的爵位。   谢思言近来忙着追查此事,倒不常来寻她。她那四个堂姐已悉数出嫁,而今也就是叶怀桐偶尔来找她耍子。也不知是否白日间动得少,她夜来格外多梦。梦境纷杂,光怪陆离。终于有一晚,她又做了个极长的梦。   她梦见她那日见到的那个二等台吉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吴岱等人勾结,意图哄得国朝这边出兵帮北狄平复内乱。这只是明面上的,北狄实则是欲借此拿到国朝这边的先进火器,并且刺探国朝兵力虚实。那个二等台吉名唤阿古达木,非但觊觎汗位,且深怀壮大己身、吞并宗主国的野心。   阿古达木并未对吴岱等人据实以告,只说让他们帮忙打点,说服国朝这边出兵平乱。附属的番邦出了乱子,按理说国朝作为宗主国确实是要出兵襄助的,这大抵相当于街面上的龙头老大手底下的小弟有难,哭求上门,老大若不援手,岂非落了威风。   只是如今国朝南北同时用兵,战事吃紧,怕是抽不出手,出兵与否就两说了。阿古达木这就暗中来京,找上了吴岱等人,重加贿赂。而这件事,仲晁也有所参与,不过只是暗中观望。江廓便是仲晁那边的线人。至若仲晁堂堂次辅为何会让江廓来做这个线人,大约是因为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真是永定侯府失散多年的表少爷。毕竟谁能想到这等事还能闹着玩。   论至此,就不得不承认那个当初往江廓耳朵里编瞎话的人真是机敏,这等诓人的功力,怕不看个十车八车话本传奇词话杂剧是无法练就的。   如此博学广记,怕也只有谢少爷能与之媲美了。   不过……谢少爷?   陆听溪蓦地惊醒。   迷梦尚酣,脑际飞快浮闪此前谢思言诸般种种。   ——他被她迫得无奈,才承认他跟孙懿德并非敌对。   ——她前几日与祖父闲话时才知晓,谢思言先前升任吏部郎中,是因为拿住了江西都指挥使的把柄。而谢思言升任之后不多时,外祖那边报平安的信也到了,说卫仓那边确实有人欲动手脚,但后头也随着那江西都指挥使的倒台而终了。   她此前并未深想,如今这么捋下来,谢思言就是帮外祖解难的人——他那回连夜赶去漷县,应当就是为了办这桩事。那么倒着推,谢思言岂非也是当初暗中授意孙懿德出面帮陆家斡旋的那个人?   所以,她当初日日发愁不知去哪里找寻的所谓神秘莫测的操局人就是谢少爷?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把她诓得团团转?   陆听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捞来衣裳就往身上套。   她在漷县质问他时,实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但她后来被谢少爷莫名其妙的一串问题问懵了,随即谢少爷又发起了脾气,放言不让她去寻他,她便气呼呼走了。之后她也一直未曾再去深究这件事。   谢思言脑壳里都装着甚,这有什么好瞒的。分明是做了好事,却大费周章藏着掖着唯恐被人知晓,这等奇事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还好意思说她是个傻子。   傻子?   陆听溪穿衣的举动一顿。   不论帮陆家还是帮她外祖,谢思言都极力遮掩,在即将露馅儿时仍不肯实言相告,甚至不惜为之诓骗她、与她争持,这是何等倔强,也是何等荒诞,根本与他强势的性情背道相驰。   那么缘由何在?   陆听溪思及她儿时见到的谢思言,再联想起自己先前的梦,不禁想,谢少爷会不会一直都没能从当年的丧母之痛与构陷之辱之中缓过来,以至于他后来心性变得孤僻、冷漠甚至扭曲?任何事都要憋在心里,不愿拿出来示人。须知,她先前问他事情,他多半是三缄其口,一句带过将她打发。   陆听溪忽然忧心忡忡。连方才一瞬腾起的被欺瞒的气恼都消弭无踪。都怪她平日里对他关切太少,竟然现在才想透这些。   不能让他一直这般下去,她得想想法子才成。   馥春斋后堂里,谢思言正拣选着新来的货。   中秋将至,他打算给他的小宝贝送一样礼物。去年中秋时,他去找孙懿德议事,后来又连夜去了漷县,连她送的月饼都是后头回京了才拿到的。今年怎么着也得给她送份礼才是。   但送什么好呢。   谢思言看着也不好那个也不对,正委决不下,忽闻陆听溪来了,即刻命人将东西统统收起。他送出之前不打算告诉她,想给她个惊喜。   陆听溪入内后,坐下呷了几口花茶,犹豫着道:“你不必藏了,我都知道了。”   谢思言一顿:“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立马冷眼看向杨顺。他备礼的事除却馥春斋的几个伙计之外,只有杨顺知道。伙计不敢乱说,杨顺而今胆大得很,可不好说。   杨顺几乎要给自家少爷跪下。他先前已因着办差不利被罚了三个月的工钱,他又不是打算往后都无偿卖身给少爷,怎会作死泄露少爷的筹谋。   “不是谁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陆听溪见对面的谢思言果真怏怏不乐,温言宽慰,“你……你也不必太难受了。”   “我怎可能不难受。”预先筹备了好几日,本以为是个惊喜,谁知却被窥破了。   谢少爷勉力打起精神:“那你自己挑,你选哪一样?”   “怎就是我选,这等事,难道不该是你自己做抉择吗?”   谢思言微侧头靠在圈椅宽大的椅背上,修长手指轻叩扶手。也是,再怎么着,这种事总要亲力亲为才是。   “你让我好生想想,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谢少爷道。   陆听溪见他眉尖微蹙,容色透着些怅然苦闷之色,慨叹他也是不容易。不过她才起了个头他就知晓她说的是甚,也是难得,这大抵就是心意相通了。   她觉着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关键还是要他自己想通,于是很快转了话头,说起了阿古达木之事。   谢思言这些时日也查出了些眉目,但如陆听溪梦境中那样详尽的,一时自是查不来的。   “你还梦见什么了?”   “后头似还梦见东宫走水,你这几日去给太子授课时仔细着些。”   谢思言盯着她:“你的梦这样灵验?那你可曾梦到过咱们将来何时成婚?婚后有几个孩子?孩子何时成婚?咱们何时抱孙?”   陆听溪心道你别说了,再说就该说到咱们坟茔造多大、棺材打几斤、坟前摆什么花儿了。   不过她觉着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刺激谢少爷为好,更顾不得羞赧,沉默一瞬,言归正传:“吴岱那件事,你说要不要提醒我四姐跟四姐夫一声?”吴岱是她四姐的公爹。   谢思言摆手道:“你不必操心,全交于我便是。等我查实,自会想法子暗里拐个弯知会吴詹一声,左右不会露出咱们。他若能让他爹悬崖勒马最好,若不能,那就随他去。”吴岱自己作死,关他何事。横竖这事也跟陆家没甚干系,若非看在他的小宝贝面上,他才懒得管吴家的烂事。   陆听溪点头,又道:“你接下来预备如何?”   “等北狄那边再蹦跶几日,咱们来个以逸待劳,釜底抽薪。”说不得还能将仲晁拉下水,一箭双雕。仲晁是他晋升路上一块避不开的绊脚石,能削他几分势也是好的。   捻指间就到了仪宾终选这日。陆听溪入宫去太后处应了卯,正准备与太后的贴身宫人去采桂花,却被灵璧县主央着去偷窥仪宾遴选。   太后斥她胡闹,她却不依不饶地求个不住。太后面沉须臾,命自己身边的尤嬷嬷领着她们悄悄过去,又叮嘱不可露脸让人瞧见,至多半个时辰就得回来。   陆听溪推辞不得,随行前去。   陆听溪也是头一回瞧见仪宾遴选。一二十个大老爷们儿列队齐整,几个内侍在前头朗声次第问话,考校风仪、谈吐、学识。   灵璧县主躲在锦屏后头,从前往后溜了一眼,但觉这其间不过都是些生得仅堪谓周正的少年,样貌无一出挑,气度更是堪较矮子比高,一时简直目不忍视,阴着脸转回头。   尤嬷嬷也往外瞄了眼。   已历经几轮遴选,能立在此间的哪有差的,其实这些少年郎容貌气度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只若是硬要跟魏国公世子、楚王世孙之流的遗世独立翩翩佳公子相较,那自是要被比成歪瓜裂枣。   县主应是未见过魏国公世子的,那大抵是眼光被沈惟钦那副皮囊养刁了。   陆听溪也瞄了眼,发现里头没一个认得的,放了心,正此时,一阵喧哗起,就听有宫人大呼走水了。陆听溪与尤嬷嬷等人原路退到殿外,发现远处涌冒泼天黑烟的竟是东宫方向。灵璧县主一惊,领了身边几个丫鬟就奔去救火,尤嬷嬷都未及阻拦,没奈何,也跟了过去。   陆听溪倏而想起谢思言今日似是当值的,亦随后跟上。   等她赶到地方,灵璧县主已然搬了木桶疾奔入内。算来,太子年纪虽小,但也是灵璧县主的堂叔,灵璧县主这般惶急似也没甚毛病。虽则她先前已提醒过谢思言,但在外头立了许久也没瞧见他的人影,仍是不免担忧。   太子没出来,谢思言也没出来,灵璧县主进去救火之后,也尚未出来。   东宫内,素日兴课的穿殿已成火海。滚滚热浪夹随浓烟袭来,满目烈烈火光,梁椽坍倒的轰隆巨响与火花爆破声混成一片,注满双耳。   谢思言用浸湿了的汗巾堵住自己与身边太子的口鼻。太子不足十岁,吓得浑身瑟瑟,牢牢抓住谢思言的衣袖,也不敢开口,只仰头以目光询问先生而今如何是好。   太子双目通红,肿得核桃一样,显是已不知哭了几回。   方此时,外间纷乱嘈杂里传来灵璧县主的焦灼呼喊。太子无动于衷,反而抓得谢思言越发紧,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灵璧县主跟他有什么情谊可言,又不熟,她这会儿急慌慌跑来还不晓得安的什么心。亦且,这声音始终都未曾靠近,显然灵璧县主根本未曾真正近前。   还是先生好。   太子鼻子一酸,感动得又涌出两泡泪来。   他还没做今日的课业,先生也还没娶媳妇,怎能死在这里。   火势过大,他们前后的路几乎全部被封死。谢思言示意太子自己捂好口鼻,随即抱起他,从侧面一个火舌稍弱的缺口飞快掠过。   殿外,陆听溪正悬心,就见几个宫人抬着灵璧县主出来了。   “我隐约……隐约瞧见太子叔父跟魏国公世子都还在里头,火势太猛,我进不去……”灵璧县主呛咳着断续道。   陆听溪眼角瞥见谢思言与太子已从大殿一侧出来了,虽然有些狼狈,但瞧着当是无事。   灵璧县主躺在丫鬟怀里,并没瞧见两人已出,说着说着,泪水潸然,哭道:“叔父稚龄,魏国公世子又极得伯祖父倚重,此番若有不测,伯祖父如何承受得住……是我无用,对不住伯祖父……”   灵璧县主的丫鬟鹂儿痛哭流涕:“县主已是尽力了,那许多内侍宫人都闯不进火场,县主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救得……”   太子瞧不下去,揩了泪,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黑灰被抹得左右不均,夜叉一样,上前道:“你哭什么哭,你根本就没想冲进来。”   “我是被烟熏得靠近不得……”灵璧县主看向谢思言,目光盈盈,嗓音娇软,“叔父不甚了解闯入火场的艰辛,世子应是知悉的……”   谢思言唇角溢出一抹冷嘲的笑。   太子扬眉:“先生都不答你,你还有何话说?”   灵璧县主突然两眼一闭,似是被烟熏得闭过气去了。鹂儿等一众丫鬟惊呼连连,嚷着要传太医来。   太子也是一愣。灵璧县主若是有个好歹,传出去怕是要被说成是为救他所致,倒是便宜她了。   陆听溪却瞧见灵璧县主的眼睫微颤了下,然则仍旧紧闭双目躺在丫鬟怀里。   陆听溪忽然道:“不必请太医来。我有法子救县主。”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谢思言也看了过去。   陆听溪转向近旁一个宫人:“劳烦去取一根白萝卜来,越粗大越好,要洗得干干净净的。”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宫人怔怔应了声。不一时折返, 迟疑道:“您看这根可用否?”将一根壮汉手臂粗细的硕大白萝卜恭敬擎至陆听溪跟前。   陆听溪颔首, 见萝卜洗刷得白白净净,抻手抱过, 转向鹂儿:“医家有云, 烟熏昏死者, ‘用生白萝卜嚼汁,咽之立爽。’县主如今昏厥, 不能咀嚼,我只好代之。我即刻就咬一口白萝卜, 待嚼出满口汁水, 再以口渡与县主, 如此反复, 等这一根白萝卜都嚼光了,县主怎么着也能醒了。”   鹂儿听得一个激灵,让县主食人口中残汁,这法子也忒恶心了!还是这样粗大的一根萝卜,这要渡到何时才能渡毕!   “不敢劳动陆姑娘,”鹂儿脱口道,“还是让太医来瞧瞧稳妥。”又命另一个丫鬟赶紧去催促软轿,打算作速将县主抬走。   陆听溪道:“此法虽则不雅,但都这等时候了, 也顾不上许多, 县主的安危终归才是最紧要的。若因施救不及时有个好歹, 尔等哪个担待得起?”   太子立即帮腔道:“陆姑娘所言甚是, 有什么能比性命更紧要的?攸系生死之事,岂可儿戏?尔等作速让开!”   鹂儿等人手足无措,惶遽互觑。   陆听溪却已经低头去啃萝卜了。   谢思言垂眸凝睇她。   小姑娘今日穿的是一件宝相蔷薇的湘妃色云雾绡蜀绣掐腰襦裙,一手抱萝卜一手扶膝,半圈缕金缠枝葡萄纹的袖缘微微衮叠,一小截皙白柔润的纤瘦皓腕裸露而出。   随了她低垂螓首的举动,鬟凤伏低,鸽血红宝秾丽欲滴的红轻拂圆润玉白的耳廓,宛如一股炽烈耀目的火焰在一片雪白娇腻上灼烧流淌,令人但觉苒弱不胜,满心酥麻,极致的比对,极致的刺激。   鸽血石色纯质净,红得冶烈,又乃红宝石中的和璧隋珠,连城之价,大凡女子皆喜佩戴,然佩于身是何种光景,又是因人而异。高瑜从前缠磨他时,也常佩鸽血石,头上簪着,腕上圈着,指上耸着,但高瑜素性张扬跋扈,容貌风仪亦如是,兼肤色白亮不足,又总喜涂蔻丹,簪佩鸽血石只觉益发艳俗。   陆听溪则不然。陆听溪生来肤色奶白莹亮,又深具少女清灵,鸽血石只会越发托衬得她鲜嫩娆丽,仿佛多汁的蜜桃,让他现下就禁不住想搂进怀里吮咬几口,好生疼爱。   谢思言轻轻吸气,忽觉口舌干燥。   寓目所见,雪肤花貌,轻绡柔姿,此情此景,实不宜多看,否则苦的还是他自己。正预备转目,又瞥见她对着萝卜轻启樱唇,霎时令他想起了她养的那只又肥又呆的长毛白兔。   陆听溪咬了一下口萝卜,缓缓嚼碎了,让一侧的内侍掰开灵璧县主的嘴,俯身打算渡入时,灵璧县主蓦地睁眼,惊叫一声,侧头避开,挣扎着爬起:“快,快扶我起来!”   鹂儿等人一怔回神,忙将灵璧县主拽起。   太子笑,露出一口白牙:“看来这白萝卜的确管用,尚未祭出,侄女儿就已然醒转了。”   灵璧县主知自己装晕的事兜不住了,当众被打脸,满面涨红,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这趟出来的工夫不短了,曾祖母说至多让我出来半个时辰的,而今怕是已经过了,不能让曾祖母忧心,我得先回了……”   太子却拦住她:“侄女儿适才气闭,若非陆姑娘出手,侄女儿现下还不知如何,如今怎说走就走,倒不言谢?”   灵璧县主一顿,又开始说自己头疼,但可怜兮兮地扶额痛呼半晌,太子仍不放她走。太子虽比她小了好几岁,但辈分高,又是储君,她也不敢冲撞,咬了咬牙,回身跟陆听溪道了谢,这才灰溜溜上轿离去。   太子朝灵璧县主的软轿搭了一眼,轻嗤。   他就知道灵璧县主惯会装模作样,今日弄这么一出,还不晓得打的什么算盘。   陆听溪也对着远去的软轿看了眼。   方才灵璧县主对着谢思言说话的声气,让她想起了早前的董佩。若真被烟熏得要死了,哪来那样娇的嗓音。灵璧县主若继续装相,她就真把她嚼过的萝卜渣喂给她。   回到西苑,太医来给灵璧县主诊过脉后,开了些安神的方子。灵璧县主想了想,问道:“白萝卜当真能治烟熏气闭?”   太医道:“诚然。烟熏欲死者,生白萝卜嚼汁,令其咽下,立爽。这是医家救急的古法,古籍中多有所载。”   灵璧县主倒被太医说得摸不着头脑。   她原以为陆听溪不过是故意拆台,不曾想竟真有此法。莫非是她多心了?   待殿内一众人等退下,灵璧县主再度陷入无尽的躁郁之中。   她本欲借着此次机会赖上魏国公世子,但进了火场,她又怂了。人对火似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她素日间去庙里烧高香,距火堆过近都会因热浪袭来而畏缩退避,更何况是那等大火。她当时根本不敢近前,只在边缘喊了几声,就退了出去。   选上来的那一众子弟,她一个都瞧不上,都是些什么货色,莫说魏国公世子,连她兄长的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她对魏国公世子见之不忘,那等清举洒落的丰姿气宇,潇潇绝伦,她还是头一回见。她抵京后就听闻了这位世子爷的名头,当时只知他惊才风逸,却不知容姿竟也堪为天人。   见过顶好的,就难免心生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   她此前想撮合陆听溪跟她兄长,也是存着这份私心的。中元节那晚,她瞧见陆听溪跟谢思言似是相熟,揣度着大约是亲戚,着人稍一打听,陆、谢两家果然有些渊源。表妹之流最是麻烦,她遂想让陆听溪成为她嫂子,一来能消除个麻烦,二来她兄长是王世孙,迟早要袭爵的,若是她祖父能更进一步,她兄长自然有更大的造化。那么若她兄长的婚事是她撮合成的,她那未来嫂子自然跟她更亲近些,这于她而言,裨益多多。   奈何她兄长不领情。   而今遴选仪宾一事尚未了结,她还得去她祖父跟前求上一求,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太后听闻东宫走水之事,将太子叫来,见其无恙,放了心,又沉容问他为何那么多人都跑了出来,他却滞留殿内,最终导致被困火场,他身边的内侍又何在。   太子眼眶泛红:“是我不好,我原本已经跑出来了,但后头忽然发现我平日里攒的读书札记没带出来,怕内侍不知搁在何处,见火势不大,就自己冲进去取,谁晓得等我抱了札记回过头,火借风势,飞快蔓延。若非谢先生在,我今日怕是凶多吉少……是我不好,自己险些殒命,还差点连累了先生……”   太后眉头拧成疙瘩:“你是疯了不成,为着几本札记,连命都不要了?”   太子道:“父皇说,等我学业有成,就会召见我。我镇日苦读,就是想尽早见到父皇。若丢了那些札记,又不知要多废多少时日才能补回来。只是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将之带出来。”   太后缄默。皇帝听信方士谬言,竟当真连年不见太子,对太子说的情由冠冕堂皇,实则还不是为着自己。太子年幼,这几年怕是连皇帝是何模样都忘了,但难得孝心赤城,心中竟这样惦念皇帝。   皇帝真是糊涂,倒是难为太子了。   太后将太子招到跟前,叮嘱了几句体己话,又命太医给他诊了脉,见其无事,让他先去她宫中歇着。   太子却不肯离开:“祖母先让太医给谢先生瞧瞧。谢先生适才一直护着孙儿,若非谢先生将孙儿抱出,孙儿恐怕也不能站在这里跟祖母说话了。”   太后颔首:“这些我都晓得了,魏国公世子自是要问候的,还要好生嘉奖。”   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甫一出殿,幽冽甜香被朔风裹挟着灌入肺腑。   谢思言出宫时,太子定要相送。   太子称要跟谢思言请教些学问上的事,命随行内侍退后,随即仰头道:“先生看我适才表现得如何?”   他在祖母跟前并没说实话。其实他并非为了几本札记冲进去的,他真正要去取的,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一枚玉佩。但他下意识觉着不能这样说,于是在见祖母之前先问了先生的意思。   先生问他为何觉得不能这般说,他挠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生末了问他觉着应该如何说,他就思忖着说应该说是去取读书札记去了,先生没有否掉,他觉着这便是肯定了。先生都肯定了,那自是没错的。只是他极少扯谎,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安。   “先生,我这般,岂不是跟灵璧县主那等人一样?”   谢思言步子未止:“那不诚笃与遭鄙弃之间若是非要二择一的话,殿下选哪个?”   太子一顿:“自是前者。父皇已是不见我了,若祖母再对我有所成见,那我岂不是……”   他虽小,但也大致知晓自己而今的地位不甚稳固。楚王与宁王未必就会让他顺顺利利登基。若他被废,下场怕连宫中那些犯错遭罚的低贱内监都不如。   谢思言不语。   临近宫门,谢思言道:“殿下请回。”   太子踟蹰少刻,终是问:“先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对吗?”   谢思言长身立在鹅卵石小道上,风动袂拂,声若振玉珑玲:“殿下总还是要学着自己判势处事。”言讫,拂袖而去。   太子似懂非懂。不过他觉得先生这话的意思便是肯定了他的问话。   谢思言才出宫门,就觉秋风愈紧。   彤云斐亹,俄而雨起。   细细密密,倒似春雨,却比春雨多了许多深侵肌体的凛寒。   谢思言的轿子到得国公府门外时,小厮径直开了角门,将轿子从角门抬了进去。有丫头传话说太夫人叫他过去一趟,轿子便一路被抬到了二门上。   早有衣冠周全的小厮撑了伞候着,甫一瞧见世子爷下得轿来,就迎上去遮雨。   谢思言体魄一向好,这细盐也似的小雨于他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但去见祖母时总不好是衣发尽湿的,回头被他父亲知晓,是定要斥他失礼的。谢思言嫌小厮走得慢,一把夺过伞,一径入了祖母的院子。   谢老太太见他到了,指了位子让他坐下,问他今日怎生回得这样晚,这才知晓原来今日宫中走水了。细问了一回,谢老太太道:“今日叫你来,是想与你说,董家那边今日来为董佩议亲。我打算考虑考虑。”   谢思言即刻冷了脸:“孙儿不是已说了……”   “婚事自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我不过是告诉你一声。”   谢思言起身:“但孙儿已与了陆家信物,这也是祖母准了的。”他见老太太兀自慢悠悠喝茶,回身便走,“既是父母之命,那我问问父亲的意思去。”   “回来,我还没说完呢,”谢老太太翻他一眼,“董家是为董佩跟你堂弟思平议亲。我何时说是要跟你议亲了?我不过谐谑一回罢了。急着娶媳妇就是格外不同,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急性的。”   谢思言侧首:“祖母是不是还有旁的话要与孙儿说?”   “能瞧出这一层,表明你脑子里还没被淋进水,”谢老太太朝孙儿招招手,“过来。我前儿又去了趟陆家,见了那陆五姑娘,试探几回,怎么瞧怎么觉着人家对你无甚情意。你说你好赖也是跟人家青梅竹马,后头送了信物之后,你也三不五时地往人家府上跑,大抵也是跟人家姑娘见过几回的吧?殷勤也没少献吧?”   谢思言神色冷淡。   他祖母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瞧瞧你,一等一地会投胎,一等一地会长,一等一地会念书,万事顺遂,无往不利,睚眦必报、逮谁整谁也还是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被你爹按着头念书念成那样也没把头念秃,临了反倒在娶媳妇的事上卡了。你对得住你爹娘给你的那副好皮相?对得住你那投胎的技艺?”   “不过我今日叫你来,并非专为戳你心窝子的。我是要帮你的。”   谢思言默然。他幼而失恃,祖母确实对他颇多偏爱。   他才在心中嗟叹祖母对他何其之好,就听谢老太太继续道:“你也不必太过感动,我就是闲得慌,想让你看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谢老太太瞧着孙儿拉下的脸,笑眯眯道:“等你忙罢北狄使团之事,我就将那陆五姑娘请来做客,届时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包她哭着喊着非你不嫁!”   在吴岱等人的游说之下,楚王最终答应了北狄的出兵之请。北狄使团以内乱愈演愈烈、须尽快止息为由,委婉催促国朝这边作速出兵。楚王也想尽快办妥这桩麻烦事,倒算是一拍即合。   楚王正拟着自西南调兵的旨意,沈惟钦忽至,出言阻拦。   “你懂什么,回去念你的经吧!”楚王冷然道。   自打他这孙儿上回在婚礼前弄出那么一出后,他就懒怠理会他。听闻前几日太后还想给他跟陆家女赐婚,也被他拒了,他先前分明还对陆家女颇有情意,也不知他在想甚。   他如今都不挑孙媳妇了,但凡是个女人就成,只要他孙儿能安安生生娶回来。   沈惟钦道:“祖父可曾想过将来要何去何从?”   楚王皱眉问他想说甚,沈惟钦神容愈冷:“祖父如今行事越加独断独行,朝臣眼下多半只是私底下议论几句,往后呢?难道不会有人跳出来说祖父欲取而代之?祖父实则只是摄政,何谓摄政?代国君理政也。祖父做得好,是为他人做嫁衣;做得不好,便是叫人拿住了把柄。待祖父将来还政于太子,太子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置楚王一系于死地!”   楚王钤印的手一顿,眉头深凝:“你让我除掉太子,索性迈出那一步?”   “不,我让祖父日后处处以太子为尊,内阁票拟的所有奏章,都给东宫那边誊一份送去,并且要让朝野上下皆知祖父对太子的无上看重与栽培。”   “啪”的一声闷响,楚王将手中金印重压在绢帛上:“你发什么疯?太子才几岁?他看得懂奏章?”   “祖父看看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是襄国金印。襄者,辅弼也。是辅政,不是亲政,祖父须摆正自己的位置。祖父能辅政,是因既长且贤,深孚众望。若祖父继续这般擅专,非但有损声誉,还会让太子将来便宜行事。”   楚王倏而大骇。   是了,他若是在摄政期间落下恶名,太子将来不论如何处置他,众人都只会拍手称快,太子甚至可能都无需背负残害叔父的污名。   “你是说眼下对朝野内外做足姿态,以便日后以舆情给太子施压,让太子对楚王一系下不去手?”   “祖父目光未免太浅薄。祖父适才也说了,太子年幼,不懂政事,但祖父不让太子试试,又怎能让朝臣们深切体会到这一层?”   楚王了悟。太子不会归不会,但他不能不让太子尝试。不让太子尝试,又怎能让那帮朝臣们清楚明白地瞧见太子的无能呢。太子的无能只会愈加突显他的英明。又能博贤名又能给太子挖坑,一箭双雕。   “再说眼下出兵北狄之事。祖父一旦批了,那就是中了北狄的圈套。北狄此前也是内乱频仍,为何偏今番前来求援?据我所知,北狄汗王近几年握发吐哺、蹈厉奋发,北狄国力日盛,如此境况下,竟反而要来求天-朝平乱?”   楚王攒眉摆手:“此事不必再说,我意已决。”   沈惟钦也未多言一字,作辞退出。   他立在殿外风口处,容色淡漠,目光跟瑟瑟秋风一般冷。   他早知楚王会在北狄之事上一意孤行,方才也不过是随口一点而已。楚王不听劝,那就摔个跟头长个教训。   楚王一定觉着他给他出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实质上于他而言是一箭三雕。他倒要看看,适当放政于太子之后,谢思言对太子的管控是否会越加严密。   谢思言那日完全可以更早将太子救出,却偏赶在火势濒临失控时再抱出太子,显然是在让太子感受绝望。   人在濒死时迸发出的无助感与求生欲,足以在一瞬间对此刻共患难并施以援手的人生出深浓的信任与依赖。若这人还是太子那般的垂髫稚儿,那么这信任与依赖可能是坚不可摧的。   谢思言也是真狠,身临那等大火,自家性命都可能不保,竟还在算计。   不过北狄那件事,他不会让谢思言那样称心。   两月后,回到北狄的阿古达木前去迎接国朝派来平乱的军队时,发现来的竟是一群老弱残兵。不仅如此,国朝带去的刀枪也都是些将汰的废铜烂铁,先前答允的火器更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阿古达木大怒,国朝这边挂帅出征的北征提督徐如松却直斥他狼子野心,天-朝还肯出兵驰援已是仁德大度,随即祭出了他与吴岱等人勾结的证据,诘问他若非包藏祸心,缘何做这等阴私之事。阿古达木无言以对,后头态度大转,自称自己是受了汗王的胁迫才会如此,千求万求,要随徐如松赴京向天-朝请罪。   此事传回京师,群臣震惊。   多日未曾露面的咸宁帝这日亲临早朝,痛斥吴岱等人的背国行径,严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务必让吴岱等人将与案的一干人等都吐出来。   群臣亦是激愤,却又不禁心生畏惧,皇帝如今饮食起居几乎都在思政殿,事事要人服侍,又不问朝政,不曾想竟对外廷之事了如指掌。不过吴岱一事做得隐蔽,皇帝又是如何得知的?厂卫如今的本事已这样大了?   工部如今正在重建青宫,给太子授课的地方改在了西苑。谢思言授课毕,就被咸宁帝召去了思政殿。   “此番谢卿居功至伟,朕竟不知如何嘉奖才好,不知谢卿有何求?凡朕能力所及,皆可助卿家得偿所愿。”咸宁帝歪在软榻上对谢思言道。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谢思言道:“臣不敢居功。”   “谢卿怎也说起这等客套话来了, ”咸宁帝道, “朕自来赏罚分明,有功便要赏。”   谢思言仍坚持辞谢锡赉。   咸宁帝沉吟少刻,道:“那朕便先与你些金银绢帛之属,至于旁的, 容朕好生想想。”   谢思言申谢。   谢思言出宫后,厉枭去禀告沈惟钦:“世孙, 魏国公世子只拿了些金银珍玩, 并没得旁的封赏。”   沈惟钦正低头翻看自己近一两年来积攒的字画。   原先的沈惟钦学业荒疏, 书房里藏书少,字画更少。他后来觉着书房布置得太空了, 就买了些书翰卷轴挂起来,斗方、长卷都有。久而久之, 很是积了些。   他前几日听闻中秋家宴之后,咸宁帝将楚王召过去闲叙,楚王瞧见咸宁帝寝殿内挂着一幅风云龙虎长卷, 画工精丽, 笔势恣豪,一望即知非凡品。楚王询问这画的来头, 咸宁帝语带欣慰地说那是宁王去年给他赠的寿礼, 他喜爱非常,拿到手后就命人将之悬在寝殿内, 日日赏看。   楚王并没将之当成一回事, 但他却留了心。   咸宁帝对宁王的猜忌更甚于对楚王, 纵是为了摆出一副兄弟情深的姿态,这等举动也未免有些怪异了。   但一幅画能藏着什么玄机?   厉枭等了半晌不见世孙有甚吩咐,躬身告退。   “继续留意着皇帝那边的动静,”沈惟钦淡淡道,“下去吧。”   谢思言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从来没有自己索要封赏的道理,何况,谢思言若是张口就跟咸宁帝要了什么好处,咸宁帝只会觉得他此番揭破北狄的阴谋只是为了要赏,甚至可能还会认为谢思言跟北狄合谋演了一出戏,为的不过是挟功逼赐。   沈惟钦对画思想半日也没个结果,索性出了府。他这回将仲晁从北狄那件事摘了出来,仲晁非要当面谢他。他心知仲晁不是要谢他,而是要跟他计议联手之事。   这就是他帮仲晁的目的。势单力孤永难成事,在朝中,他需要一股扶持相协的势力。   才出府,他就瞥见不远处站了个碧色裙裳的女子,女子戴着帷帽,身形纤弱,瞧着有几分眼熟。   他并没当回事,回身欲上马车时,那女子快步走来,尚未近他身,就被护卫阻拦下来。   女子一急,掀起了面前的皂纱:“世孙留步,是我。”   沈惟钦听出是陆听芊的声音,上马车的举动越发快,甫一坐稳就放下帘幕,命从人将她赶走。   陆听芊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下:“求世孙出手保下我公爹!世孙若肯援手,妾身与妾身夫家往后但凭驱策!”   沈惟钦本已拣了本路上要翻的书打开浏览,闻言微顿,唤来厉枭吩咐几句。   陆听芊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回,须臾就见厉枭阴沉着脸过来跟她道:“酉时再来。”   落日时分,陆听芊坐在京郊一处庄子的敞厅内,蹀躞不下。   她虽则不喜吴詹,但经此一事,也知晓了些利害。自打她公爹下狱,她在吴家几个房头面前就抬不起头来,老太太甚至担心吴岱一事连累整个吴家,想让她跟吴詹搬出去住,跟吴家撇清干系。   于是她这阵子也顾不上跟吴詹使小性子,筹算着救吴岱的事。她已去娘家求了,但祖父说兹事体大,陆家也暂且无法。她就让祖父去跟谢家求助。谢家怎么说将来也是吴家的四门亲家,总是不能坐视不理。   祖父就问她打哪里知道谢家将来要跟陆家结亲的,她说是有一次回娘家的时候无意间听她娘提起的。祖父还叫来她娘斥责一顿。又严令她不得说出去,还申斥她一通,说这等事他会寻机帮忙斡旋,不让她去搅扰谢家。   她觉得祖父就是怕谢家不豫,届时悔婚。她也不信祖父说什么会帮忙斡旋的话,她算看出来了,临到这会儿,娘家也是靠不住的。祖父母如今最宝贝的孙女就是陆听溪了,还不是因为陆听溪婚事好。若她当初嫁了楚世孙,又岂会沦落到而今这步田地?   她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沈惟钦。   她总是觉得,沈惟钦当初虽决绝地推了亲事,但他没娶她,也没娶陶家女,并非独独针对她。若是沈惟钦当真厌恶她,当初咸宁帝当场赐婚时,他为何不出言阻拦?沈惟钦后头也是默认婚礼筹备的,她跟他差一步就成礼了。   故而,她遇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沈惟钦,她觉得她开口相求,沈惟钦很可能会答允。只是终归有些犹豫,于是今日方来。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得外头人声响起。   她回头看去,房门应声而开,透过窗棂漏撒进来的夕照投在沈惟钦漠无神情的脸上,分明是暖光融融,无形之间却生发出森寒诡谲的阴怖。   陆听芊又提了一遍救吴岱的请求,沈惟钦乜斜她:“我可以救下你公爹,但你往后得监视吴詹的一举一动。”   陆听芊觉得这非难事,一口应下。   沈惟钦摆手:“没旁的事了,至于具体要如何做,厉枭会告诉你。”   陆听芊却犹豫着不肯离去:“听闻世孙前阵子中了魇魅之术,不知是否大好了?”   沈惟钦面色愈加冷淡:“你若是废话这样多,那当我适才的话未曾说过。”   陆听芊只好闭嘴告辞。   收到谢家老夫人的帖子时,陆听溪是有些惊讶的。   谢老太太素常来陆家走一遭都是稀罕的,怎会忽然请她跟母亲这些做小辈的去吃茶?不过谢家老夫人的面子是不能拂的,她们理当好生准备。   翌日,在叶氏的带领下,陆听溪应邀去了魏国公府。   才坐下跟老太太叙了几句话,老太太就以出去赏花为由,将她支了出去。而今这个时节哪来的花,陆听溪觉得老太太这是要跟母亲说什么话不想让她听见,就顺势随着丫头退了出来。   才在一处专供游息的抱厦内坐下,就瞧见一个丫鬟捧了个大托盘过来。托盘内是各色点心,有藕粉桂花糖糕、山药枣泥糕、黄米面枣糕,还有各色渴水,林檎渴水、香糖渴水、五味渴水,另有些道不出名目的吃喝,陆听溪一时但觉目不暇接。   她才尝了几口,就见周遭丫鬟自觉退下,谢思言身着一袭黛蓝色交领窄袖曳撒、腰系阔白玉鸾带、足踏粉底皂靴,迤逦而来。她微微一怔,谢思言穿衣素爱风流飘逸,往日里总穿阔袖的直身或道袍,曳撒形制利落,多作骑装与武官的朝服,她几乎没见他穿过。不曾想,他穿上竟是别有一番风致。   “吃食可还合胃口?”谢思言落座她对面。   陆听溪点头,做贼似地悄声问他来做甚,就听他扬声道:“来找你。”   陆听溪沉默,咬了口糕道:“我知道,你小点声,别把旁人招来……我是问你来找我作甚?”   “来问问你想不想我。”   陆听溪吃糕的举动一顿,她总觉得谢少爷今日有些不对劲,遂另起话头:“多谢你先前送我的中秋礼。”   谢思言中秋送了她一套鸽血石头面。他说她肤白容娇,正配鸽血石。由于过于贵重,她不愿收,谢思言就说她若不收,他回府后就随便揪个丫鬟转手送了,她一股气恼涌上,拿了东西就走,也没跟他道谢。   “怎总跟我言谢,你此前不是已经跟我道谢好多回了?”   陆听溪不语。   她此前每回想到他帮了陆家多大的忙,又想到他隐瞒不告的行径,就觉心绪复杂,禁不住再三跟他道谢。道谢多了,谢思言就微诧地问她不就是送份礼何至于此,她才知道她误会了。   她随即将她的揣度跟他说了,又问他为何要瞒着她,他端视她良久,竟矢口表示帮陆家跟她外祖家脱难的人不是他。她后头再行追问,他就不肯说了。她觉得她的揣度大抵是没错的,只是谢少爷实在太过倔强。   谢思言给自己倒了杯桂花渴水,往太师椅里一靠:“你瞧我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如何?”   陆听溪正要说很是隽逸飘洒,谢思言已经自顾自接了下去:“我也觉着极好。那你觉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吃食如何?”   陆听溪刚要张口,他又继续道:“我也觉着甚好,这些都是我亲自为你预备的。你瞧那天际的霏霏云霓,像不像你赧然时的酡颜?”   “夕阳融辉穿透你云鬓间的玛瑙宝石,仿佛你撞入我的心潮波心一样容易。”   “‘情到深处,红笺为无色,’雨恨云愁,风情月意,我的喜怒哀惧,我的苦笑忧思,因你而起,因你而灭。”   “‘青春都一饷,’无论浊世浮名还是浅斟低唱,我都不放眼里。此生唯一放不下的,独你而已。你是霓霞,你是瀚星,你是不世的骊珠,辉映我晻晦的世界。”   ……   陆听溪吓得手里的糕都掉了,双目圆睁。   谢少爷大马金刀地坐稳,就开始念词,好像是在先生跟前背书一样。从容不迫地接连诵出,竟有一种别样的诡异感。   谢少爷念完最后一句,杯中的渴水也饮尽。   旁侧扶疏花木轻动,一片衣角一闪而逝,只留花叶轻轻摇荡,仿似只是熏风拂煦而过。   谢少爷搁下手里的金素太乙莲叶杯:“好了,现在咱们可以说点别的了。”   ……   陆听溪走后,谢老太太即刻将孙儿叫了过去。   “我费尽心思给你准备了今日这一出,你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谢老太太气恼万分。   那些情诗一样的话,是早就打好的稿子。她凭着早年的模糊记忆将当年谢老太爷跟她说过的一些情话写了下来,对孙儿谎称是自己临时想到的,让他背下,届时照着说便是。孙儿起先不愿,后头与她讨价还价半日,自己改了一半的措辞,见她老大不高兴,这才住手。   她今日派了人盯着,与他说不将这些跟陆听溪背完,她下回就不请陆听溪来府上吃茶。她这孙儿不过扫一眼就将词记全了,却不曾想这般敷衍。   谢思言不紧不慢道:“祖母大约还是不了解她的性情,比这更缠绵的话我都说过,但没甚用处。听溪跟旁的姑娘不同。”他没说出来的是,祖母写的那些词儿,他若是不改,根本说不出口。他一眼就知那些是祖母年轻时从祖父那里听来的。   谢老太太默然片时,拍拍他的肩:“那成,你自己琢磨。横竖人不跑就成。”   谢思言冷哼,小姑娘喜欢她与否,他无法掌控,但跑是绝跑不掉的。   詹事府的詹事老迈,提请致仕,东宫辅臣上的事,楚王不能自己拿主意,转去问咸宁帝的意思,咸宁帝当即表示准许致仕,且要提谢思言升任詹事府詹事补缺。   楚王惊骇不已,詹事府詹事可谓东宫属官里的最高长官,累代惯例都是非年高德劭者不可胜任,咸宁帝竟让谢思言一个年轻后生担任?   不过太子又不是他儿子,何况这是咸宁帝的意思,他照做就是。   又至年底,但今年这个年底却不同于往年。陆文瑞谨记着谢家去年答允至迟这个时候来陆家提亲的事,然一直未瞧见父亲的来信,他就知道谢家还没来,越发觉得谢家怕是诓了他们,于是以述职为由,风尘仆仆地回了京。   甫一抵京,他回了趟家就风风火火地直奔魏国公府。不想扑了个空,门房说魏国公尚未回。陆文瑞越想越恼火,又转去太常寺门口堵谢宗临。   坐在马车里望着外头的飞絮大雪,陆文瑞就不禁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从六科班房出来,被谢宗临语带轻嘲地调侃了一通。他怎生瞧不出,谢宗临不过是因着自己儿子看上了他女儿,还巴巴地凑上来,觉得落了面子,心下不快,这才来刺他。   谢宗临官位比他高,又是超品一等爵,他只好忍着。但这回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谢家竟连这等事都敢玩笑,实在仗势欺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宗临终于打衙门里出来。陆文瑞一瞧见他,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下了马车就上前道:“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宗临知晓陆文瑞是来说甚的,他也正好想去一趟陆家。陆文瑞既先一步来了,那去谢家坐下来将事情说开也好。   ……   回了国公府,谢宗临将陆文瑞带到了自己的外书房。命小厮给陆文瑞上了热茶,谢宗临慢悠悠道:“陆大人消消气,若没记错的话,令爱如今也还不到十六,纵入不了我谢家门,也还是能嫁个煊赫高门的,祝一切顺遂。”   陆文瑞咬牙:“小女的婚事被硬生生耽搁一年却要如何说?总要给个说法!谢大人莫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上奏弹劾也是有的!”   谢宗临不以为意:“陆大人消消火,儿女婚事何必摆到外人跟前说?婚事不成仁义在,闹得太僵,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陆文瑞面色阴能滴水。谢宗临他儿子又不怕被耽搁,当然不痛不痒!莫说一年,纵再过十年八年再议亲,照样有一群青春豆蔻的世家小姐挤破头做这个世子夫人。   “魏国公今日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便不走。”陆文瑞连称呼都改了,势要为自己女儿讨个公道。   谢宗临神色冷下。他谢宗临何曾被这样胁迫过?   横竖已是不打算做亲了,谢宗临也没甚顾忌,冷呵一声,起身飘然而去:“那陆大人慢慢坐着喝茶,我便不扰了。”   谢宗临一出来就转去了鹭起居等儿子。不一时,儿子披着貂鼠皮大氅回了。   “自己弄出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谢宗临寒声道,“当初你给陆家送信物时,我没有阻拦,就是想看看你今日如何自处!不把你逼到一定份上,你就不会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可是给足了你机会,是你自己没能抓住,那我也是无法。”   “无论陆家回头如何闹,我都不会帮你收拾,你自己头疼去吧。这就是你不听我言的下场!你既没能做到,一会儿还要依照前约,将你手里的田庄、铺子全部交于我,往后用银子,都要来求我。”谢宗临威势凛凛端坐在太师椅上,冷笑抱胸。   谢思言将手炉交于小厮添炭,转回头道:“那看来父亲对我们去年之约记得深刻。”   “这是自然,我说了,我谢宗临从来说一不二,只要你能做到一年内跃居正三品,不论他陆文瑞如何刁难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这张老脸不要,也会求得他将女儿嫁来!可如今证明,你当初不过是逞强夸口。你先前冒然与了陆家信物,而今非但落了你自己的脸面,还让国公府跟你一起蒙羞!将来你祖母问起,你好生想想如何应答吧。”谢宗临冷笑连连。   “我听闻陆大人来了,父亲便那样将陆大人一人留在书房?”   “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肯走,难道要我低声下气?这可是你自己捅出的娄子,你乐意招呼便招呼去。”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忽闻宫中内侍来传旨了。   谢宗临也不觉意外。咸宁帝为显自家仁厚,每逢年尾,都会颁下一批锡赉来,犒劳勋门。谢家作为阀阅中的头一份,这礼自是年年不落,他已习以为常。   闻听宫里来了人,陆文瑞身为朝廷命官,不好躲着,也出来拜听。   往前头去的路上,谢宗临父子与陆文瑞撞了个正着。谢宗临先行一步,走到了前头,谢思言跟陆文瑞叙礼几句,这才跟上。   到了宣旨的内官跟前,谢宗临想起陆文瑞方才说要弹劾他,怕他在内官面前胡说,靠近压低声音道:“陆大人还是冷静些好,等接了旨再继续说道先前之事。赶明儿我就着人去把信物取回来。”又朝儿子投去一个冷然眼神。   那意思似乎是在说,都是你一味逞能,给老子惹来一堆麻烦!   这回来宣旨的是崔时的徒弟冯木。待人到齐,冯木展开手中的五色丝绢帛,笑眯眯道:“魏国公世子听旨。”   谢思言上前一步。   谢宗临一愣,不是例行的年节赏赐吗?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储宫素承宗社万万年无疆之统,素隆国家万万年太平之福,自古帝王之君天下,未尝不以教太子为先务……吏部郎中、左春坊大学士谢思言,名动班行,光生纶綍……兹特封为詹事府詹事,秩正三品,以旌贤劳、诲储宫,钦哉。”   冯木宣旨罢,捧上绢帛,躬身道:“恭喜世子爷。”   谢思言接了圣旨,命人给了冯木个大红封,回头看向自家亲爹。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谢宗临一口气没上来, 几乎厥过去。   他一把拽开儿子,问冯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冯木还是头一回见儿子高升之后老子是这么个反应的, 怔了一怔,笑道:“这……原先的詹事府詹事致仕了, 您可晓得?陛下就直接将世子爷从左春坊调去了詹事府补缺。”   他有些关于皇帝此次拔擢谢思言的揣测, 但不好当众说出, 否则岂非显得他妄度圣意。不过他觉着这魏国公怕是高兴坏了, 以至于情绪瞧着有些失控。   谢宗临有些语无伦次:“但纵是詹事致仕……也……犬子……犬子年纪尚轻,怎能担此重任,这……陛下……”   冯木笑吟吟:“国公爷莫要太激动,世子爷才德兼举,这是满朝上下都看在眼里的, 自是补缺的不二人选。”   谢宗临脑壳一阵阵跳着疼, 摆手命人先送走冯木,转回头就狠狠将目光砸在儿子身上:“你给我过来!”   父子两个就近去了谢宗临的外书房。   甫一阖上房门, 谢宗临就劈头盖脸询问儿子来由。   “这哪里有甚来由, 皇帝觉着我适合, 就让我坐上这位置了, 如此而已。”   谢宗临恍然想起前些时日, 儿子让他看的那幅画像, 又联想起近几个月北狄之事, 隔空戳儿子:“北狄之事是你向皇帝揭破的?”   他见儿子不语, 知是默认, 连道了几声“好”, 只觉脑壳更疼了。他儿子可真本事,阿古达木那件事那样隐秘,他儿子是如何窥破的?莫不是……   “父亲不要胡思乱想,儿子不会办糊涂事。父亲有工夫琢磨这些,不如好生想想一会儿如何面对陆大人,”谢思言一眼不错地盯着谢宗临,“父亲方才既说还记得去年之约,那想来是不会狡赖的,对吧?”   谢宗临忽觉自己脑袋蓦地大了一圈。他方才跟陆文瑞把话说成那样,而今难道要转回头跟他服软赔礼,求他将女儿嫁来?   ……   谢宗临如今只想一头晕过去了事,但真晕晕不过去,假晕又落面子,往后他在儿子面前还有何颜面摆出严父姿态?只好咬牙去见陆文瑞。   他步入大厅时,陆文瑞正阴沉脸端坐着,也不饮茶,瞧见他来,气得肝疼,面色越发不好看,起身道:“令郎而今高升,魏国公怕是更瞧不上我们这穷家小户了。魏国公适才说要取回信物,哪有这样好的事!贵府今日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   陆文瑞一句话未完,却见谢宗临忽而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哪里就是穷家小户了,陆大人过谦了。京师上下,谁人不知陆家乃是重裀列鼎的诗礼之家,若得与陆府结亲,那当真是三生有幸。却不知鄙族是否有这等荣幸?”   陆文瑞当场懵了。   谢宗临这是因着儿子被破格拔擢的事,高兴得脑子坏了?   谢宗临恨恨切齿。他贯来强硬,也最鄙夷前倨后恭,可今日却不得不舍了这张老脸,来跟陆文瑞低这个头。虽则心里一直宽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这样自打脸的事做出来,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了这上头。   他见陆文瑞没甚反应,以为他是没听清他说的甚,又复述一遍,末了道:“陆大人随便选,让谁去贵府提亲?”   陆文瑞终于回神,冷声一笑:“我不知魏国公又打的什么主意,我只想说,我们高攀不起,您往后爱诓谁诓谁去!至若信物,你们要取回来可以,但必须致歉,且得说清楚,为何坑我们这一遭!”   谢宗临面色瞬冷,气得唇边髭须都在抖。   他谢宗临何时受过这等鸟气!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过……罚酒还是免了。他能在阖府上下、尤其是儿子面前树威立势,凭的就是说一是一的作风,若是这回出尔反尔,他往后要如何自处。思及此,他越发想缝了自己这张嘴,当初怎就那么多嘴,定下个什么一年之约,如今可好。   陆文瑞见谢宗临又露出适才那副冷然神色,方觉他正常些:“魏国公若是实在不愿,我就拿了那信物拉魏国公去御前评评理。”   谢宗临其实不怕什么御前评理,皇帝是不会愿意管这种臣子家事的,只是想到陆文瑞如此态度,他却还要想法子将两家婚事拉回来,就恨得直磨后槽牙。   勉力缓了辞色,他强自挤出一抹笑:“都是误会,陆大人息怒,在下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请多见谅,一家人尚有拌嘴之时,何况是准亲家。陆大人回去尽管跟贵府老太爷计议,何人提亲、聘礼几何,这些尽管提,谢家必尽合贵府之意。”   ……   陆文瑞回府跟老太爷复命时,还梦游一样。   谢宗临那是鬼上身了?不然为何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后头竟还想请他在府上用晚膳……   听了儿子的陈说,陆老太爷也觉新奇。他也跟谢宗临打过几回交道,若说他是因着儿子的执意坚持才转回头向陆家服软提亲的,那为何如此之快,变脸跟翻书一样。   陆老太爷跟陆文瑞父子两个思想半日也没个结果,索性暂且丢开。陆老太爷道:“如今魏国公世子晋为詹事府詹事,将来便是帝师,太子又倚仗他,回头还不知有何等造化,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只是谢家那边若真来提亲,你预备如何答复?”   陆文瑞沉容道:“谢家百年名门,谢家世子也是年少有为,但谢宗临态度反复,我心中着实气不过。”   陆老太爷手中核桃团转半日,沉吟着道:“但你不能因着你的一时意气,让溪姐儿错失一门好亲事。谢宗临虽骄横,然魏国公世子瞧着倒是对溪姐儿一片诚意。虽则高门媳妇不好当,但有世子护着,想来也无碍,论起来,这门亲事是咱们高攀。而今魏国公世子高居东宫属官之首,更是如此。可着京师世家寻过去,哪一家也找不出这样嫁过去就是正三品大员夫人的好亲事。”   “但儿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况且,若谢家态度一软,咱们就应下,那谢家会如何想?再则,父亲又如何得知谢家世子对溪姐儿就能忠贞不渝?”   “儿子前些日子遇见保国公,与之闲谈时,听他说起他家跟魏国公府议亲之事。言语之间,似是暗指魏国公世子并非京中众人所传的那般女色不沾。说不得魏国公世子在人前是一派怀瑾瑜、握兰桂的高洁之态,背地里却收着通房、养着外室,只是寻常人不知罢了。若真是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败坏德行,溪姐儿且不能嫁他。”   陆老太爷皱眉:“什么收通房养外室,你又没瞧见,莫胡言。”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后来打听了,魏国公确实曾跟保国公提起过议亲之事,保国公当时欣然应下,后头却不了了之,父亲难道不觉怪异?魏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保国公府如若攀上,不知能带来多少利处,说到底他家也是高攀,但保国公为何没将女儿嫁去?”   陆老太爷手里的核桃又转了几圈,面色微沉:“要不这般,谢家那头若是来了人,咱们就暂且看看他们的诚意,再说旁的。至于你说的那件事,我会着人打听一二。”   三日后,谢家果真来人登门提亲了。谢宗临请来保媒的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邹益。这位邹大人是谢思言那一届会试的主考,跟谢思言也算是颇有渊源。谢宗临也与之相熟,请他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陆家阖府上下懵成一片。   那邹大人如今已是位列从一品,虽隐隐有被次辅仲晁架空之势,但官做到邹大人这个份上,已可说是朝中德隆望尊第一人,陆老太爷素常也只是在朝会上见过这位,寻常是见不着的,遑论寒暄攀谈。   谢宗临请来这么一尊佛,既为两家做了脸,又向陆家施了压。   陆家众人前来见礼寒暄之后,都拘谨立着。邹益得了谢家的授意,自始至终善气迎人,笑着说他是来保媒的,不是来摆官架子的,又说了谢思言许多好话,末了道:“魏国公世子如今已是正三品詹事,异日的造化必定比老夫大,这等骐骥才郎,实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贵府还待犹豫什么?切勿错失。”低头喝茶润喉。   他一个日日在文牍之间打转的哪里知晓如何保媒,这词儿是魏国公世子写了他背下的。魏国公世子也真是不含糊,一篇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文章倚马可待,他看罢,直是惊叹满篇咳珠唾玉,后生可畏。但又总觉这词哪里透着怪异。   陆修业在旁侧听了一回,出来时询问小厮可觉着那词有些怪异。小厮想了一回,点头:“是有些,有点像……像馥春斋新近贴出的宣传单子。”   陆修业一拍脑门:“对对对!我说怎么听着那措辞有些熟悉。我前几日才瞧见馥春斋贴的一张单子,上头宣讲的是他们年底新到的一批货如何好,还说什么正旦前后有批货要降价售卖。”   陆修业轻哼:“我瞧着那单子上的图画得别巧,还特特拿了张回来给妹妹看,问她如今技艺如何了,能否画成这般,那小妮子还白了我一眼。”   陆修业口中的小妮子正在书房里作画。画了几笔,又搁了笔,支颐沉思。   陆听溪给馥春斋交过几次画稿,因她画得不快,一年下来统共也就拿了三四百两的外快。馥春斋新近贴出来的单子底图是她画的,但上头招徕客人那些话并非出自她手。她后来看了铜版刻印出来的成品,惊叹于写词人的头脑,揣度着是否东家亲自操刀。   用做宣讲之用的单子画稿最值钱,却也最难画,她一时还想不出该如何布局。   甘松叩门进来,细声道:“姑娘,邹大人走了。老太爷跟老爷都说还须再考量一二,说一个月之后给答复。又婉言请邹大人跟魏国公带个话,让魏国公抽个工夫来咱们府上一趟。”   陆听溪知道祖父跟父亲这意思便是在迟疑。她母亲前日找到她,拐了七八道弯问话,见她听不懂,末了径直问她,可曾从魏国公世子那里听过当初谢家与保国公府的婚事没成的缘由,又将她父亲此前在祖父面前说的话委婉地与她说了。   她听闻是保国公府徐家那件事,尴尬一下,已是再三帮谢思言说话了,但她母亲仍旧存疑。她总不能如实告诉母亲说当初跟谢思言在一处的那个人酒是她,只能说自小一起长大的,相信他的人品云云,可这些显然没甚说服力。她觉着这件事还是得谢少爷来处置。   甘松不无感慨:“若是一月之后两厢计议妥当,就可看日子下定过礼了。说不得明年三月之前姑娘就能出嫁。”   陆听溪执笔的手一顿。   日子确实过得快。她实则还对闺中待字的日子颇多留恋。   ……   正是赏梅的时节,叶怀桐请陆听溪去叶家在宛平的庄子附近踏雪寻梅。宛平距京颇近,叶氏思及女儿兴许很快便是待嫁之身,也比平日更纵着她些,倒是准了宛平之行,只自己抽不开身,遂让自己身边的吴妈妈带着她去。   叶信在京畿置办了好几处田庄,叶怀桐一个北方人却仍喜欢玩雪,每年冬季都要去庄上耍子。叶怀桐也快定亲了,甫一见到陆听溪,就抱怨不住,直道嫁人真麻烦。   陆听溪道:“你再满口怨言,我就跟舅舅说你打算逃婚,让他绑了你,等出嫁那日再放你出来。”   叶怀桐瞠目:“好你个小没良心的,枉我对你那样好!你自己找了个貌比檀郎的男人,又哪里知道我的苦!我那未婚夫,长得跟闹着玩似的,我都想问问他,丑成那样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窍门。”   陆听溪觉得叶怀桐应当是夸张了,窦氏无论如何也不敢给她找个丑得惊世骇俗的,扭头看她:“莫非你择夫只看容姿?”   “当然。生得好看的男人,光是看着就能下饭。跟他一道出门,也觉得面上光彩倍增。横竖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若再不生得好看些,我是没一点嫁人的心思了。”   叶怀桐一把抓住陆听溪:“还有,若是夫婿长得丑,将来孩子随了他,岂非作孽?”   陆听溪觉得她这句倒有些道理。   ……   “确定两万西北军已在赴京路上?”谢思言目光对着舆图,话是对着宝升说的。   “消息无误,且是急行军。皇帝做得隐秘,若非少爷让我等预先留意,我等怕也探查不出。”   “这个年要过得热闹了,”谢思言修长指节在舆图边缘轻敲,“要收网了。能否逃得过,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又问起陆家那边的动静。   宝升道:“国公爷应邀去了一趟,倒算是客气,还亲手给陆文瑞倒了杯酒。不过陆家似有甚顾虑,仍未应允,还是坚持说一月之期到了之后再给答复。”   谢思言眸色幽晦。   他收到陆听溪的信才知原来陆家因着保国公府那件事,竟以为他在外头有姘头。照理说,保国公会对当初那事守口如瓶,且还会封住徐云的口,不让她乱说,这也是他当初敢以那种法子推掉与保国公府那门婚事的因由。如今保国公在陆文瑞面前透这个风,大抵只有一种解释,谢、陆两家结亲,是保国公不乐见的。   谢思言冷笑,保国公怎么在陆文瑞跟前讪谤他的,他就要让他怎么圆上。   当下写了张帖子,递给小厮:“即刻送到保国公府上。”又转去碧纱橱更衣,命人备车。   他要亲自去见一见保国公。   ……   陆听溪长大后变乖了的一个重要缘故就是懒怠出去。去年冬季,她因为天气严寒,几乎一冬都没怎么出过门。不过眼下被叶怀桐拽出来,倒也渐渐起了玩兴。   两人先是在仆妇的协助下堆了个大雪人,后头又用余下的雪揉了团,追闹对扔,还拉了几个仆妇分成两队,打仗一样。   陆听溪脖子里被塞了好几个小雪团,有些发冷,本想回了,但叶家一个名唤紫雀的丫头玩兴甚浓。紫雀是跟陆听溪一边的,趁着叶怀桐那边几个丫鬟低头团雪,掷了个大雪团过去,谁知正砸到了叶怀桐头上。紫雀拉了陆听溪,拔腿就跑。   紫雀也不敢回头看,一路狂奔。叶怀桐那边玩起雪来实在太疯,她真怕一会儿那帮人追上来,将她们按在地上往衣裳里塞雪。   梅林在叶家的田庄边上,然而她们方才因着玩闹,已距梅林愈来愈远了。如今闷头跑了一阵,就越发远了。   回头没瞧见有人追来,紫雀抚胸喘息:“表姑娘,咱们趁机多团几个雪球吧,等回去也好有个准备。”   陆听溪一双小手已是冻得通红,待要拒绝,却听得一阵人声隐隐而至。她依稀辨出了沈惟钦的声音。   她而今身处一片松林,身侧还有一座简易木屋,应是守林人亦或猎人的临时栖身之所。若是没有林木与木屋的遮蔽,沈惟钦应当已经瞧见了她。她耳力极好,两厢相去尚远,但已隐隐听到了“皇帝”、“调兵”、“谢思言”等字眼。另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很是陌生。   她没有偷听的胆量,但觉此地不宜久留,打算趁着沈惟钦那行人尚未到得近前,借着繁茂松林作速离去,谁知才跑几步,紫雀的脚竟扭了。   紫雀瞧见陆听溪的神色,猜到那行朝这边靠近的人约莫非善类,一把拽住陆听溪的裙幅,哭道:“表姑娘不能不管我……”   陆听溪听她骤然出声,吓一跳,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点声!”   紫雀是个粗使丫头,力大如牛,怕陆听溪丢下她,另一只手也紧抓住她,陆听溪根本挣不脱。耳旁人声愈来愈近,陆听溪一咬牙,瞄了眼沈惟钦等人行进的方向,觉着他们应是要往另一条道上去的,拉了紫雀躲进了木屋里。   远处雪地里,沈惟钦与仲晁正曼声议事。   “老夫可是冒险来宛平见世孙的,诚意几何,世孙也当瞧得出。老夫只盼世孙也能同样笃诚。”   沈惟钦淡声道:“这自然。伯祖父疑心太重,这个年过得怕是不太平。”   顺着一条岔路走出去几步,仲晁忽而止步,指着那片松林:“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出来一趟,不如去那边走走。”   沈惟钦倒是无所谓,一行人改了道。   在距木屋一丈开外停下,仲晁命人去那屋内看看有人否。   陆听溪听见这声命令,吓得寒毛倒竖。她听谢思言说,仲晁其人,阴狠毒辣,当年为着讨好咸宁帝,主张压着聂胜从陇西发来的催粮奏章不批的就是他。而今若瞧见她在此,还不定会如何。   她正心思飞转,想着对策,就听沈惟钦道:“大人糊涂了,这木屋连门都掩不严实,如今风停雪住,门外却也无脚印,哪里像个有人的样子。这就是个荒废的守林人的落脚处,四面漏风,前后又无家户,乞丐但凡在城里有个窝棚安身,都不会住城外这种地方。”   仲晁笑道:“看来世孙颇知民情,老夫惭愧。”挥手命自己的手下退回来。   沈惟钦端抱袖炉的白皙长指收紧一分。   他对这类事的了解,在脑海中跟他从前的学识一样清晰,仿佛这也是他习得的学问的一部分。不过这种对底层事的知悉,令他万分厌憎。他心知那大抵跟他不堪的过往有关。   他竟突然生出一种将这破败木屋一把火烧了的冲动。   陆听溪听得仲晁的护卫脚步声又远了,松了口气。还好她方才将门口的足印以雪覆住了。   “咱们仍旧说皇帝近来的作为。皇帝先前好端端时就对宁、楚两藩颇多猜忌,如今这般,怕是已动了杀心。世孙说皇帝这回调兵是要做甚?若是忽而降罪于两藩,总要有个由头。不如世孙与楚王先下手,顶好先除掉谢思言那个碍事的……”   仲晁话未完,就听得一道尖叫骤起,即刻寻声,阴冷目光定在木屋上:“那里头藏了人!”   陆听溪牙关紧咬。若非紫雀那一声,兴许她们就蒙混过关了。   紫雀瑟瑟:“我……我方才瞧见一只耗子,这才……表姑娘,你可要救我……”又拽住了陆听溪的手臂。   “嘭”的一声响,屋门被护卫踹开。黑漆狭仄的小间霎时破了一大片缺口,外头银装素裹的乾坤世界与天光互映,瞬间呈在眼前,亮得刺目。   冷风灌入,紫雀抖得越发厉害,打量一众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仲晁看清内中情形,朝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护卫“铿”地拔出大刀,冲上前,一刀砍下了紫雀的头。紫雀的惨呼甚至尚未及出口。   断口鲜血狂涌,喷溅满地,紫雀滚落在地的头颅上甚至还保持着惊怯求饶的神色,淋着血,扭曲阴惨。   腥浓血腥弥散,与冷风混为一体。   陆听溪知道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她望见立在门口的沈惟钦面上漠然的神色,觉他大抵不会帮她,但总还要试试,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那将紫雀一刀毙命的护卫再度挥刀砍下,面前的少女却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陆听溪求生欲强烈,敏捷异常,飞冲到沈惟钦身后躲避追击:“你们适才在议事吗?我根本没听清你们说的什么,不必灭口的。你救我,我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诉你。”胡扯几句混过去再说。   她说话间,那护卫已拎着淌血的刀追了来。沈惟钦岿然不动,声极冷淡:“你先前诓过我一回,我不会再信你了。”   沈惟钦身量甚高,陆听溪以他为遮挡,不住挪移,避开护卫伸来拖拽她的手:“性命攸关,我不会诓你了。”   那护卫顾忌着楚世孙,不敢挥刀,又见自来不喜女人近身的楚世孙竟未命人将那少女拉开,甚至也不躲她,就由着她以他为盾,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停住。   厉枭见那女人又开始给世孙灌迷魂汤,恨得牙痒痒。   祸水!   当下拔了刀,朝陆听溪砍去。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陆听溪机警避开, 但厉枭紧跟着又是一刀挥来。   沈惟钦忽觉手臂一坠,低头看去,原是少女情急之下拽了他一边衣袖一下。少女柔荑纤长,莹腻胜雪, 扣在他雪白纯色的貂裘阔袖上, 竟是比那油亮光润的雪色毛皮更为皙白。   她惊觉自己的举动,手指一抓即离,然适才情形已刻印入他脑海, 淡粉指尖在丰厚绒毛内滑动深陷的情状挥散不去。   心头波澜湍转,似被什么轻撞了下。   厉枭执刀再度朝少女砍来时,手腕被人牢牢扣住。   “下回再这般擅专行事,你就滚回武陵王府去!”沈惟钦声调不高,却字字砭骨。话落,就着钳制之势,一把将之挥开。   厉枭接连后撤几步方站稳, 难以置信:“世孙前次在扬州时放了她也倒罢了, 如今她既已听得世孙与仲大人的谋划, 那就万万留不得了!世孙三思!”   仲晁也看向沈惟钦。沈惟钦年纪虽轻,但行事比他更加狠绝, 而今竟拦阻自己手下将这少女灭口?   沈惟钦转向仲晁:“大人卖我个面子, 留这姑娘一命。”   仲晁神色几变:“不是不可,只是世孙能否保证这女子不将咱们适才的言谈传出去?”   陆听溪立马表态:“能的, 我根本就没听……”   “不能保证。”沈惟钦断然道。   陆听溪懵住。   仲晁眼角一抽, 不能保证还要放人?   “所以我说是请大人卖我个面子。总之, 我今日是护定她了,大人若还想与我共事,就和和气气地揭过此事。”   仲晁禁不住问:“那老夫若是不答允呢?”   “那我找旁人联手也是一样的,我们的缔盟就此打住。当然,这是之后的事。眼下,我纵与大人兵戈相见,也是要护她周全的。”   沈惟钦声音阴寒至极:“大人今日敢动她一根指头试试。”   仲晁见那少女生得仙姿佚貌,厚重披风也掩不住娉婷身段,看得稍久,他一个不溺女色的也不觉心猿意马,暗叹果然女色误人,这样一个尤物,杀了确实可惜,怪不得能入楚世孙的眼。   权衡再三,仲晁道:“罢了,世孙的面子,我自是要给的。”又看了眼沈惟钦莫测的神情,揣度着他今日美人在侧,怕是没心思跟他续议前事了,遂拱手作辞。   不过几息之间,仲晁一拨人退了个干净。   陆听溪跟沈惟钦道了谢,回身要走,却听沈惟钦道:“这样就想走?”   他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过来。”   一刻后,陆听溪被强行按到了沈惟钦的马车里。   沈惟钦落座她对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是说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诉我?怎不说了?”   “世孙想知道什么?”   “谢思言是如何得知北狄阴谋的?谢思言近来都在做甚?又是为何在伯祖父病倒之后仍旧如前待他,甚至时常探望?”他盯着怔住的少女,“怎不说话?在想如何诓我,如何胡说乱道蒙混过关?”   陆听溪道:“世孙误会了,是世孙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要不世孙换几个问题……”   沈惟钦没听她后头的诡辩,冷了脸,甩给她一套文房:“画。”   少女惘然。   “画沈安的画像。”   陆听溪听他语气不善,揣度着他大约还因着先前她在给沈安画肖像那件事上作假而不快,如今这怕是想找补回来。   目下这样的境况,用一幅画保命还是十分划算的,只是她去年尚且记不清沈安的样貌,如今更是记不清了。对面的沈惟钦也看出了她的为难之处,冷笑:“忘了是吧?那你画我,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走。”   陆听溪揣摩他的神色:“世孙说话作数?”   “比你的话作数。”   陆听溪无法,挥笔作画。   她素常画人不多,而今又审慎,画得极慢。   沈惟钦发现少女抬眸看他一眼,就能低头画上许久,问她是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少女依旧埋首作画:“过目不忘谈不上,也就是记性比常人好一些而已。”实则不是好一些,而是好许多,尤其是在瞬时记忆上。   少女肤色奶白,长睫卷翘,马车内置熏炉,少女冻得通红的鼻尖与脸颊渐复常色,雪里透粉,色若芙蓉。作画时,有些细节似是不知如何处置,眉尖微蹙,托腮凝眸,状颇娇憨。   沈惟钦收回目光,闭目饮茶。   画毕,少女将肖像推给他:“世孙这里没有颜料,就不上色了。我要回了,我表妹她们久不见我归,如今还不知急成什么样。”   沈惟钦对画扫了眼。小姑娘画技可称精纯,一张半身像画得极是细腻,笔底春风,妙致毫巅,甚至根发毕现,可见是用足了心的。   求生欲很强了。   “画得一点也不像。”   陆听溪直想翻白眼,心道怎生不像了,我画的简直像是拿纸扣你脸上印出来的。不过形势比人强,少说少错,他若是不满意,大不了她再画一张。   她等了须臾,见对面的人饮茶不语,只觉待在此处如坐针毡,偷偷往马车帘幕的方向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见沈惟钦似没有阻拦她离开的意思,担心他回头变卦,揪了她审问,起身就跑。才转身,后颈就被人扼住。   “陆听溪,我这回救你,下回却不会了。你往后可别再犯在我手里。再有,我说了我不会再信你,你往后也不必费心思琢磨着如何诓骗于我。”   沈惟钦言罢,见那颗只到自己胸口的小脑袋乖巧地一点一点的,活像是鸡崽啄米,目光微顿。   忽觉手中那段柔软纤颈烫手得很。少女肌肤嫩比新荔,光洁胜瓷,比极品羊脂玉更加细腻柔润。娇弱不堪一击,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易地掐断她的生机。这种全然将她掌在手里的感觉,令心弦微妙地拨动了下。   两人立在背光处,晻晻不明,他只能瞧见她笼在暗光里的背影。阔大披风遮了她的身段,反倒越发引人遐思内里是何等曼妙的窈窕身段。   少女幽甜的体香混含着融融暖意盈满鼻端,蓦然间,他浑身血脉沸啸,独占少女的欲望藤蔓一样攀上心尖。   转过年来,少女就十六岁了,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如今的她已褪去前两年含蕊待放的青涩猗猗,长成了一只熟透的蜜桃,从头到脚都是足令男人疯狂的资本。芙蓉帐里对她为所欲为,不知是何等极乐销魂。   沈惟钦眸色渐赤,手上力道加重。   陆听溪惊怖,只觉他要掐死她,忙伸手去扒他的手。他的手坚硬似钳,又不知为何,迅速热烫起来,她挣扎着道:“我要是死了,谢思言不会放过你……”   沈惟钦瞄了眼她扒在他手上的一双白嫩小手,低头凑近,热息喷洒在她耳垂上:“拿他威胁我,没用。我此番既救了你,就不会杀你。”   “你回去后,也尽可以将你今日听到的话告诉谢思言,我不惧。你今日在我跟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知道你必定是听见了不少东西,也知道你今日在我跟前这样乖顺,也不过是为了活命,言行举动皆非出自真心。嘴上叫我世孙,心里不定怎么骂我。”   小姑娘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世孙多虑了,我对世孙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怎会腹詈世孙。”   “是么?这样最好。”   沈惟钦力道渐松,终于松手。他这才发现,少女的后颈竟被他掐出了一片印子。肌肤实在娇,他并没觉着自己用了多大力气。   “回去后告诉谢思言,无论他意欲如何,我都等着。”   男人仍距少女颇近,开言吐息时,嗓音又沉又冷,仿佛阴风扫过,令人不寒而栗。   少女脖颈纤细,男人手掌却大,方才几乎将她整圈脖颈都纳入掌中,如今眼前金星乱冒,咳喘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甫一站稳,少女就逃命似地跳下了马车,不消片时就窜得没影,头也不回。   厉枭却是全然懵了。   若说世孙不是对这个女人迷恋甚深,适才为何宁可跟仲晁翻脸,也要救下她?但若说世孙对这女人别存心思,却又为何放她走,而不是就势在这里要了她?如今可是个好时机。   世孙似乎还扼过她的脖子。他可是清楚地瞧见她后颈的掐痕了。   方此时,沈惟钦阴冷的声音响在耳畔:“记住我方才的话——三十棍,自己领罚去。”   厉枭心觉憋屈,但还是鞠腰应是。   ……   陆听溪回京的路上一直琢磨着怎么跟谢思言说沈惟钦这件事。   她那日好歹用风帽勉强盖住了自己脖颈上青紫的掐痕,没被叶怀桐等人看出异常,寻了个由头勉强遮掩了过去,又想法子引人过去,让紫雀的家人给她收了尸。   这些都做好之后,她就开始思量如何向谢思言提起沈惟钦跟那个老者的对话。她回来后,就凭借记忆,将那老者的模样画了下来,打算拿回去供辨认。虽然沈惟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但她还是觉着应当将那日所见所闻告诉谢思言。   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实话实说好了。横竖她大抵是在谢思言那个人精面前编不好的,遮来遮去,反而让他多心。不过沈惟钦掐她脖子那段要略去。   她归家当晚,就听母亲跟她说,先前是冤枉了谢思言,原来什么姘头、什么外室,都是误会。等一月期满,邹大人再来时,陆家这边就会应下这桩婚事。母亲这几日已经开始跟祖母他们计议回头去哪里合八字了。   陆听溪不得不感喟谢少爷的雷厉风行。   ……   两家来来回回忙活了一月有余,终于在年前互换了庚帖。   正旦前后,诸事堆砌,各家都忙,婚事又颇为繁杂,便暂且搁置起来。   今年正旦,宁王与其余好几个藩王都请了旨,来京朝贺,探视咸宁帝。因着此事,各衙署也越发忙碌。谢思言到除夕这日才抽出工夫歇口气。   晚来的年夜饭还不能跟陆听溪一道吃,于是下午时,他将小姑娘叫到馥春斋吃饺子。   闲谈之间,他提起了先前去找保国公之事。   “那老匹夫竟是与父亲闲谈时,听到了谢家给了陆家信物之事,转回头就跟你父亲说了,我去寻他时,他起先竟还不承认,”谢思言又拿公筷给陆听溪夹了几个饺子,“后头我揪了他要去你父亲跟前对质,他才松口。”   “我看他就是妒忌你家能觅得我这等女婿,你看,这么多人盯着我,你可要好生珍惜我才是,”他将自己的象牙箸递与小姑娘,“来,喂我吃个饺子。”   陆听溪知道推不过,挑了个最大的,塞到他嘴里:“吃了我夹的饺子,往后少欺负我几句。”   “我何时欺负过你?我哪里舍得欺负你,我长这张嘴,除却吃喝,就是要哄你高兴的。”   谢思言声极悦耳,低柔时宛若醴泉漱林,令人耳鼓都随之一颤。陆听溪觉得叶怀桐那两句话还可以补充一下,非但生得好看的人下饭,嗓音好听的人也下饭。鉴于谢思言两条都占,她怀疑自己往后怕是要饭量大增。   不过这些的前提都是他不生气。   她之前跟他说了宛平之行遇见的那件事,虽然略去了沈惟钦扼她那段,但谢思言面色仍是阴森得可怖。他后头教了她一段话,说下回若是再遇见这类险境,朝沈惟钦喊出这段话,就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周全无虞。   喊话保命,沈惟钦又不是机关。   她总觉谢思言还瞒了她不少事。不过无论沈惟钦做什么,她都总觉得他别有居心。他那日的作为本就矛盾,若真想救她,为何一开始不出声,若非她当时跑得快,说不得也要被一刀毙命。她怀疑他后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才出手救她的。   谢思言一把搂她入怀:“跟我在一处用膳还想着旁人,嗯?”   陆听溪最怕他将她按到腿上,这个姿势会让她觉着她被这个男人的气息全然包裹,又极方便他调戏。她忙摇头道没有,胡乱岔题,问他正月初几来拜年,被他搂在怀里笑了好一阵,被说是过个年也想他想得紧。   陆听溪窘迫得很,正不知要如何脱开他的魔爪,忽听掌柜在外头报说前头有客人闹起来了。这本也不算什么,但这客人是陆听芊,掌柜拿不准主意,特来问上一句。   谢思言面色立沉,陆听芊大除夕不在吴家好生待着,竟还来这里买东西,白白坏他兴致。   陆听溪脱开他的钳制,去了前头。   其实并非大事,不过是陆听芊心绪不佳,挑拣时跟伙计起了龃龉,还摔了一盒胭脂。陆听溪问明状况,问陆听芊哪里来的这么大气性,陆听芊面色阴沉少刻,让身边的丫鬟掏银子赔那盒胭脂,须臾,丫鬟折返,小声说她给的银子不够。   陆听芊是头一次来馥春斋,此前也听闻过这里的东西都是奇贵无比的,但她觉着不过小小一盒胭脂而已,顶破天也就五两银子,谁知那伙计说她打碎的那胭脂是十两银子一盒的,又说那胭脂的材质如何难得,胭脂盒如何考究,身侧的陆听溪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陆听芊不肯在堂妹跟前输了面子,咬咬牙,将银子补齐了。   她此番来,统共也就带了三四十两,还要留些银子买些旁的,如今先赔了十两银子,也没心思继续在此采买。她邀陆听溪陪她去三楼坐坐,说不会耽搁她回去吃年夜饭。陆听溪应下,与她上了楼。   ……   大年初一,五更天不到,爆竹声就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沈惟钦蓦地从床上惊起,一瞬的惘然后,抬手一揩,额上一层汗。   他又梦见了她。   自打他从宛平回来,就频繁地做与她相关的梦。梦中场景不尽相同,但入梦的少女总是同一个。少女的眉眼,少女的娇音,盈满脑际,挥之不去。   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不该的、是愚蠢的,但徒劳无用。   他后来睡前甚至还念起了清心咒,但依旧无用。   照这样下去,他下回怕是还会帮她。可他已经跟从前的种种做了了断,怎能回头。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筹划,这听起来就荒唐可笑。何况那女人在他面前没有一句实话。   如若他要得到这个女人,就必须将他的大半精力与筹谋的重心都放在她身上,并且要抓紧时间。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这样干,绝不可能。他如今是沈惟钦,就该做沈惟钦该做的事。没有相应的记忆,他对那女人的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都是空中楼阁,纵然将她占为己有又如何。   对,就是这样。   他反复这般劝说自己,床榻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翻身趿上靴子,转去穿衣。   楚王昨晚从宫里回了,与一众小辈吃了顿年夜饭。他到底上了年纪,守不得岁,早早睡了。今日朝会冗长,他预备好生用了早膳再去。一面用膳一面低嘱小厮,末了道:“做得隐秘些,莫让他发觉。”   小厮应是。   沈惟钦过来给楚王拜了年,并不用膳,回身要走,却听身后的楚王起身:“走吧,一起。”   ……   咸宁帝如今的光景,不便出席外廷的朝会,只命皇后带着太子过去,又请了太后一道,但太后嫌麻烦,拒了。   太后未去外廷,也是因着内廷这边有命妇朝贺,顾不过来。好些近臣家的夫人知道太后喜欢热闹,又见陆听溪这小半年来因着时常陪伴太后左右,得了不少好处,就借着给太后拜年的由头,提前请命,将自家女儿也一并带来。   宫中热闹得很,朝会之后例行赐了宴。筵席过半,一内监忽至,与谢思言说陛下有请。谢思言见内监是个面生的,问他是哪个宫里的,那内监自道他是思政殿新来的。谢思言眸光微动,起身出了大殿。   陆听溪在命妇朝贺之后的筵席上见到了仲晁家的女眷。她也是后来拿了画像给谢思言看,才知道原来那日跟沈惟钦一起的人是仲晁。又因仲晁对谢思言存着杀心,她就对这一家子格外留意。   筵席散后,她与孙滢等人一道往北行去。   太后住在皇宫东北方,地广殿稀,北面辟了一个麋鹿苑,供太后日常游赏。   仲晁的女儿仲菡是老来女,又仗着父亲是次辅,在一众女眷中言行举动格外张扬。到了麋鹿苑,一众女眷攒三聚五,各自说笑。   自打邹益为谢家上门提亲之后,往日与陆听溪相熟的、不相熟的,就总时不时地借机探问她与谢家的亲事。   谢思言迟迟不娶亲,众人素日茶余饭后就总爱猜度哪家姑娘能有这泼天的福分,做这谢家的宗妇。又揣度谢思言不娶亲大约是因着眼界高,还没寻见能与他相配的姑娘。这等事若是搁在旁人身上,大抵要被说成是目空一世,但谢思言却不然。众人觉得谢思言这是理所当然。   一个什么都不缺的豪门公子,确实难以想见什么样的女子能与之相配。   而今陡然听闻两家互换了庚帖了,还是邹大人上门提的亲,仿佛京师一息之间变了天一样,众人都是措手不及,纷纷揣测是否两家早有计议,只是未对外透出而已,否则为何如此之快。   仲菡瞧见陆听溪身周围满了人,一个个极尽谄媚示好之相,轻嗤,嘀咕道:“有什么了不得的,男大当婚,说不得世子爷就是迫于慈长催逼,这才应下这门婚事,谁晓得成婚后是个什么样。”   她身边丫鬟附和:“姑娘说的很是。若非老爷跟谢家不是一路的,这世子夫人的位置非姑娘莫属。”   仲家非世家也非勋门,祖上也没甚显达之人,不过是到了仲晁这一辈,突然富贵起来。仲菡从前远远看过谢思言一回,这等百年世家里出来的贵介公子,又生得天人之姿,她实则连想都不敢想,眼下被丫鬟捧了几句,舒心不已,但思及自家婚事,又有些犯愁。   她父亲想让她嫁与楚世孙,但她先前听闻了楚世孙的一些事,觉得这个王孙怕是不好相与。   正此时,尤嬷嬷来送米酒。酒都是宫中御酒房新制的,风味甘醇,众人尝了皆是交口称赞。   突然,一宫人匆匆奔来:“各位速去太后宫中暂避,有贼人闯宫!”   众人惊起,又见宫人神色焦灼,知此事非同寻常,蜂拥奔命。   此间都是各家小辈,年纪小不经事,慌不择路,乱成一团。陆听溪与几个相熟的姑娘走散,随人潮往南面的大殿去的路上,觉着身体有些异样。但也没在意,只以为是奔跑所致。   她才跑了不远,就觉有人从背后堵住了她的嘴。   她悚然一惊,一面屈肘后击,一面去拽后头人的手。这种事若是寻常千金小姐遇见,怕是六神无主、任人鱼肉的,但她不同,从前与人打架的王八拳不是白练的。气性上来,逮谁打谁。   后头那人显是低估了她,竟被她挣脱。陆听溪匆匆往后一瞥,瞄见个眼生宫人的脸。   她一头扎进人群里,专往人多处挤,唯恐后头的人追上,尽力飞奔,但她吸入了些许迷药,腿脚发软。那股陌生的异样感再度袭来,不过几息之间,额上就沁出了一片细汗,身上热得出奇。   瞥眼间发现后面的人紧追不舍,周遭宫人内侍也都忙着从麋鹿苑中撤出,陆听溪一时无人求助,满心焦灼,眼瞧着后面的人要抓住她后襟,她猛地调转方向,闪避开来。出麋鹿苑大门之后不多时,她骤然瞄见个熟悉的侧影,欣喜万分,顾不得许多,上去就拉住。   瞧见小姑娘惊喜的神色,谢思言觉着自己活像是来接下学的闺女一样。不过他很快就察觉了不对,冷眼朝那个追来的宫人扫去,那宫人惶遽,回头跑了。   陆听溪道:“等我将那宫人的模样画下来,回头说不得还能找见她……”话未完,身子软倒下去。   谢思言当下将人搂住,打横抱起,就近入了一间宫室。麋鹿苑这边本就没几个宫人,如今更是空空荡荡,他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此间无人,他将她安置在内殿软榻上,待要查看她的状况,又闻得有人朝这边来。他望了眼满面酡色的少女,将人抱起,避到了槛窗之后。少顷,他透过槛窗下裙板的间隙,望见几个内侍将两个人抬到了陆听溪方才躺的榻上,确定无误,很快离去。   他出去看了眼,发现那两人他竟都认得。   谢思言冷冷一哂。他可不能搅了旁人的好事。   正预备将陆听溪转置到别处,身后蓦然贴上来一团温香娇软。   “谢思言,我是不是发热了,难受……”   伴随这一阵细喘娇声,两条如兰纤臂从后头绕来,藤萝一样紧紧环住他紧窄腰身。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谢思言身子一僵, 拉开她的手,将人牵到跟前:“你适才吃什么了?”   陆听溪意识模糊, 伏在他怀里, 言语含混不清:“点心……几杯米酒……”   “跟谁一起喝的?”   “好……好些人……”   谢思言见这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抱了人转去了旁侧的配殿。   谢思言前脚才走不多时, 后脚就有人进来。   沈惟钦扫了眼床榻上的两人, 回头看向身侧一个内监, 询问适才情景。   那内监惶惶跪地:“回世孙的话,当时灵璧县主心绪不佳, 没动自己那杯酒, 起身离开了。小的不敢让世孙失望,就寻机截了灵璧县主, 强行喂了迷药带了来……”   沈惟钦并不在意过程, 只看结果。不过他随即想到了一件事:“那灵璧县主那杯酒是谁喝了?”   “小的……小的没留意。”   沈惟钦冷眼看去:“去查。”   内监战栗不已:“小的……小的遵命。”   沈惟钦视线调回软榻。   楚王真的越发碍事了。非但脑子不好使, 而且总爱多管闲事。先前分明说了不再管他的婚事, 却还要耍手段。他既这般喜欢缠磨, 那他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说到底,中间隔着一个楚王, 做甚事都碍手碍脚。   谢思言眼下只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他将陆听溪搁到配殿的美人榻上, 打算去寻些药来,却不曾想被她一把揪住腰间螭虎玉佩。他去掰她的手时, 又被她抓住手。她意识迷蒙,口中喃喃不止,他俯首去听, 但听她小声咕哝:“我要喝药,我要退热……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   他探了探她额头温度,又思及她先前被人追击,侧头跟她打商量:“你先乖乖躺着,我去去就回。”   她反而抓他更紧:“你的声音也好听……”   他俯首,嘴唇轻贴她耳廓:“那你可晓得我是谁?”   她口中念念叨叨,却不过迷蒙乱语,没一句答话。   他从她手里抽出手,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时,又被她扯住。她的手软嫩滑柔,环缠他指上,又不住乱挲,仿佛流动的软玉,却又烙了一层热烫,灼得他心尖战栗。   殿内忽而变得异常阒寂,怦然心跳清晰可闻,气息愈来愈重。   他忽然发了狠,一把攫住她双肩,压她在身下:“小没良心的,我好心好意抱你过来,又要去帮你找药,你就是这么折腾我的?你信不信我……”   他后头的话消弭在了她舒臂拥住他的举动之中。   倏然间,他浑身紧绷,犹如一张拉满待发的弓。   美人香汗淋漓,唇瓣微张,细吟轻喘流溢耳畔,温甜体香逸散鼻端,娇桃绵软丰盈,略微一动,就磨蹭得他通身炎火簇簇,将成燎原之势。无数个午夜绮梦里拥在怀中狠狠疼爱的娇软玉人儿,而今就被他压在身下,收臂抱他,春情似水。   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肆意骋欲。   不消片时,满头大汗,身躯战栗。他只觉自己正游走在失控的边缘,满心都疯狂叫嚣着将她占有,任意缠绵。   陆听溪纤臂抱他更紧一分:“帮我找药……我难受……”娇音软语里夹杂难耐的细碎嘤咛,摄人魂魄。   她先前从未主动抱过他。   男人僵了片刻,蓦地压下,含住她双唇辗转吮吻,又飞快下移,火烫气息在她白腻娇颈上流连,高硕身躯将她一身弱骨丰肌狠狠压住,密不透风。她微微弓身,被男人粗喘着一把扣住苒弱双肩:“知不知道我是谁?”   谢思言双眸不知何时已染上猩红之色,额际热汗滚入眉峰。   身下的娇人儿仍旧只是呓语。   谢思言眼眸沉暗,不轻不重在她耳珠上咬了一口,为她掩好披风,起身下榻。   “乖,我去给你取药来,即刻就回。”谢思言在她凝脂似的脸颊上轻捏一下。   当初他在西苑看着沈惟钦换酒那回,提醒了他,出门在外,怎能不备着些药。他后来嘱咐杨顺随身带上些常用的丸药,里头就有能解陆听溪身上苦楚的药。杨顺应当就在附近,他步子快些,半盏茶的工夫不到就能回来。   他本是放心不下,来麋鹿苑这边接应陆听溪的,但以她眼下这光景,去不得别处,只好先解了药性再说。可他来得匆忙,没有从人随行,将陆听溪一人搁在此处,终归是不能安心。   谢思言鲜少这般为着一事委决不下。少顷,他回望了眼榻上满面桃花的少女,终是抱上她,裹严实了,大步出殿。   ……   沈惟钦眼下正调派手下四处寻人。   只要一想到内监方才的回话,他就满心腾火。   当时麋鹿苑在场者众,为何偏是陆听溪喝了那杯酒!太后宫中并不见陆听溪的身影,那么陆听溪很可能还在麋鹿苑。此间的麋鹿苑宫室殿宇比南苑那边少得多,他一处处寻去,总能寻见她的人。   他心中竟止不住地庆幸,庆幸此处是护卫稀松的麋鹿苑,否则若是被哪个护卫瞧见陆听溪那副模样……他虽没瞧见陆听溪而今的情态,但也大致能够想见是何等勾人。   心头怒气愈盛,将成溃堤之势,直想一刀劈死那个办事不利的内监,但如今他抽不出空闲来。   沈惟钦突然停步。   他为何这样气恼?陆听溪如何,干他何事?他是害怕谢思言的报复还是害怕他今日插手之事外泄?显然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沈惟钦双拳笼攥。陆听溪若是在此被人玷污了,那就是秽浊宫廷,回头此事如若被人知悉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也会牵累他。   那么他恼怒就情有可原了。   定是如此。   沈惟钦寻见了缘由,推开面前的殿门。   仍是空无一人。   他面上神色几变,待要再换别处,却在出殿门时,撞见了折返的谢思言。   沈惟钦的目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落在了他怀中之人的身上。   少女双眸阖着,面上绯霞如云。眼尾微红,犹带泪迹,长睫上水汽氤氲,却不知是哭啼所致,还是冷热交替之后凝在上头的湿雾。唇瓣鲜润,娇□□滴,眉目之间的媚艳之色令人望而心惊,仿似饱含露水的牡丹,柔弱不胜,娇娆堪怜。瞧着竟有几分被男人恣意蹂-躏过的勾人媚态。   谢思言身子一侧,托了少女的后脑勺按到他胸口,阻挡沈惟钦意味不明的视线:“让开。”   殿门开了大半,寒风呼啸灌入,沈惟钦但觉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百蚁噬心一般难熬。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身上药性解了?”   谢思言冷笑:“世孙承认这是世孙干的好事了?”   “这有何承认不承认的,此事既然牵涉到了她,你总要查,查到我头上是迟早的事。不过我原本也没打算隐藏,我不过是想给我祖父一个警告,陆听溪牵涉进来只是个意外,她不在我的筹划之中。”   “那既是如此,世孙更可以让开了。”   沈惟钦却仍堵在殿门口:“她面上潮红怎这样重?”又见少女酣睡正甜,竟是安稳得很,“你是如何纾解她身上药性的?”   谢思言睨他:“她是我未婚妻,世孙是不是操心过头了?”   沈惟钦面冷如寒川。   谢思言早在三两年前就挖空心思地要得到陆听溪,如今这般情形,谢思言倒是极有可能把持不住。或许根本也不想把持,若是两人今日颠鸾倒凤一回,婚事势必要提前。   沈惟钦满心愠火无处发泄时,陡然瞧见谢思言玉冠上的点点水迹,又看到两人衣衫均齐整,算了算时辰,笑道:“今日既遇上这等事,自是要为伯祖父、为祖父分忧的,我只是怕世子一时情不自禁,乱了体统。不过而今看来,世子尚算清醒。否则若当真春风一度方回,那世子怕有不举之虞。”   谢思言即刻就反应过来,沈惟钦这是在说倒推时辰,撇开旁的杂七杂八的事,所剩工夫少得可怜,倘若他跟陆听溪当真偷试了一回,那他这么快就结束,怕是银样镴枪头,雄风萎靡。   “我与我未婚妻之间的私事,世孙休要妄度。我是威猛还是疲弱,世孙回头观我跟听溪婚后如何,自然知晓。届时我们弄璋添女办满月酒,我头一个给世孙下帖。这种喜宴,说不得三五年内就要办三四次,世孙届时千万赏光到场。”   沈惟钦倏然想起,陆听溪在漷县时,法照给她的判词。   主富贵,主多子,螽斯衍庆,瓜瓞绵连。   他似笑不笑:“我闻人说,纵是银样镴枪头,也是有可能授孕的。届时纵当真三年抱俩,那也是因着陆姑娘命中多子,而非世子之故。”言罢,拂袖而去。   谢思言面色阴寒,盯了眼沈惟钦的背影,回身进殿。   沈惟钦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   最后那段话虽是讥谢思言的,但他说出来后心里实则并不好受。大抵是因着他过于厌憎谢思言,他一点也不想看到陆听溪与他成婚,甚至为他生子。   思及陆听溪适才的满面春情,沈惟钦倏地沉了脸,吩咐手下:“去将那个办事不利的内监带来,我要亲手了结了他!”   ……   正旦这日的风波,十日后才渐渐平复。   咸宁帝查出的结果是宁王见他中风大半年都没个起色,遂勾结其余几个藩王,编造他鸩杀先帝的罪证,意欲煽动舆情,大逆逼宫。若非京军护卫得当,恐怕这江山就要易主。宁王喊冤,咸宁帝声称顾念手足之谊,又时逢上元佳节,特恩准将宁王软禁于西苑,暂不下狱,待到正月之后再行鞫审。   楚王再三向咸宁帝上奏请罪,自道是自己一时不察,这才致使正旦国宴上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咸宁帝将楚王宣到跟前,含泪握了他的手,追忆昔年昆仲之情,让他莫要自咎。   一时朝堂上下物议不息。或赞颂咸宁帝仁厚,或揣度咸宁帝的用心,不一而足。   外头议论纷纷,楚王这个上元节过得浑浑噩噩的,元夕之时也不去灯市,只在书房枯坐。   须臾,沈惟钦叩门进来。   “今年的灯市初七就开始了,今日十五,正是热闹,祖父不到往一观?”   楚王随手拎起桌上一册书往他脸上摔:“滚出去!你还有脸来!”   “孙儿为何没脸来?孙儿可是功臣,若非孙儿,此番楚王府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楚王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他也不知咸宁帝何时预备的这一手,他一直以为咸宁帝纵要对付他跟宁王,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谁知道咸宁帝而今就坐不住了。咸宁帝非但一早买通了宁王手底下的长史等一干高官,还将手伸到了楚王府。但这些他竟是一无所知。   这回的所谓正旦闯宫,咸宁帝原本也是要拉楚王府下水的,但因着他孙儿事先洞悉,里应外合,这才将楚王府从此事中摘了出去。咸宁帝没抓着楚王府的把柄,意难平,却也只好忍下,在人前演了一出兄弟情深的好戏。   逃过一劫,他本是该舒心的,但思及正旦那日麋鹿苑中的事,他又想抽死他这个孙儿。   他此前总说不再管孙儿的婚事,但那不过是气话罢了,他孙儿是王世孙,他怎可能由着他这么胡闹。年前他就筹划好了,寻个容貌绝色的女子来,给孙儿下点药,而后凑成好事——他思来想去,觉得孙儿大抵是眼界太高,瞧不上寻常姿色的女子,此前对陆家女的不同大抵也是因着她那副皮囊。只要让孙儿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往后的事自然好办了。   他平日里待在宫中,正旦这日最好下手,且这日人多,孙儿发现被算计也不好发作。他把什么都筹划好了,却没想到他的计划竟被孙儿识破。更没想到,孙儿会报复在灵璧身上!   他竟将他原要给他下的药,用在了灵璧身上,甚至还亲自派人将他叫过去看。等他赶到麋鹿苑那处寝殿时,一眼就瞧出了那躺在床榻上扯衣嘤咛的女子是灵璧,而她身侧躺着的,赫然是宁王世孙。   他险些当场厥过去。   灵璧跟宁王世孙可是堂兄妹!若有不轨,即是乱-伦!   罔顾人伦,沈惟钦这业障怕是疯了!   他当时指着沈惟钦的鼻子,竟是半晌骂不出一句话来。手段阴损至此,他恍然觉得他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孙儿。   这业障当时竟还轻声细语地与他说:“祖父息怒。您看,孙儿这样做,既表明了不愿被您插手婚事的决心,也牵制了宁王,往后宁王世孙都要受咱们掣肘,是不是也算一箭双雕?”   楚王想着想着,一股泼天火气窜上:“连自己亲妹妹都要害,滚出去!”   沈惟钦眉目不动。什么亲妹妹,不过与他一样,也是个庶出的,又非同母。话说回来,即便是同父同母的胞妹又如何,他原本也跟这些人没甚干系。   “灵璧又不是当真跟宁王世孙有了肌肤之亲,只是宁王世孙自己摸不清状况罢了。我今日来,可不是来听祖父叫骂的,”沈惟钦淡漠道,“土默特又来犯边,一场战事不可避免。打仗就要调兵。宁王手里还有两万兵马,皇帝是势必要趁势收编的,祖父不想截胡?”   楚王皱眉:“你是想……”   “皇帝已对宁王下手,下一个就是楚王一系,皇帝太多事,得让他消停些。”还有谢思言。不过这些很快就算不得什么了,他即刻就要毕其功于一役了。   ……   从书房出来,沈惟钦转去自己院子的路上,突然窜出一只猫。那猫“喵”的一声尖叫,朝他面门飞窜而来。沈惟钦往后连避三步,头正撞到廊柱上。   李氏奔上前,抱起猫,见儿子半晌不动,吓了一跳:“是娘不好,不该让这猫儿乱跑……阿钦没事吧?”放开猫,去拉儿子手臂,想要瞧瞧头上是不是磕出血来了。然而她折腾半日,拉不动也唤不应。   沈惟钦眼睛对着扶疏花木上的一片暗影,目光却是涣散的。   李氏大骇,忙命人去传太医来,又回头抱住儿子哭道:“娘可就你一个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沈惟钦蓦地回神,一把推开李氏,回身就走。   李氏觉得儿子撞了邪,又差人去将淳寂叫来。   等太医和淳寂前后来看过,都道世孙只是头上磕出一片淤青,无甚大碍。可李氏见儿子神思恍惚,心中总不踏实,第二日便去了大隆福寺上香。   正月十六这日一早,陆听溪就被叶氏薅起来带去了大隆福寺。叶氏觉着近来诸事不顺,应当去进香去去晦气。陆听溪倒也没有反对。   她后来才知,正旦那天她会被下那种奇怪的药,是个意外。而那个想将她拖走的面生的宫人,跟下药的不是一拨。谢思言说一时还不知那宫人是哪边派来的,尚待查证。   她那日醒来时,已在自己的闺房躺着了。母亲说是魏国公世子将她交给她的,说是她当时发了热,让她们好生照应着。陆听溪醒来前的记忆就停留在谢思言抱她往麋鹿苑折返,后头的就断片儿了。   陆听溪与叶氏在毗卢殿拜毕,要转去别处时,遇见了李氏。   李氏对陆家一行人很是客气,尤其对陆听溪,堪称蔼然可亲。陆听溪却不想跟李氏多做纠缠,寒暄几句就要走,就听李氏道:“陆姑娘留步。陆姑娘素日若是得闲,不如多来寒舍走动走动。舍下平日里没甚人,阿钦不常在家,我身边也没甚可心的人陪着说话。”   陆听溪心道真去你们府上做客,怕是要被你儿子掐死,当下敷衍几句,随众离去。   李氏叹息:“作孽啊,阿钦若果真放不下她,当初太后撮合,为何不趁势娶了她呢。”   陆听溪从大隆福寺出来时,又碰见了等候多时的谢思言。   谢思言自道他要离京一趟,与叶氏叙礼一阵,委婉表示想跟陆听溪单独说几句。自打谢思言将陆听溪好端端送回来,叶氏就觉着这个准女婿为人十分正派,如今当然可以行个方便。   叶氏退到远处后,谢思言道:“我要随军去一趟宣府,你这边该看日子看日子,谢家那边也照常走仪程,我都交代过了。我大约两个月之后回,说不得正能赶上娶亲。”   陆听溪惊道:“你去宣府做甚?你不是东宫属官吗?而且你是文臣……”   “你又不是不知国朝自来重文轻武,每回出征必有文臣随军,再寻几个得脸的太监监军,牵制武将。”谢思言不欲在这上头多言,转了话头,让她乖乖在家等他,记得春捂秋冻,开春后不要太早换上轻薄的衣衫云云。   陆听溪沉默,须臾道:“打仗难道不是颇费时吗?你确定你两月就能回?”   谢思言道:“我心里万事有数。”   “可你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此去凶险?”   谢思言蓦地凑近,盯住她:“是因你表兄太多。事先声明,咱们成亲摆酒时,你那帮表兄我是一个都不想请。”   陆听溪不甚明白,他忽然心绪不佳跟她表兄多少有何干系。   此番从京师调兵增援宣府,是急行军,谢思言连夜整装离京。   朝廷给几个随军文武将官预备的是一辆大马车,十分宽转。谢思言坐在内中查看舆图时,慢慢梳理思绪。   咸宁帝先前从西北调兵是为了防止楚王有异动,如今楚王老老实实的,倒是土默特那边出了乱子,结果还要往宣府驰援。   “勉之想甚那样出神?”孔纶斜乜谢思言。   “自然是想着何时才能交差回去成婚。”齐正斌似笑不笑。   余下一众大小将官想笑却又不敢,俱低头憋得龇牙咧嘴。   谢思言眉清目冷。   沈惟钦也是陆听溪的表兄。   他居然生出一种被陆听溪的表兄包围的错觉。   事实上他但凡想到陆听溪儿时可能曾奶声奶气叫过这帮人“哥哥”,就恨不得挨个敲断他们的腿。   他当年曾将尚且稚龄的陆听溪关到了国公府培花的暖房里,小姑娘见他不肯放她出去,不哭不闹,转身薅了他十来株玫瑰和玉兰,说要拿回去做糕饼。   靡费千金精养出来的花儿,就那么被她摘了拿去做点心。若非她人小抱不了许多,恐怕半个花房都要秃了。   但他就那么纵着她撷。有些高枝上的花她个矮够不着,他就看着她一蹦一跳地去摘,并不搭手,等着她回头用甜糯奶声求他帮忙。可小姑娘倔得很,并不开这个口,于是她所过之处,秃的都是下头的花枝。   等她怀里抱不下了,问他何时放她出去,他就道:“我打算关你一辈子。”   小姑娘仰头看他:“管吃管住吗?”   “当然。”   “有人陪我玩吗?”   “有。我。”   “你会玩翻绳、踢毽子、抖空竹、过家家……吗?”   他当时一把拽住她,问她素日玩过家家可扮过新娘,陆听溪摇头,他这才神色稍霁,并威胁她往后不得跟旁人扮什么新娘新郎。   陆听溪噘嘴:“我才不扮新娘,太麻烦。”   他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她继续道:“我都是直接当娘。”   ……   谢思言阖上舆图。或许只有把小姑娘揣口袋里他才能安心。   陆听溪归家当晚,又做了个梦,梦见宣府镇被围困,城内粮草断绝,守城的徐如松战至最后,力竭而亡,残军溃逃,宣府镇破。   梦里并没谢思言,似跟现实对不上,但陆听溪还是有些忐忑,当即写了封信交给杨顺,让杨顺想法子送到谢思言手上。不管如何,早做准备总是好的。若是她早做这个梦,大抵会劝谢思言不要去宣府,现在却是只能提醒他防患于未然。   正月十七这日,陆听芊邀陆听溪去吴家做客。   陆听溪一到,陆听芊就拉她去了中堂坐着。   闲叙几句家常后,陆听芊道:“不瞒妹妹说,我这阵子一直在学书画,只是以我如今的身份,不好延请业师教导,不知妹妹往后可能时常来此指点一二?”   陆听溪只道她过阵子就要成婚了,恐不太方便。   陆听芊道:“这不打紧,妹妹这几日能来几次是几次。我也不会让妹妹白忙,届时自有好物相赠。”   陆听溪眸光微动,点头应下。她倒要瞧瞧她四姐要做甚。   姐妹两个又叙话一回,忽听丫鬟来报说:“二奶奶,来了贵客了,太太让您过去见客。”   陆听芊不甚在意,问是何人,丫鬟道:“是楚王府的李次妃,还有楚世孙也来了。”   陆听芊整了裙钗,起身跟堂妹笑着道失陪。   她公爹吴岱原本是要被一捋到底而后再流放的,但后面因着沈惟钦的援手,只是被贬了三级,调出京去了,说不得过几年还能东山复起。她原本在婆家跟前不甚得脸,但自打此事之后,众人皆认为她背后有奥援,连她婆婆都对她改了态度。   李氏自来京后就渐渐开始跟京师的官宦之家走动,吴家这边也有过从,而今年节往来也是常事。但她总觉李氏是对她存着一份亏欠的。不过就是不知道世孙来做甚。   陆听溪觉得此间没她什么事了,起身作辞。   出垂花门时,正碰见来送李氏的沈惟钦。她行了礼就要上软轿,却听沈惟钦道:“慢着。”   作者有话要说:  蟹老板:情敌竟然诋毁我yangweizaoxie,我不仅要敲断他两条腿,连第三条腿也要敲断!!   大家晚安~   感谢宝宝们投霸王票~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陆听溪回头。   沈惟钦道:“陆姑娘注意仪表。”以目光指了指她头上钗环。   陆听溪伸手一摸, 果然一只钗歪了些,扶正了, 道了谢, 上轿离去。   沈惟钦将李氏送到地方,就离了吴家。   他出来后, 没有即刻上马车, 而是沿街慢行。   他也说不清自己今日为何来吴家, 李氏说她要来吴家这边走动,他就提出来送她。李氏当时欣喜不已, 还顺道劝他多出来走动, 不要镇日只知道忙政事。   他今日本是要去别处应酬的,但厉枭与他禀事时说陆听芊邀了陆听溪去吴家做客, 他就动了与李氏一道去的念头。但是真到了吴家, 他又觉索然无趣。在垂花门那里遇见陆听溪时, 他一时觉得有许多话要问, 但出口的话却全然不搭边。   他最想问的是正旦那日的事, 他想知道谢思言那日是否对她做过什么。理智上,他相信谢思言什么都没做, 但仍是不禁想再问上一句。   他那晚头撞到廊柱上, 脑海中闪过一些纷杂的画面,但依旧难以拼凑起来。并且他自己也抗拒想起来。   他此前既已做了了结的决断, 那么再想起什么便是徒增烦恼。   他觉着就如眼下这般过着似也没甚不好。再去想旁的事,只会扰乱他如今的步调。   他深吸一口气,冷气灌入肺腑, 才觉头脑清明一些。   那日之后,陆听溪去过吴家几次,陆听芊起先确实只是请教她书画上的事,但后头就开始探问她一些有的没的,还问她画法上可有何翻新之法,这是谢思言曾问过她的问题。对于这些,她都糊弄过去了。   她也会向陆听芊打探一些事,譬如她除夕那日在馥春斋为何那样大的气性。陆听芊自道不过是因着些日常琐事,还拉着她说,往后她成家了就知道了,无论是婆母还是妯娌,都是不好相与的。   陆听溪觉得她不必到成家再知道。端看她母亲平日里跟她那些婶母和祖母她们的相处就能瞧出一二。不过她倒并不如何担心,谢少爷早就说了,将来她嫁过去,没有谁能给她找不痛快,他祖母也不能。   转入二月后,咸宁帝也开始着手处置宁王之事。一番扯皮之后,最终下令将宁王终身幽禁封地。   陆听溪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事实上她而今更关注宣府那边的动静,没有谢少爷镇日东鳞西爪与她提上一两句,她觉得朝堂上的事离她很遥远。   陆家近来十分热闹,除却因着她的婚事之外,还因为她二婶刘氏回来了。   当初祖父让刘氏去庙里住三年,如今算来时间并不够,但二房的一众堂姐堂兄们年节回来时都为刘氏求情,说也不差那几个月,亦且阖府筹备她的婚事,刘氏回来还能搭把手,也能沾些喜气。   祖父后头就应允下来。   她深觉刘氏回来后判若两人,没了从前的骄矜刻薄,瞧着很是蔼然,甚至人也勤快了不少。   备办嫁妆时,刘氏还从自己的陪嫁里挑了许多好东西送来给她添妆。她听檀香等一众丫鬟说,她三婶孟氏私底下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刘氏是故作姿态,这样不遗余力地献殷勤,倒让她难办,她若不拿出与刘氏等同的添妆,便衬得她小气,但要真拿了,也是打肿脸充胖子。   陆听溪倒是由此对陆听芊的话多了一份认同。   二月下旬时,六礼已经过了一半。   这个时候,陆听溪却收到消息,说敌军倍增,宣府告急,朝廷打算调五万兵马前去增援。不几日,又闻讯朝廷定周良为主帅。周良是仲晁的姻亲,陆听溪总觉如此会对谢思言不利。   上巳节前,陆听溪收到谢思言的信,说大抵要四月才回,还在信中问她可要他带些什么土产回去,说山西老陈醋可是天下第一醋,他打算给她带几坛子回去,希望她往后能多吃些醋。吃醋有益身心。   他口吻松快,但陆听溪并不十分放心,回了信让他万事小心。   又半月,前方传来消息说,辎重被劫,周良不敢冒进,一时无法驰援。朝廷又着手紧急筹措辎重。周良尚未抵达前方,朝廷这边又因着战局部署起了争执。   落后陆听溪又听祖父说谢思言在朝廷尚未拿出章程时,一力主张主动出击。几个御史联名弹劾,认为谢思言这是迂阔之举,好大喜功。宣府本就兵力不足,自然应该以守为攻,再腾出大半兵力出城迎战,这简直是找死。又说谢思言有这等胆量,不过是仗着自己是东宫跟前的首席,又是国公世子,这才肆意妄为,此风不可长,切要重惩,以儆效尤。   弹劾言论之间更是直指魏国公府倚仗昔年功勋,骄恣无状,纵子逞性妄为,又翻出许多有的没的旧账,多加攻讦,后头愈演愈烈,又扯到了陆家头上。   说陆老太爷当初南下赈灾摊上那等事,能在短期内脱罪,甚至被押送赴京期间,也被照应得妥妥帖帖的,浑不似个待罪之身,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哪个也不会信。联系后头谢家兴师动众地提亲,当初陆老太爷能如此轻易地脱难,缘由昭然若揭。陆老太爷那案子应当重审,否则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朝堂上下因此争执不休。   陆听溪这几日去吴家时,陆听芊神色就有些异样,总是探问陆家这回的事严重与否,又委婉跟她表示她往后不必时常过来了。陆听溪不以为意,照样三不五时地去吴家坐上一坐。陆听芊招呼她时的神色就极是僵硬,不似从前的自然,却偏还要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陆听溪自吴家回来,被祖父叫去书房,询问陆听芊对她的态度可是有所转变了,陆听溪只将事情如实陈说。祖父便道:“当初吴岱那件事更是了不得,陆家也没避着她,她回娘家来,该如何还是如何。如今倒好,陆家这边还没如何,她倒是先要撇清干系。我当初与她说吴家之事要仔细计议,她就觉着我要撇下她,如今易位而处,她翻脸倒比翻书还快。”   陆听溪问祖父陆家这回的事究竟要不要紧,祖父叹道:“尚不得知。”   安庆伯吴家。陆听溪走后,陆听芊就听丫鬟报说仲家小姐来了。陆听芊不情不愿,却还是要出去相迎。   自打楚世孙跟仲晁走得近了后,仲菡这小贱人就开始在她跟前晃,又总有意无意提起她当初跟楚世孙的婚事,讥她祚薄,一只脚都踏进宗室的门了,竟又被退了回去,仿佛看了她笑话,就能让她无比舒心一样。她心里暗恨,世孙没娶成她,也不会娶仲菡。   仲菡到后,与陆听芊闲话几句,就将话头转到了陆家上头:“你放心,这也不是什么谋逆大罪,不会牵累你。只你娘家那起子人也是不省心得很。”   陆听芊心里一动。她总觉娘家人瞧她不起,都紧着捧陆听溪,如今遇见这等事,怕也少不得四处奔忙求援。世孙跟陆家也没仇,说不得她去世孙面前为陆家说几句话,世孙就能如上次那样将事情压下。只是因着上回祖父没有全力相帮,她心里总还存着疙瘩,眼下并不想即刻出手。   仲菡暗笑。   她听她爹说,原本世孙只是打算对付谢家,但后头不知怎的又将陆家带上了。大约是担心陆、谢两家结亲后,会更难对付。   她最是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女,这帮人往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她跟前百般讨好,转回头就讽她是土财主的女儿,说她家骤然显贵,没有诗礼之家的底蕴云云。而今京师上下风头最盛的世家女怕是非陆听溪莫属,但陆听溪怕是很快就要变成落了毛的凤凰了。等魏国公世子回京,瞧见陆家之事尘埃落定,说不得就是退亲了事。   她已听爹爹说了,后日就会有人押陆老太爷到刑部大牢,重审当初的案子。她打算后日去陆家门前瞧热闹。   夜阑人静之时,沈惟钦仍在翻阅文牍。   分明万籁俱寂,但他心里却浪潮翻覆。他今日入宫时,与淳寂手谈一局。他问若是因着一事来回反复,委决不下,如何是好。淳寂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如快刀斩乱麻。   与他想的一样。   大抵是先前了结的决心不够,如今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隔日,刑部的人动身前,被楚王拦住。楚王叫来沈惟钦,要他亲自去陆家拿人。沈惟钦起先不应,后头楚王道:“陆家这件事本就在咱们的筹划之中。底下那帮人恐怕慑于谢、陆两家之势,办事束手束脚,你亲去一趟,正能监督他们办事。”   沈惟钦岂会不知祖父存的什么心,但他既是已做了决断,那亲去也无妨。   上马车之前,他向厉枭询问谢家那边的动静。   “魏国公暂且没有什么大的举动,不知所想。”   沈惟钦慢条斯理地靠到马车内的隐囊上。   谢思言揣着怎么个心思,他一时还真拿不准。   正是阳春时节,陆府内异蕊仙葩争妍斗艳。   陆听溪正如常坐在园子里写生,就听檀香急慌慌来禀说刑部那边来人了,要拿了老太爷去。她嘱咐檀香去谢家递信,起身就去寻祖父。   陆家一众人等都聚在了前院的大厅内。   孟氏道:“那刑部大牢怕跟北镇抚司的诏狱没甚两样,岂是公爹能去的?不然我即刻着人去给芊姐儿捎个信儿,让她想想法子,咱们这边就权且拖着。”   孟氏这样说着,已去吩咐丫头了。   她有私心。上回吴家那么大的事,最后也被压下来了,她觉着吴家背后说不得还有什么奥援。回头此事若是因着她三房的助力平息,那她往后在阖府上下岂非腰杆更直了。   刘氏也忙着人去两个女婿家知会。   偌大的厅堂一时乱作一团。   叶氏知女儿已着人给谢家带信。她总觉得谢家那边自有计较。婚事既没变数,那焉能看着准亲家有难不帮。   此番来的是两个刑部司狱。司狱不过从九品,但因着奉了上头的命,说话办事倒十分硬气。与陆家人磨缠半日,见都不肯配合,两个司狱对望一眼,径直挥手命兵丁上来拿人。   陆听溪听闻刑部大牢也是个虎狼之地,先前不是没有朝廷大院因着冤假错案被投入囹圄饱受磋磨、出来不几日就因病而死的前例。祖父一把年纪,真进去了,岂有个好的?   陆听溪当下拦在祖父面前:“家祖怎么说也是股肱老臣,先前既查明祖父是被构陷,此刻若想翻案,是否也要拿出确凿证据?一无证据,二无根据,仅仅凭着言官的几句揣度就拿人,未免过于草率。”   叶氏唬了一跳,这帮镇日跟牢狱犯人打交道的都是虎狼之徒,她女儿如今站出来,实在危险,忙上前拽。   陆听溪拉开母亲的手,又转向两个司狱:“若冒然拿了人,回头发现是一桩冤屈,岂非有累圣德?还请二位回去禀奏,宽限两日,好歹给我们一个自证清白的时间。”   若是搁在往常,两个司狱是必要以妨碍公干的名义将陆听溪一并拿了的,但眼下局势未明,陆听溪毕竟是谢家的准媳妇,他们并不敢妄动。只上头的命令也不敢不听,于是示意陆家人将陆听溪拉开,命兵丁作速拿人。   陆听溪不肯离去,依旧护着祖父。两个司狱无法,威胁说若再如此就将她也一并拘走,可陆听溪并不吃这一套。   两边相持不下之际,忽闻门外众人高呼“世孙”,紧跟着,沈惟钦领着几个从人施施然入内。   沈惟钦一身方龙补松茶色绉纱交领阔袖深衣,腰里扣着金镶玉云龙累丝绦环,一只三龙捧珠的羊脂白玉簪别于髻冠之间,眉目静和,身若修竹,行动之间襕袖微拂,超拔脱俗,十足的清贵丰逸之态。   深衣玉带,风神绝伦。   陆听溪知道沈惟钦生得好,但她一直觉得还是谢思言的容姿更胜一筹,谢思言十来岁的时候就已是无人可及的精致五官,她听闻不少人都是小时候生得好长大后反而会倒退,因此一度担心他年岁渐长后会长残,还好他后来是越发会长。   沈惟钦在距陆家众人两丈处停下:“说了别再犯到我手里,我说话自来作数,今番是断不会轻轻揭过了。”语调波澜不惊。   陆听溪知他这话是对着她说的。她也有话对他说,谢思言先前曾教过她一段话,说再遇到宛平之行那类险境,朝沈惟钦这样说,就可最大限度地保周全。   那她就试上一试。   陆家所处胡同对面的茶楼上,仲菡时不时朝窗外瞄上一眼。她方才瞧见楚世孙已亲自进去了,她打探到是那陆家人不肯就范,这才劳动世孙亲往。陆听溪倒是护祖心切,可惜世孙是铁石心肠,才不会管这许多。   她又抿了一口茶,等着看戏。   陆家前院内剑拔弩张。   陆听溪前行一步,盯着沈惟钦:“‘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孙莫非也是靡衣媮食、鸮鸟生翼的刻薄之辈?”   这就是谢思言当时教她的,虽则她不明白这话有何深意。她话音落,果见对面的沈惟钦神色几转,末了凝于沉冷。   “是否靡衣媮食我不知,但鸮鸟生翼不敢当,陆姑娘言重了。在下本无伤陆姑娘之意,还请不要妨碍我等公干。”   陆听溪见他手下的兵丁再度涌来,一怔,莫非这话只能用来保她周全?   众军牢上前擒住陆老太爷,往外去时,陆老太爷身子晃了晃,忽然倒下。陆家众人一惊,纷纷奔上前扶住。   陆听溪想起祖父前日就头晕,大夫说是血虚之症,须好生静养,饮食起居都要格外留意的,如今怎经得起牢狱之苦。   沈惟钦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命将陆老太爷抬了去。陆家众人不肯,两厢几乎动起手来。   陆听溪挡在祖父身前:“家祖当即刻就医,倘有何不妥,世孙怕也要担责的。”   沈惟钦淡声道:“我不为难你已是宽仁,你何曾听说过拿人之前还容得嫌犯慢条斯理看病的?让开。”   陆听溪只觉祖父如今被他们带走就是有去无回,半步不让。   沈惟钦忽而抽出一个兵丁的佩剑,遥指陆听溪:“打量我不敢把你如何?”   陆听溪打算等谢家那边来人了再走,沈惟钦是不可能当真挥剑的,何况杀她何用。拔剑不过是要张势,她觉这人很喜欢在她跟前逞势,从前在扬州时就是如此。她后撤数步避开剑锋,蹲身去查看祖父的状况。   沈惟钦见状,又提剑斜指她:“我警告你……”   他一句话未完,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他持剑的臂膀一下,原本离陆听溪还有寸余的剑尖直冲她纤柔脖颈戳去。他反应也算机敏,但事出突然,一时收势不及,利刃前送一分,在陆听溪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陆听溪转头望来,黑瞳乌澈,可映青冥,纤颈却渗着血。   他后退一步。   血珠冒出,娇白玉肌映衬下,鲜血红得刺目。   日光耀眼。   人声嘈嘈。   他却觉得眼前的光景在飞快倒旋。   有人跟他说了什么,却全未入耳。   人声越发渺远,连耳畔风声也模糊起来。   仿佛陷入一团混沌,脑际空白了一瞬,紧跟着,波澜乍涌,决堤翻覆。   有什么霎时填补了空缺多时的海壑,那些纷杂错叠的光阴旧梦,那些被桎梏多时的昔年掠影,以掣电之速朝他涌来,将他没顶。   陆听溪抹了把脖颈上并不多的血,起身看向沈惟钦。   “世孙今日是来拿人还是来逞凶的?祖父若就这么跟着诸位走了,回头倘有个三长两短,诸位如何审案?祖父多年来为国为民尽心竭力,为政一方,呕心沥血,百姓每每箪食壶浆相送,又怎会在赈灾事上儿戏?”   “世孙是聪明人,当知道个轻重缓急……”她说着话,却觉沈惟钦有些不对头。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立着,目光涣散,神情木然,如同傀儡人。   陆听溪有些瘆得慌,后退一步:“总之还望世孙……”   她说话之际,竟忽见沈惟钦眼圈泛红,双目润湿。   陆听溪愕然瞠目。   方才还冷眉冷目的楚世孙,从来淡漠冷面的楚世孙……被说哭了?她的言辞那么感人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面对此情此景,你打算如何应对?我给你三个选项,A.装晕B.跪下C.先跪下再装晕   沈惟钦:我选D!我要改名叫静静!   作者菌:→_→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沈惟钦嘴唇轻微翕动, 只他自己知道, 他唤的是“姑娘”。   “咣当”一声,手中剑落了地。   非止陆听溪, 沈惟钦身后众人也发现了他的异样。   只众人纷纷看来时,沈惟钦已低头敛去了复杂的神容,顺道揩了眼角润湿。再抬头时, 除却眼眶微红, 没有旁的异常。   陆听溪待要细看, 沈惟钦却已转过头。她觉得自己八成是情急之下出现了幻觉。   杨顺一路疾奔赶至时, 沈惟钦正命人去传太医来, 又着人将陆老太爷抬去厅堂, 等候太医前来问诊。   杨顺上前问明了状况, 暗恼自己来晚了。若非宝升那厮啰里吧嗦跟他事无巨细地转述世子临行前的交代, 他怎会这会儿才来。又见陆听溪脖上有伤, 大惊, 问了究竟, 只觉等世子回来知道, 怕是剐了他的心都有。   陆听溪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惟钦。   这人方才态度还十分强硬,怎忽然就转性了?   “我适才只说将老太爷抬了去,又没说要抬去何处, 却不知陆姑娘着什么急, ”沈惟钦道, “至若长剑划颈, 那是无心之失, 还望陆姑娘莫要见怪。我回去后自会查明搡我者谁。”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白玉瓶抛给陆听溪:“上好的金疮药,姑娘拿好。在伤处匀开,早晚各一次,不出半月就能完好如初,不会留下印痕。伤口切忌沾水——终究是我的不是,但愿姑娘早日复原。”   “陆老太爷一事暂缓,安心瞧病便是。余下的事,我会自行处置。”   沈惟钦言罢,率众而去。   若非脖颈上的伤还在,陆听溪真要以为是南柯一梦。待到祖父被抬去医治,她也回了物华院,让丫鬟给自己处置伤口。沈惟钦那一剑划得不深,只是瞧着触目惊心。不过颈部皮薄,比别处破口要疼些。   伤在脖颈,她怕留疤,思来想去,觉得沈惟钦不至于在给她的药上动手脚,就用了他给的那瓶药。只是思及他方才的诸般怪异之处,她总觉瘆得慌。   莫非他之前当真是中了魇魅之术?   在外头守了半晌的仲菡见沈惟钦出来,却没看到陆老太爷的踪影,讶异得很,着人去打探了,方知楚世孙最后转了态度,非但没有押走陆老太爷,还给老爷子传了太医。   仲菡怔了许久,觉着定是她父亲跟世孙的筹谋有了变故,不然不会如此。她得回去问问她父亲。   沈惟钦回府不多久,仲晁就火急火燎赶了来。   “世孙在陆家的作为,臣已尽数知悉,却不知世孙这般是为何?谢思言眼看着就要回了,世孙何时改了筹划,为何不知会臣一声?”   沈惟钦冷眼扫去:“我做事难道还要提前向你请示?”   “臣不敢,臣只是……”   “闭嘴!仲大人若无旁事,可以走了。我还有事。”   仲晁忍了几忍,终是道:“那不知谢思言那边,世孙是怎么个打算?”   沈惟钦淡淡道:“我适才去陆家,许久不见谢家那边来人,后头来的是谢思言身边的长随。谢思言没带自己的长随去宣府,表明对京中自有安排。即便是宣府那边,我相信他也有自己的排布,不然不敢赴任。真要设计让他丢了宣府,怕也不容易,不如从长计议。”   仲晁一懵。   照世孙的意思,就是要放弃这回的筹划?那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又是图的什么?   “周良那边,还要麻烦仲大人去知会一声。不管如何,先将宣府这场仗打赢再说。”   仲晁知晓沈惟钦的脾气,咬牙应是。   “再有就是,今日在我持剑时推我的那个军牢,是刑部衙门那边派来的,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已将他拘了起来,回头还要好生审一审的。”沈惟钦冷然道。   仲晁面色微沉,楚世孙当着他的面提起此事,怕是在疑心他。他无心多留,寒暄几句,悻悻而去。   沈惟钦坐到玫瑰椅里,默然覃思。   自他再度睁开眼,先后历经了迷惘、追寻、挣扎、绝然、自欺欺人几个阶段,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恢复记忆,却不曾想还有今日。   他先前实则是抗拒想起前尘往事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在做了这许多事之后,如何以沈安的身份面对陆听溪。既无法面对,那不如不要想起,就当不曾发生过,没有这层滞碍,他办事就不会束手束脚。这也是他此前拒绝太后给他跟陆听溪赐婚的缘由。   只是当时拒绝还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快意,眼下却只觉一言难尽。   他先前在宛平救下陆听溪,也只是想要偿还她的人情,本以为偿清了就松快了,谁知他自此又陷入了自欺欺人的困局。   脑中记忆纷杂凌乱,他需要好生梳理一下。   转入四月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诚如沈惟钦所言,陆听溪才抹了小半月的药,颈上的伤就好了个完全,半分瞧不出痕迹了。   临近下旬时,谢思言与众班师回朝。   他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陆家。   陆老太爷的病况已然大好,亲自出来招待他。与老爷子叙话一回,他转去找陆听溪。   两人在陆家一处待客的跨院内的大厅落座。   谢思言将对面的少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面沉少焉,解释说他临行前交代过杨顺的,只是杨顺因事耽搁了,这才到得晚了。   陆听溪摆手:“我晓得的,你不必多言。”   谢思言想了一想,道:“今日有庙会,你收拾收拾,出去逛逛,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一别三月,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陆听溪知他说的是婚礼的筹备,想到他回来了婚期就不远了,一时倒赧然。   说是去逛庙会,其实陆听溪没甚要买的,转了半圈,就去城外的杏林与谢思言会合。   两人才在一凉亭内坐下,就见一辆马车远远驶来。本以为只是不相干的路人,谁知马车得到近前后就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个熟人。   “这片杏林素日少有人来,今日在此遇见二位,实在是巧。”沈惟钦施施然走来。   陆听溪见谢思言眉目之间腾起一股凛凛煞气,悄声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又结了什么梁子?要不我先回去?”   她才起身,就听沈惟钦道:“姑娘留步,我此番下来,除却跟二位打声招呼之外,还是想跟姑娘说一件事。”   陆听溪觉着有些怪异,沈惟钦起先是叫她表妹的,后来唤她陆姑娘,直接唤姑娘,似乎是甚少的。   谢思言倏然起身:“听溪出来半日,已是乏了,我看阁下还是改日再说的好。”   “择日不如在撞日,我看今日就很好,”沈惟钦淡笑,“世子是在担心什么?”   谢思言也笑:“我能担心什么,我不过是怕阁下说了会后悔。”   “这自是不会的,世子多虑了。”   沈惟钦转向陆听溪:“不瞒姑娘说,我这几日一直都在忖量这件事,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当告诉姑娘,希望莫要吓着姑娘。”   ☆、第70章 第七十章   陆听溪的目光在谢思言与沈惟钦之间打了个转, 总觉得这两人的神色都透着古怪。   谢思言将陆听溪挡在身后:“我看阁下倒像是专程出来寻我们的,却不知盯了我们多久?”侧头对陆听溪低声道, “你先回去, 咱们改日再出来。”   陆听溪点头, 转身要走,却听沈惟钦在旁道:“姑娘可还记得我?”   他这问话突然又诡异, 陆听溪一顿, 回头打量他:“世孙此话何意?”   “姑娘莫非不觉而今的我有几分面善?”   谢思言朝立在不远处的檀香、甘松两个丫鬟打个眼色,示意她们将陆听溪拉走。两个丫鬟虽不明状况, 但联系准姑爷前面的话也能猜出这眼神是何意,不敢违拗,忙忙上前,拉了陆听溪离开。   陆听溪走前还困惑回望,不明究竟。   待到陆听溪离去, 谢思言道:“想起来了?”   “什么想起来了?我不知世子在说什么。”   “你若当真不知,今日来这一趟又是为哪般?”   “我为哪般似乎轮不到世子操心。不过有句话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世子, ”沈惟钦轻声道,“当年世子离京前,特来与我说那番话的缘由, 就是想将我往死地里再推一把, 给我最后一击吧?”   谢思言知他指的是五六年前他去抱璞书院就学前,跟他长谈的那次。那次的长谈, 两边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清楚明白地指出沈安不可能娶到陆听溪, 此生都不可能。他知道沈安彼时已知晓了这一层,但还是要再点一次。   “阁下又何尝没有给我刨坑,”谢思言斜乜他,“彼此彼此。”   沈惟钦面上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   谢思言明知道他那时已生出厌世之心,却还要再往他的痛脚上踩一下,为的不过是将他彻彻底底推上绝路——有些道理就像伤口,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旁人瞧见了,揭破了再狠狠戳上几下又是另一回事。尤其这个旁人还是自己切齿厌憎之人。谢思言深知此理,所以将当时站在崖边的他彻底推下了深渊。   不过,他也送了谢思言一份礼。   “世子而今才开始筹备婚事,表明世子当年是真正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想来世子这两年的日子不太好过吧,权势在手却求不得的滋味如何?若世子能品出个一二三来,这便不负我当年苦心了。”沈惟钦唇角的笑漾开。   谢思言神容寡淡,俄顷,又笑道:“我虽如今才开始筹备婚事,但也总算是将要修成正果,无论如何都比你一个孤家寡人强。”   “修成正果?是么?世子确定姑娘对你有意?确定她愿嫁你不是出于感动亦或感恩?”沈惟钦笑意愈盛,“当初陆老太爷摊上祸事,让孙懿德出面为陆家解难周旋的人就是世子吧?只是世子怕是时至今日都不肯在姑娘面前承认这件事,我说的可对?”   “其实世子承认与否,都没甚干系的。世子不认这件,总还有旁的。世子后头从抱璞回来,不是一直都在庇护姑娘与陆家?这诸般恩惠,姑娘必是尽数看在眼里的。姑娘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欠你良多,不嫁你便难迈心头那道坎儿,世子说呢?”   谢思言眉目不动:“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无论她对我有意与否,都不打紧,成婚后,我有的是工夫跟她慢慢磨。而这些,统统与你无关。”   沈惟钦微微笑:“那祝世子马到功成,告辞。”拂袖径去。   重新坐回凉亭内,谢思言端量着眼前芳菲淑景,面上古井无波。   他当初看了杨顺传来的陈说京中状况的密信,就揣度沈惟钦怕是想起了什么。适才瞧见他的言行,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度。   沈惟钦今日显然是特意来找陆听溪的,要说的大抵也是他就是沈安之事,但沈惟钦分明可以伺机寻个他不在陆听溪身旁的空当跟她单独说,如今偏当着他的面说,怕是有一番盘算的。   谢思言眼眸幽幽。   他不可能时时监视陆听溪,沈惟钦若定要与她表明身份,是拦不住的。拦不住就不拦了,只要婚事能顺利筹备下去,旁的都不打紧。   这回众将官自宣府班师,是携了大功的。   当时周良增援迟迟不至,谢思言力排众议,率一众文武将官轻骑突袭,以少胜多,大破敌军。土默特部众以为国朝驰援已至,连夜败走。后头周良赶到,战事已基本平息,并没出甚力。   先前朝中几个御史对谢思言在宣府时的所谓冒进之举颇多非议,又由此及彼攻讦魏国公府和陆家。如今见此情形,下不来台,又一口咬定陆老太爷当年之事有猫腻,被谢思言率众拖去大理寺,将当年案卷摔到脸上。   谢思言诘问他们这般攀咬依据何在,又冷言直道当年陆老太爷那案子的案卷是皇帝亲阅的,后头也是皇帝判定的无罪,后来将陆文瑞外放也不过是不想落一些老臣的颜面,若他们执意质疑此案,就是质疑皇帝判定有误。如此冥顽不灵,离除职还乡也不远了。   唬得几个御史瑟瑟不敢言。此事后头传得朝野尽知,却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谢思言半句不是。重审陆老太爷一事随之不了了之。谢思言却并不善罢甘休,迫着当初联名弹劾的御史登门致歉。御史们见皇帝与楚王都不管此事,只好低头。   这日,几个御史结伴携礼至陆府拜谒,向陆老太爷告罪。一同来的还有沈惟钦。陆老太爷敷衍了几个御史几句,见沈惟钦言辞行动温恭恳切,谢罪竟似发自肺腑,一时倒摸不清他这般是何故。   后头几个御史跟陆老太爷谈论朝政时,沈惟钦表示想顺道去拜会陆修业等人,陆老太爷不好拒绝,派了个长随给他引路,让他自去。   沈惟钦跟陆修业等人坐下谈论半晌制艺,提出要单独跟陆修业说几句话,陆家其余几个子侄遂退下。   陆修业正好奇沈惟钦要与他说甚,就见对方掏出一枚腰牌:“陆公子收着这个。我一般是宫内宫外两头跑,回头陆公子若有甚事要入宫找我,拿出这个,入宫就能畅通无阻。此番实是对不住,往后凡有差遣,尽管开口,我必竭诚相助。不过陆公子切莫将此事透出去,我担心贵府尊长怒气未消,不肯受。”   陆修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楚世孙虽则先前曾跟他家交好过一阵,但后头已经渐渐淡了,如今这又是为哪般?   “此来还有一事,”沈惟钦道,“上回我与了令妹一瓶伤药,但我后头发现我给的那瓶似乎不太对,也不知是否拿错了,还望陆公子将令妹叫来,我好亲自瞧瞧。”   陆修业吓了一跳,药也是能乱给的?当下着人将陆听溪叫来。   不一时,陆听溪拿了个空药瓶过来。沈惟钦仔细查验了,道:“我如今也不甚确定……烦请陆公子去将贵府常请的大夫请来给令妹诊诊脉,要悄悄行事,莫要惊动旁人,以免徒增忧虑,所以劳烦陆公子亲自跑一趟,如此方稳妥。”   陆修业踟蹰一下,作辞去了。   陆听溪也要走时,沈惟钦的声音再度响起:“见姑娘一面真不容易。”   “姑娘放心,我给姑娘的药如何会错,这药没有半分不妥,我不过是要支开少爷,跟姑娘说几句话。因着所言机密,需要屏退左右。”沈惟钦朝身侧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即刻会意,将陆听溪带来的几个丫鬟强行拽走。   陆听溪觉得沈惟钦的措辞越发诡异了,什么姑娘少爷的?   “姑娘真没觉着我跟从前有何不同?”沈惟钦见少女愣怔,微微笑,“姑娘当年不是说,要证明给我看,我能用正经活计养活自己,还说若我到了你家再行不轨之事,就将我投入牢中,一辈子也别想出来,姑娘都忘了?”   陆听溪懵了片刻,如遭雷殛。   这些都是她当年曾对沈安说过的话!   “一别经年,姑娘安好否?”沈惟钦往前缓行两步,定定望她,“今日难得拣着机会,我就索性将来龙去脉都道与姑娘。”   “虽则有些匪夷所思,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如今就是沈安。想来姑娘也瞧得出,我那日带着刑部的人过来,前后态度有所差异,缘由无他,不过是我神魂归来而已。”   “我承继了楚世孙沈惟钦的躯壳,也承继了他的记忆。我那日于混沌之中骤然苏醒,发现这具躯壳正做糊涂事,赶忙补救。但当时人多眼杂,我不好与姑娘厮认。后头在杏林碰见姑娘与谢世子,就动了心思,想与姑娘一一道出的,但谢世子似对楚世孙憎厌颇深,不肯让我与姑娘多言,我亦是无奈。”   “此事绝密,我本应一人独守,但姑娘早已是我至亲至近之人,我对姑娘全心信赖,故而不惧相告,只愿姑娘帮我保守秘密。”   陆听溪心下错愕难以形容。   让她捋捋……   一个故去三年的人,竟忽然在另一具躯壳上复活了?这事过于荒谬,她实无法相信,只觉是沈惟钦在耍什么花样。   沈惟钦何等玲珑心思,一眼就瞧出了少女的想法。   他轻吁一声,将嗓音压得更低:“有一年大太太访亲回来的路上,姑娘忽然发起高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太太忧心如捣时,我说我通晓些医理,可以帮姑娘诊病,大太太起先不信,后头让我权且一试。我给姑娘评罢脉,去寻了些草药煎了,方才压下姑娘的病势。”   “还有一回,是我初入府之际。彼时前院有个小厮丢了东西,诬赖是我所窃,见我不认,那小厮纠集其余几个孔武有力的杂役,将我毒打一顿。姑娘恰巧路遇,解我倒悬,还与我说,人要行善,否则一旦做了一桩恶事,往后就极难洗掉劣痕。纵然已改过,也会被人疑忌不断。我被猜忌,也是因着我此前曾做过些鸡鸣狗盗之事。”   “此事虽已过去十来年,但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在场那许多人都认为东西是我偷的,唯独姑娘信我。我事后攒了三个月的工钱,给姑娘买了一支兔毫笔作为谢礼。本是想攒一年多的银钱买一方洮河砚的,但我怕那时候姑娘早忘了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可惜姑娘没有收。”   陆听溪已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兔毫笔那件事,他不提她都忘了。沈安当时私下将笔送来,她没有收,让他退掉,他还为此游说她许久。   沈惟钦道:“姑娘一时可能无法相信,不过慢慢总会信的。”   “这躯壳的原主从前做的一些事,我回头会跟姑娘解释,只求姑娘不要连带着恼了我——我如今既已承继了这具躯壳,那理当是向着姑娘的,我与姑娘说过,无论何时,我都会站在姑娘这边。”   “眼下有件事十分当紧。此前在宛平时,仲晁就与这躯壳原主计议,要除掉谢世子,这老匹夫此番本是想让周良揽功,再设计谢世子等人丢掉宣府,奈何不得遂。当务之急,是将仲晁拔除。但仲晁是皇帝平衡之道中的一环,此事并不好办。所以我有一计,只是得谢世子与姑娘共与配合才成。谢世子是听不进我的话的,此事还得姑娘去说。”   沈惟钦语声很轻:“我等着姑娘的答复。”   ……   因着此番宣府大捷,咸宁帝交代楚王要大加封赏。   这等事瞧着简单,但实则并不轻省,咸宁帝此番点了好几个仕宦之家出身的子弟随军出征,这如何封赏、封赏的寡众都是需要再三斟酌的。   楚王为此头疼一阵,又开始筹备端午的一应节庆仪程,最终确定今年不去西苑看龙舟,而改去万岁山前插栁,再观御马监勇士跑马走解,热闹一番。   端午这日,咸宁帝因行动不便又不能与太子觌面,便未出席。楚王让太后坐了上首,又召了一众宣府之战的功臣与朝中股肱入宫同乐。   席间,沈惟钦自道要去更衣,离了席。从东净出来,他迎面瞧见灵璧县主远远盯着他。倒也没避,他照常行路。将越过她时,灵璧县主道:“兄长好狠的心,枉我先前还一心要为兄长谋姻缘!兄长可曾想过,此事若传扬出去,非但我这辈子毁了,连着宗室的颜面也要赔进去!”   沈惟钦根本不理会她,提步要走,却听灵璧县主继续道:“去年祖父为我择亲,我一个也瞧不上,让祖父寻个由头全推了。兄长既对我不住,就当补偿我,帮我成就一门顶好的婚事,我知道兄长有这样的手段。兄长若不应,我就报复在兄长至亲至爱之人身上。”   “你威胁我?你觉着你能报复得了?”   “为何报复不了,三不五时地见面,总能寻见机会的。”   “那你倒试试看。”沈惟钦阴恻恻睨她一眼,回身径离。   他绕过一处假山,见谢思言立在葱茏花木前与赵景同说话,上前寒暄几句,就听谢思言道:“我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届时不知世孙能否捧场前来观礼?”   谢思言说话间,目光扫来,幽幽莫测。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若得空闲, 必定到贺。只我先前还忖着世子素常不如何待见我,怕不会给我下帖, 没想到世子竟先提起此事,倒令我觉着受宠若惊。”沈惟钦客客气气道。   谢思言笑道:“世孙这是哪里的话,论起来,世孙是我准岳家三房的表亲, 也算是我未婚妻的表兄, 一杯喜酒自是喝得的,岂有不给世孙下请帖之理。”   话语中, “准岳家”和“未婚妻”两个词咬字颇重。   沈惟钦也笑道:“原来世子还记得我与陆家有些渊源。我先前见世子对我总没甚好脸色, 还以为世子忘了咱们也算亲戚。”   “我对世孙态度如何, 依世孙作为而定。”   “世子提起这个, 我倒想说, 此前诸多误会, 一直未及解释,不若世子回头拨冗与我出来小酌几杯,却不知世子是否愿意赏光?”   “这自是好的,只我近来忙着筹备婚事, 怕是不得闲。等我成了婚, 闲下来, 一定多敬世孙几杯酒。”   两人都是客套一笑。   赵景同在一旁看懵了。   他素日跟魏国公世子共事,魏国公世子与楚王世孙不和一事他是知晓的, 但二人如今这番对话又是何意?   他深觉这是城门失火的前兆, 恐殃及自身, 忙忙作辞去了。   赵景同走后,沈惟钦对谢思言道:“你提防着灵璧县主,我怕她对姑娘不利。”虽然他觉得灵璧县主说的人并不是陆听溪——灵璧县主并不知他对陆听溪的感情,但还是要防备万一。   “你妹妹要发什么疯?”谢思言随即反应过来,“是因着今年正旦那日的事?”   “别管是为了什么,横竖你护好姑娘。姑娘但凡少了根头发丝,我都唯你是问。”   谢思言笑:“这会儿又来做什么姿态,灵璧县主那件事的起由不还在你身上?再有,先前划伤她的不是你?”   “那回并非出自我本意。”   “你是不是还想说,持剑的人也不是你?”   “原本便不是我,剑落之后的人才是我。”   谢思言点头,又道:“所以你是打算推个一干二净,将黑锅扣在一个死人头上?”   “什么黑锅不黑锅的,先前的楚世孙虽做了不少错事,但细数起来,也都是因着立场不同,只是对姑娘不住罢了。”   “休要镇日姑娘长姑娘短的,你既换了壳子,就好生做你的王世孙去。你从前不是都愤愤感慨什么堕溷飘茵、天命不公?而今你终于得偿所愿,成了王孙贵胄了,那就好好过你的逍遥日子去。”   沈惟钦沿着花台漫然徐行:“世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强硬。我如何唤她,关你何事?世子不要忘了,我在陆家寄居的八年里,姑娘的安危都是我在护佑。姑娘自小生得貌美,才几岁大就惹来一群心怀叵测的狼崽子,这些也多是我收拾的。齐正斌与姑娘的亲事是我毁掉的,姑娘之后的两桩婚事也是我拆的,江廓是因着我的一再阻隔才不得跟姑娘走近的,我死之后……”   “还有听溪从前一直将我当成对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谢思言的语气笃定,是陈述而非疑问。   沈惟钦并不答,只道:“我觉着你们都配不上姑娘,我守了八年的姑娘,这世间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包括我。”   谢思言笑:“照你这样说,就应该让她孤独终老?”   “话也不是这样说,”沈惟钦衣袂轻拂,拨动花叶摇荡,似不愿于此多言,转了话头,“想来姑娘已将我的话悉数与世子说了,那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谢思言道:“此事可应,世孙可莫要让我们失望。”   “世子放心,这可是我的投名状,自当尽心竭力。”   ……   陆听溪这几日一直都处于梦游一般的状态。   若真是沈安回来了,那么那枚玉璧就当物归原主了。虽然沈惟钦那日对她说的话已能大致证明他的身份,但这件离奇事她至今仍是不敢确信,她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她觉着还需观察一段时日。   她婚期在即,这几日忙着试吉服、学仪程,没甚工夫出门。这日检视嫁妆单子时,发现刘氏居然又给她加了一处大兴的田庄做添妆,讶然不已。刘氏先前给的已经够多了,绫罗绸缎、金银宝石头面、摆件家具,应有尽有,再加上一处庄子,都快赶上她母亲给她的了。   她拿着单子去找母亲,母亲说那是她二婶硬塞的,她推拒了好几次都没推掉,最后无法,只能收下。   陆听溪捧着单子看了须臾,问道:“二婶何时这么阔气了?”   她记得刘氏因着先前险些被休弃的事,遭娘家父亲鄙弃,后来虽然从庙里回来了,但其父也不如何与她往来,这些给她添妆的东西大抵也不是从娘家得来的。刘氏的陪嫁似乎还算丰厚,但这些年铺子经营不善,连年亏空,又兼贴补贴补儿女,应当所剩不多了,莫非是打肿脸充胖子,从余下的陪嫁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那处大兴的田庄,母亲说看位置应是极好的,好生打点,盈利不会差。若真是如此,那刘氏大约也是看在她高嫁谢家的份上。   “你二婶既塞来了,你就拿着,否则倒显得咱们矫情。我也觉着你二婶这回格外阔气,但左不过是从自己身上寻摸出的油水,还能是偷来抢来的不成。”叶氏道。   陆听溪迟疑少刻,收起单子。   她先前将沈惟钦的话传给了谢思言,谢思言竟爽快地表示沈惟钦这话可信。她又问他沈惟钦自道是沈安的事,他打量她几眼,问她可是当真相信沈安是那日方来的,她问他这话何意,他却是不肯深讲了,只说回头再细细说与她听。   不一时,有丫鬟送来了仲家的帖子。仲晁的老母亲过八十大寿,为表孝心,仲晁几乎请遍了在京大小官吏,就连素日里有些积怨的也下了帖子,大有趁此机会广结善缘之意。   谢思言与沈惟钦在这日有所筹划,谢思言本是不让她去的,但她坚持前往。横竖她先前也不是没经过这样的事,往后这种事大抵也不会少。   赴宴这日,她选了一套松花色宝相鸢尾花的对襟襦裙,跟一众姑娘坐在园子的水榭里闲磕牙时,檀香忽而过来,悄声与她说世子爷在那边方池畔竹林旁的两朵云下面等她,让她即刻过去一趟。   陆听溪一怔。两朵云?他当时看到的是两朵云,等她赶过去,那两朵云难道不会被吹走吗?新刻舟求剑?   檀香也觉这说辞怪异,但准姑爷确实是这样说的。   陆听溪一路过去,进了竹林后就伸长脖子仰头望天,找有两朵云的地方。今日天朗气清,万里碧空如洗,云彩稀少,瞧着应当比较好找。行至林缘处,左右张望,这才瞧见蓊蓊竹林的东南一隅,飘着两小朵云块,好似两块粽子糖。   她奔上前,对着那道比修竹更挺劲的颀长身影仰头问何事。又发现对方衣袍的颜色跟她的襦裙颜色居然差不多,是一种浅淡葵花色中带些竹青的颜色,暗暗觉巧。   谢思言转身回头,问她是如何从背影判断出是他的,她道:“不怕告诉你,我从前曾专门琢磨过你的身形,又怕自己忘了,还偷偷画过,积了一摞纸,早就烂熟于心了。你长大后,身量抽高了不少,肩背宽了些,腿又长了一大截,整个人还是瘦瘦的,身形变化不算很大,也好记得很。你当年从抱璞书院回来那天,我一下子没认出你,是因为你的容貌变化稍大,而且个头窜得太多了。”   长身站在两朵云下的谢少爷嘴角微扬,疏淡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原来你从前时常画我?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不早说?”   “好多年前的事了,大约就是你把我关到你家暖房那次之后。”   谢少爷又敛了笑,不豫道:“你既是时时画我,又这般留意我,为何还要将我当对头,还说我是讨厌鬼?”心里一动,小姑娘莫非是打小就对他有了些意思,只是碍于姑娘家的矜持不愿表露?亦或者,此前不断与他作对,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很简单啊,”小姑娘道,“你每回惹我生气,我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了,就想了个法子,让吹糖人儿的照着你的身形吹一个,我每回拿到,都迫不及待地先一口咬掉你的头。”   谢思言沉默。   果然最毒妇人心。   “这种糖人儿我每次都会买三五个,各色的都有,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   “打住。”谢思言嘴角微扯,最后一个颜色就免了。   两人说着话,忽见沈惟钦自另一条道来。谢思言发现沈惟钦穿的袍子颜色居然跟陆听溪的衣裳颜色差不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登时面色一阴。   “我手底下的人方才发现此间似有些异常,姑娘跟世子今日还是要当心些……”沈惟钦说着话,呼呼风啸骤起,一道长鞭直朝陆听溪袭来。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谢思言与沈惟钦两人几乎同时出手握住了鞭梢, 一把甩出。转头看去,就瞧见一丹唇外朗、修眉深目的女子正挑眉看来。   谢思言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人是他们那日在阿古达木的宅邸里见到的异族女子。   那女子用生硬的汉语道:“我怎瞧这位千金小姐的身形有些眼熟,倒是似曾相识。还是说, 中原女子大多都是这般羸弱如柳?”   陆听溪也认出了来人。这就是那日曾硬拉着她比试的那位北狄姑娘, 对方容貌有特色, 说话腔调也特别, 极是好认。她回忆了下, 她那日跟这位互相抡拳时, 并没出声开言,对方根本没听过她的声音,只她身形眼熟倒没什么, 暗道还好。   沈惟钦冷声道:“郡主最好认清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国朝礼仪之邦, 容不得你放肆。”   谢思言听沈惟钦这般称呼,再联系先前所见,很快就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她应是阿古达木的女儿。   他听闻阿古达木有个女儿名唤宝音, 爱若珍宝, 故而这位宝音郡主极是骄纵,行事格外张扬。如此看来, 当日阿古达木暗中来京, 宝音郡主还敢随便拽一个跑堂的丫头比试, 也不足为奇了。   宝音收了鞭子, 目光却仍停留在陆听溪身上, 毫不掩饰审视之色:“这位姑娘虽然瞧着面善, 但比我那日瞧见的那个粗鄙丫头可要漂亮许多,而且胸也大了不知多少。我那日拽住的那个丫头片子前后一边平,倒是屁股挺翘得很,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唔……好生养的。要是脸再好看些就好了,可惜了。”   陆听溪登时满面通红。饶是她心再大,听见这话却也难免想打个地缝钻进去。何况还有旁人在场。   谢思言面色霜寒:“郡主自重。”   宝音嘴角微压。她自己也是上位者,但这人只短短四字,就令她脊背生寒。即便他只是站着,也觉有千钧之势沉沉迫来,令她喘不过气来。这人瞧着也有几分眼熟,身形跟她那日所见的那个跑堂的伙计相似,都是修竹劲松的仙逸之姿,令人见之不忘,但容貌和声音跟那伙计出入甚大,她也只能感喟中原男人真是个顶个地会长。   中原这边规矩大她是知道的,但她自小便是这样无法无天,她父王和大汗都没有约束过她。她倒觉中原人说话办事都束手束脚的,去个茅厕也要换成出恭、方便、更衣这类词,想想都累。她也不过是品评了一番那中原女子的身段,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大的错处,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乌眼鸡一样,好似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郡主下回行事若再这般张狂,动不动就甩鞭子,休怪我不客气。”   宝音听谢思言这样说才知他主要是因着她挥鞭的举动才动这么大肝火,当即反手将鞭子往林边一根翠竹上一抽:“我甩鞭又如何?又不曾伤着她。我适才不过是一时认错了人,以为她是曾跟我比划过几下的那个小丫头罢了。”   谢思言冷笑,突然疾滑一步近前,以风雷之速夺过鞭子,抬手往宝音身上猛甩。宝音吓了一跳,慌忙后撤数步:“你可知我是……”   她后半截话尚未出口,就被鞭梢划到了手臂。虽则只是鞭梢,但谢思言力道刚猛,半分没留情,立等疼得她两眼冒泪,呼痛不止。   “我倒不知郡主在一个弱质红袖面前逞的什么威风。我只告诉你,你倘伤她一分,我就从你身上讨回十分。你若不服,大可来试。你该庆幸你适才没伤着她,否则你此刻怕已爬不起来了。”谢思言冷声砭骨。   宝音心知自己今日怕是真的犯到了什么权贵势要手里,她本也不过是来做客凑热闹的,暗暗咬牙,不敢反唇相讥,更不敢还手,当下跟陆听溪赔了个不是,又向谢思言等人作辞,而后领了从人飞快离去。   沈惟钦见宝音走远,回头道:“前几日阿古达木又因着去年之事来京致歉,只带了一百来人,以表诚意。阿古达木携女前来朝见时,我恰巧在场,故而识得那郡主。却不知姑娘与谢世子与这位郡主有何渊源?”   他见陆听溪不作声,淡淡笑道:“姑娘面前,我也没甚好隐瞒的。世子爷去年被拔擢为詹事府詹事的内情,我是知晓的,我猜也能猜到世子爷此前必是见过那阿古达木了,如今这话也不过随口一问——姑娘可是仍旧对我的身份存疑?”   陆听溪见四下无人,道:“世孙所言之事过于离奇,不存疑都难。我不甚明白,依照世孙所言,莫非真正的沈惟钦忽然魂归天外了不成?”   沈惟钦道:“姑娘大约也还记得楚世孙先前的诸般怪异举动。楚世孙三年前为其嫡兄暗害,身子大亏,醒来后就较之从前判若两人,学业精进飞快,也收了散漫性子,这其实是因为我的魂魄一直跟着他,导致他的言行举动受了我的影响,甚至字迹上也带着我的影子。楚世孙性情改易的时间跟我身死的时间相吻合,姑娘可以去查。”   “然则此事机密,楚世孙不敢轻泄,这也是为何先前在扬州时,姑娘瞧见那张护身符里的字条时,楚世孙百般遮掩的缘由。后来楚世孙为求解脱,时常往楚王府附近的金刚寺去,找淳寂大师求助,希望能帮我超度,早日投胎。”   “淳寂当时给他出了两个主意,一是以我生前最亲近之人亲手所绘的本人肖像做法,二是请姑娘本尊前往道场,但这两条都未得遂,姑娘也是晓得的。具体的,姑娘可去向淳寂大师求证。”   “至于我为何会在划伤姑娘之后忽然夺舍成为楚世孙,我也不甚清楚。我跟楚世孙似原本就有些渊源,不然也不会有这样一桩奇遇了。不过我觉着,主要是因着姑娘的血刺激了我。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纵结草衔环也不足报的,眼见着自己亲手伤了姑娘,自是心下震动非常。”   沈惟钦说着话,又看向陆听溪当初受伤之处:“姑娘的伤可好完全了?若姑娘意难平,我不介意姑娘也划我一刀。”当真掏出防身的匕首递与陆听溪。   谢思言冷眼看着。   沈惟钦言之凿凿,但他一个字都不信。他还是认为三年前赴京与左家议亲的那个沈惟钦就已经是沈安了。只是他暂时还没有证据。沈惟钦大抵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这样说。   一推三六九,将黑锅扣在死去的原主身上,不过是怕陆听溪因着他先前诸般作为厌恶他而已。   不要紧,他现在没有证据,不代表往后也没有。纸包不住火,谎言总会被揭破。   陆听溪避开:“世孙明知道我不会动手。”   沈惟钦却忽然道:“换了副皮囊,姑娘便与我生分了。若早知如此,当初我一定撑着一口气不死,好歹看到姑娘出嫁,如此也能给姑娘一份添妆,报得姑娘一二恩惠。只是如今姑娘这般态度,怕也不会收我的东西。”   谢思言将陆听溪挡在身后,眸色幽沉:“添妆就不必了,世孙届时来喝一杯喜酒就是。”   沈惟钦收了匕首,也不恼,笑道:“我那日一定特特拨空到场。”   沈惟钦走后,谢思言回身看向身后的少女:“还记得‘红颜弃轩冕’么?此人心机深沉,绝非表露出的那般良善。”   陆听溪微微点头,望了眼沈惟钦的背影。她此刻是真正相信沈安的魂魄在沈惟钦的躯壳内苏醒了。如此一来,谢思言倒是少了一桩麻烦。   谢思言想起小姑娘先前曾明确跟他表态说不喜欢沈安,但思及沈安在陆家八年里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终归是堵得慌,拽了小姑娘的手就要进竹林,却见杨顺匆匆跑来。   “世子,前头出事了,开席之后,男宾们没吃几口,就开始上吐下泻,仲晁似也中了招,如今已请了太医过来。”   谢思言面上全无讶色,沉吟少顷,让陆听溪先回女眷那边。   翌日,仲家筵席上的风波就传遍朝野。所幸到场宾客除却遭了一回罪之外,并无大碍,但仍是不免谣言四起。仲晁上奏请求楚王主持公道,楚王将一干人等叫来问了一番,和了通稀泥,本以为事情已了,却没想到后头仲晁的老母亲潘氏进宫找了太后,说那日之事,后来他们家关起门来自己查了,最后发现魏国公世子嫌疑颇大。   一来,魏国公世子与仲晁不睦之事并非秘密,二来,魏国公世子那日在开席前就离开了,席上的菜肴是一口未动。   潘氏请求太后做主,彻查此事,太后不愿对外廷之事多做理会,又将此事转交给了楚王。最后楚王理来理去,落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五月中,正逢先帝忌辰,咸宁帝往年都是亲去山陵拜祭,如今行动不便,就将这差事交给了楚王。楚王率众离京后的隔日,咸宁帝忽然下旨,押宁王来京,说要问罪。   众人不明所以,不多时,咸宁帝颁下一纸诏书,痛心疾首地指出宁王不顾昆季亲亲之谊,竟对他痛下毒手。诏书中道出一桩惊天秘闻,原来咸宁帝之所以病倒,是因着宁王之前在万寿圣节时献上的一幅风云龙虎长卷。那长卷看似寻常,实则上头所用颜料掺了特制的药汁与香料,久闻便会令人神昏,进而致使血脉瘀阻,五志过极,心火暴甚,而这才是咸宁帝病来如山倒的缘由。咸宁帝自道若非偶然被一太医发觉,他如今尚被蒙在鼓里。   咸宁帝诏书中字字可见切齿拊心之痛,自道自己多年来亲厚兄弟,只盼诸王灼艾分痛,又对手足信任甚深,这才特将宁王所赠长卷悬挂寝殿,日日观赏,却不曾想,宁王正是利用了他的仁厚之心,欲将他置之死地。   诏书一下,天下震动,认为宁王另有党羽的言论甚嚣尘上。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沈惟钦却窝在书房内慢悠悠翻历日。   陆听溪与谢思言的婚礼在下月。两家都还没散发喜帖,具体的日期暂不得知,但他已打探到就是下月初。成婚择日一般都选双日,下月初的话,就那么几个日子可选。   如今已是五月下旬了,楚王仍旧盘桓山陵未归,李氏也不常来这边扰他,他一人倒也清静得很,书房内静得连纸页互拂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确实没几日了。   他斟酌少顷,合上历日,起身出门,命人备车。   陆听溪这几日都在打整她书房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婚事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婚礼仪程她也记得滚瓜烂熟了,该是拾掇拾掇她素常手边那些零碎了。   打整画稿时,三封信掉了出来。她瞧见上面的字,想起这是先前不知谁给她的匿名信,捡了收起,打算回头拿给谢思言看看。   正此时,有丫鬟来禀说魏国公夫人来了,请她过去一趟。   陆听溪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才意识到这说的是贾氏。   她来做甚?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陆听溪一时想不起丫鬟说的是谁, 实在也是因着贾氏不常来陆家这边走动,今次忽至,实在意外。   她去到花厅见着贾氏时,对方正一头吃茶一头跟左右谈天。陆听溪先前零零碎碎见过贾氏一两面, 觉着这人于酬酢上十分在行,比她母亲她们都健谈。   贾氏听得动静, 转头招手, 笑着招呼陆听溪过去。待陆听溪坐定, 她才道:“其实此番前来也无旁事,就是来瞧瞧亲家这边准备得可还妥当, 若是还有哪里未得妥帖, 咱们一道计议着便是。”又转向陆听溪,“即刻就是一家人了,也不必拘谨, 我这人最好说话的。”   贾氏含笑拍着陆听溪的手:“你是不知, 言哥儿上月回来后, 就开始张罗请厨子的事。言哥儿说你口味淡,又爱甜口儿,他院子里的厨子不擅这个, 怕你吃不惯, 就请来个江淮厨子。我今日让这新来的厨子试着做了几样糕点,你先尝尝, 看合不合口, 若是不成, 咱们再换个就是。横竖不缺那点银子。”   贾氏说话间,就有丫鬟端上个填漆大托盘,内中搁着好几个细瓷碟子,每个碟子上叠放几枚别巧的糕饼,各色皆有,又印刻花草纹路,颇具巧思。   陆听溪随意拈起一枚尝了一口,赞了几句,贾氏直道她喜欢便好,又以想要看看园子为由,让陆听溪在前头引路,两人出了花厅。   一路上贾氏攀谈不绝,到得荷池水次,贾氏止步,对陆听溪道:“国公爷膝下子息不丰,只言哥儿跟和哥儿两个,言哥儿成婚又晚,国公爷的意思是,婚前先给言哥儿安排两个通房,等婚后你逢着小日子时,就让通房伺候着。头一年先给通房灌着药,若你一年之内还无所出,就把药停了,亦或者抬进一房良妾,你看如何?”   不等陆听溪开言,她又道:“其实这些事,我先前也跟你母亲透过风,你母亲也知高门仕宦多是如此,倒也没说什么。你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但我总还是要跟你点到。”   陆听溪乖巧点头:“我省得。”省得个鬼。   她母亲早跟她说了贾氏与她说的这番话。母亲当时道:“那国公夫人当时与我说这些时,我没怎么思量就点了头。不过你别急,世子早就与我说了,他身边不会有旁人,若是他家中慈长来与我们说什么通房良妾之事,也不必当回事,敷衍着就成,他届时自会周旋好。”   母亲又拉了她的手道:“咱们家不似别家那样生齿繁杂,你没见过多少妻妾之争,不知端的,娘怎舍得让你受那等闲气。左右有世子诚心护佑,你嫁过去,娘也算放心。”   贾氏见陆听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笑道:“我一早就瞧出你是个乖巧懂事的,这便好。你放心,等你嫁来,我不会亏待你。”又东鳞西爪扯了些旁的,告辞而去。   陆听溪慢吞吞往回走。   贾氏的话,她根本没放心上。她倒不太能想象婚后与谢思言如何相处,想想似乎有些惘然。   鹭起居内,谢思言正写奏章,见杨顺进来,问沈惟钦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杨顺道:“一切照常,明面上瞧不出什么。”又说了贾氏去了陆家之事。   谢思言不必查问也知贾氏去陆家做甚。贾氏之事他不甚关心,他更关注沈惟钦。沈惟钦与仲晁先前蛇鼠一窝,他怎可能这样轻易相信沈惟钦会倒戈,那日在仲家,他早知仲晁会栽赃他,却声色不露,端等着瞧沈惟钦的反应。落后沈惟钦还当真在楚王面前帮他开脱,潘氏所陈之事这才不了了之。   沈惟钦近来确实也没再跟仲晁有过从,由此他大致能得出一个结论,沈惟钦为了向陆听溪表态,真的愿意放弃仲晁这个助力。亦或者说,愿意退而求其次,换个助力。   沈惟钦如此果决,又怎会当真甘心安安分分喝一杯喜酒呢。   至于沈惟钦究竟要做甚,他心里有几样猜测,但并不甚确定他会选哪一样。有些地方他鞭长莫及,不可能将沈惟钦所有的路陡封死。这倒有些难办。   他从来不怕跟沈惟钦斗,他只想先把婚成了。   陆、谢两家最后定下的亲迎日是六月初八。六月初六这日,谢思言将陆听溪约定馥春斋后堂,悄悄见了一面。   问了她那边状况,他道:“这两日间,你但凡发现有哪里不妥,就给我来信知会一声。”   陆听溪见谢思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着他有些小题大做:“你那样审慎做甚,后日就亲迎了,谁还会跳出来阻拦不成?要拦早拦了,岂会等到现在。”   “你忘了‘红颜弃轩冕’那幅画了?沈安当年就对你别有居心,如今时移世易,他更没有理由坐以待毙。”   陆听溪迟疑看他。   其实沈安从前并没对她有过什么暗示,至少她觉得是这样。至若逾矩之举,更是没有的。沈安确实对她比府上其他人更亲近些,但她曾施恩于他,这般也是人之常情。她实则是不甚相信沈安真对她有什么企图的,如若真有,这会儿早该显露了,怎么可能还安安静静的。   谢思言扫一眼少女的神色就知她在想甚,恨铁不成钢,在她脑门上轻戳了下:“你这榆木脑袋能看出什么来,沈安不做无把握之事,他从前知道自己娶你无望,你又对他无意,他若将心思表露得太明显岂不是找死?”   陆听溪撇嘴:“那我们打赌,若我们平平顺顺地成了婚,你就让我给你打扮一番,让我瞧瞧你换上女装是何光景。若是出了什么状况……”   “出了状况,新婚夜你就得听我的。”   陆听溪下意识点头,随即又猛然发现不对:“听你的什么?”   谢思言微微倾身:“届时你便知道了。”   陆听溪对上他炽烈目光,不由心里发毛,往后瑟缩了下。   她岔题问他是否当真给沈安下请帖了,他竟点头道:“我先前已说要请他了,怎能不兑现。”又转目,“你怎不问问我,我爹是不是真的给我弄了两个通房?”   “昨日贾夫人又来了一趟,我见她瞧着我时神色有异,琢磨着你大抵是推了。话说回来,你若没有推掉,我就不嫁了。你还要把你那对天竺鼠赔给我。”   谢思言灌了口茶冷静了下。   他怎生觉得小姑娘是冲着那对大耗子才愿嫁他的。   光阴捻指,转眼已到了亲迎日。   初八这日,谢思言天不亮就起了。他昨晚特地早早从书房出来,试穿了吉服,又检视了冠带鞋袜等,就寝息去了。躺下后却久久无法入眠,折腾到三更才入眠,今早起身,气色便不大好。   谢宗临瞧见,不禁道:“你这副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晚做甚去了。”   “儿子头一回成婚,也是唯一一次成婚,难免神思浮动,久难成眠。”   谢宗临默然。他倒是想起了他昔年与钟氏成婚的情形。   谢思言穿戴齐整,拿出一张一臂长的京城舆图看了半日。谢宗临问道:“亲迎的路径不是一早就选好了,你还盯着瞧甚?”   “瞧瞧哪一条路最吉利。”   谢宗临眉头微凝。他觉得儿子今日整个都透着古怪。   陆听溪梳妆打扮毕,就坐在妆台前打瞌睡。   她母亲三更天就把她薅起来了,实是丧心病狂。收拾停当之后还不准她吃东西,连水也不让她多喝一口,说是担心她在走婚礼仪程时想要如厕。她眼下既困且饿,恨不能眨眼之间就将礼成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闻得众人连呼亲迎队伍到了。陆听溪精神一振,将盖头遮上,被众人簇着出了屋。一番繁杂仪程后,她终于坐到了轿中。   陆家与国公府相去颇远,她打算靠在靠背上补会儿眠。一路七拐八绕,但轿子抬得十分平稳,不多时,她就酣然入梦。   谢思言骑在一头纯黑骏足上,回头看了眼赭色轿衣的花轿,低声对身侧小厮道:“去吩咐轿夫,抬得再快些,却也不要颠着了。”   陆家阖府上下为陆听溪的嫁妆筹备了好些时日,当真是浩荡十里,红妆绵亘,引得两旁围观的一众老少妇孺叹为观止,又纷纷私议,说听闻谢家下的聘不知靡费几万金,直是往陆家搬了大半日才搬毕,那等阵仗,纵是在这繁花锦绣的京师,也是许久未见的盛景。   一路平稳顺当。谢思言下得马来,从全开的正门迎了陆听溪入府。   国公府轩峻辉阔,陆听溪转过照壁,过了几道仪门,才到得一早腾出的寝户。两人净手毕,分东西对坐,自有喜娘举食案趋步至近前,两人分别进酒进馔。酒食讫,复进如初。婢女以卺注酒,呈于二人面前。   这便要正式开始行合卺礼了。   陆听溪此刻补了眠又进了食,方觉精神不少。只周遭人众,她到底赧然,微垂首擎了酒,正要饮下,却听得外间一阵喧嚷。她下意识看向谢思言。   谢思言眉目不动,让小厮去外间查看状况,回首道:“继续成礼。”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谢宗临也出去查探究竟。   陆听溪见谢思言神容镇定,心下也跟着安定下来。   卺饮过半, 却见谢宗临去而复返:“先停下。”   陆听溪不明所以, 谢思言抬眼看向父亲。   顿了顿, 谢宗临叹道:“宫中适才传来消息, 说……皇后薨了。”   众人惊愣, 面面相觑。   皇后薨了,那就要开始国丧了。依例是自讣告放出后, 品官嫁娶停百日,军民停一月。咸宁帝对皇后十分看重,国丧势在必行,一日都不会少的。   婚礼必须中止了。   相较于众人的惊愕, 谢思言反倒镇定自若。他朝陆听溪投去一个安心勿躁的眼神,起身行至谢宗临面前道:“父亲随儿子出来一下。”   父子两个就近去了左近的一处敞厅。将三面的槅扇都合了,谢思言回身道:“父亲以为目下如何处置?”   谢宗临道:“只能改日,等国丧之后再行择日完婚。”   “但是国丧百日, 百日之后还要另行择期成婚, 如此实在周折。倒不如特事特办,父亲即刻入宫一趟,向皇帝言明状况,得了特准,儿子这边再继续成礼。等礼成后,再行成服。”   谢宗临皱眉思想半日, 道:“也可。”   谢思言又道:“父亲与皇帝陈情时, 切忌提及儿子与谢家之功烈, 只寻常请奏即可。”   谢宗临摆手:“我知道,这还用得着你教我?”   “那便辛苦父亲跑这一趟了。”   “辛苦不算甚,只要你争点气就成。”谢宗临言罢,出门唤人去取他的朝服来。   谢思言整了整衣冠。他知道父亲所说的“争气”指的是早些给他添个孙儿。当年他自抱璞回来后,他父亲就开始三不五时地催他成婚,如此催了三年,不厌其烦,不过是为昆裔计。   他折回去安坐,见陆听溪绷着身子正襟危坐,额角沁了一层细汗,面上满是困乏之色,目光也有些涣散,知她今日起得早了,这是又犯了倦,想了一想,随手招呼近旁一丫鬟过来:“去引少奶奶到偏厅歇息。”   丫鬟名唤石斛,极是伶俐,屈身应了声,转去陆听溪跟前,细声道:“少奶奶想是乏了,少爷吩咐说让奴婢先带您去歇息。”   陆听溪听见这一句,如蒙大赦,目含感激地看了眼谢思言,起身在丫鬟的带引下出了门。   谢宗临自来办事讲究,唯恐过了吉时,出了门一路往宫中急赶。   咸宁帝正跟楚王计议操持丧事之事,听闻谢宗临求见,召了进来。待谢宗临道出了来意,咸宁帝道:“卿家爱子之情朕可理解,但本朝并无此先例,朕也恐朕今日准了卿家之奏,来日卿家成为众矢之的,旁人少不得要闲议一番。”   谢宗临也知这个理,若是此番特准了,说不得会被说成是恃功自傲,但成婚成一半,不上不下的,更难办。   他又再三奏请,咸宁帝道:“此事也并非全然不可,只是……”   咸宁帝后头的话未出,楚王即刻道:“皇兄三思。若是此番准允了,那就算是开了先例了,往后那些世家勋贵岂非个个效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魏国公岂能以一己之私,乱了典章法度?”   谢宗临暗暗睃了楚王一眼。楚王似总跟谢家不对付。   咸宁帝斟酌半日,道:“皇弟所言在理,若因此乱了典章法度,对魏国公也极是不利。”   谢宗临本也只是过来试试,见状也未再做坚持,告退而出。   待殿门再度合上,咸宁帝问道:“皇后究竟是如何薨的?”   “回皇兄,下头的人说是今日一早去伺候娘娘梳洗的宫人例行叩门时,发现长久无人应,后头入内,瞧见娘娘侧躺着一动不动,上前一探,发现已经没了气息。太医前去瞧过了,说许是胸痹之症,心脉瘀阻,心气衰微,猝然致死。此病有时并无先兆,发作起来却极是要命。不过太医与仵作到底不同,也不十分笃定。娘娘去得突然,却不知是否要再请仵作来瞧上一瞧?”   咸宁帝不假思索地否了。皇后的遗体怎可让仵作查验,这岂非落了皇家的脸面。他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皇后薨便薨了,他往后不必再为着自家声名好听而与之虚与委蛇,他反觉松快。   “朕而今尚在休养疗治,至若皇后的后事,你着礼部拿个仪程出来,拟好了呈于朕看,皇后与朕夫妻几十年,如今先走一步,朕心恸绝,”咸宁帝眼眶泛红,“只母后年岁大了,不好扰她老人家操心,后宫庶务,就暂交于丽嫔打理。”   楚王应诺。   咸宁帝叹道:“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若我还能转好,就能卸了你的担子了。”   “为皇兄分忧,弟不觉累。只弟心中始终盼着皇兄能痊愈,弟好做个闲散逍遥王去。”   咸宁帝笑而不语。   国公府偏厅内,石斛听见身后开门的动静,回身一看,忙趋步上前:“世子爷,少奶奶一直睡得安稳。”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恐吵醒了美人榻上的新娘。   谢思言淡淡应了声,命她下去。石斛轻应了声,掩门出去前,回头望了眼。   世子爷生得高挺,一身赤罗公服越发衬得身形如松如竹。内着白纱中单,腰束金革带,悬一枚鹿献灵芝的白玉佩,绶用黄、绿、赤、紫织成云鹤花锦。容姿俊美,通身风流。   府上几位到了年纪的少爷几乎都有了房里人,当初世子爷从抱璞书院回来前,国公爷就安排了两个恭顺貌美的丫头过去伺候,不想却被世子爷断然拒了,父子两个还因此很是争执了一番。前些时日筹备大婚,国公爷重提此事,世子态度依旧。   世子爷真是对这位少奶奶爱重之极。   石斛出去后,谢思言低头打量了几眼酣睡的陆听溪。   正是暑天,小姑娘身上衣裳繁复,已是闷出了一头汗,却仍旧睡得极沉。   谢思言取来汗巾,帮小姑娘揩了汗。   他知道他父亲的心思,他父亲这回想在婚前给他找两个丫头伺候,一是想让他试手,二是想派两个人过来盯着他们,以免他耽于新婚之乐。   半个时辰后,谢宗临回了。谢思言听了父亲所述宫中情形,倒也未曾多言,只道:“那就等国丧之后再行择期。”   谢宗临攒眉:“也只能如此,你待会儿过来,与我一道跟宾客们知会一声。”   父子两个出去解释一番,众宾纷表理解,寒暄叙话一回,各自散去。   陆听溪被唤醒后,暂回了陆家。   皇后之丧,命妇亦须素服入宫哭临。陆家几个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因此也忙碌起来。陆听溪回去睡了个囫囵觉,起身时,听檀香道:“奴婢听从外头采买回来的嬷嬷说,外面的屠户都收摊了。”   国丧也包括禁屠宰,在京须禁四十九日,之后要有好一阵子吃不着荤腥了。   陆听溪问外头可说了皇后是如何薨的,檀香摇头:“没听说。”   陆听溪心觉蹊跷,先前似并未传出过皇后患病的消息,她平日进宫见着皇后,也觉她身子健朗,如今薨得实在突然。   初十这日,谢思言前脚从外头回来,后脚就听小厮说楚世孙前来拜谒。他淡淡道:“将人请到敞厅去。”   一刻后,他转去敞厅,就瞧见沈惟钦正慢悠悠坐着喝茶。   “我从未见过这样诓人的,世子给我下的喜帖上写的亲迎日是初十,可我打听了才知,合着世子初八就迎亲去了。我本是不想来了,然则世子既下了帖子,我思来想去,今日还是来跟世子讨一杯喜酒喝。”   他见谢思言不语,目光四扫:“世子让我在此候着却不知是何意,若我没猜错的话,这里三面槅扇一面靠墙,就是素日里用来召见别家来送信的下人的地方,可对?”   “你说对了。”   谢思言屏退左右,回头道:“这种手段你还能再用两次,下回你选谁?”   “我不知世子在说甚。”   “知与不知你自家心里有数。”谢思言瞥他一眼。   皇后之死显然跟沈惟钦脱不了干系。如今身死能换来百日国丧的,还有皇帝跟太后,所以他说他还能再用两次。   “世子硬要给我扣黑锅,我也不好说甚,世子既这般冷言冷语,那我也不好涎皮涎脸地继续赖着,告辞。”   “慢着,”谢思言倏而出声,“你会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沈惟钦步子未顿,一径离去。   为着皇后之死,咸宁帝下命辍朝七日。   谢思言并没在家闲着,寻了个空闲出城一趟。   他自己在京畿有两三处田庄,素日只管收租子,并不常去。出了城门,他一路往清河店的庄子去。   到了地方,他径直去了最后头的一间库房。   门开的一瞬,烟尘飞扬。   他大步入内,居高临下俯视靠墙而坐的一团人影:“你可想通了?”   那人不动。   “你若再这般执迷不悟,毁的就不止是你的仕途了。”   须臾,那人抬起头来:“是你,当初编造我身世放假消息给我的人是你?”   “你认为是谁便是谁,难道没有这件事,你就不会另寻出路、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争胜心太强,却偏偏有这份心没这个脑子。你一人穷折腾不会有丁点结果,说不得最后还会让你身败名裂,为我做事才是明智之举。”   那人沉默须臾,道:“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夫复何求?”   “这个你管不着。你只消告诉我,你应是不应?”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那人终是道:“我可以应下,但我有话在前,你至少要保证我将来能入六部。”   “可以。”   那人缓了缓,又问:“你与听溪表妹此番未能成礼,可处置妥当了?不要委屈了她才好。”   谢思言忽然森森一笑:“我与听溪之事,也轮得到你来置喙?当初妄图诓得她许嫁的人不是你?”   那人缄默俄顷,道:“仲晁毕竟是次辅……你预备如何?还有沈惟钦,他是王世孙……”   “你只需听我吩咐便是。”   捻指间,百日国丧过了大半。   转入八月后,暑气渐消。这日,陆听溪入宫给太后送自己亲绘的观音像。这是太后前些时日交给她的差事,她这是入宫交差的。   太后瞧过她的画,盛赞不已,又与她论起了佛经。沈惟钦的母亲李氏也在旁。李氏是个安静简默的性子,到了太后跟前更是话少得很,只坐看两人说话。   不多时,有宫人端来了三份粥,分别是红稻米粥、碧粳粥和红枣粳米粥。最后那份粥是太后要的。太后指着前面两份粥对陆听溪和李氏道:“我这边小膳房的手艺很是不错,我就让他们依着自家所长另做了两份,你们各拣一碗尝尝。”   李氏素日爱吃碧粳粥,本想尝尝太后这里的碧粳粥跟王府的有何不同,但临了又改了主意,端了那碗红稻米粥。陆听溪来前吃得饱饱的,没甚胃口,婉拒了太后好意。   太后瞟了那碗碧粳粥一眼,对尤嬷嬷道:“去送给皇帝吧,我记得他也爱吃碧粳粥。”   尤嬷嬷应诺,领命而去。   太后转向李氏,问起沈惟钦的婚事,李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后直是蹙眉:“你一个当娘的,镇日在自己儿子跟前唯唯诺诺的,像个什么样子!”   李氏低头,拿手绞帕子。   太后又对陆听溪道:“你跟魏国公世子选定日子了,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届时送些礼与你们。”   三人正说着话,尤嬷嬷急慌慌跑来:“太后,不好了,陛下……陛下……”   尤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了,太后见状直是蹙眉:“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陛下喝了奴婢送去的那碗碧粳粥,不多时就人事不省了……”   太后霍然站起。   陆听溪随太后一众人等到得思政殿时,皇帝面色已是苍白如纸。太医们束手无策,都道皇帝是中了毒,这毒性烈,怕是回天乏术。   殿内一时乱作一团。太后叫来膳房的人审来审去,最后由一个打杂的内侍的供述查到了灵璧县主身上。   灵璧县主被拖来时,起先只是喊冤,后头被威吓了几回,承认自己确实命人往那碗碧粳粥里放了些东西,但绝非毒-药,她不过是想教训教训李氏。   太后额头青筋直跳:“混账东西!你戕害你庶母做甚!”   灵璧县主死死咬牙,并不言语。   陆听溪暗暗心惊,若她喝了方才那碗粥,岂不是……   晚夕,谢思言以为皇帝引荐医者为由入宫。   三更时分,那医者出来与他说皇帝怕是熬不过今晚了。谢思言对守在外面的崔时道:“我进去瞧瞧陛下,劳烦公公在外头守着。”   崔时暗暗瞄了眼隐透灯火的殿门,躬身应诺。   一侧立着的冯木惊愣。干爹从前虽也暗暗偏帮魏国公府,但这般恭敬地对待魏国公世子,还是头一回。   莫非干爹这是……决定往后要依傍魏国公府了?   身后的殿门重重阖上,谢思言立在罗汉床前,盯着咸宁帝看。   咸宁帝虚弱呢喃了几句“拿水来”,见床前的人影不动,费力睁眼,竭力凝神,目光方渐渐聚合。待辨认出眼前人,他扯着嘶哑嗓音道:“你……毒是你下的?”   “自然不是,陛下太小瞧我了,”谢思言居高临下盯着床上暮气沉沉的皇帝,“我只是想来问问陛下,当年常义对我父亲下手,可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朕不知你在说甚。”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可要三思后再言,”谢思言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我再给陛下一次机会,陛下若还不肯说实话,我就将这里面的药喂给陛下,让陛下在死前也尝尝我母亲当年所受的苦楚。陛下若想喊,也尽管喊,看看外头的人会不会应声。”   咸宁帝疾喘几下,少焉,笑了声:“你说的不错,是朕授意的,那又如何?”因着身子极度虚弱,嗓子干哑,他这一声笑听来粗嘎诡异。   “你谢家祖上是随太-祖底定天下的功勋元老,后头建国立都,你祖宗能从太-祖手中逃得活命还留得富贵,也是本事。立国以来,你谢家一直都是京中勋门里的独一份,却一直收敛锋芒。可百年过去,你们难免忘了形。”   咸宁帝的声音愈来愈弱,目光却透着股阴厉:“你父亲在朕登基之初就一直暗暗跟几个老臣查探先帝死因,打量朕不知?朕当年除掉聂胜后犹嫌不足,不然你以为朕为何选你父亲去陇西赈灾?朕本想试探试探你父亲,可他在陇西的作为太让朕失望了,回京后也没有向朕低头忏悔的意思。朕思来想去,觉得你父亲也留不得。”   “你父亲当年如何不知是常义下的手,可他一直没敢将常义如何,因为他清楚这是朕的意思。你母亲死后,你父亲很是安生了一阵子,后面再也不提先帝半字,尽心办事。朕其时也正缺人,就留了你父亲一命。”   “那个詹事府詹事的位置,朕本是不想给你的,但朕后头转了主意……”   咸宁帝言至此顿住,瞠目喘了几口,笑得面目扭曲:“你既来了,那朕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你今日从这里出去,就是个弑君的逆臣,罪不容诛……”   谢思言笑道:“是么?那臣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他一把揪住咸宁帝的前襟,眼神毒厉,“陛下这皇位如何来的,陛下心里最清楚。等到了阴曹,陛下若是见到我母亲,见到当年当着万民自戕的聂大人和被陛下生生饿死的千万灾民,可要当心些。”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是帝王!朕没做错!是你父亲不识时务!朕还饶了他一命,你们都该感恩戴德!”   谢思言一巴掌扇在咸宁帝脸上,力道刚猛,咸宁帝两耳嗡鸣,一时被打懵了,噤声。   “以作践千万羸弱烝黎性命来为你遮羞、为你压下舆情,陛下确是个帝王的料,但这般寡德的帝王,一般都长久不了,陛下莫非不知?”   咸宁帝登时激动,目呲欲裂:“闭嘴!太-祖当年也曾大行杀伐!朕不过是在效法太-祖!”   谢思言眼神阴鸷,嘴角却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太-祖苛严手段都是对官吏使的,对生民从来体恤,陛下本末倒置,学的可不到家。如今陛下民心尽失,若传出宾天讣告,恐怕天下百姓皆是拍手称快的。”   “当年陇西之事,是内阁压着奏章不给朕瞧,与朕何干!”   “掩耳盗铃。”   谢思言将咸宁帝一把甩回罗汉床上:“陛下放心,臣与谢家都会蒸蒸日上,可惜陛下瞧不见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日了。”   咸宁帝被摔得七荤八素,大口大口喘气:“反了反了……来人……”   “臣等这日等了许久了,”谢思言牢牢固住咸宁帝的下颌,强行掰开他的嘴,喂了他一颗丸药,“陛下乏了,还是休息片刻妥当。”   咸宁帝被强迫着咽下,大睁着眼死死瞪着谢思言。   谢思言侧首看了眼外间黑沉夜色,轻声道:“母亲,您可以安息了。”言罢,拂袖而去。   咸宁帝对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谢思言喂给他的似乎不是什么毒-药,他眼下呼吸尚算顺畅,但喉咙却仿佛被黏住一般,发声不能。他头脑越发混沌,想不明白谢思言为何这般大胆。难道崔时已被他收买了?或者他已勾结了武将要逼宫?   谢思言若非手里握着什么筹码,不会这样张狂行事。不知怎的,咸宁帝忽然想起他当初让谢思言查找先帝遗诏的事。他没寻见的除却先帝遗诏之外,还有传国玉玺。当初他夺位,玉玺在混乱中不知所踪,他几寻不见,只好着人打造了一枚仿品暂代,但暗中仍一直命厂卫找寻着玉玺的下落,只不敢声张而已。   对了,锦衣卫呢?御林军呢?   衰败的身体已容不得他去想更多。体内气力似全被掏空,眼皮一沉,他陷入无尽黑暗。   谢思言出去后,吩咐带来的那个医者去收拾收拾咸宁帝脸上的掌掴印记,转身去寻陆听溪。   因事涉皇帝,太后将今日在场之人全部留在了宫中。   