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嫁给暴君之后》 作者:泊烟   文案:   王乐瑶做梦也没想到曾被伯父拒之门外的那个寒门武夫萧衍会杀入建康城,成为新帝。   而且自己被他盯上了。   今日送漂亮衣裳,明日送华贵首饰,时不时还召到身边逗弄一番。   一日,萧衍步步紧逼,将她压在墙上,“朕要你!”   男人姿态强势,双臂有力,她像被困住的猎物,无处可逃。   “陛下,我已有婚约!”   男人捏着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王氏之女,当母仪天下。谢家不配!”   皇帝强行拆散王谢两家的联姻,立琅琊王氏之女为后,震惊朝野。   朝堂内外议论纷纷,皇帝出身寒门,厌恶士族,这位皇后的日子注定不好过。   没想到,皇帝在妻奴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再也不回头。   把高贵和体面写进骨子里的大美人儿&不能近女色只能近女主的“恋爱脑”暴君   这是一个猛虎细嗅蔷薇的故事。   特别注明:架空,女主有非常粗的金手指,人设不一定真善美,帝后是先婚后爱,婚约者不是白月光。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主角:王乐(yuè)瑶,萧衍 ┃ 配角: ┃ 其它:晋江泊烟,宠文   一句话简介:一个妻奴皇帝的自我养成。   立意:我们在一起,成就彼此 第1章 江左第一高门。   这是天兴元年的三月三,春光明媚。   建康城的御街上牛车和行人络绎不绝,都民都趁着这难得的春光去水边参加祓禊「注」大礼。   一辆牛车随着人潮出城,车厢由金粉涂抹,华盖如云,从顶上垂下的环佩相撞,发出脆响。牛车后跟着高仆和美婢,服饰精美,甚于普通的百姓。   行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宽敞的车厢里,王乐瑶正倚在窗边看节日的街景。御道两旁种植槐树和柳树,重重叠叠的新绿,犹如一道屏障,预示着新朝新气象。   她出身的琅琊王氏,被誉为江左第一高门,宗主房住在乌衣巷。大梁建立以后,她的伯父王允进尚书令,封永嘉郡公,同时还兼琅琊郡的大宗正。   而伯父娶了前朝的寻阳长公主姜氏为续弦。   几个月前,当萧衍所率的大军杀入建康时,姜氏还在城外的别业开流觞曲水大会,听闻消息,惊得从阁楼的台阶滚下去,伤到头部,至今昏迷未醒。   姜氏伤重,连宫中的御医也束手无策,此时有人推荐了一位高僧到王家。高僧说城外永安寺有姜氏修建的佛塔,福泽深厚,由王家派人去礼佛,或可保姜氏平安。然而永安寺在孤山中,条件清苦,王家人都不愿意领这份差事。   于是几个小辈抓阄,王乐瑶恰好抓中了,只能走一趟。   侍女竹君凑到窗边,轻声道:“娘子,谢娘子身边的梅意来传话。谢家刚好也要去永安寺为谢公做法事。若是方便,谢娘子这就过来。”   王乐瑶轻轻一笑,“方便,让她过来吧。”   王谢两家同住在乌衣巷,世代为邻,王乐瑶又和谢羡有婚约,两家的来往更是频繁。三年前,谢公亡故,谢羡回乡守孝。做完这场法事,孝期就应该满了。   没过多久,车厢门被拉开,一个身着素裙,容貌秀美的女子弯腰进来,坐在王乐瑶的身边。   这是谢家唯一的嫡女,谢鱼。   谢鱼拉着王乐瑶的手,撒娇似地说:“母亲赶我来,说我坐立难安,打扰她诵经。不如到三嫂这里来,也有人作伴。”   王乐瑶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抬手碰了下额头。   “别这么叫,我还不是你三嫂。”   “早晚是的。三兄守孝期满,马上就要回来同你成婚了。”   王乐瑶暗自叹一声。幸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都要以为她恨嫁了。   正赶上大梁建国以来的首个上巳节,都城又刚从兵祸中恢复过来,都民几乎倾巢而出,庆祝节日。所以牛车行进得很慢,走走停停。   快行至朱雀航「注」附近,外面忽然喧闹起来,声音都传到车厢里。   “听说了吗,衡阳郡公之子和王家大郎君在未央居争花娘,快要打起来了!”   “衡阳郡公不就是陛下的亲舅父!王大郎君是哪个?尚书令不是没有儿子吗?”   “你怎如此孤陋寡闻,那是尚书令的堂弟,扬州刺史王赞的儿子!”   王乐瑶微微皱眉,大兄跟在伯父身边,性子还算稳妥,怎会跟郡公之子起冲突?他们宗主房没有男孩,伯父不得不从族中挑选年轻子侄放在身边培养,亲缘最近的堂叔家两个儿子便在其中。   原本男人去勾栏瓦舍寻欢作乐,也是寻常之事。未央居近几年声名鹊起,里头的花娘各个身怀绝技,所以往来的都是都城中的贵介子弟,也常有为了花娘大打出手的事。   这次消息都传到大街上,应该是闹出不小的动静。   但堂叔那房的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听听就算了。   谢鱼见王乐瑶毫无反应,便说:“瑶姐姐,那可是你大兄,你不管他吗?衡阳郡公就那一个儿子,素来宠得厉害。听说前些日子,那位公子喝醉酒把鸿胪寺卿的儿子打折了手臂,最后也只是被陛下训饬几句就完事。陛下本就厌恶士族,出了事,肯定也是站在衡阳郡公那边的。”   新君厌恶士族,是朝堂内外皆知的事。   当年,萧衍尚在微时,曾赴建康,求娶士族之女。可士族怎能看上一个小小的寒门?萧衍自然吃遍了闭门羹。然而他不肯放弃,竟然求到了号称甲族之鼎的王家,被宗主王允拒之门外。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微末寒门,如泥般滚落进春雨里,了无痕迹。若干年后,竟成为开国皇帝?   王乐瑶想了想,靠到窗边,对竹君说:“你到未央居去劝大郎君,就说伯父已经知道了此事,叫他速速回家。若那位张公子还不肯罢休,就跟他说临川王府的长史也在未央居喝酒。”   临川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时任丹阳尹,掌建康城内外诸事,以贤明著称。想来,那张公子再无法无天,也会忌惮表兄,不敢把事情闹大。   竹君回道:“是,婢子这就去。”   王乐瑶吩咐完了竹君,对谢鱼道:“这里离金市不远,反正现在人多路难行,我们去那里等等吧。”   “好。”谢鱼欣然应道。   建康有大大小小的市集上百个,分布在秦淮河沿岸,以浮航相连。最有名的是金市,马市和大市。马市供南来北往的客商贩卖,每逢节庆才开放,不常设。大市是最热闹繁华的,紧依着长干里,百姓游乐消遣最喜欢去那里,而金市则是达官显贵们首选的去处。   金市里的楼阁错落有致,街道宽阔。未央居离金市并不远,拐过一个巷子便到了。表面看起来,就是个中等人家的院落,无甚特别之处。今日大概是赶上了节庆,门外停了两三辆极致奢华的牛车,还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随从,显然贵客如云。   竹君快步绕到未央居的侧门,守门的仆妇听见她的声音,忙将她迎了进去。   未央居内别有乾坤,由数个大小不一,风格不同的院落相连,高台芸榭,花林曲池,桃李争艳。就连行走其间的侍女,都身姿曼妙,容貌姣好,宛若天宫的仙娥。   海晏院外有人把守,院里也站满了随从。   屋中气氛凝固,两个男子之间剑拔弩张。   一个男子稍年长些,眉目俊朗,清贵不凡。他伸手护着身后一个貌美的花娘,“你搞清楚,清倌是不卖身的,你别纠缠不放!”   而站在他对面的男子,服饰更加华美,头戴金冠,宽大的长衫松松垮垮的,上面绣着大团的富贵牡丹。他面若敷粉,眼神倨傲,神情透着不可一世。   他好像听了个笑话,“在这种地方,还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会摆弄些琴棋书画,就是大家闺秀了?不过扭捏作态,抬高身价,最后还不是给男人睡的!”   他身后同来的男子,哄堂大笑。   这里虽是风月之地,但平素往来的都是高门子弟,为人风雅温和,与花娘相处,讲究的是两情相悦。   这个张琼本来就不是君子,平日游手好闲,因为家里骄纵,呼风唤雨,走路都是横着的。他将彩云一把拉扯过来,“姓王的,我就要睡她,你好好看着!”   王竣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冲出来的一个少年拦住。   “阿兄,不可!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少年模样英俊,剑眉星目,只是个头稍小,脸上还有一团未脱的稚气。   “阿弟,你别拦我。”王竣不听,“今日我非给这个狂妄之徒一点教训!”   少年奋力抱住他的腰身,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旁人也纷纷劝阻,两厢真要动起手来,吃亏的多半还是王竣。   “琅琊王氏,就这点本事?”张琼继续挑衅,还伸手撕彩云的衣裳。   王竣与彩云本也是萍水相逢,路见不平罢了。光天化日,强迫清倌,挑衅江左第一高门,这是何等轻狂下流之举!琅琊王氏号称士族之鼎,被一个出身寒门之人挑衅至此,怎可忍气吞声!   眼看两边就要动手,劝架的,火上浇油的,闹哄哄凑成一团。   “哎呀,我的张公子,王大郎君,你们这又是何必呢?”   此时,屋外走进来一个女子,身披红色大衫,露出肩膀,妆容精致,头簪花,插着繁复的步摇,十分美艳。她手中摇着团扇,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好像只是来跟人闲话家常的。   张琼斜睨她一眼,打了个酒嗝:“刘八娘,你们这未央居到底怎么回事,随便什么猫狗都可以闯进我的院子了?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建康城继续开下去了!”说罢,还朝王竣兄弟俩翻了个白眼。   刘八娘勾了勾红艳的嘴角,声音越发婉转,“公子,咱们这儿院子都是连着的,动静闹得那么大,旁边院子都听见了呢。这不,刚刚临川王府的长史还问奴家这里怎么了。”   张琼天不怕地不怕,对自家的两个表兄颇为忌惮。听说王府的长史就在隔壁,人顿时清醒不少,也不犯浑了,松开彩云。   可怜彩云,衣裳被扯坏了,钗环都从头上掉下来,妆也哭成一团糊在脸上。   “您瞧她这副模样也没办法伺候,奴家再给您挑个人?”刘八娘赔着笑脸,“咱们这儿有清倌,也有浊倌。浊倌的姿色都不差,功夫也好,保准教您满意。”   “不用了,真晦气!”张琼斥了声,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歪歪扭扭地走到王竣的身边,“你小子有种!我们走着瞧!”   说完,便用力撞开他的肩膀,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刘八娘松了口气,赶紧命人去送,又叫侍女把彩云扶下去。   王竣余怒未消,竹君悄悄走进屋子,来到他的面前,行礼道:“大郎君,五郎君。”   王竣疑惑:“竹君,你怎么会在这儿?”   “娘子听说您在这里,特意遣婢子过来的。此间事已传入府君的耳中,他很生气,您跟五郎君还是速速回去吧。”   王竣大惊,刚才那股热血上涌的冲动已然消失无踪,赶紧拉着弟弟离开了。   竹君又向刘八娘道谢,刘八娘摆手道:“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何况,还是用了你家娘子出的主意。好在事情顺利解决,你快回去复命吧。”   竹君行礼,这未央居所用的宅子,本就是王家的祖业。刘八娘每年除给王家上租子以外,逢年节免不得孝敬老东家一番,两边这才有了往来。只不过此事隐秘,只有宗主房的少数几人知道,连王竣兄弟俩都不知内情。   “当家的,不好了。”又有侍女从门外惊慌地跑进来,凑到刘八娘耳边低语了两句。   刘八娘脸色随之一变。   今儿是什么日子?这位怎么还亲自来了? 第2章 这世间谁曾见过真龙。……   王乐瑶和谢鱼在金市中等待,直到家仆来报,出城的道路已经畅通,竹君也没有回来。   谢鱼不安地问:“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王乐瑶撩开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谢鱼继续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王乐瑶一把拉住她,“阿鱼,你这是怎么了?”她显然对于未央居发生的事,过分关心了。   谢鱼咬着嘴唇,脸一直红到耳根,最后只用手捂着脸,“我,我只是不想王家大兄出事。瑶姐姐,求求你了,快想想办法吧。若他真的被郡公之子打残了,该怎么办?”   王乐瑶叹了声,也不知谢鱼几时动的心思,说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谢鱼不放心地抓住她的手臂,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拍了拍谢鱼,“放心吧,我会把大兄平安带出来的。”   王乐瑶说完,戴上幂篱,径自下了车,吩咐大部分人在原地等候,只带了两个高大的家仆随行。她去过未央居,只不过是在数年前的中秋之夜,父亲带她偷偷溜进去的。父亲虽出身高门,但骨子里是个极不喜欢规矩束缚的人。那时,父亲还是太子少傅,一心为大齐培养出一位贤君。   他们父女俩就在未央居的假山上,喝酒赏月,彻夜畅聊。   她还记得那道小门的所在,边走边吩咐两个家仆,“一会儿见到大郎君,什么都别管,直接把他带走。”   “是,娘子请放心。”   小门开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仅能容两人并行。这个小门不为人知,平日也没什么人来。王乐瑶正要命家仆上去敲门,忽然,耳畔吹过一道劲风,带着浑浊的血腥之气。她猛地退后两步,定睛一看,青天白日的,竟然出现了一只老虎!   眼前的吊睛白虎威风凛凛,毛发是白底黑纹,尾巴粗如拳头,甩动时仿佛一条鞭子。虎目呈绿色,露出凶光,张开大口时,上下四颗獠牙锋利如刃,好像一口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一个家仆惊得坐在地上,另一个也不停地后退。   人在猛兽面前,有本能的畏惧。何况老虎突然出现,他们几人皆无防备。   王乐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老虎毛皮光亮,体态强健,脖子处还有一道皮圈,是被人驯养的,也许主人就在不远处。可她长这么大,连活的动物都没怎么见过,陡然出现一只老虎,该如何应对?这的确突破了她所有的认知。   出于从小到大的教养,她才没有失声尖叫,或者做出更失态的举动。   这种猛虎,寻常百姓根本养不起。普通的权贵也不敢把它公然放于闹市之中,咬伤了人他们负不起责任。她倒是听过宫中的华林园有专门养虎的地方,这老虎八成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那边虎啸一声,地动山摇,三个人脸都吓白了。老虎觉得很没意思,想换个地方晒太阳。那边的家仆却误以为它要发动攻击,将手高举了起来。   “畜牲,我不怕你!”他大喝,像是为自己壮胆。   老虎伏下身子,再次露出尖利的獠牙,准备来场生死搏斗。   突然,那家仆背过身,大喊着“救命啊”,手舞足蹈地狂奔而去。   画面仿佛定格住了。   王乐瑶和剩下的那个家仆面面相觑,而老虎也愣在原地。   “兵者,回来。”门内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王乐瑶掀开遮面的纱帘一角,见来人背对着他们,身量异常高大。一身普通的杏色长衫,麂皮护腕,脚踏黑靴,俨然是军人的装扮。   他双手背后,犹如一块立于孤绝峭壁的磐石,浑身积蓄着磅礴的气势。   白虎走到他身旁,温驯地趴坐下来,还用虎头蹭了蹭他的靴子。在男人面前,连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也要俯首称臣。   王乐瑶忽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也是杏花春雨的时令,她随长姐从城外踏青归家,看见家门前的石阶旁立了个人,生得似堵墙般,有两个家仆正在驱赶他。那人不知站了多久,浑身都被雨淋湿,看起来十分狼狈。   天地起了一层雾,她仿佛看见一条青龙从他的背后升腾起来,盘桓片刻后,直冲向天空。   那画面太过震撼,她久久不能言语。   长姐要带她回家,她却执意给那人送了把伞,伞里还夹着几片她存下的金叶子。幼时想法很单纯,青龙是神兽,来到她家门前,代表着祥瑞,要供给香火钱的。   后来她还跟长姐说了青龙的事,鳞片,虎目,四爪甚至飞动的长须都形容得真真切切,可换来长姐的一句痴傻。   是啊,这世间谁曾见过真龙?它只存在于书卷之中。   时隔多年,她早就忘记男人的长相,只清楚地记得那条龙。后来萧衍登基为帝,她才明白,龙御天下,果真早有预兆。   眼前的男人,莫名地让她想起萧衍来。   那边萧衍自腰上摘下一个皮囊,利落地从里面掏出块带血的生肉,投进老虎的口中。然后又拍了拍它的脑袋,做了个手势,它就听话地走到墙边,卧在那儿不动了。   “是你养的虎?”王家的家仆回过神来,见老虎听他的话,显然是他所养,口气不善,“光天化日,将猛虎放于闹市,咬到了哪家贵人,怕是你赔不起!”   老虎看他竟敢对主人不敬,十分不满,又朝他啸了一声。   家仆吓得倒退好几步,大气都不敢喘了。   萧衍负手站着,身上有种令千军万马臣服的气势。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家仆腰上悬挂的玉佩,然后落在后面那人身上。那女子身着精致的斋服,头戴幂篱,看不清相貌,但出身应是极好。那挺拔纤细的身姿若竹,柔软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这陋巷虽光线昏暗,她却如宝珠般熠熠生辉。   萧衍走近一步,家仆喝到:“放肆!还不快退下!”   萧衍见这小小家仆,竟如此目中无人,便抬起一根手指。兵者得令,重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地扑了过去。   王乐瑶只觉得一道黑影阴翳天空,吓得抱住头,蹲在墙角。伴着一声惨叫,而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周遭安静了下来,老虎粗重的呼吸仿佛就响在耳畔。王乐瑶定了定心神,努力侧头看去,只见老虎的两只前蹄按在家仆的胸前,睚眦欲裂。家仆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身上没有血迹,应该只是吓晕过去。   萧衍冷冷地跨过地上的人,迈步走向王乐瑶。她缩成一团,恰好风吹过来,掀起幂篱的薄纱,少女皓月琼花般的容貌便得以惊鸿一瞥。   萧衍瞬间失神。   兵者还在等主人的命令,见主人没动,又看了看那个蹲在墙角的少女应该没什么威胁,又退回到门边晒太阳。   “娘子!”竹君带人找了过来,目睹眼前的情形,也吓了一大跳。   她奋不顾身地奔到王乐瑶的面前,将她扶起来,护在身后,“您没事吧?”   王乐瑶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竹君要找萧衍说理,却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所慑。这是何人?明明穿着最普通,甚至几分陈旧的长衫,却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王乐瑶拉住她,低声询问:“事情可办妥了?”   竹君轻声回答:“两位郎君已经安全离开了。婢子因安抚了彩云娘子几句,这才耽搁了。事情经过,一会儿详禀。”   王乐瑶点头道:“我们快走吧。”   竹君还没弄清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娘子吩咐,她便照做了。命人抬了地上的家仆,护送着娘子匆匆离去。   萧衍目送她们走远,背在身后的手势松开,门内的侍卫这才涌出来,围过去将兵者拴上铁链,强行拉走。   萧宏跑到萧衍的身边,心里一堆疑问,不知从何开口。   他们今日要去永安寺见空道僧的,半路听到张琼那厮在未央居惹事,便顺道过来。谁知刚进门,就听到兵者的虎啸,还以为是逮到了什么细作。之后,阿兄竟然亲自出面,稳住了兵者。   “进去吧。”萧衍淡淡地说了句,走两步,又停住。   “阿兄?”   萧衍记得那家仆腰上挂着的玉佩,是腾云冠峰的标记。   琅琊王氏,天下谁人不知。   *   张琼一出海晏院,便被萧衍派去的侍卫抓住,押到了假山上面。   假山并不高,因为张琼宿醉未醒,上去还是相当吃力。顶上有个精致的八角凉亭,能将半个都城尽收眼底。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注」   近旁的秦淮河,犹如一条碧色的缎带,斜切都城。河上舟楫相济,两岸人声不绝。   张琼看到站在凉亭外面的人,身着一袭暗纹的灰色长衫,头戴笼冠,身姿挺拔,阔耳高鼻,一身正气。   “六表兄。”他笑着作揖,“刚才只听说王府长史在此,没想到表兄也在。”   萧宏没说话,示意他凉亭里还有一个人。   张琼走近两步,待看清里面的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来。   “二,二表兄!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有脸问。”萧衍拿起手边的水,对准张琼的脸便泼了过去,厉声道,“知道朕的案上有多少要严惩你的奏疏吗!整日只知喝酒,睡女人,到处惹事生非。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打死你!”   萧衍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人,声若洪钟,能传得很远,也极有震慑力。   张琼打了一个哆嗦,只觉耳膜都被震麻,酒也全醒了。可他心中不服,嘀咕了声,“不就是琅琊王氏么。如今天下都是表兄的,为何要怕他们!”   “还不快闭嘴!”萧宏喝道,“琅琊王氏是江左第一高门。南渡以来,未有爵位蝉联,文采相继如王氏之盛「注」。尚书令自不用说,他的弟弟曾做过前朝的太子少傅,而且北府军握在王氏的手里,统兵的正是扬州刺史王赞。王竣是王赞的嫡长子,依王赞的脾气,他的儿子若有失,绝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是那胆小怕事的鸿胪寺卿可比的吗?”   张琼像只鹌鹑一样缩回去了。他对北府军如雷贯耳,这支军队数次挽江山于危难之中,被誉为国之柱石。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前两朝以八万兵力抵挡北朝八十万大军的淝水之战。怪不得王竣敢跟自己叫板,原来竟是王赞的儿子。   嘶,怎么没人告诉他?这帮蠢东西。   萧衍懒得跟这货废话,站起来背对着他。   江南的细柳微风,将春光渲染到极致。久经沙场的男人,在这样的春光里,也难得倦怠下来。他纵容张琼,是因为需要有人打破士族的特权,并非没有底线。   他摸了摸手上那个陈年的麂皮护腕,沉声道:“滚回去!没朕的命令,不准出家门半步。”   张琼不想被关禁闭,但更不想死。他生怕再呆下去,二表兄真的会弄死他,慌忙行个大礼,连滚带爬地走了。   侍卫走到凉亭外面,抱拳行礼:“陛下,未央居的主事到了假山下面,说不知圣驾在此,有失远迎。不知陛下有何安排,听凭差遣。”   “让她回去。”   “是。”   侍卫下山之后,将四个字原封不动地传达。   刘八娘望了一眼山顶,再望一眼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心道这位陛下真是奇怪。跑到风月之地,不要听曲的陪酒的,难道是上去看风景?未央居的风景还能比过宫内的华林园,城北的乐游苑?不过她也只能在心里腹诽,陛下行事,哪有她置喙的余地。   这位陛下可不是前朝那些软绵绵的君王,他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的军功,怕是南渡以来绝无仅有的,堪称战神。   刘八娘倒是好奇陛下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如传闻中一般可怕,但也不敢主动去招惹他。   既然陛下不需要,她还是回去补觉吧。未央居是主做夜间生意的,若不是刚才张公子在海晏院大闹,这会儿她还在会周公呢。之后除非火烧未央居,她也不会再起了。 第3章 这是每个士族女子的命运。……   王乐瑶一行人匆匆返回金市中,待她坐进牛车里,心仍狂跳不止。刚才有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会被老虎咬死。   谢鱼担心地望着她,“瑶姐姐,你没事吧?”   “无妨。”她稳了稳心神,“大兄已经回去了。”   谢鱼握着她的手,但这双手十分冰凉。   王乐瑶还在想刚才的事,若那人真是萧衍……萧衍驯养白虎征战的事,民间也有流传。那几年,大齐周边的小国,异族,灭在萧衍手里的不计其数。这人不奉礼法,只论军功。遇到激烈的反抗便会屠城,老弱皆不放过。所以民间把他形容得非常恐怖,还会用来吓不听话的孩童。   “都怪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谢鱼自责,“若姐姐有事,我怎么跟三兄交代。”   王乐瑶拍了拍她的手,问道:“你几时对大兄有了那种心思?”   “就是去年腊月的时候,在金陵馆办的那场清谈……大兄拔了头筹。我也在场看了的。”谢鱼红着脸小声道。   王竣允文允武,相貌英俊,谢羡不在都城之后,的确是他最引人注目。但王谢两家已经有婚约在前,按照士族历来的惯例,谢鱼恐怕很难得偿所愿。再者,以堂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只怕也看不上如今的谢家。   这些,她都不忍心告诉谢鱼。   她们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出发。牛车顺利出城,终于到达永安寺。   永安寺在山中,本是前朝一个高官的别业。据说高官因后继无人,看破红尘,将所有家产都捐了出去,几经辗转变成了现在的永安寺。南朝大兴佛教,建康城内外就有五百多座,沙门数万之众。小小的永安寺在这里面其实排不上名号。当年浔阳长公主的母亲,也就是太后身患顽疾,被永安寺的空道大僧治好。   太后这才出资修缮永安寺,还建了佛塔。   不过数十年过去,永安寺不曾再修缮过,任凭风雨摧折。   王乐瑶下车,恰好谢家的牛车也到了。侍女扶着一个端庄雍容的妇人下来,那妇人定定地望向寺门,眉目间透出几许沧桑。   谢鱼迎过去,叫道:“母亲。”   王乐瑶也向谢夫人行礼。   “阿鱼多有打扰了。”谢夫人颔首,有种礼貌的疏离之感。   王乐瑶要去大雄宝殿祈福,谢夫人带谢鱼去准备法事,两方就此别过。   永安寺年久失修,但建筑主体恢弘,依稀能想见当年的光彩。   竹君在大雄宝殿上燃了沉香,驱散那股难闻的湿霉味,又命下人在殿里铺了上好的竹席,然后才扶着自家娘子跪在蒲团上。   “娘子做做样子就好了。”   王乐瑶跪下来,抬头看着佛祖威严的面容,明明塑身的金箔已经剥落了,还是让人心生敬畏。   “不敢不敬佛祖。”她闭上眼睛,面前放着一卷卷抄好的经书,念完之后,再投入火盆里烧掉。   竹君刚准备跪下来,听到外面起了一阵喧哗声。有男声也有女声,动静还不小。   “婢子出去看看。”   竹君起身出去,很快就回来了。   “娘子,外面是一些被附近的庄园赶出来的流民,想到寺里讨口饭吃。不过寺里没有多余的口粮分给他们,僧人正在劝他们走。”   王乐瑶想起来,之前朝廷颁布诏令,要重新厘定土地,登记户籍,士族不得藏匿人口,否则以罪论处。很多士族的庄园规模早就超过了朝廷的规定,他们害怕被新君责罚,就把一群无用的老弱妇孺都赶了出来。郡州县管不过来,这些人只好四处乞讨,成为无籍无家的流民。   她心中虽同情他们,但普天之下,可怜人那么多,皇帝都管不过来,更何况是她。   后来王家的家仆也过来,终是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外面的喧闹渐息。   日头西移,今日祈福事毕,王乐瑶扶着竹君,慢慢走回禅房。   禅房在花木深处,多年未有人居住,僧人只是简单地打扫干净,屋里陈设简陋,连王家的柴火房都不如,哪里像人住的地方。竹君对此颇有微词,但永安寺整体如此,她也没办法。   侍女们将禅房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一番,然后开窗通风,再摆放香炉,放置地毡,床上铺了柔软的被褥和隐囊。   王乐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待,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点心。纵然身处陋室,士族女子的体面也不能丢失。   暮色四合,僧人送了斋饭过来。   她本来看到菜色平平,没什么胃口,但在竹君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一口,顿感惊奇。她在家中吃过的山珍海味不算少,每一样都精雕细琢,色香味俱全。没想到这不起眼的斋菜竟能如此好吃。   她平日极注意控制饮食,今日却吃下不少。   晚些时候,主仆们洗漱完毕,便早早休息。王乐瑶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寺中无法沐浴,这石床睡着又不舒服,加上白日的种种经历,她的意识愈发清醒。   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披衣下床,走到院中。   山中的夜晚寒凉,四周空旷。弯弯的月亮悬于天幕,仿佛伸手可触。   这时,有一件外裳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回头,看见竹君站在那里。   “你怎么也没睡?”   竹君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晚上吃撑了,听到娘子起身的动静,就跟出来看看。娘子站在这儿不动,恐怕会着凉,不如去走动走动。”   王乐瑶点头,拢紧外裳。   夜晚的永安寺异常安静,僧人大多在房中做晚课或者早早睡了,而且僧众所住的禅院离她们很远。路上,风穿过长廊,好像有奇怪的回响,连投在墙上的树影也跟着狰狞起来。   竹君忍不住抱着手臂,低声说道:“娘子,我们还是别走得太远。”   王乐瑶的胆子也不大,何况这寺里的确阴森森的,不像佛家之地,便打算回去。   她们刚转过身,就看到墙的那一边有两团火移过来,竹君吓得差点叫出声,幸好被王乐瑶捂住了嘴巴。   王乐瑶拉着她躲到墙角,听到墙那边说:“山门口那么大的阵仗,谁来了?”   “不知道,大概又是哪个权贵来寻师叔祖治病,师父不让我们过问。倒是藏经阁那边一直没动静,晚上送过去的斋饭也没吃呢。”   “谢夫人和娘子住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不会出事了吧?要不要去看看?”   “都是女眷,你去像什么话。何况,谢家还有下人在呢。”   两个僧人说着话走远了,王乐瑶和竹君从暗处走出来。若是旁人倒也不必理会,但王谢两家的关系特殊,王乐瑶作为未过门的媳妇,理应过去看看。谢家门庭清贵,谢夫人又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或许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只是不方便跟外人说。   藏经阁在北进的院子里,三层木制建筑,斗拱飞檐,被一片密林环绕。王乐瑶和竹君走在通往藏经阁的石道上,道旁的石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脚下有些没有扫干净的枯枝败叶,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竹君原本是扶着王乐瑶,怕她摔跤,到了后面,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显然是害怕。   王乐瑶“嘶”了一声,竹君才意识到,连忙松了手劲。   “娘子,周围竟没有一个谢家的下人守着。这也太奇怪了。”   王乐瑶摆手,示意她别出声。   等终于靠近藏经阁,窗上映着暖黄的烛光。王乐瑶正要抬手敲门,听到里面一道重物移动的声音,下意识退到窗边。   然后传出谢鱼的声音:“母亲,书架后怎会有个暗道?”   “你父亲发现的,可以通到后山的佛塔。空道僧几年前就圆寂了,佛骨舍利被你父亲存放在佛塔之中。所以我才把下人都支远了,免得他们听见。”   “父亲为何要隐瞒空道僧圆寂的事呢?”   “为了永安寺吧。你看这寺庙虽然比不了都城里的那些大寺,但也养了不少僧众,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若世人知道空道僧不在了,恐怕永安寺也将不存。”   王乐瑶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空道僧已经过世了,惊讶万分。   里面谢鱼又说:“瑶姐姐下午还特地派人过来,说看我们带的下人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母亲这两年,对瑶姐姐实在太冷淡了。”   屋中安静了一瞬,谢夫人仿佛叹了口气,“阿鱼,实话跟你说,我对这门亲事,是不满意的。”   王乐瑶听到,心猛跳了一下。   谢鱼不解地问:“瑶姐姐跟三兄门当户对,相貌才情也是都城贵女里头挑的,母亲为何不满意?”   “你父亲在世时,多少权贵之女要嫁你三兄,包括废帝的公主。我和你父亲择四娘子,图的也是她娴静,没那么娇纵,将来跟三郎可以琴瑟和鸣。而且彼时,四娘子的父亲还是太子少傅,位高名重。后来你父亲出事,前朝又亡了,四娘子的父亲也变成一个白身。如今你三兄再娶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可王世伯对瑶姐姐一直很好,将来也会帮衬三兄的。”   “傻阿鱼,你世伯也有自己的女儿。若将来二娘子的夫家也有所求,他是帮自己的女儿,还是隔房的侄女?”   谢鱼不说话了。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这番话是有些残酷的。   王乐瑶静静地站在门外,晚风刺骨,整个人如坠冰窟。   父亲风光时,王氏族人都对她很客气。父亲退隐山林后,她便成了王家的透明人。不止她的族人,连谢夫人都嫌弃她没有丝毫价值,想解了婚约。   士族之间联姻,本来就是利字当先。   毕竟,凭谢羡的才貌,配个公主都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他想娶,都城里有权势的贵女没有不点头的。   竹君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跟谢夫人理论一番。但王乐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悄悄离开了。   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竹君才气道:“娘子,您为何要忍着?您是王氏宗主房之女,又有如此才貌,还愁嫁吗?谢夫人凭什么轻视您!”   王乐瑶只笑了笑,“人之常情,以谢家如今的境况,娶我的确不能给他们雪中送炭。”   “娘子!您怎么还帮他们说话了?”   王乐瑶心知自己只把谢羡当作兄长。不过是听从家里的安排,老老实实地等着婚嫁。这是每个士族女子的命运,没办法反抗。原本她对出嫁后的日子,也有所想象。大体是夫妻相敬如宾,姑嫂和睦,家宅安宁,然后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   听了谢夫人的话,心中的确有不甘。但婚姻大事,岂是她可以左右的。   “我们就当作没有来过。”王乐瑶继续往前走,对竹君说。   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她转身,看见竹君不知怎么倒在了地上。还来不及出声,一道黑影出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钳制于身前。 第4章 对陛下投怀送抱。   这人身上有股腐烂的臭味,应该许久未曾沐浴。手掌心粗糙,满是皲裂和茧子,王乐瑶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琅琊王氏之女。”他冷笑一声,将匕首横在她的脖颈边,“来得正好。”   王乐瑶被一路拖到大雄宝殿里,这人如同疯了般大喊大叫,吸引了诸多僧人出来。原本晦暗寂静的永安寺,立刻灯火通明。   住持率护院的僧人闻讯赶到,愣了一下,“施主不是白日里……”   “对,我就是白日来讨饭的那群流民之一!”这人大声咆哮,情绪几乎失控,“你没想到我会折回来吧?我的老娘,被活活饿死了!你们这些人终日诵着佛经,满口仁义道德,佛祖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却不顾人的死活!”   住持执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施主心里清楚,你的母亲不是因为一碗饭而亡故。这位女施主是无辜的,你若心中不平,就冲贫僧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可是琅琊王氏之女!命比你值钱多了!丹阳尹不是在寺里吗!我要见丹阳尹!”那人叫嚣,“让他出来见我!”   住持犹豫了下,还是叫来身边的一个僧人,侧耳吩咐两句。   “不必了。”   殿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而后男人负手走进来,身上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他身后跟着重重的侍卫,弓兵一字排开,训练有素地引弓搭箭,对准殿中。   肃杀之气,令人胆寒。   住持带领僧众向他行礼,他开口:“住持先带众僧出去吧,这里有朕来处置。你知道该怎么做。”   住持恭敬应是,带着僧人迅速退出去。到了外面,再三叮嘱他们,今夜之事,必须三缄其口。   萧宏也赶了过来,安排其余的侍卫将整个殿阁围得密不透风,闲杂人等都被挡在几丈开外的距离。   然后他进殿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挟持着一名十分貌美的的女子。那男子大概是过于紧张,下手重了些,女子整张脸被掐得惨白,在大殿煌煌的灯火映照下,显露出一种单薄而孱弱的美感。就像一只美丽而脆弱的蝴蝶,坠落于地,翅膀微微震颤,轻易便激起了男人心底所有的保护欲。   萧宏从没见过如此令人心折的美貌。   “你真是皇帝?”那人不确定地问。   萧衍看着他,目光深沉而威严,没有开口。萧宏解释道:“我是丹阳尹,这位是我阿兄,大梁之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人被帝王的气势所慑,颤声开口道:“陛下可知一道政令,害苦了多少无辜之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陛下眼中,人命难道跟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分别!”   王乐瑶没想到这人会冒出这两句,很想跟他说,不是这么理解的。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咙也很干涩。她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和不堪的时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挟持,围观的还有一个皇帝和一个郡王。   太羞耻,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到底想如何?”萧衍沉声问道。   “请陛下撤销那条政令,或者妥善安置所有的流民!”那人字字泣血,“我们只想活着,就算在士族的庄园签了死契,一辈子都要受驱使。但有一饭能饱腹,有一屋能蔽风雨。陛下亦是寒门出身,应该更懂得我们的苦!”   “帝王的诏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萧衍坚决地说。   男人一旦立于权势的巅峰,气场便足以碾压旁人。众生在他面前,似乎渺小得可怜。   那人知道今日恐难逃一死,这世上已没什么值得留恋,难得能见到皇帝,不如拼死为同病相怜的人发声。   “我本无意害人!只是老母被赶出庄园,我不忍她一人,便随同照顾。州府无人肯收留我们,将我们如同丧家犬般到处驱赶!陛下统率百官,金口一开,本可以妥善安置,却将我们抛诸脑后!您的一念,便是多少人的生死。为君者,当以苍生万民为己任,难道您就不顾子民的死活?民生多艰,江山何以稳固!”   “放肆!”皇帝身边有侍从上前喝道。   萧衍抬手,侍从便退下去。   “朕怎么做皇帝,还轮不到你来教。别说你今日挟持王氏之女,便是公主,也休想动摇朕半分。”   王乐瑶听得浑身冰冷,这个男人当真是无情到了极点。她的头被掐着上仰,所以无法看见对面帝王的表情有多么冷酷。在世人的认知里,士族之女,还是甲族之鼎的王氏女,应该比黄金还贵重的。   皇帝竟然半分都不顾忌。   在那人露出犹疑的时候,萧衍忽然拔出身旁一个弓兵的箭,甩手飞了过去,直冲向那人的面门。萧衍本就天生神力,射出的箭力道又狠又准,王乐瑶只觉得箭从自己耳畔擦过,随后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洒落在她的衣裳上。   身后那人来不及发出一声,便仰天倒下。她猛然脱离钳制,双腿一软,也倒了下去。   萧衍竟杀死了这个人!其实那番话说得很对,听的人都有几分动容了。   萧宏欲上前查看,却见阿兄先一步过去,随手将供台上的红布扯下,裹着地上的女子,然后将人扛起来,直接挂在肩头。   “阿奴,去把许宗文叫过来。”萧衍吩咐道,“封锁整个永安寺,查清有没有同党。”   “是!”萧宏怔怔地看着兄长从面前经过,很想开口叫住他。这是娇滴滴的士族女子,不是军营里那些伤兵,怎能这样扛着?   左右侍卫的表情也都很古怪。   哎,他们的陛下,从来就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王乐瑶的意识其实非常清醒,但今日的轮番惊吓,早已经超出她身体的极限。   她本以为皇帝和郡王,贵人事忙,最多叫人把她送回去。她万万没想到,皇帝竟把她扛了起来!   她像个破麻袋一样挂在他的肩头,身上裹的布有股难闻的香灰味。而且这人脚下生风,她被晃得快吐了,不得不开口,“陛下,小女不舒服,请放小女下来。”   萧衍听到她的声音,便将她放在地上。可她无力站稳,双腿一软,又倒向萧衍的怀中,被萧衍扶住。   王乐瑶下意识地抬眸,与男人四目相对,忽然想到了鹰视狼顾这四个字。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不敢再看。   萧衍见她脸色比刚才更差,随时会晕过去的模样。怎会如此娇气?他皱眉,忽然屈尊俯下身,手臂伸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四下安静一片,侍卫纷纷惊住。这女子可是好手段啊!对陛下投怀送抱,偏陛下还吃了她这套。要知道,陛下可是从来不近女色的。   王乐瑶挣扎,“陛下,您快放我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传出去她没法做人了!   “你再乱动试试。”萧衍的脸上透出隐隐的不耐,“这里没人敢说出去。”   男人的手臂健壮有力,怀抱踏实宽阔,身上有股淡淡的龙涎香,这是帝王之气。   王乐瑶不敢再动。   大雄宝殿外面,谢夫人和谢鱼听闻发生的事,刚刚赶到,却被侍卫阻拦着,不能上前。   谢鱼恰好看见萧衍出来,因为隔得太远,又被重重侍卫包围着,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   “母亲,那是陛下吗?”   谢夫人随口应道:“应该是陛下吧,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在想,皇帝怎么会到永安寺来?这大晚上的,惊动如此多的侍卫,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鱼若有所思,传闻陛下面目可憎,可刚刚看到的,应当是个很英伟的男人才对。   *   萧衍抱着王乐瑶快步回到自己的禅房,他素来简朴惯了,所以禅房也未曾收拾,只能把王乐瑶放在石床上,又扯过被子,胡乱盖着她。   女子轻若无骨,还不如他平日拉的弓重。而且白净娇嫩,与破落的禅房显得格格不入。   白日,他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便想起了当年王家门前的小女郎。不过时隔多年,尚无法确定。   看到她好像有点害怕,萧衍开口,“你应该认得朕。”   王乐瑶身体一僵,并没有承认。   可萧衍看她的反应就知道了。   多年前他在北府军效命,因上官的偏见,一直被打压,还诱骗他樗蒲「注」,输了不少钱。他听人说迎娶士族之女陪嫁颇丰,于晋升大大有利,便生了到士族如林的建康求娶的念头。   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到了建康后,四处碰壁不说,王允更是命下人将他的拜帖直接丢到门外,连见都没见他。   那时,他立在王家门前,淋着雨,还被两个恶仆驱赶。   看不到前路,亦没有退路。人生如同陷入了沼泽,绝望没顶。   后来两个女郎外出归来,从他身旁经过。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的,穿着桃红的裙裳,鲜美得如同春日枝头冒出的一朵桃花。   那位小女郎特地过来给他解围,还赠了把伞,用稚嫩的童声说:“郎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雨下大了,赶紧回去吧。”然后就被她姐姐强行拉走了。   他拿着伞,胸中震动。这是他到建康多日,受尽士族的轻贱之后,所收获的唯一一份善意,尽管微不足道,却仍觉得温暖。等他撑开伞时,伞中竟掉出了几枚金叶子,刻着王家的徽印。   原来她说的心意,指的是这些金叶子,并不是那把伞。   这笔意外之财,于当时穷困潦倒的他而言,无异于绝处逢生。出于私心,他收了下来,等还清所欠的钱后,便离开了北府军。   自此他的人生彻底转变。   桌上的烛火跳跃了下,萧衍收回思绪,看向被子里露出小小的一张脸,恐怕都没他的巴掌大。眼周红红的,嘴巴委屈地抿着,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一别经年,她的五官依稀还有儿时的样子。   欺霜赛雪的皮肤,精致小巧的轮廓,尤其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十分好认。他心里痒痒的,竟有几分想要用手指去触摸的冲动。   这时,萧宏在门外说,许宗文带到了。许宗文是尚药局的典药奉御,精通医术,此番是随驾出宫的。   萧衍让许宗文单独进来。   许宗文先向皇帝行礼,然后自药箱拿出一方帕子,低头对着床上的人说:“娘子请伸手。”深更半夜的,皇帝把一个女子带到禅房,恐怕是要临幸的。虽说这是佛门圣地,可陛下这人从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再说,皇帝要幸一个女人,佛祖也管不着。   所以许宗文怎敢乱看,除非他不要脑袋了。   王乐瑶把手伸出去,她的手纤细白皙,仿佛一拧就会断。   “陛下放心,这位娘子只是受了惊吓,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了。”   “她脖子上有伤,你不看看?”   许宗文闻言,才把目光上移了点,“像是淤青,臣正好带了玉肤膏出来。不过,臣不方便上药,还请陛下叫个侍女过来。”   萧衍伸出手,许宗文愣了下,随即把玉肤膏递了过去。   “你出去开药。”   许宗文也不敢多问,恭敬地退了出去。   刚出门,萧宏就拦着他问:“许奉御,里面的人没事吧?”   “大王放心,那位娘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有点皮外伤。”   许宗文嘴上应着,心里却犯嘀咕了,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连临川王都如此关心?他脑中很快地闪过,什么红颜祸水,兄弟相争等等一系列非常鲜活的故事。   “没事就好。”萧宏看着窗上的烛火,很想进去看看,但还是忍住了。想她一个女子,自己贸然进去,多有不便。   但是,阿兄也不适合呆在里面吧?   他正想着,萧衍已经打开门出来,先叫了侍卫到面前,“你去王家住的地方,把王家娘子的侍女叫过来。”   “阿奴,你随朕来。”   外面的脚步声离去,在禅房里的王乐瑶听到,重重地松了口气。 第5章 皇帝几时来的?   刚才,她差点以为,皇帝要亲自给她上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幸好是想她多了。   不过他何时认出自己?在大雄宝殿时,明明说着那么冷酷无情的话,还杀了人。丝毫不顾念她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根本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不过从微末寒门到登上帝位,需要坚韧不拔的心性,的确是旁人轻易动摇不了的。   禅房外好像有侍卫守着,远处传来微弱的梆子声,像是已过丑时。   王乐瑶独自望着屋顶发呆。   她睡觉的被褥,都是选用最好的绸缎为面,里面填充禽类的羽毛。床上必须要挂帐子,有蚊虫的话她睡不着。还有垫脚用的隐囊也必不可少。她睡眠很浅,睡觉时还要燃沉香,最好是进贡的奇楠沉香。   这个禅房的条件实在太差,她虽然身心俱疲,但坚信自己不可能睡得着。   关于那个流民,她心中是有几分后怕的。   若白日她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分给那些流民吃食,或许那人的母亲就不会死,也不会有今夜的劫难。   她终于体会到,上位者的一念,确实会造成很多人的生死。   后来,她的眼皮逐渐支撑不住,竟然靠在墙上睡着了。   夜已深,喧闹过后的永安寺,重新归于宁静。   萧宏跟在萧衍的身后,走到无人之地。他看见兄长一直在摸那个戴了多年的麂皮护腕,这是在尽力忍耐的动作。   “寺中已经查过了,没有那人的同党,也加强了护卫。”萧宏停顿了下,“阿兄,他只是被逼急了,罪不至死。”   “就算朕不杀,你以为王允会放过他?吩咐下去,今夜之事,谁都不准多言,违者杀无赦。”   萧宏黯然。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不想兄长再犯过多的杀戮。   萧衍压抑着胸中怒气:“朕还要问问你这个丹阳尹,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不是为万民做了这个皇帝,但也不想被人指着鼻梁骂成昏君。   “臣请罪。”萧宏跪下来,“流民之事,确实是臣处置不当。臣并非推卸责任,但流民的数量足有数万之众,建康内外的丹阳郡城,石头城,东府城,西州城全都安置不下,需要东迁到吴地。可大多数流民不愿意离开建康,而且吴地那边也不愿意接收。新朝初立,各地都是百废待兴,州府的负担也不小。”   连年战乱,加上天灾人祸,导致人口急剧损失,此番让士族把私匿的奴仆放出来,也是为了增加人口,不准士族的势力继续坐大。这道诏令的初衷是好的。只是没想到清算出来的流民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萧衍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一棵老槐树下,“他们不听,你不会抓或杀?妇人之仁!”   萧宏低头不敢说话。   他没上过战场,得益于几位兄长的庇佑,留在家乡读书耕田,连只鸡都没杀过。只有经历过战场上刀头舔血,你死我活的境况,才会明白有时候手段过于仁慈,并不是件好事。   萧衍索性给弟弟指条明路,“朕看过秘阁里,关于前齐孝文帝登基那年所颁布的诏令。迁移人口,需要给予耕地,满五年或八年,再在当地落籍。”   萧宏眼睛一亮,这段时间,各地清算士族多占的山泽,缴了不少的耕地和果林,尚无人去耕种。若这些流民愿意前去,不仅能促进当地的农收,还可增加人口。暂时不编入籍,也可缓解州府的压力。   “陛下英明!臣这就回王府,召集幕僚办理此事!”萧宏起身,又对着萧衍的背影长拜,然后匆匆离去。   等他走了,萧衍这才一手按住头,一手撑着树干,那种该死的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来了。   暗处立刻有几道人影落下,其中一个上前扶着他,“主上,属下扶您去住持那里。”   不久之后,在住持的禅房内,许宗文跪在床边,在萧衍的头上施针。   萧衍刚才发病,整个人狂怒难耐,合了几人之力才把他按倒。   住持站在后面,不停地念诵着佛经。   “住持,请借一步说话。”许宗文将住持请到门外,“空道僧何时才能出来相见?陛下是大梁之主,龙体绝非儿戏。还请空道僧看在江山万民的份上,为陛下诊治。”   住持闭目,“师叔的确远游多年,未曾回过寺中,贫僧并没有诓骗大人。”   许宗文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水。陛下常年被噩梦所扰,夜不能寐,头疼就是这么来的。原来局势紧张,未曾好好医治,症状便越来越强烈。听说空道僧精于医术,也擅解梦,所以才亲到永安寺来。   住持沉声说:“贫僧虽佛法和医术远不及师叔,但听闻陛下的症状,猜测是这么多年来所犯杀戮太重,那些冤魂不肯离去所致。若能皈依佛门,潜心修佛,或可自愈。从前也是有这样的先例。”   要皇帝皈依佛门,这怎么可能,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禅房里头很安静,还有不知名的草木香气从窗外飘进来。萧衍睁开眼睛,只听到外面的絮语,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缓缓坐起,手撑着头,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暗处有个人走出来,跪在他面前,“废帝已经伏法,废太子,不知所踪。”   萧衍抬手一挥,那人便偏过头,半侧脸是一道清晰的红痕。皇帝还在病中,只用了两分力道,否则非打得人吐血不可。   “属下无能,甘愿受罚!”   “斩草除根,否则你这校事都尉便提头来见。”   那人肃然应是,又将一个包袱呈上。   “废太子失踪时,什么东西都来不及带走。这是他随身之物。”   萧衍伸手接过,那人便退到阴影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包袱里放着笔墨纸砚,印章和钱袋,此外有一个很小的卷轴。萧衍缓缓展开,率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容。她梳着双环髻,绑着镶嵌珍珠的缬带,带子飘散到身后,背影纤细而挺拔。手中的团扇轻抵着下巴,嘴角微微抿着点笑意,目光温柔地看着地上正打成一团的两只猫儿。   眼角下那颗粉嫩的泪痣,将女子身上的柔媚,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   但媚而不俗,柔而不弱,那是顶级士族养出来的气韵。   作画之人笔墨中饱含着爱意,描摹细致,同样身为男人,萧衍能感受得到。   落款处盖着印章,景融之印。   这是私印,并非皇太子的印宝。   萧衍将画重新卷起来,心中冷嗤。自己出身贫寒,书读得不多,长于戎马,无此闲情逸致。姜景融倒是生下来一年便被封为太子,贤臣辅助,饱读诗书,却满脑子都是风月。   这世间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姜景融这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注定只能掩埋了。   萧衍重新躺回床上,有几分抗拒地入睡。   这晚,他并没有做噩梦。   而是梦见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眼前是个很小的渔村。有一个赤足着简陋单衣的少女,在海边晒着渔网。她长得跟王氏女很像,但又分明不同,那头长发像海藻般披散于身侧,皮肤如同沙子有些发黄粗糙,双眼透着股纯真无邪。她轻轻张嘴哼歌,歌声轻灵动听,似乎随着翻腾的海浪传出很远。   他静静听着,只觉口渴,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少女发现了他,轻快地跑过来,蹲在他身边,先伸出手推了推他的脑袋。   他很不悦,刚要斥责,感觉她把自己抱了起来。   柔软的胸怀,就像海浪一样紧密包裹着他,有种安心和酥麻的感觉。   稚嫩的女声问:“你是小海蛇?”   *   隔日一早,永安寺中回响雄浑的钟声,王乐瑶猛地坐起,原本坐在床边打盹的竹君忙叫道:“娘子?”   昨夜,竹君被寺中僧人救起,送到王乐瑶的身边。   她来时,娘子已经睡着了,只不过靠着墙,睡梦中还皱眉头。竹君便将她放躺好,守了一夜。   王乐瑶并没有睡好,她又梦到那条青龙,时而飞腾在重重云雾中,时而落在她面前,目光中竟有淡淡的忧伤。   她的心也跟着揪起来,想伸手摸摸它,却似隔着天堑。   幸好萧衍彻夜未归,她忙带着竹君离开。   等回到自己的禅房,王乐瑶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可惜寺里没有木桶,烧热水也不方便,无法沐浴,只能将就着用布在身上来来回回擦了两遍,又用香熏了熏。   “娘子,这衣裳需带回去浣洗吗?”竹君收拾她换下的一套里衣外衣。   “全部丢掉。”王乐瑶嫌弃地说。   “是。陛下身边的人给了这个东西,说涂抹在脖子上,几日后就不会有痕迹。有位尚药局的大人还开了压惊安神的方子。”竹君手里拿着玉肤膏,“昨夜是陛下救了娘子?”   王乐瑶点了点头。虽说是救,却也把她吓得不轻。想到那男人随意将自己挂在肩头,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陛下已经下令封口,娘子不用担心。”   昨夜之事若传扬出去,必定闹得满城风雨。名声于士族女子的确重要,这点他倒是考虑到了。   时辰尚早,大雄宝殿上僧人正在做早课,倒不急着去祈福。   侍女们都想出去走走,竹君也拉着王乐瑶同行,当作散心。她们走到院中,那里有一棵华冠大树,树干需五人合抱,枝繁叶茂。树上悬挂着不少牌子,风吹过,木牌上绑着的铃铛便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那是什么?”王乐瑶好奇地问道。她鲜少出门,不太懂这些民间的东西。   有侍女跑去打听,过了会儿,回来禀报,“娘子,据说这是空道僧亲手种下的树,天天在寺里听着梵音,都快成精了,朝它许愿很灵的。您要不要试试?”   “娘子,反正无事,我们去试试吧?”竹君也劝道。虽然有些幼稚,但能排解一下娘子的心情。   王乐瑶便应了她们所请,移步到卖牌子的小摊前。那里有位清秀的小僧,年纪不大,见到王乐瑶,立刻涨红了脸,说话有些结巴,“施施主……要许,许愿?”   竹君问道:“木牌可是五文钱?”   “不,不要钱。”小僧双手奉上木牌,“那边的书台,有有笔墨。”   “你这僧人扯谎,刚才分明跟我说要五文!”   小僧的脸更红了。   王乐瑶身后的侍女们顿时笑成一片。看这小僧的模样,特别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只怕佛祖知道,要怪他六根不净了。   竹君还是放了五枚铜钱在功德箱里,然后引王乐瑶到一旁的书台。   笔墨粗劣,不过也没办法讲究。   王乐瑶提笔写道:信女虔诚拜愿,有一方天地,三五知己,四季闲居,游历八方,家人康健。她停了停,又加上:再祈天下宴然,海内民安。   写好之后,她走到树下,寻了个稍低些的枝头,想把牌子抛上去。   那树枝有些高,她的力气又小,抛了两三次都挂不住。   “竹君,去寻个梯子来。”她今日跟这棵树对上了。   身侧一阵风吹过,她觉得有只手拂过自己的手掌,随后木牌被抛上枝头,稳稳地挂住,发出叮叮两声。   王乐瑶诧异地转过身,看到萧衍立在那儿。他很高,自己需仰头才能看见他坚毅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而竹君等人早就退避在旁,躬身不敢动弹。   皇帝几时来的?   “陛下。”王乐瑶后退一步,连忙行礼。 第6章 柔肠百转。   萧衍正在看她写的木牌,那力透纸背的笔法,颇有大家风范。   王氏的书法独步天下,祖上出过不少大家。王允的弟弟王执,精通吏草行楷四书,尤以楷书见长,号称笔圣。据说当年废太子便是看中了王执的字,亲自去求废帝,要他当自己的老师。   萧衍虽没见过笔圣的真迹,但能从王允的奏疏上,看出士族的家学底蕴。   士族出生便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不用争不用抢,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活得如同神仙般逍遥。而他站在污泥里,跟人抢一口饭,一件御寒的棉衣,遍体鳞伤。当他抬头时,看见站在云端的那些人,谈笑风生,阴暗地想把他们也拽入污泥里,尝尝个中滋味。   或者,由他这个满身脏污的人,站到云上去。   王乐瑶看到萧衍目光中流露出的几分狠戾,莫名心惊。   直到此刻面对面站着,她才能感受到来自男人身上那股强大的帝王气场。   前朝的皇室,虽然骄纵奢侈,但废帝喜欢吟诗作对,废太子喜欢弈棋,文人的血液流淌在骨子里,待人便不会太苛刻。连长公主那么不可一世的人,也从来没有在吃穿用度上面苛待过她,这大概就是皇家的气度。   可萧衍身上是截然不同的气质。肃杀,征伐,还有狠绝,好像从刀光剑影中负重而来,混身浴血。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她害怕他,幼时无知所以才无畏。   或者那时,他只是个落魄的参军,跟今时今日的帝王有着霄壤之别。   “字写得很好。”萧衍不吝夸赞,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刚才走过回廊,看见她立在槐树下,云鬓纤腰,袅袅婷婷。远处的山岚,天光云影,近处的葳蕤大树好像皆成了她的背景。   他不自觉地走过来了。   “陛下过誉。”王乐瑶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想着,这人戎马多年,大概也就是能把字认全的程度,其实分不清字的好坏吧。   “朕很好奇,被王允拒绝的人应该不少。你对每个人都那么慷慨,还是独独对朕特别?”萧衍问道。这个问题,他放在心里很多年了。   王乐瑶忽然有点紧张,说是,就要提及那条青龙,帝王未必信,还有巴结奉承之嫌,她做不出来。说不是,就否认了帝王的特别。这于自负的男人来说,绝不是好的回答。   萧衍见她沉默,浑身绷紧,好像在斟酌答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哪怕她编出“当年我便看出陛下有帝王之相”的话,他也能接受。他向来恩怨分明,纵然厌恶士族,但该赏之人还是要赏。   “吱吱”地上忽有叫声,王乐瑶瞪大眼睛,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脚边跑过,尖叫一声,提起裙子就跳到了萧衍的身边,伸手揪着他臂上的衣裳。   “有老鼠!一只很大的老鼠!”   那两根手指,白如葱,微微用力,指尖便粉嫩如花。   这个面对老虎和生死都无比镇定的女子,居然如此惧怕一只老鼠。   “已经走了。”萧衍安慰道。那只老鼠显然也被她吓到了,逃窜速度异常之快。   王乐瑶还是不敢回头,又往萧衍身边凑了凑,寻求强者的庇护。她最怕脏的阴暗的东西,蛇鼠皆是她的死穴。   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   萧衍的嘴角带点笑意,这样的她更鲜活了,不仅仅是个训练有素的大家闺秀。   少女肤白胜雪,睫如鸦羽,闭眼蹙眉的样子,令人柔肠百转。   此时,回廊下面走过来两个人,他们看见皇帝的神情,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再看皇帝身边的女子,皆惊叹不已。   “主上!”苏唯贞叫了一声。   王乐瑶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紧挨着帝王,竟然还放肆地揪着他的衣裳,连忙松手,往后退了几步。   “小女失礼,请陛下恕罪。”   萧衍侧头看苏唯贞,“不是让你留在宫中,跑到永安寺做什么?”   口气中隐隐的不耐。   “仆听说昨夜的事,十分担心。”苏唯贞自知搅了主上的好事,但难掩关心,“那刺客没伤到您吧?”他是宫中的大长秋,管内宫诸事,贴身伺候帝王的饮食起居,自然不容有任何闪失。   站在旁边的沈约忍不住笑道:“唯贞,我早说过不必担心。陛下神勇盖世,区区一个刺客,怎能近得了他的身。”   沈约倒是多看了王乐瑶两眼,以往陛下不近女色,他们这些旧部都很担心,以为他可能是好男色,或者身体不大行。可沈约清楚,战场上那么勇猛强悍的人,精力只怕旺盛得很,怎么可能不行。   眼下见到这名女子,始知陛下的眼光到底有多高。那些庸脂俗粉,自然是不能入眼的。   萧衍没听他们两个谈论,对王乐瑶道:“你先退下。”   王乐瑶如蒙大赦,行礼之后就走了。那边等在廊下的侍女连忙跟上她,谁也不敢看帝王一眼。   等她们离开了,萧衍才恢复本色:“不是刺客,是没被收置的流民。”   沈约心领神会道:“臣听说临川王连夜回了王府,想来陛下是有对策了。” 他原是萧衍在荆州时的长史和参军,开国后,以功封永昌县侯,领侍中之职。侍中可参与天子决策,审阅尚书省奏疏,故有“小宰相”之称。   萧衍淡淡地应了声。   朝臣大都以为皇帝出身寒门,长年戎马,就是个草莽武夫,根本不懂朝政。可沈约知道,陛下是个对政治极其敏锐,并且学习能力非常强的人。在荆州任刺史的那几年,将军事重镇经营成贸易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周边的百姓都跑来投奔,人口增加三成。   荆楚地区,只识明府,不认天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废帝的猜疑,竟妄想以区区五万兵力,夺回荆州的兵权。   沈约拜了拜,无奈地说:“宗正卿已经连续在臣的家中坐了几日,说陛下的内宫不能再空置了,皇后的人选也要尽快定下来。陛下若不点头,宗正卿恐怕会在臣的家中住下,臣可不想对着他那张老脸过日子。天下事定,陛下是该娶妻生子了。”   宗正卿位列十二卿之一,主管皇族事务,一向由皇亲担任。这位宗正卿是萧衍的族叔,上了年纪,是兰陵萧氏的耆老,素来很威严。萧衍很难想象族叔去跟沈约唠叨的样子,脑海中想象那个画面,也觉得有趣。   沈约跟萧衍相识于微末,萧衍的兵书,大字,全都是沈约教的。从荆州一路走来,风雨同舟。两人私下相处,没那么多的拘束。   “你倒是操心朕的事,自己呢?”   “臣自己一个人过惯了,何况臣娶不娶妻,影响不到江山社稷。”沈约坦然地笑道。   沈氏本也是吴兴的大族,沈约的父亲不知为何获罪于废帝,锒铛入狱。后来沈家满门被抄,沈约在故人的帮助下,侥幸逃脱,流落他乡,靠摆摊代写书信为生,意外结识了萧衍。听说沈家没出事时,沈约跟士族也有一门婚约,后来那婚约便自动做废了。   他好像再无心此事。   一个内侍匆匆跑过来,先是跟苏唯贞耳语了几句。苏唯贞几步走到萧衍的面前,低声道:“桓公和庾公在中斋等陛下,好像要问废帝和废太子的行踪。”   他们来得可真快,宫中应是有他们的眼线。   萧衍的脸色一沉,转身道:“回宫。”   *   王乐瑶走得很快,似背后有一只猛虎在追。   她总是在萧衍的面前出丑,实在丢脸。   帝王本就高深莫测,喜怒难辨,杀人不眨眼。王乐瑶甚至有种感觉,前一刻他们还在好好地说话,下一刻,他可能会掐断自己的脖子。那种力量悬殊之感,导致身体本能的敬畏,其实非常可怕。   她绝不会认为多年前那点误打误撞的小恩惠,可以当成护身符,自此高枕无忧。   还是少跟皇帝接触为妙。   半道上,寺中僧人找来,说是王家有人到访。   王乐瑶移步到大殿,见来的是家中总管事余良。余良年过不惑,很小便跟在王允的身边做事,算起来还是老夫人的表亲,于王家上下而言,地位独特。   “良叔,你怎么来了?”王乐瑶问道。   “四娘子,长公主醒过来了!”余良高兴地说。   王乐瑶的左右全都惊住了,没想到仅仅一日,高僧所言就应验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王乐瑶想到不用再去跪诵经书,由衷地说道:“醒来就好。”   “娘子受苦了,快收拾收拾,跟仆回去吧。”余良说到。   王家下人手脚麻利地去收拾行装,又给寺中添了足够的香油钱。   临走之时,王乐瑶还派竹君到谢夫人那里道别,只是她自己没有露面。   上车前,她回头望了眼永安寺,苍松翠柏,云峰雾海,朱墙乌瓦的寺院,在壮秀的山色中,显得渺小而又平庸。平心而论,这永安寺破旧,还留下很多不好的回忆,她未必愿意再来第二次。可她并不讨厌这里,反而有种遗世的安宁之感。   这也是空道高僧选择出于此,终于此的原因吧。   车进了朱雀门,已近晌午,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潮汹涌。王乐瑶挑开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看,归心似箭。   王家在乌衣巷,沿着秦淮河,俱是白墙乌瓦,建筑带有江南的秀美和含蓄。士族兴旺百年,府宅不断扩建,占地辽阔,但不会像那些寒门新贵一样,用雕栏画栋和舞榭楼台来撑台面。   永嘉南渡以来,王氏曾出过六位三公,十八位宰辅,能载入史册的卓越人物更是不计其数。每个先人留下的印记,都足以成为后世子孙立足朝堂的资本。民间有个说法:乌衣巷里金镶玉,一家字媲一家文。说的就是王谢两家,一个擅长书法,一个擅长诗文,在青史上留下了数不尽的名篇。普通百姓就算在边上沾沾这金玉之光,都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所以乌衣巷周围的里巷,居住的人口是整个建康最密集的。   王宅本就大,寻阳长公主下降以后,再把临街建造的公主府并了进来,因而规模大得惊人。普通人走在里面,肯定是要迷路的。   王乐瑶下车,门外家仆列队相迎,“恭迎四娘子回府。”   入府后,换乘肩舆,沿途下人都避让在侧,恭敬地行礼。王乐瑶居住在府中北角的沁园,楼阁以沉香木为根骨,院中种了很多名贵的花木,四季馨香,故而得名。还有一片桃林,花开时节,如云蒸霞蔚,绵延不绝。   在桃林荡秋千,喝酒,看书,绝对是上品的享受。   王乐瑶回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西边的公主府门前。   堂婶陆氏携王竣,王端俩兄弟,以及族中几位能叫上名字的夫人都在门前候着。 第7章 没能为王家送出去一个皇后。……   陆氏穿黑花锦镶宽边的云纹曲裾深衣,系红色大带,腰身小而下摆宽大,是前朝传下来的,非常传统而保守的装束。   陆是吴姓大族,族中出了不少大行商,也有在朝为官的。堂叔能从起家奉朝请,坐到扬州刺史之职,多亏陆氏一直在背后出钱出力。所以陆氏彪悍善妒,堂叔也不敢造次,每有新欢,只敢偷偷在府外安置。   府中三个庶子,都被压得抬不起头。   “阿瑶来了。”陆氏淡淡地说。   “见过几位婶婶,大兄。”王乐瑶施礼。   那几位夫人回礼,心照不宣地互相递了眼风。   琅琊王氏为甲族之鼎,家族根系庞大,内部也是明争暗斗,不过宗主房势大,其它各房臣服,唯一能与之争锋的,也就是王赞那房了。王乐瑶的父亲王执如今是白身,许婚的谢家也早就大厦倾颓,说起来还比不上堂叔这个手握北府兵的扬州刺史,是以也没什么人拿她当回事。   王竣目不斜视地站着,只点了点头。但眼角的余光,还是瞥到那抹楚楚动人的身姿。他必须承认,堂妹雅洁娴静,气质无人能及。美貌这种东西,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器,盖世英雄也逃不过去。   倒是王端走过来,行礼道:“四姐去永安寺受苦了吧?昨日的事,多谢你了。”后半句,他说的很小声。   昨日,他跟兄长回来后,被堂伯好一顿训斥。因为宗主房没有男丁,母亲说,琅琊王氏的未来都在他们这房,要他们尽量顺着堂伯的意思,好好表现。可他并不是很在乎那些虚名,王氏男儿只要不辱祖先之名,堂堂正正地立世就好。   所以他的心思反而是这群人里面,最单纯无害的。   王乐瑶点头微笑,陆氏就把他抓回去了。   此时,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少女过来。   少女穿着天水碧的广绣上衫,长裙如花瓣重叠,而且裙色由深入浅,一条珍珠镶边的腰带,束着盈盈纤腰,飘落于身前。云锦的帔帛自纯金打造的臂钏垂下,行走间如清风拂云。她只有中人之姿,因着这身装扮,硬是把相貌抬高了几分,有种缥缈若仙的感觉。   而且她身边的侍女全是姿色平平之辈,衬得她鹤立鸡群。   陆氏立刻热情地迎过去,“阿瑾真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摆尾讨好的模样,像是只看门犬。   其它夫人自然也不甘落后,恭维的话此起彼伏,与刚才对王乐瑶的冷淡形成鲜明的对比。   “狗眼看人低。”竹君小声嘀咕。   世人于犬不大友好,很多贬义的俗语都跟它挂钩,比如此句。王乐瑶私以为放在这里,倒十分贴切,偷偷冲竹君竖了竖大拇指。   王姝瑾看到这么多人围过来,秀眉一蹙,没有好脸色。她身边的侍女把人群分开,护着她往前走。她倒是回头看了眼王乐瑶,神情不悦。   她们堂姊妹二人年纪相仿,又同出于宗主房,总被拿来比较。王姝瑾沾了父母的光,张扬跋扈,处处都要压着王乐瑶一头。王乐瑶也懂得避其锋芒,从不与她相争。   这回去永安寺,本就是王姝瑾在抓阄时动了手脚,她看不惯王乐瑶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想着送去山里吃番苦头再回来。怎知那个高僧如此厉害,才一日,母亲就醒了。   “竹韵,我问你,永安寺那边没有动静吗?你确定事情都办妥了?”   竹韵上前,低声道:“确实按照娘子的吩咐办了,当晚也故意命守备松懈。这不是赶着去见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询问。”   王姝瑾径自入了公主府,丢下一群长辈面面相觑。她是长公主的爱女,出入自然是无需通报的。   陆氏悻悻的,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是看在宗主的面子上,才说几句好听的。一个亡国公主的女儿,到底有什么好神气的?   王乐瑶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姝瑾是天之骄女,自小被当作大齐未来的皇后来培养。废帝是她的舅父,三五不时便会赐下奇珍异宝,她的衣裳饰品,几乎只会穿用一次。废太子是她的表兄,也暗定为未来的夫君,常邀她进宫玩。华林园,乐游苑这些风景秀美的皇家园林,寻常人只能远望一眼,暗自兴叹,她却能出入自由。   可以说,之前的十几年,王姝瑾过的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这回姜氏摔伤,王姝瑾不侍奉在跟前,连永安寺也不肯去,不得不说是姜氏的教导之功。而且她今日所穿的裙子,昨日还挂在金市的锦衣阁里,名唤“凌波仙子”。   锦衣阁是都城里赫赫有名的制衣铺子,贵女夫人都喜欢去那里定制衣裳。锦衣阁因人裁衣,选料名贵,绝不重复。有时也会把制好的衣裳放在铺中显眼的地方展示,唯有价高者能得。   昨日王乐瑶经过时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王姝瑾有时间花在打扮上,却不肯花在重伤的母亲的身上,真是自私又凉薄。   若说这么多年,王乐瑶唯一羡慕她的地方,就是父母健在,并伴她身侧。   侍女从门内出来,对陆氏和王乐瑶等人施礼:“长公主有请。”   公主府和王宅的古朴厚重并不相似,修得极尽奢华。姜鸾住在湖心小筑,三面环水,只一道曲桥连着岸边。水中原本养了几只白鹭,可性子随了主人,高傲得紧,轻易不肯露面。   屋舍是仿宫中的建制,高台飞檐,凭栏曲榭,窗上垂下金莲花钩钩住竹帘。   进门便是一座精美的仕女屏风,地上铺着西域来的羊毛地毡,梁上悬挂紫金绡制的帘幔。左进是座小佛堂,姜鸾没有吃斋念佛的习惯,但当世佛道大盛,佛堂是必不可缺,她斥重金打造,也只是为了美观而已。右进便是寝间,家具都用上好的沉香木,镶嵌宝石,雕刻着蝙蝠虫草纹,寓意福寿。   姜鸾出身皇族,嫁的又是江左第一高门,身上的毛病自然不少。比如嫌蜡油的味道不好闻,所以只用夜明珠照明,室内灯台找不到半点蜡烛。喜欢金玉,喜欢收集名贵的香和茶,不惜为此豪掷万金,光是各色香炉,茶具,便堆满了库房。   反正她的嫁妆,封邑,园子,地契加起来,挥霍一辈子还绰绰有余。   姜鸾闭目斜躺在湘妃榻上,保养得宜的面庞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雍容华贵的金丝锁衣缘绣百鸟大袖裳穿在身上,红裙冶艳,如牡丹艳压群芳。就算天下易主,也很难从这位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前朝公主身上,看出半分落魄之感。   王姝瑾坐在她身边,推了推她的手臂:“女儿来看望母亲,母亲一点都不高兴吗?”   姜鸾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   “母亲这是责怪女儿吗?”王姝瑾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女儿这段时日遍访名医,想给您治伤,您看胳膊都瘦了。”   姜鸾的乳母孔嬷嬷连忙帮腔:“是啊,二娘子看着可是轻减多了。”   姜鸾的嘴角一抽,正要说话,下人说四娘子和各位夫人都进来了。   王姝瑾不高兴地坐到一旁,众人在外面除履整衣装,然后一道进来行礼。   陆氏偷偷环顾四周,地上那个玉质莲花底座,盖上立着赤金凤凰的香炉可真精妙,凤凰嘴里冒出袅袅的香烟,舒卷缥缈。别看前朝已亡,这姜氏哪有半分亡国公主的样子?照样活得花团锦簇。可见只要宗主在一日,这繁华就不会断了去。   “都坐下吧。”姜鸾扶着孔嬷嬷稳稳地端坐起来。   王竣行礼,命下人把备好的礼品献上,“侄儿知道您这儿什么都不缺,不过家里存了些百年的人参和长白山的野生鹿茸,拿来给长公主补身子用。还望您不要嫌弃。”   孔嬷嬷没动,这等玩意儿,长公主可不会放在眼里。   姜鸾竟然道谢:“大郎有心了。孔嬷嬷,收下吧。”   这话说完,屋里死一般的寂静。长公主向来眼高于顶,除了她自己的女儿,别人从不放在眼里,平时连说个字都吝啬。此番居然和颜悦色地同王竣说话,众人自然惊到了。   长公主这脑子,怕不是摔坏了?   陆氏从前就百般巴结姜鸾,想利用她的影响,给自己的儿子谋个好的起家官。姜鸾如何傲慢轻怠,陆氏也只能受着。   大齐亡国后,陆氏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心想着这下姜氏可威风不起来了吧?所以带着看落水狗的心态来的,没想到姜氏活得照样精贵,待人接物也寻不到错处。   “阿瑶,你坐到我近旁来。”姜鸾忽然开口。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的王乐瑶。王乐瑶本以为乖乖地坐一会儿,再寻个由头,告辞离去即可,怎么还叫她了?   坐得靠前的夫人们纷纷挪动身子,给她腾出空位,看她时的目光也分明不同了。   她只能起身,走过去恭敬地坐下。   士族女子的坐立行走,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坐下后,裙裾和袖摆须放得整整齐齐,不能有折角的地方。仪容,体现的是修养。   姜鸾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都听说了。你到永安寺替我祈福,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但凡我有的,无所不应。”   “母亲。”王姝瑾小声抗议。她长这么大,母亲都没有许过这样的话。   姜鸾扫她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了。   王乐瑶行礼道:“长公主言重了,我只是尽本分,不敢请赏。”   她不想去永安寺的,抓阄抓中了,无奈才跑一趟,怎敢居功。   屋中有人便说,永安寺的风水本来就好,空道僧在那里落发出家,这么多年,不知救了多少苦难的世人,必定是福泽深厚的。   其它人纷纷附和。有说多亏那位高僧出主意的,有说是长公主平日多行善事的。   总而言之,这功劳不该是二房四娘子的。   姜鸾却没听那些人议论,只端视着王乐瑶,这孩子不用锦衣华服加身,便有种铅华弗御的美感。她过去总怕这孩子太出众,处处压着阿瑾不说,还会被那些立于权势之巅的男子看见。漫漫历史长卷中,不为女色所动的英雄有很多,但因为偏爱一个女子而葬送江山的也不在少数。   姜鸾深信,王乐瑶有这样的本事。   否则阿融那个糊涂东西,怎会忤逆皇兄,私自改了太子妃的人选?   可大齐亡了,那些曾经的明争暗斗,亲人反目都显得非常可笑。她没来得及为女儿争到太子妃之位,也没能为王家送出去一个皇后。   孔嬷嬷看见姜鸾出神不说话,问道:“公主累了吧?不如今日就话到这儿。”   陆氏和王乐瑶等人便起身告辞,姜鸾也没多留她们:“我身子不便,且让侍女送各位出去。”   寻常人说这话,是出于礼节,旁人听了也觉得理所当然。可这话从骄傲的长公主嘴里说出来,无异于一道惊雷,劈懵众人。陆氏等人嘴上不说,等出了公主府之后,按耐不住地凑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王乐瑶虽然也觉得长公主怪怪的,但并不想跟这帮人同流合污,先告辞离去了。 第8章 猛虎又有何惧。   外头客人尚未走远,王姝瑾就忍不住了,“母亲,她才不是真心去永安寺祈福,她是被我……”   “住口!”姜鸾喝了一声,“你以为自己的那些雕虫小技,能瞒得过谁?”   王姝瑾惊住。   姜鸾扶着孔嬷嬷下床,因为卧床许久,站得还不稳。但她强撑口气,挺直腰背,严肃地说:“如今大齐已亡!我的公主封号尚在,是因为你的父亲。但我们无皇族为倚仗,手里的钱财于王家而言,如同鸡肋。王家上下看我们,还能同从前一样吗?今日陆氏那些人表面是来探望我,实则就是来看笑话的!你再不清醒点,早晚要吃亏!”   王姝瑾清楚母亲说的是对的。皇族不再是她引以为傲的母家,这意味着,她与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这另外三大姓的女子已经没什么区别。平日,她仗着家世显赫,没少欺压她们,人家都敢怒不敢言。如今虎落平阳,她们还不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姜鸾看女儿的神色,心中叹了口气。   “阿瑾,母亲为你想了一门婚事,你可愿意?”   王姝瑾抬头,茫然地望着她。   “我想让你嫁给临川王。”   王姝瑾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母亲,您在跟女儿开玩笑吗?舅父和表兄被他们萧家害成那样,您竟要女儿嫁给临川王?”   姜鸾闭上眼睛,克制了许久,才缓缓道:“母亲也恨,但萧衍起兵是被你舅父逼的。当时朝臣纷纷跪求他不要出兵,萧衍镇守一方,绝对是名悍将,不好对付。可他一意孤行,终致灭国之祸。”   “那他们也是寒门啊!”王姝瑾狠狠摇头。   “糊涂东西!”   姜鸾情绪起伏,身子微微发抖,猛地咳嗽了两声。孔嬷嬷扶着她,忙顺了顺她的背。   “公主别急,慢慢说。”   “所谓寒门,是没有权势时的称呼。萧衍已经贵为天子,大梁之主,建康四大姓,全被他压得毫无往日的威风。你愿意你父亲将来为了家族的利益,把你许给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族子弟,还是愿意听我的,想办法嫁给临川王,自己决定。”   姜鸾说完,头有些疼,就扶着孔嬷嬷坐回榻上。她刚刚恢复,还不能一口气说太多的话。   “母亲干脆让我嫁给萧衍算了!”王姝瑾赌气道。   姜鸾冷冷地笑:“你若有那本事,我也乐于成全。可你敢吗?你有把握,萧衍能许你皇后之位?”   王姝瑾马上退缩了。她只是说说而已,萧衍杀了那么多人,只怕无数条冤魂缠在他身上,想想就可怕。   “临川王性情温和,又任丹阳尹,权势在握。临川王妃,虽然没有皇后尊贵,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姜鸾缓缓地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姝瑾的手指胡乱地缠着腰上的珍珠束带,心乱如麻。她身上流着世间最尊贵的血液,的确也只有皇家才配得上她。   “女儿知道了。”   姜鸾听到她这么说,命孔嬷嬷去内室拿了个精美的黑漆鎏金妆奁出来,盒盖上是用贝母压制出的一只凤凰。   王姝瑾打开沉甸甸的漆盒,里面都是金贵的首饰。图样有百鸟,有牡丹,还有宝相花,用了鎏金,金银错,累丝和錾花等各项工艺,样样巧夺天工,流光溢彩。   姜鸾说:“这是我的陪嫁,当年你外祖母和舅父特意从各地的贡品中挑选出来的珍贵之物,如今就传给你了。等你准备好,我便为你安排。”   “是。多谢母亲。”   从公主府出来,王姝瑾胸中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幸好有母亲处处为自己筹谋,当不成皇后,还有个王妃之位在等着,也足够压那些贵女一头了。   她顿时觉得扬眉吐气,好像临川王妃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府中的下人找过来,恭敬地对她说:“二娘子,府君有请。”   父亲找她?王姝瑾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是永安寺的事情被父亲发现了?   她将漆盒递给竹韵,心虚地问道:“父亲可有说是何事?”   下人摇了摇头,“府君在书房等着,请娘子尽快过去。”   *   三月的天阴晴不定,刚刚还春光明媚,此刻已经乌云密布,像要下雨。   王乐瑶回到沁园,独自坐在窗下,对着那片绚烂的桃林,微微出神。   竹君拿了包好的冰块进来,蹲下去掀起娘子的裙摆,再卷起裤脚,膝盖的地方一片青紫。她心疼地说:“回来时就见娘子走路不利索,果然不成样子,幸好今日不用再跪了。陛下赐的药膏好像挺有效的,婢子再给娘子用些。”   王乐瑶忍不住笑道:“那是皇家的秘药玉肤膏,只有尚药局能制,每年大概就产出十盒,皇亲国戚都不一定求得来。你这样胡乱用在小伤上,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就没有了。”   竹君瞠目结舌。陛下身边的人给她时,也没说清楚,她原以为就是宫中的药膏,效果好些,哪里想到这么精贵。   陛下这么随随便便就给了一盒,当真慷慨。还是他对娘子……   “娘子。”侍女在外禀报,“府君有请,说他在书房等您。”   王乐瑶心知昨夜在永安寺发生的事,虽然萧衍下令封口,但伯父作为家主,不可能没听到一点风声,找她去应该是要问话的。   书房设在竹林深处,王允喜欢安静,闲杂人等只能留在竹林外面。   王乐瑶独自进去,经过碑林时,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那里都是王家先祖留下的手迹,儿时她们姊妹几个,常在这里学习,碑林旁边的一池水都被她们练字的墨染黑了。王姝瑾三天两头变花样偷懒,如今那字连她自己都拿不出手,有时写个帖子,还得找人代笔。   走到书房外面,便听见里面传出王姝瑾的声音。   “父亲为何不信?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孽障!”接着是伯父的呵斥,“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说实话!那两个人都已经失踪,说不定落到陛下的手里,你可想过后果!”   那是一道很清冷的,刻意压制的声音。   王乐瑶暗暗吃惊,伯父向来是个内敛自持的人,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她有些尴尬,正决定先避一避,里面又道:“阿瑶在外面吧?进来。”   王乐瑶应声上前,推开门扇,脱履入内。   乌木地面擦得光亮,巨大的铜制香炉放置于正中。房间内视野开阔,迎面是一排窗户,竹帘卷起,外面是广袤的竹林,千叶万竿,绿意纷至沓来。   王允坐在书案后面,整个人十分清瘦,褒衣博带,头戴笼冠,正皱着眉。而王姝瑾跪在地上,肩膀不停地抽动。   王乐瑶行礼,安静地站在旁边,只当自己不存在。   “阿瑾,我以为你就是被你母亲惯得骄纵一些,却不想你能干出这种事。身为琅琊王氏宗主房之女,你可知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了什么?为父真是要被你气死。”   王姝瑾拿出手巾,一边印着眼角,一边说:“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吩咐家仆,把一个农人放进去,拿几只老鼠吓王……妹妹。我平时走路,连只虫子都不敢踩死,怎敢要人取妹妹的性命?那些流民,我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听到这里,王乐瑶才明白了。她还奇怪,昨夜永安寺明明守卫森严,王家的人,护院的僧人还有萧衍的侍卫加在一起,那人究竟是怎么潜伏进来的,原来竟是王姝瑾干的好事。王姝瑾喜欢在背后弄点小动作,包括这次去永安寺的抓阄,可能都动过手脚。   可说她想害自己的性命,她也没那个胆子。   伯父这么生气,应该是牵连到皇帝。   皇帝的安危,自古以来都是很敏感的事。刺君王,是诛九族的重罪。   王允看着女儿就来气,“回去禁足半月,没我的吩咐,不准出门。再把家训给我抄上一百遍。”   “父亲!”   “怎么,你是嫌家里太舒服,想去祠堂跪着,还是想去城外的庄子住着?”   王姝瑾不敢再多说了,恭恭敬敬地行礼,临走时,还暗暗瞪了王乐瑶一眼,好像又把仇记她头上了。   王允摇头,伸手揉着前额,宗族里,朝堂上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够他操劳了。家里这个女儿,还一点都不省心。   他缓缓开口,“阿瑾糊涂,被歹人钻了空子。陛下的校事府无孔不入,失踪的家仆恐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   “伯父是怕陛下借题发挥?”王乐瑶说道,“此事漏洞太多,何况那人还挟持了我。就算人落在陛下手里,最多被问出二姐所为,那也只能算王家的家事。”   王允点了点头,“你把昨夜发生的事,详细说与我听。”   王乐瑶不敢隐瞒,将事情经过描述一遍,自然省去了谢夫人那段和萧衍说的话。   “陛下明知你的身份,还出手相护?他没说什么?”   任所有人看来,皇帝登基后的一系列施政都是针对士族的。连纵容张家在外胡作非为,带老虎进闹市等离经叛道之举,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此种情况下,他对士族之女,置之不理才是人之常情。   可皇帝不仅抱王乐瑶回禅房,亲命典药奉御看诊,还为了她的名声,下令封口。怎么看都不符合逻辑。   “不瞒伯父,当年陛下在门前被家仆驱赶,我恰好看见,帮他解围。陛下只是还我个人情罢了。”   王允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面色逐渐缓和下来,“原来如此。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若身子不适,记得唤郎中来。”   王乐瑶应是,行礼告退。   待她走后,王允起身立于窗前,陷入沉思。   他这个侄女的美貌才情,别说在都城,就是放眼整个大梁,也是屈指可数的。萧衍再如何强悍,终究是男子,见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未必能免俗。如果好好利用,猛虎又有何惧。   士族男子最大的荣耀莫过于位列三公之位,王允一直想尝尝入朝不驱,赞拜不名的滋味。本来看萧衍态度强硬,以为没希望了,如今又看到了机会。   此生,他是绝对不会输给谢韶的。 第9章 赏赐。   夜凉如水,都城中七里长的御道,不复白日喧嚣,唯有道旁摇晃的灯笼,发出朦朦的光亮。   建康宫中大概有两千四百多座殿宇,皇帝所居的式乾殿,庄严宏伟,雄踞于宫城的正中。   式乾殿又被称为中斋,面阔十二间,白玉石阶,丹陛立着两只铜制的白鹤。左右各有一间稍小些的宫殿,称为东西斋,平日皇帝饮食起居,下朝后会见群臣多在这里。   前朝皇族酷爱奢华,中斋的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以香木制成,饰以金玉珠翠,用水晶帘子分隔各间,旭日初照,流光溢彩,瑰丽无比。其中宝物堆积如山,宝床,宝帐,服玩皆为从民间各处搜罗来的珍品,有的世间仅存一件。「注」   传言废帝很喜欢一只玉枕,夏凉而冬暖,他每夜要抱着入睡。   建康宫被破之时,前朝宫人将内廷洗劫,中斋也未能幸免。水晶帘子被扯断,珠子散落于地,壁上的宝石都被抠了下来,墙壁变得凹凸不平,玉枕也被摔碎,只剩残片。   萧衍所率将士见了这一室狼藉,无不扼腕痛惜。   萧衍却面无异色。   新朝建立以后,皇帝没有修复宫室,反而把中斋残存的珍宝尽数充入国库,除了梁栋和墙壁无法更换,其余都换成普通的家具,一日三餐也厉行节俭。受他影响,宫中各处也一改前朝时奢靡的作风,不再铺张浪费。   此时,中斋置斗帐小塌,宫灯如昼明。   萧衍和沈约对坐手谈,殿上无宫人,皆在门外候命。   苏唯贞看到有一武官拾阶而上,身穿紫衫,外罩革制两当铠,戴小冠,腰佩剑。   “右卫将军,陛下正跟沈侍中手谈,如无要事,还请在此稍后片刻。”   来人不言,沉默地立于阶旁,除佩剑,正衣冠。   殿中胜负已明。沈约正要把黑子拿起来,萧衍抬手挡住他,将方才那黑子挪了一个位置。   “陛下。”沈约无奈,“臣已让五子,悔棋非君子所为。”   “朕非君子。你自小习棋艺,让几子又何妨?”萧衍不以为意,“再来。”   此局萧衍还是输了。他开蒙晚,像沈约这些人都是三四岁开始学六艺,自小耳濡目染,岂是几年时间可以赶上的。   沈约对皇帝各种悔棋的行为很无语,强忍着睡意,把棋子重新收回棋盒里。   萧衍每到深夜,就不想就寝。只能靠批奏疏,或是拉人下棋打发时间。因为入睡困难,要靠汤药才可能睡着,但一睡必有噩梦缠身。   睡不好,真的非常痛苦。若不是强大的意志力,皇帝应该早就倒下了。   “主上,左卫将军求见。”苏唯贞在殿外说道。   “让他进来。”   柳庆远上殿,拱手抱拳,说道:“已招。”说完,便将供词呈递上来。   这人出身于河东柳氏东眷房,也是大族,他的伯父曾在前朝做到了尚书令的高位。柳庆远起家县主簿,但讷于言,多年得不到重用,直到有人向萧衍举荐,他才做了萧衍刺史府里的僚佐。他作战英勇,每战必身先士卒,萧衍还启发他用手势和令旗代替语言,有奇效。   荆州起兵时,柳庆远为全军先锋,并第一个打入建康城。开国后,因功封云杜县侯,领左卫将军之职,掌管宫禁宿卫。校事府就是他下属的府衙。   萧衍接过供词,扫了一眼以后,又递给了对面的沈约。   沈约迅速看完,“按照供词上的说法,王家的二娘子想吓唬四娘子,才故意命守备松懈,放农人进去,却意外被李旦钻了空子。那个李旦也是可怜,儿时家境尚可,还读过几年书,后来田庄都被士族侵吞,只能委身做个护院。那究竟是谁煽动流民,又将李旦引回永安寺的呢?”   “姜氏余党。”柳庆远只说了四个字。   萧衍登基,不过才三个多月,政权还不稳,建康城中反抗他的人其实不少。有些士族将家中的奇珍异宝焚烧殆尽,有的还聚私兵冲击宫门,虽然都被萧衍血腥地镇压下去,但不愿国破易主的,还大有人在。   姜景融能够在重兵看守之下,金蝉脱壳,必有外援。而且这厮逃得无影无踪,连能够上天入地的校事府都找不出来,可见掩护他的人,势力庞大。   那些甲族,有重大的嫌疑。恐怕还想着日后拥立废太子,东山再起。   “明日将尸体送回王家。”萧衍在棋盘天元之位放下黑子。   沈约一向是个怀柔的人,帝王的强硬需要他和临川王这样的儒臣来中和。但王氏贵为甲族之鼎,这样的家丑闹到宫闱里面来,确实过了,“是该警示一番,王公治内不严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柳庆远领命,又拿出一包东西,“可疑。”   苏唯贞把东西接过来,出于皇帝的安全考虑,自己先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身女子的里衣外裳,连绫袜都有,无不做工精致,只是脏了。萧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王氏女那夜所穿的。   “哪里找到的?”萧衍把包袱拿过来,重新系上。   柳庆远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在永安寺后山发现,有侍卫看到王家的侍女偷偷摸摸地丢在那里,觉得可疑,就捡回来了。   这衣物簇新,应该只穿过一两次,他算见识了,士族之女是何等骄奢。   沈约说:“臣在永安寺的时候,特意打听了一下。那位四娘子不是尚书令所出,而是笔圣之女,还有桩婚约在身。许的是文献公的三子,谢羡。”   文献公谢邵,曾在前朝时官拜太傅,死后被加封为庐陵郡公,“文献”是他的谥号。士族为官者的最高荣誉,便是位列三公,可纵观前朝,也只有三个人在死前获此殊荣,大多都是死后的荣封。所以谢韶足以名垂千古了。   而谢羡也是大名鼎鼎,人如朗月,才比子建,被公推为建康贵公子之首。都城曾有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歌谣,“惊才绝艳谢三郎”,“嫁郎当嫁谢三郎”。   王谢两家世代比邻而居,缔结姻缘也是常事。这一对看上去,倒也能用男才女貌来形容,般配得很。   不过婚约礼法这种东西,在萧衍眼里,全是狗屁。他若真的想要,便会去争去夺,不顾一切。他从不信命,只信自己。   萧衍把苏唯贞叫到面前,吩咐了几句。   *   寒食快到了,三日不能生火,所以家家都在准备冷食。冷食大多是很难吃的,而且没有味道。竹君要特意为嘴刁的娘子制些甜羹和甜粥,到时候只需和水便可以吃。   王乐瑶坐在屋中,手捧着一本《吴图》。这是一本古棋谱,存世不多,是谢羡特意找来给她看的。   这些年,姜氏虽不准她任意外出,但也不管她在沁园中如何。所以春赏桃花,夏采荷露,秋酿菊酒,冬收雪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对于外面的天地,多少还是会心生向往,那些书上所写的碧海雄川,她也想亲眼见见。   可此生大概是很难做到了。闺格女子出远门本来就很难,嫁人之后,侍奉舅姑,操持家事,就更不可能了。   她只能从父亲寄回的那些各地风物里面,看看一二了。   “娘子!”竹君从外面快步进来,面色惨白。   “怎么了?”王乐瑶抬头看她。   “宫里送了两具尸体到家中,说是陛下的意思。那小黄门还跟府君说了两句话,府君的脸色非常难看。”   像王家这样的士族高门,最看重名声高洁。平日主家责罚下人,也不会下重手将人打死。重罪的,就发卖出去,也是私下偷偷捂了嘴的,所以谁也没在明面上见过死人。   萧衍此举有告诫之意,也是当众打了王家的脸。   王乐瑶叹了口气,这人的作风还真是强硬,也不管这样做会激化本来就有的矛盾。管理一个国家,作为一个君王,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也不劝劝吗?   罢了,这些本不该是她操心的。   “四娘子,您在里面吗?快出来。”   外面传来余良的声音。   王乐瑶放下书,慢慢地走出去,看到余良领着一个小黄门立在门前。小黄门手里捧着一个木箱,看到她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惊艳之感,然后垂首道:“奴奉陛下之命,赏赐娘子一个东西。娘子过来收下便是。”   王乐瑶疑惑地上前,双手将木箱子恭敬地接过,“多谢内官,小女谢恩。”   小黄门笑着颔首,对余良说:“我还要回宫中复命,请总管带路。”   “这边请。”余良用眼角扫了扫那木箱子,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只单独赏了四娘子。   等他们走了以后,竹君等侍女都围了过来,鼓动着娘子把木箱打开。   王乐瑶也很好奇,便开了铜锁。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魏公主骑服”,西面还有一行小字:永平二十年,受魏帝所邀出使魏国,由魏帝所赠。洛阳繁盛,有寺一千三百六十七所「注」,列市如星。   不谈笔法,走势,这字写得还算工整。对于一个常年征战,没什么时间练字的人来说,尚可。   永平是前朝的年号,已经有几年光景了。   箱子里面有一顶圆帽子,帽檐缝制着一圈白狐毛,当中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然后是红色的交领长衫,窄袖,长度应该只到脚踝。衣衫上面的图案很特别,日月星辰,还绘有狩猎骑射的场景,里面应该混杂了金丝,从远处看,色彩斑斓,耀眼夺目。此外还有鹿皮小靴,革带,一柄刀鞘镶嵌宝石的小弯刀和水囊。   南方讲究精致内敛,北方讲究粗犷豪放,虽然头顶同一片日月,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从这件衣裳,仿佛能看到北朝生活的一角。   众侍女忍不住惊叹,她们大都没出过建康,更不可能看到北朝公主的服制,都觉得开眼了。   王乐瑶不知道萧衍是什么意思,因为在永安寺弄脏了她的衣裳,所以要赔她一件?这件衣服她也不可能穿出去。   她忽然把木箱合上,交给竹君,“在永安寺我命你丢掉的那身衣裳,你丢到哪里了?”   竹君不明所以,“让侍女带到后山去丢的,娘子,怎么了?”   王乐瑶抬手揉了揉额头,萧衍既然抓到了那两名家仆,也肯定会对永安寺进行搜查,可能找到了她丢掉的那身衣裳。他自己穿着陈年旧衣,可以看出来非常朴素,大概是看不惯她扔掉一身看起来很新的衣裳吧。   这衣裳说是赏赐,她却觉得皇帝是在敲打自己。御赐之物,是不能随便扔掉的。   这人……管得可真宽!   她出生在高门,自小锦衣玉食,丢掉一身不能穿的衣裳怎么了?   竹君看到娘子的表情变幻丰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陛下赏赐东西是好事,证明娘子有人撑腰了。二娘子那边知道,往后多少也要忌惮些,不敢再乱来。   娘子一直是个淡然处事,独善其身的人。   但陛下,似乎能调动她不一样的情绪。 第10章 萧衍刚刚已经认出来了。……   等过了寒食,便进入春雨连绵的季节,有时好几日天都不放晴。仲春正值农忙,朝堂也是多事之秋,庞大的流民移动,几乎要动用中枢所有的人力。王允白日都不在家中,不是去东府城,就是在宫中。   这几年战乱不断,边境也不太平,各国的互市贸易均受到影响。唯有建康和洛阳,还短暂地开放春市,吸引外国的商旅不畏艰险,长途跋涉前来做生意。西域的香料,玉石,北方的马匹,皮革,南海的珍珠,珊瑚等等,商品琳琅,不同民族的人用各种怪腔怪调说着正音。   沁园有侍女出门办事,顺便就从市集上买了些小玩意儿回来,有种瓷做的娃娃,穿红戴绿的,打扮得十分好看。   侍女笑嘻嘻的:“西域传过来的,好像是求子用的。”   另外几个侍女听了,纷纷躲开,斥她没羞。   “嫁人生子有什么好害羞的,以后总要经历的。”   未经情.事的少女们乱哄哄地闹做一团,比春日树上的喜鹊还热闹。竹君从里间走出来,斥责了一顿,“娘子在看书,你们都到外头玩去!”   她们这才做鸟兽散了。竹君走回内室,对王乐瑶说:“娘子平时对她们太宽容了,纵得一个个都没规矩。”   王乐瑶说:“随她们去吧。正是爱闹的年纪,拘着性子也难受。”   竹君记忆里,娘子一直都是这么循规蹈矩的,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其实以娘子现在这个年纪,也该是活泼好动的,可名门,宗主房之女等一座座大山压在身上,哪里可以自由任性。   生在高门,也未必全是好事。   “阿瑶!阿瑶你在不在!”外面传来风风火火的一个声音。   竹君听了,眼睛一亮,“是桓家娘子来了。”   王乐瑶人还未起身,就看到桓曦和一阵风似地吹到门口,“啪啪”两声,在门外脱了靴子。她身着窄袖上衫,红裙鲜亮,发束成一把,于头顶以莲花金冠扣住,两条飘带垂于身后,整个人如同一团火焰般热烈。   “表姐,你怎么来了?”王乐瑶也很高兴。   王乐瑶的一个嫡亲姑母,嫁给了桓家的宗主桓玄,桓曦和是宗主房最小的嫡女,家里宠得很,随她性子,没苦学琴棋书画那些,倒是让她把骑射投壶摔跤这样的外家功夫,练得不输给男子。   所以桓曦和并不是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平日也常混在人堆里喝酒玩樗蒲,或跟着商队到初游历。她不想嫁人,姑母和姑父也不逼着,反正上头兄姐多,都已经婚配,也不用她去联姻。   桓家本就起于军中,北府军就是桓家的先祖创立的,所以跟别的士族相比,他们的规矩反而没那么严苛。   桓曦和扬了扬眉,“怎么数日不见,你又美了些?再这么美下去,没人愿意跟你在一起玩了,弄得我们都跟绿叶似的。”   左右都笑起来,桓曦和的侍女凌霄忍不住嘀咕:“娘子,您就不能好好说话。没得王家娘子当真了。”   “我逗她玩呢。”桓曦和打发凌霄去门外守着,自己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向竹君讨水喝。   竹君忙让人去端水,不敢打扰两个娘子说体己话,带着侍女都退到了外面。   桓曦和四处看了看,“你说你整日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以前长公主不许你出门,现在不是放宽了吗?”她换了副口气,眉飞色舞,“你不知道,洛阳馆最近可真热闹。从北魏来了个商队,里头有个山羊胡子擅棋,连着几日在那里摆棋局,挑下了我们大梁无数的棋手。”   “当真如此厉害?”   “我怎会骗你?”桓曦和凑近了些,“他们都说,除非谢三出马,否则我朝的面子就挂不住了。你是谢三的关门弟子,不如去瞅瞅,为大梁一战?”   王乐瑶忍不住笑,“我算是什么关门弟子,我的棋艺连谢羡的一半都达不到。不过听你这么说,倒想去看看,只是长公主……”   桓曦和心知肚明,拍拍胸脯,“我去公主府,看她肯不肯卖我个面子。”   王乐瑶含笑点了点头。   桓曦和去公主府的空当,她独自在想洛阳馆的事。建康城中有四夷馆,最大的就是专门接待北朝使节的洛阳馆。这几年南北局势紧张,北朝已经很久没有派官方的使节到建康来,所以洛阳馆便开放,作为结社,举办清谈,或者是权贵喝酒聚会的场所。   南方虽然一直视北方为蛮夷,但如今的魏帝,母亲是汉人,他受母亲的影响很深,在位多年,一直推广汉族的语言,服饰和文化。所以北朝出几个擅棋的高手,也并不稀奇。   大梁初立,这人就在洛阳馆里公然挑衅,难不成是魏帝的试探?   士族里面是有很多弈棋的高手,但他们未必会自贬身价,跟一个北朝的白身过招。输了丢脸,赢了也不光彩。   何况士族跟皇帝的关系那么差,谁会为了皇帝的面子,去赢棋局。   正想着,桓曦和便回来了,一脸的狐疑,“阿瑶,你快掐掐我。”   “怎么了?”   “刚才我去同长公主讲,想约你一道出去散散心,以前她最多是拿下巴朝着我,然后敷衍两句。这回,她竟然拿点心给我吃,还说要我们表姐妹间多走动。天知道,我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府邸。我母亲前几日从你家回去,便跟我唠叨,那时我还以为她被长公主冷遇惯了,稍稍待她好些,就受不了。如今看来,长公主变化真大,跟换了个人似的。”   别说是桓曦和,起初王家上下都不习惯。公主府里的侍女还奉命把金玉器都收进库房里,连原本呛鼻的西域熏香都换成了清雅的茉莉。   一个人昏睡数月之后醒来,竟然连品味都变了,着实不可思议。   幸好是在高门,长公主身份又尊贵,寻常人家发生这种事,恐怕都要请高僧来家中做场法事,怀疑是怪力乱神了。   “表姐在这里等我,我去换身衣裳。”王乐瑶起身,又问道,“要不要告诉二姐一声?”   桓曦和扬眉,“告诉她干嘛?她不是犯了事正在禁足吗。况且人家根本没把我当表姐,我才不带她玩呢。”   *   金市每日车马繁忙,主道两旁,各种大小商铺,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在这里做买卖的,家中都有些权势背景,或者王公假借亲戚之名趁机敛财。   洛阳馆就坐落在金市的边上,紧靠着秦淮河,统共三层楼阁,门庭开阔,自有一种巍峨的气象。   王乐瑶和桓曦和下了车,眼前人头攒动,根本没办法由正门进入。桓曦和向来手眼通天,拉着王乐瑶绕到后门,跟看门的小吏说了两句话,给了赏钱,小吏就放她们进去。   洛阳馆里头跟普通的酒楼食肆无异,就是地方更宽敞些,装饰也有些北朝的特色,比如用了木雕的屏风,上面是骏马奔腾的图案。席案旁边,放置了胡床,可以自由移动。楼上设有雅座,门外皆有人看守,一片肃静,显然里头的人身份不低,楼下就热闹许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谈论棋局。   从二层的栏杆上垂放下一个很大的棋盘,两个灰衣短衫的童仆正拿着长竿在那里拨弄棋子,便于众人看得更加仔细。   桓曦和拉着王乐瑶上了二楼,进入回廊尽头的雅座。里面的食案上,早就摆好了几盘糕饼和果子。桓曦和坐下后,对着屋中朝栏杆那边开的窗子说:“你看见下面那个山羊胡子的男人没有?就是他。”   王乐瑶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一楼当中的小塌上盘腿坐着一名男子,其貌不扬,年纪看着四十上下,脸长如马,下巴上蓄须,发间参白。他闭眼,有些傲慢地说:“某已经休息好了,还有没有高手来战。”   立刻便有两个男子自告奋勇,上前对弈。   棋盘上高手厮杀,考验的是双方的心性和谋划。王乐瑶观了两局,此人的手法确实非常诡谲多变,完全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很容易就被他的障眼法迷惑。对手一旦进入圈套,就会发现陷入了重重包围中,插翅难飞。   这套虚打,非常高超,需要一定的天赋才能做到此等程度。   还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两人便接连败下阵来,男子狂妄道:“某闻南梁,士族如林,朝堂多饱学之士,家学深厚。在此设局多日,也不见真正的高手前来,看来大梁是无人了。”   旁边有人听不惯,“士族皆为高官,哪有工夫陪你一个白身在这里下棋!岂不是自贬身价!”   “竖子猖狂!”   “这可是我们大梁的地盘,你说话小心点。”   周围的人虽然都在骂,但男子的确棋艺高超,这么多天了,棋盘上无人能胜他,也是事实。总不能因为人家厉害,就把人打一顿,轰出去吧?   二楼的雅座里,萧宏正要起身,萧衍一边喝水一边说:“坐下,你不是他的对手。”   “沈侍中在就好了,肯定能赢这个方继尧。”萧宏愤愤不平。   “就算修文在此,朕也不会让他去。”萧衍说,“我大梁的高官,胜了北朝的一个白身,就好比用牛刀杀鸡,你觉得光彩?”   萧宏惊讶于阿兄居然都懂得用“杀鸡焉用牛刀”这个典故了。看来最近没少下工夫读书。   底下方继尧还在继续问可有人应战。馆中一时寂静,毕竟连续输了几日,众人都有点灰心,再输只怕要把大梁的脸面都输尽了。   忽然,二楼的雅座传出一个女声:“我表妹想挑战方先生!”   王乐瑶吃惊,想拉住桓曦和已经来不及。   洛阳馆上下一片哗然,纷纷打探楼上是哪家娘子,竟有如此胆量。方继尧见对方是个女子,十分轻慢,“我劝娘子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方某胜一女子,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桓曦和不顾王乐瑶阻拦,继续说:“少瞧不起人了。知道她师从何人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方继尧道:“娘子不妨吓吓看。”   “她师从文献公!”桓曦和大声道。   四下皆震惊。众所周知,文献公的诗文造诣,冠绝天下,他的棋艺,更是超绝。其子谢羡,在舞勺之年,曾同时跟大齐的三个一品棋手对弈,两胜一平,连废帝都夸他超一品。   王乐瑶没想到桓曦和如此大胆,竟敢把文献公抬出来,暗暗地瞪了她一眼。万一待会儿输棋,岂不是连他老人家的英名也辱了?   她一向不好与人争,但看那方继尧有意挑衅大梁,更兼看不起女子,便没有退缩,“请先生赐教。”   这声音温婉动听,入耳有酥麻之感,清贵中又带着点冷淡。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可想见定是个窈窕淑女。   方继尧失神片刻,望向二楼:“请娘子移步。”   “我是闺阁女子,不便与先生当众弈棋,不若手谈一局盲棋,如何?”   众人听说要盲下,又是发出连声惊叹。盲下不止是考验棋艺,还必须有超强的记忆力,全局的洞察力,纵观整个都城,怕是男子也少有能做到的。   方继尧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水,他有些为难,因为并不善于下盲棋。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对方又是个女子,自己刚才都已经放出狠话,可谓是骑虎难下,只能应了下来。   萧宏走到窗边,努力往那边的雅座张望,可视线刚好被梁柱挡住了,根本看不见。嘴里嘀咕着:“这到底是哪家的娘子?不会是逞能吧。”   萧衍刚刚已经认出来了。   就让他见识一下,身为甲族之鼎的琅琊王氏教出来的女儿,到底有多厉害。 第11章 根本承受不了他的力量。……   既然是盲下,双方就得各自蒙住眼睛。一般下盲棋,只有对弈双方知道下在哪里了,幸好洛阳馆中有那个巨大的棋盘,还能供众人观瞻。   方继尧道:“让先。”   围棋中,只有高手会让出先手。因为先行就占据了优势,最后计算胜负的时候,先行是需要扣掉一些目数的。   “多谢先生。”王乐瑶也不推辞,“天元。”   楼下的小童立刻将黑子放在了棋盘正中的星位上。   盲棋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为了不打扰二人对弈,原本热闹的洛阳馆安静下来,就算议论也都是耳语的程度。来这洛阳馆的,不乏有学问的人。二楼的雅座,有人已经坐不住了,走到外面的回廊上面,一边观棋,一边低声谈论。   那些声音便零零碎碎地传进萧衍的耳朵里。   “黑子的情况不妙啊,被白子追着打。”   “这方继尧连续摆了几日棋局,都没有人能赢他,确实有过人之处。我看是这位娘子轻敌了。”   “你看,黑子的打法很奇怪,一旦周围的气没了,就转换地方。她不救棋子,只想着多占地盘。”   “这完全是新手的打法。唉,原本以为是旗鼓相当的对决,到底不能高看闺阁女子。”   坐在萧衍这个位置,能把那个巨大的棋盘看得一清二楚。从眼前的局势看,黑子的确是处于下风。可不知为何,他认为王氏女是故意如此。   他想起自己刚刚领兵那阵子,对方是个赫赫有名的老将。那场战役,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必须要赢。于是他先示弱,一直佯装撤退,直到那人追进了并不擅长的地势,才发动反攻,大获全胜。其实若正面交锋,他未必能赢那个人,毕竟经验,人数,他这边都占据劣势。   不若潜伏在暗处,等到猎物接近,并放松警惕,才果断出击,一击即中。   他打仗还可以,喜欢下棋,也是因为二者有共通之处。   果然,在方继尧再次说出落子的位置后,布棋的小童犹豫了一下。王乐瑶说:“先生,这里你已经下过了。”   全场哗然,方继尧开始出汗。   这盘棋他是想速战速决的,所以攻势非常迅猛,下子很快,对方似乎确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招架之力。可是随着落子越来越多,棋子又各有增减,他的记忆已经出现混乱了。   千里之堤,一旦开始出现裂缝,那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众人看见,局势瞬间就发生了变化,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黑子,终于开始反击。   与黑子越战越勇不同,方继尧开始不停地出错,白子的地盘连续失守。到了后来,他全部心智都用来想自己的棋子在哪里,棋艺完全施展不出来。   终于,他无法再下一子,只能起身道:“在下认输!”   王乐瑶也解下蒙眼的布,松了口气,“先生是弈棋高手,若正常对局,我不是先生的对手。不过我只是万千大梁子民中平凡的一个,微末伎俩,不足挂齿。”   方继尧道:“娘子过谦。某年长娘子许多,假以时日,必不是娘子的对手。某收回刚才无礼之言,是某坐井观天了。”   “好!”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楼上楼下掌声雷动。这一局棋,居然下出了几分国与国之间对垒的味道。   方继尧收了棋盘,匆匆离去。   萧宏还站在窗边回味刚才的那番话。女子的口气淡然从容,就好像一个见天地,见苍生的智者,有种说不出的超然。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如此女子?   “阿奴,你去跟着方继尧。”   萧宏回过神来,“阿兄怀疑他有问题?”   “你跟着就是。”   萧宏只能压下好奇之心,跟了过去。   其实好奇的不止萧宏,还有洛阳馆里的男子们,但他们也是读圣贤书的,不会随便冲上楼,冲进雅座,将人看个仔细。毕竟能坐在二楼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这娘子谈吐不凡,宠辱不惊,又岂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桓曦和还是有些担心,特意命凌霄带人守在楼梯口。她自己殷勤地倒水,给王乐瑶扇风,“可以啊,刚才我还替你捏一把汗。”   “表姐以后别给我出这种难题。”王乐瑶伸手接过水,喝了下去,“我真的是险胜。”   “胜了就好。”桓曦和笑嘻嘻的,“一会儿还想去哪里逛逛?今日阿瑶的所有花费,都由姐姐我包了。有妹如此,家门甚幸。有女如此,大梁甚幸啊。”   王乐瑶刚想回一句,眼角却瞥见屏风那边有道影子虚晃了晃。   那里有人!   她迅速起身,给桓曦和递了个眼色。桓曦和胆子大,将她拉到身后,自己慢慢地走过去,然后一把拉开了屏风!   屏风后面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抱着自己的头,“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公主?”桓曦和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穿着平民的衣裳,头发凌乱的,竟然是废帝最宠爱的公主姜齐悦。   姜齐悦在建康被攻破的时候,由她的母妃遣几个信赖的宫人护送出宫,所以才没被萧衍抓住。但是这几个月,她犹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那些宫人忍受不了,纷纷跑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一国公主,沦落到这种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王乐瑶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去谢家给谢羡庆祝生辰的时候,姜齐悦也来了,穿着华美的衣裙,坐着御赐的金根车,羡煞旁人。众人都知道她喜欢谢羡,谢羡走到哪里她就追到哪里。若不是王谢两家早有婚约,废帝一定会招谢羡为婿的。   姜齐悦也没想到会是这两个人,她趁乱混进洛阳馆里来,就想找点吃的。   幸好有个小跑堂看她可怜,容她在这里躲了两日。   “怎么办?”桓曦和把王乐瑶拉到一旁,看向坐在榻上狼吞虎咽的女子。   王乐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昔日的公主,如今就是一个乞儿,威仪和尊贵都没有了,只是本能地要填饱肚子。把姜齐悦交出去,绝对比把她藏起来容易得多。一旦被萧衍发现,可能还会连累到两家。   可王乐瑶忽然想起永安寺劫持自己的那个人。   自己的一念可能是别人的生死。   “我听父亲说,皇帝把废帝和废太子都杀了。”桓曦和在她耳边低语道。   王乐瑶听了后,震惊不已。   自古新君登基,对于前朝的皇室,无外乎两种做法,或囚禁,或流放。萧衍登基之前,曾跟大臣约定过,会放废帝和废太子一条生路,让他们善终。这才压下了朝堂上极力反对的众臣,得以顺利登基。   难道,他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姜氏皇族赶尽杀绝了?   王乐瑶觉得浑身冰冷,那两个人,曾经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尤其是废太子,总是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有时候,还会帮她去秘阁里找外面很难找的书。虽然废太子是父亲的学生,多少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会帮忙。但堂堂太子肯花时间帮她这种小忙,已经很难得了。   “外面到处都是陛下的人,只能先把她藏到未央居去。”王乐瑶试图冷静地分析,“这事你我都扛不住,更不可能将公主平安地送出城。我得回去告诉伯父和长公主,请他们定夺。”   总要为姜氏留下一条血脉。汉人的朝代更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绝人脉,历朝历代的新主都会奉行。   萧衍却打破了这个惯例,实在是太狠了,狠得令人心寒。   “阿瑶,你可想清楚了,帮她得冒很大的风险!”   “尽力而为吧。”   桓曦和觉得阿瑶以前是不会管的,大概姜齐悦让她想起了废太子。怎么说废太子跟她的父亲都有数年的师生之情。   人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   而且,桓曦和知道姜景融隐秘地喜欢着阿瑶。只是阿瑶在男女之事上迟钝得很,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屋中的三个人瞬间都紧张起来。   姜齐悦已经被训练得似兔子一般,一下就钻回了屏风后面。   此间万籁俱寂。   王乐瑶的心跳得很快,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她小心问道:“谁?”   “王家娘子在里面吗?我是荆州来的,主上有请。”   这人说得隐晦,“主上”是荆州旧部对萧衍的称呼,她在永安寺的时候听过。   皇帝竟然微服到了这里!王乐瑶的心几乎跃到了嗓子眼。   桓曦和低声问她:“是谁啊?”   “陛下。”王乐瑶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桓曦和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留在这里,我去把陛下支走。”王乐瑶定了定心神。   桓曦和不放心,“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放心,我跟陛下有些旧交情。倒是你,千万小心。”   桓曦和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乐瑶深呼吸了口气,开门走出去。外面的人见到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态度十分恭敬。   萧衍独自坐在屋中等着,他的雅座在回廊居中的位置,是整个洛阳馆视野最好的。临街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秦淮河和熙熙攘攘的大街。和煦的春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虽然生得有几分凶相,但鼻梁高挺,轮廓如刀劈斧凿般,跟建康城里弱不胜风的贵公子,是完全不同的气象。   王乐瑶走过去,恭敬地行礼,“小女见过陛下。”   萧衍看着她,那双柔如春水的眸子,透着股淡然坚定,好像世间万物在她眼中,皆如微尘。   她若立于显阳殿中,着皇后袆衣戴十二钿黄金步摇,八雀九华,该是何等的凤仪。   “你很紧张?”   王乐瑶似乎被他戳中了心事,双手猛地在袖中收紧。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萧衍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抬手将她发髻间一枚快掉出来的珠花重新插好。她应该来得有些匆忙,否则那般精致的人,怎会仪容不正。虽说萧衍是个大老粗,不懂女子的衣饰搭配,但莫名觉得她适合佩玉,温润通透,很衬她的气质和肤色。   王乐瑶只觉得一道高大的影子笼罩着自己,男人粗重的呼吸也近在咫尺。这个动作过分亲密,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到身后的香炉,差点要摔倒。   人心虚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出错。   萧衍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腰带,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王乐瑶听到“嘶”的一声,自己的腰带竟然顺着他的力道生生被撕开,成了碎布。   空气凝固了片刻。   她急忙背过身去,重新把腰带系好。其实萧衍不拉这一下,她最多踉跄两步,不至于摔跤。如今这样衣裳不整的,出去反而说不清了。   萧衍没注意控制自己的力道,只想拉住她。怎知她的腰带如此脆弱,根本承受不住他的力量。 第12章 这大概就是红颜祸水。   王乐瑶叹了口气,这人当真是粗鲁。第一次见面,就拿老虎吓她。第二次见面,将她扛在肩上,第三次算客气了,这第四次,竟然直接扯坏了她的腰带。   大概他们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还总能遇上,真是孽缘。   萧衍望着女子窈窕的背影。   那腰肢细若柳条,身体的曲线有种玲珑起伏的美感,就像烧出来的瓷器,每一寸都是被精细打磨过的。以前在他眼中,男人和女人没什么分别,可如今细细看来,还是有分别的。   女子纤细,柔弱,仿佛天生是为了依附男人而生。   萧衍越想越觉得喉咙干燥冒火,灌下一大碗水。   王乐瑶面露难色,“这腰带不能用了,需再去买一条。”   其实这身衣裳她都不会要了,但想到萧衍不喜欢浪费,还是决定装装样子。   “朕陪你去。”萧衍很自然地说。   此话正中她的下怀,可她还是露出为难的样子,“不敢劳烦陛下。正值春市,人多眼杂,小女自己去就好。”   正是因为外面鱼龙混杂,才不能让她自己去。顶着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得被多少人惦记。   萧衍板着脸,“朕跟着,不会给你惹麻烦就是。”   王乐瑶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用宽大的袖子挡在腰侧,暂时也看不出来。   大概是洛阳馆里没有热闹可看了,人群散得很快。   他们走到大门外,道路已经疏通,两辆牛车都在等着。王家的车华丽,但车厢狭小,萧衍的车宽大,但是很朴素。   萧衍对王乐瑶说:“你带路。”   王乐瑶松了口气,幸好皇帝没有提出要共乘一车这种话。   锦衣阁她肯定不会去的,遇到旧相识,或者有人把皇帝认出来,明天就要满城风雨了。   她让牛车走走停停,装作认真地挑选店铺,其实心思全不在这上面。萧衍耐着性子跟着,当真以为他这一国之君很空闲么?那么多家铺子都过去了,也看不出她为何不选,只能由着她。直到前面的牛车转进里巷,那里的铺子位置不大好,但铺面挺大,还有很多货品陈列。   掌柜是个成熟风韵的女子,十分殷勤地在街边招徕客人。   其实王乐瑶也是第一次来,她只想把萧衍带到离洛阳馆远一点的地方,也不计较东西如何。   她命人停车,扶着竹君下来。   竹君有一肚子的疑问,但也不敢多言。   萧衍下车,给左右做了手势,暗处的人便训练有素地四下散开。皇帝虽然微服出巡,但身边的明卫暗卫不会少于百人。毕竟很多人都对他的命感兴趣,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女掌柜看见一个面容十分姣好的娘子走进来,衣着华丽,眼睛一亮,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衣着普通,还戴着护腕,像是军中之人。   这掌柜迎来送往,还是有几分眼力的,没把堂堂帝王看成是一个护院。她听说将军都很喜欢娶这种柔软纤细,知书达理的女子,很自然地把他们想成是一对夫妻,对萧衍说:“这位郎君一看就是个会疼娘子的,把娘子养得多水灵滋润。”   王乐瑶脸微红,“这是家兄。”   掌柜尴尬地笑了笑,“两位长的还真是不像呢。”   “非一母所生。”萧衍冷冰冰地把这个“兄长”给认下了。她一门心思避嫌,大概是因为那桩婚约。   若不是在永安寺看到她写的木牌,上面有句话是“若能遇所爱之人,此生圆满”,他会以为,她很满意那门婚事。   “我想买一条腰带,配这身衣裳的。”王乐瑶直言。   女掌柜这才注意到她的腰带不成样子了,兴许是出来游玩,在哪里勾破了,心领神会道:“有有有,都是上等好货,娘子里面请。”   王乐瑶去试腰带的空隙,萧衍在铺子里随意逛了逛。   守在门外的暗卫就看到他们的君王,仿佛真的陪娘子逛市集的夫君,竟然在研究那些女人的物件。有种岁月静好,现世无忧的感觉。   再跟以前他驰骋沙场,指挥千军的场景放在脑海中做比较,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犹如霸王卸甲般。   这家店卖的东西很杂,不仅有布料,还有配饰。萧衍随手拿起一个玉质的东西,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他长得有几分凶相,气场又压人,店里的小娘子们都不敢上前同他说话。终于有个胆大的,觉得不能怠慢了客人,小声解释:“这是琉璃珰,插在斜髻中,刚好垂落于耳侧,有隐约朦胧的美感。”   他一直以为珥珰之类的,不是应该挂在耳朵上的吗?女人真是麻烦。   他原本想挑一件玉器,但看得头昏眼花,而且这些玉的成色看起来一般,配不起她。   有人从外面跑进来,走到萧衍身边,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你让他们在那儿等着……这边事了就过去。”   王乐瑶在里间听见了,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免得萧衍起疑。何况皇帝日理万机,怎么可能陪她虚耗在这里,所以挑好腰带,立刻就出来了。   竹君要去付钱,萧衍说:“我来。”他大步走到柜台前面,问了价钱之后,正打算拿钱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侧,但并无钱袋的影子。   当皇帝以后,出门都有人付钱,哪用得上钱袋。   掌柜见他僵在那里,轻轻笑了笑,“郎君许是忘记带钱了吧?不如让小娘子先付,反正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回头再给她就是。”   王乐瑶连忙说:“是,兄长别跟我客气。”然后打发竹君去付钱。   竹君暗暗觉得好笑。富有天下的人,居然付不起一条腰带的钱。   别看陛下长得凶,真是被她们娘子拿捏得死死的。外人看来,绝对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掌柜殷勤地把两人送到铺子外面,王乐瑶向萧衍告别,“兄长,我先回去了。”   萧衍点头,看见她上了牛车,才转而命人去方继尧住的地方。   他坐在牛车上的时候,回想王氏女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   凭自己对她的了解,那身衣裳她必不会要了,却说去买腰带。挑的还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面的东西,骗骗一般小女子还可以,怎可能入她的眼。   萧衍曲起手指扣了扣额头,虽然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自己倒也心甘情愿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大概就是红颜祸水。   坊巷已经被官兵包围了,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围在外面看热闹。   萧衍的牛车径自驶进去,停在一个小院的门口。   大小官员见到皇帝亲临,立刻涌出来迎接。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有建康令,城门卫,鸿胪寺卿等,有些官员萧衍还叫不上名字。   鸿胪寺卿主管外族事务,但他很怕皇帝,便让建康令过去说明情况。   建康令对萧衍拱手拜道:“临川王去追那厮了,命臣等在这里等陛下。这厮果然有诈,过所是假的,名字怕也是假的,八成是北朝的细作。臣问过左右邻里,他在都城多日,倒也只去洛阳馆和几家酒肆,并没跟什么人往来。”   萧衍的目光敏锐地扫过屋中的东西,“他应该不是一个人,斗棋是来混淆视听的,方便其他探子达到真正的目的。”   建康令有几许汗颜,这方继尧已经在都城里几日了,他们这些当值的官员全都没发现异常,竟然要陛下亲自出马,才揭穿他的真面目,实在是失职。   “臣有一事不明,陛下是如何发现他有异的?”   洛阳馆的事传入宫中时,萧衍就觉得不对劲。   若是北朝的一个普通棋手,不会短短几日内,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吸引所有的目光,肯定是有人暗中造势。他到洛阳馆看方继尧下棋,就是为了摸清楚此人的底细。原本方继尧隐藏得也算好,乱七八糟的打法,完全看不清棋路。直到那局盲棋,方为了自保,才彻底露出破绽。   “你话太多了。”萧衍道。他并不是对谁都那么有耐性。   建康令立刻噤声,退到一旁去了。马屁拍到马腿上,还能怎么办?   不久之后,萧宏带着人回来,他们并没有追到方继尧。   “阿兄,还是下令封城彻查吧。”   “封城就不必了。派校事府,暗中看守城门,再监视朝中大臣的动静。”萧衍摸了摸护腕,整个人变得冷酷,“传朕的命令,边境几大重镇,关闭互市,全城戒严。龙骧军,中军和北府军随时待命。”   *   王乐瑶坐在牛车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表面装得再镇定,也无法控制内心的紧张。竟敢在帝王的眼皮底下耍花招,她明明见过他杀人,也知道他的残暴。之所以还是选择帮姜齐悦,只因自己也曾是大齐的子民,受过皇室的恩惠。   而且她不想帮萧衍杀更多的人。   回到家中,王允还没回府,她只能去公主府求见姜鸾。   姜鸾正在抄写经文,听说此事,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萧衍就在洛阳馆,万一有差错,怎么办?”   王乐瑶原本以为最想救姜齐悦的,就是长公主了,姜氏与王氏,不仅是君臣,还是姻亲。没想到长公主最先关心的,竟是她们两个的安危。   “你把她藏到未央居是对的,刘八娘有几分本事,也会卖我们这个面子,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此事,等你伯父回来以后,我会跟他商议,你不要再插手。”   毕竟事涉前朝,的确不是她一个小辈能承担得起的。   在经历过亡国失亲的痛苦之后,姜氏似乎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贪图享乐的长公主了。   王乐瑶不知姜氏是否听说废帝和废太子被杀一事,想她大伤初愈,还是先不要说为好。   今日可谓一波三折,王乐瑶实在累坏了,回到沁园之后,就上床睡觉。   她是个天塌下来,也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等她醒来,已经黄昏,白日也未吃什么东西,顿觉饥肠辘辘。   “竹君,我饿了。”她伸了伸懒腰,说道。   “你醒了?”帐外有个悦耳的男声响起来。   王乐瑶吓了一跳,连忙拥紧被子。定睛看去,才发现帐上投下一个颀长俊雅的身影,带着烟雨般的朦胧。   “谢羡?”她试探地叫了声。   帐外的人应下,解释道:“我坐着无事,想来你房中拿本书看。这便出去,唤竹君她们进来。”   说完,那道身影便从帐上消失了。   王乐瑶整个人还有点懵,半晌未动。虽说这人是她的未婚夫,也并非没出入过她的闺房,但三年多不见面,陡然这么相见,还是有几分陌生人的局促。   过了会儿,竹君带着几个侍女进来伺候王乐瑶更衣。那些年纪小的侍女,各个脸上都是一层红晕,话也比平时少多了,好像都变得矜持起来。   “他来了,你们怎么不叫我?”王乐瑶便问。   竹君道:“公子说您今日在洛阳馆下棋,耗费心神,定是累着了,不让婢子们进来打扰。”   “他来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了,婢子让他明日再来,他却不肯走。”   王乐瑶打扮好,走到外间,见谢羡端坐在榻上,青衫舒展,手捧书卷,黄昏的光线勾勒着他温润的侧影。他生得非常俊美,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就像浓墨,风雅而有韵致。   这才是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   谢羡微微抬头,看到眼前再不是三年前的豆蔻少女,而有了成熟的气质。说是明艳,却如春风般宜人。说是温柔,却有种如月的清冷。   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感觉。   他浅笑,声音有丝压抑:“吾家有女初长成。” 第13章 我们的婚事,不如退了吧。……   王乐瑶跟谢羡很熟悉,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她以前也并不反感嫁给这个人。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颇有些依赖他,大概他补足了母亲的那份温柔和包容。   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开,成为各自家族希望的模样。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与人相交话说到几分。他们太相似,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越雷池一步。   在永安寺听谢夫人说那番话之后,她感到失望的不单单是这桩婚事,还有他们所处的位置。   她好像已经能看到往后余生的光景。   从一座高墙移到另一座高墙里头,甚至更加没有自由,还有个嫌弃自己的婆母。她自认不是那种左右逢源的人,有些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谢羡不能随时看顾她,以谢羡恭顺的性子,早晚会因夹在母亲和她之间而产生怨怼,这样的日子,想想便觉得窒息。   “你这么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王乐瑶在谢羡的对面坐下来,淡淡地问到。   谢羡察觉到她的冷淡,“阿瑶,你在怪我吗?怪我三年都没有回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离世,然后她的父亲也出事,他们都离开了都城。   三年发生了很多人事变迁,甚至改朝换代。   “你为父守孝三年,本是应当的,我怎会怪你?你若有事,明日再说也不晚,何必急在今日。”   “我就是想见你。”谢羡走到王乐瑶的面前,慢慢地蹲下来,执着她的手,“阿瑶,今岁立秋之时,我娶你可好?”   他的眼神温和而专注,蕴含着沉甸甸的东西。就像藏在大海深处,无论时移事迁,都不会改变的东西。   王乐瑶没有立刻回答。   这时,竹君和侍女们端着食案进来,看到两个人气氛不对,便说:“公子也没用膳吧?不如跟娘子一同用些。”   谢羡看向王乐瑶,似乎在等她同意。   连这种小事,他都会征询她的意见。   “一起吃吧。”   侍女们见娘子答应,都很雀跃。   竹君站在娘子身边,帮她布菜,侍女们都想给谢羡布菜,你推我搡的。谢羡叫了自己的小厮长风进来,那些侍女才怏怏地退下去。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士族高门,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个人都专注地进食,没发出丁点声响,最后吃完,餐盘和食具几乎都还保持原样。等到饭后,侍女端了漱口的茶水来,又摆上了时令的水果和精致的糕点。   谢羡自己找话题,打破沉默,“我一进城,就听说有位娘子在洛阳馆挑战北朝的高手,下的还是盲棋,就猜到是你。可惜我赶去的时候,热闹已经散了,否则刚好看看你的棋艺是否有长进。”   他的声音很好听,抑扬顿挫,就像吟诗一样。   “表姐邀请我,我便去了。”王乐瑶用手巾印着嘴角,“棋艺再怎么精进也不是你的对手。”   她骨子里其实很倔强,学什么东西,都想学好,不想输给旁人。正常对弈,她总是输给谢羡,而且输得很惨,唯有盲棋,才可勉强一战。   谢羡笑了笑,他笑起来,有那种雨收天霁的清澈,“日子还长,你怎知以后定下不过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王乐瑶的心里乱糟糟的,姜齐悦的事还是先不告诉他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但他们之间的事,还是要做个了断的。   她抬头看了竹君一眼,竹君会意,将屋中的人都带出去。   谢羡知道她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她喝了一口茶汤,才缓缓开口:“谢羡,我们的婚事,不如退了吧。”   谢羡的表情凝住,手不自觉地握紧,“你说什么?”   王乐瑶不看他,口气很平静:“你守孝期满,回了都城就要入仕,因为谢公的关系,起家不会太差。可往后的仕途,总要有人帮衬你。我父亲已经是白身,帮不上你什么忙。”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谢羡眼中慢慢晕染开寒意。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这么想。”王乐瑶说,“谢羡,我们都不是孩童了,订婚时,两家的情况与如今大不一样。你也应该同家里商议,或许大兄和老夫人都会认可我的说法。然后由两家长辈出面,把婚退了……”   谢羡忽然站起来,桌案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震动了一下。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竭力克制,才冷静下来。   “我不管他们怎么想。”谢羡一字一句地说,“阿瑶,我娶你,并不是因为父辈定下的婚约,而是因为我一直爱你。”   王乐瑶怔住,抬头看着谢羡。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答案。   她原以为,谢羡是有几分喜欢她的,但这份喜欢跟他的前程,他的家族比起来,其实微不足道。没想到他会说“爱”,这个字太沉重,沉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   谢羡早就知道她在男女之事上迟钝,眼下见她这副错愕的样子,也并不意外。   她出生时母亲就没了,然后才被抱入王家。有些不太好听的流言传出来,说她母亲来历不明,王老夫人连家门都不让进,死后牌位也没放进宗祠里。尽管这些流言后来都销声匿迹,但她因为没有母亲而生性敏感,总是怯怯地站在人群外,不敢跟人说话。   谢羡疼惜她,大抵这世间美好而脆弱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小心翼翼地对待,甚至连亲生的妹妹都会因为这个吃醋。   王家的老夫人不喜欢她,长公主也不喜欢她,家里的男人都在朝为官,不可能整日放心思在内宅,护着这个小女孩。每日各种繁重的课业和规矩教条压在她身上,可她一直努力笑着,从未抱怨,她明亮的眼睛里,依旧有对世间的热爱和向往。   在这朵小心呵护的花盛放的时候,那份疼惜也变成了爱慕。   他总想着,她把自己当作兄长也没关系,先娶回家,再慢慢地纠正。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夫妻之实,日子长久了,怎会没有真的感情?可她居然说要退婚!   谢羡深深地吸了口气,“今日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过。你莫要再提。”   王乐瑶便没再坚持。   谢羡对她的好,她都知道。其实她不说这些,谢夫人也未必会让他们成婚。她想着自己来做这个坏人,也免得谢夫人绞尽脑汁。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有时候她拒人千里的模样,更像是一层坚硬的铠甲。   对感情冷漠,是因为从小被爱得太少。   临走前,谢羡又对她说:“这次我回都城前,特意去看了世叔。他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谢谢你。”王乐瑶由衷地说道。她时常会收到父亲的家书,家书里都是跟她聊些各地的趣事,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但不知道父亲过得怎么样。   如今听到谢羡的消息,才算真的放心了。   谢羡心事重重地离开,坐进牛车里。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还没进过家门。眼下他很疲惫,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   长风在车外说:“近来,四娘子跟皇帝走得挺近的。郎君要小心些。”   谢羡知道长风是什么意思。   他们胆大包天,救下姜景融,并藏在世叔那里。世叔早已退隐山林,但对景融的事,还是没办法不管。也只有合王谢两家之力,才能从天罗地网中,保下大齐皇族的血脉。可他们两人做这件事,没有经过家族的同意,此番回家,他要向兄长和母亲说明。   一旦皇帝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   王允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脚还没跨过门槛,余良就迎出来:“阿郎,四郎来了,在书房等了您许久。长公主好像也在找您,孔嬷嬷已经来门房问过好几次。”   王允略加思索,还是先去了书房。   王赞背着手,在书房的门口走来走去。   他领武官职,虽没什么实战的经验,但常年在军营里操练,身体比王允壮实许多。两个堂兄弟,眉目之间长得还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一个儒雅,一个硬朗。   王赞虽然脾气冲了些,但对王允这个堂兄言听计从,两个人的关系倒比亲兄弟还好些。   “怎么了?”王允在门口除履进来,“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阿兄,你可算回来了!陛下下令戒严了,是不是要打仗了?!”王赞跟着王允进去,“听说都城里面混进了奸细,校事府到处在抓人,闹得鸡飞狗跳的。”   这件事王允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但抓北朝的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也没办法阻止。   “若真的打仗,陛下会不会趁机收回北府军的兵权?他手底下会打仗的大将可不少,龙骧军,中军都已经被他控制,我们只剩北府军了。”   王允在书案后面坐下来,安稳如山,“还没到那一步,你也别乱了阵脚。北府军是守卫建康的最后一道屏障,轻易动不得。”   王赞稍稍安心,又凑到王允的面前,压低声音,“我还听说,陛下要杀废帝和废太子,废太子却被人救走了。这是真的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允抬头看他。   “陛下可是个狠人,雷霆手段,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废太子从他眼皮子底下救走!”王赞眯着眼睛,说出心中的猜测,“二兄做了废太子那么多年的老师,说把他视为半子,不为过吧?阿兄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事是他做的?”   书房里安静片刻。窗外灯火阑珊,流水潺潺,好像另一番天地。   “王赞,管好你的嘴。”王允阴沉着脸,目光中迸发出杀气,“不想死的话,就回去老老实实地呆着,看好北府军!”   王赞惊住,猛地后退了两步,后背汗涔涔的。   等他定住心神,再看坐在案后的人,依旧是那副儒雅温和的样子。刚刚的一切,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我,我就是来提醒阿兄近来城中不太平,要多加小心。这便回了。”王赞行礼,然后匆匆退了出去。   王允转过身看向窗外。他的确在找姜景融的下落,姜景融也必须要活着。对于他们这些士族来说,姜景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位继承者。在汉人心目中,“正统”二字,抵得过千军万马。   他必须修书给王执,问清楚这件事。   他们宗主房有种密语,只有宗主和暗探才能识得。他用密语写好信之后,封在竹筒里,交给余良,“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递到阿弟手里,再把他的话带回来。” 第14章 靠近她,能解他的厄。……   月上中天,满城喧嚣才逐渐平息。   建康宫中,柳庆远走进中斋,向萧衍复命。   萧衍正接过苏唯贞命人试过的汤药,那汤汁浓稠如墨,且味道刺鼻。萧衍皱眉,但为了能入睡,还是勉强喝了下去。   “人抓到了?”萧衍喝完,将碗扔回托盘。   苏唯贞递果脯过去,他直接挥手拒绝了。   柳庆远摇头。   建康城实在太大,人口又多,要藏起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这些人敢潜入,必定是做好了详实周密的安排,里外都有接应。除非那时就关起城门,几日不开,然后挨家挨户地排查。可闹得人心惶惶,影响到春市,也没有必要。   萧衍倒不至于怕了几个细作,正好放他们回去传递消息,让魏帝好好掂量掂量,开战是否为明智之举。   只是这些人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他不弄出点阵仗出来,北朝还以为他可欺。   “你回去,收兵。”   柳庆远行礼告退。   萧衍起身,走进寝殿。偌大的寝殿,没什么陈设,空旷而冰冷。   苏唯贞带着内侍,跟在他后面,为他宽衣。   “许奉御说,主上不要多思多虑,身体一定要放松。仆会燃安神的香,就守在外面。”苏唯贞轻声轻语地说。   萧衍应了一声,躺在龙榻之上。   殿内慢慢升起香雾,人都退了出去。他望着明黄的帐顶,挣扎了一会儿,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方才闭上了眼睛。   以往都是刀山火海,或是累累白骨,有无数双手将他拽入梦境的深渊。   可这回,他梦见自己走在黑暗之中,前方有一束光,指引着他过去。   等他靠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张床塌,顶上垂下重重幔帐,还悬挂着香球,玉环,帐内有一团影子,隐约如山势起伏。   他迟疑地伸出手,掀开重重幔帐,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正躺在床上熟睡。   她的黑发如绸缎般铺散在枕上,发出幽幽的暗香,吹弹可破的皮肤,光洁无瑕,睡颜恬静而放松。她好像觉察什么,美眸缓缓睁开,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一种毫无防备,犹如昙花在夜里静静安放的美。   萧衍怔住,心房似被猛烈击中。   竟见她微笑,然后伸出手,勾住自己的手指,轻轻用力地拉,好像邀他共枕。   萧衍躺在她身侧,她很自然地依附过来,靠在他的怀里。柔软纤细的身体,带着微微的热度和馨香,就像流水一样蔓延至他的四肢。   这种感觉,竟让他平静,舒适,甚至有一种污浊的灵魂被荡涤的感觉。   萧衍的手臂扣紧了她的腰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将她看仔细。   女子眼角的泪痣嫣红如血,而后整个人化作一阵青烟,缓缓地散去。   萧衍猛地坐起,殿中香炉的香已经燃尽,日光漏尽门扇,他竟然安睡了一夜。   苏唯贞听到响动,连忙进来,脸上有喜色,“主上!主上昨夜睡得可好?”   “嗯。”萧衍抬手撑住额头。   苏唯贞大喜,但看他神情又不对,“主上,怎么了?”   睡得好,难道不应该高兴?   萧衍在想,这个女人已经两次入他梦里了,都是在白日接触过之后。托她的福,他没有做噩梦,并且睡得香沉,平静,犹如脱胎换骨。   这仅仅是种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   靠近她,似乎可以解他的厄。   *   昨夜,王乐瑶却没有睡好。她住的沁园在王宅的北边,靠着府墙,外面的喧闹声还是能隐约传入她耳朵里。   她睡眠浅,加上挂心,一直到后半夜还没睡。   第二日一早,竹君便来告诉她,街市上的官兵都已经退了,一切恢复如常。   王乐瑶才松了口气。   不管细作抓没抓到,至少姜齐悦暂时是安全了。凭伯父和长公主的本事,一定能将姜齐悦平安地送出都城。   萧衍大概是她命里的克星,每回遇到,都得提心吊胆,导致她不能安寝。   她以后一定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侍女们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竹君说:“听闻清溪中桥那边的大宅子已经有主了,这几日有很多仆从往来,似乎主人很快就要搬进去。”   清溪中桥一带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离乌衣巷不远。   那个大宅本来是废帝的一处私邸,应该是被萧衍赏给谁了。   皇帝赏赐如此贵重的宅邸,这个人的来头想必不简单。   王乐瑶一边将蔷薇水擦在耳后,一边问:“可知道是谁?”   竹君帮她梳着发髻,摇头道:“还不知,不过应该是从郡县搬进都城来的,是陛下的旧识吧!”   王乐瑶点了点头,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用过早膳,她在房中观看魏碑的拓本,这是谢羡昨日带回来给她的,她还未来得及细看。   正看到兴起处,竹君大步进来。   “娘子,您快出去看看,宫里来人了!”   苏唯贞带着一帮内侍站在院子里,每个人手中都捧着盒子。余良正与苏唯贞恭敬地说话,苏唯贞态度很冷淡。   可王乐瑶一出来,他的态度就变了。   “四娘子。”他笑着见礼。   这位娘子,本就是世间罕见的容色,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大长秋,您这是……”王乐瑶回礼,看着眼前的阵仗,有些疑惑。   “主上说,昨日无意弄坏了您的东西,这些是赔给您的。”   竹君立刻想到皇帝昨日没带钱袋,还是她们娘子付的钱,怕是面子上过不去,今日来找补。   苏唯贞身后的内侍一一上前来,打开盒子,苏唯贞便开始念:“赏,金凤凰五翅三珠步摇一个。”   “赏,合浦珍珠一串。”   “赏小叶紫檀佛珠一串。”   ……   这些东西都是贡品,怕只有宫中的妃嫔才可以用,萧衍到底要做什么?   苏唯贞唱完之后,亲手将一个盒子交到王乐瑶手上,“主上说,别的就赏给四娘子玩玩,这个请您好好珍藏。”   那些东西还只是玩玩……王乐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白玉,拳头大小,纹路里有丝丝缕缕的绿,就像水波一样,光华流转。   她在书上看到过这块玉!   “这不会是……”   苏唯贞点了点头,“这是仇池国水明玉,镇国之宝。陛下破仇池都城时,在仇池皇帝的枕下找到的,据说佩戴可以解百毒,延年益寿。”   这么好的东西,余良也忍不住看了一眼。   王乐瑶身在高门,的确见过不少好物。可国宝她也是第一次见,萧衍竟然赏给她!   苏唯贞笑了笑,“我还要赶回去向主上复命,告辞了。”   余良连忙送他出去。   王乐瑶回到屋中,那些侍女围着案上摆的几盒珍宝,各个惊叹不已。一个说:“婢子听过,采珠的地方由官府统一看管,普通的珠民只能在每年十月到次年二月采卖,因为这时候的珍珠是最次的。像这样一串珠子,怕是极难得。”   的确,珠蚌长在天然的海水中,孕育出的珍珠形态各异,这样的二十四颗色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上品南珠,不知得开多少珠蚌才能挑出来。   又有个侍女说:“这佛珠上面,好像雕刻着人啊?”   竹君拿起盒子,那么小的珠子上,竟然雕刻着罗汉,看得眼花缭乱,简直是巧夺天工。   可王乐瑶清楚,这些东西,都没有水明玉贵重。玉佩的底料出自昆山,所谓“金出丽水,玉出昆冈”,昆冈就在仇池的地界。如今战乱频频,与西域的交通并不顺畅,上好的玉料本就难得。她也只在伯父的案头看见过一块昆山玉所作的镇纸,是齐昭帝所赐。当初为弄到那块玉料还废了好几年的工夫,最后一分为二,赐了一块给王家,再也没有多余的了。   一条普通的腰带而已,弄坏就弄坏了,赏赐这么多贵重的东西,实在叫她难安。   皇帝赏赐东西给沁园的事,在王家很快就传遍了。   王姝瑾刚刚抄完一百遍家训,被放了出来,听说这件事,气得跑到公主府大闹。   “母亲,我都没有见过水明玉!那可是国宝!”   姜鸾看她一眼,“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当初你舅父赐给你的宝贝还少吗?”   “为什么要赏给她这么好的东西,难道,皇帝看上她了?”王姝瑾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昨日王乐瑶背着她,偷偷跑到洛阳馆去大出风头,她已经压着一肚子火,“她若是做了皇后,岂不是要一辈子压在我头上!”   孔嬷嬷过去小声地劝,给她顺气,姜鸾却道:“立皇后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是。”   “我不管,她不能做皇后!谁都行,就是王乐瑶不行!”   “这件事,岂是你说了算的?”姜鸾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我已经递了帖子给太后,随时准备进宫。你最好清醒点,别到时追悔莫及。”   王姝瑾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觉得母亲不帮她,竟要她眼睁睁地看着王乐瑶进宫,去魅惑君王吗?   她气得从公主府跑出去,姜鸾命孔嬷嬷派人看着她。   孔嬷嬷安慰道:“二娘子还小,等长大一些,就能明白公主的苦心了。”   “她不是孩子了,我还能护她一辈子?”姜鸾跪在佛堂里,“尽我所能,剩下的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第15章 谢三跟公主没什么的。……   这日有常朝,在太极殿议政的时候,众臣对此次北魏派出细作的事,争论不休。   一部分认为北魏欺人太甚,要还他们颜色。一部分则认为,派使臣团前去北魏谈判,最好是和亲。   主战的大都是寒门出身,以军功累迁上来的,不惧怕打仗。主和的以士族为代表,他们养尊处优久了,当然不希望开战。最后衡阳郡公张洪和扬州刺史王赞吵得不可开交,两个都是暴脾气,吵到几乎要动手的地步。其余的人都围在旁边劝阻,朝堂像是市集一样。   王赞说:“你说开战,知道打仗要废多少粮草吗?还有御寒的冬衣,兵器,是你说打就能打的?国库有多少钱,你心里有数吗!”   张洪反唇相讥,“说来说去,不就是想当缩头乌龟吗?我们都是跟着陛下打过来的,粮草我心中有数。光躲着有用吗?北魏就是看到前朝各个都是软骨头,才敢这么欺负人!我们大梁的将士,没有怕死的!”   “你那叫不怕死吗?你那是送死!”   “割地岁贡,就能保你余生太平了!”   萧衍扬声道:“别吵了。”   他的声音十分浑厚有力,满是帝王的压迫感。   双方这才被分开,但依旧不服,吹胡子瞪眼的。   这两人除了政见不合,也有私怨。前阵子在未央居闹的那出,两家儿子没争出个结果,倒是两个老子结下梁子。如今寒门得到重用,不断侵蚀士族的利益和地位,原本也不可能和平相处。   宗正卿出列,颤颤巍巍地说:“陛下,老臣以为,与其讨论要不要跟北朝开战这种还没有影子的事,倒不如先讨论下,您的后宫已经虚置三个月之久,到底打算何时立后!老臣今日不得到一个准信,就不回去了!”   他年事已高,耍起性子来,犹如一个孩子。   萧衍没想到他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还愣了愣。   沈约暗暗觉得好笑,他们的陛下,竟也有吃瘪的时候。   不过这一番话,很快转移了众臣的注意力。他们也纷纷进言,劝皇帝扩充后宫,早日立后,绵延子嗣,稳定江山云云。   等萧衍从太极殿出来,脸色黑沉如铁。   宗正卿还要追他,他立刻打发了苏唯贞把人送回去,自己则回到中斋。   沈约跟进来说:“宗正说得有理,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可再拖了。”   萧衍没有说话,他心中的确是有人选了,只是还无法下定决心。一旦决定了是那个人,连她的家族,都可能变成天大的麻烦。   他本意是要立一位皇后,来堵住悠悠众口,并不打算投入多少感情。   可如果是那个人,他忽然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被私情所左右。   “你躲在这儿有用吗!”   张太后扶着一名女官慢慢地从门外走进来,她是萧衍的生母,自然无需通禀。张太后的身子有些臃肿,压迫到腿脚,所以走路需要拄着杖,行动迟缓。她穿着如意纹的玄色大袖衫,梳高髻,簪孔雀步摇,富贵却不盛气凌人。   寿康殿的宫女都向皇帝和侍中行礼,张太后吩咐身后,“除了如意和沈侍中,其他人都退出去吧。”   萧衍扶着张太后上座,张太后叹了口气:“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能把国事当作饭吃。娶妻就那么难吗?”   沈约也被牵连,无奈地笑了笑。   萧衍要开口,张太后伸手道:“少拿国事繁忙来搪塞我。我今日来不是为你的事。”   她顿了顿,“寻阳长公主给我递了帖子,说想带她的女儿进宫来探望我,也想当面向六郎道谢。我猜他看我这个老婆子是假的,想我给她女儿和六郎牵线搭桥才是真的。二郎,你觉得那女郎如何?”   萧衍淡淡地说:“没见过。”   张太后自顾说道:“王家那是多高的门第啊,养出来的女郎定是好的。我就怕六郎不喜欢,娶回来又怠慢了人家。你说你们兄弟两个,什么都好,就是不娶妻,想让我萧家无后吗!”   老人家絮叨起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字眼。   “母后若是觉得为难,朕可以出面。”   “净胡说!”张太后斜了他一眼,“这是内命妇的事,你一个皇帝插手,成何体统。我也没多大的要求,找一个知冷暖,能生养的就行,未必要是高门……对了,我听说你恩封郗氏了?”   萧衍应了一声。   “你该不会,还想着郗氏女吧?”   沈约闻言,看向萧衍。   说起萧衍崛起的历史,有个人物不得不提,那就是郗氏宗主郗超。高平郗氏在刚刚南渡那几年,出过几位大人物,显赫一时。后来历经几朝,已经逐渐没落,退出了政治中心。萧衍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郗超的赏识。   郗超有个女儿,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性格柔顺端庄,素有美名。当年尚未及笈,求亲之人就络绎不绝。那时郗超慧眼识珠,曾有意将这个女儿许配给萧衍为妻。萧衍与郗氏女接触过几次,见她温婉大方,善解人意,心中也很是喜欢。   当时高平早就传遍了,郗氏女要下嫁寒门。怎知临了,郗氏女以死相逼,迫使郗超收回决定。   此事于郗超的颜面大大有损,出于对萧衍的愧疚之心,也为了平息周遭的非议,他才不惜代价帮萧衍争来了荆州刺史的位置。   但那件事以后,萧衍在男女之事上就绝了念头,一心只求功业。   “母后多心了。”萧衍冷淡道,“绝无可能。”   张太后这才放心了,她也知道儿子的性格,绝对不会吃回头草,只是听说郗氏马上要搬回都城,还递了帖子进宫,这才有些拿不定主意。那郗氏女已经二十几岁了,挑挑拣拣还未嫁人,谁知道在盘算什么。   张太后只是个朴实的妇人,并不善于应酬,这么多人排着队要见她,她也很头疼。   她忽生一计,对萧衍说:“我入宫后,宫中还未开过大宴。听说前朝的皇室,每年都要举办春日宴,邀请都城中的贵女参加,这个传统也不要在我们手里断了。过一阵子,以我的名义,将未嫁的名门贵女都请到宫中来,办个春日宴,你以为如何?”   “全凭母后高兴。”   萧衍心里想的是,那么大的场面,母后能撑得住?但为了老人家的颜面,没有提出来。大不了多拨几个人过去帮忙。   张太后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甚好。她可以一下子把都城里的贵女看个仔细,又不至于尴尬。   姻缘,总归也要看看天意的。   “二郎,为娘的这把年纪,想帮你,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盼着有人能帮你打理后宫,再给我多生几个孙子孙女,热热闹闹的。皇帝多子多福,才是江山之福,你说是不是?”张太后说着,正要拉过身边的女官,就听到萧衍说:“母后放心,儿子心里有人了。”   这话说出来,张太后先是怔住,立刻来了精神,“哦?哪家的娘子,说来听听。”   萧衍道:“还不是时候。母后且等着,儿子自有主意。”   张太后见他神神秘秘的,但好歹有个影子了,今日也算达到目的,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走出中斋,张太后才摸了摸如意的手臂。   “孩子,你不会怪我吧?”   “太后说的哪里话。”如意低头,脸颊还是红的,“此生能常伴太后左右,就是如意天大的福气了。”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我本想着,等二郎将来出息了,给你们说和说和。可他如今是皇帝,也有自己的主意,我虽是做娘的,却不能强按头。”   如意连忙说:“太后,如意进宫真的只是为了照顾您,没有其它想法。”   张太后叹了口气,“你莫骗我,打小你的眼睛就围着他转。只不过,二郎是个很固执的人,他无意于你。你还是趁早断了念想,等往后,我再慢慢给你挑个好郎君。”   如果不是他,嫁谁不是嫁呢?甚至不嫁也没关系的。   如意的眼眸黯了黯,“全凭太后做主。”   张太后这才笑了,“就知道你是个乖巧的。你帮我把郡公夫人叫进宫里来,我得跟她打听打听,那个王家女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是。”   *   太后要开春日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都城。   春日宴是前朝留下来的传统,其实也是内命妇,为了联络各个士族而举办的一场雅集。届时,各个贵女都要头簪花,手捧家中最好的花卉,进宫选出花中魁首。席间还会有各种游艺活动。   春日宴每年都有,没什么稀奇的。但皇帝和临川王都没有娶妻,这次春日宴就有层不同的意思,各家都在暗暗较劲。   此事原本跟王乐瑶的关系不大,可她收到宫中的花帖时,还愣了一下。   “太后不知道我有婚约吗?”她疑惑地问竹君。   “来送花帖的女官也没说什么,反正娘子去就是了。以前这春日宴都是皇后来操办,不知道换了新太后来主持,会办成什么样。”   王乐瑶默默将花帖收起来,问竹君:“最近几日润园那边都没什么动静?”   “没有。”竹君摇了摇头。   王姝瑾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春日宴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没反应?往年这个时候,润园早就忙碌起来了。   那日皇宫里赏下那么多东西,王姝瑾怎么说也该过来冷嘲热讽两句,刺一刺自己,可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做。   这实在太反常了。   “阿瑶,阿瑶!”外面传来桓曦和急促的声音。   “怎么了?”王乐瑶见她神色不豫,就让竹君把人都带出去。   桓曦和握住她的手,“出事了。阿鱼来找我,你先看看这个。”   桓曦和把一张纸条递给王乐瑶。   上面是熟悉的字迹,“谢郎盼见,急。悦。”   前朝皇家的子女,学的基本都是他们王家的书法,父亲当年亲手教他们的。   “阿鱼在她三兄的房中找到的,她三兄人也不在。阿鱼不敢告诉家里,只能偷偷来见我。可我全无头绪,阿鱼怎么不来找你呢?”   从永安寺回来之后,王乐瑶跟谢鱼已经有一阵没见面了。虽然以前她们见面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但平时也会相互送些东西,这次却默契地保持了距离。大概是谢夫人的那番话确实起了作用。   “许是怕我伤心,而且找你更有用吧。”   桓曦和也没起疑,继续说:“我行动确实方便点。刚刚来之前,我已经去未央居确认过,公主用过早膳后就不见了。刘八娘也在暗中找,还不敢告诉舅父他们。”   王乐瑶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竟然出了岔子。   明明只要再等一等,等城中守卫松懈,伯父他们就可以安排姜齐悦离开了。   万一她跑出去,被宫里的人发现,就功亏一篑了。   姜齐悦到底在想什么?又是谁给她递的消息,协助她逃走的?   “阿瑶,你别伤心。”桓曦和拍了拍她的肩膀,“谢三跟公主没什么的。他只是看公主可怜,想要帮她罢了。”   王乐瑶全然不在意这些。   她现在只想赶紧找到这两个人,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危险。 第16章 这是个圈套。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谢羡。   他平常会去哪儿,有何消遣,跟谁交好,她全然不知。所以仅仅凭姜齐悦写的这几个字,很难判断他们见面的地点。   姜齐悦若是跟了谢羡,对于皇帝来说等于放在眼皮子底下,跟囚禁起来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定还会成全她。   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   但王乐瑶对萧衍这个人毫无把握,他做事不留一分情面。对于别人来说顺理成章的事,在他那里可能就是行不通。   所以还得在事情无法收拾之前,尽快找到姜齐悦。   王乐瑶再翻看那张纸条,发现这似乎是寺庙的僧人所用的黄纸,她在永安寺的时候见过的。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香灰味。   “我可能知道公主在哪里了。”   桓曦和赶紧问道:“在哪里?”   “同恩寺。”王乐瑶说,“那里在前朝是皇家寺院,如今虽然不是了,但占地广,平日去的人也不多。如果公主选在那里见面,能够掩人耳目。”   桓曦和拍掌道:“对,公主的母妃,还在同恩寺修建了一座佛塔,应该是那里没错!”   王乐瑶想去公主府禀报一声,但姜鸾恰好有事出府了,家中没有长辈在。王乐瑶来不及等她回来,就跟嬷嬷们说了声,那几个嬷嬷也没阻拦她。   如今四娘子可是得了皇上赏赐的人,上下都对她十分客气。   为了节省时间,王乐瑶没让府中备牛车,直接坐桓曦和的牛车走了。   一路上她们的心情沉重,桓曦和也不敢说话。   这个谢三也真是的,以前觉得他是个稳妥可靠之人,当为良配。怎么快要成亲了,反而惹出这种事来,她们现在像是去抓奸!   桓曦和抓着王乐瑶的手,下决心似地说:“阿瑶,一会儿真要见他们两个在一处,我替你教训谢三!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大不了咱们就不嫁了,让谢三娶公主去!”   王乐瑶本来很紧张,看到她如此义愤填膺,忍不住笑道:“也没那么严重。”   “这还不严重?”桓曦和觉得阿瑶脾气也太好了些,若是自己的未婚夫干出这种事,她能把谢家给掀翻了!   同恩寺在城西,很远就能看见两座白色的佛塔耸立,旁边巨大的钟楼在阳光的照耀下,显露出恢宏的轮廓。跟小小的永安寺不同,这里作为前朝的皇家寺庙,曾经风光过一时,楼阁都还是盛极时的样子,只不过人少了许多。   王乐瑶与桓曦和下车,迎客僧来问她们有何吩咐。   她们说要自行参拜,迎客僧便退下了。   同恩寺非常大,回廊连着回廊,沙门数千人。还有前庭后院,房屋上百,想找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乐瑶没有发现谢羡来过这里的影子。谢羡不可能步行来同恩寺,外面既没有停别家的牛车,寺中也没有谢家的仆人,就说明谢羡不在这里。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找人要紧。   王乐瑶命人先暗中守在几个出口处,再与桓曦和分开寻找。   她走过一道门的时候,听到那边传来几个僧人交谈的声音。   “这寺里的野猫是不是变多了?我刚才在西院菩萨殿的供桌上,发现糕饼少了一块。”   “那你补上了吗?”   “正要去拿呢。这野猫也太惹人厌了,供品怎能偷吃?”   王乐瑶闻言,立刻去了西院。这儿人迹罕至,院中有棵大树,树上挂满了红绸,应该就是那棵鼎鼎有名的姻缘树了。   姜齐悦竟然选了这里。   她到菩萨殿里面,轻声唤道:“公主?”   没有人应她。   她看到有一截裙角露在红柱之外,轻轻地靠过去,然后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人。   姜齐悦惊叫一声,“怎么是你!”   王乐瑶看到果然是她,松了口气:“您可知道单独跑出来有多危险!快跟我回去!”   姜齐悦挣脱,“你放开我,我要见谢羡!他一定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你给他的消息,在我这里!”王乐瑶将纸条拿出来,“这是个圈套,目的就是引你出来,然后惊动官府。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会有人冒险给你传递消息?”   姜齐悦愣了一下。之前,她是听说谢羡回来了,就高兴昏了头,也没多想。   “此地不宜久留,马上跟我走。”王乐瑶拉着她,但姜齐悦还是不肯,“我不要回去,你们把我丢在那种鬼地方,便不管我的死活,我宁愿被他们抓走算了!”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便是罔顾所有想救她的人,自私又任性。   “您知道为何在城破的时候,您的母妃要冒险把您送出皇宫吗?因为她不想您被抓到,那就意味着永远失去自由!只要您再等等,伯父就可以把您安全送出城。如果您不信,那就当我没来过,今后您的生死,与我们再无关系。”   王乐瑶放开她,姜齐悦却又一把拉住她,“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王乐瑶还是不能不管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自小养尊处优,没了父母的庇佑,根本活不下去。   “阿瑶,你们果然在这里!”桓曦和追了过来,“外面来了很多官兵,将同恩寺包围了。”   王乐瑶的心往下一沉,“是来抓公主的?”   桓曦和点了点头,“看服制,应该是建康令和他手底下的人。现在怎么办?”   “先找地方把公主藏起来。”   *   同恩寺外,如意扶着张太后下了牛车,张太后环看同恩寺,对如意说:“这里还是没变呢。当年我带着宛娘第一次进都城,为了看病,身上的钱都花光了,饥肠辘辘。还是住持好心给了我们一碗米粥,可惜宛娘还是走了。她说喜欢都城,我就将她的莲位放在这里,没有带回故乡,不知她会不会怪我。”   “长公主泉下有知,知道您常来看她,一定很高兴。”   张太后微笑,“我有私心的。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人情味,烟火气。这寺庙里清净。”   如意点了点头。她们这些乡野出来的人,其实就喜欢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宫里规矩多,人跟人之间话也不敢多说,分不清虚情还是真心。   住持率领僧众出来相迎,刚要进去,就看到一大帮人马过来。   如意让张太后稍等,走过去说道:“你们是何人?太后娘娘在此,不得冲撞。”   建康令连忙躬身一礼,“下官不知太后在此,还请恕罪。下官收到消息,有一个朝廷钦犯藏在同恩寺内,为了太后娘娘的安全,还是让下官进去搜一搜为稳妥。”   “寺庙里怎么会有钦犯?”   “这,下官就不知了。”建康令拱手,“还请姑姑告知太后一声。”   如意回到张太后身边,张太后听了后说道:“他们也是公务,别为难他。我们进去找个地方等着就是了。”   如意应是,对建康令说:“太后身体不好,不能久站。我们寻一处僻静的院落先安置下来,你们搜完快点走,别扰了太后清净。”   “这是自然。”建康令对着张太后躬身,然后就带着人马冲进去了。   住持亲自带张太后等人到了一处小院,“请太后在此处稍事休息,等建康令事了,贫僧再过来。”   张太后竖掌,“有劳大师了。”   如意叫几个宫女去收拾禅房,张太后坐在门前的葡萄架下,闭目转着手里的佛珠。墙角有一只黄色的猫在晒太阳,好像也不怎么怕人,眯着眼睛看她们。   禅房中的宫女忽然惊叫了一下,“什么人躲在里面!”   那野猫被吓到,立刻蹿上墙逃走了。   张太后睁开眼睛,吩咐如意进去看看。   过了会儿,如意就将三个人带到太后的面前。太后打量她们,一个狼狈,一个英气,一个柔婉。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应当是士族家的贵女。尤其是最边上的那个,长得如玉似雪,精雕细琢似的,瞧着就让人怜惜。   她想起了她的宛娘,若还在世,应当也是这般大了。   “你们躲在这儿做什么?”太后问道。   三个人都没说话,如意道:“太后问你们话,快如实回答。”   桓曦和不知道怎么就撞见太后了,大脑一片空白。这跟送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   王乐瑶跪在地上,看着张太后,老人家眉目之间慈和安详,并且没有什么架子,若是那女官不说,都看不出是当朝太后。她决定赌一赌,吃斋念佛的人,心肠都不会太狠。   “不瞒太后娘娘,建康令就是要抓我们的。”   张太后打量她,“建康令平白无故抓几个小娘子做什么?”   王乐瑶看向姜齐悦,姜齐悦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是前朝公主。”   如意惊讶,前朝的皇室应该都被陛下囚禁在台城。这个是漏网之鱼,难怪建康令要抓她。   “娘娘……”如意想跟太后说,还是把人交出去,太后却抬手制止,又问:“你们两个是何人?”   王乐瑶镇定地说:“不敢欺瞒太后,小女是王家四娘子,这位是桓家的七娘子。公主与我们自小相识,士族与皇室多有联姻,所以沾亲带故。看到公主流落街头,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倒是有情有义的孩子。”张太后点了点头,“可她是前朝公主,应该呆在台城。我的儿子,会善待他们的。”   王乐瑶觉得太后对她的儿子肯定是有什么误解,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后娘娘,她才十七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如果建康令把她抓回去,她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困在台城,没有自由,也没有亲人,那样的日子跟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只是区区一介女流,对陛下不会构成任何威胁。您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可不可以放了她?”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潺潺流水一样悦耳。   虽是危难之中的恳求,却说得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张太后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身上那种淡然安定的气质,好像有种莫名的感染力,能让人心柔软下来。   “我可以不把她交给建康令,但她还是得跟我回去。”   姜齐悦惊恐地摇头,猛地后退两步。   王乐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她们已经尽力了。其实就算建康令抓到她们,她与桓曦和最多是被训诫几句。毕竟建康四大姓的地位摆在那里,她们可以找很多理由,将过错推掉,连牢狱之灾都不会有。   她只想尽力保住姜齐悦罢了。   “你也跟我一同回去。”张太后伸手指着王乐瑶。   王乐瑶不解,为何太后单单指了她?   “我不能私下放了她,但我可以帮你说情。既然你想救她,就再陪她走一趟吧。”张太后越看这个女郎,越觉得喜欢。相貌气质谈吐,都很出挑。   也不知道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儿子见了,会作何感想。 第17章 这个女人胆子大得很。   萧衍正在中斋跟沈约议事,议的是开设五经馆,选择五位鸿儒,教育人才。   人才不分寒门和士族,只要得到鸿儒的举荐,便可入朝为官。这是在九品中正以外,另开了一条选官的途径,可以想见,会遭到士族的强烈反对。而且五位经学博士也不好定出人选,士族肯定不屑为之,而真正的饱学之士,又多出自于士族。   既然做了皇帝,萧衍自是有一番雄心壮志,只不过要打破士族几代经营下来的局面,没有那么容易。   正在这时,建康令求见。   建康令原本只是个下品的小官,轻易是见不到皇帝的。但因他有要事,又得了临川王萧宏引荐,这才能直接入中斋面圣。   “让他进来。”   建康令头一次到中斋来,在门口的时候还敢四处望一望。他是前朝投诚的,之前只是个小小的城门卫,因为萧衍攻打建康的时候,他顶不住开了城门,所以被留用为建康令。等到里面宣他,他连忙除履进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根巨大的漆金龙蟠的红柱,大殿空旷而庄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行走在其中,非常渺小和卑微。他双腿有些发软,也不敢到处乱看,拜道:“臣拜见陛下。”   “免了。”   “多谢陛下。”建康令直起身子,目视光可鉴人的地面,“早前有人到府衙来传消息,说是前朝的彭城公主躲在同恩寺中。臣立刻带人前去抓捕,恰好遇到了太后娘娘的凤驾,可惜还是让彭城公主跑了。臣想着,事关前朝,还是要禀报陛下一声。”   “彭城公主?”萧衍不记得有这号人。   沈约在旁边提醒道:“就是废帝的宠妃所生,与废太子交好的那一位。破城的时候,她被送出宫,至今还未找到。”   萧衍这才有了几分印象,看向建康令:“何人给你报的消息?”   “不,不知。”   萧衍皱眉,“你不知是何人送的消息,就带兵去包围了同恩寺?”   皇帝是非常敏锐的,建康令本以为能糊弄过去,眼下见隐瞒不过,只能道:“臣一直在留意彭城公主的动向,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轻易离开都城。前些日子,臣得知,公主曾在洛阳馆出现过,后来又失去踪迹。所以这次有人密报,臣就觉得有几分真,赶紧过去了。”   洛阳馆?   萧衍想到那日,王氏女带着他出去七弯八拐地买腰带,莫非是故意把他支开,好帮这个彭城公主逃走?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这女人胆子大得很!   建康令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天威难测,有点惴惴不安。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   不辨喜怒的语气。   建康令知道陛下脾气不太好,听说之前有个老大人,因为进谏,在中斋外面不停地磕头,后来头破血流,人都晕死过去,陛下也没改变主意。而且陛下很不喜欢大臣在他面前耍小聪明,背地里算计他。朝臣大都以为,陛下出身寒门,又是个武夫,什么都不懂。可陛下执政这几个月以来,显露出的能力,早已经叫人刮目相看了。   建康令恭敬地行礼告退。   沈约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一开始就不赞成杀废帝和废太子,对于士人来说,不绝人脉是条底线。但这么多年相交,他也清楚,陛下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   “主上。”苏唯贞在殿外说,“太后娘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张太后就扶着如意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萧衍一眼就看到了王乐瑶。   太后本来没打算带桓曦和进宫,直接放她走。但桓曦和讲义气,觉得自己也有份参与此事,不能一走了之,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她应该一起来面对。   她们三个是戴罪之身,进殿后就跪在了地上,萧衍扶着张太后上坐。   萧衍只识得王氏女,另外两个是什么身份,他却不知。   张太后解释道:“我到同恩寺去给宛娘进香,这三个人躲在我的院子里。其中一个,是前朝的公主,另外两个是帮她逃走的。我全给你带回来了。”   萧衍扫了王乐瑶一眼,好得很,洛阳馆帮一次不够。她几时这么喜欢管闲事了?在永安寺的时候,明明挟持她的人因她而死,她也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还是因为这个公主,是跟姜景融交好的妹妹,所以她才舍生忘死地帮忙?   王乐瑶只觉得头顶凉飕飕的,但她很乖巧地跪着,垂目看着地面。   “先把公主送回台城。”萧衍冷冷地说。   立刻有几名内侍进来,姜齐悦慌乱地抓着王乐瑶的手臂,又对太后说:“太后,您答应帮我求情的!”   王乐瑶劝她回来,要她相信太后,她才回来的!可兜兜转转,竟是要再回到台城,她不想去!   “陛下,小女有话要说。”王乐瑶开口。   萧衍却不容她多言,一挥手,那几个内侍便连拉带扯地把姜齐悦架走了。   张太后隐约感觉到儿子不太寻常,他好像压着一股怒火。   “王氏,你可知罪?”萧衍沉声道。   “小女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窝藏前朝公主,帮助公主逃跑,还不算罪?”萧衍冷冷地看着她,“洛阳馆,同恩寺,你帮了她两次。”   王乐瑶抬眸看着萧衍,原来洛阳馆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他几次出现,都是衣着朴素,很容易忘记他是个生杀予夺的帝王。当此刻他着天子衣冠,坐在殿上,那股帝王的气势才真正地显露出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萧衍绝对做得出来。   王乐瑶是有几分怕他的,但事已至此,怕也没有用。   “在陛下眼中,她是前朝的公主,但在小女的眼中,她是昔日的故友。士族与皇室多有联姻,公主下降,或是族中的姑母姨母嫁去宫中,怎么算,公主也与小女沾亲带故,就像妹妹一样。血溶于水,骨肉相连,救她是出于本心。陛下若有妹妹蒙难,会眼睁睁地看着不救,先计较她是前朝的公主吗?”   萧衍沉着脸,好得很,还敢当众顶撞了。谁给的胆子!   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只嘴角露出点笑意。   看来这两个人早就认识了。   她一直觉得儿子身上的戾气太重了,这些年我行我素,杀人如麻,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谁都拉不住。那些嘴上说倾慕他的女子,要么惧怕他的威严,要么贪慕他的权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此女相貌和气质,皆十分出众,丢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就能找到。她是美在骨子里的,举手投足,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牢牢地勾住男人。   但这种美不媚俗,反而有种不容侵犯的冷傲。   沈约原以为,这王家的小娘子是个柔顺乖巧的性子,没想到脾气上来,连陛下都敢顶撞,陛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通常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敢再说话。   “你还有理了?维护前朝,等同谋逆。你不怕死?”   王乐瑶看着萧衍,“我怕死,但公主没有错,她本为金枝玉叶,是陛下起兵,让她国破家亡,她何曾威胁过陛下半分?您可知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为君者,当若流水,善利万物,处众生所恶之所,这样方可使天下归心,四海宴然。前朝的皇室,亦是陛下的子民。就算不为您自己,为天下计,为您的子孙后代计,您都应该善待他们。”   萧衍皱眉,这女人,不知道他书读得不多?   这番话也是沈约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他就是怕陛下太过强硬,不懂得刚柔并济,丧失人心。陛下有本事守住这江山,可子孙后代呢?他们也是要靠人心来坐稳江山的。可沈约不敢忤逆皇帝,所以佩服王氏女的勇气。   这世上敢在皇帝面前说真话的人不多了。   “阿瑶,别再说了。”桓曦和在旁边,轻扯了扯王乐瑶的衣袖。她这个表妹,一直柔和淡然,与世无争。可在皇帝面前,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张太后咳嗽一声,终于开口,“二郎,我想着,那位公主年岁不大。你将她困在台城,一辈子不见天日,实在可怜。王家女郎说得对,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孙后代,积德行善。今年我过寿,就不大肆操办了,请你将前朝的公主,还有那些没生育的后妃,都放出宫去吧。”   王乐瑶听了,心中有几分触动。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太后却因为同情姜齐悦的遭遇,拿自己的寿辰,换了她们余生的自由。   这真是一个善良宽和的老人家。   身居高位的人,原来不只是冷漠的,也可以是温暖的。人的出身,或许可以决定贵贱,贫富,却无法决定善恶。   萧衍也没想到母后竟然提出这么个要求,他没有任何能够拒绝的理由。   沈约连忙说:“太后娘娘英明!陛下英明!”   此事看似尘埃落定了,张太后便说:“这两个女郎,你也放了吧。”   “王氏留下,另外一个可以走了。”   萧衍盯着王乐瑶说。 第18章 她不想,也由不得她。……   王乐瑶听完,浑身一僵。   皇帝这是要亲自收拾她了。   说来也奇怪,她虽然害怕萧衍,但又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大概是童年留给他的印象太过美好,他对自己,是有几分宽容的。   这殿上的人,只有桓曦和还不了解情况:“陛下,阿瑶她不是有意顶撞您的。她只是救人……”   张太后压了压手,“桓家娘子,跪了这么久,你也口渴了吧?跟我去寿康殿坐坐。”   太后说着,就扶如意站起来,走到殿中拉上了桓曦和。桓曦和仍是不放心王乐瑶一个人,“太后,陛下看起来很生气,阿瑶她……”   “走吧,皇帝还能吃了她不成?”太后递给她一个眼神,桓曦和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想清楚,已经被太后的人拉走了。   沈约也自称有事,迅速离去。   苏唯贞更是个人精,站在门边打几个手势,内侍也全都退下去了。   一时之间,空旷的大殿上只余萧衍和王乐瑶两个人。安静得如同大雪落下,覆盖了周遭的一切。   这是帝王议政的地方,有种庄严肃穆的色彩。   王乐瑶的腿跪得有点酸,想动又不敢,只能尽量不去想。可她那种神情,落在萧衍的眼里,就是“我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萧衍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的身子很痩小,对他而言,脆弱得就像花枝,一折便会断。她无需刻意伪装,便自然流露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这会引起男人,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想要攻掠的欲望。   当年,他站在王家门前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主宰南朝的君王。他更没想过,那个如同站在云端上的小女郎,会这样恭顺地跪在自己的面前。   这便是皇权,是他花了十二年,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艰辛才得来的。   所以他不容许任何人来挑战和威胁。   之所以如此容忍这个女人,是因为她当年有恩于自己。   还有那个梦境,那梦境像种隐喻,他们之间可能还有其它千丝万缕的联系。   “起来。”   王乐瑶的腿都跪酸了,听到终于可以起来,松了口气。可她的腿麻了,使不上力。正好看到萧衍的手臂伸过来,也没多想,扶着他站了起来。   “多谢陛下。”   萧衍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那两只小手,就像猫爪一样,细细软软,白白嫩嫩的,挠得人心痒难耐,很想抓过来,细细把玩。   只是她很快就松开了。   萧衍说:“朕给你的东西,你可喜欢?”   王乐瑶很自然地回答:“多谢陛下赏赐,只是那些东西都太贵重了,小女不敢使用。”   萧衍慢慢地说:“朕当年去北朝的时候,魏帝说朕非池中之物,便将那套公主的骑服相赠。北朝皇后是没有骑服的,她们嫁人之后,无法再像少女时一样自由地上马驰骋。所以皇帝立后,聘礼之中一定会放一套公主骑服,希望未来的皇后像少女时一样无忧快乐。”   王乐瑶的心砰砰地猛跳,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衍靠近她,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又听他继续说:“那块水明玉,是仇池国的镇国之宝。仇池王和王后青梅竹马,国王爱王后甚重,因她自小体弱多病,所以遍集天下的能工巧匠,亲手为她打造了那块玉。”   “陛下到底想要说什么?”迟钝如王乐瑶,也已经察觉到不对。   萧衍步步紧逼,直到将她压在墙上,双手撑在她的两侧。   “朕要你。”   王乐瑶怔住,忽然感受到一种从脚底升起的震颤。这个人疯了!这里可是中斋,是帝王议政之处!   男人姿态强势,双臂有力,她像被困住的猎物,无处可逃。   “朕给你皇后之物,自然是要你嫁给朕,做大梁的皇后。”   王乐瑶的呼吸凝滞,她才不要做什么皇后!更不可能嫁给这个人!   “陛下,我已有婚约!”   男人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对自己,表情似笑非笑,“王氏之女,当母仪天下。谢家不配!”   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任何人配拥有她。   王乐瑶看着萧衍,这个人的目光霸道到几乎偏执,他在无声地说,他想要的,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   他们靠得很近,呼吸都混杂在一起。男人的气息忽然迫近,就要碾压上她嘴唇的时候,她冷冷地说:“陛下若是毁我清白名节,我唯有一死。”   萧衍皱眉,她虽生得柔弱,骨子里却是很倔强的,宁折不弯。   在这次见面之前,萧衍也曾数次挣扎过,如果把她留在身边,立为皇后,就意味着王家会被推到权势的顶峰,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两边兵戎相见。   可就在今日此时,他忽然下定了决心。   人生匆匆数十载光阴,哪有那么多时间想东想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果一定要立个士族之女为后,那么他可以接受这个女人睡在他身侧,为他生儿育女。   萧衍道:“朕给你时间,但结果不会改变。婚约的事,朕来解决。”   他低下头,在她的脸侧碰了碰,这才松开手。   女人的皮肤光滑细腻,还有淡淡的馨香,浅尝远远不够。   “小女告退!”王乐瑶行完礼,也不等萧衍说话,自己走了。   萧衍看着她的身影,知道她很生气,再不复冷静淡然的模样,嘴角微微地勾了勾。   他把无数女人觊觎的皇后之位,捧到她面前,她却根本不想要,大概心里还恨死他。   但是她不想,也由不得她。   不着急,他们来日方长。   *   王乐瑶坚持自己走出宫门,苏唯贞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劝了一路。如果到了现在,他还不明白主上的意思,就不配做这个大长秋了。   王乐瑶看见竹君焦急地在宫门外走来走去,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她唤竹君,竹君忙跑过来扶着她,“娘子,您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王乐瑶的确双腿发软,她摆了摆手,“你派个人留在此处,等表姐出来,告诉她我先回家了。”   竹君应是,对苏唯贞行礼,然后扶着娘子坐上车。   牛车驶离宫门,那座高大巍峨的宫殿,在身后渐渐地缩小。   刚才,王乐瑶在萧衍面前是强作镇定,实则早就手脚冰凉,浑身无力。她真的害怕他会做出什么,就算他做,她也无法反抗。   自己早就是他盯上的猎物了。   皇后之位,帝王之侧,也许是很多女子毕生追求的梦想。可她却不想跟很多女人去分享一个男人,还要为了争宠,陷入尔虞我诈的危险境地。   可当初跟谢家的婚约,她无法选择,若是家中知道皇帝的意图,恐怕也不会拒绝。   对于王家上下来说,一个皇后,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没有哪个士族会拒绝权势和荣华富贵。   她的命运,其实早就注定了。无论她如何挣扎逃避,都没有用。   王乐瑶闭着眼睛,思绪纷乱。等她回到家中,发现家门外停着谢家的牛车。   一进门,余良就告知,谢羡和谢鱼来了,正在沁园等她。   谢羡早上出门去集市买书,回来后听到谢鱼的话,立刻派人赶到同恩寺,可是人早就被带走了。他不敢贸然去宫门前,就到王家来等王乐瑶。可他等了许久,都不见王乐瑶回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我去宫门看看,顺便打探消息。”谢羡要往外走,谢鱼一把拉住他,“阿兄,你冷静一些。瑶姐姐和公主是被太后带走的,不会有事。你去宫门,太惹人注目,反而会把事情闹大。”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到王乐瑶出现,“你看,瑶姐姐回来了!”   谢羡几步奔到王乐瑶的面前,一把将她抱到怀里,“你没事吧?”   他的怀抱温柔,带着淡淡的松竹香气。   王乐瑶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下抱自己,轻声道:“我没事,你放开我。”   谢羡这才意识到失态,松开手,但还是扶着她的手臂,“陛下没有怪罪你们?”   听到萧衍,王乐瑶忍不住抖了一下,但她镇定地说:“太后求情,陛下会放了公主和没有生育的后妃。谢羡,我不太舒服,你们先回去吧。”   谢羡察觉到她的抗拒和冷淡,知道今日的事,虽然被她轻描淡写地掩饰过去了,但在宫中必定是一场惊涛骇浪。当今陛下的性子,他在外也有所耳闻,岂是好相与的。   “好,你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是个君子,向来守礼有分寸,绝不会强迫她半分。   看到王乐瑶平安,谢羡才有心力计较别的事。等走出王家,他就说:“阿鱼,你把今早的事,仔细同我说说。”   谢鱼如实回答:“阿兄房中的小厮来找我,说你急冲冲地出去了,不知发生了何事。我到你房中查看,找到了一张像是公主写的字条,怕你有事,情急之下,就去找了曦和姐姐,想请她帮忙。”   “我有事,你为何不先来找阿瑶?”谢羡问道。   谢鱼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鱼,不要瞒我。”   谢鱼垂下眼眸,“是母亲,母亲不让我跟瑶姐姐来往。她说瑶姐姐不适合你,要另外再为你择一门好的姻缘。” 第19章 陛下要我进宫。   谢家的园子,在都城里是有名的清雅,嶙峋的太湖石,独具匠心的亭台楼阁,占尽了金陵的风情。谢邵在时,许多朝臣慕名而来,他们在园中抚琴纵酒,名士风流,好像都被雨打风吹去了。   这几年,谢夫人深居简出,一心在园子里侍弄花草,还养了一只橘色的小猫。   那猫被养得十分肥嫩,须长毛厚,经常四脚朝天地躺在谢夫人的身边撒娇。   谢夫人拿手指挠着它的脖颈,它眯着眼睛,舒服地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旁边的下人都说,这猫都给夫人养成精了。   谢羡和谢鱼走进园子里,谢鱼不停地拉扯谢羡的袖子,谢羡却不理会她,沉着脸走到谢夫人的面前。   谢夫人看他的脸色不对,抬手命左右带着猫退下去。   “三郎,怎么了?”   谢羡敛衽跪在地上,“孩儿不孝,敢问母亲,对阿瑶到底有何不满?”   谢夫人严厉地看了谢鱼一眼,谢鱼躲在谢羡身后,“阿兄逼我说的。”   “母亲还打算瞒我到几时?莫非要等相看好了,直接让我娶进门?”谢羡冷冷地说。他一向是温文尔雅的,待人接物都十分循礼,这样的口气和神情,已经是怒极了。   谢夫人不以为忤,反而轻轻地问道:“三郎,你看看周围,我们谢家的园子,如何?”   谢羡哪有心情回答这个问题,“母亲为何避而不答?难道在母亲的眼中,儿子的心意,一点都不重要吗?”   谢夫人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湖边,几棵垂柳掩住了她略显瘦弱的身影。   “孩子,并非母亲心狠,也不是王家的四娘子哪里不好。你看看你父亲留下这偌大的家业,凭你兄弟二人,能守得住吗?”   谢羡怔住,他离家三年,刚刚回来,对于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   “你兄长虽居宗主之位,但是谢家根系庞杂,不服他的人甚众。大梁建立以后,旁的三大姓宗主,要么加官晋爵,要么提携子侄,只有我们谢家并未加恩。固然是你兄长年轻,又无寸功,但如果宗主房压不住你二叔,四叔那几房,那么这园子,宅子,早晚是要易主的。”   “儿子要入仕了,一定会努力做官……”   谢夫人摆了摆手,脸上挂着苦笑,“孩子,且不说,你在前朝那样以士族为贵的时候,做个上品官要花几年时间。且说如今陛下是寒门出身,大力提拔寒门,打压士族,就算你能爬上高位,还来得及吗?唯有与权贵联姻,才是帮你出头,帮我们守住宗主之位,最好的法子。”   这么多年,因为父亲和兄长的纵容,谢羡一直都是个无忧无虑的谢三郎,想做什么,喜欢什么,家中都顺着他的意思。可是当父亲忽然撒手人寰,谢家如高楼坍塌,他才渐渐明白那些年父亲背负的,究竟是什么。   “王家是四大姓之首,表面看起来,的确花团锦簇。可是,长公主只余空名,王家的手里还握着北府军,那是陛下的心头大忌。还有废太子夹在里面……自古权臣,都没有好下场。为娘的,亲眼看见你父亲平步青云,又看着他跌落成泥,怎么忍心再看你往火坑里跳?”   谢羡垂头,俊雅的眉眼染上一层霜色。   可那是他心爱的女子啊,他一直等着她长大,然后娶她为妻!   “你应该听说了,近来陛下频频与四娘子接触。今日,她被太后带入宫中,又在中斋跟陛下独处许久。出来的时候,是大长秋亲自护送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羡知道,他只是刻意没往深处想。皇帝要夺他的妻,他又能如何?皇帝是军中出身,手段强硬,根本不受礼教束缚,他连前朝的皇室都要杀,才不会管王谢两家订立的婚盟。   谢羡的心口隐隐作痛,仿佛有一股血腥味上涌。   谢夫人本来不想说这么残酷的话,看到儿子如此神色,更是于心不忍。她走过来,蹲在谢羡的面前,将他抱在怀里,像儿时一样轻拍他的肩背,“儿啊,你是最像你父亲的。你父生前,也对你寄予厚望。王家四娘子,注定不属于你,长痛不如短痛,听娘的,放下吧。”   “母亲,母亲!”谢鱼手指着谢羡,惊恐道,“阿兄,阿兄流血了!”   谢夫人忙松开手,抓着谢羡的肩膀,看他吐出一口血。   “痴儿,痴儿啊!阿鱼,快叫郎中来!不,你拿我的帖子,去尚药局请个御医来!”   谢羡的眼中,最后映入一片残荷。那是去年盛夏留下的,花朵未谢尽,今年终究是不会再开了。   *   王乐瑶回到沁园,竹君服侍着她沐浴。   她坐在浴桶里,不说话,眼睛虚空地望着一个地方。竹君很担心,又不敢多言。娘子到底在宫里遇到什么了?   身上看着也没什么异常,就是下巴有些红。   “竹君,你说,出生在高门,真的是一件好事吗?”王乐瑶忽然开口。   竹君想了想说:“婢子觉得是好事。外面好些人,过得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至少我们有王家的庇佑,日子过得安定舒心。”   是啊,是她不知足,奢求得太多。想要自由,相爱的人,平静的生活。这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公平的。老天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势必就会拿走这些东西。   想通这点,好像也没那么难过和不能接受了。   沐浴后,王乐瑶靠在榻上,等竹君熏干头发。她随手拿了一本书,半天都没翻动一页。萧衍说要出面解决婚约,他打算怎么解决?那个莽夫,估计就是威胁谢家一番。   她是要解除婚约,不想耽误谢羡。但那个武夫心思难测,行事出格,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想到以后要跟他朝夕相对,王乐瑶就有种被掐住喉咙,无法呼吸的感觉。   等竹君为她梳好头发,余良亲自过来,说王允等人在前面的厅堂等着她。   如果王允要单独见她,便会在书房。既然选择在厅堂,就证明还有别的人在。士族在宫中都有眼线,而且那个苏唯贞亲自送她出宫,宫中所发生的事,肯定已经小范围地传开了,想瞒是瞒不住的。   王乐瑶并不想逃避,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   厅堂是王家会见外客,举办宴会的场所,面阔七间,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春华秋茂”四个大字,是她祖父所书,还盖着大齐皇帝的御印。   厅堂里真是坐着不少人,有她的伯父王允,长公主姜氏,堂叔王赞,还有堂婶陆氏,以及王竣,王端两个兄弟,甚至连堂叔家一个庶出的妹妹也在。   王乐瑶依稀记得她好像才十四岁,单名一个芙字。   这个妹妹是堂叔所有女儿中,长相最为出众的一个,弱柳扶风般的姿态,跟她还有几分相似。就是被陆氏管制着,不怎么出来见人。   在王乐瑶来之前,堂上的几个大人已经讨论过一番了。但皇帝的中斋,谁也不可能安排进眼线,所以还需要王乐瑶亲口确认。这件事,关系到王氏今后数十年的运势,所以王赞才拖家带口地赶过来。   陆氏看王乐瑶的目光也不冷淡了,甚至巴不得贴上来。   陆氏原以为二房这个,就是嫁给那不顶事的谢家了,翻不起什么巨浪来。怎能想到,她竟入了皇帝的眼!就凭她那相貌,日后得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于家族来说,她可是块香饽饽了。   王乐瑶依旧是宠辱不惊,向长辈一一见礼。   “阿瑶,你坐吧。”王允抬手道。   王乐瑶坐在下首的位置,陆氏立刻问道:“阿瑶,你快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今日我们被太后带进宫,太后向陛下求情,陛下答应放了前朝的公主和未生育的后妃们。”   姜鸾不由地松了口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陆氏又殷切地问:“陛下不是将你单独留在中斋了吗?他就没说什么?”   王乐瑶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说:“陛下要我进宫。”   她特意没说萧衍许的是皇后之位,而是留了余地。   堂上几人都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连王允的脸上也有几分喜色。只王端看着王乐瑶,他觉得四姐姐并不开心。宫里有什么好?那么多女人伺候一个男人。而且四姐姐这样的相貌性情,嫁给一个寒门武夫,实在糟蹋了。   王允道:“既然陛下开口,那么与谢家的婚约自然是不成了。阿瑶,你得有个准备。”   从宫里出来之后,她一直在消化这件事,期冀着家中长辈能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可他们却连开口的权力都没有给她。   身为士族女子,联姻是宿命。不论被送到谁的手里,只要对家族有利。   就像个货物一样,挺可悲的。   “我一直都说,阿瑶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陆氏喜滋滋的,给站在身旁的庶女递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你四姐姐跟前行礼?”   王芙十分惧怕陆氏,连忙走到王乐瑶面前行礼。   她是非宗主房的庶女,在王乐瑶这个宗主房嫡女面前,硬生生地矮了一大截,就跟侍女似的。   “妹妹不用多礼。”王乐瑶淡淡地说。   陆氏自顾说道:“这孩子没什么心眼,素来也挺乖巧的。我想着阿瑶将来入宫,身边没个自家人帮衬着也不行啊,不如就把阿芙带着吧。”   姜鸾原本正在喝茶,听到陆氏的话,冷笑了一下。   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往宫里塞自家人了?怎么说人也是从他们宗主房出去的,哪里轮得到她?   “你也太心急了些。”姜鸾慢悠悠地说,“阿瑶进宫的事还没定。就算真要入宫,身边的人也有我们来选,不劳你费心。”   陆氏阴阳怪气的,“长公主说这话就见外了。难道您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进宫?舍不得的话,应该把机会让给我们才是。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陆氏最近飘得有点厉害,姜鸾本来就瞧不上她,而且当着小辈的面,吵起来也不好看,便忍了忍。   王赞和王竣都警告地看了陆氏一眼,陆氏虽然心中不满,可也收敛了些。   “伯父,关于今日的事,我还有话说。”王乐瑶开口,她要当众揭穿那个圈套。   王允点头,示意她说。   “父亲!”王姝瑾突然从门外闯进来。 第20章 朕给你个恩典。   整个厅堂都因为王姝瑾的突然闯入而安静一瞬。   王允皱眉:“阿瑾,你怎如此无礼?快见过你叔父,婶母,还有兄长。”   王姝瑾这才一一行礼,忙道:“父亲,我找阿瑶有点急事,父亲若问完了,可否允许我带她出去,单独说话?”   “有什么事,还要背着我们说?”陆氏嘀咕了一句。   “这个堂婶就别问了。阿瑶,你跟我走吧。”王姝瑾不由分说地拉上王乐瑶,也不管其它人,直接走出厅堂。   王乐瑶没有反抗,跟着她到荷花池畔。   她们身后,竹韵带人拦着竹君她们,不让过来。   王姝瑾盯着王乐瑶,“你刚才想在父亲面前说什么?”   王乐瑶看着她:“二姐是心虚了吗?”   “心虚?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二姐派人告知公主谢羡已经回来,并且帮公主放字条在谢家,再引我去同恩寺,目的是想让我获罪于陛下,不想让我进宫吧?没想到,适得其反。”   王姝瑾有几分咬牙切齿,“没有证据,你别乱说!”   “二姐,平日我处处忍让,只想家宅安宁。可你为了陷害我,竟然不惜赔上公主和表姐,甚至王家和桓家。若我们真的出了事,你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吗?”王乐瑶冷冷地说,“从小到大,伯父和长公主一直在保护你。你是不是觉得,就算做错了事,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证据,你就去父亲面前告状啊!”王姝瑾不管王乐瑶是真的有证据还是仅凭推测,反正只要不闹到人尽皆知,父亲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今日堂婶那个大嘴巴也在,所以才把王乐瑶带出来,免得她乱说。   王姝瑾见王乐瑶不说话,冷哼一声,“别以为自己能进宫有什么了不起,皇帝是个暴君,还有三宫六院,今后有你受的!”说完,她转身要走。   “二姐,我不会再忍你了。”   王乐瑶轻轻地说。   王姝瑾以为自己听错,回头看着她。   王乐瑶几步走到王姝瑾的面前,忽然用力,将她狠狠地推出去。   王姝瑾踉跄两步才站稳。早就习惯这个妹妹温和谦让,与世无争的模样,眼下看到她这般面目,先是愣了愣,然后迅速推了回来,“你这个生母不详的野种,要不是我父亲大发慈悲,留你在宗主房,你早就死在外面了!还敢在我面前耍威风?!”   王乐瑶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崩断了。今日本就是惊险万分,若不是她当年有恩于萧衍,萧衍岂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们?而且,没有王姝瑾设的这个圈套,也许她根本就不用入宫!   眼下,王姝瑾竟然还敢侮辱她和母亲。   什么姐妹之情,家宅和睦,规矩礼仪,全都不想管了!   她猛地抓住王姝瑾的手臂,想要把人摔出去。王姝瑾没想到她来真的,更是气急,反手也抓住了她。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互相拉扯衣服和头发,谁也不甘示弱。   竹君看见了,对竹韵大声叫道:“两个娘子打起来了,你再拦着,出了事谁负责!”   竹韵回头一看,两个人已经滚到地上,几步之外就是池边,大惊失色,连忙带着人冲过去。   王乐瑶被王家的各种框框条条束缚,从来不敢行差踏错,如今新仇旧恨堆在一起,什么都不想管,只想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王姝瑾虽然平日盛气凌人,可她没真的跟人动过手,肯定处于下风。等她意识到身后就是荷花池时,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抓住王乐瑶。没想到,王乐瑶竟真的将她拉了回去。   她有些后怕,还想着王乐瑶怎会如此好心?   下一刻,她就看见王乐瑶推了自己,然后落入池水之中。   “噗通”一声闷响,水花四溅,还惊起了林中的鸟儿。   四月的水,还是冰冷刺骨的。   入水的刹那,王乐瑶的四肢就像被冰锥穿透。她自小水性就很好,掉入这池中根本不会淹死。   如果仅仅是打架,再加同恩寺一事,证据不足,根本不会对王姝瑾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可若是自己差点死了,宫中不会不过问,伯父和长公主也无法保她了。   王乐瑶闭气,身体逐渐麻木,被水包裹着,反而有种放松的感觉。她忽然想,索性就这么沉在湖底,再也不要上去,世间没什么好留念的。   这时,四周水流涌动,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奋力地游向自己。   王端,竟然是王端!他们平日的交集并不多,这么冷的池水,他竟毫不犹豫地跳下来了。   王乐瑶的心中,莫名地涌过一股暖意。这个家里,还是有人真心待她的。   王端以为她不会水,抓着她的手,用力把她往水面上推。池水太冷,少年本来也没多大的力气,这么做之后,他好像一只腿抽筋,还呛了口水,吐出几个气泡。   王乐瑶反手拉住他,两个人一起浮出水面。家中那些会水的婆子终于赶到,也纷纷跳下来,将两人救上了岸。   竹君脱下自己的外裳,包裹着娘子,看娘子不停地发抖,索性将她抱住,不停地搓揉她的肩膀和手臂,还叫人赶紧去拿手炉和厚毯子。   王乐瑶回头看了王端一眼,王端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他看到情况不对,就从厅堂尾随出来,藏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后来看见两姐妹打起来,四姐姐落水,也没多想,就赶紧跳水救人了。可四姐姐刚才拉他那一下,分明是会水的,否则,他可能上不来了。   但他什么都不会说。   王允等人也已经赶到,站在几人身旁,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赞夫妇还在这里,宗主房居然闹出这种事,跟打他的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陆氏却有几分幸灾乐祸,这可太有意思了。二房的还没进宫,就闹成这样,今后还不是鸡飞狗跳的?大概她表现得太明显,王赞回头瞪了她一眼,命王竣把她带到旁边。   这陆氏真是不知死活,没看堂兄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二姐怕我告发她,先动的手,还把我推到湖中。”王乐瑶颤着声音说。   “告发?”姜鸾走到王姝瑾的身边,眸色一沉,“阿瑾做了什么?”   “你血口喷人!”王姝瑾气急败坏,“明明是你先推我,然后自己滚下去的!母亲,您要为我做主!”   “引导公主和我们去同恩寺的,就是二姐……她若不是做贼心虚,怎会推我……”王乐瑶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晕了过去。   “娘子!娘子!”竹君眼泪掉下来,“二娘子说这话也不怕诛心!我们娘子自小就身体孱弱,又不会水,她自己滚下去,不是找死吗!”   王允见状,心往下一沉,这可是陛下要的人,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怎么担待得起?   他命竹君把王乐瑶带回沁园,又让余良赶紧去把家中常用的那个郎中请过来。   王姝瑾看到父亲脸色黑沉如铁,小声道:“父亲,您别听她们主仆二人的……她们就是要联手陷害我!”   王允抬手,当众打了王姝瑾一个巴掌,怒不可遏,“你给我跪到宗祠里去!”   王姝瑾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有打过她,今日居然为了王乐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她!   “你是自己去,还是我命人押你去?”王允拔高了声调。   王姝瑾又去拉姜鸾的袖子,想母亲帮自己说话。   姜鸾闭了闭眼睛,“快去,别再惹你父亲生气。”   王姝瑾见连母亲都不肯帮自己,这才哭哭啼啼地去了。   *   王家内宅发生的事,被压了下去,外面一概不知。   王允做了多年的宗主,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可王乐瑶病得很厉害,一连几日都在高烧,人也始终未醒。王允不得不到尚药局递了个帖子,请相熟的一个御医去府上看看。   御医看诊回来,自然得把此事报给上司许宗文。   许宗文听说王家四娘子病得厉害,觉得非同小可,就趁着给萧衍诊平安脉的时候,将此事禀报了。   “突然病得很重?”萧衍皱眉,那日从宫中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手底下的人说是感染了风寒。可普通的风寒,断不会如此厉害。怕是王家隐瞒了实情。”   “王家那么多人,连个人都照顾不好。”萧衍嫌弃道,“你亲自去王家看看,务必把她医好。有任何事,都回来告诉朕。”   许宗文领命,迅速地退下去了。   萧衍走到外面,略思索片刻,招来苏唯贞,“你去把那个彭城公主带来。”   苏唯贞很快就把姜齐悦带到萧衍的面前。   姜齐悦知道她们很快就要被放出宫了,因此这几日虽然被关在台城,但吃得好,睡得香,气色看起来比进宫时好了很多。她给萧衍行礼,虽然还是很怕他,恨他,但也不像先前那样浓烈了。   “朕问你,为何去同恩寺?”   姜齐悦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就老实交代,“我之前躲在……一个地方,有人给我送信,说谢羡回来了。谢羡想帮我,但又无法联络,那个人可以帮我带消息出去。也是在她的帮助下,我才能去同恩寺。”   “你认识那个人?”   “认识。”姜齐悦认真地说,“她应该是王家某个娘子的侍女,我以前在宫里见过,所以才相信她。”   话说到这里,萧衍还是什么不明白的?上次永安寺的事情,便是王家二娘子动的手脚,此次同恩寺,还是她的手笔。   虽说做的都不算十恶不赦的坏事,甚至还推波助澜,让他得了位皇后。但三番两次对自己的姐妹下手,实非善类。   这样的人,不配做临川王妃。   姜齐悦见皇帝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有点惴惴的,又听到皇帝问:“你喜欢谢羡?”   姜齐悦被问到心事,红着脸点了点头。   “朕给你个恩典。朕一会儿要见个人,你到偏殿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准出声。” 第21章 臣妇拼死也不能答应。……   萧衍坐在中斋批阅奏折,过了会儿,苏唯贞禀报,说谢夫人来了。   谢夫人穿着青色文绣大裳,缥裙,头戴花树冠,慢慢地走进殿中。她已有几年没进宫,不想中斋的变化竟如此巨大。   她当年陪文献公面圣之时,这里还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模样。如今却显得空旷和整肃,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臣妇,拜见陛下。”   萧衍让苏唯贞拿了个胡床过来,请她坐下。   谢夫人端然而坐。她是妇凭夫贵,位列公夫人,皇帝也得礼遇。殿上燃着香,这种奇楠沉香是世间罕见之物,安神有奇效,谢夫人这种年纪,闻了两下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但座上的帝王,仍旧龙精虎猛,好像这香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谢夫人的目光略略停在帝王身上。多年来她所见的男子,多是儒雅风流,学富五车的士族子弟。陛下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生得粗犷豪放,五官凌厉,不说话时,有种迫人的威势。   这天子的冕服是一代代传下来,偏文质,寓意着以儒治国。穿在他这个武夫身上显得有点违和,但违和之外,又有种他完全不需要那身冕服的支撑,也可以君临天下的气势。   谢夫人心底是有几分钦佩他的,在前朝那样等级森严的制度底下,能从一介寒门,到开国建制,虽有时势的造就,也不乏他本身的才能。   萧衍拿着奏疏,边翻边说:“朕今日见夫人,想必夫人也猜到是什么意思了。”   谢夫人微微欠身,“臣妇即日将婚书退还王家。”   萧衍本以为要废一番唇舌,他打破士族联姻,对于士族来说,犹如折辱。但谢夫人如此痛快,他反倒疑惑,“这婚约,可是文献公定下的。谢夫人就没有话要说?”   谢夫人摇了摇头,“时移世异。莫说文献公已经不在人世,就是他在,也无法阻止陛下的决定。三郎跟王家的四娘子没有缘分,此事臣妇认下。”   萧衍看她平静淡然,又道:“作为补偿,朕可以为谢羡指一门婚事。”   谢夫人没想到皇帝还有这一手,心里紧了紧。   “三郎近来生病,再择佳偶一事,虽有陛下玉成,但也不急于一时……”   萧衍直接说:“朕听闻前朝的彭城公主十分中意谢羡,不如由朕赐婚。朕还可以保留她的食邑,封号,仍以公主的规制出嫁。你意下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谢夫人那淡然从容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急切,“请恕臣妇失礼,婚姻大事,不可只凭公主心意。入谢家宗主房,并不是三郎一人之事,需全族上下的耆□□同议定,女方的家世,人品,学识,都不可马虎。彭城公主固然很好,但她是前朝公主,身份敏感,于谢家,于三郎的前程大大不利。三郎身负家族重责,还请陛下三思!”   萧衍目露寒光,“若朕执意如此呢?”   谢夫人跪在地上,以头磕地,“那臣妇便是拼死,也不能答应!”   萧衍冷冷地看她,现在倒是摆出强硬的姿态来了。怪不得那么容易答应退婚,怕是不满那门婚事日久,正等着时机。王谢两家订里婚约时,文献公正如日中天,王氏女的父亲还是太子少傅,强强联合,对两家都有益处。如今,王氏女之父已无官职在身,只怕谢夫人早就想换掉她了。   高门妇如此,也不奇怪。   这些士族,仗着开国的功勋,百年来,始终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为了家族兴旺,永享尊荣,他们的眼中,只有利益,权势和富贵,旁的那些,诸如人跟人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   萧衍很想挫一挫她的锐气,但看到她如此强硬,搬出谢氏全族来,真的赐婚下去,怕是要闹出不小的风波。他倒无所畏惧,只是马上要立后了,免得再横生枝节。   “既然夫人执意不肯,朕也不勉强。朕还有事,不留夫人。”   谢夫人松了口气,起身行礼告退。她很怕皇帝执意赐婚,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若赐婚的是现在皇室的公主,甚至县主,她都可以考虑。一个国破家亡的前朝公主,无权无势,指不定哪日还会牵连到敏感的问题,祸及满门。这样的媳妇,哪个高门都不会要的,凭什么给他们谢家?反正她死也不会接受。   她是三郎之母,谢氏主母,拼死也要挡在儿子的前面,扫除这些障碍。   苏唯贞送谢夫人出去,萧衍看向偏殿,“你可以出来了。”   姜齐悦红着眼睛,低头走出来。她曾是大齐最风光的公主,人生所受的唯一挫折就是爱慕谢羡,却不能嫁给他。父皇说王谢两家权力至鼎,联姻是大势,连皇族也无可奈何。   没想到如今王谢两家的婚约破了,她也不再是那个风光的公主,被人弃如敝履,还是不能嫁给谢羡。   “你已经听到了。”   “多谢陛下的好意。”姜齐悦自嘲地说,“我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谢夫人看不上我,我也未必能看上他们。婚嫁之事,还是算了。”   她还是有公主的骄傲,她喜欢谢羡,但勉强嫁到谢家,便逃不开谢夫人的怨怼。谢夫人如此态度,怎会善待自己?她的父皇,母妃,还有皇兄,再也没办法替她撑腰了,今后漫漫人生长路,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所以务必要清醒。   萧衍倒也不是大发慈悲,非要做善人。他只想杜绝谢羡这个后患,又能把姜齐悦放在眼皮底下。不过两边都不愿意,他就作罢,把姜齐悦先送回了台城。   萧衍继续批阅奏疏,心中有些烦躁。晚些时候,许宗文终于从王家回来。   许宗文禀报:“陛下,四娘子确实病得严重,臣从她身边的侍女口中得知,四娘子是跟二娘子起了争执,掉下池水,差点淹死,才病重至此。王公大概觉得是家丑,所以没有上报。”   “家丑?那是朕的人!”萧衍闻言,重重地拍了下书案。   许宗文吓得抖了抖。这个王公胆子的确是大了些,家中要入宫的娘子出事,也敢瞒着宫里。不过高门里头,这种龃龉之事不少,若不是牵涉到陛下,其实外人也不会太在意。   “你能治好她?”   许宗文小心翼翼地说:“病倒是不难治。不过四娘子先天不足,身子骨本就弱,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得好生休养一阵子,可能还会落下点病根,陛下得有准备……”   许宗文越说越小声,因为皇帝沉着脸,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萧衍怒极,王允连个家都管不好,怎么为百官表率。   这些士族高门,就算内里烂得不成样子,表面上还是要装得高贵体面。   既然王允不会管家,纵容亲生女儿,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   王谢两家以谢三郎和王四娘子八字不合为由,互相退了婚书的事,很快就在都城传开了。   不知情的人,都觉得十分震惊。因为这两人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分开了实在可惜。知情的人,都知道是皇帝的手笔,暗叹士族真是山河日下。   自士族掌权以来,还从未有过婚盟被皇族撕毁的先例。哪怕皇族再喜欢士族女子,只要她们已经许婚,便也只能放手。更别提,像王谢这样的甲族,联姻都是有无数利益勾连的,谁敢拆他们的姻缘。   朝堂上对皇帝也颇有微词,甚至有几个老臣死谏,君夺臣妻,有悖人伦。   但是人伦这种东西,萧衍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他一概置之不理,还让人专门辟出地方给那些老臣跪,甚至提供吃食。没过两日,老臣都耗不过皇帝,纷纷退让了。   这日,春光明媚,都城一如既往地热闹繁华。建康城能这么快从兵祸中恢复元气,固然有前朝打下的根基在里面,也有萧宏等官员殚精竭虑的贡献。   一辆牛车驶进乌衣巷,停在王家的门口。   随从上前敲打门环,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家仆客气地说:“家主吩咐,近几日不见客,还请阁下回去。”   “我们是宫里来的,快通知王公来接驾吧。”门外的人说。   家仆一听“接驾”二字,连忙开了半扇门,看见门外台阶之下立着一个绛衣男子,双手背后,高大魁梧,气宇轩昂。   家仆得见天颜,震惊万分,连忙伏地行礼,然后飞奔着进去报信了。   时隔多年,萧衍再次站在王家门前,看到那洞开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那年,他也是站在这里,却无缘见王允一面。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小女郎,也许他真的便零落成泥,化作这世间最不起眼的一颗尘土。   人生的际遇,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王允听说陛下亲临,立刻出来相迎,姜鸾也从公主府赶了过来。一群人毕恭毕敬地将皇帝迎进门,犹如众星拱月。王家的下人听说当今陛下来了,也都在暗处悄悄张望,想看看这位寒门出身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模样,有何过人之处。   萧衍一边往厅堂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这是他第一次登门,传闻中的王宅,看似普通的门庭,却仿佛有厚重的历史刻印,院中的草木,多是经年而生,苍劲茂盛。碑文,石刻,书画,随处可见,皆是名家的手笔。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书香传世,显贵高门,跟他的完全不同。   他出生的地方,只有几间草屋,自小在田野里奔跑,甚至都买不起纸笔。   他们本是完全无法相交的人。   走入厅堂,王允请萧衍上座,并且要下人奉茶。   “不知陛下亲临,有何要事?”   “朕是来探望四娘子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件王公的家务事要处理。”   萧衍划了下手指,苏唯贞把一份供状递给王允。   “这是彭城公主的证词,上面说她和四娘子皆被人陷害。这人是谁,想必王公心中也有数。一屋不扫,何以治天下?公若不忍,朕可以代劳。”   姜鸾听得心惊肉跳,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出面,为王乐瑶讨这个公道。本来阿瑾跪在宗祠里已有几日,只等风波过去,便可以将她放出来。可皇帝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还把证据拿出来。现在别说参加即将举办的春日宴,竞选临川王妃了,只怕要留在都城,都是件难事。   她所有的谋划终究是付诸东流。   王允的表情也很凝重。自小,他一对女儿管教,姜鸾便会出面阻止。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娇纵。而且姜鸾向来是予取予求,女儿一旦惹出了事,也自有她出面摆平。   在前朝,的确是无往不利的。   “不劳陛下,臣的家务事自会处理妥当。”   王允宁愿自己动手。若是让皇帝代劳,只怕下手比他狠一万倍,并且绝不会留情面。   萧衍看了王允一眼,“四娘子在何处?”   其实士族女子的闺房,男人是不能擅入的,哪怕是帝王,也得守礼。   但王允心中有愧,毕竟隐瞒了侄女的病情,并且皇帝亲自登门,这位岂是把礼法放在眼里的人,便让余良把竹君叫来,带皇帝去沁园。 第22章 陛下很凶,我怕。   竹君守了娘子几日,整个人都熬得没有精神。听说陛下亲自来了,不敢怠慢,连忙到厅堂引路。她对陛下强行拆散娘子的姻缘,自然是不满的,但陛下竟能屈尊来探望娘子,可见他心中是看重娘子的,又觉得有几分安慰。   其实娘子在王家这么多年,除了主君在时,何曾活得轻松过,何曾被人重视过。   竹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萧衍今日登门,着重想敲打王允,但来都来了,也不好不看看王氏女就回去,便跟在竹君后面,弯弯绕绕地走过许多路,终于到了沁园。这个园子的位置很偏僻,可见主人在家中的地位不怎么样。就像宫中受宠的妃嫔一般会安排在离中斋较近的宫殿,而不受宠的,则迁到角落里,省得在皇帝眼前乱晃。   萧衍好像明白她身上那种总是拒人千里的冷淡,是何缘由了。   本来苏唯贞等随从要留在外面,萧衍准备单独进去。但苏唯贞不放心,非要跟着。反正他是一个去了势的人,也算不得正经男子,不会冲撞了王家娘子。他怕主上长年戎马,身边都是男人,没跟女子相处过,难免粗鲁了些,自己跟着,好歹能多提醒两句。   竹君为萧衍打起珠帘,提醒道:“陛下小心。”   话音刚落,一条链子就勾到了萧衍的护腕。他随手扯开,不想链子脆弱,被拉了下来,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萧衍皱眉站在那里,满屋的侍女也目瞪口呆。   “不要紧,婢子会命人收拾。”竹君赶紧说。   这女子的闺房,对于高大的陛下来说,确实有些局促。   竹君立刻指挥别的侍女把屋中的摆件拿开,以免碰到陛下。萧衍不懂,女子房间为何要布置得这么麻烦?在花瓶里放那么长的花枝,看起来不怎么牢固的琴案就放在过道旁边,顶上悬下来的香球,不停地碰到他的头。   苏唯贞看着侍女满屋忙碌,叹了声,看来主上离一个好男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竹君只当自己没看见,径自将床帐掀开,用银鱼勾勾住。王乐瑶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两床锦被,整张脸苍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了。她犹如花团中的一簇新雪,让人想捧在手中,又怕化了。   萧衍觉得许宗文说的话还是保守了,问道:“你家娘子药都喝了?”   竹君回答,“按照许奉御的叮嘱,一日三服,只不过喝了两日,还不见娘子醒。”   萧衍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王乐瑶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这么烧着,只怕人都糊涂了。   忽然,他感觉到一只小手抓住自己的手掌,她轻声道:“父亲,带我走。”   竹君正跪在床边给娘子擦汗,看到娘子竟然抓着皇帝,大吃一惊。   “是朕来看你了。”   王乐瑶却像没听见萧衍的话,接着呓语:“父亲,我不想入宫。”   竹君听到娘子说的话,大气都不敢喘,连忙趴在地上,这话岂能当着陛下的面说?可是大不敬的。   “陛下恕罪,娘子只是烧糊涂了……”   萧衍抬手制止她,问床上的人,“为何不想入宫?”   “宫里没有自由,还要跟很多人争陛下。”王乐瑶自顾地说,“我不想……陛下很凶,我怕。”   萧衍垂头看着她的小手,那么用力地抓着自己的手掌,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就这么怕他?   萧衍倒不至于跟一个生病的人计较,走到这一步,满朝皆知,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手了。   萧衍反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这手细腻光滑,微微冰凉,就像上好的白玉,跟他粗砺温热的掌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摩挲着这双手,会下棋,能写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是被甲族之鼎的王家悉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纵然他已经贵为帝王,面对她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自惭形秽。就像当年置身云端的她走到低微的自己面前,他甚至都不敢多看两眼。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和纵容。因为她曾对绝望中的自己施以援手,没有因为他卑微而像旁的士族那样踩上一脚。   那份温暖,他一直珍藏在心中。   