陆听溪才在太后为她收拾出的寝殿内坐定,就见沈惟钦推门进来。   “姑娘,太医说皇帝怕是熬不过今晚了。皇帝还没来得及收编宁王的兵力,太子登基怕是阻力重重,京中大抵要乱起来,姑娘不若先出京暂避一阵,等局势定下再回。”   陆听溪起身,后撤一步:“皇后之死与你有关?”   “姑娘在说甚?”   陆听溪又道:“世孙请回,此处是我居处,当避嫌。”   “有些事我一直存疑,此番不过是来问问姑娘……”   沈惟钦话未落音,听见身后有人大踏步而来,回头就对上谢思言阴冷的目光。   沈惟钦突然上前拉住陆听溪的衣袖:“谢世子是不是曾跟姑娘提起过我当年之死?谢世子是不是还瞧见了那幅‘红颜弃轩冕’的画,并跟姑娘解读了一番?”   陆听溪正往外抽手,谢思言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将陆听溪揽到怀里,顺道狠狠打开沈惟钦的手。   “世子为何这般激动,这般急慌慌地跑来打断,是怕我说出什么来,坏了世子的好事?”沈惟钦笑。   谢思言哂笑:“我与听溪两情相悦,如何就会坏了事?”   “两情相悦?”沈惟钦笑了笑,看向陆听溪,“姑娘真心喜欢他?”   陆听溪回头看了眼谢思言的神色,窘迫点头。谢思言见对面的沈惟钦不以为意,知他根本不信,将小姑娘往自己怀里按了一按:“他不信,来,你证明给他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朝她投去一个炽烈如火的期许眼神。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陆听溪深觉不自在, 去拽他的手, 却几拽不开, 窘迫之下, 小声道:“你别乱来,这可是在宫里……”   谢思言道:“外间的宫人内侍都被你救回来的这个好伴读支走了,又没旁人。”   陆听溪往外一看, 殿外果然空空荡荡,怪道连个给她端茶递水的宫人都没瞧见。她揉揉眉心:“你们先出去,我要歇息。”   沈惟钦道:“机会难逢,姑娘不若让我将话问清楚。”   陆听溪吁气, 坐到绣墩上:“那成, 你问。”   “就是我方才提的两个问题, 一是世子是否跟姑娘说我当年之死另有蹊跷;二是那幅画,世子是否给姑娘解读了一番。”   陆听溪看了谢思言一眼,对沈惟钦点头:“都有。”   沈惟钦轻声道:“虽然世子也在,但我不怕说。我当初上去救下姑娘,是不假思索的,若世子定要说我居心叵测, 甚至蓄意谋划,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也无从证明我的清白。至若那幅画,我更是百口莫辩, 世子如若偏要牵强附会, 我亦是……”   谢思言打断他的话:“你若当真心里没鬼, 为何要问起这两个问题?听溪又没与你提过。”   “这很简单,世子这样的聪明人莫非还想不到?我与姑娘原本就没甚交集,我能想到的交集,除却玉璧之外,就是这两条了。姑娘而今已相信我便是沈安了,但仍对我诸多设防,我思来想去,只能将症结揣度到世子身上。”   “这种鬼话你自己相信么?”   “世子早前就与我不对付,如今又再三诋毁,我却不知我是何时得罪了世子,竟引得世子这般相待?世子说我在两件事上别有用心,可敢与我对质?”   “这有何不敢?我与你不对付是何缘由,你自己难道心里没数……”   陆听溪倏然起身:“打住!要吵出去吵,我要歇息了。”   她以为这一嗓子喊出去,两人该消停了,谁知沈惟钦道:“世子可听见了?姑娘让你出去。”   “你装什么傻,好似她没让你出去一样——你怎还不挪步?你大晚上跑到听溪这里来,又赖着不走,说对她没存歪心谁相信?”   “怎生什么事搁世子嘴里一说就变得这样龌龊不堪,什么歪心不歪心的,姑娘对我有大恩,我对姑娘亲之近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倒是世子,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再是惺惺作态也没用,你看听溪信不信你!”   ……   陆听溪绝望了。   她觉得这俩人的心智至少一下子回退了十年,这场景让她想起了两小儿辩日,而她就是那个在旁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能还很想捶死那两小儿的东家丘。   沈惟钦见小姑娘一张小脸当真拉下来了,回身往外走:“姑娘既乏了,那我便不扰姑娘歇息了。”   谢思言本想留下跟陆听溪说几句体己话,但又想起一事,只好作罢,回望她一眼,也出了殿门。   他叫住沈惟钦:“那碗碧粳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正在查。这事不必想也知非出自我手,我不可能拿姑娘的性命冒险。”   谢思言遽然道:“你提防着你那叔祖父,不要让他兴风作浪时祸及听溪。”   他口中的“叔祖父”指的自然是宁王。   沈惟钦顿步:“这种事不必你来提醒我。”言讫离去。   诚如太医所言,咸宁帝没能撑过一晚,翌日不到拂晓就驾鹤西归了。楚王忙召来礼部堂官计议大行皇帝丧事仪程,外廷内廷忙作一团。   咸宁帝咽气前,嘴唇几度开合,似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然则发声不能,众人也摸不透他的心思,落后还是太后问了句:“你是不是想见太子?”   咸宁帝仿似轻微点了点头。太后着人去传召太子,可太子到了之后,却只在殿外立着,并不肯进来。太子自道父皇立下的十年不见的誓言期限未满,他不能坏了父皇的规矩,万一见了面当真给父皇带来灾厄,让父皇不能往生极乐岂非罪过。何况父皇而今言语不能,不肯闭目未必就是要见他。   太后沉默迂久,并未迫他。咸宁帝落后撒手人寰之际,双目仍大睁,死不瞑目,还是太后帮他阖了眼。   国丧期内又添国丧,谢思言倒也不急,他一面让人重新拣选吉日,一面开始与六部几个堂官计议太子登基之事。   咸宁帝此前治了宁王的罪,但因诸般缘由,尚未及将之处置。宁王听闻咸宁帝驾崩,趁势要为自己鸣冤,说咸宁帝根本就是装病,为的不过是除掉他,顺道放长线钓大鱼,连同楚王一并铲除。宁王又表示自己手里还握着皇长兄的遗诏,能证明咸宁帝当初实乃逾矩篡位。当年皇长兄膝下无子,实则是打算在宗室里选个年纪相宜的子侄来承统,并无逊位于咸宁帝之意。   一时众皆哗然,议论汹汹。   因着国丧期间连祭祀也一并禁止,寒衣节这日,陆家并没如往年一样祭祖。陆听溪正在卧房打点行装。谢思言先前来与祖父他们商量好了,要暂往她外祖家的祖宅住一阵子。祖宅在真定府,距京远,不易被京中动荡波及。   今日收拾妥当,明日就能出发。   二房三房见势也都想各自出京避难,但他们一无合适的去处,二无谢家这样的倚仗照应着,不敢乱跑。   转日陆听溪上了去真定府的马车,与叶氏说了会儿话就睡了过去。半日后,又被叶氏摇醒。   “魏国公世子派人来传话说前面闹山匪,让咱们先在房山附近的官驿里歇息两日,等官兵将山匪剿灭再行路。如今已是到了,咱们先下车歇宿。”   陆听溪随同众人在驿站里安置好后,左右打量,发现此处跟她在通州和阜城所见的官驿格局差不多。晚来盥洗毕,她要去寝息时,忽听外间众人惊呼有一排后罩房走水了,赶忙披衣出来。   她尚未在外间站稳,就忽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朝后拖拽。她下意识挣扎,但对方的钳制紧密,力道又大,她闻见鼻端有异香弥散,不消片时就晕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榻上。她起身转头,正对上沈惟钦的侧脸。   “姑娘醒了,”沈惟钦上前来,“先前我就说,见姑娘一面实是不易。姑娘放心,此间安全得很。”   “姑娘这回不必问我,我自己来说。驿站里的火是我放的,引你们来驿站的也是我手下的人。我做这些不为别的,就是想跟姑娘好生谈谈。”   陆听溪审慎打量他。她只觉得如今的沈安跟她从前所见的相去甚远。   “姑娘当真想好了,打算嫁给魏国公世子?”   陆听溪不语,等他下文。   “魏国公世子确实对姑娘一往情深,然则他对姑娘实在不够坦诚,执意瞒事以至不惜让姑娘为之忧思。谢世子在孙大人一事和姑娘外祖一事上的隐瞒,姑娘想来都知晓了。我再告诉姑娘一桩事,其实馥春斋的东家也是他。”   陆听溪蓦地抬头。   “姑娘事事对他开诚布公,可他却这样再三耍心机。姑娘素日里问他事情他也多半不肯直言相告,姑娘异日若跟这样的人共处一室,难道不觉忐忑?姑娘根本驾驭不了他。”   “那你呢,你就足够坦诚吗?”陆听溪站起,“他虽骗了我,但瞒我的也并非什么恶事,我确实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责怪于他。”   沈惟钦盯了她片晌,道:“我承认我也不够坦诚,但我不会让姑娘为了我的不坦诚担惊受怕。姑娘莫非忘了漷县之事?”   陆听溪目光一转:“那三封信是你写给我的?”   “确切说是楚世孙写的。当时楚世孙与谢世子立场对立,做些给他添堵的事也寻常。”   这便是承认了。   陆听溪沉默片刻,见这屋内格局与她适才所见差不多,料想她如今还在驿站里,直言让沈惟钦送她回去。   “姑娘,”沈惟钦上前来拉她的手,“我先前还有些犹疑,可姑娘离京后,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我还是应当跟姑娘将心意表明。”   “我其实心仪姑娘已久,若……若非如此,当时也不会奋不顾身救下姑娘。我此前但觉我配不上姑娘,对自己的心意不敢言明。可时移世易,我也终于能在姑娘面前表个意了。我是真心爱慕姑娘的,愿对姑娘珍之重之,爱护一生。”   “谢世子能给的承诺我也一样能给,我可以立誓,但凡有幸娶得姑娘,我必终身独守姑娘一人,绝不会再有旁人。其实即便已由俭入奢,我最怀念的也仍是此前在陆家的那八年时光。”   陆听溪躲开他的拉拽,沉默须臾,道:“你确定你是心仪我而非感激我?”   “当然,两世为人,这一条我还是能笃定的。”   “但我对你无意,也不需要你感激我。你自己也说了,时移世易,你如今已是楚世孙了,你能站在我们这边最好,但如若因着立场不同定要与我们为敌,我也没甚好说的。你终于摆脱了你先前的尴尬身份,可以重新开始了,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工夫。”   沈惟钦盯着她:“你对我无意,但对谢世子不也无意?我哪里及不上他?相较起来,该是我们的情谊更深些才是。”   “谁说我对他无意的,我那晚在宫中不是承认了我与他是两情相悦的?”   沈惟钦的目光越发幽邃,仿佛要洞穿她的肌骨,望进她的魂灵里:“此话当真?”   “你瞧我像是与你说笑吗?”   沈惟钦突然道:“姑娘今晚先在此歇息。”回身要走。   陆听溪紧走几步:“你将我关在此处算甚?放我出……”   沈惟钦陡然转身,一把攥住她双臂,将她抵到榻边壁上:“姑娘不要考验我的忍耐,姑娘若再三不老实,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一双眼眸黧黑如墨,内中似有暴雨狂风酝酿将起。   陆听溪心头一惊,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沈安。   离得近了,沈惟钦将面前美人的容姿瞧得越发清楚。她已全然长大了,身段袅娜,腰纤乳丰,一双盈盈杏眼宛若烟波荡漾的三月春潮,只消望上一眼,就令人神荡骨酥。身上体香却还跟从前一样甘美,钻入肺腑,仿佛细细小小的轻羽,拨得人心直颤。   陆听溪挣扎间察觉到对方的呼吸越发粗重,双眼里似泛起一抹赤光,一时慌了,要出声呼喊,却见眼前的男人低头压来。她匆忙躲避,又踢又打,却撼动不了分毫。   少女的躲闪太快,沈惟钦眼睁睁瞧见她两片娇嫩红唇就在眼前,却捉她不住,烦躁不已,伸手扣住她下颌。   他即将贴上那两瓣娇软时,“砰”的一声巨响,门房被人从外面破开。   陆听溪一眼瞧见谢思言,趁着沈惟钦松懈时奔了过去。   谢思言将少女挡在身后,狂怒之下冲上去就打了沈惟钦一拳。沈惟钦也恼谢思言坏事,两人即刻缠斗在一起。   杨顺想先将陆听溪送回去,陆听溪摇头:“我还有话要跟沈……楚世孙说。”   谢思言底子比沈惟钦好,又是心火怒燃,几个回合后将沈惟钦按在地上,让杨顺递一把刀来,他要剁掉沈惟钦的双手。杨顺愣神的工夫,厉枭及时率众赶来,冲入激斗一番,将沈惟钦救下。   陆听溪被谢思言带走前,回头望了眼:“不要让我后悔当年救你。”这是对沈惟钦说的。言罢离去。   凝着少女愈来愈远的背影,沈惟钦一双黑眸晦暗幽微。   被送回房前,谢思言将她正着反着分别抱了下,似是在除毒一样。末了,又噙了她的唇瓣吮咬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罢休,还说倘若沈惟钦那厮当真亲上了,他就拿钳子夹掉他的嘴。   经了这一番折腾,陆听溪回房后没了困意,索性坐起。   谢思言说他是得了沈惟钦南下的消息赶来的,京中如今正是动乱之际,他还特特拨冗追过来,不可谓不在乎她。   那么她当真对他有意吗?她是那样对沈惟钦说的,但当时不过是想脱身。   陆听溪忽然有些惘然。   晃眼间,已至腊月。   陆听溪在真定府已住了近两月了。祭灶这日,谢思言忽然从京中赶来。   “等明年初,京里局势就能大定,届时咱们再将婚礼办一回。这回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陆听溪道:“我见你那日闻得皇后身死,面上半分讶色也无,你早就预见到了?”   “你救回来的那个好伴读不可能让我们就这样顺顺当当成婚的,莫说是设计杀了皇后,就算是他把皇帝弄死我都不以为怪。”   陆听溪见他慢条斯理给她将小金橘切块,忽然想起一事:“皇帝栽赃宁王的主意,是不是受了你那年正旦献上的那幅万里河山图的启发?”   谢思言一顿,回头:“你才反应过来?”   陆听溪豁然。   咸宁帝当时对谢思言还是颇多猜忌,谢思言需要寻机跟咸宁帝表忠,而表忠的法子里,还有什么比出谋解忧更有效的呢?宁王和楚王始终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只是皇帝其时还没想好该如何拔除而已,谢思言献策正逢其时,怪不得皇帝当时那样高兴,连唯一一对天竺鼠都赏了。   “乖,张嘴,”谢思言将一半小金橘递到她唇边,“这法子还是你出的。”   陆听溪抿唇,少焉,问他明年二月下旬可有余暇,她想再去一趟吴桥县。   “上回还没看够杂耍?”   陆听溪踟蹰道:“就是想再去瞧瞧。”   她这两月间忽然想起,笺纸上的最后一条提示日期将近了。虽然她依旧好奇她若是到期不去会不会被一阵妖风或一只斑斓猛虎掳去吴桥县,但还是没甚勇气违拗提示。   年关飞逝。这几月间,京中可谓翻天覆地。   在多方攻讦、扯皮之后,太子终于嗣位。出乎众人预料的,楚王主动让权,还政于太子,并请求携家眷回封地养老。宁王以讪谤先帝的罪名,被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圈禁封地。新皇特发诏书阐明此事,自道宁王虽有诸多不逊之举,但终归是他的叔父,他不忍伤其性命,但望其能悔悟自新。   朝野上下历经一番蜩螗沸羹,本是人心惶惶,见新皇年纪虽小却多有仁行,心下稍安。新皇已于去年末在廷议上定年号为天兴,以次年为天兴元年,与民更始。与此同时,天兴帝已批了楚王回封地武昌府的奏请,又颁下许多赏赐,以为嘉许。   陆听溪正月里回京后,就开始重新为婚礼做准备。因着前番已办过一次,一应俱全,倒也不如何费事。   这回将亲迎日定在了二月初十。这时节既无酷寒,也无暑热,倒是合宜得很。   天兴帝登基后不久,以詹事府詹事谢思言平定乱局居功至伟为由,擢其为东阁大学士,入内阁,预机务。内阁人数不定,多时五六人,少时三四人,但无论何时,都有一条是恒定不变的——阁臣皆年高股肱。入阁的都是自各部各衙署抽调的天子近臣,熬资历熬上二十年方得入阁的都算是短的。以新皇昔年东宫讲官身份入阁算一条捷径,毕竟作为授业恩师,总是更得新皇倚重。   但不论如何,都没有才入詹事府一年就入阁的道理。虽然东阁大学士只是六个殿阁大学士里排位最末的,但这排位也只代表资历,不代表权力就小。有不怕死的老臣直言上奏质问天兴帝今年只是让谢思言这黄口小儿入内阁,来年是不是要让仲大人将次辅的位置也让给他。   天兴帝居然回了句可以考虑。   谢思言亲迎这日,天兴帝非但亲自往内帑拣选了许多贺礼颁赐下去,还换了常服,亲临观礼。   众皆瞠目,都道谢家原就是百年豪族,又得此无双恩荣,怕是历朝历代也挑不出几个能与之比肩的。真正是亘古未有,显耀当世。   近日来接连惊掉众人下巴的新郎官,眼下正跟足比他矮了一尺的小皇帝在鹭起居的中厅内喝茶。   “先生怎还是满面审慎之色?是不是新娘貌若天人,先生担忧什么宵小之辈半路杀出抢亲?”天兴帝笑嘻嘻道,“先生放心吧,有我坐镇,肯定平平顺顺的。先生若还不能安心,不如我调一千御林军来?”   谢思言微抬头:“陛下若当真这般做了,赶明儿非议陛下的奏章就能将司礼监的班房淹了。”   天兴帝一张包子脸皱了皱。群臣见他年幼,总爱指手画脚,他左右受限。尤其仲晁那个老匹夫,管东管西,他真想让先生将那老匹夫替掉,可先生说而今尚不能动仲晁。   不一时,谢宗临来知会说吉时到了,该去迎亲了。   谢思言问宾客可都到齐了,谢宗临道:“除却一两个因事不能到场的,都来了。”今日皇帝坐镇,众宾都是赶早到的。   谢思言朝外望了眼,点头。   这回的亲迎路径还是选的上回那条,谢思言一路稳稳当当将陆听溪接来,如前次一样迎新妇入门。连续数月的国丧之后,这是京中头一次如此隆盛的旷世吉礼,京中一时万人空巷,围观者不可胜数。   天兴帝到底年幼,喜热闹,不顾左右阻拦,出门观礼。   他立在门首,眼见满目锦绣花团,耳闻浩荡鼓乐鞭鸣,欣悦不已,见新娘已入得门去,也随后跟上。   合卺之后,又行拜礼。阴阳生撒帐毕,新人入室易服。谢思言更衣罢,特特去洞房寻陆听溪。   “我先去前面酬酢宴客。你若是腹内空虚,就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想吃什么吩咐膳房去做便是。”   陆听溪乖巧点头。   谢思言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身,伏在她耳畔道:“可还记得先前跟我打的那个赌?你输了,今晚听我的。”   陆听溪一怔,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甚,霎时面红耳赤,又道:“第一次成婚确不平顺,但这次可是顺顺利利的,咱们一胜一负,扯平了。所以你若要向我讨债的话,我也得向你讨——你得乖乖换上女装,让我帮你妆扮。”   谢思言嘴角微扯:“不可能。”回身出屋。   他出新房不多远就瞧见杨顺恭立等候。   “没来什么不该来的人?”   杨顺硬着头皮道:“这个……小的也说不上来,您去看看便知。”   谢思言瞥了杨顺一眼,径往前院去。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谢思言过了穿堂, 甫一入正厅, 就见几人端了酒爵迎上来。   为首的便是齐正斌。后面几个跟着的是孔纶等人。   “世子今日大喜,定要饮下我这杯敬酒。”齐正斌朝谢思言擎杯。   谢思言手执个金魁星踢斗杯,与齐正斌隔空相敬。   孔纶在后头道:“我记得勉之极是洪量, 今日我等定要按了他灌他十几斤酒才是。”   齐正斌道:“十几斤酒?倘当真饮这么多, 敢怕要醉个三五年了。”   “醉上三五年还是小事, 只怕届时光是起夜就能让勉之跑断腿。”   众人哄笑, 抬眼对上谢思言疏淡的眉眼, 又是一僵,渐渐收了嬉笑。   谢思言跟众人寒暄少刻,端了杯酒穿过人丛, 径往西北一隅去。   齐正斌盯着谢思言的背影望了眼,慢慢啜了口酒。   谢思言此番成婚, 不知兜了多少圈子。他早说了想娶到陆听溪没那么容易。   他又看了眼孔纶。孔纶当年一心想从陆听溪身上套出点东西来, 落后谢思言将陆听溪护得密不透风,孔纶到底没寻着机会。后头大抵是担心当真惹恼谢思言, 及时罢手了。   齐正斌轻叹。   他费了几番心思, 最后仍是没能娶着陆听溪, 实是可惜。真是便宜谢思言了。   谢思言走到沈惟钦跟前时,微微压腕:“世孙不敬我一杯?”   偏过头,顺着擎杯的手看过去, 沈惟钦端起面前的一个金大斝杯:“当是世子敬我才是, 我后日就要回封地了。”   谢思言笑:“可我的喜事在前, 自然是世孙先敬我。”   顿了顿, 沈惟钦与谢思言碰了下杯,笑道:“那咱们互相干个杯。”一饮而尽。   谢思言笑了一笑,亦饮尽了杯中酒。两人互相给对方亮了杯底,俱是眼神幽幽。   “贵府肴馔委实寻常了些,瞧着就没甚胃口,我便不搅扰了。”   沈惟钦起身走了几步,将与谢思言错身而过时,在他耳畔低声道:“好生待姑娘。你但凡让她受半分委屈,我这娘家人可不答应。”言讫,掣身而去。   谢思言微攒眉。   这根本就不像是沈安能说出来的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实际上他今日做了许多筹备,就是为了防沈惟钦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但都没能用得上。这般反而令他有些不安。   谢思言回到洞房时,陆听溪正坐在妆台前,埋头妆奁里翻找着什么。他一面上前一面道:“这么晚了还梳什么妆。”   陆听溪埋头道:“谁梳妆了,我不过是找个……诶?”她蓦地扭头,“你怎生这么快就回了?”   谢思言凑到近前,嗓音低沉:“怎么,不想让我回?”   陆听溪倏地起身:“我去沐浴……”   “你适才找什么呢?”谢思言一把拽住她纤瘦腕子。   少女娇妍若夏花,肌肤细腻柔滑,如脂似玉,谢思言不由细细摩挲。   陆听溪只觉环住她腕子的那只大手热烫似火,似即刻就要烧灼起来。她心头一慌,挣了出来,一溜烟跑了。   谢思言坐下查看少女适才翻刨的那个檀木八宝钿妆奁。因着他三不五时地去馥春斋转悠,对于胭脂水粉之属倒懂得多些。他大致翻看一下,发现里头多半都是些梳妆用具,没甚特殊的。正要放回去,目光一顿,忽然瞥见最底层似有彩笺之类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他拈起那个小角,使劲一抽。   是一张枫叶笺。   上头用规整的簪花小楷写了三行字——   留在京师。   见谢思言。   丙戌年,庚寅月,甲辰日,赴河间府景州吴桥县。   字迹是陆听溪的,他不会认错。她长这么大从来不会写什么草书,行书也写得极少,都是用的规规整整的小楷。   又对着枫叶笺看了须臾,谢思言将之复归原位,连露出的那一角的角度、多寡都与先前一般无二。   陆听溪折回洞房时,慢慢吞吞,缓比蜗牛。   其实洞房旁侧就有个隔间,做沐浴盥洗之用,但谢思言在屋里杵着,她着实赧然。虽则两人已成婚,但她觉得她心里仍是将谢思言当成儿时玩伴的——虽然是时常掐架的那种。   母亲早就给她看了些图册,还特特跟她讲了洞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已是尽量隐晦,但她仅是听着描述就觉毛骨悚然。   她自小到大最怕疼,她怀疑她会忍不住把谢思言踹下床去。   谢思言一眼就瞧出了少女的惊惧,招招手:“过来。”   陆听溪迟疑着走过去,被男人一把打横抱起。她身子登时紧绷。男人覆在她身上,修长手指在她脸颊上流连:“乖,不会很疼的。况且你早先答应我今晚皆听我的,愿赌服输。”   陆听溪被他抚得抖了一抖,恨不能缩进床板里面:“我不管,你待会儿若是太过分,我就踢你下去。”   谢思言突然一把箍住她一团娇软的身子,眼眸深不见底,嗓音喑哑,带着道不尽的暧昧意味:“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把年纪了,过去几个年头全靠自力更生过来的,见过的猪跑还是在书里画里,一口猪肉都没吃过,你今晚要是把我踹下去,我就拽你下来,咱们在下面行房。横竖这屋里铺有地衣,也软和,又宽转,咱们可以从东滚到西,再从南滚到北。”   陆听溪一懵。   什么一把年纪?他也不过比她大三四岁而已。   趁着她愣神的工夫,谢思言已低头吻了下来。这个吻急切又炽烈,仿佛饿了许久的狼终得肴馔,再三婪索。他身上携了酒气,更显出十分的侵略性。屋内焚着奇楠香,盘绕氛氲,陆听溪鼻端全是混了男人身上酒气的暖香,面红耳热,昏昏欲醉时,觉出身上一凉又一热,随后不及反应,胀痛袭来。   ……   次日要行见宗庙与见舅姑等礼,须得早起。   陆听溪是被谢思言硬生生从床上挖起来的。等她打算下地时,双足一榻上架子床前的紫檀足踏,就软倒下去,若非谢思言扶住,她非一头摔个狗啃泥不可。   陆听溪双腿打颤,窘迫至极,就听谢思言在她耳畔笑道:“要不我去跟他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去见宗庙见姑舅了,等你能走了,咱们再补上。”   陆听溪咬牙:“你敢去!”推开他,倔强地自己爬下了床。   这人果然骨子里就有欺负她的癖好。她昨晚哭求他多少回他都不肯停下,她好些年没有那样敞开了哭了。若非她自顾不暇,真想一口咬死他。她其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种事难熬得很,痛快的分明只有男人而已。   她昨晚疼得头皮都要炸开,这人头一回很快就结束了,她当时如蒙大赦,以为都过去了,没想到他歇了片刻,又扑了过来。重来了两回,一次比一次久,一次比一次狠,她被他从床头顶到床尾,又被他按到床围子上挞伐,到得后面晕头转向,已全然麻木了,又出了两回血。   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时,他总算重拾良心,去翻找出几瓶伤药。她伸手要自己涂,他又原样将她按了回去,打了盆水来,撩了锦衾,一面帮她清洗一面给她上药。她直挺挺躺着,眼睛盯着流云百福的锦绣帐顶,但觉自己犹如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死鱼。   ……   待行罢见宗庙与见姑舅诸礼,陆听溪被贾氏叫去说话。   “好事多磨,历了这许多波折,总算是完婚了,”贾氏看着她笑,“但愿你这肚子不久就有好消息。”又叫来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给她取了两盒血燕交于她。   “如今府内中馈是我在打点,你这几日先到府中各处走走,等大体熟悉了,就来帮衬着我些。正好,老祖宗下月末要做寿,这是大事,有一处照应不周都不成,得提前一月多预备着,你也好试试手。”   “我虽也不如何会掌家,但这些年好歹也积了些经验,等你从我这日出师了,说不得还能卸了我的担子去。届时我也好躲几日清闲。”贾氏笑道。   陆听溪道:“怕是要拂了母亲一番好意了。再几日,天再暖些,我跟世……夫君要出趟门。”   贾氏问去做甚,陆听溪道:“夫君说去岁忙了一年,年关之后又忙于筹备婚礼,连上元节都没好生歇一歇,如今成了婚,又正逢开春儿,就想出外转转。”   贾氏抿了口茶,须臾,笑得慈和:“也好。出门多带些银子,提前收拾着,也免得届时匆忙。”   陆听溪点头。   贾氏又交代了些旁的琐事,便让陆听溪回了。   丫鬟蕙兰瞧见陆听溪出了院门,折身回来:“这新进门的少奶奶也太不省事了。依奴婢看,这出门的主意八成是她自己出的,不过是贪耍罢了。哪有新妇不在婆母跟前尽孝几日就出门乱跑的道理。况世子爷还有公干在身。世子爷才入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这少奶奶仗着世子爷宠她,竟是一进门就这样胡闹,太太,您可不能太由着少奶奶胡来了。”   “住口!主子的是非也是你能乱议的?下回再在我跟前挑三豁四的,仔细拔了你的舌头乱棍打死!”贾氏拍案怒道。   蕙兰唬了一跳,忙跪下磕头认错,得了贾氏的允,才战战兢兢爬起来退出去。   挑了帘子转过回廊,正遇见贾氏的陪房杜妈妈。杜妈妈见她两边眼角红红的,随口问了究竟,蕙兰将事由说了,末了心有余悸道:“我来前听闻咱们这位国公夫人最是慈厚,但只一条,听不得旁人说世子爷半句不好,待世子爷竟是比待自己亲生的哥儿还要亲香。如今看来,怕是爱屋及乌,连世子夫人也要一并护着了。”   杜妈妈打量了蕙兰几眼。   这丫头是不几日前才调来的,一并调来的还有个名唤木香的,都是有几分姿色的。这两个丫头素日并不在大太太跟前伺候,只负责侍弄后头园子里的花木,但因大太太的吩咐,时不常地来太太这边露个面,尤其是世子爷在的时候。   这两个丫头自己大抵也知道这是何意,心气儿也跟着高了,说话难免口无遮拦。   但还是脑子不灵光。竟也不想想,太太若真心听不得那些话,又怎会等她说罢了才呵斥。   蕙兰说罢这些,悄声问杜妈妈大太太的日常喜恶,又问如何能挤到大太太身边伺候。   杜妈妈心中鄙夷更甚。   世子爷跟大太太是母子之份,若是染指大太太的贴身丫鬟便有些不成体统,大太太特地不让蕙兰两个到身边伺候其实是在抬举她们,真是不知好赖。   不过就是这等脑子不灵光的才好。   杜妈妈敷衍几句,别了蕙兰。见到贾氏,她将一红木食盒阁下,道:“奴婢适才听闻世子爷要跟少奶奶出门去,却不知几时回?”   贾氏道:“她没提。不过言哥儿还有公干,想也不会太久。纵是不顾这些,老祖宗寿辰前总该回的。”   杜妈妈见屋内并无旁人,道:“太太长久这般……就不怕这两个小辈踩在您的头上?先前只一个世子爷,如今可又多了一个。眼下世子夫人才进门,国公爷当初中意的媳妇本也不是她,如今或还站在太太这边,等将来那世子夫人诞下个哥儿来,怕是连国公爷也要……”   贾氏攒眉,片刻后又道:“他们要出门去,我总不能硬拦着。”   杜妈妈道:“太太还是要及早为少爷筹谋。”她在贾氏面前称呼谢思和都是直呼少爷。   贾氏打开食盒,取出里头的羹果,道:“一步步来便是。”   陆听溪回了鹭起居不多时,谢思言也回了。   “却才皇上听闻我要告假一月,你可知他是何反应?”   谢思言想起方才情形还觉一言难尽。天兴帝听了他告假的奏请,一下子从圈椅上跳起来,惊问他可是昨晚洞房闪了腰。当时满殿的宫人内侍都将头低了一分,他不必看也知他们在暗觑他。   天兴帝定要传太医来给他瞧瞧,被他镇定自若地拒了。后来他寻了由头作辞时,天兴帝犹带满面忧色,直言等他销假时,一定记得来宫里坐坐,他让太医给他浑身上下都检查一番。   不知为甚,谢思言总觉天兴帝想到了什么歪处。   “我也去母亲那里知会过了,”陆听溪一顿,“你那继母……平日确实待你胜亲子?”   “我看她不过作态而已,你往后去她那边,只面上过得去便是,她若与你为难,你便来告了我知道,我自会帮你撑腰。”谢思言说着话,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压到榻上又要解衣。   陆听溪悚然一惊:“你做甚,这是大白天,况且你答应了让我缓几日的!”她那里涂的药怕都还没干透。   谢思言微喘着道:“谁说我要行房了,不过温存温存而已。”手上举动却不停。   陆听溪从面颊到耳根红了个通透,奈何搡他不动,急得眼圈泛红:“你若再这般,我就……我就……”   他一顿:“就如何?”   陆听溪对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眸,憋了半晌,气鼓鼓道:“我就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是不是还要哭一场,跟昨晚哭得一样惨的那种?”   陆听溪扭头。   昨晚她在他身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夸他人俊腿长肾最好都没用,即便牢牢攀住他的肩颈也仍是被颠得七晕八倒。她自认识谢思言以来,还没有在他面前这样丢脸过。   谢思言的指尖在美人娇嫩唇瓣上摩挲几下:“上回在宫里,我让你当着沈惟钦那厮的面亲我,你不从,我也生气。既然我们都生气,那还是不要出门好了,在家中待着,好生磨合磨合,如何?”   不知是否因着昨晚被他折腾狠了,陆听溪此刻听他说“磨合”都是一抖,不由自主往歪处想。   出门自然还是要出的,否则她如何能安心。   吴桥县毕竟已不在顺天府境内,相去颇远,行李要多带些,陆听溪光是打整行装就很是费了一番工夫。   三朝回门后,两人便动了身。   陆听溪算了算日子,他们需要在半月之内抵达吴桥,遂日夜兼程地赶路。   十来日后,他们入了河间府。在经过吴桥县北面的安陵时,因着谢思言被当地属官认出,他们盘桓了半日。后头左近的一众地方官闻讯赶来,再三攀交,又要给他们抽调一批军牢做护卫之用,但被他们拒了。   陆听溪觉得还是不早不晚在甲辰日当日到吴桥最为稳妥,于是于入城前,在距城郭五里的村落借宿两日。谢思言本不想借宿,但她坚持滞留两日,两人总不能一直待在马车里。   他几乎是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挨个拣选了一番,最后挑了一家勉强中意的,给了那农户五十两银子,让他们腾出一间屋,再杀两只鸡,弄些晚粳米来,好生备办他们这两日的伙食。   他们借宿这家人丁稀少,只是一对夫妇并一个女孩儿,一家三口住在一个敞亮的大院子里,三间青砖大瓦房,余下的一半空地辟成了菜畦,东南一隅打了口水井,拾掇得倒算爽利。   晚夕用罢饭,陆听溪出去消食时,遇见了招娣。招娣是这主家夫妇的女儿,与她年纪相当,据说取这个名字是因着她落地之后,夫妻两个没有再育,急盼能添麟儿。方才来送饭的就是招娣,她还跟她闲话了几句,说正要招个上门女婿。   跟她打了招呼,招娣道:“夫人还是莫要出去乱走的好,东面的宁津出了几窝山贼,如今作乱四方,俺们虽不跟他们一个地儿,但也瘆得慌,寻常晚来都不出门。”   陆听溪道了谢。还好这边的土话她勉强能懂。只她随着招娣往回走时,越想越觉这话耳熟,似乎谁曾这样跟她说过。   将入院门时,脑中灵光乍现。   当初她盘桓宁津时,出门的路上遇见齐正斌,他似跟她说,城外的胡苏河上游几座山头近来闹匪患,让她当心些,不要出城。   可这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难道是同一拨贼匪?   陆听溪向招娣打探,招娣也不甚清楚。她将回房时,听招娣在后头犹豫着问她夫君需不需要暖床的丫鬟。陆听溪蓦地回头。   “俺听说你们这些有钱的大户人家里头,男主子身边都是切鸡……鸡……呃……”   “姬妾?”   “对对对,就是这词儿,都是这个成群的,最下等的是暖床丫头。可我也没瞧见恁身边那位大少爷有啥丫鬟伺候,是不是还没招?恁看俺成吗?俺会干的事可多了,烧水做饭,纺花织布,下地插秧,模样也还过得眼,他们还说俺屁股大,是个好生养的……”   招娣滔滔不绝说了半日,瞧见她口中的大少爷从西厢房出来了,面上一红,噤声。   这位少爷生得实在太好看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横竖就是觉着俊到了骨子里,比她见过的最精致的上元花灯上画的美男子都好看千百倍。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一股贵气,一举一动都是独绝的好景,仙人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招娣眼中的仙人正给自家媳妇系披风。他个头太高,这个举动迫使他不得不微微躬身,然腿长身挺,即便是这般举动,也宜目至极。招娣眼睛都看直了,莫说是官宦人家,纵然是寻常百姓家,也都是为妻的伺候为夫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莫非这少爷其实是个上门女婿?   “我身边似乎确实少了个暖床的丫鬟,不如就收了她?”谢少爷给媳妇打了个好看的结,一面欣赏一面道。   陆听溪嘴角微压:“你愿收就收好了。”   “真心话?”   陆听溪不语。   “收了之后,我就去跟家里那对大耗子过。”陆听溪转身回屋。   谢少爷要跟上时,被招娣拦住。不等招娣开口,谢少爷便冷声道:“适才的话当没听见。”快步入屋。   招娣懵了,大耗子?有钱人家都养耗子耍?   隔日,陆听溪与谢思言一道入吴桥县城。这是她第二次来吴桥,上回来还是三四年前。   两人在一家客栈落脚。   安置妥当后,谢思言挽了陆听溪的手,要出去逛逛。陆听溪想着不管今日究竟有何特殊,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这便随了他一道。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吴桥县城水陆交通皆繁盛, 城内人烟凑集, 触目所见,贿货山积,纤丽星繁,一派欣欣盛景。   谢思言似对此地颇熟,拉着陆听溪左转右拐,最后在一处胭脂铺子前面停下,抬头看了眼,携陆听溪入内。   将铺子上下层都看了个遍, 谢思言问道:“你觉着此处与馥春斋比,如何?”   “只观这间铺子陈设也知不能跟馥春斋相较, 这铺子的东家财力显然无法与馥春斋的相较。”   “仅是财力?格调呢?眼光呢?”   陆听溪转头:“这不好说的,若这家铺子的东家也有那等雄财,说不得能将铺子打整得跟馥春斋一样堂皇富丽。”   谢思言径去打量货品,似有不豫。陆听溪紧走几步跟上:“不过……”   谢思言竖起耳朵。   “不过馥春斋的东家喜欢附庸风雅倒是真的。我每回过去, 都能瞧见内中四壁悬着名人字画, 哪朝哪代的都有。我虽没细瞧, 但私心里觉着八成全是赝品。毕竟若真是真迹, 那实在靡费太多,谁舍得花这许多银钱。”   “怎就不能花这许多银钱?再者说, 若真悬着赝品,被行家看出, 岂非落了面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寻常开铺子, 谁会较这个真。左不过添个景儿罢了。”   “那附庸风雅呢?挂个字画怎就附庸风雅了?”   “开铺子当然就是用来赚钱的,三不五时地换着字画挂做甚?说不得馥春斋的东家就是个土财主,有几个钱,又有些人脉,就开了这个铺子,其实是个目不识丁的。”   “诶,我想起来了,馥春斋的东家不是与你相熟吗?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生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还丑得别具一格?”陆听溪看向谢思言。   “我生得貌比檀郎,交的朋友又岂会是龌龊之辈?”   陆听溪呵了声:“狐朋狗友之言不足信。我觉着那东家说不得不仅胖,还是个秃头。”   两人说着话,忽听外间起了一阵骚动。出来时,就瞧见街上众人四散奔逃,大呼山匪来了。陆听溪惊道:“山匪?莫非是宁津的那一拨?”   “不管是哪一拨,先躲起来再说。”谢思言揽了陆听溪的腰,一径上了马车。他正要命车夫作速驾车离去,忽然顿住。   陆听溪问他怎么了,他掀了帘子朝外看了眼:“我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他往外梭视半日,忽道,“我先送你回客栈。”   陆听溪听出他这是要独自去办什么事,道:“你每回都把我撇开,你是要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带着我不放心,难道将我一人搁在客栈就放心了?况且你这一来一回的,不是白耽误工夫吗?”   谢思言回头看她,凝思一回,道:“也好。”命车夫将马车驾到路边停下。   他下来远观,立了片刻,让陆听溪稍等,自己掣身走了。   陆听溪掀了帘子朝外看了少刻,见谢思言行至一道转弯处就不见了踪影,也瞧不见他去做甚,撇撇嘴,靠了回去。   已是黄昏时分,这时节的下半晌到晚间依旧寒意盘亘,马车内则气暖如春,陆听溪原就累了半日,早就乏了,靠在云缎靠背上,不消片时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折返的谢思言摇醒了她。   “咱们要出城一趟。”   陆听溪迷迷糊糊睁眼,问他做甚,他道:“去见一个人。”   两人抵达白虎寨时,天已冥色。   陆听溪还是头一回来土匪窝,打量一周,但觉这地方倒也修得气派。山匪们大约是用过了晚膳,一个个精神抖擞,正在一大片旷地上舞刀弄棒。   她跟在谢思言身后,入了一间宽转的大厅。   抬头一看,上首端坐一黑脸大汗,燕颌虎须,倒也昂藏,只陆听溪总觉此人眼熟得很,似曾相识。细想半日,恍然想起此人就是他们先前第一次来吴桥时,见到的那个匪首。这人是钟家的旧人,后头落草为寇,没想到如今还在做着这行当。   那大汉瞧见谢思言来,下得座来,上前道:“少爷有什么要问的,小人尽力答便是。只有些事不能说与少爷知道,望多海涵。”   谢思言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有些利害,你须得拎得清。”   大汉缄默须臾,引他们到了一侧的偏厅,迟疑少顷,道:“小人当年放走了少爷,很是惹来些麻烦,但好歹也渡过去了。后头这三四年间,小人就盘踞在此,跟官兵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当年究竟是哪个要你掳了我去,这会儿总可说了?”   大汉知晓谢思言如今是帝师,又已入阁,何况背后还有谢家,权衡一番,道:“小人确实知之不多,少爷若真想知道,小人可将自家所知都告与少爷知道,少爷去查便是。”说着话,命人取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与谢思言。   谢思言阅罢,抬眼:“那地下是什么?”   大汉一愣:“什么地下?”   谢思言以乌黑油亮的皂靴靴尖碾了碾水磨砖地面:“这下面。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大汉面色一变,倏而又笑道:“地下自然是沙土,这层地砖是才铺上去的……”   谢思言冷笑:“我既问出了这一层,你就不必跟我装傻充愣了。”   大汉面上阴晴不定:“少爷如何看出端倪的?”   “你没必要知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话。你若执意不说,也不打紧,我自有法子让你吐口。”   大汉默了半日,掩好了门,道:“这下面造有几间大室,里头有匠人昼夜不息地打铁,锻造兵器。去年又请来了几个吕宋的匠人,专造火器。造好的兵器跟火器都往南面运去了,具体是要运到何处,小人是真不知。”   谢思言蹙眉。制造火器所用的硫黄、硝石在民间都是严禁买卖的,要在民间买到这些,大抵只有一种途径,就是走私,尤其是海上走私。如今海禁形同空文,海上走私猖獗,但要想跟那帮亦商亦盗的海寇搭上线也并非易事。   谢思言凝思一回,带了陆听溪出了白虎寨。   陆听溪也是好奇不已:“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寨子下面另有洞天的?”   “你入寨子的时候,可发觉了这四周有何异常?”   陆听溪回想了下,摇头。谢思言道:“那帮山匪乌压压站了一片,全在操练。这本也没什么,可他们一个个胡乱比划,支差应付,闹出的动静却极大,似不是来操练的,而是专为攀比嗓门高低的。你说这是为甚?”   陆听溪恍然:“你是说,你当时观此情形,揣度他们是以操练的动静遮掩什么大的响动?”   谢思言点头。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那贼首的异常从而跟随而来的?”   “我当时在马车里辨出了他的声音,下来后果然瞧见他就在众匪之中。我本想再问问他当年被雇来掳我之事,上前却觉他有些不对——他的穿着打扮太阔气,那一身行头少说值五百两,相较起来,他当年的穿着打扮可谓寒酸。”   “他如今尚能在此为寇,表明他与官府有所勾结。每年要孝敬官府,还要让手底下的众多兄弟吃饱,收入囊中的银钱还够他这般挥霍,表明他在短短三年间突然发达了。可单做山匪哪来这样多的银钱,我就想一探究竟,于是去了白虎寨。”   陆听溪沉默,她觉得他肯定是后来偷偷补了脑子,她小时候怎么没觉着他比她聪明这么多。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在此时来吴桥?还算着日子?”   陆听溪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踟蹰着道:“就……我很久以前做了个梦……”   谢思言略挑眉:“这样说来,你是注定要嫁我的?”   陆听溪撇嘴:“若非看在那一对天竺鼠的份上,我才不嫁你。先说好,那对天竺鼠往后归我养。我要把我的兔子窝和你的耗子窝搁在一处。”   “那我呢?”   “你爱待哪儿待哪儿。等回京后,天也完全暖起来了,我就带着它们出去溜达去。旁人都是招猫逗狗,我是遛耗子,这可是京城独一份,他们肯定都妒忌得眼红。”   谢思言哼笑:“是啊,独一份,叫得跟猪一样的耗子,肥得走路都瞧不见脚,爱宠如其主,你当心跟它们愈来愈像。”   “不要紧,不是说夫妻会渐渐变得越发相像吗?将来我变成什么样,你也会随我。”陆听溪拍拍他肩。   ……   又是一年春来,武昌府地处南方,春日来得更早些。   沈惟钦沉心静气练了几张字,左看右看,又觉不满意,揉了,重新铺纸。   李氏叩门进来,将尚冒热雾的雨前龙井搁到他案边:“你祖父今日又念叨你来着,你不去看看?”   自打从京中回来,楚王就大病了一场,之后身子每况愈下,过了一冬也不见好。楚王虽因着先前诸事跟阿钦闹得有些僵,但阿钦到底也是他亲孙儿,楚王终归还是惦记着阿钦的婚事。阿钦老大不小,总不成家也不是个事儿。   “儿子前几日不是已去瞧过了?祖父总是那个样子,难道儿子多去几次,祖父就能好起来?”   “你!”李氏一时被他噎住,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她总觉她这儿子自几年前大病那一场之后醒来,就变得凉薄许多,仿佛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   李氏出去后,沈惟钦转头看了眼她送来的茶,皱眉。   楚王的死活与他何干,楚王若是薨了,对他更有利。若为多得些清净计,他是该随意娶个回来,是谁都好,横竖堵住他们的口便是,左不过一个摆设。但他只要一想到有一个陆听溪以外的女人要跟他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他就觉得恶心。   他再是心智坚韧,也不会这样恶心自己。   沈惟钦提笔写了个大大的“安”字,轻叹。   姑娘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取一个“安稳”之意,但他自来便是野狼的性子,又如何能够真正安稳呢。   谢思言与陆听溪在吴桥县盘桓了十来日,倒是查到了些线索,只是他只告假了一月,不能濡滞过久,况这桩事一时半刻查不清,左右权衡后,谢思言终是带着陆听溪回了京。   两人甫一回府,贾氏就亲自过来探视,又说要吩咐膳房那头预备着,给他们接风,只被他们拒了。   谢思言转去安放行囊,贾氏便将陆听溪叫去,说要跟她计议一下老太太寿宴的事。   她才开口说了两句,蕙兰与木香两个进来,将贾氏屋里已委顿了的几束花换成了新撷的鲜花。   贾氏见陆听溪往那几个龙泉窑花瓶上头打量,笑道:“我平日里不爱熏香,嫌闷得慌,就让她们三不五时地拣些新鲜水灵的花儿摆着,一为气味宜人,二则图个好看。”   蕙兰因着前次的事,心下对陆听溪颇为不满,偏贾氏还支使她给陆听溪倒茶。她不情不愿挪过去,将摆了茶具的托盘搁下:“少奶奶喝茶。”语气不咸不淡。   陆听溪忽而抬袖掩面,一手掩唇,微低下头,作势要吐。蕙兰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贾氏见状一怔, 急上前道:“可是吃坏了东西?”   陆听溪摇头:“想是不曾,我今日还没吃什么。”   蕙兰惊道:“莫不是有喜了?”   贾氏也看过去:“正是, 算来成婚也有一月了。”   “应当不是有喜,我前儿还来了癸水,”陆听溪瞥了蕙兰一眼, “我是被她身上的气味熏的。”   蕙兰闻言, 满面涨红:“奴婢愚钝,不知少奶奶这话从何说起……”   “你涂的香粉气味太冲,实在呛得慌,”陆听溪抬头打量蕙兰, “你究竟是在哪里弄的脂粉, 竟是这般刺鼻。”   蕙兰下意识看向贾氏。   贾氏即刻明白了陆听溪的意思,放下脸来:“拖出去掌嘴!”   蕙兰跪下求饶:“太太开恩!不知奴婢是做错了什么, 惹太太动怒……”   “不知?你适才对少奶奶那般态度,心里没数?你虽不是在我跟前做事,却也是我这里的人,对主子如此不敬, 传出去旁人还不知如何编排我。先前我已教训过你一次,不曾想竟是屡教不改!既是如此, 那你往后就去喝外头的凉风吧!”贾氏怒道。   蕙兰面上一白, 忙忙磕头赔不是, 贾氏充耳不闻, 一径命人将之拖下去, 先掌嘴五十, 再远远发卖了。   一旁的木香看得胆战心惊。   大太太素日算是个好性儿的,不曾想发起火来竟是这样不留情面。   陆听溪道:“此番倒是来得不巧,惹出这么一场不快来。”   贾氏笑道:“都是一家人,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也是我管教无方,下头竟是出了这么个没规矩的丫头——可还觉着恶心?不若我命人取些薄荷来?”   “不劳动母亲,已无碍了。”   “那便好。”贾氏又问了些他们南下的事,随即话锋一转,说起了老太太寿辰之事。   “如今离上寿之日还有半月,我的意思是,让你先趁此机会练练手。你这几日若是得空,就来给我打打下手,我先教着。”   陆听溪点头:“那就劳烦母亲费心了。”起身回了鹭起居。   谢思言见她一回来就往榻上瘫,一把拉了她:“不是在马车上睡了一路了,怎还躺?”   陆听溪哀叫一声:“我之后的半月里,大抵没几日空闲,我多躺一时是一时。”   谢思言问了才知缘由,道:“你当时为何不推掉?”   “她那要求是情理之中的,我不好推。就算能推一时,却也推不掉一世。横竖都要做的事,就不躲了。”   “你是不是也不喜她?”   陆听溪想了想,道:“虽说婆媳自古难处,但我也没跟她见过几面,谈不上喜不喜的。我只是觉得她这人透着一股子古怪,对我太热络了。也许是我多心了,她身份尴尬,做些过犹不及的事似也无可厚非。”   叶怀桐的继母窦氏便是这样,处处纵着叶怀桐,唯恐被人指摘说苛待继女。   谢思言道:“那就先瞧着。”如今贾氏老老实实的倒还好,将来但凡发现她有何不轨之举,他定要将她扫地出门,横竖是不会让他的小宝贝受委屈的。   他俯身下去,双手撑在陆听溪脑袋两侧:“晚间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去预备。”   他气息甫一凑近,陆听溪就觉得面上一热:“我不怎么挑食,你让他们看着做就是。”   谢思言轻捏她脸:“这么好养活?”   “是啊,都是随了那对天竺鼠,又懒又能吃。”陆听溪往里侧翻滚,却被他的手臂挡住。   “下月的浴佛节,太后照例要让女眷们入宫,不管各家子弟需不需去,我都随你一道,”谢思言俯首于陆听溪肩窝,嘴唇几乎贴着她耳廓,“我听闻有些不长眼的,背地里说什么我是因着年及婚龄才不得不娶你的,我要让那起子人好生看看,我是怎么宠爱我的小宝贝的。”   贾氏说是让陆听溪去打下手,其实每日也不过是让她跟在后头看着,偶尔让她对个账,其余时候都让她安稳坐着,还让丫鬟给她端茶递水送点心,倒比叶氏更贴心。   陆听溪从前在家中其实就被母亲按着学过打理中馈,她脑子灵光,学得很快,贾氏做的这些她都会,而且在娘家时就被母亲拉着练过几次手。眼下她也不急上手,有人掌家,她乐得清闲。   到了老太太寿辰前三日,贾氏叫陆听溪过来,问她愿不愿意负责厨下那边的调度。见陆听溪露出为难之色,贾氏道:“厨下那头本是你二婶负责的,但她如今身上不爽利,母亲本也不想劳动你,却也是无法。”   贾氏所说的“二婶”指的是谢家二房太太倪氏。   陆听溪似极犹豫:“可我从前没做过这些……”   “不打紧,你好歹跟着我学了半月,到时候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差人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陆听溪又为难片刻,才点头应下。   贾氏笑赞她几句乖巧懂事,将各处安排停当,命人预备了些羹果补品,转去探望倪氏。   倪氏才喝罢苦药汁子,抬眼瞧见贾氏过来,招呼她坐下。两人寒暄片刻,贾氏道:“你好生养病,也不必急,我已跟听溪说了,让她暂代你理事。”   倪氏一顿,又点头:“这便好。只我如今这副模样,上寿那日却也不好往婆母跟前凑,万一过了病气给婆母,便是我的罪过了。”   贾氏道:“不当紧,婆母最是和善,不会怪罪于你。”又跟倪氏叙了几句家常,作辞而去。   倪氏目光从贾氏带来的一个食盒并几个匣子上扫过,笑了一笑,命丫鬟将东西都收到库房里,又道:“待会儿着人去老祖宗那里说上一声,就道我身子不适,三日后不能出席,改日病愈,再向老祖宗赔罪。”   丫鬟应诺,领命而去。   转瞬便到了上寿的正日子。宾朋陆续到了之后,便要开始上菜。贾氏将又一拨女眷请入正厅后,转去一旁的小花厅核对名册。间隙,杜妈妈过来道:“太太,前头要开席了。”   贾氏从名册上抬眼:“厨下那边动静如何?”   “才开始,看不出什么。不过出乱子是早晚的事。她才多大点儿,哪里经得事,过不多久就得六神无主跑来找您。”   贾氏继续低头看名册:“我以为还要费些口舌才能让她应下,却不想那样容易。”   杜妈妈嗤笑:“不过是想出风头罢了。也不想想,出风头也要有那个本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她待会儿就尝到苦头了。”   备办寿宴是个庞杂活计,其中最难的便是厨房那边的调度。大宴上,上菜的次序、菜品的调配、酒水的遴选都是讲究,弄错一处便是要贻笑大方的,谢家也会跟着丢面子。   这位新进门的少奶奶确实是少不更事,连这等差事也敢应下。等回头差事办砸了,老太太兴许看在世子爷的面上,不会对世子夫人过多苛责,但这心里头的不满却是已经埋下了,往后会如何便难说了。   世子敢对太太疏淡,却总不至于连老太太的面子也要拂,老太太回头若给世子夫人立规矩,世子也不能拦着。老太太对世子夫人不满,国公爷那边还能有个好?   贾氏等了片刻,没瞧见预想中的陆听溪的求援,又回了正厅,一头跟众宾寒暄一头等。不一时开始传菜。   几个裙钗周全的丫鬟鱼贯而入,稳稳托了碗碟进来。   大菜、小炒、热菜、凉调、冷拼次第陈列,除此之外,还有各色细巧茶点羹汤、糕饼酥卷,另附香干、素鸡、冻豆腐等小食。待筵席将阑,又上了乌梅、核桃、蜜豆、桃胶、鹰嘴豆等干果蜜饯,末了又将枇杷、桑葚、百香果等果品浸在大冰盆里一一摆上,果子洗得透净,仅是瞧着便觉生津爽口。   从头至尾层序分明,没一处错漏,无论肴馔还是各色羹果,都拣得极好。宾客们听闻今番的筵席是世子夫人预备的,交口称赞,都道世子夫人兰质蕙心,非但深具林下风气,而且是世子的得力贤内助。又贺贾氏得此贤媳,实是无疆福祉。   贾氏笑着应和,竭力令自己神色不显僵滞。   贾氏一直等到筵散也没等到陆听溪的求援。对着满桌的杯盘滞了须臾,听得杜妈妈的提醒,起身送客。   回来的路上,杜妈妈不可思议道:“少奶奶莫非去请教了世子?否则怎能做至此。”   贾氏蹙眉:“言哥儿寻常又不理后宅这些事,请教他何用。”   “那莫非是……”   “好了好了,莫提了。”贾氏直是摆手。   杜妈妈面色很是难看。   原是想趁着老太太做寿,给这新进门的少奶奶个下马威的,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两人出了穿堂,迎面碰见了陆听溪。   叙了礼,陆听溪道:“我今日头回做这些,做得不好,让母亲见笑了。”   贾氏笑道:“竟是这般自谦,分明做得极好,此番若由我操持,也未见得就能如你这般井然。”   两人又寒暄几句,忽有丫鬟来传话说老太太叫大太太过去一趟。   贾氏道:“我去老祖宗那边看看,你累了这半日,且回去好生歇着。”   陆听溪颔首:“多谢母亲关切。”   到得老太太的萱茂堂,贾氏才挑帘进去,谢老太太就屏退左右,指了下首的一个镂空雕花孔雀蓝绣墩:“坐。”   贾氏依言坐下:“媳妇才送客回来跟言哥儿媳妇说了几句话,就听得婆母的传话,却不知婆母唤媳妇来何事?”   谢老太太道:“我听闻今日筵席上的一应菜式酒水都是听溪筹备调度的?”   贾氏并未直答,只道:“媳妇从上月就开始备办婆母的寿宴,先前早已命人将食材酒水备好,各处由谁负责也料派妥帖了,谁想到二弟妹忽然病倒,只好将厨下那边的调度交于言哥儿媳妇。她倒也爽快,一口应下。”   谢老太太旁侧立着的郭妈妈不动声色扫了眼贾氏。   贾氏这话,既为自己表了功,又隐约透出一层意思,世子夫人是个爱出风头的,这等大事竟然张口应下,不自量力。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却不知是她多心了,还是贾氏确是此意。   谢老太太抿了口新沏的君山银针,道:“不论如何,下回再遇到这等事,还是要周全些,再寻个人一起担着。听溪到底年纪轻,从前想也没做过这些,如今做好了倒是皆大欢喜,若是办砸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没的还被人说我们苛待新媳妇,届时你也脱不了干系。”   贾氏连声道是:“媳妇谨记。”   谢老太太又道:“听闻你前几日还打发了个丫头?”   “是。”贾氏将蕙兰之事细细说了。   “那丫头虽不是你的贴身侍婢,但终归也算是你手底下的人,如此没上没下确实该罚。你往后看管好你手下那帮人,莫再出个蕙兰。否则你面上也无光。”谢老太太撩起眼皮道。   贾氏低头应诺,见谢老太太示意,屈身行礼,退了出去。   郭妈妈扫了眼落在贾氏身后的斑竹帘,看向老太太:“老祖宗这是暗示她别往世子爷那边乱塞人?”   “你猜猜看,”谢老太太倚在缃色的潞绸大引枕上,“她爱塞不塞,能赛得进也是她的本事。”   “不过没准儿,”谢老太太眯眼,“瞧见丫鬟蓄意勾搭,说不得我那孙子的反应比我那孙媳妇都要大。”又是重重一哼,“那小子当初还瞧不上我的法子呢,我倒要看看他自己使力,何时能打动自己媳妇。”   郭妈妈哭笑不得。   老太太年岁越大越是一团孩子气。   浴佛节前一日,贾氏预备入宫的行头时,将杜妈妈叫来,让她将她命妇礼服上的霞帔一处脱线的地方缝补一下。贾氏的针线活不及杜妈妈的好,素常不紧要的小物件是自己经手,但这命妇礼服可不是耍的。   杜妈妈拾掇好霞帔,交于贾氏:“太太,明日少爷也要入宫去,要不要老奴交代少爷几句?”   谢思和行事莽撞,头脑简单,镇日闯祸不断,全不似爹娘的性子。   贾氏摇头:“罢了,秉性难改,说与不说一个样。”   初八这日,陆听溪与谢思言一道入宫。   在东华门外下马车,两人分道前,谢思言还帮她整了整钗环,举动分外体贴。   这一幕全落在了后头一众偕同入宫的女眷眼里。   “我是不是眼花了,那当真是魏国公府的世子爷?”左婵惊呼。   她母亲张氏狠狠瞪她一眼,低斥:“嚷嚷什么,没规矩!”   左婵小声嘀咕:“娘当年还说什么陆听溪将来肯定嫁不好的,可是如今她都成了谢家的世子夫人了。”   去年因着国丧未能成婚,还有不少人揣度谢、陆两家的婚事要出变数,谁知谢家那位世子爷转过年来就成了东阁大学士,一出国丧就将人娶回去了。   众人也是私议纷纷。   仲菡也往谢思言那边望了眼。不知是谁在她耳旁低叹:“先前不知是哪个说人家世子爷是被迫无奈才娶的陆家姑娘,可是你看,这位素常横眉冷目的世子爷,对着世子夫人,那眼里的拳拳蜜意都要溢出来了。”   仲菡面上阴晴不定,扭头就走。   陆听溪如今尚无封诰,虽是盛装,但也并非命妇礼服,行动之间倒也没那些累赘。她此前来宫中参与过几次浴佛节的佛事,目下也算是熟门熟路。   佛事毕,她跟几个相熟的知交坐在一处抱厦里吃茶时,一面闲谈一面思量着谢思言方才跟她说的话。   他说他今日还有公干在身,让她先自己寻处耍着,那语气颇似老父亲出门前对闺女的殷殷嘱托。   她揣度着谢思言说的公干大抵是和吴桥之行的发现有关。   又是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告诉她。   陆听溪轻哼。   众人正闲磕牙,忽见一行人迤逦而来。陆听溪定睛一看,发现走在前头的竟是灵璧县主。   她听闻咸宁帝宾天之后,太后就勒令灵璧县主去为之守陵三年。后头楚王再三求情,辩称灵璧县主虽糊涂,但绝不会干出戕害庶母之事,太后大抵也知那毒不是灵璧县主下的,这才松了口。只不论如何,咸宁帝的死终归也是由灵璧县主之事而起,太后意难平,仍令其守陵,时限改成了半年。   算来已是满期了。   眼前的灵璧县主瞧着跟去年有些不同,没了凌人的骄纵,内敛许多。   两边各自行了礼,灵璧县主掠视众人,道:“各位今日难得聚在此,恰巧我前日才得了一件宝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今就拿出来与众共赏,也算不负这大好春景。”唤来身后宫人去取东西。   少刻,宫人托了个蒙着一块红锦的花梨木包铜脚箱箧,打开来,一套器皿呈于眼前。   分别是两把青花描金双龙龙卵瓷壶,一把五彩狮龙纹双龙龙卵瓷壶,一个带银座的金镶龙卵酒瓮。   这些并非寻常的器物。   龙卵者,异样花纹鸟蛋也。古书有云,“有鸟名厄马,最大,长胫高足,翼颔极美丽,通身无毛,不能飞,足若牛蹄,善走,马不能及,卵可作杯,即今番舶所市龙卵也”。   物以稀为贵,天-朝无龙卵,只能从海商手中购进,数极稀少,可谓价比黄金,遑论眼下这一整套的镶龙卵器物。   众人围而观之,皆惊叹不已。   陆听溪低头看了眼,也没觉有甚稀奇的,谢思言书房里就有两枚尚未镶嵌的龙卵,还有两三套镶龙卵的器具,她还拿了把玩过。谢少爷当时跟她说,纵是京中勋贵,存有龙卵的也不超过三家,她还不信,如今瞧见众人那叹为观止的神色,她终于相信了谢少爷的显摆。   那家伙是真有钱。不过他的钱就等于她的钱。   灵璧县主见几个年轻的世家少夫人看得起兴,命人将那一套器皿取出来,放到桌上看个仔细。   陆听溪往后站了站,却因着后头的人围拢上来,一时不能退开去。她正要寻个缝隙站到外头去,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趔趄了下,往桌上倒去。她飞快撑着桌沿稳住身体,起身后撤。   与此同时,但闻“砰砰砰”紧衔的几声响,方才桌上摆着的一套器皿全部摔在地上,除却那个金银铸就的带银座金镶龙卵酒瓮之外,其余三把瓷壶全摔了个粉碎,上头镶嵌的龙卵也有所损毁。   灵璧县主惊呼一声,蹲身查看一番,兀自念叨:“这可怎么好,这是祖父去年送我的生辰礼,我一直珍之重之……”   灵璧县主身边的鹂儿当下看向陆听溪:“世子夫人毁了我家县主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该陪个不是才对,怎还没事人一样?”   陆听溪容色淡淡。   她可以肯定她方才并未碰着那一套器物,莫说是将之撞到地上。   “罢了罢了,横竖也是无法复原的。”灵璧县主抹了抹眼角。   陆听溪忽道:“县主与县主身边的丫头莫非都亲眼瞧见是我碰倒了那三把壶?”   灵璧县主抬头:“方才非止我,众人都瞧见是世子夫人身子踉跄碰掉了那三把壶,难道世子夫人这也要抵赖?”   陆听溪道:“我只跟县主说一遍,那壶不是我碰翻的,至于祸首是谁,我想县主心里应当有数。”   “我瞧见了,是世子夫人碰翻的。”仲菡倏而站出来道。另有几个素常久惯趋奉仲菡的随声附和。   “我怎没瞧见?此事与听溪无关。”孙滢站到了陆听溪身边。   “我也看得清楚,不是听溪碰掉的。”丁白薇等几个跟陆听溪平日交好的也出面为她辩护。   一时众人分成了三股,一股站在陆听溪一边,一股站在仲菡和灵璧县主一边,一股不敢作声,只是围观。陆听芊便是这第三股。   檀香见事态难平,偷偷溜去寻谢思言。   相持不下之际,忽闻一道铿金戛玉的男声灌入耳鼓:“何事嚷闹?”   众人纷纷回头望去,但见一锦衣公子踏着两边瑶花琪草投下的阴翳徐行而来。   来人一袭月白色净面盘领窄袖襕袍,因穿得素淡,在秾丽淑景与金碧宫阙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陆听溪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何人,颇为讶异,这人怎会在此?   灵璧县主瞧见来人,也是一怔,也没将他的穿戴放在心上,整了裙钗,上前道:“兄长来得正好,快帮我评评理。”   仲菡精神一振,这可是灵璧县主的兄长,焉能不向着她们?当下也带着她这边的人跟了过去。   陆听溪无甚反应。去年在官驿里,她已经跟对方闹得很僵了,他若要袒护灵璧县主也没什么,后宫如今还是丽太妃管着——咸宁帝宾天后,天兴帝大封其后宫,晋丽嫔为妃。大不了就将丽太妃叫来。   被众女围在中央的男人朝陆听溪看去,却只瞧见她莹白柔腻的侧脸。顿了下,他淡笑:“世子夫人不来跟我见个礼?”   仲菡忙提醒:“世孙还是当先听听事由,为我等评评理才是。”   男人这才问道:“出了何事?”   谢思言瞧见报信的檀香时,正在跟天兴帝下棋。檀香心中惶急,说得磕磕绊绊,但谢思言听了一半就明了了大致,起身作辞。   距亭子尚有五六丈,谢思言就瞧见了一身浅淡衣袍的沈惟钦。他目光微动。沈惟钦此前多穿赤色、竹青一类颜色,今日怎生一身月白色?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疑惑也只一瞬, 谢思言大步往亭子赶时,杨顺半道赶上。   “世子,楚世孙来京了。”   谢思言乜斜他“你没瞧见他人就在那里站着?”   杨顺顺着他视线所指看过去,果瞧见沈惟钦立在人丛中, 一怔, 忙道“小人其实不是……诶,小人是想跟世子说,楚世孙是来京跟陛下报丧的,楚王薨了。”   谢思言掣身, 朝凉亭大步而去。   楚王既是薨了, 那沈惟钦就该袭爵了。怪不得沈惟钦今日一身浅淡衣袍。   亭子内, 沈惟钦正命人清扫地上的碎瓷片。   “不过是三把壶而已, 也值当你抓住不放,你若要龙卵, 我赶明儿着人弄几个来, 随你镶到哪里。”沈惟钦淡声道。   灵璧县主微抿唇角。   因为此前诸般事,她跟这个兄长已几同末路,她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多么偏袒她。之所以选择让他来评理, 不过是觉得他们好歹也是兄妹, 是一个王府出来的,他总不会让她落了脸面。她丢脸, 便是楚王府丢脸。   但她这个好兄长杵这里半日, 没一句话是偏帮她的, 甚至话语里头还透着一丝对陆听溪的偏向。她不懂, 陆听溪不过一个外人,她兄长何至于如此?莫非是因着她那次欲给李氏下药之事,他彻底恼了她,故而此刻宁可帮一个外人?   原本众人还在切切察察,谢思言一到,尽数噤声。   “方才是哪个瞧见听溪推掉了瓷壶?来,来对质。”谢思言阴寒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他眼风所过之处,众人皆垂头。   见无人应声,谢思言冷冷一哂,突然转向仲菡“仲姑娘,你既那般言之凿凿,那想来瞧得一清二楚,如今却为何默不作声?不为灵璧县主辩几句?”   仲菡面色阵红阵白,连楚世孙都不为灵璧县主说话,她这会儿也不敢冒然开口。楚世孙而今似跟她父亲不对付,她在其面前也没甚面子可卖。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魏国公世子点名针对,她面上到底过不去,当即小跑到灵璧县主身边,小声道“县主,要不请太皇太后过来?”天兴帝即位之后,即尊祖母为太皇太后。   仲菡不知碧粳粥之事,只以为灵璧县主还跟从前一样得太皇太后垂爱,却不知正戳在灵璧县主的痛处。   “闭嘴!”灵璧县主斜眼瞪她。   仲菡不明所以,回头扫视众人,却见方才还跟她站在一边的几个,此刻都缩着脖子退到了后头。   仲菡按捺咬牙,本想也退到人丛里,却不料谢思言又叫住了她“仲姑娘既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方才便是构陷了,我谢思言的夫人是让人随意构陷的么?仲姑娘今日若不向内子致歉,这事没完。”   谢思言的音量不高,但字字重若千钧。   仲菡尴尬已极,也不敢抬头,蚊蚋一样跟陆听溪低声道了句“对不住”,就躲到了人丛后面。   谢思言又迫着灵璧县主跟陆听溪认了错,末了道“县主身边的丫鬟没规没矩地张口乱说,不该罚?”   灵璧县主不知谢思言今日也进了宫,切齿半晌,恨恨道“罚!”转头命人将鹂儿拖下去,杖责二十。鹂儿高声哭求,灵璧县主不为所动,转过身不予理会。   沈惟钦在此,陆听溪有些不自在,跟谢思言知会一声,与众人往北面的花圃行去。路上,她询问孙滢等人可曾瞧见方才是谁推的她,但未问出个结果来。她余光里瞧见埋头行路的陆听芊,走过去,问她可瞧清楚适才的情形了。   陆听芊一怔,摇头道没有。   陆听溪端量她几眼,回身欲走,就听她在背后踟蹰着开口“五妹妹不要怪我方才没为你说话,我有我的难处。”   陆听溪淡淡应了声,去寻孙滢等人去了。   陆听芊手中帕子攥紧。   不知是否因着成婚之后她冷着吴詹的时候多了,吴詹起先还纵着她、帮她遮掩,后头态度也渐渐冷淡下来,不再特特帮她掩饰,她不肯跟他行房的事就传到了她婆母耳朵里。她婆母很是对她冷嘲热讽了几日,还说若非看在陆老爷子的面上,一准儿休了她。   她帮吴家平了吴岱那件事后,处境才变好——这也是她当初下定决心去求楚世孙援手的缘由。只是吴詹对她的态度却回不到从前了,镇日不过在人前敷衍着维系表面和气,私下里待她宛如陌路人。后头更过分,竟是弄大了通房丫头的肚子,落后没法子,只好将之抬做妾。后来吴詹也越发不着家,她隐约听闻他还在外头养有外室,也不知真假,她也不敢查问。   如今吴詹有两个侍妾外加两个通房,又兼后院还有几个不安分的丫鬟,她每日都焦头烂额。如此境况下,她必须尽快生个儿子,否则将来岂非要被这帮人生吞活剥了。可吴詹反而摆起了架子,她每回想与他和好,他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还讥她说她既嫌他是个无用的脓包,就不要勉强,横竖她心里抗拒与他行房,他不愿强人所难。   这般境况下,她若是再开罪了仲家惹来什么麻烦,那便是雪上加霜。虽然吴家人看在陆家跟魏国公府是姻亲的份上,不会拿她如何,但她要弥合与吴詹之间的关系就更难了。   陆听芊有时想想也恨得慌,为何她就这般命苦,她那小堂妹就泡在蜜罐里。   果真同人不同命。   众人散去后,灵璧县主终归忍不住,对沈惟钦道“兄长总做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我回头要告诉祖父去!”   沈惟钦搭她一眼,冷笑“告诉祖父?你可知我今次是来京做甚的?”   灵璧县主一怔。   “你莫非没发现我今日穿的是浅淡衣袍?我素日何曾选过这等衣色?”   灵璧县主愣了半日,惊疑不定“你……你莫不是……”   “我是来报丧的,顺道带你回封地去奔丧——祖父上月薨了。”   灵璧县主惊骇之下险些跌倒“这怎么可能!”   沈惟钦淡淡道“祖父去岁离京时身子已然不好了,你那会儿在守陵,自然不知。”   灵璧县主忽而情绪激荡“都怨你!你明知祖父当时身体违和为何还要让他回封地!若得太医在近前调治,祖父断不会这样短祚!你……”   她骤然对上沈惟钦的目光,立时噎住。   分明极漂亮的一双眸子,却冷得砭骨,仿佛匿于暗处的毒蛇泛着碧色幽光的眼。   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她这兄长很快就要袭爵,成为下一代楚王。   往后他就是楚王府的主人,她得仰他鼻息。   谢思和听闻了凉亭那边的事,回头就去找贾氏。   “母亲,谢思……兄长这样张扬是否不太妥当?”谢思和道,“回头此事传出去,说不得会有人说咱们国公府仗势凌人,不将宗室跟股肱放在眼里。”灵璧县主与仲菡可不就分别代表着宗室与股肱老臣。   贾氏剜他一眼“你兄长行事也轮得到你置喙!你兄长是个有成算的,心里自是有数的,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谢思和不服“什么成算,我看他就是急着显摆。他是本朝最年轻的阁臣,又是帝师……”   “你既知晓怎还这许多废话!也不瞧瞧自家跟你兄长差了多少!”贾氏恼道,“再半年就是秋闱,你这回若是再考不过,我看你有什么脸面回府去!”   谢思和被母亲直戳痛脚,面上立等红起来。   他是魏国公的儿子,本可以不考科举,靠着荫恤入国子监,继而等着补缺便是,但他父亲偏偏不许。左不过就是嫌丢人,不想让旁人在背后指点说他谢宗临的儿子靠着祖宗的荫庇才能为官。有他那好兄长珠玉在前,他父亲自然接受不来他这脓包做派,于是逼着他考科举。他得了秀才科名后,考过一次秋闱,但没中。他父亲动用人脉拿到了他秋闱的卷子,看过之后大发雷霆,斥他是个废物,还给他上了一通家法。   当时他母亲也在场,可她非但没有阻拦之意,还跟父亲一道数落他。   他觉着自己根本不似他们口中那样蠢钝,多少人穷经皓首,连个童生都考不上,他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已是极难得的了,不过是被他那好兄长衬得没用了些而已。   天兴帝以楚王之丧辍朝三日,并依例命礼部为其拟定谥号与丧仪,以及楚王世孙的袭封仪程——虽在丧期内,但并不碍着袭封王爵,王位不可空悬,宗室在这等事上从来不受守制之期限制。   原本袭封大典应是在封地举行,但沈惟钦如今既然人在京师,遂就便在宫中办了。   礼毕,已袭爵成为楚王的沈惟钦前来谢恩。   天兴帝照着先前打好的腹稿说了一番场面话,忽然话锋一转“侄儿跟谢先生不和?”   天兴帝比沈惟钦小十来岁,但依着辈分,却是他堂叔。想到眼前这么一个比他高两头不止的青年公子还要管自己叫皇叔,天兴帝心头就莫名涌起一股难言的舒爽,当下挺直小身板,将“侄儿”两字咬得越发重。   “底下人的无稽之谈而已,陛下莫信。”   天兴帝一摆小手“侄儿不要这般客套,往后唤我皇叔便可,都是一家人。”他年岁尚小,声调还是细嫩的童音,手又小,想摆出一副大手一挥的磅礴气势,奈何怎么看怎么像小孩子要糖耍脾气时乱挥爪子。   天兴帝盯着自己的小手,暗暗沮丧。   沈惟钦笑道“不敢客套,不过是想循礼数而已。我那日入宫时的着装,也是拣选了许久的。本是想穿件淡色粗衣,但毕竟是入宫,怕不成体统,故选了一套月白锦衣。”   天兴帝轻咳一声“侄儿有这份心,朕心甚慰——谢先生人是极好的,又是国之栋梁,侄儿莫与他起嫌隙才好。”又逮着寒暄的机会,多喊了沈惟钦几声侄儿,这才让他退下。   才起身,崔时就来禀说仲晁带着一众阁臣来奏事。   天兴帝一股心头火窜上,抬脚踹了下金台,又疼得抽气,俯身隔着软靴揉脚。   仲晁这个老匹夫仗着首辅邹益不爱管事,如今几以首辅自居,内阁里头除却邹益跟谢先生,其余皆以仲晁马首是瞻。仲晁因此越发自得,总以他年纪尚小为由对他诸多干预。奈何仲晁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却不知何时才能将这老匹夫铲除。   沈惟钦出了宫,去原先在京师落脚的那处府邸收拾些从前的旧物。正打整,厉枭送来一个匣子。   “殿下,这是魏国公府那边送来的,说是物归原主。”   沈惟钦打开匣子,果见里头静躺着一枚出廓透雕蟠螭玉璧。色泽柔润的秋葵黄玉石上泛绮丽沁色,这沁色名唤“澄潭水苍”,他觉着极美。   跟她的人一样美。   长指在璧身上来回摩挲,光润微凉。他低敛的眼眸中漾出一抹鲜见的柔色,轻抚的举动小心翼翼,仿佛透过这枚玉璧,能瞧见什么渴慕已久的人。又仿佛他抚摸的并非一枚玉璧,而是一片凝脂玉肌,上头仿似还残存着少女的体香和余温。   沈惟钦轻吁口气“你分明不喜他,却非要嫁他,真是任性。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多筹谋一分了。可怜我那会儿以为你只能嫁与谢思言。”   垂眸看了眼掌心的玉璧,他轻笑“总有一日,这枚玉璧会再度回到你的手中。在此之前,我先帮你看清你自己的心意。”   正此时,灵璧县主来问何时回封地。   沈惟钦收了玉璧,神容寡淡“行囊打整好就动身。”   灵璧县主瞧见沈惟钦将个精致的小匣子放入箱箧,她从未见她这个万事不萦心的兄长这般珍而重之地对待一样物什,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她觉着她该跟这个兄长处好关系。亲王讣告无需子孙亲传,沈惟钦根本不必来京,可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工夫千里迢迢赶来接她,足可见他心里也不是全没她这个妹妹的。她巴好了这个已袭爵的兄长,将来的好处是断不会少的。   浴佛节那日的事,她往后也就不必再做了。   那日回宫后半月,谢宗临才得知龙卵风波,当即将陆听溪唤来,问她可是从前曾得罪过灵璧县主。   陆听溪斟酌着道“我当初时时入宫陪伴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与灵璧县主见面多些,偶有龃龉,但都不算大事。”她说的倒是实话。   谢宗临的眉头拧成疙瘩“那日在场的人呢?”   陆听溪摇头“也没甚有深仇大恨的。”   谢宗临来回踱了几步,端量陆听溪几眼,忽道“回去将《内训》抄写三遍,写罢交于我。”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陆听溪行礼离去。   隔日晚夕,谢宗临用罢饭,正要去书房,就听下人禀说世子爷来了。   谢思言一来就径提起了他罚陆听溪抄写《内训》的事。   “父亲究竟是听了谁的谗言,怎就认为是听溪的错?浴佛节那日的事,摆明了是有人有意与听溪为难。”谢思言声音发冷。   谢宗临放下脸来“你这是为了你媳妇来质问你父亲?可真是好样的,才娶媳妇不几日,就要上天了!”   “二十来年的父子,父亲难道还不知儿子从来是如何与您相处的?儿子自来如此,并非娶了听溪之后才这般。只是父亲今次做法实在过分,故而儿子格外气恼罢了。”   谢宗临冷笑“再解释也没用,不过就是娶了媳妇忘了爹而已。我早前就担心你娶了陆家女之后会色令智昏,如今瞧这架势,再过几年你怕是眼里全然没有我这个父亲了。”   谢思言道“儿子今次来,不是跟父亲争执的。儿子只来跟父亲说一声,父亲的责罚,儿子代听溪拒了。本无错,何来罚?”   谢宗临倏地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可真是越发有规矩了,你可还当我是你父亲?”   “正是因着当您是父亲,儿子才不欲将事闹大。”   谢宗临紧紧盯着儿子。   他儿子这话的意思便是此事若是捅到老太太那里,他是占不到好的。老太太对陆听溪喜爱非常,视若亲女,得知陆听溪被他责罚,怕会训斥于他。没将事闹到老太太那里,已算是看在他是他父亲的份上了。   他平生最恨被人胁迫。   谢宗临冷笑两声“成,不罚就不罚吧,往后你们也不必来给我请安,你们的事我也不再管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可好?”   谢思言也冷声一笑“随父亲的意吧。”拂袖而去。   他才一出门,就听得身后传来一连串巨响,听那响动,似是父亲将博古架上的东西一股脑扫落在地。   谢思言面无表情,径出了他父亲的院子。   二更时分,贾氏正在屋里坐着对账,忽见木香急慌慌进来。   “太太,奴婢适才去潮音园取土,瞧见少爷跟个女子勾肩搭背地进了湖畔的琵琶小筑。那女子衣衫不整,似是醉了酒,软藤一样攀在少爷身上。”   贾氏蹙眉“他怎这样不知规矩,那女子是他院中哪个丫鬟?”   “不……不是少爷房中的丫鬟。奴婢瞧那女子的背影跟侧脸,颇似……颇似二老爷院里的殷姨娘。”   “孽障!”贾氏霍然起身,嘱咐木香定要守口,又唤来杜妈妈,带了两个心腹丫头往潮音园赶。   魏国公府大如迷宫,府内光是大小花园就有五六个,贾氏院子后头那个小园子只能算是个小花圃,在府内连个花园也算不上。潮音园内佳木繁荫,风亭水阁不可胜数,但在府内众多园林里,只能算是中等大小。   正是夜阑人静时,贾氏赶到之际,见周遭无人,心中先定了一分,从对岸通路疾步行至建在碧湖水畔的琵琶小筑。   小筑内确实弥散着一股酒气,内中软榻也是褥皱枕斜,瞧着似是有人来过,却并不见谢思和的人影。   贾氏四寻不见,出了小筑,正要再往别处看看,就见丫鬟丁香跑来,禀道“太太,世子爷晚来果真去找了国公爷。两人很是争持一回,国公爷还把半个博古架上的珍玩都砸了。”   杜妈妈给丁香使了个眼色“太太正忙,旁的事回头再说。”   丁香是谢宗临院子里的小丫头,太太一早就吩咐了,国公爷那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速来报于她知道。这丫头倒是尽责得很,只没个眼色。   贾氏摆手,命丁香作速回去,以免被人察觉。又领着几人找寻谢思和。   “太太莫急,说不得是木香那丫头瞧错了,少爷再糊涂也不至于办出那等事,”杜妈妈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想不到那灵璧县主这样好支使,咱们一戳就动,龙卵那件事办得也算漂亮。奴婢听闻浴佛节那日,还闹得挺大,只后头被世子爷压下来了。那灵璧县主莫非跟咱们那位世子夫人本就有过节?”   “她不过病急乱投医罢了。”贾氏淡淡道。   “依老奴看,还是太太这国公夫人的身份顶用。太太平日出门,哪回不是众星拱月,那些个世家夫人千金小姐,一个个都巴着跟太太攀交。灵璧县主一听说是您要跟她做买卖,自然满口应允。”   “我也不过面上光鲜罢了,家中这两个哥儿,一个两个都是活祖宗。我倒怕灵璧县主嘴上不牢,回头将我供出去。她还没来管我要酬劳,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   “那县主大抵是见自家兄长还惦记着她,觉着自己有靠山了,就不来向咱们张这个口了。横竖不管如何,那灵璧县主这回算是帮了咱们大忙。国公爷这回可气得不轻……”   主仆两个正说话,不防旁侧花木一动,现出两个人来。虽是晚间,但不远处的廊上满挂琉璃灯,正映出来人面目。   居然是谢思言跟谢宗临。   “父亲,儿子怎么说来着,您虽得受些委屈匿身卉物之中,但必定不虚此行。”谢思言朝远处假山招招手。   谢宗临目光钉在贾氏身上,面上阴晴不定。   陆听溪见到谢思言的示意,从假山后头转出来,一路行至他跟前“我蹲得腿都麻了,那丁香若再不来,我就要撤走了。”踮起脚尖,帮谢思言摘掉了肩上两片花瓣。   杜妈妈面色煞白。她向来镇定,此刻对上谢宗临阴冷的目光,浑身瑟瑟不止。   谢宗临怒道“原是你办的好事!与外人勾结,构陷自己儿媳,这等事你都干得出,真是好样的!”   杜妈妈忙跪下,请求谢宗临容情。   贾氏袖中双手紧紧笼攥,目光却凝在谢思言身上。   谢宗临正要命人请家法来,就见她忽地大步奔来,竟是一路疾冲至谢思言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双目泛红。   陆听溪正跟谢少爷计议摘些花回去做糕点,见状一惊。   她这继婆婆发的什么疯?   谢思言大力抽出自己的衣袖,望向贾氏的目光泛着幽幽寒芒“母亲这是做甚?”   “我承认,浴佛节那日的龙卵纷争是我指使灵璧县主做的。但这桩事,你不能怪我,”贾氏的声音愈压愈低,“旁人都可以怪我,独你不成。你今番若是任凭你父亲责罚我,将来必会痛悔不已。”   陆听溪与谢思言相去颇近,倒将贾氏之言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愕然难以言喻。   她怎生觉着这神神道道的贾氏跟沈惟钦做母子更配。   谢思言森然一笑“母亲这是怎么了,眼见着东窗事发,就开始装疯卖傻了?”   “言哥儿,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原是不预备告诉你的,可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否则我真怕你铸成大错。”   贾氏说着话,侧过身,在谢思言耳旁低声说了五个字。   谢思言一顿,偏头看向贾氏,炯然目光似要将她洞穿。   陆听溪但觉谢思言那眼神,仿佛看鬼一样。   ☆、第80章 第八十章   谢思言瞥了贾氏一眼, 与她一道往旁侧的小阁里去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两人出来,谢思言对谢宗临道:“父亲,此事从长计议。”   谢宗临目露诧色:“这真是你的意思?”   谢思言颔首:“父亲今晚虽将闲杂人等都遣走了, 但若责罚母亲,将来总难免传到祖母耳朵里,知晓的人多了, 终归是不好。何况, 说到底母亲也是为我好,虽然法子偏激了些,但身为人子, 总还是要体谅母亲的苦心的。”   非止谢宗临, 陆听溪等人也纷纷看向谢思言, 那眼神跟适才谢思言看贾氏的眼神别无二致。   谢思言也不多言,只说要谢宗临放过贾氏。谢宗临面沉半日,道:“但总要给个教训的。让她闭门思过一月, 总可以了?”   谢思言点头。   谢宗临看了儿子一眼, 让他过会儿到他书房来一趟,继而带着贾氏等人离去。   回到鹭起居, 陆听溪盥洗罢,见谢思言还没从谢宗临那边回来, 索性坐在妆台前通头发。   她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看戏了。   谢思言前日回来, 瞧见她正在抄写《内训》, 问明了情由, 阴着脸立了须臾,跟她说了他的筹划——   “我先去激怒父亲,随后将贾氏引到潮音园那边,让父亲看一出好戏。”   她不明所以,他解释道:“那日浴佛节的事,我已压了下来,沈惟钦也不会允许传扬出去,你可曾想过,父亲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这显然是有人故意往父亲那边散风。这人除贾氏之外,我不作旁的猜测。若我没猜错的话,贾氏应当在父亲身边安了眼线,我跟父亲大闹一番后,这人必定会去跟贾氏禀报。至于这人是谁,我得先查探一番,等有了眉目,我即刻就去引怒父亲。”   他当时轻叹着说:“与他父子二十来年,旁的不敢说,惹他生气,我是最拿手的。他最忌讳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问他如何断定浴佛节那日的事是出自贾氏之手,他摸着她的脑袋道:“人都道一孕傻三年,乖乖还没孕就变傻了?自是查出来的。灵璧县主跟你没甚仇怨,没有理由针对你,除非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我当时留了心,就着杨顺和宝升两个去查了一查。我本就是要给贾氏个教训的,既然她又开始作怪,那我索性将计就计。”   “她要的不过就是我与父亲的不和,那我就做给她看。”   陆听溪正自遐思,就听得门扇开合,扭头看去,未及开言,眼前一花,就被谢思言揽入怀里。他就势挑起她的下颌,低头含住她的唇瓣吮了一下,仿佛尝到了蜜糖,伸出舌尖轻舐了嘴角。   “乖,这才对,往后在家时都别涂唇脂。”拇指指腹在她蓓蕾般柔嫩的唇瓣上轻轻摩挲。   谢思言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陆听溪先前在通州别院时的那个妆容。她肤色奶白,即便唇色明艳,也不显刺目,反是另一番别致的美。   陆听溪往后一缩:“先别碰我,你方才是不是撞邪了?”   谢思言知她说的甚,拉了旁侧一个绣墩坐到她对面:“想知道?亲我一口。”   陆听溪如今对他的性情更多了些了解,知她不就范他是不会吐口的,干脆利落地凑上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下。   谢思言捏着她的下巴:“你何时才能主动亲我一口?”   陆听溪怕他耍赖,催他快讲。   “她方才跟我说了五个字,‘我是你母亲’。”   陆听溪一怔,这不是废话吗?   谢思言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当时有一瞬也觉这是废话。但转念一想,她这‘母亲’,指的应当是我的生母。”   “后头我与她单独说话,她的话也确实证实了我的揣测。”谢思言言及此,玩味一笑。   贾氏当时对他道:“虽则荒诞,但此事千真万确。这先头的贾氏十五岁上头大病一场,其时已是奄奄一息,贾家众人去庙里做了场法事,后头就大好了——这桩事你可去查。其实不是病愈了,而是我转世到了贾氏身上。不知是否冥冥之中注定,我后面又嫁给了你父亲,做了你的母亲。”   “你细想想,我自进门之后,是否事事以你为先?旁人都道我待你比待我亲生的哥儿还要好,其实你们两个都是我亲生的,我因着没能在你幼时尽责照料,心里愧怍,故而待你更好些。”   “我本是不想与你相认的,怕你不信,也怕你认为我得了失心疯,日后更要疏远我,可今晚一事,让我忽而醒悟,我若再不说,怕会致你们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和哥儿的事,只是你引我过来的由头吧?其实和哥儿今儿根本没来潮音园对不对?你今次能不惜冒着败坏和哥儿声名的风险来诱我过来,下回是不是就敢当真算计和哥儿?为娘当真不敢深想。”   “为娘今日挨罚便挨罚了,但和哥儿脑子不及你灵光,若你存心设计,他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你不能这般对待你的亲兄弟。”贾氏眼眶微红。   他问她为何收买灵璧县主去做那等事,贾氏道:“为娘是觉着那陆家女配你不上。再者,你想想看,迄今为止,为着陆家女之事,你与你父亲争执过多少回?你虽出息,但你父亲那头是万万开罪不起的。娘就是想让你觉得她是个闯祸精,你父亲若再因此斥责于你,你对陆氏的心思就能收收了。娘这才生出此计。也是娘一时糊涂了。”   “至若杜妈妈那边,我不能对她据实以告,自然只能扮好贾氏,对她说出适才那番话不足为怪。”   他又问了些他生母的陈年旧事,贾氏都能一一答上。末了,他问起当时生母离世的情形,贾氏抹着眼角道:“当年娘一病不起,下世之前的事实是记不清了,娘只记得当时舍不得你,你那时才三岁……”   ……   陆听溪听得目瞪口呆。   若非贾氏在钟氏的死因上露了馅儿,她险些就信了。贾氏莫非跟她三姐一样,话本看多了?   陆听溪嘴角微扯:“她竟连这招都想得出来,可你为何还要佯装信了她?”   “因为我觉着让她受一顿家法太便宜她了,要做就做绝,故而打算将计就计。”   谢思言不打算深讲,预备抱了她去床上,临了又想到陆听溪每日在府中待的工夫比他长许多,他还是应当将利害与她言明,便又道:“父亲当时只说要请家法责罚于她,并没说旁的。而父亲已然如此表态,我便不能对此事再行追究,否则父亲只会迁怒于你,认为我因着护你而搅得家宅不宁。”   “再者,贾氏还育有一子,父亲看在谢思和的份上,也不会因着此事将贾氏休弃。只有拿住她更大的错处,才能让她翻不得身。”   陆听溪抬眸:“你是存着要将她扫地出门的心的?”   “从前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罢了。可如今她敢这样对你,就留不得。有一就有二。等再过几年,她的地位更稳了,届时就不太好办了。既要扫除恚碍,那自要彻底。不过你放心,她不敢再对你做什么。她还忙着竭力扮个慈母。”   陆听溪有些意外。她以为谢思言多少会顾及谢思和。   “那谢思和呢?贾氏若被扫地出门,谢思和必定对你怀恨在心。”   谢思言冷笑一声:“他早已经对我怀恨在心了,也不多这一笔。兴许十岁之前我还会顾及所谓手足之情,但谢思丰那桩事之后,不会了。不过我会这样绝然,也不全是因为谢思丰他们。”   他将目光调转回陆听溪身上,坚冰遇火,逐渐温软下来。   他当年就跟她说过,不会让她出事的。他不会容许任何威胁留在她身边。   回到自己院子后,贾氏坐在榻边缓了许久才定了心神。   她一面灌参茶一面翻看历日。   再大半月就是端午了,届时她想让她娘家兄弟带了家眷过来。可惜她如今被禁足,只能命人去娘家送信。思及此,面色一冷,唤来了木香。   木香瑟缩在地,大气不敢出。   她正打整包袱,大太太就将她叫了来。   贾氏冷笑:“吃里扒外的东西!说说吧,何时被世子收买的?”   木香只是磕头求饶。   贾氏面色阴了半晌,命人将之拖去隐蔽处,堵死了嘴乱棍打死。正此时,鹭起居的管事丁妈妈自称奉了世子爷的命,来调木香去鹭起居伺候。贾氏思及自己方才在谢思言面前的那番做派,不敢不准,命人取了木香的卖身契,憋着一股气将人放了。   丁妈妈将木香领到鹭起居后面的一间后罩房内,道:“你为世子爷办事,世子爷自会保你,但只这一次。”与了她卖身契与一百两银子,让她自己出府讨营生。   木香千恩万谢地接了。   瞧见蕙兰的下场,她实是怕了。世子爷横竖是不会瞧上她的,跟在贾氏身边是如履薄冰,于是她答应配合世子爷的筹划,做了内应。   