她好像又昏睡过去,萧衍怕她着凉,把她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   皇帝就那样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威势压人。满屋寂静,侍女们噤若寒蝉,不敢弄出丁点儿的声响。   厨房正好熬了汤药端过来,竹君要上前喂药,萧衍说道:“给朕。”   “主上还是让侍女来吧。”苏唯贞说道。主上哪里伺候过人,更别提喂药了。   萧衍不信喂药这种小事,还能难倒一国之君?   苏唯贞忙给竹君打了个手势,竹君会意,过去将娘子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又在娘子的身前铺上巾帕。   萧衍觉得这药也不烫,直接喝更方便。   苏唯贞看着主上要把整碗药送到四娘子的嘴边,赶紧把托盘里的勺子递过去,小声提醒:“主上,用勺子,吹一吹再喂。这汤药可是刚熬的,烫得很。四娘子人不清醒,可能很难下咽,所以要喂得慢一点,动作轻一点。”   萧衍拿过勺子,看了苏唯贞一眼,喂个药这么复杂?他自己喝的时候都是灌下去就了事。   苏唯贞点了点头,主上不知道,士族里的讲究多,为了端的时候不烫手,药碗都经过处理,所以药还是滚烫的。   王乐瑶的意识有些清醒了,她听到苏唯贞的话,先是有些震惊,陛下来了吗?而后感到嘴唇碰着温热的液体,苦味缓缓流入口中。她微微睁开眼睛,刚开始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出现萧衍低头吹汤药的样子。他似乎做不惯这些,眉头微皱,但还是一脸严肃地吹着。   那模样还挺有趣的。   萧衍见她醒了,要起身,便道:“别动。喝药。”   他把勺子递过来,放在她唇边,她不得不张口,喝了下去。   这药真的非常苦,但她每日喝,已经有些麻木了。   她原先算得好好的,落水生病必定会惊动宫里,王姝瑾绝不能轻易逃脱罪责。她只是没想到萧衍会亲自来,这人可是帝王,日理万机,那么多国事等着他决策,他竟在这里耐心地给自己喂药,笨拙却又很努力。   她的心里有小小的触动,再苦的药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   萧衍原以为她那么娇气,会很怕苦,没想到一碗药喝得很快,并且不吵不闹,看起来非常乖巧。   等药碗见了底,萧衍看到托盘上还放着一碟果脯,就拿到了王乐瑶的面前。   王乐瑶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瞬间驱散了苦味,蔓延在唇齿间。   萧衍伸手将她嘴角沾的一点药汁拭去。   王乐瑶微怔,抬眸看他,又迅速移开目光,自己拿手巾擦了擦,“多谢陛下。”   “谢家已经退婚。朕命太常卿和宗正卿,择吉日,合八字,等有了结果,就会下立后的诏书。”萧衍的意思是,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了,她休想躲开。   王乐瑶垂眸不说话,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羽翼,轻轻扇动,便投下一道温柔的剪影。   满室馨香,美人娇软,萧衍有点心烦意乱。   “你休息,朕走了。”   “陛下,小女有一事相求。”   萧衍本要起身,闻言坐着未动,等她继续说。   “小女家中有个弟弟交好,陛下可否让他入宫当值?”   若是以后,免不得跟宫中的各家女子周旋,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深谋远虑。她不敢奢望帝王的宠爱,坐稳中宫之位,只能依靠自己。   苏唯贞看了这个四娘子一眼,若说她贪慕权势,但皇后之位好像都不放在眼里。若说她无欲无求,可尚未入宫,竟然就向陛下求官,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可是陛下的大忌啊。   “何人?”萧衍问道。   “小女的堂弟,扬州刺史王赞之子,名叫王端,今年十五岁。”   萧衍看着王乐瑶,停了一会儿才说:“朕会酌情处理。你好好养病。”   王乐瑶想过萧衍不会轻易答应,毕竟士族子弟弱冠方可起家,更别提入宫近侍天子,就意味着将来仕途坦荡。她提了,萧衍便会注意到王端,对王端来说总归是一件好事。   而萧衍没有一口回绝,她还挺意外的。   萧衍从沁园出来,脸色不佳,苏唯贞也不敢乱说话。主上是生气了?在气什么?若是气四娘子动的小心思,刚刚为何又要答应?真是君心难测啊。   萧衍径自走到王家门外,看到牛车旁边站着一群人,为首的一个妇人还有几分眼熟。   好像是王赞之妻?   陆氏看到萧衍出来,眼前一亮。她听说皇帝亲临王家,拉着王芙一路狂奔,这才算赶上了。   皇帝登基之时,在宫中设宴,她也去了,特意在皇帝面前露过脸。   陆氏虽然惧怕天子的威严,但为了家中的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她硬着头皮也要上。   “陛下!”陆氏将王芙强拉到萧衍的面前,“您还记得臣妇吗?”   萧衍嗯了声。   “陛下果然好记性。”陆氏厚着脸皮笑,“这是臣妇的女儿,今日特意跟着臣妇,来探望她姐姐的。”   陆氏掐了一下王芙的腰,王芙这才行礼。   她平时见的人本来就少,一下让她面圣,手足无措。陛下怎会生得如此高大?像座山一样,而且一脸的凶相,她的腿都软了。   萧衍扫了王芙一眼,就要上牛车。   陆氏怔住,难道陛下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可阿芙明明跟二房那个有几分相似的。   “陛下!”陆氏大着胆子追了过去,“听闻陛下后宫空虚,臣妇这个女儿也算乖巧听话,不如陛下收入宫中,哪怕做个贴身的宫女,将来跟四娘子也好做个伴……”   萧衍上车的动作略停顿了一下,看向陆氏。   这个眼神,似有千钧之重,虎狼之威,吓得陆氏连连后退,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臣妇失礼,请陛下恕罪!”   萧衍没理她,直接吩咐回宫。苏唯贞忽然反应过来,一开始,主上就没打算要别的女人,所以四娘子那般筹谋,他才生气。   苏唯贞走到陆氏面前,“好心提醒夫人一句,主上若要人伺候,想进宫伴驾的娘子可是排着长队,貌美的,出身好的,任由主上挑选。主上今日驾临王家,就是因为二娘子算计了四娘子,他最不喜欢那些阴私手段。我的话,夫人好生掂量掂量。” 第23章 她回来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王乐瑶醒来后,病好得快多了,只不过浑身无力,胸闷咳嗽,只能躺在床上静养。许宗文又亲自过府一次,调整了药方。   尚药局的典药奉御可是堂堂四品官,并且历来只给天子看病。   都城中能劳动许宗文几次登门的,也就王家独一份了。   王姝瑾被罚去城外的庄园思过,一年不得回都城。王允不许她穿华服,也不准人贴身伺候,更不准庄上的人将她当作娘子,打定主意让她吃番苦头,记住教训。后来还是姜鸾求情,才让竹韵跟随。   本来王姝瑾还打算参加春日宴,竞选临川王妃,连衣裳都已经备好。   此番被连夜送出都城,哭得都快岔气了。   事后,竹君说:“幸好没让二娘子去选临川王妃,若是娘子跟她做了妯娌,恐怕宫里宫外都不得安宁。”   王乐瑶已见好转,一边喝着大补汤一边说:“她去了,未必就能选上。”   “这倒也是。都城里的贵女那么多,相貌好,性情好的不少,二娘子也就仗着家世罢了。”竹君又说,“娘子,门房要见您的帖子都堆成山了,真的不管么?”   “就说我养病,一概不见。”   萧衍立后的诏书虽然还没下,但那些耳聪目明的人,早就听闻风声,知道王家的宗主房要出一位皇后,赶着上门巴结。旁系,族亲,打着各种名目求见她,甚至有人还从老家千里迢迢赶来,天天堵在大门外面。无非要她提携那些叫上不名字的兄弟,又或者是推荐不熟的姐妹入宫。   这些人想把她当成平步青云的踏脚石,着实可笑。   从前默默无闻时,也不见他们来关心,如今谁也别想沾她的光。   “娘子,桓家娘子和谢家娘子来了。”侍女在门外说。   桓曦和来过几次了,谢鱼这是第一次登门。   两个人到了门口,在外面好生拉扯了一会儿,迟迟不进来。还是王乐瑶开口:“阿鱼,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吧。”   谢鱼这才进来,低头小声道:“瑶姐姐,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只是听说你病得厉害,本来想托曦和姐姐给你带平安符和一些补品过来,可曦和姐姐非要拉着我来……你若不开心,我这就走。”   “阿鱼。”王乐瑶叫她,“就算两家的婚事不成,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是你的错。”   她们出生在士族高门里头,皆是身不由己之人,有些话不用说透,彼此之间都明白。   谢鱼听了,眼睛泛红,几步走到王乐瑶的床前,趴在她的身边,呜呜地哭起来,“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理我了……”   王乐瑶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怎么会呢?还想着你手巧,帮我绣两个大婚用的被面呢。”   谢鱼连忙直起身子,眼角还挂着泪花,“我,我可以吗?”   这套被面,以后是要放在显阳殿里的。一般是皇后家中的姐妹才有这个殊荣。   王乐瑶点了点头,谢鱼破涕为笑。   “好了好了,我早说过,阿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就你想得多。”桓曦和坐在一旁,“我看阿瑶的病好多了,明日的宫宴,一起去吗?”   王乐瑶本来没打算去,但太后特意命人来探望了几次,强烈希望她能出席。她在家中窝了一阵子,正好趁此机会去透透气。而且,日后主持内宫,这样的场面是免不得的,趁早适应也好。   王乐瑶手指着挂在一旁的衣裳,“自然是去的,衣裳都备好了。”   桓曦和看了一眼,口中的水差点喷出来,“兰花?你居然准备兰花!”   “怎么了?”   桓曦和嫌弃地说:“我未来的皇后殿下,你该不会不知道,太后一直叫你去参加宴会的原因吧?她要把你介绍给内外命妇和官家女眷。你倒好,配个兰花,你得配牡丹啊!”   王乐瑶皱了皱眉,牡丹是百花之王,只有皇后能配。立后的诏书毕竟还没有下来,牡丹太招摇了,她一向不喜欢那般张扬。   谢鱼也说:“瑶姐姐,曦和姐姐说的对。你知道吗?那个郗氏,明日也会参加的,你可千万不能输。”   “郗氏?”王乐瑶不知,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桓曦和知道她近来关在房中安心养病,对于都城里甚嚣尘上的传言并不关心。所以主动说道:“你听说过陛下是怎么当上荆州刺史的吧?当年,正是郗氏宗主力排众议,推他上位的。郗公还想把女儿许配给陛下,两个人都已经谈婚论嫁了,郗氏女无故悔婚,这才没成。那郗氏老女,二十好几了,还没嫁人,这回搬到都城来,陛下赐了清溪中桥的大宅,你猜是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王乐瑶是听说清溪中桥那个大宅子有主了,当时也没太在意。未曾想,竟是郗氏搬进去了。那个宅子的位置非常好,闹中取静,前几年才在将作大匠的主持下大修过,废帝和废太子有时也会在那边小住。   萧衍把这么个风水宝地赐给郗氏,足以表明看重。   毕竟没有郗氏宗主,也就没有他的今日。   高平郗氏是前几朝有名的大族,只不过没落了,无法与如今的四大姓相提并论。这位郗氏宗主倒是慧眼识珠,竟然把一个寒门武夫推上了刺史之位。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后来还会成为开国皇帝。   王乐瑶想,难道郗氏女也要入宫?以她父亲之功,倒是一点都不难。既然以后要同在宫中,更需会会此人了。   翌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王乐瑶很早就醒了,精神爽利,病好像都去了大半。   虽然桓曦和与谢鱼再三劝说,但王乐瑶并不想成为春日宴的焦点,更没有同郗氏女争锋的意思。她仍然穿那套早就备好的水色大袖衫,袖子和衣摆各绣着浅色的兰花,清雅若出空谷。   竹君觉得不满意,就把陛下赐的那条合浦南珠的项链给娘子戴上。珍珠色泽圆润,既不会太招摇,又显得贵气,衬娘子的肤色。她正要把妆奁收起来,王乐瑶看到那块水明玉,拿出来看了看。   “娘子要配这块玉吗?跟您今日的装扮倒也相衬。”   这水明玉据说能够解百毒,延年益寿,想必有过人之处。   “带着吧。”   竹君便蹲下来,帮她系在了腰带上。   昨日,王乐瑶三人已经说好在宫门相见,一起入宫。桓曦和是个急性子,谢鱼也守时,为了不让那两人久等,便要提前出门。   她现在出入自由,已无需向长公主报备,但还是遵礼,遣竹君去公主府说了一声。   都城中水系众多,权贵大都住在清溪,潮沟两侧。贵女们入宫,御街是必经之路。这回,太后只给都城中未嫁的嫡女发下帖子,家世差些的也轮不到,所以今日赴宴的人不算太多,没有上巳节时道路堵塞的情况。   不过沿途,还是会碰到别家的牛车堵住去路。家世差的要让着家世好的先行,这是几朝几代沿袭下来的规矩了。   王家的牛车所过之处,没有哪家敢不退让的。琅琊王氏本就是甲族之鼎,高高在上,如今还要出一位中宫皇后,只差陛下的一道诏书了。其余贵女虽然眼红,但王家四娘子先前在洛阳馆与北魏高手一战成名,此事早在显贵圈中传开了。人家有那般容貌才情,母仪天下,她们自是无话可说。   小掖门前立了彩楼,装饰鲜花和红绸。   头簪花的宫女们早在彩楼底下列队等候,轮番迎接从牛车上下来的各家娘子。王乐瑶的身子没好全,所以裙裳外还披了一件蓝色的风帽,扶着竹君慢慢下来。她生得雪肤花貌,弱质纤纤,又有种清贵无双的气质。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聚集过来。   未来的皇后,怎么抱了盆君子兰来?不是应该配牡丹吗?明白人都知道,这回的春日宴,她们都是给王家娘子做陪衬的。花中魁首,非她莫属。   不过就算没有百花之王的加持,她也已经美冠群芳了。怪不得陛下挑来拣去,终于肯立后。如斯美眷,只怕男人都无法拒绝。   路过的几个贵女都同她见礼,她也一一回礼,丝毫没有摆未来皇后的架子。   真正的高贵,从来都不是盛气凌人的。   一个女官连忙过来引路,“桓家娘子和谢家娘子都在那边等着您了。”   王乐瑶望去,彩楼底下,凌霄抱着一盆山茶花,梅意抱着一盆水仙,在花团锦簇中,显得异类。她们这是为了配合自己,故意都选淡雅的么?   王乐瑶走过去,谢鱼拉了拉身边的桓曦和。桓曦和很少正经地穿女装,她本来就英气高挑,一袭水袖长裙,胸前结的绦带飘扬,特别惹眼。   “这裙子真麻烦,我好久不穿了。”桓曦和一见面就抱怨,“我母亲昨夜唠叨了我一宿,要我注意这注意那。我好歹也是四大姓之一的桓氏宗主房之女,被她说得好像没进过宫,没教养一样。”   谢鱼用手中的团扇轻掩着嘴,“夫人大概是想让你努力做成临川王妃。”   “我才不要做临川王妃!”桓曦和猛地摇头,“临川王要娶个贤内助,我还是喜欢在外面跑。再说了,我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吧?我还是喜欢老一点的。老男人有味道。”   王乐瑶见她口无遮拦,暗自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将来谁能治得住她。   “请姑姑带路吧。”王乐瑶对女官说。   太后的寿康殿,在内宫靠西的地方。从小掖门进去,且有一段路要走。所以宫中备了几顶肩舆,眼下只余三抬,按照惯例,自是让家世好的先乘。   建康四大姓,地位尊崇,还有未来的皇后在,其余贵女纷纷退让。   王乐瑶身体还没好全,也不推辞,正要与桓曦和她们坐上去,身后便响起一个声音。   “请等一下。” 第24章 他的皇后。   这声音若黄莺出谷,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端庄地立在那里。   她穿着银线勾勒云纹的紫色大袖衫,浅色长裙,头梳成单髻,只簪一朵芍药并几只珠花。柳眉杏眼,面似银月,整个人婉约丽致,就像南海沥水而出的珍珠一般。   众人皆暗自惊叹,因为此女的气质跟王家娘子有几分神似,相貌也十分出众。只不过有王家娘子的珠玉在前,她难免逊色了几分。   四周窃窃私语,都城里,几时有了这般人物?   那女子走过来,礼貌地说:“抱歉。我有些急事,方便让出一顶肩舆给我吗?”   桓曦和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何人?”   都城里,很少有人不认识她们三个,还敢开口叫她们让肩舆。   那边侍女便趾高气昂地说:“我们娘子是陛下和太后娘娘请来的贵客,高平郗氏。听说过吗?”   原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郗氏女。这段时日,都城里有关她的传言满天飞,只不过众人都没见过她的真面貌。   凌霄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县主,亭主,乡主呢,敢叫我们娘子让肩舆。你知道建康四大姓吗?王,谢,桓家的娘子在此,哪有先给你们的道理。懂不懂规矩。”   郗微听到王家娘子,目光在王乐瑶身上停顿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陛下选出的皇后。   郗微在家乡时,听说萧衍身边多年都未有女子相伴,以为他是难以忘情,还暗自得意,自己当年那步棋走对了。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彼时,萧衍还只是个刺史,脱不掉身上寒门的标志。她下嫁,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可她对于那个勇猛精进,一看就非池鱼的男人,还是动心的。于是苦苦等候多年,终是等到他龙御天下,可以风风光光来娶她。   她几次三番怂恿父亲上贺表,就是要让萧衍记得还有他们高平郗氏,还有她。   在回都城之前,她信心满满,以为只要往皇帝面前一站,便能勾起他的旧情。   可谁知,踏进都城的那一刻,就听说他要立后了。立的还是他曾最厌恶的甲族之鼎,琅琊王氏之女。   郗微又是不甘又是好奇,这个王氏女,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侍女雪柳伶牙俐齿地回嘴,“四大姓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主是左仆射,永昌县公。据我所知,四大姓的宗主,也只有琅琊王氏才能跟家主平分秋色吧?这位娘子的父亲,好像不是王氏宗主。至于陈郡谢氏,早就树倒猢狲散,桓氏只在军中有几分威望。若前朝不亡,庾氏倒还能威风威风。”   “你好大的胆子!”凌霄喝到。   梅意和竹君也是怒目相向。   百年以来,四大姓高高在上,被士庶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如今竟被一个小小的侍女随意评价,在场的人无不唏嘘感慨。士族的风光,当真是不再了。   “雪柳,不得无礼。”郗微斥了一声。   雪柳虽然不服气,但还是退到旁边去了。   桓曦和已经握紧拳头,但她堂堂桓氏之女,跟一个侍女动手,反而让其它人看了笑话。谢鱼不敢招惹郗氏,那侍女虽然出言不逊,但说的也是实话,如今谢家岌岌可危,她有什么资格替四大姓出头。   王乐瑶走到郗微面前,侧头咳嗽了两声,才笑着开口:“想不到郗家娘子,连侍女都教得如此博闻,倒是让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开了眼界。”   郗微知道她这话是讽刺,也报以笑容,“让娘子见笑了,是我管教不周。”   王乐瑶看向那个叫雪柳的侍女,“若士族的高低,只看宗主的官位,那么高平郗氏,祖上曾有人位列三公,怎么后来连都城都呆不下去了?四大姓人才辈出,他们处庙堂之高则为国鞠躬尽瘁,隐于江湖,则文采相传,桃李天下。四姓名士良臣浩如烟海,灿若繁星。庄子云:井蛙不可语于海。今尔等见沧海,应知己陋。”   雪柳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知道什么庄子,只知道这番话应是狠狠贬低了郗氏。   郗微要开口,王乐瑶又道:“前阵子我感染风寒,身体还未痊愈,故约两个好友一同进宫,互相有个照应。若郗家娘子确有急事,这肩舆我们不是不可以让,我同她们一起再等就是。”   郗微看到周围的贵女投过来的目光,好像她挑衅甲族在先,又跟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抢肩舆,十分失礼。她所谓的急事,不过是个借口,说出来哪有信服力。   郗微忽然明白,这位未来的皇后,看起来柔弱,实则是个硬茬子,很不好对付。   “是我唐突了,我在此等一等就是。几位娘子先请。”郗微退让道。   王乐瑶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扶着竹君坐上肩舆,几个人往寿康殿的方向去了。   路上,桓曦和怒气难消:“那个侍女好生放肆,若不是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刚才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对四大姓品头论足!”   “区区侍女哪里懂得这些,自然是有人教的。”王乐瑶拢了拢风帽,“这位郗家娘子,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当然不简单。就冲她还敢入宫,还敢出现在陛下面前,我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桓曦和嗤之以鼻,“她以为皇后之位本来就是她的,只要她想,还可以再拿回去。阿瑶,本来我觉得皇后没什么稀罕的,可是现在,你得为我们四姓,把皇后的位置牢牢地占着。”   谢鱼紧张地说:“瑶姐姐刚才当众让郗氏女下不来台,郗氏女会不会记恨她?毕竟,那位是陛下曾经要娶的人。”   “放心,你瑶姐姐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桓曦和抢白道。   王乐瑶原以为郗氏刚回都城,不会锋芒毕露。可看她的侍女,俨然一副要将四大姓踩在脚下的模样,可知郗氏女绝不仅仅是想要进宫而已。   她还要拿回,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   今日,中斋里头也很热闹,萧衍的左膀右臂,沈约和柳庆远都在。   殿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郗微的弟弟郗广,弱冠之年。这些年在萧衍手下历练,皮肤晒得黝黑,放浪不羁。萧衍起兵时,出于他的安全考虑,将他留在了荆州,不过两个人也是相识多年了。   另一个是王乐瑶的堂弟王端。   王端忽然被招到中斋来,有些无措,他不知皇帝为何召见自己。   萧衍听说王乐瑶落水时,正是这个堂弟奋不顾身地相救,所以她那日才会提让王端进宫。少年生得很英俊,剑眉星目,腰背提拔,并且没有高门子弟的那种萎靡不振,反而神采奕奕。   皇后身边也确实需要能信任的人保护她的安全。   “陛下,我不要回都城。我在龙骧军呆得好好的!”郗广不满地说。   萧衍看他,“这是你家里的意思,他们希望你能入仕为文官。朕让沈侍中亲自教导你,尽快熟悉朝中事务,而后再封你起家官。”   “这是父亲的主意,还是阿姐的主意?”郗广皱眉,“陛下,您可不能什么都听我阿姐的。她就是妇人之见!”   沈约和柳庆远一听不好,这郗小郎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萧衍的面色沉下来,“朕还不至于被一个女人左右。”   郗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行礼道歉。在他心中,一直视陛下为姐夫,当年阴差阳错,阿姐才没嫁。如今郗氏已经搬回都城,就算阿姐做不成皇后,也是要入宫侍奉陛下的,那陛下还是他姐夫。   大概因为有这点,他才放肆了些。   萧衍侧头对沈约说:“你把他带下去,好好管教。站都没个样子。”   “是。”沈约便走到郗广的面前,笑容和煦,“郗小郎君,跟我走吧。”   郗广顿时觉得后背发凉。他就是匹野马,也就沈约能治一治他。在荆州的时候,他不服管束,狂妄地与沈约定下三场比试,最后竟连败三场。从那以后他看见沈约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他们走后,萧衍才看向王端。少年一直没有说话,规规矩矩地站着。   “你今年十五岁?”萧衍开口。   王端回答,“回陛下的话,正是。”   “若朕要你入宫当值,先从宫门卫做起,你可愿意?”   高门子弟,大都要做清官,权重职闲。像宫门卫这种又辛苦,又没有权势的职位,连浊官都谈不上,他们向来不屑一顾的。   王端看着皇帝,猜到了他的意图,“陛下是想让我保护四姐姐?”   萧衍点头,“你还年少,按照规制,弱冠方可起家。这几年,先在左卫将军麾下历练,主要守显阳殿。将来等你立功或者到了年岁,朕不会亏待你。只是宫门卫风吹日晒,有时也需夜值。你若不愿,朕不勉强。”   先前,萧衍跟柳庆远商量的时候,柳庆远就觉得,琅琊王氏的小郎君,怎么可能领这种职位。他还跟沈约打了赌,赌这个小郎君吃不了苦,肯定会拒绝。   王端认真想了想,然后点头,“我愿意。”   柳庆远微怔,竟然真的答应了?   萧衍也没有想到,他本身是不想给高门子弟重权的,所以这番话,有试探,也有他的私心在里面。   现在看来,还是他的皇后有眼光。   “主上!”苏唯贞从外面进来,疾步走到萧衍身边,耳语了几句。   萧衍皱眉,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第25章 立后之事已定。   此时的寿康殿被一片花海包围。除各家娘子带进来的花卉, 摆在花园正中的花架上供评选观赏之外,还有太后从各个皇家园林调来的珍贵名品,世间罕见。   百花争妍, 蜂拥蝶舞, 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毕竟是大梁举办的第一次春日宴,内宫尚未立皇后,张太后也想办得隆重一点, 还把身边地位最高的两个女眷也请了过来。   外面的贵女们都在兴奋地赏花,莺声燕语, 张太后几人在殿内喝茶闲聊。   其中一位是衡阳郡公张洪的夫人赵氏。她着绛色绣团花的大袖衫,头上戴着金乌扶桑的步摇,脖子和手上都戴着金饰,一身珠光宝气。她的夫君是张太后的亲弟弟,领太常卿之职,主管祭祀典仪。   赵氏望着外面, 感慨道:“年轻真好啊。还记得我们年轻那会儿, 为了贴补家用, 纺纱织布, 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坐在这恢弘的建康宫中。我有时半夜醒来,还觉得一切是场梦。”   张太后笑道:“是啊, 我也觉得恍惚。当初二郎派人来接我进都城, 我好半日都没反应过来。”   “阿姐就等着享福吧。如今建康城里的贵女, 争着要做您的儿媳呢。”赵氏笑起来, “怎么还不见未来的皇后娘娘?我早听说是个大美人,迫不及待想见一见了。”   “此话言之过早。”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来。   说话的妇人年纪稍长,头发灰白,梳着高髻, 各插一根赤金龙钗,身着玄色火焰纹大裳。她的夫君萧常是兰陵萧氏的宗主,封山阳郡公,领宗正卿一职。宗正主管皇族事物,立后选妃都绕不开他。   “夫人这是何意?”赵氏惊讶地问道。   “这位王家娘子的身份,似乎有问题。”陈氏低头喝了口茶,“她的生母不详。”   “琅琊王氏的宗主房,还能出这种事?”赵氏看向张太后,“是得好好查查。”   这时,如意从殿外进来,向太后禀报:“王家娘子来了。”   张太后一如往常地说道:“带她进来。”   王乐瑶被引进殿中,感觉到殿上几道目光一下聚集在自己身上。她不知在座的是何人,但能跟张太后同坐,也是长辈,行礼总是没错的。   纵然赵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王氏女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此女衣着雅致,身上的首饰很少,却搭配出了华贵之感。尤其是颈上那条珍珠项链,微微泛着粉色光泽,衬得她脖颈修长,皮肤白皙,仙姿玉貌。   她站在那里,便是腹有诗书,温文尔雅的大家气质,莫名地让旁人觉得自己粗鄙。   张太后招了招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衡阳郡公夫人,这位是山阳郡公夫人。”   王乐瑶走过去,一一行礼。   赵氏笑着道:“这怎么敢当。”早年,张洪是个行商,赵氏跟着见了不少的世面。可在琅琊王氏面前,还是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她心想这百年的名门真不是浪得虚名,单气势就足够碾压别人了。   陈氏坐着没有说话,只拿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王乐瑶。在她眼里,所谓士族,不过靠着世代与皇室联姻,保证自己的家族享受荣华富贵。如今她是皇室成员之一,地位在士族之上,所以没把王氏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位能不能做后宫之主,还两说。   “你出去跟她们一起玩吧。”张太后温和地对王乐瑶说。   王乐瑶点头,行礼退出大殿时,看到郗微正站在门外,等着太后召见。   郗微见她出来,点头致意。   王乐瑶颔首,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不知为何,王乐瑶有种宿命相逢的感觉。虽然外界已经公认她为皇后,但她觉得郗氏女会是一个变数。郗家对萧衍有提拔再造之恩,王家当年却把萧衍拒之门外。再者,郗氏女比她早认识萧衍多年,当初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于公于私,这个皇后的位置,都更应该给郗氏。   虽然王乐瑶是被迫配给萧衍,也不想跟郗氏女争。但正如表姐说的,若以后郗氏女在后宫占了上风,四姓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她们二人已经被命运推到对立的面上,谁也无法后退。   园中几个贵女正在热烈地聊天,没注意到王乐瑶走过来。   “刚刚那个是郗家娘子?她到底几岁?看起来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   “人家仗着跟陛下的旧情,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不看看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能不能得宠。”   “她真的要跟王家娘子争皇后之位?”   “王家娘子只带了一盆君子兰来,她带的可是芍药。芍药跟牡丹长得多像啊,花中第二,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一个贵女看见王乐瑶,连忙扯了扯身旁的同伴,她们赶紧散开了。   今日的评选,是各家娘子把手中的彩绳绑在心仪的花上,得彩绳数量最多的获胜。王乐瑶带来的那盆君子兰,独领风骚,彩绳绑得密密麻麻。而郗微带来的那盆芍药,也绑了不少彩绳。   “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我就站在这里,看谁敢往她那盆花上面绑绳子。”桓曦和咬牙切齿地说。   王乐瑶忍不住笑道:“你争这个干什么?又不是得了魁首,就是皇后了。”   谢鱼说:“瑶姐姐,你看到魁首的彩头了吗?”   她指向一旁的彩棚,里面放着一张桌案。案上的托盘,放着一个金步摇。用金片、金丝、金珠焊成凤凰的形态,并在上面镶嵌珍珠、玛瑙、蓝宝石、绿松石、贝母及琉璃,璀璨夺目。凤凰口中还衔着一颗红珠,犹如旭日东升。   这件步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皇后的规制。   普通人,谁敢觊觎?   有几个贵女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最后推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出来,怯怯地说:“王家娘子,可不可以向你请教,盲棋要怎么下?我们都听说你在洛阳馆跟北魏高手下盲棋,并且取胜的事情,心中很是钦佩。”   王乐瑶回道:“盲棋的技法跟普通下棋一样。难点在于要记住双方棋子的位置。如果要练习,可以先把棋盘的格子减少一半,不要操之过急。我觉得,棋道主要在于养性,倒不必过于追求这些偏门。”   那女子受教般点了点头,又红着脸问:“你真的是文献公的弟子吗?”   王乐瑶看了桓曦和一眼,桓曦和正在努力憋笑。   “不是。当日为了让那个魏人跟我下棋,随便说的。”   女子露出失望的神色,欲言又止,行礼之后就离开了。   桓曦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看她脸上,好像写着:皇后娘娘怎么可以骗人呢?你的棋艺,得加上文献公三个字才值钱。”   谢鱼本来想说,三兄的棋艺就是父亲教的。瑶姐姐既是三兄教出来的,那跟父亲教的也没什么区别。可提起三兄似乎不合适,她就只笑了笑。   她们身边,宫女正引着一个人往殿中走去。   王乐瑶只看到一个戴着幂篱的身影匆匆而过,好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郗氏女已经进去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谢鱼担心地问道。   “太后要跟她叙旧吧。”桓曦和说完,看到刚才正殿的门扇还开着,眼下却已经关闭了,好像有什么事。   王乐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才那个人,应该是跟自己有关。恰好如意从殿内出来,神色凝重地走到她们面前:“王家娘子,山阳郡公夫人有请。”   桓曦和问道:“我们可以一起进去吗?”   “夫人只叫了王家娘子。”如意为难地说。山阳郡公夫人的辈分摆在那里,连太后都要礼让。   谢鱼拉着王乐瑶,不肯放手。她猜想,肯定是郗氏女耍了什么花招,里面危险重重。   “我没事,你们在这里等我。”王乐瑶安抚两个人,跟在如意后面走了。   如意回头,看向桓曦和与谢鱼,用口型说:去请陛下。   桓曦和一惊,知道大事不妙,对谢鱼道:“你在这里守着,随时关注里面的情况,我这就去找陛下。”   谢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   王乐瑶进殿之后,身后的门扇就关上了。光线似乎也被阻隔在外。   大殿的气氛与先前进来时,完全不同,显得有几分凝重和压抑。她咳嗽了两声,还是往前走。   郗微坐在下首的位置,目光淡淡地掠过她。   大殿上还跪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已经佝偻,头发全白,穿着简朴的布裙。王乐瑶走到她身旁,一下认了出来。   这是曾经近身伺候祖母的邓嬷嬷。祖母过世以后,伯父做主,将邓嬷嬷送回老乡,颐养天年了。她们已经有几年没见。   邓嬷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四娘子。”邓嬷嬷叫了她一声,目光闪烁,不敢看她。   陈氏威严道:“邓嬷嬷,我问你的话,你当着王家娘子的面,再回答一遍。”   邓嬷嬷应是。   “你在王家多少年?伺候过何人?”   “我在王家近四十年,伺候的是当今宗主的母亲,王老夫人。”   “那你对王家的事,可以说了如指掌?”   “不敢,只是会比四娘子多知道些。”   “那殿上这位娘子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邓嬷嬷先是看向王乐瑶,然后低头说:“这个老身真的不知。四娘子生下来以后,才被二郎君抱回府里。当时老夫人不想认她,问二郎君她的生母是谁,二郎君也不肯说。后来大郎君同意,才把她计入族谱,认作嫡女。府中知情的下人都被大郎君封了口,无人再敢提此事。”   “也就是说,四娘子的生母不详,可能不是士族,还有可能是庶民或者倡优?”陈氏问道。   “你这话过了。”张太后出言提醒陈氏。   既然陈氏把事情摆出来了,张太后只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并不想为难一个小娘子,更别提侮辱人家的母亲。   可陈氏却不管这些,她先前听郗微说此事,还半信半疑。那可是琅琊王氏,怎么会随便把一个娃娃认进宗主房。可眼下人证在此,她觉得王家简直目中无人,竟妄想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塞到宫里做皇后,当他们皇族可欺吗!   “太后,此事必须弄清楚。皇后母仪天下,为世间女子表率,必须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王家的嫡女可以为后,但此女身份疑点重重,若她父母无媒苟合生下她,她便是私生女,绝不能当皇后。”   王乐瑶听到这里,冷笑一声。   这些人,拿她的生母来攻击她,说她来路不明,逼她放弃皇后之位。   这皇后本就不是她要当的,放弃有何难?但她不允许自己的母亲,被人辱没成倡优之流。那是对她,对琅琊王氏的侮辱!   “你笑什么?”陈氏不悦地问道。   王乐瑶说:“山阳郡公夫人,就算我的出生有疑,你也应该请我的伯父,王氏宗主来询问。一个下人的话,不足以定我的身份。王氏百年,门庭显赫,我父亲亦是琅琊王氏宗主房所出,前朝的太子少傅。你听了只言片语,便胡乱推测他与人无媒苟合,说我是私生女。后果,你可能承担?”   “你敢威胁我?”陈氏恼怒。   张太后开口维护,“人是二郎选的,此事还是交给二郎定夺吧。”   “太后宽仁,但自古忠言逆耳。”郗微说,“皇后之位,非同小可,事关皇室血统。太后是内廷之主,还是先让郡公夫人盘问清楚,再告诉陛下。”   “朕的事,几时轮到你来管了?”门外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殿中几人皆惊诧,皇帝竟然亲自来了?   萧衍逆光走入殿中,他生得非常高大,整个人将门扇外的日光都挡住了。但他的到来,犹如一股强风,驱散了殿上的阴霾。他走到王乐瑶的身边,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从宽大的袖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凉,以一己之力对抗代表皇族的山阳郡公夫人,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   若她不是出自琅琊王氏,恐怕早就被吓晕了。   王乐瑶的病本就没好全,整个大殿闭塞压抑,刚才已经觉得胸闷气短,眼冒金星。她是强撑着,不许自己示弱。忽然有人站在她身边,有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包着自己。那种感觉就像当日她溺水沉于池中,水流包围着她时一样,有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父亲离家后,她都是孤身一人,从未想过与人并肩。   郗微再次看到萧衍,心中狂喜,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这么多年苦苦等候,终于可以走到他的身边了!可她发现,萧衍站在王氏女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没看自己一眼。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娶妻,明明是旧情难忘!他不可能是真心要娶王氏女!   “这是朕的家事,闲杂人等出去!”萧衍沉声说道。   所谓闲杂人等,就是非萧家人,包括郗微在内。   赵氏坐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一直不敢说话。她一会儿替王氏女担心,一会儿又好奇她到底是不是私生女,整颗心七上八下的。听到萧衍让她出去,求之不得,麻溜地退出去了。她可没陈氏那么不自量力,敢招惹外甥这个活阎王。   郗微不甘心,又看了萧衍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苏唯贞带出去。   萧衍命如意把王乐瑶扶到便殿休息,她都站不稳了,有些话也不适合当着她的面说。   张太后看得出儿子在生气。她也怪陈氏不知轻重,私下追究王家娘子的身世,还跟郗氏女一唱一和,把好好的春日宴弄得乌烟瘴气。他们本就是寒门出身,对身份哪有士族那么讲究。王家都认下了,何须她们这些外人插手。   她刚才也是一时被绕进去了。   陈氏被萧衍的目光所慑,莫名有几分心虚。但她是长辈,也是萧氏的一员,这么做全是为了皇室着想,她没有错。   萧衍看着陈氏,“婶母到都城不过俩月,为何会对王家的陈年旧事感兴趣?那个嬷嬷,又是从哪里找的?”   陈氏肃容道:“我自有办法。陛下既然听到了,便知道王氏女有问题。您可不能被蒙蔽了!”   “婶母以为,是她处心积虑做这个皇后,所以才百般隐瞒自己的身世?”萧衍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朕说,是朕逼她,非要她做这个皇后。不管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朕都不可能改变心意呢?”   陈氏愣住了。他们都以为皇帝厌恶士族,王氏女不过凭借美貌,魅惑君王。只要皇帝识破她的真面目,肯定会改变主意,改立郗氏女。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萧衍转了转手腕上的麂皮护腕,“琅琊王氏,甲族之鼎,士族的精神领袖。若被士族知道,王氏宗主房的嫡女,被婶母无故扣在这里泼脏水,恐怕会把整个都城掀翻。婶母觉得,这个后果你能承受吗?”   陈氏的手抖了抖,表情开始绷不住。   她抓着张太后的手臂,努力稳住声音,“太后,我一心为了萧氏,为了陛下。您可要为我证明,我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啊!”   春日宴还未散,外头都是人,闹大了着实难看。张太后打圆场,“二郎,先到此为止。你去便殿看看王家娘子。”   萧衍往便殿走,又回头看了陈氏一眼,“朕丑话说在前头。立后之事已定,再有人从中作梗,不论身份,绝不轻饶!”   那一眼,有虎视龙卷,横扫六合的威势,陈氏吓得,回去后大病了一场。 第26章 她是朕的皇后,不是你可以……   如意扶着王乐瑶躺到便殿的榻上, 又给她拿了一条毯子盖着。   王乐瑶轻轻地说:“谢谢姑姑。”   如意蹲在她面前,轻声道:“娘子受苦了,您先在这里休息, 婢子去叫您的侍女, 再请个御医来。”   “不必惊动御医,我躺一躺就好。”   如意没有勉强她,掩上门出去, 便殿复归于宁静。   窗外的日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渐渐驱散了心中那股阴霾。   刚才,她不是不害怕的。   面对山阳郡公夫人的重重质疑,她自己都没有信心。毕竟,她真的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过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也许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相爱, 她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这么多年, 她孤独地成长着, 母亲始终是她心防中最为脆弱的一部分。   但她站在那里, 代表的是琅琊王氏,她不能认, 更不能退缩。就像上了战场的士兵, 只能抗争到底。   等到松懈下来, 才觉得浑身疲软, 整个人昏沉沉的,病情好像又反复了。   恍惚中,她听到门扇被打开,以为是竹君来了, 便嘟囔了一声,“竹君,我好渴。”   来人转去倒水,过了会儿,水杯递到了她的嘴边。她微微皱眉,不扶她起来,躺着如何能喝水?这时,鼻尖迟钝地闻到一股龙涎香和奇楠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   面前的人是萧衍!   萧衍俯身看她。整个人孱弱苍白,就像刚出生的小动物。一个小女子,其实完全可以依赖他,不需要那么坚强。但她的出身,成长,都注定了她不会是依附于人的性格。士族之女,多是把高贵和体面写进骨子里的,又怎么会懂得示弱。   “你不是要喝水?”萧衍见她不喝,问道。   王乐瑶睁开眼睛看他,他并不是那种俊美的长相,浓眉深目,轮廓粗放,五官甚至有几分凌厉,让人不敢靠近。   他可能杀人不眨眼,脾气也不好,是个暴君。可当他在寿康殿向自己走来的时候,犹如一道光,温暖地照了过来。   她那冰冷的,摇摇欲坠的身体,又被奇迹般地支撑起来。   就算他是一只猛虎,她也愿意尝试着,慢慢地接近他。   王乐瑶的手肘撑在床上,想要爬起来。萧衍看到她很吃力,索性坐在榻旁,一手扶着她的腰,将她抱进怀里。   王乐瑶在他胸前微微一撞,男人的气息强烈地包围着她,她能感受到这个怀抱宽阔而温厚,心跳强健,仿佛自大地奔腾而过的江流,有种蓬勃的生命力。   她略微僵了僵,就着他的手喝水,逐渐放松下来。   喝完水后,她停顿了片刻,试探地说:“陛下,我还想喝。”   她是个病人,偶尔使唤一下皇帝,也没关系吧?   萧衍看她就像只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想探出头的小猫,胆大又有几分警惕。他起身,又去倒了一杯水过来,喂她喝水的时候说:“在朕这里,你可以任性。”   王乐瑶心念一动,感受到他的纵容,抬眸看他,“我的母亲……”   萧衍道:“朕会处理。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她生母的事情不会归咎到她身上,每个人都会有秘密,都有无法盖住的过往。同样,他身边的亲人也是无法选择的。本就是寒门出身,眼界所限,站在权力的中心,并不是谁都能守住初心。   他们都要学着坦然面对生命里的瑕疵。   竹君在外面喊了一声,然后迅速进来。她以为只有娘子在,着急来查看她的情况,没想到陛下也在这里,吓得赶紧行礼。   “你睡一会儿。”萧衍将王乐瑶放躺在榻上,厚实温热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若支撑不住,可以先回去。”   王乐瑶点了点头,目送萧衍离开。   其实胸中闷气抒发以后,她觉得好多了。   如今外面定是流言四起,她若无故退出,更会引人猜测。   *   寿康殿的花园里,因为皇帝亲临,又听到正殿里传来争执的声音,众人都在议论,可仅凭猜测,也无法得知真相。   只隐约觉得,应是与王家娘子有关。   后来,里面的人都出来,张太后也吩咐春日宴继续,她们才暂时压下疑惑。   沈约站在桓曦和的身边,见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召来一个宫女,要了杯水递过去。   原本桓曦和四处找不到萧衍,无意中见到沈约,便把寿康殿这边的情况说了,沈约亲自去把皇帝找过来。   之前,华林园的虎林出了一点问题,有假山石滚落,砸伤了兵者。萧衍赶去看它,幸好只是一点小伤,很快就包扎好了。   “多谢沈侍中。”桓曦和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沈约看她的样子,衣裙翩跹,行为却有几分豪放。   桓曦和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自己,只是目光扫到沈约革带上垂挂的玉佩,顿了顿。那是一块普通的燕形环佩,在尾部有个缺口,她忽然“噗”地一声喷出水来。   沈约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衣摆上还是溅了几滴水渍。   “我不是故意的。”桓曦和抱歉地说。   沈约拿出手巾,自己擦了擦,“无妨。”   “我能问问沈侍中,这块玉佩是从哪里来的吗?”   沈约淡淡地说:“家母留下的。”似乎并不愿过多地提及。   桓曦和又看了那玉佩两眼,当年她还小,记得二姐跟一户人家定过婚。后来不知为何,家里要退婚,在母亲退回的聘礼里,就有这块玉佩。因为这玉佩虽然成色普通,但是燕型暗合了姐姐的名字,尾部还被她碰掉了一小块,实在太好认了。   原来当年与二姐退婚的就是沈侍中。时隔多年,沈侍中还带着这块玉佩,难道是对二姐还没忘情?   可二姐早就嫁作人妇,他们不可能再续前缘了。   沈约觉得这位桓家娘子看自己的目光很古怪,正想问一问,这时,萧衍从便殿走出来,沈约也无暇再顾及桓曦和,连忙走过去说:“陛下。臣已经问过宗正卿,王家四娘子的生母,确实没有记录在册。立后需查上三代,这是规矩。此事,恐怕还得请王公亲自出面,才能对众人有个交代。”   萧衍沉吟片刻,“把郗家娘子和那个王家嬷嬷带到中斋来,朕要亲自问话。”   沈约领命,先行离去。   萧衍从众女眷面前经过,他穿着紫色的长袍,腰系玉带,手腕处绑着两个陈年的麂皮护腕,脚踏黑靴。纵然身处内宫中,他也保留了部分军人的装束,显得英武不凡。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女眷,偷偷看他几眼,接触到他威严的目光,又赶紧低下头。她们中不少人都存着进宫侍奉君王的心思,但因为民间的诸多传言,都有几分惧怕他。   郗微听说萧衍要见她,喜出望外。可当她在中斋外面看到邓嬷嬷的时候,就知道萧衍并不是找她叙旧的,而是要问王氏女的事情。   萧衍先招邓嬷嬷进去,郗微站在殿门外,仰望眼前这座恢弘的帝王宫殿。王气纵横,犹如建康城的虎踞龙盘之势。这是她此生离至高的权力最近的一次。他们高平郗氏,祖上曾有人位列三公,也跟如今的王家一般,可以指点江山,可惜后来黯然离场。她对萧衍的确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是想看看他能走到多高的地方,值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她自小心高气傲,绝不甘于嫁给凡夫俗子。所以当年她拒绝了萧衍,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一介寒门,能走到刺史之位,已是世人所能想见的极致。   谁又能想到,他会有君临天下的一日。   之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现在她逐渐平静下来。萧衍已经贵为九五至尊,自然不会再任人摆布。她要伺机而动,步步为营,先在都城站稳脚跟再说。   终于,苏唯贞走出来说:“郗家娘子,主上有请。”   郗微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踏入殿中。   大殿空旷,有股沉香的气味。萧衍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份供词,挥一挥手,内侍就把邓嬷嬷架出去了。   邓嬷嬷经过郗微身边的时候,面如死灰般。她说的话虽然不假,但背主弃义,萧衍不罚,王家也不会放过她。   郗微的心莫名往下沉,手心抑制不住地出汗。   “见过陛下。”   郗微行礼。   萧衍没有急着叫她起来,而是等了会儿才问:“那老奴是你找来的?”   郗微回答:“正是。”   “你居心何在?”萧衍皱眉问道。   “陛下英明。我回都城后,走访了几位故交。山阳郡公夫人是其中之一。她说宗正大人在核查王家娘子身份时,发现了疑点,可是王家下人口风紧,所以她问我可有良策。我想此事关乎陛下和江山社稷,不敢怠慢,便找到了邓嬷嬷。邓嬷嬷所言,究竟是不是事实,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她将自己说得大义凛然,并且摘得一干二净。显然早就想好对策了。   萧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郗微继续说:“我和郡公夫人一片丹心。陛下要立王氏女,震慑天下士族。可这个皇后连嫡女都算不上,血统不正,陛下能达到目的吗?王家明知她身份有疑,却迟迟不上报,难道不是想瞒天过海?”   萧衍往后靠在凭几上,眸中闪过一丝狠色,“谁说朕要借琅琊王氏的势?朕喜欢王氏女,所以才立她为后。不管她什么出身,母亲是谁,朕根本不在乎。人是朕选的,朕便会护她到底!”   郗微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抬头望向萧衍。他是动了真情吗?不可能,这只是托词,他绝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   “陛下,您忘了当年跟我说过的话吗?”郗微低声说,带了几分哭腔,“您加封父亲,照顾阿弟,让我们搬进清溪中桥的大宅,没有往昔的半点情分在里面吗?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常伴君侧。”   殿上安静了一瞬,郗微能感受到两道重重的目光压在自己身上,掌心的汗越来越多。   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已经这么努力主动地争取了。   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萧衍开口:“朕当初的确说过,你下嫁是委屈了你,会一辈子善待你,那时出自真心。可你拒绝了。你凭什么认为,如今朕还会给你机会?朕提携郗氏,是因为你父的知遇之恩,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郗微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她不信,不信萧衍会对她没有一丁点的旧情。否则,为何多年不娶?他只是记恨当初自己不肯嫁,所以才立别的女人为后,要给她难堪。她不能动摇,更不能自乱阵脚。   于是,她很快镇定下来。   “陛下决定就这么放过王家之事?纵然我和郡公夫人不出面,立后的章程摆在那里,也不可能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萧衍看她一眼,“不用你费心。今日之事,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私自将那老奴引入宫中,都是僭越。朕命你回去静思己过,禁足一月。今后,你最好离王氏女远一点。她是朕的皇后,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人。”   说完,萧衍不想再多言,挥手让苏唯真把她带了出去。 第27章 我是心甘情愿入宫的。……   王乐瑶稍稍躺了会儿, 让竹君重新为她梳好发髻,回到花园中。   桓曦和与谢鱼也正在找她,见她安然无恙, 双双松了口气。   谢鱼说:“瑶姐姐, 我们都很担心你。太后找你去,究竟是为了何事?”   “她们只是问了我一些陈年旧事,不要紧。”王乐瑶安抚道。   那两人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但王乐瑶不想多说,她们也就识趣地没有再问。士族之间, 虽然因为结亲而关系错杂,但关起门来,每家也有不愿透露的私事。   谢鱼说:“郗氏女不知为何惹恼了陛下,刚刚被送出宫了,连春日宴都没参加完。”   园中的花架上,那盆迎风招展的芍药, 不知何时已被撤去了。   桓曦和本就不喜欢郗微, 没好气地说:“我原本还担心陛下对她旧情难忘, 此番她回都城, 肯定要威风一把。现在看来,她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也没有外面传言得那么高嘛。”   王乐瑶想起, 刚才在殿上的时候, 萧衍根本没看郗氏女, 并不像旧情难忘的样子。   她觉得萧衍这个人,对待感情简单粗暴。比如,他愿意屈尊帮她倒水,允许她耍小性子, 可能真的有几分喜欢她。不喜欢的话,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张太后扶着如意从殿中出来,赵氏跟在她身后,陈氏以身体不适为由,已经提前离开了。张太后看到王乐瑶又好好地回来,心中十分欣慰。到底是士族之女,懂得分寸。否则她花重金打造的那个步摇,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今日的宴会也不好收场。   “如意,你去看看哪盆花的彩绳最多。”张太后还是要走一走过场。   周围的贵女们纷纷笑道:“太后娘娘,不用数了,非王家娘子莫属。”   “王家娘子是当之无愧的花中魁首。”   如意把那盆君子兰抱过来,上面的彩绳绑的密密麻麻,都数不清了。张太后便顺势说道:“王家娘子,过来领赏吧。”   王乐瑶依言上前,如意去把托盘拿了过来,众人啧啧称赞。那金凤凰惟妙惟肖,离了近看,更是工艺精湛,光彩夺目。张太后是花了心思的,今日这场春日宴,本就是为了迎王氏女入建康宫的预热。   王乐瑶双手接过步摇,身后的贵女们不约而同地喝彩鼓掌,代表她是众望所归。   “临川王到!”   宫女喊了一声,萧宏和张琼一前一后地过来。   萧宏穿着赤色的圆领长袍,系玉带,身型挺拔,英俊不凡。他的气场跟萧衍完全不一样,和煦如春风,没有那种压人的威势。这是都城里的贵女们最喜欢的,地位尊贵,又像个会疼人的夫君。所以刚才萧衍经过的时候,她们噤若寒蝉,等萧宏来了,各个都像花枝招展的蝴蝶,恨不得飞过去。   “见过母后,舅母。”   萧宏行礼。   张琼也跟着心不在焉地行礼,一双眼睛忍不住四处乱看。都城里的美人儿原来全在这儿了!可比未央居的那些花娘还要养眼。   他的目光梭巡,很快停在王乐瑶的身上,一下就惊住了。   萧宏回头,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也看了过去。   那位美人亭亭地立在花架旁边,春风吹起她纤腰上的飘带和盈盈的广袖,有种要羽化而登仙的美感。她身上那种淡然高雅的气质十分独特,就像一件名贵而易碎的琉璃,流光溢彩,却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萧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永安寺见过的王氏女。上次在洛阳馆,再次与她擦身而过。如今见到,她即将要嫁给兄长,成为他的嫂子了。   这时,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他伸出手,那蝴蝶竟然落在他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若他比阿兄早一步,就好了。那只美丽的蝴蝶或许也会停在他的掌心。   张琼意犹未尽,盯着花架边的那抹倩影,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这么个大美人娶回家,哪怕摆在那里看看都是好的。   赵氏看到儿子这副德性,气不打一出来。   上回在未央居,因为跟王家郎君争花娘的事,差点没被陛下打死。这回还敢觊觎王氏女!她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拉到旁边,“你的眼睛往哪里看?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张琼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觊觎二表兄的女人。只是这琅琊王氏之女,尽态极妍,高贵雍容。这么多年,二表兄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还以为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谁知一娶,就把这么个绝色佳人给挑走了。   张太后对萧宏说:“你看那边的谢家娘子和桓家娘子都不错。你是喜欢温驯的,还是喜欢活泼些的?”   “母后,先操办阿兄的婚事吧。我的事不着急。”萧宏扶着张太后走入殿中。抛下身后的一众贵女,碎了无数的芳心。   “怎么能不急?你也二十几了,偌大的王府,还没有个女人操持。”张太后看他神色郁郁,“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没有。近来安置流民,公务繁重,未曾休息好。”萧宏扶张太后坐下,“我听阿兄身边的苏唯贞说,此前,寿康殿这边闹出不小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关于皇后的事。”张太后简短地说了两句,“你阿兄那人,入不了他眼的也就罢了。但凡入他眼的,他便护短得紧,哪怕与天地为敌。我也是一时乱了分寸,被你婶母给牵着走了。”   “母后不必自责,阿兄不会怪您的。倒是那个郗氏女,唯恐天下不乱,是应该好好惩戒。”   萧宏露出不喜的神色。他待人一向宽厚仁慈,很少有如此明显的喜恶。他与郗氏女从未接触过,仅凭今日之事,就不喜至此。张太后望着他,隐隐有种感觉,又不敢往深了想。   但愿是她多思了。   赵氏和张琼还站在殿门外。今日贵女云集,赵氏也想给儿子挑个好的妻子。建康四大姓她是不敢想的,高门媳妇,他们家也未必镇得住。那些差一点的士族或者朝廷新贵,倒是任他们挑选了。   张琼却不乐意,“娘,两个表兄都没有成亲,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急!别人在你娘这个年纪,都子孙满堂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给我争气点,想让你父亲到别的小妖精房中,给你多弄几个庶弟庶妹出来,分我们的家财吗!”   张琼露出丧气的表情,“可我就觉得王氏女最好,其它那些就是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你看六表兄,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就是知道最好的那个已经被挑走了。等下回,王氏女不在的时候,我再仔细看看。”   赵氏狠狠推他脑袋,“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定把你丢到秦淮河里去喂鱼!”   张琼觉得这样很丢脸,赶紧离赵氏远了点。他说实话有什么不对?男人最了解男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通常都是从最肤浅的外貌开始,然后才是性情,家世那些。   萧宏没有多停留,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就离开了。张琼怕赵氏真的要他娶妻,他风流快活的日子还没过够呢,也找了个机会溜走了。   原本贵女们还想多领略一下临川王的风彩,或者近距离接触,可惜天不遂人愿。之后宴上的美酒佳肴,她们也是食不知味,宴会结束后,便跟着宫女们陆续离宫了。   王乐瑶在宫门口,跟桓曦和,谢鱼道别之后,也上了自家的牛车。   她真的有些累,靠在车窗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小时候,她跟父亲在下棋,听到外面园子里,长公主带着王姝瑾放风筝。她们母女笑得很开心,她稍稍分神,露出羡慕的眼神,又怕父亲发现,赶紧垂下头。   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抱歉地说:“阿瑶,是为父对不起你。明日,我带你去郊外放风筝。”   她连忙摇头,“不是父亲的错!父亲我们下棋吧!放风筝有什么好的,我不喜欢。”   她害怕父亲露出那种深沉而又愧疚的神情。她身在士族高门,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不该不知足。   她只是有些小小的遗憾罢了。   “娘子,我们到了。”竹君在外面说道。   王乐瑶醒过来,扶着竹君下车,余良在等她们回来。   “四娘子,宫里发生的事,阿郎已经知道了,您不必担心。”余良上前,顿了顿又说,“还有,二郎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王乐瑶愣住,不确定地问:“父亲回来了?”   余良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竟然回来了!她刚刚才梦见父亲!   王乐瑶一时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竹君扶住她。她也顾不得礼仪,提起裙摆就小跑起来。下人很少看到四娘子如此急切的样子,来不及行礼,纷纷避让到路旁。   王乐瑶几乎是一口气跑到沁园,一眼就看见了桃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眶瞬间湿润,叫了声:“父亲!”   王执回过头,大步走了过来。   “阿瑶!”   王乐瑶扑进他的怀里,泪水汹涌地掉落。她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当她还是个孩子,可以自由地显露情绪时,她都很少哭。因为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不能软弱的,那样会叫父亲为难。   “孩子,你受苦了。”王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她的背。   父亲的怀抱虽然没有那么宽厚,甚至都是骨头,靠起来并不舒服,却有一种令人依恋的感觉,就像包容万物的大海一样。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可以尽情地流露出真实的一面。   王乐瑶发泄完情绪,拿手巾擦掉眼泪,郑重地行礼,“女儿叫父亲看笑话了。”   王执摇了摇头,凝视着她,“你已经做得很好,对自己不要太苛求。”   王乐瑶发现父亲又瘦了许多,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已经被磨破边的宽袍。他明明比伯父还小几岁,眉眼相似,看起来却比伯父苍老。她伸手摸了摸父亲两鬓的霜白,心疼地说:“您怎么生了这么多白发?”   父亲已经不问政事了,还有什么可操劳的?   王执没有回答。   竹君这个时候才过来行礼,“主君,您终于回来了!娘子一直都在思念您!”   “多亏有你一直陪在阿瑶身边。”王执温和地说,“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应该多谢你。”   竹君的眼睛也有些红,哽咽道:“主君快别这么说,当年要不是您把婢子捡回来,婢子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都别站在这里了,进去说话。”王执说道。   王执和王乐瑶相对而坐,竹君带侍女去准备茶点,给他们父女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王执看到人都出去了,低声说:“我这趟回来,是带你走的。”   王乐瑶听了,心漏跳一下。   “我知道你不愿入宫,所以安排了人手,谢三郎会带你走。”王执看了外面一眼,“你们可以到魏国去,也可以去南方,或者乘船去更远的地方。你从小的愿望,不是周游列国吗?父亲一定会成全你。”   王乐瑶先是愣住了,然后连连摇头。   “父亲,我们不可以这么做。这是置王家和谢家于巨大的危险之中。而且陛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执冷声道:“王家将你推给那个暴君之时,何尝顾念过你!你也不用顾念他们,王谢百年名门,不会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阿瑶,抛开那些身份和责任,为父只希望你余生能平安快乐。别人我管不了。”   王乐瑶鼻子一酸,温柔地说:“父亲,听到您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之前知道要嫁给陛下时,我的确很害怕,也不想嫁。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或许陛下跟前朝的皇帝不一样,并非仁君。可正因为如此,我到他身边,才可以做更多的事。至于谢羡,我们一起长大,对我很好,但我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既然两家已经退婚,不能再连累他。”   “阿瑶,你不要总为别人想,能不能为自己想一次?你不喜欢谢三郎,那为父就亲自送你走。”王执顿了顿,“立后诏书还没下,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到时只说你是突发急病没了,皇帝会另外选后的。”   王乐瑶觉得父亲想得太过简单,她比父亲了解萧衍,“我真的不走。我不想有那么人为我去冒险,陛下,也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不堪。做世家妇,平民百姓,也许可以一辈子平安无忧,但我记得父亲在我小时候说过,唯愿明君在堂,四海升平。我虽是女流之辈,也想辅佐明君,达成父亲所愿。”   王执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知道她是不会走的。   哪怕她是被迫的,百般不愿,但为了打消他这个父亲冒险的念头,也要这么说。   “阿瑶,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你入宫,宫门似海,便再无法回头。”   王乐瑶点了点头。   “先前,我一直很迷茫,不懂人生的价值在哪里,就算嫁给谢羡,也不过做个世家妇,重复如今的日子,一辈子好像就能看到头了。可那日,当我在洛阳馆与方继尧下棋时,忽然明白,我受琅琊王氏的栽培,应该走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比如陛下的身边。也许我可以做很多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父亲,今日入宫,有人挑衅四大姓,我说四姓是繁星沧海,世人难望项背。我是其中的一颗星,一朵浪,也想贡献一份力量。”   王执沉默。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不可能再劝回来。   “阿瑶……”   “女儿已经长大,不想父亲再为我烦心。”王乐瑶说,“父亲就成全我吧。”   王执无话可说了。   “主君!”竹君端着茶点走进来,“刚才府君派人来传话,要您马上去他的书房一趟。”   王执起身,他知道这趟回来,阿兄肯定会找自己,早有准备。   “阿瑶,我去去就回。”   *   春日的午后,微风阵阵,送来窗外竹叶的清香。王允坐在书房中,翻看族谱,听到敲门声,便道:“进来吧。”   王执除履走进去,对王允行礼:“见过阿兄。”   王允抬头看他,惊了片刻,“你这白发是怎么回事?”   王执只是坐了下来,淡淡地反问:“阿兄唤我来何事?”   王允看出他的疏离,他们兄弟同出宗主房,才华不相伯仲,从小便是对手。高门间的兄弟,至亲至疏,毕竟宗主的位置只有一个。   王允把族谱放在书案上推了过去,“有人找阿瑶的麻烦,拿她的生母说事,企图阻止她被立为皇后。我找你过来,就是商量对策的。”   王执没有拿那份家谱,而是看向王执,“阿兄可问过阿瑶,她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后?”   王允被他问住,然后笑了一下,“你在山中呆傻了吗?母仪天下,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别人求之不得,阿瑶有何不愿意的?陛下立她为后,是她的福份,对我们王氏来说,也是无上的荣耀。若她不愿,是因为年少无知,你应该从旁开导。”   王执慢慢地说:“当年阿兄和长公主知道景融要改立太子妃的时候,逼我离开,孤立景融,强迫他收回成命。因为阿兄知道,景融是个宽厚的孩子,你的女儿嫁给他,就算日后不受宠,也绝不会受委屈,你不允许太子脱离士族的掌控。而今上暴虐无度,厌恶士族,你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便把阿瑶送去,以此保住王家的后位。但这跟让她去跳火坑,有什么分别?你们就是如此回报我当年的隐忍和退让的吗?!”   王允的脸色沉下来,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他露出审视的表情,“这么说,废太子真的在你那里?”   “我没见过景融。”王执撇开脸道,“阿兄也不用在他身上花心思。他失去所有,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和价值。”   “王执!”王允喝了一声,“你给我收起那种态度!这些年,你可以安安稳稳地隐居山林,养鹤种花,都是托了王家的福!你的女儿,我有亏待过她分毫吗?你们都是王家所出,享用世间最好的一切,受世人的推崇,如今阿瑶得陛下青睐,是她的福份,她也应当为王氏全族挺身而出。如果陛下能看上阿瑾,我也绝无二话,立刻送她入宫。我现在,是为你的事善后!”   王允说完,将族谱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想因为当年的事,让你女儿,让我们王家蒙受奇耻大辱,还是跟我一道想办法,将此事圆过去,好好考虑清楚!” 第28章 靠得如此近。(一更)……   从下午开始, 关于将立的皇后身世有疑的流言就在都城里传开了。   宗正卿萧常领着一帮老臣,涌到中斋求见萧衍。他们要让王氏一族解释清楚,否则立后之事, 无法再继续。   本来萧衍要立王氏女, 朝堂中就颇有微词。皇帝私下用权,强行破坏了王谢两家的婚盟,有悖帝王之道。而且王家已经如日中天, 再出一个皇后,便无人可以牵制抗衡。所以无论士族或寒门, 都不愿意看到王氏女被立后。   萧衍被他们吵得头疼欲裂,萧常是他的族叔,为人迂腐刻板,只认死理,但在朝中和族中的威望都很高。他一口一个“后与帝齐体”,“海内须服”, 四下应和, 萧衍不可能直接将他拖出去, 最后答应三日之内会查清此事。   朝臣走后, 萧衍只觉气血上涌,王允这是挖坑给他跳?他将书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然后一脚踹翻了殿中的香炉, 香灰撒了满地。内侍们都不敢靠近暴怒的皇帝, 跪伏在地上。苏唯真命人都退出去, 自己跟在旁边,不停撤走尖锐的东西。   萧衍力大无比,需要几个人合抱才能制住他。   许宗文闻讯赶来,先是点燃迷香让萧衍失去知觉, 然后才将他扶到寝殿的榻上,在他的头上施针。   “这段时日,陛下已能安睡几夜,病情也有所好转,怎么忽然又犯病了?”   苏唯贞叹道:“还不是皇后的事情闹的。陛下的压力也很大,都是自己扛着,这下是彻底爆发了。”   “陛下的性情,喜欢把事情藏在心中,这对病症大大不利。你还是要多想办法,引导他说出来才是。”   “我哪有办法。”苏唯贞担心地看着皇帝,恐怕只有王家娘子才有这个本事。   他知道近来主上病情好转,多半是因为那个王家娘子。只要跟王家娘子接触过,主上多半能安睡。所以他也盼着新皇后入宫,常伴主上身侧,然后慢慢找到治愈顽疾的办法。哪里想到,王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简直让主上措手不及。   稍后,萧宏,沈约和柳庆远都赶了过来。   萧宏站在寝殿外面,着急地往里面张望,刚好这时,苏唯贞出来,他便过去问道:“阿兄如何了?最近不是好多了吗?怎么会突然发病?”   苏唯贞掩好门,带着萧宏走远几步才说:“许奉御在里面照看,主上应是没有大碍的,眼下正在休息,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萧宏皱眉,说道:“因为立后的事?”   苏唯贞点了点头,“下午,宗正卿带着一群官员过来大闹,逼主上必须查清王家娘子的身份。主上虽然把他们打发走了,但此事处理不好,一则王家娘子会收到伤害,二则朝堂上的各方势力都会借题发挥,所以主上的压力很大。”   沈约在旁说道:“今日在太后那边,陛下已经出面处理过一回。想必郡公夫人回去后告诉了宗正卿,宗正卿觉得主上徇私护短,这才发作。本来王公和宗正卿就常因政见相左而不合,这么个把柄送到宗正卿手上,他肯定是不会放过的。不过以王公之能,不会不知立后势必牵连出四娘子的身世。他就没有应对?依我之见,先别着急,这两日,王家肯定会有所动作。眼下,陛下的身体最为要紧。”   柳庆远和萧宏坐在外面,面露忧色,却什么都做不了。沈约把苏唯贞请到一旁,“先前你跟我说,主上的病是因为王家娘子好转的?此话可有证据?”   苏唯贞道:“先前我还觉得是偶然。可后来观察,主上跟王家娘子见过后,那一夜必定睡得安好,不再做噩梦。能睡得好,精神自然也好,那头疾之症便缓解了。不过,此次病情来得突然,我刚才怕临川王担心,所以有所保留。”   沈约沉吟片刻,说道:“这样,此事先瞒着太后。然后你亲自出宫,去把王家娘子悄悄接进来,记得把陛下的病情如实相告。陛下需要她。”   “可沈侍中,这不合规矩。若是被主上知道了,恐怕……”   沈约摆了摆手,“一切以陛下为先。后果,我来承担。”   *   王乐瑶没有等到父亲回来,就觉得困倦了。她在榻上小憩,一觉睡到了天黑。   这一觉睡醒,她的精神好多了,大概是父亲回来让她太过高兴,剩下的那点病丝好像也都去了。   竹君听到动静,端着茶水进来,“娘子总算睡醒了,可是饿了?”   王乐瑶摸了摸肚子,是觉得有点饿,询问竹君:“父亲还没回来吗?”   “主君和府君一同出去了,走得很急。听大总管所言,估计今日回不来。”   父亲一回来就在忙什么?难道是因为母亲的事?   今日宫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伯父不可能不知情,也必定在想对策了。王乐瑶本来想亲口向父亲询问,看来还得等父亲回来再说。   竹君把食案拿进来,给王乐瑶布菜。   王乐瑶正在专心地进食,侍女在外面急冲冲地说:“娘子,宫里的大长秋来了!”   大长秋是皇帝的亲信,王乐瑶直觉是萧衍有事,立刻放下碗筷出去。   苏唯贞神色焦急,看到王乐瑶出来,向她见礼,“娘子可否屏退左右?我有话要说。”   王乐瑶抬手,竹君就带着婢女们出去,还把门关上。   “您这么晚来见我,是有急事?”   苏唯贞这才说:“娘子还记得在永安寺见过主上吧?实不相瞒,主上是去永安寺找空道僧治病的……”   王乐瑶听苏唯贞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想到,那么强大的人,竟然有多年缠身的顽疾,平日完全看不出来。这是帝王的弱点,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苏唯贞选择告诉她,就是没把她当做外人。   “大长秋希望我怎么做?”   “只要娘子在主上身边,对他的病情肯定有利。主上自下午时就未醒,娘子可否去陪陪他?”   王乐瑶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这于礼不合。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去往皇帝的身边,被世人知道,恐怕唾沫都够淹死她了。可想到萧衍几次三番地维护自己,眼下人躺在中斋里,不知病情如何,她又狠不下心。   他们是即将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不能不管他。就算什么都做不了,至少能像他照顾自己一样,陪在他身边。   王乐瑶很快做了决定,“您在这稍等片刻,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苏唯贞没想到她这么快答应,大喜,又说道:“为了不引人注目,别惊动府里,娘子一人随我入宫就好。”   王乐瑶点头,去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悄悄跟苏唯贞出府,坐上牛车。   宫门都已经打点过了,牛车直接驶入,直接到了不能前行的地方,她才下来。   夜晚的建康宫,犹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远处起伏的山势,仿佛嵌在广袤高远的夜空之中,成为宫城壮阔的背景。点点星火,几乎微渺不可见。   王乐瑶跟在苏唯贞后面,步入中斋,看到萧宏几个人,一一见礼。   柳庆远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王家娘子,见她衣着轻便,发髻上只插着几只珠花,更显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以往他见过的士族女子,要么仗着家世骄纵任性,要么目空无人。她却平和安定,淡然从容,好像泰山崩于前都不会改色。   那种气质很独特,难怪陛下会喜欢她。跟她在一起,整颗心似乎都会变得宁静,如同大雪后的无人之境。   萧宏愣了一下,王乐瑶已经从他面前走过,跟着苏唯贞去寝殿了。   空气中唯余淡淡的馨香。   许宗文还在里面照看萧衍,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看过来。   他跟王乐瑶接触过几次,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便从萧衍的身边退开,轻声对她说:“陛下还没醒。我们在外面等着,娘子有事就叫我们。”   王乐瑶点了点头,他们就出去了。   她是第一次进帝王的寝殿,这里比外面更空旷,陈设十分简单,显得有几分孤冷。萧衍闭目躺在榻上,表情紧绷,眉头皱起,似乎睡梦中也并不轻松。纵然是现在,他身上也有种危险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王乐瑶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到旁边放置铜盆,便拧了巾帕,想帮他擦一擦。   她也没有伺候过人,但好歹是女子,心细如尘。先是擦了擦萧衍的手背和手指,让他放松下来,然后试着将他的手从额前拿开。   他的手非常大,掌心粗粝,布着很多伤痕和粗茧,触目惊心。王乐瑶端详他的手掌,从这只手,多少能看出他这些年所经历过的艰辛。这个人,对别人不留余地,对他自己又何尝不狠心。   她拿布轻轻擦着,害怕弄疼了他。以前她生病的时候,父亲也用这个方法缓解她的病痛。只是她动作笨拙,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正擦着,忽然感觉到榻上的人好像醒了。   萧衍睁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住。   他的眼神跟平时不一样,混沌无光。   下一刻,他伸出手臂,一把搂住眼前的人,将她抱到了榻上。   王乐瑶差点惊叫出声。   这个榻本来就只能容一个人,萧衍又生得十分高大。王乐瑶整个人躺在他身上,被他用手压在胸前,不能动弹。   男人的身躯,隔着单薄的中衣,传来灼人的温度。雄浑的男子气息萦绕着周身,他的心房就在她耳边,“咚咚咚咚”地跳动着,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从未跟男子靠得如此近,身体是抗拒的,但又动弹不得。因为她知道,这样亲密的距离,乱动会更加危险。她的力气于男人而言,恐怕弱如小鸡。   “你又来了。”萧衍的下巴靠在她的发顶,紧紧地抱着她。   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没动静了,头顶传来深重的呼吸,好像睡着了。   其实萧衍以为是在梦里,并不知道身边这个是活生生的人。   万籁俱寂,唯有短促的更漏声,和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心跳。   王乐瑶趴了一会儿,感觉到腰上的手劲松了,才尝试着从他身上爬下来。她稍微整理了下衣裙,面颊滚烫,还是把他的手放进毯子里。   她搬了胡床坐在榻边,看着他的睡颜,已经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紧绷,而是放松的,没有防备的,看着便没那么吓人了。   她忽然不敢看他,脑海中尽是刚才躺在他身上的情景。她甚至不敢想,这个人平日都做什么梦。   不久,许宗文敲门进来查看,喜道:“陛下脉象稳定,应是无碍了。”   王乐瑶松了口气,萧衍无事,她就可以回去了。 第29章 还望陛下珍而重之,长久地……   翌日, 萧衍清醒,最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苏唯贞清秀的脸庞。   苏唯贞喜道:“主上,您醒了?”   萧衍缓缓坐起, 抬手按了下头, 他的头像有细针在扎一样,微微疼痛。昨夜,他梦见自己沉入深海, 好像被铁锁捆缚,挣脱不得。后来又梦见王氏女, 抱她在怀,那种窒息般的感觉便如潮水般退去。   她时常入他梦中,但昨夜却最为真实。   他能摸到她身上起伏的线条,些许温热,并且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至今还残留在怀里。   不对。萧衍下意识地抬手, 闻了闻, 肃容道:“昨夜谁在朕的身边?”   苏唯贞回答:“是王家娘子。沈侍中跟仆商量, 仆去把她接了进来, 她一直照顾陛下,直到陛下症状好转。”   萧衍眯了眯眼睛, 昨夜她竟然就在这里。那个触感是真实的。   “人呢?”   “主上好转以后, 沈侍中就把她送回去了。”苏唯贞看到皇帝脸色不佳, 解释道, “四娘子毕竟还未出阁,不能久留。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恐怕对她声名有损。不过仆去请她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说明她心中是有主上的。”   萧衍听到这里,面色果然缓和不少。她肯来,就证明没那么怕他了。   至于日后,等他们做了真正的夫妻,再多生几个孩子,自然就有感情了。   “许奉御,主上醒了!”苏唯贞朝外喊。   许宗文也守了一夜,正在殿外打盹,闻言进来查看,给萧衍诊脉。   “陛下一定不要多思多虑,有事不要藏在心里,这样会加重病情。”许宗文道。以往他这么说,皇帝多半会敷衍地“嗯”一声,这回倒是认真地听着,“朕的病,为什么一碰到她,就好多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许宗文斟酌了片刻,才说:“王家娘子对陛下来说,确为一副良药,原因臣从医术上无法解释。大概她跟陛下,有某种缘分,所以能解开陛下的心结。”   萧衍应了声,缘分么?他想到最先梦见的那个渔女,可能是她的前世?   他命许宗文退下去。   萧衍简单地洗漱之后,回到中斋。昨日大殿上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妥当,内侍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萧衍坐在案后沉思。   如果王氏女的生母确有问题,王家只需圆个身份,无论真假,让朝臣信服就可以了,也不必花费多大的功夫。凭王家的本事,根本不需要他这个皇帝出手。他昨日发火,是因为王允这个老匹夫,明知道王氏女的生母有问题,宗正一定会查到,不早早地报给他,非要看他前朝后廷地忙着应付,如同一个傻子被耍得团团转。这仇他记下了,以后再慢慢找那个老匹夫算账。   今日没有常朝,萧衍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期间他把通事舍人找来,草拟一份诏书。   临近晌午的时候,王允等人求见。   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看来王家对这个皇后之位还是很看重的。   萧衍也想听听看,到底王氏女的生母是谁,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就命人把他们叫进来。   王允带来的人不少,除了王执,还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和几名年纪大的老者。王允行礼,“臣拜见陛下。”   “免礼。”   他们君臣私下再多矛盾,表面上还是装着一派祥和的样子。   何况王家,马上就要是外戚了。   若萧衍没有记错,王允之所以这么急切,也是因为前朝几代君王,都没有立过王姓的皇后。好不容易这风水总算转到了王氏,王允当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臣今日来,是关于王家的旧事。听闻昨日宗正卿因臣侄女的生母一事,大闹中斋,是臣之过。今日臣欲当着宗正卿的面,将此事解释清楚。还请陛下将他以及朝中的重臣请来,众人好做个见证。”   萧衍把苏唯贞叫到身边,附耳叮嘱了两句。   王执站在王允身后,抬眸看了萧衍一眼。   皇帝长得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可怖,反而浓眉大眼,面容刚毅,一看就不是前朝那种软绵绵,骄奢淫逸的君王。虽然威势极盛,令人害怕,但这种指点过千军万马,参与过无数战役的人,有一种文弱书生所没有的魅力。   强悍,野性难驯,充满攻击力。千里马也是如此。   光是外貌这点,王执勉强接受了。   过了不久,宗正卿萧常,侍中沈约便带着中书门下的几个官员一道来了。   大梁一朝,还没有人位列三公,所以十二卿,尚书,仆射,侍中,已经算是朝堂第一阵列的重臣。   王允同萧常见礼,萧常目视前方,神色傲慢,并不理会。   萧氏一族,本是寒门。萧常跟萧衍一样,年轻时受过士族的欺压,非常不喜欢他们。萧衍是帝王,有时候表面还得做做样子,维护君臣和谐。萧常则是不管不顾,反正他年高,南朝素来奉行儒家经义,讲求长幼有序,士族恪守,都不敢拿他如何。   “我的家事,让宗正卿劳心了。”王允说道,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吴郡四姓之首,顾氏的宗主顾荣,也是我的长女婿。”   顾荣上前执礼。他年纪轻轻便担任宗主一职,自是有些手段魄力。虽然第一次面圣,也毫不怯场,颇有几分胆色。   萧衍要跟此人做连襟,也免不得多看了他两眼。精明强干,倒是与普通的贵公子不同。   顾氏如今主做贸易,商事囊括海陆,生意遍布多国,应是巨富。   吴郡四姓是在永嘉南渡以前就存在于南方的大族,当时也十分显赫。后来北方的士族南迁,拥立新主,挤压这些江东士族,他们也抗争过很长一段时间。   为了稳定朝局,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北方大姓主动与这些士族联姻,构成了牢不可破的姻亲关系,这样才平稳地过渡到了以建康四姓为尊的时期。   “启禀陛下,小民特随岳丈进宫来说明。王家小姨子的生母,正是小民的嫡亲姑母,这是写在顾氏族谱上的。”   萧常的长胡子吹了吹,“一派胡言,既是你的姑母,也是大姓,王家为何不让她进门!”   顾荣不紧不慢道:“宗正卿先别忙,听我慢慢道来。当年,前朝的废帝大肆在民间搜罗美女,我的姑母因为貌美,也在入宫之列。但废帝后宫佳丽三千,祖母并不舍得让姑母入宫,于是不顾祖父的反对,将她藏在乡间,谎称抱恙,企图躲过甄选。怎知那年,乡间发生了佃户的暴.乱,姑母无故失踪,家人一度以为她已经死了。”   萧衍认真听着,觉得这个故事编得还不错。   王允接着说:“因为那场暴.乱,顾氏不慎失忆,流落异乡,无意中救了臣弟的性命,我们都不知道顾氏的身份。臣的弟弟与她朝夕相处中,产生了感情,想要照顾她,无奈臣的母亲不同意她进门。当时,臣的弟弟已对她情根深种,纵然她是平民,也非要娶她。于是臣做主,在宗族几个长辈的见证下,让他们完婚,别府居住。”   王允身后的几个老者都点了点头,证明确有此事,他们就是当年的主婚之人。   “后来顾氏怀孕,产女,可惜难产而亡,孩子自然被抱入王家抚养。臣母虽不承认顾氏的身份,但那个孩子却是王氏血脉,她不会不接受。后来我们终于凭借顾氏身上的玉佩,找到顾家,确定她的身份。只不过想着顾氏与臣母积怨颇深。她性格刚烈,崇尚自由,怕也不愿入王家陵园,故未给她迁坟,也没有记入族谱,怎知产生了如此大的误会。现已把顾氏身份核实,记入王氏族谱,王顾两家皆有多名证人愿意做证。”   这个故事乍听之下可以成立,但细究也是疑点重重。   不过,皇后只是需要一位能立得住的生母,让天下朝臣皆无话可说,具体的细节无人会深究。   沈约出列道:“臣的祖籍与顾氏同在一地,臣年幼时,的确知道顾家有位貌美的娘子失踪多年,顾家也一直在寻找。没想到,竟是王家娘子的生母。王顾两家颇有渊源,难怪尚书令将长女下嫁。”   萧常瞪了他一眼,这个沈修文,果然是没有立场,也不知道他是哪边的。   沈约笑盈盈地拜道:“老大人,您心系江山社稷,为陛下着想,其情可感,其心可佩。”他凑到萧常面前,低声道,“陛下想要立后,是好事。您不是盼着他早日绵延子嗣吗?再这么闹下去,陛下一怒之下不立后宫,到时您就是把我家坐穿,也不顶用了。”   萧常板着脸,仔细权衡利弊。王家这么兴师动众地解释,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他再看座上的皇帝,皇帝恰好也正在看他,那目光隐含的意思是,要适可而止。   费了那么多周折要立的皇后,自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萧常有跟士族对抗的决心,但终究是萧衍的族叔,不能罔顾萧衍的心意。   萧常道:“既然王公已经给出解释,我自会上告先祖,择请佳期。”   “多谢宗正大人。”王允拱手道谢。   既然事情已经解释清楚,王允便带着众人告退。萧衍把王执单独留下,屏退左右。   王执刚才一直没有说话,说的是他的事,他却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萧衍问他:“王公是否还有话要跟朕说?”   王执说:“该说的,兄长都已经说了。”   他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此事就算是揭过了,不愿再提。   萧衍没有勉强,而是拿着草拟好的诏书,“朕闻王公精通书法,号为笔圣,并且学富五车,擅儒,道,玄多家之学,堪称当世名家。今朕欲创设五经馆,选拔天下人才,无论寒门士族。王公可愿出面主持?”   皇帝这是要提拔未来的老泰山。这个五经馆虽是初创,但所教之人,将来会成为朝廷的官吏。这是清官之职,也是莫大的荣耀,绝不会输给太子少傅。   皇帝是看重他的女儿,所以爱屋及乌。否则怎会将如此重要的职位相托。   王执想了想,拱手道:“臣避世多年,已不问朝政,恐怕要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萧衍没想到他会拒绝,教书育人,本就是他所长。日后他桃李天下,自是不用再屈居王允之下,可以自立门户。但人各有志,做皇帝的,也不能强按着未来的老丈人出山做官。   王执告退之前,对萧衍重重一拜,“我只有一个女儿,送她入宫,心中百般不舍。虽不说把她教得多好,但也倾尽心力培养,不会辱没王家和陛下。还望陛下珍而重之,长久地爱惜她。她亦不会辜负陛下。”   说完,他再拜,然后恭敬地退出去了。 第30章 是陛下着急。(双更合一)……   因为顾荣一家的到来, 原本安静的王宅,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王诗瑜嫁到顾家,生了个可爱的儿子, 名唤顾伯青。顾伯青今年四岁, 王乐瑶只在他满月的那会儿,去过吴郡的顾家见过,那时还是个在襁褓里闭眼睡觉的奶娃娃, 一转眼已经是个会爬上爬下没片刻消停的小男孩了。   王乐瑶坐在沁园的桃花林,将小伯青抱在怀里。小伯青肖其母, 眼睛很大,眼珠如黑曜石般明亮。   “小姨,你身上好香!”   王乐瑶点了点他的鼻尖,柔声道:“青儿身上也很香。”   小伯青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是桃花的味道吗?不对,还是小姨香!”   园中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 枝头长满绿叶, 残花留在绿叶间, 仍是能掐出水般的粉嫩。王诗瑜对小伯青说:“青儿, 你快从小姨身上下来,把她裙子都弄皱了。”   小伯青哦了一声, 乖乖地爬下来, “母亲, 小姨这里好漂亮!”   “那你住在这里好了。”王诗瑜温柔地笑。   “好啊!我不回去了!我要一直住在这里!”小伯青欢欢喜喜地跑到花林深处去了, 侍女和仆妇赶紧追上去,孩子天真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桃花林。   王诗瑜看着她跑远,才收回目光,低语道:“父亲他们进宫去处理你生母的事, 应该会顺利吧?”   “阿姐,我的生母到底是谁?”   长姐比她大五岁,应该对她的母亲还有印象。   王诗瑜看向她,温柔而坚定地说:“阿瑶,既然父亲和叔父都说她是顾氏,那她便是。你只要知道自己是叔父的女儿,是琅琊王氏之女,你的母亲已经过世多年,她究竟是谁,并不重要。”   王乐瑶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同样的话,就算去问父亲,他的回答也会跟长姐差不多。   她在杯中倒上酒,“这是我找的古方子,竹君带人酿的桃花醉,阿姐尝尝。”   王诗瑜本身是不喝酒的,但妹妹开口,便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甜甜的,不知不觉,就把一杯都喝下去了。她的面颊逐渐染了桃花一样的颜色,然后说:“阿瑶,你真的愿意入宫吗?是不是父亲强迫你的?就跟他当初强迫我一样。”   王乐瑶立刻摇了摇头。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便觉得很难过。当皇后有什么好的?我一直以为,你能比我幸运一点,嫁给谢羡。”王诗瑜自嘲般地笑笑,“别人都以为士族高门的女子,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婚配的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可我们连选择自由的权力都没有。”   “阿姐,你别喝了。”   王乐瑶按住她的手,看出长姐不胜酒力,把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长姐在嫁给顾荣之前,根本就没见过他。士族高门,想要嫁给相爱的人,简直是奢望。伯父把长姐下嫁给顾氏,主要是看中了顾氏富可敌国的财力,还有他们听话,会全力支持王家。   王诗瑜笑了笑,拿开她的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还记得,那年皇帝站在我们家门前,你说看到有一条青龙从他身后飞上天,非要给他送伞。我当时以为你痴傻,现在看来,我们都被身份蒙蔽,只有你一人看破了天机。”   “阿姐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怎么会忘记?”王诗瑜说,“他以寒门之身,君临天下,打破了南朝百年来上品无寒门的局面。抛开世俗的偏见,倒真的是个英雄人物。”   王乐瑶在心里说,那是阿姐你没看见他御猛虎吓坏了家仆,随随便便就杀了一个人。   王诗瑜又道:“我把青儿抱去公主府给她看。她赏了一套长命锁和镯子,做工都是极好的。这回她摔了以后,倒是改变许多。可惜,阿瑾还是那么不争气。要不你们都嫁入皇室,也能彼此做个照应。”   王诗瑜的生母早亡,继母身份尊贵,她一直在夹缝里生存。包括与顾家的婚事,也是姜氏不愿她留在都城里碍眼,故意把她远嫁。所以她出嫁后,再没有回来过。这次是因为妹妹的婚事,父亲亲自去了吴郡,她才跟着顾荣一道回都城。   她好像爱上了桃花醉,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王乐瑶阻止也没用。她本来酒量就不好,没过多久便觉得头昏,用手撑着头,靠在案边。   王乐瑶本想把长姐身边的竹香叫过来,把长姐扶回去休息,没想到顾荣来了。   顾荣身形颀长,虽然常年从商,但身上并没有那种圆滑市侩之气。反而极有城府,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似的。顾荣走到王诗瑜的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瑜,我有话跟你说,回去了。”   王诗瑜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闭着眼睛。   “姐夫,要不我叫……”王乐瑶话还没说完,就见顾荣把长姐打横抱了起来。   王诗瑜起初还推了他两下,大概是不胜酒力,便靠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   顾荣扫了案上一眼,“喝酒伤身,小姨也别多饮。青儿就麻烦你稍后送回溪园了。”   “应该的。”王乐瑶答应,看着顾荣把长姐抱走。   她觉得姐夫是那种不会把感情宣诸于口的人,但看起来,他对长姐挺好的。感情这种事,有时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顾荣在桃花林外遇到王执,王执问道:“阿瑜这是怎么了?”   “姐妹俩叙旧,多饮了两杯,阿瑜喝醉了,小侄这就送她回去。”   王执颔首,“今日的事,多亏你了。”   “世叔别这么说,都是我应该做的。”顾荣微微一礼,就抱着妻子离开了。   王执走进桃花林中,看到女儿还在饮酒,上前按住酒壶,“把你长姐灌醉了,自己还在贪杯。”   王乐瑶抬头笑道:“父亲忘记了?我的酒量是跟您练出来的,这点酒不会醉的。”她拉王执坐下,用手比划,“您看,您走的时候,桃林只有那么大。我想您的时候就种一棵,转眼就已经种成规模了。”   “我跟你伯父已经处理好你的身份,立后不会再有问题。”王执看着她微红的面庞,“阿瑶,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王乐瑶坚决地摇了摇头,靠在王执的手臂上,“父亲这回留在都城多久?”   王执拍了拍她的头,“至少要亲眼看着你出嫁。”   “父亲就不能留下来吗?也许陛下会给父亲一个官职。”   王执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为父也是身不由己,不想再做官。阿瑶,别怪父亲。”   皇帝的确要给他官职,还是很好的清官,但他拒绝了,因为景融现在还不安全,他不能不管。他和谢羡合力救下景融,只是不想看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刀下亡魂。陛下要斩草除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氏的男丁断绝。   这也是为什么,他刚开始要带走阿瑶的原因。因为皇帝太狠了,连约定俗成的,不杀前朝皇族都做不到。若有朝一日,皇帝知道他藏匿景融,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们。所以他走,对大家都好。   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女儿。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嫁进宫就好。   *   两天后,立后的诏书正式颁布。萧衍以族叔萧常为正使,舅父张洪为副使,带着立后的诏书,以及聘礼,前往王家。皇帝对皇后下聘,按照祖制,是黄金千两,再加大雁,锦帛,马匹不等。萧衍一向主张节俭,本来以为他会在旧制上有所缩减,可他竟然足足加了一倍。   于是那日,都城的人就看到正副使乘辂车从南宫门出来,一人持诏,一人持节,身后仪仗,黄门侍郎,傧者抬着浩浩荡荡的聘礼,由令卫护送,鼓吹具备,一路前往王家。   王允,王执携亲族于门前相迎。王家悬挂红绸,杀牲烹肉,犹如节庆。   正副使下车先入,与王允,王执互拜,聘礼抬入,如流水般络绎不绝。乌衣巷临近的百姓全都凑过来看热闹,一抬一抬地数皇帝的聘礼,啧啧称赞。到底是天家,娶的又是琅琊王氏之女,这聘礼都叫他们看花了眼。   上一回这么隆重的婚事,好像还是寻阳长公主下降王家的时候了。   稍后,正使在香案前宣读诏书。   诏书一下,便是确定了皇后的身份,从此便不再是闺中女子,而有了君臣之别。   婚期被定在五月末,距今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萧常按照程式念完诏书,王允接过,便请他入席。姜鸾看张洪比较好说话,就到他面前说:“大人,这婚期会不会太赶了一些?还有诸事要准备。”   张洪笑眯眯的,“算过了,五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主要是陛下着急。王家高门显贵,这点事难不倒你们吧?”   “那是自然。”   姜鸾便没再说什么,婚期这么着急,恐怕各国蕃使都来不及进都城道贺。   今日宫中还来了几个嬷嬷和女官。她们除了把大婚的礼服交到未来皇后手中以外,还要教导她大婚时的礼仪,妆容,以及洞房要注意的事项。   “陛下先入床帐,皇后需跪拜之后,脱去大裳才能进入。当夜,会有女史在外记录,落红也要登记。”   为首的嬷嬷姓辛,应该是老人了,有几分严厉,说话一板一眼。她看到皇后身边的侍女们听得面红耳赤,互相递眼色,轻咳一声,“你们都是要陪嫁皇后入宫的,这种事,以后要当作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听明白了吗?”   那些侍女们赶紧行礼,然后应是。   辛嬷嬷又对王乐瑶说:“这阵子,老身就住在府里,一直到娘娘大婚。若是大婚前葵水至,要提前告知老身。宫中也要应对的。”   王乐瑶应下,她听这些也是浑身不自在,不过辛嬷嬷等人都是按章程办事,她也不好说什么。   顾伯青跑来看热闹,看小姨房里这么多人,在外面探了探脑袋。接触到辛嬷嬷严厉的目光,吓得又缩了回去。竹香连忙护他在怀里,直到辛嬷嬷等人走了,才敢进来。   “那个嬷嬷好凶。”竹香小声抱怨。   竹君道:“可不是,一来就训了我们一顿。偏还找不到她的错处。”   旁边有人悄声道:“听说这个嬷嬷是宗正卿找来的。”   “难怪。”竹君叹了口气,“宗正卿一家,想必跟我们娘子结下梁子了,故意找这么个嬷嬷来。”   王乐瑶听她们议论,并没在意,而是对伯青招了招手。小豆丁欢快地扑到她怀里,仰头认真地说:“母亲说小姨很快要出嫁了,我以后见不到小姨了吗?”   “不会,以后小姨住到别的地方,你来看小姨好吗?”   伯青点了点头,又拉着她的手,“我还要听小姨给我讲故事呢。”   王乐瑶摸了摸他的头,看他白白嫩嫩的小脸,心都要化了,叫竹君拿糕点给他吃。   “小姨,皇帝是很大的官?比外祖父还要大吗?”   王乐瑶觉得这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就说:“皇帝是天下之主,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那他以后欺负你怎么办?”伯青很担心,“外祖父都不能管他吗?母亲每次只敢偷偷欺负父亲,不然祖母要管的。”   王乐瑶只是笑,随口问道:“青儿,你的祖母对你母亲好吗?”   竹香赶紧要上前,小郎君童言无忌,可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王乐瑶看了她一眼,她也不敢动了,就站在原地。   伯青仰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父亲在的时候,祖母挺好的。可是父亲不在家,她就老让母亲站在外面!母亲让我不要告诉父亲,所以我就偷偷告诉小姨了。”   王乐瑶还是对他笑,那边竹香的脸色都变白了。   “小姨知道了,会帮青儿保守秘密的。竹君,把青儿带到桃花林去荡秋千。”   竹君赶紧拉着伯青的手,带他出去了。   王乐瑶这才看向竹香,脸色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竹香连忙跪在地上,小声道:“其实也不像小郎君说的那样。郎君对娘子,真是极好的,娶了娘子以后,便一心一意地待她,不肯纳小,老夫人便有意见了。平日也还好,但郎君时常出门做生意,几个月不在家中也是有的。老夫人看娘子从不与娘家来往,胆子便壮了,会故意刁难娘子。但都是小事,毕竟娘子是琅琊王氏之女,老夫人不敢真的对她如何的。”   “为何不告诉姐夫?”   “老夫人就郎君一个儿子,郎君也事母至孝,娘子怕郎君难做。她最怕麻烦别人,而且不会在背后告状的。”   王乐瑶这才明白,那日长姐在桃花林,为何要喝醉。本来生在王家,长姐便是谨小慎微地活着,低嫁到顾家,还要被婆母刁难。士族高门的女子,也逃不过这些内宅的糟心事。   不过,这始终是长姐的家事,她就算知道了,也不好贸然插手,否则会让长姐难做。只能等以后找合适的机会,敲打一下那位顾老夫人。   她不由想起宫里的太后,应该是个和气慈祥的人,她以后应该不会面对长姐这样的困境。她突然一念起,如果自己跟太后有了矛盾,萧衍会站在哪边?   多半还是他母亲那边吧。   “夫人,我们娘子在休息,您不可以进去。”   “哎呀你走开。阿瑶,阿瑶你在吗!”   门外传来堂婶陆氏的声音。   王乐瑶看着两个侍女把陆氏拦在外面,陆氏一直往里冲,侍女也不敢真的拦她,便说道:“你们退下吧。”   侍女这才退开,陆氏一下子就进来了。   王乐瑶的屋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有宫中的赏赐,有各家的添妆,人人都得来巴结。陆氏眼尖,立刻就看到了妆台上那个金凤凰的步摇,镶满了各式珠宝,肯定价值连城。可叹她自己没有嫡女,王芙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没用,入不了陛下的眼。   这时候,就知道生男不如生女好了。   “阿瑶,你别怪我莽撞。实在是以后见你一面,还得层层上报,难如登天。我就趁着今日,直接进来了。先给你道贺。”陆氏笑盈盈地说。   “堂婶坐吧。”王乐瑶抬了一下手,“您来找我有何事?”   “是为了五郎的事。我听说,陛下要让他进宫当宫门卫,这活儿风吹日晒的多累啊。五郎还小,倒也不急着领职,你看,大郎到了年纪,一直在等着排官,不如你跟陛下说说,先让大郎做个六品的起家官?”   都城里的贵介子弟,除非父官至三公,否则起家一律低于七品。陆氏一上来就要个六品的起家官,可真是抬举她了。   王乐瑶云淡风轻地说:“若是五弟不愿意做这个宫门卫,堂婶可以让他自己跟我说。至于大兄,我爱莫能助。”   陆氏听了就不高兴,怎么登了凤凰台,就六亲不认了?   “阿瑶,你想想看,你父亲不肯做官,以后在朝中,你还不是要多仰仗自己家这些叔伯兄弟?你多提拔几个人,壮大王家的势力,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往后陛下纳了新人,你也不至于势单力薄。”   “堂婶莫不是以为,我这皇后主管尚书吏曹,还能帮陛下选官?”王乐瑶淡淡地说,“陛下立我,也要防我。王氏作为外戚,本就为陛下所忌惮,我向陛下求官,陛下会怎么想?堂婶是要害死我吗?大兄起家官一事,陛下自有安排,堂婶还是不要为难我。”   陆氏被她一番话堵了回来,见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郁闷地离去了。   她走到外面,回头瞪了一眼,啐道:“威风什么,等以后有人来分你的男人,就是你哭的时候。看谁会帮你!”   *   上回华林园假山石滚落的事,让兵者受了伤。萧衍很挂念,每日都要去虎园看兵者。兵者跟着他南征北战多年,感情甚笃,不输给那些荆州的旧部。   萧衍看着御医给兵者包扎,然后命所有人都下去,亲自喂肉给他吃。   兵者在虎穴里,一边吃肉,一边用虎目瞄了瞄萧衍。   萧衍说:“朕要娶妻了。”   兵者继续埋头吃肉,它听不懂。   萧衍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坐在虎穴的门口,自语道:“朕挺喜欢她的。她于朕有恩,又能解朕的噩梦,能担得起皇后之位。但朕始终忌惮王家和北府军。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待她才好。”   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毕竟皇帝是不能有弱点的,一旦有了弱点,就不再无坚不摧。   所有人,都会利用这个弱点。   兵者吃完肉,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趴在地上,静静看着虎穴外面那个忽然惆怅起来的男人。   萧衍又坐了会儿,然后起身说:“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离开虎园时,天色已经不早,太阳沉入西山,远处的天边晕染出一片霞光,飞鸟成群结队地还巢。华林园里的山林曲池,像卸了妆容的美人,逐渐黯淡下来。   回到中斋,萧衍看到萧常抱着一大堆的画轴,等在外面。   萧常见到皇帝回来,尾随他进入大殿,把画轴一股脑地倒入苏唯贞的怀里。苏唯贞只能费力地接着。   萧衍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老臣命画师画的都城中待嫁的贵女,皆是品貌端庄。陛下从中择一二,与皇后一起入宫吧。”   萧衍看都没看,拿起案上的奏疏,“叔父拿回去,朕暂时没有纳新人的打算。”   萧常瞪圆了眼睛,“陛下,您要立王氏女,老臣已经妥协了。莫非,您还想独宠她一人?那王氏岂不是要翻天了!陛下的后宫,多多益善!”   他以为陛下立后只是一个开始。自古帝王,坐拥天下美人,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喜新厌旧的?陛下不好主动提,便由他提出来。谅王氏女也不敢有意见。   “朕没有心力应付那么多的女人。叔父不是要朕立后吗?朕已经照做了,不要得寸进尺。”萧衍沉着脸色说。   萧常太了解他了,他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   他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想要别的女人。   “陛下别怪老臣多嘴。王氏上下都不识抬举,您要给王执官做,他不肯接受,您要提拔王家的那个小郎君,他母亲还不乐意。您想着加恩王氏,可人家不领情,您又何自讨没趣呢?”   萧衍一边看奏疏一边说:“你怎知王夫人不领情?”   “今日王夫人特意去找了王家娘子,还想给她的大儿子求个官。宫里派去的教养嬷嬷刚好听到,就跟老臣说了。”   萧衍漫不经心地问:“那王家娘子怎么回的?”   “王家娘子倒是个明白事理的,没有答应她。王家娘子说,陛下立她,也防她,王家作为外戚,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大意是要那位夫人消停点。”   萧衍停顿了一下,目光陡然严厉起来,“你派人监视她?”   “老臣怎敢!”   萧常心虚,声音都大了几分,背后冷汗直冒。   萧衍也不喜欢那个陆氏,花招太多。前阵子,陆氏还想把女儿塞给他,已经被他警告过一次了,这次居然又打起儿子做官的主意。他让王端进宫,主要是看王端堪用,还有皇后的面子,她倒会顺竿子往上爬。   他对萧常说:“婚期仓促,叔父应该专心准备大婚事宜,顺便叫那些教养嬷嬷耳朵不要伸得太长。至于王氏领不领恩,朕不在意。”   萧常看到皇帝已经在摸那麂皮护腕,是很不耐烦的表现了。   他应了声是,就赶紧从中斋退了出去。 第31章 这是世间女子至高的荣耀。……   萧衍留给王家的时间并不多, 一边要准备大婚的事宜,一边还要应付各路上门道贺的亲戚。每日王家门前的道路,都被牛车堵塞。姜鸾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陡然间忙得团团转, 很快就累倒下了。   这些冗事,便分到了王诗瑜的手上。   王诗瑜在顾家也参与管事,不过大权还是握在顾老夫人的手里。王家可供使唤的下人有很多, 她只需把事情罗列出来,分派给各个人去办理就可以。至于应付那些登门的亲戚, 相熟的见一见,不熟的把东西留下,让门房打发了,等婚礼过后再一一回礼。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这个长女。   王乐瑶倒是清闲,她自己不用管大婚的事, 闲暇时陪王执下棋, 看书, 逗逗顾伯青, 享受这最后属于闺中女子的欢愉。此外,还要跟着辛嬷嬷学习各种婚礼的仪程, 熟悉整个皇族, 就差把萧氏的族谱背下来了。   她原本以为萧常只是萧衍的一个族叔, 没想到关系很亲近。早年萧衍的父亲就跟萧常一起做事, 后来萧衍的父亲病逝,还是萧常出资下葬的。那时萧宏刚出生没多久,张氏悲痛欲绝,连奶都没有, 萧常便将族中正在哺乳的女子轮流打发到萧家去帮忙喂奶,时不时还会接济他们。到了萧衍几个兄弟去参军,留下张氏和萧宏在家,也是萧常和张洪轮流照顾。   兰陵萧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全族上下也有几百口人,萧常就是个大家长了。   在这样的宗族里头,宗主就是绝对的权威。平日有什么纠纷,都不用上报地方官员,直接请宗主和族中的耆老来裁决,也没有人会不服。所以萧衍对这位族叔,是有几分敬畏和感激的。   他那人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宽厚仁慈的君王,但恩怨分明,曾经对他好的人,他是不会亏待的。   辛嬷嬷得了萧常的告诫,平日相处时,也不敢太过放肆。本来这位王家娘子,就是大家闺秀,教养,仪态,学识都是拔尖的,基本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甚至有时,她说错了,还会反过来提醒她。   而且越跟这位娘子相处,越会明白陛下为什么立她为后。   小小年纪,便是宠辱不惊的气度。遇事不慌不忙,说话轻声细语,但又不会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那种高贵优雅是天生的,让人无可挑剔。辛嬷嬷也算是伺候过两朝的老人了,见过许多士族出身的后妃。还没有哪个容貌和气质能比得过王家娘子。   怪不得皇帝从不近女色,还是拜在了她的裙下。   端午过后,暑气渐盛,婚期也越发临近了。   宫中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还好张太后身边有个如意,能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用劳烦太后烦心。但布置显阳殿的时候,如意犯了难,她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喜好。他们这些人是寒门出身,品味与士族本来就不同。哪怕用上最好的器物,如果皇后娘娘不喜欢,那也是白费了。   她到中斋向萧衍问询此事,萧衍正在看各国上的贺表以及派遣出的使臣团名单,让她等一等。   这次使臣团的人数很多,恐怕都城里的四方夷馆都住不下。   这些人大都来不及参加观礼,因为前几朝皇帝立后,从颁布诏书,告知天下到举行婚礼,至少要间隔半年时间。可萧衍心急,力排众议将时间大幅缩短,这才导致周边诸国措手不及,收到消息时,皇帝已经要大婚了,只能先加急送来贺表,再赶紧派使臣带着贺礼出发。   前朝与诸国的关系维持得还可以,小国每年都会进贡,隔几年就会派使团前来。此次趁着大梁的新主大婚,几乎所有国家都派出了使团,一来是跟大梁修好,二来也是想探探大梁的虚实。   众人都好奇,到底这个寒门出身的新主,将大梁治理得如何。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是否会服从他的管治。   连多年不往来,边境还偶有争端的北魏,都派出了以皇太子为首的使臣团。   使臣团的副使,竟然是上回逃走的方继尧。他本是东宫詹事,太子的亲信。魏帝在书信中说,派方继尧潜入大梁,只是仰慕建康的繁华,绝无挑衅之意。此番特意派方继尧带着厚礼来道贺,魏帝还欲修兄弟之盟,希望萧衍能重开边境互市。   这话是托辞,魏帝大概是不相信,建康城能在发生兵祸三个月后就恢复元气,还想着趁南方内乱未平,挥军南下。可惜方继尧回去后,跟他说大梁国力昌盛,新君治国有方,边境警戒,所以他才转变态度。   早些年,魏帝雄心勃勃,以为大魏铁骑无人能敌,想要踏平南朝。近来许是年纪大了,壮士暮年,不得不服软。他能跟萧衍斗,太子毕竟还年轻,不是萧衍的对手。   如意站在大殿上,静静等萧衍处理完政事。她抬头悄悄望了一眼,皇帝正在执笔写字,他写字的姿势有几分僵硬,偶尔会皱眉头,大概是想怎么用词。   男人的眉眼硬朗,鼻梁高挺,高大的身躯透出雄浑的男子气概。如意的心跳很快,在她心里,萧衍是英俊无匹的。他们本是同乡,青梅竹马。曾经,她也可以坐在萧家二郎身边,共吃一个碗里的蒸饼。可如今他是皇帝了,大梁之主,高高在上。如意虽然心悦他,却也自知配不上他,何况陛下从来只把她当作邻家的妹妹而已。   如意觉得每一刻都十分煎熬。   这种站在心上人面前,却又咫尺天涯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萧衍写好东西,交给苏唯贞后,才对如意说:“你拿不定主意,就去请皇后娘家的人进来布置。”   萧衍想起上次去王家,她房里挂的那些精致漂亮的东西,如意肯定是弄不来的。他们成长的环境实在相差太大,一群粗人,不可能懂士族高门的喜好。只怕弄出来的东西,她不喜欢,之后还得大动干戈地折腾,劳民伤财,不如这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如意愣了一下,民间若是成亲,新娘的娘家人是可以到男方家中布置婚房。不过这可是在宫里,宫中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是怕皇后娘娘住得不舒心,所以才额外给的恩典吗?   如意心生羡慕,陛下何曾如此看重一个女子。   不久后,王乐瑶在家中,就看到长姐要带着竹君等人,搬一堆家具进宫去布置显阳殿。辛嬷嬷也颇有微词,觉得陛下太乱来了,这样不合规矩。   王诗瑜才不管什么规矩,她只知道皇帝亲自下的命令,妹妹住得舒服比什么都重要,带着人和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丢下辛嬷嬷长吁短叹,又无可奈何。   其实王乐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萧衍给什么她就住什么,大不了忍着,以后再慢慢改动。因为她对那个武夫的品味实在没什么信心,也不指望他能把显阳殿弄得多令人满意。   没想到他会让家人提前进宫去布置。   住的地方解决,她就没有那么不安了。毕竟她在王家住了十几年,陡然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肯定会有各种的不适应。随着婚期临近,她心中的焦虑也是越来越强烈,只不过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大婚的前一夜,她本是要好好睡一觉的,可是外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屋子里也都是人。她睡眠很浅,又不敢叫竹君燃沉香,就怕自己睡死了。   所以她几乎一夜未睡,早早地起身,梳妆打扮。   宫中的女史重新跟她讲了一遍大婚的过程。   她需先在家中,从迎亲的正副使手中,接过皇后的册宝,然后与家人告别。萧衍在太极殿前,着冕服,百官列阵,单独完成一套祭祀的礼仪,告诉天地先祖,自己已经娶妻,并受百官朝贺。她进入显阳殿,等着萧衍,于昏时,再与他行同牢之礼,然后合房。   王乐瑶听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本来就困,整个人好像都游离在外,在此的只是一副躯壳。   “娘娘,您有在听婢子说话吗?”女史问道。   王乐瑶回过神,振作精神,点了点头,“听到了。”   女史这才退下。   皇后大婚的妆容也是有规定的,画师提前画好,然后由宫中有经验的宫女来化。这种大妆和头上沉重的假髻只是为了让人看起来隆重端庄,实则毫无美感可言,还压得她脖子酸疼。袆衣也有好几层,笨重难行,大大限制了动作的幅度。饶是她天姿国色,化完妆之后,也只能看出鼻子眼睛,还有满头的珠翠。   迎亲的还是正副使,只不过比上回更加隆重,还加了皇后的卤簿仪仗。   衡阳郡公夫人赵氏穿着礼服,先来行礼,然后由她引着皇后从房中出去。   外面地上铺了茵席,道旁设置帷帐,帐外是人山人海,但闲杂人等看不到皇后的真容。王乐瑶很紧张,专注地盯着地面,艰难前行,不然高履容易踩到裙摆。这样的日子,是绝对不能出错的。之前辛嬷嬷已经让她练习过好几遍。   庭中设神席,王家众人立于西面观礼,正副使萧常和张洪以及傧者,内侍等,皆在神席的南面。南面为尊,他们代表君权。   看到皇后出来,使臣先拜,然后皇后回礼。   萧常拖长声音道:“某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王家众人皆拜,然后奉册宝的侍者上前,将册和宝绶交给正副使。   王乐瑶身后的两个女史走过去,跪授册宝,转呈给皇后。王乐瑶逐一接过,再递给身后的竹君。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受和授的过程,却代表着皇帝承认了她的后位,并使天下咸知。   受领册宝之后,辛嬷嬷引着王乐瑶自南面升座,众人都过来行三拜之礼。   王乐瑶看到伯父,父亲和姜氏都对自己行礼,心中有些不安,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受不起。但她是君了,除却皇帝和太后,大梁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得称臣。这是世间女子至高的荣耀,从此刻开始,她已经不是王家的四娘子,而是接了册宝的大梁皇后。   她感觉到自己的双肩,似乎重了许多,有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第32章 同牢之礼。(二更)……   王乐瑶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王家, 乘上车舆。正副使及令卫在前先行,皇后的仪仗在后。   王端穿着铠甲,走到门口, 与家人道别。少年生得眉清目朗, 意气风发,一扫都城里贵公子那种文弱的风气。   “二位伯父放心,我会保护好四姐姐的!”   王允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己多加小心。”   王端抱拳,又对父亲王赞一礼, 下台阶乘上马,率令卫跟了上去。   陆氏在人群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好说歹说,这个儿子非要入宫去当那个什么破宫门卫。堂堂扬州刺史的儿子,琅琊王氏的郎君,去给人看门!   说出来都丢死人了。   不过王家还有诸多的亲朋要招待,邻里也需派发喜饼。陆氏现在暂时忙得没空管他。   仪仗出了乌衣巷, 鼓吹大作。车舆没有密封, 只悬挂帷幄, 车外的情形还是可以隐约地看见。从御道驶向南宫门, 比寻常的速度要慢许多。百姓夹道欢呼,漫天红纸飘飞, 鲜花铺路。有的百姓还跪在路边, 边拜边山呼“殿下”, 激动而泣。对于他们而言, 皇族神圣在上。皇帝为天为父,皇后为地为母,都是可以庇佑他们的。   王乐瑶端坐在车舆内,看向前方。眼角的余光, 突然瞥到道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侧头,看到谢羡站在人群里。他瘦了很多,宽松的袍服空荡荡地迎风而展,他的脸色苍白,更显得面如冠玉。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衬托得他鹤立鸡群一般。   他对着车舆,长长地一揖,那是执臣礼。直到王乐瑶从他面前经过,他也没有起身。   王乐瑶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   她终究是负了谢羡,退婚之后,谢羡还是愿意带她走,她心中非常感激。但他们此生注定没有缘分,之后也将踏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君臣有别,形同陌路。   车舆驶入宫门,钟鼓齐鸣。宫中也铺了地席,设重重行帷。正副使的迎亲行列,在太极殿广场的门前,与皇后仪仗正式分开,他们前往太极殿继续参加大礼,皇后则前往显阳殿。   显阳殿列位中宫,规制比皇帝的中斋略小,白玉为栏,青石为阶,十几个门扇洞开,丹陛立着几排青衣女官,恢弘的气象扑面而来。这是任何士族高门都难以企及的天家,苍穹之下,尽显唯我独尊的气派。   王乐瑶深呼吸了口气,扶着竹君慢慢走上石阶,进入显阳殿。   正殿是会客之所,凤座设于正中,玉石为底,黄金做扶手。左右各有一只鎏金的铜凤凰,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孔雀开屏的刺绣屏风。   左手边就是寝殿,门前垂挂着珠帘。   里面的摆设跟她在家中时无异,还有她用惯的器皿,所以有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这寝殿是她闺房的几倍大,地面,梁柱,窗牖都重新涂刷过,有种淡淡的木头气味。   婚床的地方,设置了帷幄,王乐瑶坐在床上,女官放下前面的帷幔,她才喘口气。   这婚礼实在是太折腾人了,她早起梳妆,这会儿连口水都不敢喝。还好今日各国使臣都没到齐,所以萧衍没让她去太极殿前接受朝贺,而是先行祭祀大礼,否则她肯定会累晕在那里。   竹君端了杯水过来,“娘娘,快喝口水吧?”   王乐瑶接过,为了不碰掉口脂,只能隔空倒进嘴里。床前的食案上,放着二十四道珍馐,均放在黑漆的托盘上,还有两尊金爵。这些是行同牢之礼用的,她已经饥肠辘辘,只能看看。   竹君帮她补了妆,有几个女史进来,行礼后,念长长的《女训》《女诫》以及宫规。   耳畔不停传来太极殿那边的鼓吹之声,王乐瑶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想要见到萧衍。因为只有他来了,才意味着她可以脱掉这身繁重的礼服。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王乐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只能闭目养神,但意识非常清醒。五月末已经入夏,礼服厚重,她热得大汗淋漓,恐怕里衣都湿透了。殿内明明站着那么多人,同她一样着厚重的衣裳,却没有一个敢动,敢发出声音。   她怕自己热晕,叫竹君进来帮她打扇子。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太极殿前的仪式才彻底结束。   女官进来禀报,皇帝在往这边来,要她出去迎候。   王乐瑶起身的时候,脚软了一下,幸好被竹君稳稳地扶住。她定下心神,走到外面的正殿,没过多久,萧衍就来了。   皇帝头戴冕冠,垂下十二旒,挡住了他的脸。上玄衣,下朱裳,衣上绣着十二章,脚着赤舄,天子气势,威严得让人觉得很遥远。   萧衍进门,王乐瑶对他行拜礼,萧衍回拜,只不过位置比她高。   君为尊,他先进寝殿,在珠帘前停了一下,皱眉。苏唯贞赶紧过去,帮他把珠帘都撩开,他在确定不会碰到一丝一毫以后,才走进去,坐在婚床上。   王乐瑶随后进去,在他身旁落座。   女官将铜盆端来,给帝后净手,然后将食案端到二人的面前。她们将食物放在一个碗里,皇帝先吃,皇后再吃,意味着共同生活的开始。这些食物看着都很美味,所以当萧衍把碗递给她的时候,她满怀期待地咬下一口,却差点要吐了。   那肉是干煮的,什么调料都没有放,还有一股未除的腥味。   王乐瑶勉强咽下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周围立刻有十几双眼睛盯了过来。   萧衍看她一眼,剩下的两道,他故意多吃了一些,只留一小口给她。   最后用金爵饮了酒,同牢之礼才算完成了。   女官和女史都退出去,换内侍和侍女进来,分别伺候帝后更衣。   萧衍伸开手站在西面,任人帮他脱掉繁重的冠冕。他也是一大早就起来,还在太极殿那里站了半日。不过他身体底子好,也不觉得劳累,毕竟打仗的时候急行军,几夜不睡觉都是常事。他看向他的皇后,那厚重的假髻和浓妆,把她的姿色都掩盖住了。   层层的礼服脱到最后,只剩简便的裳裙。这裳裙是夏制的,材质轻薄飘逸,勾勒出女子玲珑有致的腰身。竹君打了一盆水,将她脸上的层层妆容卸下来,终于洗尽铅华,露出本来的芙蓉之貌。   王乐瑶一边拿巾帕擦着脖颈,一边查看身上,汗水是湿了又干,现在也看不出来了。   从大婚的仪礼就可以看出来,这皇后真是不好当的。   竹君等人都退出去,四下安静。她忽然意识到,这帷幄之中,只剩她跟萧衍两个人了。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不敢回头,不知道萧衍此刻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下一刻,她已经被男人从背后锁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侧,她的身体微微一僵,感觉到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强势地横在自己的身前。   萧衍闻着她发丝和脖颈间的馨香,那是种犹如庭前幽兰,清风含薰的香味,沁人心脾。   萧衍在梦里抱过她无数回,但那种感觉飘渺似云烟,他根本抓不住。   如今人就在他怀里,娇软的身体逼得他腹中的气血不停地翻涌。大概女色真是能让人昏头的。他的呼吸愈发灼热起来,一遍遍亲她细长的脖颈,一边扯掉她腰间的帛带。   这时,苏唯贞在外面叫了一声:“主上!”   萧衍不理会他,可是他又叫了一声,必定是有十分紧急的事。   萧衍恼火,放开怀里的人,挥开帘帐出去,表情简直要杀人。   苏唯贞胆怯,连忙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他便披上外袍,大步地离开了。   王乐瑶松了口气,她猜想萧衍忙了一日,应该也没有吃东西,就叫竹君吩咐膳房煮两碗汤饼过来。   显阳殿后的檐下,跪着几道黑影。萧衍走过去,领头的黑影说:“主上,发现废太子的行踪,我们的人已经包过去,这回他逃不掉了。”   萧衍本想说“就地处决”,看到那人犹豫,便道:“有话就说。”   “似乎是王家和谢家的人,在暗中保护废太子。”   “似乎?”萧衍的声音冷凝起来。   “主上恕罪!”那人匍匐在地上,“没有确凿的证据,毕竟这两家的暗卫,都是死士,本事不输给校事府,也不会留下把柄。但除了他们,属下实在想不出谁有如此本事,能把废太子藏起来那么久。皇后娘娘的父亲,也曾在废太子藏身的附近出现过!”   明明是入夏的夜晚,萧衍却觉得周身蔓延开一股寒气。他齿冷,怪不得王执不肯受五经馆之职,原来是心怀旧主,好得很。   “把废太子抓回来,朕要活口。”萧衍边说边转过身。   BaN   “是!”那几道黑影迅速消失。   王乐瑶不知萧衍出去有何事,低头摸了摸肚子,想到帐外问问竹君,汤饼煮好了没有。这时,萧衍返回来,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门上的珠帘被他摔得“啪啪”作响。   王乐瑶本来没那么怕他了,可接触到他的眼神,心生恐惧,莫名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开。她还来不及动作,已经被萧衍直直地抱起来,然后摔在了床上。   她“啊”了一声,幸好这下面垫的被褥够厚,否则她的腰要被摔断了。   萧衍欺身上来,抓住她的两只手,直直地盯着她如花的容颜。   他的双目赤红,力大无比,犹如一只猛兽盯着猎物,马上就要吞裹入腹。王乐瑶也顾不上害怕,因为手都被他抓疼了,疼得冷汗直冒,“陛下,您弄疼我了。”   她娇软的声音,更加刺激萧衍。   裙裳经不起男人的力道,被撕开丢下床。王乐瑶又饿又困,她本来想先进食,然后沐浴更衣,再跟萧衍同房。可萧衍根本不给她机会,她如同被沉在一汪深水里,不时被推出水面,等喘两口气,又被淹没。   天刚刚暗下来,长夜还漫漫。 第33章 她明显在怕他。(一更)……   晚间来了一片乌云, 把月光都遮住了。潮湿的空气,意味着将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风从几扇打开的窗牖吹进来,掀起了凤榻上的帷幔。萧衍连中衣都未脱, 额上青筋暴起。本就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又憋着满肚子的火,只顾自己发泄。他想听到她求饶,想要狠狠地惩罚她, 可她却不发一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事毕, 这才发觉身下没动静了。   她侧头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呼吸很轻。   萧衍翻身下来,平复呼吸,伸手捏着她的下巴。   这真是一张绝美的脸,细白娇嫩, 楚楚动人, 世间男子几乎都无法抗拒。从初见, 到那数次的梦境, 他几乎是不可避免地陷进去了。所以不择手段,也要把她留在身边。他的指腹压过她眼角的那颗泪痣, 想亲吻她, 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泪滴, 心突然被刺了一下。   这女人的性子真是倔强, 绝不肯开口求饶。   这大概就是士族养出来的气节。   这该死的气节!   他越发恼火,琅琊王氏是真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竟敢屡次愚弄他!违抗他的命令,藏匿前朝太子, 其心可诛!   当他没有证据,就不敢动他们吗!   他面色冷凝,翻身下床,独自套上外袍,走到帷幄外面。案上的两根红烛还在烧着,红烛到天明不灭,意味着夫妻能够恩爱百年。这是民间的习俗,他特意命人布置的。   两个女史正站在那里,看到皇帝突然出来,面色可怖,吓得跪在地上。   “滚出去。”萧衍喝道。   女史主要负责记录皇后的饮食起居,言行举止,有不当的地方就要劝谏。刚才看到陛下怒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她们也吓坏了。   不过后来,帷幄里的动静就是正常的男欢女爱了。   “陛下……”按照宫规,她们今夜得留在这里,把皇帝临幸了皇后的事详细记录下来。   “朕说滚出去!”萧衍拔高音调。   皇帝的脾气向来不好,宫中上下都很怕他。那两个女史也不敢触他的眉头,赶紧退出去了。   萧衍又走到寝殿外,王家的侍女都站在外面,连忙帮他把珠帘分开。这珠帘脆弱,实在经不起皇帝的折腾。   竹君被皇帝的脸色吓住。前几次见到的时候,皇帝虽然严肃不笑,却没有如此骇人。   萧衍没有理会旁人,径自出门,把苏唯贞叫到面前,“去叫许宗文。”   “主上哪里不舒服吗?”苏唯贞紧张地问。   他只知道主上去见了校事府的人,回来后心情就很不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着有皇后在,主上就是再生气,肯定也会气消了。   “叫他去看看皇后。”萧衍不想再多说,走下石阶离去。   皇后怎么了?苏唯贞疑惑,这么晚了,陛下不留在皇后这里,又要去哪里?不是说,只有在皇后身边才能睡得好吗?他真是愁坏了,连忙打发一个内侍去请许宗文,自己则跟了上去。   今夜又是柳庆远当值,他被皇帝叫到中斋,陪着下棋。   柳庆远觉得奇怪,今日不是陛下的洞房花烛夜吗?怎么不跟皇后在一起?但陛下的脸色黑沉如铁,整个气场压抑又可怕,他也没多问。   校事府虽然是他手下的,但很多时候直接对皇帝负责。所以他还不知道废太子的事。   稍后,典药奉御许宗文从显阳殿过来,看到左卫将军也在,不方便面圣,就单独对苏唯贞说:“皇后娘娘大概是一日未进食,又实在太疲惫,好好睡一觉就没事,请陛下放心。”   苏唯贞点了点头。   “我多嘴提醒一句。陛下正值壮年,自是身强力大,但皇后娘娘先天不足,身子娇弱,陛下行房要注意点,别把皇后弄伤了。”   苏唯贞惊住。不至于啊,主上虽不是那种很温柔的男人,有时候甚至粗鲁了点,但他看得出来,主上对皇后还是很用心的,怎会把人弄伤?   许宗文说完,叹了口气,就告辞离去。   他这个典药奉御真是难当,连皇帝的房事都要管。若不是皇后身边的那个侍女一直在他耳边哭,他也不至于多这个嘴。   后半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雨,稍稍驱散了暑热。   王乐瑶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睡得死沉,哪怕外面电闪雷鸣,天摇地动,她都不会醒来。   翌日,她实在是太饿,缓缓睁开眼睛。   “娘娘!”竹君一夜未睡,一直守在床边。   王乐瑶吃力地要坐起来,身上仿佛撕裂一般疼痛。竹君已经帮她穿好中衣,昨夜进来的时候,竹君看到她好像晕过去,脖子和胸前密布红痕,手腕和腰侧皆是青紫,当场就吓哭了。   后来许奉御过来,说娘娘无碍,只是饿昏了,她才松了口气,找出剩下的玉肤膏帮娘娘涂上了。   “我没事。”王乐瑶安慰她。她不是那种遇到点事,就自怨自艾的性格。   “陛下实在是太过分了,如此不爱惜娘娘!当初是他非要拆散娘娘大好的姻缘,要是谢……”   “竹君。”王乐瑶制止她。   “反正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般对娘娘!”竹君忍不住掉泪,“娘娘本就身子娇弱,陛下怎么下得去手……”   王乐瑶反过来安慰了她几句,“我好饿,想吃东西。”   竹君连忙擦干眼泪,“婢子这就去拿早膳。”   王家陪嫁过来的侍女,除了竹君,还有另外四个,都是跟了王乐瑶很多年的。剩下的便是宫里分配过来的,两个女史,几名女官,还有一群宫女。   两个女史一早就过来,将床上的落红收走,登记在册。   王乐瑶不习惯陌生人近身,饮食起居,还是由陪嫁侍女负责。   宫里的膳房准备的膳食很精致,大大小小的总共十几道,摆满了食案。王乐瑶虽然很饿,但胃口却不太好,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大概是身上太疼,实在吃不下。   “帮我沐浴更衣吧,今日还要去太后那里请安。”   “娘娘,您都这样了……不如跟太后告病,好好休息一日,改日再去吧。”   “不合礼数。”   竹君只能照做。   王乐瑶到了净室,坐在浴桶里的时候,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本来女子初经人事,没有不怕的。她曾经设想的洞房花烛夜,应该是夫君温存细致地引领她,两个人都能享受那份鱼水之欢。可惜,她所嫁的,并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他甚至很粗暴,粗暴到新婚之夜不顾她的意愿,几乎弄伤了她。   幸好她不爱他,否则真的要悲痛欲绝。大不了当作被老虎咬了一口。   不过,她到底哪里惹恼了他?这武夫说翻脸就翻脸。   沐浴完毕,竹君为她梳头发,因为她脸色不好,还上了妆。她顺手把那块最近一直佩戴着的水明玉收进妆奁里,换了一块普通的玉佩。   稍后,她乘坐肩舆去了寿康殿。路上颠簸,她身下疼痛,额头出了汗,扶着扶手才能坐稳。   寿康殿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是萧氏的族亲女眷和太后的娘家人。她们早就听闻皇后系出高门,貌美无双,大早就迫不及待地进宫,想一睹芳容。   “皇后驾到。”女官在门口喊了一声。   除了太后,众人都起身到门口相迎。   王乐瑶看到这么多人,也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恢复镇定,笑着说:“不用多礼。都坐下吧。”   她今日穿着绣孔雀纹的大袖裳,绛色团花罗裙,一条紫色的佩帛挽在臂间,行走间优雅飘逸,气态华贵。在一众寒门出身的女眷之间,有种名山大川,令人仰止的感觉。   张太后看她戴的是自己春日宴上赐的步摇,明艳照人,心中欢喜,伸出手道:“这步摇真是衬你,好看得很。昨日累坏了吧?二郎怎么没陪你过来?”   王乐瑶顺势握着她的手,坐在她身旁,轻声说:“陛下公务繁忙。”   张太后不高兴了,拍着她的手背,“再忙也不差这半日,连陪新妇的时间都没有?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跟我说。我拿藤条抽他!”   王乐瑶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母后说笑了。”   太后打量她,“天这么热,你怎还穿领子这么高的衣裳?可别闷坏了。”   王乐瑶不自然地整理了下领子,“我吹不得风,不碍事。这是我给母后绣的扇面,想着天热了,正好可以拿来扇扇,希望母后别嫌弃。”   竹君把一个锦盒呈上,如意接过,打开来,扇面绣的是松鹤,扇柄选的是黑竹,垂挂绿色的穗子。   “你怎知我喜欢绿色?”张太后欢喜地把扇子拿起来,爱不释手地翻弄,“你的手怎么这般灵巧?绣得真精致,颜色也配得好看,我怎会嫌弃?喜欢都来不及。如意,你快看看。”   左右纷纷附和,还露出艳羡的目光。她们的儿媳进门的时候,只会在外头买些东西,或者随便做几条帕子袜子的糊弄她们。人家高门之女就是不一样,送的是多么风雅别致的东西,还是亲手绣的,名门之女的绣品可是不多见的,看把太后老人家哄得多高兴。   如意垂眸说:“殿下系出名门,眼光自是无人能比的。”   其实论绣工,如意也是不输的,但构图配色这些,却远远比不上。这是眼界和修养的差距。   王乐瑶又让竹君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衡阳郡公夫人赵氏,山阳郡公夫人陈氏等人。陈氏大病了一场,人轻减了很多。她听到王氏女还是做了皇后,本是不想来的。如今人家可压在自己的头上,肯定要给自己难堪,没想到她竟准备了礼物。   赵氏的是一条珍珠项链,陈氏的是一串紫檀佛珠。   王乐瑶想着,赵氏上回盯着她的项链看,想必很喜欢。但那是御赐之物,不能转赠,所以她就另寻一条陈色差不多的。陈氏吃斋念佛,打扮也比较素净,送她佛珠最好了。   其余的人,王乐瑶也不熟悉,所以没准备东西。只不过她跟人交谈两句,就能把人认出来,询问家里的情况,应对得体。   赵氏一边摆弄项链一边暗叹,难怪都说要娶高门妇。面对这么多人,游刃有余,丝毫不怯,她们这种寒门可是几代都养不出来这样的女儿。陛下娶了王氏女,感觉萧家整个门庭都被抬高了。   “陛下驾到!”   殿上安静了一瞬,王乐瑶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整颗心都揪住了,她不想见他。   张太后笑着打趣:“还说公务繁忙,这不是巴巴地追来了?我就说新婚燕尔的,他哪里舍得下你。”   话音刚落,萧衍就进来了。皇帝高大英武,负手而立,穿着绛色的长袍,跟皇后今日的装扮倒是极为相配。   众人都起身行礼,萧衍注意到王乐瑶起身的时候,扶了下凭几,秀眉轻蹙。   “不必多礼。都坐着吧。”萧衍说。   “过来坐你媳妇旁边吧。”张太后招手,还不忘炫耀手里的扇子,“这可是你媳妇亲手为我绣的。”   王乐瑶只感觉到一道熟悉的黑影压过来,吓得面色苍白,本能地后退一些,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衍坐下来,看了扇子一眼,“皇后有心了。”   萧衍彻夜未睡,他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王家和她父亲所为,她是毫不知情的,不该迁怒于她。早上批阅奏疏,听苏唯贞说,昨夜她差点伤了,便开始坐立难安。昨夜,他确实急怒攻心,但也只是一次,怎么如此娇弱?他离去时未仔细查看,不知她伤得到底如何。听宫人说她自己到寿康殿来,便忍不住过来了。   可她明显在怕他,浑身都在抗拒他。 第34章 你多为阿瑶想想。(二更)……   王乐瑶只是对他一礼, 没有说话。   她是真的喜欢太后,所以愿意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他。   她跟家中女性长辈的关系都不大亲近, 也不愿意刻意去讨好她们。其实只要她想, 她可以把一段关系努力维持好,无非是投其所好而已。只是她不喜欢的人,便不愿意花那个心思罢了。   萧衍又看到她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淡。那日在寿康殿的便殿, 她明明都开始对他使小性子,证明没那么怕他了。   昨夜, 必定是伤了她的。   所以两个人的关系又退回到冰点。   张太后注意到,帝后怪怪的。   她那个儿子虽然装作与平时无异,但眼神时不时地就会飘到皇后身上。可皇后完全不看他,要么专注地喝茶汤,要么隔着皇帝,跟左右女眷交谈, 好像当他不存在。   这些女眷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问的都是皇后平日喜欢做什么, 喜欢去哪里买胭脂水粉这种很俗的问题。   皇后也都不厌其烦地回答了。   张太后越看这个儿媳妇, 越是打心眼里觉得喜欢。她以前以为像出身王家这样的高门,眼界很高, 会看不起寒门之人, 是很难相处的。可没想到, 皇后不仅没有半点架子, 还主动把萧氏族中的女眷都提前记了下来,相处时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现在就盼着,皇后赶紧给她生个胖孙子了。   “好了,你们两个也别坐在这里了, 都回去忙吧。”张太后对萧衍和王乐瑶说。   萧衍起身,王乐瑶跟着起身。   “去吧。”张太后笑着说。   众人相送,顺便说些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等走到寿康殿外,还没等萧衍开口,王乐瑶扶着竹君说:“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就要走。   苏唯贞愣了一下,皇后娘娘这是给陛下脸色看?果然够胆色,女中豪杰。   萧衍拦住她。她倒也不敢忤逆君王,站在原地,只是目光淡淡的,透着一股刺人的冰冷。其实她就是长得娇弱,气势可一点都不输的。   萧衍抬手,苏唯贞等人便退到一旁,竹君犹豫片刻,也跟着退开了。   她虽然不放心娘娘,但大庭广众之下,又在太后的宫外,陛下也不敢乱来吧?她就站在稍远点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   “姜景融,你可熟识?”萧衍问道。   这个名字似乎很遥远,乍听十分陌生,王乐瑶顿了一下,才说:“他是父亲的学生,从前有过几回来往,谈不上熟识。陛下不是杀了他吗?还问他做什么。”   萧衍发现皇后在男女之事上的确迟钝,姜景融那么喜欢她,喜欢到连流放都要带着她的画像,她居然说跟人家不熟。   “他没死,被人救走了。”   萧衍说完,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色。她很自然地流露出惊讶,然后复归于平静。这样的表现不是城府极深,善于伪装,就是真的毫不知情。以他对皇后的了解,她应该是属于后者。   萧衍对自己的迁怒有几分后悔,她是处子,自己却给了她很不好的体验,她应该是怕了那件事。但他贵为皇帝,不可能低头认错。要怪就怪他的父亲不好。   “陛下若没别的事,妾先告退了。”王乐瑶行礼,然后说,“妾昨夜感染风寒,为了避免把病气过给陛下,这几日还请陛下不要再来显阳殿。”   说完,她也不给萧衍说话的机会,径自离开了。   她这是……直接给他吃了闭门羹?   王家还真是一脉相传。   萧衍神色郁郁地回到中斋,苏唯贞难得看到陛下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心想皇后娘娘不愧是皇后娘娘,把陛下拿捏得死死的。说不让去显阳殿,陛下还真就乖乖地回来了。   苏唯贞给皇帝端了碗水过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主上您想想看,皇后娘娘出身名门,可不是乡野村姑,骨子里都是有傲气的,您来硬的没有用。您昨晚那般对她,她不生气才怪。您以为娘娘跟仆一样,会来哄着你?说句不好听的,娘娘只怕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是您需要娘娘。”   萧衍冷哼一声。   “仆以前听说书的说,男子要是真的爱慕一个女子,首先要懂得服软,不做那些她不喜欢的事。多宠着,哄着,女子都是很心软的。”   苏唯贞看主上不吭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他暗自叹气,别看主上在别的方面天赋异禀,游刃有余。在跟女人相处这件事上,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内侍在外面说:“陛下,郗家娘子求见。”   上回萧衍罚她闭门思过一个月,眼下应该到了期限。她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进宫干什么?   萧衍心里正烦,刚想说不见,那内侍又说:“她说有极其重要的事跟您说。”   “带她进来。”   郗微走进中斋,重新看到了阔别一月多的皇帝。昨日皇帝娶亲,她故意躲在家中不出来,因为她不想看到王氏女那般风光。不就是个皇后之位吗?可以立,又不是不可以废。   她向萧衍行礼,身上穿着一件茜色的裙裳,绣香草,发髻上插着几只兰花的钗子。她很会打扮,故意抹掉了年龄感。而且她那种喜欢淡雅的性子,真的跟王乐瑶有几分神似。   萧衍问道:“你找朕,何事?”   郗微看向苏唯贞,苏唯贞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带人全部退出去,萧衍说:“其他人出去,苏唯贞留下。他不是外人,没有什么不能听的。”   苏唯贞想着,陛下是不想跟郗家娘子独处,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便乖乖地留下来了。   郗微也不在意,说到:“陛下的人,是不是已经抓到废太子了?”   萧衍意外,看向她,“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陛下要抓他,一直帮陛下暗中留意。父亲早年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一发现废太子的行踪,便想办法将消息散播出去。以陛下之能,肯定就抓住他了。”   “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   郗氏虽然不如建康四姓一样,有那么大的权势。但郗超这个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当年也不会看中了他的能力,把他一个寒门扶到刺史的位置。所以郗微这么说,也并非不可信。   郗微垂头道:“不敢。我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量,达成陛下所想,为陛下分忧而已。”   萧衍不发一言。   “陛下是不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藏匿太子?或者知道了,又苦于没有证据抓他们?”郗微又说,“我倒是有一计,陛下不妨试试看。”   萧衍翻阅奏疏,心中不喜此女工于心计。若说王氏女是阳春白雪,最不愿意沾染这些阴私,那郗氏女可能就是在阴谋堆里长大的。她家中姊妹多,还有很多兄嫂,在家族有限的资源里头,想要脱颖而出,就不得不凭自己的本事。   所以,当年她才会拒绝那门看起来并不怎么有利的婚事。   但萧衍还是想听一听她有什么计策,能对付甲族之鼎的王家,便道:“你说说看。”   郗微上前一步,手放在嘴边。说完后,轻声道:“我别无所求,只求能助陛下一臂之力,铲除心中大患。”   *   是夜,余良引着一个人,暗中前往王允的书房。   王执也在王允的书房之内,沉默地坐着。   来人穿着玄色的风帽,步履匆匆,进入书房以后,才露出真容,对王允说:“宗主。”   这位是未央居的主事刘八娘,其实她的真实身份,是王家的一名暗卫,专门负责在都城里收集情报。   “你跟他说。”王允手指着王执。   “废太子的确已经被陛下抓住了,正在押解回都城的途中。校事府这回很小心,不可能在半路上把他劫走,只能回都城之后,再做打算。”   王执觉得难以相信,这怎么可能?景融应该在山中藏得好好的。   王允拍了下书案,“你还不说实话,非要把王家害死才甘心?”   王执只能把救下姜景融,并把他藏在山中的事跟王允说了。   “这回,因为阿瑶的事,我回来得匆忙。明明叮嘱过他不要下山,这孩子……”王执摇了摇头。姜景融如果好好地藏着,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他可能是呆得烦闷了,或者只是想出去透口气。   而他们都低估了大梁皇帝的能力。   “我早就告诫过你,你一人不可能扛下此事。说不定陛下现在已经知道,你可想过阿瑶的处境?”   王执沉默,他本意只想保住姜景融的性命,绝不想连累女儿。   刘八娘说:“宗主,暗卫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陛下就算有所怀疑,也绝对找不到证据。如果要营救太子,如今就要想对策了。”   “不。”王允抬手道,“暂时不要动。”   王执看向他。   “我也想为姜氏留下一脉,但那要建立在王氏能够保全的基础上。陛下肯定已经怀疑王氏了,我们若轻举妄动,搞不好就是全族覆灭的下场。”王允走到舆图前面,“我们都别低估了陛下的能力。王氏在前朝能够屹立不倒,是因为我们手中有北府军,牵制住皇族,哪怕兵祸,也能保全自身。可陛下是军中出身,他太明白军权的重要性。现在荆州有一支他的亲兵龙骧军,人数有数万,只听他号令。都城里还有一支中军,人数虽不明,足以抗衡北府军。我们跟陛下来硬的,绝对没有胜算。”   王执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王允又劝道:“阿弟,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事,为人臣,为人师,都已无愧。有时候,人逃不过命运二字。你多为宫中的阿瑶想想吧。” 第35章 皇后能来,朕很高兴。(一……   一连几日, 皇帝都没有去显阳殿,宫里宫外开始传言,帝后失和。   本来以皇帝对士族的态度, 众人都以为他这个皇后多半就是娶回来当摆设的。再加上郗氏女出入宫闱, 很自然地就认为陛下旧情复燃,很快有新人要入宫了。   那皇后注定是要被冷落了。   王乐瑶专心呆在显阳殿里,一边休养, 一边处理内宫的事务,不去理会外面的闲言碎语。她那日说不许萧衍来显阳殿, 肯定是气话,皇帝想要来,谁又能拦得住?萧衍竟然真的没有再来,她对这个武夫,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明是他新婚之夜那么粗暴,弄伤了自己, 一句软话都没有也就算了, 难道还要她去哄吗?   简直不可理喻!   几个女官负责宫中的服制, 典礼, 膳食,图章, 营造, 采买等事务。她们的本职是要辅佐皇后处理内宫。皇帝虽然内宫虚置, 但是宫女, 前朝的后妃一点都不少,所以管理起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王乐瑶在家中的时候,学过怎么管家, 这是士族女子必修的。但一府之大跟皇宫相比,犹如溪流和大海,不可同日而语。   “皇后。”殿外传来张太后的声音。   王乐瑶连忙从座上起身,迎到门口,“母后,您怎么来了?”   张太后不利于行,扶着如意进来,“听说你身体不适,我便过来看看。”   王乐瑶扶着张太后上座,因为天气炎热,老人家出了一身汗。竹君连忙去倒水,如意帮她擦汗,还打了扇子。   王乐瑶不忍见她受苦,“您有事派人传唤儿媳一声就好了,怎好劳累您跑来跑去。”   张太后笑道:“你身为六宫之主,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每日来请安已是不易。我闲来无事,跑一跑不要紧的。身体可无碍?”   生病本就是托词,王乐瑶道:“谢母后关心,已经好了。”   “那就好。”张太后笑咪咪地四处看了看,“皇后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吧?身边的人可得用?”   “宫里的一切都很好。”   王乐瑶是不会向张太后告萧衍的状的。她这人向来光明磊落,而且人家是亲母子,太后对她再好,始终也是隔一层的。   张太后命如意等人都出去,然后把王乐瑶招到身边,拉她坐下,“孩子,我都听你身边的女史说了,二郎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   王乐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张太后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也不是外人,有些事就不瞒你了。二郎是听说你父亲可能藏匿了前朝太子,所以迁怒于你。”   王乐瑶听了,心中震颤不已,父亲藏起了废太子?想想也有可能,以父亲的性格,知道萧衍要杀废太子,肯定忍不住出手。毕竟父亲做了废太子那么多年的老师。她还是想解释:“母后,我的父亲他……”   张太后知道她想说什么,抬手打断她道:“我虽在乡野间,却也听说从前的朝代更替,新主都会善待旧主,甚至给他们好的封地,金银,让他们度过后半生。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所以你们都看不惯二郎杀前朝的皇族。可是孩子,二郎杀他们是有原因的。你听过瓜步之战吗?”   王乐瑶当然听过,那是永平十年左右的事了。   那时大齐国力强盛,废帝好大喜功,出兵攻打北魏,一路大捷,可后来主力遭到北魏骑兵的重创,不得不撤退,布下六百里重防。可北魏骑兵势如破竹,一路攻到瓜步,离建康仅一水之遥,最后出动了北府军,才勉强挡住了北魏大军。后来入冬,粮草不继,北魏不得不撤兵,但是北归的途中,为了泄愤,连续在大齐的六州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那一战也是大齐国力转微的开始,南北对峙中,北方开始占据上风。   张太后的眼中微微泛起泪光,“当时除了六郎,我其余的几个儿子都在军中。本来两国交战,死伤难免。当时六州都向建康求援,可废帝一面夜夜笙歌,一面下令关闭沿途的城门,烧毁粮草,绝了六州所有人的退路。尸横遍野,血染江海,没有亲历的人,无法想见那般惨状。那一战后,除了二郎和六郎,我的儿子都死了。”   王乐瑶听完后,内心沉重不已。她不知如何安慰张太后,五子去一子回,可以想象得出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纵然过去多年也无法消弭。恐怕萧衍的心中,从那时起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吧。   帝王无能,于江山百姓而言,何尝不是种灭顶之灾。   “所以二郎恨前朝皇室,废帝等同害死了他的同袍,手足。二郎没有能力时也就罢了,如今怎肯放过废帝和继承他血脉的太子?杀光也难解他心头之恨,只是这些,他从不肯对旁人说罢了。”   王乐瑶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明明同在一片天地之中,他们这些士族,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入眼皆是繁华美景,可世间有多少人,化为累累白骨,也无处伸冤。   “我告诉你,是希望你知道,二郎不是生来无情。这些年经历的世情冷暖,改变了他许多。他到此位置,着实要付出许多代价。唯有你,可以软化他心中的戾气。所以就当我这个做娘的恳请,你就原谅他一次吧。”   “母后别这么说。”王乐瑶惭愧。   张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耽误你的事,我走了。”   王乐瑶扶张太后出门,目送太后坐上肩舆离去。   然后她遥望前方的雄伟宫殿,那是皇帝的中斋,其实离显阳殿并不远。天地交泰,阴阳相合,帝后本来就是一体的。   总得有人去打破僵局。   *   姜景融已经在秘密押解回都城的路上,郗氏将皇帝要杀废太子的消息放出去,令人意外的是,一路上竟然风平浪静,似乎没有人要救废太子。   废太子的母族是庾氏,姑父是王允,老师是王执,谢羡曾是他的伴读。这三族的人居然都不动作。   校事府的人回说,姜景融被抓的时候非常平静,一点都不惊慌,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了。   萧衍多少能明白姜景融的心境。从呼风唤雨的一国储君,到东躲西藏的要犯。太子殿下的尊严恐怕已不容许他再躲藏下去了。   而且,姜景融大概也想见他一面,就像他一样。   “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苏唯贞在外面说,声音十分惊喜。   萧衍愣了一下,迅速拿起手边的一份奏疏,连奏疏倒拿了都没发现。   王乐瑶走进中斋,中斋跟她的显阳殿比,真的非常朴素,这个男人贵为君王,对自己却很苛刻。   萧衍装作看奏疏,闻到清风送来的一阵馨香,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几日,他故意让自己很忙,忙得无暇去想她。其实他可以直接去显阳殿,也无人敢阻拦,但又怕惹恼她,只能憋着。   王乐瑶径自跪在殿上。   萧衍看向她,她的紫色绣团凤大裳在地上铺展,布料的光泽随光线明暗而变化,十分耀眼。她为士族之女时,素雅淡然,为皇后时,雍容华贵。她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摆好自己的位置。   “妾不是个喜欢隐瞒和猜疑的人,废太子的事,妾从头到尾,真的毫不知情。”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而有教养,不疾不徐。   “至于陛下怀疑父亲藏匿废太子,您以为王氏拥护前朝,要跟您作对?”王乐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萧衍,“王氏是妾的母族,伯父在大梁同样享高官厚禄,为何要想不开跟陛下作对?就算有人想藏匿太子,也是不忍看太子英年殒命,为的是个情字而已。”   萧衍没太注意她说了什么,盯着她的嘴唇。她今日来见他,特意涂了口脂,是殷红的颜色,衬得她气色明丽。她淡妆时,婉约清丽如工笔描绘,略施粉黛,又有种浓艳的美色。   美色真是一把利刃。   “妾跟陛下说过,四姓世代与皇族联姻,关系紧密,废太子于我们而言,与其说是前朝的象征,倒不如说是兄弟,旧友,学生。妾听闻,昔日沈侍中被废帝通缉,逃亡民间,陛下甘冒风险将他留在身边,一路相护。陛下只要将心比心,就不难理解。”王乐瑶停顿了下,“士族劝陛下不杀前朝皇室,不是要跟您做对,而是为了您着想。若新君连前朝的皇室都可以善待,那也会善待天下臣民,这是德政。您要明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萧衍按了按头,又来了。不知道他书读的少吗?上回她说水善利万物,他就一知半解,后来还是拉着沈约,讲了整本《道德经》才明白。   这些士族,自小习读经义,博览群书,连写的奏疏都是引经据典,丝毫没有考虑过他这个皇帝寒门出生,长年戎马,此前不过就读了几本兵书而已。   王乐瑶见萧衍不说话,以为他没听进去,正想再说,萧衍却站了起来。   一道黑影压过来,王乐瑶心有余悸,身子本能地往后倾。   萧衍弯腰托起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   “皇后能来,朕很高兴。”萧衍看着她,“朕有件事,想请教皇后。”   王乐瑶不明所以,任由萧衍牵着走入寝殿。直到关上门扇,她被皇帝一下压在门扇上。四目相对,她看到皇帝眼中的自己,惶惶不安。   “陛下要做什么……唔……”   王乐瑶睁大眼睛,萧衍低头吻住了她。她整个人僵硬,脊背绷直,双手抵在他如铜墙铁壁般的胸前。他的气息强势地裹挟着她,她承受不住,双腿发软,被皇帝扶住了腰,整个人嵌在他滚烫炙热的胸膛里。   这个吻,缠绵而深入,他轻抚着她的后背,趁她稍许放松的时候,撬开了她的唇齿,继续勾缠她,不让她躲避。   他虽然不说,可带了几分讨好 ,几分急切,就像在无声地道歉。   王乐瑶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萧衍才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被吻得红艳如花的唇瓣。她香甜美好,如同醇酒,他的确醉了,醉得还不轻。他还是能感到她的僵硬和抗拒,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藏匿废太子一事,朕不再追究了。你不准把朕推开。”   别说王执真的藏匿了姜景融,就算他跑去烧山放火,冲他生了这个女儿,萧衍都保他。 第36章 朕说的就是规矩。(二更)……   王乐瑶静静地靠在皇帝的怀里。   这个人是大梁之主, 至高无上。生杀予夺,全在他的一念之间。帝王本就是多疑,猜忌的, 否则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他愿意不追究, 就是放过了父亲和王氏,她莫名地松了口气。男人的衣袍上有浓烈的沉香味,熏得人昏沉沉的。他用这么多沉香做什么?也不怕伤了身体。王乐瑶双手垂放在身侧, 任由他抱着,并没有推开他。从入宫开始, 她就没打算逃避与他的亲近。   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当这个皇后的,因为她知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下场可能还是被抓回来,面临更可怕的惩罚。   她宁愿如此刻这般顺着他,让他喜欢自己,甚至以后愿意为了她做出改变。   那她进宫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她低声说:“陛下不是有事要请教妾吗?”   “朕不喜欢听你说妾。”   这个人真是霸道。王乐瑶无奈, 再好的教养都要破功。这是规矩, 君王为世间至尊, 其余人都是臣。被人听见她“我”来“我”去的, 有辱她高门之名。太后例外,是因为有个孝字摆在君臣前面。   “这是宫中的规矩, 妾为六宫之主, 理应以身作则。”   萧衍双手抓着她瘦弱的肩膀, 看着她水灵灵的双眸, 被他亲过以后,越发显露出妩媚动人之色。   萧衍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朕说的就是规矩。”   王乐瑶懒得跟这个武夫讲理,又怕他再亲,回答:“我知道了。”   “你刚才那句为政什么的, 给朕详细讲讲。”萧衍放开她说。   这人竟然连《论语》都没读过?难怪自己讲了那么半天,他的反应冷漠,原来是没听进去。《论语》是开蒙必学的,她身边的侍女都会两句。想来,他长在乡野间,自小家境贫寒,连个先生都请不起吧。   那他平日怎么看奏疏?朝臣大多士族出身,奏疏不可能平铺直叙,肯定要引经据典的。王乐瑶脑海里浮现萧衍被奏疏难住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   萧衍皱眉,觉得她应该在暗中嘲笑自己。他并不喜欢把短处露于人前,而且面对她时,本来就底气不足。他只想找个机会同她亲近罢了。   毕竟她的身体,一直在本能地抗拒他。   王乐瑶看了看寝殿,西面有个书架,“陛下这儿有《论语》吗?”   这书架是宫人放在这里的,萧衍哪有时间看。   王乐瑶知道皇帝被问住了,他就不像是个会看书的人,索性自己走过去找。书架上的确是有四书五经,只不过放在最上层,她伸手指着,“陛下能帮我拿一下吗?”   萧衍顺从地走到她身后,手越过她的头顶,将书拿了下来。   长得高还是很有好处的。   王乐瑶翻开,这本是有注释的,只不过书面洁白如新,应该是从没有人翻看过,完全被当成摆设了。   “朕有些累,我们去床上讲。”   王乐瑶听了,后背发麻,萧衍已经拉着她到龙榻前,按下她的肩膀,自己则躺在她身边,枕着她的腿。   感觉到她的僵硬,他双手抱在胸前说:“朕不做什么,你讲便是。”   他这几夜几乎都没睡,一是不敢闭眼,二是思绪繁重,用了许多沉香都没有用。眼下彻底放松下来,听身边的人温柔的话语,闭上眼睛,如同置身于山林溪流之中,说不出的清凉惬意,很快就睡着了。   王乐瑶专心地讲着《论语》,耐心细致。她感觉到皇帝的呼吸渐沉,稍稍拿开书,看见枕在她腿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他们这样的姿势,倒有几分寻常夫妻间的温存,但也只是假象罢了。   这个人,真的有无法入睡之症吗?怎么每回在她身边,这么快就能睡着。   窗外习习微风吹进来,还带着暑热。王乐瑶把书放在一旁,抱着他的头,慢慢将腿挪出来,然后将男人轻放于玉枕上。玉枕纳凉,他大概是很怕热的,整个人像火炉一样,所以王乐瑶也没有给他盖被子。   她坐在龙榻之侧,静静地打量他。这人的眉眼生得异常凌厉,睫毛短而密,唇色深,一脸凶样,跟她喜欢的样子,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他把最没有防备的一面完全暴露给她,就像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了最信任的人。   这于长年军旅,警惕心很强的人,其实并不容易。   她暗自叹了口气,看到他额头的汗滴,拿出随身的手巾为他拭去,然后才悄声离开。   龙榻上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翻了个身。   王乐瑶走到外面,沈约不知何时来了,正在整理皇帝的书案。   萧宏也在,坐在一旁略略出神。他的眉眼跟萧衍有几分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兄弟,但气质完全不一样。萧宏偏书卷气,平易近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沈约看到皇后从皇帝的寝殿出来,并不惊讶,走到皇后的面前行礼。   这几朝下来,因为战乱,国力衰退等原因,礼俗从简,官员的朝服是清一色的朱红,能区分的也就是腰带的材质。   侍中的官品不算很高,但上面的仆射,中书监和尚书令等高官皆是大姓的宗主,平日不怎么管事,所以侍中实际掌权很大。沈约的相貌儒雅,不说风流俊美,看着也很顺眼。   “辛苦娘娘了。”沈约笑道。   王乐瑶本想解释两句,但说什么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算了。   萧宏这才回过神来,几步走到王乐瑶的面前,行礼叫道:“嫂嫂。”   王乐瑶对他点了点头,“你兄长睡着了,想来是累极了。若无要紧的事,就让他好好睡会儿吧。”   萧宏黯然,应了声是。   其实他还比她大几岁,但君臣之礼,长幼之序,已经将他完全压住了。她出身于甲族之鼎,才貌双全,本就如同天空高悬的明月一样,世人只能仰望。唯有兄长这个皇帝,才可以将明月揽入怀中。   他只能隐秘地将爱慕藏于心,对兄长既羡慕,又嫉妒。   沈约看了萧宏一眼,对王乐瑶说:“臣和临川王就在这里等着,不会惊扰陛下。陛下只要有娘娘陪着,就能安睡,想必他是离不开娘娘了。”   王乐瑶不知他为何当着小叔的面这么说,有些难为情,迅速转移了话题,“沈侍中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可知道陛下读过哪些书?平日爱看什么?”   沈约苦笑,无奈地摸着额头,“恕臣直言,陛下不喜欢看书,看过的也就是几本兵书而已。娘娘别说是臣说的,陛下大概不愿让您听到这些。”   王乐瑶愣了愣,随即想到,他就是一介武夫,不爱看书的确符合他的作风。   “二位忙吧,我先回去了。”   萧宏只看到她转身,一袭紫色的衣摆,拂过自己的脚面,上面的团凤,精致而美丽。   入夏之后,白日渐长,傍晚时分,宫人在殿前泼水,能起到降温的作用。萧衍本就怕热,因此殿中的四方铜制大缶里堆积着冰块,有内侍在扇扇子。苏唯贞还命人上了冰镇好的香瓜,还有用梅子制作的冰饮。   萧衍正在跟沈约,萧宏讨论五经馆的事,柳庆元在外求见。   柳庆远进殿后,迅速比划着手势,表情有几分急切。   萧衍看清楚他所说的,立刻站了起来,喝道:“谁给他的胆子!”   “陛下息怒。”沈约劝道。   萧衍肃容,来回走了两步,吩咐苏唯贞备马,萧宏留在都城里看守,自己带着柳庆远走了。   萧宏担心地自语:“怎么好端端地出了事?”   沈约也不知道,只能从柳庆远刚才传达的消息得知,废太子快死了。   两日后的夜里,一群人骑马赶到了新冶县城外的一个驿舍。为首的人沉着脸翻身下马,就像黑暗里蛰伏而出的猛兽。正在驿舍外看守的两个兵卫看到他,单膝跪下。   “主上。”   “人呢?”   “在主屋里。”   有个郎中正在屋子里看着,猛地有人闯入,他也不知对方的身份,叫道:“你们是何人?怎可擅闯驿舍?”   萧衍看向躺在床上的姜景融,清秀的眉眼,面庞白若透明,嘴唇也毫无血色。他伸出被子的手腕上缠着纱布,还透出殷红的血迹。   萧衍负手站着,身上有种肃杀凶猛之气,一看就不好惹。他问那个郎中:“人如何了?”   郎中被萧衍带来的人押着,只能老实回答:“幸好发现得及时,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不过他求生意志很薄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萧衍眉头紧锁,命人把郎中带出去。他走到姜景融的床前,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千辛万苦地回来了,不想再见朕的皇后一面么?朕可是夜夜将她搂在怀里,她哭的时候,朕更是克制不住。”   躺在床上的人喘息一声,立刻有了反应。   “萧……衍……”几乎是从齿缝间溢出这两个字。   萧衍直起身子,“一个亡国的太子,不过被人侮辱,就受不了了?与朕受过的屈辱相比,与你老师救你的危险相比,你这又算得了什么?你若想死便去死,朕本来也没打算让你活着。你的父皇应该很高兴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个没用的儿子。”   他说完,冷冷地转身出去,命郎中进去照顾。   “他若死了,你也别活了。”   郎中抖了一下,赶紧伏地求饶。   萧衍又走进有人看守的柴房里,郗广正叼着一根草,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堆里哼着曲儿。他看到萧衍进来,很惊讶,“陛下?您怎么来了!”   萧衍走过去,抬手就给了他一拳。郗广被打翻在地,整个人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陛下……我做错何事……”   “你就是这么负责押送的?朕说过要活口!”萧衍怒不可遏,“谁给你的胆子?他是前朝太子,不是一条狗!你可以杀他,不能辱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将朕置于何地!”   郗广倒吸了一口冷气,“是他自己不识抬举……而且陛下本就是想要他死……”   “他再不识抬举,也曾是一国太子,你没资格辱他。”萧衍冷声道,“朕看你也做不了文官,趁早滚回龙骧军去。” 第37章 你可以来抢。(一更)……   这县城的小驿站, 平日无多少人往来,许久未翻新,所以十分破落。   萧衍听说姜景融醒了, 要见自己, 再次走进屋子里。大概因为他的到来,驿丞手忙脚乱地添置了一些东西,连烛台都多了两个, 照得四下明亮。   姜景融披发坐于床上,微微地喘气。若不是他此刻狼狈, 倒也真是个面若敷粉,双眼如星的美男子。   “你要见朕,何事?”萧衍像堵墙般,立在他面前。高大黑沉的影子笼罩着他,显得他特别弱小。   这个人灭他的国,杀他的父, 夺走了他的一切, 还让手底下的人羞辱他, 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你把阿瑶如何了?”   萧衍对他的称呼很不悦, 双手抱在胸前,“她是朕的女人, 朕自然是百般疼爱她, 还能把她如何?”   “你无耻!你配不上她。”姜景融抬头, 浑身气得发抖, “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   “她的头发就像锦缎一样顺滑,朕的手,抓都抓不住。”萧衍似笑非笑地说,“你日夜觊觎却得不到的女人, 就在朕的怀里,有本事来抢。”   “萧衍,我杀了你!”姜景融往前一扑,无力地趴在床上,不停地喘气。   萧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气轻蔑,“你故意逃出王执的保护,落进朕的手里,朕还以为你有几分骨气,结果你给朕自尽?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没了皇太子的身份,你还能做什么?”   “与少傅无关!你不要冤枉他!”   姜景融说完,剧烈地咳嗽两声。   萧衍也不跟他争论,无关就无关吧,反正不打算追究了。   姜景融恨自己无用,力量悬殊,眼下无论如何都杀不了他。这个人当初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攀附上郗家,做了一州刺史。然后又一直装作听凭父皇差遣,为大齐南征北战。实则暗中招兵买马,伐竹沉木,笼络人心。姜景融也是后来才知道,父皇发了疯一样,非要攻打荆州,是服用了五石散,再加身边两个佞臣不停地挑唆。   那两个佞臣恐怕早就被人收买。   攻打荆州,师出无名,寒了朝臣的心,所以世人都站在萧衍那边。   这个寒门武夫,又岂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   所以他不想再连累少傅了,也不想东躲西藏一辈子。最关键的是,他听说萧衍强娶了她。她那么柔弱高贵,怎能被这个武夫糟蹋!他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就是回到都城。   “你不是要杀我?为何又救我?”   “凭你父所做之事,杀光你全族,也不能还我兄弟性命,解我心头之恨。但朕改变主意了。与其给你个痛快,不如让你亲眼看着昔日的旧臣都为朕卖命。而你所爱的人,为朕生儿育女,一辈子陪在朕的身边。这样更痛苦。”   “纵然你霸占她,她也不会爱你!”姜景融用尽气力吼道,“她只是被迫委身于你,她出身高贵,志趣高远,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你这种出身卑贱,不择手段的男人!”   这话狠狠地刺了萧衍一下。萧衍在王乐瑶面前,本就莫名地自卑。她和姜景融,谢羡这些人,才是一个天地的。他们可以谈风月,可以闻弦歌,可以诗词相合,他们都是阳春白雪,不染一点污秽。所以她的父亲才看不上自己,宁愿帮着前朝的太子。   若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不杀姜景融,萧衍真想亲手掐死他。   *   皇帝接连几日都不在宫城,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王乐瑶每日如常,竹君担心不已,“陛下这么多日未归,不会在外面有人了吧?”   王乐瑶笑着继续翻阅手中的账册,“就算真有人了,你又能如何?”   “娘娘,您就一点都不担心?”竹君虽然对新婚那夜,皇帝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后怕,但她更怕的是,帝王面对的诱惑太多,他在得到娘娘以后,很快就把娘娘抛之于脑后。   远的不说,近的就说那个郗氏女,虎视眈眈,卯足了劲想要进宫,就差冲到娘娘面前来示威了。   而且外面的人都说,娘娘的气质很像郗氏女,但比郗氏女更加年轻貌美,所以才得陛下的欢心。   “陛下若是那种沉迷女色之人,何至于多年不娶。无需庸人自扰。”   竹君暗自嘀咕,这哪里是个做妻子的正常反应?娘娘到底是太信任陛下,还是只把陛下当成君王,而不是夫君。   这样也好,帝王本就无情,免得以后伤心。   “走吧,该去给太后请安了。”   王乐瑶每日都会去给太后请安,后宫就她们两个人,倒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这一日刚好萧宏也在。   天下做母亲的,无非就是盼望儿子能早日娶妻生子,所以张太后一看到萧宏就念,“之前你推脱,说你兄长没成亲,你不着急。现在你嫂嫂都进门了,你总没有托辞了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说出来,天上的仙女为娘都给你找来。”   “儿子忙于公务,无心此事。”萧宏淡淡地移开目光,看到王乐瑶从门外进来,心猛地一跳。   她今日穿着鹅黄的纱裙,衣裳上绣着或深或浅的飞花,两条红色的飘带从袖缘处垂落。这身装扮衬得她皮肤如玉般莹润,身体灵动轻盈,如同天外飞仙。萧宏好像还没见她穿过重复的衣裙,关键每一身都那么好看,能展示她不同的美。   这是他不能觊觎的人,他心虚地不敢多看,可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他也痛恨自己,有悖人伦,但就跟入了魔似的,挥之不去。   “嫂嫂。”萧宏起身行礼。   王乐瑶对他抬了下手,问张太后:“母后,你们在说什么呢?”   “说六郎的婚事,我都要急死了。”张太后说,“你来得正好,都城中的贵女,你比较熟悉,帮我想想,可有适合六郎的人选?”   王乐瑶坐下来,看向萧宏,“春日宴那日,都城里的贵女几乎到齐了。小叔可有看到喜欢的?”   萧宏还在出神,没听见她的话。   “六郎,你嫂嫂在问你话呢!”张太后叫道。   萧宏这才回过神,他已经尽量避开了,没想到还是会碰上,“多谢嫂嫂挂心,我的确公务缠身,暂无成亲的心思。母后,我有事,先告退。”说完他对张太后和王乐瑶各行一礼,就匆匆地走了。   “六郎!”张太后真是拿他没办法,又对王乐瑶说,“他这是要气死我!从前家贫,他怕配不上别人,从不敢在这上头花心思。如今我是越发看不懂他了。”   王乐瑶劝说:“母后别担心,朝中诸事繁琐,陛下又不在,也许小叔真的是分不开身,等忙过了这阵也许就上心了。”   张太后叹道:“二郎这几日也不知去哪了。新婚燕尔的,就把你一人丢在宫中。回头我得说说他。”   “陛下肯定在忙正事,我不要紧。”   张太后看她真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你也别太大度了,该使性子的时候,也要冲他使使小性子,他自然受用。你别看我这个儿子是个粗人,外头喜欢他的女子,可是不少的。你得把他看牢了。”   王乐瑶应下。她其实不在乎谁喜欢萧衍,萧衍这几日又跟谁在一起,但也不至于去跟一个老人家较真。   从寿康殿回来的路上,王乐瑶碰见正在巡逻的王端,就请他到宫里喝冰饮子。同僚都艳羡地看着他,有个做皇后的姐姐,以后王家小郎君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竹君做的冰饮子里头加了蜂蜜和酪子,很是可口。王端吃了后惊叹不已,“竹君,你做得也太好吃了。快把方子写给我!”   竹君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实做法简单,但膳房给娘娘备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婢子不过是把东西加在一起。五郎君回去,未必能做出这个味道来。”   王端想想也是,家中哪能跟宫里比,他母亲的心思也不在灶头之上,“那你再给我做一碗。”   竹君又去做了一碗来。   王乐瑶看到王端都晒黑了,“宫门卫很辛苦吧?是我思虑不周。若不是我向陛下提起,要你入宫,陛下也不会……”   “四姐姐别这么说。”王端道,“我如今在左卫将军麾下,能学到不少东西。我在家中,父亲和母亲都不肯放手让我历练,军营里那些人也因为我是父亲之子,处处让着我。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是平等的,各凭本事。陛下说我年纪小,贸然给官职无法服众。等我立功或者年纪到了,不会亏待我。这还是托了四姐姐的福了。”   萧衍竟然想得这么远?她先前听说萧衍给了王端一个小小的宫门卫,觉得他是故意的。不愿启用王家的人,干脆就不要用,给个又苦又累的差事算怎么回事。   原来是她误会他了。   他带出来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才到了现在的位置。不能因为王端是她举荐的,就突然给个好的职官,这肯定是无法服众的,还会寒了旧部的心。   “四姐姐,我还得去巡逻,多谢你的冰饮子!”王端扬起一个笑脸,行礼后就出去了。   “五郎君的性子好,他日应该能成大事的。”竹君望着他的身影,轻声说。   “但愿如此。”王乐瑶让王端进宫,其实是有私心的。王家现在已经是水满月盈之况,萧衍创五经馆,大力提拔寒门,肯定是要打破士族垄断朝政的局面。那他自然不会再重用甲族子弟,这一点,从大兄,谢羡明明过了起家的年纪,却迟迟未授官就可以看出来。   但萧衍那个人,又是惜才爱才的。口说无凭,把王端置在他眼皮底下,让他看到王端的好处,说不定会改变他的偏见。   只要真的是人才,又何必管出身士族还是寒门。   “娘娘,您的家人进宫来看您了!”宫女在外面说。 第38章 失踪。(二更)……   来的人是王执和顾伯青。王执先向王乐瑶执臣礼, 王乐瑶扶起他,“父亲不必多礼。”   “小姨!”顾伯青笑咪咪地看着她。   王乐瑶把他抱起来,逗他玩儿, 然后问王执, “阿姐怎么没来?”   “你阿姐在忙着四处看房子,托我带小伯青进来看看你。顾荣想趁着你做了皇后,索性把生意搬到都城里来。吴郡毕竟地方小, 马上各使来都城,这边的机会更多。他的母亲也会搬来, 得先安家置府。”   王乐瑶碰了碰顾伯青的额头,“这样也好,我就能常常看见青儿了。”   顾伯青咯咯地笑。   “小姨,你住的地方好大,我能四处看看吗?”顾伯青天真地问。   “当然可以。你要小心点,别跑太快。”王乐瑶把竹君和几个宫女都叫过来, 叮嘱她们好好看着顾伯青。然后顾伯青就欢欢喜喜地跑出去了。   王乐瑶看出父亲有话要说, 让殿上其余的人都退出去。   王执这才愧疚道:“阿瑶, 是为父险些害了你。”   王乐瑶猜到是废太子的事, 对他说:“父亲,您不用自责。陛下也没有因此迁怒于我, 他已经答应不会再追究了。”   王执觉得很意外, 他一直以为皇帝对待忤逆之人是绝不会手软的。所以当初他才决定离开, 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其实只要景融乖乖听话, 他准备等风头稍稍平静后,将他秘密送到其他国家去的。   在大梁他是废太子,外面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   但在西域或者北魏,皇帝就算要追捕, 也没办法大张旗鼓,就相对安全许多了。   就算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好歹可以衣食无忧地渡过后半生。   怎知道这个孩子,竟然跑了出去,自投罗网。   “景融现在,恐怕落在了陛下的手里。”王执摇了摇头。   废太子落在了萧衍的手里?难道萧衍这几日不在,就是去处理他的事了?   王乐瑶认真地说:“父亲,我知道您是个重感情的人。陛下答应不再追究,已经退让了很大一步。他是帝王,绝不容许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眼下不管废太子在谁的手里,您都不可以再轻举妄动。一旦惹恼了陛下,不仅是废太子,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会被牵连进去。”   王执叹了口气,握着女儿的手,“我知道。何况你在宫里,为父怎会罔顾你,一意孤行。陛下他对你……好吗?”   王乐瑶点了点头。除了新婚那夜,其余时候,他其实并不是很难相处。   何况成亲之后,她也就跟他接触过两回,并不是日日在一处。   王执又说:“阿瑶,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陛下在你们成亲之前,曾要授我五经馆博士一职,只是被我拒绝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王乐瑶一直以为,萧衍不会再重用甲族了,他给甲族的那些职位,以恩封居多。而五经馆虽然不是权势的中心,但负责选拔未来的官吏,职闲而权重。萧衍斟酌了许久,也没选出这几位五经博士,可见他的慎重。以父亲目前的处境,五经馆绝对是再仕的最好选择。   难怪那夜他会那么生气,他给了父亲最大的诚意,父亲却因为废太子背叛他。   “陛下!”宫女在门外惊叫一声。   父女俩都愣了一下。皇帝回来了?   “谁在里面?”萧衍问道。大白天关着门,有几分奇怪。   “是皇后娘娘的父亲来看她了,在里面说话。”   王执来说姜景融的事?萧衍正想着,殿上的门扇打开了,王执和王乐瑶一道出来行礼。   萧衍看了王执一眼,说到:“免礼。”   他这个人一向是恩怨分明的,最不耐烦别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愚弄他。按照他以往的风格,就算没有证据,让校事府秘密把王执抓起来,狠狠打一顿,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但看到王执站在皇后身边,就跟贴了张护身符一样。他就真的不敢动这个老丈人了。   王乐瑶走到他身边,笑着说:“陛下回来了。”   皇帝高大威武,神采奕奕,皇后站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娇小依人。   萧衍看到她冲自己笑,意识恍惚了一下,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搂在身侧。脑海里莫名地就响起姜景融说的那一通废话。她不可能爱他吗?或许现在还没爱上,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天底下最难的事,他都办到了,还搞不定一个女人?   王乐瑶伸手抓着他腰上的革带,抬眸无声地看他。他这个姿势很霸道,还当着父亲的面,父亲该多想了。   这淡漠的,又带有几分责备的目光居然让萧衍头皮微微发麻,不由松了手劲。   果然,王执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刚才带顾伯青出去的一个宫女匆忙跑过来。   “陛下,娘娘,不好了,顾家小郎君不见了!”   王乐瑶心往下一沉,上前两步,“怎么会不见的?”   宫女跪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小郎君跑得太快了,一直跑到御花园,钻进一个巨大的假山里面玩。等婢子几个人进去,一转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竹君姐姐还在那里找,要婢子回来,多带些人手过去。”   王乐瑶脸色一变,踉跄两步,幸好被萧衍扶住。   “所有人都去找。”萧衍冷声吩咐道。   王执说:“我也去。”   一大群人神色匆匆地走了。   王乐瑶也想去,萧衍一把拉住她,“天这么热,你的身子本就弱。多你一个也没什么用。”   王乐瑶脑海里闪过很多不好的念头。一个四岁的孩子,要是掉进水里,枯井里,怎么可能找得到?都是她不好,她以为如同在家中,有这么多人看着就会没事的。但那孩子本就贪玩,宫里又这么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向阿姐和顾家交代。   萧衍看她面白如纸,紧咬着嘴唇,抱着她说:“别担心,会找到的。”   他的怀抱宽阔厚实,有种强大的安全感,声音是从来没有的柔和。   王乐瑶把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她现在六神无主,是需要这个人依靠的。   萧衍抬手拍着她的背,她就如此喜欢那个孩子?很少见她这个样子。   萧衍道:“苏唯贞,传朕的命令,宫中所有不当值的禁卫,全部集合,去御花园找顾家的小郎君。”   苏唯贞领命,立刻离去。   一个时辰过去,搜索的范围已经从御花园扩展到华林园,但还是没有顾伯青的消息。王乐瑶坐在殿上,手撑着额头,心中自责不已。   萧衍一直看着她,内侍接触到皇帝的目光,端了水到皇后面前,她接过后就放下了,根本就不想喝。   萧衍冷静地给她分析:“朕小时候贪玩,也故意躲到大人找不到的地方,未必就是出事了。宫里虽大,但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人,若他落水或者有别的意外,现在早就发现了。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王乐瑶知道他说得都对,但关心则乱。人没有找到,整颗心始终揪在一起,不敢放松。   萧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走过去,朝她伸出手道:“跟朕来。”   王乐瑶抬眸看着他,“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想尽快找到那个孩子?跟朕走就是了。”   王乐瑶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眼下好像只能信任他,便握住了他的手。   萧衍带她走到御花园,里面到处都是人,上假山的下湖水的,密密麻麻的黑点。有些在别处做事的宫女内侍听说皇后府上的小郎君丢了,也都自发加进来寻找。   萧衍把竹君叫过来,询问顾伯青最后出现的情况,然后沉默地走到那座假山前面。   那是一座很大的太湖石假山,山石嶙峋,洞穴成云,的确很容易藏人。众人已经把这座山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差凿开了。   萧衍走进假山里,四处看了看,然后蹲在地上,用手分开地上的沙土。   他又走出假山,继续维持蹲着的姿态,看了看偏移的日头,在地上专注地寻找。他的面容严肃,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把沙土放在鼻子底下闻,好像在辨认什么。   身边的人虽不知道皇帝在干什么,但屏住呼吸,都不敢出声打扰。   最后他一直找到一丛很高的杂草旁边,用手分开。那里竟然有一个残缺的洞口,大概只能容孩童钻过去。   萧衍站起来拍了拍手,“他从这个洞过去了,那边是华林园的方向。”   王乐瑶惊住,那么多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萧衍竟然这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那他为什么不早出来找?   萧衍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先前阳光刺目,看不清地面。而且太过干燥,会掩埋掉气味。现在刚刚好,走吧。”   不久后,夕阳的余晖洒在华林园里,半片金花池都被霞光染得红彤彤的。当王乐瑶等人在虎穴外面,看见顾伯青躺在大白虎的身上睡觉,手还揪着白虎的毛时,又好气又好笑。   这只老虎,她在未央居的外面见过,凶悍得很。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还敢靠着虎躯安睡。   王乐瑶不敢上前,求助地看向萧衍,萧衍便屈身,将小豆丁抱了出来。   兵者睁开虎目,看了萧衍一眼,甩甩尾巴,根本不想动弹。   这孩子看见它兴奋得要命,一会儿抓虎须,一会儿拔毛,还在它身上滚来滚去,半点都不怕它,大概把它当成猫了。实在有损它作为一只百兽之王的尊严。   “青儿。”王乐瑶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他在萧衍怀里睡得很安恬。   她终于松了口气,由衷地说:“多谢陛下。”   萧衍能得她这一句好,总算没有白忙活。本来寻个孩子,哪里需要他这个一国之君亲自出马。看她着急,他才亮了一手。他当过斥候,跟当时同住的养马人学的本事,已经许多年不用了,有几分生疏。刚才,她用那种又崇拜又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还是很受用的。   他不习惯抱小孩,正想把他交给身边的人,没想到这孩子窝在他的怀里,靠得更紧了,还叫了声“父亲”。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这可是皇帝,哪能随便被认作父亲!   萧衍虽然板着脸,但也没怪罪。   王执上前,伸出手道:“陛下把他交给我吧。”   很快,孩子换了个怀抱,大概累极了,依旧睡得香甜。   王执说:“娘娘,天色不早了。为免家里担心,我先把伯青带回去了。”   王乐瑶点了点头,这一趟真是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的,父亲的背衣都湿透了。   “父亲路上小心,竹君你去送一下。” 第39章 皇后打算如此谢朕?(双更……   夕阳逐渐沉到地平线以下, 远方黛青色的山峦陷在天边的万道霞光之内,亭台楼阁在暮色之中,仿佛有层淡金色的光晕, 金陵的繁华好像在此处有了缩影。   萧衍和王乐瑶往回走, 内侍和宫女都跟在他们身后。   王乐瑶还未好好欣赏过华林园的盛景,以前,她只能在宫外远远地看一眼, 想象那气象万千的皇家园林是什么样子。这里有奇树花药,琳琅满目。山池园柳, 相映成趣。既有大自然的馈赠,也有几代能工巧匠的用心雕琢。所以华林园,几乎已经成了建康和南朝的象征。   有一座山很高,上面的楼阁,殿起二楼,台阶绕楼九转, 像与天相接。她正想问问萧衍那是什么, 却看到萧衍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   来时, 萧衍牵着她, 还迁就她的步伐。回去时,因为人太多, 王乐瑶不好意思让他牵, 萧衍便自己走。他本就人高马大, 手长脚长, 一个步子顶王乐瑶几个,自顾走着,很快两人之间就拉开了一大截的距离。   皇帝的侍从没有办法,只能越过皇后追了上去。   王乐瑶暗恼, 这个人只怕是独来独往惯了,也不知道等等别人。她也不想去追,在外头晒了一阵太阳,人本来就有些倦了,便信步观赏美景。   起初萧衍并未在意,大概是想事情。   后来苏唯贞提醒了一下,萧衍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皇后,她正闲庭漫步一般地走着。   她是不会像旁人那样,担心他走远了,来追他的。   萧衍眸光暗了暗。   恐怕在她心里,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君王。离开都城这么多日,她连问都不问他的去向。对那个孩子的关心,反而还超过了他。   萧衍心里不是滋味。   王乐瑶发现皇帝在等她以后,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萧衍也不管她挣扎,直接牵住她的手,不让她离了自己身边。他的手掌粗粝,干燥,有种历经沧桑的感觉。王乐瑶平生所接触的,大都是美好而精致的东西,她的天地里,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跟萧衍的阴暗,狠戾完全不同。他的内心有一片阳光完全照不到的地方。   这只手很小,被他的大掌包着,就像一团软软的棉花,滑腻得就像抓不住似的。   王乐瑶看到萧衍背上的衣袍也都汗湿了,有点过意不去,“陛下刚回来,又忙了半日,还是先回去沐浴更衣吧?”   “冲一冲即可,何需那么麻烦?”   王乐瑶睁大眼睛,以前听说过军旅之人不爱沐浴,十天半月才洗一次,这个人不会……也是如此吧?   “敢问陛下上一次沐浴是何时?”   萧衍认真想了想,“大婚前夜。”   王乐瑶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后缩了缩,不想被他牵了。这个人太脏了!她要离他远点!   萧衍看她的反应,又将她抓过来,“你做什么?”   这个女人想到哪里去了?他又不是不洗,平日多是用水冲一冲了事,她说的那种沐浴要准备热水,木桶,澡豆,全套的工具,还得泡上大半个时辰,他哪有那工夫。   萧衍见她畏自己如猛虎,恨不得中间再划开一段距离,只能妥协。   “朕去显阳殿沐浴。”   王乐瑶内心非常不赞成。他不回自己的中斋,跑到她那儿沐浴算什么?难道堂堂帝王的宫殿还烧不出一桶热水吗?   但皇帝坚持,王乐瑶也拿他没办法。   回到显阳殿后,竹君就领着一帮侍女和宫女们忙碌。皇后每日都要沐浴,近来因为天气炎热,有时出了太多汗,便要多加一次,所以水房都备着热水,沐浴的水温她们也拿捏得很到位。   萧衍站在寝殿与净室相连的屏风前面,三下五除二就把衣裳脱了,露出精壮的身躯。王乐瑶背过身去,只听身后哗啦啦的水声,帝王入浴了。刚才那一眼,其实已经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了。他的皮肤是麦色的,背上纵横着几道伤疤,能看出来有的伤很长,有的是血肉翻开再愈合的那种。   从军的男人,身上不可能没有点伤,这些往往是他们战功彪炳的证明。王乐瑶没见过其它男人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就觉得萧衍虎背熊腰,筋肉强健,加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虽然狰狞但也有种残损般的美感。   她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看个背而已,到底在想什么呢?   身边的宫女说:“娘娘,陛下的衣物……”   王乐瑶看过去,他的袍服真的很旧了,边角都磨出毛边,也不知道穿了多久,多久没洗过了,肯定有一股怪味。她不想自己去拿,就指使宫女过去。   宫女哪敢嫌弃帝王,小心翼翼地把衣袍如同宝物般捧起来,拿去洗衣房浣洗了。   王乐瑶不想在这里听萧衍沐浴的声音,就走到外面的大殿,苏唯贞又拿了一套换洗的袍服过来,呈给王乐瑶。这袍服也是旧的,王乐瑶就说:“陛下没有新衣吗?你这个大长秋怎能让一国之君穿成这样?”   苏唯贞赶紧拜道:“娘娘这可是冤枉仆了。主上说衣裳能穿就行,做新的也是压在衣笼底下,不肯穿。后来也不敢给他做了。仆嘴巴都说干了,他哪里肯听。”   这个人对自己太苛刻了。   难怪之前知道她在永安寺把衣裳丢了,要特意弄个陈年旧衣敲打她。王乐瑶真的很不理解这种过度节俭的行为,一国皇帝,穿新衣也费不了几个钱,便要穿成这样,要让满朝文武和外国使臣都觉得他很穷吗?   “这身不能穿了,你去拿新衣过来。我会想办法劝陛下。”   苏唯贞心想总算有个人可以管管主上了,无不应好,手脚轻快地回去取新衣。   说是新衣,其实也做了有一阵子。现在是夏日,用的还是春布,不过总比磨掉边的好多了。   这时,萧衍在里面嚷嚷:“有人吗?给朕拿碗水来。”   王乐瑶便让竹君去倒水,可是殿上的人都不敢送水进去。   一个宫女还跪在地上说:“殿下饶了我们吧。陛下是绝不许宫女近身伺候的,曾经有个宫女想蒙圣恩,偷偷翻窗溜进中斋里,被陛下发现后,差点没被活活打死。婢子们都老实本分,不想惹恼陛下。”   周围的好几个脑袋都点头捣蒜,她们是真的害怕皇帝,脸都吓白了。   王乐瑶就让苏唯贞去送,苏唯贞摇了摇头,他也怕死。主上今日沐浴,多半是怕被娘娘嫌弃而为之。夏日本就热,泡在浴桶里,心情多半不好。这种活儿,还是娘娘去最好。   至少看见她,主上是不会动怒的。   萧衍又喊了一声,显然有点不耐烦了。王乐瑶没办法,只能自己端了水进去。   净室的密封性很好,氤氲着一团雾气,温度很高。王乐瑶每日都泡在浴桶里,也习惯了这个温度,却能听见萧衍的喘息声,可能是不习惯,有些受不住了。她看不清楚脚下,只能隐约分辨木桶的方向,想尽快送水过去。谁知,她的脚不小心碰到一个木凳,那木凳很重,她整个人就扑了出去。   碗脱手飞出,倒扣在地上,水自然是全洒了。她自己则撞到浴桶旁边,手下意识地要抓着什么,好稳住身形。   很自然地就抱到一块硬实的肩肉,还被她的指甲划了一下,微微僵硬。   空气凝滞了,升腾的水汽中,她看到萧衍转过头看着自己,一只手从水中抬起,按住了她的手。   目光滚烫得吓人。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他抓进了木桶里。   这个木桶本就不大,装下萧衍已经勉勉强强,再加一个她,大半的水都泼洒出去。她趴在萧衍的身上,所穿的衣裙迅速被水浸湿,沉甸甸地拖拽着她的身体。她差点还呛了一口水,不安地看着萧衍。   他该不是误会了什么吧?   萧衍抓着她的纤纤玉手,放在自己手中把玩。她整个人就像一朵浸在水里的芙蓉,白得水润透明,让人很有侵犯的欲望。   他似笑非笑地说:“原来皇后打算如此谢朕?”   王乐瑶想说不是,她只是不小心绊倒了,可马上她就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萧衍的一只手按着她,吻住了她的嘴唇,所有的呼吸都被他吞噬掉。这个吻潮湿而炙热,霸道而绵长,她几乎提不起力气,连什么时候被他压在木桶壁上都没有感觉。   等坚硬的木头质感从她光滑的脊背传来,她才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浑身都是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桶里的水,头发披散下来,眉眼有种野性的狂躁。大掌沿着她的颈侧而下,粗粝的掌心磨过她娇嫩的皮肤,她连脚趾都在战栗。   衣裙已经浮在水面上,一眼看去,就像朵泼墨的花般慢慢散开。   萧衍能感觉到她在发抖,甚至抗拒地往后缩。   他本是不想再来强的,想给她一段时间适应,可她这样投怀送抱,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他的欲望本就是强行压制着,此刻早就如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   他亲吻着她的耳畔,一路往下,声音低沉而暗哑,“皇后不是喜欢孩子?”   “别怕,朕不会弄疼你。”   男女之事,王乐瑶在新婚那夜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还有他那方面的强大。眼下看他这个样子,是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了,只能仰起头,被迫承受着。   大不了就当作又被老虎咬了一口。   水面荡开阵阵涟漪,逐渐冷掉的水不停地溢出浴桶,水声冲淡了那低吟声。   外面的竹君觉得娘娘进去太久,不放心要去看看,却被苏唯贞一把拉住,“你不要命了?这时候进去,不怕坏了主上的兴致?”   竹君一听急了,“可是陛下……他会不会又弄伤娘娘!”   新婚那夜的阴影实在太强大了。   “放心吧,主上那时是生气,他有分寸的。毕竟在军中那么多年,见识过的也不少,并不是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   竹君还是担心,脸上写满忧愁。   苏唯贞觉得她很奇怪,娘娘承宠是好事,若能早日诞下子嗣,地位才能更加稳固。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想往陛下的后宫塞人呢。   “你去膳房准备些吃的。主上今日赶回来,一直未进食。等会儿,肯定会传膳的。”   竹君只能领着几个侍女和宫女,去准备晚膳了。   她是下人,难道还能冲进去阻止皇帝吗?   所以说,当初娘娘嫁给谢公子就好了,哪用受这些罪。   净房内的温度渐渐地降下来,水也凉了。王乐瑶不由地打了个喷嚏,萧衍便停下来,抱她出浴桶,用长巾裹着两人,将她放在了凤榻上。   殿内只燃着一盏灯烛,王乐瑶被萧衍抱在怀里,想拿过长巾自己擦,萧衍低声警告:“再乱动试试。”   她生怕刺激了他,就不敢动了,任由他擦着。   他的胸膛硬实,块垒分明,也有几个伤口,但没后背那么严重。这人的心跳得又稳又快,就像战鼓一样,响彻在她的耳边。   王乐瑶的脸颊滚烫,身体被热水烫成了红色,膝盖那里被撞出的青紫尤其明显。   萧衍将她的腿提起来细看,皱了下眉头,这身子真是娇弱无比,随便碰一下就会受伤。他这哪里是娶妻,简直是娶了一件瓷器回来,不小心呵护都不行。   他把王乐瑶放躺在床上,自己穿上中衣,去她的妆台拿了玉肤膏过来。冰凉的药膏在他掌心化开变热了,再敷到她身上,轻轻地揉着。   王乐瑶看着他,这人是帝王,怎么能屈尊做这些!   “陛下把竹君叫进来吧……”   萧衍不理会。   他的力道用得刚刚好,比竹君还会上药,王乐瑶的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这下是真的舒服了,本来只是有几分疲倦,不久就睡着了。   萧衍看着她的睡容,呼吸轻柔,就像某种小动物。   刚才她攀附他的样子,崩溃咬住嘴唇,最后忍不住溢出声音,差点把他逼疯。她大概不知道那种媚色能摧毁男人所有的理智,幸好只有他见过,否则得有多少人来抢。   萧衍抬手将她黏在额前的碎发轻轻拨开,低头轻啄了下她的嘴唇。欢爱时,他沉迷于其中,却看到她的眼神里有种清明,那并不是陷入情爱里的样子。但只要她乖乖地呆在他身边,不要背叛他。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满足。   萧衍拿过她的衣裳,却不大弄得懂这些繁复的衣带要怎么穿,还是得让她的侍女来。   他要出去,只能先穿衣服。案上那套衣袍是崭新的,他心想苏唯贞又在自作主张什么,穿好后,走到外面。   苏唯贞看到皇帝一副雄狮占领山头成功的模样,就猜到他今日应是顺心了,笑着问:“主上,您饿了吧?”   “这衣袍是怎么回事?”萧衍抬手质问。   “娘娘说,主上贵为一国之君,不能太苛待自己。毕竟,各国使臣马上就要进都城了,看到您的常服那么破旧,人家会以为我们大梁很穷。”   萧衍无语。她自己精于打扮,不肯穿旧衣,就看不惯他穿旧衣。不过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种小事,还是依着她吧。   “朕饿了,去弄吃的来。”   “早就为您备好了。”   竹君并不懂皇帝的喜好,便准备了一大桌的菜肴,当食案端到萧衍面前的时候,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密密麻麻地罗列,总共不下二十道菜。萧衍倒是不知道,膳房还能做出这么多的花样来。   他平日吃汤饼和蒸饼最多,有时遇到节庆,便会多加几个菜,太后那边也是如此。   以前听说士族奢靡,一日三餐所费万钱,他还觉得夸张了,吃能废多少钱。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看看他的皇后,便觉得万钱一点都不夸张。   “你们娘娘,平时都这么吃的?”   竹君点了点头,小心地问:“陛下是不喜欢这些菜色吗?婢子再去换些来。”   竟然还有?萧衍抬手按了按头,拿起筷子,“不必,朕就吃这些,叫膳房再做两碗汤饼过来。”   光是吃菜,哪能吃得饱。   用完晚膳,萧衍又命苏唯贞去中斋把奏疏都拿过来。   堆积了几日,那奏疏已经变成一座小山。   夜里,总算是凉快一些,不再需要放置冰块,萧衍便借着几盏烛灯,一本本地看奏疏。他看得很快,朱笔划几下,写几个字便是一本。   苏唯贞听了内侍的禀报,走过去对他说:“主上,左仆射和郗家娘子来了,好像是为了郗家郎君的事。”   如果只是郗微来了,萧衍未必要见。但是郗超亲自来了,萧衍就不得不见。   他看了寝殿一眼,起身道:“回中斋。”   里面的王乐瑶其实已经听到了。   四下黑沉沉的,先前为了让她安睡,萧衍把寝殿里唯一的那盏灯烛吹灭了。   “竹君。”她虚弱地叫了声,跟这个武夫在一起,真的是体力活。   竹君等人原本就在候着,听到她的声音,赶紧进来。   “娘娘您没事吧?”竹君紧张地问。   王乐瑶笑着摇了摇头。竹君看到她身上除了膝盖有团青紫,其它地方确实好好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到了夜晚,王乐瑶穿得比较轻便,她所谓的轻便依然是上裳下裙,完全可以出门的状态,只不过发髻梳得简单一点,只斜插了一根衔珠凤簪。那颗珍珠垂到她耳侧,行走时摇曳生姿。   王乐瑶到了殿外,吩咐竹君去准备晚膳,问道:“陛下吃过了吗?”   竹君点头,“吃过了。”   风卷残云一般,有些菜都没看清楚,就空盘了。而且陛下很能喝水,一罐子的水,几乎是咕咚咕咚灌下去,两下就没了。   王乐瑶略略出神,这些日子在宫里,时常有一些流言蜚语,都说她像郗家娘子,然后又说郗家娘子跟陛下是打小的情分什么的。她自然知道是谁的手笔,只是不愿意去计较。郗氏女想进宫就让她进吧,甚至她可能还想要皇后这个位置,有本事就来拿。   郗氏女不过是想用郗家往昔的情分,逼萧衍就范。   王乐瑶觉得萧衍这个人有几分反骨,本来水到渠成的事情,越是逼他,可能他就越要反着来。所以顺着他,比忤逆他要来得明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比在背后玩阴谋手段,更能打动他。   可惜郗家娘子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   萧衍走进中斋里,郗超和郗微都站起来行礼。郗微的眼眶红红的,但她还是刻意装扮过,一袭红裙,如海棠般,在黑夜里也十分亮眼。   “左仆射坐着吧。”萧衍抬了下手。   郗超年事已高,其实他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若不是振兴郗氏的重担压在身上,他也不会搬到都城里,再次面临来自权势的压力。   他见皇帝的脸色不豫,心中多少清楚,小儿子那事,大概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女儿苦苦哀求,又不忍那小子担负着忤逆君王的名声,被从都城赶了出去。   “陛下,阿弟到底做错了什么?是那个太子不肯进食,把饭打翻在地,阿弟气不过,才压着他,让他吃。这样您就要惩罚他吗?”   萧衍抚着手上的麂皮护腕,“你觉得,仅仅是这样?”   他的声音很冷,含着千钧的气势,让人胆寒。   郗超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需要依附郗氏的寒门武夫,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了。忤逆他的下场,他们郗氏承受不起。   他给了郗微一个眼神,拜道:“养不教,父之过。十四郎的确年轻鲁莽,惹恼了陛下,臣替他赔个不是。”   “左仆射不必如此。”萧衍靠在凭几上,神情很冷漠,“他忤逆朕意,侮辱前朝太子,已经无法再做文官。朕贬他回龙骧军,让他思过,军营也更适合他。”   这话的意思就是,谁也别再劝,谁劝他都不会改变主意。连郗超的面子,他都不会给。   郗超暗暗叹了口气,“既如此,臣就不打扰了。”   “父亲!”郗微看到父亲这么快就妥协,连争都不争一下,惊住了。   郗超对她摇了摇头。   “您先走,女儿还有几句话,要同陛下说。”郗微不肯放弃。   郗超抓着女儿的手臂,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太过执着。此刻多说,只会惹恼皇帝,对他们并无多少好处。   但郗微坚持,郗超也没办法,只能蹒跚着先行离去。   等到郗超走了,郗微才跪在殿上,“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跟阿弟无关。我想算计废太子,挑拨陛下和皇后父亲的关系,阿弟只是听令于我。”   萧衍冷冷地看着她,“郗微,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这句话,好像一下刺激了郗微,她笑了笑,看向萧衍,“陛下又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就算王氏女是您的皇后,但王氏藏匿前朝太子这么重的罪名,您竟然轻轻放过了。非要因为一点小事,惩罚阿弟。陛下,这公平吗!您是被美色冲昏了头吗?”   “放肆!”萧衍拿起手边的一个镇纸扔了过去,那镇纸碎在郗微的身畔,溅起的一粒碎石,划过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一滴血。   郗微愣了一下,好像也无所顾忌了,从地上站起来,“您忘记了,当初您走投无路,是谁收留了您?又是谁扶持您坐上荆州刺史的位置?这些年,我郗家为陛下鞍前马后,出钱出力,如今陛下龙御天下,就是如此对待郗氏的吗?传扬出去,岂不是让所有旧部心寒!”   苏唯贞冷汗直冒,这女人多半是疯了,敢这么跟主上讲话。郗氏是有功,但主上对郗氏的恩封,已经直逼四大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何况郗氏当初扶持陛下,也是为了私利,互相利用罢了,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你以为在都城和后宫散布那些谣言,朕就会接纳你进宫吗?”萧衍不怒,反而平静地说,“当初朕要娶你,不是喜欢你,是看中郗氏能帮朕。你不肯嫁给朕,朕却因为你悔婚得到了更大的好处,这点,朕着实要感谢你。”   萧衍冷笑,云淡风轻地说:“郗微,皇后一点都不像你,她在朕心中如明月般圣洁。”   “而你,不过只是朕往上爬的工具罢了。” 第40章 她大概以为她的男人,真是个……   郗微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到皇帝凉薄而又高傲的神情,知道自己冒犯了他,他也毫不留情地给予反击。   他们之间, 从来都没有感情, 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一个装作温柔解意,却欲擒故纵。另一个则是装作情根深种,实则冷酷无情。   可是最近, 她总是连续不断地做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嫁给了萧衍, 成为了显阳殿之主,母仪天下。而王家那个女人,嫁到谢家,最后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梦的前半部分,与她之前的人生全部重合,只是从她回到都城后开始, 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懂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世, 还是上天的某种预示。所以她决定赌一把, 赌命运最终还是会站在她这边。   可她失败了!   萧衍不仅没有把她迎入后宫, 反而还与她撕破脸。   梦境里,她做皇后时, 萧衍身边还有很多女人, 如今却只有一个王氏女!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难道那个梦境, 仅仅只是个梦?   直觉告诉她, 并不是那样的。   “陛下是怨恨我,挑拨您跟皇后之间的关系。”郗微跪坐在地上,在大惊大怒之后,她异常地冷静, “陛下的雄心壮志,是要打破士族百年来对朝政的把持,可王氏岂是任您摆布的?您最初想娶王氏女,难道不是利用居多?您一直想收回王氏手中的北府军,只有娶了王氏女,将他们置于繁盛的顶端,才能放松警惕。我说的对吧?”   萧衍厌恶地别过头,内心的阴暗,好像不断被触及。他对郗微的冒犯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可机会就在您眼前了。只要废太子一死,所有士族的情绪都会被激化,王家可能真的会有所动作,您却放过了?”郗微摇了摇头,“您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从未在关键时刻手软过!”   萧衍的手指弯曲,表情几不可察地往下沉。   郗微继续说:“当初,废帝将文献公提拔到足以与王氏鼎足而立的位置,就是想收回北府军。北府军镇守在扬州,与其说是守卫江山,倒不如说是震慑皇帝,保王家立于不败之地。哪个君王,会容许卧榻之畔睡有猛虎呢?可文献公和废帝失败了,文献公甚至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陛下想想,若有朝一日,您跟王家走到对立的面上,皇后是帮您,还是帮王家?”   “够了。”萧衍沉声道,“文献公的事情,你是猜测,还是有证据?”   朝堂三公的死因有蹊跷,是何等大事。何况那是谢氏的宗主,天下文坛的领袖。这种话并非儿戏。   郗微抿了抿嘴角,“我的推测罢了。”   “那就不要胡言乱语,除非你想让郗氏陪葬!你屡次三番自作主张,陷朕于不义,欺君罔上,又挑衅皇后。事到如今,朕也容不得你了。”   郗微凄惨地笑,“我为陛下不值。陛下是当真喜欢她?可她也许只把您当作是保她王家荣华富贵的靠山,等到您威胁她的家族,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付您,如同当年王家对付谢家一样。希望,陛下将来不会后悔。”   她说完,就闭着眼睛,不再开口了。   萧衍冷冷地看着她。不可否认,她说得都对,字字诛心。王氏是把悬在头顶的利剑,甚至连那件隐秘的过往,她也猜到了。文献公的死确实并非意外,是一场隐藏绝佳的谋杀。这个惊天的秘密,是他在秘阁中,翻阅到废帝还来不及打开的密札时发现的。他也不清楚郗微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谅她也不敢乱说。   所以当初他非要拆散王谢两家的婚盟。如果有朝一日,谢家知道真相,不会放过王家。   若那时王乐瑶已经嫁到谢家,还不是任由他们作为。   萧衍与郗家相交逾十年,郗家在他登位的路上,的确出过不少力,立下汗马功劳。他恩怨分明,对他好,扶持过他的人,他都会回报。所以一直容忍郗氏。   “传朕令,郗氏女以下犯上,内廷杖二十,逐出都城。”   萧衍说完,就从郗微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一走,好像也带走了满室的光亮,清冷的月辉铺洒在地面上。有两个内侍走进来,对郗微做了个请的动作。内廷杖责,与禁军动手还不一样,仍是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郗微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裙,目光一片冰冷,然后直直地走出去了。   她苦苦蛰伏十年,绝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她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   显阳殿内,王乐瑶正在享用晚膳,竹君给她布菜。   她今日特别饿,感觉能吃下一头牛,但真的动筷子,却又姿态优雅,细嚼慢咽,几下就饱了。宫里做的肉脯加了五味,鱼羹着实比家里的鲜美,她难免多吃两口。听竹君说,萧衍几乎把所有端上来的菜都吃下去,还外加两碗汤饼,惊诧不已,这个人是牛胃吗!   十个她加起来都没有他能吃。   天太晚了,她怕吃多了不易消食,而且家中的规矩,不能饱腹。所以她便放下筷子,拿过竹君递来的用各种香叶泡的水,仔细漱了漱口。   她正往侍女捧来的瓮中吐水,皇帝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王乐瑶用手巾印了印嘴角,和侍女们一起行礼。   萧衍扫了食案一口,菜还剩下大半,有的看起来连动都未动过,不吃做出来干什么!简直浪费。   “皇后吃饱了?”   王乐瑶点了点头,接触到萧衍深沉的目光,“陛下……还没吃饱?”   萧衍忍了忍,还是没有开口责备。前朝遗风,她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触目繁华锦绣,当然不会觉得浪费。衣裳多是穿了一次就不再穿了,进宫以后,包括之前碰到的几次,好像还没见她穿过重复的衣裳。他也不是养不起她,只不过是习惯不同而已,没必要苛求。   王乐瑶看到萧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猜想是自己没吃完浪费食物,又惹到他了。   她近来看后宫的开支账册,发现显阳殿的花费,足足比皇帝和太后两殿加起来还要多一倍。这母子俩已经是上位者,却还奉行节俭,一点都不讲求享受,不容易。   但她是做不到的。难不成嫁给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就要她改变十几年的习惯,饭也要变成四菜一汤,衣裳也要一穿再穿?她是打死也不愿意的。   皇帝若嫌弃,大不了她用自己的嫁妆就是。   萧衍终究没说什么,走到书案后面坐下,继续批阅奏疏。王乐瑶就拿了一本书,坐在旁边陪着。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瞄萧衍。   他丝毫没有被奏疏难住的样子,反而看得很快,那座小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下去。这人不是不通经义吗?到底是怎么看奏疏的,不会根本就没看懂吧?   “皇后在看什么?”萧衍头也不抬地问,“朕脸上有东西?”   王乐瑶心虚地收回目光,“没有,我随便看看。”   萧衍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大概以为她的男人,真是个目不识丁的武夫。   “过来。”   王乐瑶本能地不想过去,但帝王之令,又不能不从。她刚走到萧衍的身边,就被他一把抓进怀里。殿上还站着宫女,王乐瑶肯定不依,萧衍就扣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想看朕怎么批阅奏疏的?让你看就是了。”   这个姿势非常强势,萧衍还用手警告地掐了一下她的腰。她立刻就想起净室那一幕,几乎被他逼到崩溃。这个人才不会管有宫女和内侍在,待会儿突然来了兴致,王乐瑶是真的怕,所以就不敢动了。   萧衍翻开一份奏疏,奏疏上用到了“商山四皓”的典故。萧衍用朱笔划了出来,“这个典故,皇后给朕讲讲?”   王乐瑶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就说:“这是《史记》上的故事,说刘邦晚年非常宠爱戚夫人,想换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吕后非常紧张,便去找张良出主意,张良说世间有四个贤者,刘邦一直求而不得。吕后若能请他们出山,辅佐太子,或许会改变刘邦的心意。后来,刘邦看到太子的身边有这四个贤者出现,以为太子羽翼已丰,就没有换掉他。”   萧衍点头道:“原来是《史记》,但朕觉得,刘邦其人狡猾反复,不读书,轻视儒生,怎会因为太子身边出现四个贤者,就改变主意?多半还是太子废不得。司马公精于文笔,也很会讲故事。”   王乐瑶惊讶。忽然反应过来,能知道刘邦的为人,还知道《史记》,会不知道论语?这人难不成在装!还是他太过聪明,一下就可以看清事物的本质。   “陛下圣明。太史公所记,就算与史有悖,也传达一个道理。为政者当礼敬贤能之士。那样才可以鸿鹄高飞,横绝四海。这大概就是尚书台的这位大人要告诉陛下的。”   朝臣都知道皇帝不尊礼法,行事乖张,所以用儒家那套来规劝他。朝臣在慢慢地接受他的同时,也希望他能往明君和仁君上面发展。   萧衍笑了一下,他笑起来,那种五官凌厉的感觉就被削弱了,反而有几分爽朗的英气。   “皇后家学如繁星沧海,朕只是世间众多的井底蛙之一,自知粗鄙,还要多向皇后请教。”   他竟然连这句话都知道,想来那日是有人将她和郗氏女所起的争执,上达天听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这个人能管理好一州,使四方百姓来投奔,还惊动了北魏皇帝。能以寒门之身推翻大齐,使四海臣服,岂是泛泛之辈,又怎会被区区的文字难住。再说他身边还有沈约那些人辅佐,沈约也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之辈,完全不输给谢羡这种自小被悉心栽培出来的名门公子。   为帝王者,懂得御人之术,为他所用,已经很厉害了。   王乐瑶忽然感觉这武夫藏得很深,好像要层层剥开,才能将他看清楚。   萧衍继续看奏疏,有时遇到疑惑的地方,也会跟王乐瑶讨论两句。   历朝历代的规矩,后宫是不能干政的。何况她身后的外戚还那么强大,一个弄不好就会牵制住皇帝。但萧衍竟然跟她讨论政事,无所顾忌,好像根本就不担心她会弄权。   也许他很自信,也许是觉得一个女人根本翻不起什么浪来。   王乐瑶的作息向来规律,加上傍晚被萧衍很是折腾了一顿,身心俱疲。不一会儿就打着哈欠,不自觉地往后靠在萧衍的怀里,又警觉般地坐直。   萧衍看出她困了,就放开了手说:“皇后先去睡吧。”   王乐瑶看他的精神仍是很好,想来熬夜是常事。   做帝王,哪有那么容易。对于一个半路出家,没有接受过正统帝王教育的人来说,只怕要付出比旁人多很多的努力。   王乐瑶是吃不了苦的,也没有舍命陪皇帝的打算,起身朝萧衍行了个礼,就去睡了。   她的睡眠很浅,何况珠帘外面有亮光照进来,睡得并不踏实。等到后半夜,萧衍上床来,躺在她身后时,她马上就感觉到了。   但她没有动,装作仍在睡的样子。   他好像在看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她后背发麻,才伸出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王乐瑶僵了一下,幸好他未再有什么动作。   翌日,王乐瑶起身时,萧衍已经不在了。   竹君用金钩把帘幔挽起来,对王乐瑶说:“娘娘,昨夜陛下命内侍打了郗氏女,并将她逐出都城了。想来以后她不会来碍眼了。”   竟然有这种事?郗氏本来从龙有功,也不知道那位究竟如何惹恼了皇帝,才搬回来,竟然就被逐出去了。想来郗氏之前风头太盛,这下朝堂上关于皇帝对郗氏加恩过重的非议也会平息下去。   不知为何,王乐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郗氏女不会就此沉寂下去的。   就凭她能够十年不嫁人,一直在谋求机会,就可以看出是个对上位多么执着的人。   王乐瑶洗漱打扮之后,用了早膳,便传唤候在外头负责营造的女官。   女官禀报,内宫有几处破损的宫宇亟待修缮。   萧衍入住建康宫之后,没有大修宫室,都是用前朝剩下的。唯一翻新过的,竟然就是她的显阳殿。   宫女把皇宫的简图拿给皇后看,图上标出好几处待修的宫室,还有损毁的程度。当时建康宫被攻破后,遭到宫人的放火洗劫,所以有多处破损,皇帝也不下令修。   好不容易有了位皇后,女官看不下去,就请皇后拿主意。   王乐瑶按着额头,依她的作风,破了肯定要修,不然怎么用?这可是皇宫,是大梁最高的象征,又不是平民百姓住的地方。可萧衍该不会又觉得她修宫室是浪费吧? 第41章 不合。(一更)……   王乐瑶觉得自己多半是魔怔了, 竟然要去在意萧衍的想法。   她才是六宫之主,大梁的门面不修,如何传扬天威?各国使臣见了, 还不得笑话。萧衍大概不在乎门面这种事, 他完全是凭实力说话的。但皇室的威严和体面,恰恰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呈现。   所以士族需要华服美室来区别于庶民,因为那是身份的象征。   她朱笔一挥, 决定要修,但让女官跟大匠卿好好合计, 先算出所要花费的钱。她回头再探探萧衍的口风,如果他坚持不肯修,她就拿嫁妆贴补。   她的嫁妆非常丰厚,宫中女官清点入库的时候,都震惊了。伯父和长公主没有亏待她,除了把皇帝下的聘礼多数充进来以外, 还另备了很多田庄, 铺子和宅子, 她一辈子都花不完。像她们这种高门女子, 一般从出生开始,家里就在攒嫁妆了。尤其王氏, 几代累积下来的财富, 绝不可小觑。   所以她出钱修宫室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跟萧衍两个人出身不同, 成长不同, 很多观念都会发生冲突。她本质上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甚至可以说自私,她感受得到萧衍的喜欢,所以这段关系中, 她更希望萧衍来迁就自己,而不想为了迎合萧衍去做出改变。谁敢指望帝王的长情呢?这也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而且萧衍立她为后之前,就应该清楚她的背景和为人了吧。   两个女史随后进来,拿着手中的书册轮流说:“殿下昨日有几处言行不当的地方,需要指正。其一,在陛下面前要称妾。其二,殿下不可以先陛下去休息。其三,不应与陛下谈论政事……”   她们越罗列越多,后来,整个殿上的气氛都有几分压抑,但她们还是硬着头皮念完了。   王乐瑶听完后,没有怪罪,一边写字一边说:“你们的职责所在,我不会为难你们。只是我做事,有自己的判断,认为对的,就会坚持。以后我与陛下的私下相处,就不要再记录了。”   “可是殿下,这不合宫规。”一名女史胆子壮了些,因为皇后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王乐瑶看向她,“陛下不要我称妾,要跟我谈论政事,让我先就寝。难道我为了守宫规,要违抗君命吗?或者你把刚才的话,再到陛下面前说一遍,看他如何决断。”   女史赶紧跪在地上请罪。   她是疯了,才敢去陛下面前说这些,嫌命长吗?这位皇后只是看着好说话,高门之女又岂能容她们放肆。   女史退出去以后,竹君不平道:“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敢用宫规压着娘娘。”   “她们也是职责所在。”王乐瑶并不在意。两个女史也是选拔自清贵人家,就跟前朝的言官一样。言官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必要存在的。   “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打算如何操办?按照宫中的惯例,两个大礼不可靠得太近,一是来不及筹备,二是怕喜气相冲。所以可能要委屈娘娘了。”   王乐瑶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生辰快到了,六月十四,过两日便是。   她对自己的生辰很淡,因为母亲是生她而死,所以往年也没大肆操办过。最多约三五好友,在一起喝酒聚会。做了皇后,反而没那么多的空闲,就说:“既然如此,就不用办了。陛下正为接待各国使臣的事情忧心,不必惊动他。”   左右都愣住了,陛下日理万机,肯定不会记得皇后生辰这种小事。皇后居然也不打算告诉陛下?毕竟是一年一次的生辰,这也太草率了。   之后,王乐瑶前去寿康殿给太后请安。今日,陈氏也在,陈氏本就是比较严肃不好亲近的个性,又因为之前的事,对王乐瑶虽然礼敬,但很疏远。   王乐瑶没放在心上,只要陈氏不惹到她,她们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张太后对陈氏说:“想来她又跟她父亲闹别扭了,若是她到都城,直接住在宫里。你二人年事已高,素来清净惯了,那孩子闹腾得很,反正宫里大,又空着很多宫宇,随她住多久。”   陈氏点了点头应是,“还是太后想得周到。我正愁不知如何安置她。”   张太后这才转向王乐瑶,“到时阿娴要麻烦皇后了。”   “母后在说何人?”   张太后拍了下自己的手,“瞧我这记性,忘记你刚过来。你应该知道的,始宁县主,闺名令娴。真是个小冤家,骂了她父亲的几个姬妾,还把一个气到小产,他父亲给宗正写信,直接把她送到都城里来了,不要她再回去。”   进宫之前,王乐瑶看过萧家的族谱,自然知道始宁县主萧令娴。这是萧衍的三叔,长沙王萧纲的女儿。萧纲早年也曾在郗家手下做事,很是得用,萧衍就是他引荐给郗超的。后来萧衍发迹,把萧纲招到身边,自家叔侄,总是比旁人更默契些。萧衍登基后,封萧纲为长沙王,兼任荆州刺史,统领龙骧军,可以说是十分信任。   萧纲的发妻早亡,只留下这么个女儿,平日自是娇纵了些。   萧纲虽然多年没有续弦,但养的姬妾却不少。