丁妈妈将事情办妥,转去跟陆听溪复命:“少奶奶,都办妥了。”   陆听溪披着谢思言的大氅立在廊上:“木香人呢?”   “安置在后面的后罩房里了,让她暂滞一晚,明日老奴就将她送出府去。”   陆听溪点头,让丁妈妈自忙去。   身后传来轻微的门轴转动声,陆听溪腰间一紧,脑袋就靠在了男人坚实的胸膛上。   “这种事交于下人办就是了,还值当你大半夜的抛下我亲自过问?”男人俯首,在陆听溪圆润耳珠上轻咬了下,“抛下我”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陆听溪蓦地想起这是在外头,怕被人撞见,忙推了他回屋。   谢思言事先并未跟她细讲他的计划,她适才细问究竟时,听到了木香一段,就要叫丁妈妈过来,谢思言正扒着她的衣裳胡来,听她要出去,老大不高兴,随手捞了他的银灰大氅兜在她身上,让她早去早回。   将房门阖上,陆听溪回过头就对上谢思言幽幽目光。   “吃醋了?怕我瞧上木香那丫头,将她留下?”   “我就是觉着,木香不能在府中久留,今晚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个叫丁香的丫头不是转头就被公爹打发了?况且,木香终究是为我们办事,若她因此丢了性命,岂非我们的罪过……”   她话末尾音还飘在空中,就被谢思言一把按坐在他腿上。   “知道我方才在想甚么?”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倏地一紧,陆听溪身子一缩,正往他胸前贴近一分,倒被他禁锢得越发紧密。   她几乎被他箍得断气,扭动挣扎:“想……想什么……”   “我在想,我得找个地方将你囚起来,你一日不爱我,我就囚你一日,横竖不能让你再瞧见旁的男人。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一个。天知道我那日瞧见沈惟钦欲对你行不轨之事,多想将他扔到诏狱里的烙板上活活烤死。”   陆听溪一滞。   “这念头我一早就有了。当年将你关在暖房里,我就想将你关一辈子。即便你不爱我,我也要将你囚在身边。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若你哪一日跟我说你看上了哪个男人,我一定转回头就将那男人拆骨扒皮。”   他说得认真,低头看来时,热烫掌心抚过她苒弱脊背,仿佛簇火游走。   夏日衣衫单薄,陆听溪被烫得战栗不止。   “当年我发现你对我好只是因着我对你好,确是极度失望的,但我却从未想过放弃你。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呢,我一早就想好要跟你生同衾、死同穴的。我们将来即便身死,枯骨也要合在一处。你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谢思言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声音极轻,目光专注。   陆听溪发怔的工夫,谢思言已将她抱至床畔,压她在身下:“吓着了?嗯?其实当年被我关在暖房里时,你就该看出我的心性。后头我因为沈安当年那一席话,也确实将自己的本性藏起了些,但我终究还是我。我自来冷静自持,你是唯一能令我生出疯狂念头的人。”说着话,大手倏地收握,花房陡然变了形。   陆听溪低呼一声,下意识躲闪,却引来他更激烈的蹂-躏。她抓了他手臂勉强稳住激荡的身子,细喘吁吁:“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带着我的长毛兔逃婚……唔……”   谢思言低头封住她香软唇瓣,干脆利落顶开齿关,深卷缠挑,慢尝甜津,又捉了她丁香,吸吮半日,直憋得她满面霞红才松开。   “晚了,”他嗓音发紧,双眸似藏无尽邃宇,“我要在你浑身上下都烙满我的印记。”   陆听溪尚未反应过来他这话何意,就被他散了衣衫,淹没在他炽烈的气息里。   ……   原宁王自被废为庶人幽禁起来后,便再没人前去探视。天兴帝顾念叔侄之情,仍准其住在宁王府内。   当年因着诸般缘由,宁王一系的封地被自北面的广宁一带迁至淮河以南,交五月后,暑热愈甚,宁王府内却连个冰釜也无。原先的王府众官吏、仆役俱散了个干净,只剩几个留守洒扫的小厮。   内里虽空荡,外头却是重兵把守。   沈惟钦趁着夜色,寻了处守卫松懈的缺口,乔装入了宁王府。   “叔祖父别来无恙。”沈惟钦立在殿门口,骋目望向案前正自挑灯花的人。   那人转头看来:“劳楚王殿下惦记。”   沈惟钦淡淡道:“叔祖父被囚在此,消息倒灵通,竟是知道祖父薨了——侄孙可从未忘记叔祖父。叔祖父也一直未曾安生过,去年正旦在宫中,想掳了陆五姑娘去的人可不正是叔祖父?”   “楚王殿下大驾光临,有何事直言便是,何必绕圈子。”   沈惟钦道:“叔祖父正在做的那件事,我可援手。”他见他那叔祖父一顿,继续道,“叔祖父也不必遮掩,我能来这趟,便是将什么都查清楚了。”   “不过我要警告叔祖父一句,”沈惟钦面色凛然,“不得再在陆五姑娘身上打主意。”   “殿下说什么陆五姑娘,我起先都没想起那是谁,殿下何不直接说魏国公世子夫人?”   沈惟钦冷淡道:“我如何称呼是我的事,叔祖父不要管得太宽。”   端午这日,贾氏娘家兄弟贾化带着妻女来魏国公府拜谒。   贾氏将贾化之女贾悦叫到自己院里闲话几句,正逢陆听溪过来,两厢引荐了,贾氏让陆听溪领了贾悦去各处园子里观花。   说是让陆听溪领着贾悦,实则贾悦比陆听溪更熟门熟路,显是时常来的。陆听溪也不在意这些,横竖带着贾悦四处转悠几圈,她就能交差了。   谢思言晌午本是不回的,但因是五月五,便要赶回来打个照面。他甫一回,贾氏就得了信儿赶来了。嘘寒问暖半日,贾氏要引他去老太太的萱茂堂用膳,却被他拒了。   谢思言将陆听溪叫到跟前,低声道:“南方有些异动,内阁下午还有个集议,我大抵赶不及回来跟你用晚膳了,你不必等我。”   贾悦瞧着表兄低头跟那陆家幺女喁喁私语,也不敢近前打搅。心中忖着这是新婚燕尔,再过个半年,表兄对这个表嫂却不知还有没有这等热乎劲儿。   她分神间,见两人要走,忙赶上寒暄。谢思言忽地顿步看来。贾悦忙低了头,期期艾艾,却是搜肠刮肚不知说什么好,两耳通红。   贾氏看了,笑道:“你表妹是想代你表兄弟们问一句,近来可有空闲,指导他们课业。”   贾悦忙点头道是。   谢思言淡声道:“非但近来没空,回头也没空。我镇日忙得脚不沾地,指望我指点他们举业,却不知请的先生何用。”   贾氏面上一僵,却也只能笑笑。   等谢思言两人走远,贾氏命人将谢思和叫来,贾悦即刻不自在起来:“姑母,要不我……我先回了。”   贾氏剜她一眼:“许久不来,见你表哥一面有什么当紧的?”   贾悦闷头不语。她总觉她姑母有撮合她跟谢思和的意思。谢思和只比她大一两岁,人又不稳重,又在世子爷的比对下相形见绌,她可不想嫁他。   谢思言晚夕果然没回来用膳。陆听溪盥洗了,窝在床上翻着本话本。   谢思言的书房里各色典籍应有尽有,这类话本多不胜数,她就随手抽了本拿来浏览。这话本讲的是个潦倒书生跟一个幻化成人形的美貌狐狸精的故事。狐狸精每夜来找书生谈诗论道,后对书生动心,嫁与书生,一心一意供他读书科考。书生中了状元,抛弃糟糠妻,欲娶丞相千金。狐狸精千里寻夫,最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换得书生回头,团圆美满。   陆听溪轻嗤一声。   恰逢谢思言回来,她将书撂到床畔的小几上:“你书房里怎会有这等书?这故事一点也不好,我若是那狐狸,我就断了那书生的子孙根,让他做太监去!这种男人要不得,狐狸自己多加修行,飞升成仙过逍遥日子难道不好?这书名也不好,我若是正经挑书看,才不会选这本。”   谢思言瞄了眼封皮,但见上头写着“异闻志”三字。   “那你觉着改个什么书名好?”   陆听溪托腮:“嗯……风流书生俏狐狸?”   谢思言沉默。   “负心相公回头记?我的相公太花心?薄幸书生的痴心娘子?……”   “我觉着你闲来无事可以开个书斋打发时光,专卖这些志情言爱的话本传奇,书名都由你来取,说不得是条生财之道。”   陆听溪撇嘴:“才不呢,这些话本都没甚意趣,里头的书生个顶个落魄不得志,最后都是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这帮文人也是怪,写的书生要么不中,要中就是状元,连个榜眼和探花都没有。”   “所以我这个榜眼是做不了那薄幸书生了,”谢思言目光一转,“今年南方各地灾害频仍,有些灾民被人煽动闹事,当地属官压不住了才报上来。我得去南方看一眼,后日就动身。”   陆听溪点头,又问他何时回。   谢思言近前道:“这说不好。不过,你多想我几回,说不得我就能早些回。”   陆听溪撇嘴:“你不回我还清静得很,横竖还有那对大耗子陪我。”   隔日,陆听溪本要去送谢思言出城,但她来了癸水,便只将他送出了府。   她虽不痛经,但每逢来癸水都有紧坠感,身上总不大爽利,折回鹭起居喝了两盏红糖姜水,方才舒爽些。   正要命人取账册来,步子忽顿。   南方?闹事?   蓦地一个激灵。   她早先在阜城驿站里做的那个梦,最后不就是说谢思言南下平乱,在归京途中身死吗?天长日久,她想了一回才想起梦中平乱的地方是广西。   她忙去寻谢宗临,问他谢思言此行是要去往何处。   谢宗临似觉她不知所谓,但还是答了:“广西。那边民情复杂,又多山,要不也不必他亲自出马……”   陆听溪浑身一震,拔腿就跑。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谢宗临见状微怔,如坠五里迷雾。   陆听溪命人备下马车, 一径出了城。   估算着时辰, 谢思言应当尚未走远。她依稀记得谢思言跟她说他要走东南那条路, 一路不住催促车夫往东南疾驰。   她走的是官道,官道是为方便官家往来各地办事修筑的,寻常人走不得, 但她顶着马车上的魏国公府徽记,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到了大兴地界上也没瞧见谢思言, 她心急如焚, 仍旧往东南行去。将至弘仁桥时, 终于瞧见在驿站门外跟驿丞说话的杨顺,忙命车夫停下。   杨顺听得动静, 扭头瞧见陆听溪,一惊:“少夫人怎来了?”   “世子呢?”   杨顺道:“世子急着赶路, 已往前行路了。小的是回来找那驿丞说几句话的。”他见陆听溪问明了谢思言的去向, 满面焦灼, 忙问她可是出了何事。   陆听溪道:“有急事。”一顿, 看向杨顺,“前头的路我不熟,你来带路。”   一行人重新上路。然而一直追到安次也没瞧见谢思言的踪迹,杨顺问了安次的驿丞, 驿丞说并未瞧见谢阁老。   陆听溪拿出京畿舆图看了半日, 问杨顺可确定谢思言走了这条道。杨顺此刻也有些心下不安:“确是这条没错。”他原本并没当回事, 只以为陆听溪是要追来跟世子说什么体己话,他听说女人有时十分难缠,心血来潮追出二里地去也不足为怪。   但如今瞧见陆听溪的诸般反应,他觉得事情怕不简单。   陆听溪道:“你不是回来跟驿丞交代事情的吗?难道转个头的工夫他就改道了?”   杨顺叹道:“小人也不知。”   正一筹莫展,杨顺忽道:“世子是打算让小人留下来照应着京中这边的,临行前跟小人说,若是遇到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就去丰台给他飞鸽传书。”丰台那边有世子爷的产业,那边养了一批专作传书之用的信鸽。   丰台在大兴附近,这基本相当于原路返回了。   陆听溪对着舆图蹙眉:“那去到丰台,给他传了信,多久能收到回信?又要花多久追上他?”   杨顺苦笑:“小人也不知,但好歹是个法子。”   陆听溪只好点头。   动身往丰台折返时,已是下午。好在夏日昼长,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黑透之前赶到了丰台。杨顺给谢思言传了信后,又赶忙转去照看陆听溪。陆听溪路上面色就发白,他吓了一跳,可陆听溪说没甚大碍,喝点红糖姜水就好了。   他到得大厅时,陆听溪正将个汤婆子按在小腹上捂着,容色较之方才好看了些。杨顺忙叫来庄头,悄声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要不你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庄头面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语气仍是恭敬:“您多虑了,世子夫人无恙。”杨顺可是世子爷的贴身长随,他开罪不起。   杨顺立等急眼:“你怕还不知咱们这位世子夫人多得世子爷宠爱,若夫人有个好歹,瞧世子爷不摘了你的脑袋!”   庄头踟蹰片刻,终是道:“大人许是不知,有些妇人来了月信,就是这般。这算轻的,有些还会疼得满床打滚。世子夫人这般,喝些红糖姜水就好了。若大人实在不放心,请个大夫来瞧瞧倒也无妨。”   杨顺一怔,干咳一声。   他这光棍还真是不懂这些。不过为策万全,他还是让庄头请了个大夫来给陆听溪诊了脉,确定的确无虞,这才安心。   陆听溪等到半夜也没等到谢思言的回信,在罗汉床上靠坐了半日,腰背更酸,只好慢慢躺下。不知是否因着受到心绪的影响,她此番来癸水比往常都要难受,方才心焦之极时,还一阵阵抽疼。适才喝了些红糖姜水,才终于缓过来些。   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只要阖上眼睛,就能看到那晚在阜城驿站里做的那个梦的情景。白日间在家时尚不明晰,如今倒是越发记起来了。那满眼的血色,刺得她心惊。   心里揣着心事,兼且来着癸水,她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翌日一早,她就去杨顺那里打探消息。   杨顺说丰台这边的人一时半刻也联络不上世子,如今只能先等着。陆听溪又问可去跟国公府那边报过信了。她昨日一夜未归,自然得有个交代。   杨顺点头:“少夫人放心。”   陆听溪不能在外濡滞太久,又在丰台等了两日,一面担忧着谢思言那头,一面又想到再在此待下去,国公府那边怕要派人来接她回去,一时倒两难。   第三日的黄昏时分,陆听溪伏案抄经时,谢老太太身边的郭妈妈来了。陆听溪翻了翻已抄好的一卷经文,轻叹。她闲着也是闲着,想起从前总在宫中帮太后抄经回向功德,就命人取来文房,也帮谢思言抄经祈福。   郭妈妈问起她不回府的缘由,她觉得老太太这边大抵不太好糊弄,正忖量着如何回应,就见杨顺欢欢喜喜进来:“夫人,世子回了!”   谢思言大踏步进来,让厅内闲杂人等先出去。   待只剩他与陆听溪二人,他叹着气道:“什么事这样火急火燎地寻我?那日出门前不是把要说的话都说全乎了?”   兴许是来着癸水性子格外暴躁,陆听溪当即不豫:“你是嫌我麻烦吗?若非有急如星火的事,你觉着我会这般来来回回地折腾?我身上还不爽利呢,我在家窝着喂喂兔子摸摸耗子不好吗?”   谢思言觉她有些不讲理,又看她脸色不大好,算算日子,知她说的身上不爽利指的是来了癸水,上前包覆了她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问她如今小腹可还难受。   他自来火力旺盛,掌心滚烫的热度将她微凉的双手牢牢包裹,倒令她觉着烫贴不少。又见他额际满是热汗,揣度着他是得了信后着急忙慌赶回来的。   陆听溪缓了口气,与他说起了正事。她跟他大致讲了自己的那个梦,末了道:“虽说眼下的状况跟梦中的不太相符,但你还是不去更稳妥。朝中文臣武将那么多,又不是一定要你去的。”   谢思言眸中漾起一抹柔色,似还带了些漪涟似的浅笑:“这般关心我?放心,无事的。”   陆听溪才消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你哪儿来这么大的自信?万一呢?性命攸关的事,可不是好玩的!”   谢思言见她不依不饶,踟蹰少顷,按她坐下:“其实我这趟并非真的要去广西。”   陆听溪一怔:“什么?”   “说来话长,我原本确是要去广西的,但后来行程有变。”   “杨顺在弘仁桥附近留下来跟驿丞交涉,让驿丞回头跟人说我是往正南去了,不要暴露我的行踪。我离开弘仁桥后,依着原计划本是要去安次,但后头半道上往北面折行了,因为我忽然收到消息,要去香河见个人。我本打算稍后再差人知会杨顺,没想到你赶了过来。”   “这么几番下来,我倒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京城附近。我不能在丰台这边久留,一旦被人发觉,我前面的筹划就白费了。”   谢思言解释罢这一长串,见面前的小姑娘沉默不语,习惯性将人拉到跟前,想如往常那般搂过来亲热,却被小姑娘一把甩开。   “既是不能久留,那你快些走吧,别耽搁工夫。你既不去广西,那想来也死不了。”陆听溪不再看他,坐下来收拾自己方才抄写的经文。   谢思言立了须臾,想从背后抱了人哄几句,但陆听溪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在他手臂伸来之前起身躲开。   陆听溪抱了经文,直直看去:“这盛夏炎暑,我一路从国公府追到城外,又从大兴追到安次,最后从安次原路折返,来了丰台。来丰台的头一晚,我忍着月信的不适,等你的消息,久候不见,躺到床上又辗转难眠。我在丰台等了两三日,终于等着你的人,你回来跟我说,你根本不是去广西?合着我这两三日全是自讨苦吃?你可千万别因着我这多余的举动耽搁了你的行程,快去办你的正事吧!”   谢思言拦住她的去路:“可我出门前并没跟你说我的详明去处,并不算骗了你。你应当是从父亲口中得知我要去广西的吧?我此番筹划机密,父亲那边也是不知的。至若你,我是觉得你没有必要知道。你看,我光是跟你解释我这几日的去向都费了许多唇舌,这桩事极是复杂,我与你说了你怕还不爱听。”   “我早说了,小姑娘家的,吃喝玩乐、攀比打扮才是正经。你若是手上银子不够使,我回头将我名下的产业全交于你,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出去采买也不必看价钱,喜欢就拿,爱拿多少拿多少。不知买什么就拣最贵的拿,不必帮我省,你花得越多我越高兴。朝堂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你又何必操心。”   “所以你觉得我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是吗?你去漷县那回,我就操了回闲心,以为你被困在良乡回不来,几经周折打探你的消息。后来发觉被骗,也不过发发牢骚,并没深究。后头我知道你去漷县也算是为着我家的事,更觉自己没有立场指责你什么,也就没再提起。”   “可这回又来一出,我倒不知往后还有多少回等着我。你若下辈子投生成个女人,不如试试来着癸水又要在暑热天里往返奔波,还要为自己丈夫的安危时刻担忧的滋味。”陆听溪一双盈盈杏眼瞪得溜圆。   谢思言吁口气:“我那回是骗了你不假,可我这回总没骗你吧?我只跟你说我要去南方,并没提广西的事。”再度伸手来拉她。   陆听溪呵了声:“你是没骗我,可你瞒了我,你当时但凡稍微跟我透个底,我也不至如此。我跟个傻子似地折腾了两三日,心里不快,不成吗?你快些走吧,你不是不能在丰台久留吗?误了你的大事就不好了。”言罢抽身离去,留谢思言一人在原地空望。   谢思言在空荡荡的厅内原地踱了几步。   他自小到大都横得很,从不怕得罪谁,也从来没怕过谁,但那是对旁人,陆听溪是个例外。大抵是因着他太过在意她,每回跟她生出龃龉,哪怕只是极其寻常的闹别扭,只要她对他爱答不理,他都会浑身不自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丢了魂似的,非得跟她和好了,两人复归和美,他才觉自己重又活过来了。   他怕是没救了。   看她方才离开时那架势,这回恐是不好哄的。   他确实不能在丰台久留。在厅内坐了一盏茶的冷板凳后,他转去跟陆听溪辞行。不出所料,小姑娘没见他,说自己癸水还来着,乏得很,要歇息,随后便不再搭理他。   谢思言出来上马车时,面上阴能滴水。杨顺等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世子爷如今是帝师,还是阁老,连皇帝都将世子爷奉为上宾,说话从来客客气气的,敢这样给世子爷吃闭门羹的,怕也只有他们这位世子夫人了。   谁能想到在外头叱咤风云的谢阁老回到家中要受媳妇的气呢?虽然他不太清楚世子爷这回是如何惹到了少夫人,但瞧那架势,世子爷回头回来怕是要跪一夜搓衣板才能换得少夫人解颐了。   作为一名贴心的长随,杨顺已经开始盯着世子爷的腿盘算着回头要给世子预备个多长多宽的搓衣板合适了。或许还可以取个巧,偷偷垫个护膝?不然回头跪得走不得路,出去总不能跟人说是跪着批阅文牍跪出来的吧。   陆听溪回到国公府,先去见了一趟老太太。应对了老太太的问话,她刚要走,又被叫住。   “你母亲前日见了我,与我说想让你回去小住几日。如今思言不在家中,府内中馈又由老大媳妇打理,你正可回去一趟。只也不要太久,我怕你在娘家住着住着,想起闺中时光,觉着还是独身一个自在,届时不愿回来,思言恐要让我赔他媳妇了。”   陆听溪心中舒悦。她自回门之后,还没回过娘家。而今老太太开这个口正是时候。当下道了句“多谢祖母”。   谁知老太太端量她几眼,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那孙子若是瞧见你一听说要回娘家就喜滋滋的模样,怕是要气死。要不你索性一直在娘家住着,等他回来,让他接你去,”老太太招手示意她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我平生有一大嗜好,就是看我那孙子吃瘪。你也晓得他自小就狂都很,我当年就念叨说,一物降一物,将来迟早有个人降住你。”   陆听溪抿唇。   她理智上知道谢思言这回没骗她,但受了这许多折腾,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归根到底,情绪无法控制。亦且,若她这回又轻轻揭过,往后他还不知要让她再经历多少回这等类似的事。   她当下就回去收拾包袱。从鹭起居出来时,正碰见贾氏身边的杜妈妈。杜妈妈来传贾氏的话,让她去尝尝才从宫中运来的果子。   “这回运来的果子皆非顺节而生,有西山的软子石榴,江淮的凤尾橘、漳州橘、小金橘……据说都是刚摘下就用冰湃了昼夜不息运来京城的,稀罕得紧,少奶奶快随老奴去尝个鲜,回头若是晚了,怕是风味就不好了。”   陆听溪不咸不淡地瞥了眼贾氏手下这个忠仆。   天兴帝登基后,三不五时地往谢家塞东西,都是各地奉上的贡品,从绫罗纱缎到各类茶果,无一不有。用天兴帝的话说就是,横竖如今后宫中人少,东西多了也吃不完,不如拿来孝敬谢先生。   谢思言约莫是怕树大招风,几番劝阻,天兴帝才有所收敛,但还是时不时地颁赐些东西下来。东西送来,自是要先紧着长辈,但老太太不争这些,也知这是皇帝特特颁赐给谢思言的,只命径直送到长房这边,其余各房匀一些,是个意思便是。   这些送到长房的东西,都由贾氏调配。长房人口简单,贾氏为显己之慈厚,时常将大半都送来鹭起居这边,自留的极少。但最近两次却不是着人送来,而是请她过去吃。   杜妈妈被陆听溪盯得极不自在。因着上回的事,她被太太迁怒,罚了足足半年的工钱,如今瞧见这位少奶奶,就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唯恐再被算计了去。   陆听溪似笑非笑:“祖母适才开口说准允我回娘家小住几日,那些果子就留给母亲慢慢吃吧。”言罢看也不看她,领了两个丫头掣身离去。   杜妈妈面上僵住。她怎生从少奶奶这话里听出一份施舍的意味,好似是将什么她不要的破烂玩意留给她们似的。   陆听溪回娘家几日后,边地忽传来消息说土默特大军压境。皇帝急调了五万兵马赶赴前方。又十来日,京营中的战兵营、车兵营、守兵营中的左右副将挑头,三千红盔将军、一千明甲将军响应,京营共计一万军士突然哗变。   带头哗变的将官以为仁宗皇帝——咸宁帝的皇长兄讨公道为由,要求天兴帝拿出传国玉玺,以证其皇位并非来路不正。又重提当初原宁王在咸宁帝驾崩之后鸣冤之事。当时原宁王就提出,仁宗皇帝是被咸宁帝鸩杀,他手里握着仁宗皇帝的遗诏,当年仁宗膝下无子,实则是打算在宗室里选个年纪相宜的子侄来承统,并无逊位于咸宁帝之意。只是那时天兴帝与几个阁臣联手将此事压了下来。天兴帝当时将宁王废为庶人幽禁封地的举动,也被认为是要想堵宁王的口。   叛军要求天兴帝将宁王召来京城对质,并复其王爵。   天兴帝焦头烂额,但几个素日满腹经邦之道的阁臣拿不出个章程来。那三千红盔将军和一千明甲将军都是仁宗皇帝的旧部,个个能以一当十,当初咸宁帝登基时,因着诸般缘由未能将之拔除,随后一直采取怀柔之态,如今群情激愤,天兴帝又才调了五万兵马出去,手头兵力空虚,根本压不住。   半月后,叛军将皇宫团团围住,本应被囚在封地的原宁王忽然现身京师,又不知从何处纠集来了两万兵马,让天兴帝出来对质。这两万兵马里头非但有骑兵、步兵,还有火器军队。这批火器军队装配的火器都是新式的,不仅有鸟铳、三眼铳、鲁密铳这类手持的火铳,还有后装炮和大佛朗机铳这类火炮。   京师一时大乱。   陆老太爷见外头时局不稳,思及孙女婿如今不在京中,总觉孙女留在眼皮子底下稳妥,遂让陆听溪先在陆家住着。   这日晚间,陆听溪坐在自家园子里跟新进门的嫂子成氏对弈。成氏与陆修业新婚不几日,就闹了别扭,两口子如今谁也不睬谁,看得叶氏只翻白眼。   成氏倒跟陆听溪这个才处了不几日的小姑子颇为投机,听闻她也跟谢家世子爷才争持一回,啧啧不已:“那魏国公世子什么脾性,满京都知道,敢下手扯虎须的也只有你了。”   两人说着话,就见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过来:“叛军杀到门外,说要搜府。”   陆听溪起身:“搜什么?”   “似……似乎是说搜寻陛下。”   陆听溪微讶,莫非天兴帝跑了?那宁王岂不是已攻入皇宫了?   不一时,陆老太爷赶来。   “陛下打宫中密道遁走了,如今去向不明,宁王趁势占了皇宫,自复封号,下命全城戒严,搜寻陛下。魏国公本就是军功起家,谢家在军中颇有威望,叛军不敢动谢家,宁王似也不想得罪谢家,国公府那头倒是没甚动静,”陆老太爷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应该让你回国公府。不过你是谢家的媳妇,想来他们也不敢将你如何。”   陆老太爷带着陆听溪到了前院,跟府上一众女眷站在一处。   陆听溪蓦地想起,杨顺当初在弘仁桥时跟她说,他奉了谢思言的命留在京师照应,想来陆家这边若有个风吹草动,杨顺应会前来支应。若他这回再迟到,大约就该被谢思言扔出去了。   她正出神,一个灰衣小厮端了茶点过来。这时节众人哪有心思吃喝,她命他撤走,那小厮却道这是老太爷的意思,说罢就躬身杵在了她身边。陆听溪蹙眉,往旁侧挪了挪,又瞥见那小厮模样痴肥,肚子大得跟揣了个孩子似的,从袖管里露出的半双手却修长劲瘦,可惜肤色黧黑,仿佛乌鸡爪子。个头瞧着大抵不低,奈何是个驼背。   前院迎来送往的小厮都是门面,断不会有这等模样的,陆听溪琢磨着这是祖父临时揪来的粗使仆役,让他来送些茶点安定人心。   叛军将陆家上下搜了个遍,一无所获,却并不撤走。   倏忽之间,两旁列队而立的兵士高呼“楚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荧煌篝火中,一道被光影扭曲了的暗影缓缓近前。   沈惟钦行至陆家众人面前,轻声开口:“列位,许久不见。”   陆老太爷问他盘桓在此作甚,沈惟钦淡声道:“我也不兜圈子,我要跟老太爷单独说几句。”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陆老太爷与沈惟钦一道入了一处偏厅。   “不瞒老太爷说, 我先前所做诸般种种, 有些并非出自自家意愿。今次也不过例行公事, 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了事。”沈惟钦淡淡道。   陆老太爷皱眉“殿下究竟想说甚?”   “老太爷莫要着慌, 我是来示好的。”   陆老太爷微怔。   “我与贵府三房是远方表亲,算来我与贵府也是有渊源的,昔日也有些情谊,我无意与贵府为难。我只想提醒一句,如今外头乱,诸位顶好不要出去。至若五姑娘,也最好暂留府中, 不要回国公府。”   沈惟钦见陆老太爷满面狐疑之色,笑道“老太爷不信我也是常事,不过此情此景,我也没理由骗你们,老太爷说呢?我真的不过是来做个提醒。”   “不过, 我也忙了一整天, 却不知能否在贵府小坐片刻, 讨口茶喝?”沈惟钦见陆老太爷踟蹰不语,知他在想甚,也不催促,只道,“老太爷不必担心我连累了贵府, 贵府是魏国公府姻亲, 魏国公府又深孚众望, 横竖不会让贵府受牵累。”言讫,耐心候着。   陆老太爷瞧见他这架势,知若不应下,他今日断不会轻易离开,沉声道“也好,不过殿下切莫滞留过久。”   两人折返之后,沈惟钦示意众人可以尽散了。   陆听溪重返园子,坐到棋枰之后,打算命人将成氏叫来,继续这盘未完的残局,一抬头却瞧见沈惟钦在她对面落座。   “姑娘好兴致,这时节竟还有闲心下棋。”   陆听溪环视一周,见私下里竟没一个下人,回头道“我要歇息去了,殿下自便。”起身要走。   “姑娘今晚若就这么走了,不怕我将陆家阖府上下悉数拿下,投入大牢?”   陆听溪顿步回头“你会吗?”   “姑娘凭什么认为我不会?算来,陆家上下,真正于我有恩的也不过姑娘一人而已,陆大人、叶夫人与陆公子也勉强算是。可最初,他们也是看我不起的。后头虽有所改观,但他们骨子里依旧认为我是低贱的,给予我的所谓恩惠,更似是高高在上的施舍。陆大人与叶夫人当年想认我做义子,我不肯,二老就认为我冥顽不灵,大抵在他们看来,我能做他们的义子已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夫复何求?”   “实质上我知道,兴许在旁人看来亦是如此。谁让我势弱呢。长房这边算是好的,二房三房那边根本不拿我当人看,三夫人孟氏说我就是个天生的下贱胚子,连遮掩都欠奉,就那么当着我的面说,指着我的鼻子说,当时府上好些主子跟下人都看着,我不必看也知他们都在笑我,笑我贱如草芥,却妄图靠着读书出人头地。用孟氏的话说就是,‘一个街上讨食的贱种,读的什么书,也不知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竟还跟府上的少爷们一道进学,瞧那丧家的寒碜样,没的脏了学堂。’”   “是啊,我是下贱胚子,你们多么高贵,你们生于膏粱锦绣之间,天生的富贵命,”沈惟钦目光转到陆听溪身上,“我没说姑娘。”   陆听溪禁不住道“你不要钻牛角尖,只看到恶意看不到善意,我父亲母亲当时是真心想拉你一把。你入府之前那样的来历,我父亲母亲他们与你非亲非故的,不可能一下子接纳你,起先对你有偏见也属常事。后头他们想认你做义子也是真心实意的……”   “我当然相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但姑娘敢说他们没有私心?姑娘难道没有注意他们是何时动了认我做义子的念头的?是在我得了学堂里先生们的一致夸赞之后。当时陆大人还私底下找过两个先生细细问了,听说我极可能中举,这才与叶夫人计议说要认我为义子。”   “陆大人也不过是觉得我可用,想让我在未得志之前成为陆家的子弟,将来入了官场,也好帮扶陆家,照应你哥哥陆修业。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桩买卖而已。”   陆听溪道“可这些的前提是你能去读书。让你跟着府上子弟一道进学,这总是他们的意思吧?”   “姑娘莫不是忘了,当时与了我读书机会的是姑娘。若非姑娘当时去陆大人和叶夫人跟前关说,哪个又会动这份心思?”   陆听溪轻叹“我不与你辩,你只要不动陆家人就成。”   “姑娘于我有大恩,看在姑娘的面上,我也不会与他们为难。但姑娘也不要为难我,”沈惟钦抬手指定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这盘棋,我陪姑娘下完。”   陆听溪想了一想,重新坐回去。   她这会儿没甚下棋的心思,胡乱落子,不多时就输了。   “太敷衍,重开一局。”   陆听溪不由问他目的何在,沈惟钦道“其实我今晚来,不过是想看看姑娘,否则我何必躬亲行事。”   “我还顺道想跟姑娘说一句,”沈惟钦拈子的举动一顿,抬眸看向对面玉容花貌的美人,“楚王府的大门永远为姑娘敞开,姑娘若在谢家待不下去了,我会亲自去接姑娘。”   陆听溪目光一凝“你这话何意?”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沈惟钦眸色愈深。   约莫是在他们来前本打算去寝息了,对面的美人只以一支双股玲珑玉簪将满头青丝绾起,眉弯新月,面绽芙蓉,一举一动,顾盼娇慵。廊庑上几盏六角琉璃灯随风曳动,将她身周光影晕得晻昧,寓目惊艳,仿佛午夜酣梦里为斑斓云霞朦胧了玉姿的阆苑仙子。   在她尚且年幼时,他就知她生得美,总设想着她将来会是何等佚貌仙姿,可任凭他当年如何设想,也想不出她而今容姿的万分之一。   细润如玉的黑子在指尖翻转,沈惟钦一时失神。蓦地,他丢了棋子绕到陆听溪身前“姑娘若是发觉自己对谢世子无意……”他伸手要去握陆听溪的手,却不防被一硬物砸中,又好巧不巧正击在关节上,疼得钻心。   沈惟钦回头掠视一眼,却并未瞧见什么人。   少顷,他勾起一抹笑来,回头对陆听溪道“姑娘记得我的话便是。再有,我于亲迎之日向谢世子敬酒时,观他眼圈发黑、面色晦暗、耳廓泛红,这是肾亏之症,姑娘嫁他实是委屈了,姑娘改嫁之后就知晓差别了。”   陆听溪尚未反应过来他话中何意,他已拂袖而去。   她细想了想,想不起谢思言在新婚那晚的气色,但眼圈发黑、面色晦暗、耳廓泛红应是没有的,他当时凶得狼一样,哪里有半分肾亏的样子。   杨顺在陆家后门外一直候到三更时分,才瞧见一道灰衣人影疾闪出来。待那人走到月色下,杨顺瞧清楚对方的身形样貌,吓得后撤一步,持匕相对“来者何人?”   那灰衣人以风雷之势一把打掉他手里兵刃,冷声道“少废话,上车。”   杨顺大骇,这是世子的声音。他只知世子穿着一身灰衣,却不曾想竟是扮成了这副鬼样子。   待杨顺爬到马车里,谢思言已卸掉了自己的罗锅背和大肚子,灰布衣衫空空荡荡,好似个唱戏的。杨顺又瞄了眼世子的包公脸跟大黑手,只觉自家少爷活像是捡煤核回来的,想笑不敢笑,憋得抽筋。   谢思言并没注意杨顺的举动。   他甚至没去想如今的局势。   他如今满脑子只一个念头。   他遮掩了容貌、声音与身形之后,陆听溪果然没认出他来。这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就是心下不豫。他先前鬼使神差地没怎么修饰眼睛,也曾与小姑娘目光相碰,可她愣是没认出来。两人认识了十几载,又做过几个月的夫妻,他总觉即便敛去了外在,只要他靠近,她就能觉出几分熟稔来,可事实是一毫也无。   心知自己这股气恼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可谓无理取闹,但心里就是堵得慌。这大抵跟陆听溪那日恼了他是一样的道理。   宁王入驻皇宫后,并不临金銮殿,只住在皇宫偏路的武英殿,声称一日不寻见天兴帝,一日不回封地,誓要为仁宗皇帝讨个公道。太后对他避而不见,宁王也并未将手伸到后宫里,只着人将宫墙周遭团团围住,不许后妃、宫人随意出入。   然而寻了大半月,也没能找见天兴帝的踪影。宁王继而拿出仁宗皇帝的遗诏,以证己说。未几,又有军民耆老奉笺劝进,恳请宁王承继大统,主持大局。宁王再三推拒,提出从宗室近支里选个年纪合适的颖慧子弟入继主支,但遭到诸多反对。   有些六部堂官已开始偏向宁王,附议宁王嗣位之事,并指出少主继统之诸般弊病。宁王仍未应允,只道要等内阁集议,拿出个章程来。但首辅邹益与次辅仲晁均不买账,且自宁王入驻皇宫,就开始罢朝不至。   宁王遂择日出宫,去魏国公府上拜谒。外间众人并不知宁王都与谢家这边说了甚,但瞧着从国公府出来的宁王的面色也知,谢家大抵是不肯买宁王的面子。   又一月后,在部分文武官员与一众军民耆老的一再劝进下,宁王终于松口,打算暂代皇位,自道只待异日寻得合适的嗣位者,就还政逊位。   宁王滞京期间,又收编了京畿附近几个卫所的兵马,兼算上自封地调来的两万兵马,如今手里有近七万兵马,又因占着舆情优势,倒能勉强压得住部分骂他乱臣贼子的文臣武将。   宁王押着钦天监监正算了日子,定登基日期为八月二十。在登基之前,宁王先在奉先殿中拜祭了仁宗皇帝,并将咸宁帝的神位与供飨从奉先殿与太庙中移除,腾出手就打算携一众拥趸者去祭奠仁宗皇帝的山陵。   宁王命同为宗室的沈惟钦同随,沈惟钦倒爽恺应下。   这晚,沈惟钦再度来了陆家。   陆听溪见他一身玄色披风,内里一袭银灰色连云暗纹的阔袖蜀锦直身,腰间只一条雀鹿阔白玉带,连个茄袋也没带,倒显得简素,一时也揣度不出他来此何意。   其实她自听说沈惟钦掺和了宁王一事后,就困惑不已。谋朝篡位这等事风险极大,宁王如今可能还能压住局面,可一旦等到边地将官听闻宁王的作为,局势就很可能失控。咸宁帝虽多残暴手段,但在位期间也始终致力于笼络那几个精擅战事的将官,不然他的皇位不可能平稳。仁宗皇帝究竟是怎么死的,如今实则已查无可查,全靠宁王一张嘴编排,若天兴帝不堪为帝,那宁王更是如此。   她都知道的道理,沈惟钦不可能不知。这人有多聪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若非看他改过向善,她是不会留下他的。   权势,地位,财力,他如今都有了,冒险帮宁王篡位实在没必要。宁王登基,他也还是亲王,已是晋无可晋。除非,他有更大的野心。   沈惟钦盯着陆听溪不断变幻的面色看了须臾,笑道“姑娘还跟从前一样,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我只来跟姑娘说一声,明日辰时正,我会着人送一封信来,姑娘记得收。”   陆听溪道“那不知我何时能出得府去?”   叛军来后的第二日,陆家周遭就多了五百兵士,将各个出口把守得密不透风,连出去采买的下人都不能通融。   “我不让姑娘出去是为姑娘好,若姑娘肯来楚王府,我便不限姑娘出入。”   陆听溪缄默少顷,道“沈安,你口口声声说我对你有恩,那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沈惟钦端量着她“姑娘年纪还小,许多是非难以分辨。姑娘只需记住一条,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兴许我从前还一心谋取权位,但如今的我,行事之前最先想到的永远是你。”   他蓦地压低嗓音“你扪心自问,你当初究竟为何选择嫁给谢思言?你认定了自己是要跟谢思言成婚的,也不过是因着他在你的规划之内。你习惯了他的存在,你认为他对你足够好,又是你陆家的恩人,兼且你年及婚龄,你就觉着嫁他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我打乱了你的规划,你就编了胡话敷衍我。真当我瞧不出你先前与我说你跟他是两情相悦不过是搪塞之词?”   他见陆听溪不言语,笑了一笑“不打紧,很快就要见分晓了。”言罢飘然而去。   转日辰正左右,陆听溪当真收到一封信,信上字迹陌生,但仅观语气也知是沈惟钦写的。信颇长,占了整整一页——   我知谢思言并未赶赴广西,我亦知他另有差事。不论如何,我已着人阻截了他的人马。他而今被我的手下困于玉泉山下的清河店,你若来,自有引路人。他现今手脚被缚,座椅之下满填火药,旁置塔香,香末接插引线,香燃尽,引线着,火药俱爆,尸骨无存。   塔香可燃一时辰整,自你阅信之时燃。欲救从速,不得泄密,否则火药提前引爆。   陆听溪懵了片刻,又见信封内有什么东西滑出,捡起发现是一团牛皮纸,里内似裹一物,拆开一看,竟是一截断指。断指切口尚新,鲜血仍淌,白骨森森,筋络历历。关节侧边还有一处细茧,那是长期握笔的人才会留下的。   谢思言手上确有这种细茧,他一双手生得修长白皙,玉雕一样,她有时拿他的手把玩,会特意在这层薄茧处摩挲,问他究竟是打几岁开始开蒙习字的,他都登科多久了,这茧子怎还没下去。   这断指关节之间的长短粗细,也跟谢思言的极为吻合。   陆听溪看看信,又看看那截断值,思绪纷乱半日,还是选择去看一眼。   她揣上这封信,着人备车。出门时并未被阻拦,她上了马车,一径出城。   半个时辰后,她到了玉泉山脚下。此间距清河店还有大约二里的距离,她选了一条最近的道,正要命车夫继续行路,厉枭忽至。   “殿下让小的来给世子夫人带句话,令尊陆大人被宁王的手下从扬州带到了京城。因着陆大人对宁王多有不敬之词,又是咸宁帝与天兴帝父子两个器重的近臣,宁王打算杀鸡儆猴。陆大人如今已被推出午门,只待午时三刻斩首示众。”   厉枭不欲久留,一股脑将话说完“世子夫人不要指望殿下去救令尊,殿下知您当真来了玉泉山,正着恼。殿下说,您只能二选一。若你现在原路返回,令尊尚有一线生机,殿下也可帮您救父;若您执意前往清河店,就只能救下谢世子。且您不能先救了谢世子再折回城,因为时间赶不及。您只能救一个。”   陆听溪盯着厉枭“楚王想做甚?”   厉枭不答她,只让她快些做决断。   陆听溪看了那个装着断指的信封一眼,转眼看向车夫,断然道“回城。”   坐在清河店溪畔喝茶的沈惟钦听了厉枭的回话,轻笑一声“我早说了,她对谢思言根本无意,竟是连犹豫也不犹豫一下,就转头救父去了。”   虽说纲常人伦摆着,可但凡陆听溪对谢思言有丁点的情意,就该踟蹰一下。不假思索地做出决断,只能是因着两边的轻重根本不在一个等次上。   他起身行至一处山坳,在一株粗壮的槐树前停下,对着被绑缚在圈椅里的人打量了少刻,道“你若再不将小皇帝的下落如实吐露,两刻后,你就将化为飞灰。”   圈椅内的人怒目而视,奋力挣揣。   “别白费气力了,仔细没把绳子挣断,倒先将塔香挣断,届时座椅下的火药只会被提前引爆。”   沈惟钦自得知陆听溪果断回城那一刻起,心绪就舒畅得很,而今耐心出奇得好,甚至还绕过槐树,踏上山坡眺望了少刻秋景。   他负手折回时,听得远处一阵人马喧嚣,瞥眼看去,但见谢思言一骑当先,电掣而来。   到了近前,谢思言翻身下马“楚王殿下真真好兴致,不预备着跟宁王去山陵祭拜仁宗,竟在此处喝茶。”   “兴致确实好,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世子,不知世子可敢听?”沈惟钦笑得玩味。   谢思言神容凛凛“放了他。”   “世子是怕他招认出什么来吧?世子不如猜猜,在火药被引爆前,他究竟会不会吐口。”   “宁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他卖命?”   沈惟钦附耳在谢思言耳畔道“你猜猜看。”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世子这一遭不论结果如何,都还是趁早放姑娘离开的好。姑娘对你根本无意。”   将他送信与陆听溪的抉择大略说了一回,笑道“强扭的瓜不甜,姑娘至今对你无法生情,便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你有意,你镇日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谢思言冷笑“我们夫妻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若姑娘有朝一日后悔嫁你,你又当如何?将她囚困起来?”   谢思言一把揪住沈惟钦的衣襟“别以为我如今不敢杀你。”   沈惟钦眉目淡淡,突然反手钳住谢思言一边臂膀,将他往后抛扔。谢思言即刻反应过来,趁隙去攻沈惟钦下盘。沈惟钦侧身躲闪的空当,谢思言脱身,两人并未退开,眼神莫测地互望一眼,斗在一处。   圈椅里的人估摸着已过去了一刻多,座椅下的火药就是催命符,而眼前这两人还在打斗,一时头皮几炸,魂飞魄散,奈何一张嘴被封,呼喊不得。   谢思言与沈惟钦打得难分难解,渐渐距槐树愈来愈远,往山坡另一端的空地去了。   须臾,震天的爆炸声起,山林抖颤,浓烟腾弥。   厮打之中的两人却根本没往那边瞧上一眼。沈惟钦道“我看世子就是不敢面对,承认她对你无意有那么难?”   谢思言通身杀气,抽了匕首,直取沈惟钦命门。   沈惟钦险险避开,哂笑“如若那椅中坐着的当真是世子,如今怕已成了齑粉了,来年或许还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她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   他说话之际,忽闻一阵辚辚车马声由远及近而来。   骋目望去,依稀可辨出前头驾车的是陆家的车夫。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陆听溪从马车上下来, 一眼就瞧见了眼前的狼藉情形。   小小的一处山坳, 已被炸成了个两三丈的深坑, 草木焦枯,灰土深积, 一片炭黑。   她适才尚未到玉泉山地界时,就隐隐听到了一阵爆响, 连马车也随之震颤。如今看来, 这便是方才发出响动的地方了。   沈惟钦眨眼便至。   “姑娘这时节来做甚?”时辰已到, 火-药已被引爆, 再来何益?   他见陆听溪并不答他, 只低头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道:“姑娘莫寻了,姑娘这时候才来, 谢世子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陆听溪不语, 目光四扫半晌,低垂下头。   沈惟钦出言劝慰:“姑娘也不必自责, 这也是谢世子的命数——姑娘可瞧见令尊了?”   陆听溪不理会他的岔题。   沈惟钦面上的淡笑渐渐敛起:“姑娘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谢思言?谢世子不在了,姑娘就可以回陆家了。姑娘也不必担忧往后的日子,等姑娘成了我的王妃, 难道还怕不能继续做人上人?”   陆听溪仍不开言。   山风拂来,衣袂翻飞,滚滚浓烟模糊了她玉白芙蓉面。   “姑娘是在怪我?”   陆听溪倏地回头, 盯着他道:“现在满意了吗?”   沈惟钦对上她满面愠色, 目光微沉:“你是来给他收尸的?”   “我来看看他状况如何了, 若他死了,我就随他去。”陆听溪抽出一把匕首。   沈惟钦容色倏地一阴:“你再说一遍?”   “世间自无双全法,父母生养之恩不可负,我不可能对父亲之危坐视不理,但我可以先救下父亲,然后随谢思言一起下黄泉。”   陆听溪话音方落,就听得身后传来轻微的簌簌草响,回头一望,即刻对上谢思言一双幽邃黑眸。   “你都听见了?”谢思言冲沈惟钦挑眉,“殿下如今可还说得出方才那番话?”   沈惟钦的目光在陆听溪身上绕了几圈,道:“姑娘当真对他有情?”   “当然。这件事我已与你说过许多回了,你为何偏偏不信?”   沈惟钦看看谢思言,又看看陆听溪,最后对上谢思言示威一般的眼神,笑了一笑:“我懂了。不论如何,我今日的差事算是办妥了,告辞。”率了一众从人扬长而去。   陆听溪要折回马车时,被谢思言蓦地从后头打横抱起。   “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动情的?”他在她一侧脸颊上吻了吻,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他贯来内敛,这般情绪外露是十分鲜见的。当下步子加快,径朝马车大步赶去。   陆听溪只觉他抱着她的一双手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不自在地扭了扭:“放我下去。”   男人并不理会她,三两下上了马车,按她在坐褥上。小别胜新婚,两三月没与她亲近,日日夜夜思之欲狂。上回在陆家虽与她见过一面,但也仅限于打个照面,且这小妖精根本没认出他来。而今滞塞了多日的情潮一股脑涌上,他终于能跟她一诉衷肠了。   陆听溪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搡到马车隐囊上:“我要下去。”一面飞快起身一面往马车帘幕处去。   谢思言眼疾手快拽住要走的小姑娘。照理说小姑娘此刻陡然瞧见他,应当化成一滩春水才是,这般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将人扯回怀里:“你男人就在这儿坐着,你往哪里去?还在生那日的气?还是以为今日这一出是我有意策划要试探你的?”   “若是前者,我回去后再好生给你赔罪;若是后者,你实是冤了我,我怎会拿这等事与你玩笑?”   陆听溪甩开他的手:“你难道没发现我却才瞧见你,根本不惊讶?”   谢思言一顿。   他每回遇见与她相关的事总会失些方寸,如今细细一想,她适才的反应确实有些怪异。无论是与沈惟钦说那番殉情之言时,还是瞧见他好端端站在她面前时,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适才未至近前时,远远瞧见她在那个炸出的深坑四周来回梭视,神容似也并不见焦灼。他起先没在意,以为小姑娘是吓懵了,如今想来,确有些不寻常。   “我下车走了不几步,就知道你没事。那个深坑里并没有尸骨,对不对?”陆听溪道,“我只闻到了硝烟味和草木的焦枯味,并没闻到一丝血腥气。后头四下里寻了,果然没瞧见一丝血迹。我虽未上过战场,但也可想见,一个人纵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会有痕迹,譬如血腥气,譬如骨肉残渣。我听闻西市那边每年将死囚秋后问斩时,血腥气都要持续半月方可消散,如今这里虽只一人,但这才多大工夫,若真是被炸身死,血腥味不可能散尽。”   “所以我几乎是一瞬间就知这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局。至于我为何那般对沈惟钦说,你那样聪明,想来不需我多言。”   谢思言缄默少刻,非但不松手,反而愈抓愈紧:“那么那日的事,总得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吧?”   陆听溪挣动被他紧攥的手腕:“我知道你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还是在丰台时的那句话,你去办你的正事去吧。”   沈惟钦抵京之后,就将先前在京师落脚的旧宅打整扩建一番,虽仍够不上王府的阔大规制,但也勉强够格当个宗室府邸。   从清河店回来,沈惟钦就命人将仲晁带来。   “仲大人可瞧见了?那些火-药都是实打实的,仲大人这回好运,下回可就不好说了。”沈惟钦慢条斯理尝了块桂花糕,嘴角微收。   太甜了。   厉枭在旁瞧见沈惟钦的举动,眼中困惑之色愈浓。   殿下有些作为实在奇怪。殿下分明跟多数男子一样不爱吃甜口,但每回还要吩咐厨下那头备些甜点。待甜点吃到嘴里又止不住蹙眉,可即便如此,多半也还是会将一碟子甜点吃完。下回不知何时心血来潮,还会继续吩咐厨下给他预备甜点。多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简直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今这时节,出得门去,漫山遍野的桂花香,沈惟钦手中桂花糕就是鲜桂花所制,自打端进来之后,大厅内便弥散开了一股清甜的桂香,本是宜人肺腑的,可闻在仲晁鼻中,只觉胆寒。   这香气令他禁不住想起适才被楚王硬生生绑在火-药堆上的弥天惊惧,甚至仿佛重历,浑身战栗不止。   当时塔香还有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要燃尽,他以为自己真要交代在那山野之中,谁知临了楚王手下的人又将他解救下来。最后爆炸的只是个空椅。   他觉得楚王救他大抵还是想套出小皇帝的下落,楚王年纪轻轻,手段却极端,他既这样想知道小皇帝的踪迹,那他告诉他便是。   “殿下也当知晓,天兴帝那个小皇帝最信任的是谢思言。天兴帝出逃前虽也与老夫透过些去向,但老夫知道的并不详细,殿下若想知道更周详的,回头还是应当去问谢思言。”仲晁说着,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与天兴帝行踪相关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许久听不见沈惟钦出声,仲晁抬头,正瞧见沈惟钦埋在阴影里的侧脸。   “仲大人方才说什么了?”   厉枭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沈惟钦道:“那看来仲大人还是不肯吐口,倒没瞧出仲大人对小皇帝这般赤胆忠心,真是令人钦佩。”挥手命人将仲晁带下去。   低头看向那碟子桂花糕,更觉索然无味。   姑娘还跟当年一样,连骗人都不会。   仲晁那个老匹夫素常是个人精,如今一条命悬在他手里,竟开始犯糊涂了。   中秋前夕,宁王率众出京,前往笔架山祭拜仁宗皇帝的山陵。   陆听溪听闻宁王出城了,以为京中会出乱子,但想来是宁王走前做了预备,城中一直风平浪静。   因着中间出了这场风波,她在娘家待的日子不短了,正踟蹰着是否要回国公府去,谢老太太派人送信来,说让她在娘家安心住着,横竖谢思言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又说在娘家待着多清闲,若是回了国公府,中秋节少不得又要被薅去帮着打下手。至若谢宗临等人那边,老太太让她不必忧心,她回娘家这事是她首肯的,阖府上下没一个敢说她半句。   陆听溪哭笑不得。   这真是谢思言的亲祖母?   思及谢思言,她又禁不住想起那日的事。   她那日断然选择回城时,心中所想确实就是她之后跟沈惟钦说的。她原就亏欠谢思言人情,若再让谢思言因她殒命,她余生如何安心。唯有赔他一命。   后来她回城,发现她父亲并不在京中,就揣度着沈惟钦约莫是诓了她,但她还是折回了清河店,想探个究竟。   围在陆府四周的兵士已散去,陆听溪却没出门的心思。   中秋这晚,她才拜月毕,就被人从后头捂了口,掳到了廊庑下的僻静处。   她先是一惊,随即稳了心神。   等那人将她带出府、放到马车上,她也没吭一声。对方似是见她太安静了,松开手,不再桎梏她。陆听溪倚靠在马车一角的大引枕上,闭目养神。   对方也不出声。   马车内未点灯火,只有浸过湘帘漫渗进来的泠泠月光。月色皎皎,氛氲满厢。   陆听溪小憩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了瞧,发现此处眼生。她自小生长在京城,城内城外基本都熟,这马车应并未出京畿地界,那这是何处?   “这是笔架山。”   陆听溪一惊,笔架山不是历代帝后陵寝的安置之处吗?国朝历代帝后都葬于此,可谓皇室的祖坟。   身后的人拎小鸡似的将她拎下去,仲秋时节的夜风已带了凉意,她双足刚落地,肩膀一沉,一件凫靥裘兜头罩下。   她才披好裘衣,就被那人揽了腰,几乎是半抱着挟到了一堆山石后。此间怪石嶙峋,正好形成一个三面环围的遮风处。   陆听溪被按着脑袋蹲下来。透过那个缺口往外看,视野倒广阔。   不多时,一阵齐整的脚步声近,陆听溪一眼就认出了那位走在一众盔甲分明的兵士最前面的就是宁王。她先前入宫时,见过宁王一面,因着对方长相凶悍,故而记忆深刻。这般想来,似乎咸宁帝一直忌惮宁王,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相由心生。   宁王顿步,对身后一个将官模样的人道:“土默特跟北狄那边都安排好了?”   “王爷放心,该拿的好处一样都没少他们的。只是北狄那边的那个二等台吉阿古达木胃口颇大,竟说要将每年朝贡的赏赐由原先的一千金涨到一万金。如何回话,还望王爷示下。”   宁王冷笑:“就阿古达木每年拿来的那些破烂玩意儿,还指望从孤这里讨万金?世上可没有这等便宜事。”只是如今局势未稳,北狄那边暂且也不能得罪,否则届时只会乱上加乱。   “去跟阿古达木说,只要将他献上的贡品翻两番,万金也非不可。”北狄如今战事吃紧,贡品本就拿得艰难,纵阿古达木不择手段地搜刮,短期内也凑不来这么多,如此就能消停一阵子。   今夜风不大,陆听溪耳力又好,倒将宁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心下暗惊,宁王竟跟北狄人背地勾结?   少刻,沈惟钦大步而来:“叔祖父,侄孙已是尽力了,可那仲晁始终不肯说出小皇帝的下落。”   宁王深深皱眉,两人计议少刻,将仲晁带来,又拷问一番。   陆听溪注意到,仲晁的嘴是被封着的,沈惟钦只是问他是否肯说出小皇帝的去向,让他点头或摇头表意。仲晁到得后来,被宁王两个挥鞭的手下抽得浑身浴血,似已有些神志不清,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宁王眉头深锁,命兵士将仲晁嘴里的一团破布拽出来,最后问仲晁可肯说出小皇帝的下落。仲晁趴在地上,抬头看了沈惟钦一眼,咬牙对宁王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纵死不变节!”   陆听溪明显感受到环在她腰际的臂膀倏地一收。她下意识转首。   朦胧夜色里,谢思言侧脸冷峻,目光如刀,若说他是潜藏在此预备行刺的刺客她也是信的。   她扭头的举动被他察觉,腰间当下被他捏了一把,正捏在她的痒痒肉上,痒得她险些笑出声。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瞪他一眼,自己觉得特凶。   宁王没审出什么来,又顾忌仲晁的身份,不敢就地正法,遂又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了沈惟钦处置。   一众人往东南方去了。   “他们回营了,”谢思言道,“你若想去看看,我便带你去。”附耳说话时,习惯性在她耳珠上轻咬一下,将她又往怀里拥了拥。   “我们还在吵架。”陆听溪提醒。   谢思言望定她,须臾,道:“那等此事过了,咱们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一言为定。”陆听溪朝着宁王等人离去的方向望了眼,问他带她来此究竟为甚。   “你别管,你只说去还是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   两刻后,陆听溪猫着腰躲在距宁王营帐十丈远的一块石碣后,悄悄观望营帐外的情形。这姿势于她而言没什么,但谢思言个头太高,她总觉得他蹲踞蜷缩的模样,很像是一根成精的竹子努力缩成团,假装自己是个矮冬瓜。   两人并排蹲着,好似两只扒着洞口往外看的土拨鼠。   不多时,一阵喧嚷呼喝声近,上百兵士押着个人疾行而来。陆听溪隐隐听到有将官高呼什么“寻见小皇帝了”,惊骇不已,天兴帝若有个三长两短,就当真要变天了。   “我去看看,你老实待着。”谢思言丢下这两句话,起身回马车上乔装一番,扮成巡逻的哨兵,混入了营帐。   主帐内,宁王正逼天兴帝写禅位诏书。   “侄儿心里也应大致清楚你父亲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原本就来路不正,何况你又年少无德,若不逊位,怕是连个知情识趣的名头都留不下。”   天兴帝问他打哪里看出他年少无德的,宁王笑道:“侄儿此刻还要装傻?若非常家人将你的行踪透给孤王,孤王又怎会这么快寻见你?常家可是你父亲的左膀右臂,到了你这儿却出卖了你,不是表明你无德是什么?你年岁小,怕是不知,有句话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天兴帝不以为意:“父皇早就厌了常家,将常义一贬倒底,他家要寻新靠山,变节也属常事。”   “侄儿倒想得开,若此番变节的是谢家,侄儿又当如何?”   “谢先生得多瞎才会投靠你。”   “你!”   天兴帝朝宁王扮个鬼脸:“哪怕朕的文臣武将们都变节了,只要谢先生还站在朕身边,朕就无所畏惧。叔父再不放了我,等我回了宫,头一件要做的就是诛光你宁王一脉!”   旁侧一众将官暗笑小皇帝果然少不更事,蠢得可以,这等话说出来,王爷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他留活路了。   “朕知道叔父今次并非来拜祭仁宗皇帝的,叔父真正的目的是寻我。诏书呢,朕是断然不会写的,一旦写了,死得更快。不过叔父不是很会仿人字迹吗?仁宗皇帝的遗诏都仿得了,区区一封禅位诏书又算得了什么。”   句句直戳宁王的逆鳞。   宁王面上阴晴不定,半晌,忽道:“你想求死?孤偏不让你死。”命手下副将将沈惟钦叫来。   次日午时左右,宁王亲登地安门城楼。地安门乃皇城北面的城门,既是熙来攘往之处,又是大半京官的每日必经之所。宁王一早就命人召来了文武官吏上千,说寻见了天兴帝,要与之对质。如今跻跻跄跄,已是到了个齐全。   宁王慷慨陈词后,拿出自己一直傍身的仁宗皇帝的遗诏,让个贴身内侍再度宣读了,质问天兴帝凭什么说他这遗诏是假的。   天兴帝嘻嘻笑道:“自然是因为朕手里捏着真正的遗诏。”   宁王一愣,继而怒斥:“黄口小儿,可知自己在说甚?”   “当然知道。真正的遗诏,朕自会公之于众。还有,你不是一直管朕要传国玉玺吗?朕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叔父就开始追杀朕。传国玉玺朕也有。”   宁王并不信天兴帝的话。方此时,一人径穿人墙而来。此人所过之处,众人皆自觉往两旁退避,宛若利刃分潮。   正是谢思言。   谢思言深衣玉带,迎风而立,姿态飘洒,神容凛然。他擎起手中一卷五色绫,睥睨宁王:“仁宗皇帝遗诏,王爷可要过目?”   宁王面色一沉:“呈上来。”   谢思言微微一笑,蓦地将手收回:“我与王爷说笑的,这遗诏给了王爷,岂非肉包子打狗?”仿佛戏耍小儿。   他转回头面向众人,容色漠然,嗓音冷沉:“仁宗皇帝遗诏在此,众卿听旨。”势震霄汉。   众人望定他手中那卷浅黄底的五色绫绢,愣怔之间,已是纷纷跪拜下去。一时浩浩荡荡,俯首帖耳,宛如滚滚浮动的海潮。   立在人丛中作男装打扮的陆听溪见连最外层的百姓都跪拜抢地,怕自己显得突兀,也随着跪下。她偷瞄了眼立在万人中央的那道挺峻身影,不知是今日的日光过于耀目,还是男人投身正事时确实会显得格外惹眼,她只觉今日的谢思言分外俊美风流,仿佛羽衣加身,要登仙而去一样。   端的公子世无双。   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还喁喁私语,互相打探这是哪家的贵公子。陆听溪觉得自己脑子大抵真的异于常人,她如今居然满脑子想的都是谢思言当初扮成内监的模样。   谢公公如今终于有机会宣旨了。   众人屏息静候时,宁王忽道:“谢阁老本应在广西才是,如今忽然出现在京中,未免突兀,其中必然有诈,来人,将谢阁老拿下!”   城楼上下顿时大乱。   陆听溪站起身时,谢思言已率领一众人等上了城楼。今日是谢思言带她来的,不然她也不会来凑这种热闹。当下见状,觉着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上了马车就要走。   冲出人丛后,没走出多远,杨顺忽然拦下她的车。   陆听溪见他神色有异,问他出了何事,杨顺道:“宁王与楚王挟持着皇帝出城了,宁王说挟持了您做人质,可您还在,那他抓的是谁?”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陆听溪跟杨顺合计少刻, 决定跟过去看看。   她适才瞧见她三姐的婆家人四处寻人, 心下惴惴,杨顺着人打探了才知原是三姐不见了。她怀疑她三姐如今在宁王手里,她得跟去瞧瞧才能安心。   她对镜照了照,见自己的乔装无甚破绽, 让杨顺在前头带路。   笔架山北面的沟谷处植有大片的海棠和山杏, 而今不是山杏果期, 但海棠果将熟, 颇有些疏林淡日之下荒野秋成的入画情致。   但眼下的笔架山, 却是杀机四伏。   宁王负手立在一片旷野前的高地上,扬声朝对面的谢思言等人道:“我再等一炷香的工夫, 你们若再不将遗诏跟传国玉玺交出来,我就送小皇帝去见他那弑兄篡位的父亲。”   沈惟钦朝厉枭使了个眼色, 厉枭立等将架在天兴帝脖颈上的长刀往前送了一分。天兴帝大呼:“尔等不必管我,作速将这逆贼拿下才是正经!我死了不打紧,回头再从宗室里拣选一个贤明颖慧的嗣位便是,横竖不能让这倒行逆施的狂徒得逞!”   七八丈开外,齐正斌对只顾低头看舆图的谢思言道:“此事你预备如何了结?”   谢思言淡淡道:“你只需看紧宁王, 不要让皇帝血溅当场便是,旁的无需你管。”   两人说着话, 身后忽起辚辚之声。谢思言并没在意, 依旧埋头, 齐正斌回头一看, 顿住, 盯着看了须臾,快步上前。   “表妹来此做甚?”他压低声音。   陆听溪一怔。   似知她所想,齐正斌笑道:“我与表妹觌面那么多回,不论表妹如何改易容貌,都能认出的。况且……”况且这玲珑身段,在他眼里是遮不住的。即便她束了胸,身段的娉婷曼妙也难以掩藏。那挺翘浑圆的双臀与纤柔若柳的腰肢,即便匿于宽袍大袖下,也逃不过他的眼。   他那许多年的游学可不是出去吃干饭的。   不过他方才是由她的眼眸认出她来的。   陆听溪问他况且什么,他不答,只道:“这头正忙着,表妹不如先回。”   陆听溪问宁王除却天兴帝外还抓了谁,齐正斌道:“还有个女子,只我等还没见过,不知是哪个。”   谢思言扭头见齐正斌不在,骋目一望,面色立时一沉,顷刻即至,问陆听溪来此做甚。远远见他阴着脸大步而来,四周的兵士都低眉敛目,噤若寒蝉。陆听溪却不怕他,将自己的来意大略说了,末了道:“我就不放心来看看,你若定让我回去,我也不久留。”   谢思言面色阴晴不定,少焉,道:“你想留在此也并非不可,不过要乖乖的。”   陆听溪微撇嘴。   她长大后,什么时候不是乖乖的。   谢思言说的乖乖的第一条便是让陆听溪回马车上去。陆听溪不肯,他正要将她强行拽去,齐正斌上前道:“一炷香快到了。”   谢思言的视线在小姑娘面上钉了下,攥住她的手腕,低醇嗓音带了些威胁的意味:“老实待着,不许乱动。”言罢要走,却被陆听溪叫住。   谢思言步子立顿,目视前方,头却微偏:“何事?”   “就……我三姐……”   谢思言嘴角轻扯,侧过头:“我会留心。”   宁王与谢思言两边人马不知谈了什么条件,一道转去了西北面的旷野。   陆听溪百无聊赖地等了约莫两刻,忽闻得一阵擂鼓声,定睛一看,远处的两拨人马已是战在一处。   不一时,齐正斌的手下来传话说,让她过去一趟。等陆听溪赶过去,齐正斌道:“谢世子将这头交于我了,可我不记得三表妹的模样,何况相去过远,不是十分熟稔的人,很难认出。要不你将之画下来。我着人去寻一套文房来。”   陆听溪阻拦:“你如今让我凭空画,我一时也不能画得十足像,不如我与你一起去辨认。”   齐正斌起先不允,后头被她再三恳求,和声道:“那好,不过你要跟紧我。”   陆听溪点头。   她随齐正斌到得阵前时,见宁王手下一个副将卡着一女子的脖颈,将之挟到宁王身侧,再三辨认,确定就是陆听芝,忙对近旁的齐正斌说了。   齐正斌吩咐身旁将官几句,回头对她道:“而今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抓错了人,否则三表妹性命休矣。我适才吩咐手下,寻了个妇人扮作贾夫人模样,将三表妹换回来。”   陆听溪愣住,随即问:“且不说宁王信不信送过去的是贾氏,光凭贾氏是世子继母这一条,宁王便不会认为她有价值吧?”   谢思言的脾性谁人不知,素日里连谢宗临的面子都不买,何况一个贾氏。   齐正斌笑道:“世子确实不在意贾氏的死活,但表妹莫不是忘了,以己度人的道理?”   宁王这样惺惺作态、大费周章,为的不过就是想求一个名正言顺。他自己在乎声名,自然就会认为已入内阁的谢思言也在意。贾氏终归还是占着个母亲的名头,若是坐视不理,便是大逆不道。在宁王眼里,男人的权势声名比什么娇妻美眷紧要多了。   主意打定,齐正斌跟宁王周旋了半日,手下也预备好了去换回陆听芝的人,可就在即将把人对调过来时,忽有人来报信说天兴帝前些时日调派出去增援边地的两个将官率兵杀了回来,宁王闻讯迅速撤兵。   齐正斌望着宁王撤走的方向道:“他应是去跟楚王汇合去了。谢世子先前交代说,若是宁王撤兵,不要追击。可又不能不管三表妹——我将表妹留在此处也不放心,不如表妹随我一道,咱们带上小队人马,抄小道过去,见机行事。”   陆听溪道:“多谢表兄。”又有些为难,她不会骑马,总不能跟齐正斌共乘一骑。不过她很快发现这不算什么问题,齐正斌找来的那个扮作贾氏的妇人原来是个精擅御马的。   那妇人自称姓米,一路控马颇稳,陆听溪坐在前头,也不觉十分颠簸。   终于赶上暂且驻军休整的宁王,一行人等匿身于木石之后。观察半日,齐正斌离开少刻,俄而折返。即刻就有巡逻的兵士大呼起火了。   齐正斌趁乱救出了陆听芝,交于陆听溪道:“我先将二位送回。”话音才落,宁王那边的兵士发现了他们。一行人上马飞驰。   陆听芝坐在小堂妹身前,紧抓住马鬃,哭丧着脸:“我今日也不过来看个热闹,怎就被卷进来了……我至今也闹不明白他们抓我何用……”   陆听溪也觉这件事蹊跷,分明她这堂姐跟她生得并不相像,对方怎会抓错人。   齐正斌率了一百来亲兵拖住后头的追兵,陆听溪姐妹两个在米氏的御控下,一径入了深林。   行至道窄处,米氏见后头追兵已甩脱,又是人困马乏,遂让姐妹两个下马歇息。   才饮马少刻,闻得一阵呼哨声近。循声望去,但见一众身着赤色甲胄的兵士呼啸而至。   陆听溪一眼就认出了打头那匹狮子骢上坐着的人是江廓。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日在城外那处宅邸里见到江廓的情形。联想到江廓与北狄人有牵系,以及宁王跟北狄暗中有所勾结,她心中微震,难道江廓一早就在为宁王办事?   江廓命人将陆听溪等人拿下。   陆听溪折身要上马,却被米氏拉住。   “不必跑了,躲不过去。”   江廓扬声催促她们随他们走。陆听溪踟蹰少刻,与米氏一道上马。   她以为此番要吃些苦头,却不想等到了地方,江廓竟为她们预备了膳食跟安置处,只是她不跟米氏和陆听芝在一处。   用了膳,她正预备去歇息少刻补充体力,江廓忽至,又遣退了一众守卫的兵士。   “虽则年代久远,但我还是想问一句,当年表妹究竟是如何洞察我的筹划的?”江廓望定她,“我后来左思右想,总觉表妹当年并未实言相告。”   凝睇对面的美人少刻,江廓便有些愣神。   美人玉肌欺霜赛雪,虽则做男装打扮,却难掩瑰姿丽色,粉黛不施,反是天然去雕饰,清波芙蕖,皎皎亭亭,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一双杏眸盈盈若醴泉,眼波一转,便令人如饮醇厚烈酒,熏熏然,神魂飞荡。   可惜面上刻意做了改扮,不然想来更是灼灼不可方物。   陆听溪问他如何认出她来的,江廓道:“表妹也太小瞧我了,我好歹与表妹也算青梅竹马,表妹又是只在面上稍作改扮,要认出并不难。”   陆听溪在自己脸颊上摸了一把,心中感喟怎么一个两个熟人都能认出她来,那她乔装何用。   江廓让她莫要岔题,快些答话。   陆听溪思量着如何拖延时间时,忽见一兵士进来跟江廓附耳低语几句,江廓转头看她:“我带你去个地方。”   谢思言阻截住沈惟钦等人不多时,宁王紧随而至。   两厢混战之后,宁王命沈惟钦带天兴帝往西北面的萃秀山去,萃秀山附近多丘壑,地形复杂,若不熟悉地况,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难以深入。   宁王在几百亲卫的掩护下突围,跟沈惟钦再度汇合时,已近精疲力竭。但只要天兴帝还在他们手上,就不愁出不去。   黄昏时分,宁王差人给谢思言送了一封信,让他独身前来谈判。谢思言表示赴约可以,但必须约定个地方,宁王带着天兴帝过去,不能带一兵一卒。宁王应允。   到了约定的时辰,谢思言果然赴约。两厢定下的地方是萃秀山山麓。此间地势开阔,对方是否带了人马前来,一目了然。   谢思言见宁王身边还多个楚王,淡声道:“王爷这可不算践诺,不是说只王爷一人带着陛下来?”   宁王笑道:“不多带个人来,岂非以一敌二?这般孤就亏了。”提出只要谢思言退兵并将他手里的遗诏交出来,他就放天兴帝安然离去。谢思言却无动于衷。   又磋议半日,仍未达成共识,宁王突然暴躁:“那就没甚好说的了。”命沈惟钦杀掉天兴帝。   谢思言冲上来阻拦,宁王即刻拔刀迎上,催促沈惟钦快些动手:“除掉小皇帝之后,再来助我斩除魏国公世子!”   躲在左近废弃小堡里的陆听溪瞧见沈惟钦拔出了佩剑,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想寻人去帮忙。谢思言一人难以同时对付宁王与楚王两人,等沈惟钦杀了天兴帝,谢思言又要如何对敌。她记得沈惟钦亦是身手了得。   她这念头尚未转完,就见沈惟钦朝天兴帝擎起的剑陡然偏转,自背后深深贯入宁王体内。   利刃穿刺骨血的声音格外清晰,令人悚然。   宁王被人背后偷袭,蓦地瞠目,甚至忘了还击,双目暴睁,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绕到他前头来的沈惟钦:“你疯了!竟在此时倒戈……你与我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便你倒戈,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沈惟钦面无表情:“多谢叔祖父为侄孙考量,只是侄孙自始至终都未跟叔祖父绑在一处,何来倒戈一说?”他为天兴帝松了绑,“陛下看这逆首如何处置?”   天兴帝舒活了下筋骨:“叔父伤得不轻,朕看,还是先带回去再说。毕竟也是叔侄一场,叔父今日死在这里,朕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宁王的视线在眼前三人的面上一一划过,嘴唇翕动,身子晃动了几下,轰然倒地。   沈惟钦道:“我这剑刃上涂了些东西,他没死。不过陛下若想要活口,也要快着些,否则再过半日,他必血尽而亡。”   天兴帝摆手:“那劳烦侄儿将人扛回去了。”   谢思言近前耳语几句,天兴帝又变了主意,让沈惟钦先回去,宁王由他的手下处置。   等天兴帝被几个将官接走,谢思言看向沈惟钦:“楚王殿下这回真是一举数得,稳赚不赔,佩服。”   沈惟钦似笑不笑:“世子谬赞。”   谢思言的声音轻若烟云:“殿下当真没有一丝野心?”   “世子这话我可不敢接,回头世子去陛下跟前编排我几句,我受不起。却不知世子是何时看出我的筹划的?”   谢思言轻嗤:“你自己慢慢猜去。”倏然抽出随身长刀,朝沈惟钦攻去,兔起鹘落,迅猛异常。   沈惟钦应对极快,后撤躲闪,抽了兵刃,与谢思言缠斗起来。   激战正酣,金铁交鸣声中,谢思言朝小堡这边飞来一记眼刀。江廓闪身出去,放出旗花,召来一队亲兵,下命上前捉拿楚王。   沈惟钦目光凛凛:“好歹同袍一场,世子如此,未免阴损。”   谢思言冷笑:“说到阴损,我可赶不上殿下。殿下当初对内子生出诸般不该有的心思时,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沈惟钦笑而不语。   双拳难敌四手,沈惟钦不消片时就被江廓带来的人制住。   谢思言命人去取绳索来时,沈惟钦忽而朝小堡的方向大呼:“姑娘,你当真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死在谢世子手里?姑娘纵不念那八年的情分,是否也看在我曾救过姑娘一回的份上,出面相救?”   谢思言目光阴寒,质问江廓为何带陆听溪过来。   江廓道:“世子爷明鉴,在下并不知晓世子爷不欲让表妹过来,在下的初衷不过是带表妹过来寻世子。”   他说话之际,陆听溪已提步过来。   她面对着沈惟钦,缄默须臾,道:“我若今日再度救下你,你就又欠了我一桩人情,下回若再遇敌对相持的局面,你得加倍还我的。”   沈惟钦凝睇她半日,语气一低:“这是自然。”   “以你心中所求最切者为赌注,对天立誓。”   沈惟钦一顿,摇头:“不成。”   陆听溪抿唇:“那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方此时,厉枭带了一众人等过来。谢思言冷冷睨了沈惟钦一眼,命兵士将他放了。   沈惟钦临走前,回头望向陆听溪:“平生所求最切者,永世不弃。”言讫,率众离去。   谢思言没有即刻回营帐。他拉了陆听溪到一片山杏林里,一把将她按到一株山杏树树干上,目光里透着些凶狠的意味:“为何为他拦我?是他哪句话打动了你?还是你对他当真存有什么八年的情分?”   “我若当真对他存着什么情分,当初就在他向我坦明身份时嫁他了,后头何必嫁你,”陆听溪倚在树上,“你方才也不过是想出口气,并没打算真的杀他对不对?沈安来前不可能毫无准备,何况他如今大抵也算是有功之臣——虽然我也不知你们的具体筹谋,但他若死在你手里,你也会难办。”   陆听溪继续道:“所以你今日不能杀他,也暂且杀不了他。那倒不如趁此机会管他要个承诺,他这人虽狡猾,但多数时候说话还算是作数。可他到最后也不肯以他的宏图大业做赌注……”   谢思言蓦地打断她的话:“你当真认为他所说的‘所求最切者’,指的是宏图伟业?”   “难道不是?我一直觉得沈安是有野心的。如若不然,他这般大费周章又是为着什么?抢我吗?”   “为何不是?”   “但他除却吓唬我一场之外,也没做甚旁的。”   谢思言眸色变幻不定,半晌,凑到她唇畔:“不管如何,你都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休想抢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轮回投胎也要与我一道,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   “那我下辈子若是投生成一只天竺鼠呢?你也跟我一道变成那种走路都看不到自己脚的肥耗子?”   他握住她双肩的手蓦地一紧:“我纵投生成耗子,也是耗子里最高最瘦最俊俏的,你必须住到我亲手打的洞里,给我生一窝白白胖胖的小耗子。”   陆听溪沉默了下,道:“又高又瘦又俊俏,还打的一手好洞,那你一定是一只抢手的耗子,届时肯定好些母耗子要给你生小耗子,我还是不凑热闹了。”   谢思言扣住她下颌:“只有你有资格跟我生小耗子,生得越多越好,最好三个七间七架的洞都盛不下。”忽然意动,倏地抱起她,“走,跟我回去生小耗子去。”   陆听溪蓦然想起一件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他:“放我下去!我们还在吵架!”   谢思言充耳不闻,一径将她抱出了山杏林。   陆听溪回到陆家后,缓了一日,又收到了谢老太太的信。她这回再三看了,确定的的确确是老人家的手翰,坐下凝思少顷,对檀香道:“若是谢家那边派人来接我,就说我身子不适,还要在这边将养几日。”   檀香不明所以,但主子的事她无权置喙,还是应诺。   这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善后颇费周折。谢思言从萃秀山回来后,一直跟阁臣与堂官们议事,七日后,才从宫里出来。   回了鹭起居,并未瞧见陆听溪,他问杨顺怎么回事,他分明一早就交代了说要将陆听溪接回来的。   杨顺硬着头皮道:“回……回世子爷,少夫人不肯回来。”   谢思言攒眉。   小姑娘纵然气性大,两三个月过去也该消气了,怎还不愿回来?总在娘家住着像什么样子,简直胡闹。   他转去沐浴打整一番,头发还晾干,老太太就差了人过来递话,让他去萱茂堂一趟。   一炷香的工夫后,谢思言挑帘步入萱茂堂的偏厅时,谢老太太正喂兔子。   谢思言一眼就认出,那是陆听溪养的长毛兔。他听杨顺说,陆听溪回了娘家后,老太太就接管了照料兔子的活计。这几月间,已是对那兔子欢喜得不得了。如今他进得门来,老太太也不看他,只管拍着兔头叫乖乖。   瞧着比待他更亲。   他问了安,老太太方抬头看过去。   谢思言见祖母神色有些不对,问她出了何事。   老太太一把拉了他的手,颤巍巍道:“孙儿啊,我前几日使人去接你媳妇,你猜你媳妇说甚?她说她要跟你和离……”   饶是谢思言久惯镇定,闻言也不禁心头一震。   和离?吵一架而已……不至于吧?   老太太一眼瞪过去:“你看你把你媳妇气得!我明着告诉你,这么好的媳妇,若是被你气跑了,我跟你没完!”   “祖母根本不知那日事由……”   “我不管那些,我孙媳妇不会错,肯定是你不好!你把我的孙媳妇给我接回来,即刻就去!”   谢思言踟蹰:“若真如您所言,她正在气头上,见了孙儿岂非越加来气?”他还是不相信陆听溪胆子那么肥,想先去查查。   老太太借着他的手慢慢悠悠站起来,拍着他的手背:“不打紧,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你毕竟是我亲孙儿,祖母早就为你筹备好了。”说着话,命人将家伙抬上来。   谢思言等了少顷,就见两个衣帽齐整的小厮搬着个横长的红木箱子进来。箱盖掀开,里面赫然是一块搓衣板。   搓衣板上漆色斑驳,似是经年旧物。   谢思言盯着那搓衣板看了须臾。   这难道是祖传的?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谢老太太指着木箱里那块搓衣板:“你别看它已经旧了, 其实结实得很,这可是整块柏木做的, 纹直质坚,耐水耐腐,你再瞧这尺寸,长宽得宜, 横竖如分,你不信跪上去试试。”   谢思言沉默。   他怎生觉着他祖母说那句“你不信跪上去试试”时, 神态语气像极了馥春斋里热情招徕客人的伙计?   谢老太太见孙儿不语,不豫道:“这可是我早年给你祖父备下的,专程寻人定制的。虽则最后没能按着他的头迫着他就范,但我忖着这种东西留着总有用处, 说不得哪天,你们这些小辈就能用上。你看看, 果不其然。正好,你跟你祖父年轻时个头差不多,这搓衣板尺寸刚好,快来试试。”   谢思言轻揉眉心。   他这些年越发怀疑自己不是老太太亲孙儿了。   大抵是因着老太太膝下全是儿子,谢家主支子侄辈里也多男孩儿, 老太太对女孩儿颇多偏爱。只他总觉得老太太对陆听溪的偏爱更甚,早年他的婶母们进门后, 老太太也颇多厚待, 包括后头进门的贾氏, 老太太也是能照拂就照拂。只是后来渐渐对几个儿媳的禀性不喜起来, 这情分也就淡了。   陆听溪进门之后,老太太就又来了兴致,后头更是越看越喜欢,活像是养了个女儿似的。也正是因此,贾氏即便心里兴许对陆听溪诸多不满,可并不敢摆在明面上。   老太太等了少顷,迟迟不见孙儿开言,一摆手:“好了,此事便这样定了。我去差人往陆府跑一趟,就跟我孙媳妇说,你要在搓衣板上跪一天给她赔罪。”   谢思言扶额不语。   老太太拍拍他的肩:“放心,你这般身强体健的,跪一天也死不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搓衣板跪得好,不怕媳妇不回心转意!”   沈惟钦回到临时王府后,转去沐浴。几个月的奔波劳碌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松快地泡在浴桶里。   浴讫,他唤了个小厮来给他打理湿发,又传来厉枭询问仲晁的状况。   “仲大人还在家静养,今次怕是吓得不轻。皇帝那边除却颁下些压惊的赏赐外,暂且没旁的动静。”厉枭道。   沈惟钦拧眉:“孤原以为仲晁有几分头脑,却不曾想也是个蠢货。”   厉枭将头埋得更低。   他头脑虽不及殿下,但看了这许多时候,也能看明白个大致。依他看,不是仲晁太蠢,而是殿下太聪明。殿下高瞻远瞩,审时度势,一个不能望其项背的仲晁在殿下眼里自然很是不够看的。兼且,仲晁的贪生怕死也蒙蔽了他的眼。殿下当初将他拖来审问时,都已经那样提示了,仲晁竟还没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个局。   想是被殿下那堆火-药吓傻了。   仲晁在思政殿外等候天兴帝召见时,思及自己这阵子的经历,额上依旧禁不住冒汗。   入内叩谢了天兴帝的赏赐,仲晁就听座上的天兴帝道:“卿家此番受惊了。但为了社稷安定,朕这也是无奈之举,望卿家体谅。”   仲晁忙道:“陛下客气,老臣惶恐。”   天兴帝叹道:“果然患难见真情,卿家临危不乱,被绑在火-药堆上也能对朕之行踪守口如瓶,朕实感佩。”   仲晁顿首,自道受之有愧。   实质上也确实受之有愧。   他后来慢慢捋了整件事的前后,才明白楚王此前的一些怪异行径。   怪不得楚王将他绑在火-药堆上审问天兴帝的去向时,要将他的嘴巴封住,后来将他拖去那处临时王府时,听了他的供述又是装聋作哑。原来是要保他。   若非楚王,他此刻怕已失官丢职了。   仲晁退下后,天兴帝命人将楚王召来。等待期间,他很有些烦躁。   这回连根除了常家,又剔除了一批朝中跟军中的不臣之人,可没能铲除仲晁,可惜。   沈惟钦到后,天兴帝问起仲晁的事。   “朕听闻侄儿当时在清河店鞫问仲晁时,是将之封了口的,这哪里是个审人的样子,纵然仲晁真想将朕的下落供出来,也是口不能言,侄儿说呢?”   “陛下明鉴,我是怕那仲阁老喊出什么来,节外生枝。仲阁老虽被封了口,但头还能动,我鞫问仲阁老可愿说出陛下下落时,阁老可是一直摇头的。”   天兴帝眉头皱了半日,摆摆手:“算了,此事揭过。侄儿此番辛苦了,再几日就是朕的生辰,侄儿来吃了席再回封地吧。”   沈惟钦微垂首:“谢陛下。”   出了殿门,下丹墀时,沈惟钦冷哂。   若非他的刻意偏帮,仲晁这会儿早就被皇帝以背君之名给办了。他也不想帮这个鲁钝的老匹夫,但首辅邹益即将致仕,如若仲晁没了,内阁势必集权于谢思言一身,等谢思言成了首辅,不出两年,朝堂上下就是谢家的天下。届时,谢思言手中权柄无人可匹。   目前来看,唯有仲晁能掣肘谢思言。仲晁这老匹夫不临生死时,还是有几分头脑的。   陆听溪中觉方起,就听丫头说谢家来人了。   谢老太太跟谢思言祖孙两个,带着一众家下人等,携礼登门,浩浩荡荡,活像是来下聘的。   她去到物华院正厅时,谢老太太正跟谢思言说话,听得动静,屏退左右,抬头招手,笑眯眯道:“孙媳妇快过来,我带着思言来给你赔罪来了。思言说了,他有好些话要跟你说,还说你若不肯宽宥他,他就把这搓衣板跪穿。”说着话,掀开那个红木箱盖,指了指内里摆得齐齐正正的搓衣板。   谢思言偏头。他梦里都不会说这种鬼话。   老太太戳他一下:“说话!在家中不是说不接回媳妇就不回去?还特特管我讨了块搓衣板来,以表决心。”   谢思言倏地看向陆听溪:“你要跟我和离?”   陆听溪一怔,才要张口,就瞥见了老太太递来的眼神,脑袋埋了少刻,昂首绷起小脸:“没错!你那日是当真惹恼了我,你这样万事瞒我、让我跟个傻子似的为你白白操心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若一再姑息,你只会给我来个再三再四。”   谢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孙媳妇。   她这孙媳妇生得面嫩,素日脾性又久惯软和,嗓音还娇娇的,莺啭一样,眼下竭力端起脸来,也没有半分气势,反而撒娇一样。   陆听溪瞧见老太太的神色,顿了顿,又将嘴角往下压了压,朝谢思言扬扬精致漂亮的下巴:“不是说要跪搓衣板吗?跪吧,我看着的。”大剌剌叉起腰,偷偷睃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赞许点头。   谢思言立在搓衣板前,斜乜陆听溪:“你当真舍得让我跪?我这几月间奔波不断,都没顾得上缓过气。”   陆听溪挺胸:“不是你自己说,不得我宽宥就要将这搓衣板跪穿吗?我还没宽宥你呢。”   老太太一拍大腿:“可不是!这可是他当时信誓旦旦撂下的话,还说他这人从来说一不二。”   谢思言深深吸气。   他怕真是个入赘的上门女婿。   陆听悄悄盯着谢思言。她实在好奇谢少爷这样从小横到大的人究竟会不会跪。   谢少爷低头盯着搓衣板看了半日,忽然道:“你既暂不欲回,那我就先回了。”掣身离去。   谢老太太盯着孙儿快得仿佛要飞起来的背影望了少时,重重一哼。   男人果然都爱面子,她这孙儿强横惯了,终究还是拉不下脸来。   谢思言出了门,行了不多远就碰见了赵景同,被对方请去了擎杯楼吃酒。赵景同新婚不久,坐下不多时就开始跟谢思言倒苦水。   “女人真难伺候,大抵也是我惯她惯得狠了,您不晓得我那媳妇有多不讲理。我跟您学一段。”   赵景同双手撑桌,身体前倾:“有一回,正逢着她小日子,又赶上我们正闹不快,我就吩咐丫鬟给她备个汤婆子,想让她消消气,当时跟丫鬟说话的时候稍长了些,被她瞧见了,她就说我想收用了那丫鬟。我再三解释,她瞪着我说不听不听不听。”   “我就说,那好,我不解释了。”   “而后您知道她说什么吗?她气势汹汹地拍桌,恼道,”赵景同捏细了嗓子,学着其妻的神态语调,“好啊,你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赵景同你没良心!”   谢思言喝了口清河酒:“夫纲不振的下场。你若一开始就镇住她,何至于此。”   “谁说不是呢,”赵景同看向谢思言,“谢阁老这般欹嵚历落、威严赫赫,在家中定是地位超然,令阃想来在阁老面前都不敢耍小性子吧?争吵更是没有的吧?”   谢思言慢条斯理饮罢杯中酒,命一旁的酒保盛一碗秘制排骨汤,瞥了赵景同一眼:“还好,内子一向娴静。”   赵景同抚掌:“诶,我就说,还是阁老压得住场。我听闻有些惧内的同寅,还有被老婆罚跪搓衣板的。您说说,这是大丈夫能干的事吗?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肯低头跪妇人?’还好贱内没提过这一茬。她回头若让我跪,我是绝不肯屈膝就她的!”   赵景同说着话,忽而想起对面的阁老出身豪门巨室,顿了下:“阁老可见过搓衣板?”   谢思言淡定尝了口排骨汤,低眉轻嗤:“也就偶尔遇着府上下人洗衣时见过一两回。”   赵景同叹道:“阁老真真大气。诶,不如这样,我改日让贱内去国公府拜会世子夫人,说不得她与世子夫人处多了,也能学些温婉柔顺的娴静秉性。”   他见阁老一滞,担心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紧张询问可是有何不便。对面的阁老喝完半碗排骨汤,不知想到了什么,举目看来:“也可。”   望着连连称谢的赵景同,谢思言拿雪白的绢帕揩了揩嘴。   是时候让他家里那两个提醒赵景同的夫人还有搓衣板这种刑具了。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提醒那个小妖精一下,不要把他卖了。   陆听溪最终还是回了国公府。   她不宜长住娘家,陆家一众长辈都催她赶紧回去,尤其她母亲,话里话外暗示她不能给一些别有居心的留空子,早些生个哥儿才是最实在的。   她心里是有些不甘的。她那回被折腾成那样,谢思言受的折腾还不及她所受的一半。不让他记住这回,恐怕还会有下回。   她甫一回国公府,贾氏就得了信,亲来接她。   等行李都归置好,贾氏道:“你表妹恰巧也在府上,你先歇口气,晚夕来我这头跟你表妹耍子。”   陆听溪敷衍几句,以为贾氏不过客套,谁想到掌灯时分,贾氏就使人来叫她去一道用膳,她拒了,等饭毕,贾氏又着人来请她去饮新制的桂花酿。   陆听溪顺着天竺鼠柔滑的毛不舍得撒手,再度回绝。少焉,贾悦来了。贾悦自道请她过去是她的主意,不过是多日未见,想见她一见。又瞧见她手掌下的天竺鼠,十分欢喜,连问这是何物,既像老鼠又像猪的,她以前怎从未见过。   陆听溪心道这对天竺鼠是番邦进贡的,国朝又不产,举国上下大抵只有这么一对而已,自然稀罕。   贾悦见陆听溪不接茬,尴尬笑笑,又寒暄几句,出了鹭起居。   往前行了几步路,她又禁不住回头望。   在国公府诸多院落中,鹭起居不是最大的,却是最别致的。内中厅堂深阔,亭阁峥嵘,卉物棋布,活水琤琤,据说此间的院宇布局与草木拣选都是世子爷亲力亲为的,有些世家公子附庸风雅,想照着鹭起居这个布局布设自家居处,但不是自家宅邸地方不够,就是财力不足,搜罗不来这许多珍花异草跟烧钱的陈设。   她听谢思和说,鹭起居的名字出自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词作上阕末尾有两句,“星河鹭起,画图难足”,世子爷爱其意境,遂拟此名。   这等既富且贵又具情致的男人,还生得十二分人材,天人风仪也不过若此了。   与世子爷相较,谢思和简直是一块烂泥。贾悦嘴角紧抿。   ……   谢思言回府后先问陆听溪可回了,得了肯定的答复,放了心,可晚来盥洗后到了起居室门前,又顿了步子。   