始宁县主经常在家里跟她们发生冲突,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一次,估计把长沙王气得够呛,直接把人送到都城里来了。   一副自己不打算再管的样子。   王乐瑶照顾一下始宁县主倒不是件难事。她只怕这位县主,被家中惯坏了,与她二姐的性子一样,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不过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一切等人到了再说。   回去以后,王乐瑶一直忙到晌午时分,正准备传膳,听说长姐和顾伯青入宫了,便特意等了下他们。   王诗瑜知道顾伯青在宫里闯祸,很是过意不去,亲自带着他来赔罪。   “娘娘,都是我管教不严,给您添麻烦了。”她欲行一个大拜礼,王乐瑶忙拉住她,“阿姐无需如此,孩子贪玩罢了。”   王诗瑜又让顾伯青赔罪,小豆丁跪在王乐瑶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姿势标准,显然被教过很多次了。   “小姨,都是我贪玩,让您跟叔公担心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乐瑶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说:“青儿知道错就好。这回是运气好,如果一直找不到你,小姨该怎么办?你还小,外面有很多危险。往后,不管去哪里,都要人跟着你。听明白了吗?”   顾伯青重重地点了下头,抱着她的肩膀,小大人一样轻拍她的背,然后在她耳边说:“小姨不气不气。听说是姨父陛下找到我,小姨也帮我谢谢他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谓,王乐瑶笑了笑,也没跟他较真。   王乐瑶留母子俩用午膳,她发现长姐的眉间有郁郁之色,但又努力不想表现出来。用完膳后,她故意让竹君带顾伯青到偏殿去吃冰酪,才问道:“阿姐,你找宅子的事还顺利吗?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自是不需要你帮忙的。”   竹香在旁边咬了下嘴唇,又不敢说话。王乐瑶想起上回的事,知道肯定有隐情,就说:“竹香,你不用顾忌,有什么话就直说。”   “竹香。”王诗瑜警告地叫了一声。   “阿姐你别拦着她,让她说。”   竹香却是忍不住了,直接跪在地上,“娘娘,购置宅子的事情一点都不顺利!我们家娘子是不想麻烦您,给您添堵,所以才不肯说的!”   原来顾老夫人已经到了都城,她很挑剔,王诗瑜选的几处宅子,都不满意。后来看中潮沟附近的一处宅子,说那里显贵云集,风水肯定好,能旺顾家。那宅子本是临川王的私产,想买的人挺多,若价格贵些,顾家也能买得起,但卖宅子的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后,便说什么都不肯卖了。   顾老夫人怄气,顾荣知道了,又去了一趟,碰一鼻子的灰不说,还被仆人羞辱了一顿。   顾老夫人哪能容自己的儿子受辱,就冷嘲热讽地说,亏王家和皇族还是姻亲,一个宅子都不肯让出来,摆明了看不起王家,更看不起他们顾家。索性就装病,每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想逼王诗瑜出面找皇后。   王诗瑜当然没打算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烦妹妹,压了几日。   竹香气愤地说:“本来老夫人就觉得娘子跟娘家不亲,平日阴阳怪气也就算了,现在看到连临川王私宅里的仆人都摆出这种态度,更是觉得娘娘跟我们娘子不合。她看我们娘子也没人撑腰,就变本加厉挑唆郎君跟娘子的关系,要郎君再纳一房妾室……”   “竹香,别说了。”王诗瑜闭着眼睛。   她出身士族高门,也有自己的骄傲。这种婆家的龃龉之事,根本就不想示于人前。   若当初嫁的同样是高门甲族,至少家人都体面尊贵,还沾亲带故,断不至闹成这样。说白了,父亲是不肯放弃顾家这么个钱袋子,才牺牲了她。   王乐瑶安慰道:“阿姐,以我对小叔的了解,他不会如此,这中间肯定有误会。你别急,等我问问他再说。”   王诗瑜却说:“一处宅子罢了,婆母要闹就让她闹去,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你不必为我出面。”   “我小时候都是阿姐照顾,长姐如母。何况阿姐说了,这只是小事,我问一问不打紧的。若能玉成此事,也好让老夫人知道,我们姐妹没有不合。”王乐瑶笑着说。   王诗瑜叹了一声,再三要她别勉强后,才带着顾伯青离去了。 第42章 朕是你的男人,会护着你的……   下午时分, 显阳殿的宫女找到萧宏的时候,他正在长街上跟建康令商议,众多的外国来使要如何有序地安置的问题。   建康本就是个大都城, 人口众多, 屋舍相连,一下有那么多使臣涌进来,治安, 防火,风俗习惯等各种问题都接踵而来。   萧宏是真的很忙, 忙到没有空闲胡思乱想。   他听说皇后想见自己,本身是极不愿意去的。但料想她有要事,还是叮嘱了建康令一番,跟着宫女入宫。   他在显阳殿的门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走进去。   王乐瑶坐在凤座上,竹君正在她身边打扇子。她穿着一袭蓝色的纱裙, 裙上绣着蝴蝶, 翩翩起舞, 似要飞出来般鲜活。衣领和袖子边沿镶了一圈亮白的珍珠, 衬得她脖颈如雪脸如玉。她正用银签叉起一片鲜嫩的桃子,放进嘴边, 小口地咬着。看到萧宏进来, 就把未吃完的桃子放回盘里, 用手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那桃汁浸润过的唇瓣, 仿佛有种甜甜的气息,悠悠地散发出香来。   萧宏垂头,抱拳道:“不知嫂嫂找我有何事?”   王乐瑶看到他风尘仆仆的,好像比前两日晒黑了一些, 便说:“小叔一定在忙吧?实不相瞒,我长姐家中有些事,与你有关,所以想耽误你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也是甜的,丝丝钻入耳中,令人浑身酥麻。   萧宏坐下,“嫂嫂但说无妨。”   竹君打发侍女去给萧宏端了冰饮子和桃子上来,那桃子是冰镇过的,红白相间,鲜嫩可口,一看就是贡品,刚摘下来没几日就快马送进了都城。他那个阿兄在饮食起居上向来简朴得很,对这个嫂嫂倒是真大方。   不过自己若娶了她,也定会这样处处周到,小心呵护,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吧。   “小叔在潮沟附近有一所宅子,最近在卖?”   萧宏点了点头,“是有一处,我托舅父帮我卖的。怎么了?”   王乐瑶看他的样子多半是不知情的。   “是这样,那处宅子被我阿姐的夫家看中,我姐夫是吴郡的首富,大族顾氏,小叔应该听过。他们原本想要买下那处宅子,但你的人不知为何却不肯卖了。”   “竟有这种事?”萧宏也觉得奇怪,“嫂嫂别担心,等我去问一问舅父,立刻派人来回话。既是嫂嫂的阿姐想要,别说卖了,赠都是可以的。”   王乐瑶连忙说:“这倒不用,该如何便如何,顾家也出得起钱。只是你问过舅父之后,还请尽快给我个回信。原是件小事,劳烦小叔跑一趟了。”   萧宏忙说不打紧,便起身告退。   出了显阳殿后,萧宏就遇到了建康令派来的人,火烧火燎地要他赶紧回去。萧宏便随手招来身边的一个小厮,命他去潮沟那边打探好宅子的消息后,回话给皇后娘娘。然后萧宏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王乐瑶本以为萧宏亲自去问话,最晚黄昏前也会有消息。她怕顾家为难阿姐,所以希望这件事能尽快解决。可天色暗下来以后,她也没等到萧宏的回信,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此事很难办?   她心下难安,晚膳也没吃几口,正要命竹君撤下,萧衍刚好回来了。   殿上的众人连忙行礼,皇帝穿着一身便服,想来今日是到宫外去了。都来不及回中斋换身衣裳,便来了显阳殿。   萧衍扫了一眼食案说:“皇后吃过了?菜都放着,朕吃。”   皇帝怎能吃她剩下的残羹冷炙?王乐瑶不赞成,正要命竹君再去拿新的,萧衍道:“不用,再做几个蒸饼即可。”   她的菜大都华而不实,分量还少,都不够他塞牙缝。   萧衍本就饥肠辘辘,刚要直接动手。王乐瑶赶紧说:“竹君,去端盆水来,给陛下洁面净手。”   萧衍看她一眼,这女人过度爱干净的毛病,真是要命。他行军打仗的时候,哪有时间磨蹭,手里粘着泥土枯叶也要把东西吃下去,饱腹即可。但他犯在这女人手里了,有什么办法?只得擦干净了,再进食。   他也没要新的碗筷,直接拿起王乐瑶用过的。银碗的边沿还有一个口脂印,他的嘴唇覆了上去。她吃一半的菜,也都被他吞裹入腹。   王乐瑶看见了,心猛地漏跳一下。不知为何,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士族用膳,都是优雅而安静的。萧衍在吃东西的时候,王乐瑶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他吃出声响,皱了皱眉。她很想出言提醒,但看皇帝吃得正香,忍了忍,低头喝水,当作没听见。   萧衍注意到她不时地神思游离,仿佛有心事。   等他吃饱之后,擦嘴的间隙才问:“皇后今日做了什么?”   王乐瑶回过神来,命竹君去拿女官留下的图,对萧衍说:“陛下,建康宫多处损毁,需要修缮。我已经命内廷女官和大匠卿算出所需的钱,希望陛下能同意修复。”   萧衍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那几处宫宇暂时没有人住,他以后也没打算扩充后宫,觉得破损就破损了,没必要花那笔钱。   王乐瑶见他果然不赞成,就试着劝:“我知道陛下素来节俭。但宫城是皇族居住的地方,世人心中皇族是神圣不可侵的,皇宫更是如同天宫一样的存在。您想想看,若是宫宇破旧残损,失掉那份神圣庄重之感,皇族的威严也就荡然无存了。大梁之富之强,也要通过皇庭向四方展示,否则历代君王为何都要扩建华林园呢?那是国力的象征。若国库紧张,我可以想办法。”   “你想办法?”萧衍挑了挑眉。   王乐瑶想说她有嫁妆,可当着下人的面,这么说好像太不给皇帝面子,便道:“总之陛下只要同意修缮就好,别的事我会解决。”   萧衍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停顿了片刻才说:“你跟朕进来。”   王乐瑶跟在萧衍的身后进去。人还没站稳,就被萧衍一把抓住了手腕,拉到身前。   王乐瑶皱了皱眉。   帝王熏衣用的是龙涎香,但萧衍今日在烈日底下来回奔波,汗湿了很多遍,香味早被冲散了,被汗味取代。   王乐瑶偏过头,不想闻他身上的味道。   萧衍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朕这一国之君,还没穷到要用你嫁妆的地步。以后不准再有这种念头,听见没有?”   王乐瑶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往回缩:“听见了。陛下您该回去沐浴更衣了!”   这句话是委婉地提醒,他身上有味道。王乐瑶实在无法忍受被一个满身汗味的男人又抱又亲,她会疯掉。   萧衍放开她,抬手闻了闻自己,就是正常的汗味,有那么夸张?看她避自己如蛇蝎,看来不沐浴是无法同她亲近了,便道:“吩咐下去,朕要在这儿沐浴。”   怎么又在她这里沐浴?那可是她的净房,老被这个男人霸占!但这人肯沐浴总归是好事,她赶紧叫竹君几个进来准备着。   萧衍到净室里沐浴,有了上回的经验,王乐瑶提前吩咐人准备了一大罐的冰水放在浴桶旁边,省得待会他口渴要喝,又没人敢进去送。   宫女照例把皇帝换下的衣袍拿去洗衣房。   这衣裳若是王乐瑶自己的,早就让人扔了,毕竟又破又旧。但是皇帝的东西,她也不敢自作主张。   苏唯贞捧了一套新的燕居常服给她,特意说:“主上也没时间做夏裳,只能穿春衫,今年的天又特别热,难免出许多汗。仆每回要命人给他量尺寸,他都借口有事。”   这个皇帝活得实在太粗糙了。王乐瑶接过衣裳,心想他们两个真是极端。一个恨不得每日穿新衣裳,一个恨不得不做新衣裳。   若他不是皇帝,恐怕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寝殿上的窗子都开着,竹帘上卷,偶有宜人的夜风吹进来。王乐瑶坐在窗边纳凉,伸手支着下巴,微微出神。   当年长姐知道要嫁给顾荣的时候,找伯父大闹过一次,甚至绝食。她不想离开自小长大的都城,更不想下嫁。可最终还是被送上了去吴郡的牛车。   士族女子的命运都掌握在家族的手里,没办法抵抗。所以当王乐瑶知道要嫁给萧衍后,内心很平静,根本没有闹过。长姐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闹是没有用的。   那段时日,王乐瑶担心长姐,时常书信往来,长姐在信里都是报喜,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命运的妥协。后来长姐怀孕,生下青儿,伯父和长公主便让她去了一趟吴郡。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吴郡山青水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若是来游山玩水,肯定会流连忘返。可对于自小长在都城的长姐来说,恐怕连做身心仪的衣裳,买件称心的首饰都很难。   幸好有了青儿,长姐才逐渐适应顾家的生活。   她们姐妹之间的书信往来也少了,只在逢年节的时候相互问候一声。   年少时再深的情分,都会随着长大后天各一方,而变得疏远淡漠。   现在长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长姐被一处宅子难住?   萧衍从净室出来,看见他的皇后,正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她微微歪着头,如云的发髻盘桓而上,金步摇的坠子垂于细白的耳畔,清冷的月辉和室内的灯火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相互映照着,浮出层薄薄的光晕,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皇后在想什么?”萧衍问道。他还以为是修宫室的事让她烦心,眼下看来还有其他的事。   王乐瑶回过神,起身行礼。   一道高大的身影压过来,刚刚沐浴完毕,他身上有很重的湿气和热气,还传来熟悉的澡豆香味。这澡豆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味道偏柔,却意外中和了他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   “没什么。”王乐瑶不想拿家中的琐事来烦他。   萧衍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四目相对时,他的目光深沉如海,倒映无边月色。王乐瑶莫名地心慌,想要避开。   “有事不准瞒朕。”   他说话虽然霸道,但语气听起来是想给她撑腰的。   王乐瑶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萧衍既能一眼看出她有心事,便是在意她的,而且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于是她便把长姐家中的事告之。   她原本还担心,皇帝会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劳神。没想到萧衍套上衣袍后说:“朕派人去问问。”   他径自穿过珠帘,把苏唯贞叫到身边,叮嘱两声,苏唯贞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苏唯贞回来禀报,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原来早年间,衡阳郡公张洪跟顾家在生意场上有些矛盾,结下梁子。因此听说是顾家要买宅子,又听说顾荣的妻子,跟娘家的关系并不好,就自作主张不肯卖。反正萧宏忙于政事,把买卖的事情,全权托付给舅父,也不会过问。萧宏下午派去的随从,倒是把事情打听清楚了,怎知回来的路上中了暑气,被人抬到医馆去,这会儿才醒过来。   苏唯贞刚刚已经跟张家的人传达了皇帝的意思,安抚了张洪那边。张洪也无话可说,保证只要顾家价钱给得合适,明日就会把宅子卖给他们。   王乐瑶没想到萧衍雷厉风行地把事情解决了,感激地看着他。这件事牵扯到太后的母家,她作为皇后,真的不方便出面。幸好萧衍挡在她前面,帮她化解了原本可能出现的矛盾。   萧衍牵着她走进寝殿,“皇后觉得,朕可得用?”   “陛下英明。”王乐瑶行了个礼。   萧衍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然后低头在她耳边,用嘴唇摩挲着:“以后有事,直接跟朕说。朕是你的男人,会护着你的。” 第43章 十年。(一更)   萧衍说完这句话, 王乐瑶愣了一下。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人会说护着她。她所出身的甲族,应该是他最不齿的那类人, 弄权跋扈, 奢侈无度,甚至她觉得,当初他立自己为后, 有种隐秘的私心在里面。   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仿佛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而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他们会携手走过今生,风雨与共。而他会是那个替她挡住风雨的大树。   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尽管知道不应该,也不能贪恋帝王的感情。   萧衍感觉到她在出神,不瞒地咬了她的脖颈一口。那精巧的锁骨,如蝴蝶展开的双翼,脆弱易折, 却又蕴含着振翅而飞的力量。   王乐瑶吃痛, 男人已经把她抱起来, 放在了床上。   萧衍覆身上来, 一边吻她,一边将遮挡除尽。这身子软若春棉, 又起了一层如同薄薄春樱般的媚色, 触手皆是滑腻。   王乐瑶感觉到羞耻, 这般被他看着, 比被他直接占有更折磨人。   萧衍的眸光忽然变得暗沉,如此姿色,当真是不能被别的男子看去。看见了,有几个能不觊觎。他隐约记得, 弟弟也喜欢貌美娴静的女子。当初他们在永安寺,阿奴初见她时,便露出惊为天人的眼神。   “以后,不准私下见别的男人。”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王乐瑶惊讶地看向他,他在说今日萧宏来显阳殿的事?那可是他的亲弟弟,他到底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可后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目光中只有帐外那盏烛火。   王乐瑶被逼到崩溃,捂着嘴呜咽。   萧衍这才心软,将她抱在怀里,安慰着:“不哭了,朕放过你就是。”   王乐瑶也没想到自己会哭,她一向是很倔强的,不会轻易屈服。可这个男人太强大了,那方面又太过惊人,她恐惧,真的是克制不住的恐惧。   事后,她浑身瘫软,出了很多汗,两个人的汗落在一起,难分彼此。她挣扎着要去净室,萧衍拿她没办法,下床吩咐竹君她们准备热水,然后亲自抱她进去。   王乐瑶本来不想这么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那两个女史又不知道要怎么写了。   等两人重新洗干净了,萧衍再把她抱回床上。   “现在可以好好睡了?”萧衍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王乐瑶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健的心跳声,忽然觉得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这心跳声伴她入眠。他们靠得很近,肌肤相亲,气息相融,好像藤蔓缠绕,有了一种分不开的感觉。   这个人为何要对她这么好?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她不相信,像他心智如此强大的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容貌而动摇。   也不觉得,自己当年微薄所赠,能让他感恩到爱上自己。   但她不想问,答案未必是她能承受的。而且她太累,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睡熟了,萧衍的头如同被重物所凿,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重影。   他面色一沉,翻身下床,套上衣袍走出去。   苏唯贞正在跟竹君闲聊,看到皇帝突然出来,连忙迎了过去。   “主上,您这是……”   “回中斋,把许宗文叫过来。”   苏唯贞看他的脸色不太好,神情一肃,该不会是又发病了?立刻领命离去。   片刻后,许宗文匆匆赶到中斋,皇帝已经躺在榻上,一只手臂搭在头上,表情狰狞,却又极度克制。   许宗文赶紧翻开药箱,先让萧衍含了阵痛的药,然后再取出银针。   没过多久,萧衍的头上便插满了银针,那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疼痛,才慢慢消退。他闭着眼睛道:“你说实话,朕这头疾是否无药可医?”   许宗文连忙跪在地上:“陛下怎会如此想?皇后娘娘入宫后,陛下已能安睡,慢慢就会好的。”   “欺君是死罪。”萧衍淡淡地说,“若你有办法,朕也不至于屡屡发病了。”   许宗文以头点地,浑身都在发抖,“陛下的病情隐秘,以臣一己之力,确实有限。不过,臣打听到一个消息,北魏的皇帝多年来也为头疾困扰,但他却已活到了知天命之年。也许北魏的御医之中,有可以治陛下的贤能。”   萧衍觉得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且不说魏帝如自己一般,绝不可能让病情外泄。就算真如许宗文所言,以大梁和北魏的关系,魏帝怎可能派人为他诊治。   “朕还有几年?”他直接问了出来。   许宗文冷汗直冒,不敢说。   “说!”萧衍喝道。   “臣竭尽全力,可保陛下十年无虞!”   竟然只有十年!萧衍震惊,他虽心中有数,可骤然听到这个大限,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十年实在太短了。就算她现在有孕,生下男孩,十年后也不过八.九岁,他可能无法扫清障碍,就要撒手人寰,到时候他们母子要如何保全?王家真的会站在她身后?   他还有一个选择,把皇位传给萧宏。从现在开始,让她服避子汤,不让她有孕,自然就不会对萧宏产生威胁。可是,一个没有子嗣依傍的太后,只怕晚景凄凉。   谁也不能保证,萧宏会善待她。那时她也不过二十多岁,春华正茂,容色倾城,可能还会成为新皇隐秘的禁脔。   人的内心,都有阴暗自私的一面,他见过太多了。他对自己的亲弟弟都无法放心。   “下去。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许宗文叩头,要起身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双手撑在地面,才能站起来。   他是真怕,今晚那些话句句都可以杀头了。   等他出去后,偌大的寝殿变得空旷而静谧,萧衍独自躺着,慢慢接受那个事实。人固有一死,他此生从微末寒门,到登顶帝位,波澜起伏,已经不枉此行。   唯一放不下的,也就是太后和她了。   既然时日无多,从现在开始,就要打算了。   他只能再陪她十年,当务之急,是让她尽快诞下子嗣,流着王家血脉的储君,王允不会不管。王执虽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太重感情,手段能力都比不过王允。只要王允安分点,不要造次,他甚至可以把王允一直想要的那个位置给他。   萧宏若有威胁,他会在大限将至的时候,杀了他。   别怪他这个做兄长的心狠,毕竟亲生儿子和亲弟弟,他只能选一个。   萧衍甚至想到了升哪几个人为三公,辅佐幼帝。   他还想了很多很多,丧葬如何,母后该如何安置,后来竟睡着了。   *   王乐瑶本是个眠浅的人,但每次被萧衍折腾过之后,她就会睡得很沉,雷打不动的那种。这恰恰很养精神。   等翌日她醒来的时候,有种脱胎换骨,再世为人的感觉。   萧衍又不在,她好像很少能在醒来的时候看到他。   这个男人的精力好像永远都用不完似的。   “娘娘,昨夜睡得可好?”竹君进来,帮她整理床铺。   王乐瑶点了点头。   真是睡得很好,而且在他身边,莫名会有种踏实安心的感觉。人总是本能地屈从于强大,然后依附成瘾。尽管这很危险。   “陛下,他对您还好吗?”竹君斟酌着说,“昨夜婢子听到您哭了。”   王乐瑶的脸颊发烫,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竹君只知道昨夜在外面听到了娘娘的哭声,陛下究竟是如何把娘娘这样的性子逼哭的?她很担心。后来陛下要热水,原本已经歇下的宫人全都爬起来忙碌。她进来后看到殿上衣裳散落满地,床上的隐囊,被褥都掉下床。   陛下在和娘娘絮语:   “你动不了,朕必须抱你去。”   “好了,不要闹了。给你换被褥就是。”   那是陛下平日完全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一面。   眼下看娘娘的样子,似乎真不是她所担心的那样。   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还是不要管了。   下午时分,王乐瑶收到了长姐派人捎来的书信和一份生辰礼。长姐在信上说,宫墙相隔,不方便时常出入,无法当面致谢。宅子已经买到,顾老夫人也没话说了。长姐还请她在搬进新宅以后过去玩,顺道祝她生辰吉乐。   正好她也想去见一见这位顾老夫人,看看顾家到底对阿姐好不好。   王乐瑶把长姐送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尊白玉观音像,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这是送子观音。   她觉得手指发烫,把锦盒放在妆台上。她才嫁,其实生孩子的事并不着急。但依照萧衍的能力,也许她很快就会有孕。子嗣对于江山,对于她的地位来说,都是最好的保障。   这也是阿姐想说的吧。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了。一年一次的生辰,她虽然不打算过,也不准备告诉萧衍,但内心的角落里,还是会有小小的期待。   这偌大的皇宫,她没有亲人,也无人会为她庆祝。或许,他会知道呢?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很快她的想法就被证实了。这一夜,萧衍派人来传话,说他政务缠身,不会过来了。   这人不来也好,她可以喘口气。   他身上实在太热了,冬季还好,夏日贴在一起,跟烤火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她更习惯一个人睡。 第44章 阿瑶。(二更)……   这日天一亮, 王乐瑶像往常一样起身,竹君把帘幔勾起来。她看到自己的陪嫁侍女,显阳殿的宫女, 还有几个女史女官, 整齐地跪在地上。   “恭贺殿下芳辰,祝殿下春秋永盛。”   王乐瑶微微怔住。这是她入宫后的第一个生辰,因为跟大婚靠得很近, 所以没有大肆操办,原本以为没什么人会知道。   可看到这么多人跪在她身前, 郑重地恭贺她,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些人都是围着她转的,自然会把她的生辰,喜好都记下来。   “都有赏。”王乐瑶说。   “多谢殿下。”   众人领了赏,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竹君神秘地说:“娘娘, 还有呢。”   她走过去, 把屏风推开, 地上堆放着不少的锦盒。竹君一边打开一边说:“府君和主君都没忘记, 一早就派人把贺礼送进宫来了。他们知道娘娘今年没有办寿辰,还特意叮嘱婢子一定要好好做一顿生辰宴给娘子。还有桓家娘子和谢家娘子的贺礼, 大家都记得呢。”   王乐瑶走过去, 看着琳琅满目的生辰礼, 心中涌过一丝暖流。她人在宫里, 所期冀的不过就是这些来自家人的问候和关心。没想到连堂叔那房都送了。堂叔肯定不会记得这种事,肯定是堂婶的主意。她当了皇后,身价果然是水涨船高,连堂婶都会来巴结。   王乐瑶洗漱之后, 坐在妆台前。竹君今日特意为她精心打扮,一身红色的大袖裳,上面绣着百鸟,黄色的祥云纹佩帛挽在臂间,雍容华贵。头发梳成繁复的飞天髻,插上金制的凤凰步摇,自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她觉得太隆重了,竹君却说:“宫里不庆祝,娘娘却不能亏待了自己。皇后的生辰,本来就跟节庆一样,是要大办的。今日的午膳,婢子要把绝活统统都拿出来。”   王乐瑶笑着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她们走到外面的正殿,刚刚坐下,正准备传唤早膳,内侍在外面喊道:“陛下驾到!”   王乐瑶皱眉,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还刚好挑了她用膳的时辰。   她起身走到门口,萧衍身后的内侍都向她行礼,有的还暗暗露出惊艳的眼神。素来知道皇后姿色无双,但很少看她穿如此鲜艳的颜色。都说牡丹是国色天香,想来在皇后娘娘面前也要羞惭了。   萧衍看着她说:“皇后今日的打扮与以往很不同。为了生辰的缘故?”   王乐瑶愣了一下,他竟然知道?他过来这么早,是因为她的生辰?她还看到苏唯贞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用红布盖着,应该是给她准备的生辰礼。   “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她明明没让任何人告诉他。   “合八字的册子上看过一眼。”萧衍轻描淡写地略过,“朕饿了,与皇后一同用早膳。”   于是皇帝除了喜欢用显阳殿的净室以外,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在她这里用膳。原本她一个人吃也是无趣,多一个人倒无妨。可她吃的很少,所以膳房准备的分量都不大,对萧衍这个牛胃来说,根本就不够。等确认她吃好了以后,萧衍果然把剩下的菜全都吃完了,还额外叫了几块髓饼。   他偏爱那种量大而容易饱腹的食物,做起来也容易。   听说在军营里是要抢食的,若是慢一步,可能就要饿肚子。所以他进食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一块饼就能下肚。   王乐瑶看呆了,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等萧衍吃饱喝足,才让苏唯贞把一直捧着的那个托盘送到王乐瑶的面前。   “皇后打开看看。”   王乐瑶满心期待地将上面的红布掀开,发现竟是一套寻常人家的布裙,左看右看,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不知皇帝是何用意,萧衍说:“今日皇后生辰,朕知道世上的奇珍异玩,皇后应该不会放在眼中。朕所拥有的最好的宝物,都在之前赐给皇后了。所以朕决定邀请皇后去民间走走。”   “民间?”   萧衍点头,“不是你们常去的金市,也不是显贵云集的清溪潮沟那一代。你若愿意,朕就带你去看看不一样的都城。”   王乐瑶以前很少出门,出门也必定是前呼后拥,去固定的几个地方。   所以她对萧衍口中“不一样的建康城”还是有几分好奇的。何况她入宫大半月了,每日都要处理很多宫务,也想趁这个机会去散散心。皇后出宫可是不容易的。   尽管内心对那套布裙非常嫌弃,但穿成她平时的样子走在街头,太引人瞩目,所以说道:“我愿意。”   萧衍没想到她答应得还挺痛快,似笑非笑地问:“皇后不后悔?”   出去走走有什么好后悔的?难道他还准备了别的东西在后头等着她?   王乐瑶倒也不会畏惧退缩:“当然不会。”   出宫自然是要准备一番,萧衍先带她去太后那里请安。皇后出宫,要告知太后,以防后宫出了事无人做主。张太后腿脚不便,没办法四处走动,只能在宫里,看看宫人侍弄花草,倒羡慕他们这些年轻人能四处跑。   “去吧,注意安全便是。”张太后看了萧衍一眼,“你自己平日到处乱跑也就算了,皇后出身高门,别带她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萧衍应是,“儿子有分寸。”他正要告退,王乐瑶又说:“母后可想要什么民间的东西?我可以帮您带回来。”   张太后想了想,知道她是一番好意,温和地说:“倒是有些想念兰陵的酒了,若是你们看到,帮我带一壶回来。”   王乐瑶应好。她觉得这样,也算稍许弥补了张太后无法出宫的遗憾。   回到显阳殿后,竹君和几个侍女帮她脱下华服,换上那套平平无奇的布裙。这裙子的布料是棉布,质地与王乐瑶平日所穿的绫罗绸缎相差甚远,但还算舒适。普通人家穿的衣裙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轻薄,简便,手脚都感受不到束缚。   “这尺寸居然刚刚好。”竹君惊讶,从腰围到身长,一点都不差。   这裙子,多半是萧衍命人做的。他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量过,但是肌肤之亲时,她身上的每寸地方他都了若指掌。   为了配合这套布裙,竹君为王乐瑶重新梳了发髻。这种分股的平髻竹君以前只见过,也是第一次梳,重点在于简单大方,稍加固定就可以了。   王乐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有种从凤凰变成家禽的感觉。如果她出生在寻常人家,如今应该就是这幅模样吧?   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在望着另一个自己。   萧衍也早就换好了衣裳,在外面等她。他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袍,她上回在外央居外见过这身装扮。   萧衍倒是从来没见过王乐瑶穿成这样,与华服相比,多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他手中拿着个幂篱,戴在王乐瑶的头上,遮住她的容貌。然后牵着她的手说:“今日就委屈皇后了。”   他们出宫,坐的是普通的牛车,从小掖门出去。宫门处苏唯贞都打点好了,这牛车比上次见到的那辆大一点,刚好容纳他们两个人。   既然是微服,只带了竹君和苏唯贞。王乐瑶见赶车的是个面生的人,不过听他叫萧衍主上,应该是可以信任的荆州旧部。她还觉得一切都挺新奇的,不知道萧衍到底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不一样的都城,究竟是指什么呢?   萧衍先扶着王乐瑶坐上去,自己刚要上车,柳庆远带着一队护卫追了过来,王端也在其中。   王端这阵子倒是兢兢业业,上头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来不叫苦叫累。起初同班的兵士还欺负他,让他日夜当值,轮轴转,或者孤立他,想让他知难而退,回家继续当贵公子去。他非但没跑去做皇后的阿姐那里告状,还越挫越勇,对欺负他的人直接用拳头说话,倒是让原本看不起这位王家小郎君的兵士们刮目相看。   在萧衍军中,出身都是其次,只凭实力说话。   柳庆远见他是个可塑之才,偶尔也会把他带在身边历练。   柳庆远不良于言,就让王端向萧衍禀报。   萧衍走远几步,听王端禀报。   “北魏的太子丢下使臣团,自己先带了一小队人马,提前进入都城。我们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一步,左卫将军正命人搜寻。他们很可能会藏在那些平民出入的地方,为了陛下和皇后的安全着想,是否暂缓出宫?”   “你觉得,他先入都城的目的是什么?”萧衍问道。   王端想了想,这位皇太子是受魏帝所托,来谈重开两国边境互市的事。上回魏国的奸细把都城闹得鸡飞狗跳之后,建康令已经在各城门处加派了人手,街上巡逻的士兵也多了。这位皇太子应该不会蠢到在此时故意挑起争端,潜入都城完全只是出于好奇心吧?   毕竟北魏一直仰慕南朝的繁华。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萧衍说了,萧衍道:“正如你所说,所以不用担心朕跟你阿姐的安全,朕心中有数。你回去跟左卫将军说,注意洛阳馆那边的动静即可。”   “是。”王端抱拳。   “朕听说你近来做得还不错,继续努力。”萧衍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端怔住,他原先觉得陛下应该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毕竟大多数时候见到他,都十分威严,不苟言笑。而且陛下不喜欢士族,很多比他大的士族家阿兄都到了起家年龄,陛下却没封官,反而提拔了很多寒门。可陛下跟自己说话,好像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姐夫,提点妻弟,还挺亲切的。   王端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爱屋及乌。   萧衍回来上了牛车,他一坐进来,整个空间都变得狭小了,王乐瑶往旁边挪了挪。   “陛下有要紧事吗?若政事繁忙,不必特意陪我出宫。”   “无事,倒是你这个称呼得改。”   王乐瑶不解地看着他,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阿瑶,在外面要称呼郎君。” 第45章 挑衅。(一更)   有很多人这么叫她, 可是从萧衍口中听到,却让她心头莫名地一烫。   他一直都是以“皇后”相称,这个称呼无形之中也拉开了他们的距离。帝后更像是他们所处的位置, 而不像是夫妻。   可他叫她闺名时, 那种距离感便神奇地消失了。   她竟然会因为一声称呼,而心砰砰跳个不停,装作看向了窗外。   牛车驶出宫门, 一路向南而去。   萧衍故意卖关子,王乐瑶也不问。等过了熟悉的朱雀航, 牛车就向西拐,又沿着外城墙前行了一段距离,道路变得越来越窄,房子也越来越小,里巷都紧紧地挨着,只用一条很小的过道相隔。他们的牛车经过, 总会引起路人艳羡的目光。   有几个妇人正在水边浣衣, 她们身上穿的裙子都残破了, 到处都是缝补的痕迹。   一群孩童在她们身后打闹, 有的衣不蔽体,有的衣裳太宽大, 手脚处都往上卷了许多褶子。   “都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王乐瑶感慨道。   萧衍说:“他们大都是在郊外种田的农户, 搬到都城里, 也是为了生活方便。前面就是大市。”   王乐瑶只听过大市, 从来没有来过,因为家里不会允许一个淑女去那种平民混迹的地方。听说大市比金市要大许多,但是鱼龙混杂,还有黑市。想在里面做生意, 就要给市令交市租。这些市令不在官员编制中,往往是当地的恶霸买官当上的,他们征收重税,再将部分市租中饱私囊。   到了大市外面,果然是人声鼎沸,木栅栏把大市与外面的坊巷隔开,设置了一面鼓,那是开市和闭市发令所用。   “这么多人啊。”竹君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挤在一起的鱼虾,有些害怕。   苏唯贞说:“一看你就是没见过市面,这算什么?都城里的大市已经被主上整治过了,如今已经好多了。若是你之前来,会看到一群人打来打去,都是百姓交不起市租,市令派人强征。有时还会闹出人命官司。”   竹君咂舌。   她们常去的金市,好看又整齐,几辆牛车并排行在路上,都不会嫌挤。而这里的道路,牛车根本就驶不进去,站几个人好像就堵了。   苏唯贞便说:“这世上,达官显贵者毕竟是少数,这才是普通百姓过的日子。好好看看吧。”   竹君不说话了,只看向王乐瑶。她觉得娘娘还是不要进去,里面那么脏那么乱,她怎么受得了?   萧衍看到王乐瑶不说话,低头问她:“还敢往前走么?”   王乐瑶是没见过这般场面,但来都来了,她也想见识一下,何况不是有萧衍在身边吗?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萧衍就道:“你跟着我。”说完,便牵着她往里走。   竹君看到娘娘和陛下都进去了,没有不跟上的道理,但她觉得耳边闹哄哄的,人潮汹涌,就下意识地抓着苏唯贞的袖子,苏唯贞也随她去了。   各色摊贩所卖的皆是寻常物件,有布料,有首饰,有容器,但做工都很粗糙。王乐瑶一边跟着萧衍,一边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有几个米铺前面,人聚集得最多。百姓吃不起大米,大都以麦饭和粟饭为主食,遇到荒年,可能连这两样都吃不起。   今日米铺各类麦粟的价格还算便宜,所以百姓闻风而来,全在哄抢。   有一个妇人背着小儿,手里还牵着一个,大概着急要去米铺,撞了王乐瑶一下。   她力气很大,王乐瑶险些被她撞倒,倒退两步,幸好被萧衍抱住。   “你怎么走路的!”竹君斥道。   妇人看他们衣裳整洁,也不像显贵出身。但是那个男人高大威武,眉宇间极有气势,怕是军中之人。她怕自己被讹上,忙说:“只是撞了一下而已,不会伤到的吧?”   竹君气不过,撞人还这种态度?恰好这时妇人背后的小娃娃哭了,她一边哄着一边说:“阿娘去买麦子,咱们马上就有东西吃了,不哭不哭啊。”   王乐瑶拉住竹君,低声道:“算了。”   那妇人也顾不上他们,赶紧挤到人堆里去了。   萧衍带着王乐瑶继续往前走,只不过把她整个人拢在怀里,冲撞都被他挡住了。   等他们走到大市的边上,看到很多人在排队。这里有人维护秩序,像是市役一类的,所以比刚才的境况好得多。排队的人大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嘴里不停地在□□。王乐瑶看到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六疾馆。正想问萧衍这是哪里,看到门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萧宏也在这里,好像正在跟营造的工人商量补修房子的事。   他看到阿兄竟然带着嫂嫂来了,万分惊讶,忙走过来想要行礼,萧衍按住下他的手,意思是免了。   “情况如何?”萧衍问道。   萧宏回答,“人实在太多了,排队都排到了城门外面,坐馆的郎中却只有三个,人只能一点点放进来。听说是免费看诊,国库给药,分文不取,还有从临近的郡县赶来的。很多人饿着肚子,排了半日,也不敢离开去买吃的。我已经叫建康令去调麦子,一会儿就在旁边设个粥棚。”   萧衍点了点头。   王乐瑶这才听明白,这几日萧衍到底在忙什么,原来是建这个免费的医馆给贫苦百姓看病。她从小触目所及的,皆是锦绣繁华,节令变更自有人登门裁衣,四时不同,食物也会随着变化。家里人培养她那些高雅的六艺,学管家,学女红,而不会让她沾染人间的一点污秽。对于一个士族贵女来说,重要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淑女,做一个称职的世家妇,因为她的人生永远都不会跟百姓的贫病有关系。   眼下剥去那层锦绣繁华的外衣,露出里面的真实,很多人会为了一袋麦子奔波,也有很多人连病都看不起,需要国家出钱。这样的景象不可不说颠覆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震撼无比。   萧宏把兄长拉到一旁,轻声道:“阿兄,你怎么把嫂嫂给带来了?这里又脏又乱,她出身高贵,怕是受不了这些。”   萧衍看向王乐瑶,见她怔怔地出神,说到:“她是皇后,总要知道自己治下的子民是如何生活的,见识一下也好。我问过她,她自己愿意来。”   萧宏便没再说什么。可心中却不赞成,凤鸟怎可落于草泥之中?她那样的人就应该用金屋华服养着。但他怕说多了,阿兄会起疑。   “看来一座六疾馆还远远不够。”萧衍望着长长的人龙说。   “是不够,但找合适的屋舍,再调集人手,药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以我的能力,短时间内,也只能筹出这么一个。”萧宏愧疚地说。   萧衍道:“你已尽力了。这段时日,都城诸事繁忙,还要筹办六疾馆,辛苦你了。”   “阿兄别这么说,皆是我分内之事。像您说过的,若不思为百姓立命,为后世开太平,就枉居此位了。”   萧衍点头,又跟他闲聊两句,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王乐瑶的耳中。萧衍说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王乐瑶的耳中。平日他从来不约束自己,也不跟她讲什么大道理,今日却用他自己的方法,给她好好地上了一课。   这时,有个人跑过来,在萧衍的耳边说了两句,就退下了。   萧衍眯了眯眼睛,萧宏问道:“阿兄,怎么了?”   “有人在洛阳馆摆盲棋,挑战大梁的高手。”   “怎么又来?”萧宏下意识地看向王乐瑶,总感觉是冲着她来的。   “我们去看看。”   *   洛阳馆前,已经是人山人海,但因为辟为使臣之所,寻常百姓是不能随意进入的,只能在外面看热闹。而一些有权势的达官显贵,还是可以各凭本事进去。   萧衍带着王乐瑶和萧宏去了二楼的雅座,依旧是上次那个位置。   楼下同上次一样摆了棋局,但弈棋的不再是方继尧,而是一个盲人。他闭着双目,穿一身白衣,手执麈尾,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有人说话,他的耳朵就会转向声音的来处,仔细聆听。   桌案上摆着一个名薄,密密麻麻,都被划了叉,写的应是他战胜的各路高手的名字。   短时间内,无人再敢应战,那人便说:“听闻大梁的皇后,曾挑落了我大魏的一品高手方詹事。不知是否有人可以去皇宫里,为某传达一下,某极想瞻仰皇后的风华?”   “放肆,那可是我国的皇后,高贵无比,岂能与你这种人交手?”   “上回输得不够惨,还敢来挑衅!”   “你们魏国看来只会下棋,没别的本事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骂声。   王乐瑶却在认真看墙上的残局。这是刚才所下的,棋童还未清理掉。这人的棋艺恐怕不在方继尧之下,上回她能赢方继尧,是因为方继尧不善于下盲棋,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双目不能视,精于盲棋。恐怕都城里,找不出几个对手来。   她对萧衍说:“我胜不了他,恐怕只有谢羡才可以。”   “嫂嫂,你可是皇后,不用理会他的挑衅之词。”萧宏觉得魏国几次三番派人挑衅,实在无礼,“北魏在战场上讨不到便宜,非要在下棋上论个高低。真当我大梁无人吗?”   楼下那老道见四周都在骂他,老神在在地挥着麈尾,“既然皇后不肯与某下,那听闻大梁文献公棋艺精绝,除他以外,怕无人是某的对手了。”   文献公早已作古,这个人就是故意来挑衅的,认为只有文献公再世才可以胜他。   洛阳馆里群情激愤,有的人甚至卷袖子想上去揍他,被周围的人拉住。   正值各国使臣来都城,若是因为下棋下不过一个魏人,把人给揍了,传出去实在有损大梁国威。   二楼的雅座里,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既然先生如此仰慕家父的风华,那么小女愿代家父与你一弈。” 第46章 轻薄。(二更)……   雅座内, 谢羡按住谢鱼的手,“阿鱼,那个人不简单。”   谢鱼却坚定地说:“阿兄, 你就让我去吧。我才是父亲亲传的女儿, 他当谢家无人了吗?瑶姐姐可以做到,我也一定可以。”   她一直都是娴静乖巧的性子,永远安分地坐在角落里, 所以很多人都会忽视她的出色。   她也是自小学习六艺,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在谢羡的印象里, 这是她第一次强烈地表达要做某件事。做兄长的,怎能不成全?他离家三年,也不知道她的棋艺究竟精进到何种地步,竟然有自信和此人对弈。   谢鱼又看了兄长一眼,“若我不敌,再由阿兄出马。”   谢羡松开手, 目送她和梅意出去。   外面起了喧哗声:“这是谢家的小娘子吗?”   “文献公唯一的嫡女出来应战了, 有好戏看了!”   “王谢不愧是当时并称的高门, 巾帼不让须眉啊!”   谢鱼站在二楼的栏杆上, 对着楼下的老道行了个见礼,“男女有别, 我就在此处与先生手谈一局吧。”   那老道听对方的声音, 不过是个少女, 心中有点不满。这大梁怎么老是女子出来应战, 男的都去哪里了?但又听周围的人说,此女是文献公之女,想必得了文献公的真传。想到上回方继尧也是拜在大梁皇后手里,不敢掉以轻心, 便道:“棋经上说:宁失一子,莫失一先。不知你我谁先?”   旁边立刻有人说:“你一个男人,年纪还比人家谢娘子大,好意思占先吗?”   “就是,你不会怕输吧?”   “上回那个方继尧跟皇后对弈,就是轻敌让出先手,这厮怕是不敢让先呢。”   谢鱼笑道:“先生远来是客,您先。”   “那某就不客气了。”老道开口落子。   真正的高手对决,往往在开局时便能见端倪。   上一回,王乐瑶有意采用诱敌的策略,让方继尧放松警惕,只想速战速决。这回的老道,最初显然是隐藏了几分实力,可谢鱼并非等闲之辈,看似无意的落子,子与子之间毫无相连,实际上却形成了一张大网,将老道发现的时候,他的黑子已经被逼到绝境。   老道的精神一抖擞,知道这少女怕是个高手,遂打起精神,与之周旋。   这一盘棋下了很久,双方各有得失,难分难解。无论面对顺境还是逆境,谢鱼始终没有流露出半分声色,小小年纪,颇有士族大家的风范。   萧宏站在雅座的窗边,望着对面倚在栏杆边的少女,虽不是那种天姿国色,却也算小家碧玉,别有韵味。文献公之女,棋艺如此精湛,家学渊源委实让人惊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其去贪慕一轮永远摘不到的明月,倒不如放下执念,采下这一朵流云。这位谢家娘子,无论容貌,性情还是才华,样样都不差。若他先遇见的是她,未必不会动心。   就在萧宏几番思虑的时候,那边棋局的胜负已然有了分晓。   棋童数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在扣除先手相应的目数之后,棋童高声说:“黑子险胜!”   洛阳馆安静了一瞬,众人都在为谢鱼惋惜。明明是不相伯仲的实力,还是惜败了。   谢鱼有点不甘心,但这个道士的棋艺确实精湛无比,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三兄能与他一战。她输了便是输了,便行礼道:“多谢先生赐教。”   没想到那老道竟然起身,还以对手之礼,“大梁的都城果然卧虎藏龙,女子也不遑多让。谢娘子小小年岁便能拥有如此棋艺,某万分佩服!不愧是文献公之女,不辱乃父之名!某服了。”   一场对弈,双方能胶着如此长的时间,败方还能得到赢方的肯定,那便是虽败犹荣。   洛阳馆上下一片欢呼声。   “先生过奖了。”谢鱼说完,就转身回雅座了。   那老道一边惊叹一边想,大梁的士族果然厉害,连一个小娘子都几乎与自己下成平手,若引得那些士族的贵公子出手,恐怕就该输了。他可不想如方继尧一般,输得灰头土脸,倒不如趁现在见好就收。   于是他下令随从,一行离开了洛阳馆。   热闹散去,谢羡和谢鱼也离开了雅座,随着人流往楼下走。萧宏匆匆对萧衍和王乐瑶拜道:“阿兄,嫂嫂,我有事,先行告退。”   萧衍点了下头,他便开门追出去了。   “小叔这是怎么了?”王乐瑶奇怪地问,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   萧衍一边喝水一边心知肚明地说:“他去追谢家娘子了。阿奴自小就仰慕文献公,视文献公如高山。刚才谢家娘子那盘棋,想必惊艳了他。”   他这个弟弟素来喜欢有才华的女子。上回他们在洛阳馆观棋的时候,他故意把萧宏支开,就是怕萧宏看见了王乐瑶,觊觎她。萧宏一直不肯娶妻,他本就觉得奇怪。眼下见萧宏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他的戒心才少了几分。   他有时甚至冒出很多荒唐的想法,比如将她囚在世人都见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独享,那样才能彻底放心。   “我原以为你的棋艺已经算都城女子里的翘楚,没想到人外有人。”   王乐瑶道:“陛……”   她刚开了口,接触到萧衍质疑的目光,硬生生地换了称呼,“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讨巧,为了赢而使的雕虫小技,阿鱼这才是真本事。”   阿鱼刚才的对局确实精彩,连她都不知道这个一直安静乖巧的谢家小妹,竟有如此本事。虽然阿鱼喜欢的是大兄,不过王谢两家退婚之后,应该不会再续儿女姻缘,所以她能另觅段良缘也好。   “我们也走吧。”萧衍说。   王乐瑶凝神看着他,“您今日带我去大市,又看了六疾馆,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萧衍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站在临街的窗前,看着近旁的秦淮河。河上似飘过几艘画舫,有隐约的琴声传来,缠绵悱恻。此刻,他是萧衍,而不是皇帝,也有些普通人的情绪。   “当初在荆州起兵时,我只想推翻前齐的□□,并不想做皇帝。我自认没有帝王之材,可后来时势造就,还是做了这个皇帝。如你所见,我不喜士族,做事一意孤行,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着。”   王乐瑶也想如此。没有人喜欢被身份和规矩束缚着。只不过她出身于高门,并不是想如何就可以如何,皇后之位亦不是她想要的。   “可渐渐的我发现,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不仅仅是我。若连天下太平都无法保证,那跟废帝有何区别?今日带你出来,只想让你看看,真实的都城和百姓的生活。既然做了大梁之主,便要承担责任,安抚民心,平定战乱,贫者可以饱腹,病者可以得治。以后就算我不在了,至少后世子孙,可以守着。”   王乐瑶看着他高大的侧影,不知为何,好像竟看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他或许不通经义,但他很懂得民心,荆州在他治下,便是一番盛世的景象。王乐瑶不怀疑,给他时日,他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至少是百姓称颂的好皇帝。   可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什么叫他不在?如同交代后事一般。   还没等她详细再问,苏唯贞就敲门进来,对萧衍和王乐瑶各一礼,“主上,始宁县主出事了。”   萧衍皱眉,“她又怎么了?”   “刚才那个老道士从洛阳馆离开之后,我们的人便尾随他到了金市,见他进了未央居。那北魏的皇太子就在未央居中作乐,喝得酩酊大醉。始宁县主不知为何也在那里,他误把县主当作花娘,给轻薄了……”   萧衍面色铁青,王乐瑶没想到这个始宁县主人还未露面,就惹出如此大的祸事。这不单单是个人的事,还牵扯到两国的交往。   苏唯贞也很是头疼,说道:“好在,也并未失身。未央居主事及时赶到,立刻就命人封住了消息。县主初来都城,许是听说您今日外出,不在宫中,胆子便大了些,想要四处逛逛。谁能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出了这等事……”   “眼下人在何处?”   “北魏太子和县主都已经被带进宫里,县主如今在皇太后那里,哭闹不止。”   萧衍沉声道:“她还有脸哭!回宫。”   王乐瑶能感受到萧衍的怒气,若是她有个这样胡闹的妹妹,在两国要和谈的时候,给对方送上这么大一个把柄,恐怕也要被活活气死。   宫中的寿康殿内,萧令娴扑在张太后的怀里,一直哭个不停。   她生得芙蓉面,柳叶眉,相貌倒是极好的,只不过头发和衣裳凌乱,脸都哭红了。   “大伯母,如果阿兄要把我嫁到北魏去怎么办?我不要!”   张太后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没事的,你只是跟那个太子拉扯了几下,不至于要嫁给他。”   一说到这个,萧令娴就恨得咬牙切齿,“那个登徒子,不过长得好看些。若他不是北魏皇太子,我定剥了他的皮!借着醉酒耍酒疯,要不是旁人拦着,我已经阉了他!”   张太后道:“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的?你好端端地跑到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去做什么?哪有一副做县主的样子。”   萧令娴扁了扁嘴,又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听说未央居有美酒喝,有美人看,就去凑凑热闹。我怎知道那个混账太子故意隐藏身份,在那儿喝花酒!我要让阿兄把他抓起来,吊在宫门前三日三夜!”   “净胡说。”   张太后听过萧令娴在荆州做过的那些“好事”。   曾经有个书生对她出言不逊,她就把人剥光了,吊在军营前面几日几夜,那人虽然最后被放下来,但是羞愧难当,直接就跳了河。   还有她喜欢美男子,就在全荆州到处找好看的男子养在身边。有更好的,旧人就会被无情地赶出去。   张太后摇了摇头,跟这个冤家相比,外甥张琼做的那点事,忽然就觉得不算什么了。   “皇上,皇后驾到!”宫女在外面喊了一声。   萧令娴没想到阿兄回来得这么快,睁大眼睛,惊慌地四处看了看,一溜烟跑到太后的寝殿里去躲着了。 第47章 顽石。(一更)   萧衍回来后, 就直奔寿康殿而来,王乐瑶跟着他,自然也没有空闲换掉身上的服饰。   张太后看见他们两个穿成这样, 还愣了一下。尤其是皇后, 从来一副高贵精致的样子,穿上这身平民百姓的布裙,居然有种亲切感。   王乐瑶行礼, “母后,听说始宁县主出事, 我们就着急赶回来了。忘记给您买东西,请您别怪罪。”   张太后摆手道:“那都是小事,不打紧的。”   萧衍一直板着脸,沉着声音道:“人呢?还不给朕滚出来!”   他发怒时,高大的身躯积蓄着强悍的力量,十分吓人。殿上的宫人全都垂头站着, 有的还忍不住发抖。   王乐瑶看到有颗脑袋在寝殿的门扇旁边探出来, 似是不敢面对萧衍。萧衍知道她在那儿, 喝道:“过来!”   然后少女才慢吞吞地从里面移步出来。   她垂头站在萧衍面前, 双手背在身后。细长的眉毛如柳条一般,皮肤白嫩, 樱唇轻抿着。   单论相貌, 她应该是迄今为止所见到的萧家人中最好的。   萧衍抬起一只手臂, 萧令娴尖叫一声, 赶紧躲到太后的身后去了。   “你有话好好说。一国之君动手打妹妹成什么样子。”张太后无奈地说,“阿娴去未央居是不对,但那个北魏皇太子不醉酒胡来,也不至于闹成这样。你光打她, 这事就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萧令娴点头如捣蒜,“阿兄,您现在是皇帝了,不可以像过去一样打我。这有损您的威严,传出去不好听的。”   萧衍不是那种会在乎名声的人。他现在恨不得打这个死东西五十军棍。   “你看看你那个样子!你是大梁的县主,你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朕还在乎什么!”萧衍怒道,“朕先打你二十杖,叫你长长记性!”   “大伯母,阿兄要杀了我!”萧令娴扑进太后的怀里。   萧衍却要内侍去抓她。   苏唯贞犯了难,这可是长沙王的掌上明珠,真打下去,长沙王那边可不好交代啊。他求助似地看向王乐瑶,王乐瑶这才说:“陛下息怒,此事也不能全怪县主。您还是先去看看那位太子,听他怎么说。”   萧令娴这才看向王乐瑶,这位就是她那个出身高门的嫂嫂?长得是不错,好像阿兄挺听她的话。看着她时,整个人都柔和了。   “对啊,阿兄,明明是那人对我无礼,您为何要打我?您最好把他丢进地牢里,饿个几日几夜,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喝花酒,玩女人!”萧令娴说,“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清白早就没有了。”   她越是说话,萧衍的脸色越难看,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闭嘴!”   萧令娴缩了一下,这才不开口了。   王乐瑶暗自叹了口气,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家里是如何教的,半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难怪把长沙王府弄得鸡飞狗跳。   “朕回头再跟你算账。”萧衍横了萧令娴一眼,又对王乐瑶说,“你先回显阳殿,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朕去见北魏太子。”   萧衍私心里,并不希望萧令娴去打扰王乐瑶。   他的家人都出自寒门,教养谈吐不是必修的,时常让他觉得汗颜。他的皇后,所接触的都是如谢家娘子那般,学识不凡,才比子建的贵女,优雅又懂得大体。她就是美玉,而萧令娴就是顽石,放不到一块去。   王乐瑶今日走了许多地方,身上早就出汗,刚好也想回去沐浴更衣,就依萧衍所言,向太后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张太后正想问萧令娴饿不饿,可殿上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如意,她人呢?”   如意刚才也没注意,一个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张太后忽然头疼,不知这个小冤家还要惹多少麻烦。   *   中斋里头,沈约正对着北魏皇太子。这位皇太子在北魏素有美名,其母出自北魏士族冯氏,外祖父拜太师,北魏太后也是出自冯氏。冯氏是有名的后族,族中女子多美艳绝伦。   “殿下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沈约笑着问。   男子人生得很高大,比沈约还高,本该是疏朗英气的,但面相又带了几分柔美,秋水为神,男生女相。   “是她闯进房中,要轻薄我。”元翊说,“一个女子主动投怀送抱,孤是正常男人,也没有阻拦的道理。我们大魏人讲究你情我愿,别说我没碰她,就算是睡在一起了,只要当事人反悔,再各自婚嫁便是。”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此事根本微不足道,不至于大梁兴师动众。   沈约深知始宁县主的为人,她能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   以前在荆州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纠缠沈约。后来萧衍发了军令,不准她出现在沈约周围,否则军法处置,她才消停了。   “这是大梁,不是在殿下的国中,还是得按照大梁的礼俗来办。”   元翊傲慢地看着他,“你们扣着孤,难道还要孤娶她?她愿意的话,孤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孤已有太子妃的人选,委屈她做个妾吧。”   “太子真是好大的口气,要大梁的县主给你做妾。”   萧衍负手从外面走进来,沈约立刻行礼。   元翊回头看向萧衍。当年萧衍出使洛阳的时候,他们见过一面,还交过手。元翊轻敌,自认大魏弓马天下无敌,一个小小的南朝刺史,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可他却输了。   那时南北的境况是北强南弱,大魏陈兵于边境,只等挥师南下。情况万般危急之下,萧衍被齐废帝逼迫北上,进行和谈,甚至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萧衍孤身入虎穴,受到无数的屈辱和质疑却绝不服软,让大魏朝堂记住了南朝有一个骨头很硬的刺史。   父皇看中萧衍的胆色,曾想招降,可萧衍宁死不从。父皇还想杀他,可后来还是中了萧衍的计策,让他顺利回到南朝。若干年后,萧衍已经成为了南朝之主。   如今身份互换,元翊也做好了萧衍会刁难自己的准备。   “陛下,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元翊抱拳说道。   萧衍坐下来,神色淡淡地看向他,“元翊,你一来大梁,倒是给朕不少惊喜。孤身潜入都城,欺辱朕的堂妹,怎么,还当这是洛阳?”   他的口气虽然很淡,但目光压制,元翊只觉得双肩不由地往下沉。   “孤仰慕建康的繁华,先入都城,也不过是在民间游玩一番,只是没有惊动陛下。”他勾了勾嘴角,“至于贵国的县主,容色倒是不错。孤说了,可以带她回洛阳,只要她肯。陛下舍得吗?”   萧衍冷笑一下,“始宁县主是朕的堂妹,你让她给你做妾,与侮辱朕有何区别?朕倒也不是那种古板守规之人,太子既然不愿娶,朕也不勉强,留下一根手指赔罪就是。”   元翊见到左右真的有内侍来押他,玩世不恭的神情才收敛起来,“萧衍,你不要太过分!孤可是太子,你敢断孤一指,不怕两国重新开战吗?”   “朕有何惧?”萧衍轻蔑地说,“手下败将,还敢放肆。”   元翊这才慌了,知道萧衍是认真的。他忙看向沈约,沈约却装作没看见。   苏唯贞接收到萧衍的目光,让人将元翊压在地上,展开五指,元翊冷汗直冒,面色大变,“萧衍!你敢!”   苏唯贞拿出匕首,重重地刺了下去,元翊一声惨叫。   *   王乐瑶泡在浴桶之中,闭目养神。   她一闭上眼,就是六疾馆前那些百姓的模样,挥之不去。   她是被迫当这个皇后的,一开始并未把责任挂在身上。她觉得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把家族的体面和尊贵延续下去就可以了。可是萧衍让她看到了,许多百姓还在为温饱和疾病挣扎,那些人需要她的帮助。   她既然居于此位,就应该做点什么。   当个念头如魔咒一般进入她的脑子,就好像在不停地推着她往一个未知的地方走。   身旁忽然有了响动。   王乐瑶警觉地睁开眼睛,水汽氤氲之中,看到一个人趴在她的浴桶旁边,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啊!”她尖叫一声,立刻从浴桶里出来,大呼来人。   竹君带着人冲进净室,不一会儿,就把萧令娴拉了出来。   其余的人伺候王乐瑶更衣,王乐瑶被萧令娴吓得不轻,用手不停地抚着胸口。   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如何进来的,又在净室里看了她多久。那种感觉,就如同暗处有一条毒蛇,不停地对着她吐信子一般可怕。   等她穿好衣裳,重新坐在榻上,萧令娴还在悠闲地东碰西摸。   “嫂嫂这里布置得不错,这些器皿值不少钱吧?不如送我几个玩玩。”   王乐瑶冷冷地看着她,“谁让你来的?”   萧令娴不以为意,“这整个皇宫都是我萧家的,我当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王乐瑶本来怜她孤身一人进都城,又刚刚遭遇了不幸。可看她这个样子,实在太目中无人,缺乏管教,难怪把长沙王气得将她赶出家门。   萧家本是寒门,几个男子又常年在军中,把一个好好的女孩养成这般模样。   王乐瑶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可这次是真的发了火,命竹君和侍女压住萧令娴。   萧令娴起先还挣扎,后来寡不敌众,被按着跪在了地上。她看着王乐瑶,愤怒地说:“你敢这样对我?连阿兄都不敢要我跪!”   王乐瑶一边喝水一边淡淡地说:“你既然唤我一声嫂嫂,我又是皇后,自然受得起你这一跪。”   “我可是姓萧的,你不过是个外人。”萧令娴邪魅地笑着,“你不知道吧?我阿兄拥有过无数的女人,他以前在军营里,有一回打了胜仗,把一个貌美的俘虏弄进帅帐,三日都没出来,人家最后还是哭着喊着要跟他。我阿兄从来都不会缺女人,你也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王乐瑶反而笑了,“你觉得这话能伤到我?竹君,把她带去便殿跪着,不背完十遍《女诫》不准起来。”   “我不背!”   “二十遍。”   “你!”   “三十遍。”王乐瑶扫了她一眼,“你敢反抗,我自有别的惩罚等着你。你尽管等你阿兄来,向他告状。看他是站在你那边,还是我这边。” 第48章 心意。(二更)……   萧令娴哪里能想到, 她这个嫂嫂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很好欺负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软硬都没用。   她被带到便殿, 来了一个很凶的嬷嬷,两个板着脸的女史,并几个宫女站在她面前, 嬷嬷手中还拿着一本《女诫》,一根戒尺。   辛嬷嬷把戒尺放在萧令娴的两肩, “双肩要平直,下巴抬起,目视前方。”   萧令娴不想这个嬷嬷碰她,躲了躲。辛嬷嬷说:“县主还是乖乖听话,您没有从小在宫中长大,规矩都要从头教。老身在宫中那么多年, 前朝皇后太后都侍奉过, 一定能把您教好的。”   “你敢动我!”萧令娴喝道, “你不怕我告诉陛下, 说你以下犯上!”   “老身奉皇后娘娘之命,教导县主。一不打, 二不骂, 也并非不敬。县主尽管去告便是。”   萧令娴第一次知道宫里的人厉害, 她们跟荆州那些父亲的姬妾可不一样, 出身大族,规矩严苛,不会容她放肆。   辛嬷嬷见她不说话,便一句话一句话地教她, 要她开始背。   萧令娴觉得屈辱,狠狠咬着牙。迄今为止,她都是随心所欲地成长着,反正也没人会管她。   每次她闯祸生事,想要引起父亲的注意,哪怕是一句关心。最后也不过换回个巴掌,一顿打。父亲还是一样不管她,整日流连在一群姬妾之中。   什么始宁县主,什么长沙王之女,她根本就不稀罕。   她要的是家人,要的是父母的陪伴。   既然无人在意她,就让她如同野草,蛮横地生长。   竹君站在门外,看到始宁县主在发呆,便说:“县主还是听娘娘的话,把《女诫》给背了,早点离开。否则饿着肚子,睡不了觉,就在这里耗着,怕您也是受不了的。反正我们显阳殿人多,大家轮着来陪县主就是。”   “我要见阿兄,我要见大伯母!”萧令娴嚷道。   “陛下正在跟北魏太子会面,恐怕无暇来见县主。至于太后那边,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去说过了,太后说县主擅闯皇后宫殿,任凭娘娘处置。”   萧令娴的肩膀塌下去,这个皇后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阿兄母子俩都向着她!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掉了,不想跪死在这里,就得乖乖地背书。   辛嬷嬷道:“《女诫》也不长,县主还是乖乖背了吧。”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竹君看到她终于老实了,才回到正殿,告诉王乐瑶。   王乐瑶听了后,也没什么表情,继续翻看宫中的账册,还有自己的嫁妆。   “娘娘,您看这些做什么?”   “陛下想要多建六疾馆,救治更多的百姓,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王乐瑶一边看一边说。   “娘娘,这可是您的嫁妆,用来傍身的!绝对不可以乱用。那六疾馆是以国家的名义建造的,你出再多力,百姓也不会念您的好。”   竹君坚决反对。   就算娘娘的嫁妆有很多,那也是家里给的。陛下治国安.邦,那是朝堂上的事,是君王和大臣操心的事,凭什么要娘娘拿出娘家给的东西。   可王乐瑶以前看不到就算了,如今她亲眼所见那些百姓如何疾苦,若还是视而不见,那她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正如萧衍所说,每个人都想纵意地活着,不想被责任束缚。但已经在其位,便决定了要承担的责任。她是大梁的皇后,若任性地只顾着自己,那能给子孙后代,江山百姓留下什么?   他日,史书会如何评价她?如何评价王氏?   “你拿我的牌子,去把表姐请进宫来。”   “娘娘!”竹君还想劝,娘娘被迫嫁给陛下已经够委屈的了,如果当初嫁到谢家,大不了跟谢夫人分府别居,娘娘还是可以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根本不用如此劳心劳力。   陛下真是用心险恶,说是给娘娘过生辰,实际上就是逼着娘娘去承担责任。   竹君管不了什么天下苍生,她只想守好娘娘。   “快去!”王乐瑶喝了一声。   竹君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   桓曦和最近闲来无事,躺在床上发呆。王家的两个娘子,一个被关到庄子里去了,另一个嫁进了皇宫,没人跟她斗,也没人跟她玩。至于谢鱼呢,被谢夫人看得死死的,要给她挑选夫家。   谢鱼一门心思要嫁的是那个王家大郎,可是王谢两家之前都闹成那样,就差绝交了,怎么可能再做亲家。   何况谢氏宗主谢临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谢羡又迟迟没有起家官,王大郎那个趋炎附势的母亲,怎么可能看得上谢鱼。   谢家当年足以跟王家并称,自从文献公死后,真的是一落千丈,要挂在四姓之末了。   桓夫人王氏敲门走进来,看到女儿在发呆,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在想什么呢?”   “母亲,您怎么来了?”   王氏叹了口气,“你二姐又写信回来诉苦,说是你二姐夫对她不好,姬妾纳了一个又一个。她的肚子也不争气,没办法拦着。你无事便去看看她吧。”   桓曦和摇头,“我可不去,当初是她自己看上庾家的权势,非要嫁给庾家的郎君。如今庾家不行了,她又后悔,日子能过得好就怪了。”她拉了拉母亲的袖子,“母亲,我记得二姐当初,是不是跟沈家议过亲?”   “是的,你还记得这事呢?你二姐命也苦,本来跟沈家议了亲,都要嫁过去了,沈家偏偏出事。还好沈家郎君是个懂事的,主动来退了婚,没有牵连到我们。”王氏幽幽地说,“如今那郎君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权倾朝野的侍中。你父亲也后悔,当初要是拉了沈家一把,何至于是这样的境况。”   “母亲,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本来就是你们对寒门和不如甲族的士族有偏见。花无百日好,那庾家得势的时候何等风光,现在顶着废后母族的头衔,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我好久都没看见他们出来了。”   “所以母亲也不希望你嫁什么甲族了。”王氏摸着女儿的头发,“但你年纪也不小了,再熬下去,就跟那个郗氏老女一样了。”   桓曦和皱了皱眉头,“母亲,您可千万别把我跟郗氏老女相比。她都被陛下赶出都城了,您可盼着我点好。”   王氏被她说的话逗笑,又说:“你整日在外面跑,参加那些雅集谈社,就找不到个称心的夫君?”   “您以为挑夫君是去市集上买东西,不满意还可以随便丢掉的?我当然要看好了,看准了,可不想像二姐一样,将来后悔。”   王氏想想也对。如今四大姓里除了王家,日子都不好过。而王家的风光又能延续多久呢?也许高楼大厦,倾颓也不过是一夜的事情。这些年,实在见过太多了。   这时,凌霄在外面说:“娘子,宫中来人了,皇后娘娘请您进宫一趟。”   桓曦和正闲得无事,听说王乐瑶请她进宫,顿时来了精神,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说:“母亲,我晚上可能不回来用晚膳了。正好看看宫里都给阿瑶生辰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你这孩子,慢一点。”王氏不放心地叮嘱道,“阿瑶是皇后了,不比在闺中时,你可别失了礼数!”   “我晓得的!”   桓曦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她坐着牛车一路进宫,虽说不是头一回看到显阳殿,但皇后所居之处,果然尽显气势。飞檐如凤凰展翅,周围空旷,所有建筑都矮小卑微,只有前方的帝王中斋,与之龙腾凤跃,遥相呼应。   桓曦和走入正殿,对王乐瑶行了个礼,“小女拜见皇后娘娘。”   “表姐不用多礼。”王乐瑶抬了下手,“快坐吧。”   桓曦和觉得这样两个人显得客套了很多,但是在宫中,毕竟尊卑有别。   旁边还有两个女史在记录言行,想来也不能太随意了。   不过,看阿瑶的气色挺好的,皇帝应该没有亏待她。   王乐瑶抬手让殿上的人都退下去,竹君还想说什么,接触到她的目光,也只能跟众人一起退出去。娘娘的性子她最清楚,决定的事,又岂会改变。   等殿上无人之后,王乐瑶拉着桓曦和的手说:“表姐别跟我见外,我们私下还像从前一样。”   桓曦和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一直要跟你用敬语和谦称呢。”   王乐瑶笑了一声,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说:“表姐,你听过都城里新建的六疾馆吗?”   桓曦和摇了摇头,像他们这样出身的女子,真的不会去关心平民的事情。   “陛下和临川王建了这个六疾馆,想用国家的力量,免费给贫苦的百姓治病。但是建康城里的铺子地契几乎全在我们四姓的手里,所以目前只能筹集出一个。可远远不够。需要看病的百姓太多,还有临近郡县的过来排队。我今日亲眼所见,十分震撼。”   桓曦和认真地听着,“你想要我做什么?”   王乐瑶打开一个盒子,把里面的几张房契拿出来,“我出宫不方便,表姐又常能在外行走。这几处房屋,地段都临近大市,原也值不了几个钱,我想让你帮忙交给建康令,辟作六疾馆的新所。”   桓曦和伸手接过,疑惑道:“你怎么不直接给陛下?”   王乐瑶无奈地说:“他是皇帝,怎肯要我的嫁妆。上次我怕国库艰难,要出钱修宫宇,都被他否了。你也别说是我出的,就说是我们几家共同拿出来的,聊表点心意。”   桓曦和把东西塞进怀里,“你都说了是几家共同出力,那我就去建康令那儿问问,要钱要人,他尽管开口就是了。不过这个六疾馆并非只开一时,想要长久下去,钱是很大的问题,恐怕要想想别的办法。”   王乐瑶也知道,现在只能解一时之急,先把那些来看病的百姓安置了再说。   “阿瑶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变成这样。你连家门都很少出,整日被你祖母和长公主拘在家里学习各种技艺,应该是最想要自由的人吧。我以为你被迫嫁给皇帝,逃开了旧时的束缚,会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没想到你现在居然挂心起百姓来了。之前家里的女子入宫做了皇后和贵人什么的,都是更加享受权势富贵。看来你呀,完全被陛下给带跑了。”   王乐瑶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些日子,她虽然很嫌弃萧衍的各种粗糙,但是那人身居高位,还能如此严格地要求自己,而不是贪图享乐,确实对她的触动不小。   “那你喜欢陛下吗?”桓曦和小心地问。 第49章 病。(一更)   王乐瑶似乎从来都没有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跟萧衍初识在数年前, 相处也不过几个月,还谈不上有多了解。   这个人跟她以往生命里出现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出身寒门, 做事狠戾, 不守礼法,有时霸道得无可理喻。但是在他强悍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旁人所无法触及的内心。   但他是帝王, 只要他想,他的心可以分给很多人。   难道要她付出真心, 然后被辜负。日后去嫉妒,去争宠,日日盼望帝王的垂怜吗?她不想活得那么卑微。   帝王家是没有感情的。   “很难回答就不要回答了。”桓曦和说,“我只是随便问问。阿瑶,我不想看到你压抑自己,活得那么累。有时候活得太清醒不是好事, 人生匆匆数十载, 你学学我, 潇洒一点。”   “我自是羡慕你的。”王乐瑶轻轻地叹了声, “姑父姑母也不会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怎么没逼?我进宫前,母亲还问我怎么整日在外头, 不找个夫君回去。”桓曦和拿了一颗果脯放进嘴里, “好甜。宫里的东西果然好, 连腌渍的果脯都比家里的甜。”   王乐瑶笑着看她, “你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我帮你留意着。”   桓曦和连忙摆手,“还是算了吧。你在宫里有机会见到的男人比我还少,我还是自己找吧。”   王乐瑶一笑,想想也是。   这时, 竹君在外面说:“娘娘,始宁县主已经背完《女诫》了,辛嬷嬷问您,该如何处置。”   王乐瑶淡淡地说:“你让辛嬷嬷带她去文荟殿先住着。始宁县主在宫里这段时间,就让辛嬷嬷贴身照顾她,有事随时向我禀报。”   “是。”   竹君离去后,桓曦和惊讶地问:“始宁县主……就是那个长沙王的女儿吧?她怎么进宫来了。”   “说来话长。表姐怎么知道她?”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我在坊间也有耳闻。”桓曦和在民间听到的那些传闻,足够颠覆她的认知,是不敢说给王乐瑶听的。以前的彭城公主虽然任性一些,但有礼法约束着,也不至于做太出格的事。这位始宁县主若不是萧家的人,恐怕早就被人打死了。   提起萧令娴,王乐瑶就觉得头疼。想到她不知要在宫中住多久,还会惹出多少麻烦,王乐瑶觉得还是劝萧衍早点把她送回荆州,让长沙王亲自管教比较好。   “不提她了。我今日在洛阳馆看见阿鱼了。北魏又派人在洛阳馆摆棋局,阿鱼出来迎战,那局相当精彩,可惜你没看到。”   桓曦和奇道:“魏人也是好生奇怪,他们就这么喜欢下棋吗?居然一连派出两个高手,图什么呢?若只是为了逞口舌之快,欲挑起两国争端,又何必再派皇太子领着使臣团前来。”   经她这么提醒,王乐瑶也觉得事有蹊跷,魏人此举的确处处透着古怪。   “陛下正在见北魏太子。”王乐瑶说,“等他晚间过来,我再提醒他。”   “陛下是不是常过来?”桓曦和揶揄地撞了撞王乐瑶的肩膀。   王乐瑶神色如常,“也不是,他常要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只是偶尔来我这里。而且就算在我这里,第二日一早就会离开。”   桓曦和觉得不可思议。萧衍放着这么个大美人不要,一心还挂在政务上。果然能够做皇帝的男人,心智都足够坚定,不得不说,令人敬佩。   *   中斋里面,气氛如同凝固一般。元翊看着自己指缝间的那柄匕首,惊魂未定。   刚刚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手指要断了,忍不住大叫。此刻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萧衍抬了抬手指,苏唯贞等人退开,元翊跌坐在地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元翊,关于始宁县主一事,你打算如何处置?”萧衍问道。   元翊不敢再造词,“孤会修书给父皇,若县主愿意,孤自当把她带回洛阳。但孤的太子妃人选,确实已定,还是朝中的大族,无错不可随意更改。暂时先委屈县主,等孤登了帝位,自不会亏待她。”   萧衍见他态度还算诚恳,不像开始那般张狂,便同意了他所言。   他也不是真的要元翊娶萧令娴,就算元翊同意了,萧令娴和三叔还不一定肯。反正萧令娴一向声名狼藉,也不会在乎这点名声。   萧衍只是看不惯元翊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所以才吓唬他。这些跟他当年出使洛阳时所受到屈辱相比,根本不算什么。那一次,他可是差点连命都丢了。   这次魏帝为了表示诚意,才把储君派来大梁,欲修两国之好。看来魏帝真是老了,不想再开战。   “元翊,你潜入都城,又派人两次在洛阳馆摆棋局,到底所为何事?今日不说清楚,朕不会放你走。”   元翊对萧衍拜道:“陛下,这是我的私事,不牵扯到两国。您还是别问了。”   “是不是两国之事,由朕来判断。”萧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朕不会客气。”   元翊无奈,谁叫他犯在萧衍手里,只能说:“孤是来找人的。”   原来冯皇后的妹妹曾经在年轻时失踪过一段时日,虽然后来回到洛阳,但是她失忆了,记不起之前发生过的事。冯氏后来嫁给了北海王,因为貌美而得到专宠。近来她忽然回忆起来,自己流落南朝时,曾被一位恩人好心收留。她记不清恩人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男子,喜欢下棋,棋艺高超,掌心有颗痣。她很想再见恩人一面,当面道谢,北海王爱重她,所以托元翊帮她暗中寻找。   毕竟牵扯到男人的颜面问题,不好太大张旗鼓。王妃已经不记得当年之事,或许两人在她流落时还产生过感情。所以元翊在洛阳馆摆了两趟棋局,看能不能惊动那位恩人来下棋,然后再做打算。   “孤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家事不想外扬。还请陛下明察。”   沈约听完后,不禁皱起眉头。这位北魏太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而且在洛阳馆摆棋局,确实也没损到大梁的利益。只是南朝的士庶都喜欢下棋,仅凭这点,想要找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他倒是知道一个人掌心有痣,那就是已逝的文献公。沈家当年出事之时,便是文献公保了沈约一命。沈约与他有一面之缘,所以印象深刻。   若说下棋,也没有比文献公更痴迷的了。而且文献公年轻时隐居山中,后来才出世,与故事中发生的背景也相符。   沈约走到萧衍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萧衍道:“要弄清原委,你去谢家问问便是。若找到了,也算朕卖给太子的一个人情。”   元翊惊道:“莫非陛下已经知道是谁了?”   “朕会查清楚,太子先回洛阳馆休息,等着使臣团吧。”   “是。”   苏唯贞把元翊带出去,沈约对萧衍说:“陛下以为,太子说的可是实话?”   萧衍拿过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不论真假,派人把他看紧了就是。朕刚才已经告诉他,取他一指易如反掌,谅他也不敢放肆。但你是否觉得,他说的故事,有点耳熟?”   沈约想了想,恍然大悟,陛下果然足够敏锐。这位北海王妃的经历,若是换到皇后娘娘生母的那个故事上,抛开顾家,倒是惊人的相似。只是为何文献公也会牵扯在其中?   “此事交给你暗中调查,先不要惊动旁人,等查出眉目再议。”   沈约觉得心惊,若皇后娘娘的身世真的牵扯到北魏的北海王妃和后族,那王家就是欺君大罪。可若是连王家都不知道这位北海王妃的真实身份呢?毕竟若知道实情,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来往,更没派人去找过。这重重迷雾,让人看不清真相。   沈约走了以后,萧衍靠在凭几上揉了揉额头。他刚起身,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又重重地倒在了座位上,瞬间晕了过去。   左右内侍皆震惊,立刻围上前。   苏唯贞刚好送了元翊回来,见状大惊,跑过去将萧衍抱在怀里,见他已经不省人事,便说:“快,一个去尚药局请许奉御,另一个去显阳殿告诉皇后娘娘。”   内侍立刻领命。其中一个一路小跑到了显阳殿,被竹君告知皇后娘娘有客。   他知道竹君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就凑到她耳边把皇帝忽然病倒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完后,神色着急,“快请娘娘过去一趟吧。”   竹君不敢耽搁,立刻进了殿中,附耳禀报给皇后。   王乐瑶听后,脸色一变,起身道:“表姐,我有些事,不留你用晚膳了。”   桓曦和愣了一下,明明之前还说要留她用晚膳……想来一定是出了大事,她也不好打扰,便起身道:“你去忙吧,我自己走便是。”   王乐瑶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她,只是吩咐人将她送到宫外,然后就匆匆前往中斋。   在她的印象里,萧衍虽有隐疾,但平日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所以并未把他的病放在心上,只觉得慢慢调养就会好了。可是在中斋看见苏唯贞如临大敌的模样,她才知道,萧衍的病,远比她想象得要严重许多。   许宗文正在寝殿内诊治,王乐瑶不好进去分他的心,就坐在外面看着苏唯贞。   “你跟我说句实话,陛下的病到底有多严重?眼下各国使臣进都城,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是儿戏。”   苏唯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陛下的病,只有许奉御知道得最清楚。娘娘还是问他比较好。这回病发突然,仆也不敢惊动太后那边,只能请娘娘做主。”   王乐瑶定了定心神,“太后年事已高,先不要惊动她老人家,免得多一个人担心。临川王知道陛下的病情吗?”   “自是知道的。”   “你派信任的人去通知临川王一声。若陛下不能及时醒来,处理政务,需要临川王出面。”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仆这就去。” 第50章 前世。(二更)   天色逐渐暗下来, 内侍在大殿上点灯,但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声音。   偌大的皇宫无论在白日或是夜晚都是一样的宁静和肃穆。周围空旷无人, 连夏夜最常见的虫鸣都没有, 安静得可怕。帝王的案头,早就堆叠了今日的奏疏,那些奏疏仿佛永远都批阅不完一样, 多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唯贞端了茶汤走到王乐瑶面前,“娘娘喝一口吧。可要传膳?”   王乐瑶只接了茶汤, 摇了摇头。   她现在根本没有胃口,脑海里都是关于萧衍的病情。   “娘娘也别太担心了,主上这是旧疾,以前也有过,一定会安然度过的。”   “今日发生了何事?可是跟北魏太子的商谈不太顺利,所以陛下才发病的?”王乐瑶问道。   苏唯贞怎敢将真实的情况告知, 只避重就轻地说:“那北魏太子答应好好考虑始宁县主一事, 倒也无特别的。主上是突然发病, 应当与太子之事无关。”   王乐瑶又担心地看了寝殿一眼, 恰好这时,许宗文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她立刻起身走了过去, 许宗文向她行礼, “娘娘, 陛下暂时无碍了。但何时会醒来, 臣也不知,您可以进去看看他了。”   许宗文发现皇帝最近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频繁,说不定他之前预估的十年还太过乐观。   有些病症就是如此,平时也无生命之虞, 但不知不觉就会深入骨髓,药石难达,最后便会回天乏术。   王乐瑶进入寝殿以后,在外面的许宗文低声问苏唯贞,“还是没有空道僧的消息吗?陛下这病,恐怕拖不得了。”   苏唯贞摇头,“临川王已经加派了人手去找,但人海茫茫,找起来岂是那么容易的?或是他已在某处圆寂,我们也不得而知。许奉御,除了空道僧,就没有别的方法?”   “既不能张榜,也不能让整个尚药局的御医知晓,合众人之力。凭我自己,恐怕真的治不好陛下。”许宗文终于说出了实话。   苏唯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许家世代行医,医术已经是举国的翘楚,若连他都没有办法,那还有谁能治主上的病?   “我之前曾告诉过陛下,也许北魏朝中有隐藏的高人,可以为陛下诊治。但因为两国的关系,陛下不认为魏帝会真心帮他。我始终觉得,既然这次北魏派了使臣团前来,太子又在此,机会难得。我们要设法探出他们的口风,不能放弃一丝希望。”   苏唯贞压低声音,“我会告诉沈侍中和左卫将军,请他们想办法。主上的病情,千万不能告诉皇后娘娘。她还年轻,怕是承受不住。”   “我自是晓得。我得回去改一下药方,先告辞了。”   “有劳。”苏唯贞想起什么,又抓住许宗文的手臂,声音更低,“主上的病,不会影响子嗣吧?”   许宗文摇了摇头。   苏唯贞这才放心,命内侍送许宗文出去,自己则看向寝殿的门扇。主上正值盛年,还未有子嗣,身体一直都很强壮,怎会病得如此严重呢?他会竭尽全力,找出医治的办法,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都可以。   寝殿之内,香炉中飘出很浓烈的沉香,似乎为了床上之人能够安睡。原来平日他身上厚重的沉香味就是如此而来,并非他偏爱此物,而是不得不依赖沉香的安神作用。王乐瑶看着躺在龙床上的男人,他只穿着中衣,面容安详,好像生病的时候,整个人反而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   平日他看起来比常人强健百倍,但一被病痛侵袭,再强壮的人,也如山崩一样,轰然倒塌下去。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强,毕竟是肉体凡胎,一直受着病痛折磨。只是在外人面前,不能示弱罢了。   帝王是不允许自己有弱点的,这个人总是对自己很苛刻。   王乐瑶心情沉重,拧了铜盆里的布,慢慢地擦着他的手掌。她没有伺候过别人,动作笨拙,擦着擦着,情绪渐渐凝重起来,眼眶微热,突然砸了两滴泪在他的手背上。   她赶紧抬手拭了拭眼角,没想到自己竟会落泪。   上一回她入宫照顾萧衍的时候,两人还没成为夫妻,她以为萧衍只是偶尔发病,所以心态还算轻松。可这回,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气色比上回更暗沉,再联想白日里,他说的那些关于以后不在的话,心就莫名地揪在一起。   他是真的感受到自己命不久矣了吗?如果他不在了,大梁该怎么办?魏帝是忌惮他的存在,所以特意更改了南征的计划,派太子来谈和。可若他生病的事情传出去,乃至不久于人世,恐怕无人能守大梁的江山。那时,南北两朝又将是一片血雨腥风。   王乐瑶发现自己没办法承受失去他。这个已经成为她男人的君王,对于她来说是特别的。他们行过同牢之礼,肌肤相亲,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会是最后一个。就算不敢对他付出真心,此生也没办法再去爱别人了。   作为大梁的皇后,他的妻子,都不希望他有事。   “哭什么?朕无事。”床上的人忽然虚弱地开口。   王乐瑶惊讶地看向萧衍,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逐渐恢复光芒。   他抬起手,想碰一碰她未干的眼角,却被她避开。   “我没哭。”王乐瑶倔强地说。   萧衍也没揭穿她。这女子只是看着柔弱,一直都很坚强,被老虎吓到,被人挟持的时候,她都没有哭。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落泪,证明她心中是在乎他的。   以往相处,她总是冷静自持,甚至欢爱时,他深陷其中,却能感受到她眼神中的那种淡漠。她不爱他,只是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事。   可萧衍要的不是这些。他要的是这个人爱自己,正如自己无法自拔地爱上她一样。   但是男人和帝王的尊严,都不会允许他去卑微地祈求这份爱。   “朕只是近来累了些。你不要乱想。”   王乐瑶微微别过头,他的声音明明还很虚弱,仍在逞强,“陛下肚子饿了吧?我让人做些粥来。”   她起身刚要走,萧衍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她整个人便趴伏在他的身上。   萧衍环抱着她,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朕不想吃东西,只想抱抱你。”   四下无声,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特别清晰。王乐瑶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仍旧很有力,心莫名地安了几分,“陛下不吃东西,病怎能好?还有许多国事等着您。”   萧衍安静了片刻,就在王乐瑶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他才沉声开口,“阿瑶,若朕只能再陪你十年,你可会怪朕当初非要立你为后?”   王乐瑶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十年?!是他随口说的,还是真的大限?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呼吸几乎都凝滞了。下意识地不肯相信。   她闷闷地说:“不会的,陛下肯定会长命百岁。”   萧衍笑了笑,接着说:“朕知道你心中并不愿当这个皇后,那年在王家门前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小女孩,朕受了你的恩惠,想着日后定要报答你。再见你时,朕能想到给你最好的报答,就是将你置在朕的羽翼之下。”   萧衍的大掌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软如蚕丝,盘成发髻,便如上好的绸缎般光滑。他很享受现在这样两个人静静相依的时刻,连影子都是融合在一起。   “朕给你说个故事。”   萧衍回忆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给王乐瑶还原出他梦里的故事。一个渔女救了受伤落入凡间的青龙,而后青龙返回天上,与渔女天人相隔。渔女所在的村庄不幸遭遇海难,愚昧的渔民认为渔女救过不明的怪物,是她带来灾厄,于是把她活活烧死了。青龙知道后大怒,引东海之水浇灌人间,生灵涂炭。而后青龙也被永远地镇压在了东方的无底之渊。   “朕梦里的那个渔女,长得很像你。朕总觉得曾经亏欠你许多,前世今生都还不清。”   什么渔女,青龙,听起来确实很离奇。王乐瑶不知道他是否为了转移自己的担心,故意编出这么一个故事。但当年她也曾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条青龙,所以才会赠给他金叶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萧衍拍了拍她的背,“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朕此生都会护住你的,决不食言。就算朕死……”   王乐瑶立刻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仰头盯着他,“我不想听你说那个字。”   萧衍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如他这样强悍的人,一旦柔软下来,就会有击山碎石的力量。   王乐瑶不敢再看他。如果他的寿命真的只剩下十年,有些事不做,她会不会后悔?   萧衍将她的手从嘴上拉下来,握在手中,“好,不说。”   “陛下。”   苏唯贞在门扇外叫了一声,他听见萧衍说话的声音,知道主上已经醒了。   王乐瑶立刻从萧衍身上爬下来,正经地坐在旁边,萧衍这才说:“进来。”   苏唯贞进来后,顿了一下,先看向王乐瑶。王乐瑶以为自己不方便听,正要起身出去,萧衍按住她说:“不用避着皇后。”   “废太子已经被押到都城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   苏唯贞还是看了王乐瑶一眼,然后低头道:“他想见两个人,一个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一个是谢家三公子。”   王乐瑶的手下意识地揪着裙上的帛带,父亲和谢羡恐怕就是当初救了废太子的,也是他最信任的两个人。   萧衍嘴上说不追究了,心中未必不清楚。   “朕准了。”萧衍淡淡地说。 第51章 没有原则和底线。(一更)……   萧衍本是打算放过姜景融的。   可若他的寿命只剩十年, 姜景融便不能再留了。一个前朝太子,不管走到如何穷途末路的境地,总会有一些人死心塌地要跟随他。若是姜景融有野心, 大可蛰伏十年, 等他归天之后,再推翻年幼的皇帝。   这一次会面,算是萧衍赐给他死前的恩典。   内侍端来熬好的粥, 本来想上前喂皇帝,被皇帝暗暗扫了一眼, 立刻识趣地把粥呈给了皇后。   王乐瑶接过那碗粥,看了看闭目躺着的萧衍,“陛下,起来喝粥了。”   “朕没有力气。”萧衍虚弱地说。   没有力气?刚才不是还抱着她吗?   王乐瑶无法跟一个生病耍无赖的人计较,就命内侍把皇帝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然后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她不知道怎么给病人喂粥, 以前也没尝试过, 怕粥太烫, 便用嘴唇碰了碰,确认温度合适以后, 才喂给萧衍。   萧衍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然后张开嘴将粥吞咽下去, 只觉得唇齿间都是她的香气。   能得皇后亲自喂粥, 生病也是颇有好处的。   王乐瑶被他看得脸颊发热,又不能躲开,只能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地喂着,很快一碗粥就见了底。   以萧衍的食量, 一碗粥根本就吃不饱。   “朕还要。”   跪在地上的内侍听见了,赶紧要再去拿。   王乐瑶叫住内侍,把碗放在一旁,拿巾帕给萧衍擦了擦嘴角,哄孩子一般说:“陛下要躺在床上静养,吃太多不宜消食。一会儿还要喝药,先不吃了。”   萧衍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看着她嫣红的嘴唇,“朕听你的。”   王乐瑶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这人生了病还不肯老实,赶紧退开了些,又吩咐内侍,“天气热,你叫几个人进来,给陛下擦一擦身子,再换身干净的中衣。”   萧衍无奈,就算生病,也得干干净净的。   内侍应下,赶紧退出去叫人了。   趁着内侍给皇帝擦身子的功夫,王乐瑶走到外面的大殿,自己也喝了一碗粥。   苏唯贞怕太简陋,委屈了皇后,正准备分府膳房多做几个菜来。王乐瑶却说:“陛下只能吃这些,看见我大鱼大肉的,只怕心中难受。我吃得本就不多,喝碗粥足够了。”   其实她觉得粥寡而无味,实在是难吃。但萧衍还在病中,她也只能忍一忍了。   那边苏唯贞却在感叹,还是皇后娘娘识大体,一切以陛下为先。   一个年纪小的内侍走到苏唯贞身边,禀报道:“大长秋,沈侍中走时交代,陛下案上有几封急奏,要尽快批阅后交给尚书台执行。”   “混帐东西,没见陛下龙体欠安吗?”苏唯贞喝道。   谁知寝殿内的萧衍听见了,说到:“拿进来吧。”   苏唯贞狠狠瞪了那个小内侍一眼,不敢违背君命,只能命人把沈约整理出来的那几份奏疏搬到寝殿之内。   萧衍已经换好衣裳,气色比之前稍稍好转一些。苏唯贞搬了一张小案放在他身前,又备了笔墨。   当皇帝都是操劳的命,萧衍也是。但凡有一丝气力,都不会让自己闲着。   王乐瑶其实很不赞成他这样,生病了就该好好休息,否则早晚有一日会把自己活活累死。   但她知道萧衍这种人,不会怠慢政事,那关系到民生国本,本就是半路做的皇帝,肯定勤奋才能弥补不足。   萧衍靠在床头,就着烛火翻开一份奏疏,看完之后,想要提笔写字,手却用不上劲,字难以成形。他发现王乐瑶正看着自己,便说:“你看,朕是真的没有力气,不骗你。你过来。”   王乐瑶依言走过去,萧衍把她圈在身前,指着奏疏的末尾说:“朕念,你来写。”   王乐瑶震惊,这可是朝中重臣的奏疏!她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在上面写字?   “陛下,不可以……”   萧衍把笔放进她的手里,握着她的手说:“朕说可以,就是可以。来,朕教你。以后,朕若有事,批奏疏之事便由你代劳。”   萧衍想的是,她若临朝摄政,不会批阅奏疏怎么行?她出身士族,家学深厚,应该比他这个皇帝更容易上手。   王乐瑶侧头看着萧衍,烛火在他的眉宇间映照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他是帝王,皇权是他手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却在此,执着她的手,把这至高无上的权势分给她。   这一刻,她内心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他真的不怕自己干政弄权吗?还是又在盘算身后事?把最重要的东西分给她,足以证明帝王的信任。   “这么看着朕作何?”萧衍停下来,揉了揉她的头,“专心点,朕没多少力气了。”   王乐瑶这才收回目光,耳边听着他的絮语,两个人好像从未靠得这么近。   批到后来,萧衍体力不支,靠在床头睡着了。   王乐瑶将他放躺好,拿着剩下的奏疏坐到旁边。其实这些奏疏沈约都已经看过了,贴了意见,她只要核对无误就可以。刚开始她还有些胆怯,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她只是一个女子,居然操纵着国家大事,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但她这么做,也算是减轻皇帝的负担,能让他安心养病。何况是皇帝金口玉言要她做的,她便大着胆子继续批阅下去了。   苏唯贞进来送水的时候,看到皇后在灯下批阅奏疏,吓了一大跳。皇后十分专注,连他进来了都没发现。   他走到龙床前面,看着皇帝,人已经熟睡了。   苏唯贞刚想走过去,告诉皇后此举不妥,历朝历代后宫都不能干政,从前北魏甚至有封了太子,便杀其母的风俗。若是被朝臣知道,指不定要掀起什么波澜来。   床上的萧衍感觉到面前有个黑影,警觉地睁开眼睛,看见是苏唯贞站在那里,又碰上他的目光,知道他要说什么,轻点了点头。   苏唯贞大惊,皇后批阅奏疏,还是主上亲许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他私心觉得主上真是一碰到皇后,就毫无原则和底线可言。   *   早晨,御街上驶过一辆普通的牛车,直往城南而去。   牛车驶进乌衣巷,停在谢府的门前。驾车的小厮上前去拍铜环,然后谢家的家仆慵懒地问道:“谁啊?”   谢家门可罗雀,少有访客。   小厮递了帖子进去,“去通禀一声,沈侍中想见谢夫人。”   那家仆拿了帖子,听说是大名鼎鼎的沈侍中,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不敢怠慢,立刻去园子里禀报谢夫人。   谢夫人正在逗猫,身边坐着大儿媳庾凤跃。   两人正在闲聊中,听说沈约来了,谢夫人沉吟片刻,起身道:“请他去厅堂。”   谢家和沈约没什么来往,沈约突然来往,不见得是好事。   “母亲。”庾凤跃跟着起身,谢夫人对她说:“你去厨房,看看大郎的药熬好没有。”   庾凤跃应是。她担心地望着婆母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这位沈侍中来者不善,也不知婆母能不能应对。   但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插手,恰好看到谢羡过来,便对他说:“小叔,陛下身边的沈侍中突然来府上,要见母亲。你阿兄身子不适,想来是去不了的,不如你去看看?”   谢羡刚收到消息,姜景融已经被关在台城,要见他一面,这个时候沈约又到府上,莫非两件事有关联?他生怕因自己帮了景融而连累到谢家,真有事也该是他一人承担。   “嫂嫂别担心,我去看看。你去照顾阿兄便是。”谢羡温和地说。   庾凤跃点了点头,要经过谢羡身边的时候,轻声道:“景融的事,我要谢谢你。”   姜景融是她的表弟,也是她的姑母唯一留在世间的血脉了。   谢羡身形顿了一下,庾凤跃已经走远了。   他一路走到厅堂外面,却听母亲在里面恼怒道:“沈侍中这是何意?当年你沈家蒙难,是先夫保下你,你却帮着外人如此污他之名吗?”   沈约连忙说:“夫人先别急,我也只是来求证。当年文献公在山中,以他的性情,救下流落异乡的弱女子,也实属正常。何况那位北海王妃记得恩公手掌心有痣,好下棋,若我没记错,正跟文献公符合吧?”   “岂有此理!我夫一生清清白白,岂能跟北魏的后族扯上关系!他从未救过来路不明的女子,沈侍中还是另寻他人吧!”   谢夫人言辞间,已经要下逐客令。   沈约也没想到谢夫人的反应如此大,就算文献公救过那位北海王妃,甚至两人年轻时有过一段情,但人都做古了,北海王妃也只是想知道恩公的真实身份,没准还能对缓和两国的关系起到作用。谢夫人又何必如此。   他受过谢公恩惠,也不敢对其遗孀无礼,拜了一下后,就起身告辞了。   沈约在门外见到谢羡,两人都是对彼此久闻大名,神交已久,互相见礼。   谢羡还未开口,谢夫人就在厅堂内说:“三郎,是你吗?进来。”   沈约对谢羡点了点头,先行离去。   谢羡进到堂屋,看到谢夫人面色不佳,便问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这些人居然污你父年轻时与北魏后族的女子纠缠不清,那女子嫁了北海王,非要找什么恩人。我怎能咽下这口气!你父一生只我一妻,哪来乱七八糟的女子想攀污他!”   谢羡安慰了母亲两句,“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母亲何须为此动怒。沈侍中也并无恶意。”   “下等士族,攀了天子得如今高位。”谢夫人不屑道,“当年若没有你父,他早就跟沈氏一同覆灭了,哪有今日。”   谢羡叹了声,他这个母亲,真是一生要强,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去后,性情真是越发偏执了。 第52章 一物降一物。(二更)……   萧衍病了两日, 毕竟身体底子好,很快就恢复如常。   这期间,他虽说在养病, 但从来没闲下来过, 不是跟几个亲信聊政事,就是拿着舆图沉思。   王乐瑶每日除了显阳殿和寿康殿,最多时间都留在中斋, 陪伴君侧。   她终于知道了帝王每日到底要处理多少政务,台阁又会送多少的奏疏过来。根本就没有休息喘气的时候。还好有沈约和萧宏能帮忙分担, 否则萧衍不是病死,早晚也得累死。   这日,萧衍和沈约讨论政事,忙到顾不上喝药。苏唯贞很着急,派内侍进去询问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王乐瑶恰好来探望萧衍, 就亲自把药端了进去, 放在萧衍的案上。萧衍侧头看见是她, 下意识地说:“朕正忙着, 一会儿再喝。”   王乐瑶坚决地摇了摇头。   “大长秋说这药已经热过几回了,陛下再不喝, 我就要请沈侍中回避了。”   沈约看着他们那个向来说一不二的皇帝, 乖乖地把药碗端起来, 一饮而尽。他感慨世间这情字到底有多厉害, 竟然能够一物降一物。   王乐瑶看着皇帝把药乖乖喝了,才把药碗交给竹君,让她端出去。   萧衍只觉得这药苦到舌头都麻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对沈约说:“刚才的事, 你接着说。”   “五经馆拟招收首批学子约五百人,可实际上只有不到一百人递交了请愿书。”   “这是为何?”萧衍觉得奇怪,“世之所行的选官制度,注重清议。而负责评议的中正又多数由士族充任,朕为他们另辟做官的途径,他们应该蜂拥而来才对。”   沈约虽然猜测过原因,但话由他说出来必定惹怒皇帝,所以他明智地选择不说。   萧衍又道:“皇后,你觉得呢?”   王乐瑶看向沈约,沈约笑说:“娘娘不必顾虑,臣也想听听娘娘的高见。”   王乐瑶这才道:“生源不足,一来是因为五经馆要交不菲的书费,二来几位博士,威望尚且不足,世人不信他们的才学,可以教导出官吏。陛下要办五经馆,不如同六疾馆一样,由国家出资,然后再请得像父亲和谢羡这样才冠当世的人做博士。”   “皇后倒是举贤不避亲。”萧衍意味深长地说到,“你父亲已经拒绝过朕了。”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陛下若认为父亲可以胜任,为何只一次就放弃了?陛下重用寒门,大举提拔低等士族,但这些人在民间的声望,却远不如甲族。甲族统领南朝一百多年,自有其道理,谢羡是文献公之子,家学深厚,五经馆也不算权力中枢,为何陛下不肯让他来试试?如果士族来教导寒门,可以打破士庶之间的隔阂,他们日后成为师生,同僚,再没有上下品之分。陛下是大梁之主,士族同样是您的子民,何故厚此薄彼?只要能为国所用,应该抛开偏见,一视同仁。”   沈约拊掌,笑道:“皇后所言甚是。臣公务缠身,无法去五经馆,否则还挺想做做这教书育人,又享清誉的博士。陛下若同意,臣可以去说服王公和谢三公子。”   萧衍扫了沈约一眼,恐怕沈约心中也是这样想,只是太了解自己的性子,一直不敢明言。今日既然由皇后说出来了,他便抓住机会,顺竿子往上爬。   这只狐狸,真是越老越奸猾。   萧衍不说话,只是靠在凭几上揉了揉额头,王乐瑶立刻问:“陛下哪里不舒服?”   沈约立刻起身出去,叫苏唯贞去请许宗文。   这个空隙,萧衍把王乐瑶抓到身前,大掌扣着她的腰,直直地盯着她。   王乐瑶被他看得心虚,这是在大殿,沈约随时会回来,叫臣下看见帝后这样,成何体统?可她越是挣扎,萧衍扣得越紧,最后她无奈道:“陛下,我不是因为喜欢谢羡才举荐他。我从来只把他当作兄长。谢羡那个人确实有才华,不用他可惜了。”   “既然他那么好,你为何不喜欢?”萧衍逼问   王乐瑶觉得他这个问题真的很奇怪,但又不得不回答:“我跟他太像了。从小被各种规矩束缚,兴趣爱好也大体相同。有时候面对同一个问题,都知道对方会做出何种选择。如果是陛下,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萧衍不满意,用手指摩挲着她的嘴角,“那朕呢?你把朕当什么?朕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不是就喜欢朕这样的?”   王乐瑶只觉得这人厚颜无耻,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们都是夫妻了,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他还在跟谢羡较劲?她如果跟他一样小气,岂不是要追究萧令娴那日所说的什么女俘虏,三日不出帐之类的?   “陛下快放开我,沈侍中要回来了。”   沈约恰好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萧衍不得不放开手,王乐瑶迅速退到便殿去,整理自己的衣裙。她要离那个人意妄为的皇帝远一点,否则以后真的没脸见沈约了。   可怜许宗文听说皇帝又犯病了,吓飞了半条魂魄,气喘吁吁地从尚药局赶过来,结果就看见皇帝气定神闲地在批阅奏疏,他真想求求这位祖宗别吓他了,否则他恐怕会走在皇帝的前面。   萧衍让许宗文过来诊脉,顺便问他,自己是否已经无事,可否照常处理政务。毕竟各国使臣都在排队等着召见,萧宏虽然能抵挡一阵,但他不是一国之君,使臣也不会跟他详谈。   许宗文详细诊断过后才说:“陛下脉象平稳,应当已是无碍。但臣建议陛下再静养几日,不可太过操劳。”   王乐瑶在便殿听见,心想,这几日他都没闲着,不可能听话的。只怕明日就要上朝,会见各国使臣了。   她正打算从便殿的角门离开,听到外面廊下有人在低声说话。   先是苏唯贞的声音:“你亲自跟沈侍中说吧。”   然后许宗文道:“沈侍中,下官听闻北朝的太医署卧虎藏龙,或有能治陛下头疾之人。眼下北魏的使臣恰好在都城之中,能否设法探听消息?”   “消息可属实?”   “应当不假。北魏宫廷有许多世代相袭的古老秘术,从不外传。下官想着,若能打探到确切的消息,把高人请来给陛下看病,或许对陛下的病大有益处。”   沈约沉吟了片刻。若如此,更要帮北海王妃找到那位恩人了。可是谢夫人矢口否认,线索便中断了。文献公已离世三年多,该如何查证?   “我会和左卫将军商量,陛下的病,请许奉御多费心了。”   “岂敢,下官本职所在。”   到了夜里,大街上几乎无人,只有往来巡逻的士兵和更夫。沈约和柳庆远带着一小队人马到了洛阳馆外面,沈约对柳庆远说:“我带着人去盯着北魏太子,你去搜一搜馆内,看可有线索。”   柳庆远点头,做了个手势,便带着一队人马由后墙翻进去了。   沈约绕到元翊所住的那处屋子的墙外,他不会爬墙,只能先让身边的兵士上去,然后再拉他。那墙有两人高,他爬起来实在费劲,就抓着王端的肩膀说:“我在外面接应你们,万事小心。”   王端点了点头,身手敏捷地爬墙而上,带着两个人潜入。在解决了两个暗哨,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才隐藏在夜色里。   沈约和柳庆远没有公开此次夜探洛阳馆的真正目的,只说北魏使臣团形迹可疑,要来搜集证据。手下的人自然信以为真。   王端看到有一个人匆匆而来,敲门进了屋子。   他对身后的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移动到窗户下面。   方继尧进屋之后,对躺在榻上的元翊行了个礼。   他们在别国的地盘,为了慎重起见,交流用的是古老的鹰语,即是驯鹰所用的语言,别说大梁的人听不懂,就是魏人在这里,也并不一定懂。   方继尧说:“殿下为何要骗梁帝?北海王妃只是想找到她当年所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有说要找什么恩公。”   元翊把书盖在脸上,说道:“萧衍已经怀疑我们的目对,若我不把婶母那些破事供出来,再将文献公牵扯其中,混淆视听,恐怕他只会盯着我们了。你可查探到,建康的守卫究竟如何?”   方继尧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建康城的守军表面上看只有数千,但一水之隔有北府军,梁帝还有一支中军,藏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他两次出现在洛阳馆,身边的暗卫和高手都不少。我们的杀手想靠近他,难如登天。他还是荆州刺史的时候,陛下几次想杀他都没成功,如今就更难了。”   元翊冷笑,“我不信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统领南朝的士族,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反抗。这南梁真的固若金汤吗?父皇是老了,才会怕萧衍,我可不怕。”   方继尧劝道:“太子不可掉以轻心,这周围到处都是梁帝的眼线,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他训练了一个叫做校事府的组织,上天入地,无孔不入。臣上回就险些被抓住了。还好死士们探听到的消息,都顺利传了回去,陛下斟酌之后,更改南征的计划。您看这建康,遭遇兵祸数月便恢复如初,南梁国力昌盛。若是两国开战,恐怕我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元翊坐起来,邪邪笑道:“外面攻进来不行,就让他们内乱好了。萧衍身边的麻烦可不少。”   方继尧知道太子年轻,急于立功。可那梁帝又岂是个简单的人?   他只能多从旁规劝了。 第53章 你这身子骨,得好好练练。……   不久后, 柳庆远将一个医官从洛阳馆里抓了出来,沈约把他带回自己的府邸,秘密审问。   为免暴露身份, 引起怀疑, 那医官被蒙着头。此人嘴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沈约以为他听不懂大梁正音,便找了一个译者过来, 但那医官态度如故。   沈约倒是想严刑逼供,但是那样又会留下伤痕, 让北魏的使臣团起疑。   沈约愁眉不展,翌日进宫的时候,他在中斋前面遇到王乐瑶,行礼拜见。王乐瑶主动问他:“沈侍中,洛阳馆一切可还顺利?”   “娘娘怎会知道……”   “昨日我无意中听见了。”   沈约也不瞒她,将那医官嘴硬不肯说实话的事情招了。   “你是男子, 他无端被你绑缚回去, 可能戒心太高。”王乐瑶想了想, “不如换个女子前去, 可能会好一些?”   男人对女人,总是会少几分戒心的。   沈约倒是也想过, 但一般的女子, 若无几分才智, 又怎可能撬开那医官的嘴巴。   “我倒是有个人选, 沈侍中可以找我的表姐去试试。她是桓家最小的娘子,家中宠惯了,常在外行走,颇有见识。”   沈约听皇后推荐的是桓家娘子, 内心有些排斥。他私心里并不希望跟桓家人多来往,甚至能避免接触就尽量避免。   但王乐瑶却不知他跟桓家过往的渊源,以为他是不信桓曦和的能力,说到:“我姑父是廷尉,主管刑狱,表姐从小耳濡目染,也比一般的闺中女子胆大。沈侍中若是实在无计可施,可以找她试一试。”   沈约没有当即应下,这时,萧衍刚好叫沈约,沈约便向王乐瑶行礼,先进去了。   这日沈约从宫中回家以后,家仆禀报,那医官绝食,怕是不能久留在此地,闹出人命就不好了。他思虑再三,还是陛下的病要紧,于是派身边的随从去桓家,看看能不能请那位桓家娘子过来一趟。   桓曦和最近正在忙六疾馆的事情,那建康令丝毫没跟她客气,提了一堆的要求,忙得她团团转。听凌霄说沈约有要事找她,还觉得意外。   之前她不知道就算了,按照桓家和沈家以往的纠葛,沈约应该不会愿意跟桓家的人来往。   她虽满心疑问,但还是备了厚礼,坐牛车去沈家。   沈约的家人在当年那起案件中,几乎全都未能幸免,其他判流徙的族人,已在流徙之地多年,也早就与他断了联系。所以沈约是一个人独住,平日也很少与他人往来。   当朝侍中的府邸,也就是中等人家的门面。与那些甲族相比,显得十分简朴。跟着皇帝从荆州过来的官员,似乎都是这样朴素的风格。   桓曦和让凌霄去叫门,守门的家仆早得了沈约的吩咐,将桓曦和迎了进去。   沈约正坐在厅堂里等着,看到桓曦和进来,她身后的侍女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微微愣住。   桓曦和笑道:“初次登门,空着手来总归不好。还请沈侍中收下这些薄礼,都是些药材,补补身子。”   凌霄将礼物一股脑地放在了案上。   沈约只能道谢,先说了正事,他将皇帝的病情放在自己的身上,又说御医也束手无策。说完以后,桓曦和同情地看着他,“难怪沈侍中如此瘦弱,原是多年受隐疾所致。你放心,既然皇后推荐,此事我定当尽力。”   沈约带桓曦和到了关押北魏医官的屋子。那医官双手被困缚,头上蒙着布,坐在地上,面前的食盘里有冷掉的饭菜。   桓曦和在外面听沈约说了大概的情况,沈约站在后面,桓曦和则走到那医官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柔了声音,“你就是那北魏医官?为何不肯吃东西?”   那医官的头微微向她的方向转了转,没有说话。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实不相瞒,我家郎君把你抓来,是为了给我看病。”桓曦和面不改色地说道。   沈约转过头,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那医官冷哼了一声,“从没见过这样请人看病的!”   他会说正音,说得还相当好。   “你别生气,我一个妇道人家,虽有些身份,但就算递了帖子去洛阳馆,也未必能让你们太子松口,放你来给我看病。只是我这隐疾,已有多年,举国的医者几乎都请来看过了,还是无法治好。听说你们魏人的医者厉害,才出此下策。”   那医官说:“娘子把手伸出来,我诊诊脉便知。”   沈约心想,这一诊脉,岂不是会暴露?正想开口阻止,那边桓曦和便已经把手伸了出去,对沈约露出她有把握的神情。   那医官搭脉后说:“岂有此理,你的身体比常人还康健,哪像有疾的模样!”   桓曦和收回手,叹了口气,“这便是了,我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可发病时,却头疼难忍,几乎晕厥。所以这病还是难治。我嫁与夫家几年,想为郎君开枝散叶,可是病疾缠身,未能如愿。家中有些钱财,这几年四海搜寻名医皆未果。看来你们魏国的医术,也不在我们大梁之上。”   她用的是那种哀婉无奈的口气,听起来颇令人同情。   沈约觉得她一个未嫁的闺中女子,说这样的话,似乎欠妥。但非常时期,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医官沉吟片刻,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这世上确有很多隐疾,是寻常医者无法发现并根治的。他怎能容南梁的一个妇人把大魏给看扁了,就傲慢地说:“我医术浅薄,治不了夫人这病。不过我们大魏的宫廷内,确有几位不传世的名医,是陛下为了延年益寿,多年来,想方设法从各国遍寻而来的。但他们只为陛下和皇族所驱使,寻常人恐怕是见不到的。夫人这病,还是另外想法子吧。”   桓曦和回头看向沈约,沈约点了点头。   “多谢你告知实情,我赠你些钱财,这便送你回去。”桓曦和起身道,“我一个妇人,不想把此事闹大,还请你回去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大家便能相安无事。否则,你也看出来,我夫家有几分手段,也好面子,闹开了,你也讨不得好。”   那医官冷冷地应了。   直到走出那屋子,桓曦和都不敢看沈约。刚才虽是权宜之计,说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但她待字闺中,一口一个夫家,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不知道沈约会怎么想。   *   一连几日,萧衍都忙于见各国的使臣,好不容易这日有空闲,晚膳过后,便带王乐瑶去华林园。   这几日萧衍设宴款待使臣都在华林园,园中还有许多宫人在打扫,并整修山石。   夜幕降临,园中悬挂起各种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前朝留下来的那些市肆,仿造城中的市集,隐匿在山水之间,白日有人在此表演酤卖之戏,好像繁华声还未散去。   萧衍带着王乐瑶走到景阳山下,命所有随从都留在原地。   这景阳山原是华林园最高的一处山,上一回王乐瑶来找顾伯青的时候,远远便看见了,楼阁自山顶而起,仿佛能够通天。那时便好奇上面是怎样的光景。   上山的道路两旁有石灯相照,但夜晚行路还是要多加小心,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踩空。王乐瑶提着裙子,走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她哪里爬过这么高的山,爬到一半就累得爬不动了。   萧衍在前面听见了,走下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这身子骨,得好好练练。爬个山都喘成这样,怪不得每回都受不住朕。”   王乐瑶脸红,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也不说话。   就皇帝那需索无度的样子,别说是她,换了任何女子也受不住吧。后宫也无别的女人可以帮她分担。   可想到后宫要住进别的女子,她又觉得不舒服。   她喜欢干净,若是萧衍碰了别的女人,她就不会让他碰自己了。   他们越往上,视野越开阔。上面原来有一座道观,名为通天,为观星象所用。道观前建有重阁,仿佛是新建的,楼梯设置了九转,极其巧丽。萧衍带着她登到阁楼的最顶端,这里是一处观星台,不仅能将华林园和建康宫尽收眼底,还有万里天幕尽垂大江流的壮阔之感。   漫天星辰仿佛就在触手之间,视野开阔,观感震撼无比。   王乐瑶走到栏杆前面,凭栏远眺,远处都城里的万家灯火,仿佛地上之星河。人间与星空交汇成一处,仿佛仙境一般。她从未登上如此高的地方,看到这番盛景,暗自感慨果然只有天家才有如此气派。   普通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机会登顶此处。   “你生辰那夜,朕便想带你来了。”萧衍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她两侧,“喜欢这里么?”   王乐瑶点了点头,心想就是爬上来费劲一些,不然她还可以经常来看看。   “朕登基那日,也曾登临此处,心想这满目山河,气象万千,却无人可以与朕同享。”萧衍在她耳边说。   王乐瑶仰头看着璀璨的星空,身心舒畅,往后靠在萧衍的怀里,“或许我不能做到陛下心目中所想的皇后,但有生之年,我也会努力为守住这片山河而努力。”   萧衍感觉到她主动靠近,胸膛僵硬了一下,然后将她转了过来,低头吻住她。   这回王乐瑶没有躲,也没有从心里的抗拒之感。她大概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人。而且身后的星空太过美好,夏夜微风,足以将气氛渲染到极致。   他们的气息交缠许久,王乐瑶感觉到萧衍的手沿着她的腰侧往下,轻轻喘气,抓着他的手。   “不要在这里。”   以天地为床帐,她还没有这么粗放。 第54章 进献。(二更)……   萧衍抱着王乐瑶下到二楼, 里面摆放着床榻,桌案和书架,俨然是一个寝殿的模样。   平日大概有宫人常来打扫, 所以整洁如新。   萧衍没有点灯, 直接将王乐瑶放在床上。   床榻悬挂的是透明轻薄的纱帐,被夜风吹得轻轻飘动,如同水波一样。殿上三面都开窗, 窗户很大,似乎为了得到极佳的视野。王乐瑶看向窗外, 夜幕低垂,星光闪烁,身下的床褥软绵绵的,整个人若置身于云端。   男人的眼中落入星辉,光芒极其盛烈。在这高台之上,仲夏的暑热不再, 而一丝丝凉风自四面而来, 吹下了他皮肤上的汗珠, 一颗颗清晰地掉落在她的身上。   “阿瑶。”他埋在她散乱的发丝间, 动情地吻她,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   她的身心前所未有地放松, 这种感觉很奇妙, 似在天与地的中间漂浮着。   大概是此夜星辰太过美好, 萧衍感受到她的配合, 也没有了以往的急促,反而尝试着,让她也享受其中……   这一夜非常漫长。   王乐瑶总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却又是另一个更长的开始。   这个男人的精力为何会这么好?明明前几日还病怏怏的, 需要卧床静养。   等她累得浑身无力,感觉夜空上的星辰仿佛都坠落的时候,萧衍才躺在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他刚才把她逼急了,她就在他的背上抓了一道。尽管那力气跟挠痒痒也没什么区别。   她这身子骨,养尊处优惯了,实在是娇弱得很,禁不起一点折腾。   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有孕?   “明日跟着朕晨起练练筋骨去。”萧衍亲吻她的脸颊。   “不要。”王乐瑶咕哝了一声,她实在太累了,也顾不得这男人满身的汗味,又烫得如火,任由他抱着。这男人夜里折腾她还不够,连白日都不想放过?他每日都那么忙,就不信他有时间。   萧衍只怕她身子太弱,不易有孕。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萧衍正想再跟她说话,却听见她呼吸深沉,已经睡了过去。巴掌大的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细细绵绵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微微发痒。她像只养熟的猫儿一样,竟然会主动靠近他了,今夜的表现也很是顺从,他很满意。   萧衍低头,抬手抚摸着她的脸侧。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如此迷恋一个女人。恨不得疯狂地把她占有,囚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什么都不用管。   他阴暗地想,若他不是皇帝,也许当真会如此。   这楼阁本就是前朝的皇室为了纵欲所设,床榻的围屏上,还是男女私亵的画像。   能挑出这样的地方,不得不说姜氏很会享受。   次日,阳光从窗外照入,洒在两人的身上。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叫声轻灵而出尘。天际缓缓飘过几朵流云,仿佛时光被放慢了一般。   王乐瑶睁开眼睛,看到萧衍正看着自己,双目暗沉,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   “怕什么?”   萧衍按住她,低头亲吻她如雪的脖颈和肩膀。   王乐瑶察觉到他的反应,生怕他又来,一下子从他怀里钻出去,迅速捡起地上的衣裳穿上。   她已经一夜没有沐浴更衣,浑身又粘又腻,实在忍受不了了。   “趁着天色还早,我们快回去吧。”王乐瑶不敢看他。   帝后在山上一夜,那些宫人就在山下苦苦等了一夜。等到华林园里宫人往来,全都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虽然整个皇宫都是皇帝的,他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可是如此放纵恣意,王乐瑶还是不习惯。   她是被各种条条框框培养出来的,跟萧衍在一起,好像随时都要打破那些规矩。   她一方面觉得羞愧,有愧于家族的培养。而内心深处,好像也渴望把真正的自己释放出来。   萧衍顺她的意,穿上衣袍,带她下山。   昨夜到现在,苏唯贞只靠着山小睡了一会儿,此时频频打哈欠。今日皇帝还要继续接见各国的使臣,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上去提醒一下,却看见帝后已经携手下山了。   下山总比上山要轻松一点。有萧衍在前面牵着,王乐瑶虽然浑身酸疼,不小心走得急了,就会撞到萧衍的背上,踉踉跄跄的。   “别逞强,朕抱你。”萧衍伸出手臂。   王乐瑶连连摇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还要留点颜面。被旁人看见她这个皇后,被皇帝弄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成何体统。   萧衍觉得她那些心思真是又傻又可爱,也没勉强她。   等到了山下,王乐瑶还是累得满头大汗。萧衍吩咐苏唯贞去找两顶肩舆过来,先送皇后回显阳殿,然后自己才回了中斋。   没时间沐浴,他就在净房简单地冲洗了一下,换了身正式的衣裳。   左右都能看出皇帝今日心情很好。大概昨夜跟皇后娘娘共度良宵,身心愉快。他们就希望帝后和和睦睦的,他们也好当差。否则伴君如伴虎,真是每日都得提心吊胆。   华林园里已经摆好了宴席,使臣团分为好几批,一次见不完。所以鸿胪寺卿就按照地域划分,让他们依次进宫拜见。今日来的有高丽,百济,新罗和倭国的使臣,这几个都是小国,除了倭国以外,其余三个国家每年都要向前朝进贡。萧衍登基之后,他们都打算延续以前的做法,继续对大梁称臣。   高丽跟百济,新罗比邻而居,他们之间常有为了争夺领土和资源发生的争端,因此关系并不好。而倭国也经常侵扰各国的沿海,倭国的使臣是当中最傲慢的。   高丽王派来的使臣比较务实,他当着众人的面,进献了三个美人。   那三个美人身形皆高挑纤细,穿着高丽的服饰,以面纱遮住半边脸。容颜在纱帘后若隐若现,眼神带着几分畏惧,又有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她们来之前,听说大梁皇帝形貌甚陋,一路上都哭哭啼啼的。可眼下见到真人,反而十分惊喜。   皇帝十分高大威武,五官深刻,一看就孔武有力的身躯,充满了阳刚之气。   高丽使臣不会说正音,请了译者在旁边翻译。   这三个少女都来自高丽皇族宗亲,年龄都没超过十五岁,听闻大梁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特意带来献给大梁皇帝陛下的。   其余各国的使臣皆垂涎三尺地盯着三个少女,高丽想必是花了心思,举国才找出这么三个绝顶的美人,心想大梁皇帝还真是艳福不浅。   高丽使臣还说,她们准备了一小段舞蹈,请大梁皇帝观赏。   三名少女立刻站在了宴席正中,另有几个配舞的女子也加入进来。高丽甚至自带了乐师,那乐音一响起来,就带有强烈的地域风格,烘托得几个美人如水一般柔美。   萧衍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一边喝酒,一边看着。   这时,舞阵发生变化,那三个少女去了后排,伴舞的女子到了前排。她们的姿色虽稍稍逊色,但身形曼妙,同样引得人浮想联翩。   突然,正中的那个舞女袖中寒光一闪,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飞跃几步,直直地刺向座中的萧衍。萧衍面不改色,纹丝未动,就在那匕首刺到他眼前时,苏唯贞已经冲过来,抬起一脚,踢飞了舞女手中的匕首。舞女不死心,只一瞬,又快速拔下发上的尖簪子,再次朝萧衍飞身过来。   宴席上响起一片惊叫声,萧衍抬脚踢起了面前的桌案,飞向那个舞女。舞女身手极好,侧身避开。萧衍又将旁边的桌案也踢了过去,这回桌案又快又准地撞在她的腰上,轻松破了她的身法。舞女被砸落在地,无法再起身,被冲过来的禁卫围住。她自知插翅难逃,正要把簪子刺向自己的喉咙,萧衍拿起桌上的酒樽扔了出去,恰好将她手中的簪子击落。   “押下去。”萧衍沉声道。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众人才反应过来。高丽使臣团全都跪在地上请罪。   高丽使臣更是匍匐在地上,大声说:“外臣真的毫不知情啊,陛下!给我们十个胆子,也绝不敢行刺陛下!”   译者翻译后,萧衍说:“今日的事,朕会查清楚。你们是待罪之身,回去等候发落。”   然后就让禁卫把他们一行都带走了。   萧衍吩咐宫人打扫完场地之后,神色自若地跟其余使臣交谈,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众使臣亲眼见识了刚才危险发生的一瞬,大梁皇帝是如何的临危不惧,身手又是如何的矫健,大梁的禁卫亦是训练有素,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已经赶了过来。他们心中十分佩服,连倭国使臣都收起那副傲慢无礼的样子。   以前,倭国就没有向前朝称臣。因为听说大齐皇室,骄奢淫逸,贪生怕死,不敢与北魏对阵,他们根本不想与那样的君王相交。   今日,冲着梁帝的身手和胆识,他们决定以后要多与大梁来往。 第55章 给朕好好看看。(一更)……   华林园的宴席散场以后, 众使臣还在私下议论刚才的行刺之事,都说这高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萧衍负手走到林子的深处。他只带了苏唯贞,其余的内侍全都留在外面。此处地下有一暗牢, 两个禁卫守在入口处, 向他行礼后让开。   苏唯贞从墙上拿了火把,帮萧衍照着脚下的石阶,两人慢慢走下去。暗牢里又暗又潮湿, 砖墙上还生了青苔,刚才被押下去的那个舞女跪在地上, 拜道:“主上。”   萧衍低头看他,他长得十分像女子,声音阴柔,甚至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喉结。   “身手不错。”   那人汗颜,“若非主上留了几分力道,属下现在已残了。北魏太子秘密派人与高丽王商谈, 属下想要偷听的时候, 差点被发现, 虽然侥幸逃脱, 但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那个魏太子绝不简单,主上要小心。”   萧衍闭着眼睛, 手缓缓地摸着护腕。他知道元翊不简单, 当年北上之时, 这位少年太子是如何的狡猾奸诈, 他还历历在目。魏帝的妃嫔大多来自周边各个国家,他有很多儿子,所以北魏的宫廷构成极其复杂。元翊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并且守住太子的位置, 没几分能耐是做不到的。   早在萧衍登基之时,为了防备北魏,特意在与北魏接壤的几个国家,像高丽等,都安排了校事府的人,随时关注他们王室的动向。   今日不过是他亲手安排的一出好戏。   “你可知道北魏的北海王?”萧衍问道。   “知道。他是魏帝最小的弟弟,镇东大将军,手握重兵。魏太子很忌惮这个叔父,但表面上装作与他亲厚,也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近来魏帝一直没有露面,洛阳那边封锁了消息,大概是身体不太好,无法理政。北海王便暂行摄政之职。”   萧衍又问:“那北海王妃呢?”   那人想了想道:“北海王妃倒是很少在人前露面,只听说她年轻时非常貌美,冠绝洛阳,求娶者不计其数。北海王非常爱她,一直守着她没有再纳过别的女人。”   萧衍倒是听说过北魏冯氏经常出大美人,世代进宫侍奉君王,才能被誉为后族。凭王执的相貌,绝对生不出阿瑶那样的女儿。   “你回去换个身份,继续潜伏在高丽王庭,并设法找到这位北海王妃的画像。”   “是。”   校事府的人通常都是上面吩咐什么,他们就执行什么,不该问的绝不会多问。   那人行礼之后就退下了。   苏唯贞在萧衍身边说:“主上是不是怀疑这位北海王妃,才是皇后娘娘的生母?如果是真的,那……”那王家前阵子编出的顾氏那个身份,可就是欺君大罪啊!王允怎么会如此愚蠢呢?   “王家未必知道皇后的生母还活着。”萧衍开始往上走。   苏唯贞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这个脑子还是不要再问了。   与此同时,城中新辟出的四方馆里,高丽使臣住的那个院子,哭声一片。众人都觉得大难临头了,好端端地进献美人,再献舞,怎么就混进去一个刺客?高丽只是个小国,靠每年给大魏和大梁进贡来求得两个大国的庇护。发生这种事,正使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副使要他赶紧修书回国,要高丽王做好准备,并且向大魏求助。   正使六神无主,只能坐在书案后面提笔写字,随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大人,大梁皇帝陛下来了!”   正使手一抖,赶紧把纸胡乱地塞进书本里,恭敬地跑到门口迎接。   先是进来一队数十人的禁卫,将院子团团围住,而后进来几个内侍,其中一个高声喊道:“恭迎陛下!”   正使听了翻译,连忙跟身边的人一起下跪迎候。   萧衍穿着紫色的长袍,头戴笼冠,腰系玉带,慢慢地从外面踱步进来。他身后跟着宫人,还有鸿胪寺的官员,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一下就把这个小院给站满了。   正使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生怕如此大的阵仗是来抓自己的。   萧衍走到他面前,他只能看到皇帝高履上的云纹,有种高不可攀的气势。   “你,译者跟朕进来。”萧衍对他说。   译者连忙向正使转达,正使便爬起来,乖乖地跟在萧衍的后面进屋了。   萧衍在屋中的书案后面坐下,四处看了看。忽然间,目光落在书堆之中,用手指抽出了一张纸。高丽虽然说话跟大梁不同,但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官方书信,使用的还是汉字。   正使冷汗直冒,“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停地求饶。   萧衍不动声色,“那个刺客咬舌自尽了,朕来听听你有何话要说?”   正使便说:“请陛下明察,高丽不过是个小国,刺杀陛下对高丽有何好处?何况还是在高丽美人献舞的时候,这也太愚蠢了。定是百济和新罗两个小国从中陷害,想要置高丽于死地,再从中瓜分好处。”   “百济和新罗比高丽还小,他们敢这么做?”萧衍提醒道,“高丽惹恼朕,朕要出兵,就需借道魏国。”   正使稍微想了想,难道是魏国?不会啊,魏太子刚刚跟王上结盟。可大魏向来反复无常,也时常侵扰高丽的边境。大魏一直都想对付大梁,若主动出兵,则师出无名。可此番陷害高丽,激怒了梁帝,梁帝要派兵攻打高丽时,大魏再以帮高丽的名义出兵,岂不是更顺理成章?   正使背脊发凉,大魏这棋下得高啊!差点被他们假意修好给骗了!   “朕有意与高丽修好,也相信你们的诚意,刺客的事已经死无对证,朕便不追究了。但你们进献的三个美人,还是带回去吧。”   “自然,自然。”正使听说梁帝愿意不追究,大大松了口气,别说是带回那三个美人,就是多加几次朝贡他们都乐意。   “陛下胸怀,如高山大海,心若明镜,外臣实在感佩。高丽愿与大梁修永世之好,岁岁来朝。”   萧衍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去了。   他走后,正使重新坐在书案后面,将刚才的信揉成团扔了,重新写了一封,提醒高丽王不可对魏国掉以轻心,一定要暗中防范。   *   王乐瑶回来后沐浴更衣,日常处理宫务。她的腰很酸,双腿几乎无法闭拢,便靠在凤座上,时不时就要伸手捶两下。   女官跟她商量各殿这个月的开支,她想了想说:“陛下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尽量把显阳殿的开支缩减。我的夏裳只需再做五套,宫人各做两套,每日三餐也减半。珍稀的食材尽量不要用,若陛下在这里用膳,就加大分量,若陛下不在,就按照我的食量来做。”   竹君等女官走了以后,才忍不住说到:“娘娘!您又是拿嫁妆贴补六疾馆,又是缩减自己的用度,陛下却什么都不知道。进了宫,还不如我们在王家的时候!”   王乐瑶一边写字一边说:“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竹君,在王家我只是四娘子,家族所给,不用顾虑太多。可在这里,我是大梁皇后,所用每一分都是百姓供给,就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何况我只是吩咐不要像从前一样奢侈浪费,适度缩减,也没受什么委屈。”   竹君抿着嘴。娘娘真的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娘娘只想精致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想理会别的事。   不知是陛下的影响力实在太大,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人真的会身不由己。   反正她也不劝了,依照娘娘的性子,劝了也不会改变主意。   只希望,陛下将来不要辜负娘娘。   这个时候,有个宫女停在外面,着急地望向竹君。竹君走过去,她凑过来耳语了几声。竹君大惊,赶紧走到王乐瑶的身边,低声道:“娘娘,陛下遇刺了!”   王乐瑶手中的笔没握住,一下掉落在案上,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陛下无事吧?”   “还不知道。不过宴席散场后,陛下就出宫了,应该无大碍。”   王乐瑶知道萧衍身经百战,区区刺客应该奈何不了他。可还是忍不住担心,派人去中斋等着,萧衍一回宫,就让人来通知她。   萧衍回宫之后,没有去中斋,而是直接来了显阳殿。他只要有空闲,就会陪王乐瑶一起用膳。   王乐瑶看到萧衍来了,起身走到他面前,神色关切,“听说陛下在华林园遇刺,可有受伤?”   萧衍眼中含着笑意,“你担心朕?”   “您是一国之君,自然担心。”王乐瑶上下打量他,确定他真的无恙。   萧衍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声说:“朕无事,但希望你关心朕,是因为朕是你的男人,而不是一国之君。”   王乐瑶贴伏在他的胸膛上,原本垂放的双手慢慢抱着他结实的腰身,“有区别吗?只要陛下无事就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萧衍能感受到她最近两次的顺从和靠近,心中滋生欢喜。   他是如此卑微地爱着她,爱到她哪怕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感情,他都像个孩子一样甘之如饴。   殿上的人见状,赶紧都退了出去。   萧衍将她抱了起来,走向寝殿。王乐瑶紧张地问:“陛下要做什么?”   “昨夜放纵了些,给朕好好看看,再给你上药。” 第56章 成事在天。(二更)……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萧衍注意到今日的饭菜明显减了一半,而且为了照顾他,菜的份量也变大了。   他知道是皇后的吩咐, 否则下面的人又岂敢自作主张。   “阿瑶。”萧衍叫了一声。   王乐瑶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跟竹君一样,不希望自己受委屈。   她柔声说:“我愿尽绵薄之力,希望陛下成全。”   这句话抵过千言万语。   萧衍知道处在他们这个位置上, 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他也不能一辈子陪在她的身边,既然是她想做的事情, 他唯有全力支持,才能帮她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皇后。   但她出身高门,自小锦衣玉食,愿意如此放低身段,他内心很感动。   用过膳以后,萧衍问道:“始宁县主最近在做什么?朕国事繁忙, 也无暇管她。”   王乐瑶说:“我派了辛嬷嬷在她身边, 教她礼仪规矩, 辛嬷嬷说她起初每日都要闹上几回, 后来知道无用,也听话了一些。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和北魏太子的事?”   萧衍道:“她向来是野惯了, 也不在乎名声。依她的性子, 去了北魏, 恐怕也是把那里弄得天翻地覆, 反而影响两国的关系。等过一阵子,三叔气消了,朕就把她送回荆州去。这阵子,你就多费心了。”   王乐瑶治一个萧令娴还不在话下。   顶多就是个被家里娇纵坏的少女, 也不是很难对付。   王乐瑶想了想说:“盂兰盆节的时候,母后想去同恩寺给小姑祈福,到时我把始宁县主也带出宫去透透气吧,省得她这些日子关在宫里憋坏了。”   “这些小事由你做主。看好她便是。”   萧衍又用了些水果,跟王乐瑶闲谈两句,就回中斋去处理政事了。   王乐瑶刚打算午睡,辛嬷嬷慌张地跑到显阳殿禀报,早上始宁县主去拜见过太后以后,回到云荟殿说要自己躺会儿,不要人在身边,辛嬷嬷等人就在寝殿外候着。可刚刚到了午膳时间也没见她起来,辛嬷嬷就到寝殿里去查看,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文荟殿附近也都找过了,没有查到一点行踪。   “原以为县主这几日乖巧,是收了性子,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没想到她……哎。”辛嬷嬷也十分自责。   “宫门处可问过了?”王乐瑶问道。   辛嬷嬷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皇后娘娘,县主难道自己出宫了?”   王乐瑶缓缓地说:“我猜她应该是出宫去玩了,你不是说她这段时日几乎把宫内都逛遍了,一直说无趣?”她又转向竹君,“竹君,你去找五弟,让他去问问哪个宫门卫早上有看到眼生的宫女或者内侍出去,大概就是她了。”   相处了几日,辛嬷嬷已经把萧令娴当作本个主子,担心地问:“在这都城里,县主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呢?”   王乐瑶也不了解萧令娴,只怕是这段日子把她看得严了,她心中不满,生了要逃离皇宫的心思。   “我派人去临川王府和宗正的府上问问。”   那边王端受王乐瑶所托,私下问了几处宫门。西侧门有个宫门卫说,早上有几个自称是寿康殿的内侍和宫女要出去。以往寿康殿的人出去,都是由如意领着,这次虽然如意不在,但那几个人有寿康殿的腰牌,还说是太后娘娘的吩咐,要去买些家乡的东西,所以他们也没怀疑,就把人放进去了。他再听王端的形容,确认萧令娴就在那群人里头。   王端赶紧去显阳殿,把情况禀报给王乐瑶。   王乐瑶派去临川王府和宗正那里的人恰好也回来了,两家的家仆都说,早上是有个脸生的内侍来过,也没说是什么身份。临川王和宗正恰巧都不在家中,宗正的夫人也外出去做客了。那小内侍也没说什么,自己就走了。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小内侍就是萧令娴扮的,她独自溜到宫外去了,失去行踪。   要说这建康城说小也不小,想要找个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虽然萧衍说萧令娴名声本就不好,彻夜不归对她也没什么影响。但她毕竟远来是客,这都城里头,指不定什么地方就藏着危险。王乐瑶若放任不管,恐出了事,日后无法向长沙王交代。   “五弟,你带几个人出宫去找找吧。”王乐瑶揉着额头说,“都城里的各处市集,热闹的地方都去看看。发现县主,直接把人带回来。你要小心点,她警觉性很高,鬼点子也多,恐怕抓住了还会逃。”   王端听四姐姐这番形容,只觉得这始宁县主难不成是猴子变的?这么难抓。   “四姐姐放心,此事就交给我吧。”王端拍着胸脯保证。一个弱女子而已,他自是有办法的。   “辛苦你了。”王乐瑶无奈地说。   *   自从洛阳馆由北魏使臣入住后,馆外面就有很多北魏的士兵看守,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   萧令娴在洛阳馆对面的一个店肆里假装买东西,东挑西拣了半日,都没有买。还一直偷窥洛阳馆的方向。   店家觉得她很古怪,正想问话,萧令娴看见一辆牛车离开洛阳馆,便放下几枚铜钱,悄悄跟了上去。   那辆牛车走得很慢,东拐西弯,最后停在了未央居的门前。   元翊从牛车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萧令娴一直觉得这个元翊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大概是她自小长在军营里,当作男孩养,所以有种看男人的直觉。那日在洛阳馆里,她最开始的确是被他的美色吸引,后来无意间偷听到一个瞎老道跟他嘀咕些什么,鬼鬼祟祟的,就假装误闯进他的房间。没想到元翊比她还狠,将计就计地抓着她,把那瞎老道给放跑了。   此番她偷溜出宫,本来是想找六兄或者族叔帮忙,送她回荆州的。可是他们都不在家,荆州又山高路远,她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回去。父王的人把她送来都城以后,就全都撤走了,打定主意不想管她。她怕在那两家时间待久了,会被皇后的人找到,只能又自己跑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命苦,爹不疼就算了,好不容易到都城里,以为能透口气,谁知那个皇后厉害得很,派来的嬷嬷整日跟看犯人一样看着她,大伯母又对她不闻不问的,皇宫一点都不好玩,她早就不想呆了。   她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跟这个北魏太子谈谈条件,讹一笔钱财,就偷偷跟踪他。   元翊进去后不久,又有一辆牛车停在未央居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子,身穿蓝色长袍,眉若梳羽,目似流云,端的是一副芝兰玉树的俊俏模样。萧令娴看呆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浑身仿佛萦绕着一股仙气。   这个人是谁?她一定要弄清楚!   萧令娴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结果被未央居看门的奴仆哄了出来。   她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内侍的衣裳,眼睛一转,正面进不去,翻墙就是了。   那方谢羡走到了元翊所说的海晏居门外,报了身份以后,看门的人才放他单独进去。   谢羡不知道北魏太子找自己有何事,但对方说事关废太子,要他亲自过来细谈。   前几日他在台城见到姜景融的时候,姜景融十分憔悴,精神也不大正常。他口口声声说萧衍要杀他,叫他们快想办法,救他出去。   可当初是他自己要落入皇帝的圈套。而且若是皇帝执意要杀他,天底下又有谁能阻止?   元翊看到谢羡进来了,打发身边两个女子过去,“谢三公子,久仰大名。孤给你叫了两个花娘,你慢慢享用。”   谢羡只拱了拱手,冷淡地说:“不必了。太子有话直说,我不方便久留。”   元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扬手让那两个花娘退出去,房中便只剩他们两个人。   “看来谢三公子果然如传言所说,不近女色。只是所爱被夺的滋味,可好受?”   谢羡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孤是替你不平,年少时就定下的亲事,听说那位王家娘子是位绝色佳人,你定是喜欢她的吧?你们的皇帝觊觎他人之妻,强夺你所爱,你就不想报仇吗?”   谢羡站了起来,神色不霁,“太子还请慎言!若您只是想羞辱我,并且挑拨陛下与我们几家士族的关系,我便告辞了。”   “谢三公子请留步。”元翊抬手道,“何须动怒呢?孤只想跟你交个朋友,听说你的好友,前朝的太子被梁帝囚禁在台城,危在旦夕,你不想救他吗?孤想献一计,你不想听听看?”   谢羡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孤说了,孤没有恶意,只是看不惯梁帝所为。”元翊举着酒樽,坐到谢羡的身边,跟他放在桌上的酒樽碰了一下,“你们南朝士人不是向来讲仁义,不绝人脉么?梁帝霸道无情,一意孤行,不得人心。若孤这个法子,能把齐太子救出来,也算是让梁帝知道,大梁还有士族在,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只是我乃外族,不好插手你们大梁的内政之事,所以只是出主意,是否采用在于你。”   元翊观察谢羡的神色,见他没有直接拒绝,就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此计,不会牵连到任何一人,成事在天。”   元翊说完,扬起嘴角笑了笑。 第57章 海誓山盟。(一更)……   谢羡只觉得这个北魏太子的心思绝不单纯。   他可能看出了皇帝跟士族之间的矛盾, 想要借此机会激化大梁内部的矛盾,好让北魏有机可趁。   对于士族来说,前齐的皇室的确让他们难以割舍。一个是曾经的君臣和亲缘关系, 另一个就是对于当今皇帝独断专行的反抗。士族享受了一百多年的特权, 不甘心也不愿意被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所驱使和压迫。   所以不得不说,魏太子的计策让谢羡有几分心动。   这是一个士族展现自身的能力,告诉皇帝他们绝不好欺负的机会。   “什么人!”外面的士兵大声喝道。   元翊眉头一皱, 对谢羡低声说:“你先走,这里交给孤。”   谢羡点头, 果断打开后门离去。   元翊开门出去,看到士兵拎着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过来,看清楚以后,双手抱在胸前笑到:“这不是始宁县主吗?看来你真的喜欢孤,都追到这儿来了。”   萧令娴挣脱开那个士兵,跑到元翊的身边往里面看了看, “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呢?”   “你眼花了, 这里只有孤跟几个花娘。”元翊抬手捏着她的下巴, “你就别找借口了, 孤知道你喜欢孤,不如乖乖跟孤回魏国吧。”   萧令娴拍掉他的手指, 不想跟他废话。元翊又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穿成这样跑出来。你别告诉孤, 你是偷跑出来的?”   “跟你有关系吗?”萧令娴吼道。   “当然有关系, 你若是偷跑出来的,孤就得把你送回去。否则梁帝向孤要人怎么办?”他说话的口气亦正亦邪,让人很难分辨出他的情绪。   “你敢!我才不要回皇宫!识相的放开我,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萧令娴威胁到。她现在没空跟元翊周旋, 一心只想找到刚才看见的那个美男子。   元翊很想看看她是如何地不客气,也有意捉弄她。他见过不少女子,有刁蛮的,有端庄的,有可爱的,也有贤淑的。但她们多少都有点女子的自觉,懂得男女之防,还有天生的力量悬殊。这位大梁的始宁县主,在故乡声名狼藉,她是真的混在男人堆里长大的,野得不得了。   王端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北魏太子抓着始宁县主,始宁县主在高大的太子面前,就像只小鸡一样被拎在半空,四肢不停地扑腾。   他走过去,行礼道:“太子殿下,我乃宫中禁卫,奉了皇后之名,特来寻始宁县主。还请您把人交给我。”   元翊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人,看得出来应是士族高门的子弟,在他面前居然只称了“我”。魏国也有士族,皇族对他们也很礼敬。但是风骨气节,家学底蕴跟南朝的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萧令娴一听是皇后的人,恰好元翊也松了手,就跑到元翊的身后躲着,“我不回去!”   王端好言相劝:“县主,您私自出宫,宫里的人都急坏了。您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   元翊看好戏似地说:“她这一身野性,肯听劝就怪了。孤给你出个主意,别白费口舌,拿绳索绑了,直接带回去。”   萧令娴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端却不敢真的这么做。   元翊将她推到王端的面前,“孤已经把人交给你了,看不住是你的事,别再来烦孤。孤还要继续喝酒,谁都不准来打扰。”他说完,就转身回了屋子,关上门。北魏的士兵肃容站在门边。   萧令娴骂了元翊几句,还是被王端带走,塞进门口的牛车里。   王端虽然没有绑她,但这牛车四面都有人跟着,行进的速度又很慢,她根本不可能逃掉,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宫里。   王乐瑶正坐在显阳殿里看书,见王端这么快就将人带了回来,还有点意外。   萧令娴站在殿上,倔犟地扭过头,不看王乐瑶。   王端说:“我拿着县主的画像在临川王府和宗正的府邸附近询问,很快就问到了县主的下落。她跟踪北魏太子到了未央居,还与魏太子发生了一点冲突。”   “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王乐瑶温和地说。   王端行礼,然后就退了下去。   王乐瑶看着萧令娴,口气则变得严厉几分,“为何要私自出宫?你若想出去,大可以跟我或者太后说一声。”   “说了你们就会同意吗?”萧令娴嚷道,“我要回荆州,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每日跟坐牢有什么分别!”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规矩都学到什么地方去了。”王乐瑶皱眉,“我不管你以前如何,在荆州如何,在这里,你是大梁的始宁县主,代表的是大梁的皇族,就必须有县主的样子!来人,押着她。”   立刻有几个宫女过来押住她。   萧令娴大叫,“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阿兄面前装作一副柔弱无害的样子,在我这里又耍皇后的威风!我阿兄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就是贪图你的美色,等他玩腻了,睡够了,他就会像对待郗氏女一样,一脚把你踹开!”   “你再给朕说一遍!”   这时,门外传来萧衍的声音。他沉着脸进来,高大的身躯停在萧令娴的面前,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殿上的人立刻向皇帝行礼,能感受到他的怒意,各个噤若寒蝉。   萧令娴吓坏了,她刚才情急之下,口无遮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阿兄,我不是……”   萧衍抬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萧令娴被打倒在地,一只手捂着脸,嘴角渗出血丝,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已经肿起来了。萧衍以前虽然也打她,但做做样子居多,从来没有下手这么重过。   “陛下。”王乐瑶也没想到萧衍会打萧令娴,抓着他的手臂。到底都是女子,知道容貌的重要性。   萧衍将她搂到怀里,对萧令娴说:“你给朕听好了,皇后是朕的发妻,也是朕此生唯一所爱。朕生与她同寝,死与她同穴,不会再有别人。你再敢满口胡言,对她不敬,朕就把你关到暗牢里去,这辈子你都别出来了!”   满殿的人都惊住了,陛下这话的意思是,除了皇后娘娘,不会再纳新人入宫了?这得是多深的喜欢,才能让帝王空置后宫,专宠一人。   王乐瑶仰头看着萧衍,心中震动不已。   她一直不敢相信帝王之爱,她觉得帝王坐拥天下美人,怎么可能一生只守着一个人。人生还很漫长,哪怕此刻萧衍说的只是冲动之言,一年甚至数年之后,他就会移情别恋,但对她而言,这番话所带来的冲击不啻于任何的海誓山盟。   至少现在,他是对她专一而用情的。   不是帝王,而只是一个男人付诸于一个女人的感情。   萧令娴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跪好,“皇后娘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帮我向阿兄求求情,别让他把我关到暗牢里去。”   王乐瑶的性子向来吃软不吃硬,看她这般模样,脸也肿得不成样子了,一把鼻涕一把血的,颇为可怜,就对左右说:“把县主带回去,请个御医给她好好看看。”   宫女们就把萧令娴带下去了。   竹君见状,把其他人也都带了出去。   殿上只有帝后两个人,萧衍没放开王乐瑶,听到她在怀里,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萧衍低头,“被气糊涂了?她都是胡言乱语的。包括之前在军营里,朕只是看了许多,但没碰过那些女人。”   他其实都知道,只是他这个人行得正,坐得端,不喜欢去解释。   王乐瑶闭着眼睛,任由他的气息包裹住自己,浓烈的沉香和龙涎香混杂在一起,是独属于他的味道。以前她觉得太过深重,就像他这个人,给旁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但现在闻着,莫名地心安。   “陛下一言九鼎,以后可别反悔。”   萧衍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寝殿走,“朕自是不会反悔。不过为了大梁江山相继,你得努力点,赶紧给朕生个儿子。”   ……   夜风轻轻吹入帘帐,四下静得无声。王乐瑶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躺在身边的男人。   她枕着他一只的手臂,而他的另一只手臂则横在她的肩侧。   近来他越发顾及她的感受了,动作也不似刚开始时那般粗蛮。这两次,她虽然还是很累,完事后几乎都没办法起身,要他抱着去净房清洗。   但身与心的确都是舒服的。   她静静地打量他。   男人沉睡时,表情放松,没有醒着时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凌厉和威严。浓眉压着一双大眼,睫毛又短又密,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显深色。她一直都不觉得他是英俊的,可看得顺眼了以后,竟然觉得他长得还不错。   他们的孩子,若是男孩,像他会更英气一些。   她恍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王乐瑶脸微红,屏住呼吸,又看着萧衍。大概月色太过迷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想碰一碰他的嘴唇。   谁知手指刚触上他的嘴角,就被他抬手抓住,然后翻身过来,一下压住她。   萧衍盯着她红肿未消的丹唇,大掌揉着她的头,声音暗哑:“朕好不容易放过你了,你不好好睡,还敢来撩拨朕?”   王乐瑶的身子一缩,被迫仰头承受他的吻,最后只能发出猫儿一样的声音。   她是真的后悔了,不该引火烧身。   翌日,她竟然一觉睡到了晌午,而且根本起不来。   她唤了竹君,竹君早就在外面候着了,进来挂起帘帐,轻声道:“娘娘醒了。”   “今日还未去太后那里请安,你派人去说一声,我怕是去不了了。”   竹君笑道:“陛下已经去过了。太后身边的如意姑姑还特意过来一趟,说娘娘不用每日都去请安,好好休养才是。”   王乐瑶闭上眼睛,萧衍到底都跟太后说什么了?   竹君扶着她起身,帮她把衣裳穿上。王乐瑶靠坐在床头,看到自己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吻痕,颈窝那里摸着还有点疼。她叫竹君拿了铜镜过来看,哀叹了一声。   今日还是别出去见人了。 第58章 妇唱夫随。(二更)……   各国使臣陆续与萧衍签订盟约。因为华林园之事, 萧衍这个梁帝也算出名了,各国盟约上所给的条件都对大梁十分有利。   接下来便是由鸿胪寺派官员接待,宴游, 萧衍便没有前一阵子那么忙碌了。   恰好到了盂兰盆节, 佛教的盛事。都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提前半个月开始准备,各种法会, 集市不断,加上各国使臣来看热闹, 到处都是人头攒动。   张太后要去同恩寺给祖先供奉,再给萧宛祈冥福。萧家众人也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萧衍便叫了萧宏,舅父一家,还有萧令娴,一道去同恩寺。   皇帝能在盂兰盆节亲临同恩寺, 同恩寺上下深感荣耀, 也不敢怠慢, 将寺内外装点一新, 整日的法会都停了。   住持亲自率着僧众在寺门外迎接。   皇帝,太后和皇后的仪仗, 统共数百人, 浩浩荡荡地停在同恩寺外, 旌旗华盖如云。宫中的禁卫负责维持秩序, 在同恩寺外墙几丈形成了一堵人墙,百姓只能隔着老远瞻仰天威。   王乐瑶下了车驾,走到太后的车驾前,帮如意把行动不便的太后扶下来。   萧令娴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自从上次被萧衍打过以后,她现在老实多了,只是被打的那半边脸还有点红痕,没有完全消退。她算是知道这个皇后有多厉害,能避开就避开。阿兄的性子本就护短,这女人也不知道给他下了什么迷药,迷得他晕头转向,六亲不认。   她后来向宫人打听过,建康城里最好看的男子是谁,十个有九个都说是谢家三郎。这谢三郎,她在荆州的时候也听过,和皇后曾经有婚盟。阿兄就是从他的手里,把皇后抢过来的。   当时还引起了朝野上下的一片非议。   萧令娴找人要了谢羡的画像,确定就是她那日见到的男人,盘算着怎么再见他一面。   她太喜欢这种温润如玉的美男子了。甚至还想着,直接跟阿兄说,把这个人要过来。   可陈郡谢氏是跟琅琊王氏齐名的甲族,他们家的公子自是矜贵,恐怕没那么容易。   萧宏看到她一直在出神,走到她身边问:“脸上的伤好些了么?”   “六兄。”萧令娴扁了扁嘴,有几分委屈的模样,“二兄打得真狠,现在已经好多了。”   萧宏叹了口气,“你啊,真是野惯了,什么话都敢说。皇后出身名门,她管教你是为你好。你再不收敛点,以后真的嫁不出去了。”   “你们怎么都帮她说话!反正她是大家闺秀,她做什么都对,我就是路边的野草,怎么做都不对。”萧令娴跟萧宏讲话时就随意些,因为萧宏脾气好,不像萧衍那么可怕。   “六兄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是也没娶。”   萧宏下意识地看了王乐瑶一眼,她正跟母后说话,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   她跟刚进宫的时候明显不一样了。   那时她就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金丝雀,没什么生气,一言一行都端庄拘谨。如今整个人都是鲜活明亮的,性子好像也开朗了很多。   这是被爱她的人精心呵护的结果。   “六兄?”萧令娴叫了一声,萧宏假装看着远处的钟楼,“缘分来时,自然就来了,强求不得。”   这时,萧衍走了过来,萧令娴马上跑到萧宏的后面去了。张太后顺势拉着王乐瑶的手,把她轻推到萧衍面前,“你去二郎身边,我要如意扶着就够了。”   “母后……”王乐瑶讷讷叫了一声。   张太后含笑道:“二郎今日难得空闲,你们多呆在一起。我这老婆子,也没到走不动的地步。”   王乐瑶没办法,只能看着张太后从自己面前经过。然后萧衍在宽大的袖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   “母后的话,你没听见?”萧衍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调笑,“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王乐瑶的脸颊飞红,暗暗瞪了他一眼。   先前,她的月事有一个多月都没来,除此之外,一切如常。竹君却怀疑她有孕了,特意去尚药局请了许宗文来诊脉。许宗文诊断后说,她只是月事不调。月事不调是女子体内虚寒的表现,需要先调理好身子,才比较容易怀孕。   竹君心急,就问许宗文要了调理身子的药方,没想到,许宗文回头就把这件事禀报给了萧衍。   所以这段时日,王乐瑶与萧衍同房的时候,他都格外卖力。甚至还学了民间的法子,完事后把隐囊垫在她的腰下,不让她马上去净房。昨夜她的月事终于来了,萧衍还怪起许宗文的汤药来。   反正,萧衍现在认定了她着急要生孩子,她怎么辩解都没有用。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尊贵和体面,真是随时扫地。   张家的几辆牛车落在后面一些,张琼下来后,正要过去跟两位表兄和姑母打招呼,被赵氏一把拉住:“你有没有眼力劲。”   张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赵氏看到帝后在说话,两个人的袖子叠在一起,分明在底下拉着手呢。   赵氏也没想到,外甥那野马一样的性子,真的就叫王氏女给驯服了。这才成亲多久时间?往后还得了。   那日萧衍当着显阳殿众人说的话,自然也传到了赵氏的耳朵里,赵氏原本还打算着将来把娘家的几个女孩子塞到后宫里去,现在直接断念头了。   始宁县主对皇后不敬,都被打成那样,赵氏想,自己都不姓萧呢,还是老实点好了。   萧家是真的出情种,不像张家……赵氏回头,嫌弃地看了张洪一眼,家里成堆的小妖精,儿子耳濡目染,整天没个正形。   “看什么看,人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张洪不满地呵斥道。   赵氏这才拉着张琼追了上去。   住持在大殿上准备好了竹编的盂兰盆,案上供着五味百果,盂兰盆里放着纸钱。   张太后带领众人跪下,给先祖烧了盂兰盆,祈祷祖先护佑,然后才额外给萧宛也烧了点东西。   她说想自己跟萧宛的莲位待一会儿,除了如意,其余的人就退出了大殿。   几个人站在殿前闲谈,王乐瑶想起上次来这里,看到西院有一棵很大的姻缘树,就踮起脚,趴在萧衍的耳边说了两句。   萧衍听完,跟萧宏交代了一声,就随王乐瑶去西院了。   赵氏在后面还忍不住调侃,“陛下这是妇唱夫随,嫌我们碍事呢。”   西院这里没什么人,回廊空荡荡的。唯有那棵挂满红绸的老姻缘树,似乎预示着这里的香火还不错。   王乐瑶想起永安寺里的那棵老槐树,树的周围有可以写木牌的地方,便四下看了看。   萧衍没想到她会如此信这些东西,也由着她。   有个老僧坐在大殿的门前,他们走近了看,他双目紧闭,似乎不能睁眼。面前的案上放着一个签筒,旁边的木牌上写着:一回五钱。   王乐瑶摸了摸身上,没带钱,看向萧衍,他也摇头。   他们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身上竟然没有一枚铜钱。王乐瑶忍不住笑了下,拉着萧衍要离开,那老僧感觉到有人走近,又要走,便道:“二位贵人想问什么?”   王乐瑶便回答:“你这签,什么都能问吗?”   老僧点了点头。   她跃跃欲试,可无奈身上没钱,只能实话实说:“下次吧,我们没带钱。”   “贫僧赠贵人一签,贵人尽管摇签便是。”   王乐瑶觉得这样不太好,但老僧已经开口了,她待会儿再叫竹君来补给他签钱便是。于是她拿起签筒甩了两下,掉出一枚,告诉老僧上面的数字。   老僧摸着胡子问:“贵人还未说要问什么?”   王乐瑶想了想说:“我家郎君身体不好,我想问疾病。”   老僧沉吟片刻,表情纠结,似乎很难回答。   王乐瑶心中一紧,“可是不太好?”   “按照贵人所抽的这签来解,上半句确实不大吉利。这位郎君可能会英年早逝,寿数或许不足十年。”   “你不可胡说!”王乐瑶面色一白,萧衍安慰道:“抽签之事,不可尽信。”   但他看向这老僧,私心里想的是,这签居然还挺准。   老僧执掌道:“贵人先别着急,这签文还有下半段。应该说,这位郎君的病,可能会有转机。前世因果,今世轮回。这位郎君今后还需多行善事。天机不可泄露,只能说到这里了。”   王乐瑶觉得这个老僧说的话很玄乎,但总算听到有转机,这才松了口气。   这种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自从她去永安寺给长公主祈福以后,莫名地对这种佛家的东西迷信起来。   萧衍心里想的却是,果然不可尽信,多半是为了骗钱的。   等他们二人离开后,老僧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起身离开了座位。   一个穿黄衫的僧人小跑着找过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去做斋饭。陛下他们一会儿要在寺中用斋,这会儿后厨都忙不过来,你还到处乱跑!”   那老僧睁开眼睛,也没了刚才高深莫测的样子,应到:“这便来。”   僧人跟在他后面,摇了摇头,要不是陛下驾临,寺里人手严重不足,也不会从别的寺庙借调人手过来。毕竟不是自己寺里的,一找到机会就偷懒,不盯着都不行。 第59章 受伤。(一更)   他们回去的路上, 王乐瑶的心情被那支签影响,她拉住萧衍说:“我们取了钱,再去问问那个老僧化解之法吧。”   萧衍看着她, 认真地问:“你就如此在乎朕的命数?”   “当然在乎。”王乐瑶脱口而出。   萧衍忽然不敢再问下去, 怕不是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在他面前,一直有几分小心。因为最初是他所迫,她才会嫁给他。   他怕, 他们之间近来的和顺美好,她的慢慢靠近, 只是因为她认命了,而不是因为她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就这样吧,只要她再生出孩子,他们之间就会变得更加紧密而不能分割。   “朕告诉你,所有求签的,算卦的, 都是这几句话, 否则怎么骗人钱财。你是见得少了, 才会信。”萧衍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王乐瑶半信半疑, “真的吗?”   她怎么觉得那个老僧说得还挺准的。   萧衍觉得她在某些事情上聪慧无比,有超脱年龄的成熟。但在民间的见识上, 却又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涉世未深又好骗。   他得护着才行。   他们回到正殿, 萧宏和萧令娴去四处闲逛了。张家的人说是去厨房看看今日的菜色, 大概是有些饿了。   张太后还在殿里没有出来,如意独自站在殿门外守着。   她看到帝后携手过来,连忙行礼。   曾几何时,她认为皇帝是一个冷酷到近乎无情的人, 四方征伐多年,他的手里杀过的人,多如牛毛,已经很难从他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到任何感情。   但是现在,皇帝竟然牵着皇后,如同世间所有陷入爱恋中的男子一样,迁就她,宠爱她,守护在她的周围,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他曾经经历的血腥和残酷。   她和郗氏女都曾经想,却未能动摇半分的这个男人,彻底败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裙下。   他对她的珍视,宠溺,甚至都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坐拥四海的男人,眼里却只有那么一个女人。   这是一种让人羡慕嫉妒,又窒息的感觉。   此时,张太后在殿内叫了如意一声,如意赶紧进去,将她扶了出来。   王乐瑶看到张太后的眼睛红红的,猜她是想念唯一的女儿了,就走到她身边安慰,“母后,小姑知道这么多年您一直在挂念她,九泉之下定然也能瞑目了。您看看我和如意,都是您的女儿,您不要难过。”   张太后顺势靠在王乐瑶的怀里,慢慢平复了悲伤。她觉得人跟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宛娘若还在人世,也像皇后这般大了。她初次见皇后的时候,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皇后的容貌,气质,性情都远在宛娘之上。但她私心里,就觉得像宛娘在她面前,笑着唤她“阿娘”一般。   所以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儿媳。   萧衍看着她们娘儿俩抱在一起,倒是比一般人家的婆媳相处还要融洽。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的母亲一直是个质朴无华的妇人,在乡间的时候,同邻里宗亲都相处得很好,从不与人发生口角是非。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妻子。一个出身高门的贵女,竟然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的母亲。恭顺,宽容,仁爱,这些士族高门里教养出的,他曾经认为很虚伪的品质,她却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乐瑶轻轻拍着张太后的背,“母后,我带您去后面的院子散散心吧?”   张太后下意识地看向萧衍,王乐瑶说:“陛下找小叔还有事,咱们不用管他。”说完就扶着张太后走了。   被独自丢下的萧衍,也只能去找萧宏了。   正殿的后面是个花园,有小僧正在路上打扫,看到两个贵人来了,连忙避开。王乐瑶不认识道旁的一些野花野草,张太后便一个个指给她看,还说了些从前的事。   “你别看二郎现在这样,以前连杀只鸡都不敢。平日我们都吃不上肉,只有元日他父亲才会领一只鸡回来。我和大郎杀鸡,他就躲在一旁看,看到血,还吓得捂住眼睛,着实有趣。”   王乐瑶不敢想象这个人会是萧衍,好奇地问道:“那时陛下多大?”   “约莫四五岁的光景吧。世道不好,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家里却没钱让他读书。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也能做个满腹学问的人吧。何至于上战场杀人,硬生生变成现在这样。”   “陛下现在这样挺好的。”王乐瑶忍不住为萧衍辩解。   张太后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问:“二郎对你好吗?”   王乐瑶点了点头。   “陛下对我很好。”   “二郎这个人嘴笨,喜欢什么人,也不会直接表达,只会拼命对那个人好。我能看出来,他是非常喜欢你的。我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兄弟二人,若是六郎身边,也能有一个像你这样温柔解意的女子,我便能瞑目了。”   “母后,您会长命百岁的,不要胡思乱想。”王乐瑶说道。这母子俩怎么都喜欢把死挂在嘴边呢。   张太后笑着说:“对,还要看着你多给我生几个大胖孙子,承欢膝下呢。”   王乐瑶脸红,低着头往前走。   他们经过一个观音殿前,二楼有几个僧人在打扫,搬动花盆。他们是匆忙间得到命令,也没想到楼底下会来人,有一盆花就随手放在栏杆边沿上。   突然,那盆花从二楼掉落,如意大叫,“太后小心!”   王乐瑶本能地扑过去抱住太后,用身子护住她。   随后,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重物砸了一下,花盆碎裂在脚边,胸口涌起一阵腥甜。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随行的宫人们都来不及反应,此刻才围了上来。二楼的僧人也吓坏了,全都跑下来,伏在地上请罪。   “孩子,孩子……”张太后感觉抱住自己的人滑落在地,不顾自己的身体,连忙蹲下去抱着她。   “母后您没事吧?”王乐瑶强忍着疼痛问道。   “你怎么还顾着我,你到底伤在哪儿了?”张太后摸着她的脸,惊慌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王乐瑶吐出一口血,然后倒在了张太后的肩上。   不远处,萧宏和萧令娴看见了,萧令娴“啊”了一声,萧宏已经飞奔了过去。   “六郎,六郎你快想想办法……”张太后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萧宏想都没想,直接把王乐瑶背起来,吩咐如意照顾张太后,其余的宫人,分别去找陛下和郎中。   他又问跪在地上的僧人休息的厢房在何处,僧人颤抖着指了一下,他就迅速背着人过去了。   萧令娴这时才跑过来,跪在张太后身边,不停地安慰她,顺道看向萧宏离开的方向。   虽说救人心切,可六兄这样子,也未免太急切了些。   *   萧衍没找到萧宏,倒是找到赵氏和张琼两个人。赵氏就跟他闲聊,无意间提起想给张琼谋个官职。   张琼才不想做官,想要阻止母亲自作主张,赵氏才不理会。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家人聚会,陛下的心情看起来也很好,没准他会答应呢?   “陛下您看,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没有官职在身,本来出身就不算好,平日也在外面胡闹。我想着都城里家世好些的娘子是肯定看不上他的,不如找个正经事拘着,也许就能改邪归正了。”   今日是家宴,萧衍也没有变现得太不近人情。他看着张琼,这个唯一的表弟,确实不怎么成器。他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这副样子。   “你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二十二了。”   赵氏连忙说:“您看临川王也就比他大两岁,都能独当一面了。”   “是不小了。”萧衍想了想,“回头我让阿奴给你在建康令身边谋个职位。你先做着,若是表现出色,日后再提拔。”   虽然萧衍对这厮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让舅母宽心罢了。   赵氏大喜,推着张琼,“还不快谢谢陛下!”   张琼不情不愿地谢了一声。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操这个心,他现在过得挺好的,把他放在六兄的眼皮底下,他以后还怎么快活。而且建康令多忙啊,都城里大小事都要管,这不是要把他往死里整吗。   “主上,主上不好了!”苏唯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何事?”萧衍皱眉看他。   “皇后娘娘被观音殿二楼落下的花盆砸到,晕过去了!”   萧衍面色一变,也顾不得细问,人已经大步往外走:“她在哪儿?”   “在后院的厢房里。仆这就带您去。”   萧衍和苏唯贞一道走远了。   赵氏和张琼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怎么才分开一会儿,就出了这等变故。赵氏只觉得刚才外甥的脸色很可怕,道:“走,我们也过去看看。” 第60章 了断。(二更)   萧宏把王乐瑶背到后院最大的厢房里, 轻轻地将她放躺在床上。   她的面色发白,原本瘦弱的身躯因为疼痛而蜷缩着。   萧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他有种强烈的想要抱她的冲动, 哪怕让她好受些。可他知道自己不能, 只能拼命克制着情绪。   竹君闻讯赶到,也顾不得向萧宏行礼,直接跪在床前, 着急地说:“娘娘,您哪里不舒服, 您告诉婢子。”   “你把她的衣裳解开,检查一下后背上的伤。”萧宏背过身去,说道。   竹君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萧宏知道自己不该久留在这里,阿兄马上就会来。可他担心她的伤势,双脚仿佛生了铅, 没有立刻出去。   这时, 萧衍从外面走进来, 扫了萧宏一眼, 低声道:“出去。”   萧宏心中一震,不敢看阿兄, 立刻退出去。掩上门的时候, 他还是忍不住往床上看了一眼, 阿兄把她抱在怀里, 亲手解开她的衣襟和腰带。   阿兄是她的夫君,所以能名正言顺地把她抱在怀里,解她的衣裳。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萧宏走到门外,背靠着墙滑坐在地, 有种飞蛾扑火般,疯狂又无力的感觉。他告诫自己,适可而止吧,今日之事,肯定已经叫阿兄怀疑了。   可他不确定她无恙,仍是无法安心地离去。   厢房里面,萧衍将王乐瑶的衣裳褪到腰间,仔细查看她的身上。   他是行军之人,对于内伤外伤都有些经验。她的后背上有一块淤青,不是很大,但靠近心肺的地方,应该是受了内伤。此外没有别的伤口。   他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伤口的边沿,怀里的人吃痛,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疼……”   “忍一忍,朕在看你的伤。”萧衍低声道。   她下意识地摇头,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   “很疼?朕不动就是了。”萧衍只能抱着她,也不敢再碰她的伤口。她平时就最怕疼,他稍微用力些就受不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拿自己的身体去挡那砸下来的花盆。   观音殿的二楼,离地有三人之高。那花盆也不小,里面装满了土。若是砸在他身上也就罢了,偏偏她如此娇弱,三分疼也变成了七分。   “陛下,娘娘没事吧?”竹君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也不懂医术,只能干着急。   “应是受了点内伤,没有性命之危。”   萧衍刚才已经吩咐苏唯贞回宫去请许宗文了。今日只是出宫礼佛,便没带医官,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同恩寺的僧人,实在该死!   竹君听到娘娘无事,松了口气,早知道她就不应该去盯着后厨,应该一直跟着娘娘的。还以为太后身边那么多人,肯定不会有事的。   萧衍又吩咐她,“你先出去,弄盆热水来。让人看着门外,没朕的命令,不准人进来。”   “是。”竹君行礼退出去。   过了会儿,王乐瑶慢慢地睁开眼睛。她被萧衍抱在怀里,后背有种温热的感觉。身上的衣裳褪在腰侧,她下意识地想要把领子拉回去,牵动伤口,“嘶”了一声。   “别乱动。”萧衍说道,“朕什么地方没看过?给你热敷着会好受些。”   王乐瑶便不动了,乖乖地趴在他的胸口,感觉真的舒服了一些。   其实有他在,便会觉得疼痛都缓解了。   她还记挂着太后,张口就问:“母后没事吧?”   “有你护着,她没伤到。只是被你吓坏了,你一口血吐出来,她差点也跟着晕过去。”   王乐瑶惊住,看到萧衍的表情,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她也没想到被花盆砸到会那么疼,当时事发突然,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身体本能的反应罢了。   她抬手搂着萧衍的脖颈,埋在他颈窝里说:“我都疼成这样了,你还吓我。幸好是我帮母后挡了,她年事已高,怕是受不住的。”   萧衍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压抑了几分:“多谢你保护母后。”   他从来不会轻易把感情挂在嘴边。但今日她的勇敢,确实让他动容。   王乐瑶抬头看他,“为何要如此见外?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何况母后一直都对我很好。”   萧衍听到她这么说,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   她将他的母亲视作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开始把他当成夫君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席卷他的全身。他所爱的这个人,是在乎他的。若不是她有伤在身,他真想将她高高地举起来。   他不禁低头,在她的脸颊亲了亲。   竹君在门外说:“陛下,许奉御来了。”   许宗文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出皇帝让他进去的声音。   王乐瑶已经穿好衣裳,躺在床上。   许宗文过去诊了脉,又询问事发经过,然后才说:“娘娘的伤势不要紧,只是娘娘身子比常人弱一些,又恰好被砸到了心肺之处,所以才会吐血。臣开几副药,按时服用,调养几日后就会无恙。只是这几日,一定要静养。”   许宗文强调的最后一句,虽然没有明说,但萧衍也听得出来,是叫他们不要行房的意思。   她刚好来了月事,本来就不可同房。他虽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也没到罔顾她身体的地步。   “你去开药方。”   “是。”许宗文行礼退下去。   王乐瑶有些累了,想要睡会儿,萧衍便帮她盖好被子。她看到萧衍要走,抓着他的手说:“今日只是意外,陛下不要迁怒寺里的僧人,也不要影响大家的心情。”   依照萧衍的性子,肯定是不会放过那些在观音殿的僧人。   可王乐瑶不想他再因为这样的小事杀人,所犯的杀戮太重,会影响到自身的命数。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轮回。   “朕有数。”萧衍拨开她汗湿的几缕额发,叫竹君进来照顾她,自己出去了。   同恩寺住持领着在观音殿的几个僧人,一直跪在外面的院子里。住持早已吓出一身的冷汗,他素来听闻陛下不是个宽仁之君,此番寺中僧人害皇后受伤,还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置。是把同恩寺封了,还是把寺里数千沙门全都关起来?   他看到萧衍出来,连忙伏在地面上求情,但萧衍暂时还没空处置他们。   萧衍走到候着的萧宏等人面前,告诉他们皇后无事,然后目光直直地看向萧宏,“你跟朕过来。”   萧宏的心往下一沉,阿兄果然起疑了!   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乖乖地跟在萧衍后面,往偏院走去。   偏院这里有几棵苍天大树,隐天蔽日,风从林下而来,有几分凉爽。萧衍负手站在树下,神色被树荫遮住,既没看萧宏,也不说话。   他早就应该猜到弟弟的心思,他们一母同胞,喜好本就相像。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世间男子几乎都无法拒绝的女人。   但他若是说破,这兄弟的关系,恐怕也就到头了。   萧衍正思考着如何处置,整个人就如同一柄缓缓出窍的利刃,带着极其危险的气息。   萧宏忽然跪在地上,“陛下,今日臣弟情急之下,冒犯了皇嫂,请您恕罪。此外,臣弟还有一事相求。”   “说。”   “臣弟心仪谢家娘子已久,肯请陛下赐婚。”   “你想清楚了?”萧衍居高临下地问他。   萧宏明白,若是他一直不娶,阿兄肯定无法放心。可能还会把他从都城调到别的地方去,那样母后必定起疑,以为他们兄弟不合。天下初定,他想留下来帮阿兄,不想兄弟俩多年的感情生出嫌隙。总归是他先有了非分之想,今日也该由他来做个了断。   萧宏抬起两根手指道:“苍天佛祖在上,臣弟在此立誓,今后会一心一意对待谢家娘子,绝不生别的心思。若违此誓,犹如此袍。”他说完,用力将自己衣袍里面的一截撕了下来。   萧萧裂帛之声,格外清晰,代表他的决心。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萧衍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改日朕会请谢夫人进宫商议。想必她对这门婚事,也会满意。”   “多谢陛下。”萧宏以头点地。   皇族接连娶王谢二姓,对于江山稳定来说,并没有坏处。   萧衍刚要走,萧宏又叫住他,“臣弟刚才已经命人仔细查看过了,今日之事确实只是个意外。阿兄能否对那几名僧人,从轻发落?就算看在宛娘和母后的面子上。”   萧衍想了想,方才阿瑶也要他手下留情。他从来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更不惧苍天神佛,但多少要顾及母后和阿瑶的感受。阿瑶是听信了那个老僧所言,怕自己所犯杀戮太重,折损命数吧。   既然她在乎,他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命禁卫将有过失之人杖二十,其余的放了吧。”   萧宏惊讶,他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不想阿兄在佛门之地大开杀戒,没想到阿兄真的会答应。   阿兄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边,张洪和赵氏两个人站在皇后厢房外的回廊下面,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直觉今日这顿斋饭恐怕要吃不成了。   刚才他们还特意去后厨看了一眼,垂涎三尺,同恩寺绝对是花了心思招待他们的。   可这群僧人胆敢伤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以陛下的性子,这还不得大开杀戒?   可他们看到陛下只是让禁卫带走其中一个,把其余的人都放了,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陛下吗?   简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折腾半日都饿了吧?随朕去用斋饭。阿奴,去把母后请来。”萧衍吩咐萧宏,然后带着众人去用斋饭了。 第61章 天兆。(一更)   皇族用斋饭的地方是同恩寺单独辟出的便殿。   随行的禁军和宫人, 轮流跟着寺中的僧人在饭堂进食,所以同恩寺今日要筹备出不少的斋饭来,后厨一片忙乱。   张太后休息了一下, 精神已经缓过来了, 一见到萧衍就问皇后的伤势如何。   “母后放心,阿瑶无事,许宗文和她的贴身侍女在照顾着。她说想睡会儿, 让我们先吃。”萧衍宽慰道。   张太后点了点头,心中仍是感动不已, 对萧衍说:“这孩子真是不要命地护着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她。你可不能负她,否则我饶不了你。”   “朕不会负她。”萧衍认真地说。   张太后愣了一下。以往自己说什么,儿子多是敷衍了事,第一次听到他这么郑重地回答。张太后知道他是动了真情的,只怕用情还很深。心想那个孩子也确实值得儿子全心全意地对她。   最开始, 张太后想着多子多孙多福气, 心中是赞许宗正让萧衍多纳后宫的。现在她改变想法了, 这世间多少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帝王家都可以做到,也算是为民间立了个表率。   萧衍扶着张太后入坐, 萧宏, 萧令娴和张家人也分别坐了下来, 然后寺中的僧人陆续进来上菜。   这些菜苏唯贞都提前带内侍检查过了, 为了安全起见,众人动筷之前又检查了一遍。几番确认无误之后,才对萧衍点了点头。   因为发生了意外,进食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压抑。   在座的都不是士族高门出身, 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以前逢年节时坐在一起,多半是说说笑笑的。可如今萧衍是皇帝了,皇后又受了伤,不能跟他们同桌而食,所以众人就只能埋头吃东西,也没人敢说话。   萧令娴看了萧宏一眼。六兄虽然看起来还和平日一样,但眉宇之间有郁郁之色,也不知道刚才阿兄跟他说了什么。阿兄是个很敏锐的人,六兄过度的反应,肯定会让他起疑的。   那个皇后,到底有哪里好?兄弟两个竟然都喜欢她?   萧令娴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   大概是气氛太过沉闷,萧衍主动开口,“今日虽有意外,但也有两件喜事。其一朕欲让张琼在建康令身边谋事,其二阿奴向朕表明心意,想娶谢家娘子。”   众人闻言都愣了一下,最惊喜的莫过于张太后。   “六郎,你终于肯娶妻了?”   萧宏点了点头,“上回在洛阳馆,我看到谢家娘子下棋时,便已倾慕于她。这段时日,借着与她探讨棋谱,有了些交往。我喜欢她的性情和才学,所以才向阿兄提及娶她为妻之事。但她是谢氏之女,还得问过谢夫人的意思,阿兄才好下旨。”   赵氏在旁边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口气说:“六郎,你可是陛下唯一的弟弟,堂堂的临川王,谢夫人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是我有女儿,可是巴不得许配给你的。”   萧宏笑了笑,那笑容却未透到眼里。   张太后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便说:“你可是真心喜欢谢家娘子?人家也是名门所出,家里娇宠着的贵女。你可不要被我们逼急了,随便应付一个。这对人家娘子不公平。我是盼着你成亲生子,但也不希望你胡乱将就。那人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母后,怎么会呢?我是真心的。”萧宏着急辩解,“春日宴时您也见过阿鱼,她的相貌性情,自是万里挑一的。”   赵氏便取笑道:“六郎怎么还急了,这没成亲都叫得如此亲热,看来不会有假。”她对张太后拜了拜,“阿姐,我们马上又要办喜事了,先给你道喜了。”   张太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我今日甚是高兴。这谢家娘子与皇后私交甚好,以后妯娌之间也有个照应。”   赵氏应合道:“阿姐真是好福气啊,王谢可是当世并称的名门,以前我们连攀都攀不上的,现在他们家的女儿先后给您做了儿媳。萧家的列祖列宗知道,肯定也觉得门楣光耀。”   张洪在桌下扯了扯赵氏的袖子,低声呵斥:“怎么哪儿都有你。”   赵氏一把甩开,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说的可是实话!”又对张琼说,“大郎,你可得抓紧了,你两位表兄可都有妻了。我们张家也指着你开枝散叶呢。”   张琼却一点都不高兴,他觉得六表兄也是想不开。男人潇潇洒洒的有什么不好,非要娶个人管着自己。那名门贵女是随便娶的吗?看看二表兄,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像被王氏女灌了什么迷魂汤似的。   他可不稀罕什么名门贵女,娶回去还得供着,还是未央居的花娘来得解意。   因着这番谈论,席间的气氛才算好了些。萧衍本来话就少,其余的人倒是说说笑笑的,其乐融融。   赵氏还跟萧令娴介绍都城里有哪些好玩的地方,邀她下次一同去玩。   萧衍吃好了以后,下意识地四处寻找漱口用的水。苏唯贞看见了,忙在他耳边说:“主上,那是在娘娘那儿用膳才会备的东西,这里没有。”   萧衍微顿,他竟然已经习惯了她那套精致复杂的进食方式。   潜移默化的影响真是可怕。   他对苏唯贞说:“你去看看皇后醒了没有。若是她饿了,就把厨房给她准备的斋饭端过去。”   萧衍这些人出身寒门,对吃食自是不挑的,寺里准备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但他知道王乐瑶的嘴巴挑得很,吃惯了珍馐美味,嘴上不说,怕是吃不了他们这些东西,所以菜品都是提前吩咐好,单独给她准备的。   他们进食完毕以后,寺里还准备了冰镇的香瓜。众人正在享用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   同恩寺在城西,今日附近又戒严,按理来说,不管大街上如何热闹,都不会传到这里来。   萧衍对苏唯贞使了个眼色,苏唯贞立刻命人去查探消息了。   过了会儿,竟然是柳庆远亲自来禀报。原来今日街上的人太多,在大市附近,有座旧凉亭被挤塌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建康令闻讯赶到,命仆役将现场清理之后,竟然在废墟之中挖出一块石碑。   那石碑上刻着:行中水,为天子。御四海,开太平。   当场有人解出那“行中水”可不就是当今天子的名讳?今日为佛教的盂兰盆节,本就到处人满为患。这碑文预示着萧衍乃天命所归,上天早就降下启示,百姓当即就蜂拥过来,山呼陛下,这才有了刚才地动山摇的一幕。   在场的人闻言都向萧衍恭贺,不管这碑文的真假,天子临朝有如此祥瑞出现,都是大吉的象征。而且各国使臣皆在都城,有幸目睹此事,也能将皇帝的天威传扬出去。   可萧衍却有种直觉,此事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翌日便是常朝,建康令命人将那块大石碑抬入太极殿,给满朝文武观瞻。这种石碑,多是一种吉兆,前朝有的皇帝为了江山稳定,还会特意命人造一个出来。不过萧衍这种武夫,显然是不会想到用这种招数的。   建康令说了一通诸如陛下顺应天命,威加海内,流芳万世的恭维之言。众臣纷纷附和。   这个时候,廷尉桓玄上前拜道:“陛下,盂兰盆节,天降吉兆,理应大赦天下。”   按理来说,帝王登基和大婚的时候,都应该大赦天下。但是萧衍重刑重罚,所以两次都没有大赦,此番却是推辞不掉了。   佛教盛事当日挖出石碑,民间百姓共同见证,不大赦反而折了这祥瑞之兆。   他便应了桓玄所请,同意大赦天下。   山呼声之中,中书监庾坦之也上前来,“陛下乃是天命所归,四海臣服。臣斗胆请陛下一同赦免前朝太子,封他爵位,并派赐封地,以彰陛下厚待前朝皇族的仁德。”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萧衍高坐,看着庾坦之,“中书监的意思是,朕若不赦免废太子,就不仁德了?”   庾坦之跪在地上,“臣不敢。只是听闻废太子精神失常,身体虚弱,也无几年好活,□□他有何意?陛下也看到了这碑文,证明您是天命所归,又何需在意区区一个废太子?您既然同意大赦天下,赦免太子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呢?据臣所知,按律令,废太子并无十恶不赦之罪,应当也算在大赦之内吧?”   萧衍不说话,桓玄代为回答:“正是。”   萧衍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等着他。   什么天降祥瑞,顺应天命,都是他们在为赦免废太子铺路。   他如果答应最好,如果不答应,那么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王允和谢临暂时没有说话,但是满朝文武早就不满萧衍□□前朝太子的行为,之前是因为无人敢提出来,如今借着萧衍终于肯松口大赦天下,纷纷都站出来,跪求他赦免废太子。短短时间内,殿内殿外,跪下请命的朝臣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   萧衍冷冷地看着这些人,江山已经易主,他们对前朝皇室却仍旧忠心耿耿,不惜与他这个新主抗衡,也要营救旧主。王执岂是个例?他只不过是代表了这些士族的本心罢了!   “陛下!”   有内侍在殿外叫了一声,“各国使臣都在宫门外求见,欲观览昨日挖出的石碑,求陛下准允。” 第62章 受制于人。(二更)……   萧衍心想, 今日可真是热闹。既然大戏已经开幕,索性看看他们预备如何演下去。   “宣他们上殿。”   内侍便传达到宫外,以元翊为首的各国使臣在太极殿外除履后上殿, 先向萧衍行礼。   萧衍看了一下, 北魏,柔然,萨珊波斯, 土谷浑,龟兹, 于阗,林邑,高丽等几个主要与大梁有来往的国家所派的使臣都在。整整齐齐,约好了似的。   众使臣围着那块石碑赞不绝口,萨珊波斯的使臣说了一通,旁边的译者说:“这石碑上所用为楷书, 琅琊王氏的楷书独步天下, 不知对此碑文, 王氏如何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允和王赞。   王允和王赞虽出自琅琊王氏, 但若论书法,两个人都不及王执。但王执并非官吏, 因此不在此处。   王允漠然说道:“这碑文乃是天降祥瑞, 并非人为所刻。使臣说笑了。”   译者把王允的话传达, 那位波斯使臣露出疑惑的表情, 继续在那里研究。   元翊大声说:“听闻历朝历代每有此吉兆,君主必大赦天下,不知陛下是否打算顺应天意?”   萧衍正经危坐,直觉今日之事, 跟元翊脱不了关系。但他没有证据,也不想搭理元翊。   场面一时僵住了,还是桓玄出来回答,“陛下已经答应大赦天下。”   元翊拊掌笑道:“陛下果然是明君,孤还听闻,前朝太子被陛下囚禁在台城已久,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此言既出,四下议论纷纷。   萧衍威严地说:“这好像是大梁的内政?几时轮到魏太子来插手。”   “非也非也。”元翊对着萧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孤的先祖虽是鲜卑一族,但父皇热衷于汉学,听闻你们汉人每有朝代相继,宽厚前朝皇室乃是传统。曹氏篡权,但奉养汉献帝,司马氏篡位,不杀曹帝,善待蜀汉后主,东吴皇裔。怎么到了陛下这里,非要绝前朝皇族的血脉呢?是陛下心虚,还是您的心胸,不如这几位帝王?”   “魏太子,这是在我大梁的朝堂,不得对陛下不敬!还请慎言。”谢临开口道。   元翊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各国使臣仰慕大梁的国威,觉得陛下有容纳四海的胸襟,所以纷纷缔结盟约,愿与大梁修好。我魏国自然也是抱着如此想法。可若是陛下连自己的同族,前朝皇室都不能善待,我又如何能相信,您会善待异族呢?那盟约上,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   他说完这番话,译者纷纷翻译给各国使臣听。使臣们点了点头,都表示赞同,七嘴八舌地向萧衍进言,应该放了前朝的皇族,彰显皇帝的宽仁。   这些国家大都与前齐有往来,他们当然不希望看到昔日的旧友,被萧衍所杀。萧衍虽是被齐废帝所逼才起兵反抗,但他推翻了前齐,自立为帝也是事实。这便是逆臣篡位之举,史书不会笔下留情。   刚好这块石碑横空出世,算为萧衍篡位正名,他顺势抚恤前朝皇族,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元翊一番话,将萧衍推到了一个不答应便不行的境地。萧衍虽然没有马上表态,但下朝之后,四姓宗主和几位重臣都跟着他去了中斋,继续谏言。   原本废太子之事,只算是大梁的内政,无论君臣之间如何博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皇帝执意杀了姜景融,君臣离心。   可现在被魏太子知道了,还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就不是大梁关起门来,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   这两日,王乐瑶都在床上休养,太后免了她去请安,还亲自过来看望她。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觉得伤好多了,只是两日都没看见萧衍的踪影了。   她觉得奇怪,刚想让竹君去中斋那边问问看,这两日皇帝到底在忙什么。这时,竟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见她。   姜鸾走进寝殿,正要向王乐瑶行礼,王乐瑶靠坐在床头,抬手道:“长公主不用多礼。”   竹君赶紧搬了胡床过来。   姜鸾坐下后,仔细打量王乐瑶。她们已有多日未见,这孩子并不像她所见过的那些入宫的女人一样,容颜迅速憔悴下去,反而比在家中的时候鲜活很多,顾盼生辉,就像朵被精心娇养的花一样。看来,萧衍的确对她很好,民间的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好在王乐瑶说话的语气仍是同从前一样,温柔谦和,并没有摆皇后的架子,姜鸾心里宽慰几分,慢慢说:“听闻你在同恩寺受了伤,我进宫来看看你。伤可好些了?”   “多谢长公主关心,已经无事了。”王乐瑶并不信姜鸾会单纯来看她,便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事?”   姜鸾惊讶于她竟然毫不知情,下意识地看向竹君。   这两日,为了让王乐瑶安心静养,苏唯贞特地交代过竹君,无论外面发生何事,都不准传到皇后娘娘面前。竹君谨遵大长秋之令,所以王乐瑶对于前朝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竹君连忙跪在地上,“娘娘恕罪,是大长秋不让婢子告诉您的,怕影响您养伤。”   “到底发生了何事?”王乐瑶耐着性子问道。   依旧还是那块石碑惹出的事,因为石碑上所刻的字体为楷书,众所周知,王执的楷书堪称天下一绝,所以有好事之徒就拿了他的墨宝与石碑对比,竟得出了有八.九分像的结论。石碑出现的时间如此凑巧,掀起轩然大波,很难不联想到人为。   萧衍正无人可以迁怒,立刻将王执叫进宫质问,也不知两人谈论了什么,结果是王执被罚跪在太极殿外半日,回去后就病倒了。   萧衍认定这是士族欲救姜景融而共谋逼迫他,不仅不肯松口放了姜景融,还放话谁敢求情就到太极殿外一并跪着,摆出一副要跟士族对抗到底的强硬态度。到现在太极殿外还跪着不少大臣,而且人有越聚越多的态势。   几个人倒下去了,又有新的加入进来。   这是皇权与士族之争。   本来已经逐渐缓和的君臣矛盾,又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各国使臣还在都城,如此闹下去,恐怕很难收场。   王允就想到了王乐瑶,知道萧衍很是看重她,便打发姜鸾进宫来当说客。   “父亲可要紧?”王乐瑶关心地问。   “身子倒是无碍,但你父亲那个人也是极要脸面的,被如此折辱,心中定是难平,这两日都不肯出屋门。士族高门,受皇族礼敬百年,几时这般窝囊过?”姜鸾摇了摇头,“还有景融,他又何错之有?是陛下灭了大齐,让他国破家亡,一无所有,为何连条生路都不肯给他?陛下如此一意孤行,罔顾人心,早晚会出大事的。”   王乐瑶的手指虽已经微微曲起,但神色如常,“伯父希望我怎么做?”   “只要陛下肯松口,放了景融,一切都迎刃而解。可陛下实在固执,根本不听劝。”姜鸾语重心长道,“阿瑶,你是士族之女,当知道自己入宫的责任所在。不管如今你与陛下之间的情谊有几分,帝王的宠爱都是不能信的。家族才是你永远的依靠,对于这点,你要时刻保持清醒。”   她这么说,便是要王乐瑶清楚自己的立场。别被萧衍一时的宠爱冲昏了头。   美色事君从来都不可能长久,唯有母族足够强大,才能支撑她在后位上稳固地坐下去。   王乐瑶沉默了片刻才说:“长公主回去告诉伯父,我会尽力规劝陛下。”   姜鸾起身,看到她面色苍白,还是道:“你先好好养伤,也不急于这一时。”   “竹君,送长公主出去。”   竹君送了姜鸾出去,回来后看见王乐瑶挣扎着要下床,连忙扶着她道:“娘娘,您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婢子求您别管这件事,陛下此番大怒,连最信任的临川王,沈侍中和左卫将军都不肯见,您去也无用的。”   “我必须要去。”王乐瑶抓着竹君的手,“为我梳妆更衣。”   竹君又劝了几句,实在是拗不过她。   王乐瑶的伤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她用力动作时,都会牵引到伤口,带来疼痛。所以她走路需要竹君搀扶,从显阳殿到中斋的一段路,走得大汗淋漓。   萧宏,沈约和柳庆远果然都跪在中斋的门外,门扇紧闭,苏唯贞垂头站在门边,看到皇后过来,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道:“娘娘,您怎么来了?”   “我要见陛下。”   苏唯贞责怪地看了竹君一眼,以为是她把事情都告诉了皇后。在这节骨眼儿上,不是添乱吗?   王乐瑶道:“与她无关,请大长秋去通传一声。”   苏唯贞为难道:“陛下吩咐了,谁也不见,临川王他们都跪了好半天了。这是前朝的事,您身上的伤还未愈,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王乐瑶扶着竹君,慢慢地跪在地上,“那我就跪到陛下肯见为止。”   苏唯贞见劝不动她,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禀报。这位主要是真的出什么事,陛下不杀了他才怪。   中斋的大殿上一片狼藉,全是萧衍扔在地上的奏疏和器物,他也不准人打扫,自己坐在书案后面,仰靠着凭几,闭目养神。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息都非常狂暴,就像一只盛怒中的野兽,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把人撕成碎片,无人敢招惹他。   苏唯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主上,皇后娘娘在外面求见。”   萧衍的手指动了动,知道她也是来当说客的。这些人无非就是想联合起来,逼他放了姜景融,若他这次妥协了,将来遇到别的事,士族只要再次联起手来,他还是要退让。那这个皇帝还当了干什么!   他最讨厌受制于人!   “让她回去。”   “娘娘说了,她会跪到陛下见她为止。”   “那就让她跪着!”   苏唯贞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拼着命不要,还是说道:“娘娘的伤还未好,身子又弱,可不像临川王他们……”   “出去!”萧衍呵斥一声,苏唯贞也只能退了出来。   此时已是孟秋,天气不像夏季时那般炎热,到了傍晚,地面的石砖上甚至还会泛出寒气。王乐瑶是不怕热的,但她怕冷,身子又比旁人孱弱些,加上伤势未愈,其实跪不了多久,就体力难支,微微发抖。   沈约和萧宏都劝她回去,但她固执地跪得笔直,眼睛紧盯着大殿上关闭的门扇,用力地呼吸着。   她知道在萧衍的眼里,自己跟那些逼迫他的士族没什么区别。她姓王本身就是最大的错,甚至还会被他判定为是对立的那方。   萧衍这个人从寒门登顶,何其骄傲,何其固执,按着他的头要他做一件事,他是绝不肯的。   但她还是要见他,此事僵持下去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她赌的不过是萧衍对她的感情罢了。   就在王乐瑶跪得眼冒金星的时候,萧衍终于开口,“皇后进来。” 第63章 偏爱。(一更)……   听到皇帝的传唤, 沈约和柳庆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摇头叹气,陛下真的是重色轻友。他们跪了这么久, 他都无动于衷, 想劝都没法劝。皇后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陛下就舍不得了。   萧宏早就知道阿兄的个性有多固执,若说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让他动摇, 也就只有嫂嫂了。但之前无人敢去惊动嫂嫂养伤,所以阿兄叫嫂嫂进去, 他反而觉得事情有转机了。   王乐瑶深呼吸了一口气,扶着竹君站起来。   竹君本来要扶她走到门扇前,她抬手制止,自己慢慢地走了过去。苏唯贞推开门扇,做了个请的手势,王乐瑶提起裙子, 跨过了门槛, 身后的门扇复又关上。   大殿上没有开窗, 光线照不进来, 非常晦暗。   王乐瑶想到自己幼年时,曾被祖母罚跪在佛堂里, 大概也是这种感觉。那时候自己对于密闭的空间会有种恐惧感, 拼了命想要逃离出去。但是长大以后, 躲在这样的地方, 与世隔绝,反而变成了一种自我保护。   这里,就像萧衍内心深处的一种防御,旁人触及不到。   王乐瑶停在大殿正中, 抬头望着萧衍,不再往前。BaN   萧衍已经感觉到她进来了,空气中浮动着她身上独特的香味。其实他不想面对她,所以这两日刻意压抑自己,没去找她。   她出身于琅琊王氏,身上深深地烙印着那些士族的标志。萧衍面对她,就像面对着她身后的王氏,还有满朝与他作对的士族一样。尽管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一直在刻意磨合着背景之间的巨大悬殊。但到了这样的时刻,身份仍是他们之间的重大问题。   他没有开口,只是以一种君王的姿态坐着。   他虽然爱她,但在姜景融的问题上,并不打算让步。事关他这个皇帝的地位和颜面,无论一会儿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态度。   萧衍打定主意,还假装拿起面前的一封奏疏,不去看她。   王乐瑶没有行礼,只是温柔地说:“刚刚在那一道门扇之外,我们是君臣,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见我,见到陛下我该说什么。但刚才短短几步路走进来,我想清楚了,我只是你的妻子,并不是来跟你作对的。”   那春风化雨般的声音撞入萧衍的耳中,他的心防莫名地被瓦解一半。   尤其是“妻子”那两个字,简直是砸在了他的心上。   “过来。”   王乐瑶走过去,萧衍拉着她的手,顺势将她抱入怀中,“你不好好养伤,跑来做什么?”   他轻抵着她的额头,嘴唇触碰到她的鼻尖,这是一种亲密无间的姿势。表明他已经放下了防备,愿意接受她的靠近。   王乐瑶抬手捧着他的脸,他的下巴上长出了细细的胡渣,增添了几分野性和颓废。   “我想见你。”   这短短四个字,再次破了萧衍的心防。他看着她如碧波一般的双眸,温柔而动人地凝睇着自己,一下吻住了她的嘴唇。   王乐瑶感受到男人强烈的气息灌入口中,他急切,热情地似要将她吞裹入腹,她温柔地回应着,双手攀抱着他的后背,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他将自己困在这里,作困兽之斗,其实内心也是种煎熬。   坐在帝王之位上的男人,注定要承受比常人更多的东西。   一个漫长而深入的吻完毕,萧衍顾及她身上的伤,没有再继续,只是把她抱了起来。   这里一片狼藉,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   寝殿内的龙床上,王乐瑶被萧衍抱在怀里,能感觉到他身体所起的反应,但他在极力地克制着。   萧衍已经两日没有合眼,原先一直觉得自己精神尚可,可是抱着她,全身放松下来,便有了些睡意。   “陛下能告诉我,不肯放了废太子的原因吗?”王乐瑶试着开口询问。   萧衍没有回答,但也没阻止她说话。   王乐瑶继续说:“若是因为瓜步之战,废帝已经伏诛。那时候废太子还小,他也左右不了废帝的决定。若是陛下怕放了他以后,他会谋反……恕我直言,他实在不是陛下的对手。陛下只要向士族附加条件,将废太子安置在能放心的地方,不要再与朝臣僵持下去了,好不好?”   “你也希望朕放了他?”萧衍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王乐瑶说:“其实我不关心废太子如何,我在意的是陛下。太子很小时就被立为储君,素有仁德之名。他礼贤下士,广纳人才,著书立说。朝臣每每得罪废帝,要被责罚时,他都会帮忙说情。所以在朝臣心目中,他是一个贤德的储君,将来也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就算陛下取而代之,他们也觉得他那样好的人不该死,若是这样的人都死了,士人心中的信仰便会崩塌。他们不是非要跟陛下作对,只是要维护礼跟德罢了。”   萧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士族并非真的要跟自己作对,他们执掌朝政百余年,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和行为标准。无论谁打破了这个标准,他们都会反对。   “就是因为他的声望太高,朕不想有人危及江山,危及幼主,所以宁可杀之。”   王乐瑶听到他说幼主,就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的病,怕活不了太久。   他这样的人,何须畏惧一个姜景融?   “陛下就只知道杀人,杀了他,就不会有别人了?”王乐瑶生气地说,“只要陛下在一日,大梁江山必定稳固,与其想着杀他,倒不如想着如何将我们的孩子好好抚养成人!”   萧衍失笑,大掌抚摸着她的小腹,在她耳边说:“阿瑶,我们的孩子在哪儿?”   王乐瑶红着脸,知道自己刚才嘴快了。萧衍只说了幼主,可没说是他们的孩子。   她转过身背对他,闷声说道:“总之我不喜欢你杀人,也不喜欢你老是把自己摆在父亲和伯父他们的对立面上。本来你们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为什么一定要闹成这样,让别国的使臣看笑话?士族和寒门,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一味打压士族,不觉得有失偏颇吗?那跟从前的皇帝打压寒门有何区别?这样的不公平,才是问题的本质。”   她近来胆子大了,什么都敢说了,还敢指摘他的过失。   萧衍却很喜欢她这样的放肆,从背后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颈,“阿瑶,你会不会背叛朕?”   “不会。”王乐瑶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转过身,看着萧衍,“伯父他们也不会。虽然我们出身士族,但绝不会做危害江山的事,这点跟陛下是一致的。陛下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好好解决此事的,对吗?”   萧衍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竟然不忍拒绝,再次将她抱入怀中。   他真的想陪她到老,哪怕是像她说的,等把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等培养出一些对大梁江山死心塌地的忠臣良将,那他确实无所畏惧。   罢了,她不喜欢的事,他不做就是了。   “朕答应你,放过姜景融。”   其实从多年前,她像从云端降下的小仙女一样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递给他那把伞开始,他就被她俘获了。   早晚有一日,她要他的命,他都会给。   夜色降临,王乐瑶从中斋走出来,萧宏他们还跪在地上,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   王乐瑶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全都松了口气。这两日,君臣关系剑拔弩张,他们见不到皇帝,只能干着急。   “陛下睡着了,大长秋派人把大殿收拾下,再让膳房备着膳食。”她说完,又转向萧宏等人,“你们也都回去吧,别再跪着了。最迟明日,废太子一事,就会有个结果。”   苏唯贞大喜,对王乐瑶郑重地拜了拜,“还是皇后娘娘有办法!仆这就去办!”   王乐瑶全身的力气都快耗尽了,跟萧衍周旋,真的是耗神又耗体力。她扶着竹君往回走,一路上,竹君还惊奇不已,“娘娘,满朝文武都做不到的事,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陛下竟然如此听您的话,您没看到刚才临川王和沈侍中他们的眼神,简直把您当神了。”   王乐瑶暗自想着,她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喜欢吧。   其实萧衍心里都知道,他并不是个昏君,只是需要有个人给他台阶下,而不是与他对抗。他那个人多年养成的习惯,遇强则更强,只能以柔克刚。   因为他对自己的心软,肯让她靠近,允许她直言,所以她才能做到。   被帝王如此偏爱着,她也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第64章 就是您张张嘴的事情。(二……   第二日, 萧衍准备将四姓宗主都叫到中斋。天下士族以这四姓为首,萧衍只需与他们达成一致,那么就等于与士族达成了一致。   在见这四姓宗主之前, 萧衍已经跟沈约讨论过。今次的石碑事件, 未必是由这四姓联合策划,毕竟还有个魏太子参合在里面。四姓虽不满萧衍的诸多做法,但那是大梁的内政, 他们也不至于蠢到去联合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的北魏来对付萧衍。   沈约还怕萧衍行事太过极端,毕竟依照皇帝过去的做法, 多半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陛下可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让娘娘夹在中间为难。”   萧衍对他说:“朕既然答应了皇后,便会说到做到。真要是两败俱伤,岂不是让有些人称心如意了?”   他这“有些人”指的是谁,沈约心知肚明。   “臣会派人盯着洛阳馆那边,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魏太子?”   “先不急, 等他露出破绽再说。等他发现目的没达到, 就该着急了。”   沈约行礼告退。他经过太极殿外, 仍然有不少在为废太子请命的大臣跪着。有个老大臣跪晕过去, 马上被禁卫抬了下去。过往的官吏看到士族朝臣如此狼狈,纷纷摇了摇头。   前朝之时, 大凡士族提出一点反对意见, 废帝立刻就退缩了, 何曾见过这样君臣对峙的局面?   皇帝是真的强硬, 他也不靠士族,自己打下的江山,根本无所畏惧。   这几日跪晕的朝臣不在少数,大都是上等士族出身。沈约虽然也是士族出身, 但沈氏作为低等士族,没有享受那么多的特权。何况他经历过家族的覆灭,被桓家退亲,早就不像这些人一样,为了那点不值钱的信仰,可以豁出性命和官位。他骨子里甚至厌恶这些士族平日里那副沽名钓誉,高高在上的样子。   所以,他是坚定地站在皇帝那边的。   中斋内,四姓宗主终于到齐,但一时之间,君臣都没有说话。   萧衍的目光逐一从这四人的脸上掠过,王允淡然,桓玄犹疑,庾坦之惶惶,而谢临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此事毕竟是由桓玄先挑起来的,他说大赦天下,才引出后面一连串的事故,所以还是他先开口,“陛下,我等只盼着您能够效法先人的做法,宽赦废太子,您为何如此固执?”   “廷尉卿觉得朕固执?”萧衍扬了扬眉,冷峻的目光扫了桓玄一眼,“尔等又何尝不固执。明知会激怒朕,甚至不惜与朕作对,也要保一个前朝太子。朕的确不懂,也不想懂。”   桓玄的年龄,足以算是皇帝的父辈,但被皇帝的目光一扫,居然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桓氏是起家于军中的,至今仍有不少子侄效力于军中,靠着皇帝给口饭吃。桓玄叹了口气,退后不语,反正该说的都说了,皇帝今日叫他们来,也不会只是争论个对错这么简单。   萧衍淡淡地说:“朕可以放了姜景融,并封他为会稽王,前往封地。除了无诏不得回都城,一应待遇皆如郡王。”   王允松了口气,其余几人也都露出欣慰的神情。士族跟皇帝的这场博弈,到底还是士族胜了。他们想过最后的结果,若是僵持下去,皇帝还是一怒之下杀了废太子,大不了就罢朝。可罢朝之后呢?他们也不可能全部辞官,还是得乖乖地回来。他们这位君王向来不在乎名声,更不会在乎民间和各国的非议。   他就没打算给自己在青史上留个好名声。   “不过,朕有条件。”   王允拜道:“陛下请说。”   “朕要你们四姓各选出一位女子给会稽王为妻为妾。王府的长史,卫率也都由你们四姓的人来担任。日后会稽王的嫡长子,需带回都城中抚养,如有异动,一干人等连坐,杀无赦。”   萧衍说完,扬了扬嘴角,“如何?”   满殿的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这是将四姓跟会稽王彻底绑在了一块儿。会稽王日后如有异心,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他们要保会稽王,那么生死就要全部交给他。   王允等人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没想到皇帝竟然想出这招以退为敬,反将他们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这哪里是让步,而是逼他们用全族给会稽王作保。他们若不肯,之前的种种便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士族的威信和颜面都将扫地。   皇帝一个出身寒门的武夫可以不在乎名声,士族却将名声看作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萧衍靠在凭几上,手指敲了敲桌案:“怎么都不说话?那日众口一辞要朕放他条生路,如今朕给他机会,你们却不敢答应朕的条件了?这么说,你们是对会稽王没信心,担心他日后会谋反?那他便是该杀了。”   “陛下,臣等绝无此意!”王允立刻说道。   此间事并非由他们故意挑起,甚至连那块石碑为何会凭空出现,王允至今也是一头雾水。只不过那块石碑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将他们君臣之间关于处置前朝皇室的矛盾激化了而已。事到如今,他们才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皇帝是不会任由他们摆布的。对于皇帝开出的条件,他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否则他们一心要救的前朝太子,也会因他们不肯妥协而死。   庾坦之等人还欲再说,不愿意乖乖地接受皇帝的条件,但王允用眼神阻止他们,轻轻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他们再不识好歹,有理也会变得无理。若是在前朝之时,他们还可以用很多共同的利益来掣肘皇帝。可眼前的这位,出身寒门,统兵千万,简直是刀枪不入,士族再逼,只会适得其反,最后不仅保不住废太子,连现在的地位都会丢了。   失信于前朝皇室是小,失信于天下,才是最可怕的。   “臣等会尽快拟定名单,呈给陛下过目。”王允说道。王氏为四姓之首,王允都已经开口,其他人自是无话可说了。   “很好。会稽王妃,王府长史和卫率等品阶,皆是按照本朝官班令所设,你们可要想清楚人选,不得怠慢了会稽王。”萧衍蜻蜓点水地补了一句,然后对谢临说,“除了尚书右丞,其余的人都退下。”   王允等人行礼,陆续退出中斋,只余谢临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上。   他的年纪,资历都不如另外三家的宗主,对于皇帝单独留下他,满心的疑问。   “临川王看中了你的妹妹,想要娶她做王妃。”萧衍开门见山地说,“朕原想着与谢夫人商议此事,不过眼下看来,没这个必要了。这是朕对谢家单独开出的两个条件,一是让谢羡担任五经馆博士,二是令妹嫁给临川王。”   “陛下何故如此?”谢临情急之下,咳嗽了两声,面色更显苍白。谢氏是甲族,让三弟去教寒门,其余的士族会如何看谢氏?至于阿鱼的婚事,他如何能这般随意地应下?   萧衍索性把话说明白,“有人曾看见谢羡私会北魏太子。”   “陛下,臣弟绝不会……”谢临欲替谢羡辩解,萧衍抬手阻止他,“那块石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心中都有数。朕不继续往下追查,是因为那块石碑现世本身并不是坏事,只不过有人借此大做文章罢了。五经馆是朕为了选拔官吏所创,谢羡出任五经博士,不算辱没了他。临川王也是真心想娶令妹,谢夫人那边,就由你去告知了。”   谢临看着皇帝,千言万语都凝结在口中。   皇帝根本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挥了挥手,便让他退下去了。   *   萧衍以雷霆之势解决了废太子一事,他没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王乐瑶,但竹君还是听到了外面的传言,回来复述了他加诸给四大姓的条件。   王乐瑶心想,萧衍果然还是那个萧衍,绝不肯吃亏退让。表面上看,他是放过了废太子,实际上,却是把之前士族逼他陷入的那种境地,又报复般地推还给了士族。   竹君悄声说:“娘娘,陛下也太狠了,这么做,四姓都得绑在会稽王的身上,以后会稽王有任何风吹草动,最先遭殃的就是四姓。