这小妖精大抵还气着,会不会还把搓衣板带在身上?他不跪就不让他近床榻?   徘徊一回,他终究还是推门进去。   陆听溪正埋头通发。见他进来,只瞥了眼。   谢思言坐到床上盯她片刻,就见她打整好头发,径自将床上的被褥抱到了西面窗下的一张软榻上,倒头就睡。   谢思言嘴唇翕动几下,到底没说什么,在床上倒头躺下。   上回他因着自己的别扭与挣扎冷了她一阵子,是不该,向她赔罪没什么。可这回他不认为自己的所为有错。他前几日特地将她带去笔架山,甚至带她去地安门看那场绎骚,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瞧见朝堂倾轧的残酷,那些诡计与厮杀,是她在后院感受不到的。   如若不是想让她亲睹一番,他是决计不会带她去的。他担心吓着她。   这些阴谋阳谋、血腥争斗留给他就好,她无需知晓。她只要每日为配什么穿戴、换什么妆容苦恼就好了。他原就打算娇惯着她一辈子的,那些血雨腥风,自有他来挡。   可这小妖精并不体谅他的一番苦心。   谢思言睃了榻上的那个锦衾包一眼。小姑娘睡觉时总爱将被子叠成个卷,再将末端折到下头,三面封闭,严丝合缝,继而将自己蜷成一团,顺着那唯一的开口,缩进这个被子卷里面。   他曾笑她把自己裹得跟个蚕蛹似的,然后挤进去,撑爆她的蚕茧。   小姑娘一般会气得挠他一下,然后搡着他要他重新将被子整理成卷,还要把最末端封死。他觉着奇怪,分明屋子里气暖若春,她为何还会执著于此,小姑娘说这样睡觉才舒坦,不卷好被子睡觉,就仿佛吃烤鸭没有蘸酱。   但那么小的一个卷,如何能容纳他的折腾。他将她从床头欺负到床尾,连被褥衣物都散落一地,小卷早就散了。她每回精疲力竭睡过去之前,都要挣扎着抓了他的手,交代他将她的被子卷好。   思及此,昔日与她敦伦的靡丽情形浮现眼前,她的香、她的软,仿佛犹在唇齿与掌心流连。她的嘤咛细喘,也不期然撞入耳鼓。   谢思言忽觉猴头发紧,越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竭力平复,可心绪愈加乱,连屋内熏的苏合香都仿佛成了她身上的幽幽体香。可怜他素了好几个月,如今终于得机解馋,却又憋着一口气。   谢思言放下帐子,决定不再看她,阖眼背身。   ……   因谢思言在此番铲奸除佞之中居功至伟,未久,晋谨身殿大学士,仅次于资历最高的华盖殿大学士。又因着首辅邹益致仕,仲晁顺理成章成为新任首辅,次辅之位空缺,天兴帝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顶着诸多压力将这位置给了谢思言。   一时朝野震动。这位魏国公世子爷这个年岁就做了次辅,依仲晁的年岁,谢思言纵是硬生生等,这内阁魁首的位置要不了几年就能到手。一众股肱老臣实难想象自己一把年岁,在个年轻后生面前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情形。   转眼到了重阳,谢老太太打算晚间治酒摆宴,借着过节的名头庆贺谢思言擢升之喜。摆宴之前,老太太领着阖府人去登高插萸。谢思言本是公务在身,不预备同往,但后头被老太太叫去,不知听老太太说了什么,终于答应告假一日,随众人出行。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陆听溪约了几个素常交好的手帕交一道放纸鸢,几个妯娌也有此意,陆听溪不好推却,带了她们一道。   因着谢思言终得成婚,年初又出了国丧,谢家几个少爷里,今年陆陆续续有两三个成婚的,她也因此多了两三个妯娌。妯娌里还有个熟面孔,董佩。   董佩先前一门心思要嫁谢思言,未遂之后,董家又不肯放弃跟谢家攀亲的盘算,于是退而求其次,极力促成了董佩与谢思言堂弟谢思平的婚事。董姑娘嫁进来之后,各处都周旋得宜,只是每每见着谢思言,总还是神色有异。   陆听溪与老太太打了声招呼,就跟一众女眷携了各色纸鸢去了远处的旷野。老太太也不搭理几个儿媳,只让谢思言坐在她对面,一头闲谈一头关注着陆听溪那边的动静。   “瞧你那点出息,这几日连媳妇的头发丝都没摸着吧?”老太太悠悠道,“我授你两句箴言——媳妇做什么都是对的,若媳妇错了,参见前句。”   “这是三句,祖母。”   老太太咬牙瞪眼:“闭嘴!就你这德性还能有媳妇,怕是全靠了祖上积德!”余光往陆听溪那边扫了下,扯了把孙儿的衣袖,“快了快了。”   谢思言循着祖母的目光看去,正想问什么快了,就见陆听溪的纸鸢不知怎的,经风一吹就落到了一株高槐树冠上。   竟是线断了。   老太太笑眯眯道:“去吧,该你出手了。”   谢思言会意,略一踟蹰,辞别祖母,迤逦赶去。   陆听溪仰头看向那只挂在树上的纸鸢。这纸鸢她喜欢得紧,舍不得丢弃,正此时,听得谢思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想不想要?”   她转头:“当然想,你帮我取吗?”   谢思言步步近前,低头凑在她耳畔,竭力使自己瞧着和善可亲:“来,再说一遍想要,我就帮你摘下来。”手已悄悄环上她腰际。   “帮忙取纸鸢还有要求的吗?我齐表兄当初帮我取纸鸢的时候,就什么要求都没提,二话不说就取了。”   谢思言面色骤变,原形毕露,一把箍住她手腕,阴恻恻道:“说,他何时帮你取的?哪只手取的?”   忽闻一阵车马声近。两人循声看去,谢思言一眼就认出了那当先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是赵景同,后头被他从车上搀下的应是他那个才过门不久的夫人。   谢思言脑中灵光乍现,蓦地想起赵景同那日酒桌上与他说的话,一把揽了陆听溪,低声道:“我素日待你如何?”   陆听溪觉着莫名其妙:“问此做甚?”去搡他紧搂住她的手。   “一会儿赵景同过来,你乖乖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懂了?”   陆听溪正疑惑,赵景同与其妻庄氏已上得前来。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两厢叙礼毕, 赵景同躬身笑道:“当真是巧,前几日说要前去府上拜会,今日出门登高就在此遇见阁老与尊夫人。”   庄氏甫一见到陆听溪,就禁不住惊赞得佳人如斯, 谢阁老好福气。陆听溪有些赧然, 耳尖微红。庄氏又赞两人郎才女貌, 天造地设。   赵景同深觉自家夫人这会儿倒会说几句像样的话,也随之附和,嗟赞谢思言与陆听溪两个是一对璧人,又小心询问二人在此做甚。   他方才远远瞧见阁老跟世子夫人喁喁私语, 极是亲密, 阁老神色冷峻,世子夫人偏侧螓首, 虽瞧不清神色,但他揣度着必是柔婉温恭的, 心中感喟他媳妇若能得人家世子夫人一半柔嘉性情他便谢天谢地了。   他问出这句,本是要为后头的话做铺垫,却没想到谢阁老顿了一顿。   “内子在此放纸鸢,不慎将纸鸢挂到了树上,我来帮她取。”   赵景同抬眼,果见一只纸鸢挂在树上,笑道:“阁老果然不负爱妻之名。不过攀高上树这等事, 确实不能让阁老屈尊来做, 尊夫人劝阻也是情理之中。”   在赵景同看来, 应当是阁老瞧见自家夫人的纸鸢挂到了树上,出于一片切切宠妻之情,定要为之取纸鸢,世子夫人婉顺贤良,出言劝阻,这便有了他方才所见那一幕。   “我不是……”陆听溪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谢思言捏了下腕子,且收到个隐含警告的眼神。阔袖之下,这个小动作倒不起眼。   庄氏问:“世子夫人适才想说甚?”   “她想说她不是第一次劝我莫要登高临危了,”谢思言自若地抢了陆听溪的话头,“但总也没用。上回她的纸鸢挂到树上,就是我亲手帮她取下来的。”   赵景同叹道:“果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世子治家有方,世子夫人淑柔娴静,似二位这般,想来纵是要拌个嘴也拌不起来。”   谢思言淡淡“嗯”了声:“成婚以来一直和和顺顺,从没起过争执。”   赵景同待要再逢迎几句,却见世子夫人倏然圆睁杏眸,狠狠瞪了阁老一眼。   赵景同与庄氏一愣。   谢思言镇定地在陆听溪身后拍抚几下:“莫气了,我知道你是担忧我为取个纸鸢从树上摔下来。我答应你,下回不再犯险了,那纸鸢待会儿让小厮搬了梯子摘下来就是。”顺势又在阔袖之下抓了她的腕子。   谢思言很快察觉到牢牢攥着的小姑娘的腕子始终挣动不止,余光又瞄见小姑娘暗暗瞪他,大抵下一刻就要说出什么来。   他忽然以指尖在她腕子内侧搔了几下,那里皮肤薄,且有她的痒痒肉。   庄氏正想再恭维几句,眼前的世子夫人却倏地笑了出来。   起初只是唇角微扬,似还在克制着,后来显是抑不住,由抿唇微笑变成了咧嘴莞尔,再后来,笑容宛若浪潮一般,一波一波涌上,仿似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   也不知是笑得还是羞得,不消片时,世子夫人便双颊飞霞,连耳尖也蔓上了淡粉,越发显得容色绝丽,竟连身后的萧瑟秋景也被衬出了几分明耀春色。   陆听溪本想埋下头稍作掩饰,但后头发现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对着外人这般,显得有些傻气,她只好转身背对赵景同夫妇两个,又趁着与谢思言面对面的机会,狠狠掐他一把。   谢思言终于不再挠她痒痒,一面帮她慢拍后脊,一面轻扣她脑后勺,状似安抚。陆听溪踮起脚尖,在他耳畔切齿道:“再敢挠我,你往后就跟天竺鼠睡一个屋子好了!”   谢思言抬头对上赵景同夫妇困惑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内子说她简直不能更赞同我。这是藉由我的话,想起了我们素常相处的几桩趣事,才发笑不止,让二位见笑了。”   陆听溪知道自己此刻耳面俱红,不好即刻回身面对赵景同夫妇,只好仍旧与谢思言对面而立,就势俯首,但与他刻意拉开半尺的距离。   夫妻两个的举动落在赵景同夫妇眼里,就是郎情妾意,世子爷护妻心切,世子夫人面皮薄,爱害羞,虽一举一动都透出对世子爷的依赖,但又顾忌着外人在场,不好过分亲昵,特特与世子爷保持距离。   “看看,阁老到底是阁老,修齐治平,样样皆楷模。”赵景同又嗟叹一回,有心让自家夫人跟陆听溪攀交,便寻了个由头,跟谢思言去了前头说话,让庄氏陪着陆听溪在四周转转。   陆听溪与庄氏寒暄片刻,就听她提起了谢思言:“我与世子夫人不算熟稔,但我这人自来是个直性子,还是想冒昧说一句,阁老在夫人面前,跟在外人面前,态度实是迥异。”   “我听闻阁老在朝堂上手腕万端,行事果决,以冷面无情著称,我也听夫君与我说过阁老的些许事迹,今日之前,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阁老,是如何宠妻的,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庄氏感喟道。   谢阁老虽并未刻意露出柔色,但只要目光一对上自家夫人,那眉目之间的缱绻之意就掩都掩不住,这是断断做不得假的。   庄氏又跟陆听溪说了半日话,很快熟络起来,兼且心中实在好奇,便问道:“不知夫人素日都是如何与阁老相处的?我倒想向夫人取取经。不瞒夫人说,我家夫君是个榆木脑袋,又犟得很,我每回跟他争持都脑仁儿疼。夫人既能以柔克刚,那想来深谙夫妻相处之道,我但得其中一二要旨,想来往后与夫君也能更和顺些。”   陆听溪想起她走前,谢思言对她的警告,沉默片刻,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庄夫人养几只爱宠便是了。”   庄氏一怔:“爱宠?”   赵景同跟谢思言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渐渐将话头绕到了正事上:“下官听闻首辅大人近来连酬酢都甚少掺和,镇日忙得脚不沾地。下官只知如今在大肆裁撤官吏,旁的倒不知,不知可是要出新政?”   宁王掀起的这场风波持续数月,群臣原以为天兴帝兴许当真就要折在宁王手里,谁知后头峰回路转。经过这阵子的动荡,众人总算是反应过来,原来天兴帝这是跟楚王和魏国公世子联手做了一出戏,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除掉宁王,并试出朝中和军中怀有异心之人,一举双得。   故而,这短短半月来,朝中跟军中几可谓大换血,人人自危。近来最忙的衙门就是吏部跟内阁,但仲晁那个忙法,委实有些过头了。他忖着仲晁约莫是另有事在忙。   谢思言容色淡淡。   他不必查也知仲晁在忙甚,仲晁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随着年岁渐长,只会越发不济。仲晁不愿眼睁睁看着回头内阁权力趋集于他一人之手,更不想让他将来在他乞骸骨之后,顺理成章地接替首辅之位,于是开始物色人选。   物色能继任首辅并且是仲党一系的人。仲晁大抵已预见了若是内阁权力集于谢家之手之后仲家的下场,这是在给自己找后路。   仲晁能找的左不过就那几个,他就让他慢慢挑,看他能挑出个什么样的。他此刻倒有些庆幸沈惟钦当初尚未入官场时就成了王世孙,否则沈惟钦若在朝为官,倒是个不小的麻烦。   虽然就目前的情势来看,沈惟钦依旧是个不可忽视的恚碍。   赵景同见阁老不答话,也不敢问下去,又转了话头,说起了不久之后的万寿圣节。   “经此乱局,皇上必是要好生操办一番的,只是听闻北狄与土默特有所勾结,宁王跟北狄那边也不清不楚,却不知此番皇上是否还会允许北狄人前来朝贺。”   依例,万寿圣节当日,万国来朝。所谓万国,便是四方番邦。此乃附属国对宗主国表尊示重的主要门径,也是不得不为之的差事,否则宗主国一个不高兴,兴兵讨伐,那些蕞尔小国即刻就要亡国。   北狄虽与天-朝这边关系微妙,但天-朝暂且抽调不出更多兵力去对付北狄,如今还是以怀柔笼络为主。   谢思言道:“要不我与你打个赌,我说北狄会来,你说不会,你若是输了,下回再带着尊夫人出来碰见我与内子,就当没看见。”   赵景同瞠目:“啊?”   ……   晚夕家宴,陆听溪与谢思言并排坐着等待传菜。   “你今日都跟那庄夫人说了什么了?我都跟赵景同议事议罢了,你们两个却还没说罢。”谢思言仿佛漫不经心道。   陆听溪盯着海黄八仙桌上一盘穷形尽相的竹报平安萝卜雕花,并不看他:“也没什么,就是探究了一番搓衣板的用法。”顿了顿,又道,“我听庄夫人说,朝中有位大人,惧内得很,似乎也是你们詹事府的。有一回,有内侍去这位大人府上宣旨,却寻不见他的人影。你猜他在哪儿?”   她言及此才转首:“他被自家夫人拿着鸡毛掸子赶到了床底下,他夫人说内侍来宣旨了,他不信,打死不肯出来,后头打床帐缝里瞧见内侍果真捧了圣旨来,即刻钻出,胆气立壮,警告他夫人说,若再这般凶悍,他就告御状去。结果,被他夫人当着内侍的面拿鸡毛掸子又抽了一顿。内侍也被镇住了,不敢拦,硬生生等着那位大人被抽完了,方敢露面。”   谢思言冷哼:“往后少跟那庄氏来往,她这都跟你说些什么。你闲来无事,喂喂兔子摸摸耗子也是好的。”   陆听溪道:“那如此说来,阁老大人岂不是也要跟那帮惧内的同僚划清界限,否则回头说不得就跟他们一样……”   谢思言冷笑:“我才不会,让我惧内,下辈子也别想。”   筵宴阑后,谢思言与几个堂兄弟一道去抹牌。   二老爷跟三老爷瞧见,皆惊奇不已。实在是谢思言这个侄儿跟别家贵介公子不同,什么双陆象棋、道字抹牌的这些消遣,他全不沾,从前是被谢宗临拘得紧了,后头登了科,不必进学了,也不见补上,想是生来就不热衷。   今晚是怎么了?   谢思平等人心里也犯嘀咕,但既然兄长今日肯赏这个脸,他们就当小心伺候着。抹牌间隙,谢思言不跟他们谈朝中事,反而说起了各自的妻室。   众人素日都畏他如虎,如今见他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困惑之下,心中都有些发毛,但谢思言起了这个头,众人又不敢不接茬,只好察言观色着小心应对。   众人也知谢思言如今在朝中的手段,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妥,惹了他不快,纷纷朝谢思平等几个惯会抖机灵的使眼色。谢思平等人额头直沁汗,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谢思言坐了半日,见众人一个两个那宛如便闭的神色,自觉无趣,摆手命众人自便,起身回鹭起居。   路上,他问杨顺:“我记得这帮人从前虽则怕我,但还不曾至此,今儿是怎么了?我而今声名这样可怖?”   杨顺斟酌着道:“他们是被您的威仪……”   “少说套话。”   杨顺揩汗:“小的忖着,约莫是因着这回宁王之乱。”   谢思言微转目。   “现今京中各处都在传,您当时一剑将宁王刺了个对穿,还说您一时不悦,把宁王的手指都剁掉了一根,又说您虽是文臣,但杀人不眨眼,比好些武将都要嗜杀……”   谢思言轻嗤。   沐浴盥洗罢,回了卧房,等了近两刻也不见陆听溪的人影,唤来檀香询问陆听溪何在。檀香见世子爷面上阴云满布,陪着小心道:“少奶奶说是去丽瞩园那边转转,遛遛耗子。又说婢子们跟着太累赘,不让我等跟随。少奶奶这几日晚夕皆是如此,只是世子爷今日未去衙门,回卧房回得早,所以头回听说。”   谢思言嘴角微扯。   什么遛耗子,那耗子生得又肥胆子又小,哪里是能随意放出来的。她不过就是抱着耗子窝四处走走,大抵是宁可听着天竺鼠那猪叫一样的声音,也不想瞧见他。   谢思言原是不想去寻她的,但那小妖精一刻不归,他就一刻难安心,思前想后,还是披衣出了门。   魏国公府内大小园林目不暇接,丽瞩园便是其中之一。丽瞩园比潮音园要大上许多,又距鹭起居颇远,一炷香的工夫后,谢思言仍未寻见陆听溪的人影。   他蹙眉,唤来鹭起居里几个信靠的丫鬟,一道去寻。   将人都派出去后,谢思言倏地一滞。   这时节不算太冷,小姑娘纵然要遛耗子,也不至于跑去室内遛,更不至于专跑去晦暗处,天竺鼠又不是不能见光。他已将丽瞩园转了个大概,若小姑娘在室外,他不应当瞧不见她。除非,她已不在丽瞩园,亦或者在某处室内。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正此时,檀香赶来,急道:“世子爷,快去寻寻少奶奶。少奶奶走前吩咐过,若她半个时辰之后还没回,就要作速来寻。”   谢思言心念疾转,唤来杨顺,命他调护卫来,以丽瞩园为中心,将府内大小花园全部搜寻一遍,但要不惊动旁人。   他所说的并非寻常护卫,而是他豢养的一批精擅伺探的精锐。这帮人来去无踪,他素日交代下去调查的差事多半是他们在办。   盏茶的工夫后,杨顺折回,吞吐其词:“世……世子爷,寻见少奶奶了。”   谢思言见到陆听溪时,她正仰躺在美人榻上,双目紧闭,酡颜如醉。榻边的紫檀连云三角蝶几上摆着她亲制的天竺鼠小窝,内中的一对天竺鼠却不见踪影。   谢思言面色阴寒,冷声问杨顺这是怎么回事。   杨顺战战兢兢道:“世子莫忧,少奶奶入睡后,应是并无人来过。”衣裳床铺都十分齐整,显是无虞。   谢思言看了眼空了的天竺鼠小窝,眸底如有黑雾弥散,暴戾之色隐隐浮动。   他将杨顺召到跟前,低声吩咐几句,随即抱着陆听溪出了这暖香氛氲的次间。   甫一出来,怀里的人就环紧了他,似是有些不安,卷密长睫不住轻颤,含含混混地喊冷。谢思言将自己外披的大氅脱下盖在她身上,再度将她擎起时,她似是怕自己掉下来,两条纤兰般的手臂舒开,绕项而过,口中喃喃呐呐,他凑近了听,才听清她嘀咕的细语碎言中,他的名字反复出现。   小姑娘嗓音糯糯,与素常的情态分外不同。   他蓦地一滞,想到一种可能,心跳如擂鼓。   虽然她如今意识不大清明,但满口念的都是他的名字,这总是错不了的。这个举动毫无疑问透露出她对他的依赖与信任。而他要的,恰恰就是这种依恋。   当初在宫内麋鹿苑里时,她也是迷迷糊糊的,但口中也不过胡乱梦呓而已,并没喊他。若她那回也如眼下这般声声唤他,他当时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就当真难说了。   谢思言在她左颊上轻吻几下,目光灼灼如电,嗓音格外低柔:“乖乖,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她容色奶白,柔泽馥馥,如瓷若玉,漫天的月华星辉洒落其上,竟宛若淙淙清溪脉脉流动。谢思言不由拥她更牢一分,竟是担心她乘风而去,直上月魄。   他自认为已将她的容颜刻印在脑海,但每每瞧见她在月中、花前、灯下等处的殊俗容姿,都禁不住感喟,他脑筋纵再是好使,也难以真正设想出她的诸般丽色。   谢思言环顾四周,视线很快落到了不远处的远香榭上。远香榭位置别致,傀然立于湖心,水次有长长延出去的通路与之相缀,宛若一道木桁架桥,清幽得很。   谢思言将怀里人又拥紧一分,眸色比暗夜更深,大步朝远香榭行去。   ……   贾悦身边的丫鬟吉祥看了眼时辰,对另一个叫珊瑚的丫鬟道:“差不多了,咱们该引人过去了。”   珊瑚往外张了张:“可姑娘还没回……”   “你这木头疙瘩,姑娘一早就吩咐了,时辰到了就带人过去。若是误了姑娘的大事,你担待得起?”   珊瑚只好怯怯缩缩脖子:“那咱们快去。”   ……   今晚的家宴本就是为庆贺谢思言擢升的,谢宗临被众人劝了酒,原本酒量尚可,但如今赶往丽瞩园的路上,却只觉头疼欲裂。   真是家门不幸!如若此事属实,他这张老脸往后也没处搁了。   尚未迈入次间的门,谢宗临就察觉动静有些不对,面色一沉。但到底也是官场沉浮几十年的人,他转瞬镇定,挥退左右,自己独个疾步闯入。   两个枕上鸳鸯、衾中鹣鹣尚不知有人闯入。谢宗临甫一入内,一股甜腻暖香迎面袭来。他自家屋内寻常不熏香,尤不爱这等熏香,满面嫌恶地皱皱鼻子,一把揪起榻上的男子,瞧清了容貌,面色一凛,盛怒之下一把拽了他旁侧那女子的长发,迫其仰头。   女子神志并不清明,青丝被重扯的疼痛也未能令她清醒,只是惘然对着谢宗临,目光涣散。   谢宗临看清女子容貌,神容渐复,怒火亦平。   他一把将之甩回去,出得门去,对候在外头的两个心腹长随道:“去,把贾氏叫来。”顿了下,似想起什么,让长随去寻寻世子。   不一时,长随折返,道:“禀国公爷,世子爷来了丽瞩园,尚未回居处,身边也未带随从。至若世子爷具体何在,还需慢慢找。”   谢宗临沉吟半晌,命众人将此间守好,自己点了几个人,随他一道转去寻长子。   丽瞩园深阔,楼阁星繁,谢宗临头一回觉得宅邸太大有时候并非好事。挨个地方找过去,折腾半日也才将丽瞩园走了大半。谢宗临气闷,坐在亭中休憩少时,待要再找,一抬头就瞧见他四寻不见的长子飘然而至。   晚夕家宴之际尚霾色满面的长子,此刻却是春风满面,前几日高升时他都没见他这儿子这般眉舒目展。   谢宗临狐疑看他,问他做甚去了。   谢思言道:“儿子去做甚都不当紧,目下最紧要的是,父亲预备如何善后?”   谢宗临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适才干了好几样好事,父亲指的是哪一样?”   谢宗临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道:“我心里有数。”   陆听溪才一醒来,就觉通体酸痛,浑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她脑中混沌,记忆纷乱错叠,隐隐记得自己被谢思言带去了什么地方,问了檀香,得知自己确实是被谢思言送回的,放了心。见时辰不早,向檀香打探谢思言的去向,檀香低声道:“世子爷如今在国公爷那里——少奶奶被世子爷护得好好的,只是有些人可惨了。”   陆听溪细细梳理着记忆,询问檀香出了何事。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见一个小丫鬟来传话:“世子爷请少奶奶过去一趟。”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陆听溪是忍着腰肢几折的酸痛赶过去的。甫一见到谢思言,她就暗瞪他一眼, 他却没事人一样朝她招手:“过来。”   陆听溪立到谢思言身畔时, 才注意到地上的情形。   一男一女跪伏在地, 衣衫凌乱,冠发不整。男人喉咙喑哑, 惶遽不已, 女人幽咽不止, 通身狼狈。   陆听溪仔细辨认了下, 发现这是谢思和跟贾悦。   耳畔热息忽近, 谢思言的声音穿入耳鼓:“身上还酸不酸?往我身上靠会儿?”   陆听溪偏过头不理他。她先前一团懵然,后头联系前后,自然能推断出自己这是经历了什么。谢思言做这种事自来没甚分寸,有时兴致来了,还会摆些不知从何处看来的姿势。他又贯来体力好,有时甚至足狂整夜,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争奈她打他不过, 只能由着他胡来。   “适才我若非忖着还有事做, 哪会那样快结束, ”谢思言继续低声道,“天晓得我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放过你的, 我至今都意犹未尽。等此间事了, 咱们回房再来个三两回。”   陆听溪挪了两步, 离他远些。   此间在场的人不多, 除却她跟谢思言以及地上这一对以外,就只有谢宗临、贾氏并几个素日得脸的心腹家下人等了。   谢宗临向陆听溪询问了适才整件事的前后,转向贾氏:“你带来的好侄女儿,你说要如何处置?”   贾氏倏地跪下:“此事确是因着悦姐儿一时糊涂所起,但事已至此,要不国公爷就顺势……”   谢宗临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顺势?我谢家可不要这样寡廉鲜耻的媳妇!”   贾悦面色发白。   她而今虽痛恨懊恼,但若不能嫁进国公府,她这辈子就毁了!   贾氏看了侄女儿一眼,又道:“国公爷息怒,大局为重。国公爷膝下子息单薄,万一悦姐儿经此一事有了谢家的骨血,那……”   “有了骨血又如何,这样苟合得来的骨血不要也罢,”谢宗临声音冷得彻骨,“你即刻将贾悦送回你娘家,也不要让你娘家的慈长过来关说,我的脾性你是知晓的,此事绝无回旋的余地。”   贾悦再也压抑不住,放声痛哭,拉扯谢思和的衣袖:“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是不是个男人……”   谢思和深知父亲禀性,此刻正满心恐慌,被她一哭一扯,暴躁得头皮都要炸开,压着声音吼道:“闭嘴!若非你先起歹心,如何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你是咎由自取!”   贾悦也恼了:“我是咎由自取,那你呢?你总是占了便宜的,我回头若当真有了你的骨肉呢?你难道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你简直……”   贾氏冷声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贾悦悻悻,含着两眼泪叫了声“姑母”,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贾氏再度跟谢宗临求情,谢宗临冷冷一笑:“你们姑侄两个的脸皮当真一个赛一个的厚,我还没追究你那好侄女儿意图构陷我谢家儿媳妇的事,你倒先来为她求名分?”   贾氏也觉面上无光,捏了捏裙幅,抬眼看向谢思言,目光里满含求助之意。   谢思言回了个讥诮的笑。   贾氏思量再三,叫谢思言转去借一步说话。   “我知道哥儿心里恼得慌,但哥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帮为娘劝劝你父亲,不然你表妹可就真没活路了。”贾氏殷切道。   她也知道此事难办,但凡是个男人,都不可能容忍有人欲给自己戴绿帽这等事,何况是谢思言这样强横的男人。谢思言的强势与谢宗临相较,只多不少,其实自打谢思言从抱璞书院回来,谢宗临就已渐渐管不住这个儿子了。   但再难办,也还是要硬着头皮上。除却因着贾悦是她娘家侄女儿之外,还有一层缘由她不好说——她娘家人的禀性她比谁都清楚,她担心贾悦若是当真已经受孕,她那娘家嫂子回头会让贾悦留下孩子,而后以此要挟谢家。   倒不是因着她娘家人胆子多大,而是她娘家这几年来日就衰败,若非有谢家这样的豪族姻亲撑着,怕是早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这也是她一力撮合贾悦跟自己儿子的缘由之一。   谢思和如今本就是靠着谢宗临过日子,等谢宗临百年之后,魏国公府就是谢思言的,谢思和又能分得多少好处?如若她娘家不能再出个豪门媳妇,那式微几可说是不可避免的。   故而,她毫不怀疑她娘家人能干出以子相挟的事。实则她也觉着可以从此处着手。谢宗临气归气,但毕竟也还没个孙儿,阀阅巨室最重子嗣,等谢宗临气消了,说不得就能转意。   不过,总还是要能先过谢思言这一关。   谢思言断然拒绝。   贾氏看看左右无旁人,低声道:“哥儿连母亲的面子也不卖了?”   “我倒想卖,但上回我已放了母亲一马,这回若再行姑息,母亲会不会再给我来几次?横竖不过贾氏的一个娘家侄女儿,跟母亲又没甚干系,母亲何必劳心。”谢思言回身就走。   贾氏紧走几步:“可此事毕竟牵系你弟弟……那可是你胞弟!”   谢思言凛凛眼风扫向贾氏:“母亲若是为他好,就更不该为贾悦求名分了。似贾悦这等人,回头若当真嫁了谢思和,我怕他变成绿毛龟都不自知。”言讫,飘然而去。   回到鹭起居,陆听溪累得倒头瘫到了床榻上。她适才也就站了半柱香的工夫,竟就有些受不住了,不仅腰背酸痛,而且双腿发软,后头还是坐着软轿回来的,如今居然还是没甚气力。   不知不觉闭眼睡了过去。朦胧间似有人将她抱起挪了地方,又将她搂到了怀里。继而察觉到对方在缠绵不绝地亲吻她,她挣扎着张开双眸。   谢思言从她娇柔软嫩的双唇上离开,长指勾住她下巴:“醒了?那正好,咱们继续。”   陆听溪悚然一惊,终于去了大半困意,几乎是从榻上弹坐起来,让他不要再胡来了。又陡然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我的耗子呢?”   她发现谢思言只将天竺鼠的小窝拿了回来,那对肥嘟嘟的天竺鼠却不见鼠影。   谢思言嘴角微扯:“我就说,你跟养了一对儿子似的上心。”   “不是一对儿子,那是一公一母。从前都是分笼,如今合笼了,说不得再过些时日,就能有小耗子降生了。”陆听溪认真纠正,再度询问天竺鼠的下落。   谢思言怏怏:“不晓得,没瞧见,说不得被贾悦捏死了,或者烹了煮了,我听闻天竺鼠肉质鲜美……”   陆听溪扭头就要下榻,被谢思言一把揽住:“你可知道你意识混沌时,口中嘀咕着什么?”   陆听溪一顿。   “你一直喃喃着,‘谢思言帮我’。”   陆听溪揉揉眉心。   她怎么觉得他没把她的话听完,她当时大抵想说的是“谢思言帮我找耗子”。   谢思言从背后拥住她:“既然你心里也是念着我的,那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的苦心,想来你也是能够明了一二的。”   陆听溪被他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又感觉到他正寸寸亲吻她的发顶,不知是屋内太暖还是他的举动格外温柔,她面上霞色愈艳,一颗心也逐步温软下来,挣扭渐止。   她自然知道他的苦心,他跟她解释过的,只是他这种将她排除在外的做法,令她心下不快。她想成为与他并肩的人,而不是永远的被保护者。但她多次向他表达了这种意愿,他却并不肯应允。兴许在他眼中,她一直都是幼年时那个奶猫一样的小女孩儿。   陆听溪忽地按住谢思言的臂膀:“不生气可以,但你必须跟我赔罪。我那几日因着你的事被折腾得多惨,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若不赔罪,我是意难平的。”   谢思言缄默须臾,嗓音略显艰涩地开口:“我可以为那日让你受的磋磨致歉……”   “不是为我所受磋磨致歉,是为你隐瞒我导致我受了许多磋磨而致歉,关键在于‘瞒我’。并且,你要保证下回再不瞒我。”   谢思言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别闹。”   “你一日不说,我一日不宽宥你。”   谢思言眸色瞬时晦暗,强行按住她:“本事见长了,我偏不说,你奈我何?”   陆听溪待要再说什么,身子已被他牢牢制住,开口欲呼,双唇亦被他堵住。   “来,你倒说说你宽不宽宥我,”谢思言垂眸盯着明眸圆瞪的美人,“你敢再说一次,我就敢让你喊破喉咙,信不信?”   ……   陆听溪翌日起身时,日已三竿。   她自成婚以来,从未起得这样晚过。丫鬟们说,谢思言已去老太太并贾氏那头打过招呼了,帮她免了晨起问安,她听了愈加羞赧。不论谢思言给她寻的什么借口,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为何晚起。   不过,失而复得的一对天竺鼠给了她些许慰藉。   据说这对天竺鼠是谢思言一大早就从外面拎回来的。天竺鼠不负鼠名,生来胆小,骤闻高声都会吓得窜回窝里。不知是否今晨被谢思言吓着了,被她重新放回笼中后,也还是一副哆哆嗦嗦的怂样,连那猪叫一样的哼唧都不嘹亮了。   她正张罗着给天竺鼠喂食,谢思言从外头进来。   “你昨晚打哪里发现它们的?我怎生觉着它们都瘦了一圈。”她低头轻抚天竺鼠柔软光顺的被毛,心疼道。   谢思言朝耗子窝里相偎相依的两只天竺鼠投去冷淡的一瞥:“至多也就饿了一晚,哪里就瘦了?镇日吃得比猪都多,胖得活像是两根成精的灌腊肠,你看它们扭身子时,像不像两滩流动的肉糜?”   “那是虚胖,去掉毛就没那么胖了,你不信捏捏。”   谢思言当真朝笼子伸出手,两只天竺鼠吓破了鼠胆,扭着滚圆溜肥的身子四处乱窜,扯着嗓子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最后挤做一团,好一副苦命鸳鸯的模样。俯瞰下去,宛若两碗拼在一起的肉糜。   谢思言嗤之以鼻:“什么天竺鼠,就是投胎到耗子身上的猪。不知道的听见这动静怕还以为我这院子里养了两头猪。”又道,“那贾悦非但想暗算你,还偷走了你的大耗子,父亲说了,赏她两顿家法,然后让她娘家人将她领走。”   陆听溪道:“她不是谢家的人,如何受谢家的家法?”   “她虽不是谢家的人,但她是在谢家的地盘上犯了事,父亲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兴许还是不大认可你,但他是个极讲宗祧章程的人,你是他儿媳妇,在外人面前,他是一定会对你多加回护的。况且这桩事,也关乎他与谢家的脸面,贾悦触到了他的逆鳞了。”   谢思言目光沉沉:“只不过……”   陆听溪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并不继续说下去,转了话头。   谢思言目光幽微。   只不过,两顿家法如何能消他心头之气呢。昨晚他若是未能及时赶到,会是怎样的后果,他根本不敢设想。   再者,也是时候清理贾氏了。   万寿圣节这日,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例行入宫朝贺。   因着谢思言平定宁王之乱功勋卓著,陆听溪破格得了封诰。谢思言除却晋为次辅之外,还得了太子太师的虚衔——三公、三孤并太子三师、太子三少均属虚衔,俱系为勋戚文武大臣加官、赠官之用,是个锦上添花的意思。   太子太师秩从一品,天兴帝就于破格之外再破格,给了她一品夫人的诰命。她如今的诰命品级比她祖母都高,是外命妇之中,除却公侯伯夫人之外,品级最高的了。   外命妇之中,国公夫人品级最高,其次是侯夫人和伯夫人。这些丈夫爵位加身的夫人们凌驾于品官夫人之上,又因着魏国公府门庭煊赫,贾氏甫一现身,就被一众命妇围了起来,逢迎不绝。   陆听溪不以为意。贾氏而今多方顾忌,对她格外关照,她跟她总还是能维系着表面这层敦睦。   命妇朝贺毕,又用了膳,陆听溪正观歌舞,忽然内急。太后宫中她是常来的,也没唤宫人引路,一径出了大殿。   从东净出来,她正打算折返,却闻得一阵细碎的私语声从蓊郁花木后传来。她不想凑什么热闹,回身打算放轻脚步离开,沈惟钦的笑语传来:“姑娘而今成了一品夫人,就六亲不认了?”   陆听溪步子一顿,想作速离开,沈惟钦的举动却远快于她。   “姑娘跑这么快做甚,我又不会灭口。”沈惟钦挡住她的去路。   陆听溪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沈惟钦端凝她,俄而,语调转低:“私底下,姑娘可以不必这般拘谨的。对我直呼其名也可,如果姑娘肯唤我一声‘阿钦’,那最好不过。”   陆听溪抽气;“殿下明知我不会这样,下回不要开这等玩笑。”   “我可没有跟姑娘玩笑。姑娘骨子里根本没把我当成楚王,那何不叫得随意些,”他见陆听溪张口否认,淡笑道,“姑娘若当真将我当成什么劳什子亲王殿下,就不会只在口中唤‘殿下’,却极少行礼。若换做旁人见我不礼,我一早就处置了,可姑娘就不同了,不论姑娘如何待我,我都受着。姑娘在我这里,永远有特权。我对着姑娘,也从未拿过架子。”   沈惟钦又擎了擎手臂,问她觉着他今日这身穿着如何:“我提早三月就开始着人裁衣了,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簇新的。”   陆听溪默了默,要绕过他去,再度被阻。   “姑娘那日从萃秀山回来,难道没甚感想?谢世子与我是一类人,姑娘在宁王之乱之中看了那么多戏,难道还没看出?”   陆听溪一顿,忽然道:“是你,是你故意将三姐当我抓去,引我过去看你们那出大戏的?之所以选我三姐,是因为担心换做旁人,我就不会跟去,对不对?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出,容貌与我并不相似的三姐为何会被你们掳走。”   沈惟钦不置可否,只道:“皇帝的位置并不稳当,姑娘大抵不知,皇帝这回擢升谢思言,惹得一众老臣反对,后头若非他一意孤行,发了中旨,谢世子如何能晋次辅。”   “谢世子得除掉仲晁,才能集权于一身。我倒庆幸当初因着世子不信我,没能与我联手除掉仲晁,否则我此刻岂非自寻麻烦。若不是仲晁,世子即刻就要腾出手来,进谏削藩之事了。”   “我已给皇帝递了奏疏,要求恢复立国之初的兀良哈三卫,藩屏重镇的亲王,带甲十万,其余亲王三卫减半。姑娘猜皇帝会不会批?”   “这种事,我管不着。”陆听溪道。   “那姑娘猜猜,那根断指是谁的?”   他语声分明极轻,但陆听溪听来却一阵悚然。他的眼眸幽晦若深渊,内中是万年不化的霜雪。   沈惟钦的视线一落到陆听溪身上,就即刻温软下来,待要再说什么,却听得身后劲风骤起,他面色陡寒,回身一把攥住那偷袭而来的九节鞭。   宝音郡主费尽气力都没能将鞭子抽回,急唤身后随从上来帮忙。   她身后一个北狄大汉飞快冲来。那大汉生得虎背熊腰,小臂比沈惟钦大腿都粗,瞧着步姿也是个练家子,然则无论是祭出拿手招数还是径使蛮力,都没半分用处,鞭子仿似长在了沈惟钦手里,纹丝不动。   宝音郡主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连个白面书生都敌不过,没用!”又瞪向沈惟钦,“把鞭子还我!”   沈惟钦容色冷厉,振臂一挥,那九节鞭就仿佛游蛇一样,“嗖”的一下缠到了不远处的一株银杏树树冠上。   宝音郡主美目圆睁,气得跳脚:“我认得你!你就是我那日在首辅府上见着的那个……”上下打量,语声忽收。   容貌踔绝的人是不易被忘记的,宝音从背影就认出了眼前这人是先前在仲晁母亲庆寿那日见过的那个,但当时匆匆,未得细看,今日对方显然是刻意打选了衣冠,玉带鲜衣,漠然独立,桂魄仙枝一样,洒落之姿惊人眼目。   尤其睥睨望来时,恍若冰石磊砢,磷磷烂烂,孤霜傲雪,寒玉澔澔。   高不能攀,贵不可言。   宝音郡主许久才醒神,面上竟起了一层薄红:“你……你是什么身份?”   沈惟钦根本懒得理会她,回头已不见了陆听溪的身影,眸底戾气更甚。他不理宝音郡主的呼喊,一径去了。   那夺鞭未遂的大汉将缠在银杏树上的九节鞭取下,恭恭敬敬捧到了宝音郡主面前,却被她一把拂开。   她骋目望向沈惟钦离去的方向,忽地一笑。   这人比江廓生得还要好,最要紧的是,合她胃口。那种温顺如绵羊的有什么意思,这种一看就不是善茬的,方能激起她的征服欲。   当下命人去打探了,这才知晓这位原是天-朝的王爷。怪不得那等龙章凤姿。最妙的是,这人尚未娶亲。   宝音郡主收了九节鞭,疾步去寻自己父亲。   天兴帝正坐在外廷华盖殿内,与群臣跟四方使团饮宴观舞。他百无聊赖,又心下郁郁,霜打的茄子一样。   当皇帝不易,当他这种总受掣肘的皇帝更不易。若非谢先生与楚王在旁佐助,他连处置那帮宁王之乱中背主的不臣之人都难。但宁王之乱余波未平,楚王又来管他讨债了。   照这个架势,他不及弱冠怕就要秃头。   天兴帝不知第几回叹息之后,忽听内侍说阿古达木回了。   阿古达木适才出去了一趟,大约是去出恭了,他也懒得过问,如今回来了有何稀罕的。   天兴帝皱眉:“回就回吧,有甚好禀的。”   内侍踟蹰道:“那阿古达木说有几句私话想跟陛下说。”   在大殿后头的便殿内落座,天兴帝瞥向下首的阿古达木:“不知台吉有何话说?”   阿古达木规规矩矩行了个天-朝的陛见礼:“小王有个不情之请——在下想将小女宝音许配于楚王殿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天兴帝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及至确认阿古达木的话, 险些从座上摔下来。   这群番邦人可真敢说。以为王妃是随便人都能当的?以为是去菜场上挑拣萝卜白菜?   阿古达木见天兴帝不语, 道:“陛下莫不是觉着小女配不上王爷?小女虽非天-朝人, 但小王听闻天-朝后宫中不乏朝鲜国女子,有些还被封妃, 这就表明外邦女子是能够嫁入宗室的, 只是近年来天-朝后宫中的外邦女子少了许多而已。既然外邦女子可以做皇帝的妃子,那为何不能做王爷的王妃?”   天兴帝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他捋了捋, 道:“朝鲜国是朝鲜国, 你们是你们, 状况不同。本朝立国之初确实颇多朝鲜国女子入后宫, 但那是他们敬献上来的,跟贡品差不多。何况台吉何曾见过安南国、琉球国的女子入过后宫?”   “陛下的意思是, 我们比不上朝鲜国?我们的宗室女没有资格与天-朝宗室结亲?宝音可是我们草原上的明珠,多少勇士想娶她,都被她拒了。”   天兴帝扶额:“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这是依时局而定的。你们是你们, 朝鲜国是朝鲜国……你也说了, 近年来朝鲜国女子入宫的少了, 这也是时局造就的。”   “陛下若是这般说的话, 那小女就更该嫁过来了。小王向来是个直爽性子, 也不怕直言, 小王知道陛下自来对北狄颇多忌惮, 若是小王的女儿嫁于天-朝的王爷,便相当于北狄与天-朝和亲,岂不是能牵制北狄?”   “陛下也知,小女是小王的掌上明珠,如若不是对女儿疼爱非常,小王是断不会跟陛下开这个口的。小王也舍不得女儿,北狄与楚王封地武昌相去颇远,小女若嫁来天-朝,往后恐怕一年也见不着一回。但小女对楚王殿下一见钟情,小王亦是无奈。”   “至若小王在北狄的地位,陛下大抵也知道一二——小王说这些,并不是要威胁陛下。而是想告诉陛下,小女是有和亲的价值的。”   阿古达木末了道:“小王希望陛下能多加考量。楚王殿下乃人中龙凤,小女亦有几分姿才,将来倘成就鸳侣,必是一桩佳话。小王原本打算庆贺了陛下圣寿之后就回程,而今却想等一等陛下的答复,还望陛下应允。”   天兴帝脑中一团乱麻,一时拿不准主意,遂点头:“台吉且回席。”   阿古达木退下后,天兴帝即刻命人请来了谢思言。   将事由大致说了一说,天兴帝道:“先生看此事如何是好?”他话未落音,就瞧见谢思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谢思言极少笑,亦或说极少在朝堂上谈论经邦之道时笑,横竖他还没见过素日久惯威严冷面的谢先生笑,一时倒被惊着了。   “倒要恭喜陛下了。”   天兴帝不解,问喜从何来,谢思言道:“陛下不是正苦恼于不知如何处置楚王的奏章?此事一出,就有解了。”跟天兴帝如此这般耳语了几句。   天兴帝一双黑眸愈来愈亮,而后又是一顿:“可万一楚王应了这门亲事呢?”   谢思言道:“他不可能应下。陛下纵是按着他的头亦或捆了他硬要将他跟宝音郡主凑对,怕也是办不到的。”   “为何?”天兴帝好奇心骤起,“他可是另有心仪之人?可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为何迟迟不肯成婚?我记得,他议亲比先生都早,可如今先生的夫人怕都要有喜了,他却仍未成婚……莫非他喜欢的是男人?”   谢思言目光一动:“极有可能。”   天兴帝悚然一惊:“若是如此,那他看中的会是哪个?”倏地看向谢思言,“先生……先生往后见了他,定要小心。”   他并未听闻楚王在府中豢养了什么娈童,楚王若真有龙阳之好,那大约是心里惦记着谁。谢先生凤表龙姿,风流蕴藉,比楚王风仪更盛,若楚王当真惦记着哪个男人,是谢先生的可能很大。   天兴帝又想起此前楚王的诸般行径,越发觉着自己这个猜想极有道理,满目忧色地看向谢思言。   谢思言大致能猜到小皇帝的心思,转了话头:“借陛下吉言,但愿陛下那句话成真。”   天兴帝一惊:“哪句?”   “就是说内子可能快要有喜了那句。”   天兴帝暗松口气,笑道:“原来先生一直等着的,我还道先生不急呢。等先生弄璋添麟,我必定亲自拣选礼物给先生贺喜。”   “陛下往后待我与待旁的阁臣一般无二便是,不必特特给我优待。再就是,陛下遇事可与臣商议,但也仅限商议,臣会给些建议,不过最终拿主意的还得是陛下。”   天兴帝似懂非懂地点头。   一旁垂眉敛目的崔时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他至今都没见过比谢阁老更聪颖机悟的人。   谢阁老后头那番话,既表了立场,又摒了隐患,可谓高瞻远瞩,一举两得。以谢阁老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处境,自然可以时时处处给皇帝出主意,但等小皇帝年岁渐长,再回头去看,怕难免会觉谢阁老擅专。   除非确有取而代之的心,否则自是要留着余地的。   不过他觉着,依谢阁老的心智手腕,即便将来小皇帝与他起了嫌隙,也是无虞的,小皇帝再修炼几百年也斗不过谢阁老。谢阁老这般审慎,约莫也是为着家眷着想。   沈惟钦很快就知晓了阿古达木请求小皇帝给他与宝音郡主赐婚的事。他想也不想就拒了,可小皇帝却耍起了心眼,跟他说若他不肯娶宝音的话,那就放弃先前奏章上说的恢复藩王三卫带甲兵数的事,并自此不再提起。否则就要赐婚。   他不必想也知这馊主意是谢思言出的。于是他见罢小皇帝,就去寻了谢思言。   “世子而今是不是还不够忙,竟还有余暇给陛下出主意刁难我。我那奏章上字字肺腑,为藩王增设护卫有甚不好?世子也瞧见了,宁王之乱中,藩王根本使不上力。此番是预设的局,瞧不出弊端,那下回呢?太-祖当初分封诸王,就是要诸王勤王的,社稷安稳永远是头一位。”   谢思言点头:“殿下既这般为社稷着想,那就应当作速与宝音郡主成婚。阿古达木对天-朝一直是时叛时顺,若他的宝贝女儿做了天-朝宗室的王妃,那就彻底安分了,说不得还能反过来帮咱们牵制土默特,令九边安定百年。这可是不世之功,举国臣民都会感念殿下大恩的,殿下还在犹豫什么?”   沈惟钦面色凛凛,少焉,嗤笑一声,拂袖而去。   谢思言冷声一笑。   沈惟钦今日穿成这样,不必想也知是为着来见陆听溪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反而因此让宝音郡主对他多看了几眼,就此看上了他。   真解气。   陆听溪回到太皇太后宫中时坐了不多时,就见何氏坐到了贾氏身边。何氏是贾氏的娘家嫂子,她此前见过一两回。大约是要说什么私话,两人起身出了大殿。   她也不甚在意。   她听闻贾氏因着贾悦那件事,这几日各处周旋,又来了鹭起居几回,谢思言那边说不通,就跑来她这边游说,想让她劝谢思言大事化小。她根本没理会。   不多时,庄氏过来跟她攀谈。寒暄过后,庄氏跟她说起了豢养爱宠的事。   “我弄不来天竺鼠,也觉着自家养不来那种娇贵的长毛兔,就养了只沙皮犬,回头带来给夫人看看。”庄氏笑道。   世子夫人那日跟她说,素常与夫君拌嘴,多半是因着消遣太少,心思都用在了夫君身上,自然龃龉就多,给自己找些消遣,譬如养几只爱宠,会转移不少心思。她觉着这话有理,转回头就养了只沙皮犬。   陆听溪正饮佛手排骨汤,险些一口汤喷出来。   沙皮犬长相端严,是一种斗犬,属小型獒犬。一般京中贵妇人养犬的话,首选是雪团一样的京巴。   庄氏也瞧出了陆听溪的惊讶,道:“沙皮犬虽不怎么聪明,但忠心护主,瞧着威风,回头说不得还能与我同仇敌忾,吓唬我夫君。”   陆听溪忽觉庄夫人深谋远虑。她家里养的不是兔子就是耗子,一个比一个胆小,谢思言一手能捏死俩。如果她养一只大獒犬……   或许也不是谢思言的对手。   她曾亲眼瞧见谢思言一人力挫沈惟钦手下一整支亲卫,一只獒犬又如何能镇得住他。   陆听溪沮丧起来。重阳之后,她就没怎么理会谢思言。她倒不是执着于一个赔罪,只是想让他记住这次教训。看他重阳那日的态度就知道,他也不过是将这次的争执当成寻常的龃龉,哄她的时候,像是宽慰乱耍脾气的小女孩。   可以想见,他下回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她心下很是不快,这几日都是跟他同屋不同床。他逮不着重阳那日那样的机会与她亲近,也拉不下脸低这个头,每日就坐在床畔盯着她就寝,那眼神兴许跟庄夫人养的沙皮犬一样哀怨。   回了鹭起居后,陆听溪才喂了天竺鼠,贾悦就来了。   贾悦哭哭啼啼地跟她致歉,又表示自己不过一时糊涂,如今也已得了教训了,让她帮她在谢思言面前说几句话。   陆听溪道:“这等事,你该去求公爹,求我有甚用?”   贾悦哭道:“只要世子爷肯去国公爷跟前说上几句,此事便有转圜的余地。世子爷心性果决,却唯独能听进世子夫人的话。”   “我是当真一时鬼迷心窍了。我就是……就是妒忌夫人。妒忌夫人能嫁得世子爷这样超拔的男子,妒忌夫人比我生得好,甚至……甚至妒忌夫人有一对独绝无二的天竺鼠。所以我当时又顺手拎走了天竺鼠。”贾悦声音愈来愈小,可怜兮兮。   话落,她暗暗留意着陆听溪的神色。   这一席话都是姑母教她的。姑母说,让她跟陆听溪交个底,但要拿捏着语气,不能露出任何怨毒之意。陆听溪到底年岁不大,说不得见她可怜,就蒙混过关了。   陆听溪忽道:“我这对天竺鼠很是通人性,要不这样,你问问它们愿不愿意宽饶你。若它们肯通融,我就去跟世子说,让他放你一马,贾姑娘意下如何?”   贾悦一怔:“怎么个问法?”   “贾姑娘不会说话吗?直接开口便是了。”   贾悦虽觉荒唐又憋屈,但还是伏低身子,凑到天竺鼠的笼边:“两位鼠大人,那晚实是对不住……二位大人有大量……”   “是鼠。”   “二位大鼠有大量,就绕过我一回吧?”贾悦尴尬非常。陆听溪显是在戏耍她。   两只天竺鼠只顾埋头吃草,全不理会她。   陆听溪又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将它们其中的一只拿起,它们若是乖乖让你拿,就算是原谅了你。”   贾悦那晚掳走天竺鼠时,惹得两只大耗子扯着嗓子大叫,因着叫声实在类猪,着实将她吓了一跳,也由此知道这种大耗子十分怕人。   陆听溪打开笼子,贾悦小心翼翼伸出手,见两只吃草的天竺鼠尚算安静,有了些信心,一面轻声哄着,一面瞅准那只公耗子,下手去抓。   一把捏住那只天竺鼠的躯干,贾悦飞快将之拿起,舒气笑道:“我拿起……”一句话未完,天竺鼠惨呼出声,嘹亮的猪叫声立时响彻庭院。   天竺鼠极力挣动滚圆的身子,趁着贾悦愣神,一口咬在贾悦的拇指上,立等见血。   贾悦惊而撒手,陆听溪眼疾手快地接住天竺鼠,一边顺毛,一边托住它的后腿。受惊的天竺鼠很快平复下来,伸出小舌头亲昵舐她。   陆听溪将天竺鼠归笼,回头冷淡道:“你也看到了,它不肯宽宥你,所以往后不要再来了。”   檀香跟甘松两个丫头见表小姐灰溜溜地走了,终于禁不住笑出来。   她们有时也帮着照看天竺鼠,知晓这种大耗子跟兔子一样,最忌自己的后腿悬空,否则会惊慌失措,拼命挣扎。若挣不开,很可能就要咬上一口。表小姐不知天竺鼠习性,被咬几可说是必然的。再者,天竺鼠是认人的,不熟悉表小姐的气味,是决计不会安生让她捡起的。   贾悦包扎了伤口,又转去向贾氏哭诉。   贾氏正头疼,忽听丫鬟说她族父着人来给她捎信,让她带着贾悦回去一趟。贾氏不必问也知缘由。   这族父是她娘家的族长,素常只饴糖弄孙,不轻易出面,但规矩最是严明,族中不管是主支还是旁支,都畏他甚深。   贾氏面色一沉。贾悦之事,她是半分都不敢透给这个族父的,眼下却不知是谁透出了风声。   贾悦也知晓利害,吓得膝行到贾氏跟前,求贾氏保她。   贾氏咬牙道:“我如今是别家媳妇,他若真要惩你,我是不好拦的。”又恼恨至极,一脚踹开贾悦,“夯货!我处处为你筹划,你却打心底里看不上和哥儿,如今满意了?”   贾悦哭得双目红肿,哽咽抽泣。   贾氏冷下脸来:“我带你走一趟。此事如何了结,全看你的运道了。”   几日后,陆听溪回了趟娘家。   她不过是回来取几样画具,顺道小坐半日。正跟叶氏闲话家常,陆修业领了陆家几个子弟进来。   陆修业后头跟着的几个多是她的堂兄,她在闺中时,这些人虽跟她没多少情分,但也算是敦睦,如今瞧见她,竟有些拘谨,有几个甚至期期艾艾,紧张至极。   叶氏附耳轻声道:“你这几个堂兄,而今不是在国子监等着补缺就是在书院苦读,举业上没甚出挑的,这是想藉由你,让世子爷提携一二。你若为难,母亲帮你混过去。”   陆听溪抬眼打量时,见三房一个堂兄的右手蜷着,一根手指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她随口问了句,那堂兄就窘迫道:“没什么……前些日子在国子监受了些伤。”   她本也没当回事,但众子侄走后,母亲摇头感喟了几句,说不知是谁剁了她那堂兄的右手手指,孟氏还为此哭号了半日。   陆听溪陡然想起了牛皮纸里包着的那根断指。   她那个堂兄名唤陆修川,在三房序齿最末。因是小儿子,自小被孟氏与陆文兴夫妇两个溺爱,因而性子骄肆,尤其早些年,更是无法无天,听闻有一次玩炮仗险些烧了孟氏的卧房,孟氏也舍不得多责他一句。   她隐约记得,陆修川从前好像欺侮过沈安。沈安当年似跟她提过,但并没细讲。   这样想来,她那天看到的那根断指很可能是陆修川的。而当时陆修川人在国子监,所以她当时并没在陆家听到什么风声。   陆修川被剁的是右手手指,她记得那根断指还很长,那么右手差不多是废了。陆修川不过是个羸弱书生,若不能练就四指握笔亦或左手写字的本事,日后前程就艰难了。   陆听溪不知沈安经历过什么,不好对此做什么评判,她只是觉着,她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沈安其人。这事若换谢思言来做,她是半分惊讶也不会有的。眼下的沈安,与她记忆里的相去愈来愈远。   陆修川回去后,被孟氏拉着再三询问陆听溪的态度,听闻她并未明确表态说要帮着向世子引荐,很是失望。   陆修川瞧见自己的残指,再度悲从中来。   习惯了五指握笔,四指握笔谈何容易。至若左手写字,他这个年岁,再去学换左手写字是极难的。且要用左手将字写得能够入眼,大抵没有半年是办不到的。这还得是在日复一日的勤加练习上。   再者,他心里有个令他甫一想起就毛骨悚然的担忧。   他怕那人等他左手写字娴熟了,再废掉他左手。那人就好似高踞云巅的恶煞凶神,冷眼俯瞰他们这些蝼蚁,凌虐之,戏耍之,玩弄于鼓掌之间。   孟氏看到儿子手指上包缠的纱布,眼眶又是一红,泪如泉涌,直呼我儿命苦。   陆修川隐隐觉得此事还不到头,一时惶遽惘然,不知所措。   陆听溪回到国公府,先去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等到了鹭起居外头,瞧见谢思言正低声吩咐杨顺什么。听得动静,他抬头看来,大步上前,一把挽了她就往里头走。   陆听溪以为自己进错门了。   鹭起居内佳木深径,甍弗饰雕,髹之以金。屋阁多八阖十六牖,迤逦所见,庑承廊转,雅逸深致,宛若人境之外的仙苑阆苑。   陆听溪原本觉得自己在布置房屋院宇上还是有些天分的,至少她亲手布置的书房就令许多人惊叹不已。可等瞧见鹭起居,她才恍然发现,真正经纶满腹的人要是风雅起来,是她拍马不及的。   可这么一个雅逸绝伦的地方,如今却贴满了各色窗花。   全是她的影像。喂耗子的她,拥兔子的她,观花的她,嬉闹的她。最夸张的是,窗花上的她俱做霓裳羽衣打扮,俨然月宫姮娥。   谢思言问她觉着他剪得如何,她惊道:“你剪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近来都晚归。也亏得我手巧心亮,否则学到明年怕也学不会。”   陆听溪嘴角微压。这家伙又开始嘚瑟了。   “你的一颦一笑都早已刻印在我脑海里,我纵不与你相对,也能裁出你的容姿。”   谢思言见小姑娘垂首不语,又递了个草花梨的八角木函,让她打开。   里头盛着一枚翡翠坠子。翡翠是淡阳绿翡翠,水润通透,种水顶好,亮丽深浓,几乎满绿,瞧着当是阳绿中的帝王绿。坠子双面雕饰,一面是姮娥抱兔,一面是后羿造饼。   嫦娥,后羿?   陆听溪抬头看向谢思言。   谢思言自若道:“我这饼摆出去了,你要不要下凡尝尝我造的饼?”   陆听溪沉默。   后羿造饼是个典故。传闻嫦娥到了月宫后,凡间的后羿对妻子思念非常,得仙人指点,造了月饼,置于屋宇西北,连唤嫦娥名姓,果得嫦娥下凡,夫妻团聚。   他竟然有这等巧思。   被人挖空心思讨好的感觉实在是好,陆听溪心软了。   “那先前我与你说的事,你答应吗?”她凝睇他。   谢思言含混道:“我可以赔罪……”   “赔罪之后下回继续?”   他侧转头,须臾,调回视线:“我不认为我有错,那日让你受了一顿折腾是我不好,但那是个意外,是可避免的。”   陆听溪绷起小脸,一径走了。   谢思言轻吁,小姑娘如今越发不好哄了。   他沉着脸命人将窗花悉数收起,去书房的路上,杨顺匆匆赶上。   “世子,阿古达木要见您。”   半个时辰后,谢思言坐到了会同馆的待客花厅里。   叙礼寒暄之后,阿古达木道:“小女这几日往楚王府邸去了几趟,都被拒之门外。小王不能在此久留,心急如焚。素闻阁老多智,又是赞成这门婚事的,却不知阁老可有妙法令楚王点头?”   谢思言才在小姑娘那里碰壁,心绪欠佳,眼风一横:“你们的事,我没兴致掺和。”起身要走。   阿古达木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倏地站起:“若我卖阁老一个秘密呢?阁老可知,咸宁帝的坟茔里是空的?”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谢思言倏地回头:“台吉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阿古达木道:“自是知晓。您是怎样的身份地位, 小王怎敢在您面前诳语。”将门掩好, “阁老若觉这买卖可做,小王可与阁老好生说道。”   谢思言凝思一回, 道:“我可以帮你出主意, 但是否奏效,并不敢保证。”   阿古达木笑道:“这不打紧, 阁老愿意援手, 小王已是受宠若惊。只要有阁老这句话就成。”即刻接起了先前的话茬。   “明人不说暗话, 阁老也知我迫于无奈, 曾暗地里来过帝京几次, 阁老当初追查我的踪迹时, 应当知道我有个叫巴根的手下吧?巴根为我办事, 难免在京畿出没。他早年去过笔架山几次, 跟那附近的山匪也打过交道。”   “今年正旦前, 我来京朝贺, 也带来了巴根。阁老知道,我们这等游猎为生的部族,到了冬日,日子就格外艰难。我本想让巴根去打探一下朝局, 打点一二,多得些朝贺赏赐,谁知他回来后, 跟我说了一桩奇事。”   “笔架山附近的山匪头子跟他说, 除夕那晚, 他们捡了个人回去。那人起先不肯表露身份,后头被恫吓了一番,才如实相告。那人自称是给景陵封陵的泥瓦匠。”景陵便是咸宁帝的陵墓。   “他当时语无伦次,说景陵地宫里开了个暗道,与咸宁帝的玄堂相衔。那泥瓦匠在山陵中做活时,结识了一个负责封闭梓宫的匠人,那匠人与他说,咸宁帝的梓宫内是空的。后来他们这批匠人将地宫正门封严后,就来了个将官模样的要将他们灭口。泥瓦匠侥幸逃了出来,旁的匠人却全部葬身景陵。”   阿古达木看向谢思言:“这桩事,巴根也是偶然间听那帮山匪说起的,那个泥瓦匠已不知去向,故此他所言真假,不好查证。”   谢思言冷声道:“这等话本故事一样的无稽之谈,就这么被台吉拿来空手套白狼?”   “我可向苍天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天-朝不是有两句话叫,‘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阁老若实在不信,可去查上一查,说不得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阿古达木见谢思言径直起身,忙忙跟上:“小王已将能说的都说了,却不知小女之事……”   “回头等信儿吧。”撂下这句话,谢思言掣身而去。   这日一早,沈惟钦甫一出门,就瞧见宝音郡主候在外头。   他只作不见,宝音郡主忙忙追上:“你听罢我的话再走不迟。”   沈惟钦步子不停。   宝音郡主切齿低声道:“让我做你的王妃实则是我父王的主意。”   沈惟钦一顿,回头:“随我来。”   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宝音郡主一时倒觉受宠若惊。随即反应过来,又难免窘愤,她自来行事张扬,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被人搭理一句竟就觉着是莫大的恩赏。   她怕是疯了。   行动快于心思,纵使转着这等念头,宝音郡主也还是作速跟上了沈惟钦的步伐。   两人在左近一间茶楼的雅室落座,沈惟钦径直开口:“说吧。”   宝音郡主一怔:“说什么?”   沈惟钦容色一寒:“自然是说阿古达木想藉由你跟孤说什么——莫非你在诓孤?”   宝音郡主贯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今对上对面男人阴冷的视线,竟禁不住胆寒。   发自心底的战栗。   她想起她出门前父亲对她的交代,终于会意,勉力稳住心神:“就是……父王说,宁王先前允下的那些好处怕是要不回来了,他只好扣下宁王的朵颜三卫。”   沈惟钦指尖轻叩桌面。   朵颜三卫是兀良哈三卫的别称。当初宁王起事时,手里的亲兵有两三万,这些多是早年几度削减藩王实力之后,在宁王的多番周旋之下,留存下来的兀良哈三卫。宁王兵败被俘后,这些亲兵被收编进了京营,后头因着九边战事吃紧,就将之调去了前方。   这些亲兵短期内未必就肯臣服,又兼宁王尚未被处死,这帮人难免还存留一丝希望。宁王之前又跟北狄有所勾结,若被阿古达木哄上一哄,说不得还真会被其收买。   兀良哈三卫战力剽悍,此番宁王之乱中,若非提前设好了局,光是对付这群亲兵就要磨上许久。   沈惟钦抬头要问话,却对上宝音郡主凝滞的目光,不觉攒眉:“令尊还说了什么?”   宝音郡主不知沈惟钦在想甚,她只是觉着,这男人怎么能生得这般风姿华茂,哪怕只是低眸凝思,也是风流无限。   沈惟钦一眼即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这容貌算不得什么。郡主莫非忘了,那日在仲首辅府上,郡主还见过一位公子,其时是与我站在一处的,当时他还将郡主呵斥一番。那位可是公认的第一等俊美独绝,比我生得好,郡主要择婿,也该是选那样的。”   宝音郡主当即就明了了他说的是谁,那位贵介公子可是帝京响当当的头号人物。不过人家已然成婚了,况且依着他那日呵斥她的架势,她到他跟前碰的钉子只会比楚王这边的更多。   宝音郡主想了想天-朝人的各色谦称敬称,斟酌着道:“家父……家父说我若嫁与王爷,他自会对王爷竭力襄助。”   沈惟钦听她说话僵硬,背词一样,目光幽幽。   宝音郡主不太懂男人们的这些大事,她并不想说道这些,很快将阿古达木的交代抛诸脑后,转了话茬,说起了自己在家乡的琐碎杂事。多半都是哪个贵胄家的子弟为求娶她做了什么壮举。她本意是借此告诉楚王,她有多抢手,因着担心楚王不耐,说得极快极碎,却不曾想楚王并未打断她。   竟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   宝音心跳怦然,暗暗激动。   楚王殿下这般态度,是不是表明此事有戏?   姿容踔绝的男人认起真来,格外夺目。   宝音一时看得入神,话语停顿,对面的楚王殿下还让她继续。   宝音欣喜道:“你爱听就好,那我多讲些!”   回了会同馆的宝音郡主志得意满。阿古达木问罢事情始末,皱眉:“我教给你的那些话,你竟没说全?”   “那又如何,楚王殿下更爱听我讲的那些日常琐碎。”   阿古达木一时倒觉怪异,楚王不似是那等有耐心的人,莫非他心底里也是喜爱宝音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承认?   “不过父王先前教我的那些话也是管用得很,不然我都不知要如何将楚王引到茶楼去。却不知是谁的主意?”   她先前听闻父王给她找了个奥援,还以为是宽慰之语,谁知几日之后,父王就当真给她带来了锦囊妙计,于是有了她今日之行。   阿古达木笑道:“管用就成,你不必管这些。”   陆听溪这几日过得优哉游哉。她大抵是受了老太太的影响,瞧见谢思言那副哀怨难熬却又偏要跟自己死磕的挣扎模样,就觉着通体舒泰。   这日晚夕,她正抱着天竺鼠说话,听得丫鬟行礼的动静,回头就对上谢思言莫测的神色。   “你若是实在孤寂,就来找我,何必这样苦着自己,”他大步上前,“这般跟一对大耗子说话像个什么样子。”抬臂就来拉她。   陆听溪避开:“我从前也是每日都要跟它们说话的。你不是说你特特翻查过古籍琢磨了天竺鼠的习性吗?那你就当知晓,天竺鼠也需陪伴。每日至少要抱一次,帮它们顺顺毛,跟它们说说话。”   谢思言抓了个空,不着痕迹收回手,凛冽目光狠狠戳在陆听溪怀里那只肥耗子身上,无声冷笑。   每日一抱?他都没有这等待遇。莫说每日一抱,小姑娘还从未在意识清明时抱过他。   竟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凄怆。   陆听溪感受到怀里的天竺鼠不安扭动,又猪叫连连,回头一望,正瞧见谢思言那阴恻恻的眼神,绷起脸:“你做甚吓唬它?”   谢思言冷哼:“我怎可能跟个耗子计较长短。”若无其事调开视线,“我过来,是想跟你说,贾悦死了。”   陆听溪一怔。   谢思言说了大致前后。   贾悦归家之后,被贾氏的族长强行关在自己闺房里,不与吃喝,七日后,直接命人进去收尸,对外只说贾悦是病故。   “贾氏的那个族父自来严明,眼里容不得沙子。早年他一个儿子犯了事,开罪了吏部一个堂官,还是他亲手将之送进衙门的。那会儿贾氏尚未嫁进来,没有倚仗,他那是怕自己儿子连累了整个宗族。”   陆听溪不解:“可他若当真为宗族着想,难道不应当藉此要挟国公府吗?毕竟贾家如今濒临式微。还是说,他没这个胆量,于是索性除掉了贾悦这个麻烦?”   谢思言眸若邃宇:“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你何必过问。我只是想与你说,那个心思歹毒的表小姐往后不会再作妖了。”   只要一想到贾悦险些将他的小宝贝送到谢思和的榻上,他心底的暴戾之气就疯狂滋窜,甚至想掘了贾悦的坟,鞭尸一通。   他心底里是潜藏着一头狂暴的凶兽的,他一直都知道。   为免小姑娘往深处想,他随即又转了话茬:“再过几日就是冬至祭祖,贾氏该交账了。”   老太太一早就定下的规矩,每年冬月初,贾氏都要将本年的诸项账册汇总,交于她检看。只是这两年来,老太太渐渐有些厌了,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不过贾氏的态度依旧十分端正,账簿交得及时,汇账誊录等事也是亲力亲为。   陆听溪问他可是要做甚,他倾身过来,指着自己右颊,一双眼眸仿若幽夜炎火。   陆听溪抱起吃得圆滚滚的天竺鼠,往谢少爷脸上一送:“好了。”   耗子脸贴上来的一瞬,谢少爷几乎是嗖的一下弹起。从前被那只长毛兔轻薄的阴霾霎时浮上心头,他回头盯着陆听溪。   陆听溪往后挪了一步,护紧怀里的大耗子。   谢思言一把夺过天竺鼠,塞回笼内,迫了陆听溪贴在廊柱上:“我要拔了贾氏这根钉子,这样你往后就清静了。不过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谢我?”   陆听溪抬眸:“你想我如何谢?”   谢思言蓦地擎手:“你瞧见了没,我手上这道印子,是前些时日剪窗花时,被剪刀划出来,疼得很,当时还流了好些血,血肉模糊的。”将一只手递到她眼前给她瞧。   手侧虎口处,只一道长不盈半寸的红印子,极浅极淡,又兼天色昏暗,陆听溪若非凑到近前,决计看不出。   不像新愈的伤,倒似是拿什么纤细如毫的笔蘸了丁点颜料扫上去的。   陆听溪缄默半日,道:“要不,我与你些祛疤的药膏,再让兔子跟耗子轮流帮你舔舔?”   ……   贾氏规整账册时,听闻谢思言过来了,一时惊诧,出去相迎,问他来此作甚。   “知道母亲而今忙碌,又有些咳嗽,特命厨下炖了一碗莲藕猪蹄汤并一碗雪梨汤给母亲送来。”   贾氏一愣,随即笑道:“哥儿有心了。”   寒暄几句,谢思言让贾氏屏退左右,说起了贾悦:“表妹的事,母亲也不必放心上,横竖她实质上跟母亲也没甚干系——在母亲面前,我也没甚好遮掩的,贾悦那事,是我捅到了贾氏那娘家族长那里的,母亲也知儿子的脾性,贾悦干出这等事,儿子是万不能忍下的。”   贾氏强笑着应了几句,又听他道:“儿子近来有一桩烦心事,听溪又总爱跟我使小性子,我也不知跟谁说好,今儿既来了,不如就跟母亲说道说道?却不知是否打搅了母亲理事。”   贾氏连道不打搅,谢思言轻叹:“那我便跟母亲倒倒苦水。”   ……   谢思言走后,贾氏唤来了杜妈妈,让她打探打探谢思言跟陆听溪两个近来的状况。杜妈妈许久方回,把鹭起居那边迩来的动静约略说了一说,面上难掩忧色。   自打潮音园那件事后,太太便步步审慎,为不引起世子注意,连安在鹭起居的眼线也不敢动用,世子跟世子夫人近日的动静,太太是一毫不知,如今怎忽兴此意?   贾氏捏紧手中的紫毫笔。   看来谢思言并没诓她,他跟陆听溪两个这几日确不太对付。   谢思言适才说的烦心事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他说他自入阁之后,手底下很是聚了一众拥趸者。前阵子,工部尚书家的儿子喝了点酒,将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一个子侄打死了。工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虽均为正二品,但后者可是一众言官的现管,又跟工部尚书有积怨,工部尚书失措下找到谢思言,请他帮忙摆平,辛苦费是一万金。   谢思言动用人脉帮工部尚书压下了此事,可转回头发现工部尚书贿赂他的那一万金,是挪用修缮景陵的公款挪来的。他欲将贿资还与工部尚书,可对方不肯取回。冬至祭祖时,皇帝会去景陵拜祭,若是被皇帝发现景陵的陵寝修缮上的猫腻,必会牵连谢思言。   谢思言虽是帝师,但太-祖起于微末,于贪墨一罪上,所定刑罚酷烈。况且此事牵涉先帝山陵,一旦披露,谢思言很可能官位不保,甚至丢失袭爵的资格。   如今再不几日就是冬至了。   贾氏又想起谢思言方才对她的态度。   他连贾悦那件事里,他在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都与她说了。她先前还不确定他是否当真相信她的话,如今倒是终于确信了。她此前还觉着对不住兄嫂,如今竟生出些许贾悦死得其所之感。   十一月初一这日,老太太敬佛毕,贾氏便来了。   贾氏表示想出府一趟,找她铺子里的几个掌柜帮她捋捋账,顺道看看她名下那几间铺子的进项。   “今岁因着言哥儿几个相继成婚,账目繁杂,又赶上冬至将近,府中的账房一个两个告假回去祭祖,儿媳鲁钝,竟是一时梳理不清,便想让自己手底下几个长年扎在铺子里的掌管帮着理一理。”   老太太瞥她一眼。   她这个儿媳嫁进来之后,待思言更胜亲子,办事也是规行矩步,甚至还时常自掏腰包给思言置办东西,只是思言不肯收罢了。这半年来,母子两个的关系竟是有所缓和。   贾氏听老太太问她要出去多久,起身回道:“约莫三日,儿媳想顺道回趟娘家,宽慰我那娘家兄嫂几句。二人才丧女,正是难过的时候。”   老太太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   宝音郡主几乎每日都往楚王府跑,沈惟钦起先几回还见她一见,后头就开始避着她。眼看着年关将至,横竖还要参与正旦朝贺,宝音就撺掇阿古达木索性在京盘桓至明年二月,阿古达木不肯应,最后父女两个未能达成共识,阿古达木一气之下将宝音独留京师,自己先回了北狄。   宝音一人留在会同馆,闲得发慌,开始学着天-朝人的礼仪,往京中勋门贵胄府上投拜帖。投来投去,最后就投到了魏国公府,竟是渐渐跟陆听溪混熟了。   冬至之后,白昼日长。   这天午后,宝音再度溜达到谢家,跟陆听溪抱怨起了楚王的决然无情。   陆听溪坐在对面,一边给长毛兔梳毛一边听宝音叨叨。   大抵是不打不相识,她竟跟宝音熟稔起来。只对方毕竟身份敏感,她素日闲聊也不过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我又非貌丑之人,他怎就那么抗拒,”宝音伏在桌上哀嚎,“就他那个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夜叉。”   陆听溪忍俊不禁。   “夫人莫笑,夫人是不知,那男人有多无情,那心简直是石头做的,我问他是不是我撞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他竟充耳不闻,连个冷笑都不给我。”   宝音翻白眼:“我约莫真是疯了,我竟觉着他冷笑一下就是给我脸了——诶,夫人究竟是如何拴住世子的心的?”又倏地压低声音,“听说苗疆的巫术很厉害,那有没有那种施个咒就能让一人对另一人死心塌地的?”   陆听溪摇头。   宝音叹息。   两人说话之际,檀香忽地进来,跟陆听溪耳语几句,陆听溪婉言送客。宝音仰天长叹:“那我改日再来叨扰。我再去楚王府上碰碰运气。”   陆听溪到得老太太的萱茂堂后不多时,谢思言也回了。   谢宗临乜斜跪伏在地的贾氏:“一直以为你还算安分,谁想到竟是个惯会遮藏祸心的,我从前当真错看你了!”   陆听溪已知晓了大致缘由。   贾氏回娘家找其父帮忙,在天兴帝前往景陵祭拜时,想法子辗转揭露谢思言的贪墨罪行。然而景陵的修缮并无猫腻,天兴帝还因此大发雷霆,本要彻查是谁在背后构陷谢思言,但被谢思言阻了。   天兴帝不查,谢宗临却是要查的。查究异常顺利,不几日就水落石出。谢宗临当即将贾氏叫来问罪。贾氏起先不认,后头眼见着包不住了,这才吐口。只她自称是谢思言曾亲口与她说起此事,她因着忧思过甚,不留神透给其父,这才出了这等事。   贾氏一见到谢思言就急着让他帮着澄清,谢思言却否认曾对她提起什么受贿之事。   “母亲想是糊涂了,我又不缺金银,怎会搅和这等事。”   贾氏死死盯着他,面色数变。   老太太此刻开言道:“都莫争了,你随我来。”扫了谢宗临一眼,又看向余人,“且散了吧。”又命人暂将贾氏押起来。   陆听溪随谢思言出萱茂堂后,回头瞥了眼:“祖母会如何处置贾氏?”   “祖母是不会留着这等媳妇的。”   “可我总觉着你这继母不会这样轻易认栽的。”适才贾氏在谢宗临面前巧舌如簧,有时还要求与她对质。   谢思言不以为意:“那她尽管放马过来。”   半月后,谢宗临手书休书一封与了贾氏,贾氏没有哭闹,也没有寻娘家人来说和,平静地卷铺盖回了娘家。谢思和在谢宗临门前哭跪了一宿,谢宗临也没有任何转意的意思。   转入腊月后,各家府上都为着预备年节忙得人仰马翻,李氏更是忙得不得半分闲,连去别家做客都是席不暇暖。之所以这样忙碌,还有一个因由就是要为年后回封地做筹备。   她儿子从前是王世孙,没那么些辖制,如今成了楚王,在京师滞留日久恐会招人非议。只她也不知她儿子近来都在忙些什么,总早出晚归的。   她心里□□叨着,人就回了。然她儿子回书房取了样物件,转身又要走。李氏劝了几句没能劝动,眼睁睁看着儿子又出了门。   沈惟钦坐在出城的马车上时,虽始终闭目养神,但心里并不能静。   他回封地后,增设亲王三卫甲兵数的事更会被搁置。宁王的兀良哈三卫也还捏在天兴帝手里。如若谢思言腾出手,必定进言让天兴帝再度削减藩王的势力。   届时,楚王府也会成为任人摆布的软脚虾。   他知道,谢思言一直都想置他于死地,永绝后患。   就好像当初以激言利语逼得他赴死一样。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除死之外别无他法的沈安了。   他眼下多的是法子。   马车在城外西山功德寺山门外停下,沈惟钦一径入内。   见到淳寂,他叙礼之后,直截了当开口:“进展如何?”   淳寂道:“殿下莫急,此事急不来,老衲尚需时日琢磨。”   “时间不多了,”沈惟钦道,“倭国的秘术当真这样玄妙,能让一个人充作另一人?连至亲都分辨不出?”   淳寂又翻书一回,斟酌着道:“传闻是这般,但不知是否真能做到。”   “务必极尽相似。”沈惟钦沉声道。   他逆光而立,面上神容模糊不清。分明房门紧掩,屋内暖意融融,但淳寂竟是没来由地觉出一股砭骨寒意。   他忙忙合十双手:“殿下宽心,老衲一定尽力。”   ☆、第90章 第九十章   谢宗临没留着贾氏过年, 于是原本应是贾氏来打理的庶务就落到了谢家二房和三房太太头上, 陆听溪也被老太太薅去打下手。   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每个房头各出一人。老太太又在私底下找来陆听溪,拉了她的手跟她说,若将府内庶务都交给二房三房的媳妇去做, 她怕长房吃亏。又与她说,二夫人跟三夫人掌家也极有一手,让她学着点。回头出师了, 就将这掌家的权柄交到她手上。   没了余暇, 陆听溪也就不似从前那样悠闲了,有时被留在萱茂堂用晚膳,饭毕又被老太太拉着闲话家常,有几次回到鹭起居,就连早出晚归的谢思言都回了。   谢思言跟老太太提了几回, 反对这样征用他媳妇,被老太太瞪了一通, 到底无果。   腊月初十这日,谢思言休沐。他还没将陆听溪哄好, 两人这几日依旧是同屋不同寝,他躺床,陆听溪睡榻。他一大早就奔到榻前,将陆听溪捞起来, 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陆听溪困得睁不开眼, 一把拍开他, 又要倒回去接着睡,却被他打横抱起。她乏得懒得理会,朦胧之间却发觉他竟在往她中衣上套外衣。蓦地惊醒,她使出吃奶的气力一把搡开他。   “你做甚,还让不让我睡了!”她狠狠瞪他。   “不是说了,带你去个地方。”   “寒冬腊月的,不去庙里,也不去山里!”   “不是要去庙里也不是要去山上,”谢思言认真道,“我是要带你去西市。”   陆听溪彻底清醒了。   西市,那可是个专供杀人的地方。每年判处秋后处斩的死囚就是在西市行刑,被判处斩立决的罪人也多在西市被处斩。若论京中哪里阴气最重,那么非西市莫属。   “你大早晨带我去西市做甚?”   谢思言道:“自然是要看腰斩宁王。”   陆听溪想起,宁王确实被判了腰斩。谢思言说,原本群臣联名上奏要求将宁王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但天兴帝以顾念叔侄情分为由否了。但谋大逆这等事但凡做下,就不得不死。天兴帝本是要将宁王斩首了事的,可被谢思言劝住了。最后天兴帝跟阁臣们计议了许久,判了宁王腰斩。   腰斩之残酷仅次于千刀万剐的凌迟。皆因腰斩是以巨斧将人身自腰部一斩为二,而人身之重要脏器聚于上身,因而腰斩之后,犯人不会即刻死去,若将犯人的上半截身子置于柏油板上,则可抑血涌,令犯人苟延的时候更长。   犯人其时煎熬非常,却偏偏死不了,上半截身子在地上翻转蠕动,求死不能。这样非人的折磨往往要延续半个时辰左右,才会随着犯人的咽气而休止。因着腰斩万分残酷,有些犯人家眷会在行刑前贿赂刽子手,将腰斩的位置上移,以求犯人能尽快死去,少些苦痛。   将行刑的日子选在这时节,这也是不想留着宁王过年了。   陆听溪思及腰斩之残忍,就觉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怕看了会做噩梦。”   “就行刑前去看上一眼,腰斩之前咱们就回,”谢思言慢慢顺着她垂瀑似的柔滑青丝,“我不想一个人去,你陪我,嗯?”   陆听溪扯下他的手。他在她脑后一下下轻抚的举动,让她想起他学着她的样子给兔子顺毛的情形。   谢少爷有时出奇得执着,她若不依他,他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陆听溪叹息,从榻上爬起。   虽是冬日,但屋内烧着地龙,又摆了个熏炉,融融若春,起床并非难事。只是到得外间,一股刺骨劲风迎面泼来,登时令她打了退堂鼓。谢思言从后头堵住她,抬手将她按到怀里,以自己的紫貂裘将她裹了个严实,挟鹌鹑似地就出去了。   陆听溪万没想到这天凝地闭的严冬里,来看施酷刑的人竟麋聚若此。距西市尚有半里地,已是掎裳连襼。他们的马车无法继续前行,只好以步当车。   他们到得不晚,但法场周遭早已被人丛挤得水泄不通。谢思言一路护着怀里的小姑娘,除却命随从在前头开道,还让人两侧簇护,随时提防着有人擦碰到他的小宝贝。   距法场还有十来丈远时,人墙瓷实,牢不可破,即便有人开道也挤不进去。   杨顺回头看来:“世子,要不您亮出身份来?前头实在过不去……”   魏国公府世子爷,内阁次辅,詹事府詹事,随便亮出哪个,这方圆百里的人都要惊而避之。   谢思言攒眉,将杨顺叫到跟前叮嘱几句。   盏茶的工夫后,陆听溪坐到了供监斩官休憩避风的卷棚小室内。谢少爷跟她说地方简陋,让她先凑合着。她倒没觉着有什么,这里又有地方坐又暖和,总比在外面站着吹冷风要强。   两人才坐了片刻,就听得门外守卫的兵士连声道“楚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跟着帘子一晃,沈惟钦的身影现于门内。   “世子不会介意孤进来略坐一坐吧?”   谢思言不咸不淡搭他一眼:“我若说介意,殿下会即刻转身出去?”   “那想来是不会的,”沈惟钦命人搬来一张太师椅,竟是正正安在了陆听溪的对面,“孤也不过随口一问。”   沈惟钦坐下后,大大方方跟谢思言寒暄几句,继而转向陆听溪:“听闻陆姑娘近来跟宝音郡主有走动,还望陆姑娘能多劝劝她,不要让她总在我身上白费工夫。”   陆听溪尚未开口,谢思言抢白道:“殿下请注意称呼,内子已然成婚,再称‘陆姑娘’是否不妥。”   沈惟钦道:“世子这话未免有失偏颇。难道她嫁了你,就不姓陆了?”   谢思言冷笑不语。   陆听溪根本没留意两人之间的汹汹暗流,她今日是被谢思言强行挖起来的,如今到了暖和的地方就开始打瞌睡。   谢思言即刻上前俯身,轻声细语问她要不要给她寻处小憩片刻,又伸臂要来拥她。陆听溪也还记得身处何地,摇头推他。   沈惟钦捧着热茶道:“姑娘不肯,世子莫要强求。”   谢思言不作理会。适逢此刻有侍从送来糕饼粥果,他盛了一碗粳米南瓜粥,拿小匙子舀上些许,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喂给陆听溪,口中还关切不断。   “慢些,小心烫。”   “要不要来块蒸糕?枣泥馅儿的吃腻了,拣块玫瑰果馅儿的吧?”   “想喝什么茶?松子泡茶?要不要加蜜饯?或者放些玫瑰酱?”   “那碟软籽石榴离你太远了,我帮你取。”   “你不必伸手,对,把手放到袖炉上暖着就是,我帮你剥了石榴籽喂你……来,张嘴。”   ……   陆听溪沉默。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谢少爷眼里可能是个残废。   谢少爷见小姑娘不张口,摊开手掌给她看:“我方才去净了手的,放心。”   这屋内虽没几个人,但陆听溪实在不好意思让他当众喂她,她觉得谢少爷有些不对劲。恰巧想打哈欠,她侧偏过头去,尚未及掩口,就被眼疾手快的谢少爷塞进了几颗石榴籽。   陆听溪暗瞪他,谢少爷仿似没瞧见,柔声问还要不要。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一双黧黑眼眸,陆听溪忽然想起些靡密情景。   这句问话,是他在床笫之间的惯用语。天晓得每回她临昏死过去之前听见这么一句,多想一掌摁死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听溪往旁侧挪了挪身子。   沈惟钦倏然上前:“世子没瞧见姑娘抗拒?”   谢思言一把抓住陆听溪一双娇若无骨的柔荑:“我们夫妻之间昵昵无间,何来抗拒?”   陆听溪正是倦乏之际,也没抽回手,侧着头打盹儿。谢思言体贴地将她的脑袋拨到他身上倚着,抬头冷睨沈惟钦,目光满含挑衅之意。   正此时,外间兵士来报说,罪囚已押到。   谢思言让陆听溪在内安坐,跟沈惟钦一道出了卷棚。   此间本就是监斩官坐镇之处,卷棚外面视野开阔,可将法场情形一览无余,由此骋目观之,周遭前来观刑的人潮乌泱泱一片,众人口中呼出的白气几乎勾连成一层薄雾。   法场内中,蓬头垢面的罪囚重枷加身,由两个甲胄赫赫的兵士看守着。罪囚一直深埋着头,须臾,监斩官领着一众属官上前,亲验了罪囚的身份,回来朝谢思言与沈惟钦赔笑,称罪囚确系本人,只等时辰到了,就开始行刑。   两人都是容色淡淡。   等监斩官领着属官走开,谢思言望着法场上的罪囚道:“罪囚毕竟也是殿下的叔祖父,殿下竟是无动于衷?”   “世子想让孤有什么反应?”   谢思言笑道:“譬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沈惟钦淡淡道:“世子不要总想法子中伤孤,孤受不起。再有,孤的姻缘不需世子劳心,世子纵是无双国士,也撮合不了孤与阿古达木之女。”   谢思言不以为意。以沈惟钦的头脑,能想到阿古达木来找过他也不足为奇。   行刑时辰将至,谢思言瞥了眼刑场上的罪囚,道:“我怕此间血腥气吓着淘淘,答应了她,行刑前就走,告辞——有时红鸾星动,挡都挡不住,说不得宝音郡主当真是殿下的良缘,殿下可要珍惜眼前人。”笑得意味深长,飘然而去。   沈惟钦目若寒潭。   不知是谢思言确有其意还是他多虑了,他总觉他那句“珍惜眼前人”颇具讽刺。无论他是沈安时还是死后复生、恢复记忆之前,陆听溪都算是他的眼前人,他先前其实有很多得到陆听溪的机会。但要么是因着地位不匹,要么是因着对面不相识,横竖总在错失。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沈惟钦垂眸,慢条斯理往紫铜鎏银双鹤手炉里添了块银霜炭。   天兴帝在早前就已除了宁王的封国,原宁王世子、世孙,原宁王嫡系的几个郡王,以及一众王府女眷、郡王府女眷,皆被殃及。嫡系后裔尽判斩首,其余男丁,无论庚齿,流徙三千里,女眷悉入浣衣局,终身不得出。   浣衣局实则是年老及戴罪宫人的聚居处。浣衣局并不在皇城内,宫内每月送些米盐,供浣衣局众人苟延,待其自毙,以免泄露宫闱秘事。   对女眷们的处置实则是留了情面的,否则入了教坊司只会更惨。   宝音郡主例行去往楚王府邸的路上,瞧见押送罪眷的囚车,唏嘘不已。说是罪眷,可这群女人又做错了什么?   她虽知连坐的初衷,但让一群无辜的孱弱妇孺跟着偿罪这等事,她还是觉着荒谬。   楚王又是不在府上。宝音索性留下跟李氏闲话。   不多时,忽见厉枭带着一众护卫回来。护卫抬了好几口小箱箧,内中不知所盛何物,瞧着轻飘飘的。   李氏随口问了句,厉枭并不肯说,只道殿下自有用处。宝音郡主在旁道:“想是殿下备办的年货吧。”她知道这是天-朝的习尚,年前都会备下许多吃食。   李氏觉着诧异,年货早就置办好了,如今府中人又不多,纵是犒赏下人的,也使不了这么多。但随即她又想,兴许是宫里赏下来的,皇帝是阿钦的堂叔,年前多些恩赏是再寻常不过的。故此也未在意。   李氏转头看到宝音郡主,又觉头疼。她是绝不想要个番邦女子做儿媳的,只这郡主也不能得罪,否则她早就婉言送客了。   宝音郡主全没瞧出李氏的为难,兴冲冲道:“我还是头一次正正经经在天-朝过年,听说天-朝有守岁之俗,我除夕来与你们一道守岁,如何?”   李氏一怔,一时脑仁儿更疼了。   除夕之际,陆听溪早早困了,周全了礼数,就回房倒头躺下。   迷蒙间听得房门开合的动静,没在意,翻个身继续睡。   亥时末时,她迷迷糊糊醒转。   寒冬里窝在暖阁绣榻上,蜷在卷成小卷的松软锦衾里,从锦衾里钻出半颗脑袋,但觉兰蕙香霭,气暖似春,在被中舒个懒腰,还能嗅到前日晒被子熏上的阳光气息。任他朔风呼啸,漫天飞雪,都被阻隔在外,传到耳中也不过隐隐簌簌之声。   实在是人生第一惬意事。   陆听溪嘴角微勾,闭着眼打了个滚,轻舒兰臂,拥住了身侧一条新打的鸳鸯绣丝衾。这锦衾是老太太选的被面,上头有六支菡萏,六对莲蓬,并一对鸳鸯,凡物皆双,寓意和和美美,成双成对。   只是她拥上去后却觉有些不对劲,睁眼一看,就对上了谢思言浸在晻昧灯火里的一对幽邃眸子。   她倏地收回手,睡意去了大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躺在了她身侧,还学着她的模样,以那条新打的鸳鸯绣丝衾将自己裹成个蚕茧。   她坐起,让他躺回他的架子床去。   谢思言纹丝不动:“是你硬拉我躺下的。我本是来看看你被子盖妥了没,谁想到才走到你跟前,就被你拽趴下了。你搂着我不肯让我走,还说什么其实你早就想跟我重修旧好了,每晚都梦见我。”   他抬眼看来:“你睡前是不是喝了些金盏露?这种宫中御酒房酿的酒后劲很大,你约莫是醉了。所谓酒后吐真言,我竟不知原来你心里这样惦记我。你怎不早说,何必这样苦着自己。”   陆听溪扯他起来。打死她也不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扯了半日,谢少爷纹丝不动,她打算迈过他,爬到绣榻里侧去,谁知才越过他,就被他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今年的事还是不要留到明年了,”谢思言的指腹在美人娇软双唇上游移,僵了片刻,语气终于软下来,“好了乖乖,我怕了你了,别气,我答应你还不成?往后再有什么事,我会尽力提前与你说。你若再跟我分寝下去,咱们却要到何时才能有孩子?一年之限快到了,我虽能顶得住父亲那边的施压,但也怕你届时重压加身。”   他父亲当时跟陆家说什么成婚一年无子即要为他纳妾,他知道不是说说而已。他自有法子拖住他父亲,但却不想他父亲给他的小宝贝施压。能在逾期之前怀上自是最好的。   他跟她耗了这么久,如今突然服软,陆听溪很是意外。她确认了一番,终于道:“那你立个誓,如若食言,就胖十斤!”   谢思言垂眸笑道:“你这是何苦,回头我若真是胖十斤,被压得缓不过气来的还不是你?”   “你难道不该担心你胖十斤会变丑吗?”   谢思言眉尖微动:“我底子好,即便变丑几分,也依旧俊美风流,多的是姑娘想跟我。你得好生珍惜我才是。”往她脸上一揉,“来,叫声哥哥听听。我最爱你甜甜唤我‘哥哥’的声调。”   陆听溪躲开他的魔爪:“我从前觉着你就是个爱欺负小姑娘的小混蛋。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谢思言捏着她脸上软玉细脂似的一点娇肉,眯眼。   看来小姑娘已在不知不觉间对他改观了。不仅改观了,还会对他表意了。   “那现下你如何想我的?”他伏身,与她鼻尖相抵。   “现下我觉着你是个长大了的混蛋,俗称,大混蛋。”   ……   沈惟钦最终也没应下与宝音郡主的婚事,为此宁可放弃自己先前的增设藩王甲兵数的提议。天兴帝本也不想让沈惟钦娶得宝音郡主壮势,何况沈惟钦肯让步,皆大欢喜,遂顺水推舟应下,   只是沈惟钦并不急着回封地。宁王之乱的善后事宜确实尚未理毕,天兴帝便也暂且未作催促。   开春之后,保安州几乎滴雨未落,更南端的保定府亦然。如此持续了两月,渐演成灾。天兴帝派了两个钦差分别前往两地赈灾,但两地属官似与治下生民有抵牾,又兼层层盘剥,最终能拿来赈济灾民的银钱寥寥无几,两边差事全都办砸了。   几番廷议之后,天兴帝决定让谢思言与另一个名唤邢明辉的新入阁的阁臣分别前往保定府与保安州治灾。   启程前,谢宗临将儿子叫到了书房。   “你当真要接下这差事?”谢宗临面色沉凝,“那邢明辉是什么来历,你应当清楚。