以前婢子觉得陛下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寒门武夫,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他哪里是个武夫,分明是只大老虎。”王乐瑶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还笑得出来,陛下以后要是这么对付您怎么办……”   王乐瑶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宫女在殿外说:“娘娘,扬州刺史的夫人递了帖子求见。”   王乐瑶不知道陆氏这个时候跑来干什么,但还是放下笔,让宫人去把她带进来。   陆氏一见到王乐瑶就跪在地上,“娘娘,您可得为我们王氏做主啊。”   “堂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王乐瑶让竹君过去扶她,陆氏却不肯起,拿手巾印着眼角,“陛下要四姓各选出一名女子送去给会稽王,宗主挑中了我家的阿芙,这也就罢了。阿芙好歹是我们这房的庶女,比其它几姓那些不知道跟宗主房隔了几房的族女强多了吧?可是四家女眷居然为了争会稽王妃之位,争吵不休。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王乐瑶想了想说:“此事我不能做主,还是等伯父将名单呈给陛下,由陛下定夺。”   陆氏一听,心中就不乐意,觉得她是有意推诿。   “娘娘,您可不能不管啊,阿芙怎么说也是您的堂妹,因为入选之事,已经哭过好几次。我们都知道陛下看重您,那会儿朝臣劝陛下放了会稽王,陛下谁的话都不肯听,您去了一趟中斋,陛下就松口了。不过是为阿芙要个会稽王妃之位,就是您张张嘴的事情吧?何况阿芙的身份,也的确在其余三姓之上。会稽王本就是陛下的眼中钉,阿芙跟了他,以后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依阿芙那柔弱的性子,若没有王妃之位傍身,可怎么活啊……” 第65章 不配。(一更)……   王乐瑶觉得陆氏真是太杞人忧天了, 先不说王妃之位落在谁家,光是另外三姓选出的人,就大有问题。   会稽王怎么说也是前朝的太子, 又被封了郡王, 那是跟陛下的亲弟弟临川王同一班阶的郡王,四姓的宗主房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也就算了,怎么可能是一些不知姓名, 隔了好几房的族女和庶女去做王妃?这不是在侮辱前朝皇室和陛下吗?   萧衍在走这一步的时候就想好了,不会让四姓轻易搪塞过去的。   这人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他心中清楚怎么拿捏这些士族高门。   王乐瑶说:“堂婶,郡王妃的品阶在一应命妇之中,仅次于皇后,与三夫人并列。您认为陛下会随便让一个人给会稽王做王妃吗?别说是陛下,恐怕朝臣都不会同意的。陛下那时便说了,按照官班令来选王府的官吏, 那么长史是几班?卫率又是几班?你先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   陆氏愣了愣, 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难道其它几家根本还没选出合适的人来, 那几个妇人只是随口说说糊弄她的?岂有此理!她陆氏原也不算上等士族, 不过是有些钱,加上能帮到当时还没出头的王赞, 才能嫁到琅琊王氏。别家那些甲族出身的女眷, 私底下本就看她不起, 所以她才要千方百计争口气!   一众女儿里头, 就阿芙最为貌美,而且柔柔弱弱的,与皇后颇为相似,男人就好这口!她盘算着就算阿芙不能进宫, 也能借皇后的光,嫁个好郎君,给家中博个好前程,现在却只能去给会稽王做妾室!   她实在是不甘心!越想越不甘心。   竹君顺势把她扶了起来,郑重地说:“夫人,这件事是陛下决定的,您求娘娘也没用。上回废太子的事,娘娘已经替士族向陛下开口了,可总不能一有什么事,就拿娘娘出去挡着吧?娘娘和陛下之间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这般算计的。您若是为府上的娘子好,还是回去听府君的安排吧。”   陆氏心里想着,几时轮到你一个侍女来教训我了?可竹君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她是皇后的贴身侍女,显阳殿上下都得听她的,不再是以前王家的一个下人,可以任由她呵斥了。   陆氏又看了王乐瑶一眼,见王乐瑶正低头翻看账册,似乎不欲再多说的样子,顿时觉得悻悻的,便行礼告退了。   果然不是自己生的,就算一样是王家人,心哪里会向着她?   竹君见陆氏走了,才说:“刺史夫人真是贪心,还想再让娘娘出面,为她的庶女争王妃之位。临川王看中的可是谢家宗主房的娘子,会稽王分明是跟临川王平级的,一个王氏隔房的庶女也能去争王妃之位吗?娘娘,会稽王的事您可不能再管了。若是惹得陛下不快,伤了夫妻情分就不好了。婢子看,陛下对您可是用了真心的,比王家那些不相干的人对您都好。您犯不着为了他们,去得罪陛下。说白了,在这宫里,连主君都帮不到您,只有陛下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王乐瑶看向她,支着下巴,嫣然一笑,“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竹君咳嗽了一声道:“之前是因为大婚那夜,陛下实在太吓人了。近来婢子看着,陛下对您是真好。政务再忙,一有空就来陪您用膳,身边也没乱七八糟的女人,还记着您的生辰,您的喜好,不让您受委屈。别说他是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   王乐瑶知道萧衍对她很好,他在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男人,好郎君。   他虽然不懂风月,不通经义,大多时候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   可是他会因为她的习惯,而迁就她,会顾念她的感受,会带她去看那漫天星光。她在他的面前,不用做那个严谨端庄的大家闺秀,而是可以任性,逾矩的小女孩。从小到大,她一直都被框在各种规矩中,总有人告诉她这样不对,那样不行。她压抑着,不敢释放出来的,其实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跟萧衍在一起,她好像才真的活成了自己。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随后,宫女们抱着一大堆的东西进来,王乐瑶不解地看着她们,其中一个说:“娘娘,这是各国使臣进献给您的东西。”   “怎么会给我?”   宫女说:“大概是您成功劝服陛下放过会稽王的事情传出去,使臣们都赶紧来巴结您呢。”   这些使臣还真是会见风使舵。   王乐瑶走过去,看到有玉璧,有锦帛,还有高丽人参,其中有个篮子盖着红布,里面还动了一下。王乐瑶退后一些,警觉地问:“这是什么?”   宫女把红布掀开,里面是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小猫,毛像雪一样全无杂质,须长,脸圆,眼睛是蓝色的,宛如宝石一般。   满殿的宫女心都快化了,全部围过来看着小猫,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竹君把小猫从篮子里抱出来,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走到王乐瑶的面前,“娘娘,您要不要抱一下?”   王乐瑶迟疑地伸出手,其实她不太习惯亲近这些小动物。王家的人都不太喜欢养活物在身边,大概是嫌脏。   暖暖的,毛茸茸的一团到了她的怀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这是哪国使臣送的?”竹君问道。   “好像是萨珊波斯。”   这个使臣倒是挺会送东西的,这猫的品相看起来极其名贵,女子大概都拒绝不了的。   两个女史见状欲言又止,其中一个还是忍不住说道:“陛下常来这里,您还要孕育皇嗣,还是别养比较好。”   这些畜生可不知轻重,万一伤了陛下娘娘,再者传了病气给娘娘,就不好了。   王乐瑶也没有真的想养,只是看它太可爱了,忍不住想抱一抱,逗一逗。这是波斯使臣送来的东西,也不好随意处置,她抱着猫说:“竹君,派人问问陛下在中斋吗。若在的话,我过去会不会打扰到他。”   竹君立刻派了一名宫女去中斋询问。   萧衍正在里面见谢羡,听到苏唯贞的耳语,点头道:“朕不忙,让她过来吧。”说完后,又看向谢羡。   谢羡接着道:“我可以出任五经博士一职,但关于小妹的婚事,还请陛下三思。”   那日谢临把萧衍的话传回去以后,全家上下都很震惊。谢鱼尤甚。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日临川王从洛阳馆追出来,向她讨要棋谱,后来又借讨教棋艺约了她两三次,竟然是存着要娶她的心思。   而且按照陛下的说法,此事还无转圜的余地。   她不喜欢临川王,她喜欢的一直都是士族所出的那些翩翩风度的贵公子。但她又不敢忤逆圣意,只能自己偷偷躲在房间里哭。   谢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女,父兄自然都宠着她,婚配的事向来也考虑她自己的意思。   谢羡想,此事到底是因他而起,还是由他进宫向陛下说明。   萧衍靠在凭几上,一边看奏疏一边说:“怎么,朕的弟弟配不上你谢氏之女?”   这话莫名刺到了谢羡。   在他私心里,的确是配不上的。他们王谢是当时并称的名门望族,祖上出过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皇室先是抢了他的妻,现在又要抢他的妹妹,这不是欺人太甚吗?若是父亲还在,谢家何至于此!   谢羡的手在袖中慢慢地握紧,然后看向皇帝,“陛下觉得,出生不同,成长环境不同的两个人,强行配在一起,会幸福吗?小妹并不喜欢临川王。”   萧衍不以为然,“现在也许不喜欢,等成了亲,生了孩子,自然就有感情了。”   谢羡闭了闭眼睛,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这个人是皇帝,言语怎能如此粗俗!阿瑶跟他朝夕相对,该是何等的煎熬?他心头蔓延起丝丝痛意和恨意,他年少时便珍爱的女孩子,那么美好,被强行送到了这个莽夫的怀里,简直是糟蹋了她!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让妹妹重蹈覆辙了!   甲族和寒门,岂能相配!那是暴殄天物!   萧衍知道谢羡很不服,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羡才是真正能配得上阿瑶的名门公子,有才也有貌,家世相当,才学相当,他们才是同一类人。他们可以谈经义,可以抚琴相和,下棋作画,有很多相同的爱好,共同的话题。   这些可能都是萧衍做不到的。   也许是报复心理作祟,也许是为了打击谢羡的傲气,萧衍就是想让他亲眼看一看,阿瑶跟自己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还不是输给了他!只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   “陛下,娘娘过来了。”苏唯贞在殿外说了一声。   谢羡浑身一僵,正要告退,萧衍给苏唯贞递了个眼神,苏唯贞会意,便带着谢羡到偏殿去了。   谢羡不懂皇帝是何意,为何不让他走。可是马上,他就看到朝思暮想的人进来了。   她穿着紫色的大袖衫,上面绣着精美的团花,一条水色的飞花佩帛挽在臂间,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   印象中,她一直喜欢素雅,无论是衣饰或妆容,入宫之后,皆华贵了不少,透着天家的雍容气派,变得有些陌生。   她依旧是那般仙姿玉貌,体态好像还丰腴了些。只是神情跟从前明显不同了,从前有种淡然疏离之感,就像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今眉宇间神采飞扬,好像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   跟他想象中的郁郁寡欢,完全不一样。   谢羡有几分震惊,又有几分困惑。   “陛下快看。”王乐瑶旁若无人地走到萧衍的面前,把怀里的小猫给他看。   “这是何物?”萧衍放下奏疏,问道。   “萨珊波斯的使臣送的猫,女史说我不能养,我想着把它送给母后,好不好?”   萧衍伸手,把她拉到怀里抱着,殿上的人便自觉地垂下头。   她抱着猫,一脸怜爱。而帝王抱着她,满眼的宠溺。   “你自己不想养?朕看你喜欢得很。”   “我……”王乐瑶贴在萧衍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道,“还是送给母后吧。母后肯定喜欢。”   萧衍笑了一声,抬起她的下巴,“谁跟你说的这些?朕还不至于怕一个小畜生。至于孩子……等你有了再处置也不迟。”   王乐瑶的脸霎时变得通红,连忙捂住他的嘴。她就是不想让旁人听见才悄悄说的,这人居然全给她说出来了!实在太丢脸了。   萧衍把猫从她怀里拿走,交给竹君带下去,殿上的人也都退了出去。   萧衍凝视着她,贴着她的唇瓣,低声问:“伤好了?”   王乐瑶点了点头,他又问:“月事也结束了?”   王乐瑶红着脸,又快速地点了下头,感觉到他的气息变得沉重而危险了起来,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陛下看奏疏吧,我就是来问小猫的……唔……”   从谢羡所在的地方,只能隐约看到帝王高大的背影,想象她在帝王的怀里,底下精致的裙子跟帝王的衣袍缠在了一块儿。然后那双纤纤玉手,竟然攀着帝王的肩膀,顺势抱住他的脖颈。   她没有推拒,也没半分勉强,反而迎合了帝王。   谢羡闭上眼睛,心痛得无法呼吸。   苏唯贞觉得看到这里差不多了,再看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了。他悄声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满脸怆然的谢羡从角门出去了。 第66章 拒婚。(二更)……   因为四姓要给会稽王选女的事, 近来各家都闹得人仰马翻。   四姓里头跟宗主房关系近的各房嫡女,不是突然有了婚约,就是抱病。所以最后选出来的名单交到王允手里时, 王允勃然大怒。   他甚至都不用把这份名单呈给皇帝, 就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他把桓玄,庾坦之和谢临全都叫到自己的书房,将名单扔在他们面前, “你们以为这几个人,陛下能够满意吗?”   庾坦之和谢临这对翁婿都不说话, 桓玄小声道:“妻兄,你先别生气,谁家的嫡女愿意去做这个王妃?躲都来不及。若是临川王选妃,就大不一样了。”   王允背对他们站在窗前,声音沉沉地说:“陛下抬高了会稽王的身份,就是要逼我们出嫡女, 你们不明白吗?若不是这个结果, 他不会罢休的。”   庾坦之说:“我们宗主房是真的没有女孩了, 只能从隔房里选, 嫡女都有婚约了,也只能选个庶女出来, 本也没打算做王妃的。谢家的小娘子又刚许给了临川王, 便只剩你们王, 桓两家有嫡女了。”   桓玄一听急眼了, “不行,就曦和那性子,被看押在会稽,比杀了她还痛苦。”   他们心里都觉得王家的二娘子更合适, 有长公主的关系在那里,会稽王跟二娘子又是表兄妹,从前也都订下婚事了。只不过谁都不敢当着王允的面提。   “就曦和吧。”   王允拍板道。   桓玄瞪大眼睛,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尊卑长幼了,而是直接站起来道:“妻兄,可没有这样的道理!你的女儿从前就是许给会稽王的,如今会稽王落魄了,你心里舍不得,就拉我的女儿出去给皇帝交差?别忘了,曦和也是你亲妹妹的女儿!总之这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说完,他也不等王允说话,直接甩袖出去了。   庾坦之和谢临面面相觑,没想到桓玄的胆子这么大,敢公然违背王允。   不过这事说起来,也的确是让他们左右为难。谁家的女儿不是父母的心头肉,送到会稽王的身边,以后就会过得如同傀儡一样,谁又乐意女儿担惊受怕地过下半辈子。   说来说去,都是皇帝下的一手好棋,把他们四姓弄得都快要内讧了。   桓玄乘着牛车回家,面色铁青地回了房中,王氏看到他这个模样,关心地问:“府君,这是怎么了?”   “你该去问问你的好兄长!”桓玄没好气道,“他王氏自诩四姓之首,若是有点担当,就该拿自己的女儿去给陛下交差,而不是把难题丢给我们其余三姓,他自己置身事外。说来说去,什么姻亲,都是狗屁!”   王氏吓了一跳,连忙拉着他的袖子,“你小点声。阿兄的意思是,要我们的曦和去给会稽王做妃?”   桓玄沉着脸,“不管他怎么想,我绝不会把曦和送到火坑里去。你赶紧收拾东西,把曦和送回老家去躲一躲,等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   “可是……”   “别可是了!除非你能找个人家愿意娶她,仓促之间,你能找到合适的人吗!真要给会稽王做了王妃,只怕你以后再想见她比登天还难了!”   王氏虽然心中不舍,但比起把女儿送去做会稽王妃,还是先离家避避为好。她赶紧吩咐下人去给桓曦和收拾行装了。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桓曦和,又在沈府门前吃了个闭门羹。   她来了几次,沈约的家仆不是说他不在,就是说他有客,故意避着不见她似的。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上一回豁出脸面,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没声谢也就算了,犯得着躲她吗?她就是想跟他交个朋友,顺便看看有没有办法做些什么,弥补桓家曾经给他的伤害。   人家根本就不肯给她机会。   她很沮丧,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娘子,沈侍中是真的很忙,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凌霄劝她。   桓曦和躲在墙角,“不行,我今天非得蹲到他不可。”   话正说完,就看到街角悠悠驶来了一辆牛车,停在沈府门前。沈约从牛车上下来,穿着朱红官袍,绑玉带,倒是把他衬得有了几分官威。   沈约刚要迈步上去,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沈侍中!”   沈约回头,看到桓曦和站在那里。她跟都城里的大家闺秀真的很不一样,就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大街上叫一个陌生男子,成何体统?桓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吗?她与旁人也是如此毫不避嫌?   他心中虽然极不认可,但面上还是温和地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桓曦和看了看左右,小声道:“上回的事有结果了吗?”   “我正派人前往北魏调查,一时还未有结果。”沈约的口气透着一种淡淡的疏离之感。   桓曦和“哦”了一声,两个人顿时就没话讲了。   这个时候,桓家的下人火急火燎地找过来,也顾不上这是哪里,“娘子,夫人正到处找您,您快回去吧,出大事了!”   桓曦和看他的模样真的很着急,也来不及细问,只看了凌霄一眼,凌霄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沈约。沈约没有接,桓曦和硬是塞到了他的手里,然后就跟着家仆回去了。   沈约怔怔拿着那包东西,用手一捏,就知道是书籍。他在收古籍,近来正寻两册孤本,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找到。她如何知道,又从何处弄来的?   沈约默默地回到府中,将东西随手放在架子上,没有再理会。   傍晚的时候,都城里下了一场瓢盆大雨,下过雨后,空气潮湿,路上的行人也变得少了。   竹君进到寝殿内给王乐瑶关窗,见她在揉着额头,问道:“娘娘可是累了?”   王乐瑶应了一声,竹君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近来秋凉,娘娘可别总坐在窗下了,小心感染了风寒。”说着,又把她手中的那些册子拿走,“这些还是等明日再看吧。”   “我病了几日,宫里宫外都囤积了不少事。临川王九月就要大婚了,宫中需调度的事情还有很多,明日还有明日的事。”王乐瑶又把册子拿回来。   竹君叹了口气,“您跟陛下一样,都是爱操劳的命。”   王乐瑶笑了笑,也没否认。   少顷,王家陪嫁的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娘娘,桓家娘子在宫门外,好像浑身都被雨淋湿了,还一直哭个不停。但她没带帖子,被宫门卫拦住了,凌霄还跟他们起了口角。”   王乐瑶可从没见过表姐哭,就她那性子,就跟男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到底出了何事,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竹君,你快带件外裳,再多带两个人去把她接进来。”   竹君立刻领命去了。   不久后,桓曦和就被领到了王乐瑶的面前。她的身上果然湿漉漉的,不停发抖,头发都贴在脸上,看到王乐瑶就一把抱住她,哭个不停。   王乐瑶抬手拍着她的背,问道:“怎么了?”   “阿瑶,他不肯要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给会稽王做王妃……”桓曦和哭得更大声了。   她语无伦次的,王乐瑶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问凌霄,凌霄就把事情的始末说了。   桓曦和不想给会稽王做王妃,情急之下就跑去找沈约。她觉得,反正桓家欠他的,她把自己赔给他,余生慢慢补偿,可沈约拒绝了。   “你怎么可以如此胡来?沈侍中岂是那种随便的人,你拿婚姻大事当做儿戏,他肯定不会答应。先不哭了,去净室里沐浴更衣,一会儿该着凉了。”   凌霄在旁边说:“娘子也是没办法了。现在谁愿意嫁给会稽王啊。”   王乐瑶又安慰了桓曦和两句,吩咐凌霄和竹君扶她进去沐浴。她自己身上也被弄湿了,就让其余的侍女帮她更衣。   刚换好衣裳,就听到皇帝来了。   王乐瑶连忙从寝殿出来,将萧衍挡在外面。   萧衍不解地看着她,她将萧衍带到旁边,轻声说:“表姐在里面,今夜我可能没办法陪陛下了。”   萧衍不悦地皱眉,他堂堂一个皇帝,还得给旁人让路?怎么连个女人都来跟他抢皇后?他搂着王乐瑶的腰,直接把她锁在怀里,低头亲她,“你敢为了她拒绝朕,信不信朕直接把她丢出宫去?她留在这里可以,你跟朕回中斋。”   王乐瑶觉得他真是霸道得无可理喻,面上却哄道:“还不是陛下给四姓出的难题,表姐不想给会稽王做妃子,又被沈侍中给拒绝了,正伤心呢。”   萧衍听到沈约,觉得有趣,“这关沈约什么事?”   “陛下不知道吗?桓家跟沈家曾经有过婚约。当时沈家出事,桓家未施以援手,沈侍中就主动把桓家的婚事给退了。表姐知道以后,觉得桓家亏欠了沈家,想着要弥补沈侍中。这次被推出去当会稽王妃,她情急之下就想到要沈侍中娶她,沈侍中没有答应。”   王乐瑶说完,叹了口气。   萧衍道:“沈约自然不会答应。他跟朕不一样,自小读圣贤书,无媒苟合之事绝对不会做。”   “陛下一定要让四姓的嫡女去做会稽王妃吗?”王乐瑶忍不住开口,“表姐的性子,若是拘在王府,余生都不会快乐的。”   “阿瑶。”萧衍看着她,眼神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朕已经让步了。此事与你无关。”   一句话,就把王乐瑶挡了回来。   王乐瑶知道他是帝王,他面对的是曾经执掌朝政一百多年的甲族,不能毫无底线地一让再让,那是在亵渎皇权。可有时候,真希望他是个昏君就好了。她夹在家族亲朋跟他之间,好难。   萧衍看她神色郁郁的,抬手抚摸着她的脸,“生朕的气了?”   王乐瑶轻轻地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肩头,“陛下做的没错。可我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总是会不忍心的。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表姐。所以陛下还是回去吧。”   萧衍最后还是被赶了回去。   他吩咐苏唯贞:“去把沈约叫进宫来,今夜朕要跟他下棋。” 第67章 计中计。(一更)……   深夜, 王允的书房仍亮着光。   王允坐在书案后面,单手撑着书案,一道锐利的目光, 射向面前所站之人。   那人身形消瘦, 穿着宽松的袍子,留着山羊胡,正是方继尧。他拜道:“王公想想, 谢家娘子若是顺利嫁给临川王,谢氏也成了皇族的姻亲。谢三公子甫一起家就是五经馆的博士, 而王家的两个郎君,一个还待诏,另一个在宫中看门。您打算眼睁睁看着,谢氏复起,再跟王氏相争吗?”   王允不说话,方继尧自顾说道:“我们的太子殿下是很乐意助王公一臂之力的。若有需要, 随时来洛阳馆找我们。”   “余良, 送客。”王允下了逐客令。   余良立刻进来, 送方继尧出去, 然后王赞才从内室里走出来,“阿兄, 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咱们就这么看着谢氏女嫁给临川王?陛下现在逼着我们交出嫡女, 王桓两家势必要牺牲一个。庾家和谢家本就是姻亲, 若我们因此事跟桓家结怨,只怕日后……”   四姓之间表面看着和谐,其实内里也是暗流涌动。连北魏的使臣都知道这一点。   “谁说要牺牲桓家了。名单我不是还没报上去吗?”王允沉着声音说。   “那您打算怎么做?”   “不急,我要等个消息, 你先回去吧。”王允挥了挥手。   王赞也不敢多问。他向来是唯兄命是从,因为宗主房能给他稳定的地位,将来还要培养他的儿子,他不敢不听话。   但现在,他又感觉到三年多前的那种紧张的气氛。   那是废帝决定联合谢韶,要夺了北府军军权的前夕。   废帝自然是失败了,王家早就做了防备,而且那时的废帝拿什么跟王家斗?他养尊处优,骄奢淫逸,又好大喜功,自身根本没有能力,大齐江山全靠士族撑着。谢韶愚忠,最后成为了那次废帝与士族之争的牺牲品。   不知为何,王赞有种感觉,这回阿兄想做的事,未必会那么顺利了。   约莫半盏茶之后,一个披着风帽的影子进入王允的书房,先是行礼,然后才说:“宗主,陛下确实有隐疾。此事仅有陛下的几个亲信知道,最清楚的,莫过于尚药局的许宗文。但是许宗文的身家性命全被陛下捏在手里,只怕就是把他绑了严刑逼供,他也不会说实话。倒是前阵子,洛阳馆有个魏国医官被沈侍中和左卫将军以调查奸细为由抓走了,关了一夜才放回去,也许跟陛下的病情有关。”   王允拿起桌上的白玉镇纸端详,难道皇帝的病连许宗文都没有办法,要借魏国医官的口,来打探北魏可有医治的办法?   王允的声音慢悠悠的,“陛下平日看起来,可不像有疾的模样,你的消息准确吗?”   “千真万确,属下特地派人去荆州核实过了,陛下在荆州时就有疾,只是不知这疾病到底有多严重,是否危及生命。皇后娘娘与陛下朝夕相对,也许宗主问问她,就会知道更确切的消息。”   “她?”王允笑着摇了摇头,“她的性子像极了她的父亲,正直,重感情。皇帝对她那般宠爱,她就算还没喜欢上皇帝,也必定会保护他。我们的筹谋还是不要让他们父女二人知道。”   来人点头,“那宗主打算怎么做?”   王允手里拿的那个镇纸是前朝废帝所赐,于阗玉在大梁所存不多,这块玉当初历经波折到了废帝的手里,废帝将它做成镇纸,赐了一块给他,别人都未有此殊荣。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氏能够保住独一无二的身份和地位。若萧衍真的有隐疾而命不长久,临川王妃之位更不能给谢家。临川王是最有可能继承江山的,也能得到萧衍那些旧部和龙骧军的支持。这比他们费劲再去扶持前朝太子,有利得多。   半晌之后,王允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按计划行事。”   *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桓曦和不想回家,王乐瑶就派人去桓家告知了一声,留她今夜睡在显阳殿。桓曦和自是不敢睡凤床,也不想自己单独睡在便殿,王乐瑶便叫人将寝殿窗边的塌收拾出来,让她睡在那里。   王乐瑶本来就眠浅,桓曦和在对面的榻上翻来覆去的,她自然也没有睡着。   “表姐,你睡不着吗?我可以陪你说话。”她隔着床上的帘幔,轻声说了一句。   桓曦和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至少情绪没有刚进宫时那么激动。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向窗外的月亮,“阿瑶,你说我嫁给了会稽王,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都城了?”   会稽王无诏不得回京,原则上来说,她们以后再想见面很难很难了。桓曦和也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家人,生下嫡长子也要与她分离。这样的日子,想想都会觉得很绝望。   王乐瑶沉默了一下才说:“事情还没有最终定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只能是我了。如果我听从父亲的安排逃回故乡,舅父还是有办法把我找回来,还可能因此激怒陛下,连累家族。我不能那么自私,对吧?”   她这话不像在问王乐瑶,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们这些士族女子,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为了家族而去联姻,有时甚至还要做出牺牲。桓曦和原以为自己很幸运,不用像兄姐一样,因为父母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尊重,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不用再陷在利益斗争的泥潭漩涡里。   可命运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她,甚至把她推到了更绝望的境地里。   “对不起表姐,我没有帮上你的忙。”王乐瑶愧疚地说。   “这与你无关,我就是心里难受,过了今夜就会好了,等到明日我就能坦然接受。其实嫁给谁不是嫁呢?笑着也是过,哭着也是过。以会稽王的性子,我不会受委屈的。最多就是以后没有自由……”她说着又悲从中来,声音低了下去。   她最后悔的,是去找沈约。   她私心里觉得,沈约还佩着当初那块作为聘礼的玉佩,应该是对二姐还未完全忘情。那么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应该会庇护自己。所以她才会厚颜无耻地说出那番话,结果证明这些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把她身为士族之女的骄傲,统统抛却了。以后,她都不敢再出现在沈约面前了。   恐怕也没那个机会了。   就这样吧,远离都城,重新开始她的另一段人生。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桓曦和还反过来安慰王乐瑶,顺道问她在宫中过得好不好,皇帝待她好不好。两人像旧时在闺中一样笑谈着,有意回避掉不开心的事。后来不知谁先睡着了,没有说话,另外一个终于也熬不住了,跟着睡了过去。   天光刚投进寝殿里,竹君就匆匆地走到凤榻前,为了不惊动桓曦和,故意压低了声音:“娘娘快去台城看看吧,出事了。”   王乐瑶因为晚睡而昏沉沉的,听到台城,立刻清醒了一半,“怎么回事?”   竹君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问道:“陛下呢?”   “天一亮,陛下就和沈侍中出宫了,这件事只能娘娘来处理。”   王乐瑶迅速地下床,让竹君为她梳妆更衣。   这番动静,还是惊动了桓曦和。她伸了个懒腰,问道:“阿瑶,出什么事了?”   “我要出去一趟,你再睡会儿。”   那番景象,不能被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看见。   桓曦和点了点头,她虽然觉得有古怪,但也没有多问,想必是皇族内部之事。   王乐瑶乘坐肩舆赶到台城关押姜景融的地方,负责看守的禁卫和宫人全都跪在地上请罪。大殿里面还传出女子的哭声,幽怨不已。   王乐瑶吩咐王端,“派人封锁这附近,不得让消息传出去。”   王端领命,迅速带着宫卫离去。   她踏入大殿,里面空旷阴森,仿佛阳光照耀不到一样。破旧的香炉和桌案都倾倒在地,还有很多空的酒壶,也无人来打扫收拾。   像是一个被世间彻底遗忘的角落。   她走入寝殿,看到地上散落着衣物,还有一种熟悉的男女欢爱后的气味。床上帘帐半落半起,有个女子拥被坐在角落里,还在低声啜泣。   而姜景融则漠然地坐在床边。   他瘦了很多,颧骨高高地凸起,下巴上全是胡茬,整个人都很颓丧,披头散发,只穿着中衣,不修边幅的模样。很难想象,他曾是大齐那个意气风发,雍容华贵的太子殿下。他的眼中再无光芒,仿佛只剩下躯壳。   这就是成王败寇的下场,令人唏嘘。   姜景融头疼欲裂,也不知道什么人来了,迟钝地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先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而后目光贪婪地锁着她。居然真的是她?   昨夜他喝多了酒,迷迷糊糊之中的确梦见了她,并且将她压在身下,尽情发泄心中的情绪。可今早起来,却发现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的有人在他的床上!   姜景融压下心头的思绪,再次看向眼前之人。她明明应该过得很不好,就算坐在皇后之位上,也是日夜担惊受怕,受尽那个武夫的搓磨,形容憔悴才对。可眼前的女子,却比那时更明艳了。那种美,不再是内敛的,冷清的,而像透过云层的万丈金光,挡都挡不住。   “二姐。”王乐瑶叫了一声,“你先把衣裳穿上吧。” 第68章 这个男人太可怕。(二更)……   王乐瑶说完, 转身走到殿外。竹君吩咐外面的宫人进来,把大殿稍微收拾了一下,让娘娘有个可以坐的地方。然后她又进去帮王姝瑾梳妆穿衣。   王姝瑾浑身都在发抖, 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昨夜, 母亲身边的孔嬷嬷到庄子上来接她回都城,路上还跟她说,会想办法让她做临川王妃。她真的在庄子上呆怕了, 每天过的日子连下人都不如,所以为了离开那个鬼地方, 母亲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然后,她被蒙着眼睛带入这里,内心其实也挣扎过。   她堂堂王氏之女,为何会沦落到自荐枕席的地步?   她也曾想过掉头走掉,可是心里那些贪恋作祟,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王乐瑶本是二叔之女, 出身远不如自己, 做了皇后也就罢了, 自己却每日在庄上受苦。只要能成为临川王的人, 父亲和母亲必会为她争取王妃之位,她就可以重新过回以前的日子。所以名节算什么!她毅然决然地爬上了这张床。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 在床上的这个人不是临川王, 分明是她的表兄, 前朝的太子姜景融!她奋力想要挣扎, 还想叫人,可姜景融就像发了疯一样,捂着她的嘴,将她的衣裳撕扯开。意识朦胧不清时, 她甚至还听到他唤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在屈辱和不甘之中,她过了一夜,最后累到睡着了。   等次日凌晨她醒过来,想要从这里逃出去,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却被姜景融抓了回来,再次把她压在床上。   “表妹,你想去哪儿?”他虽然在笑,但那笑容却让王姝瑾觉得毛骨悚然。   “表兄,我昨夜……昨夜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姜景融用手捏着她的下巴,“是你自己爬上我的床,如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今以后,你我的命运可就绑在一起了。你乖乖听我的话,就会少受点苦,嗯?”   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抚弄着她的脖子,王姝瑾觉得他很陌生,仿佛从不认识一般。这还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表兄吗?她甚至觉得,若她说个不字,他就会当场掐死她。   她不敢反抗,只能畏惧地点了点头。   ……   王姝瑾梳妆完毕,被带到王乐瑶的面前,她不再哭了,但是眼睛红肿,脖子上一片红痕,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姜景融沉默地站在她身边,露出木然的神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乐瑶皱眉问道。   王姝瑾战战兢兢地说:“昨夜我被人打晕了带到这里,表兄恰好喝了很多酒,我们就……阿瑶,不,皇后,这不关表兄的事,我是心甘情愿的,请你成全我们吧。”   她一边说一边又开始啜泣,肩膀微微地颤抖,弱小无助的模样。   多年来,王乐瑶虽然跟她不合,但毕竟是同宗同房,看她这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也没法做到无动于衷。这里守卫森严,这两人应该是被算计了。外面到处都是萧衍的人,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已经不言而喻。事已至此,不管王姝瑾是真的,还是装的,最好的结果,就是由她嫁给会稽王了。   王乐瑶又看向姜景融,他形容枯槁,仿佛将死之人。   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半点斗志,更别说去谋反了。   萧衍嘴上说着放姜景融一条生路,可实际上却一直在算计他,不问他的生死。   萧衍到底要做什么?   “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剩下的事,等陛下回来再做定夺吧。”王乐瑶说完,对竹君点了点头,竹君就命宫人把王姝瑾送出去了。   王乐瑶听到姜景融一直在旁压低声音咳嗽,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忍不住问道:“你生病了?可有请御医来看过?”   姜景融愣了一下,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来人,去尚药局请一位御医过来。”王乐瑶停顿了一下,又说,“会稽王是陛下所封,并亲口允诺一应待遇皆如郡王。若尔等有怠慢之处,一律按照宫规处置。听清楚了吗?”   左右宫人立刻应是。   姜景融说:“我命便是如此了,你不必为我坏了他定下的规矩。我不想你难做。”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王乐瑶淡淡地说,“你好好养病吧,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这是士族花了巨大的代价为你争取来的,你不要辜负他们,好好地活下去。”   她说完,径自从姜景融身边走过,空气中留下一抹馨香。   姜景融贪婪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个人本该是属于他的!   当初他想要秘密改立她为太子妃,被父皇和王允那些人知道了,竟不惜把他的老师逼走,也要保住王姝瑾的太子妃之位。因为王谢两家有婚约,父皇不敢得罪他们。他贵为太子,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无法拥有,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他至今都无法释怀。现在他变成亡国太子,那些人都避他如蛇蝎,甚至还想随便塞几个女子过来给他。   他冷笑,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当初费尽心思也要争的东西,如今他就顺水推舟,成全了王允。   *   近来,各国的使臣团已经陆续离开都城,本来元翊还想再多呆一阵子,可是从昨晚开始,风声明显不对,派出去的探子都没有回来。   一大早元翊就带着魏国的人,偷偷离开了。   等出了城,他们策马狂奔,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萧衍的势力范围。   可是人还没跑出几里,就看到面前有一帮人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都穿着大梁禁卫军的服饰,排成一堵人墙,人数几倍于他们。   元翊他们立刻又调头,却看到萧衍策马,带着一只披白甲的老虎,一人一马一虎从容地往他们面前而来。   “太子想去哪儿?”   萧衍定定地问道。他身上披着简易的铠甲,目光如炬如电。巨大的天幕之下,虽只有一人,却有着统兵千万的气势。元翊身后的那些人被萧衍的气势所摄,纷纷往后退。而他们所骑的马,似乎十分畏惧那只老虎,已经开始露出不安的状态。   “你,你要干什么?”元翊想勒住身下的马,不让它后退,可是马儿根本不听他的,已经开始原地打转。   “稳住,摆阵型!”元翊高声吩咐。萧衍也太狂妄了,竟敢一个人过来,自己带的毕竟也是大魏的精锐勇士,完全可以与他一战。   “兵者,去。”萧衍吩咐了一声,那白虎矫捷地扑出去,猛啸一声,霎时地动山摇。马儿纷纷抬起前蹄嘶鸣,有的已经顾不得身上还骑着人,踢踏着甩下他们,自己狂奔着跑远了。   元翊的马也是身经百战的好马,尚且还能够稳住,其余的却是被老虎吓破了胆。元翊大叫他们不得后退,可是北魏的骑兵哪里还摆得出阵型,坠马的坠马,逃跑的逃跑,马儿被跳入队伍中的白虎惊得四处狂奔,整只队伍瞬间溃不成军。   这时,萧衍飞身跃起,一脚踹在元翊的肩膀上,将他踢下了马背。元翊重重地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惨叫一声,似乎手臂摔断了。萧衍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些日子,太子在建康城到处煽风点火,玩得可还开心?”   “萧衍,有种你就杀了我!”元翊疼得睚眦欲裂。   萧衍脚下用力,“你以为朕不敢!”   元翊又痛叫一声。   “朕杀了你,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应该很乐意替你坐太子的位置。”他拔出元翊身上的剑。   元翊哪里是真的不怕死,他就是笃定萧衍不敢杀他。可萧衍这么说,他忽然心中没底了。这个男人不会疯到,真的杀了他吧!   “别杀我!有话好说。”他立刻转变了态度,忍着疼痛喊道,“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萧衍冷笑一声,“朕不杀你,是看在戍守大梁边境的万千将士的份上。今日,你可以从此处离开,不过朕已经修书给魏帝,详细说明了你在大梁的所作所为,意欲挑起两国争端。你好好想想,回去怎么跟你的父皇交代。至于这些人……”萧衍手指向元翊身后的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射过来几只冷箭,那些人应声倒下,有的还双目圆瞪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继尧就倒在元翊的身边,额头中箭,流血汩汩。   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建康城暗中活动,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元翊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抱着摔断的那只手臂,惶惶地看着萧衍。   这个人是怪物!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父皇为什么在萧衍登基之后,便收了南征的心。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实力的深浅。   “远来是客。下回战场上再见,朕就不会手下留情了。滚。”   立刻有人上来搀扶起元翊,他们一行狼狈地上马,仓皇地离去了。 第69章 不准赶朕走。(一更)……   王乐瑶回到显阳殿时, 桓曦和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正等着她用早膳。   桓曦和本就天性乐观,她已经把要当会稽王妃的事抛之脑后, 一心想见识下宫里的早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昨夜她心情不佳, 都没顾上用晚膳。   王乐瑶挥了挥手,殿上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随后,她拉着桓曦和说:“表姐, 会稽王那边有转机了。”   桓曦和没想到如此突然,听王乐瑶把在台城的见闻说了一遍。   “我已封锁了消息, 事关二姐和王氏的声誉,提前告知你,是为了让你安心。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后,也别告诉姑父和姑母。”   桓曦和先是震惊,然后痛惜道:“我知道的, 可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她可是琅琊王氏宗主和寻阳长公主之女, 竟然沦落至此, 跟秦楼楚馆的那些人有何区别?我还是接受不了……”   王乐瑶说:“我也没想到。她说自己是被打晕了带到那里的。昨夜会稽王刚好又喝了酒, 两个人才会做了那等事。”   “台城守卫重重,谁能把她送到会稽王身边?”桓曦和皱眉, 说完停顿了一下, 看向王乐瑶, “难道是陛下做的?可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王乐瑶抬手按住额头, 轻声说:“我不知道,或许我们都被陛下算计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很可怕,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在想什么, 他的心思究竟藏得有多深。难道我们在帝王家,就没有信任,只能互相猜疑和防备吗?”   桓曦和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阿瑶,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等陛下回来,你亲口问问他,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们虽然出身不同,中间又隔着士族和皇帝的争斗,但既然做了夫妻,便是几世修来的缘分。你向来聪慧,只是陷在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自己看不清罢了。”   王乐瑶的身体僵了一下,桓曦和索性点破她,“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在乎陛下,你没发现吗?”   王乐瑶想要否认,但是话到嘴边却凝住了。   桓曦和点了点她的额头,“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当着旁人的面说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要跟你生同衾,死同穴,是我也会动心的。”   王乐瑶怔怔地问道:“你如何知道……”   “此事早就在民间传遍了,不然你以为,之前陛下跟朝臣僵持的时候,舅父为何认定只有你能说服陛下,特意让长公主进宫?你现在独得帝王宠爱,多少人眼红嫉妒。王姝瑾那么要强,就算不出会稽王这件事,她肯定也坐不住的,还会惹出别的祸。”桓曦和摸了摸肚子,“阿瑶,我饿了,咱们先用早膳吧?”   王乐瑶便吩咐宫人去膳房把早膳端来。今日有客在,所以膳房准备得丰盛了一些,以免怠慢了桓家娘子。等到桓曦和看见王乐瑶面前居然摆着一盘髓饼,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阿瑶,你竟然吃这种东西?”   “怎么了?”王乐瑶习以为常地撕下一小块放入嘴里,“挺好吃的。”   “这可是平民和军营里才吃的东西!”桓曦和把髓饼放回盘子里,又看到另一碗卖相普通的汤饼,表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缺钱?你堂堂一个皇后,食邑过千户,不至于要吃这些东西吧?还是皇帝逼你接受他的习惯?!”   “他没有逼我,我是自愿的。”   桓曦和觉得更奇怪了,“为何啊!”   竹君早就看不下去了,看到桓曦和提起来,倒苦水似得说:“太后娘娘和皇上节俭,两殿的开支都很少。我们娘娘怕影响不好,也跟着节衣缩食。娘娘是名门出身,自小养成的习惯,哪能跟皇上他们比呢?婢子嘴都说破了,可娘娘就是不肯听,非要委屈自己。”   王乐瑶抢在桓曦和开口前说:“那日我不是让你去办六疾馆吗?我也是自己去了大市才知道,民间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有疾不能医,而且就活在我们的身边。我如今所吃所用,都取之于民,我少用点,百姓的负担就会少一点,虽然个人的力量有限,但陛下和太后也都是如此,我不应该例外。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就有要承担的责任,正像我们出身士族,也要承担家族的责任一样。再说珍馐美味吃了那么多年,早就吃腻了,偶尔换换这些平民的食物,也挺好的。你尝尝看。”   她撕了一块髓饼递给桓曦和。   桓曦和心里是很嫌弃的,但盛情难却,还是吃了下去。   “我原以为你进宫会影响陛下的习惯,没想到,陛下影响你更深。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呢,换了是我,未必有你这样的觉悟。我还是觉得珍馐美味好吃,好好的,干嘛要去适应寒门的习惯……”   王乐瑶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你就吃你喜欢的。”   用过早膳,桓曦和便向王乐瑶告辞了。   “阿瑶,多谢你收留我。我虽然还想多陪陪你,但再不回去,父亲跟母亲该担心了。”   “也好,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你也可以安心了。”   两人正道别,宫女在外面说:“娘娘,沈侍中求见。”   桓曦和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左右看看,一下跑进了寝殿里面,好像沈约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王乐瑶无奈,叫宫女请沈约进来。   沈约进殿后,向王乐瑶行礼。他看到案上还有个空的茶碗,但桓曦和人不在,也没点破,只把手里的药包呈上去,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昨日桓家娘子来找臣,不巧淋了雨。女子本就体寒,不宜湿寒入体。臣让尚药局的御医开了两副易服的姜汤,请娘娘帮臣转交,早晚各一副即可。”   王乐瑶示意竹君收下。想着这沈约还挺细心的,竟然会担心表姐淋雨受了寒气。   “臣还有几句话想让娘娘转达。当年之事,臣心中未有恨意,与桓家也不愿再有过多的牵扯。此姜汤为还桓家娘子赠书的心意,以后就当是两清了。请她不必再为往昔之事介怀。”   说完,他又拜了一下,就告退了。   桓曦和这才从寝殿里走出来,看着那两包姜汤,叹了口气,“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好,反正我没脸见他了。”   王乐瑶打量她的神色,“你老实告诉我,你对沈侍中,到底是什么感觉?”   桓曦和也不遮掩,“我近来一直在打听他的事,越了解就越觉得喜欢,所以才叫他娶我。当初我二姐是瞎了眼才不要他,非要嫁给什么甲族,如今又过得凄凄惨惨的。门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人才是最要紧的。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别人还以为我是看中他现在的权势。反正他已经明明白白拒绝我了,不提也罢。阿瑶,我这就回去了。”   王乐瑶点了点头,让竹君送她出宫。   快近晌午的时候,萧衍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自觉地先去净室冲洗了一把,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的女人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拿针线给他缝补衣裳。   她是娇生惯养,很少做这些事,萧衍也只在寿康殿看过那把扇子,母后视作珍宝,都不让旁人动。   萧衍心念一动,走到她身后坐下,伸手环抱着她,贴在她耳边说:“朕的阿瑶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王乐瑶觉得痒,躲开他,“陛下别闹,我要把针脚缝坏了。陛下不肯扔旧衣裳,我只能试着修补一下了。”   “坏就坏了,你缝的,朕一样穿。”萧衍抓着她的手,细细摩挲着,这双手莹白无暇,连上好的玉石都比不过,跟他粗糙的手掌放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以后这些事交给宫人来做,你的手是用来下棋写字,抚琴作画的。昨夜为了桓家娘子冷落朕,今日打算如何补偿?”萧衍的手摸到她的腰带,准备要解开。   王乐瑶按住他的手,见他丝毫不提台城的事,主动问道:“会稽王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   萧衍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说。   “我想知道,二姐为何能到会稽王的身边去,台城内外都是陛下的人吧?若没有陛下的允许,她是绝对进不去的。”   萧衍看着她,没有回答,更像是默认。   王乐瑶站起来,背对着萧衍,声音尽量保持平静:“陛下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你是早就算好这一步,冷眼旁观我们着急,看着士族内讧。我自问对陛下坦诚以待,从没有使过心计手段,可陛下呢?你把我当成什么,棋盘上的众多棋子之一吗?”   她说完,见萧衍不说话,更像是无言以对,心口微微地抽疼,“今日我身体不适,无法伴驾,陛下还是请回吧。”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她应该保持清醒的,他是帝王,无情,猜疑,高高在上,做任何事都无需对别人解释。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本就不能陷得太深,否则痛苦的只会是自己。   萧衍起身,几部走到她身后,用力地将她抱入怀中,“不准赶朕走,朕也不会走。”   王乐瑶挣扎了一下,萧衍把她转过来,用力地吻着她。   他急切地撬开她的唇齿,不容她拒绝。   王乐瑶用手推他的肩膀,但他似铜墙铁壁一般,她的力气根本撼不动半分,手反被他抓着。她的身体对这个男人太熟悉,本能地屈服了,整个人都瘫软在他的怀里。   一吻结束以后,萧衍强行把她按在怀里,不让她挣开。他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多年来也习惯了独断专行。   “你明知朕对你的心意,还说这样的话?朕并没有算计她。” 第70章 你不喜欢吗?(二更)……   王乐瑶被萧衍禁锢在怀里, 整个人都贴着他硬实的胸膛。   她虽然任由他抱着,但双手垂放在身侧 ,这是一种抗拒的姿势。   萧衍太熟悉这种感觉, 他们刚刚大婚那阵子, 她便是这样,被迫接受了他,却浑身都是僵硬的。   萧衍不想看到她如此, 便说道:“今早,六弟在一处民居醒过来, 完全不知昨夜发生了何事。你知道本来应该是谁在他的身边?”   王乐瑶只觉得胸口震了一下,“你是说,二姐本来要被送到小叔那里……可这是谁做的?”   萧衍看着她,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反问:“你觉得有谁可以把她从王家的庄子上接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六弟的身边?若今早六弟和你二姐共度一夜的事情被发现, 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   王乐瑶往后退了一步, 只觉得好像整个天地都崩塌了。   临川王早就跟谢鱼定下婚事, 九月就要完婚了。这个时候把二姐送到临川王的身边, 她真的不敢想后面会是怎样的发展。或者连谢鱼,伯父都算计好了?她不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从小到大, 她接受的都是家族里的谆谆教诲, 告诉她怎么立身, 怎么处世。她时时刻刻把自己放在王氏之女的位置上, 不敢懈怠,不敢有辱家门。可现在,为了临川王妃之位,为了压过谢家, 他们居然如此糟蹋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顾她的名节,不顾王氏的声誉,做出这种连普通人家都不齿的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什么士族高门,什么甲族之鼎,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一直在维护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   王乐瑶跌坐在榻上,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过往十几年的人生,好像完全被颠覆了。   萧衍坐在她面前,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之所以不想说,就是怕她陷入这种自我怀疑里头。   一直以来,她都被保护得太好了,王允,王赞那些肮脏的手段,从来都不会让她看见。男人的世界里,本来处处都是战场。除了那些真刀真枪,背地里的交易和争夺从来都没少过,只是这些阴暗面藏在士族高门的华丽外表之下,被掩盖得无声无息。在她的眼里,她的父辈都是一群高风亮节,满腹经纶的名士。   她的天地里,干净无垢。   “所以二姐是自愿的?”她闷声问道。   “朕只是把你二姐从六弟那里换过来,送进台城。她进入台城的时候,人是完全清醒的,可以全身而退,朕也不会阻止她。如今的结果,是她自己的选择。只是她没想到,对象不是六弟,而换成了会稽王。接下来,你想让朕如何处置此事?”   王乐瑶不知道,她甚至已经不想再管那个泥潭。   她伸手抱着萧衍,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我错怪你了。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算计小叔,对不起。”   萧衍摇头道:“你就是你,不用和家族绑在一起。无论王氏做了什么,干净也好,脏污也罢,都与你无关。朕再也不会因为你的家人做了什么,而迁怒于你。”   王乐瑶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她一直都记得大婚那夜他是如何的粗暴,心里有个小小的角落,始终无法释怀。因为他没有信任自己。   此刻听到他这样说,那个角落好像彻底瓦解了。他信任她,爱护她,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弥补他们之间的差距。   所以这回,换她往他的方向走一步。   王乐瑶抓着萧衍的衣襟,迫使他低下头来,然后踮起脚尖,印上了他的嘴唇。   萧衍没想到她会主动吻自己,愣住了。微热的唇瓣,带着香甜的气息。   那种感觉就像他养了很久的猫儿,一直不肯亲近他。忽然有一日,这只猫跳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还舔了舔他的脸,整个心都塌下去了。   王乐瑶快速地退开,整个过程萧衍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一般。   她惴惴不安地望着他,可下一刻,她就被萧衍直直地抱了起来。   他的目光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声音低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王乐瑶低头看他,眼中透着盈盈的笑意,就像春日杏花开满枝头一样明媚。   “你不喜欢吗?”   萧衍大步地往床榻走去,“朕今日不会放过你了。”   *   此时,王允一家正笼罩在阴云之中。   王允的书房里,王姝瑾跪在地上,也不敢哭,只是委屈地望着父亲和母亲。   姜鸾面色凝重,头突突地疼,只能靠在凭几上。而王允,虽然还是一副与平日无异的样子,但他按着书桌边沿的手背,已经青筋暴起。   “现在该怎么办?”姜鸾问道。   她其实不赞成王允的做法,但为了女儿的前程,也只能最后一搏。说实话,都城里那些高门子弟,落魄的落魄,不成器的不成器,她真的没有能看上眼的。更何况,临川王的身份,诱惑实在太大。   若陛下真的有疾,将来能登大宝的,便是临川王了。   看如今的王乐瑶,独得圣宠,几乎能够左右皇帝的决定,谁又能不觊觎那个位置呢?   为人父母的,都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事到临头,只差一步,王姝瑾竟然被送到台城,还糊里糊涂地上了姜景融的床,两个人成了事。   这就是命,也是皇帝最无情的回击。是他们图谋不轨在先,皇帝不追究就不错了,有苦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王允沉着声音道。   虽然现在消息还是封锁的,没有传扬开。但其他几姓在宫中都有眼线,早晚会知道。在事情传开之前,不敲定此事,王姝瑾以后就真的没办法做人了。   他的女儿,原本应该派上大用场,就此成了一枚弃子。   王允不是不恨的。   萧衍的确够狠,他恐怕早就盯着王家了,一直隐而不发,就等着看王家会如何出招,然后将计就计。   他跟废帝那个草包完全不一样,他是最精明的猎人。   “可我们就阿瑾一个女儿,她跟着景融去了会稽,以后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姜鸾痛心地说道。   “出了这种事,还有谁能替她,还有谁会要她!”   王允终于是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白玉镇纸狠狠砸在了墙上。玉石碎裂,蹦起许多细小的碎块。   姜鸾缩了一下,走过去跪在地上,将王姝瑾抱入怀中,颤着声道:“我进宫去求阿瑶。或者,让二叔去。总归是一家人,他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瑾的下半辈子,就这么毁了吧?”   “母亲。”王姝瑾在她怀里,低声说,“我愿意嫁给表兄。”   “傻孩子,你是不是被吓傻了!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姜鸾扶着她的肩膀,“去了会稽以后,你可能连王府都出不了。生下的孩子,还要被抱回都城。这种日子,你能忍受吗?”   王姝瑾知道,但她更怕死。在她出宫的路上,有个宫女背着众人,硬往她嘴里喂了什么东西,还跟她说要听话,她就知道是姜景融干的!   她如果不嫁,姜景融一定会想办法弄死她的!   姜景融虽然是废太子,但宫中那么多人,总会有几个忠心于前朝皇室的,听命于他。生在皇族的人,哪里真的是光风霁月,各个都不简单!   虽然王姝瑾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但他肯定是想好好地走出台城。那么他就需要自己,需要王氏的帮忙。   她现在跟姜景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乖乖听话就对了。   “母亲,你成全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欢表兄的,现在我们都有了夫妻之实,索性就让我嫁吧。再差,我也是会稽王妃,只比皇后差一级,比嫁给旁人好多了!”王姝瑾企图说服母亲,也是在说服她自己。   姜鸾看向王允,等他拿个主意。   王允闭上眼睛,许久才说:“你们在家等着,我进宫一趟。”   ……   从晌午皇帝进了显阳殿之后,一直都没有传午膳。到了晚上,那紧闭的门扇都没有开启。   中途,里面传出一些破碎的呜咽声,竹君好几次都想进去查看一下情况,却被苏唯贞拦住了。   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傻。   主上是龙精虎猛,那声音怕是娘娘受不住才发出来的。苏唯贞以前在军营见多识广,对男女间的事情,知道得好歹比竹君多点。   现在进去打扰了主上的兴致,主上恐怕真的会杀人的。   之前虽然主上也常宿在显阳殿,可大都是晚上处理了政务以后过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放纵,持续那么长久的时间。   “大长秋,我是怕娘娘会受伤……”竹君忍不住说道,“您进去提醒一下陛下,就说天色不早了,总要用膳的吧?”   苏唯贞可不想去,一顿饭对于主上来说算什么?那美人的温柔乡可是英雄冢,连主上这样的男人都不能幸免。   这个时候,一个内侍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苏唯贞也不能再让那位等了,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寝殿里传出男人压抑而沙哑的声音。   “不是你先撩的朕吗?”   “弄疼了?”   “先歇一歇,朕去传膳。”   苏唯贞这才走到门边,轻声道:“主上,仆有急事禀报。”   里面传出几声响动,萧衍只披了中衣走出来,带还未系好,苏唯贞看到他的胸膛上几道红痕,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尚书令大人等了很久了。” 第71章 夫妻之间。(一更)……   萧衍正在穿衣系带的手顿了一下, 他往外走了两步,冷淡地问道:“他在中斋?”   “是,仆不敢把他带给过来, 怕坏了陛下的兴致。”   萧衍整好衣襟, “叫竹君她们进来伺候皇后,朕去会会尚书令。”   “陛下不用膳就过去吗?”苏唯贞跟在萧衍的后面问。   “不必,朕不饿。”   内侍拿了一套新的袍子进来, 苏唯贞替萧衍穿上。穿戴整齐之后,萧衍就负手往中斋走去了。   他走后, 竹君才带着几个侍女进到寝殿,一边收拾,一边问:“娘娘,您饿了么?婢子给您拿晚膳进来。”   王乐瑶躺在床上,无力地应了一声。她以前真是太低估了萧衍的能力,竟然还不怕死地去撩他。   现在才知道, 他之前有多克制, 恐怕还未使出三分的实力。   她用手撑着自己的腰, 试图动一下, 又酸又疼,双腿还在微微打颤。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主动去招惹萧衍了, 后果她真的承受不起。   要不是她的肚子实在太饿, 发出了声音, 恐怕他还不肯停。   竹君走到床边, 把帘幔勾起来。   她看见王乐瑶躺在那儿,面颊绯红,唇瓣红肿,头发都汗湿了, 眼睫上还沾染着点点泪珠,就像朵被雨打风吹折的娇花。   看起来可怜,又有着动人的媚色。   竹君跪在床边,轻声道:“您还好吗?婢子让人去烧热水,帮您沐浴更衣吧?”   王乐瑶轻轻摇了摇头,她现在根本没办法下床,以前都是萧衍抱着她去的。   “你先帮我擦一下,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拿些吃的来吧。”   “是。”竹君从床边退开,其余侍女还在收拾地上的衣物。   她们对陛下弄坏娘娘的衣裳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是腰带被扯坏了,有时候是衣襟或者衣袖。今日大概是最惨的一次,陛下似乎没耐心把这身裙子解开,而是直接撕开的。   她们本来就很害怕皇帝,看到娘娘的衣物这般惨状,手指都在发抖。   陛下如此凶残,娘娘那么娇弱,两个人看上去就像猛虎和兔子一样,也不知如何相处的。   王乐瑶躺在床上,慢慢地平复气息。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放纵了,以前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竟敢直接喊了皇帝的名讳,幸好皇帝没有怪罪。   这个男人总是能把她逼到那种前所未至的境地里,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可这样的感觉又无比轻松,好像抛开了身上所有的束缚,他不是皇帝,她也不再是王氏之女。他们之间,若抛开重重身份的差异,其实大多时候的相处是很愉悦的。只不过总被有形无形地推到对立的面上,横生枝节。   此刻,她还在想另一件事。   伯父这么晚了求见他,是为了二姐的事吗?萧衍又会如何处置?   伯父如今怕是将王家反置到被动的境地,堂堂琅琊王氏,何至于此?   她手撑着床,勉强爬了起来,叫竹君搬张小几过来,并拿纸笔。   她想了想,提笔写道:父亲大人,今王氏一门恐获罪于陛下,二姐之事若传扬出去,必贬损家门,女儿唯愿王氏能平安度过此事,故提两点。一则,希望父亲大人能主动提请,出任五经馆的主事,为陛下选拔人才,功在社稷,惠及后世。并且五经馆一应开支,皆由王家负担。二则陛下在城中设立六疾馆,为穷苦百姓医疾,但尚未成气候,愿王家可以鼎力支持,赢得民望。王家累世经营,才至今时的声望和地位,实属不易。愿父亲大人从旁规劝伯父,不可再执迷不悟……   *   今夜明月高悬,夜空中没有一颗星子,月色显得寂寥而深远。   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萧衍回到中斋,看到站在门外的王允。王允穿着朱红的官袍,头戴笼冠,向萧衍深深行了一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总是傲慢不可一世的王氏宗主,身上似乎染了苍凉的月色,变得衰老许多。   皇帝虽不在,但中斋仍是灯火通明。   萧衍进去后坐下来,看向站在面前的王允。他也不开口,只是目光威严,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王允慢慢地跪在地上,拜道:“臣有罪。”   “尚书令何罪之有?”萧衍靠在凭几上,故意问道。   “臣教女无方,纵她闯下如此大祸,有负陛下,有辱门楣。还请陛下看在小女一片爱慕会稽王之心,能够准允二人完婚。”   萧衍轻笑了一下,竟然能把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推成是小儿女之间的□□,也亏得他想出来。   萧衍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压着书案,“王允,你不要以为朕未拿下你的人,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若不是朕提前派人保护谢家娘子,恐怕你已经准备故技重施,今日在台城的就会是她了。”   王允的身子震了一下,僵在那里没有说话。   莫非皇帝知道什么?不可能,极有可能是诈他的。王允活到这个岁数,见了多少大风大浪,自以为能够屹立不倒,甚至更往上一步,所以他才铤而走险。可在皇帝的面前,他忽然不确定了。   哪怕皇帝真的有疾,天不假年,一切也未必会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发展。   这个寒门出身的帝王,只怕城府是他难以想象之深。从卑微到尘埃里至君临天下,一路踏着荆棘,所经历过的阴暗,艰难,甚至生死的困境,都足以铸就他的强大。所以他不会受制于人,更不会任由他们这些人摆布。   原本是士族想要逼他放过前朝太子,想要证明皇权胜不了士族。可到了现在,已经演变成他要卑微祈求皇帝成全的地步。这种形势的急遽扭转,若有偶然也就罢了,若是帝王故意的引导,该多可怕。   萧衍直起身子,斜了他一眼,“你应该感谢皇后,若不是顾念她,朕不会有这个耐心跟你谈条件。朕可以让你女儿嫁给会稽王,但以后王氏全族,不得再用政事去烦扰皇后。朝堂上的事,不准再把皇后牵扯进来。”   王允抬头,看着帝王冷酷而高高在上的表情。   皇帝在保护阿瑶,把阿瑶从王氏剥离出去,不准他们再利用她的身份和地位。   这恰恰证明了,阿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她足以撼动这个强大而坚定的帝王,这世间没有别人能够做到。   王允一时不知该喜该悲,说道:“臣答应。”   萧衍冷漠道:“你回去等朕的诏书。”   王允行礼告退。   萧衍扫了一眼桌上堆叠的奏疏,揉了揉额头,忽然泛起些疲乏之感。苏唯贞连忙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召许奉御?”   萧衍摇头,他现在只想回到她的身边。   他命内侍抱着一堆奏疏,回到显阳殿。   内侍在正殿上搬书案,整理奏疏,萧衍撩开珠帘,走进寝殿。   床上的帘幔已经勾起来,王乐瑶坐在小几后面,正在进食。她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只穿着绫缎的中衣,墨色的发披散在身上,两颊还有未褪的潮红,整个人柔和干净,就像初雪般无暇。   萧衍坐在床边,凝视着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侧,脖颈,最后停在锁骨处那个深深的吻痕上,反复摩挲着。   王乐瑶被他摸得很痒,缩了缩身子,刚好也吃得差不多了,就用手巾擦了下嘴角,问道:“陛下饿了吗?我让竹君传膳。”   她要起身,萧衍将她按坐下来,盯着几案上她吃剩下的那些菜。   这个人是有怪癖吗?怎么老喜欢吃她剩下的东西。   王乐瑶没有动作,萧衍便一直盯着她,盯得她浑身都开始发烫。   莫非是要她喂?   王乐瑶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只好撕了一块饼,递到他的嘴边。   萧衍张嘴吃下,顺道含住了她的手指,凝望着她。   王乐瑶愣住,整个人如同被火烧一般,不敢看他,并小声催促,“你,你快放开。”   萧衍将她拉到怀里,“阿瑶,朕还未吃饱,你得继续喂才行。”   ……   夜深人静的时候,王乐瑶感觉到一丝寒意,下意识地靠向身侧,却空空如也。   她睁开眼睛,萧衍并不在床上。   外面的正殿亮着烛光,她也没有叫竹君,自己披衣下床。她慢慢地,有些艰难地扶着墙走到外面,看到萧衍正在批阅奏疏。他是真的体力好,折腾了那么久,还能如此有精神地看奏疏。   她走过去,将袍子披在他的身上。   萧衍回头看她,“怎么不睡?”   他案上还有近半的奏疏尚未批阅。   王乐瑶才不会告诉他,因为他不在所以睡得不踏实,只是坐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伯父来找陛下何事?”   “为了你二姐的事。朕已经答应让她嫁给会稽王了。”萧衍轻描淡写地说。   “昨日我在台城,看到会稽王好像生病了,便叫尚药局的御医过去看了。陛下不会怪我吧?”   “这些小事,你做主便是。”   王乐瑶伸手抱住他的腰身,轻声问:“你是真的会放会稽王跟二姐走的,对吗?”   “君无戏言。”   王乐瑶这才安心了。她本来担心他还留有后手,幸好只是她想多了。   萧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先去睡,朕要把这些奏疏看完才行。”   “我陪你。”   这些看完,天就应该亮了,做皇帝是真的辛苦。   “外面冷,你不是累了?”   王乐瑶摇了摇头,坚持要留下来。萧衍也不勉强她,将她圈抱到怀里,继续看奏疏。   王乐瑶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怀抱温暖而宽阔,气息令人心安。烛火晃动,催人欲眠。她打了个哈欠,轻声说:“谢谢你。”她知道,他没有追究伯父和二姐,反而成全了他们,都是因为自己。   “夫妻之间,无需说谢字。”   王乐瑶露出笑容,心头蔓延开丝丝的甜,被人爱着的感觉,如此美好。没多久,她就睡了过去。   萧衍把她抱起来,走入寝殿,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他摸了摸她纯净无暇的脸,又凝视片刻,才继续回去批阅奏疏了。 第72章 省亲。(二更)……   近来都城里接二连三有喜事, 但与谢家大肆操办,宾客云集不同,王家显得门庭冷落, 鲜少有人上门道贺。   知道内情的, 自是不齿王姝瑾所为,堂堂王氏嫡女,居然做出那种事情, 实在是败坏门楣,有头脸的人家都不屑提起此事, 更谈不上道贺。而不知道内情的,以为皇帝突然下诏让王氏女做会稽王妃,是跟王家有了某种嫌隙。那会稽王妃有多惨,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实在不值得庆贺,所以上门道喜的人也就少了。   顾家在京城安顿下来, 亲家有婚事, 理应上门道贺。   两辆华丽的牛车先后停在王家的门前, 顾老夫人和顾伯青共乘, 祖孙俩先下来。顾荣和王诗瑜在后面那辆牛车,顾荣先下, 然后扶着王诗瑜。   顾老夫人向来是不喜高门贵女的那种惺惺作态, 别人家的媳妇娶回来, 都是孝敬公婆, 操持里外。偏偏这王氏女的名头太大,派头也大,光是陪嫁的侍女,家仆就有好几十人。院子里外, 都是王家的人。顾老夫人明着也不敢怎么样,人前还得礼敬三分,省得传到王家宗主的耳朵里。   顾荣握着王诗瑜的手问:“还好吗?”   王诗瑜想把手抽回来,顾荣却不肯放,反而搂着她的腰,“你坐胎不稳,仔细看着脚下。”   王诗瑜不想理他,用力推开他,过去牵着顾伯青。   顾伯青人小鬼大,知道近来那个什么表姑母住到家里,母亲不让父亲回房睡,祖母不高兴,反正家里乌烟瘴气的。   他乖乖地跟着母亲走了。   顾老夫人走到顾荣身边,对他说:“人都走了,还在看什么?咱家娶妻可不是娶个菩萨回来,还得供着她不成?她当初嫁给你,就并非出自真心。这些年,是给你缝过一件衣,还是做过一顿饭?听为娘的话,纳了秋娘,王氏还是正妻,你身边多个体己解意的人,不好吗?”   “母亲,这样的话休要再提。”顾荣皱眉道,“阿瑜又有了身孕,最近害喜得厉害,她身子骨本就弱,您别老拿这件事刺激她。阿瑜是我费尽心思娶回来的,我非常珍爱她。您就算顾念我和青儿,行吗?”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死脑筋。”顾老夫人狠狠推了一下顾荣的脑袋,也不要他扶,自己先进去了。   王家早得了今日顾老夫人要登门的消息,姜鸾还亲自在厅堂里见顾家的人。   姜鸾其实未必看得上顾家这门姻亲,有钱不等于有脸面。那顾荣就是个经商的,身上无一官半职,跟平民也没什么两样。但这回王家闹出此等丑事,早就成为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柄,姜鸾脸上也没有光彩,难得顾家还肯上门道喜,怎么着也要做做样子。   顾老夫人行礼后坐下,觉得这位长公主真是驻颜有术,几年过去了,容颜非但未变,反而还显得更年轻了,瞧着就像二十几岁的娘子。   顾老夫人感慨,富贵还真是养人啊!再加上姜氏也没以前那么不可一世了,两家的关系就缓和许多。   记得那时候他们顾家派人来迎娶,姜氏可是全程拿鼻孔朝着天,没给他们半分好脸色。虽说不是亲生女儿,好歹也是嫡女,摆出那副样子,就是不打算两家日后再好好来往了。顾老夫人就是拿住这点,才敢暗地里给王诗瑜使绊子,要顾荣纳妾。否则就是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让王氏宗主房的嫡女不痛快。   顾老夫人命下人把给王姝瑾的添妆抬进来,“都是些小玩意儿,权当给王妃添喜气了,还请长公主莫要嫌弃。”   姜鸾叫孔嬷嬷一一清点入库,客套道:“哪里话。顾家富可敌国,选出来的东西自是好的。阿瑾身体不适,否则我定要她出来亲自向你道谢。”   顾老夫人心想,出了那档子事,王家二娘子哪还有脸出来,面上还是笑盈盈地客套了一番。   两家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姜鸾看向王诗瑜,“阿瑜似乎丰腴了点。”   顾荣要说话,王诗瑜抢先道:“多谢母亲关心,我近来胃口好,的确多吃了一些,以后我会注意的。”   姜鸾点了点头,本来想找个借口把顾家人打发了,下人匆匆忙忙地走到厅堂外面,“长公主,皇后娘娘的车驾到巷子口了!”   众人都惊了一下,姜鸾也没听说皇后今日要回门,赶紧带着人到大门前迎接了。   皇后的仪仗,足有上百人之多,禁卫开道,又分别守着巷头巷尾,直接把道路封了。附近的百姓闻讯赶来,只能看到一群铁面的禁卫,飞扬的旌旗和华盖,连皇后的影子都见不到。   王乐瑶扶着竹君从车驾上下来,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她穿着明黄的大袖衫,头戴孔雀步摇,那步摇做工十分精致,尾羽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她华贵雍容,又有种卓然出尘的气质,仿佛高居于云端的神女。她再不是王家那个默默无名的四娘子,自她入宫之后,便活成了这世间女子最羡慕的模样,帝王独宠,六宫无敌手,活得越发滋润洒脱。   姜鸾带众人行礼,王乐瑶抬手道:“不必多礼。进去说话吧。”   “小姨!”顾伯青高兴地叫了一声。   顾老夫人和王诗瑜连忙按住他,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王乐瑶隔着人群对他笑了笑,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抱他,这不合规矩。   等进了厅堂之后,她命竹君把给王姝瑾添妆的单子交给姜鸾。   “东西都在外头,一会儿我让宫人直接抬进库房里。二姐怎么说也是王妃,陛下的意思是婚礼也要风风光光操持,不可草率了。”王乐瑶故意当着顾家人的面这么说,既是维护王姝瑾,也是为了王诗瑜。   “多谢陛下和娘娘。”姜鸾欠了欠身。   “怎么不见二姐?”   姜鸾回答,“已经去叫她了,不过她这几日感染了风寒,下不来床,怕过了病气给娘娘。”   “既然二姐身体不适,就让她好好休息吧,不必出来了。”王乐瑶说完,低头喝了一口茶汤。   她跟王姝瑾的关系本来就不好,也不想在顾家人面前演一出姐妹情深。   满厅堂的人,都在默默地打量她。   她当真跟从前完全不同了。待字闺中时,她与世无争,淡然优雅,更像是一朵空谷幽兰,养在深闺无人识。如今,她不仅容颜越发美丽,而且身上的气场也越来越强,甚至连长公主在她面前都生生矮了一截似的。   那是帝王给她的底气,听说她常在中斋伴驾,大概是耳濡目染,眉眼间也显露出几分上位者的杀伐决断来,颇有震慑力。   “父亲在家吗?”王乐瑶又问道。   “二叔有事出去了,娘娘若不着急回宫,不如留下用午膳,顺道等他回来。”   王乐瑶点了点头,“也好。”她又看向顾荣和王诗瑜,“姐夫,我很久没见长姐了,可否借她跟我一叙?青儿也留下。”   顾荣连忙说道:“当然,娘娘尽管跟阿瑜姐妹叙话。何时结束了,派人来顾家通知我一声便是,我来接他们。”   顾老夫人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被顾荣私下按住了。   等从王家出来,顾老夫人甩开顾荣的手,“你拉着我做什么!难得见到这个做皇后的小姨子,她那么得圣宠,不赶紧趁这个机会给你在官场上捞个职位,还等什么?”   “母亲,阿瑜下嫁给我已是委屈,您怎么还想着攀皇后那层关系?皇帝跟士族相争,皇后夹在中间,已是难做。”顾荣摇了摇头,又道,“您既然知道皇后和阿瑜的关系好,就不该把秋娘放在阿瑜眼皮底下给她添堵。此事若被皇后知道了,恐怕顾家会有麻烦的。”   “怎么,我自己的外甥女,还不能留在府中住几日了?”顾老夫人突然硬气起来,“她虽贵为皇后,还能管我顾家的家事?”   顾荣不想跟她多费口舌,省得她闹起来难看,于是把她扶上牛车,好生安慰。   *   等回到沁园,顾伯青就忍不住了,飞奔进王乐瑶的怀里,“小姨小姨,我可想你了,母亲都不让我进宫找你玩。”   王乐瑶抱着他,只觉得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青儿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哦,这是表姑母送给我的香囊。”   “表姑母是谁?”王乐瑶看向王诗瑜,王诗瑜不语。竹香欲言又止,王乐瑶便让竹君把顾伯青带出去了。   竹香这才说:“是顾老夫人娘家的小娘子,今年才十五岁,长个小妖精的模样,成日在我们府君面前晃来晃去。府君把她送走两次,都被老夫人接了回来,非要她住在府里,要不就一哭二闹的!真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阿姐,你脸色那么难看,是顾老夫人又逼着姐夫纳妾了?”   王诗瑜刚要说话,只觉得一阵恶心,侧头干呕了两声。   王乐瑶连忙顺她的背,惊讶道:“阿姐,你不会又有身子了吧?”   王诗瑜轻轻点了点头,露出温柔的眼神,“才两个月,本是不能说的。我怀青儿的时候伤了身子,这个孩子来得不易,脉象一直都不怎么稳。我平日吃得少,身子却越发重了。”   王乐瑶道:“等我回宫,让尚药局的御医过去给你看看,头三个月一定要小心。姐夫也真是的,你有身子了,不好好照顾你,还让什么表妹住到家里,给你添堵。他们顾家当我们王家无人了是么?我这就命人把她赶走。”   “你莫气,你一个皇后,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动手,不值当。顾荣就是纳十个八个妾室都影响不到我。”王诗瑜握着王乐瑶的手,“你生辰时,我送你的观音,你可有摆在房中?那可是很灵的。而且保你头胎一举得男。”   王乐瑶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王诗瑜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姐妹都嫁人了,生子是必然的事。你嫁给陛下也有几个月了,他那么宠爱你,同房也不少吧?怎么还没个动静。”   王乐瑶老实地说:“许奉御说我月事不调,体寒内虚,要先调养好身子,才能有孕。”   “怪不得。”王诗瑜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自小养尊处优,身子不比民间那些常在外走动的女子硬实,自是要好好调养的。不过你也别着急,说不定何时就有了。”   “阿姐,我没着急!”王乐瑶辩解道。   王诗瑜掩嘴笑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我们阿瑶独得圣宠,反正也无人跟你争皇帝,慢慢来就是了。我就是觉得陛下年纪也不小了,肯定就盯着你的肚子,等你给他生个儿子呢。帝王家对于子嗣,总是比我们更在乎些。”   王乐瑶叹了一口气,阿姐说中了。   昨夜她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萧衍把许宗文叫来,问了很多关于她身子的情况。她知道萧衍是真的着急,一来他有疾,二来后宫只她一人。若她不赶紧生下皇子,恐怕朝臣又要坐不住,要萧衍广纳后宫了。   “对了阿姐,姐夫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识广博,你回去后,能否帮我求证一件事?我听闻魏帝养了一批神医圣手给他自己和北魏皇族看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传得神乎其神,也不知真假。我就是好奇,不信那些医者能比大梁的厉害。”   “这事我却是听过的。”王诗瑜道,“你可知道北魏的北海王?” 第73章 好欺负。(一更)……   王乐瑶自然听过这个北海王, 不过只有寥寥印象。   他是当今魏帝最小的弟弟,母亲是仇池国嫁过去的公主,十分貌美, 又能歌善舞, 所以是先魏帝晚年最受宠的一个妃子。   这个北海王自小就聪颖绝伦,但是身体不好,要用各种药吊着命。后来他的病突然就好了, 又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一度威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魏帝。魏帝就想了个法子, 把他发配到北海郡。北海郡在魏国的疆域里,原本算是最不起眼的小地方。没想到在北海王多年的经营下,变得兵强马壮。   王诗瑜所介绍的跟王乐瑶知道得差不多,但她还补充道:“据说北海王先天不足是娘胎里就带出毒来,北魏的后宫也是鱼龙混杂,皇子虽多, 但想要活到成年不易。御医都说他恐怕活不过十岁。后来不仅活下来了, 还比普通人都强壮。据说跟他母亲从仇池带过去的秘术有关。当然这些是宫闱秘事, 民间百姓津津乐道, 但无人知道真假。”   北魏是胡族,虽然这些年推行汉化, 但还保留了一些彪悍的民风。他们对于皇权地位不像汉人那般敬畏, 更重要的是用拳头说话。谁实力够硬, 谁在朝堂上才有话语权。   这位北海王, 恰好又是拳头很硬的那类人。所以不仅魏太子,连魏帝都忌惮他。   王乐瑶本来以为可以从这位北海王的身上突破。可他居然是仇池公主的孩子,当年仇池国正是被萧衍所灭。   若说光是魏梁两国之间多年的争端,也就罢了, 还加上灭母国之仇,只怕这位北海王真的有本事活死人,也绝不会给萧衍治病的。   王乐瑶有些沮丧,王诗瑜看她神色不对,便拉了拉她的手,“怎么了?你问我这些事,就真的只是好奇?”   王乐瑶点了点头。   帝王的隐疾是绝密,连阿姐都不能说。   王诗瑜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但妹妹不说,自有道理,便没有追问,“没事就好。你姐夫手底下有好些人在魏国经商,跟皇族也有些私交往来。若你还想打听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多谢阿姐。我想来想去,姐夫那个表妹,还是不能留在府中。你还怀着身孕,万一她使计陷害怎么办?”   王诗瑜笑着说:“你真当阿姐那么好欺负的?我那院子里外都是自己人,只要她不招惹我,我也懒得理会她。阿瑶,我不想变得像那些小门小户的女人一样,整日斗这个斗那个,闹得鸡犬不宁,贻笑大方。那样太可怜了,也有失身份。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我的日子。”   “那姐夫呢?你不怕他被抢走?”   提起顾荣,王诗瑜的脸色就更淡了几分,“能被抢走的人,就不值得挽留。难道我还要求着他只爱我一个吗?”   王乐瑶知道阿姐跟自己是同一种人,她们都太骄傲了,不会去祈求男人的怜爱。是你的,谁都抢不走,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可是,如果现在萧衍身边出现了什么表妹,王乐瑶无法确定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淡然处之了。   她并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萧衍。   有时候,感情恰恰需要冲动,需要不理智。   阿姐和姐夫之间,可能也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竹香,你要更加小心些,所有到阿姐面前的东西,都要小心检查,尤其是那位娘子送的。”   竹香回答:“娘娘放心,婢子小心着呢,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谅她有几分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敢动我们娘子。否则婢子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放过她的。”   大户人家选出来的贴身侍女,都是从小跟主子一起长大的,感情本就比一般的主仆深。加上都是家生的或者签了死契,绝对忠心耿耿,这点王乐瑶还是很放心的。   “主君回来了。”竹君在外面叫了一声。   王诗瑜扶着竹香起身,“你跟叔父叙话吧,我去附近走一走。”   王乐瑶叮嘱道:“小心身子,别太累了。”   “你就放心吧。”   王乐瑶亲自送王诗瑜出去,王诗瑜看见王执进来,向他行礼,然后还寒暄了两句,才离开了。   王执几步走到王乐瑶的面前,喜出望外,正要行礼,王乐瑶一把按住他,“父亲,这里是沁园,也没有外人,您就不要见外了。”   “好,下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王执高兴地点了点头,和王乐瑶一同走到屋中,“为父一直担心你在宫中过得不好,又不能随便进宫探望你,只能从旁人和兄长那里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上回你命人送回来的信我已经看了,也按照你信上所说的做了。阿瑾此事,实是有辱家门,王氏上下都受到不小的打击。好在有你从中斡旋,总算挽回了一点名声。”   王乐瑶稍稍放心了些,又问:“那您何时去五经馆上任?”   “陛下已经准了,最快也要等到重阳之后吧。我已经写信给几个交好的大儒,邀他们重阳一同来都城,在五经馆开讲,大造声势,这回不怕收不到学生。其实在我眼中,士族并非都上品,寒门也并非都是下品。士族代代相传,高门子弟享受祖荫,无才无德也可进入官场,这对于江山来说,并非好事。门第选官,是应该要改变了。”   王乐瑶道:“我知道父亲的理想,所以陛下也放心把五经馆托付给您。只是五百学生的开支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伯父就算迫于形势一时答应了支持五经馆和六疾馆,但等风声过了,未必还愿意往里面投钱。所以我想跟父亲商量,以后不靠伯父,而是将我们父女名下的田庄,店肆,屋舍等,全都交给姐夫打理赚钱,再用钱生钱,找专门的人管理,用以应付两处的开支。这样可能还是不够,我会说服表姐,阿鱼一起加入进来,您觉得如何?”   王执笑着道:“自然好。四姓享民利久矣,也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了。阿瑶长大了,懂得把江山百姓放在心上,为父甚慰。有你在陛下身边,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明君。”   王乐瑶摇头道:“以前我以为陛下是寒门出身,不通经义,不懂帝王之道,还觉得自己足以当他的老师。后来才发现这个想法很可笑。是陛下教会我很多,教我用眼睛用心,而不是用书上看的东西,去看这世间事。”   当然还有让她看大臣的奏疏,并且批复,搁在前朝都是杀头的罪名,她不敢告诉父亲。   王执道:“陛下能从寒门一跃为皇帝,必有其过人之处。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阿瑶有很多优点,为人坦率正直,能三省己身,懂得谦卑,不捧高踩低,宠辱不惊……”   王乐瑶被父亲夸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额头,“哪有父亲这样夸女儿的。旁人听见该笑话了。”   王执大笑起来,“我女儿就是世上最好的,有何不能夸?陛下应该庆幸娶你为妻。”   *   中午用膳之时,萧衍问苏唯贞,“皇后还未回?”   苏唯贞笑道:“主上一早上已经问过许多遍了。刚才皇后派人来禀报,要在家中多留些时间,陪父亲和长姐说话。约莫是要傍晚才能回来了。”   萧衍皱眉,她心中就只有父亲和长姐,便没有他了?   岂有此理。   苏唯贞算是看出来了,娘娘不在陛下身边,陛下是坐立难安,一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整个人都很暴躁。   “你派人去催,就说朕身体不适,要她赶紧回来。”   “主上,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会把娘娘吓坏的。”苏唯贞劝道。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主上这么粘人?别人家都是妻子盼着丈夫,恨不得日日守在丈夫身边。这在帝王家,倒还反过来了。   萧衍不语,放下筷子。她在家中必是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围着,满桌珍馐美味,他孤零零在这用膳,自然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他起身在大殿上踱步,极力克制着亲自去王家把她抓回来的冲动。这女人一点都不想他吗?也不关心他中午吃得好不好?想念家人,直接召到宫里来不就行了?他可以下诏,命他父亲和长姐随时进宫。   萧衍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准她再单独出宫了。   明明秋高气爽,他却觉得很燥热,用力松了衣襟,不停要人拿水来。内侍都不敢招惹他,战战兢兢地当差,心中祈求皇后娘娘早点回来。   “陛下!荆州来报!”   内侍在外面说道。   苏唯贞赶紧出去,将奏报拿进来,呈给皇帝。   萧衍伸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着,眼睛微微地眯起,半晌没有说话。   “主上,怎么了?”苏唯贞奇怪地问道。若是军情急报,主上不该是这种玩味的表情。   “三叔要来都城了,要六弟贺喜,顺便请朕下道诏书。”   “是何诏书?”   “封妃的诏书。三叔要娶妻了。” 第74章 惩戒。(二更)   晌午用膳之时, 王姝瑾终于磨磨蹭蹭地出来见人。她的脸色不好,没有半点新嫁娘的喜悦。这几日在润园,她不停地摔东西, 发脾气, 耳边都是下人在传的那些话。说谢鱼如今有多风光,临川王多么看重她,给了多少抬的聘礼。   姜景融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他的聘礼都是宫中准备的,能好到哪里去!   王姝瑾越想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这风光本来应该是她的!若不是王乐瑶先把她弄到庄子上去, 她怎会错失良机。若不是皇帝在背后动手脚,她又怎么会误爬了姜景融的床!   她一看到王乐瑶心中就更恨!   明明自己才是王家最最尊贵的女儿,如今却是王乐瑶活得最风光。她只能去当那个破会稽王妃,一辈子被囚禁在王府里。王乐瑶却宫里宫外活得如鱼得水般滋润。   命运何其不公!   王乐瑶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但还是要尽皇后的义务, 与她叮嘱几句。等从沁园出来, 王姝瑾呸了一声道:“装模作样假惺惺的东西, 当初陷害我的时候, 可没见她手软。如今皇帝是独宠她一人,可是她的肚子不争气, 迟迟生不出皇子, 早晚会有别的女人来分她的宠爱。否则这江山不就难以为继了吗?咱们走着瞧吧, 她风光不了多久的。”   王姝瑾趾高气昂地往前走, 却看到王诗瑜站在廊下,好像把她刚才说的话都听去了,目光冷漠。   她从来都没把这个异母的姐姐放在眼里过,连理都不理, 直接从王诗瑜面前走过去。   “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王诗瑜淡淡地说。   王姝瑾停下来,怒目相向,“你说什么?”   “从小到大,你处处都要压阿瑶一头,你甚至不让她出门,在祖母面前说尽她的坏话,把她打压到角落里,可结果呢?算计来算计去,你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只要是宝珠,就算蒙了尘,还是会发光的。但顽石终归是顽石,永远都不会变成玉。”   王姝瑾冷哼一声,“阿姐,在顾家那种小门小户的呆了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太顺心?脸色瞧着可不太好。说起来,要不是姐夫当初奉献出半数家财,换了你这个高门贵女,如今你大概会嫁给甲族,做风风光光的世家妇吧。”   王诗瑜扶着竹香的手紧了紧,竹香连忙低声说:“娘子,我们走吧。您千万别听二娘子的,她就是故意气您的。”   王姝瑾却来了劲,用手捂着嘴,做出惊讶的样子,“阿姐不会不知道吧?当年顾荣进都城,对你一见倾心,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娶你。父亲原本已经为你想好一门亲事,可他死缠烂打,还用奉献出半数家财,最后迫使父亲同意嫁女。顾家表面上给你的聘礼只是九牛一毛,顾家经营多年的半数家财大都进了父亲名下,否则就凭他顾家那破落门户,怎么攀上我们王家。要不怎么说,父亲高瞻远瞩呢?”   王诗瑜手捂着肚子,慢慢蹲在地上。   竹香大叫一声,“娘子,娘子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婢子!”   竹韵一看不好,赶紧拉了拉王姝瑾。   王姝瑾也没想到几句话就把王诗瑜刺激成这样,顿觉心虚,赶紧带着竹韵跑了。   王乐瑶本在沁园跟父亲商议事情,竹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大娘子不好了!”   “怎么了?”王执和王乐瑶同时问道。   “像是动了胎气,见红了!”   王乐瑶一惊,赶紧命竹君回宫去请许宗文,自己和王执两个人则往王诗瑜所住的溪园赶。侍女们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顾伯青站在外面,一直默默抹眼泪,也不敢烦身边的大人。   “青儿。”王乐瑶唤了一声。   “小姨!”顾伯青跑过来,一把抱住王乐瑶的腿,哭着问,“母亲到底怎么了。母亲说要给青儿弄好吃的,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王乐瑶蹲下来,把他抱进怀里安慰,“青儿别怕,有小姨在,你母亲一定会没事的。”   顾伯青抱着她的脖子,身体一抽一抽的,十分害怕的模样。   王执道:“青儿还没进食吧?走,跟叔公去吃点东西。等吃饱了,你母亲就好了。”   “真的吗?”顾伯青仰头问道。   “叔公跟你保证,没事的。”王执摸着他的头说。   这样的情形的确不应该让小孩子看见,王乐瑶对父亲点了点头,王执就把顾伯青牵走了。   接着,王乐瑶走到阿姐的寝室里,大床的帘幔放下来,两个住得比较近的郎中已经赶来了,正在帐外诊治,连连摇头。   竹香也是一直在旁边哭。   王乐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两个郎中叫到外面,“我阿姐如何了?”   两个郎中年纪都大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难以启齿的样子。   “有话直说。”   “大娘子这胎本来就怀得不好,加上忧思甚重,又受了刺激。恐怕……小民的医术实在有限,娘娘还是赶紧请宫中的御医过来吧。晚了,恐怕连大人都保不住了。”   王乐瑶倒退一步,身后的侍女赶紧扶住她。   她闭着眼睛,心中燃烧起熊熊烈火,低声道:“竹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香便跪下来,把王姝瑾说得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王乐瑶没想到,伯父居然收了顾家那么多钱,而且为了那些钱,把阿姐给卖了。她一直都以为,是因为王家早年答应过顾家,两家定了婚约,所以才把阿姐嫁过去。原来背后的交易,如此不堪。难怪阿姐受了那么大的刺激,被亲生父亲如此算计,谁能受得了。   但最可恶的就是王姝瑾,明知阿姐一直都在意伯父,在意自己低嫁,还拿此事刺激她。王乐瑶现在恨不得冲到王姝瑾面前去,撕烂她的嘴巴。可阿姐还没转危为安,不能离开。   没过多久,许宗文带着尚药局专擅妇科的两位御医,还有宫中的稳婆,匆匆赶了过来。   他先是询问两个郎中,又给王诗瑜搭脉,再命稳婆进帐中去查看,好一顿忙碌。   这可是皇后生产的时候配置的人员,就凭竹君恐怕请不动这些人。   王乐瑶问竹君,竹君轻声说:“婢子回宫碰到了苏唯贞,这是陛下的命令。陛下知道娘娘在意大娘子。”   王乐瑶不敢在寝室里面添乱,就坐在外间等着。她浑身冰冷,又气又急,只觉得胸口像堵住了似的。   许宗文走到她面前,行礼道:“娘娘,臣在尽力施救,但这个孩子本就先天不住,就算现在勉强保住了,恐怕也很难生下来。臣的建议是,用针灸引产排出,现在不足三月,尚未成形,对王大娘子的身体是最好的。”   “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许宗文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乐瑶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时候,顾荣从外面走进来,对许宗文说:“有劳您,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妻子的性命。我只要她无事。”   许宗文点了点头,又转身进去了。   顾荣站在门边,目光直直地盯着紧闭的门扇,面色仿佛染了霜一样,手抓着门框,因为太过用力,上面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王乐瑶对他的感觉很复杂。   姐夫的确跟大伯父一起算计了阿姐,但他愿意用半数家财来换阿姐,证明他是真的爱阿姐。这些年,未听说他对阿姐不好,她也不能替阿姐去责怪姐夫。   王乐瑶扶着竹君站起来,目光沉了下去,“走,我们去润园。”   而此时在润园,王姝瑾听说王诗瑜怀了孩子,那个孩子保不住了,整个人都吓得呆住了。   “我又不知道她有身孕!”她安慰自己。   竹韵着急道:“可是大娘子确实是因为您说的那一番话才会动了胎气。婢子就怕皇后娘娘怪罪……”   她话音刚落,侍女们就在门外叫道:“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王姝瑾连连往后退,想要躲起来已经来不及。   王乐瑶带着几个人径自进来,润园的侍女也不敢拦她。   王乐瑶冰冷地看着王姝瑾,“把她押住。”   “你们干什么!我可是陛下亲封的会稽王妃!”王姝瑾挣扎,但还是被几个侍女押在了地上。   王乐瑶坐下来看着她,声音仿佛冰刃一样,“封了不可以废吗?我一再给你机会,你却死不悔改!你这种人,配有姐妹吗!那是阿姐盼了许久的孩子!”她将桌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到王姝瑾的面前,杯子就在王姝瑾的面前破碎,碎片甚至飞起来划过她的颈侧,划下一道口子,王姝瑾整个人都吓住了。   她那个一向温和柔弱的妹妹,发起火来竟如此可怕。   若是以前,她只敢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的,怕是连大声说话都不会。   当了皇后,有人撑腰,到底是不一样了。   很快,王姝瑾就回过神来,冷笑两声,“你这样子陛下见过吗?王乐瑶,我说的都是实话,阿姐本就体弱,自己保不住孩子,就全怪我吗?你虽然贵为皇后,但这里可是王家!你总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惹得他们心疼你,爱惜你。可在我面前,先是装落水,让陛下和父亲罚我去庄子,如今又要毁我容貌。不知陛下若看见了,还会不会觉得,你冰清玉洁。”   “朕已经看见了。”   门外响起萧衍沉沉的声音。   屋中的人都愣住了,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连忙恭敬地朝门外行礼,王乐瑶也站了起来。   萧衍从门外走进来,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气势如山。他的目光扫过被押在地上的王姝瑾,径自走到王乐瑶的身边,抬手将她护在怀里,“朕的皇后在宫里宫外都是出了名的温婉善良,能将她惹急了,你本事倒也不小。”   王乐瑶先前一直为阿姐的事焦心难过,此刻萧衍站在她身边,她的眼眶忍不住红了,伸手抓着他的腰带。这是个很亲密,很依赖的动作。   “陛下……”   “朕都知道了。”萧衍拍了拍她的背,“你去你阿姐那儿,这里交给朕。”   王乐瑶抬头望着他,他点了下头,抬手拨开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去吧。”   这种事还得他来。她哪里会整治人,心软又重感情,手里就没沾过半点污秽。 第75章 放纵。(一更)   王乐瑶出去以后, 萧衍抬手让屋中的人都退下,只留他自己的人跟王姝瑾。   王姝瑾心虚地跪在地上,她没想到皇帝会因为这种姐妹间的争端亲自出面。   王姝瑾从头到尾都没把王乐瑶放在眼里, 哪怕她贵为皇后, 也不足为惧。   但萧衍不一样。   这个男人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连父亲都忌惮他。   “你以为故意激怒皇后, 朕就能如你所愿,废掉册封了?”萧衍慢慢地说, “其实你并不想嫁给姜景融。”   王姝瑾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好像做坏事,被人捉了个正着。   萧衍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台城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和朕都心知肚明。你算计临川王不成,误算计了会稽王,却要告诉外人是你思慕他, 心甘情愿要陪他赴封地。这些无关紧要的说辞, 朕也随你去。但你早前算计皇后, 如今算计长姐, 死性不改,王氏怎么教出你这种东西。”   王姝瑾争辩道:“陛下, 小女不知长姐有孕!此事是意外!”   “或许你不知她有孕, 却知道她跟顾荣不合。你把当年顾荣和王允合谋之事说出来, 他夫妻二人势必闹大, 甚至还可能和离。依皇后的性子,知道你从中做梗,肯定会来找你,你再想方设法激怒她, 好毁了婚事。”   王姝瑾紧张到大口地呼吸,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皇帝全都说中了,这个男人洞察人心的能力实在太可怕。   她在王乐瑶的面前,或许还能使几分手段,但在皇帝面前,就像蚍蜉撼大树一样,不自量力。   “朕已经安排了两个宫女日夜贴身照顾姜景融,其他三姓选出来的女子,也都十分年轻貌美,远胜于你。你喜欢算计,便好好想想怎么在一堆女人中保全自己。会稽郡山高路远,你父母也护不到你。”   王姝瑾颓然跌坐在地上,她堂堂王氏之女,竟然要沦落到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去争宠的地步,何其悲哀!她知道,姜景荣根本就不爱她,而是利用她离开台城。当初姜景融要立她为太子妃,也是迫于王氏和姜氏的压力。那夜姜景融口里喊的名字才是他真正爱的人!所以她不愿去当这个会稽王妃,姜景融根本不会护着她,她宁可回到庄子上去!   可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萧衍也懒得跟她多言,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边,他吩咐苏唯贞:“把人安插到她身边,朕不准她生出孩子。”   苏唯贞浑身一激灵,知道这才是主上对王家二娘子的惩罚。在会稽远离父母,王家二娘子的身份只是个摆设,她所能依仗的只有会稽王和子嗣。依她那性子,生不出孩子,周围还有那么多女人等着分宠,会稽王很快就会厌倦她。那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日子,比死还要难受。   内侍把姜鸾拦在外面,不让她进润园。姜鸾看见萧衍出来,立刻过去跪在他的面前,恳求道:“陛下,阿瑾不是故意的。请您放过她!”   萧衍低头看她,声音冷硬,“你身为嫡母,过分偏爱自己的孩子,才导致今日的结果。如果你看不好你女儿,再平白惹出事端,朕就派人替你好好管教。听明白了?”   “是。”姜鸾浑身僵硬。她一生骄傲,今次却为了王姝瑾,跪在萧衍的面前。   这个人灭她姜氏,取而代之。她是恨他入骨的。   但她也明白,自己绝对动不了他,这次阿瑾的事恰好证明了,连王氏都不是他的对手,更别提要报仇了。   萧衍走之后,孔嬷嬷赶紧把姜鸾扶起来,“公主,我们快去看看娘子吧。”   “我不去了。”姜鸾淡淡地说,“从今日起,不许她踏出润园半步,直到出嫁。”   孔嬷嬷愣了一下,姜鸾已经转身离开了。   *   王乐瑶回到溪园,看到竹香和众侍女都站在寝室的外面。   里面传出顾荣低低的声音。   “阿瑜,你养好身子,孩子还会再有的。”   “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不会同意和离,除非我死。”   “我爱慕你,费尽心思娶你,也从未辜负你,何错之有?”   后来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顾荣的哄声,接着就沉寂了。   王乐瑶知道阿姐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现在进去,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阿姐。   她自己走到外面的院子里,背靠着一棵大树,盯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发呆。   萧衍找过来,对竹君等人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去。   他独自走过去,高大的影子覆盖在树影之上,王乐瑶立刻就发现了,抬头看他。   “躲在这儿干什么?”萧衍问道。   “在想姐夫和阿姐的事,他们若分开了,青儿怎么办。”   萧衍说:“为何要分开?顾荣对你阿姐不好?朕听说他十分宠妻,在吴郡都是出了名的。以他的身家,娶上十房妾室也不在话下。可他只守着你阿姐一人,这样还不够?”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把王乐瑶发间的一些小碎花拣出来。   那些碎花大概是从她头顶的树梢落下来的。她这么爱干净的人,竟浑然未觉。   “可他用手段娶阿姐就是不对。”   萧衍勾起嘴角,捧着她的脸,“男人用手段本事娶自己心爱的女人有何不对?娶了善待她便是。感情这种事,肌肤相亲,日久生情。换个人,未必能像顾荣对你阿姐那般,全心全意。朕担保,你阿姐离了顾荣,会后悔的。”   王乐瑶反应过来,她居然跟萧衍讨论这种问题。当初萧衍也是用了手段才娶到自己,所以他对顾荣的做法,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男人天生就喜欢征服,这个男人尤甚。   反正她担心也无用。夫妻间的事,外人真的不好瞎管。   “你可知自己离宫多长时间了?”萧衍抚摸着她细腻的脸颊,面色沉下来,“现在就跟朕回去。以后不准再单独出来了。”   王乐瑶并没觉得自己出来很久,甚至还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她都没跟父亲和阿姐好好叙话。这个男人也太霸道了,占有欲那么强,竟然还限制她的自由。可是王乐瑶不敢惹恼他,怕以后真的出不来了,只能去跟家人道别。   顾伯青在父亲那儿睡着了,阿姐也累得睡着了。   顾荣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悲伤,他也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王乐瑶也没有责怪他,只交代他好好照顾阿姐之后,就跟萧衍回宫了。   她本来要坐自己的车驾,萧衍却硬是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车驾上。   一坐进车里,萧衍就将她抵在车壁上,他们四目相对,他的眼中似有火簇,盯着她娇美的容颜,然后不由分说地含住了她的嘴唇。王乐瑶睁大眼睛,外面全都是人,任何响动都会被内侍和宫女听见,这个男人简直是胆大妄为。她用手推他的肩膀,但被他抓着按在头顶。她的身体本能地屈服于他,唇舌交缠间,两人的呼吸也变得灼热而凌乱。   萧衍离开她的唇瓣,王乐瑶拼命摇头,想要阻止萧衍。   “这是惩罚。”萧衍在她耳边低声说,然后对她做了噤声的动作。   日光透过窗子底边的缝隙投射进来,她从那道缝隙能看到外面的蓝天还有光影中漂浮的尘埃,颠簸之中,那些影像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喧闹声也似乎都远去了。她用手捂着嘴,就在忍不住要出声的时候,萧衍又吻住了她。   周遭的天地里唯留下他们两个人,就像互相缠绕的藤蔓一样。   如此地放纵和刺激。   皇帝的车驾直接从西侧门驶进了宫中,直停到后宫的院墙之外。   萧衍抱着王乐瑶下车,内侍跟在他们的两侧,旁人只能看到一堵人墙,隐约能看到当中帝王高大的身影,他似乎正小心地抱着什么人。   回到显阳殿,萧衍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扰,就关闭了门扇。   日头西移,而后夜幕降临。   王乐瑶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面的争吵声,想要抱身边的萧衍,却摸了个空。   她睁眼爬起来,竹君正守在床外,听到响动,立刻进来,为她穿上衣裳。   “外面怎么了?”王乐瑶问道。   “始宁县主过来了,也不知在闹些什么。婢子听着,似乎是长沙王娶妻的事。”   长沙王要娶妻?什么时候的事?   王乐瑶满心困惑,只让竹君简单地梳了个发髻,披上外衫,就走到外面。   大殿上燃着灯火,萧令娴也不管她,直接对萧衍说:“父王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她!”   萧衍正在喝水,看到王乐瑶出来,朝她伸出手,拉她在身边坐下。   “吵醒你了?”萧衍给她拉好衣襟。   王乐瑶点了点头。她轻轻抿着被吮得红肿的唇瓣,娇软的身子微微倾着,仿佛被摧折的花枝一样。   萧衍只觉得口干舌燥,又看向萧令娴,只想赶紧把她弄走,“你父王娶谁是他的自由,不违律令,朕都无法左右。你回去吧。”   “阿兄,那可是郗氏女,被你从都城赶出去的郗氏女!你不会不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吧?”