保定府与保安州两地又相接,他若想做什么手脚,方便得很。”   邢明辉是仲晁选中的继任者。入阁时日虽短,但实质上已是三朝老臣,早年也颇得仁宗皇帝倚重。不过入仕早,如今还不到知天命的年岁。谢宗临看得出,仲晁这是想让邢明辉积些威信,等将来成了气候,天兴帝不想买他的账也不成。   谢思言道:“父亲是担心儿子斗不过邢明辉,还是担心儿子斗不过仲晁?”   谢宗临也知儿子手段万端,只总难免担忧。他思及一桩事,皱眉:“有桩事,为父一直不大明白。既然楚王敌友未明,当初设局擒宁王时,为何还要将审问仲晁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楚王?不怕楚王包庇仲晁?”   谢思言淡声道:“那个跟皇上提出设局引宁王作乱的人就是楚王。主意是他出的,审问仲晁的差事也是他自己揽的,皇上当时大抵不好拒绝。另就是,皇上兴许认为楚王跟仲晁不太可能勾结,毕竟楚王如今什么都有了,勾结阁臣回头还要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何必。”   “也是这么个道理——那么楚王是友非敌?”   谢思言道:“楚王的事,儿子一时半刻跟父亲说不清,总之儿子会万事小心。”   这厢父子筹谋,那厢则是上下级密谈。   仲晁盯着对面的邢明辉道:“能否毕其功于一役,便看这回了。”   邢明辉道:“阁老放心,下官定尽心竭力为阁老分忧。”   仲晁放下脸:“谢思言在内阁一日,就碍眼一日,皇帝遇事又喜问他,再这般下去,老夫怕等不到自请致仕,皇帝就得让我提前让位于谢思言。你这回不成功便成仁,老夫若倒了,你们往后都没好日子过。”   谢思言若在内阁一人独大,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党同伐异。   邢明辉忙道:“下官明白,阁老宽心。”   ……   谢思言走后,陆听溪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身之后就收到了一封帖夹上未署名的帖子。她拆开一看,顿住。   这是沈惟钦写给她的。大意是请她出来见一面,他有一桩顶要紧的事与她说,跟谢思言相关。   陆听溪斟酌少刻,吩咐杨顺派人暗中跟护,这才出门。   在陆家城外一处庄子的偏厅内坐了片刻,沈惟钦便到了。   他也不跟她兜圈子,径直道:“姑娘应当也知世子此行起由,仲晁行事狠辣,世子总是凶多吉少的。”   他顿了顿,道:“所以,我想让姑娘做个抉择——若姑娘愿意与我做一桩买卖,我就帮他渡过这关。正好帮姑娘还人情。”   陆听溪道:“他不需你帮。”   沈惟钦道:“姑娘不知,这回情势复杂。”   陆听溪蹙眉:“你都知晓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先不答,姑娘只说应是不应。”沈惟钦不紧不慢道。   他见陆听溪起身往外走,挡住她去路:“姑娘做甚?”   “你管不着。”   沈惟钦容色微沉:“姑娘今日若就这么走了,我就把陆修川整只手都剁下来。”   陆听溪顿步,回头冷下脸:“你为何满心都是报复?有这工夫,去查查自己的身世难道不好?我已将玉璧还与你了,以你如今的地位权势,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深挖细究,绝非难事。”   她见他神色微妙,顿了下:“你已查出什么来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姑娘怎知我没去查, 自去年开始,我就已着人去查了。只是至今未果而已。”   “至于陆修川,我废他一只右手算是轻的。姑娘也应该知晓他的性子, 对于他当年的作为当大致能想见。”   陆听溪缄默半晌, 遽然问:“你当真是那日领着刑部一众兵丁来陆家时才成为沈惟钦的?先前的沈惟钦真不是你?”   “姑娘怎忽然这样问?”   “你只说是也不是。”   沈惟钦打量陆听溪神色,少焉, 轻声道:“不是。”   陆听溪理了理思绪,神容淡淡:“我而今跟你说三件事,如果你还顾念当初我对你的些许恩惠,就听上一听。”   “姑娘讲。”   “其一,我希望你往后不要沉湎于过去。我不求你能因着我当初与你的膏泽就跟思言化敌为友, 你们立场不同, 我知道让你骤然转变立场十分天真, 但我望你往后不要来找我。”   “其二,我是欠着思言人情不假,当初之所以决定嫁他, 也确有这条缘由在里头,但诚如我后头与你说的, 我而今是真心恋慕他。知慕少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其三, 你若真想偿恩,不必挖空心思帮我还思言的人情, 我不需要你操这份心。你的怨你的恨, 我希望你能够放下。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你可能会觉着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人总难逃一份私心,我跟陆修川没多少情分,可陆家毕竟是我的娘家,我不可能不在意。你今日剁了陆修川的手指,明日又会如何?我现今细细想来,我嫡亲的兄长在你初入府时,似也对你多有威吓鄙薄之言。”   “我此前没跟你提陆修川的事,是觉着我跟如今的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指责你一通,说不得还会惹来你更多报复。但今日既在此觌面,那不如把话说开。我希望你到此为止,好自为之。”   沈惟钦见陆听溪面色很是不好看,道:“陆修业是姑娘的亲哥哥,就冲着这一条,我就不会把他如何。姑娘为何会有这层担忧?”   “那就请你记住我前头的话,”陆听溪道,“我对你有恩,陆家旁人可能待你不善,也算是恩怨相抵,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下仇怨——我要说的大致便是这些,我今次会过来,也是想与你说这些。”   沈惟钦道:“关于第二条,我有话要说——姑娘确定姑娘当真明白自己的心意?”   陆听溪最怕他在这等事上跟她辩,她最不会捋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爱索,虽则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但嘴上却是索性道:“你怎知我不明白?你又不是我,凭甚妄自揣测。”   沈惟钦的视线在她身上绕了几圈,不疾不徐道:“姑娘当真不要我帮忙?”   “如若你纯粹是想帮忙的话,那自是欢迎之至的。”陆听溪淡声道。   沈惟钦端凝她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辞色莫测,出声道:“那我先回了,姑娘自便。”言讫,作辞而去。   陆听溪回府后,唤来杨顺,细问了谢思言此行详情,沉吟半日,让他留意着谢思言那边的消息,一旦有什么动静,就及时知会她。   晚夕寝息时,她挨着枕头不多时就入眠了。   她又做了个梦。梦境纷纷,醒来后却异常清晰。她梦见谢思言抵达保定府后,当地属官拉拢不成,意图构陷,被谢思言识破,一府大小属官皆被革职查办。   并非噩梦,但她醒来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若沈惟钦没来找她,她兴许不会觉着有什么,可听了沈惟钦那番话后,她总担心出什么变数。思来想去,踟蹰到五更天,她决定往保定府去一趟。若是梦境属实,那她就能助谢思言早些办成差事,若出现偏差,她也能依据现有所知襄助他。   翌日一早,她就去找了老太太,表示想回趟娘家,寻了个由头,将归宁的期限预估为一月半左右。老太太倒没拦她,只让她代她向亲家问个好。   陆听溪打整了行装,回陆家打了个照面,就跟祖父知会了声,让他们帮她遮掩。祖父听闻她要去保定府寻谢思言,起先不允,后头被她缠磨得没法,勉强应下,又问明了她所携护卫数,沉声道:“你到了地方后,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先找到世子,听世子安排。也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你到保定之事。总之,万事小心。”   陆听溪连连点头,又道:“若是国公府那头来人问起,还望祖父帮忙周旋。我也是无法,我若跟太夫人说我是要去保定找世子,她必是不允的。”   她见祖父盯她覃思,问他何事,就听祖父道:“你的当务之急是诞下魏国公府曾孙辈的嫡长,去岁因着宁王之乱,世子离家几月,再扣除世子出外办差的时候,你们婚后前前后后处在一起的时候怕也只有大半年,但魏国公也不知会不会顾及这一条。此前魏国公说的那个一年之限实则已到了,等世子这趟回来,大抵就要说道这桩事。”   “你这趟去保定,多跟世子处处也是好的。”陆老太爷话里藏话。   陆听溪耳根蓦地红了,支支吾吾应声。   正是春夏之交,无寒无暑,倒算宜人。保定府跟顺天府接壤,与京师相去不算远,陆听溪日夜兼程,终于五日后到了保定府地界。   依着上回去地安门凑热闹时的男装模样,陆听溪做了一番改扮。不过鉴于那回接连被两个熟人认了出来,她将露出的皮肤都涂成黑黄,对镜一照,丑得自己都认不出,终于满意。   ……   保定府治所位于清苑县,谢思言恰好在此置办了一处别院,名唤松籁苑。抵达之后,就没有另去旁处,径直在此下榻。   白日间与知府衙门里的几个属官集议几回,大致草拟了个章程出来,天将暝色时方回松籁苑。   松籁苑之名取其周遭澔澔松海,因远避喧嚷闹市,故格外幽阒,是个养性修身的上佳居所。只是谢思言此刻并没这等好兴致。   他想尽快了结此间事宜,用了晚膳,又转去书房翻看文牍。才坐了片刻,保定府知府耿泰就领着衙署里几个同知跟通判上门来了。   一番趋奉后,耿泰终于转到了来意上,只是言辞委婉,谢思言起先没留神,后头才听出来,这是要请他去风月场里找乐子。   他搁了案牍:“诸位莫非不知官吏不可狎妓?”   这是立国之初太-祖定下的规矩,士子、官吏但凡宿娼狎妓者,受杖八十,永不录用。   耿泰忙道:“不是寻常的秦楼楚馆,是南风馆,里头都是小倌儿。”   耿泰身侧一个六品通判谄笑:“阁老从京中来,恐是不知,这南风馆在南方已是遍地皆是了,近几年才传到北面来。京师暂且还没开起来,不过咱们保定已是有了两家,内中无论陈设还是小倌儿的人材都是极好的。小人们也是忖着阁老连日辛劳,想让阁老寻个清雅的地儿松泛松泛。”   “很是,”另一个同知道,“那南风馆格调颇雅,据闻是依着京中闻名遐迩的馥春斋建的,只比馥春斋多了几分靡丽。最妙的是,咱们去的是南风馆,不算狎妓。”   耿泰见谢阁老皱了下眉,正惶惑于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就见阁老站起身。   “你们先去外头等着,我去换身衣裳。”   众人惊喜不已,忙忙应诺出去。   他们听闻谢阁老贯来洁身自律,原以为阁老不会轻易答允,没想到没劝几句,就得了阁老点头。   谢思言换了身玄色净面的宁绸直裰。直裰无论式样还是料子,都不算顶好,但他姿貌清隽,身形修劲,穿在身上,自有一段清贵丰逸的超拔气度。与一众不惑之年、天命之岁的庸庸属官站在一处,方凿圆枘,格格不入。   众人皆禁不住惊叹,这位不知比他们年轻多少的世家公子,这个年纪就已跻身内阁权力中心,却不知将来还有何等造化。   谢思言的车驾才走,陆听溪就在杨顺的引领下到了松籁苑。她尚未下车,就听门房说世子爷并不在,问及行踪,门房踟蹰片刻才说是跟几个地方衙署里的属官去了城内一家南风馆。   陆听溪不知那是什么地方,瞧见杨顺惊愣,审了才知原是男-妓院。   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迫着杨顺带路赶去。   杨顺见她面色不善,这架势活像是要去捉奸,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应诺。一行人重新上路。   ……   众属官共乘一辆马车,缀行于谢阁老的马车之后。只是鉴于谢阁老不知路线,耿泰让自己的车夫去为阁老驾车引路。   众人浩浩荡荡行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经过一处僻静胡同时,忽闻外间一阵异响,跟着就听见车夫大呼有人行刺。耿泰等人吓得了不得,掀了帘子往外睃看,果见上百个幽魅似的暗色劲装刺客潮涌而来。   镇日高坐衙门的官老爷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立时吓得丧魂失魄。忙着抱头蜷匿的众人奔逃之际,忽见前头谢阁老的随行护卫迅速将阁老马车团围一圈,抽刀与刺客战在一处。   同时又分出一拨来,击退了直朝耿泰等人奔涌而来的几十个刺客。谢阁老的护卫一望即知非等闲之辈,不消片时,即将刺客拿下一半,余人见势不妙,四散而去。   耿泰从车辕下钻出,一抬头,就对上谢阁老沉凝目光。   谢思言负手而立,嗓音淡漠若寒烟:“我先前不肯收诸位的见面礼,于是诸位今晚又给我备了一份?”   耿泰反应过来阁老在说甚,双膝一软,跪伏在地,竟是抖得语不成调:“阁老明鉴,您就是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雇凶戕害阁老啊!这些刺客跟下官没有一毫干系,下官适才也是惶惶……”   “不是你们最好,”谢思言一双利目在泠泠月光下,仿佛闪着雪刃寒芒,“如今抓到了几个活口,我让他们回去审审,不几日就能有结果。”   耿泰忙道阁老英明。   经此一事,众人自然也没了去南风馆的心绪,各自打道回府。   谢思言却暂且没回松籁苑,命车夫驾车在清苑城内四处转转。他有心暗查民情,市肆街坊之间随意漫行。到得一处喧嚷门面前,他抬头看了匾额,想起这就是耿泰等人原本要带他来的南风馆,眉目凛凛。   正打算转去别处,就见那家南风馆里出来个瘦弱单薄的少年身影。少年衣饰简单,腰细骨弱,一阵风就要被刮倒的模样。背光行来,又是侧对着他,瞧不清样貌,但隐隐可见面颈黑黄,大抵是个容貌粗陋的。   谢思言扫见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本也没在意,但那少年行了没几步,就有几个青楼龟奴模样的男子追出来,口中骂骂咧咧的,声称要抓了那少年,找个街边脏臭的老乞丐□□她。那少年兔子似地窜出去,忙叫随行护卫拦住那帮龟奴。   但龟奴气势汹汹,又叫来十几个帮手,一时乱作一团。   那少年埋头逃窜时,眼见着就要往他身上撞。他面色寡淡,正要侧身避开,却在陡然闻到一股幽淡兰香时,顿了下。就是这一瞬的凝滞,错过了时机,少年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身子一滞,低头看了眼,在一众龟奴追来时,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牢牢护住,抬头,利锥似的锋锐目光从众人身上刮过,冷冷道:“尔等适才说什么?找个老乞丐折辱她?”   龟奴皆是眼力毒辣之辈,瞧见谢思言这阵势,知是惹不起的贵人,忙不迭赔罪,笑称误会,又纷纷朝那被谢思言拥在怀里的少年鞠腰请罪。   谢思言却不肯轻饶他们,命手下护卫上去赏他们每人一百个掌掴,看着护卫结结实实打罢,才搂了少年进了马车。   双颊俱高高肿起的众龟奴懵在当场。一是打得木了,二是惊得狠了。   这么个天人之貌的贵人,竟看上了那么个黑丑少年?似乎还是一见钟情?莫非近来的达官贵人们都改了口味?   回了马车,谢思言一把攥住怀中人的双肩,将之牢牢抵在车厢壁上:“你怎来了?还跑来这等地方?”   陆听溪杏眼圆瞪:“准你来就不准我来?”   谢思言细细问了,这才知晓她赶来的始末,仍旧攒眉,问她适才为何会被一群龟奴追,杨顺何在。   陆听溪道:“他还在南风馆里找你。我待不住,先出来了,将近门口时,那帮龟奴大约是见我穿戴不起眼,出言谐谑,我呛了他们几句,这便有了方才一幕。”   “胡闹,”谢思言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下,“你不想想,我怎会当真来这种地方。我当时应了耿泰他们,不过是为设局而已。”   他见陆听溪满面狐疑端量他,问她可是不信他,陆听溪撇嘴:“谁晓得你是否也有断袖的天分。”   她往这里赶的路上,听杨顺说,南风馆是因着狎妓禁令应运而生的,上头不让宿娼,官吏们就钻空子,去狎小倌儿。那些小倌儿做女子打扮,一个个娇弱堪怜,官吏们大多爱得很。这已是官场半公开的秘密,甚至有成风之势。   谢思言挑起她的下巴:“那一会儿回去,我就让你好生瞧瞧,瞧瞧我对女色的专一,嗯?”   陆听溪扯住他前襟:“所以你也是个好色之徒?”   “对,”他凑近,在她双唇上吮了口,“专好你的色。旁的女人在我眼里都不算女人。”   ……   陆听溪回了松籁苑,沐浴盥洗后,坐到了谢思言的内书房里。   等他理罢公事,她开始跟他说她的梦与她的筹划。说到后头,见谢思言直是盯着她,一愣,问有何不妥。   谢思言略略探身:“你似乎对我越发关切了,说说看,而今是不是已是恋我不能自拔了?”   陆听溪端起脸:“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他一把将她拽到膝上,从背后环住她,“你这几日就安生在此待着,我白日间出门,你就浇浇花喂喂鸟,不要乱跑。”   陆听溪偏过脑袋:“你这回是单单只想办好差事,还是预备顺道给仲晁以重创?”   谢思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陆听溪心道这家伙又来这招,当下舒臂绕项,在他嘴角咬了一口。   睚眦必报的男人抚着自家宝贝啮出的牙印,一丝气恼也无,反箍她更紧:“此番不出手清理恚碍,难道留着过年?等我除掉仲晁那老匹夫,请你去京师最贵的酒楼吃一顿。”   陆听溪眸光一转:“要不再从保定府定几个小倌儿去陪席?我那日看过后,觉着南风馆里的小倌儿们确实容貌不俗……”   谢思言一把扳过她的脑袋,冷笑:“除了我,你还想让旁的男人近身?不怕告诉你,我连你养的那只公耗子都看不顺眼!”   ……   谢思言连日忙碌,白日极少回来,晚夕又归得迟,陆听溪有时甚至临就寝前都瞧不见他的人影。如此过了十来日,这日黄昏时分,谢思言提早回来,跟她说要带她去一趟黄儿庄。   黄儿庄位于保定府西北,邻近保安州。   谢思言将自己与陆听溪的容貌做了改易,给她换了身土布水田衣,让她与他扮作乡下夫妻。   陆听溪私心里觉着,谢少爷无论再怎么捯饬,也不像个农人。说他像个出来体验艰辛的地主儿子还差不多。   谢思言背了个箱箧,一路向过往农人委婉打探当地灾情,故意说一口河间府乡间土话,扮作外乡人。起先没打探到什么,后头遇见几个结伴而行的农妇,倒是撬出了不少东西。   等农妇们走远,陆听溪微噘嘴。她适才见有两个妇人总悄悄往谢思言的腰背跟双腿打量,谢思言思虑正事没留意,她可是看得真切。   扮丑了都这样招女人的眼。   两人拿出小马扎,坐到村口一棵大槐树下。   谢思言拿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咱们如今在这里,再往北行个一日半就能到保安州。邢明辉将那边的乱子平了后,就要回京复命,以避嫌疑。而我这边,他们给我设置重重障碍意图拖住我。耿泰等人便是仲晁一派的,趁机下黑手是免不了的。”   “但我已令耿泰等人相信那日刺杀我的那帮人是仲晁派来的,为的就是将刺杀我的罪名推到他们头上,弃车保帅。等耿泰等人与仲晁嫌隙更大之后,我就可以让耿泰他们成为我的助力,而不必担心他们在背后捣鬼。”   “赈灾平乱都不难,我已定了章程出来,难的是邢明辉跟仲晁那边,”谢思言道,“要让邢明辉以罪丢官下狱,需要一桩大错,可邢明辉行事审慎,引他入瓮并非易事。我还在思量稳妥可行的法子。”   陆听溪忽然道:“他会不会也被当地属官拉去了南风馆?再不然,他抵达保安州之后总会酬酢的,酒酣耳热之际,最易下手。”   “这太难办了。我听闻邢明辉赴任之后,滴酒不沾,大抵也是防着被人暗算。”   “那如若跟当地藩王扯上关系呢?保安州是哪个藩王的封地?”   谢思言一顿,丢了树枝,拉着陆听溪出了村口:“果然是我的好乖乖,我没白疼你。”   两人回到清苑县,谢思言表示他要暗中去一趟保安州,找德王——保安州在德王的封地之内。   陆听溪也要跟去。   谢思言对着她上下打量:“我就说你是爱我不能自拔了,你还不信。你瞧,一刻都不想跟我分开。”   “我不过是不想一人独留此,况且,夫妻一体。”陆听溪面上微红。   谢思言眸底暗潮湍转,忽地拉住她的手:“好,我让你跟我一起。”   陆听溪微讶,她以为还要缠磨好半日才能让他应下。他方才还坚决拒绝,眼下怎突然转了态度了?   陆听溪从前甚少听闻德王的名号,到了德王府外时,有些明白为何德王声名不显了。   这个王爷太简素了,大约平素行事也颇为审慎。她曾见过沈惟钦在京中的府邸,据说那处寻常勋贵家宅两倍大的府邸也只是勉强够得上王府的规制,她可以隐约想见武昌府的楚王府是何等壮阔。   德王府也不小,但仅从外面看,就觉赶不上京中那些丹柱金漆的豪门大宅。   陆听溪扮作谢思言的婢女,微垂着头跟他一道进了德王府。   谢思言跟德王入了书房议事,她立在外头静候。   不一时,一阵人声近,她循声看去,就见德王之女安素郡主领着个蓝衫公子正往这边来。她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一惊,他怎在此?下意识看向书房。   让他瞧见谢思言在此会不会不太好?   她正打算进去给谢思言递个信,安素郡主柔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是谁家婢女?我的绣帕吹到你脚下了,帮我捡起送过来。”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陆听溪顿了一顿, 捡了帕子, 埋着头递与安素郡主, 稳步退开, 尽力不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突兀。   安素郡主并没注意她,引着客人转去了别处。   陆听溪舒了口气。   等谢思言出来, 她即刻上前悄声道:“齐正斌也在德王府。我适才瞧见安素郡主带着他往那头去了。”指了指安素郡主等人离去的方向。   谢思言道:“你齐表兄没认出你来?”   陆听溪见他最先问的竟是这个, 似对其并不避讳, 问齐正斌跟他是不是一伙的。   “不算一伙的, 不过你那齐表兄跟我没甚利害冲突而已。”   德王一直在旁立着,等谢思言话毕, 才陪着小心出声道:“齐公子前日就递了帖子说要来,想是适才门房那边直接让人进来了。是我思虑不周,忘了这茬儿,阁老若是不方便见他,我可做安排。”   谢思言淡淡道:“不必。劳烦王爷先给在下置一间客房。”   德王忙道:“这是自然。”   谢思言说请德王预备一间客房, 德王却不敢当真只是安排一间房。他客客气气地请谢思言暂在花厅稍候, 转身就命人将王府颐畅殿收拾出来,打算以此作为谢思言的暂居之处。   交代罢, 他又将安素郡主唤来。   “眼下来了贵客,你莫要莽撞, 轻易不要出来, 以免冲撞了人家。”   安素郡主道:“父王说的贵客到底指哪位?”   德王思及而今局势, 烦躁摆手:“你个姑娘家, 莫管这许多, 安稳待着便是。”   陆听溪跟着谢思言来到颐畅殿后,略略打量了,但见堂厅数楹,阶墀朗朗,垂柳高槐,周环翠绕,殿宇卉物,互蔽交望。周遭陈设寥寥,极是简素,但算是个清幽的雅逸去处。德王特特过来解释了,说地方简陋,让谢思言休嫌简慢。   毕竟是王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简陋二字搭边,德王的意思不过是他的住处本就不尚金碧奢靡,让谢思言不要误会是他有意慢待而已。   谢思言与陆听溪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开始计议正事。   “我适才让德王将保安州这两年的官场境况都与我大致说了一说,我觉着保安州这两年的税收很可能有猫腻。保安州因着跟山西、宣府、延庆毗邻,万事都与戎务有干系,这边的知州与其下辖几县的属官难免更审慎些,无论对仲晁那边还是对我,都不会轻易有所偏向。邢明辉这几日应当也在拉拢属官。”   陆听溪不解道:“更审慎还敢在税收上搞猫腻?不怕被言官参一本?”   “官场情势复杂,除非是自家当真宁折不弯,亦或是背后有了不得的奥援,否则鲜有真正清清正正的。有时即便自己不贪,也被情势逼着不得不同流合污。其实皇帝最爱用的是循吏,所谓刚正不阿的清流,未必就能办好事。有些身居要职的高官,皇帝明知他贪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咸宁帝便是如此。今上还没学会这条。”   “这里头的道道很多,你若想听,我回头慢慢讲给你。”谢思言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把。   陆听溪慢尝玫瑰卤茶:“那你是什么?循吏?清流?”   “我是奸臣。”   陆听溪险些一口茶喷到他脸上。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奸臣的?   “你不想万古流芳吗?”   “奸臣就不能万古流芳了?奸臣者,狡诈阴险之臣,不忠君王之臣,谓我正宜。此等臣子亦可做出一番彪炳史册的功绩。难道只有忠君才是为臣之道?后世如何看,还得看史乘如何载。”   陆听溪默默饮茶。   她竟觉着他这话有几分道理。   “我骨子里便有股乖张的禀性,让我俯首帖耳忠于某人,办不到,”他微一顿,目光流转,语声一低,“你除外。”   陆听溪发现他近来总这般,一碗一碗给她灌迷-魂汤,转眸向他:“那你不会……”更进一步,取而代之吧?   谢思言仿佛瞧一眼她的神容就知她在想甚,四顾一圈,声音压低:“你要是看上了中宫的位置,我可以……”   陆听溪忙道:“没有没有,我如今帮着二婶三婶打下手已是忙得很了,我才不要担上个更重的担子,况且我可不想看你后宫三千。”瞪他一眼。   谢思言浅笑微微。   晚间,两人用了饭,齐正斌便登门拜谒了。   略略叙礼一回,谢思言不咸不淡道:“看来阁下是要四海为家了,在哪里都能瞧见阁下的身影。”   “这回确是凑巧了,鄙是来石港口左近办差的,提前办妥了差事,又想起上回与德王碰面时,说要送他一册孤本,便顺道西行,来了保安州。”   齐正斌说话间,看向谢思言身后弱骨丰肌的美人,笑道:“白日间我就瞧着眼熟,果然是表妹。”   陆听溪听了谢思言的一番话,知不必掩藏,见眼下被齐正斌认出,也就起身大大方方地见了礼。   谢思言容色阴寒,移步遮住齐正斌的视线:“不知阁下可有法子说动德王,襄助我对付邢明辉?”他适才与德王周旋半日,争奈这个王爷胆小如鼠,不肯配合。   齐正斌笑道:“世子真是快人快语。只这怕是不好办,德王谨慎之极,掺和进内阁争斗这等事,几不可能。”   谢思言沉容:“总能寻到法子的。”   ……   翌日一早,谢思言就跟齐正斌出门去了,陆听溪坐在偏殿翻了会儿书,安素郡主来了。   安素郡主跟陆听溪年纪相仿,原本两年多前就该出嫁的,但因丁母忧,这才耽搁了婚事。如今再一两月就能出孝期了,据闻德王一直在为之物色夫婿人选。   安素郡主坐下跟陆听溪闲谈起来。   她不知谢思言身份,但只打个照面也知他便是她父亲口中的贵客。她父王已是亲王,能被她父王称为贵客的,不必想也知对方位高权重。   她觉着陆听溪是那位贵客的房里人,又兼远远见过谢思言与陆听溪的亲昵举止,越发觉着陆听溪是个得宠的丫头,横竖她闲着也是闲着,便打算向陆听溪打探打探京中而今的妆容风尚。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进京了,也因着母丧,没怎么打扮。正是爱俏的年纪,压抑了许久,总有些坐不住。   说着说着,便提到了馥春斋。   “我听闻如今众人都在揣测馥春斋的东家是谁。我倒更想知道馥春斋里那些胭脂盒、面脂匣上的画儿都是谁画的,还有那贴出来四处流布的铜版画,我总觉着这些也都是馥春斋东家寻名家绘制的。”   安素郡主说着话,命人取来个空的胭脂盒:“这是我托人从京城捎带的馥春斋的货。我还在守孝,平素极少用这些,这盒胭脂我用了小半年,后头用完了,盒子却舍不得丢,只觉放在妆台上也是一景。这里头还剩些许细末,姑娘帮我看看,这种胭脂如今可还时兴?”   陆听溪接过瞧了一瞧,本不甚在意,却在看到盒底的一小排青竹纹时顿住。   她认得这种胭脂,这盒子上的图纹也是出自她手,但她可以确信她没在底部画青竹。她很少画竹子,因为从前被谢思言谐谑说她画的竹子没骨头一样,她自己对比了她画的竹子跟他画的竹子,自惭形秽,后头发现自己确实画不好,就不画了。   这盒胭脂显然不是馥春斋的东西。   安素郡主走后,陆听溪脑子里总转着这桩事。按说有商贾见馥春斋生意做得大,仿制其货,也属常事,但她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等谢思言回来,她将此事与他说了,谢思言道:“哪里不对?”   “就是……那竹子画得跟寻常的竹子不同,瞧着不像是正儿八经描竹,倒像是……像是某种徽记。”   谢思言知道小姑娘在绘画上颇有些造诣,她这样说,大抵确有古怪。当下命人管安素郡主借来了空盒验看。   翻来覆去揣摩了半日,两人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之色。   谢思言寻来齐正斌,给他看了,问他可有何看法。   齐正斌攒眉:“这似乎是……漕帮的一种标记。”   漕帮是个民间帮会,依漕运而生,结社入帮的多是穷苦水手、舵工,帮众颇广,势力遍布南北,因着这类行帮会社在民间不过司空见惯,又不好根除,朝廷也就全作不知。   齐正斌又琢磨半日,道:“我也不十分确定,不过我早年积了些人脉,三教九流都认得些,劳烦表妹将这竹纹临下来,我拿去查一查。”   陆听溪应好,须臾就将临摹好的纹样拿给了齐正斌。她虽觉自己画不好竹子,但这么小一片竹纹,临个七八分像不成问题。   齐正斌低头瞄了眼,赞道:“表妹果然画技踔绝……”   谢思言冷声打断他的话:“哪来这么些废话,拿来,我自己查。”   “我查更方便些,况且难得寻着个让二位欠我人情的机会。”齐正斌将陆听溪的画纳入怀中。   齐正斌走后,陆听溪见谢思言神色怏怏,问他怎么了,谢思言瞥她一眼:“你说你这些表兄们为何都不成婚,一个个老大不小,却还打着光棍,我横看竖看都觉着像是等着来撬我墙角的。”   陆听溪哼道:“你下回再气我,我就跟我表兄私奔去。”   “哪个表兄?”   陆听溪托颐:“看哪个顺眼选哪个。”   谢思言冷笑:“你的表兄多得能组个漕帮了,我打算回头将他们的名姓家境列个单子,分门别类,汇编成册,将来传给咱们儿孙,让他们时刻提防着这帮人。”   “等孙辈长大,咱们两个都多大年岁了。届时人家来咱们府上做客,你还能拄着拐杖把人赶走吗?”   “那时我也不过知天命之年,照样来一个打一个,怎就要拄拐了?”   陆听溪沉默。谢少爷做耗子要做最瘦最俊的耗子,做老头也要做最霸道最精神的老头。   很要强了。   齐正斌的查探很快有了结果。那竹纹是京畿漕帮分舵的徽记。分舵舵主手下几个徒弟开了两间铺子,常做馥春斋的仿品,然由于选材较次,因而价格低廉。许多买不起馥春斋东西的人就转而买这种仿品。只是他们铺子里的仿品并没有加上徽记。   齐正斌又顺着安素郡主提供的线索追查下去,最后查到了一个名叫柏鹏的人头上,这人是分舵主的干儿子。谢思言不欲打草惊蛇,又拿来胭脂盒看了半日,发现盒底有个夹层,内中藏着一张字条,上书“清净道德,稳诚佛法……大通文学”,共二十四字。   这是漕帮的字辈支派。   谢思言当即去找了德王,表示可能有人要构陷他与漕帮有勾结,虽然后来不知为何没有发作,但祸根犹在。   谢思言与德王分析了时局,最后道:“这人极有可能是仲晁。仲晁当初曾与楚王有所勾结,其时仲晁不遗余力拉拢各方势力。王爷的封地夹于九边与京城中间,仲晁自然也是要争取的。只是兴许他后来变了主意,才没给王爷招祸。”   “我知王爷行事审慎,但既已成了他人眼中的猎物,再不有所动作,将来还不知是何等光景。故而,王爷助我对付仲晁,也是在助王爷自己。”   德王踟蹰半日,终于应下。   有了德王襄助,事情瞬时简单起来。邢明辉不知谢思言来了保安州,更不知德王也已倒向谢思言这边,这日晚间,于德王的邀约下,来了德王府。   在德王的一再力劝之下,邢明辉终于肯动酒水。小酌之际,邢明辉开始拉拢德王,想让德王回头随时将宣府、延庆那边的风吹草动告与他知道。   德王转回头就将这些话与谢思言说了。谢思言道:“仲晁在西北这边势力不大,拉拢王爷再正常不过。王爷且以多加考量为由,留他两日。”   德王照做。   晚夕回了颐畅殿,谢思言让陆听溪先别歇下。   “淘淘帮我画下邢明辉的样貌,我有用处。”   陆听溪仍旧扮成婢女,趁着进去端茶果的时机,记下了邢明辉的样貌,回来落笔成画,交于谢思言。   经了这么一遭,她也不困了,见谢思言要出门,问她能否一道。谢思言盯她片时,点了头。   出城的马车上,他对她道:“我忽然改了主意,我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这回即便将邢明辉除掉,也只能间接打击仲晁。我原本是打算步步为营,如今却想釜底抽薪——离间是最好的法子。”   陆听溪攒眉:“你要离间仲晁和邢明辉?这两人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如果邢明辉知道仲晁不过是拿他当靶子呢?”   他把玩手里的太乙莲叶金杯:“狗咬狗才好看。”   两人一路到了城内一处偏僻的街巷。谢思言抱了陆听溪下车,让她稍候,踅身进了一家估衣行。须臾出来,他手里多了个包袱。   陆听溪接过一看,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旧衣,都是好几年前的式样。谢思言问她觉着他穿哪件最丑,陆听溪惊诧:“你做甚?”   “我打算扮成舵工,去会会漕帮的人。”   陆听溪不赞成:“我听齐表兄说,那漕帮中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辈,你没必要亲去。”   “担心我?”谢思言尾音微扬。   “是啊是啊,所以不要去。”   “不要紧,届时谁吃亏还不一定。”他拍拍她。   “是我发现了胭脂盒的玄机,所以你得听我的!”   谢思言将她拎回马车里,一把按在隐囊上:“我心里早就给你记了一功了,放心,等回去后,好生奖励你一番。乖,回去好生安寝。”   陆听溪劝了半日,没甚用处,一气之下回了颐畅殿。她盥洗罢,正要歇下,守在外头的值夜婢女递来了一封帖子。这个时候还有人递帖子来,还是给她的,思及此,总难免忐忑。   拆了帖子一看,发现是齐正斌写给她的,大意是说,他有事与她说,让她出来一趟。   陆听溪踟蹰下,从颐畅殿侧门出来,在殿后的方池旁见到了僓然而立的齐正斌。   “我先前听闻世子要去这附近的漕帮据点打探状况,总还是觉着不妥,不知世子去的是何处?说不得我还能帮衬一二。”   陆听溪思及谢思言行事对齐正斌并不避讳,遂将他的去向说了,末了道:“他为何要亲自去一趟?”   “因为这桩事很可能关乎先帝,以及世子自家的前程。”   陆听溪一怔,这跟先帝何干?   齐正斌回头望去时,正瞧见美人目露惘然的娉娉情态。一双乌亮黑眸如蕴涓涓秋水,经朦胧月色一浸,越发显出一段清纯与娇妩相融的独绝美态。虽然容貌上做了改易,但仅观这双美眸,也能令他想起他这个表妹本来的姣姣容姿。   确是个能激起男人疯狂欲念的尤物。   他心中低叹,怪不得谢思言将人护得那么紧,他若是娶到这么个仙姿佚貌的美人,也得镇日提防着被旁的男人惦记。   齐正斌将阿古达木先前与谢思言说的一番话跟陆听溪说了一说,继而道:“这些话是世子说与我听的,当时世子让我查证阿古达木这番话的真假,我现下还没得着确切消息,不过,我总觉着阿古达木所言,至少有一半是真的。虽则他的动机可疑。”   “笔架山那一带,漕帮多有出没,就我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阿古达木跟世子说的所谓山匪,可能是漕帮的人。世子如今大抵是想一面对付邢明辉,一面顺道暗查阿古达木说的那桩事。”   陆听溪道:“那劳烦表兄费心襄助世子。”   “不妨事,”齐正斌话头一转,“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表妹——楚王此前在京中时,可是得过表妹的恩惠?”   陆听溪问他为何这样问,他道:“宁王之乱中,楚王本可以趁势离间世子与皇帝,但他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时机。依楚王的性子,我觉着除却受恩于人、欲借此两讫之外,没旁的因由了。”   齐正斌见陆听溪似不太懂他的意思,笑道:“宁王之乱中,世子几乎全权负责京军的调度,又显露出远超仲晁的赫赫威势,楚王只要去皇帝面前挑拨一二,就能离间世子与皇帝。以楚王雄辩之才与机悟头脑,要办到这一条实在再轻易不过,可他却没那样做。关于因由,我百思难解。”   陆听溪默了默,只道楚王可能另有筹谋。齐正斌叹道:“那大抵如此。”   回了颐畅殿,陆听溪在榻上翻滚了半晌也没能入睡,索性坐起身,抽了本书随意翻阅。谢思言说他今晚大约不回,让她不必等。   她翻书之际,忽闻一阵喧嚷由远及近而来,着人出去看了看,才知原是安素郡主养的一只猫不见了,现正派人四处去找。   她没当回事,不多时,谢思言忽然回了,身上还穿着刚从估衣行里买来的旧衣。   她尚未及问他为何忽然回了,谢思言就先开口道:“王府里混进了刺客,若非我一早有所安排,邢明辉就要死于非命了。外面那拨王府兵丁实则不是在找猫,而是在搜寻刺客。”   他说话之际,上得前来,忽然捂了她口,将她整个人纳入怀里,一咕噜钻入了架子床下。   陆听溪一惊,以目光询问,谢思言暂无答疑之意,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两人才在床下匿了身影,就听得有人破窗而入。   陆听溪因着只是夜读,只在床头长条香几上点了灯,除却架子床四周,殿内余处皆是一片昏暗。   那个遽然闯入的人飞快在殿内掠视一圈,最后目光钉向架子床。他举剑劈砍的瞬间,谢思言倏地飞身而出,与他缠斗在一起。   那人招架不住谢思言的连番偷袭,不消片刻就被谢思言摁倒在地。   谢思言揭了对方的蒙面巾布,此时陆听溪恰好钻出,借着床头灯火的光,看清了来人样貌。   她惊呼道:“快制住他的手脚!”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谢思言下意识就照着陆听溪所言, 手势疾转, 将被摁在地上的大汉两只手腕掰至脱臼,咔咔两声, 利落干脆。   大汉闷哼两声, 欲踢开谢思言,陆听溪早抛来一根粗绳,谢思言一把接住, 飞快将大汉的双脚缚住。   前后不过几息工夫。   谢思言低头辨认一番, 转向陆听溪:“你认得这厮?我怎不认得?”他贯来记性好,但凡见过的人,都能有些印象,故而他几可确定他从前不曾见过此人。   陆听溪道:“他是曾去馥春斋闹过事的地痞,我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远远看了眼,第二次是当街碰见的。因他生得壮悍, 我对他记得格外深刻。我去保定找你之前不是做了个梦吗?那个梦里, 这人就出来作乱过。你搜搜他的身, 看是不是有什么阴毒的暗器。”   她能一眼认出这人, 其实还有个缘由, 就是这人当初大放厥词,说要整治馥春斋的东家, 她当时还以为谢思言跟馥春斋的东家闹翻了, 不打算保馥春斋了, 很是担忧了一阵, 后来从沈惟钦口中得知原来馥春斋的东家就是她以为的靠山本人。   害她白担心一场。   生气。   谢思言果然从那大汉身上搜出了几样暗器,起身将之掷到一旁,正要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夸她几句,然则手还没碰着头发丝,就被小姑娘狠狠揍了一拳。   这若是搁在平日,他只要稍一侧身就能轻松避开,可他对他的小宝贝全没设防,事发又突然,这一拳挨得着实结实,正中腰恻,小姑娘又是使了力的,打在身上疼得很。   谢思言轻抽气,抬头就见小姑娘绷着小脸瞪他。   女人可真不讲理,适才分明还好端端地给他出主意、递绳子,下一瞬竟即刻就变了脸,还出手打他。   算算日子,似还不到她的小日子,莫非提前了?   陆听溪瞧着谢少爷扶腰皱眉的举动,道:“别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喜了。”   谢少爷扭头:“你做甚要往我腰上打?我腰要是使不上力,晚来你在上面?”   陆听溪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怔。   “那就一言为定,你上我下,你自己使力。”他贴耳道。   那被谢思言捆了的大汉见这两人将他弄得死猪一样,竟开始打情骂俏,张口就要骂娘,奈何嘴被谢思言方才顺手拿一团破布堵住了,发声不能。   陆听溪转去就寝时,已是四更天。她困乏已极,也没等谢少爷,只管倒头睡下。   一觉醒来,日已三竿。   用早膳时,谢思言跟她说了昨晚那件事的后续。   “我贯来信奉‘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果然昨晚擒住的那人捱不住酷刑,招了个七七八八,”谢思言拿公筷给陆听溪夹了几块清炖排骨,“他名唤曾崇,入了漕帮五六年,如今已混成了小头目。他认得柏鹏,但大抵因着他地位不逮,与之并不熟。”   陆听溪心道怪不得这厮先前那样狂妄,原来不是寻常的地痞。   “漕帮营生所涉颇广,黑白都沾,这两年又揽起了索金杀人的勾当。据曾崇供称,这桩刺杀邢明辉的买卖,雇主出价颇高,为显重视,他才亲自出马,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擒。他昨晚四处寻不见邢明辉的人影,误打误撞闯到这里来碰碰运气,随即就遇上了我们。”   谢思言继续道:“他自道他也不知雇主身份,江湖规矩,雇主只使人来留下定钱与要杀的人的名姓、画像与身份背景,等事成,两讫便是,故他们这边所知甚少,他已将能招的全招了。”   “德王这府邸,护卫稀松,又兼漕帮中人悍勇,若非我早先做了排布,邢明辉这回不知会如何。我却才去看他,他还疑心这一出是我的手笔,被我讥了一番,总算安分了。我本不想现身,如今事情有变,我也只好更易筹划。”   陆听溪尝了口滋鲜味浓的排骨汤:“先前那个胭脂盒的事,你不是分析说是仲晁干的吗?那这件事会不会也是他干的?他也变主意了,亦或原本就是这般打算——等邢明辉死了,他就嫁祸给你?”   “我只是那么跟德王说的,不一定就真是仲晁干的。我当时只是忖着,不管是不是他干的,先推到他头上让德王偏向我这边再说。”   陆听溪忽然觉得,如果她是仲晁,她头一个要除掉的就是谢思言。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儿,不把他拔除,简直不能安枕。   她打算再盛一碗排骨汤,却见原本小半盆的排骨汤竟被对面的谢少爷喝掉了一半,不禁道:“你对排骨汤这般钟情吗?因为我昨日打你那一拳,打算好生补一补?但以形补形不是更好?你吃些猪外脊、猪里脊之流,才搭边儿。再不然,吃些猪腰子也是好的,补补肾。”   谢思言抬眸盯她:“那我吃些猪尾岂不更好?猪尾强腰力、益骨髓,是补阴生髓之佳品。”   “也可,我去知会他们一声,下一顿就给你预备猪尾红枣汤。”   谢思言轻倚到圈椅靠背上:“你为给我强腰补肾,真是操碎了心。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是要在上面一回,如此方能对我素日的辛劳体尝一二。”   陆听溪颊晕绯霞,怕他越说越偏,岔题道:“你这回是悄悄过来的,保定那边总是不能离开太久的,这头的事处置得差不多便作速回吧。我算了算日子,我出来也有将一月了,这几日就得回。我先前跟祖母说一月半就回的,若是回头祖母到期去陆家找我,便麻烦了。”   “不急,你既来寻我,就断没有让你独个儿回去的道理,”谢思言道,“我倒觉着,你担忧这个,不如想想若你在外出这期间有孕了,回去如何跟祖母解释。祖母可是以为你如今在娘家待着的。”   陆听溪默默啃排骨。   这样说来,怎生有种他自己给自己戴绿帽的微妙之感?   又在德王府盘桓了五六日,陆听溪听闻谢思言要跟齐正斌出趟门,表示自己也要去。谢思言并不情愿,几劝无用,最终勉强答应让她作男装打扮跟从,扮作他胞弟。   谢思言已令邢明辉逐渐开始怀疑仲晁的用心,余下的事,他已跟德王交代妥当。   他上回去漕帮据点来去匆匆,没能探听到什么,今次想仔细查上一查。   陆听溪先前去过河间府的土匪窝,觉着自己还是有些见识的,但真正瞧见漕帮的据点,难免觉着自己肉眼惠眉。   漕帮的这个据点是建在涿水河上的。三艘闽、广一带常见的乌艚船并三艘多见于漳、厦附近的水艍船勾连一处,以绳索与铁环相衔,上铺踏板,人行其上,如履平地。   齐正斌在旁道:“他们这等搭设,有些类似于江淮一带的花船。有些九姓渔户的江山船也是这等搭法。”   陆听溪问花船跟江山船是什么,谢思言将她拽到身侧,冷眼乜斜齐正斌:“少在内子面前说些不该说的。”   陆听溪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见状倒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   谢思言攥了攥她的手:“小姑娘家家的,追问这些做甚。”   陆听溪不忿,谢思言总把她当成小女孩。   齐正斌笑道:“表妹若真想知道,回头跟我借一步说话,我单独讲给你。”   他本还要再说甚,谢思言一记眼刀飞来,他有些担心这位性情强横的阁老在此跟他动起手来,便只笑笑,没再言语。   谢思言说是答应让陆听溪跟来,实则并不让她跟随入内,只让她与几十个扮作水手的护卫在岸边等着。   陆听溪坐在芝草纹鼻纽旁的一块小石台上等了半日,不见人出来,百无聊赖。就在她几要入眠时,忽闻一阵喧嚷人声渐近,抬头就见谢思言与齐正斌从船舱内出来了,正往岸边来。两人身畔还跟着个熊腰虎背的大汉。   谢思言还在跟那大汉说话,齐正斌先行上岸。   “那个跟世子说话的人就是柏鹏,是漕帮京畿分舵主的干儿子。世子果真是不负才智无双之盛名,我们跟他们说,我们是来投靠他们的,他们起先无论如何都不信,世子跟他们周旋了一炷香的工夫,那柏鹏就转意了。这才多大工夫,已经开始与我二人称兄道弟了。”齐正斌低声道。   柏鹏转头看到齐正斌身边那个清秀少年,命人将之叫来。谢思言出言拦阻:“那是舍弟,没见过什么世面,恐冲撞了阁下,还是不要叫来了。”   柏鹏挥手道:“这有什么,往后都是一家兄弟。”吩咐手下将人带来。   陆听溪上前行了个揖礼,柏鹏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伸手要往她肩上拍去,臂膀抬至一半,却在中途被谢思言阻住。   “舍弟年纪小,又不喜与旁人接近,万望见谅。”谢思言言辞客气,但神容跟语调却是冷硬异常。   陆听溪很是配合地埋下头,胁肩累足。   柏鹏视线在眼前几人之间转了转,收回手,朗笑道:“无妨。”   似谢思言这等硬茬儿,若能收归己用,那是极大的助力。   柏鹏在船上设宴,几人上得船去,饮宴一回。这次陆听溪也跟了去。兴浓之际,柏鹏着人找了几个唱的,玉筝银板,吹拉抚弄,娇音莺喉,歌舞媚骨。   谢思言平素虽也不乏酬酢,但即便主家席间请些唱的来,也是奏的雅乐,上回赵景同找的那几个唱的,稍有逾矩之举,就被他赶了去,似眼下这等媚俗歌舞,他是极少见到的。   齐正斌倒容色如常。他帮陆听溪挡了几杯酒,见谢思言阴恻恻睨他几眼,便没再掺和。他发现谢阁老极是洪量,非但自己接酒不断,还帮陆听溪挡酒,饮了半日,竟无一丝醉色。   筵毕,柏鹏本是要招妓让众人留宿在此的,但被谢思言巧言推了。等众人下船上岸,陆听溪暗拽了谢思言的衣袖,低声道:“饮了那么多,快些回去歇着。”   谢思言此刻大抵是酒劲上来了,揽了陆听溪的腰,总往她身上倒。他本就生得高挺,又是酒醉之后,身子最是沉重,陆听溪手忙脚乱,满额沁汗,请齐正斌帮忙将之弄回王府去。   谢思言却不让他扶,只缠着陆听溪,竟说要让她将他背回去。   陆听溪面红耳赤,一面招架谢思言,一面对齐正斌道:“烦请表兄搭把手,将他架到马车里。”   齐正斌与一干随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架不走谢思言,最后还是陆听溪附耳哄了他几句,才将他安置进了车厢里。   回德王府后,陆听溪拿巾子给谢思言揩了脸,再三谢过齐正斌,将之礼送出门,转回头就立在谢思言跟前,沉下脸来:“你安安生生躺下歇一觉,若再敢不老实,我就捆了你的手脚,把你扔到……”   她一句话未完,一阵地转天旋,被他纳入怀中,一把按到了榻上。她下意识要起身,他就埋首在她项窝,将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覆在她身上,险些把她压断气。   陆听溪几乎是垂死挣扎,却只如蚍蜉撼树。他环臂拥她,偏头侧躺,懒洋洋道:“我睡不着,你给我唱一段小调。”   陆听溪切齿:“起来!不然我叫人把你扔出去!”她说着话,又被他箍得更紧,渐渐的,她消了声息,朱颜酡色,仿佛被他浸染了醉意。   他鼻息皆醇然酒气,混含了他身上霜竹般的冽冽清气与幽淡龙涎香,这个姿势令他身上的气息将她团团围绕,仿佛她每一根毫毛都被紧密包覆在他的怀里,一呼一吸间尽是他的气息。   她面颈皆红,及至回神,才发现他在细细吻她。   她竟有些手足失措,骤然想起一桩事,竭力推他:“我昨日收到祖父的信,说让我快些回去,老祖宗那边已派人去我娘家那边看了一回,祖父说下回还不晓得能否掩得住,你纵让我暂留在此,也要拿个章程出来,否则万一回头露馅儿了,如何收拾……”   他充耳不闻,固住她脑袋:“乖,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陆听溪连连点头:“是是是,快松开我。”   谢思言蹙眉:“太敷衍,来,再说一回。”   陆听溪又接连被他缠磨了半日,蓦地一顿,狐疑看他:“你是装醉?”   谢思言不理会她的问话,只是迫着她说心仪于他。陆听溪端起脸:“你不说实话,我就喊人去叫齐表兄来将你拽出去吹冷风醒酒。”   谢思言一顿,缓缓起身,眯眼看她,容色阴沉。   “学会威胁我了,还是拿你表兄威胁我,”他在她水豆腐似的脸上轻捏下,贴耳吐息,“你喊,使劲喊,我瞧瞧你能喊多大声,能不能把你表兄喊来。”   ……   半月后,邢明辉离开保安州,回京复命。谢思言也开始打点行装,预备回保定。   陆听溪因着那晚的事,连着几日没理会他。他那晚胡来得狠了,她次日硬是靠着意志力爬起来的。他后头大抵也知她心里恼他,哄了好几回,见没甚效用,又放言说回京后要请她好生吃一顿,再带她去馥春斋一趟,想买什么买什么,搬空都成。   她觉着这个勉强还成。   两人返京路上,她想起先前齐正斌说的花船和江山船,再度追问那究竟是甚。   谢思言给她推去一碟用冰湃好的西瓜块,又贴心地递上一根银签子:“那你可晓得什么是喝花酒?花酒,花船,一样的道理。江山船是花船的一种。九姓渔户是比乞丐还不如的贱籍,他们所限颇多,譬如不得上岸,只能世代栖于江上,再譬如不得念书科考,不得与岸上百姓通婚,如此等等。九姓渔户大多世代为娼,其揽客的妓船曰江山船。”   “九姓渔户乃当年与太-祖夺天下的一位枭雄麾下部曲之后裔,太-祖痛恶之,遂贬其永为贱民。九姓渔户自降生之日起就注定为末流贱籍,女子更是除却为娼之外,别无选择。”谢思言道。   陆听溪心下震动:“都是多少年前的恩怨了,为何要延续至今?此事有解吗?”   “难,就连废祖训、推新政都难似登天,何况是九姓渔户这等事。世上不公之事多得很,你要管的话,根本顾不过来,”谢思言见她不动,签了一块西瓜送到她唇边,“如今晓得这些,是否越发觉着自己活在蜜罐里?你这样的富贵日子,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乖,张嘴,这瓜甜得很。”   陆听溪被他喂了一块瓜,齿关轻合,清甜汁水满溢齿颊。   她又问起齐正斌的事:“他总说他早年曾各处游学,但他似对举业并不热衷,难道所谓游学只是游历四方增长见闻?可于他这等仕宦子弟而言,怎会有这等余暇?你们科考要念的书不是恒河沙数吗?”   谢思言眉尖蹙起,并不解惑:“你再提他一句试试?”   “我不过好奇多问一句。”   谢思言签起一块瓜堵了她嘴:“你再问,我明儿就找人敲断他的腿。”   ……   到了近京郊处,谢思言临时有事,交代杨顺护送陆听溪入城,自家转去了别处。   陆听溪先去了陆家,从速拾掇一番,又得陆老太爷等人一番嘱咐,方回了国公府。   她本没打算在外头濡滞过久,如今逾期了半月,遂先去了萱茂堂跟老太太赔罪。正巧叶氏前阵子身上不爽利,她便口称是为叶氏侍疾,这才回晚了。老太太将她端量一回,倒没追究这一茬,只道回了便好。又说她连日劳顿,让她回去好生歇着。   毕竟不是实言相告,陆听溪有些忐忑。   她先前跟谢思言提及此事,谢思言倒不似她这般想东想西的,只说让她如何想的便如何说,仿佛这根本不堪为一桩烦恼。   陆听溪回国公府的隔日,谢思言方才归来。   他照例先去探视了祖母。   谢宗临恰也在萱茂堂,老太太问话之后,他也约略问了儿子此番去保定的境况。只总觉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有些机要之事出不得口,问了几句就作罢,跟老太太告退时,将儿子一并叫了出来。   父子两个说着话去了谢宗临的内书房。   细细问了保定府与保安州那头的状况,又听了儿子关于离间仲晁与邢明辉的筹划,谢宗临点头:“如此确实省力,等他们两败俱伤,咱们便可坐收渔利。”   “如今朝堂正事有了眉目,咱们自家的事也该说道说道了——你可还记得当初为父说的那个一年之期?”   “记得。但父亲也当知晓,儿子婚后不多时,就出了宁王之乱,中间接连数月,儿子都没归家。今番儿子又因办保定这趟差使,离京两月有余,扣除这几月的工夫,就还不到一年。”   谢宗临不豫,皱眉:“那又如何?你算得这样细,怎不把你素常去衙门的工夫也扣除?你白日去衙署,晚间才归,如此算来,你们成婚岂非才三四个月?”   “父亲这算法好,儿子先前竟没想到这妙法。”   谢宗临面色陡沉:“少跟我油腔滑调的!你不会听不出为父这是讥你!你身边只一个人伺候,本就不大妥当,纵再多两个也不算多。等我回头抽工夫去跟你祖母……”   “父亲,若儿子没记错,当初这单单只是父亲的意思,儿子可没答应。”   “但陆家那头是应了的,你不会不知。”   “陆家那边应了顶什么用,这是儿子的私事,自该儿子点头才成。”   谢宗临冷笑:“私事?子嗣昆裔这等大事,你竟跟我说是私事?看来你跪祠堂还是跪得太少。”   谢思言眸光一动:“父亲当真这样决绝?”   “当然,这等事你说破天也没用!如今已然逾期,你们尚未有子,自该计议纳妾之事!”   “是么?那父亲先瞧瞧这是何物。”谢思言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慢慢捻开,摊平了展在谢宗临眼前。   谢宗临本是满面愠色,待瞧清纸上内容,一时愕然,神色蓦地僵住。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你自何处得来此物的?”谢宗临神容一言难尽。   “当初儿子收拾母亲的遗物时无意间瞧见的, 觉着此物弥足珍贵,就收了起来。不想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谢思言早有防备, 见父亲劈手来夺, 飞快撤手:“观父亲的反应, 应是记得此物的来历的, 既是如此,也不必儿子费心多言。儿子只想与父亲说,将心比心, 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谢宗临面若重枣。   儿子拿出的那张纸, 是当初他跟钟氏成婚当晚立下的笔据。   上头清楚明白地载着他当初对钟氏的誓言——婚后纵无子, 也绝不纳妾,更不会因此休妻, 任慈长催逼, 亦不改其心。   虽则年代久远,纸张泛黄, 字迹也稍有洇花, 但字句仍旧清晰可辨。   “父亲后头也确乎践诺了, 只父亲对母亲这般情笃,却又为何来逼迫儿子?难道父亲觉着儿子对听溪的心意会逊于父亲对母亲?”   “还有一事, ”谢思言继续道, “儿子记得父亲此前跟儿子说什么‘“乐而不淫, 哀而不伤, ”君子尚中庸之道, 爱而过溺,势必色令智昏。居高位者,就当冷情寡欲,’父亲总诟病儿子对听溪用心过深,但父亲对母亲何尝不是情深似海?合着父亲教诲儿子是一套,自己做来又是一套,如此如何言传身教?”   “你!”谢宗临抬手指定谢思言,唇边髭须直抖,耳根却是渐渐红了。   “父亲看好了,这笔据末尾署的可是父亲的名讳,笔迹也确系出自父亲之手无疑,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宗临冷静少顷,道:“我与你母亲跟你与你媳妇是两回事,我与你母亲当初的境况跟你们现下的境况不同,此一时彼一时。况且,你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难道学得的就是这样的教养?你就是这般诘问你父亲的?!”   “不论是何等境地,父亲当初许下的诺言显然更重,父亲当初应当是打定主意,若是将来与母亲无子,就从同宗里过继一个吧?父亲适才还说,子嗣非私事,可父亲在母亲面前宁可做到这一步也不肯纳妾,可见心意何等决绝。父亲这样一个范例立出去,儿子自然有样学样,如此才叫肯堂肯构,子继父业。”   谢宗临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仁儿疼得厉害。   他这是做了什么孽,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   谢思言慢条斯理收起那份笔据:“儿子知道父亲时至今日瞧见与母亲相干的一应人事物都还会愀然无乐,儿子本也不想拿了这个勾出父亲的伤心事,可也是被逼无奈。不过儿子可跟父亲表个态,但凡父亲往后不再逼迫儿子纳妾,儿子便永不提此事。”   谢宗临最恨被人威胁,但此事攸系钟氏,他不好发作,然他一把年岁,被儿子拿出当初新婚夜对着妻子手书的立誓凭证,尴尬异常,面上挂不住,终还是稳了心神,端肃面容:“这笔据不过是当初我与你母亲说笑间立下的,你莫要以为这便是拿住了我的把柄。”   “是么?那儿子倒要请父亲往母亲的牌位前走一遭,父亲若能当着母亲在天之灵,将这番话复述一次,儿子便将这笔据撕毁,往后也绝不再提,父亲意下何如?”   谢宗临无言以对,默然少焉,拂袖而去。   谢思言瞧得清楚,他父亲面有赧然之色,眼眶也泛了红。   晚夕,他正坐在书房拾掇从保定带回的各色勘合,就听杨顺来禀道:“世子所料不错,国公爷白日间从书房出来后,就转去了祠堂,对着钟夫人的牌位一坐就是一天,却才老祖宗那头使人去唤,国公爷才出了祠堂。”   谢思言展开那张笔据,垂眸看了须臾,又小心翼翼收起。日久年深,纸张脆弱,他得妥善保管才是。   经了那么一出父子对峙后,谢宗临那头安静了几日。这日晚间,他又将谢思言叫了去,语气较之先前和缓不少。   谢宗临半点圈子也不兜,开门见山地径直提出可再往后延期一年,谢思言倒未提出异议。   谢宗临终于舒口气,末了道:“你是长房嫡长,万事都要给底下的一众兄弟做个表率,不要任性妄为。”   谢思言点头:“父亲说的很是。不过儿子毕竟年纪轻,为人处世有时心里没底,总还是要以父亲为楷模的。”   这是隐晦重提那张笔据之事。   谢宗临岂会不知这话里的谐谑之意,强忍住取出珍藏多年的藤鞭将儿子狠狠抽一顿的冲动,切齿道:“滚回去看你的文牍去!”   陆听溪听闻了谢思言与谢宗临的一番周旋,很是惊异。她看了那张谢宗临亲书的笔据,愈发觉着不可思议。她从前竟未看出谢宗临对钟氏用情如此之深。   她回到国公府后,每回去老太太那里,都要听老太太叨叨谢思和的事。   谢思和去岁未能中举,回来被谢宗临痛骂一顿,后头又历经了贾氏之事,谢思和便益发颓靡。谢宗临终于不再坚持让他继续考下去,打算动用特权,让他进国子监等着补缺。如今已然为他铺好了路,但谢思和却犯起了倔,不肯往国子监去,也不去族学,镇日不过待在自家院中借酒浇愁。   谢宗临给他上了几回家法,治得他下床不能,却也只是让他寻着了更硬气的不出门的理由而已。   老太太最见不得这等膏粱子弟,连道这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后跟谢宗临计议了,说要将谢思和暂送到谢家在良乡的一处庄上,每日让谢思和跟庄上的伴当们一起做活,三餐也只与他些稀粥酱菜,连白面馒头也不要给,这般先待个三两月让他吃吃苦头再说。   谢宗临一口应下,却又觉这般还远远不够,要谢思和带着几箱书卷过去,他每月过去亲自考校他的学问,若连着三月合格,才得回府,否则就要一直在良乡那边待着。   陆听溪怀疑谢宗临有整治儿子的癖好。先前大抵是懒得多管谢思和,如今谢思言这边科名有了,官位也有了,只差问鼎,谢宗临自然就能抽出更多心力教训谢思和。   谢思和被送走后,国公府热闹依旧。   董佩前几日诊出有了一月有余的身孕,董家人总算扬眉吐气,这几日隔三岔五往国公府这边跑。然而董佩自家面上却不如何露笑,仿佛此事跟她没甚干系似的。   因着月份尚浅,坐胎不稳,端午这日阖府出游,便没带上董佩。陆听溪在外看了一回龙舟竞渡,忽来了癸水,便提前回了。   才坐下喝了几口红糖姜水,董佩就来了鹭起居。   客套之后,董佩在陆听溪对面落座,道:“我这几日因着怀胎,不如何出门,老祖宗还派去了两个伺候过妊妇的老道嬷嬷,总给我熬些安胎的苦药汁子,又要忌口,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的,我的日子过得也是苦得很,这阵子便不怎么来嫂子这边走动,嫂子千万莫怪。”   陆听溪搭她一眼。她如何瞧不出董佩的夸耀之意,但如今连谢宗临那边都不催她了,老太太也不太急,这府上没人敢说她半句,她也就觉着松泛许多。   陆听溪跟董佩不咸不淡寒暄几句,又听她道:“嫂子先前也算跟我有些交情的,我在嫂子面前说话也就没那么些顾忌,有些话我就直言了。”   “嫂子可知,我那日偶然间听二伯母她们私底下闲话,说嫂子当初成婚前,曾被一帮悍匪掳出京,后头又不知怎的遇见了世子,被世子救下,这才得以脱困回京。虽则二伯母她们也只将此当做一桩逸事谬谈,但我终归是觉着不大好。我是相信嫂子未曾遭遇过这等事的,嫂子要不要去二伯母她们跟前澄清一下?”   陆听溪眼帘未掀一下,眸光转冷。   听董佩的描述,这说的应当是她先前被错当成冯琼掳至通州那件事。但那次十分隐秘,后头谢思言还封住了消息,倪氏她们不可能知晓。退一万步讲,纵然倪氏她们从某处听来了此事,也不会这样不谨慎,闲议时被董佩听去。   她不紧不慢道:“弟妹想是有孕以来,喝各色苦药汁子喝出了幻觉,我是不信二婶她们会妄议这等无稽之谈的,如若弟妹定要这般说,那不如等老祖宗回了,咱们一道过去对质,如何?”   董佩听她提起谢老太太,面上笑意渐消:“嫂子何不想想,若当真无此事,我又是如何知晓这桩事的?”   “这等不经之谈,我现下就能编出许多件来,弟妹如何就用的‘知晓’二字?仿佛确有其事一般。弟妹适才还对我敬重有加,难道竟会认为这等说辞属实?”陆听溪眉尖微动,“先前咱们也不过是在各色宴集上打过几次照面,谈不上什么情分,可如今是一家妯娌了,弟妹纵不顾及我的颜面,也要顾及老祖宗跟国公爷那头。”   “弟妹今日之举,若是被捅到了两位慈长跟前,弟妹猜会如何?”   董佩面僵半晌,讪笑道:“都怨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一时出言不逊,万望嫂子海涵。”言罢作辞而去。   晚夕谢思言归来,陆听溪就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   “我觉着董佩是别有用心,她话里话外,似一直在激我去跟倪氏她们对质。我忖着,说不得倪氏等人根本不知此事,若我中了她的激将法,她届时就会矢口否认,将罪责一股脑推到我身上,”陆听溪撇嘴,“我才不上她的当。”   谢思言拉过她的手,轻拍:“万事有我,此事我会细细查探。”   陆听溪见他言辞皆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意思,不由问他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每次来癸水,我都要处处小心,唯恐出了什么岔子,惹得你不快。”   “我来月信时这样可怖吗?”   谢思言叹道:“可不是,你训我时凶得很,打我又疼,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但心里苦。”抬手抚心,攒眉蹙额,举动夸张。   陆听溪暗暗翻他一眼,她还觉着他强横起来蛮不讲理呢。   喝着红糖水,她忽然道:“那不然这样,等我来罢癸水,我们私底下对调身份半月,互扮对方,你也好生瞧瞧你平日里是怎样一个作风,不知世子爷意下如何?”   谢思言陡然来了兴致,连声道好。   这小妖精素常脾气上来,难哄得很,如今扮他几日,约莫就能体尝到他的不易,说不得回头能更乖些。   端午之后不几日,沈惟钦就与李氏等人回了封地。   临行前,天兴帝亲去相送。回宫路上,天兴帝问身旁的崔时:“你说楚王是真心助朕,还是当真另有用心?”   崔时只道自家鲁钝,参不透这些个藩王的心思。   天兴帝一阵长叹。   去岁春夏之交,楚王曾秘密来京,见了他一面。楚王当时说,宁王迟早要反,并摆出了诸多切实证据。他头一个念头就是即刻着人押宁王进京问罪,楚王却连连摇头。   “陛下而今抓了宁王,也不过是除掉个逆王,况且只这些证据不足令宁王认罪,宁王完全可称这些不过是陛下为了除他而捏造的,甚至可能藉此煽动其余藩王对陛下的不满。故这只是下策。”   “上策是,陛下将京营调空一半,让宁王认为京中防备空袭,继而诱他起兵。待谋逆成了既定事实,宁王无论如何也赖不掉。自然,这般兴师动众还有另个好处,就是拔除朝中与军中那些不臣之人。陛下御极以来,朝野内外多少人以陛下是少主这一条为由,恣揽私利,陛下心里定然也有欲除之人,不若趁机一并了了。”   “等宁王入瓮,陛下就可连同那些虾兵蟹将一网打尽。”   楚王说话间,就已将施行此局的详尽章程拟了出来,握筹布画,运笔如飞。他在旁看得惊叹不已。   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琢磨楚王其人。思来想去,觉着楚王是没有异心的。其因有三。   一则,楚王根本对自家才智不加掩藏,行事自来坦荡。   二则,若楚王有异心,最该做的是为宁王遮掩,将来助宁王谋反,待到事成,暗杀宁王,窃来皇位。这是最省力的法子。宁王死了,对楚王丁点好处也无。   三则,以楚王之智,不可能想不到在宁王事败后,紧跟着提出增设藩王兵甲会惹来猜忌,但仍然那般做。想来当真只是为宗室嫡系着想,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正忖量着楚王的事,玉辇忽停。须臾,崔时折返,禀道:“陛下,前头有人拦路告御状。”   掌灯后,陆听溪坐在桌前等了半日,也没等着谢思言回来。正是暑天,饭菜也不必拿去火上煨,只放久了,终归风味不佳。她命人拿纱罩将晚膳盖住,起身出去迎。   在鹭起居门口吹了会儿夜风,正踟蹰着要不要去二门上看看,暗夜中步声纷纷,细细一看,当先上前的正是谢思言。   ……   在书房落座后,谢思言将他晚归的因由大致说了一说。   他今日被人告了状了,还是告的御状。   告的是他当初在通州以未仕之身,捏造证据,戕害朝廷命官。前去拦驾告御状的是冯光远的女儿冯琼。冯琼称,当年她父亲冯光远身为通州同知,廉洁奉公,却因开罪了当初尚未得中进士的魏国公世子,便被冠以招揽无赖恣行歹事、收受贿赂、卖女求荣等诸多罪名恶名,后头更是在魏国公世子的一手安排下,被处以极刑。   冯琼饮泣自称她在教坊司苟活至今,为的就是寻得为父亲昭雪的契机。她愿意提供谢思言的罪证,却不肯透露究竟是哪个帮她促成的这次拦驾。   陆听溪问这个在背后指使冯琼的会不会是沈惟钦,谢思言道:“还真不大可能是他干的。”突然转了话头,说起了前次董佩之事。   “董佩并非从倪氏等人口中听闻的那件事,她本身应是与冯琼告御状之事无关,她是想浑水摸鱼。放心,她不敢出去乱说。”   陆听溪冷哼:“当然与她无关,你那表妹对你余情未了,怎会害你。”   谢思言眸光微动:“不如咱们眼下就开始对调?”   陆听溪当下明了他是何意:“开始就开始。”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找一趟邢明辉。”   陆听溪却已然开始进入了谢思言的身份状态,大马金刀往椅背上一靠,狷傲一笑:“镇日琢磨着往外跑,你个小妖精没一日省心的,路上遇见哪个表兄,是不是还要再叙上几句啊?”   谢思言起身的举动一顿,学着她往日神情,斜眼看去:“连我出门也要管?总说我表兄多,你表妹不也一箩筐吗?我就说你打小就是个混蛋,长大了还是横得了不得,镇日把我拘得跟什么似的,你再这般,就跟那一对大耗子过吧!”   陆听溪瞬间跃起,踮脚攥着谢思言的肩头,将他死死抵在槅扇上,冷笑:“本事见长了,敢威胁我?信不信我今晚让你喊破喉咙?你哭求都没用!”   他身高腿长,她比他矮了近两头之距,身形又娇小纤柔,全靠了踮脚增高,才不至于仰视过甚,可这姿势无法长久维持,不断换脚踮起的举动令她整个人一窜一窜的。   滑稽非常。   她与他对望片刻,双颊火烫,默默收手退回。   但仍不想输了气势。   “早些回来,”她大剌剌揽了他腰,小手勉力攥住他五根长指,“要乖啊。”   ……   天兴帝翌日便将一干人等宣入宫来,细细问了各方说辞,认为冯琼是构陷谢思言,正要命锦衣卫将之押下去,冯琼忽然提出她另有证人。   天兴帝问是哪个,冯琼踟蹰了下,说是永定侯世子。   不一时,孔纶被传召过来。天兴帝问及此事,孔纶看了眼谢思言,道:“谢阁老当初确在冯光远革职之前去过通州。且臣亲眼瞧见谢阁老的手下将冯光远打成重伤,又绑缚在闹市的石狮上,对其极尽羞辱之能事。当时谢阁老在冯光远面前竖了个牌子,上头细数了冯光远的诸般罪状,只其时阁老方至通州不多久,如何在短期内搜罗来冯光远这许多罪行,不得而知。”   言外之意便是冯光远的那些所谓罪状,兴许皆为谢思言捏造。   孔纶继续道:“冯光远被绑石狮的前一日,曾开罪了谢阁老,此事通州知州蒋仁亦知情。”   天兴帝看向谢思言,谢思言道:“冯光远确实得罪过臣,但臣并未因此诬害冯光远。”   天兴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命锦衣卫暂将冯琼收押,余人暂回。   出殿下丹墀后,孔纶与谢思言等人分道扬镳。   等上了宫外停候多时的马车,陆听溪小声问她当初被掳到通州的事究竟兜不兜得住。   他们适才并未承认她被当成冯琼一事。   谢思言学着她素日的语调道:“休想套我话,晚间陪我一道去遛耗子,我再告诉你。”   陆听溪翻他一眼,窝到了另一侧。   ……   贾氏听闻儿子被谢家人送到了良乡的庄上,偷偷前去探望。   得知了大致前后,她狠狠将儿子训了一通。   谢思和不忿道:“母亲总骂我没用,儿子今次可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母亲就等着瞧好戏吧!”   贾氏一顿,问是什么事,谢思和道:“如今我那好兄长被告了御状,母亲可知?那事还是我翻出来的,我细想了许久,才想起我那兄长当初突然出京,却不知竟是往通州去了,还是为了个女人……”   他说得零碎,又没甚条理,贾氏听了半日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头捋了半晌,才明白这是有人找到他,跟他询问谢思言先前可曾有过什么异常之举,他将谢思言当年离京之事说了,对方就顺藤摸瓜查出了冯光远那件事。   他竟还答应了人家,必要的时候,会出面指证谢思言。   贾氏只觉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   “蠢货!你敢帮着外人害那个活阎王,你不要命了!”   谢思和冷不丁遭贾氏怒斥,心下不忿:“母亲怎又来骂我?这回连永定侯世子都出来指认了,有甚好怕的?父亲膝下只我与他两个儿子,等他腾了地儿,将来那国公的位置不就是儿子的了?届时儿子就把您接回来……”   贾氏一时头大如斗,咬牙道:“你只说永定侯世子出面指认了,那人家可直言指认谢思言构陷冯光远了?”   谢思和被噎住,又道:“不论如何,我那兄长这回怎么着也是麻烦缠身,母亲若实在担忧,大不了儿子届时不出面不就成了,纵然有人供出儿子,儿子也抵死不认,他谢思言能奈我何?”   “奈你何?动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谢思言为何一毫不乱?若非已查出了什么,胜券在握,何以如此?”   谢思和仍是不以为意。谢思言混迹官场也有些日子了,况他平日里就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架势,不慌不乱也是常事。   贾氏见自己说了半日,仍没说到儿子心里去,问是谁来找他合谋构陷谢思言的,他也不说,面沉半日,愤愤而去。   不几日,贾氏复至。   “我听闻你父亲每月会来此一趟,考校你的学问,等你父亲来了,你将这个撒入他的茶水里,”贾氏递去一个小瓷瓶,顿了顿,阴着脸道,“如何做得悄无声息,我稍后与你说。等你得手,着人送信于我。”   交代了许多细枝末节,又嘱了谢思和身边几个心腹长随,贾氏方离去。   转日,谢宗临来了良乡。   他去翻阅谢思和这阵子的读书札记时,谢思和命人备茶。   待茶水上来,谢宗临拣了其中一本札记,坐下摊开,一面斥他字迹潦草,一面去端被长随放到手边的青花斗笠茶盏。   “父亲……”谢思和蓦地出声。   谢宗临问何事,谢思和略滞,又笑道:“没甚,就是这庄上的器具粗简,委屈父亲凑合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恰此时, 谢思和的长随进来,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   “儿子先出去一趟, 父亲稍候。”谢思和吩咐左右好生伺候着,作辞出去。   不多时,谢思和折返。他重新坐回时,瞧见对面的谢宗临茶盏中的茶已少了一半,问谢宗临觉着这茶水如何。   谢宗临道:“还欠些火候。”   谢思和并不懂茶,横竖国公府的茶就没有不好的,他只是觉着什么武夷名丛、什么蒙顶茶,滋味都差不多。他更不懂火候、茶具这些, 不过他父亲既这般说, 那他附和几声便是。   谢宗临查问了谢思和的功课, 直是攒眉:“你镇日里除了吃便是睡?怎还是从前的模样, 没一丝进益?”   谢思和起先还只打哈哈, 后头见父亲追逼不休, 不耐道:“父亲可曾想过, 儿子住在这等地方, 每日吃糠咽菜,您还只让吃杂面窝头,连口白面馒头都不给吃,儿子过得简直乞丐都不如,一天到晚力气乏乏, 哪里有心思念书?”   谢宗临冷笑:“说得倒好似你当真知道乞丐吃的什么一样。你怎不去看看那些寒门子弟的日子都是如何过的?你而今尚能吃饱穿暖, 便已是强过许多人了。照你这样说, 那些穷无立锥、饱受冻馁之苦的寒门子,都不必念书了,等哪一日得过饫甘餍肥的日子,再去捡起书来念,可是这般?”   谢思和梗着脖子道:“他们那是命不好,生来穷酸命,自得受着。他们若不刻苦念书,将来说不得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父亲又没过过这等穷苦日子,父亲若能来体尝一二,说不得就能知道儿子念书上头为何懈怠了。”   谢宗临拍案:“学问上没一丝长进,反倒学会犟嘴了!那你从前在家中衣食无忧,为何又不肯安生念书?!”   谢思和见谢宗临说话中气十足,一顿。   从他第二次进来至今,已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为何谢宗临丁点反应都无?   谢思和正走神,忽觉不对头,一阵威逼迫近,头顶的被注视感也愈加强烈。他滞了一滞,扭头就瞧见谢宗临已立在了他跟前。   “你在等什么?”   谢思和一愣,下意识道没什么。谢宗临冷冷一笑:“是么?”   在谢思和尚未反应过来的当口,谢宗临倏地擎了那余下的半盏茶到谢思和面前:“喝下去。”   谢思和愣怔片刻,忽而想到一种可能,几乎头皮炸裂。却仍想勉强保持镇定:“父亲若是觉着这茶不合胃口,儿子可命人给父亲换……”   谢宗临笑意森寒,一把掰开谢思和的嘴,将剩余的半盏茶一股脑灌入他口中。谢思和挣扎不住,断续大呼谢宗临这是疯了,命一旁的长随上前阻拦,但他喊了半日,没有一人应声。   待到茶盏终于见了底,谢宗临才将之搁回桌上:“滋味如何?”   谢思和呛咳半日,惊怖抬头。   那茶盏里的茶水虽则只剩一半,但谢宗临硬生生拧着他的嘴给他灌进去一多半。只要一思及那茶盏里放了什么东西,他就惊恐万状。须臾之间,仿佛浑身上下都蔓开一阵烧灼一样的痛。   “是不是觉着诧异,茶水少了一半,我为何没事?我方才已说了,还欠些火候。”谢宗临淡漠道。   谢思和顾不得许多,转头命人作速去叫大夫来。谢宗临却在背后道:“我们不过父子叙话,叫什么大夫?”给左右家下人等使个眼色,示意按住谢思和。   谢思和猛地回头,伏跪下来:“纵儿子有千万个不是,终归也是父子一场,父亲何必赶尽杀绝!儿子不知父亲是如何知晓的,儿子如今已是知道错了,父亲是不是好歹放儿子一条生路……”   谢宗临冷眼俯视谢思和少顷,陡然将他拽起:“想活命?”   谢思和不住点头。   “那就听我的话。”   ……   谢宗临走后,谢思和直到傍晚才缓过来些许。   母亲先前骂他蠢,说他不该去与外人联手戕害谢思言,但母亲此前还不是在这上头栽了。所以他以为母亲此番是做了周密的筹备的,于是行事就多少有了些底气。   不曾想竟还是被谢宗临察觉了。最可怖的是,他以为是自家心腹的一众长随,不知何时成了谢宗临安在他身边的眼线。谢宗临手边的那盏茶里其实根本没加药。   大抵姜还是老的辣。他这回没能达成目的,往后等着他的还不晓得是什么日子。不过眼下,他似乎更应当担忧谢宗临交给他的那件事如何完成。   ……   贾氏归家后,总蹀躞不下。   她如今十分后悔,后悔当初没能好生教诲谢思和,以至于谢思和如今既无头脑也无心机。   她自嫁入谢家之后,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周旋谢思言、老太太与一众妯娌上头,对谢思和则是一味地鞭策,只是让他用功念书,并没教他如何跟人耍心机。又兼长房这边只有两个哥儿,谢思言从没挤兑谢思和的意思,谢思和也就越发胸无城府。   她从前曾十分庆幸谢思言心性高傲,不屑与谢思和为难,但如今细细想来,却总能从谢思言的言行里品出另一丝意味。   她之前还是小瞧这个继子了,不然也不会栽在他手上,以至于被谢宗临休弃。好在她还育有一个谢思和。   等了两三日,不见谢思和那边有回音,贾氏终归放心不下,再度悄悄来到良乡。   甫一见到谢思和,她就问起了谢宗临那件事办得如何。说话之间,她又禁不住蹙眉。谢思和这住处实在不像样子,堂堂国公府少爷,怎能住在这等下人住的屋子里。   谢宗临恼怒归恼怒,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偏心。谢思言也是不断惹他恼怒,怎不见他这般罚谢思言。   这样对待他们母子,给他下些药,也不冤他。   “已……已办成了。”谢思和将她让进屋里,给她看座。   贾氏见他气色不大好,问他可是近来吃不好睡不好,谢思和勉力笑说一切皆好。   母子两个说话间,长随上了茶。贾氏见摆的是她最爱饮的灵芝茶,道了句有心了,一面饮茶一面跟谢思和计议接下来的筹谋。   许是因着一路奔波,不上片时,她就觉困乏,让谢思和暂腾了个地方出来。交代了若有外人来,一定使人来叫醒她,她安心睡去。   ……   贾氏再度醒转时,但觉喉咙干痛,张口欲唤人进来伺候茶水,却发觉自己根本发不出声来。   她僵了下,又试了好几回,依旧如此。   惶遽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贾氏想下床,却又发现自己的四肢竟也不听使唤。   呆愣愣对着帐顶瞪眼半日,谢思和推门进来。   “母亲,对不住,”谢思和惴惴看向床上面容僵硬的贾氏,“我若不这样做,我自己就得死……我也不知父亲是如何发现我们的筹划的,母亲也知道父亲那个脾性,我若不听他的,他说不得真会要了我的命……”   “母亲放心,我在母亲茶水里放的药不会致死,我往后会着人好生照料母亲的……至若外祖家那头,我也会安排好。”   谢思和絮絮说了许多,贾氏连眼皮也没动一下。谢思和小心上前查看,正对上贾氏恚愤的目光,浸了毒的利镝一样。   抖了一抖,谢思和忙撤回视线。   他心里隐隐知道他母亲是个阴狠之辈,兼且他母亲出于各种缘由,待谢思言远好过他,故而他心里对这个生身母亲实则并无多少母子情分。他甚至一度十分憎恶她。这大抵也是他此番能下得去手的缘由之一。   他回身出去,对等在外头的长随道:“去知会父亲吧。”   ……   几日之后,天兴帝将当年冯光远的案子移交三法司。三堂会审后,三法司堂官均认为冯光远一案并无冤屈,天兴帝以冯琼罪上加罪,将之流徙三千里,原本还要彻查冯琼背后指使之人,但几番查探均是无果,只好作罢。   仲晁夏日喜去城外庄上垂钓,冯琼之事暂了后,他便将邢明辉叫去了庄上。午后微雨,暑热稍弥。   “这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仲晁披蓑戴笠,眉头紧拧,“你不是说一切都安排停当了?”   邢明辉躬身道:“阁老息怒,那魏国公世子真真奸狡之徒,下官……”   “每回都是这等说辞,那永定侯世子呢?他就没帮着你出出主意?孔纶此前也是明里暗里与谢思言周旋,若是没些本事,也不会好端端活到现在。”   邢明辉道:“永定侯世子说他那日能说出那番话已是做到了极点,余下的实不想掺和。”   仲晁皱眉半日,招手道:“你过来,我再交代你一桩事。”   ……   陆听溪听闻贾氏跟谢思和的事后,头一个反应便是这两人不枉为母子。她问谢思言是如何洞悉贾氏母子的诡计的,贾氏给谢宗临下的又是什么药,谢思言却没有跟她详说的意思。   他倒对于对调身份上了瘾,原本只调换半个月闹着玩,后头却硬生生让她再往后延上个把月。   谢宗临命人将谢思和接了回来,未究前咎,谢思和这回也配合许多,安安生生去做监生。   陆听溪觉着这也不足为怪。谢宗临为人虽强硬,但膝下毕竟只有二子,谢思和若不再作妖,谢宗临约莫也愿意再给他个机会。   转眼交秋,炎夏暑气渐消后,陆听溪也更愿意出门。正巧近来各色送上门来的请帖也多,她出门做客权当秋游。   各色帖子里,有一份特殊的,是保国公徐家的。   保国公自从因着上回在她父亲跟前灌了一番诽语被谢思言教训了之后,就对魏国公府跟陆家态度慎之又慎,谢思言整整三年都没搭理他,但保国公仍是锲而不舍地凑上来趋奉,尤其谢思言入阁之后,更是恨不能日日都往魏国公府跑才好。   保国公府今次递来的帖子,谢思言本也是不想接的,但谢宗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随意敷衍着便是,又赶上谢思言正巧有空,这才勉强应下。   保国公下请帖的由头是孙儿的周岁宴。但陆听溪觉着他约莫只想借此契机跟谢思言攀交。   登门的正日子,她并没随女眷一起宴集,而是跟谢思言一道坐到了徐家花园内的一处水榭里。保国公给他们单开了一席,她觉着即便主家再是重视,也不至做到这一步,保国公会如此,约莫是有什么事要单独跟谢思言说。   保国公跟谢思言道了诳驾后,暂去前头招呼宾客,让他们先自用膳,若有哪里不周到的,尽管与下人们说。   “看什么看?”谢思言瞥了眼掠视四周的陆听溪,“找我徐云妹妹?她已经出嫁了,你今儿怕是见不着。”   陆听溪横他一眼。   她先前有一回想起他当年曾跟徐云议亲一事,就谐谑他说,你徐云妹妹已经嫁人了,说不得嫁了人还会对其夫慨叹,那魏国公世子是如何如何的表里不一,在人前做出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实则是个贪花好色之徒。   陆听溪见他只管动筷,另起话头:“我那孔表兄应当不是当真要与你为敌吧?我总觉着他对你存着一分忌惮。”   谢思言一顿:“再多提你表兄一句,咱们即刻回家,去榻上好生说说。”   陆听溪不为所慑:“你今儿不是来了月信吗?竟还这样猖狂。”   今日出门前玩儿了一回对调身份,他被她摁在墙角,忽然捂了小腹,学着她往日的模样,蹙眉说自己来了月信。她不得不承认,他学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谢思言冷声一呵,依着陆听溪往常的语调道:“整日只会让我喝热水,你就不能把热水换成红糖水吗?”   两人言语之间,忽闻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疾冲而来。   谢思言回头就瞧见一只狼犬飞窜过来。犬极凶恶,体型又大,龇着牙淌着口涎,势不可挡。   谢思言瞬时跃起,下意识将陆听溪护在身后,本要让旁侧侍立的几个徐家小厮将狗赶走,但那些小厮自家也怕得很,纷纷躲开。他一刻也没耽搁,旋过身,抄起石凳就抛砸到了狼狗脑袋上。   稳准狠。   狼狗脑袋开花,血溅当场,抽搐几下,即刻殒命。   谢思言冷眼看去,问那是何处来的狗。按说徐家今日兴宴待客,似这等凶恶的犬只,应是拴牢了的。   小厮未及应话,一粉裳少女分花拂柳而来。   “是我养的,如何?”少女望见惨死的狗,问了狗死的因由,美眸大睁,定要谢思言赔她的狗。   陆听溪见她态度并不骄横,却难缠得很,心头浮起一个揣测,上前几步:“姑娘明知此处有人饮宴,转来附近时,为何不将狗拴住?”   她往日去别家做客,最怕的就是主家的狗不拴。无论是大犬还是小犬,无论叫声响亮还是闷声不吭,她望见那种在她身侧蹦来跳去的狗,就总觉对方随时会扑上来咬她。   最无奈的莫过于每逢此时,她委婉请主家将狗栓起来亦或引走,主家都会笑眯眯地说他家狗不咬人。   她不明白,狗会不会咬人,人怎会知道?难道非等狗咬了人才知道这条狗会咬人?   庄夫人养的沙皮犬就总拴得牢牢的,她觉着单凭这点,她就能跟庄夫人长久做朋友。   少女只道自己疏忽了,谢思言不跟她废话,命人叫来保国公。   保国公赶至后,听罢来龙去脉,拉了少女,连连赔罪,自道那是他的幺女,年岁小不省事,请阁老与阁老夫人莫要介意。   少女名唤徐毓,在保国公一双利目的盯视下,认了错,却不离去,连赞陆听溪妆容精致,要跟她讨教一二,陆听溪的视线在她腰间凝滞一瞬,眸光微动,淡声应下。   谢思言尚未开言阻拦,他的小宝贝已与徐毓走远了。   保国公见阁老不豫,以为还在为适才的事气恼,正要再赔罪几句,却听谢思言道:“再过一炷香……不,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去差人跟内子说,筵席散了,让她来马车上找我。”   保国公一怔,他们的筵席还要持续至少半个时辰,怎就要跟陆夫人说散席了?然则对上谢阁老阴冷目光,他一句不敢多问,忙忙称是。   “再就是,令爱之事,我不想就此轻轻揭过。我们走后,让她顶盘子顶半个时辰,用那种盛果子的冰盘。我会着人监督。”   保国公强笑应诺,又陪着小心道:“下官有事相求,万望阁老赏光一听。”   ……   大抵女人与女人确实更容易混熟,兼且徐毓年纪小,陆听溪跟徐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不多时,对方的话就逐渐多了起来,到得后来,便有些口无遮拦。   正说到热闹处,保国公亲自过来知会说筵席要散了,阁老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她。陆听溪不疑有他,只道徐家应是因着什么缘由提前结束了宴饮,告辞出门。   甫一坐到马车里,她就瞧见谢少爷斜倚在隐囊上,长腿侧伸,臂膀搭枕,态极恣肆,冷淡瞥来时,眸底仿似有凛凛幽光浮动。   “还知道回来?”   陆听溪不明所以:“我又没回晚。”   谢少爷沉容:“你方才缘何二话不说跟她走了?你莫非要跟她结交不成?你没看到她瞧我的眼神?她对我别有居心。”撇过头去。   陆听溪默然,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谢少爷似乎真的入戏太深,越发像她了。   她故意道:“别有居心又如何?”   谢少爷一把扣住她的腕子:“你就不吃醋?”   陆听溪对上谢少爷沉沉迫来的目光,只觉自己但凡说出个“不”字来,谢少爷就能当场吃了她。   她顿了下,觉着正事要紧:“我是发现了一桩事,想验证自己的揣测。”她坐下跟谢少爷细讲。   “徐毓腰间的翡翠禁步,我在仲菡身上也见过。这等式样不多见,我就留了心。后来我有意套话,徐毓果然跟仲菡有私交。只我忖着,许是因着保国公的缘由,徐毓只能将此事捂着。今日放狗一事,我忖着也是仲菡授意的。”   “徐毓还无意间透出了一件事,我们也算不虚此行,”陆听溪道,“仲晁前几日在家中召见了一批江湖莽汉,仲菡偶然瞧见,嫌弃不已,说他们身上还携着鱼腥气,风一吹,远远的就能闻到,所以我琢磨着,这帮会不会是漕帮的人。”   她见谢少爷的神色终于肃正起来,拍拍他:“是不是想赞我一句机敏无双?”   谢思言攥她的力道反而更大,盯她少刻,冷冷扬声命车夫驾车回府。   时至八月初,阖府上下又开始筹备中秋。   谢思言却在此时要出门一趟。这回不必陆听溪提,他主动提出让陆听溪跟从。   团圆节前出门,又不能保证八月半时赶回来,老太太跟谢宗临都不大情愿,问去做甚,谢思言也只说是出门办事。二位便也没再多问,只让他们早去早回。   车驾趁着夜色出了城门后,谢思言对身侧的陆听溪道:“我已跟祖母他们交代罢了,让他们不要将你跟我出门的事说出去。等会儿我将你送到大兴的庄上,你暂住在那里。我大约一个月后来接你。”   陆听溪一顿,问这是何意。   他原不肯多言,被她磨缠得多了,这才道:“仲晁那老匹夫要祭出杀手锏了。我虽不怕他,但担心他以你为要挟。”   陆听溪沉默一回,道:“那万一仲晁以祖母亦或其他人威胁你呢?”   “祖母那边我自会做好筹备。”   陆听溪抬眸:“其实,虽然我不太清楚仲晁要做甚,但即便前路风雨晦暝,我也愿跟你携手并肩,和衷共济。不过,倘你觉着我暂且退避更为妥当,我自会顺从你的排布。”   谢思言倏而转眸,深深凝睇她,没头没尾问:“咱们成婚后,你都如何称呼我的?”   陆听溪一怔。跟儿时一样,她婚后似很少特特称呼他什么。   “你看,我就说你是个小没良心的,连夫君都极少唤我。”   谢思言挑起她的下巴,又侧身伏在她耳畔,嘴唇张翕,吐息热烫:“其实,我最喜欢听你说两种话。一是唤我夫君,郎君、相公之属自然也可。”   他嘴唇微凉,却因息若炎阳,与她耳垂近甚咫尺,将贴未贴,轻擦慢触,痒痒酥酥,竟灼得她受惊一般侧避了下。   男人低喑嗓音宛若绵醇烈酒,每一次吐息咬字灌入,由耳鼓至胸臆,都漫开涌潮热浪,惹人迷醉。   心跳怦然,陆听溪忽觉这马车内太热了些,甚至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对着美人那被热息染成粉色的耳廓盯了会儿,谢思言拨了下她圆润耳珠:“害羞了,不容易。”   陆听溪忙岔题,问第二种是什么。   谢思言嗓音一低:“第二种就是,喜欢听你挖……”他话未道完,马车骤停。   不多时,杨顺来禀:“世子,前头有人拦路。”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陆听溪见谢思言听了杨顺的禀告, 面色如常, 觉着不大要紧, 问谢思言的未尽之言是甚。   “回头再跟你说。”谢思言说着话下了马车。   陆听溪撇嘴, 掀了帘子往外看, 竟瞧见来人是孔纶。   她的举动被外头的孔纶瞧见,略觉尴尬,只好缩回脑袋。   “这许多年过去,令阃的性子真是一毫未变,我犹记得当初在通州时……”   孔纶后头的话未及出口,就被谢思言冷然打断:“阁下若是没甚正事要说, 就请自便。”   孔纶笑道:“世子的脾性也还一如当年。”话锋一变,语声转低,跟谢思言说起了正事。   陆听溪靠在车厢里小憩正酣,迷蒙中觉一阵冷风灌入, 不愿睁眼, 将身上覆着的谢思言的大氅系紧一分, 缩进马车一隅, 仍旧打盹儿。   “方才没听完的话不听了?”谢思言坐到她身畔。   陆听溪懒洋洋挪动一下,晃晃悠悠坐起:“我一早就觉着孔纶跟你是一伙的,果不其然。”   谢思言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方才是想说,我还爱听你挖苦我招女人喜欢的话。你说得越酸我越爱听。”   陆听溪轻嗤:“我看你每回瞧见那些对你秋波暗送的,心里都美得很。”   “对对对, 就是这种酸溜溜的话, ”谢思言侧身占了陆听溪适才躺的地方, 捏起嗓子,“这位置归我了,你要睡,找别处去。”   陆听溪切齿,伸手拽他:“你又学我的腔调,我哪有这样不讲理……给我起来!”   “敢凶我,再这么来一回,你就没媳妇了,等着跟两只大耗子过日子吧。”谢思言冷哼,撇过头去,不再理她。   陆听溪对着他的后脑勺,傻眼了。   她往常都这样不讲理的吗?她怎不记得?   到了庄上,谢思言将陆听溪安置好,转身要走,却被小姑娘一把拽住。   “万事小心,要是实在想我,就看看这个。”她递去一样物什。   谢思言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枚嵌鸦青宝石的乌银戒指。   材质虽贵重,但在谢思言眼里不算稀罕。不过,戒指形制极其别巧——乌银戒环上镶嵌的那颗鸦青宝石,竟被雕成了一只天竺鼠的模样。   素日常见的首饰上的雕刻多为玉雕、翡翠雕、水晶雕、珊瑚雕,雕宝石的,着实少见。寻到一颗适合雕刻的、质纯色净的宝石本就非易事,再找来能雕宝石的巧匠能工,实可谓难能可贵。这枚戒指锻造之曲折,可想而知。   只是……他原就不爱戴戒指,何况是这等一望即知出自女孩之手的戒指。只一个乌银戒环倒没甚,色暗,可那个天竺鼠的宝石雕耸着,他怕他戴出去,旁人以为他是抢了哪家小女孩的玩意儿。   陆听溪不必猜也知他在想甚,擎起自己的手:“我做了一对的。”   谢思言循着看去,但见她玉笋也似的柔白纤指上,套着一枚形制跟他一般无二的戒指,只是她那枚的戒环是赤金的。   他忍不住问为何他的是银的,而她的是金的,小姑娘端详着两人手上的戒指道:“你没听祖母说吗?女孩儿都是金疙瘩,男孩儿都是破铜铁,我给你用乌银的,已是仁慈了。”   ……   谢思言返京不几日,京中忽起谣言,说咸宁帝当年是被谢思言毒害,又说咸宁帝入殓后,得遇大罗天上仙施援,起死转生,为的就是揭露奸佞面目,旋转乾坤。   这比话本更玄乎的谣言一时传遍朝野内外,天兴帝头疼不已,才命厂卫那边溯源,称咸宁帝的梓宫内并无尸骨的流言甚嚣尘上。天兴帝忍无可忍,命人去景陵查看,本是想去看看是否有人去左近滋事,却不曾想,厂卫竟回禀说,地宫开了个暗道,与咸宁帝的玄堂相通。天兴帝惊异非常,暗中亲往,发现厂卫所言属实,只咸宁帝的梓宫并无毁损的迹象,天兴帝身为人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亡父的棺榇撬开查看究竟,只好巡看一圈后回宫。   未几,仲晁入宫密见。仲晁称,当初先帝死得蹊跷,落后先帝下葬后,他曾在入夜后收到一个拜匣,内中盛着先帝的手翰,上书谢思言阴谋弑君、祸乱朝纲等诸般大逆之罪。仲晁说着话就将他口中所述手翰呈了上去。   天兴帝览毕,命仲晁退下。   仲晁躬身道:“兹事体大,陛下千万三思。臣虽与谢阁老素日政见不一,但也不愿相信谢阁老竟是这等逆臣。只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况那宸翰上确乃先帝字迹……”   天兴帝冷然打断他的话:“仲阁老字字凛然,可朕有一事不明——先帝最器重者并非仲阁老,朝中资格最老者也并非仲阁老,那先帝还生后,为何不找旁人,偏来找仲阁老?不知阁老可否为朕解惑?”   仲晁跪地,郑重叩首:“陛下明鉴,先帝驾崩后,臣已忝列内阁魁首。而彼时常家失势,朝中勋贵多无实权,兼且,谢阁老虽拥者众,但臣与之并无干系。再者,陛下身居九重,又对谢阁老信重甚深,先帝大抵是担忧陛下一时意气,将之当做无稽之谈,这才未径直来寻陛下,而是将之交托于臣——臣一时斗胆揣测,陛下赎罪。”   天兴帝又低头看了眼手中书翰。   因他父亲生前多年不肯见他,常以书翰鞭策他用功进学,故他对他父亲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他可笃定这封书翰确系他父亲亲笔,但上头的陈说却透着怪异。   他父亲在指斥了谢思言的诸般劣迹后,笔锋一转,自道自家如今得了金仙点化,不眷人间繁华,要寻处悟道,以求来日登仙。   无论佛道,他父亲都信些,宫中也常有僧道往来,但说他父亲不眷繁华、不趋权势,打死他也不信。哪怕那点化他父亲的是三清祖师、释迦牟尼,他也不信。   说自己死而复生,却不现身,这是最不合常理之处。   仲晁见天兴帝面上阴晴不定,又劝了几句,可效用不大,遂告退离去。   外间谣言未平,京畿又出了新的乱子——漕帮帮众与官兵争道,相持不下,演至械斗,死伤者众。顺天府尹抓了几个参与其中的漕帮帮众,鞫审之下,一干案犯供称是因着背后有靠山,这才行事有恃无恐。   部分御史群起攻之,要求彻查此事。紧跟着,北直隶巡按郭旭上奏弹劾谢思言,称在保定府发现了谢思言的一处别居,其屋宇厅堂嵯峨若殿,椽梁雀替多有僭越,俨然宫阙。   不几日,先前被关押在狱的漕帮帮众禁不住严刑拷问,终于吐口,称漕帮的靠山便是内阁次辅谢思言。   至此,几乎各方矛头都指向了谢思言。谢思言登科时本就尚处绮纨之岁,后头更是在短短几年之内一飞冲天,跻身阁臣,又因他行事自来便是风雷之势,朝中对他不满的大有人在,一时间浑水摸鱼的、挟私报复的,纷纷上奏口诛笔伐。   司礼监班房每日被这些弹劾奏章堆得满满当当,天兴帝瞧着都脑壳疼,然而身为当事者的谢思言却始终泰然自若。   就在众人翘首等着瞧谢思言如何为自己申辩、如何跟仲晁理论之际,谢思言终于有了举动。   不是反击,更不是辩说,而是上奏请求致仕。   众皆哗然。   须知,此刻一句不辩而致仕,不仅显得心虚,而且愈加显出一层胁迫之意。有人笑谢思言年轻气盛,有人叹谢思言这怕是昏了头,但内阁其余诸阁臣却都未敢发声。   这位次辅大人的脾性,他们还是了解一二的。   此举不可能是冲动为之,急流勇退更非谢阁老的禀性,故而在内阁余人看来,谢阁老此举实则用意颇深,寻常人参不透,等回头被打脸了就知道脸疼了。   例行的内阁集议之后,邢明辉从内阁值房出来后,才下了阶陛,就被另个名唤郑忠用的阁臣叫住。郑忠用问他可觉着今日的次辅跟往日有何不同——谢思言的致仕奏请尚未被批准,一切职务如常。   邢明辉起先只是敷衍,后头被郑忠用追问得多了,顿步回头:“郑大人明知我的立场,来问我做甚?我若能猜透次辅的心思,我眼下也就不在此了。”   郑忠用也知邢明辉是仲晁一直在明里暗里栽培的人,正因邢明辉跟谢思言立场相对,他才觉着邢明辉这边消息兴许灵通些,谁知邢明辉竟是这般态度。   郑忠用正觉尴尬,忽听邢明辉唤了句“谢阁老”,转头一看,次辅大人果从旁侧经过。郑忠用忙躬身见礼,甚至因着次辅大人出现得突然,言语失措,竟有些语无伦次。   他在仲晁面前都不曾如此。   然则次辅大人眉目冷淡,甚至未往他这边寓目,不过微一颔首,便一径去了。   秋凉已至,邢明辉却注意到郑忠用额上渗了一层汗。   其实莫说郑忠用,就连他自己适才在谢思言经过的刹那,也觉威压沉沉,甚至不敢抬头,仿佛这个年轻的上峰下一瞬就会冲他发难。   这是一种先天生就的气势,似乎此子生而注定为主宰,高踞云巅,俯瞰芸芸,人人见他俯首,理所当然。他私心里觉着就连天兴帝身上也没有这等气魄。   天兴帝将谢思言奏请致仕的奏章留中期间,土默特再度前来犯边。朝中几个武将却不肯接旨挂帅,直言天兴帝须回驳了谢思言的致仕之请,并法办了郭旭等弹劾谢思言的言官,他们才肯迎战。   举朝鼎沸。有几个老臣更是直指谢思言手中权柄赫赫,又阴私勾结武将,就连詹事府跟吏部两署也是经营多年,再过个一两年,怕是篡位称帝也无人能压他。   仲晁提出,为息物议,将谢思言暂且收押,天兴帝冷言驳回。局面正僵,邢明辉奉上了一摞谢思言跟几个武将私下来往的书信,天兴帝也仍是不改其意,坚持相信谢思言并无异心。   当日落日时分,谢思言才出皇城,就被一众带甲兵士掳了去。与此同时,宫中御林军统领反水,将天兴帝软禁。翌日早朝,仲晁拿出咸宁帝的手翰昭示众人,称天兴帝对于谢思言的诸多罪证、甚而至于先帝的宸翰视而不见,竟始终信任谢思言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臣。   仲晁所言字字恳切,句句沉痛,并提出,为免谢思言荧惑圣心,只好将先帝宸翰示于御林军,并请其暂将天兴帝软禁起来,待审过谢思言并将其诛戮,再解了对天兴帝的禁锢,并自请降罪。   仲晁又亲去面见太皇太后,口称外廷那边需有人坐镇,请太皇太后出山。再者,挟天子戮佞臣须寻人见证,仲晁恳请太皇太后下旨令诸王来京。   不出两日,仲晁就拿到了太皇太后命诸王来京的懿旨,但太皇太后始终不曾出面主持大局。   半月之后,诸王先后来京。   楚王府的车驾甫一至京,仲晁便连夜登门。   屏退左右,仲晁开口便道:“目下机会千载难逢,殿下万不可错过。”   “孤不知阁老在说甚。”   仲晁道:“殿下何必如此,此间又无旁人,臣又是避着人前来造访的。殿下天纵之才,无论心智还是魄力,都不知比那小皇帝强上多少。况当初若非殿下,臣早已被那小皇帝借故斩除了,臣对殿下恩泽始终感念在心——臣都已排布好了,愿为殿下成就大业效犬马之劳!”   沈惟钦漫不经心沏茶:“孤对那位置没甚兴致。阁老何不想想,孤若当真有御极之心,当初又为何会助陛下除掉宁王?除掉宁王,孤可就没了挡箭牌了。阁老若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仔细孤将阁老押了,去太皇太后跟前讨赏去。”   仲晁笑道:“以殿下之智,不会猜不到太皇太后那懿旨是如何来的吧?”   而今外廷乱成一团,若是诸王来京,保不齐就有不安分的要趁机渔利,太皇太后是不会想让诸王来京的。   沈惟钦冷冷瞥他一眼:“孤说了没兴致就是没兴致。阁老若实在想立从龙之功,不如去旁的藩王那里试试。”   “那谢思言的性命呢?臣记得殿下跟谢家这位世子过节不浅。谢思言狡计多端,如今虽在臣手中,但臣总是蹀躞不下,殿下若能赏光助臣除去此人,臣不胜感激。”   灯火幢幢影曳曳,沈惟钦微低着头,仲晁瞧不清他的容色,只觉面对他时,但凡瞧上一眼,浑身上下便寒意森森。   沈惟钦终于开口:“谢思言如何何在?”   ……   大抵禀性不凡之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宠辱不惊,安之若素。沈惟钦瞧见谢思言时,他正坐在牢中草垛上对着棋枰打谱子。   狱卒解释说,谢阁老自进来就要求不断,不是要换饭菜,就是要换床褥,后头又说嫌牢里闷得慌,要他们端棋具跟棋谱来,供他打发工夫。首辅倒也不想苛待了谢阁老,命他们有求皆应。   沈惟钦神容淡淡。仲晁这是觉着谢思言时日无多,想看看谢思言还能如何折腾而已。   挥手命狱卒退下,沈惟钦回身看向漫然落子却仍姿态洒落、腰背挺直的谢思言:“世子真真好兴致。却不知世子当年欲除我时,是否料到了自己今日的处境。”   谢思言慢条斯理将黑白棋子拣回棋罐里:“殿下若非来落井下石的,就来跟我下上一盘,我隐约记得殿下棋艺上佳,不知隔世之后,是否有所倒退。”   沈惟钦竟当真唤来狱卒,打开了牢门,入内坐到了谢思言对面的草垛上。   谢思言抬眼轻瞥:“胆气可嘉,竟不怕我扣了你当人质。”   “世子怎就笃定能扣住我?万事都不要过于自信。”沈惟钦说话间,已开始落子。   “如今殿下面前有两条路,”谢思言紧接着落下一子,“却不知殿下要如何抉择了。”   沈惟钦不接话,突然道:“世子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而已,不是么?姑娘先前厌恶世子,相较而言,姑娘对我看法更好,我当初但凡有江廓那样的出身,后面还有世子什么事呢?”一顿,轻笑,“也不能这样说,说不得还能请世子来喝一杯喜酒?”   谢思言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太小瞧我了。”   饶是沈惟钦玲珑心思,此刻也捉摸不透谢思言这话的意思究竟是小瞧他的心智手段还是小瞧他对陆听溪的执着。   也或者,二者兼有。   将至终盘,二人却皆是自若从容,不见半分锱铢对搏的剑拔弩张。   沈惟钦深思熟虑落了一子后,道:“世子身陷囹圄还能有这份镇定,却不知是否另有筹谋?”   谢思言举动微顿,似笑不笑:“殿下倒是直爽。面临这番境地,我自是想要自救的,只还没想好要选哪条路,殿下可愿为我指点迷津?”   他说话间,正好抬手擎子,微弱天光从高墙上开的小窗内漫漏进来,泼洒在他微曲的左手长指上。   那上头戴了一枚鸦青宝石乌银戒指。那宝石竟似是被雕成了个什么物件,但限于角度,兼且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具体模样。   沈惟钦轻笑。   谢思言又不是左撇子,却要用左手拈子,其用意不言自愈。   他垂眸,在棋枰上按下此局的最后一子。   ……   陆听溪这几日闲得简直要长毛。如果不是她出门前将那一对天竺鼠抱了来,此刻怕要将这庄上的一草一木都画一遍才不至于闲到在院中打滚。   谢思言说一月之后再来,可眼看着要到一月之期了,他还没个人影。非但如此,她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京中的消息一毫也打探不到。谢思言似对庄上的人特特交代过,从庄头到伴当,一个两个只要瞧见她出门,就要叫上百来个护卫跟从,阵仗十分夸张,且但凡她离开庄子超过一里地,这帮人就要请她回去。   故此,她这近一月以来,只出过一两次门。   来庄上满一月这日晚间,她盥洗之后,将天竺鼠的小窝搬到自己卧房里,掩了门,坐到桌前跟天竺鼠说话。   “说一月后来接我的,可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趴在桌上,轻顺天竺鼠柔软绒毛,“你们说,他现下人在何处,在做什么呢?”   两只埋头吃草的天竺鼠抽空发出一阵低低的咕噜声,算是回应了她。   陆听溪支颐:“你们两个倒是恩爱得很,连这肥乎乎的身形都如出一辙。将来要是生出一窝小耗子来,怕还要再多做个窝。”   她前两日惊喜地发现,那只母耗子有了身孕。这种状况是要分笼的,她正着人寻材做窝。   自打母耗子有喜之后,不吃草时总是打嗝儿,吃喝过后,又有想吐的征兆,然则总是干呕,食量也见少,颇似人害喜。   她深叹于造化神奇,看来这世间做母亲的大多辛苦,无论人还是耗子。   跟天竺鼠闲磕牙一回,她转去寝息。   一只脚才落到床前的紫檀足踏上,骤闻“嘭”的一声,一惊回头,就瞧见一道人影破窗而入。   她张口欲呼,被那人飞快捂住了嘴。   陆听溪奋力挣揣,那人转到她面前来:“是我。”   这道熟稔的声音入耳的瞬间,陆听溪登时舒了口气。随即陡然想起怀孕的母耗子,扯开他的手,嗔道:“在自家地盘上还钻什么窗户?弄出这么大动静,回头要是吓得我的母耗子早产了,你赔我的小耗子!”   谢思言关好窗,回首看她:“什么?耗子都有孕了?”   陆听溪瞪他道:“干嘛?是不是想说耗子都有了,我还没有?”   “那倒不是,耗子有喜是好兆头,表明你的好消息也快了。”   陆听溪这才色霁。   谢思言揽了她的肩坐到床畔:“我本打算再给你换个落脚处的,但如今忽然转了主意,你再在此住上个把月。”   “你让我待在此的缘由,不仅是担心仲晁以我为威胁,对吗?你是不是还想将我撇出去?若非如此,又怎会对我隐瞒京中消息,”陆听溪转眸,“你究竟想做甚?”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我好容易来一趟, 你就追着我问这个?”   谢思言发觉自打他进来, 那对天竺鼠就叫个不住,那只怀了孕的母耗子身子笨重, 却仍是极力往角落里缩,那只公耗子竟是挡在母耗子前头, 警惕地盯着他。   谢思言一把将笼子提溜起来, 出了趟门, 回来时,手上已经没了笼子。陆听溪问他将天竺鼠搁哪儿了,他道:“交给厨下炖了, 正好我还没用膳。”   陆听溪起身要出去,被谢思言飞快拽住:“耗子比我还要紧?”   “你还有工夫跟耗子计较,表明你眼下无甚大碍, 既然你无甚大碍, 那自然是可能即将被炖成菜的耗子要紧。”陆听溪眉尖微动。   谢思言松开她, 命人预备了一桌肴馔,坐下慢用。   陆听溪见他不开言了,道:“你先前说过的, 下回不瞒我, 什么事都与我说。”   谢思言停箸, 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畔来。   陆听溪迟疑着落座。   “那你乖乖听着,不要惊异。”谢思言开始将这几日的事一一道来。   听罢来龙去脉, 陆听溪沉默下, 问他是如何出来的。   “我在那牢里待到如今还好端端的, 自然就能有法子悄无声息地出来。我今次来,就是想看你一眼,天不亮就要走。”   “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铲除仲晁?”   谢思言眸光幽沉,轻抚她额发:“不然呢?”   他用罢膳,回过头来,陆听溪已在床榻上躺下。他几步近前,垂首低声道:“我看你跟耗子过得也没甚不好,那我便放心了——我先走了。”   他回身朝外走时,小姑娘突然自背后拥住他。   他感到她将脑袋低埋,在他身后蹭了一蹭,继而就听她踟蹰着道:“其实我这几日……时常想你。我每晚寝息之前,都禁不住想,你如今在做甚,你是不是也如同我想你这样想我。我用膳的时候,瞧见一些点心跟菜肴,还会想,这道是你不爱吃的,那道是你贯来喜欢的。”   “我前几日百无聊赖时,画了一幅画。本只想画一幅斗方小景,但画着画着,忽觉画中山水空了些,随手添了个人上去。只是个远处侧影,但我后头怎么看怎么像你。于是恍然发觉,原来你的身影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哪怕只是随手涂鸦,落于笔端的也是你的身影。”   “还有昨天,我见你迟迟不来,这边消息又壅塞,就提笔给你写了封信。本不过寻常尺素,但提笔难止,愈写愈觉万语千言涌动胸臆,无论如何也书不尽、道不完,及至回神,已写了满满三页。我后头瞧了许久,觉着那些絮叨拿给你看大抵是浪费你的工夫,就将纸揉了。我知道你应是在忙,总觉自己还是少给你添些麻烦为好。”   ……   谢思言的内心从未如眼下这般柔软,仿佛滞塞多年的某种汹汹情潮倏然之间被唤醒,激流奔荡,四肢百骸血脉偾张。   自他们相识以来,这似乎还是她头一次主动拥他。   打从她说是因着他对她好,她才投桃报李开始,他就认命了,做好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对他生情的准备。他可以耍心机,甚至用尽各种强制手段将她拴在身边,但总还是想在感情上得到她的回应,眼看着成了泡影,难免失望。后头他在不间断的自我劝说中,也就逐渐接受了这件事。   日子久了,他也就当真以为自己不介意了。可现下她的这番言行举动,瞬时唤醒了他心底那头麻木多时的凶兽。   他蓦地回身,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扣了她后脑,迫她仰头,嘴唇尚未压下去,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有些生气的。你适才显然又是避重就轻,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若我不加追问,你是一句也不打算与我多讲的,不是吗?”   “我方才问你想做甚,你为何不答?你若要对付仲晁,何需这样大费周章?你甚至不惜把自己弄进牢里、冷眼旁观那帮言官前赴后继弹劾你,图的是甚?许多事你分明早就洞悉了,你手里甚至还握着随时就能打脸仲晁的证据,为何不为自己辩白澄清?”   “你这样近乎自虐,是为哪般?这才一月而已,你瞧你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面色也透着憔悴,你纵再是早有安排,那毕竟也是牢中,你以为是好耍的吗?有些老臣下狱,虽未经酷刑,但受不住狱中的艰辛,一出来就一命呜呼了,这等事你难道没听说过?你就不怕你有个好歹?”   小姑娘越说越气,用力搡他,然则非但搡不动,还被他愈箍愈牢。   “我是为了什么,你无需知晓。我倒没觉着你给我添了什么麻烦,我只是觉着,你待在此处更安全些。京中而今正乱着,你回去也是面对一团乱象。”   陆听溪瞪视:“你又来!我早就知道你当初认错认得毫无诚意!”   谢思言牢牢钳住她乱挣的举动,眼眸幽若邃渊:“我知道你不愿总被我这样隔绝在外,但我是舍不得你经受丁点风雨的,我早就打算护你一辈子,我可以让你一直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你若实在不满,我可以答应你,往后我尽量不避着你,但要等眼前这桩事过去。”   陆听溪还欲再说甚,却已被他堵住了双唇。他的亲吻与拥抱强势而炽烈,她毫无招架之力,不多时就软成了一泓春水。   ……   翌日天光大亮时,陆听溪仍瘫在衽席之上。   她迷迷糊糊觉着枕边人起了身,又隐约听他跟她贴耳说了什么,后头他似乎帮她掖了被角,还在她颊上吻了一吻,但她乏得很,记不真切了。   横竖也不必晨昏定省,更不必在尊长面前掩饰迟起的缘由,近晌午时她才起。   谢思言走前给她留书一封,说他得空就会来看她,让她安心待着。   她坐在妆台前梳妆时,拿着谢思言那封信颠来倒去地看。她听说他晨起后,统共写了三封信,最后将前面两封都按进笔洗里浸了,最后写了这封。   那他前面都写了甚?   陆听溪撇撇嘴。   ……   沈惟钦去牢里看过谢思言后,就入了一趟宫,去拜会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镇定如常,仿佛外廷的那些纷扰与她半分干系也无。沈惟钦叙礼寒暄后,太皇太后甚至与他闲谈起来,问了他母亲的近况,还问了他的婚事。   沈惟钦一一答了,太皇太后见他说了半日,并无离去之意,问他可是有话要说。沈惟钦倒未曾遮掩,只略一迟疑,道:“曾祖母对现今外廷之事如何看?”   太皇太后搭他一眼,曼声道:“你觉着我会如何看?当初我力排众议让你祖父出面主政,便惹来物议汹汹,如今这等局面,我也没甚说话的必要。等仲晁那边有了结果再说。”   沈惟钦问:“曾祖母可信魏国公世子当真如仲晁所言那样?”   “我信与不信,对局面有何干系?”   沈惟钦道:“曾祖母不必如此,我隐隐记得,曾祖母先前在我面前还不是这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不了解曾祖母的禀性。”   太皇太后面色微沉。   看出太皇太后是在等着下文,沈惟钦道:“曾祖母不妨听听我接下来的话。”   ……   从宫里出来,已是落日时分。   沈惟钦骋目望了眼西边天际的融金落日,忽然对身边的厉枭道:“你离家年数几何了?”   厉枭一怔,躬身答:“小人也不记得,但小人家中也没甚亲眷了,故无多少眷念。”   沈惟钦轻声道:“无牵无挂做起事来倒不束手束脚,但无家之人,就似那风中飘絮、水里浮萍,跟野鬼孤魂又有何不同呢。”   厉枭惘然,殿下怎忽有此慨叹?   三日之后,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要往太兴的皇庄暂住。此番所带护卫不多,仪仗也从简,众人皆道太皇太后这是要将宫中这烂摊子丢下,眼不见为净。   太兴的这处皇庄是当年先帝尚居东宫时的产业,后头登基后,本要将之赐予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兴帝,但其时他实在冲幼,先帝就着人暂为打理。后头先帝骤然崩殂,天兴帝忙于接管政务、周旋朝臣,这处皇庄就落到了太皇太后手里。   太皇太后将皇庄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又添置、修缮了林丛屋舍,虽比不得行宫,但也是个宜居的去处。   显是早有准备,放出风声的次日,太皇太后就动身了。转日到得大兴,太皇太后不知自何处得来的消息,得知魏国公世子夫人也在大兴,命人前往相请,并吩咐带上那对国朝绝无仅有的天竺鼠来。   魏国公世子夫人从前待字闺中时,就常伴当年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左右,如今太皇太后念起昔年的情分,将之请去陪伴也属常事,只太皇太后这般态度,似也表明对谢家并无芥蒂,众人一时私议纷纷,拿不准未来局势会是怎样的走向。   杨顺不知旁人如何想的,左右世子爷是大为光火的。   他以送饭之名前去探视世子时,顺口说了这桩事,世子险些没将碗碟掼在地上。他不懂,不过是太皇太后将夫人叫去说话而已,太皇太后显然又对夫人喜爱非常,断不会为难夫人,世子缘何这般恼火。   世子素常喜怒不形于色,这般情绪外泄是极鲜见的。   冷脸半日,世子着他仔细盯着大兴那边的动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向他禀报。他不敢耽搁,出来之后便直奔大兴而去,京中这里就留给宝升照应。   他到得庄子一问,庄头说世子夫人自打昨日去了皇庄之后,就留在了那里,一直没回。   杨顺琢磨半日,忽然道:“把世子夫人素日喂天竺鼠的草给我取些来。”   ……   陆听溪到了皇庄后,自早到晚不过应卯似的去太皇太后那边打个照面便可,宫人内侍们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太皇太后并不拘她在身畔,但也不开言让她回去。她原是不愿来的,但太皇太后之命她不能违抗。   她委婉开口提了两次作辞之事,太皇太后都仿佛没听懂一般。不过老人家待她极是慈和,还跟她学着照料天竺鼠,对那对大耗子也是欢喜得很的。   这日午间,太皇太后去睡中觉,她将天竺鼠的小窝在曲廊上摆了一回,提溜回自己的厢房。才进门,她就觉出不对,一抬头,就瞧见沈惟钦长身立在桌前,正端详她画的一副淡墨山水。   不假思索地,她转身就走。   “我知道姑娘心里有许多疑问,我今日可一一为姑娘解答。姑娘放心,我都布置好了,不会有人过来,”沈惟钦的视线仍未从画卷上移开,话却是对着陆听溪说的,“我今日过来,就是来跟姑娘说几句话的。”   陆听溪折了回来。她适才一出去,就瞧见厉枭等人守在外头,她根本走不脱。不过不论如何,这也是在太皇太后的皇庄上,沈惟钦也不敢做甚。   “姑娘应当能够想到,太皇太后来此,是我促成的。至于我如何跟太皇太后说的,姑娘不必管,横竖不会连累姑娘便是。”   沈惟钦在桌前落座:“这次回封地,我想了许多,今世的,往生的,后头我下了个决定,我要跟姑娘坦白一件事——其实我当年死后不多久就成为了当时还是镇国将军的沈惟钦,只是身份改易之后,我却失去了属于沈安的记忆。”   “姑娘后来看到的所有沈惟钦做的事,都是出自我之手。直至后头领着刑部一众军牢去捉拿陆老太爷时,我才想起一切。”   “之所以先前没跟姑娘实言相告,是因为我害怕,”他语声愈来愈轻,“我怕你因此厌憎我。我也曾为寻回记忆做过诸般努力,可或因时运不济、或因世子阻挠,都无疾而终。我就放弃了,我打算就做那个与你们立场相对的楚王世孙,可命数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世子一早就察觉了我就是沈安,但他一直没告诉你,也始终明里暗里阻挠我寻回记忆。”   “此前那三封匿名信也都是我所书。后头还有一封仿世子笔迹的信,是引姑娘往御花园钦安殿后头的假山去的,信上还交代姑娘要穿海棠红的衣裳,不知姑娘可还记得?那也是我写的。”   陆听溪紧盯住他:“怎会不记得,为何害我?”   “不是要害你,是后来姑娘发现端倪,跟世子通了气儿,我临时改了主意,将皇后的侄孙引了去,耍弄你们而已。我写这封信的初衷,只是想让姑娘换身衣裳罢了。”   他知陆听溪不解其意,解释道:“姑娘素常贯爱穿柳黄、樱粉这类颜色的衣衫,可我觉着,海棠红才最衬姑娘。姑娘这等丰姿绝丽的佳人,就当穿海棠红。”   陆听溪遽然想起一事:“可你当时并不在京中,更不在宫里,纵我换上海棠红的衣裳又如何?你有千里眼吗?”   “姑娘还是跟从前一样天真,”沈惟钦凝眸望她,“我虽瞧不见,但可以遐想。我知道姑娘肌若玉脂,我知道姑娘腰如约束,我知道姑娘步态盈盈若流风飞蝶,如何就不能遥想出姑娘身着海棠红的情态?我觉着那必是宛若娇花初着雨的,娆妩冶丽,惹人发狂。”   “姑娘总角之年有阵子图新鲜,连着几日都着海棠红衣裳,我在灯下瞧着姑娘酣眠,只觉姑娘仿佛生来就是要招惹我的,我想将姑娘藏起来,”他步步逼近,“如此,往后你的身体发肤、你的一呼一吸,甚至你的魂灵都是独属于我的。”   陆听溪心下大骇。   沈安何时瞧见她在灯下酣眠了?况依沈安所言,她那时至多不过十来岁,沈安自己其时也才十二三的年岁而已。   “我心里曾无数次地转过一个念头,我将来如若娶不到你,就偷匿了你,倘你执意要离开我,我就打断你的腿,如此一来,你就能永永远远地留在我身边,再也走不掉。”   陆听溪往后撤步。   沈惟钦呢喃着,专注凝睇她:“不过想想,总还是舍不得。我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回封地后,也想过我往后当何去何从。但未及想好,就出了眼下这件事。姑娘可知世子今次大费周章的目的何在?”沈惟钦目光幽冷,“他想杀我。”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可笑仲晁这几日惶惶不安, 以为世子是要聚力反击,将他剪除。世子真正要杀的人是我, 仲晁不过是世子捎带手要拔掉的钉子而已。”   思及此,沈惟钦不由沉容。   仲晁当真有负他望。谢思言此前引而不发, 大抵就是在等这么一个契机。   沈惟钦转眸看向陆听溪:“姑娘此前那番话,我仔细想过了,是我举动过激了, 我往后对陆修川的报复会适可而止。至若陆家余人,我也会尽量宽容。对于昔年借住陆家的时光, 我还是十分怀念的。我在旁人那里虽是受尽折辱,但在姑娘这里, 却总还是能看到活下去的理由的。”   “我知道姑娘因着我此前的诸般言行,对我存着些偏见。姑娘若是设身处地为我想一下,兴许就能理解一二。再论眼下——世子一心置我于死地,姑娘说我当如何?我如若掀了什么风浪, 亦或针对世子做些什么, 姑娘是否又要认为我如何如何?我原本是在封地静思己过的,姑娘对我说的那三条, 于我而言触动极大。可姑娘也瞧见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陆听溪不大明白沈惟钦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初来陆家时,确实因着来历尴尬而颇受非议,但后来至少在她爹娘那里, 是得了认可的, 他为何会认为自己在陆家旁人那里受尽折辱?再者, 他所言谢思言要杀他的事,她更是懵然。   谢思言这番作为跟欲剪除他有何干系?   沈惟钦很快转了话茬:“姑娘大约不知,世子为了藏姑娘,真真费尽心机。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   他倏然一笑。   他起先确实不知谢思言将陆听溪藏在大兴的事,不过他也没打算私底下有事没事去找陆听溪,无端惹她不快的事,何必呢。但他后来察觉出谢思言杀他的意图后,就想跟陆听溪说道说道,可他紧跟着发现,陆听溪人不在国公府。   这就显现出谢思言的高明之处了。谢思言一早猜到他会在明了局势之后去找陆听溪,于是预先将人藏了起来。而最危险之处即最安全之处,谢思言大胆地选了大兴这个距京师不过大半日路程的地方。   他起先还真没想到谢思言这样胆大。   谢思言藏匿陆听溪,无非揣着两个目的,一是阻挠他见她,二是将陆听溪从乱局中撇出去——不过谢思言对着陆听溪肯定不会这样说,他大抵是跟陆听溪说,担心仲晁以她为要挟,这才让她出京暂避。   无论如何,这个藏娇之处至少应在顺天府之外,距京师愈远愈好。   他还真在这件事上跟谢思言耗上了,为寻陆听溪的踪迹,颇费了一番周折。后来他意识到,陆听溪很可能还在顺天府。但顺天府何其大,他不可能逐处筛查。   于是他想了个法子,让太皇太后出京,来距京师最近的、那处大兴的皇庄。出京前,还要放个消息出去,广而告之。如若谢思言确将陆听溪藏在附近,那么他兴许会将人转移,如此一来,动静大些,他好查。如若谢思言按兵不动,那就正表明陆听溪就在大兴附近,谢思言不敢轻举妄动。那就更好查了。   就这样,他顺理成章地查出了陆听溪的所在。但谢思言必定在庄上布置了铜墙铁壁,他不可能进去,于是他就让陆听溪自己出来,用的还是不得抗命的法子。也是巧了,小姑娘就在大兴,来皇庄倒方便得很。   谢思言事先未必就没思虑到他会去找太皇太后,但他大抵是未曾想到太皇太后能被他说动。   “世子是不是在姑娘面前对自己此番的目的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沈惟钦柔声道,“我知道姑娘大抵不太明白这段弯弯绕,甚至兴许不信我,不要紧,姑娘往后看就是。”   ……   沈惟钦离开后,陆听溪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她觉着要么是她在做梦,要么是这俩人都疯了。   谢思言明里暗里促成今时今日的局面,竟是为了除掉沈惟钦。而沈惟钦兴师动众地撺掇太皇太后来大兴的皇庄,居然是为了引她过来,跟她说上几句话。   她此前一度以为谢思言一直屈居次辅之位,是因着暂无力除掉仲晁,原来不是,他不过是在等着这么一个契机。仲晁从来不是他的主要目标,沈惟钦才是。   虽然她仍是绕不过这个弯来,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如何除掉沈惟钦。   正自出神之际,杨顺来了。   杨顺是以来给天竺鼠送草料的名义过来的。他问了陆听溪在此的状况,思索半晌,道:“此事不好办,世子也没旁的交代,小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委屈少夫人暂留在此。”   陆听溪摆手:“这个不打紧,太皇太后待我极好。况且……”况且她若是回去了,沈惟钦说不得会另想他法引她,倒不如待在此处,静观其变。   杨顺给了她几枚旗花,让她凡遇紧急状况就放出旗花知会他,随即告退。   陆听溪转去看天竺鼠。往食槽里添草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指上那枚嵌鸦青宝石的赤金戒指上。   沈惟钦走前,目光在她这枚戒指上绕了几圈,意味不明。   ……   谢思和这几日都没去国子监。他担心自己被谢思言的事牵累,迩来甚至都不敢出门。然则连日来,每逢谢宗临回来,他都要关切询问兄长状况,顺道表示若自己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让谢宗临尽管开口。   谢宗临起初不大理会他,后头大抵是见他殷勤,对他道:“我如今正在搜罗证据,为你兄长洗脱罪名,但这并非易事——保国公前日找到我,说可帮我联络到外放的孙先生跟几个已然致仕的老臣,可尽绵薄之力。我隐隐听到消息,仲晁所说的那处所谓你兄长建在保定的别居,实则是仲晁的产业。只要拿到证据,哪怕先驳回这条指斥,就能多一分胜算。”   “我打算让你去给保国公送封信,仔细计议一番。这事本可交于下人去做,但保国公为了让仲晁放下戒心,这几日住到了宛平,他临走前又交代说异日传信定要找个信靠之人。我身边这几个长随都有事在身,你既无事,便跑一趟。”   谢思和一怔。   谢宗临皱眉:“不乐意?”   谢思和忙道不敢:“但凡能帮到兄长的,儿子都愿意竭力一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转日晚夕,谢思和便趁着夜色启程前往宛平。   他不敢走官道,只拣了小路走。坐在微颠的马车里,他只觉欲哭无泪。   自打上回险些被他父亲整死,他就学乖了,这回更是留了个心眼,动身之前悄悄去了外祖家一趟,让他外祖帮他出谋划策。他外祖并不知他母亲之事的详尽情由,又因着宗族式微,对他甚至比从前更为看重。   他外祖说,他父亲一直觉着他无用,此番很可能是为了历练他,让他万事小心。他父亲是否存着历练之心他是不知,他只是忽然藉由他外祖的话想到了一个可能,他父亲说不得是想试探他,看他是否当真愿意为他兄长冒险跑这一趟。   谢思和心下哀嚎,他怎就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一对父兄。   马车将至宛平地界,忽遇劫道。谢思和观对方的打扮,觉着似是漕帮的人,破财免灾,他只给自己留了几两碎银子,余下的随身财物几乎全交了出去。   但对方仍不肯放过他,将他揪出来搜身。不消片时,就搜出了那封要送给保国公的信。   信封上一字也无,对方诘问这信的来由,谢思和想起他父亲仿佛说过,仲晁跟漕帮的人有勾结,怕现下说了,回去就被他父亲逐出家门,咬牙不肯讲,对方不耐,拿刀架在他项上威逼。谢思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腿软,将自家知晓的全招了,但求对方饶命。   众匪互觑,将谢思和连同几个随从一并押了,打着呼哨一涌而去。   ……   距事发已逾月余,但谢思言的案子却迟迟定不下来,缘由也简单,没人敢审他。   谢思言入阁时日虽短,但积威甚重,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的几个堂官并排坐在桌案后头壮胆,却是大眼瞪小眼,互让半日,没一个人敢挑头鞫审的。   端坐下头的谢思言冷眼扫去,漫不经心地问他们预备怎么个鞫问法,那等声威,硬生生令几个堂官想起了这位阁老素日廷议时是何等瘆人。这两年来,朝臣实则已将谢思言视为内阁魁首,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位阁老无论心智还是手腕,都远在仲晁之上,但凡稍有不敬,转头就倒霉,众人也就愈加惧他。   这回弹劾谢思言最厉害的那帮人,要么是没在谢思言手里栽过的,要么是记吃不记打的,以为谢思言此番必倒,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可他们并不这样认为。   后来刑部尚书硬着头皮,轻轻拍了下惊堂木,才起了个头,谢思言说要去更衣,一旁的大理寺卿忙起身上前,赔笑扶起谢思言,亲自为他引着路出了鞫审室,往东净去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谢思言回来,刑部尚书打死不肯开口,其余几个堂官也不是傻的,竟是客客气气地将谢思言礼送回去。   连三法司长官都审不了,其余朝臣也嗅出了异样,对于这桩差事都是能推则推。有几个拎不清的跑去谢思言面前逞威风,还欲对其用刑逼供,末了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有人问起,也只是闭口不言。   仲晁只好亲自审。但在他升堂前日,谢思言却没了踪影。刑部大牢如铜墙铁壁,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沈惟钦与几个宗室子弟推德王出来主持局面,德王推三阻四,但架不住众人力劝,只好勉强应下。德王下命全城戒严,封锁城门,搜捕谢思言。   然则接连搜查几日,一无所获。德王便称这差事自己干不了,硬生生将之推给了沈惟钦。沈惟钦这回没有推辞,但表示此事之后,就亲自帮天兴帝解禁。   沈惟钦将搜查的范围进一步扩大至宛平、大兴、通州等地,并吩咐底下人,若再寻不着,就要将整个顺天府翻个底朝天。   兵丁们连皇庄也不放过,因此陆听溪不几日就知晓了谢思言失踪的消息。她心里隐隐觉着谢思言这是有所筹谋,但总还是放心不下。   这日晨起后,陆听溪正查看母耗子的状况,就听闻陆听芊来了。   陆听芊是她的堂姐,外头的护卫跟宫人不敢拦阻,放了她进来。她转去花厅见她,尚未开言问她来此做甚,陆听芊便请她屏退左右。闲杂人等才退下,陆听芊就屈膝跪了下来。   “妹妹千万救救我,”陆听芊哀哀看她,“你姐夫因着他父亲先前的事,被仲晁拿捏着威胁,定要让他寻世子。可世子凭空失踪,如何寻得?仲晁却不管这些,说若夫君寻不见人,就要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   陆听溪起先没听懂,后头才捋明白,原来陆听芊的意思是,吴詹因着其父吴岱当初收受阿古达木贿赂一事,被仲晁胁迫着去对付谢思言。可吴岱那个案子当年已经审结了,仲晁翻旧账又有何用?   “妹妹有所不知,”陆听芊踟蹰了下,“当年那案子因着楚王殿下的援手,许多事未曾深挖,还有些要命的证据据说是销毁了,可不知为何,而今却在仲晁手中……仲晁说此事一旦揭破,不要说吴詹,怕是整个吴家都要受牵累,楚王殿下却可以一推三六九,甩个一干二净。”   陆听溪嘴角轻扯:“我如今尚在此陪伴太皇太后,四姐觉着我能如何帮四姐?”   陆听芊泪水涟涟:“谁人瞧不出太皇太后这是看重五妹妹,想藉此昭示自己对谢家并无芥蒂——五妹妹不若暗中联络世子,问问世子看此事当如何是好,世子最是机悟……”   “可我并不知世子何在,”陆听溪断然道,“四姐还是另想他法的好。”   陆听芊又淌着泪求了半晌,见陆听溪仍是不肯,悻悻而出。   等坐到皇庄外的马车上,丫鬟含桃忧心忡忡:“这下如何是好?”   陆听芊烦躁摆手,命她闭嘴,须臾,又道:“让车夫往陆府去。”   是夜,陆听溪才陪太皇太后说了话出来,就见一队巡夜的御林军过来,对方瞧见她,行了礼,匆匆而过。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待要歇下,杨顺溜了进来,与她说楚王如今四处找寻世子,世子让她安心在此待着,旁的事不必忧心。   “小人上次来,大致摸清了这皇庄的地形,日后潜来更方便些。”   两人说着话,杨顺带来的候在外间放风的一个护卫忽然进来道:“宝升大人那头传来消息说,京中有变,天兴帝下落不明,德王等人拥楚王暂为摄政,楚王并未推辞,只说要前来询问太皇太后的意思。如今楚王的人马应当正在赶来皇庄的路上。”   陆听溪问杨顺:“楚王可能趁势篡位吗?”   “这个……大抵不会。小人瞧他审慎得很。况且,他前次没能从陛下那里要来三卫兵甲,手头兵马有限。再者,经过上次宁王之乱,陛下已拔掉了朝中和军中怀揣不臣之心的人,如今京营中剩下的将官多是信靠之人,楚王差遣不动。”   杨顺说着,一顿。   这样说来,其实楚王早就在宁王之乱中就将自己的退路给绝了。连宁王之乱都是楚王亲手设的局,甚至后头的朝中与军中的善后事宜也是楚王帮天兴帝料理的。这样想来,若说楚王当真有篡位之心,那真是傻子也不信。   杨顺前脚才走,沈惟钦后脚就到了。   他在太皇太后处坐了会儿,就暗中来了陆听溪这里。   “小皇帝许是被世子救了出去,我怕世子为了激我,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姑娘不妨将世子的下落说与我,我去跟世子好生谈谈。”   陆听溪一再表示并不知晓谢思言的去向。   沈惟钦不急不躁,开始跟她说些有的没的,越说离朝政越偏,后头竟问起了她晚膳吃的什么,竟仿佛闲来无事的谈天一样。   陆听溪琢磨着脱身之计时,厉枭进来,倒也不避着陆听溪,径对沈惟钦道:“仲晁在几个武将的拥立下,擅自将襄国金印占为己有,如今正在撺掇京营中的将官。”   沈惟钦面上一丝讶色也无,看向陆听溪:“姑娘瞧见了,世子想让我死,仲晁更不跟我一心,非但不一心,此刻说不得比世子更盼着我死。如此困局,姑娘说我当如何?”   陆听溪不由道:“你总说世子想杀你,可他如今遁逃,自己的案子都未结,如何置你于死地?”   沈惟钦递来一封已拆看过的信。   陆听溪展了内中信纸一看,原是沈惟钦的手下递呈上来的禀奏。   上头清楚写着,魏国公世子正率兀良哈三卫往京中赶。   一并押来的,还有宁王。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陆听溪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三确认, 发现上头写着的确实是宁王。   她问沈惟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惟钦道:“我也不甚清楚, 兴许, 世子是为了调动兀良哈三卫。”   宁王的那两三万兀良哈三卫此前虽被天兴帝收编,但并没能完全收归己用。须知,那些兵士可是宁王的亲卫,自立国之初就跟随宁王一系征战,几可谓宁王的家兵。也正因此,宁王一系才一再周旋着要保下兀良哈三卫。如今三卫兵甲数虽减, 但战力犹悍,兵丁个个能以一敌十。   当初判了宁王腰斩之后,为防兀良哈三卫闻讯哗变, 天兴帝还很是做了一番筹备。   陆听溪攒眉:“不可能, 就算他提前预见到了今日局面, 为了带兀良哈三卫回来平乱,也绝不会在行刑前偷天换日, 救下宁王。否则,他将来如何将自己择出去?宁王可是犯下了谋逆大罪的。”   沈惟钦一笑:“平乱?姑娘确定世子不是想平我?”   陆听溪将信还与他:“不论如何,我都不信他与宁王有所勾结。再有,你们二人的争斗, 你说与我听又有何用?我要歇息了, 殿下请回。”说着话, 起身虚手一请。   沈惟钦缓缓站起:“我观姑娘气色尚佳, 想来在此没受甚委屈。此间若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对姑娘不敬,姑娘尽管说与我知道。厨下那边,我也是早已知会过的,姑娘这边都是单开小灶,厨子都是宫中御厨,手艺没有不好的。姑娘而今的待遇,连公主也拍马不及。”   此话非虚言,当初泰兴公主嚷着要来皇庄,太皇太后勉强允了,但也没有独开小灶的。   沈惟钦见陆听溪面有不豫之色,道:“姑娘莫忧,这些事太皇太后都知晓,我自有说辞,不会连累姑娘。”   虽说他觉着,纵然太皇天后知道他对陆听溪的心思,也不敢如何。天兴帝年少,陆听溪又是谢思言的心尖肉,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刁难陆听溪。   沈惟钦一直都在打量陆听溪。看她恹恹的,以为是因着厌他,突然近前道:“姑娘,我们当真不能复归从前那样的敦睦相处了?就因着我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我实则并未对姑娘做过什么,不是么?”   春困夏乏秋打盹儿,陆听溪觉着大抵是她过得□□逸了,这两日都极易乏困。她方才跟太皇太后说着话就哈欠连天,自觉失仪,故而没说几句就告退出来了。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殿下抬举,往后你我依礼相见便是。往事如风,殿下能高抬贵手绕过鄙族,我已是不胜感激了。”   困得睁不开眼,陆听溪不再理会沈惟钦,命檀香送客,转去东次间就寝。   沈惟钦目送她消失在门外,眸光沉沉。   ……   十来日后,谢思言率兀良哈三卫抵达京畿。他驻甲兵于大兴,径去皇庄见了太皇太后。   与太皇太后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谢思言方出。   他即刻命人引路,去见陆听溪。   陆听溪正给天竺鼠清扫笼子。她估算了一下,那只母耗子至多再大半个月就临盆了,这几日对它也就更上心些。   她听见背后的动静,回头就对上谢思言冷沉的脸。他披了件银灰色貂鼠皮对襟披风,通身烈烈杀伐之气,如同出鞘冷刃,威势所及,摧枯拉朽。   陆听溪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被她挡在身后的半大少年。如今回想,眼前这人是能够跟那个少年全然重叠的。他当年实则根本不需她救,可她那时候竟觉着他可怜无助,这才拿出母鸡护崽一样的气势来。   谢思言跟杨顺交代几句,回头瞧见陆听溪变幻不定的神色,快步上前:“才月余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陆听溪抿唇,回身要走,被他扯住腕子,打横抱起。陆听溪一惊,忙提醒他这是何处。谢思言不以为意,径直抱了她转去碧纱橱。   陆听溪瞧他这架势,以为他要胡来,奋力搡他,然转瞬就被他钳住手脚。   “我就抱会儿,盏茶的工夫就得走。”   陆听溪放下心来,久未见他,心下温软,舒臂拥住他脖颈。窝进他怀里,低声问他这几日的经历。   谢思言垂眸看她。   自他这个角度,正能瞧见她微曲的莹白纤颈,映了晻昧天光,愈显凝脂腻理,娇弱不胜,他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只要轻碰一下就能将之摧折。他的举动更轻了些,唯恐伤了他的小宝贝。   她主动与他亲近,嗓音既柔且甜,他有些受宠若惊之感,手上紧收,在她玉颈上流连缠吻。   他大略答了她,即刻就问起了沈惟钦。听闻沈惟钦两次来找她,他面色当即就阴沉下来。   外头传来杨顺小心翼翼催促的声音,他偏头低沉道:“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去。太皇太后那头,自有我去说服。”说着话又是一顿。   京中一场兵乱是在所难免的,国公府未见得就绝对安全。反而皇庄这边护卫严密,又有太皇太后坐镇,他们寻常不敢往这边来。可思及沈惟钦,他又是一阵躁郁。   沈惟钦让太皇太后将陆听溪留在皇庄,也是因着皇庄比国公府更安全些,他算准了他因此不会轻易带陆听溪离开。   陆听溪道:“回去也可,我许久没跟祖母她老人家问安了。我也可顺道回娘家看看。只要你不嫌我给你添乱就好。”   “镇日里净胡说,我从没觉着你是麻烦,”谢思言伏低身子,附耳道,“你暂留在此也成,但如若沈惟钦私底下再来找你,你就……”低声嘱咐几句,交与她一个拇指大小的细颈瓷瓶。   陆听溪转眸看他一眼。   这家伙果然一肚子坏水儿。   ……   谢思言北归之后,头一件事自然是捉拿仲晁。然则仲晁狡诈多端,又有几个武将相护,听闻谢思言带着兀良哈三卫回来,急调一万兵马在北面城门守株待兔。   谢思言却始终驻扎大兴,并没赴京。   已是深秋时节,晚来风凉,枝头残叶瑟瑟。   谢思言从大营出来,径去了沈惟钦在大兴的落脚处。   更深露重,沈惟钦却未歇下,仿佛是特特等着他的。   两人相对落座,谢思言道:“殿下果真是不择手段,为了给仲晁作乱的机会,竟然特地将京师空出来,自己跑来大兴躲闲。”   沈惟钦若当真想要做这个摄政亲王,就不应当离京,亲赴大兴来询问太皇太后乐不乐意让他摄政,相当于倒持泰阿,太蠢。沈惟钦纵要问太皇太后的意思,也应当是差人来大兴,而非亲往。沈惟钦不会犯这种错,唯一的解释就是故意为之。   沈惟钦道不知他在说甚,又问他来此有何贵干。   “仲晁想杀你那番话,你哄哄内子也就罢了,在我面前还是免了。仲晁是真心拥立你,因为你曾在宁王之乱中,帮他掩过,让他躲过一劫,”言及此,谢思言哂笑一声,“仲晁本身非宗室,但凡篡位便是个死,可你不一样,你非但是宗室,还有功在身。最妙的是,宁王之乱后,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你无野心,否则又怎会自断后路呢。”   “仲晁心里明镜一样。他如今占了金印,心里怕比谁都惶惶不宁,就等着你回京呢。”   沈惟钦嗤笑:“世子这话可说不通,仲晁既明白自家不能篡位,为何还要将金印据为己有?”   “京中的消息我尚未打探清楚,但我相信是殿下走前做了什么排布,逼迫仲晁如此。殿下这般做的目的,不就是等着我今日来找么?我也不跟殿下兜圈子,我今番是来跟殿下计议联手之事的。”   沈惟钦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即便仲晁已是一颗废子,孤也不会帮世子将之铲除,孤还没那么好心。况且,仲晁没了,世子就能专心一意来对付孤,孤为何要自掘坟墓?”   谢思言不紧不慢道:“因为,我手里捏着殿下的把柄。殿下若肯与我联手除掉仲晁,我便考虑将证据与证人交于殿下,让殿下永无后顾之忧,如何?”   他见沈惟钦容色淡淡,一笑:“殿下莫不会以为我不过虚张声势吧?殿下当初以李代桃僵一计冒险救下宁王,而今又藏匿皇帝,还有什么是殿下做不出的?殿下猜,一旦这些曝于人前,殿下会如何?”   沈惟钦面上晦明不定,少顷,笑道:“也可。不过约法三章,联袂期间,世子不得对我暗下黑手。我还想留着这条命,再跟姑娘饮茶闲侃呢。”   谢思言冷笑不语。   沈惟钦这话是有典故的。他不过是在向他炫耀他在陆家那八年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光阴而已。   事实上,这也确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   京中众人转日就听闻楚王殿下终于从大兴回了京师。不过楚王只带了一百来轻骑,倒似是郊游宴饮归来。   楚王甫一回,仲晁就将襄国金印交于了他。并力主他效法本朝前例,暂继大统,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地调度各方,搜寻天兴帝下落,诛戮逆臣。   楚王起先推三阻四,后头终于勉强应下。   嗣位事宜虽已从简,但仍是繁琐。仅是祭祀一项就颇多讲究,祀天地、宗庙、社稷、山川等神,非但仪程繁杂,而且需出宫为之,尤其祭祀天地,需往南郊去,这就需要大批兵卫来保障祭祀时不出乱子。   出城大祀天地这日,上万甲兵护送,文武群臣在后头跟从。   对于楚王嗣位一事,臣工虽则诸多非议,但而今天兴帝失踪,他们也拿不出更好的章程,辩来辩去,没能驳倒楚王御极的提议,只好先观其变。   众人就绪之后,正引颈翘首候着,变生不测,殿内忽起喧哗,有兵卫大呼有刺客。混乱中,一身衮冕的楚王在厉枭等人的护卫下,自大殿后门纵马而出。   一众人马一路疾奔至石景山地界,楚王命众人原地候着,自己将一人扔到马背上,往山麓一片枫林的纵深处行去。   ……   楚王大祀天地前一天,陆听溪总有些心绪不宁。母耗子临产,她不会接生,还特地从皇庄上挑了个久惯给禽畜接生的来接手这个差事。   临近晌午,天竺鼠发动了,她忙将人叫来给耗子接生。   在产室外站了片刻,忽见杨顺急急赶来,步下生风。   “还请少夫人跟小人走一趟。”杨顺躬身一礼。   陆听溪不明所以,问他何意,他道:“世子让楚王带上仲晁,单枪匹马去石景山交换证据。但小人探得,楚王近来行踪诡异,小人怕楚王会对世子不利,劝世子不要亲去,但世子一意坚持。故此小人想请夫人去劝劝世子。”   “世子此刻兴许已在赶往石景山的路上了,少夫人须作速决定。”   陆听溪略一迟疑,回去大致拾掇一番,随杨顺去往石景山。   ……   石景山位于京师正西面、大兴的西北部,与大兴颇有些距离。陆听溪整花了一日工夫才抵达石景山山麓。而此时的谢思言已然进山。   谢思言此番上山,没将杨顺带在身边,又因着两边都暗中有人盯着,他只带了两个长随景从。   石景山峦嶂巍巍,峰岩壁洞棋布。其醴泉溪涧,琅然而弦,琤然若玉。其嶙嶙怪石,琪草瑶花,翁然而钟,正应了柳子厚那两句,“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   但如今的石景山无一游人。陆听溪一路行来,甚至连个樵夫都没瞧见。   杨顺也不知谢思言跟沈惟钦的具体碰头地点,命手下寻了半日,也没寻见半点踪迹。正一筹莫展,宝升远远而来。   宝升自道他此前寻见了世子,打算代世子跟楚王交易,让世子先行回去,但世子斥他多言,将他赶了去。   “楚王与世子先前再三更易地方,我是半道撞见世子的,世子又不让我跟从,我也不知世子是要往何处去,不过我知晓大致的方向。”宝升的目光落在陆听溪身上,踟蹰了下,问杨顺这样将少夫人带来是否不妥。   杨顺的目光仍在山峦之间扫略:“你觉着世子如今除却少夫人之外,还会听谁的?楚王纵使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对少夫人不利。少夫人既不会有事,那便没甚好担忧的。大不了就是回头咱们两个吃挂落。”   话未落音,就听有护卫来报说寻见了疑似世子爷的踪迹。   众人赶去看了,发现是一堆篝火余烬。灰烬尚热,表明人未走远。   陆听溪的视线在四下里环扫一圈,道:“如若这是世子留下的痕迹,那他如今应当往西边的山腰处去了。”   杨顺正想问为何,转头就发现这附近上山的路只有西边那一条。   众人循迹找去,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谢思言的那枚乌银戒指。陆听溪将之攥在手心:“这枚不是世子那枚。那堆余烬约莫是有人刻意造出来迷惑我们的,我们兴许离世子愈来愈远了。”   杨顺焦灼地在原地踱了一圈,打算送陆听溪回去,却听陆听溪道:“我有个揣测,他们兴许已不在石景山了,说不得已往北行,去了玉泉山。”   众人也不知要往何处找寻,遂去玉泉山碰碰运气。   陆听溪却以要回皇庄为由,让杨顺拨了十来个人给她,护送她下山去。   待杨顺等人一走,陆听溪便道:“你们随我去一趟金阁寺。”   众人诧异。去金阁寺就要继续攀山,可世子夫人不是要下山吗?   陆听溪并没解释,回身先行。众人不敢慢待,忙忙跟上。   入了金阁寺的山门,陆听溪向知客僧询问此间可有一名唤淳寂的和尚来过。知客僧起初只道不知,后面经不住陆听溪威逼利诱,道:“确有一位法号淳寂的大德在本寺挂锡,却不知女施主寻大德何事?大德正打坐,恐是不便打搅。”   陆听溪道:“妾身有要事求见淳寂大师,劳烦通传引见。”   知客僧狐疑,委决不下,让她稍候,入内请示。少焉,知客僧折返,唱个喏,请她进去。   陆听溪在一间禅堂内见到了正闭目参禅的淳寂。淳寂瞧见她,打量一番,略显惊异。   “妾身有件事想请教大师,但望大师不吝赐教,”陆听溪道,“大师早年可是曾偷渡去过倭国进习佛法?”   唐宋年间,天-朝与倭国的僧侣往来交流频繁,后头才逐渐淡下来。而今海禁未破,欲出海远洋,只能偷渡。   淳寂盯着陆听溪的面容看了须臾,认出她来,点头:“不错,老衲当年曾为访倭国禅宗,在倭国濡滞过一段时日,却不知女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妾身揣测,宁王之事跟大师有关。当初腰斩宁王时,妾身与拙夫也曾到场,虽未亲见行刑,但妾身知道监斩官是带着一众属官验过宁王身份的。当时除却辨认之外,还拿了画像仔细比对了,确认无误,这才开始行刑。可如今宁王疑似未死,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当初偷天换日,有人扮作了宁王的模样,代其受刑。”   “妾身余暇喜好翻书,正巧曾在几本海外志异一类的书里瞧见过一种说法,倭国有一类名唤间者的探子,他们精擅易容改装之道。妾身遂想,那若是寻个跟宁王体貌相类的,再凭借这等神鬼莫测的易容改扮之术,是否就能瞒过众人的眼睛呢。”   “正巧,楚王那日也去观刑了。妾身当时未曾多想,后头却觉楚王应是去确保李代桃僵计成的。而楚王身边得用的人里,只有大师最有可能对倭国的这等秘术有所涉猎。所以助宁王逃出生天之人,除却大师之外,妾身不做他想。”   淳寂问她如何寻到金阁寺来的,陆听溪道:“很简单,楚王为了确保此番事成,势必会让大师跟从,但他答应世子单枪匹马前来赴约,那就必须给大师寻个妥帖的匿身之处。而石景山附近,只此一处寺院。”   淳寂道:“那女施主不去寻楚王与魏国公世子,却来寻老衲做甚?”   “大师自心里应是知晓缘由的,”陆听溪淡声道,“世子与楚王何在?”   淳寂坐下捻佛珠,半日,道:“女施主简从而来,勇气可嘉。”   “我若是带了一众从人过来,怕是在半山腰就会被拦住,不是吗?”   淳寂将佛珠纳入袖中,自怀里取出一张舆图递去:“女施主灵慧性真,老衲感佩——楚王殿下让老衲给女施主带话,‘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   “君昔年其顺自然,骑龙弄凤又何难?天之与君者甚厚,抱才而困,惜之叹之,何苦来哉?”陆听溪对着舆图淡淡道。   淳寂知这是陆听溪对楚王说的,虽不甚明其意,但仍表示会将话带到。   陆听溪此前没有仔细瞧,等出来后才发现,舆图上标注了两个地方,其一是金阁寺东面的木樨林,其二是金阁寺西边的一片河谷。去木樨林要行二里地,去河谷则要下山,晚夕都不晓得能到否。   舆图最底下有三个小字——二择一。   陆听溪只略一踟蹰,就示意众人随她往东行去。   这爿木樨林仍在花期内,相去尚有半里地时,便能嗅到一阵馥馥桂香从风而来。   陆听溪脚步忽顿,抬手命众人暂停。   清冽桂香中,有人声隐隐而来。   愈来愈近。   陆听溪示意众人各自藏起,她自己则躲到了大块山石堆叠而成的小山之后。   不一时,谢思言与沈惟钦的声音交错传来。   “世子敢让姑娘知道当年真相?世子不妨猜猜姑娘知晓了世子所为会是何等反应?”   “我当年所为,桩桩件件都是事出有因,淘淘虽涉世不深,但也不是滥发慈悲之人。倒是你,你可敢让她知道你那枚玉璧背后的真相?”   沈惟钦仿似笑了下:“我敢与不敢,世子今日都是要杀我的不是么?世子只会对外说,楚王跟仲晁遇刺身亡,自此之后,世子就一下子少了两个麻烦,随后世子再拿出压了多时的证据为自己洗脱罪名,如此,朝野内外便是世子的天下了。”   “不过世子可要想好,我死了,天兴帝也得给我陪葬。世子若预备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从宗室里再择一子弟,扶立其入继大统,那世子可以全然忽略我的话。”   “你不敢杀皇帝。你难道没想过我为何让你以仲晁为交换,而非皇帝?”   “世事无绝对。不过若世子肯如实答我一件事,我便即刻将天兴帝交出,世子意下如何?”   谢思言顿了一顿,嗓音如一摊无漪的冰水,冷淡平静:“你倒说说。”   “天兴帝当初跟宁王说的仁宗皇帝的遗诏,我知是确有其物的,我还知那遗诏在世子手里。只是我后头看了世子当时在地安门将宣未宣的所谓仁宗皇帝的遗诏,怎么看怎么觉着是伪造的。那个所谓遗诏,糊弄糊弄寻常臣子与天兴帝还差不多,在我这里却蒙混不了。”   “那么真正的遗诏上写了什么呢,值得世子这般掩藏?”   ☆、第100章 第一百章   谢思言冷淡道:“你说是假的便是假的?那遗诏, 太皇太后也是过了目的, 你以为太皇太后是傻的?再者, 我奉劝你, 这等事, 少管为妙。”   “既然世子这样说,那我也爱莫能助,”沈惟钦话锋一转,“我已将仲晁带来了,世子是否也应当将宁王并相干证据交于我?”   “我已将之搁到了唳鹤峰最顶,不过有人守着, 你暂且拿不着。你把仲晁放到我先前定下的地方,等我确认无误,放出了旗花, 你便可拿着你想要的人与物。”   “世子确定世子的旗花是放行令而非催命符?我记得, 唳鹤峰在石景山后头, 最是峻峭,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谢思言笑得讥诮:“殿下若是这样瞻前顾后的, 那又能做成什么事?”   “世子说得很是。而今我身处劣势,也只好任世子牵着鼻子走了。”沈惟钦轻叹,话落作辞,当真往唳鹤峰的方向去了。   谢思言在原地踱了几步, 沉声道:“出来。”   陆听溪一个激灵, 迟疑下, 慢吞吞从小石山后头挪了出来。   与她一道出来的, 还有随同她一道前来的十来个护卫。谢思言的目光从护卫们身上扫掠而过时,众人觳觫不已,知自己擅自将世子夫人带出来,怕是犯了世子爷的忌讳了,想要请罪求饶,但他们也算对世子爷的禀性略有所知,眼下世子爷没发话,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谢思言的视线从瑟瑟不止的众人身上转到陆听溪身上时,冷硬神色才见和缓。他看她穿得单薄,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到她身上:“说说,怎么来的?”   颇似训斥小孩子之前压了火气的问话。   陆听溪略低头,将自己来此的前后大致说了,末了将他的大氅解下递还与他:“我不冷,否则我出门前就加个披风了。披了你的大氅,我反觉热得慌。”   两人又推让了半日,谢思言发现她并没与他客气,将大氅套回自己身上:“你而今火力这样旺?”虽是白日,但如今这时节寒气重,陆听溪穿得又不多,这样仍不觉着冷,倒令他有些意外。   “我本就不是畏寒之人。”陆听溪觉得这没甚好惊奇的,便没在这上头多做言语,转而说起了正事。   她催他去拿下仲晁,又问他天兴帝的事要如何是好。   “不急。至若皇帝,”谢思言包了她一只柔荑在手心,“沈惟钦暂不会将皇帝如何,否则他手里就少了最大的筹码。只是——”   只是这么一直拖下去,也不是法子。沈惟钦若索性将天兴帝藏匿起来,局面就会陷入僵持。如若这回不能剪除沈惟钦,那么再要等到这么一个时机,却不知要到何时了。   谢思言要送陆听溪回去,但她却不肯,又追问适才沈惟钦所说的,什么当年真相、什么他当年所为指的是什么。   被再三缠磨半晌,谢思言方道:“是谢思丰与那个崇山侯家子弟的事。当年你出面为我作证之后,那崇山侯家的子弟纠集了一帮人,预备报复你,我就教训了他一顿。”   “就这样?”   “就这样。”   “那谢思丰的腿是你废的吧?那个崇山侯子弟当年堕马也是你一手促成的?”   “嗯。”谢思言倒承认得干脆。   陆听溪秀眉微蹙。   如若当真只是这样,沈惟钦又怎会特特提起这一茬呢?这似乎也没甚可遮掩的。她总觉着还有旁的什么她不知道的,可不等她再问,谢思言已抱了她朝金阁寺的方向去。   谢思言将她暂且安置到金阁寺后,交代几句,就带了几个手下走了,约莫是去寻仲晁去了。   陆听溪一问之下方知淳寂已不在寺中。她坐下歇息喝茶的空当,不免想起那只产崽的天竺鼠。她走前它还没生,如今也不得消息,不知是否母子平安。   她轻叹一息,眼前的事真是千头万绪。   ……   谢思言到了先前给沈惟钦指定的地方后,并没见着仲晁。他倒不惊不恼,放了个红色的旗花,踅身回了金阁寺。   他纵知晓了淳寂先前在金阁寺,也不担心陆听溪留在那里会被掳走。虽则他如今不能完全揣度出沈惟钦的心思,但沈惟钦显然不会做出这等没甚意义的事。亦且,沈惟钦若当真想对陆听溪做什么,早在她前次去金阁寺时就动手了,所以将陆听溪安置在金阁寺,他并不担心。   而今最大的问题是天兴帝。必须找到天兴帝,否则光是由谁嗣位这个问题就足够这蜩螗沸羹的局面再持续半年。再者,天兴帝尚居青宫时,就对他信重有加,于他而言,天兴帝是帝位的最佳人选。   他才在金阁寺的客堂内与陆听溪说了会儿话,沈惟钦的信就到了。   沈惟钦要求谢思言与他同赴交易地点,这回双方同时互换筹码。   他选的地方正是先前谢思言指定的唳鹤峰。   陆听溪见谢思言把玩着沈惟钦的那封信,禁不住问:“其实我有一事不明,沈惟钦既能做出扣匿皇帝这等事,那还担心自己当初保下宁王之事败露?除非他根本没打算让皇帝活着离开他的掌控,不然他扣匿皇帝一事迟早要公之于众,不是吗?”   “还能想到这一层,不容易。”   谢思言话未落音,就见小姑娘恶狠狠剜他一眼。他将沈惟钦的信团起,抬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瞧你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模样,傻乎乎的。也不晓得是否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你跟天竺鼠处久了,也变得呆头愣脑的——说错了,是越发呆头愣脑的。你打小就呆,呆就罢了,还总觉着自己凶起来的模样能震慑四方……”   陆听溪豁然站起,气得绕他转了两圈。   这家伙又变相说她傻。   她端起小脸盯住他:“给我等着,归家后要你好看。”   谢思言抬眸:“要去跟祖母借搓衣板?”   “你想什么呢,这点事何必惊动祖母。”   谢思言暗舒口气,只要不迫着他跪搓衣板,旁的都好说。   他这口气才舒一半,就见小姑娘摩拳擦掌,兴奋道:“搓衣板太沉太大了,我自己做个简易针板就成,你跪着也方便。你看我是不是对你体贴入微?”   ……   不多时,谢思言点了几个人,去了唳鹤峰。陆听溪不愿回去,就留在金阁寺等他。   入了庙宇,按说就当多拜佛。她前次没顾上,这回几乎将寺内诸殿内的菩萨都拜了一遍,后用了些斋饭,就又犯起了困。   金阁寺今日没甚香客,客堂跟禅院都空出不少。知客僧得了谢思言的吩咐,为陆听溪拣了一处最宽转最敞亮的禅院,让几个小沙弥收拾了一番,作为陆听溪的暂歇之处。   陆听溪这一日四处奔波,也确乎乏了,只是谢思言尚未归来,她总有些不放心,争奈瞌睡过重,虽则极力撑着眼帘,但躺在榻上不多时仍是沉入了梦乡。   再睁眼时,已是拂晓。   这时节白昼渐短,陆听溪发现天色已蒙蒙亮,知不早了,一惊,一咕噜爬起来,下意识掠视,却不见谢思言的踪影。   片刻的迷蒙混沌后,她想起这是在庙里,谢思言不方便与她共居一室,说不得寺内僧众为他另辟了下榻之所。起身盥洗,收拾好后,她寻了个晨起洒扫的小沙弥,询问谢思言何在。   小沙弥起初没反应过来,又听她描述了一回,方明白她说的是昨日来庙里的那个清冷俊美的锦衣公子,施礼道:“那位施主并未回。”   陆听溪一怔,没回?   她想去唳鹤峰看看,但又怕两厢走岔路。谢思言给她留了五六个护卫,她当即将众人召来,派了两个去唳鹤峰打探谢思言的消息。   跟前次略有不同,她这次来,一众僧侣都待她极客气,仿佛她是捐建了整座寺的大恩主。她才回禅院,寺内主持就来打了个问讯,又命手下弟子端来了几样细巧素馔果碟、茶食糕饼,请她慢用。   陆听溪知询问谢思言的踪迹也没用,遂转而问起了淳寂的事。   “淳寂大德是前日来本寺挂锡的。因着大德此前破除了楚王所中魇魅之术,我等对大德盛名早有耳闻。因而大德登门请求暂留,我等欢迎之至。”   陆听溪问道:“淳寂大师可还带了旁人来?”   主持颔首:“大德带了两个弟子来,行装从简,约莫不过换个地方清修几日。大德交代说,除却楚王殿下的手下外,旁人他一概不见。不过,后头大德又交代说,若有个十几岁模样的女施主来寻他,也可放行。”   陆听溪心里大致有了数。   沈惟钦是有意引她过去的。她此前瞧见的那枚乌银戒指确实是伪造的,那戒指是她为谢思言定制的,自然能轻易瞧出来。   她来金阁寺,也是想碰碰运气。   谢思言北归后,传闻中依旧活着的宁王始终未现身,她既推测出宁王之事与淳寂有关,自然就想到了这附近唯一的一处庙宇。沈惟钦那枚戒指连造假都不走心,似乎表明他笃定了她会寻到金阁寺来。   后来她选了木樨林,是因着木樨林比金阁寺距河谷要近。沈惟钦为方便行事,必会选个更近的去处。   她是不怕走这一趟的,但沈惟钦引她来做甚?   压下各色揣度,陆听溪坐下用早膳。   她昨日就发现金阁寺的斋饭十分精细,可她而今揣着心事,倒没甚胃口,吃得极慢。   正自出神,就见一小沙弥敲门而入,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递上一封信,说是给她的。   陆听溪接过一看,见信封上无字,拆了,瞧见书信开头写着“女施主淑鉴”,揣度着约莫是淳寂的来信。   视线左移,就见后头写着:“昨日唳鹤峰晤面,魏国公世子与楚王相持不下,楚王于打斗中坠下峦嶂,生死不明。世子连夜着人寻其踪迹,未果,而今犹未罢休。唳鹤峰崖高百丈,殿下今番九死一生,断难活命,然此前曾托遗书一封于老衲,内附天兴帝下落之详述,女施主独身来取。木樨林东,般若湖畔,限今日午时前,请恕逾期不候。”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陆听溪对着信末“淳寂敬上”四字看了须臾, 问那来送信的小沙弥,送信的是什么人。   小沙弥道:“似是淳寂大师座下弟子, 将信与了小僧后便走了, 只让女施主仔细看信,旁的并没多言。”   陆听溪又将信颠过来倒过去看了一回, 扫了眼只动了几筷子的饭菜,嘱咐小沙弥先不必收拾,自己转去行囊里取了几样防身的家伙并个大口袋出来,一径出了金阁寺。   金阁寺左近的风光是极好的。古人云, “落叶西风时候, 人共青山都瘦”, 陆听溪倒极少从秋景里看出什么萧瑟之意, 大抵还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对着满眼秋色, 最先想到的总是这种可口的果子熟了, 那种能吃的花开了, 又有好些零嘴可以填肚子了。   即便此刻独身前去赴约, 她心下也没甚惶惶之感。   般若湖小得很,名为湖, 实则只比寻常的池子大些。约莫是因着她到早了,到了般若湖畔, 溜达一圈, 并没瞧见淳寂的人影。   她便暂转去摘桂花。   盏茶的工夫, 她就得了几大捧。正拿着口袋填装桂花, 听得身后脚步声起,回头一看,淳寂迤逦而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约三十的缁衣,大抵是其弟子。   淳寂上前来叙了礼,便将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紫竹书筒递与她:“阿弥陀佛,这便是老衲信上所言之物,女施主请寓目。”   淳寂见陆听溪的目光直往他身后旷地扫,约略能猜到她在想甚,道:“女施主不必担忧此处有埋伏,这若当真是个引女施主入瓮的局,女施主此刻怕也不能安安稳稳站在此。”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因着过于顺利,陆听溪反觉反常。她定了心神,接过淳寂递来的斜尖小刻刀,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书筒打开。   取了内中信函,展开看了字迹,是从前沈安惯用的柳体,瘦硬挺秀,骨力遒劲,最是难学。   信首并非世子夫人芳鉴、陆夫人淑鉴之流,而是直呼“姑娘”。   信很长,她根本没看究竟写的甚,只找天兴帝相关,很快便在信末寻见了他透露的藏匿天兴帝的地方。   将信折起,陆听溪跟淳寂道了谢便要离去,却听淳寂在后头道:“当真不看楚王遗书中都写了甚?女施主可是不信楚王已殁?”   “大师信吗?我确是不信,”陆听溪回身,“大师与楚王相识多年,想来对楚王的手段禀性也有所了解,大师认为楚王会就这样殒命?地方是他选的,宁王之事的猫腻也是他做下的,大师认为楚王会毫无准备?再者,他若非要图谋什么,为何冒险救下宁王?”   “总而言之,此事疑点甚多,我实是难以相信楚王会当真葬身唳鹤峰。”   淳寂闻言,面上神色莫名,半晌,诵了声佛号:“作孽。”   陆听溪道:“大师当初为楚王办事时,可知楚王让大师帮他保下之人便是宁王?”一顿,淳寂虽是方外之人,但也是时常出入西苑的,不大可能不认得宁王。冒险为之,大抵也是因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淳寂仿佛勘破了她的心思:“虽说形势比人强,但老衲为楚王做事,倒并非因着这个缘由。”   “不瞒女施主说,楚王殿下是老衲平生最敬佩的人。老衲从未见过如楚王殿下这般通透灵慧之人。老衲早年也曾游历四方,甚至远赴海外探求佛法真谛,然则辗转几十载,眼界学识却仍是及不上楚王殿下一半。殿下根器亦是上上……”   陆听溪不由打断他的话:“冒昧插言,大师确定大师要说的当真是根器?”   根器指的是先天接受佛法之可能,与素常所言“慧根”义近。   莫说如今,纵是从前,她也不觉着沈安会是个有慧根的人。沈安天生反骨,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一匹难驯的野马。当年她将他带回来,主因是赌一口气,证明沈安的说法是错的。只是后头沈安未再行不轨之事,她见他确有几分可怜,就将他留了下来。   但若说当年很可能以死为她设局、落后又剁了陆修川手指的沈安根器上上,她是不信的。   这人从头到脚都与佛性无关。   淳寂道:“女施主何故对殿下偏见如此深重?殿下出身位处风口浪尖上的楚王府,但纵观其一生,多半为宗室嫡系纷争所累,自家并无野心,最重的一次杀伐还是为平宁王之乱。老衲帮殿下保下宁王,也是因着老衲坚信殿下并无作乱之心,偷天换日必是另有苦衷。”   “殿下性子有时确乎阴沉,但前有其祖的诸般逼迫,后有魏国公世子的咄咄相逼,殿下要夹缝求存也着实不易,禀性实难平和。再则,老衲不甚明白女施主为何对殿下心生恶感,纵然两厢立场不同,殿下也并未真正为难过女施主,女施主这般,又是何必。”   “殿下如若果真要不择手段将女施主据为己有,那日早已嗣位,登临帝位,行事岂非更便利?殿下明知魏国公世子对他杀心不减,却仍中止登基前的筹备仪程,单枪匹马来了石景山,女施主可想过殿下这是为的什么?”   淳寂话里有话,这是在暗指沈惟钦来石景山赴约,是为了给这段恩怨来个了结,而非惧怕谢思言揭露他偷天换日之事。否则沈惟钦也不会刻意将陆听溪引过来。   陆听溪即刻反问,沈惟钦保宁王、匿皇帝又是为哪般,淳寂道:“仲晁能策反御林军统领,足以表明其势力已渗入宫内。在魏国公世子突然失踪、太皇太后避祸大兴等诸般情势下,女施主以为皇帝如何在仲晁与一众只等看戏的亲王围困下活命?楚王殿下将皇帝暗藏起来,是在保皇帝周全。至于宁王之事,老衲也不清楚,但殿下确未利用宁王行奸宄之举,女施主说是也不是?遑论如今宁王还在魏国公世子手里。”   陆听溪对着般若湖对面的一株繁茂桂树远眺,缄默少顷,慢慢将信重纳入书筒:“不论如何,时移世易,当初的敦睦终归是不复得了。”   言罢,一径离去。   ……   谢思言立于唳鹤峰峰顶之上,俯瞰群山。   金风摇荡,云海湍转,万物皆在脚下。   内中兴许也包括沈惟钦的尸骨。但他并不能笃定沈惟钦已死。   唳鹤峰下头是深渊,并无河潭之类。纵是有水,从百丈高的地方摔下,冲至水面,也与撞在冷硬地面上分别不大。   不管如何分析,沈惟钦都绝无生还的可能。   但他仍命人辗转绕去崖底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必须确认沈惟钦已死才能安心。否则总有功亏一篑之感。   良久,杨顺前来回话。   “世子,小人已带着一众人等仔仔细细将下头搜寻了一通,并未寻见楚王的尸首。不过,山石间有些许血迹与拖拽的痕迹。小人揣度着,约莫是楚王跌落到此后,被虎狼熊豹之类的野兽衔了去。”   杨顺见世子容色寡淡,揣摩不透其心思,一时胁肩累足,噤若寒蝉。   他这回竟被个十几岁的姑娘给诓了,虽说他后头一直安慰自己,这回栽了不过是有心算无心,但在世子爷面前终归是抬不起头来。   自打昨日沈惟钦坠崖之后,他就主动请缨前去搜寻,本是存着戴罪立功的心的,但没想到迟迟寻不见沈惟钦的尸首。而今眼看着日薄西山,他们已找了一天一夜了,一个两个都是满目血丝。但世子爷不喊停,他们就得继续。   谢思言又往深渊扫了眼,淡淡道:“加派人手,扩大搜寻范畴,再去找一干犬只来,协助搜寻。”   杨顺躬身应诺。   ……   陆听溪终于被谢思言接回了国公府。   她将藏匿天兴帝的地方告诉了谢思言,不出一日,天兴帝被迎回朝。   这场旷日持久的荒唐闹剧也在天兴帝亲为谢思言平反后,消停大半。   天兴帝甚至特特颁了诏书,为谢思言昭雪。   其一,现已查明,所谓先帝起死复生,不过仲晁散布的谣言。天兴帝已亲自查看过,并请了几个做寿材的积年一同验看了,确认先帝棺榇未曾开启过。   其二,漕帮与谢思言一丝干系也无。   其三,所谓的谢思言那处位于保定的、规制多有僭越的别居,实乃仲晁的产业。   其四,谢思言当初请求致仕之后,那几个蹦出来借土默特犯边,胁迫说要法办了郭旭等一众弹劾谢思言的言官的武将,实则已被仲晁收买,此举不过趁势构陷谢思言、为其再造一桩罪而已。至于土默特为何这样巧地在此时犯边,大抵只有仲晁最清楚。   诏书一下,天下震动。   皇帝这不光是为谢思言澄清,更是令仲晁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时文人口诛笔伐,百姓唾骂不止,定要以极刑惩之,以谢天下。   仲晁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因着此番动荡,牵连者众,人人自危。不过,当初没敢鞫审谢思言的几个堂官,而今却是无比庆幸。   除却那几个堂官而外,更有人长出了口气——董佩的父亲董锐。   此前谢思言那事闹出那么大动静,那列出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董锐唯恐连累了董家,如今拨云见日,总算能安枕了。   但思及一事,董锐又难免懊丧。   谢思言经此一事,非但没倒,反而晋为内阁魁首,又以卓著功勋,加正一品太师衔,往后真正是位列百官之首,万万人之上。   谢思言方及冠不几年,便已是荣光无两,莫说本朝,纵是放眼前史,也无有可与之争锋者。   可这样的乘龙快婿,终究不是他的。当初谢思言愣是没瞧上他女儿。   尚未从怅惘之中缓过来,董锐紧跟着又被一桩事堵得不上不下。   董佩生产了,诞下了个男婴,母子平安。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愁人之处在于,董佩这一胎是早产,怀胎七月便因着不当心跌了一跤,提早娩出了胎儿。   纵是足月的婴儿,也需加意照料,何况是体弱的早产儿。董锐自打知晓女儿早产,四处找寻老道的保母与乳母,唯望这个瘦弱得鸡崽一样的小外孙能安然活下来。只是他也不过尽一份绵薄之力,纵竭他之力寻来的,国公府也未必看得上眼。   这日,谢宗临为庆贺儿子进官,摆了家宴。既只是不欲张扬的家宴,便只是阖府聚饮,姻亲一个没请。但董锐因着近来走动勤快,得了消息,当日便携礼登门,前来拜贺。   本是存着探望外孙顺带与谢思言攀交的心思的,然而谢思言并不睬他,谢宗临也是爱答不理的架势,他讨个没趣,只好转去跟二房三房打双陆去。   谢老太太对这些只作不见。   郭妈妈在旁看得明白,董锐今日说什么不过凑巧撞上的谢家家宴,这说辞哪个会信。董锐不过是见自家女儿生了个哥儿,觉着自家腰杆儿直了,这才敢在未得邀约之下,贸贸然上门,来凑这个热闹。   老太太心里门儿清,只是懒得戳穿而已。   董家人如今就开始翘尾巴了,日后若是董佩生的这个儿子安安稳稳长大,再有几分出息,董家人还不晓得会如何。   谢思平也不过是庶房所出,说到底,董佩生的这个儿子并不如何金贵。但谁让谢家曾孙辈里,如今只董佩生的这么一根独苗呢,董家人自是难免得意。   郭妈妈这般想着,禁不住看向才回府不几日的世子夫人。   如若世子夫人有了身孕,即刻就能将董佩给比下去。可这事也急不来。   郭妈妈叹息。   陆听溪对郭妈妈这些心思全然不知。她正坐在丽瞩园临着水次的一处小亭内抛食喂鱼。她身畔石桌上搁着几碟子果脯,她一面喂鱼一面拿签子签了果脯往嘴里送。   她本是在跟谢思言对弈,但也不知是谢思言这几日嘴巴格外毒,还是她近来脾性分外暴躁,不多时,她就跟他拌起嘴来,后头索性丢下棋局,跑来喂鱼。   得了清净,倒甚是悠哉。   她捻着签子,正预备再签一颗乌梅干,董佩领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径入了亭子。   叙礼寒暄之后,董佩笑道:“嫂子怎一人在此?倒让我好找。”   陆听溪撩起眼皮搭她一眼,问找她何事,董佩踟蹰下,道:“哥儿如今还没个官名儿,老祖宗说拟名的事就交于哥儿的父祖了,她老人家不掺和。”她口中的“哥儿”,自是指的她那个才落地的儿子。   言至此,董佩顿了顿。   国公府男丁众多,也没见老太太给哪个亲自拟名的。就连当初给谢思言拟名时,老太太也没参与,只说让谢宗临慎重起个便是。于是轮到给她儿子取名,他们也不过去老太太那里问上一问,算是走个过场。老太太的态度是意料之中的。   “不过老祖宗说了,”董佩继续道,“等选定几个可意的字,就拿去给她老人家看看,她看着给拣定一个,将哥儿的官名早日定下。”   实则后头两句并非出自老太太之口,这只是董佩自己的揣度。   董佩忖着,老太太既说要让他们将候选的名字拿去给她过目,那自然就是帮着定名的意思了。   虽说她心里隐隐觉着,老太太是看在她那才落地不久的孩子是早产儿的份上,但这已足以令她畅快了。   从待字闺中到嫁做人妇,她始终被陆听溪压得死死的,现下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她已然得了个哥儿,陆听溪却还没身孕。   真解气。   适才她远远望来,怎么看怎么觉着陆听溪独坐水畔的侧影透着几许落寞意味。她私心里觉着,陆听溪这是自觉在人前待不住,跑到这犄角旮旯躲着来了。   毕竟在一众慈长跟前待久了,总归是难以避开孕珠一事的。被问来问去的,陆听溪自己想来也觉着没脸。   董佩正自暗笑,却不防陆听溪倏地扭头:“既是如此,弟妹来找我做甚?”   董佩一怔,嘴角不自觉勾起:“话是这般说,但公爹说,若是咱们这些小辈里有谁能想个得宜的名儿,也可一并呈给老祖宗过目,说不准哪个就用上了呢。”   “嫂子在闺中时,便才名远播,京中哪个不知嫂子便是立地书橱。我思来想去,这便厚着脸皮,来请嫂子帮忙给哥儿拟几个名儿。”董佩嘴上说得客气,眼角眉梢的得意之色几要溢出。   陆听溪道:“弟妹谬赞,实不敢当。我不敢班门弄斧,弟妹有来找我这工夫,还不如去翻翻《说文解字》。”   董佩明知她二人不怎么对付,却来让她帮她儿子拟名,不过是来炫耀她新得的儿子罢了。董佩尚在月子里,竟就戴着昭君套、兜了个大风帽出来找她,可见是在屋里待得实在憋得慌了。   董佩见陆听溪只管吃果脯喂池鱼,越发觉着她是因着怀孕之事郁郁,不肯多与她言语,连个照面都不愿跟她打。   董佩起身笑道:“那我便不打搅嫂子喂鱼的雅兴了。嫂子若得空,便来我这里多看看哥儿,嫂子这样……”   她一句话未完,但见陆听溪霍然起身。   她以为陆听溪要对她不利,忙后退一步,却惊见陆听溪微晃了下,双膝一软,竟是厥了过去。   董佩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双眉紧蹙。   陆听溪这是气昏过去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檀香跟甘松两个丫鬟就在近前, 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陆听溪,又忙叫了个小丫头来, 让去知会世子爷一声。   众人都知世子夫人如何得脸, 又思及世子爷的脾性,越发慌得了不得, 亭内一时乱作一团。   谢思言闻讯赶来时,陆听溪正被几个丫鬟七手八脚抬着出去。他飞快将人接过,命人去请两个大夫来,就近去了流霞墅。   谢老太太知晓陆听溪昏厥之事后, 将董佩叫来, 问了前后, 放下脸来:“不好生坐月子, 跑出来做甚?”   董佩惶遽,忙屈身认错。因着才生产罢, 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另又派了个老道的嬷嬷来伺候月子, 她这阵子就有些飘, 总觉得自己因着生了个哥儿,就得了老太太青眼, 却不曾想老太太说翻脸就翻脸。   她竭力为自己辩白,只因着慌乱, 有些语无伦次:“祖母, 不是孙媳……跟孙媳没干系……孙媳只是去跟嫂子说哥儿取名的事的, 孙媳这几日为着此事犯愁, 忖着嫂子学识渊博,这便来寻嫂子说道……”   谢老太太面色更沉了些:“让你嫂子帮着取名?你是觉着你公爹他们取不好个名字?”   “不……不是……”   “不是?那你缘何还在月子里就急着去找你嫂子?这时节,出门也不怕见风?”   董佩瞧出老太太这是当真动了怒了,嘴唇翕动,不知所措,只是一味鞠腰赔罪。   方此时,郭妈妈进来,喜上眉梢,朝老太太一礼:“恭喜太夫人,贺喜太夫人,世子夫人孕珠近两月了。”   谢老太太一顿,亦是一喜,倏然搁了茶盏,示意旁侧侍立的丫鬟将她搀起:“我那孙儿可真是个糊涂的,果然做爷们儿的在这上头就没几个靠谱的……我去瞧瞧。”   郭妈妈哭笑不得,如今才发现世子夫人有孕,自然也是因着世子夫人自己没经验,不知事,太夫人如今竟是一股脑儿地怪到了世子爷头上。   董佩却是惊疑不定。   陆听溪出去住了两三个月就怀上了?   老太太亲去流霞墅看罢陆听溪,又问了大夫,得知没甚大碍,舒了口气,让大夫开些安胎的药,朝犹自愣怔的谢思言使个眼色,祖孙两个一前一后转去了流霞墅旁侧的燕游阁。   老太太挥退左右,径道:“你下狱期间,曾跑去大兴探视听溪?”   谢思言道:“是,其时正逢孙儿将听溪带离国公府满一月之际。”   祖母给他递来眼色时,他就知晓了老人家要问他什么。淘淘受孕的时候,算来正是他下狱之后。不过老太太张口这般措辞,表明老人家根本没怀疑过淘淘腹中胎儿的血统。   “此事你自己处置好,”老太太坐下,撇头看他,“横竖不能让我孙媳妇跟肚子里的曾孙受了委屈。”   谢思言应诺时禁不住想,要说他是捡来的,陆听溪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他也是信的。   踟蹰下,他道:“父亲应当很快便会知晓此事,祖母可否先稳住父亲那头,容孙儿往宫中去一封信,将此事处置妥当。”   谢老太太知孙儿这是怕陆听溪一会儿醒来,谢宗临跑去质问她,当即摆手:“快去快去,此间有我坐镇,你父亲不敢如何。”   谢思言辞别祖母,又嘱咐流霞墅内候着陆听溪醒转的一众仆妇几句,回了鹭起居。   ……   从鹭起居出来时,西边天幕已是霞色澔澔。   谢思言适才连灌了两盏玉叶长春,也没能从激越的心境里缓过来。   性情使然,他即便心下潮涌滔天,也不会外露许多,他在人前显露的欣悦大抵不及他心中的十分之一。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当得知陆听溪有孕时,他何其欢喜。很早以前,他就设想过他和陆听溪一道照料摇车里的儿女、看着孩子们酣眠是何等缱绻脉脉的情形。   他们终于有了孩子。   真好。   怪不得小姑娘近来脾气暴躁,他听郭妈妈说,好些妊妇都是如此。   他先前怎没往这上头想呢。   怨不得被祖母念叨。   ……   隔日,天兴帝以颁赐锡赉为由,躬亲登门,闲谈之间,跟众人说起了一桩事。   天兴帝自道他自始至终都对仲晁列出的所谓谢思言的罪状全然不信,谢思言下狱之时,他亦被困深宫,但仍牵挂谢思言安危。幸而刑部之中尚有忠贞之士,他便帮谢思言打通关节,让谢思言得以悄悄出狱,暗中寻法子搜罗证据、联络援军,平定乱局。   也正是因着谢思言下狱期间,几度外出,这才能在后来顺利率领兀良哈三卫及时驰援。   天兴帝话语之中对谢思言不吝盛赞,直道这回若是没有谢先生,还不晓得是何等局面。天兴帝说着说着,甚至透露出封谢思言为异姓王的意思,但被终于回神的谢宗临婉言拒了。   天兴帝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掠而过,笑道:“诸位各自忙去,不必在此耗着。”转向谢思言,“学生听闻先生养的一对天竺鼠生了六只崽子,不知能否分与学生两只?”   天兴帝而今在谢思言面前惯自称“学生”,连“我”也不称了。当初天兴帝为储时,东宫讲官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个,但如今得此待遇的,也唯有谢思言一人而已。   谢宗临知皇帝这是要跟儿子单独说话,遂退了出去。   他召来这两日给陆听溪请平安脉的大夫,问了她的状况,嘱咐大夫尽心办事,往自家书房去。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儿子的手段,揣度着天兴帝今日的登门与儿子有关,不然为何天兴帝适才那一番话,正正解释了陆听溪在他儿子下狱期间有孕之事。   他起先听闻陆听溪有喜,心下难免惊疑,但随后瞧见儿子的反应,也能猜到这个孩子的来历并无古怪。只是在谢家余人面前,总还是要有个说法的。   如今总算是妥当了。皇帝亲自出来说了,旁人也不敢说甚。   待众人悉数退出,天兴帝轻吁口气:“不知先生可寻见了楚王的踪迹?”   谢思言道:“迄今为止,仍无进展。”   天兴帝来回踱步。   楚王此前以保他周全之名,将他暗送出宫,藏匿起来。他自知此举不当,但楚王真不似个怀揣野心的,否则那日登基前的大祀天地便不会中途跑去跟谢先生交换人质。索性登基,岂不是便宜行事?   宁王未死之事,他封锁了消息,外间并不知。他去鞫问几次,宁王都只道他对楚王所行之事一无所知,更不知楚王的下落。淳寂和尚又不知所踪,有关楚王的线索便更少了。   他跟谢先生一样,认为楚王不会就这样轻易殒身,但楚王跌落唳鹤峰是事实,那地方他也去看过,高逾百丈,一旦坠下,必死无疑。   除非楚王插翅飞了。   天兴帝又跟谢思言闲谈一回,思及司礼监班房里积压的奏章,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起身作辞。   临走前,他不禁打量谢思言几眼。   谢先生这一两年间,较之从前,愈见沉稳了。   他适才在众人面前说的那番话自是胡扯的,他被困宫闱之时,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顾着谢先生。但既然谢先生让他帮这个忙,他当然义不容辞。   而今回头去看,许多事都在谢先生的掌控之中。   但他并不会就此认为往后应当格外忌惮谢先生。相反,他觉着谢先生是满朝上下最可信的人。   以先前的局势,谢先生满可以从宗室里再择一子弟扶立为帝,甚至若谢先生有那份野心,趁势谋划篡位之事也并非不可,但谢先生并没那样做。   此番可趁势杀杀诸王的气焰,又拔除了仲晁这颗钉子,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是楚王如今在他心里,越发如同迷雾一样,看不清,勘不破。   ……   转入腊月后,一日冷似一日。   陆听芊越发不爱出门。只她目下也没甚出门的机会,每日被后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缠着,抽不得身。   年末正逢对账时节,但她心里揣着事,总出错。后头她婆婆嫌她帮倒忙,不过大抵看在她是魏国公世子夫人的堂姐份上,也不敢给她难堪,只让她转去筹备新年走动的礼单。   陆听芊一早就深切体会到权势之紧要,然则她想到自己怕是已经得罪了陆听溪,就忐忑不安。   她此前去皇庄上找陆听溪,纯粹是试图从其口中套得谢思言的下落,也不知她看出来不曾。此举并非楚王的意思,事实上,楚王虽则一早就让她监视着吴詹的举动并禀于他知道,但后头并没召见过她几次,似是对吴家失了兴致。   正是因此,她才越发想为楚王做些事,让楚王觉着她不是无用的,这才有了皇庄一行。   楚王不知从何时起,将她当成了废子。也许是因着谢思言越发不看重吴詹这个堂姐夫,因而吴家在楚王眼里失了价值。   不过不管如何,当初楚王都是帮过她的。眼下楚王失踪,她也觉蹊跷。   正巧,她听闻陆听溪有了身孕,心思便活络起来,打算趁此机会去笼络笼络陆听溪,再探听一下楚王的消息。   主意打定,她很是去库房里拣选了几样东西做礼。她婆婆听说她是要去魏国公府上拜会,哪有不答应的,还另外赏了她几样东西,添入了贺礼之中,让她往后多去谢家走动,别生疏了。   陆听芊知她那小堂妹好说话,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但不曾想,她去到国公府,坐了半日都没瞧见陆听溪的人影。   檀香来跟她说,世子夫人才喝了安胎药,已歇下了,让她改日再来。   这便是谢客之词了。   陆听芊犹不死心,再三要见,檀香却没再理会她,微一屈身,径自离去。   又枯坐半日,见当真没人再来招呼,陆听芊面上绷不住,只得留了礼,寻了个丫头带路,往大门去。   魏国公府占地广阔,抵五六个吴家不止,这般比对起来,好歹也是爵位在身的吴家,竟显出几分寒酸来。   人与人,家与家,就怕比。   陆听芊将至二门时,甘松追了来。陆听芊初初一瞧,以为是陆听溪转了意,然而嘴角的笑意尚未漾开,就听甘松道:“世子夫人说,她如今需静心养胎,一应宴饮酬酢都推了,上门探视的也多辞了,还请吴家夫人以后少往国公府来。否则夫人来了,这边招待不周,夫人想来心下也是不快,岂非不美。”   已经对她改称“吴家夫人”了,如此生分。这便是不预备顾念往日的姐妹情分了。   甘松瞥她一眼,又道:“夫人莫怪奴婢多嘴。世子夫人是怎样的性子,夫人想也清楚。若夫人后头不是揣着那许多花花心肠,世子夫人何至于跟夫人生疏至此?先前陆家被楚王针对时,夫人对陆家避之不及,等夫人落难,就四处求人,还怪陆家不尽心。夫人扪心自问,如此这般,哪个不寒心?”   “再则,夫人嫁人之后,何曾对世子夫人存过些许的姊妹之情?世子夫人不求夫人能雪中送炭,但至少不要落井下石,偏帮外人。”   陆听芊忽道:“这也是世子夫人原话?”   “并非,这是奴婢自家想说的。”甘松道。   她是自小就伺候世子夫人的,世子夫人在许多事上并不避着她。   陆听芊想起昔年闺中一众姐妹相处的时光,缄默俄顷,喟叹道:“不论如何,代我向世子夫人问声安。”   ……   陆听溪而今尚未显怀,害喜也不严重,只是嗜睡得很,有时坐在床头翻着书都能倒头睡着。因而谢思言特地交代了,让丫鬟们要么时刻在近旁伺候着,要么每隔一刻就进来看看,以防陆听溪忽然睡着而着凉。   陆听溪觉着这简直是小题大做。   她已经搬到了暖阁里来,内中气暖胜春,她又怀着身孕,火力旺,有时穿着单衣都觉得浑身润汗,何来着凉一说,但谢思言自打得知她怀孕后,已几乎将她当成个万事不能自理的了,恨不能连出恭都替她,她的几番抗议根本没甚效用。   后头还是她去找了老太太派来伺候她的两个老道嬷嬷,让她们跟他说孕妇不能太娇贵,否则将来不宜生产,他这才有所收敛。   不过,却是由万事不让她沾手,改为每日晚膳后薅她去散步。   冬夜凛寒,他权衡之后,将散步的地方选在了他的内书房。   他的书房面阔七间,纵深极阔,光是书橱就有三大面,比她在娘家的书房大了不下三倍。原本这样宽转,地方自是够她溜达的,但他仍抽半日工夫,命人将书房内的陈设重新归置了,腾出来一块长约五丈、宽约三丈的空地,每晚膳后,让她歇上两刻,就来这里溜达几圈。   如此过了几日,这日晚间,陆听溪又被他裹得粽子一样,搀来了书房。   她每回站在空地边沿,瞧见他那满含鼓励的眼神,都觉着自己仿佛是在跟前来串门的别家慈长献艺一样。   展现的才艺还是走路。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何将散步的地方选在此处。她觉着她在自己屋里转几个圈也是一样的。   “卧房哪有此处敞亮,况此处满眼皆书,你每日在此熏陶一回,日后定能生个爱读书的。”他抬手往花梨木的小牙板书案上一指,说那上头的一摞书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往后每晚挑一本念上一段,等念完了,就再选一批书。   陆听溪依他所求,在书房内来回转悠了十来圈,走到最后一圈,折回起始处时,谢思言取来帕子给她揩汗,又拉了她手,再三称许,赞她走得真好,明晚再接再厉。   陆听溪冲他狠狠砸去一记白眼。   走几圈路也能夸半日,真拿她当傻子了。   她觉着谢思言这几日惯她已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甚至她谐谑他,他也不回驳。   她犹记得当初从般若湖回来后,谢思言知她去见了淳寂,问她缘何这么久才回,她就给他看她带回来的那半口袋桂花,表示她是为得这些桂花才耽误了工夫。   谢思言仍是怏怏,问她何处得的花,她说是自己采的,谢思言紧跟着就来了句“你竟够得着桂树?”   她打小就被他嘲笑个头低,闻言当即揍他一拳,整整三日没理他。他后头来给她赔罪,说他这实则是夸她娇憨可爱,又承认他实则是不悦于她跟淳寂就沈惟钦其人辩了半日,才冒出这么一句。她这才搭理他。   可如今……   “乖乖辛苦了,累不累?”   谢思言声若春水,伸手凑来,陆听溪这几日仍难习惯他这副模样,忙躲开:“什么辛苦了?”   她不是已经坐着歇了一会儿了吗?   “翻白眼辛苦了,”谢思言轻轻握了她手,蹲踞在她身前,“来,阖眼,我帮乖乖揉揉眼睛。”   ……   邢明辉挑了个休沐的日子去牢里探视仲晁。   仲晁的案子近日才审结,历经几番廷议与内阁集议,最终判的是来年秋后问斩,枭首示众。部分臣工要求斩立决或腰斩,但被天兴帝否了。天兴帝说仲晁从前毕竟是股肱老臣,且并不似宁王那样意图篡位,不必施以重刑。   邢明辉将天兴帝的意思转达于仲晁,见他竟是哂笑连连,皱眉道:“你自家也当知晓自家罪孽深重,陛下宽仁大度,你非但不感恩戴德,竟还这样无礼,若被陛下知晓……”   “老夫还轮不到你个蠢货来教训!”仲晁怒道。   谢思言最后搜罗他的罪证那样顺利,全赖邢明辉从旁协助。他也是后头被一众堂官鞫审时才知,原来邢明辉还出面揭露了他圈田掠地、罔利乡民等诸多罪戾,要不然外头那帮人也不至于对他唾骂至斯。   他那时才明白,邢明辉早就投靠了谢思言。   怪不得他倒了,邢明辉却还好好的。   他忽然挣扎着爬起,质问邢明辉为何放着他为他铺设的康庄大道不走,偏去给谢思言当手下,邢明辉竟阴沉了脸,反过来诘问他为何将他当靶子。   “仲老若当真要提携我接替首辅之位,为何要做得昭然若揭?那时节,满朝文武都能瞧出仲老的用意,”邢明辉讥言道,“仲老那会儿正跟谢首辅掐得厉害,这般举动,不是将我当靶子是什么?亏得谢首辅点拨,不然我恐要铸成大错。从保安州回来,我便一直虚与委蛇,而今瞧见仲老落魄,倒也快意。”   仲晁恍然,邢明辉这是在去保安州赈灾期间,被谢思言巧言收买了。谢思言不知使的什么法子,让邢明辉坚信他将他当靶子去帮他挡箭,并非真心实意要提携他。   仲晁苍老枯瘦的面孔蓦地扭曲了下。   上兵伐谋,分而化之。   谢思言真是厉害。   邢明辉走后不多时,谢思言便来了。   命狱卒去远处候着,谢思言回身看向仲晁:“知道是谁害你落的今日这步田地的么?是先帝跟楚王。”   “先帝拿你当马前卒,楚王则将你当做牵制我的棋子。你这辈子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却不知在牢中待的这几日,这层道理你可曾想明白。”   仲晁阴恻恻盯着谢思言:“你早就知道先帝给我留了密旨?”   谢思言冷笑:“你如今方知?不过那个提醒我的是哪个,你大抵想不到。”   “我今日来,不过是想告诉你,楚王下落不明,你当初与楚王的诸般阴私,好些都查证无门了,是不是心下宽慰些?”   仲晁倏地冲到牢门边:“你早知道我在宁王之乱中就已然背叛了皇帝,却不揭露,莫非就是等我朝你发难?你真正的目标并非我,而是楚王,对不对?”   他切齿道:“你个黄口孺子,竟这般阴毒,为扳倒楚王,引而不发,甘愿下狱。朝野上下,皆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亏得皇帝还认为你乃忠贞之臣、治世良相!”   谢思言遽然转首看来:“话不能乱说,仲老这番话可有凭据?再则,忠贞之臣、治世良相我确不敢当,但我敢断言,我在任期间,内阁那被仲老糟践得惨不忍闻的声名,会被彻底扭转。四海升平、河清海晏的盛世图景也指日可俟。”   “毕竟,我不似仲老这样,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勾结外敌,卖国求利。”谢思言讥嘲道。   仲晁知他指的是他先前勾结北狄与土默特之事。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自己未被判处斩立决的事。   他突然想,这会不会是谢思言的诡计,不让他干干脆脆赴死,反让他在牢中熬到明年秋后再被枭首。   在晦暗阴湿的牢狱里日日待毙,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仲晁对上牢门之外长身傀立的锦袍公子,突然止不住战栗。   怪不得人都谓谢家世子睚眦必报,奸狡毒辣。   什么仁宗皇帝、咸宁帝、天兴帝,绑在一起都抵不上一个谢思言。   他先前竟以为自己能驾控这个冷心冷肺的阎罗。   但他纵观谢思言往日作为,又隐隐觉着,谢思言行事也有审慎之处,譬如他与天兴帝的关系便一直被他刻意拿捏着。   谢思言的这份小心,又是因着谁呢?   仲晁一时竟猜不出这样张狂的一个人,会将谁时刻牵念心上。   ……   谢思言打从刑部大牢出来,方欲上马车,便见齐正斌迎头上前来。   “世子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却不知是否忘了一个人?”齐正斌手臂一擎,即刻便有两个小厮架着个人飞快近前。   “这人在我这儿白吃白喝好一阵了,世子看,是不是该把人领走了?”齐正斌眉尖微动。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谢思和自打看到谢思言, 就觳觫不止,如今被齐正斌的小厮飞架上前,对方甫一松手, 他就瘫倒在地。   以头抢地, 谢思和惶恐道:“兄长饶命!我……我不过一时糊涂……”   谢思言低垂眉眼, 看向伏跪在地的弟弟。   他这人生来冷情,但当初谢思和降生时,他对这个异母兄弟倒也不如何仇视。毕竟一个继室生的儿子, 从身份上就低他一等,他也并不认为谢思和会成为他的威胁与恚碍。   他对贾氏也一向抱以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对谢思和自然也是一样。   他能瞧得出,随着年岁增长, 谢思和的心思就逐渐有所改易了。   这个异母兄弟开始不安分了, 这一条主要体现在他对他那几乎掩藏不住的不满上。   他是国公府世子,谢思和什么都不是;他是抱璞书院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接连两年蝉联考业第一的学子, 谢思和什么都不是;他是魏国公府最为倚重的长子嫡孙, 谢思和什么都不是。   每每觌面,谢思和的不忿与不甘, 全写在了眼里,只他自家不自知而已。   但他不以为意。他不屑跟这等人计较长短。谢思和倒是几番意图作妖, 但都被贾氏阻了。有一回谢思和还想构陷他,被他事先洞悉。他不声不响将此事透给了父亲, 父亲果然震怒, 谢思和因此不仅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还被禁足了一月。   后头贾氏被休弃,他并没一并处置谢思和,是没这个闲工夫,也是想看看谢思和的反应。没了贾氏,谢思和少了个倚仗,倒比从前消停不少。   可经过贾氏蓄谋往父亲茶水里投药一事后,他忽然发现谢思和这人实则是个祸患。   他本就不安分,耳根子又软,到了关键时候还会拖后腿。   譬如这回。   谢思和等了半日,不见面前的兄长发话,正自惴惴,谢思言倏地挥手。   “带回去,交于父亲。”   杨顺应诺,从齐正斌小厮那里接手了谢思和。   “令弟这阵子的伙食、歇宿费用,我便不管世子要了,就当给世子随的份子钱。”齐正斌道。   意指陆听溪有孕这桩事。   谢思言漫不经心乜斜他:“那倒要多谢尊驾了。等回头尊驾添丁,我定以大红封相赠。只是不知我这大红封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赠出了。”言讫,淡声作辞,飘然而去。   望了眼谢思言一行人马的背影,齐正斌轻笑。   谢思言那副面孔贯来古井无波,适才听他提起陆听溪孕珠之事,眉目之间竟是微漾得色,先前加封正一品太师时,也没见他这般忻悦。   可见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   谢思和被按到谢宗临跟前,跪伏在地,尚有些懵然。   他此前被劫走后,很是惶惶了几日,但落后渐觉不对,掳劫他的这帮人似乎并非漕帮中人。后来稀里糊涂的,他就被送到了齐正斌手上。齐正斌也不跟他多话,只说过阵子国公府的人会来接他。   后来便是今日这一出。   谢宗临扫了眼茫然四顾的次子,淡淡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经着这一遭?”   谢思和迷惘摇头。   谢宗临嘴角扯起一抹森然冷笑。   他先前是故意让谢思和去送信的。那封所谓让谢思和送给保国公的信里,实则并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让谢思和跑这一趟,不过是为了试他。   谢思和被所谓漕帮的人劫道之后,会有那般反应不足为怪,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仍难免失望。如若当时交于谢思和的确是一封攸系重大的密信,半路杀出的也确乎是仲晁手下的那群漕帮爪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没有希望何来失望,他的气恼失望,大抵是因着他还是对这个儿子存着一分期望的。   他骨子里脾性冷烈,又贯以大局为重,前次发现谢思和听从贾氏撺掇,竟当真来戕害他时,其实是动过废了这个儿子的心的。这个次子能对自己生身父母下手,几可谓不可原谅。   最终放过他,不过是因尚顾念父子之份。虎毒不食子,他觉着他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仲晁冲谢思言发难后,他见谢思和镇日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却又对谢思言之事甚为上心,仿佛当真对这个兄长颇多关切,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他当时想的是,他不求谢思和能为护住那封信慷慨赴死,但求他能有些长进,哪怕跟那帮匪徒周旋一下也成,可结果却几乎是他最坏的一种设想。   旧账新账叠在一处,怒焰滔天。   谢宗临突然一把揪起谢思和,声冷砭骨:“既然你这样不争气,那往后便搬去你外家去吧。”   谢思和大骇:“父亲这是何意?”   “何意?”谢宗临揪他前襟的力道愈重,“你不是喜欢听你母亲的挑唆么?那就回去跟你母亲一道住着,听个够。你母亲如今沉疴不起,你正能伺候在前,日日尽孝。”   “至于国公府这边,你就不必回了。我就当从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谢思和惊怖不已,忙问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谢宗临懒得跟他解释,甩手一抛,将他掼在地上:“你先前没跟你外祖坦白你跟你母亲合谋戕害我的事吧?你外祖也不知你母亲为何成了那副模样吧?回去都一五一十与他说了,再把你送信这事跟他讲讲,他差不多就能明白你究竟错在何处了。”   “你要想弄清楚,便去问他。”   谢宗临对这个次子是一眼也不想多看,回身冲门外扬声道:“来人,送这孽子出去。”   ……   随着月份渐大,陆听溪开始出现各种不适,譬如反酸,腰背酸痛、小腿抽筋、浮肿。她算了算日子,临蓐之期应是七月左右,一心祈祷着届时能早交秋凉,不然光是坐月子就够她难受的。   正旦时,她怀胎已满了三月,但谢思言为着稳妥起见,依旧帮她推了一应酬酢,让她安心在府上养胎。上元这晚,她想出去逛灯市,谢思言不肯,担心灯市上人潮汹汹,冲撞了她。   她便想法子变通,说她只坐在马车上四处看看,不下车乱跑。   软磨硬泡半日,谢思言终于应允。   元夕之月,最是圆亮,月华如银,长空一碧。   陆听溪靠在柔软的云锦靠背上,见外间花灯如海、焰火如霞,又见人烟辐辏,老少男女,熙来攘往,禁不住道:“真是升平盛景。”   “这便觉着是盛世了?”谢思言将一颗剥好的龙眼递到她嘴畔。   陆听溪乖巧张口,由着他喂,问他咸宁帝给仲晁的什么密旨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思言又喂了她一颗,才道:“这还要多谢阿古达木。”   当初阿古达木跟他说什么咸宁帝的梓宫内是空的,他就留了心。他是不信什么假死、起死回生之说的。   他暗中查探此事时,正巧在保安州德王府上暂住期间,陆听溪发现了安素郡主那个胭脂盒的猫腻,由此牵出了漕帮这条线索。他顺藤摸瓜,那些隐匿暗处的丝丝缕缕浮出水面,也终于串成了一条线。   咸宁帝当年的所谓中风,确实是装出来的。他不过是受了他那幅万里河山图的启发,心里有了筹谋,遂想先晦迹韬光,再突然发难,将宁、楚二王一网打尽。   只是咸宁帝后来逐渐觉出他这把刀越发不听话了。咸宁帝拔擢他,本就是为制衡,脱了掌控的刀可就不称手了。于是咸宁帝留了一手,给仲晁暗下了一道密旨。   大意是说,若他忽然驾崩,就务必除掉魏国公世子。   咸宁帝为仲晁定了个计策。大致便是,在修筑景陵时,在地宫大门与玄堂之间留个暗道。随后,寻个恰当时机,放出消息,就说先帝未崩,尚存人间,并揭露了逆臣谢思言诸般不为人知的罪状,让天兴帝将之诛杀。   谢思言心下冷笑。   咸宁帝当时大约隐隐预见到他会殒命于他之手,想让他在他驾崩之后,以为他未死,逼迫他露出凶相,如此方便将他剪除。为策万全,咸宁帝还手书了一分罪状给仲晁,这便是仲晁后来拿出来示众的所谓先帝宸翰。   咸宁帝之所以将这差事交于仲晁来做,是因着无论从立场还是官位来看,仲晁都是唯一能牵制他的人。而且最紧要的是,仲晁不会愚蠢到去试图谋国篡位。   但咸宁帝没想到的是,仲晁后来被楚王算计了。   阿古达木的手下巴根与漕帮中人打过交道,因而偶然间得知了这件事,于是阿古达木转头就告诉了他。   为的不过是由此挑起国朝内乱。   阿古达木也根本不是为着宝音郡主的婚事才后延归期的,他滞留京师的目的就是寻机来将这个消息透给他。故那次密谈后不久,阿古达木就回了北狄。   至于宝音郡主究竟能否嫁给楚王,阿古达木并不关心。确切说,阿古达木应是一早就预料到自己女儿根本做不了楚王妃,起初跟天兴帝请求赐婚,不过是要为将咸宁帝那个消息透给他挑个引子。   楚王很可能也早就看透了阿古达木的心思,倒是宝音郡主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对自己父王对自己的利用一无所知。   思绪转至此,他们的车马就跟宝音郡主的随行从人碰见了。   宝音郡主乍见陆听溪,怔了下才认出她来,连连嗟叹,说她生得越发娇美娆丽了,陆听溪也与之寒暄,两人竟是越说越起兴。陆听溪下车不得,就请宝音郡主上来,让谢思言先下车,暂且回避。   谢思言暗睨了宝音郡主一眼,眸光凛如寒川。   ……   杨顺正跟宝升低声闲谈,忽见世子爷裹了一件狸子皮大氅从马车上下来,宝音郡主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车。   世子爷立在涌动人潮间,对着已经落下的毡帘看了须臾,背过身去,面色很有些难看。   杨顺跟宝升对视一眼。   世子爷竟在上元夜被自家媳妇赶下了马车?   谢思言对他们的注目似有所感,回头飞来一记眼刀。   杨顺与宝升赶忙低头垂手。   谢思言立了不多时,保国公的车驾正巧路过。   保国公得知首辅大人在此,赶忙下得车来见礼,存候之间,小心翼翼提起了他前些时日与他说的那件事。   谢思言心绪欠佳,冷声道:“保国公有这工夫,不如去好生琢磨琢磨如何教子诲孙。”   上回他去保国公府上赴宴,保国公之所以单独给他跟陆听溪设宴,是为方便跟他求人情。   保国公想为自家儿孙谋差事。提起此事,他倒不得不说他父亲在拣选亲家上真没甚眼光,当初竟还想跟保国公家结亲。如今保国公家子孙没几个出息的,徐云那夫家也因接连遇着几桩麻烦,益发不济,保国公素爱面子,却仍是豁出老脸来求他,表明却是没奈何了。   可保国公有没有奈何,干他何事。   保国公被谢思言说得耳红面赤,却也只能赔笑,心里恨恨,直想将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抽死。   当初偏说人家魏国公世子在外头养有外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死要活让他绝了跟魏国公家做亲的念头。如今可好。   别说他觉着魏国公世子养外室之事子虚乌有,纵真有外室又如何?依着这位世子爷的卓然地位,养个把外室也是常事。   若非那个逆女,他就是当朝首辅的老丈人了,在京中能横着走,府中那帮儿孙的前程还用发愁?   谢思言忽然道:“保国公瞧那边是否有个熟面孔?”   保国公正要引颈细看,却忽听身后一阵异响,一惊回头,便见谢思言飞快起身蜷手,地上的手炉侧翻,盖钮已开,应是在捡起手炉时,不当心被烫着了。   大好的献殷勤的机会,保国公焉能放过,即刻大呼阁老烫伤了,命人速去左近医馆请个大夫来。   跟宝音郡主相谈正欢的陆听溪被保国公这气吞牛斗的一嗓子惊住,忙探出脑袋去看。然则谢思言身周围了一层人墙,她看不真切,当下跟宝音郡主作别。   宝音郡主离去后,她也要下车,却被谢思言及时阻住。   “小伤而已,不打紧,你莫下来。”   陆听溪看他一直以袖掩手,急道:“胡说!我听保国公说那手炉的盖钮松了,里头的炭火怕都撒出来了,怎会是小伤?还是先寻医包扎下稳妥。”伸手拉他,要查看他的伤势。   “保国公大惊小怪而已,”谢思言将手背到身后,“没事。倒是打搅你跟宝音郡主说话了。”回头让保国公不要兴师动众。   “我跟宝音不过闲扯,没你的事要紧,”陆听溪蹙眉,“若非保国公喊出来,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诉我?你若因不肯及时医治落下疤来,往后休想挽我。”端起脸来。   在陆听溪的再三软语拉拽下,谢思言终于上了马车。   “不能挽你,那是不是能抱你?”谢思言侧首凝睇她。   陆听溪嗔道:“这时节还耍嘴皮子。”当下吩咐车夫往医馆去。   ……   二人回府时,尚未及子时。   陆听溪靠坐在绣榻上等了片时,谢思言便回了。   她带他去包扎时,他不让她跟随,她也不知他伤势如何,思及被炭火灼伤何其疼痛就一阵心疼,想揽下每日为他换药的活计,被他拒了。他说她而今正是辛苦的时候,他这点小事不必劳动她。   陆听溪轻抚他手上厚厚缠绕的几层纱布,环了他脖颈,伏在他怀里软软道:“往后遇事不要自己扛,还有我呢。”   她甫一凑近,便有温甜幽香氤氲开来。娇香玉软盈满怀,谢思言低眸看去,轻应一声,牢牢回拥,又想起她有孕在身,怕拘着她,力道放柔,在她发顶轻轻一吻。   ……   今年逢秋早凉,才入孟秋,暑热就去了大半。   陆听溪产期在即,这几日总是惶惶。关于生产之事,嬷嬷们跟她说得越多,她越是忐忑。   初十这日,晨起才盥洗罢,她就觉出异样。   先是腰疼,跟着是腹部发紧、变硬,继而开始腹痛。由于她近十来日也出现过这种状况,换个坐姿亦或歇息片刻就能缓解,她起初也不确定这回是否还跟往日一样,等了一回,阵痛益重,且愈加频繁,她心知这回不比寻常,有些慌神,忙唤了嬷嬷过来。   嬷嬷检视一番,又发现她已见红,连道这是临产之兆,急急召稳婆过来,怕陆听溪一会儿脱力,忙命丫头作速端早膳来,又着甘松去知会老太太。   老太太闻讯之际,正在佛堂念经。   她细问一番,得知早先备下的三个稳婆已悉数赶去了,捻着佛珠道:“思言还在衙署里办差?”   甘松道:“回老祖宗,世子爷今儿天不亮就入宫了。皇上跟前的崔公公亲自来请的,说有急事,内阁临时集议。”   甘松想起鹭起居内如今的一团乱象,想问问是否要差人去宫里通禀一声,但转念一想,哪家产子也没有入宫特特禀告的道理,何况眼下还没生出来。   她正这样忖着,老太太已起了身。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我过去看看, ”老太太望了眼门外天光,“头胎生得不易。才见红,离生怕还要好一阵。”   甘松忙扶住老太太,出了佛堂。   谢思言今日出门后就总觉惴惴。   他极少生出这等心绪。他自来沉稳, 先前纵历经再大的风浪, 也不曾如眼下这般, 似有巨鼓重擂于心,片刻难安。   陆听溪产期在即, 他前几日就跟皇帝提了告假的事,但恰逢各地灾异频仍,灾民、流民亟待安置, 兼遇兀良哈三卫打散收编之事, 莫说内阁,就是六部堂官, 这阵子也都是忙得席不暇暖,千头万绪, 他今日不来不成。   郑忠用自落座之后,就一直留意着首辅大人的动静。   首辅面上没甚异样,仍如素常冷肃, 但手指牢捏文牍纸页边沿,指甲泛白,显然极是用力。   趁着几个堂官就兵制争持不休, 郑忠用小声对身侧的邢明辉道:“邢大人可知首辅有何心事?”   上峰私事自是不该刺探的, 但想要在内阁立住脚, 趋奉讨好是捷径。   都是喜好钻营的,邢明辉也留意到了谢思言的异常,闻言皱眉:“郑大人又不是不知,谢阁老自来跟咱们鲜打交道,谢阁老有甚心事,我怎知晓?”   邢明辉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也极力揣摩着谢思言的心思。   他如今无比庆幸自己一早投靠了谢思言,可惜他跟谢思言谈不上什么交情,一直想深交,奈何不得门径。   被召来后就滔滔不绝、侃侃不绝的新任吏部尚书谭学真忽而发觉周遭众人似有些异样,掠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首辅大人身上:“阁老,对于九边改制之事,不知您有何高见?”   ……   陆听溪眼下宫口只开了三指,收生婆与嬷嬷们让她莫急莫躁,放松着些。老太太接连进来瞧过她两回了,约莫是觉着自己留在此也是干着急,宽慰她几句,就出去候着了。   这般情境之下,胃口不佳,陆听溪早膳并没吃多少。   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令她坐卧不安。倒也不全是疼得,实在是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未知险关的恐慌几同于本能,她止不住地惶遽。   等开了五指,陆听溪已浑身浴汗。   时值申初,陆听溪又断断续续用了些蛋羹、参汤之类,好歹恢复了些体力。幸而开了五指之后,宫口打开就快了许多。一个时辰后,宫口开到八指。老太太又着人去将她库房里那株根须齐整的百年野山参取来。   “切成片,让少奶奶含着,防她脱力。一株若不够,就继续取,这种百年山参,我那里还有好几株,管够。”老太太手上绕着那串整一百零八颗的老山檀佛珠手串,眉目沉凝。   郭妈妈失笑,太夫人这是急糊涂了,人参大补,哪能当饭吃。不过也是世子夫人嫁到锦绣堆里来了,寻常家户的产妇能得一层五十年的参片就已是万幸,搁世子夫人这里,二三百年的野山参也是可着挑的。   谢老太太恨不能将自己手里那几株上百年的山参都塞进孙媳妇嘴里,好让她积聚气力,一鼓作气将孩子产下,少受些折腾。可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深知内中艰辛。   女人生产,非但艰辛,还要提防着不测。   老太太坐下后半柱香的工夫,就见在产房内帮着打下手的一个嬷嬷急急跑来禀道:“少奶奶境况不大好,胎位略偏,胎儿似……似还脐带绕颈……”   老太太手里的檀香佛珠串险些脱手堕下。   产子本就是在鬼门关打转的事,一旦处置不当,这两样里头随便哪一样,都要命。   那嬷嬷忙说脐带绕得不多,让老太太莫忧。老太太回身再入产室。   ……   谭学真适才说的什么九边改制之事,谢思言至多只听了一半,余下的根本没入耳。   时促事繁,午间时,众人就便去了旁侧偏殿内用了膳,过后便又各归各位,继续前题。   将至酉时,邢明辉见首辅大人已近坐如针毡,遂提议提早将晚膳用了。从拂晓被拘到现在,在场诸人虽则疲乏,但能共与内阁集议的,都是股肱老臣,老臣多揣忧怀,又存心在首辅跟前表功出风头,并不同意。   “这才议了几个时辰,邢大人就又要用膳?”   “邢大人敢怕是惦记着午膳那道蟠龙菜吧?”   众人笑将起来,却不防首辅大人霍然站起。   “闭嘴!用膳去,”谢思言睥睨一众大小官吏,言辞冷然,“好生吃,仔细吃,吃不够半个时辰,不得折回。”   言罢,掣身而去。   众人见势胆寒,面面相觑。   大人这是怎么了?   ……   谢思言并没当真转去用晚膳。   他出了殿,就命人抬轿来。天兴帝特许他在宫内乘坐轿舆,他先前曾不用此特权,但今日却不想理会那许多。   他只命一个内监去知会众人一声,乘轿离去。   一路心慌意乱,他只恨不能生了翅膀飞回家去。   到了国公府二门上,他见有几个丫鬟忙进忙出,又神色惶惶,问出了何事。   几个丫头都畏谢思言如虎,忙不迭跪地行礼:“禀……禀世子爷,少奶奶今早发……发动了,可如今还没生下来,据……据闻是生得不大顺当,奴婢也不知详情,只知老祖宗命人去请大夫过来。”   谢家养着两个杏林圣手,寻医这事倒也不费劲。   谢思言僵了下,拔足狂奔。   ……   谢老太太将孙儿从产室内拽出来时,见他满面霾色,低斥道:“你再急也没用,女人生孩子的事你掺和什么?”顿了顿,又道,“你怎忽然回来了?你不是在宫里与阁臣集议?莫不是自作主张回的?”   “这时节,祖母在意这些做甚。”谢思言蓦地转身,竟是又要走。   老太太举动哪及他迅疾,伸手要拦却没拦住,摇头直叹。   谢思言命人备了一匹乌色白章的伊犁马,翻身上马,一骑飞出。马极威悍,乃战马良种,又兼他御术了得,一路电掣风驰,快若奔雷。   适才他是径直闯入产房的。他握着陆听溪柔嫩纤秀的手,声声唤她,但她已因着脱力厥了过去。   也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只觉她的手浸着凉意,怎么焐也焐不热。   他一颗心瞬时一沉,不住往深渊下堕。   他曾提前问过收生婆,大致知晓女子生产之险,越是知道,越是煎熬。   只要能救她,要他如何他都肯。   什么集议,什么朝政,都不能与她相提并论。   旁人回头如何指摘他,都没甚所谓。   ……   齐正斌还是头一次见这位久惯沉稳内敛的国公府世子爷这样风风火火的。   他尚未张口,就听谢思言道:“你可认得什么手艺好的收生婆亦或精擅妇科的大夫?”   齐正斌一怔,随即了然,敛容:“可是表妹生产时遇着了什么麻烦?”   “是有些棘手,”谢思言立在廊庑翘角的阴影里,愈显神容阴晦,“我早在年初就开始寻摸收生婆,在京师上下挑拣了半年,选了三个留在家中,让她们素常跟两个嬷嬷一同照料提点听溪,但如今还是出了状况。”   “那三个几可谓京中最好的收生婆,但我忖着,说不得你还能从你的人脉里寻来些许能人。祖母为防万一,已着人去寻大夫去了。来找你,是因多个人总是能多个保障。”   齐正斌眉目笼了凝重之色,来回踱了几步,招手唤来书童存墨,低嘱几句,存墨领命而去。   “我自会尽力而为,这一条你不必怀疑,”齐正斌倏而看向谢思言,“瞧世子这架势,莫非为了救表妹,无论何事都会应下?”   “是。”   齐正斌忽然好奇:“那设若要世子央浼于仇敌呢?也不例外?即便这个仇敌是楚王?”   “是。”   “哪怕给他下跪?”   谢思言照样答是,眸盛霜色,言辞凛凛,又道:“楚王若能救听溪,你立等叫他来。”   “世子这话倒瘆得慌,楚王已经归西,我如何叫得他来。世子倘实在想见楚王,该寻个道士来招魂。”   谢思言觑他不语。   齐正斌话头又转:“楚王若在天有灵,知晓表妹今日生产遇险,必会寻请十方救苦菩萨,护持表妹。”   “他那等人入不了西方极乐,”谢思言骋目远眺,“不过,若他能救听溪,我倒希望他真能位列仙班。大不了——”   大不了等救得陆听溪,再下地狱。   ……   谢思言回国公府不多时,齐正斌就领了个简衣素饰的妇人来,米姓。他并未多作引见,谢思言也没多问,径让人进了产室。   谢老太太嫌谢思言杵在产室外头碍事,更不准他入内守在陆听溪床畔,赶他下廊。   谢思言会念书,会理政,甚至会烹制几道拿手菜,但女人生产这等事,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恐自己当真添乱,竭力抑住闯将进去的冲动,却是不肯到院子外头等,转去了离产房最近的一处厢房。   齐正斌请示过谢老太太后,暂留在了鹭起居。   他带来的那米姓妇人尚在产室内,谢思言便也没逐客。   齐正斌起先还搭话几句,后头见谢思言沉容缄口,也渐渐不再言语。   陆听溪醒转后,一直浑浑噩噩。   她感受到众人合力将她扶架着颠来翻去,依稀听到稳婆说胎位快正过来了,让她继续使力云云。阵痛间歇涌来,滚潮似地冲荡而来。   意识模糊之际,她但觉身子骤轻。   腾飞升空,她瞧见众人慌作一团,淌着血水的大小盆盂被端进端出,有一个面色发白的收生婆惊慌之下绊倒了床首的乌木香几,跌了一跤。   一众忙碌身影中,有一个妇人瞧着面善。   她略偏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要轻身往外去,骤闻一道焦心呼唤破窗而入。   “乖乖莫怕,我就在外头守着你。当年在祠堂里,你不是说要我报偿你?我说我会偿你人情,你当年追问我如何偿还,我彼时未语,如今正可坦言,我是要以我的余生来偿你的。”   是一道熟悉得仿佛与她相伴而生的声音。   陆听溪茫然一瞬,眼前浮出一道清瘦的少年侧影。   面朝上首冰冷神牌,少年身姿挺括,跪在夕照余晖里,微侧首,略低眸,看不清容色,但出口的字字句句明晰坚定。   那道续后而至的声音与少年青稚嗓音糅为一体。   “天地寰宇,阆苑尘凡,你何往,我何往。纵软红十丈,尘福易易,践此约大难,亦不改其心,九死未悔。不效升天入地求之遍,徒唤奈何,但求形影互伴,相须为命。”   陆听溪蓦然往床榻上沉去。   仿佛有什么人温柔拥住她,似有不尽气力灌注四肢百骸,她慢慢攥紧手。   ……   胎儿头部娩出后,谢思言再度被谢老太太拽了出去。   老太太见孙儿垂首不语,偏头望了眼产室:“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的。胎头都出来了,孩子即刻就能落地了。”   话才落,就听身后产室门开。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谢老太太见一个稳婆当先出来, 先去瞧对方神色, 见其眉目之间满是松快之意, 放了一半心。 不等她开口, 谢思言就已一步上前:“如何?” 短短二字, 却不知隐含了多少惴惴不安。 稳婆先行一礼,随即道:“胎儿已顺利娩出, 少奶奶也已睡去了。”顿了一顿,忽而想起自己尚未说世子夫人生的是男是女, 可再一看,眼前的世子爷跟太夫人听闻母子平安, 便已展颜舒气,似只要少奶奶母子无恙就成。 稳婆不免惊诧。 她从前也给不少勋门贵胄家的夫人们接生过,但每每从产房出来,主人家头一句话多是问男女的,好一些的, 头一句问母子安否, 紧跟着也必是询问男女的。 她此前还慨叹果如古人所言,“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 如今看来,不过是同人不同命而已。 但这世间又有几个能有世子夫人这等福分呢。 …… 陆听溪悠悠醒转后,懵然半晌, 终于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是在生产。 那孩子呢? 她左右看看, 试着活动了下身子, 发现并不受限, 但疼痛未完全消弭。 正此时,甘松进来,见她醒来,先是一喜,跟着上前问她可要喝水用膳云云。 陆听溪又缓了片刻,试了一试,发现自己能够坐起,忖了下,点了两样想吃的粥跟点心,遽然想起一事,转头道:“世子是不是还没回?” 一启口,才发觉自己喉咙干涩,声音有些哑。 甘松哭笑不得:“少奶奶真忘了?世子爷早回了。您生产那会儿,世子爷闯进来两三回,后头还索性来帮稳婆托起您,继而太夫人进来数落世子爷几句,世子爷才被太夫人拉出去。” 陆听溪眼下头昏脑涨,头脑浆糊一样,确乎不清明。仔细回忆半日,这才零零星星想起些许当时情境。 甘松出去后不多时,谢思言闻讯赶来。 陆听溪尚未启唇,他已几个箭步上前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她见他半日不言,只是这么抱着她,身上气力缺缺,有气没力推了推他:“你这是做甚,我又跑不了……孩子呢?” “抱去给乳母奶着了。” 谢思言仿佛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拥紧了怕箍着她,力轻了又怕她消失面前,反复调整几回,又小心翼翼问她可还有什么不适,无所适从的模样,惹来她一阵低笑。 陆听溪此刻记忆逐渐回笼,隐隐想起他在她生产之际,在门外说了甚,扭头,正对上他清癯侧颜。 她孕期辛苦,他却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或许比她更累。 她镇日只需安坐家中养胎便是,而他却要两边劳心,白日在衙署忙得团团转,晚夕回来还要照应她,大半年下来,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 “你之前说那番话时,是认了真的吗?” 谢思言问指的是什么话,她歪头想了一想,道:“就是‘天地寰宇,阆苑尘凡,你何往,我何往……’那段。我若是这回真有不测,你难道要随我而去?” 谢思言起初不肯答,被她再三追问,一面喂她粳米粥,一面道:“说不好。所以纵为了让我多活几年,你也要好生保重自己。” 陆听溪默然,半晌,抬眸瞧见他眼下一片青黑,知他这是熬出来的,让他快歇着去,他却坚持留下来照料她。 她无法,被他喂完一碗粥,遽然发现有些不对,她才点的粳米粥,怎么眨眼就煮好了? 谢思言只一眼便洞悉了她的心思:“我一早让他们备好了,就等你醒来。你素常爱吃的羹汤、粥糕,但凡是眼下宜食的,我都让他们备了一份煨着,你醒来想吃哪一样,直接端来就是。” 陆听溪心下大为触动,兰臂轻收,环住他劲瘦窄腰,软声细糯:“你对我这样好,我往后再也不说你是混蛋了……”趴到他怀里蹭了蹭。 谢思言轻嗤一声:“我原本也不是混蛋。我这人最是和善好说话。”似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拿了帕子,轻柔帮她揩嘴。 陆听溪倏然想起自己意识迷蒙时瞧见的那个面善的妇人,问那妇人是谁。 谢思言听她提起齐正斌带来的那个助产的妇人,给她揩嘴的举动一顿,但为了表现自己的和善好说话,竭力将声音放柔:“那是齐正斌带来的……” “带来的?齐表兄也来了?”谢思言竟然肯让齐正斌进门来?他不是说等婚后要跟她那些表兄们断交,不让他们踏入国公府的大门吗? 谢思言在她面前说起这一茬本就不情不愿,话未落便要岔题,听她就齐正斌连问两句,立等破功,一把扣了她后脑,目露凶光:“再多问他一句,我现下就去打断他的腿!” …… 因着陆听溪顺利娩出胎儿时,已是三更天,其时已然夜禁,虽则以齐正斌的身份,即便当真在那时节回府,被路上巡夜的军牢瞧见,军牢们也不能拿他如何,但谢老太太总是不想给人家再添麻烦,遂为其安置了住处。横竖国公府地广院众,不怕寻不着来客居处。 谢思言来找齐正斌时,他正沏茶。 “世子这里的器物果真样样精巧,”齐正斌掂起一个和田青白玉的莲瓣兰托碟,端详一回,“不过,最妙的还是世子这里的茶叶。怪道世子爱饮蒙顶茶,这茶鲜爽回甘……” “那米氏便先在我这里留几日,等听溪月子后,我再将之送回贵府。” “无碍,小事,”齐正斌搁了托碟,“表妹眼下如何?” 他瞧见谢思言过来时就要问的,但如若他上来头一句先问这个,依着谢思言的性子,怕会想扒了他的皮。 “已用了膳,不过仍需休养恢复,”谢思言不欲就此多言,转了话锋,“有句话我想问上一问,却不知尊驾会否如实回答?” 齐正斌让他尽管问。 “尊驾昨日为何会突然问起楚王?尊驾莫不会与我说,不过随口一问吧?” “的确只是好奇之下随口一问,”齐正斌淡笑,“不然世子认为是为何?” 谢思言道:“虽则尊驾此番也出了力,但一码归一码,我想知道的事,自会去查证。” 齐正斌道:“世子尽可以去查。世子莫不是怀疑我跟楚王有所勾结吧?我也是上有老的人,不会跟楚王有甚过从。再怎么说,我也帮过世子几回,世子可不能做那过河拆桥的事。” 他见谢思言面上阴晴不定,笑道:“能说的,我已都说了。我这回也算是尽了绵薄之力,世子不若让令郎认我为义父?” 谢思言容色变幻莫测:“阁下认为我会应下?” 齐正斌叹息:“不认干亲也成,让我瞧瞧总成吧?我还没见过刚落地的婴孩是何模样,想是万分玉雪可爱的。” …… 陆听溪原先也以为新生的婴儿是粉妆玉琢的,但乳母将孩子抱给她时,她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皱皱巴巴,瘦瘦小小,通身泛红,让她不禁想起了天竺鼠生的那几只崽子刚出生时的模样。 连眼睛都没睁,五官也瞧不出什么,谢思言就镇日抢着跟她抱,还连夸他儿子生得比谢思平那儿子清隽多了。 陆听溪直想翻白眼,丁点儿大的孩子,眉毛都淡得几同于无,哪里看出的清隽。 她而今正坐月子,身边伺候的人能从屋里排到院门外头去,她本是不惯被这么多人围着绕着的,但谢思言觉着这样才妥帖,不打算裁减。 将出月子时,米氏特特过来,跟她嘱咐了许多产后复元当格外留意的事项。陆听溪听了半日,笑道:“嬷嬷这样放心不下,不如就留下来?我给嬷嬷双倍的工钱。” 她后头经谢思言引见,才想起这位面善的妇人就是当初宁王之乱中,曾御马载过她的米氏。因着米氏体格壮健,御术纯熟,她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存了印象的。只是不想,米氏不仅有一手精纯的御马之术,还有一套接生的好手艺。 她听闻,当时是米氏当机立断,用了几个刁钻法子,才让她的胎位尽快正过来的。 至于产后事宜,旁的嬷嬷也都精通,只是谢思言为着稳妥起见,才留米氏照应。她也觉着米氏胆大心细,是个可用的。 米氏婉拒了陆听溪的好意,笑道:“老身实则也不过使些雕虫小技,没甚稀罕的,还是托世子夫人的福。” 米氏见陆听溪哭笑不得,道:“此番是虚惊一场,脐带绕颈只是松松绕了一圈,胎位也偏得不多,不算棘手。世子夫人福泽深厚,必是后福无疆的。” 走之前,米氏顿步道:“有件事,老身思来想去,还是觉着怪异,想问问世子夫人。” “但问无妨。” “去年秋,老身就跟齐少爷提了回乡养老之事,齐少爷原本也是应了的,可后头不知怎的,遽然改了主意。老身着人打听了,得知齐少爷是见了一位忽然登门的贵客后,才改口的。不敢动问,那位贵客可是世子爷?是否世子爷跟齐少爷说了什么?” 陆听溪怔愣,少焉,摇头道:“我也不知。” 米氏笑着道:“那想来是世子爷无疑了。如若不然,世子爷也不会在夫人生产遇险时,来寻齐少爷。世子爷为夫人殚精竭虑,又目不交睫地照料夫人,实是令人感佩。” 陆听溪客套一番,送走米氏。 米氏回了齐府后,这日晚夕,陆听溪听闻谢思言回了,命人将之叫来。 谢思言问了她今日饮食坐卧等诸般事宜,便去摇车里抱儿子。 幼儿长得飞快,才足月不几日就已生得粉团一样,一双墨玉似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不论把什么拿到他跟前,都抬了爪子想抓上一抓,奈何人小,身子尚软,抓不牢靠。 自打得了儿子,谢思言仿佛终于寻得了另一种消遣,得了空就来逗儿子,跟陆听溪打赌儿子先学会的肯定是唤他。为此,他总锲而不舍教儿子学话。 “来,看爹爹口型,说,‘爹爹’。” “咿咿呀呀……” “不是咿咿呀呀,是爹爹。” “呀呀呀……” “也不是呀呀呀,是爹爹,跟爹爹念,爹、爹。” “呀呀。” “爹爹。” “呀呀,呀呀。” “爹爹,爹……”谢思言忽然顿住。 陆听溪也看了过来。 两人默默对视。 被亲爹这么着喊了几声爹,儿子这回不亏。 一片阒寂中,谢思言不动声色将儿子放回摇车里,见儿子又兴奋捏起粉白小拳,冲自己“呀呀呀”个不住,当即唤来乳母,道儿子约莫是饿了,让她先奶着。 儿子走前还扭过脑袋,咧着一张没牙的小嘴,朝着谢思言“呀呀呀”,见他未如方才那样作声,微嘟小嘴。 房门阖上,陆听溪转头见谢思言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终是忍不住,拊案大笑。 天底下怕也只有儿子敢这样坑谢少爷了。 虽然儿子不是有意的。 谢思言回过身,蓦地将她拘在怀里:“出月子也有阵子了,总是不必分房了。咱们许久未曾同寝而眠,原来你这样念我,甫一独处就笑得如此欢畅,我定不负你所望。” 陆听溪笑得肚皮痛,眼看着他要往榻边去,忙扯住他:“我想问你一桩事——去年是你去找齐正斌,让他留下米氏的?”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陆听溪忖得也简单, 虽说去年秋时, 谢思言尚不知她有孕, 但说不得他是存了提前防备的心,早一步叮嘱齐正斌继续留用米氏,以备万一。 谢思言一顿, 问她缘何忽有此问, 陆听溪便将米氏那番话转述于他, 末了道:“不过我觉着依你的脾性,真看重米氏,应是管齐表兄将人要来留用府上才是, 难道齐表兄不肯放人?” 这倒也没甚不可能的。米氏显然是齐正斌手底下得用的人, 大抵也知晓不少齐正斌的事,若是转到魏国公府这边,齐正斌约莫还要担忧米氏将他的事透给谢思言。 她见谢思言不语,正要再度发问, 被他拍了拍脑袋。 “先去歇着, 乖。”他将她搁到床榻上, 安顿一番,回身出屋。 谢思言到得廊上, 就命人备了车驾, 径往齐家去。 …… 齐正斌盯着晚夕来访的首辅大人, 轻吐口气。 “我已再三说了, 我跟楚王并无干系, 阁老怎就不信呢?” 谢思言端坐花梨木屏背椅上:“那去年米氏跟阁下请辞, 阁下为何先应允后改意?” “因为其时正逢族中有人孕珠,我起先不知,后头知晓了,自是要让米氏多留几日,以备不测。至若米氏所说贵客,我每日见的人不知凡几,定要将之与我的转意牵系在一处,是否牵强?” 齐正斌在谢思言对面落座:“阁老莫不是怀疑我留用米氏跟楚王有关吧?阁老想想,去年那时节,阁老都尚不知表妹有孕,楚王又如何得知?总之,是阁老多虑了。” 他见谢思言仍是不言语,道:“退一万步讲,纵然真是楚王让我将米氏留下,也没甚大碍,归根结底也是帮表妹的,一片好意,阁老何必执着?” 谢思言不置可否,屈指轻叩屏背椅曲滑的扶手:“那淳寂的下落,你可寻得见?” “淳寂这些年跟楚王倒学了些滑头的本事,要觅得他,难。这和尚早年曾东渡倭国,在滨海还有些人脉,楚王薨后,他遁逃倭国也是可能的,”齐正斌呷了几口茶,“若真是如此,那要寻他,便如大海捞针。我早年虽游历四方,但偷渡之事是绝没做过的。海外那边,我使不上力。” 谢思言起身:“你当真相信,楚王殁了?” “为何不信?楚王又不会飞天遁地。” 谢思言未再多言,作了辞,抽身而去。 …… 自齐家出来,他并没回国公府,而是调转方向,往北镇抚司去了。 锦衣卫指挥使蔡峻隔着老远就瞧见了首辅大人的车驾,忙率一众属下迎了上去。 面对屈膝行礼的一众人等,谢思言也只略颔首,一头往里走一头道:“那人可还安分?” 蔡峻道:“禀阁老,一切稳妥。” 他自然知道阁老说的“那人”指的是宁王。 他自家也觉诡异至极,分明早就被腰斩的宁王,怎就又活过来了?不过他也没忘了分寸,不该他管的事,他一字也不会多问。 “我要去见他一见,你在前头引路。” 蔡峻忙应诺:“阁老这边请。” …… 已交季秋,夜来沁凉,宁王蜷在昏昏潮冷的牢房一隅,缩成一团也无法令寒意稍减。他知道天兴帝暂不会让他死,前几日就再三嚷着要狱卒给他预备一床被褥,但那帮人约莫是觉着尚未入冬,这点冷冻不死他,根本不作理会。 啃了几口冷硬如石的杂面窝头,宁王待要试着入眠,却忽闻一阵步声渐近。 他警惕起来。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最是惜命,他而今格外警醒,闻得外头有丁点风吹草动就坐立不安。 扒住牢门往外张了一回,就瞧见一道颀长修拔的暗色身影在一众从人的簇拥之下,往这边大步迫近。 离得近了,他终于瞧清了来人面容。 是谢思言。 谢思言挥退众人,回头看向宁王。 “我闻你迩来饱受冻馁之苦,我问你一桩事,你若老实答了,我便可帮你改善伙食、预备寒衣,你看如何?” 宁王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忙忙点头。 “楚王救下你之后,可去见过你,亦或命人给你捎带过什么话?” 宁王摇头:“楚王将孤……将我换下后,就只命人看守着我,自家并未露面。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救下我的人是楚王。” 谢思言沉容半日,又问:“我着人去劫你之前,楚王那帮看守你的手下可有何异常?” “并无,一如既往。” 谢思言眸光幽微。 他如今怀疑,沈惟钦是故意让他将宁王劫走的。 只是他暂且还不能确定,沈惟钦救下宁王,却又放任他将宁王劫去,再让他拿宁王这个把柄来要挟他,目的何在。 谢思言回身要走,宁王忙叫住他,提醒他践诺。 逼仄昏晦的甬道两侧,篝火跳闪,衬得此间彷如幽冥鬼域。谢思言逆光而立,回首望去时,一侧面容隐于光影之中,无端添了一分森森鬼气。 宁王打了个颤。 他从前觉着自家也算是个毒辣阴狠的,却自打瞧出楚王跟魏国公世子的真面目后,他才觉着自己那点手段,不过小巫见大巫。 他至今也不懂楚王为何佯装帮他,更不懂魏国公世子与楚王为何势同水火。 “你可放心,我说到做到,”谢思言淡淡道,“不过,还有件事,需你出力。若是做得好,另有好处。” 宁王迭声应承。 …… 陆听溪听闻谢思言要出门月余,问他要去做甚,他却又不肯说。 因他定的是晚间动身,启程这日的白日,仍是照常去了衙门。 陆听溪正给儿子擦脸,董佩抱子而来。 董佩这儿子养了大半年,身子骨也没甚大的起色,而今不盈周岁,又瘦又小,全不似同龄幼儿那样白胖。 董佩跟董家为着这个孩子,没少花费气力,但无论怎么补都不见成效。董佩约莫总担忧这个孩子早夭,后头想再生一个,可半年过去,总也怀不上。 老太太曾当着董佩的面冷嘲,说她这是作死作的,当初还在月子里就出来乱晃,竟特特跑去自己堂嫂跟前说道取名之事,仿佛生怕别人不知她有个儿子似的。 如今倒好,约莫是伤了身子了。 董佩被老太太这样落面子,却是一字不敢多言,只能受着。据说董佩私底下也曾四处求医问药,不知是否当真如老太太所言,是当初伤身所致。 董佩抱着自家儿子跟陆听溪扯了会儿闲话,话锋一转:“当初真是吓得我寝食难安,不过母亲宽慰我说民间有句俗语叫‘七活八不活’,我当时恰是怀胎七月多生的哥儿,想也正应了这话了。” 瞧了眼陆听溪怀里玉雪圆润的小侄儿,她暗道足月生出来的就是不同,心下难免不平,嘴上却很是夸了一通,又道:“不知嫂子素日都是如何照料侄儿的?竟将侄儿养得这样好。” 陆听溪敷衍几句,董佩却是不依不饶,接连追问。 陆听溪不耐,径直回了一句足月的孩子自然比早产的好养活,董佩面上便有些挂不住,沉了脸,待要挑理,却见对面的小侄儿朝她微抬两只小胖手。 陆听溪也是一怔。儿子才两三个月大,按说这个时候还不会伸手要人抱。话说回来,纵是她儿子超前一些,已经知道要人抱了,也不该是头一个管董佩要抱。 董佩一愣之后却是笑了:“看看,这孩子竟是跟我这样亲香,我就说,我的孩子缘比嫂子的好。”说着话,将自己儿子交于乳母,起身来抱小侄儿。 陆听溪对于儿子的叛变略有气恼,正要往后撤手,让儿子躲开董佩伸来的手,谁知儿子在董佩凑近之际,突然变掌为拳,抡起来就朝董佩脸上砸去。 捶了一下犹嫌不足,又捏起另一只小拳头砸去。 几个月大的孩子没多少气力,小拳头打在脸上并不疼,但董佩却被打懵了。 她竟然被个还在吃奶的婴孩打了脸了? 因着她的愣神,又被小侄儿的小拳头砸了几下。 由于小儿爱啃手,小拳头上带了口涎,董佩被糊了一脸。 她忙拿帕子揩了几下,抱了自己儿子离开。走之前还道:“老太爷的忌辰便在下月,侄儿这样调皮,嫂子届时可要看好侄儿。” 陆听溪低头看向儿子时,他也正扭头看来,还朝她伸出两只小爪子,似是在展示自己在婶母脸上擦干净的手。 陆听溪一笑,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亲,却是想起了董佩走前说的话。 下月又要祭奠老太爷,又逢冬至,要祭祖,晃眼间竟是又过了一年,仿佛她昨日才发觉有了身孕。 她想跟谢思言一道出门。 谢思言总还是觉她是需时时捧护在手的暖房娇蕊,他越是这样觉着,她就越想出去历练一番,证明她并不娇贵。 兼且她因怀孕,已一年没出过门了,若眼下再不出去,入了冬,非但天寒,而且事多,更走不开身。 待谢思言回来,她就将她的打算与他说了。 谢思言不肯答应,说他这趟出门是要善后宁王一事。 陆听溪遂道:“你是怕我给你添乱?你看上回,我不是处置得很好?皇上的踪迹还是我先知悉的。” 谢思言听她提起沈惟钦遗书一事,心里就一股火气往上窜。 他后来问沈惟钦都在遗书上给她写了甚,陆听溪说她并没细看,故不知晓。 他若是发现沈惟钦那厮当真没死,一定将他抽筋扒皮。 …… 谢思言最终禁不住陆听溪的软硬兼施,同意带她一道。儿子便暂交托与谢老太太照管。 两人简单拾掇一番便上路了。 谢思言先在京畿盘桓了几日,后头便一路往东,去往永平府。 永平府地处京师东侧,西边与顺天府毗邻,东面临海。 两人在永平府昌黎县寻处住下。 昌黎县正处永平府沿海线的中轴,再往东行一日,就是溟海。 陆听溪还是头一回住在这么近海的地方,倒也觉着新鲜。 入住客栈的次日晚,谢思言就来与她说,他要出去一趟,让她先歇息。陆听溪不依,两人对峙片刻,谢思言终于将她一并带上。 据谢思言说,他查到了厉枭的行踪,此番是要去捉人的。 两人到得一处城郊民居外,谢思言让她稍等,自己领着几个护卫将民居团团围住。等了少顷,一众护卫闯入,却并没寻见厉枭的人影。 谢思言折回马车,陆听溪递了一盏茶给他:“你为何为着追捕厉枭能追到滨海这边来,这个人如今还有什么用处?” 谢思言没伸手,竟俯身埋首,就着她纤秀玉手托着的玳瑁釉小茶盏,将茶汤一点点饮尽。 陆听溪耳尖一红,搁了茶盏,想嗔他这喝法跟猫狗吃食差不离,但随即想到自己上回因为笑他被儿子坑,被他记了月余,后头恢复敦伦,夜里被他好一通折腾,遂撇撇嘴,把话咽了回去。 “我总还是想再查查沈惟钦的踪迹,不然总是心下不甘,”谢思言将一颗石榴一切四瓣,都装碟推到陆听溪跟前,“不过我工夫有限,这回还是趁闲告假出来的,如若这回还是一无所获,此事便就此打住。” 陆听溪生产前后,衙署里诸事堆积如山,而今临近年底,余暇反倒多了些。不过楚王的下落也确实干系重大,皇帝若非知道他是因着此事离京,怕也不肯放他。 两人说着话,杨顺忽至:“世子,抓着了个喽啰,疑似厉枭的手下。” 谢思言命将人带来。 那疑似厉枭手下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灰衣灰巾,被杨顺强行按着跪下后,起先詈骂不止,后头被五花大绑着受了一顿杖刑,终于安分,开始招供。 这人自道自己是厉枭近几日才召买来的,并不知厉枭底细,只道其是个类似于漕帮舵主之流的民间帮会小头目,本指望着往后跟着厉枭行走四方,却不曾想被他们先擒住了。 谢思言问及厉枭去向,那大汉道:“并不知晓。你们要寻的那位许是听得了动静,一早就挪了地儿了。我本也随着他离了此地,但半道上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回来取,就被你们给拿住了。” 谢思言问了许多与厉枭相干的,大汉能答上大半,倒也分毫不差。又问厉枭等人的去向,大汉在他给的舆图上面以粗指虚虚划了一道线。 自南往北的一条路。 谢思言突然发问:“他何时走的?” “下午。” “大约什么时辰?” “未末申初。” “为何这样肯定?” “我走前看了眼时辰,”大汉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忙道,“还有,如今正当秋日,白日不及前阵子长,日头落得早,那会儿日头已有西沉之势了,我随众坐上骡车后,还望见骡车的影子斜斜在左,错不了。” “你当时是面朝驾车骡子的方向坐的?” 大汉连连点头:“那骡车倒也气派,宽敞得很,我们一行十几个同坐,竟不觉着挤。掀起帘子就能瞧见老长一道影子拖在骡车后头。” 陆听溪一瓣石榴吃罢,抬头见谢思言面色莫名,等大汉被带下去,道:“那人没说实话对不对?” 谢思言“嗯”了声,看向她:“你是如何看出他没说实话的?” “很简单,”陆听溪喂他两颗莹泽多汁的石榴软籽,“厉枭既是临时挪地儿,那便表明他认为境况紧急,绝不会允许有人中途折返。如有人执意违逆,他多半会一刀宰了,怎会留个活口让我们逮呢。” 谢思言轻拍她头:“似你这般容姿绝伦又冰雪聪明的姑娘,举国上下都寻不出第二个。你说你出色至此,让旁人可怎么活?” 陆听溪不得不承认,得人奉承实在是一桩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尤其这个奉承的人还是谢少爷这样眼高于顶、既冷且横的。 礼尚往来,她连拍他肩:“你也是才貌特出啊,同侪之中无可及者……”又顿住,问他后头那番话是何意。 “想看看他能编到什么份儿上。” 谢思言拿起舆图给她看:“若真照他所言,厉枭等人顺着这条南北向的路北行,其时又是金乌西坠之际,那骡车的影子应在骡车的右前方。” “眼下正是秋日,日落西南,影指东北,哪里来的北行骡车拖出一道左后方的影子?”谢思言声音冷下,“这厮满口胡话,为取信于人,画蛇添足,反露更多马脚。” 陆听溪懵了。 这……这样也行? 谢思言命杨顺将那大汉拖下去仔细鞫问。半个时辰后,那大汉终于捱不住酷刑,承认自己适才所为皆是受人指使。 谢思言依他所供,顺藤摸瓜,赶去五峰山下的一个村落,撞开了一户农家的门。 厉枭见他们忽至,先是一惊,很快镇定:“楚王殿下已被世子逼死了,却不知世子还要如何?” 谢思言冷声道:“楚王究竟是否殒身,你自家心里有数。” 厉枭道:“世子何出此言?” “你不说也无妨,扔进诏狱里,过几遍刑,你就知道天高地厚了。” 厉枭面沉半晌,倏然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 杨顺以为是要暗算谢思言,挡了一挡,却见谢思言摆手,示意他退开。 “这是殿下临上唳鹤峰前交与我的,殿下说,若得机会,便呈与魏国公世子。” 谢思言接过厉枭抛来的物件一看,发现是个形制寻常的书筒。 自书筒里倒出了一幅斗方小卷,上头画着两个人,一人光头无发,另一人寸缕不着,漫行山野。 谢思言双眸幽邃,凛若寒潭。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陆听溪凑过来看,瞧见斗方上行状怪异的两个男人, 一顿, 慢慢看向谢思言。 画上两人画得简单,那个不着片缕的人下头并没详画, 但因画者功底了得,寥寥几笔就能穷形极相,陆听溪还是难免赧然。 兀自沉思的谢思言似有所感, 回首对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 将斗方收起:“瞧明白了?” 陆听溪支吾其词:“这……这个……他这是……” 谢思言见她耳根竟是红了,缓缓近前, 咬耳朵道:“是什么?” 声极低醇, 挠得耳鼓痒酥。 陆听溪忽而想起好些人在场, 蓦地后撤。 方此时,杨顺惊呼一声“快追”,陆听溪循声望去, 但见一阵烟幕起,待到散去,厉枭等人已没了踪影。 谢思言面无表情, 吩咐杨顺等人几句,带着陆听溪回客栈。 盥洗罢, 陆听溪回头瞧见谢思言还在看那幅斗方, 禁不住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幅画?”拿回来竟还要再三寓目,细品其味。 谢思言抬眸:“你觉着这是秘戏图?” “这两人甚事没做,肯定不是秘戏图。不过, 他留这种画给你,约莫是为了寒碜你?” “这样说也没甚不对,不过他不是用画本身寒碜我,而是用典故。” 陆听溪愣怔:“典故?什么典故?” “他画的是接舆与桑扈。接舆跟桑扈皆古之隐士,接舆剪发遁世,桑扈赤身而行,俱因对时政不满。屈子《渉江》有云,‘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正是谓此。” 男人靠坐床畔,笔直两条长腿随意舒展,皓色寝衣松敞,上卷的丝锦阔袖之下,是肌肉隐张的劲瘦小臂。男人抬眸望来时,墨色双眸蕴了无垠暗夜,似乎只消对上一眼,就会被吸噬卷没。 陆听溪莫名脸热:“原……原来是这个典故。这个典故我晓得,只是先前没想到这上面而已。” 谢思言眸光轻动,忽而招手:“过来。” 陆听溪倏然羞赧,迟疑下,慢吞吞挪上前,被他拉到怀里揽住。劲力臂膀环箍苒弱腰肢,陆听溪但觉浴火般,竟是出了薄薄一层热汗。她挣扭几下,却没甚效用,反而被他搂得更紧。 男人低醇嗓音自头顶飘来:“你若想在此盘桓一阵子,咱们就将归期往后延一延。难得出来一趟,我知道你执意随我出门,除却想多些历练,还揣着出来看景的心思。” 陆听溪搂住他脖颈,仰头看他:“那你陪我逛?” “我哪回不是陪你逛,”谢思言环指勾她鼻尖,“莫忘了,当初在河间府濡滞期间,是我领着你四处逛游的。” 陆听溪抿唇:“那回是我跟着你四处查访,又不是你陪我。” “那在通州时呢?那回总是我陪你游逛。我还给你买了十套衣裙,我最想让你穿的那套齐胸襦裙,你总推三阻四地不肯换上。” 听他提起通州这一茬,陆听溪即刻岔题;“那幅斗方,是在暗示沈惟钦对你的不瞒还是对皇帝的?” “大抵兼而有之,他不过就是想以画喻己,显现自己不肯和光同尘的决心。”谢思言唇角扯出一抹讽笑。 十根长指在美人柔泽乌亮的满头青丝之间摩挲穿绕,软滑触感包覆双手,分明是微凉的,却勾得他火动。 他蓦地调转二人位置,覆她在下,双眸窜火:“今晚不准再提那厮的事,无端坏了兴致。” “今晚不准提,那我明儿再提。” 谢思言微微眯眼:“那咱们明儿就不出门了,我在床上陪你一整日,让你小嘴不得闲,可好?”指尖在美人嫩比蓓蕾的唇瓣上轻勾细挲。 陆听溪不住往里缩,忽然想起他前阵子因她怀胎,憋得狠了,后头一得解禁,就化身凶兽,镇日欲求难填。思及此,她一个激灵,提醒他这是在客栈里,间壁客房里说不得还住着人。 “我一早就吩咐了掌故,将这附近的客房空出来,闲杂人等无故不得乱入。” 谢思言话音才落,就听得杨顺小心翼翼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世子爷,小人办差不利,厉枭……跟丢了。” 谢思言攒眉,面上阴了半日,披了件大氅,转出屋去。 …… 陆听溪翌日起身时,谢思言还未回。 她用了早膳,见人仍没回,折回睡回笼觉。 秋冬时节,人总是犯懒,她阖了眼将要坠入迷梦,谢思言却是回了。 他将她拉起:“不是说要我陪你出去逛逛?走,外头热闹得很。” 陆听溪适才因着要去歇息,并没上妆,眼下要出门,就脱开他的手,转去施朱傅粉。 谢思言立在陆听溪身后,瞧着她对镜忙活的情状:“你肤色玉白,唇色又娇,根本不必捯饬。” 陆听溪只让他稍等。待她拾掇妥当,回头就瞧见谢思言面有不豫之色,问他怎么了,他偏头道了句没事,挽着她出了门。 昌黎古称昌黎郡,乃韩愈祖籍。陆听溪总觉市肆楼坊之间犹余唐风遗韵。 两人路上买了些小玩意儿,陆听溪待要再逛,就被谢思言拉进了一家茶楼。 上楼时,陆听溪无意间一瞥,瞧见个熟面孔,定睛一看,想起这人便是那个叫曾崇的漕帮小头目。 曾崇也留意到了他们,但甫一对上谢思言冷厉视线,就是一颤,竟是主动上前来,朝他们点头哈腰地叙礼。谢思言示意他跟上,一行人入了三楼雅室。 曾崇摸不清这位阁老的来意,怕是来暗访民情的,房门关上才敢呼一声“阁老”,又说这茶楼是他常来的,今儿这一顿,他做东。谢思言只淡淡道了句不必,继而道:“你对这周遭可熟?” 曾崇忙答:“熟,熟。先前在保安州对阁老多有不敬,小人也无颜仍旧在京畿待着,就来了永平这边……阁老但有吩咐,小人必当竭诚效力。” 谢思言叫他上前,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道:“休要将我来永平府的事告诉齐正斌。” 曾崇躬身应诺。 待曾崇退下,陆听溪好奇问:“齐表兄跟漕帮的人有牵系?” “何止漕帮,你齐表兄的人脉遍布大江南北的帮会教社。不然你以为在德王府时,他如何能当场认出漕帮的徽记?” 陆听溪惊叹:“原来他所说的游学四方不是单单求学,真的是四处结交。那他应当在江南那边客居颇久,否则怎会知晓如何对付巨蟑。” “那只巨蟑倒让你记得牢。” 陆听溪点头:“那当然,我可是头一回见会飞的蟑螂,而且还那么大个儿……” 谢思言容色微沉。当初他滞留武昌府,陆听溪留在扬州府,倒让她那些个表兄钻了空子。 他无数次想过,若能将他的小宝贝揣进怀里随时带在身边便好了。那些狼崽子们一个也别想窥见。 两人吃喝闲谈半日,曾崇折返,在谢思言耳畔低声禀了几句,谢思言回头对陆听溪道:“走,带你去船埠。” …… 晚夕,谢思言将陆听溪安置回客栈,转身又带了杨顺出来。 “曾崇说确有人瞧见厉枭在船埠那边出没,但后头不知怎的,几寻不见,”杨顺道,“小人已着人在船埠四周蹲守了,但凡厉枭不出海,就跑不了。” 他说话之际,见世子容色寡淡,似对于抓捕厉枭之事并不如何上心,正觉诧异,就听世子道:“他大抵是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传命下去,不必找了。” 杨顺怔住。 世子大老远从京师跑到永平府来,竟就这么放弃了? 谢思言瞥一眼就知杨顺在想甚,适才陆听溪才跟他对酌一回,目下心绪正好,便解释了几句:“沈惟钦连画都给我备好了,表明他先前就预见到了我会寻来。我昨晚是故意让厉枭跑走的,为的就是想看看他要引我去何处。” “他一路辗转到船埠,便是想让我们以为他偷渡出海了。沈惟钦既是早有准备,那想来厉枭接下来还有不少虚招等着我,衙署里还有一摊事,我没工夫跟他们在这里耗着。厉枭这般,即便之后落入我们手中,也不会供什么,多半会自戕,以免遭罪。” “所以,不必找了。至若沈惟钦的下落,我往后也不打算继续探寻,”谢思言抬头望了眼浩渺星河,“他若死了,那自是好;他若尚存人世,那就最好不要被我撞见。” …… 陆听溪回到国公府后,第一桩事就是去给老太太请安,顺道将儿子接回。老太太这阵子跟小曾孙越发亲厚,倒有些舍不得。 谢宗临在旁道:“母亲这般,倒好像栗子要被抱去别家似的。” 栗子是孙儿乳名。 谢老太太冷哼:“哪儿那么多废话,我看你就是眼馋我能带栗子。你素常诸事缠身,有时两三日不来请安也是常事,这阵子却一日不落往我这里跑,每回还都旁敲侧击问起栗子,又撺掇我将栗子抱出来看看,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想甚?” 谢宗临不作声了。 恰逢此时谢思言也赶了来,见状对谢宗临道:“等上元得了假,父亲便有余暇来看栗子了。正月天寒,栗子又才几月大,不好抱出去看花灯,父亲往年又不爱出门凑这个热闹,正好将栗子抱去父亲那里。” 陆听溪的视线在谢思言与谢宗临父子之间打了个转。 她而今觉着谢宗临这个公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总端着连教诲他们说不能过于娇惯栗子,但实则自己比谁都宝贝这个孙儿。栗子的一应穿戴、襁褓、床褥等,谢宗临都备有,据闻还是亲自过手拣选的。 她实是难以想象这个素日端严至苛刻的公爹是如何为几个月大的小婴孩挑选穿用的。 谢宗临为人古板,眼光可想而知,不过既然送来了,便是一片心意,她也就照常给儿子换上。只是谢宗临素日并不常命人将栗子抱去给他瞧,她先前以为是事忙,如今听老太太说了,方知原是抹不开面子。 回了鹭起居,陆听溪让儿子练习翻身。儿子如今也不过将满四个月,就已学会翻身了,乳母们直呼聪明,说寻常孩子大多五六个月才会翻身。又说栗子不论学什么都比同龄孩子快得多,敏慧无双,异日长大可了不得。 陆听溪做了母亲后,就越发爱听旁人夸赞自家孩子,自家孩子得赞,比自己得人恭维还要受用。 让儿子练了一回,谢思言进来,拿了两个还散着香气的炒栗子过来逗儿子。 有一回儿子瞧见桌上的炒栗子,伸了爪子要去捞,未遂,哭了几声,见依旧无效,便偏过脑袋不理人。后头谢思言拿了栗子左右摇晃诱哄,儿子起初嘟嘴不睬,落后要抢,却总也够不着,扯开喉咙大哭一场,还蹭了谢思言满襟涕泪。 其时正逢集思广益取乳名,谢思言就拟栗子为儿子的乳名。 因栗子谐音“利子”,谢宗临也觉极好,遂就此定下。 栗子年岁尚幼,自是不能吃板栗的,谢思言逗了儿子一回,就将板栗收起,跟陆听溪说起了一桩事:“我适才过来时,听闻宁哥儿有些不好,父亲已将太医请了来。” 宁哥儿便是董佩的儿子。这孩子因是早产,身子骨一直羸弱,逢着换季总要生病,磕磕绊绊长到现今,一周岁了也还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小儿生病本就揪心,何况是先天不足的早产儿,每每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惊动整个国公府。 宁哥儿的名字是三老爷定的。当初将备选的几个名字端到跟前,老太太见满眼的安、宁、康之类的字眼,觉着没甚差别,就让他们自己挑一个定下。 陆听溪听闻董佩因着老太太没有亲自给宁哥儿拟名,还有些怏怏,觉着就手儿的事,就当赐福儿孙了,老太太没张这个口,怕是还恼着她先前的作为,也太记仇了。 老太太对这些话仿佛有所耳闻,但后头是如何处置的,陆听溪并不清楚,也没兴致探问。 两人正说话,檀香匆匆来禀:“不好了,宁哥儿没了。” …… 周晬的幼儿夭殇,按说丧事是不大办的。非但丧仪从简,连序齿也要取消。非止民间,皇室、勋贵也一向如此。 董佩抱着已经没气的幼子哭了许久,非但要将丧礼大操大办,还要请大德诵经,广造众善,又要斋七,做满七七四十九日。 不论如何,终归也是国公府曾孙辈里的头一个孩子,老太太跟谢宗临虽觉不妥,但仍大办了一场。 只正逢年关,四十九日之后,紧跟着就是正旦,从来就无长辈给小辈守孝的道理,丧事办过就算过了,老太太也想去去晦气,就命人照旧预备正旦年礼等一应事宜。 除夕家宴,董佩未现身,老太太知她难受,也没迫她。 初一一大早,陆听溪抱了栗子去给一众尊长拜年。 收了一圈压岁钱,转回头却见谢思言没了踪影。 不多时,听得一阵喧嚷,就见谢思言领着个人远远而来。走得近了,她惊觉那走在谢思言身侧的人竟是齐正斌。 陆听溪得了谢思言眼神示意,将栗子暂交于乳母,自己随他出来,一路到了个拐角僻静处。 须臾,跟众人叙礼毕的齐正斌也跟了来。 “冒昧一问,表妹可还记得当初发现玉玺跟遗诏的那个坑洞在何处?”齐正斌道。 陆听溪一怔,玉玺跟遗诏? 谢思言大略解释道:“当初咱们在扬州府一道掉落坑洞,我在里头的机关里发现了一个包袱,里头有两样东西,一是传国玉玺,一是仁宗皇帝的遗诏。” 陆听溪想了一想,摇头:“年深日久,我也记不清了。”暗暗心惊,竟有人将这样紧要的东西搁到荒郊野外。怪不得谢思言后头行事总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原是手里捏着这等举足轻重的筹码。 她不解:“为何忽有此问?” 谢思言不答反问:“你可知仁宗皇帝在那遗诏上定的继位嗣君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截止到11号10:00。上章红包到截止时间后一起发放。 大家早安~ 卡文卡得太**了orz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那上头还定了嗣君?”陆听溪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定了,但跟没定差不离。” 谢思言说着话, 瞧见有几个本家子弟往这边来, 让陆听溪先回,自己跟齐正斌过去了。 陆听溪虽则生在显要世家, 但并不爱与人酬酢,嫁入谢家之后,益发被人众星拱月似地捧着, 却也对此热衷不起来。在萱茂堂与众人周全了礼数之后, 就寻了个由头回了鹭起居。 栗子并没跟她一道回,这是他过的头一个新年, 要见他的人不知凡几。 谢家是豪族大宗, 光是在京的嫡系、旁支加在一处就有百来号人, 这还不包括远近表亲跟攀的干亲。粗粗一算,今日来谒的诸亲百眷约莫有二三百。也亏得国公府地方大,否则当真纳不下这许多人。 陆听溪今日不到五更便起了, 一闲下来就犯困,打算去小憩片刻,却在瞧见谢思言搁在博古架上的一尊老玉雕就的和合二仙摆件时顿了步子。 这是他前几日自万宝楼淘来的, 据说是隋唐时候的把件儿,他说这玉水头足, 油润光亮, 雕的和合二仙也合他意,就顺手买来搁到了博古架上。 她一听说是万宝楼的东西,就将当年高瑜把她的临摹之作当成古画高价买去还沾沾自喜的事与他说了, 末了笑说那万宝楼的掌柜赵全惯会做那等鱼目混珠之事,这玉雕怕是本朝不知哪个匠人的手艺,跟隋唐没一毫干系。 他也不以为意,只道随手买下的物件,不过看个样子、图个吉利,真或假并不打紧。 她彼时没细看,眼下近前端详,忽觉有些眼熟。 起初以为是这类摆件看多了,后头细细想来,一时恍然,心下暗惊。 这摆件在她那个奇异的梦里出现过。 她隐隐记得,梦境之中,她在外祖家滞留期间,住的那间闺房内的多宝阁上就摆着这个把件儿。因着和合二仙表阖家敦睦、婚姻美满之意,母亲总让她在屋内摆上这种摆件,但又嫌她皮,怕她磕了碰了,故她屋里的和合二仙多是紫铜鎏金的,这种玉雕,尤其是年头颇久的老玉雕,她那里并没有。 她当时在梦里瞧见,还略有惊诧。因而至今仍存印象。 陆听溪捧着那尊老玉雕的和合二仙,不由惘然。 年初一亲朋走动多,谢思言整忙一日,晚间方回。 他甫一回来,就被陆听溪拉去,问起了那尊玉雕的来历。 “我当时瞧见,觉着顺眼,就手儿就买了,哪会去问那许多。” 谢思言见陆听溪对着那尊玉雕若有所思,问起缘由,她略顿,摇摇头:“没事。” 谢思言跟陆听溪计议起初三回陆家的事。 内阁事繁,他实则也就初一这一天得闲,翌日就要开始忙,一直到初十才得十日上元假期。但婚后每年初三,他都会抽出一晌工夫,随她往娘家走一趟。他要让整个京师的人都瞧见他对她的情笃,免得仲菡那等人跟人嚼舌说他娶她不过是因着年及婚龄。 本是每年例行之事,却不曾想,他说着说着,竟见陆听溪眼圈泛红。他攒眉,拉了她手,问可是今儿有人为难她了。 “而今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背倚你这座靠山,谁敢为难我,”陆听溪笑笑,微抿唇角,“我不过是忽然有些感慨。我当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有朝一日会嫁给你的。” 谢思言眉尖微挑:“那你觉着你会嫁与哪个?” 陆听溪弯眉而笑:“怎么着也该是像齐表兄那样的,再或者,如当年沈安那样的……横竖不是你。” 她话未落音,就见谢思言魔爪伸来,忙忙侧身避开,岔题说起了白日间齐正斌问起的那件事。 “什么叫定了跟没定差不多?” 谢思言微舒双臂,直直看她。 陆听溪踟蹰下,上前拥住他,埋首在他胸前蹭了一蹭:“可以说了?” 她实在想不到谢思言这样的人还有这般幼稚矫情的时候。自打她在大兴庄上主动抱过他之后,他就总爱让她抱他,威逼利诱,见缝插针,几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软玉温香贴满怀,谢思言终于餍足眯眼,勾臂揽了她,方道:“那遗诏上写的嗣君是楚王。” 此处的楚王指的是沈惟钦的祖父。 陆听溪一惊:“仁宗皇帝被人下蛊了?这也太荒谬了。” “这遗诏大有深意。仁宗皇帝膝下无子,又察觉到了自己一众兄弟的勃勃野心,知道即便从宗室中择一适龄子弟过继膝下,也阻挠不了那帮虎狼之辈的觊觎,毕竟过继来的子弟年岁不会太大,而少主登基,除非有举足轻重又丹心一片的股肱老臣来从旁襄助,否则必成旁人的踏脚石。” “再者,仁宗皇帝又隐隐察觉出其时尚是亲王的咸宁帝会对他下手,怕自己尚未剪除这个弟弟就先遭不测,于是留了一手——便是这道遗诏。” “仁宗皇帝知道咸宁帝、楚王和宁王都是各怀鬼胎,于是以楚王年高德劭、又曾立下救驾之功为由,定其为嗣君。前代鲜有兄终弟及的,即便有,多半也是篡位的,他日楚王即便当真拿着这份遗诏即位,也必会面临诸多质疑与非难。况咸宁帝跟宁王也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一家兄弟,楚王能嗣位,他们自然觉着自己也能。” “那遗诏上还定了几位顾命大臣,我揣度着仁宗皇帝约莫是打算激他们斗起来,各损元气之后,再由顾命大臣出来主持局面,依辈分、亲疏从宗室里再择人继统。但却没想到,这遗诏辗转周折,最终没能昭示天下。当年仁宗皇帝被咸宁帝毒杀后,近身内官胡鼎带着这道遗诏跟传国玉玺,从宫中密道潜逃出京。” “仁宗皇帝当初立了遗诏之后,为策万全,又安排了人来接应胡鼎。但阴差阳错,接应未成,胡鼎不知所踪。这个接应胡鼎的人便是齐正斌的父亲。齐家当年晦迹韬光,光芒不盛,但实则齐正斌的父亲才是仁宗皇帝最为信重之人。陆老太爷心里也是知晓这一条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给你跟齐正斌议亲。” 陆听溪恍然,原来当年这许多事都是有缘故的。 “齐父接应不成,遂命齐正斌以游学之名,四处找寻胡鼎踪迹。这也是齐正斌这些年来游遍大江南北的缘由。只是这许多年来也没甚结果,倒是被我们捡了漏。” 陆听溪不解:“那仁宗为何不干脆预先将遗诏交到齐父手里?” “大抵总还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想让这遗诏示人。仁宗纵再是信任齐家,也总还是会想,若是这遗诏上的排布泄露出去,届时他岂非骑虎难下,进退维谷。帝王皆是如此,行事前思前想后,权衡利弊。” “齐正斌实则至今也不确切知晓遗诏上的内容,如今这般局面,这遗诏不好拿出来示人。我那日在地安门前拿出的是一份伪造的遗诏,为的不过是激怒宁王。至于皇上那头,我将玉玺跟遗诏都交于了他。这两者留着都是祸患。皇上纵再是对咸宁帝淡漠,也是出自咸宁帝一脉,他若有朝一日发现我手里捏着这两样物件,无论我的缘由是甚,他心里总还是会梗着一根刺。” “不过我也并非交出了全部筹码,总还是要留些本钱傍身的。” 谢思言就此打住,陆听溪心里却还有许多疑问。 “那胡鼎为何在将玉玺跟遗诏匿起后,将画有埋藏二者地点的舆图跟藏宝机关的钥匙放在荒野的一处深坑里?这也太不审慎了。” “咸宁帝是知晓那道遗诏的存在的,即便多年之后也依旧四寻不休,那么当年应是派人追杀过胡鼎的。胡鼎没能跟齐家人碰头,兴许在逃亡途中将两物藏起并绘制了舆图,辗转逃到扬州后。在郊外遇着险情,匿身坑底,临时做了个机关暗格,将钥匙跟舆图隐于其中。只是大约之后的胡鼎没能再回去将东西取回,就殒命荒野。” 陆听溪道:“那既然如今已经尘埃落定,齐表兄为何又问起了此事?” “齐家父子总觉得我当年在坑底遗漏了什么,譬如胡鼎留下的其他的线索。齐父因当年有负仁宗所托,一直郁郁,齐正斌就想再到那地方探寻一番。” 陆听溪看看左右无人,伏在谢思言耳畔低声问:“你就从没想过坐到那个位置上?”其实他这一路走来,有许多谋位的机会。 谢思言转眸看她:“想听实话?” “当然。” “确实有那么几瞬,有过这等念头。我忖着,我是不是应当让我的乖乖入主中宫,享天下人顶礼。但后头我又想,夺位谋朝终究是一条险路,我纵有十足把握,也难保不会有万一。万一我输了,我的乖乖可要如何是好。” 对上他灼灼视线,陆听溪耳尖滚烫。 “话说回来,我即便不走那一步,也能让我的乖乖坐享天下人顶礼,”谢思言轻捏她柔嫩粉颊,“我非但要让他们见你俯首,我还要让他们都妒忌你,妒忌你有我这样好的夫君。” …… 上元假期前,天兴帝将谢思言请了去,说起对宁王的处置。 “先生说学生将宁王一直幽禁在诏狱里,如何?本是打算从宁王这里寻得些楚王的线索,但如今看来,宁王所知不多,楚王也确无反心,那就作罢了。只是学生总还是想不透楚王的心思,觉着宁王兴许还有用处,预备留他苟延。横竖诏狱里也不多他一个。” 谢思言道:“陛下这般也稳妥。” 天兴帝见他没有再言其他,迟疑下,问起他去永平府探查楚王踪迹之事。 谢思言大略说了,末了道:“楚王之事,臣不预备继续查下去。楚王纵还活着,永不现身,也跟殁了没甚分别。” 天兴帝叹道:“先生说得很是。” …… 叶怀桐嫁人之后,便在京中定居下来,一闲下来就来拉陆听溪观花吃酒,再不然便是出外游玩。 上元前一日,叶怀桐又递了帖子来,说上元那晚肯定邀不出陆听溪,要提前一日与她出去看花灯。 陆听溪拾掇一番,就随她出了门。 国朝自来重上元,灯市自正月初七兴,上元当晚最盛,直至月底方歇。去往灯市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内,叶怀桐一张嘴说个不住,陆听溪直道她嫁了人还是孩子心性。 叶怀桐不以为意,又说起自家夫君的百般不好,末了不无艳羡地嗟叹陆听溪真个好命,嫁了个又有本事又会疼人的夫君的。 “我听闻你生产之时连逢险关,阁老似是心有所感,不请自回,还临时又为你寻了个稳婆来。我实是对阁老钦佩万分,一个男人做到这份上,夫复何求。” 叶怀桐长叹:“当官的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前程跟官声,当时阁老可是正在宫内与阁臣堂官们集议,还没得着你的信儿,只是感到你有危难,就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中途回府,这便表明在他心里,你比什么官位什么声名都要紧。再看我那夫君,镇日只知闷头钻营,我逢着小日子身上不爽利也不知多存问几句。” 两人说着话,马车骤停,少顷,车夫隔着帘子在外头道:“夫人,适才一小儿拦在车前,说要将此物交于夫人。” 叶怀桐的丫鬟接过,转交于叶怀桐。 那是一个封得严实的紫铜小罐,上面牢牢贴了张纸,写着姑娘亲启。 叶怀桐正琢磨着如何开罐,陆听溪瞄见上头的字,一怔,忙拿过来:“这罐子是给我的,我想起来了,夫君说上元前要给我一桩惊喜,这字迹似是他惯常使的。想来是那来送罐子的小童没说清楚。” 叶怀桐又瞧瞧那罐子,见上面的称呼确实古怪,经陆听溪这样一说,觉着是谢思言夫妇两个耍的情趣,这便笑嘻嘻将东西交于陆听溪,还催她快些启开,看看内中装着什么。 陆听溪佯作赧然,打着诨将话头岔开。 待逛罢灯市,与叶怀桐各自分道,陆听溪借着马车里的博山窑蓝釉灯,启封紫铜小罐。 一张文缕奇细的博古笺呈现眼前。 入目头一行便是直呼“姑娘”,陆听溪顿了一顿,往下继续看。 一刻后,她将笺纸慢慢搁到束腰三弯足的西番莲香几上。 她觉着这封信应是当初沈惟钦让淳寂交于她的那封遗书。 沈惟钦大约是预见到她不会细看那封,于是又送来一封。 信很长,前头多是回忆当年在陆家的诸般琐碎小事,中间则是对于自己复生之后所作所为的反省与痛悔,最后笔锋一转,说起了自己的生死下落—— “世子必是不信我已殒身的,总要再三查访才肯罢休。这不当紧,世子尽可查去。我不知姑娘信不信,兴许姑娘认为我就此消匿于世间,尘归尘、土归土也没甚不好,横竖我本就应是已死之人。” “姑娘大抵还对我当年救下姑娘之事存疑,我对此不欲多言,姑娘信便是真,不信便是假。我只盼姑娘能明了,我是真正可为姑娘赴死的。只是姑娘眼下已不再需要我了,或许从来也不曾需要过。” “宁王之乱平息,我助皇帝善后之后,回封地自检迂久,忽觉我昔年诸般作为委实没甚意思,天时地利人和,我一样不占,仍旧现于姑娘面前,亦不过招嫌而已,倒不如急流勇退,说不得还能在姑娘心里落个好。” “我也不知我在说甚,自研墨铺纸起,脑中就一团糟乱。总而言之,姑娘只需记住,无论我身处何地,都会为姑娘祈福。” “姑娘若览毕此信,万望拨冗往我往生前的坟茔前祭奠一番,切记以黑白二饼祭之,沈安敬上。” 陆听溪当初虽没细看沈惟钦在信中写的甚,但大略看了些许字句,看到末尾,越发能肯定这封信就是当初那封遗书的誊抄本。也不知是否因着沈惟钦写到后来心浮气躁,字迹稍显潦草,但依稀能看出是他的手翰。 如若她不去祭奠沈安,就会默认为她未曾看过这封信,那么之后她可能还会以各色不同的途径收到这封信。 沈惟钦一早就料到她不会细看他的信,这是迫着她不得不看。却不知他究竟誊抄了多少份。更不知是哪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 但令她大为不解的是,这封信上分明也没写什么要紧事,甚至诚如他所言,这信条理也不甚明晰,那他为何一定要让她看。 而他的措辞,也似乎模糊了自己的生死境况。 …… 谢思言知道陆听溪今晚要跟叶怀桐出门,便没急着回府。几个下属并一众缙绅公子前几日就再三邀他,他今日正好趁空出来应酬。 只他终究不喜这些,提早出来。 下楼来送他的是齐正斌。两人下楼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了几句,临出酒楼时,谢思言倏地回身道;“阁下游学四方,想来非但结交甚广,还经过见过诸般奇闻异事。” 齐正斌微顿,旋笑道:“阁老谬赞,在下肚子里那点东西在阁老跟前是不够瞧的。” 谢思言也牵牵嘴角,眸中却无半分笑意。 两人别过,谢思言安步当车,在周遭街市闲游。 正是花灯如海的时节,一眼望去,满街荧煌,语笑喧阗,人声嘈乱。 他估算下时辰,料着陆听溪应已回府了,行至停于街角僻静处的车驾前,正欲上车,却见董佩被两个丫头搀着往这边来。 董佩行路歪斜,大抵是饮了些酒,尚未走至近前,便携了一股酒气散过来。近前行了礼,董佩也不唤世子,张口便道;“表哥你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陆家不论打哪儿看,都非良选……那时节,陆家麻烦缠身,陆听溪往日又对表哥多有不敬,却不知表哥为何会对她另眼相待?” 谢思言冷眼睨她:“你逾矩了。” “什么逾矩不逾矩,我偏要说,”董佩眼下脑子混沌,也忘了害怕,挥开两个被谢思言的面色吓得胁肩累足的丫鬟,“我后头也回过味儿来了,当年是你在背后帮陆老太爷的,不然为何你每回听到关乎陆老太爷的消息都要多问几句,你素日何曾对别家之事这样上心。” “可你既帮了陆家,又为何不肯言明?甚至连陆家那头也要瞒着?表哥莫要告诉我,这其中没一丝蹊跷。” 董佩见谢思言不作理会,踉跄着欲去拦阻他登车:“你将贾氏扫地出门也是因着她,你甚至为了她不惜数次跟国公爷顶撞,为何?我怎觉着你自打从抱璞回来,就好似换了个人……” 两个护卫在她即将触到谢思言的衣缘之前就将她擒住,恭声询问谢思言如何处置。 谢思言凛寒视线刮过董佩涨红的脸:“你不必借醉来套我的话,也不必总认为当年我娶听溪是另有情由,更不要听着旁人的挑唆,认为你儿子的死与听溪亦或我有干系。若你当真黑白不辨,休怪我不给你脸。” 谢思言后头几句话,宛如刺骨冷水兜头泼下,董佩颤了一颤。 他竟是瞧出来了。 可她根本一字没提宁哥儿。 这个男人实在可怖。 董佩还在浑浑噩噩这般想着时,已被两个护卫掼到了地上。再撑着昏昏涨涨的头回身看去,谢思言一行人已没了踪影。 …… 十六这日一早,陆听溪与谢思言乘车出城。 她将那封信的事与谢思言说了,他竟提出与她一道出城来沈安墓前祭奠。 陆听溪依沈惟钦信中所言,带了黑、白二饼来。 所谓黑饼,即一类内包蜂蜜的烤饼,饼皮以荞麦面混油蜜团成,内夹熟榛菱,饼如掌大,脆甜味美。白饼的制法、馅料与黑饼别无二致,只是将荞麦面换作白麦面而已。 黑、白二饼常作供品,每每孔庙祭孔,也都要摆上这两样面食。 路上,两人说起了谢思和的事。 谢思和总想寻机求得谢宗临的宽宥,后头见谢宗临这边走不通,就想方设法要见谢老太太。 陆听溪道:“其实莫说贾氏,我也不太明白,公爹当初是如何发现谢思和跟贾氏的诡计的?贾氏先前已在你这里栽了个跟头了,后头办这等事应会慎之又慎的。” “自谢思和幼时起,父亲便不喜他,这不喜是来自谢思和自家的禀性,也是源自谢思和的生母。这么些年过去,父亲实则对贾氏没甚情分可言,”谢思言淡声道,“一个人对另一人不喜久了,自然就会生出成见来。父亲虽对我诸多严苛责打,但却是偏心于我的。也正是因着我晓得这一条,当年才没因着他的百般磋磨恨上他。” “至若贾氏与谢思和的诡计,父亲根本不必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好歹同处这许多年,这二人的禀性何如,父亲还是晓得的。” 陆听溪点头。 诚然。谢宗临若连这点警惕都无,那几十载的宦海沉浮也是枉费了。 陆听溪下得马车来,就将雕榴花的黑漆嵌骨食盒搁到了沈安的坟茔前。 这座孤坟矗了六七年,但因着每岁都有专人来打理,故而并不荒。叶氏前几年来此祭扫时,瞧见坟头草日益高了,还请来个风水先生给看了看。那先生说,这坟表的土是外润内干的,长出的是吉草,除了反不好,叶氏心下宽慰,遂消了清草的念头。 点了香楮、列了祭品,陆听溪望着墓碑上深錾的几排小篆,忽觉回到了六七年前的那个融和春日。彼时她与兄长一道出城来祭奠沈安,立在此间拜祭时,还在为祖父之事忧心。 捻指间,竟已过了这许多年。 一切似回到了原处,可又大有不同。 她已不是昔年那个懵懂少女,谢思言也褪去了年少的青稚,而她周遭之人也各有归宿。 倒似唯有沈安回复了曩昔模样。 她倏而问道:“你相信有前生往生吗?” 谢思言转眸看她:“信,我偶尔会想,我前一世定是没能娶到你,这才有了这一世的诸般机缘巧遇。话说回来,当年你若是随外母离京南下去寻你外祖,我们怕就要两厢错失。所以你瞧,这都是天意。” 正此时,杨顺疾步而来,在谢思言耳畔低声道:“世子爷,四处都寻遍了,并没瞧见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陆听溪离得近,杨顺的禀报也听去了些许。 沈惟钦纵在暗处布置了人来盯梢,也不会轻易被他们发现。否则他便不是沈惟钦了。 谢思言闻言也不以为意,左右也没抱甚希望。 奠仪毕,谢思言忽而跨前一步,探过身去,将一个信封垫至置盛果品的青釉莲瓣纹高脚碟下面,又慢慢退回原地。 对上陆听溪诧异的目光,他道:“礼尚往来,他给你塞了那许多信,我总该帮你回一封。不过这坟里躺着的不是寻常人,想来这信不必焚掉也能捎带到。”又看向墓碑,“一点薄意,万望哂纳。” 语气颇含讥诮之意。 陆听溪原要回城,谢思言却提议去四处走走。 “正月半将春未春,难得出来一趟,去四下里游憩观览一番也是好的。” 前几日落了场雪,后头虽连晴了两日,然冬寒未退,地上覆雪犹存。陆听溪扫了眼银装素饰的琉璃世界,深深吸气:“好。等回头栗子再大些,就能带他出来走走了。” 谢思言轻“嗯”了声,牵了她的手牢牢包住,往林深处转去:“那小子才丁点儿大就皮得很,亏得我当初见你害喜不重,还以为怀的是个安生的,谁想到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他这是随你啊,你就不省油,他怎可能是个安生的。” “分明是随你,你从前才是皮上天,你当年还毁了我一条裤子,莫非忘了?” “又浑说,我怎可能办那种事。” “呵,那条裤子我留存至今,等回去就拿给你瞧。” “你要敢穿着那条破裆裤出门,我就承认是我干的。” “不是破裆,是碎裆。” “哪有那样严重!我就剪了一刀而已!就……就一下下……” …… 二人语声渐淡如烟,在薄雪中渐行渐远。 未久,一双皂靴踏雪而至。 松雪负轧,咯吱有声。步子极稳,在映了旭日朝晖的莹白雪海上映出一列清晰足迹。 这足迹笔直延去,最终在二人适才立过的地方停驻。 晨雾疏疏,雾凇浮浮,极目一片似真似幻的粹白中,一只修长皙白的手自紫貂裘黧黑袖缘内伸出,骨节匀称,状若玉雕。 黑白相映,醒目铭心。 那只手轻擎那已凝了一层湿冷水汽的高脚碟,抽出底下压的那封信。 纸张碎裂的轻响顷刻即过,纸页相擦的窸窸窣窣又被鸟雀的啁啾掩过,愈显周遭阒寂。 那双皂靴在墓前不知濡滞了多久,一阵略显凌乱的步声飞快自后头围拢而来。 衣袂微拂,皂靴转向。 一身紫貂裘的颀长身影回首流眸。 正对上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谢思言与陆听溪投来的两道视线。 刹那之间,四野林峦仿佛浸入绵亘不尽的深静之中。 (正文完结,番外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全发。卡了两天+熬了一个通宵,终于码出了正文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