萧令娴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嫁你不成,去勾引我父王,又重新回到都城。你就不怕她报复你吗!”   萧衍冷冷道:“朕还不至于怕了一个女人。” 第76章 何其有幸。(二更)……   萧令娴道:“阿兄自是不怕, 那皇后呢?皇后差点被郗氏女给算计了,阿兄还敢让她在皇后的身边出现?”   萧衍把王乐瑶揽进怀里,“有朕在, 谁敢动皇后一根头发。”   王乐瑶笑着看他。   萧令娴还想再说, 萧衍却不耐烦听了,叫苏唯贞进来,强行把她带出去。   “苏唯贞, 朕再说一遍,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苏唯贞在门外应是, 赶紧把门扇关上了。   萧衍这才看向王乐瑶,殿上暖黄的烛火将她整张脸都打上了柔和的光晕。她低垂双眸,表情含羞带臊,媚色无边。   萧衍只觉得腹下又烧起一把火,双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还逗弄她, 舌头如游鱼般勾缠着, 等她回应后, 又立刻退了回去, 逼她主动来亲。   王乐瑶气恼,双臂抱着他的脖颈, 整个人压了过去。   萧衍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呼吸间都是她的馨香。他真的太喜爱她, 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会如此沉迷于一个女人,连她的气息都想完全占有。   结束后,王乐瑶躺在萧衍的怀里,轻声问:“长沙王真的要娶郗氏女吗?”   萧衍将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奏报上是这么写的。朕会防着她,尽量不让她出现在你面前。”   王乐瑶并不担心,有萧衍在,郗氏女根本不足为惧。   他总能把所有的麻烦,都轻而易举地解决掉。   王乐瑶很享受两人此时的温馨。刚刚他们居然就在大殿上,还是她主动的,真是越来越没有顾忌了……她抓起他横在身前的手臂,用手指轻轻划过他掌间的厚茧和伤痕。   “朕的手很难看?”   王乐瑶摇头道:“我喜欢,有种魏碑的苍劲。”   萧衍的手臂紧了紧,贴着她的额头说:“不准撩朕,朕的定力碰到你就没有了,所以乖点。”   王乐瑶失笑,躲进他的怀里,“我饿了,叫竹君做两碗汤饼来吧?”   萧衍捏她的鼻子,“你可是越来越好养了,连母后那儿的绵绵都比你娇贵。”   那只萨珊波斯进献的猫,王乐瑶还是送给了太后。太后喜欢得不得了,整日都要抱着,好吃好喝地供着,据说把猫养刁了,吃得比人都好,胖了一大圈,远看就像个大雪团子,软绵绵的,所以取名叫绵绵。   王乐瑶说:“以前你还嫌弃我呢。怕我浪费,故意跟我一起用膳,把我没吃完的东西全都吃完了。”   “朕从未嫌弃过你。朕就是喜欢跟你一同进食,吃你剩下的东西。”萧衍说,“朕身为一国之君,自有责任养天下百姓,也包括你。所以你不用处处苛刻,国家或贫或富,并不是一两个人能决定的。何况你为六疾馆,五经馆所做的,已经无愧于皇后之位。”   王乐瑶惊讶,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六疾馆和五经馆明明用的是王家的名义,从头到尾她都没提过半个字。   她微笑着低语:“我从来都不觉得委屈。能于千万人中相遇,已是何其有幸。”   萧衍愣住,王乐瑶趁他不注意,抱起衣裳跑开了。   萧衍回过神来,满心欢喜,正准备起身去抓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轰然倒地。   王乐瑶本来已经逃进了寝殿里,正想着往哪里躲,才不会被萧衍抓到。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赶紧跑回去查看,看到萧衍倒在地上。   她飞奔过去,将他抱在怀里,“陛下?萧衍?你醒醒,你别吓我!来人,快来人!”   她大声喊道。   苏唯贞连忙带内侍冲了进来。几个内侍把皇帝抬进寝殿里,苏唯贞又叫人去请许宗文。   王乐瑶抓着萧衍的手,心如刀绞。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倒了?   许宗文匆匆地赶过来。   他这一日是真的很忙,刚把王家大娘子那边安顿好,陛下又出事了。   他发现,陛下近来发病,已不像从前那样来势汹汹,而是悄无声息地昏迷,犹如沉睡一般。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这证明陛下的病可能越发重了,超过身体能承受的极限。他只能按照以前的方法先施针,但他心中清楚,施针的效果已是微乎其微,只不过聊胜于无。   王乐瑶坐在外面的大殿等待结果,觉得每一刻都是煎熬。   竹君蹲在她面前,劝道:“娘娘,您还是吃些东西吧?陛下大概只是劳累过度了。”   竹君并不知道内情,还觉得娘娘有些反应过激。   王乐瑶轻轻摆手,表示自己没有胃口,直到许宗文从里面出来,要向她禀报萧衍的病情。   “除了许奉御,其他人都下去。”王乐瑶吩咐左右。   许宗文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等到殿上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果然听到皇后问:“你老实告诉我,陛下还有几年?”   许宗文心里咯噔一声,笑着道:“娘娘多心了,陛下只是劳累过度……”   “你还不说实话!”王乐瑶拍了下扶手,直起身子,“他曾多次在我面前暗示自己活不了太久。若非你确切地跟他说过病情,他怎会如此?我跟他是夫妻,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许宗文是真的很为难,他答应过陛下,绝不说出去的。   “你还不说?可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喝水也不吃东西,直到陛下醒来为止。你退下吧。”   许宗文赶紧跪下来,陛下不知何时能醒,皇后娘娘的身子骨本就娇弱,万一有个闪失,肯定会惹得龙颜大怒,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都不够死的!   “臣说,臣曾向陛下担保,可保他十年无虞。但陛下近来发病,越来越没有规律,现在臣也不敢肯定,陛下还能撑几年……”   王乐瑶听后,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瘫坐在那里。   她曾经也有过不好的设想,觉得萧衍大概是活不长的。但从没想过那个期限,居然不足十年!她抬手按住额头,身体遏制不住地颤抖着。她害怕失去他,也不能失去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找到治好他的办法!   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软弱。   “来人,去把沈侍中和临川王叫进宫来。”   萧宏正因为大婚之事忙得团团转,听说皇后传唤,宫里来传话的内侍又支支吾吾的,就猜到是阿兄出事了。他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赶到宫中,恰好跟沈约在宫门外碰头。   两个人心照不宣,一起到了显阳殿。   王乐瑶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大殿上,只有许宗文在。她的眉宇间有股凌然的气势,一刹那,会让人产生她跟萧衍有些像的错觉。她受了萧宏和沈约的礼,才对许宗文道:“许奉御,你说吧。此事瞒不住了。”   许宗文叹了口气,便把萧衍只剩十年寿命的事和盘托出。   萧宏和沈约皆是大惊,他们也没想到,皇帝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皇帝还未有子嗣,十年之后,若皇帝撒手人寰,有子便是幼主,无子便是临川王即位。无论哪一个,都足以改变大梁的国运。   此事非同小可,的确应该让他们知道,好早做准备。   “我跟许奉御商量过了,我们都认为能给陛下治病的人在魏国。我听说他们的北海王曾先天不足,本来活不久,后来奇迹般地好了,是因为有仇池国的秘术。虽然不知真假,但我想会一会北海王,你们有何高见?这北海王可有什么弱点?”   沈约拜道:“这北海王有一爱妻,北海王妃冯氏。娘娘可以从北海王妃下手。”   “沈侍中明说,我该如何做?”   事到如今,沈约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说道:“据我们所知,这位北海王妃年轻时曾流落到前齐,与文献公有过一段纠葛。甚至与娘娘的身世,可能也有关联。”   王乐瑶一惊,“怎么会与我有关?”   沈约继续说道:“具体的缘由,恐怕娘娘的父亲更为清楚。这位北海王妃很少在人前露面,陛下曾派暗卫,想要一幅她的画像,也未能达成。北海王府重重守卫,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只要让北海王妃知道娘娘的存在,可能会见娘娘一面。只是那北海郡山高路远,又是北魏的国境之内,恐怕陛下不会允许娘娘前去。”   萧宏在旁说道:“阿兄是绝不会同意嫂嫂涉险的。何况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嫂嫂与北海王妃有关。”   “无论如何,都要试试。”王乐瑶说道。   沈约又道:“娘娘可想好了?一旦惊动了北海王和王妃,可能此事便无法善了。以那位北海王的作派,您可能会陷入重重危险之中,陛下绝不想如此。”   “那就不要让陛下知道。”王乐瑶下定决心,“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绝不会放弃。沈侍中,请你派人去核实,再尽快安排。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沈约拜道。   萧宏本还想再劝,但为一个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又岂是旁人能够动摇的。   多说无益,也只有尽力帮她。   等人都走了以后,王乐瑶独自坐在大殿上。   她其实知道,顾氏的身份很可能是伯父和父亲为了应付朝臣而编出来的,所以就算顾氏以她母亲的身份进了宗祠,她也从来都没有去拜祭过。假的就是假的,她以为母亲早已经作古,也不愿去深究身份。   这位素未谋面的北海王妃,到底与自己有何关联?   她私心里希望,她们是有关联的,这样就可以为萧衍求医。   竹君端着做好的汤饼走进来,劝道:“娘娘还是吃些东西吧?这么熬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陛下一定会没事的。”   她原以为娘娘还是会拒绝,没想到这回娘娘接了过去。   竹君喜出望外,陪着王乐瑶把一碗汤饼都吃下去。   王乐瑶吃完后,对竹君说:“明日,你去把父亲请进宫来,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他。” 第77章 重阳。(一更)   萧衍一夜未醒, 王乐瑶躺在他的身边,也一夜未合眼。她累了就靠在他的怀里,听一听他稳健的心跳声, 仿佛那是世上最动人的声音。   他一直是那么强大的, 几乎无所不能。朝堂上的事,内宫私宅的事,他处理起来都游刃有余。只要有他在, 她永远都不用担心别人的算计,因为他高大宽阔的肩膀, 已经替她把所有的风雨都抵挡在外了。   他虽然手段残酷,算不上仁君,但他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只要给他时日,他必能为大梁开拓出新的局面。   可上天竟然只再给他十年,实在不公。   外头朦胧的天光透进床帐里面来, 男人的睡容安静, 轮廓深邃。   王乐瑶用手指轻轻地描摹着他的鼻峰, 唇形, 他的长相很硬朗,所以才会给人很凶的感觉, 周围的人都怕他。可夜深人静, 切切私语时, 他的温柔是致命的, 没有女人能够抗拒。   她不知不觉就被那张温柔的网捕获,甘愿呆在里面不出来。   天亮以后,竹君亲自出宫去把王执带了进来,人这会儿已经到了宫门外。   王乐瑶对萧衍说:“你好好睡, 我等会儿就回来陪你。”   他也不知会沉睡多久,许宗文只叫她做好准备。也许是一日,也许是几日,或许是更久。   她起身下床,仍是叫侍女精心打扮,然后才出去见父亲。   王执向王乐瑶行礼,见她上了妆也遮不住眼底的憔悴,不禁问道:“娘娘昨夜可是没有睡好?究竟有何急事?”   王乐瑶让殿上的人都退出去,请王执坐下。   她咳嗽了两声,王执又道:“可是感染了风寒?”   王乐瑶摆了摆手,不知要从何开口,就先问了长姐的情况。   “顾荣把阿瑜带回去了。我看得出来阿瑜不愿意,但她更不想呆在家里。你伯父晚间回来,也过去劝了两句。不过父女俩大吵了一架,闹得很不好看。你伯父本就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最近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他也很不痛快,干脆就闭门谢客了。”   王乐瑶点头,酝酿了一会儿才说:“父亲,我的母亲并不是顾氏,对吧?”   王执不知她为何又重提此事,坚持道:“此事,上回我跟你伯父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你勿要再多想。”   “父亲,此事对我非常重要,我想知道实情。”王乐瑶急切地说。   王执不解地看着她,王乐瑶便说:“北魏的北海王妃,年少时曾流落于前齐,发生了一些事。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跟母亲有关。”   “不可能。”王执站了起来,“你母亲已经过世了,我亲眼所见。”   “可母亲并不是死于难产,对吗?”王乐瑶看王执亲,“我虽然不能告诉父亲,为何一定要知道母亲的事。但这事关系到一个对女儿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恳求父亲不要隐瞒。”   过了好半晌,王执才坐下来,似乎极不想再回忆往事。但他还是缓缓说道:“我告诉陛下的,基本就是事实。但关于她的身份,确实有所隐瞒。当年我与家中不和,流落在外遇到饥荒,恰好被她所救,她是个无名无姓的盲女,我们日久生情,我也想照顾她余生,便结为了夫妻。但她不为你祖母所容,生下你之后,又元气大伤,终日卧床不起。你祖母不许王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强行把你从她身边带走,并不准你们再见面。她悲愤难抑,趁我不在,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香消玉殒。”   王执用手撑着额头,声音罕见的悲痛。   “我本想护她余生,却害得她失去性命。又怎有脸再提她。”   “父亲可有找到母亲的尸首?”   “我们下山沿着河流找到了,还将她葬在不远的地方。所以你母亲已不在人世了,更不会与北海王妃有关。”   王乐瑶点了点头,父亲言之凿凿,她的母亲不像是这位北海王妃。   “那父亲可有母亲的画像?”   “她目不能视,我便没为她画过。”王执道,“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眉眼与你很像,为父借你纸笔一用。”   王执起身走到书案后面,闭目片刻,没多久就把一副小像画了出来。想来她母亲的音容笑貌一直都镌刻在父亲心里,只不过父亲从不宣诸于口罢了。   王乐瑶看着画像上闭着双目的女子,温柔娴静,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好像是春风吹进人的心里。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的样子,感叹道:“真美。”   王执抚摸着画上女子的眉眼,“那时我饿倒在路边,她出现于我的眼前,我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误入凡间。她虽生得柔弱,性子却极为刚烈。若不是与我在一起,应该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何至于那么年轻,就了断自己的性命。”   高门子弟和平民之女,本不该在一起。但感情本就是冲动的,不计后果的。父亲只是低估了祖母和家门的决心。他从前就对王氏的身份极为厌倦,跟家里的关系也很不好,应该是母亲的缘故。   王执收起情绪,“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过两日便是重阳,你若无事,为父还要去忙五经馆的事宜。既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   “女儿让竹君送您出宫。”   王执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母亲的身份既已定为顾氏,在陛下面前,万不可说漏了。免得牵连王氏上下,欺君非同小可。王氏做此决定,也是为了保你。”   “我知道。父亲慢走。”   *   重阳节是南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因为双九为阳气最盛之时,登高望远,赏菊开宴,已经成为了重要的风俗。   此日,一辆牛车停在宫门前,前方骑马的男子翻身下来,几步走到牛车旁边。   “到了!”   车上的帘子掀开,一名戴着幂篱,衣着华丽的女子扶着他下来,仰头看着宫门。   “娘子,我们又回来了。”雪柳在旁边说道。   此女正是郗微,而在她身旁的男子,正是长沙王萧纲。两人一路轻车简从,紧赶慢赶,总算在重阳这一日到达都城。   “走吧,我们进去。”萧纲说了一声。   多年前在郗家效力时,他便觊觎郗微的美色,因为身份卑微,还有侄子横在面前,他也只敢把心思隐藏。上一回郗广被送回龙骧军,郗微也跟着回来照顾。两个人朝夕相对,郗微也没再拒绝他。   萧纲听说侄子十分宠爱那个王氏女,早就把郗微抛之脑后了,心中对她万分怜惜,所以才决定娶她为妻。   他们先是去了太后的寿康殿,王乐瑶和萧令娴也在此处。太后抱着那只圆滚滚的白猫,正跟王乐瑶谈笑。王乐瑶对太后撒了谎,说萧衍出宫办事去了,实则皇帝一直在她的寝殿昏迷未醒。   随着重阳到来,马上就是临川王的大婚。皇帝再不醒来,恐怕便瞒不住了。   许宗文每日都来施针看诊,对外说给皇后请脉,其实是给萧衍医治,但见效不大。萧衍这次昏迷了很长时间,恰恰证明他的身体状况,正越来越差。   所以王乐瑶在太后面前也是强颜欢笑,心中焦虑无比。   “阿嫂!”有人喊了一声。   太后循声望去,萧纲跪在地上,喜道:“多年未见,您可还好?”   张太后露出笑容,抬手道:“自然是好的。快起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吧?”   萧纲道:“军旅之人,谈不上辛苦。”他又看向萧令娴,目光沉了几分,“阿娴,怎么看见为父不行礼,一点礼貌都没有!”   萧令娴别过头,根本不想搭理他。   家里一群姬妾还不够,如今还弄个郗氏女来恶心她。这种父亲不要也罢!   萧纲这才注意到坐在太后身边的女子,一时失神。面似春桃,翠髻如云,肤色凝霜塞雪,美得不似凡人。她的气质高贵而清冷,有种只可仰观不可亵渎的圣洁。   想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王氏女了,也的确担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   怪不得侄子一向眼高于顶,多年来不近女色,甫一见到王氏女,就拜倒在她的裙下。   世间女子与她相比,几乎都沦为了庸脂俗粉。   王乐瑶从没被陌生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盯着过,举起手中的团扇,挡了挡自己的脸。   早就听闻这位长沙王好色,府中姬妾如云。可这样盯着她看,也未免太过失礼了。   “大王在看什么呢?”萧纲身后响起郗微的声音。   萧纲这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失礼,将郗微引到众人面前,“想来这位不用介绍,大家都是旧相识了。此番进都城,我就是来接阿娴,顺便向陛下请诏的。怎么没看见陛下?”   王乐瑶回答:“不巧,陛下有事出宫了。长沙王先回府中休息,等陛下归来,自会见你。”   她说话的声音柔如春水,悦耳动听。   萧纲听了,浑身有酥麻之感,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佳人?怪不得侄子愿意空置六宫,独宠她一人。皇帝毕竟是皇帝,坐拥天下,连女人都能享用到最好的。   这便是至高的权势带来的好处。   “重阳佳节,陛下本是要登高宴请群臣的。刚才一路行来,见宫中十分冷清,陛下怎会在此时出宫?”郗微忽然问道。 第78章 醉。(二更)   张太后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那个儿子虽然常常微服出宫,但做事还是有轻重的。此番已连着好几日没露面,怕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但外人面前, 她绝不能表露出半分疑惑。   她对郗微说:“二郎是帮我做事去了。登高宴在城郊举办, 六郎主持。他马上要成婚了,能够独当一面,这些小事二郎便交给他来办。”   郗微点了点头, 太后亲自解释,作掩护, 她也无话可说。   “我许久未见皇后了,不知可否与皇后叙叙旧?”   王乐瑶还没说话,萧令娴抢先道:“你跟皇后非亲非故的,有什么好叙的?”   “阿娴,你怎么说话的!”萧纲喝道。   “我向来就是如此,跟阿兄也是如此!阿兄是皇帝都没有怪罪我, 怎么, 她一个未过门的王妃, 我还得对她毕恭毕敬的?”   萧纲作势要揍她, 她连忙躲到太后的身边,冲萧纲猛做鬼脸。   郗微阻拦道:“算了, 县主天性率真, 正是她的优点。您怎么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她笑着看向萧令娴, 心里想的却是, 等以后自己正式过门了,有这小东西好看的。现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不知皇后可愿意赏脸?”她再次问道。   王乐瑶起身道:“郗家娘子既然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应的道理。”   她若不去,倒显得她堂堂一个皇后怕了郗氏女似的。她也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郗微离开都城之后, 反复在做一些梦。   她越来越确定,那些梦可能真的存在过,可能就是她的前世。在那一世,她被萧衍立为皇后,萧衍在登基十年之后,猝然离世,她无子嗣,成为了太后,而临川王即位。但临川王即位后没有多久,就把她毒死了,说是先皇的遗诏。   萧衍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娶她是因为无人合适后位,她还要镇住后宫那一群蠢蠢欲动的士族之女。   而且萧衍为了防止她弄权,一直都在防备她。   在梦境里,萧衍很喜欢去城郊的一座尼姑庵,那正是王氏女带发修行的地方。民间时有传闻,说是皇帝在尼姑庵里,养了一位貌美的尼姑,整日跟她呆在一起。有一回,郗微忍不住跟着萧衍去了那座尼姑庵,可惜外面被重兵守卫,她根本不能靠近。那座原本名不经传的尼姑庵,居然还被萧衍封为皇家御用,平民百姓不可随意进去,平日也有禁卫看管。   郗微还梦到,萧衍的后宫虽然有十几位嫔妃,各个年轻貌美,家世不俗,萧衍却很少召幸她们,反而有事没事就往那尼姑庵跑。   在那一世,萧衍真正爱的依旧是王氏女。   但王氏女经历了丧夫,丧父,被娘家和婆家驱逐,被迫侍奉君王的坎坷人生之后,没两年就香消玉殒了。否则,萧衍绝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她迎进宫中。   王氏女死后,萧衍就很少再开心过,一心求佛,淡于男女之事,更不招妃嫔侍寝了。   郗微觉得,一切都是宿命。   就算她这辈子跟了萧衍,依旧还是要败在王氏女的手下,输得毫无体面尊严。   所以郗微转变了想法。如果十年后,萧衍会死,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临川王即位?临川王的性子,仁义有余而手段不足。只要萧衍死了,萧纲手握重兵,明显可以跟临川王一战。郗微知道萧纲在自己少女时,就一直垂涎自己的美色,便许了好处,再欲擒故纵。   这个男人乖乖听话,明显比萧衍好拿捏多了。   就算萧纲府中姬妾如云,只要占着王妃之位,那些女人也翻腾不起什么浪来,然后再静待时期。   她依旧会是那个母仪天下的女子。而且不会再被萧衍掣肘。   等到萧纲登基,她也会赐王氏女一杯毒酒。这样的红颜祸水,足以魅惑君王,还是不要留在世上为好。   王乐瑶和郗微一同走到华林园,郗微指着通天观所在,说道:“今日重阳,那里应是内宫最高处,不如我们去那儿坐坐吧。”   王乐瑶却想到了和萧衍的那一夜,不愿与旁人上去,说道:“通天观太高了,登上去不易。不如去菊花台吧,那里宽敞许多,景色也好。”   郗微便没有反对,她今日就是来探虚实的,在哪里其实无所谓。   而且皇后毕竟是皇后,她所说的,便是金科玉律。   两人登了菊花台,各自坐下。宫女们将菊花酒和粉饼端上来,并在案上装点了茱萸和菊花。   郗微看着那通天观的方向说:“据说那儿是前几朝的皇帝,私藏美人的地方,又叫瑶台。美人被皇帝囚在宫中不能离开,便日日吟歌,盼着皇帝不要相忘,夜夜都来相会。那儿看星空很美,也能将整个都城尽收眼底,皇后上去过吗?”   王乐瑶喝了一口菊花酒,淡淡地“嗯”了一声。   “陛下带我去的,夜空确实很美。”   郗微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梦里,她也曾独自登过高台,良辰美景,却无君王愿为她修宫室,只有前朝遗留下的断壁残垣。   萧衍那个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不解风情。但碰到王氏女,他就会变得浪漫多情。瑶台这个名字,本就迎合了王氏女的闺名,想来他重修了通天观前的宫殿,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吧。或许他们还曾在那里执手看星空,共度良宵。   没有几个女人能阻挡帝王的柔情,何况还是萧衍那种男人。   萧衍并不是不愿对女人花心思,也不是不懂得讨女人的欢心。   只不过,他心里唯有那一人罢了。   “皇后娘娘,陛下从前行军时便落下隐疾,这么多年似乎也未根治。不知近来可好些了?”   郗微试探地问道。   “陛下竟有隐疾?”王乐瑶惊讶道,“严重吗?他平日看起来,十分健康,丝毫看不出有疾。”   郗微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情,便笑了笑道:“娘娘与陛下朝夕相对,若觉不出异常,想来是陛下早就痊愈了。我只是顺道一提,娘娘不用放在心上。陛下知道了,恐会怪罪我多言了。”   “你也是一片好心,陛下不会怪罪的。”王乐瑶说完,又喝了一口酒下去。   竹君在旁边小声劝道:“娘娘,勿多饮,小心伤身。”   王乐瑶做出不听劝的样子。她的酒量还可以,况且菊花酒哪里能醉人。她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只能借酒消愁。而且她隐约觉得郗氏女好像知道什么,此番是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借酒装醉,能不被她套话。   “来,我们接着喝。今日重阳,难得高兴。”她劝酒,又让宫女给郗微斟了一杯。   没喝多久,王乐瑶就面颊酡红,仿佛是醉了。   “我好像喝多了,就先回去了。”王乐瑶起身道。她要扶着竹君才能站稳,眼神也不复清明。   郗微跟着起身道:“恭送娘娘。”   她此番本是要试探内情,但后半程几乎都在喝酒,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她没想到王氏女的酒量会如此差,区区几杯菊花酒就醉了。不过像这种养在深闺的高门女子,平日的确是滴酒不沾的。   王乐瑶扶着竹君从菊花台上下来,确定郗微看不见了以后,才放开竹君,松了口气。   皇帝多日未露面,已经让多方起疑了。缺席重阳宴还说得过去,缺席临川王的大婚,就太不合理了。郗微今日,可能就是替长沙王来试探的。   萧衍再不醒,王乐瑶也不知要如何应对了。   回到显阳殿,王乐瑶先去了寝殿。萧衍一如既往地安睡着,苏唯贞在床边照顾他,看到皇后进来,连忙行礼,然后自觉地退出去。   王乐瑶走到床边,脸枕着萧衍的手,重复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醒?”   “长沙王已经进都城了,肯定要见你。临川王大婚,你身为长兄,不能缺席。”她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滚落,“我怕我应付不来。你醒醒,好不好?”   她感觉到萧衍的手动了一下,迅速起身,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但他双眼紧闭,并没有醒来的迹象。刚刚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王乐瑶苦笑了一下,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自己走到外面,对竹君说:“去,再拿些酒来。不要菊花酒,要烈酒。”   “娘娘,您不能再喝了。”   “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喝吧。大醉一场,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只一句话,就让竹君不落忍。这些日子,娘娘每日要应付太后,朝堂的奏疏,众臣的求见,柔弱的肩膀承担起了本应是帝王的重责。她没喊过苦,也没喊过累,一心只盼着陛下能快点醒来。可是陛下迟迟未醒,再这样下去,恐怕娘娘也支撑不住了。   竹君只能拿了酒来,犹豫着不想给,王乐瑶却一把拿过,直接打开酒盖,仰头往嘴里倒。   她一直都活得都很克制,很少有如此放任自流的时候。但现在,她真的只想醉一场,醉倒了,也许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也许醒来就能看到萧衍好好地坐在那里。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王家过得好好的。怎么没有萧衍,她就快活不下去了?   这个男人真的很讨厌,让她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又泥足深陷。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愿痛痛快快地醉一场。   竹君看到娘娘趴在案上,酒壶倾倒,连忙上前。   “朕来,你退下。”忽然,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竹君转头望去,看到皇帝高大的身影,好像如从前一般健壮强悍,又惊又喜,连忙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第79章 后果你承受不了。(一更)……   萧衍走到王乐瑶的身边, 慢慢地蹲下来。   “阿瑶。”他叫了一声,抬手抚摸着她的鬓发,“这几日辛苦你了。”   这段时日, 他虽然昏迷不醒, 但能听见她说的每一句话,感受到她每晚都抱着自己入睡。她一个人,承担起本该是属于他这个皇帝, 兄长和儿子的责任。柔弱的身躯,却有着坚定的意志, 一直撑到了他醒来。   王乐瑶微微一动,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憨憨地笑了起来。   “我又在做梦了。”她爬起来,扑到萧衍的身上,抚摸着他的脸, 满嘴的酒气, “这回居然还是热的。”   “你醉了。朕抱你去睡。”萧衍扶着她的腰说。   “我不睡!睡了又看不见你了!”女人开始耍酒疯, 揪揪他的耳朵, 再摸摸他的喉结,无比放肆。   “萧衍!”   还敢直呼他的名字。   萧衍温柔地应到, “我在。”   王乐瑶趴在他的肩头, 双手紧紧地抱着他, “你不要再生病了, 好不好?我真的很怕……”   萧衍感觉到温热的泪水落进自己的颈侧,里衣都湿了。他抬手摸着她的背,低声安慰着。这几日,她在人前装着很坚强, 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抱着他偷偷地落泪。他的整颗心都像被揉作了一团,又是疼惜,又是无力。   她那么脆弱无助,他却连抱一抱她都不能,那种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所以他抗争,他自己跟自己的身体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仗,才昏迷了这么久。   “乖,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人了,我保证。”萧衍轻声说。   王乐瑶似乎满意了,寻着他的嘴唇就吻了上去,还去解他腰上的革带。萧衍不知她醉了是这样的放肆,万一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别的男人呢?她这个样子,香软无力,又毫无防备,谁都可以趁虚而入。   萧衍捧着她的脸,强行把她跟自己分开,眼中冒火,“以后不准再喝酒了!”   “我不要!凭什么听你的!你必须听我的!”女人气恼了,用力地咬住他的嘴唇,整个人像海草一样缠了过来,手还大胆地伸进了他的衣襟里。   萧衍没办法跟一个醉鬼计较,被她弄得浑身浴火,只能将她抱了起来。   纠缠到床上,他刚解了她的发髻和腰间的帛带,却发现她已经侧过头,呼呼大睡了。   萧衍苦笑,这女人酒品是真的差。他躺在她的身边,将她整个人抱入怀里,不过这模样跟平素的一本正经大相径庭,娇憨可爱。若是她酒醒了,知道自己胆大妄为,竟然主动勾引他这个皇帝,恐怕会羞到无地自容吧。   她身上有股很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原本的体香,熏人欲醉。   萧衍动手解开了她的衣裳,就想看看,她醒来会是什么反应。   这一觉直睡到了晚上,王乐瑶觉得头上就像有一把锥子在钻,身上似乎有无数只小虫子在不停地咬她。她睁开眼睛,帐外有一盏微弱的灯火,亮光投射进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萧衍沉静的睡容。   他还未醒……她是怎么到床上来的?   大概是竹君扶她进来的。   她按住头,头疼欲裂,目光往下,竟然看到萧衍未着寸缕的胸膛。   她惊了一下,再看看自己,也是同样。   王乐瑶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会趁着醉酒,把一个昏迷不行的病人给轻薄了吧?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羞愧地捂住眼睛,因为从来没有醉过,所以不知道自己醉了后,行为居然如此孟浪,实在有辱斯文。   她赶紧爬起来,四下看了看,想帮萧衍把衣裳穿上。   他们的衣物都扔在床下,她只能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去拿。   此时,忽然有只手抓着她的腰,她惊叫一声,瞬间跌入了男人的怀里。   萧衍睁开眼睛看她,“你要去哪儿?”   王乐瑶大喜过望,也顾不上别的,捧着他的脸,连续发问:“陛下醒了?觉得身子如何?可有何处不适?我去叫许奉御来……”   萧衍一把按住她,低头在她耳边说:“在你剥朕的衣裳,亲朕时醒的。怎么,不想负责?”   王乐瑶脸涨得通红,拿被子蒙住头,闷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大概是醉糊涂了……陛下刚刚醒来,应该好好休息。”   真的好丢脸,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不想见人了。   萧衍拿下她蒙头的被子,抬起她的下巴,“朕身子无碍。但你自己挑起的火,得负责灭了才行。”   ……   苏唯贞听竹君说主上醒了,喜出望外,本想立刻派人去尚药局请许宗文,但又犹豫了一下。   因为主上吩咐人把门扇关上了。   这意味着,一时半会儿,可能没功夫见许宗文。   所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一等,竟然就到了月中天,里头才开始传膳。   苏唯贞心想,主上昏迷这些时日,只能进流食,竟还有如此惊人的体力吗?他跟了皇帝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皇帝的能力。只要把皇后娘娘给他,恐怕他一直不吃不喝都行。   寝殿内,王乐瑶很羞愧,她一点都不想吃东西,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怎么能做出那种事?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萧衍把她抱起来,帮她穿好小衣,连复杂的系带都打得很娴熟了。   “朕很满意。”他亲了亲她的脸颊,声音很轻,“朕很喜欢你的放肆。”   王乐瑶连忙捂住他的嘴,瞪着他,“不许再说了!”   刚刚,她已经被逼着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萧衍眼中溢出笑意,抓着她的手,放在嘴边慢慢亲吻着。这手滑腻柔软,但常年提笔写字,还挺有力的。   王乐瑶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迅速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又羞又恼地看了他一眼,就爬下床了。   她还是不放心,进食完毕后,吩咐去请许宗文过来一趟。   许宗文给皇家当差,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是常事,他也早就习惯了。   等给皇帝诊过脉,许宗文疑惑地“嘶”了一声。   “怎么了?”王乐瑶紧张地问道。   “陛下这回昏迷的时间虽长,脉相却比从前平稳了很多,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还是先开几副药给陛下调理,再观后效。”   王乐瑶稍稍安心,让竹君跟许宗文去取药。   萧衍把袖子放下来,“这下放心了?”   王乐瑶无法真的放心,皇帝的病一日不根治,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隐患。她这几日,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烈火烹油般的煎熬。   萧衍走到书案后面坐下来,上面摆放着这几日的奏疏。   这男人正经严肃起来,还是很有帝王的样子。   王乐瑶已经把最紧急的一部分整理出来,她虽然可以模仿皇帝的笔迹,做了批复。但重要大事,还是想等他醒来,亲自看过再处置。   萧衍拿了几封看,赞许道:“你写得很好。朕来批复,也未必有你好。”   剩下的他便略略看了几眼,做到心中有数,就一并交给苏唯贞拿去尚书台了。   每日都有新的奏疏,今日的王乐瑶还来不及看,萧衍便亲自批复。   王乐瑶帮他整理奏疏,把不重要的先拣出来,放在旁边,“陛下才刚醒,留待明日再看吧?”   “今日事今日毕。”萧衍看向她,“你若累了,先去休息。”   “我不累。长沙王已经进都城了,这两日想必就要求见陛下。陛下再不醒,我也不知该拿什么借口挡他了。”   “朕知道了。你已经见过郗微了?她可有为难你?”   王乐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是皇后,她能拿我如何。”她停顿了一下,试探地说道,“这几日因为陛下的病情,我还不能出宫去探望阿姐。明日,我想去顾家看看她,望陛下准许。”   “不准。”萧衍翻脸无情。   “我只去半日,看看阿姐马上就回……”   萧衍放下奏疏,盯着她的脸,“一刻都不行。你若是不放心,派竹君前去探望便是。朕还可以让尚药局拨出一个御医,专门照料她。”   “你怎么这样!”王乐瑶不满地叫到。   萧衍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眼神晦暗,“阿瑶,不准你离开朕的身边,听清楚了吗?否则,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后果你承受不了。”   王乐瑶屏住呼吸,心怦怦跳个不停,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心虚,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个男人太霸道了,占有欲也很强。她本来还暗地里谋划着,亲自去一趟魏国。   可是萧衍这么说,她忽然不敢确定,自己能顺利离开了。   他那么敏锐,自己的那些小动作,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第80章 见新妇。(二更)……   临川王大婚之日, 多日未曾露面的皇帝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主持典仪。   朝臣见皇帝神采奕奕,举止谈吐如故, 丝毫没有传言中有疾的迹象, 才纷纷放下心来。   大梁初建,周围虎狼环伺。前阵子,朝臣要见皇帝而屡屡被皇后阻拦, 已经颇有微词,觉得她恃宠生娇。   眼下见皇帝无恙, 才算揭过那件事。   时隔几月皇家再办喜事,自是十分隆重。   王府里张灯结彩,新妇以扇遮面,入厅堂与临川王对拜之后,就由喜娘送入了新房。临川王也跟进去行同牢之礼,然后才出来见宾客。   与皇帝大婚时不同, 临川王府大摆筵席, 鼓吹大作, 朝中的文武百官几乎悉数到场拜贺。除了王允之外, 其他三姓宗主也到齐了,王家则是由王执和王赞, 以及王赞的长子王端前来。   这几个月, 王竣在宫中, 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宫门卫变成了掌管显阳殿的郎将, 官至五品。而王端还每日去尚书台吏曹,等着选官的诏令。   王端年长,却得不到任用,王家又遭封接二连三的打击, 陆氏为此着急万分,想着赶紧为他娶一门妻室,好借岳丈家的力。若不是始宁县主的名声太差,她都想撺掇儿子去娶那位县主,好歹有了长沙王这个岳丈做大靠山。   再看谢家与临川王结亲,已经有了复起之势。   谢临封了县侯,谢羡任五经馆博士,其余隔房的也各有封赏。   众人贺完临川王,又纷纷向谢临祝贺。谢临原本身子不好,不怎么出席公开的宴会,但今日唯一的妹妹出嫁,他也是人逢喜事,气色都好了许多,笑着回应众人。   萧纲喝多了酒,攀着萧宏的肩膀,吵着要去闹新房,看新妇。荆楚之地有闹婚的旧俗,常让新妇下不来台,张洪等人赶紧过来拉住他。都城可不比荆州,士族高门更是讲究,岂能容他乱来。   谢鱼坐在房中的帐内,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手不安地攥着裙子。   她已是临川王妃了。虽然这几个月过得甚是难熬,她并不喜欢萧宏,但为了家族,为了兄长,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过来。刚才萧宏坐在她身边,跟她行同牢之礼时,轻声问她“饿不饿”,她还是有点感动的。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向来得父兄的宠爱。萧宏虽然不是都城里那些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但他应该会是个温柔解意的好夫君。   梅意给她卸了妆容,轻声道:“王妃莫怕,一会儿洞房的事儿都提前教过您了。您只要顺从大王就好了。”   谢鱼红着脸点了点头,但心中不可能不紧张,手心已全是汗水。本来高门女子,十七八岁嫁人都是常事。她才十五岁,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初为人妇,自然忐忑不安。   忽然有脚步声停在门外,梅意喊了声:“谁在那儿?”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有个东西扔了进来,复又关上了。   梅意过去把东西捡起来,是一张揉成团的纸。她奇怪地展开,发现上面写满了“瑶”字。   “这是什么?”她奇怪地自语。   谢鱼从帐中出来,问道:“何物?”   梅意摇了摇头,只把那纸团递给谢鱼。谢鱼认出上面是萧宏的笔迹,他曾向自己借过棋谱,还回来时,里面夹了一纸书笺。   他写这么多“瑶”字做什么?看墨迹已经写了好一阵子了。   梅意捂着嘴,“大王不会在府里藏了什么人吧?”   “怎么会,兄长都已经仔细查过了,王府里没有侍妾。或许只是单纯练字用的吧。”谢鱼不想理会,就让梅意把纸团扔了,“别被人看见,待会儿成了私拿大王之物,要说不清了。”   梅意依言去办。   谢鱼正要返回帐中,脚下忽然顿住。   “瑶”不正是皇后的闺名吗?莫非临川王……她捂了下嘴,踉跄两步,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可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发了芽,就越长越茂盛。她跟临川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为何洛阳馆下了一次棋,他就粘上自己了?而且来往没有几次,匆忙之间就决定娶她,更像是为完成什么事一样。   她越想越觉得,这一切的解释都归根于皇后。   皇后也曾在洛阳馆下棋,因为临川王的心思被皇帝发现了,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娶她,将她当成是皇后的替代品。同出高门,性情相似,喜好相同,她虽不及皇后美貌,但也算清丽可人。   谢鱼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手心里,隐隐生疼。为何要这样对她?   这个时候,门被推开,像是萧宏走了进来。   她平复心绪,垂头坐着。事已至此,她只能是临川王妃了。纵然心有千万般不甘,都已不可能逃掉命运。   萧宏坐在她身边,抬手摸了摸她莹白的耳朵,然后将她转了过来。   “阿鱼,我会对你好的。”他轻声地说,然后低头吻住了她。   床帐落下,谢鱼看着萧宏,很想问,你真的喜欢我吗?但话到嘴边,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   中斋的灯火煌煌,苏唯贞端了些糕点和茶水上来,分别给皇帝和皇后。   萧衍正在看奏疏,发觉身旁的人虽然拿了本书,但一整晚都在偷看自己。   他提笔写字,问道:“阿瑶,朕的脸上有东西?”   王乐瑶这才发觉自己又盯着他看了,连忙低头看书,回到:“没有。”   可她看了一个晚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还有些困了。   从前她困了便会去睡觉,可现在她恨不得醒着的时候,都跟萧衍在一起。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片刻都不能浪费。   说不定哪一日,他又会昏睡过去。   或者,会一睡不起。   王乐瑶正在发呆,忽然感觉到一道黑影压了过来,挡住了烛光。未及抬头,她已经被男人抱了起来。   “一个晚上,一页都没翻过去,嗯?”   王乐瑶辩解,“我只是在想事情……陛下快放我下来。”   萧衍轻抵着她的额头,“总盯着朕做什么?怕朕会消失不见么?”   本来只是调侃的话,没想到她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许宗文不是说了?朕已经好多了,别总是胡思乱想。”萧衍把怀里的人抱入寝殿,放在龙床上,“困了就先睡,你在朕身边,朕也无法安心做事。”   王乐瑶抓着萧衍的袖子,不让他走,“陛下看了一晚上的奏疏,也累了。不如躺下来歇一歇吧。”   萧衍失笑,觉得她有几分孩子气,还要人哄着睡觉,但还是和衣躺了上去。   龙床很宽敞,可以由四五个人并躺。但萧衍生来就比一般人高大,他躺上来之后,床好像一下就显得局促了。王乐瑶顺势躺在他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玩。   “过两日,三叔约朕去郊外打猎。你想去吗?”   王乐瑶摇了摇头,“我又不会弓马。陛下的身体可以应付那么剧烈的活动吗?”   “无碍的。舒展舒展筋骨,对身体也好。朕可能会去三五日。”   “这么久?”王乐瑶皱眉。   “所以才问你要不要同去。”   王乐瑶有点纠结,她是真的不会骑马射猎,但又不想跟萧衍分开那么久。萧衍说:“你可以把你的表姐,还有临川王妃一并叫上。萧令娴估计也是要去的,她的骑射不错,可以让她教你。”   “她不害我就好了。”王乐瑶忍不住说道。   萧衍拍了拍她的背,“她现在没功夫跟你作对,怕是忙着应付郗微。朕已经答应三叔,给他封妃的诏令。只不过要避着六弟的婚事,往后延一些。他们早晚要回荆州的,你不用太在意。”   王乐瑶点了点头,自重阳那日见过郗微之后,她们就没再见过。本来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碰见的。   “明日临川王妃进宫拜见,我还没想好送她什么。”   “她跟你同是高门所出,喜好自然相同,这个朕没办法给你出主意。”   王乐瑶想了想,“那陛下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记得他好像是十月份生辰,算算日子不到一个月了。   萧衍的手横在她的腰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头顶,“朕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这种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王乐瑶小声嘀咕着。   他想要个儿子,想得快疯了。   萧衍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着,“朕是真的着急,你可得争气点。”   王乐瑶近来都有好好喝药,调养身体,连阿姐送的观音都摆了出来。她自是知道萧衍着急,她知道萧衍的身体状况后,比萧衍更着急。连太后都有意无意地问她最近身体如何,有时还会让如意熬些补汤给她喝。   可这种事,得看天意,着急也没用。   翌日,王乐瑶很早就要起来梳妆打扮,然后去太后那边等谢鱼。新妇见舅姑都是讲究时辰的,天家更是。   可萧衍觉得她起得太早了,区区一个临川王妃,何必如此慎重,又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起床。   王乐瑶好一顿折腾,才安抚好不满的皇帝。等她梳妆打扮好,匆匆赶到寿康殿时,谢鱼和萧宏已经到了,还有陈氏和赵氏,正在陪太后说话。   王乐瑶进去,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陈氏和赵氏有一阵没见她,都露出惊艳的神情。她是天生丽质,加上气质出众,很会打扮,将她容貌上的优点全都呈现出来。帝王的宠爱傍身,她是如鱼得水,越发明艳动人了。   谢鱼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的萧宏,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丝毫的异常,但萧宏根本没看皇后,目光淡淡地看着地面。   昨夜洞房花烛,萧宏大概是体谅她初夜,只要了一次。   他的动作其实很温柔小心,但因为谢鱼见过那张纸团,所以下意识觉得他很冷淡。这种冷淡,有点刺痛她的自尊。她出身于不输于琅琊王氏的陈郡谢氏,为何嫁人了,还要做别人的替身?   她不甘心。   按照规矩,新婚夫妻跪在太后的面前,先是敬茶,然后新妇要向太后送礼。   大概是听说皇后送了太后一柄亲手绣的扇子,谢鱼则送了四块亲手绣的手巾,她笑着说:“这料子选了四季应时的布料,上面的花也是,母后可以一季用一个,当然日常替换也可以。”   “你有心了。”太后收下,对这个新妇很满意,频频点头。   谢鱼又分别给王乐瑶,陈氏和赵氏都送了东西。   王乐瑶笑着打开她送的东西,却愣住了。 第81章 信任。(一更)   锦盒中只放着一张叠好的纸, 王乐瑶不用拿起来,都知道那是谢羡的字迹。   她对谢羡的字迹十分熟悉,因为谢羡不在都城的三年, 他们都是以书信往来, 而且儿时,教她书法的女先生还专门拿谢羡的字跟她的字做比较,给她讲解笔势, 所以太熟悉了。   王乐瑶迅速合上锦盒,看到陈氏和赵氏都收到了香粉, 装在精美的瓷合里,两个人同向谢鱼道谢。   赵氏惯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对张太后说道:“阿姐有福了,这高门之女就是不一样,送的东西都是这般别致。以后有皇后和临川王妃陪在阿姐左右,肯定不会寂寞了。”   张太后笑道:“是啊, 我就盼着她们多给萧家添丁, 我膝下多几个孙子孙女, 宫里也能热闹些。”   谢鱼看到王乐瑶只把锦盒交给身后的竹君, 神色很冷淡,不禁问道:“皇后不喜欢我送的东西吗?”   王乐瑶的手在袖中紧了紧,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她们自小相识, 情分本就不同旁人。谢鱼这么做, 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又清楚谢鱼的为人, 她们同出士族高门,谢氏门风向来清高,就算谢鱼心里真的对自己有些情绪,也断不会做出如此阴暗之事。她道:“临川王妃有心了。”就算略过了此事。   谢鱼露出困惑的表情。莫非皇后对她送的东西有意见?甚至都没有拿出来看。   她求救地看了萧宏一眼。   萧宏知道嫂嫂的性子向来是很温和的, 可今次她的口气明显不对劲。   难道谢鱼送的东西,她不喜欢?   早上,他看见谢鱼把几张挞来的碑帖放进了这个锦盒里,还说王家擅书,皇后看到这几张碑帖,应该会高兴的。他还把那碑帖拿起来看了看,记录的是一些夫妻间的趣闻,读来还挺有趣的。   萧宏看王乐瑶时出了神,旁人都感觉到了。   张太后提醒道:“你这傻孩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媳妇扶起来吧。”   萧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谢鱼扶起,两个人一起坐在旁边。   如意带着宫人上了茶水,萧宏也是体贴地先给谢鱼。   王乐瑶给夫妇二人准备了见面礼,虽然谢鱼送的东西,让她如鲠在喉,但她还是让竹君拿了过去。那是一块环形的玉璧,可以一分为二,变成内外双环,寓意圆满。而且上面刻着萱草的图案,萱草宜男,是很好的隐喻。   萧宏收下,“嫂嫂有心了,多谢。”   谢鱼也跟着道谢。   她注意到萧宏的表情,有种打从心底的欢喜,不由又想起那张纸团上满满的的“瑶”字。她越来越确定这两个人之间,藏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这种感觉很危险,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她,推到未知的境地。   陈氏对张太后道:“陛下和临川王都成了亲,接下来就到长沙王了。您说,这要么不办喜事,要么就凑在一起,就等着他们多给萧家添丁了。”   “是啊。”张太后还特意看了王乐瑶一眼,目光中含着期许之意。   王乐瑶却有点不敢看太后。她嫁进来马上要半年了,皇帝几乎每日跟她同房,换了那些身体底子好的女子,早就怀上了。偏偏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她就是没有动静。   她问过许宗文,萧衍的隐疾不会影响到生育。他的体力那么好,应该是自己的问题。   她不敢想,若是真的生不出孩子,该如何面对萧衍和太后。   “我是不是来晚了!”殿外传来萧令娴的声音。   她虽然姗姗来迟,但殿上几人知道她的性子,也没怪她。   “大伯母,婶母,舅母。”萧令娴一一行礼,到了王乐瑶面前,也乖乖叫了声:“皇后娘娘。”   然后她又走到萧宏和谢鱼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六兄,这便是六嫂嫂吧?”   她对谢鱼的称呼,比对王乐瑶的亲近多了。   “始宁县主。”谢鱼见礼。没想到这位传闻里声名狼藉的县主,长得竟然如此貌美,性子也很活泼。   “重阳那日,五经馆开讲,我特意去看了。令兄风采卓绝,不愧是天下才文采尽收的谢氏呢。”   重阳日,王执请了几位大儒同时开讲,一时之间,五经馆人头攒动,汇集了有数千人之众。很多人挤不进去,干脆就坐在外面的道上,一边听一边痛哭流涕,齐声念着:“朝闻道夕死可矣!”   都城里好久没有这样群贤聚至,高谈经义的场面了。   无论士庶,只要通过五经馆的考试,便可以分文不出,入学拜在名儒座下。这在前朝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谢羡还当场与几个人辩了学问之道,在于精还是在于广。字字珠玑,高潮迭起。那个惊才绝艳的谢三郎,好像又回来了。   谢鱼便说道:“县主过奖了。我也给县主准备了一份薄礼。”   谢鱼对梅意点了点头,梅意就拿了一个香囊过去。   萧令娴高兴地收下,“我没给六嫂嫂准备礼物,等改日再补上吧。”   “瞅瞅,阿娴近来还是颇有长进的。”张太后笑道。   萧令娴露出几分得色,走到太后的身边,又看了谢鱼送给太后的东西,两厢讨论一番。   王乐瑶起身道:“小叔,我与阿鱼也许久未见了,你可否把她暂借我一会儿?”   “自然可以。”萧宏对谢鱼说,“你去吧。”   谢鱼出身高门,礼数上是不用萧宏多费心的。   谢鱼点了点头,心中有几分紧张,跟在王乐瑶的后面出去。她们在闺中时是密友,但现在身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且她觉得皇后越来越有上位者的威严了,相处时,竟有几分惧怕她,不敢再像从前那般随意了。   她们离开寿康殿,王乐瑶直接问道:“阿鱼,你为何送我那个东西?”   谢鱼愣了一下,攥着手指,“我以为皇后喜欢魏碑……”   “魏碑?”王乐瑶眯了眯眼睛,叫竹君把东西拿给她看。   谢鱼打开锦盒,吓了一跳,立刻转头质问梅意:“这是怎么回事?”   梅意也吓到了,跪在地上,连连摇头。东西是王妃亲手准备的,而后一直都交给侍女保管,何时被人换了,她也不知道。   谢鱼立刻也跪在地上,惶恐道:“皇后娘娘恕罪,我真的不知道此事……请您相信我。”   王乐瑶叹了声,亲自把她扶起来,“我知道你的为人,自然是信你的。此人的目的,大概是想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可能进而还想挑拨陛下兄弟间的关系。阿鱼,你我身在皇家,免不得要经历这些。但只要我们彼此之间信任,有话说开,外人便插不进来。”   谢鱼应了声是。难怪刚才皇后收到礼物是那种反应,这到底是谁做的?看来临川王府里,有别人的眼线,昨夜的纸团,今日被换掉的礼物,应是同一人所为。   她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皇后坦坦荡荡,有事直接来问她,她也不该因为一个不知何意的纸团而怨怼他人。她同样深知皇后的为人,应该信她。   若是连自小长大的玩伴和枕边的人都不信,还能相信谁呢?   “你们新婚燕尔,我就不多留你了。赶紧回去吧,免得小叔该着急了。”   王乐瑶轻轻拍了拍谢鱼的手,就带着自己的人先走了。   谢鱼对她行礼,然后返回了寿康殿。   他们又在寿康殿坐了一会儿,才出宫回府。   坐在牛车上的时候,谢鱼好几次想提起话头,又不知从何说起,萧宏便问道:“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   “妾身给皇后的礼物,被人换了。”谢鱼小声道,“换成了三兄的手迹。”   萧宏一惊,“竟然还有这种事?怪不得刚才嫂嫂是那种表情。也亏得嫂嫂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性子,有事不藏着。若换了旁人,恐怕该多想了,说不定还会与你生出龃龉。”   昨夜的事,谢鱼不打算再提起,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萧宏,正如皇后所说,只要他们彼此之间信任,就不会被坏人得逞。   “您会护着妾身的,对吗?”谢鱼大着胆子,抓住萧宏的手,期待地望着他。   萧宏把她抱入怀里,反握着她的手,“你我既已成夫妻,便是一生要同行之人,共沐风雨。不用如此见外地称呼。我此生都会爱惜你,护着你的。你信我。”   谢鱼点了点头,“嗯,我信你。”   *   王乐瑶回到显阳殿,把锦盒放在面前的书案上。她本来想叫竹君偷偷处理了,但若被萧衍知道,肯定要吃醋,以为她对谢羡难以忘情,所以才会心虚地隐瞒。   到底是谁做的呢?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郗微。   那日郗微有意无意地来探萧衍的病情,恐怕是知道些什么。萧衍之外,皇位最有力的两个竞争者就是临川王和长沙王。长沙王虽然是叔父,隔了辈份,但他手里有龙骧军。这是萧衍带出来的亲兵,足以与北府军相抗衡的。两方真要斗起来,恐怕临川王不是长沙王的对手。   长沙王娶了郗微,真的是个隐患。   那个女人的野心太大,小小的王妃之位,恐怕装不下她。   从她失信于皇帝而立刻转投长沙王的怀抱就能看出来。   萧衍走到门外,看到他的女人正坐在里面发呆。他一时半会儿没见她回来,就浑身难受,她倒好,从寿康殿回,竟然不知道去中斋找他,反而把他晾在一边。   竹君看到皇帝来了,正要出言提醒皇后,萧衍却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萧衍从背后一把抱住王乐瑶,“在想什么呢?朕来了都没发现。”   王乐瑶吓了一跳,对他坦白:“有人把临川王妃给我的礼物换了,换成了谢羡的东西。”   萧衍很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谢羡”这两个字的,尤其这两天,朝堂内外都在说重阳那日,五经馆的事。谢羡的风头甚至盖过了其他大儒,独领风骚,声望日隆。   不就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惊才绝艳么?   有屁用!手下败将。   萧衍很不屑地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抖开,“这写的是什么破东西?绵软无力,也不怎么样。”   王乐瑶忍不住笑,“他写的是《洛神赋》。谢羡的字,连我父亲都夸好。怎么到你嘴里就如此不堪了。”   萧衍重复了几遍《洛神赋》,他听过一些野史,大概知道这是曹子建写给爱慕的嫂嫂甄氏的。子建与甄氏相识在先,甄氏却被迫另嫁。   “他这是自比子建了?所爱另嫁,便梦神女抒怀。”萧衍没好气地说。   王乐瑶已经感觉到男人口中的酸味,无奈地说道:“谢羡随便练练字而已,这是名篇,我们每个人儿时都要学的。你不要听那些野史轶闻,曹子建做《洛神赋》,只是因为怀才不遇,哪有那么多香艳的故事。而且重点不该是谁能把临川王府的东西换掉吗?”   萧衍冷哼一声,他的重点是,谢羡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把他发配到岭南去算了。 第82章 妻奴。(二更。)……   王乐瑶看到萧衍不说话, 就猜到他在想什么。   “你一个皇帝,怎么老是跟底下的臣子过不去。”王乐瑶靠在他的怀里,给他顺毛, “我不喜欢谢羡, 以前不喜欢,现在更不会喜欢。”   萧衍却是不信的。谢羡那种光风霁月的美男子,正是都中女子最喜欢的。重阳那日, 据说谢羡所在的地方被扔了一堆的鲜花和香草,被围得水泄不通。也不输掷果盈车, 看杀卫玠了。   近来他读了几本书,也是能说出些典故了。   萧衍越想越不是滋味,把这种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是给自己添堵。   “朕要把他调离都城,去外地当个县令。”   “那是屈才!”王乐瑶急道。总不能因为这个男人胡乱吃醋,就把谢羡的前程葬送了。   “萧衍, 你可以了!”她站起来, 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你再无理取闹, 就回你的中斋去,不许再来我这儿。”   萧衍见她真的生气了, 一般她叫自己的名字, 都是被逼急了。竟然还扬言不见他, 立刻服软, 把她揉进怀里低声哄着,“朕就是说着玩的,他现在声望正隆,哪能随意调用。谢羡威胁太大了, 朕自危,乖乖不气了。”   王乐瑶揪着他的衣襟,踮起脚亲了亲他的下巴。   她实在羞于说出很动人的情话,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萧衍很受用,抚摸着她的肩膀,“乖乖,再亲一下。”   王乐瑶依言,又印上他的嘴唇,这次逗留的时间长了一些,萧衍不让她退开,唇齿相碰,气息愈发灼热,大手抚摸着她如雪般的肩颈。   王乐瑶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用力与他分开,喘着气说:“你听我说,临川王府的家仆和侍女要彻查。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怀疑是郗微所为。她想嫁给长沙王的目的并没有那么单纯。”   萧衍从始至终都没把郗微放在眼里,区区女流之辈,如何能撬动他打下的江山?他觉得郗微不足为惧,倒是三叔的态度,他更加在意。   “此事朕会处理,你跟朕去狩猎,如何?”   萧衍又把她搂进怀里,亲不够似的,手还伸进她的裙子里。三五日太难熬了,他一日都不想跟她分开。绑也得把她绑去,最好就拴在他身边。   有时候真希望她是只猫啊,狗儿啊,能藏在袖中,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王乐瑶按住他的手,这个男人就跟妖怪似的,非要把她吸干才甘心。   “那你准我去看阿姐。”   “得寸进尺。”萧衍把她抱起来,大步走进寝殿里,“朕满意了,就放你去。”   萧衍只是随口说的,他根本就不打算放她去。   她就跟笼中的小鸟儿一样,一旦打开笼子,就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心慌,所以一定要把她关着。   可是情到深处时,她不肯乖乖就范,非要他答应明日就放她去顾家。   萧衍浑身大汗,只觉得一口气憋着,最后还是妥协了。   事毕之后,萧衍把她抱去净室。浴桶重新打了个大的,两个人都泡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   萧衍舒服地吐出一口气,他近来越发喜欢这种被水汽熏蒸的感觉了。尤其是跟她在一起,比独享的时光更加惬意。   他问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可还好?”   王乐瑶只有呼吸的力气了,根本不想理他。近来于那件事上适应许多,已经没有刚开始那种半死不活的感觉。但是这男人兴致一旦起来,还是能把她折腾得够呛。   萧衍亲了亲她的发顶,“朕上辈子一定欠了你,这辈子来还的。”所以才会被她吃得死死的,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妻奴的潜质,唯妻命是从。   而且大有要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的势头。   王乐瑶趴在他的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君无戏言,你答应我的。”   “好。半日,不可再多。”   “嗯。”王乐瑶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夜深人静时,萧衍走到显阳殿外,对苏唯贞吩咐道:“明日皇后出宫,配三百禁卫,由王端领着。她身边除了竹君,再配她自己陪嫁的四个侍女,外加八个宫女,不准有任何闪失。传朕的命令,顾家那老刁妇若敢造次,不敬皇后,直接抓起来,丢到建康府的大牢里去。”   苏唯贞乍舌,心想这皇后去顾家探望王大娘子而已,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吧?   可转念一想,主上把皇后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捧着都怕摔了,不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恐怕也不会放心她出宫。   被至高无上的人如此宠爱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王大娘子的身体状况如何了?”萧衍随口问道。   苏唯贞有点难以启口,“主上,其实这几日尚药局的御医都有来禀报,王大娘子的情况并不是太好。仆不敢告诉皇后,所以一直瞒着。”   萧衍皱眉,怪他没有早说。   苏唯贞也不知道皇后突然提出要去顾家,主上还答应了。   “王大娘子的身体越来越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身边吃的用的都仔细检查过了,并无异常。御医说,恐怕是掉了孩子,气血两亏,加之伤心欲绝,命不久矣……若是皇后娘娘见了,只怕要伤心的。”   萧衍听完,的确有点后悔答应她去顾家了。见到她阿姐那个样子,她不哭才怪。   可是都已经答应了,不可能再反悔,这种事也瞒不了太久。   “确定顾荣那个表妹没有问题?”   在萧衍看来,若是王大娘子这个正室殁了,那个女的续弦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苏唯贞摇了摇头。所有人都觉得那个杜秋娘应该有问题,但她就是查不出任何问题。但这恰恰又是最大的问题。   顾家的家事,皇家也不好随便插手进去。   “你提醒王端一句,明日见机行事。”   “是。”   因为要去探望阿姐,所以王乐瑶很高兴,又起了个大早,吩咐竹君准备了一堆礼物,还有给顾伯青的。王乐瑶在正殿里走来走去,想着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准备上,又殷切地期盼着赶紧天大亮,早就把皇帝抛到了脑后。   萧衍很不满,但体谅她的心情,没准去顾家之后,她又得伤心了。   九月已经是仲秋,早晚天凉。萧衍亲自给王乐瑶穿好风帽,叮嘱道:“早些回来。”   王乐瑶点了点头,松开他的手,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宫了。   萧衍站在宫门前,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眉头深锁,很久都没有动。   顾家的大宅在清溪,这一带住得都是达官显贵,道路十分宽敞。   王端带着禁卫清道,封道,先行骑马到了顾家门前,亲自上门敲了敲门环,“皇后凤驾将至,叫你家主出来恭迎。”   顾家看门的家仆看到眼前穿铠甲的小郎君,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宇之间却颇有贵气和威严,心想不愧是天家的人,瞧着就跟普通人不一样,连忙去叫顾荣了。   顾荣正为王诗瑜的事一筹莫展。   都城里有名的郎中,甚至宫中的御医都看过了,他的妻子就是丝毫不见好转,甚至连青儿近来都有些病怏怏的,嗜睡难醒。他怀疑家宅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还专门请了高僧来家里作法,但都不见成效。   人眼见着憔悴下去,顾家上下也只能干着急。   眼下皇后登门,顾荣除了忧心之外,更不知要如何向皇后交代。   顾老夫人却看得很开,她觉得王氏福薄,造化如此,怨不得旁人。皇后来了也不怕,反正他们顾家没有任何对不起王氏的地方,该请的郎中都请了,什么名贵的药材也都用了。   唯一让她挂心的,就是小孙子。这几日,她都守在顾伯青的身边。   杜秋娘默默地跟在顾老夫人的身旁,有点不愿意去见皇后。   听说这位皇后,深得帝宠。那皇帝本是野马一样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但在她面前,就跟小羊羔似的。她断定皇后必是个很有手段的人,跟性情淡薄的王氏完全不一样。   “姑母,我身子不好,就不去了。”杜秋娘装作娇弱地咳嗽了两声。   “你怕什么?”顾老夫人道,“到了都城就是来见世面的。这皇后若不是王氏的妹妹,恐怕也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你跟着去开开眼吧。”   杜秋娘这才应了声是。   顾家一行人到了府门外,看到皇后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过来。从华丽的车驾上下来的女子,身披罗绮,云鬓高盘,莲步款款,身姿似风吹拂柳般,一举一动都有种不似凡人的美感。   杜秋娘惊得睁大眼睛,接触到皇后淡而威严的目光,连忙惶恐地低下头,手不安地绞在了一起。   凤凰栖于碧梧,这便是当朝的皇后。   难怪帝王钟情于她,如此风姿卓绝,恐怕世间男子,很少能够抗拒她的魅力。   王乐瑶也注意到了这个杜秋娘,果然有几分姿色。年轻,娇美,就像枝头刚刚绽开的花苞,还有几分含苞待放的羞涩。   男人大概都偏爱娇弱的女人,这样能激起他们的保护欲。   大概是民间听闻自己受宠,所以江南之地的女子,尤其是那些穷苦人家出身,养了准备送去给达官显贵人家做姬妾的,如今各个都效仿她,养出弱柳扶风之态。   顾家众人行礼,王乐瑶直接问道:“阿姐呢?”   顾荣顿了一下,知道是瞒不住的,抬手道:“皇后这边请。”   王乐瑶从杜秋娘的身边走过,又闻到了上次在顾伯青身上的那种香味。这种香味很奇特,乍闻起来,就跟普通的香包似的,只是香气更绵长一些,并无特别之处。但王乐瑶就是很不喜欢,有种想要吐的感觉。   她扶着竹君,停在杜秋娘的身边,“你身上用的香,挺特别的。”   杜秋娘浑身一紧,连忙回到:“启禀皇后娘娘,小女用的是普通的香包,并无特别之处,宫中的御医也检查过了。若是娘娘喜欢,小女也可以赠您一个。”   她说话的声音微微发抖,看起来胆子很小。   王乐瑶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径自入府了。 第83章 疑团。(一更)   顾宅修得金碧辉煌, 这样的大富之家,极尽豪奢,连如厕之地都有三五美婢, 装点的像是厢房一样。   王诗瑜所住的地方就低调许多, 有种书香气,种了她最喜欢的花木。   王乐瑶知道,自己跟萧衍不是同一种人, 而阿姐和顾荣,又何尝不是。从这些细微的生活习惯上, 就能看出来。   顾荣带王乐瑶走入屋中,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竹香和几个侍女在寝室的床边伺候。王诗瑜躺在床上,面无血色,上一回见到时还消瘦了许多。   竹香几人见到皇后进来,连忙行礼。   王乐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径自坐在床边, 紧紧握着阿姐的手。这手十分冰凉, 若不是鼻下还有微弱的呼吸, 都要怀疑人是否还活着。   “阿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王乐瑶轻声问道。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毫无反应。   竹香忍不住哽咽, “从王家回来后, 娘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连宫中的御医也束手无策。汤药喝了,每日都能喂些粥,可就是不见好。婢子能感觉到,娘子牵挂着小郎君, 肯定也努力想要活着的。”   王乐瑶觉得很痛你想你,但现在不是光顾着难过的时候,依照竹香的小心,所有经手的东西必定都会检查,被下毒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郎中和御医每日照顾阿姐。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阿姐虽然身体底子弱一些,但也不至于掉个孩子,便如此消沉。正如竹青所说,为母则刚,她为了青儿也会很努力地活下来。再者许宗文是圣手,用针灸之术落的胎,自然排出体外,对她身体的伤害应该是最小的。   那日在王家,阿姐明明还能醒着跟顾荣说话。   怎么回顾家就变成如此?一定有问题。   “可查过那个杜家娘子了?”当着顾荣的面,王乐瑶直接问了出来。   竹香回答,“那位娘子平素都靠不近我们的院子,娘子吃的用的,都是婢子亲自经手的,应该不是她。”   王乐瑶转头看向失魂落魄的顾荣,“姐夫把杜家娘子叫来,我有话问她。”   顾荣点头应是,转身出去了。   竹君问道:“娘娘要做什么?那位娘子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想来奸猾得很,没那么好对付。”   “一会儿我问她话的时候,你带人去把她的住处搜一搜,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竹君领命离去。   另一头,杜秋娘正在自己的房中来回踱步,身旁的侍女看得出来她很紧张,问到:“娘子,您怎么了?”   杜秋娘安慰自己,皇后去看望王氏了,王氏只是气血两亏,油尽灯枯之兆。   连御医都看不出异常,难道皇后一个养尊处优的士族贵女还能看出什么?   她不应该自己吓自己。   有姑母做靠山,连表兄都奈何不了她,皇后也不能毫无证据就拿下她。   可她还是很不安,表兄是一心挂在王氏身上,姑母则是记挂顾伯青,他们都没办法分神。可皇后不一样,她总觉得,皇后没那么好应付。   果然很快,顾荣便亲自来叫她,说皇后有请。   杜秋娘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是强装镇定地跟在顾荣的身后过去。路上,她询问顾荣,“表兄,不知皇后娘娘叫我何事?”   顾荣心思全不在她的身上,随口应到:“去了便知。”   杜秋娘知道顾荣待自己一向很冷淡,反而对那个王氏一心一意,千依百顺。她也不期待能得到顾荣的爱意,哪怕他余生都在缅怀王氏,只要能让她做了这万贯家财的女主人便好。   这也是杜秋娘第一次踏进王氏的住所,以往她都只能徘徊在院墙之外,进来之后才发现主人的雅致。她跟王氏,本就是云泥之别。   杜秋娘恭恭敬敬地给皇后行礼,然后一直垂眸站着,怯怯的模样。   王乐瑶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外祖家本是胡商?”   “小女的外祖父是仇池国人。”   说完她才发现似乎不应该提起仇池国这几个字。仇池本被今上攻下,后来又割让给了北魏,如今故国早已不复。   “听闻仇池国有很多不传世的秘术,你可知晓?”   杜秋娘忽然紧张起来,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轻轻摇了摇头,抿着嘴唇,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你身上所用的香囊跟青儿身上的是同一个?拿给我看看。”   王乐瑶示意竹香,竹香走到杜秋娘面前,蛮横地伸出手,将她犹犹豫豫不敢给的香囊拿了过来,交给王乐瑶。竹香还在王乐瑶耳边轻声说:“郎中和御医都检查过了,确实就是些香草和药材。小郎君前些日子夜里总是惊厥,然后大哭不止,用了她这个香囊好多了,所以才一直戴着。”   王乐瑶拆开香囊,仔细看了看里头,确实没有异常。她直觉这个香囊肯定有问题,但连御医都看不出来,她就更无从下手了。   “这个香囊既有安神的功效,我便收下了。”   “多谢皇后娘娘抬举,看得起小女这个香囊。您尽管拿去便是。”   杜秋娘小声道。   这时,竹君返回来,在门口对王乐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搜查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跟这个杜秋娘无关?   王乐瑶不信,但没有证据,断然不可能就此把人拿下。   “青儿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青儿若是知道她来了,应该迫不及待跑出来见她才是。   “青儿近来嗜睡,这会儿还在房中休息。”顾荣的声音都提不起力气了。妻儿如此,他生不如死。   王乐瑶怒而起身,“顾荣,你是怎么做人夫君,做人父亲的!快带我去!”   顾荣又把王乐瑶带到顾伯青的院子里。顾伯青躺在自己的床上,顾老夫人和乳母,侍女正在照顾他。   众人见皇后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让出地方。   王乐瑶走到床边,叫了顾伯青两声,顾伯青迷迷糊糊的,手指动了动,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可叫郎中看过了?”   旁边的乳母回答:“郎中说小郎君身体虚弱,但也看不出病灶在哪里。怀疑是……”她不敢说下去。   “怀疑是什么?”王乐瑶追问。   乳母硬着头皮道:“怀疑是在外头沾染了什么脏东西,附在小郎君的身上不肯离去。”   所以这房中才到处贴着符纸,还请了佛像。   王乐瑶却不信这一切都是巧合。主母病危,嫡长子病弱,等到阿姐去了,那个杜氏女就可用照顾青儿之名,名正言顺地做续弦。这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哪里是一个小女子能想出来的。   必是杜氏贪图顾氏的家财,在背后出谋划策。   王乐瑶轻轻摸了摸顾伯青的头,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她走到院子里,叫来王端,“阿弟,你派几个禁卫,守着阿姐和青儿的住处,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我回宫想办法,一定要把阿姐的病因找出来。”   王端点了点头,“四姐姐放心,我定叫人守好。”   “盯着那个杜氏女。”王乐瑶小声道。   王端领命。   王乐瑶下令回宫,她需要保持冷静,现在不能只顾着悲伤,一定要查出这顾氏内宅到底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人为还是鬼怪。   而与此同时,萧衍已经叫了沈约和柳庆远两人,将杜秋娘的底细查了个清楚。   校事府办事向来很有效率,将杜秋娘祖上八代都查出来了。   她祖父曾是仇池国的皇商,母亲也在仇池国长大,后来才到前齐定居。   萧衍认真看着奏报,沈约却觉得陛下本就国事繁重,居然关心起顾家的一个表亲来,实在不像他以往的作风。   “陛下,您查这个杜家娘子做什么?”沈约忍不住问道。   柳庆远也想问,就一并看着皇帝。校事府向来是查百官的,头一回去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众人都是一头雾水。   “皇后的长姐自回顾家后,身体每况愈下,御医查不出缘由。朕便帮她查一查这杜氏女的底细,或许会有发现。”   沈约和柳庆远都想仰天长叹。   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武能上阵杀敌,文能治国□□,居然陷到儿女情长里去了。连皇后娘家的事都要过问,处理这种内宅之事,不觉得太大材小用了吗?再这样下去,恐怕哪日就要烽火戏诸侯了。   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   柳庆远忽然想到一事,看向沈约,做了几个手势。   沈约知道柳庆远指的是仇池国的秘术,当年陛下攻破仇池国的时候,仇池国的秘阁被人一把火烧了,里面的书一本都没抢救出来。那些秘术本来就是不传世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且竟然又是跟仇池国有关。   这个杜氏女,也许用了什么秘术,御医肯定是查不出来的。   稍后王乐瑶回宫,也到了中斋。她见萧衍也在查杜秋娘,便把香囊给几人看,“这香囊阿姐和青儿都用过,杜氏女为了摆脱嫌疑,所以自己也在使用。我来之前,去了尚药局,御医再三确认过,还是没有任何毒物。若杜氏女真的用了什么邪术,一定不能放过,否则后患无穷。”   若杜氏女此番得逞,难保以后不用此计去害别人。   “臣,想到,一人。”柳庆远说道。   其余人都看向他,柳庆远又说了两个字,“桓公。”   桓玄任廷尉,主管刑狱审讯之事,见多识广,当年仇池国押回来的战俘,也是他审问登记的,可能会知道些内情。   沈约却觉得此事直接询问桓公,桓公未必会理会。毕竟顾家之事眼下看来只能算是皇后的私事,先前会稽王一事,陛下已经得罪了四大姓,桓公也未必愿意帮忙。   王乐瑶受到启发,先前她是乱了心神,此刻说道:“还有一人可能也知道,竹君,去把表姐请进宫。” 第84章 蛊。(二更)   桓曦和近来奔走于城中的几家六疾馆, 注意各馆的情况。   因为王乐瑶无法随意出宫,所以六疾馆诸多琐事,就托付给了行动相对自由的桓曦和。桓曦和也觉得做这件事情很有意义, 隔三差五就到建康令那里点卯, 倒是比张琼这个正儿八经的官吏还积极。   建康令事务繁重,就把六疾馆相关的事情移交给张琼,让他直接对桓曦和负责。   建康令心想, 本来张大公子就是陛下硬塞来的,这位祖宗游手好闲惯了的, 哪里是做事的料,索性就把他打发给同样很难搞的桓家娘子,让他们互相伤害。   于是,建康府衙几乎每日都要听到桓曦和与张琼两个人的争吵声,桓曦和有时候觉得张琼跟个地痞无赖没什么两样,做事拖拖拉拉, 签个文书还要三催四请, 气急了就是用拳头说话。张琼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 但论身手, 未必是桓曦和的对手,每回都被追得满府衙跑。   这一来二去, 张大公子竟然开始每日都期待见到桓曦和了。   他本来应该喜欢那种貌美娴静的女子, 就像皇后和临川王妃一样。但桓曦和总是一身红衣劲装出现于人前, 举手投足都利落干净, 跟一般闺阁里的女子大不相同。就像看惯了那些娇媚的花,偶尔出现一株劲草,还是挺让人在意的。   此刻桓曦和站在张琼面前,负手而立, 眉头微皱,看起来就跟张琼的上司一样。   “你到底在看什么?我要征调的郎中,几时才能过来?给个准话,一堆百姓等着看病呢。”   张琼为难地说:“我就是个佐官,哪能给你准确的答复。”   “给不了你不会去问上司和下属吗?像你这种人做父母官,简直就是浪费公粮!我不跟你啰嗦了,明天开始,给我换个主管的官吏来。”桓曦和转身就走,张琼跑过去拦住她,笑眯眯地说:“建康府衙上下都很忙,恰好就我比较闲。桓家娘子菩萨心肠,此事我保证尽快给你个答复。”   桓曦和嫌弃地扫了他一眼,恰好这个时候宫里的人找过来,她就跟着进宫了。   等她走进中斋,发现沈约也在,浑身都开始不自在。   上次的事情之后,桓曦和觉得自己没脸见他,沈约本来就公务繁忙,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她偷偷看了沈约一眼,沈约没有看她,只是跟坐在身边的柳庆远谈话。   “娘娘找我来有何事?”桓曦和定了定心神,只当大殿上没有沈约这个人。   王乐瑶就把在顾家的所见所闻以及那个香囊交给她,“表姐见多识广,可知道仇池国究竟有何秘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人性命?阿姐危在旦夕,但我们素手无策,本想请教姑父,但怕姑父不肯相帮。”   桓曦和拿着那个香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把里面的草药拿出来,放在水里捏碎了细看,然后道:“点个烛火过来。”   苏唯贞立刻照办。   桓曦和把那个香囊放在火的近旁,过了会儿,王乐瑶闻到一股很幽沉的味道,像药又带着很诡异的香气。她在沁园种了很多香草花木,而且平日用香极其讲究,所以对味道算是很敏感的,沈约等人尚未发觉。   桓曦和对王乐瑶说:“娘娘可闻到了?”   王乐瑶点了点头,又把加热后的香囊递给萧衍,萧衍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味道确实与刚才不同了。   但众人还是不知这种变化说明了什么。   桓曦和解释道:“我曾去过仇池国游历,跟当地山民住过几日,听说他们自古便养一种虫,靠吸食人血来除毒。后来就逐渐变成了虫蛊,被巫医用在后宫之中,帮上位者排除异己。这种虫喜欢仇池山独有的一种草香味,这草磨成粉后,平日无味无毒,一旦遇热,就会散发出吸引蛊虫的味道来。养蛊之人,只需在蛊虫幼时,用要吸食之人的头发或是指甲等随身之物投喂,虫就会寻着草香,自动找到那人吸血。据说此虫空腹时细如银针,吸饱后,自动回到养蛊人那里,且不会留下任何伤口,所以不会被察觉。仇池国皇宫一度禁用此术,关于这种蛊的养法也早就失传了。没想到,既然在大梁的都城重现。”   王乐瑶听得毛骨悚然,说道:“竟然会有如此邪恶的禁术!难怪阿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御医却查不出原因。”   “恐怕表姐在怀孕之时,就中了此蛊,所以胎儿才没保住。此虫尤喜孕妇和孩童之血。”   王乐瑶抬手捂住胸口,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又来了。如此肮脏恶毒的手段,还被用在内宅里头,若传扬开去,被人效仿,后果不堪想象。此番定要严惩杜秋娘,以儆效尤。   萧衍以前便知道仇池国先祖是在交趾一带避世的先民,族中有很多神秘而古老的典籍,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秘术。但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旁门左道,可以无形之中取人性命。难怪先魏帝当年不惜答应仇池国独立,也要娶仇池公主,怕是看中了公主的陪嫁里,有这些秘术和巫医。   可惜萧衍攻下仇池国都时,秘阁被付之一炬,否则那些珍贵的典籍问世,可能会对当下的医术做出不小的贡献。   桓曦和又说:“我现在也只是推测,还需去顾家探查,才有办法找到切实的证据。毕竟此术听起来有几分诡异骇人,又非我们亲眼所见。若无证据,恐怕施蛊之人不会认的。”   她的父亲是廷尉,自小耳濡目染,非常通晓审讯的手段。   王乐瑶走到她面前,“表姐所言甚是,别人我信不过,此事只能交给你去办。我若再去顾家,恐怕会打草惊蛇。不过我已命王端在顾家留了人手,你可以扮作禁卫混进去,再让竹香接应你。若有任何需要,你尽管对竹香和王端说。要小心那个杜氏女,能使出如此阴毒的招数,恐怕不好对付。”   “放心,我定会拿到证据,将杜氏女绳之以法。”桓曦和对王乐瑶一抱拳,又说道,“陛下赐给娘娘的那块水明玉,可否借我一用?”   桓曦和知道水明玉是仇池国的国宝,之前还让王乐瑶给她看过,好一饱眼福。   “当然可以。”王乐瑶立刻吩咐竹君回显阳殿去拿。   桓曦和取了水明玉之后,便告退出宫了。   她都没看沈约一眼,反而还跟柳庆远打了个招呼。   萧衍看到沈约被人无视的样子,暗觉得好笑。沈约虽非大族出身,也不像谢羡那样声名在外,但外头想嫁给他沈侍中的女子还是不少的。毕竟沈约位高权重,孑然一人,嫁给他便是整个沈家的女主人,沈约脾气好,还不用被舅姑搓磨,再好也没有了。   萧衍故意对王乐瑶说:“朕以前倒小看了这个桓家娘子,做事果断,见识也广,若为男儿身,也不失为一个人才。朕定会好好栽培。”   王乐瑶知道他是说给沈约听的,便附和道:“表姐的好处可不止这些,六疾馆也都是她在四处奔走。若没有她的帮忙,哪能在短短时间内筹集到人手和房舍,建了足有六家之多。如今民间百姓,谁不称颂陛下的恩德。”   萧衍肃容道:“此间事了,朕会论功行赏。”   BaN   “我先替表姐谢谢陛下了。”   柳庆远看着帝后两个一唱一和地猛夸桓家娘子,也忍不住看了沈约一眼。   沈约还在望着殿门的方向出神,萧衍问道:“修文,你在想什么?”   王乐瑶心道,如今后悔当初拒绝表姐了吧?   沈约回答:“臣在想,这仇池国的秘术若真的如此厉害,那么北海王身边应该有高人,可以治愈陛下。”   萧衍沉声道:“朕是不会求北海王的。”   “可是陛下!”   “朕心意已决,尔等无需多言,退下。”萧衍挥了挥手,沈约和柳庆远只好起身告辞。   沈约临走的时候,暗暗递了个眼神给王乐瑶,王乐瑶会意。   如此绝佳的机会,不应该放过的。   等他们都走了,王乐瑶走到萧衍的身边,斟酌地说道:“陛下不用求北海王,我可以出面去找北海王妃,或许从她那里能找到说服北海王的办法。”   萧衍转头看向她,“朕不会让你涉险。那北海王拥兵自重,自视甚高,岂是好应付的?阿瑶,人的寿数是天命,朕余生有你相陪,已经足矣。”   “可我想要陛下长命百岁!”王乐瑶抓着萧衍粗壮的手臂,心中因他上回昏迷不醒的余悸仍未消除。   萧衍把她拥入怀中,亲了亲她的额头,“朕若走在你前面,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任何威胁。你好好做太后,辅佐他长大成人便是。朕的亲信,还有你父亲,王端,谢羡,都会帮你。”   王乐瑶很想问她若是生不出孩子呢!萧衍若不在,大梁的江山,必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可是这句话,对于皇帝来说,也许太过残忍了。他满心的期盼,怎好叫他失望。   王乐瑶低声道:“你就让我试试吧。也许,我真的有办法做到呢?”   “不准!”萧衍抓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听着,朕宁愿死,也不会受制于人,更别提是北魏的人。你就是朕最大的弱点,一旦你落入北海王的手中,朕就会变得很被动。所以乖乖地呆在朕的身边,听到没有?”   王乐瑶只是沉默地抱着萧衍,靠在他的肩上。她是真的想救他,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愿意放弃。   但她也能体会萧衍的心情,他绝不肯拿自己的安危去换,所以便不再提了。   夜里,萧衍正抱着王乐瑶,殿外忽然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竹君匆匆地跑到寝殿外面,说道:“陛下,娘娘,桓家娘子有急事求见。”   王乐瑶迅速爬起来,想来是表姐找到了证据。她着急推开萧衍准备下床,腿一软,不小心磕到床沿,痛呼出声。萧衍忙扶住她,“你慢点。可摔疼了?”   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明显欲求不满。   王乐瑶揉了揉膝盖,也顾不得痛,喊竹君进来更衣梳妆。   等她迫不及待到了正殿外面,桓曦和与王端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桓曦和手中拿着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两条银色的虫,大概只有头发丝粗细,手指长短,正不停地在里面扭动着。   王乐瑶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恶心的东西,竟然爬到阿姐和青儿的身上,吸食他们身上的血液。   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萧衍随后出来,将她拉入怀中,知道她见不得这些阴私肮脏的东西,对桓曦和做了个手势,要她赶紧把瓶子收起来。   桓曦和便把手背到了身后。   王端刚抓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其实也怵得慌。他虽身为男儿,但从小到大连老鼠都少见,更别提此等恶心之物。只有桓曦和神态淡然,好像抓了两只寻常的虫子般,胆子大得很。   “人在哪儿?”萧衍沉声问道。   桓曦和回答:“我已经把顾家一干人等都带进宫了,正在中斋那边候命。顾家老夫人看到这蛊虫时也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85章 九死不悔。(一更)……   顾家人都在中斋, 顾老夫人失了魂一般站着。这段时日顾荣身心备受折磨,终是忍不住,走到被禁卫押着的杜秋娘面前, 沉着脸问道:“你是从何处习得如此阴毒之术!”   杜秋娘双手被绑, 半边脸是红的,那是顾老夫人亲手打的。   桓曦和用香囊加烛火的法子,成功把蛊虫引了出来。然后利用水明玉的特性, 把玉放在王诗瑜的身边,蛊虫便不敢靠近, 一时混乱之中,逃进了桓曦和装了香囊的瓶子,否则还不容易被抓到。这等蛊物都是颇有灵性的,又非常细小,很快就会逃窜无踪。   然后桓曦和又带着虫子到了杜秋娘的房中。杜秋娘自然是拼死抵赖。   蛊物都认主,桓曦和扬言要打开瓶子, 把虫子放出来, 那虫子必会回到养它的地方。杜秋娘的侍女吓得先认了罪, 杜秋娘这才没话了。桓曦和还在她寝室墙壁的暗格里, 搜出了一本秘术书和养蛊虫的器皿。   顾老夫人看到真相大白,急怒攻心, 心想着自己到底养了一个什么祸害在身旁, 就打了杜秋娘。   此刻, 杜秋娘深知大势已去, 只是冷笑。   “我阿娘本就是仇池国人,我外祖父曾是仇池国的皇商,会仇池的秘术有何奇怪?”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顾荣喝到。   “我有什么错?表兄别忘了, 你能有今日,多亏了我们杜家!当年父亲本就定下我满十三岁就嫁给你,可你进都城,偏偏爱上王氏,毫不犹豫地用半数家财换了那个女人,你别忘了那里头也有我们杜家的钱!这几年顾家蒸蒸日上,杜家却日薄西山,都是因为表兄一心为王家办事,顾此失彼,这是顾家欠杜家的!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有何错!”   她本做得神鬼不知,就等着王氏血尽而亡,入主顾家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皇后,不仅揪着她不放,还不知从何处请来了知道她们仇池秘术的高手。   最后功亏一篑!   “我再三言明,不会娶自己不爱的人,那只是你父亲一厢情愿的想法。”顾荣闭着眼睛,慢慢平复情绪,“当初顾家困难,的确接受了杜家的一笔馈赠,那也是我母亲去苦苦求来的。这些年,我许给你们杜家的好处亦不少,早就数百倍于当初的那笔馈赠。是你父兄经营不善,挥霍无度,所以我才不帮他们了,为何就成我欠你们杜家的?秋娘,你是一个人,不是他们敛财的工具,更不应害人!”   杜秋娘浑身一震,愣愣地看着顾荣。   这时,萧衍和王乐瑶走进来,王乐瑶停在杜秋娘的面前,若不是教养使然,她已经狠狠给这个女人一脚,或者给她一巴掌,要不然干脆就打死她。即使这样,都不足以平息她心头的怒火。   “你顾家和杜家的事,牵扯我阿姐做什么!牵扯我阿姐的孩子做什么!你差点害了三条人命,死到临头,还敢说自己何错之有!”王乐瑶一口气说完,愤怒地看着她。   杜秋娘仰头,凄惨一笑,身子还动了动。   萧衍看见了,立刻把王乐瑶拉到身后,抬手护着,“你离她远点。”   “皇后娘娘应该没有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吧?”杜秋娘凄凄惨惨地说,“表兄本是我所爱,我从小就学一切能让他欢喜的东西,等着他来娶我。可后来他风风光光地娶了王氏女,我却要去给他做妾。做妾便做妾,我也认了,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整天围着王氏女转,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阿姐抢了我的男人,夺走他全部的宠爱,我为何不能恨她?就跟你一样,你霸占帝王的爱,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恨你,想要你死吗?”她说完,仰天大笑起来。惨白的脸色在火光之中,露出狰狞的面目,就像恶鬼的诅咒一样。   王乐瑶面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萧衍连忙抱住她,冷冷地看向杜秋娘。   “住口!有朕在,谁敢害皇后,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想要你死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会去害皇后。我仇池国在大梁的国民有数万之众,他们都想杀你这个暴君,报亡国之恨。子子孙孙无穷尽,你杀得完吗!”杜秋娘狂笑。   “贱人,你想害死杜家,让全家都跟你陪葬吗!”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顾老夫人,忽然颤着声音喝道。   杜秋娘只是笑,神情癫狂。反正一死,她还有何惧?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妖女捂了嘴拖下去!”萧衍斥道。   立刻有几个禁卫和宫女上去,捂着杜秋娘的嘴,将她如同死物一样拖出去了。   大殿上安静片刻,顾荣走到萧衍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请陛下赐罪。”   萧衍低头询问王乐瑶的意思,王乐瑶定了定心神,命人把早就备好的和离书拿过来,“事已至此,我不会再让阿姐留在顾家,你在这和离书上押字吧。”   顾荣却不肯,“小民不会押字。”   萧衍道:“皇后如朕,说的话便是君命。你赶紧押了,从此跟王氏各走一边。”   “小民不能没有妻,故宁死不从。”顾荣仰头坚定地说。   “想死?朕成全你。”   王乐瑶暗暗扯了一下萧衍的衣袖,顾荣有千错万错,到底是青儿的亲生父亲,阿姐不会想看到他死的。   萧衍给她一个眼神,要她安心。   “陛下!”顾老夫人扑过来,跪在地上,“识人不清,收留恶女,都是罪妇之错!您要杀就杀罪妇,我儿是无辜的!”   “你是该死。王氏高门之女,下嫁你顾家,本是你顾家祖上积德才修来的福分。她平素也无不贤不敬之举,你却百般刁难,破坏他夫妻二人的感情。如今你自食恶果,与人无尤。”萧衍说道,“朕赐一杯鸩酒,一份和离书,你母子二人看着办吧!”   苏唯贞领命而去,少顷,便端了一杯酒上来。   “皇后,皇后您帮忙求求情啊!让陛下放过我的儿子!”顾老夫人爬过来,抓着王乐瑶的裙子,老泪纵横,“就算看在你阿姐的份上!”   王乐瑶别过头,“不要跟我提阿姐,你不配。”   顾老夫人怔住,还欲豁出脸皮再求,那边顾荣已经把鸩酒喝了下去。   “儿啊,我的儿啊!”顾老夫人扑过去抱住他,声嘶力竭,“你怎么这么傻!你要为娘的怎么活啊!”   “我欠阿瑜的,欠青儿的,拿命才能还。”顾荣虚弱地说道,“我死后,家产一分为三,您拿一份回杜家养老,剩下的都给他们母子,随他们去留。您保重。”   “娘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儿啊!”   顾荣闭上眼睛,头一歪就没了声响。   顾老夫人哭得撕心裂肺,整个皇宫都回荡着她的哭声,没多久就哭晕了过去。   丧子之痛,人间至惨。如非亲历,无法感同身受。   萧衍命人把他们母子二人都带下去。   中斋复又归于宁静,王乐瑶拉着萧衍的手,不放心地问:“顾荣不会死吧?”   “不会,他只是晕过去了。但你也看到他的决心了,他死都不会离开你阿姐的。”   王乐瑶叹了一口气,“我先把阿姐和青儿带回王家,让父亲照看。顾荣之事,还是等阿姐醒来,由她自己决定吧。不过经此一事,顾荣对他母亲,应该也不会唯命是从了。只可惜阿姐的孩子……”   “朕看了那秘术,蛊虫养起来需一段时日,你阿姐怀孩子的时候,那妖女大概还没来得及下手。朕也问过许宗文,你阿姐上回生子,九死一生,本该好好调养个几年,再怀孕。但她心急,那个孩子坐胎未稳才会没的。”   王乐瑶低头不说话。阿姐想给顾荣生孩子,证明心里是有他的。   “怎么了?”萧衍将她拉到面前,“听到生孩子如此凶险,害怕了?”   王乐瑶假装害怕地点了点头。   萧衍失笑,抚摸着她的背,凝声道:“朕若不是想要个继承人,倒也不愿你遭那罪。你跟你阿姐体质很像,朕比你还怕。”   “那我们就不生了。”王乐瑶干脆地说。   萧衍看着她,抬手抚摸她的脸侧,沉默片刻,仿佛下定决心一样,“好,不生了。”   王乐瑶怔住,他那么希望有个儿子,却愿意放弃。   “傻瓜,我骗你的!”王乐瑶扑进他的怀里,低声道,“我要给你生孩子,九死不悔。”   萧衍感觉到整颗心狠狠往下一塌,用力地将她揉进怀里,低头吻她。   她虽然从未说出口那个字,但萧衍能感受到,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   这世间最美好的事,便是所爱之人给予的回应。   王乐瑶感觉到双脚离地,揪着萧衍的衣襟,红着脸说:“明日你出宫的东西还没准备好。我得去准备……”   萧衍吻住她,“不用管,朕只要带你就足够了。” 第86章 田猎。(二更)……   这是天兴元年, 大梁皇帝登基后第一次举行田猎。田猎的地点选在北郊,禁卫将方圆二百余里围起来,搭建帐篷营地。   田猎是一种弓马活动, 历来只有能征善战的君王才喜欢。   此次参加田猎的除了天子以外, 还有长沙王,临川王,左卫将军, 侍中以及各自的家眷和侍从。浩浩荡荡的数百人,自皇城北门而出, 远望旌旗蔽天,禁卫铠甲上的银光连成一片,声势巨大。   百姓夹道山呼,萧衍便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对他们挥手致意。   皇帝的金根车十分宽敞,足以容五人并座。王乐瑶躺在萧衍的腿上, 被他的大掌抚摸着头顶,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 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稍稍抬起身子看向外面。   “我们已经出城了吗?”   “嗯。”萧衍应了声,拿起旁边的厚外裳给她披在身上, 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这下可睡饱了?”   王乐瑶很自然地趴在他的怀里, 小声道:“昨夜都跟你说了, 今日要出门,还不是你害的。”   萧衍失笑,很喜欢她依赖自己的感觉,抬手环抱着她。   她本来要坐自己的车驾, 可是早上出发时根本醒不过来,硬是被皇帝抱到了这御驾之上。所以她只套了外裳,连头发都未梳。也不知道被那些近臣看见了,会作何感想。   显阳殿那两个女史,近来都是神隐的状态。刚开始还会向她谏言,说这不能,那不许的。   有一回,女史得知她又留宿在中斋,忍不住进言。   帝王临幸后宫,历来都是睡在后宫各殿,哪有皇后隔三差五睡帝王的龙床,实在不合礼法。而且那是龙气所在,不好被女子的阴气所染。王乐瑶知道宫规,可是她在萧衍面前,哪有说不的余地。若是她不肯从,非得被皇帝变本加厉折腾回来不可。   她知道女史所言有理,所以那一段时日都尽量避免去中斋。   后来萧衍知道此事,就大骂那两个女史,说是他准的,他惯的,只要皇后愿意,爬上中斋的屋顶都行,谁敢说不字。那两个女史被骂得眼泪汪汪,后来皇后再做什么,她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女史设置,本是规范皇后的言行,如今形同虚设。   宫中经此一事,都知道皇帝把皇后宠上了天。哪怕皇后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皇帝都会去摘下来。宫人对皇后更加毕恭毕敬,就差把她供着了。   “以后史书肯定写我是个很跋扈的皇后,这金根车我本不该上来的。”王乐瑶喃喃道。   “朕说可以就是可以。谁敢写你一个字的不好。”   萧衍亲了亲她的发顶,又抬起她的下巴。她垂着浓密的长睫,犹如羽扇般覆着眼底,皮肤胜雪,嘴唇是薄薄的樱色,有些干燥。   萧衍先是亲了亲她眼角的泪痣,然后是脸颊,最后含住了她的嘴唇,用舌头慢慢湿润那柔软芳香的唇瓣。   王乐瑶呼吸凝滞,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耳边还有外头百姓的山呼之声。那飘飞的帘幔,能隐约看到外面的街景,也不知道外面能不能看见里面。   她摇头,想要退开,萧衍却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迫使她张开口迎合他。   这男人真是疯了!   不过他向来都是我行我素,何曾顾过礼法。   一吻完毕,王乐瑶在萧衍的怀里微微喘气,萧衍在她耳边,蛊惑般地问:“喜欢吗?”   “不喜欢!”   “不喜欢?”萧衍勾了勾嘴角,“朕的舌头都麻了。”   王乐瑶只觉得自己像爆竹般要炸开,赶紧坐到一边,再不理他了。   快接近晌午的时候,到达田猎的营地,王乐瑶坚决不要萧衍抱,自己随手挽了个发髻,戴上风帽,跟在萧衍的身后下车。   天空辽阔,似乎有鹰隼飞过头顶,发出悠远的鸣叫。脚边秋草丰长,平原一望无际,人迹罕至。秋风萧瑟,似无所阻碍般,呼啸而过,吹得人脸都僵硬了。   王乐瑶拉紧头上的风帽,萧衍要牵她,却被她躲开。她现在就希望萧纲等人赶紧把萧衍带走,好让她能自己安静地呆会儿。   她之前的人生,多是独处,现在被萧衍占得满满的,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萧纲早就迫不及待了,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走到萧衍的面前,“陛下,今日是要比朋猎还是单猎?”   “朕都可。”   “朋猎吧,单打独斗谁是陛下的对手。我还记得生饮獐子血的味道,甜如甘露,今日定要试试。”   王乐瑶皱了皱眉,有点想吐。   萧纲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出身高门,娇生惯养,肯定没有过这种经历,忍不住笑了一下,“皇后可以试试,味道真的不错。回头让陛下带回来给你尝尝。”   王乐瑶终于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三叔,你别吓她。”萧衍抚了抚她的背,不满地看了萧纲一眼。   萧纲自然是知道这个侄子,疼媳妇疼得厉害,就跟十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识趣地收了话头。萧纲虽然好女色,但世上好女那么多,绝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所以他很难理解这种感情。   萧宏,沈约和柳庆远等人也过来,谢鱼,萧令娴与桓曦和也各自下了牛车。   女子里头,谢鱼是没打算去打猎的,穿的还是规规矩矩的裙装,另外两人的弓马都还可以,穿的都是便于骑马打猎的长袍,头戴毡帽,腰佩弯刀和箭囊。   萧纲道:“谁说只有北方女子豪气不让须眉,我们大梁的也不差嘛。”   萧令娴瞪了他一眼,桓曦和神色淡淡的,但两人已经开始暗暗较劲。   驯师将几条黄犬和兵者拉来,黄犬可以帮忙主人狩猎。   那几条黄犬看到兵者就吓得不敢往前,任人怎么拉都不肯动,还想往后躲。一点都不像训练有素的猎犬。   萧纲道:“陛下,你这可是作弊啊。兵者出马,哪还有我们什么事。”   兵者龇牙,不满地看着他,要挣脱脖子上的锁链。它好像很久没在野外活动了,跃跃欲试的样子。   萧宏附和道:“阿兄让兵者自己去抓点猎物吧,不要参加田猎了。否则我们肯定输。”   战场上,这一人一虎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到了田猎,还让他们在一起,那简直是没有敌手。   萧衍从善如流,论弓马他还没怕过,也不想占别人便宜,就对兵者做了个手势,驯师解开了铁链,兵者就一阵风似的,撒蹄子跑远了。   兵者走了,那几条黄犬才恢复正常,被分到了几人的手中。   他们约定了集合的地点和时辰,就各自先回帐中更衣休整了。众人正要散去,王端却押了一人过来,“老实点!”   那人摸着肩膀,叫到:“喂,你轻点推!”   王端不理他,一路把他推到了萧衍的面前。   “陛下,此人藏在粮草的车马里,一路跟来。”   萧衍一看,不是张琼又是谁?   “谁让你来的?”萧衍皱眉问道。   张琼陪着笑脸,“我自己来的。陛下,这么热闹的田猎,怎么能不叫我呢?”   “你会弓马?”   张琼干笑。   萧纲大手一挥,“来都来了,多个人热闹!反正是朋猎,一会儿我带着他便是。”   张琼说:“长沙王,我不跟你一起,我要跟桓家娘子在一起!”他眼睛一扫,就看到桓曦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曦和,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桓曦和嫌弃地躲远了一些。   “你有病吧?我跟你很熟吗?”   “你跟我不熟,我跟你熟啊。”张琼像膏药一样贴过去,“曦和,我马骑得不好,你教教我呗?”   “曦和,你不要那么凶嘛。”   “曦和……”   整个营地都是他叫曦和的声音。   萧纲大笑,还跟周围起哄说他这是看上桓家娘子了,要萧衍赶紧赐婚。   萧衍强忍着把张琼送回去的冲动,看向沈约。   沈约也正在看张琼和桓曦和,面色淡淡的,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萧衍想着,沈约是受过情伤的人,在感情方面没那么容易开窍,来个张琼刺刺他也好。感情这种事,也不能强按头,也许最后桓家娘子就看上张琼了也说不定。   缘分这种事,可是说不准的。   阿瑶,不也看上他这个武夫了?   这么一想,他还有几分得意。   营地的帐中比外面暖和得多,家具摆设也一应俱全。王乐瑶帮萧衍换衣裳,知道他们这些人喜好田猎,是喜欢那种杀戮的快感,忍不住提醒道:“陛下答应我,不可杀戮过重,也不要饮血。”   “好,你脸色很差,今日就在帐中休息,等朕给你猎只白狐回来。”萧衍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要白狐!”   萧衍知道她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也不跟她多说,“这附近野兽多,就在营地里,别四处乱跑。”   “嗯,陛下早点回来。”   王乐瑶送萧衍出帐,看他跟一众人跨上马,大队人马驰骋而去,扬起厚厚的黄沙。她看到萧衍一骑当先,他在马背上的时候,意气风发,生龙活虎,仿佛年轻了十几岁,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这个人其实不适合拘在案牍前面,他是适合马背的,那座皇宫就像牢笼,大概也快把他憋坏了。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让他酣畅淋漓地跑一跑,舒展下筋骨也好。   王乐瑶回到帐中,觉得有些累了,她很少坐车行这么远的路。之前最远也就是到永安寺了。   她吩咐竹君换了身衣裳,躺在榻上。萧衍他们走后,营地变得安静许多,仿佛只有风的声音。   “皇后在吗?”帐外传来谢鱼的声音。   “进来吧。”王乐瑶坐起身。   谢鱼和梅意进来,梅意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食盒。   “我想着皇后一人在帐中也是无聊,备了点果脯和棋,来陪你打发时间。”   王乐瑶招呼她坐下,笑着说:“阿鱼贴心,来得正好。”   竹君知道皇后原本累了要休息了,看到临川王妃来才这么说。   梅意和竹君两个人便摆好棋盘和食盒,谢鱼让先,王乐瑶正要落子,听到外面的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第87章 挟持(一更)   秋日本就天干物燥, 容易走水。   萧衍在营地里还留了不少的人手,就算走水了也不用担心。   所以王乐瑶只是略顿了下,便很镇定地落子。   谢鱼不着急下, 反而有些担心地看向外面, “皇后不出去看看吗?万一烧到我们这里来……”   “没事,到你了。”   王乐瑶看了看食盒,选了其中一粒绿色的果脯放在嘴里。   竹君本觉得奇怪, 娘娘从来不吃这种酸口的果脯,怎么忽然改口味了?但她接触到娘娘的目光, 便没开口。   谢鱼只是看了看王乐瑶,也拿起一颗白子,犹豫地放在棋盘上。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好像火势正在蔓延,有禁卫在门外说:“皇后娘娘,风太大, 火貌似烧过来了。您要不要避一避?”   “不用了。你吩咐他们尽力灭火便是。”王乐瑶说了声, 用手支着下巴, 很轻地说:“你不是谢鱼, 你究竟是谁?”   坐在她对面的人浑身一震,袖中寒光一闪, 有柄匕首就架在了王乐瑶的脖颈上。   竹君刚要惊叫出声, 那边的梅意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叫, 我这刀子锋利得很。”那人露出本来的声音, “我死之前,能拉着皇后娘娘陪葬,也算值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们能模仿人的容貌和声音,甚至是形态, 但是高超的棋艺却无法模仿。你不敢跟我下棋,只想把我引出去,那样就能避开重重的守卫,对吧?”王乐瑶不慌不忙地看着她,将嘴里的果脯吐掉,“而且临川王妃跟我一起长大,知道我从不吃这种果脯,你却毫无反应。你想干什么?临川王妃在哪儿?”   那人也十分镇定,“我的主人想要见你。皇后娘娘乖乖跟我走,临川王妃,你的侍女,还有你都会没事。若是你敢耍花招,我保证玉石俱焚。”   王乐瑶能看出来这人的身手十分好,手起刀落就会没命,并不是吓唬自己。   “外面都是守卫,就算我跟你走,你如何能走出这营地?”   “这个就不用皇后费心了,我自有安排。”   那人对身边的假梅意点了点头,假梅意将脸上的整个面具撕了下来,露出本来的面目。   王乐瑶曾在一本古书上读过这种易容之术,是仇池的秘术之一,能模仿人的相貌和声音,她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到,颇为惊奇。   “那就要委屈皇后娘娘扮作梅意,跟我走一趟了。”那人冷笑,声音近乎耳语,“梁帝在你身边设置了重重防卫,对临川王妃的保护可没有那么严密。你扮作临川王妃的侍女,更好混出去。”   王乐瑶注意到她的称呼,也压低声音,“你是北魏的人?”   “皇后娘娘果然聪慧。我家主子想见你一面,问你些事情,或许你也想见他,否则就不会几次三番派人到大魏要暗查些什么。放心,我们不会伤你性命。”   “你家主子是北海王?”   那人却不肯再说了。   王乐瑶眯了眯眼睛,难道真是北海王亲自来大梁了?这些人胆子也够大,竟然敢在萧衍眼皮底下劫持她,不过她也正愁没机会见到北海王,想会一会他。上回北魏太子出使大梁无功而返,势必要换一位大人物亲自出马。北海王身上本就有一半仇池皇室的血统,他手底下的人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术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乐瑶可是亲眼见识过仇池的秘术,所以她越发肯定,北海王一定有能治愈萧衍的办法。所以她想走这一趟。而且她也不会让北海王拿自己威胁萧衍,一见情形不对,她就自我了断,北海王又能如何。   她看到假梅意把竹君打晕了,拖到一边,然后两个人为她装扮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变成了梅意的模样,而假梅意穿上她的衣裳,又扮作她的模样。那面具做得十分精致,几乎可以乱真。就是她本人坐在这里,也分辨不出来。   假梅意还想给她喂一颗药丸,她扭过头不肯吃,“我说了会跟你走,不必多此一举。你若让我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不如杀了我。”   假梅意看向假谢鱼,后者点了点头,她才作罢。   假谢鱼带着王乐瑶走出大帐,匕首就藏在袖中,以她的身手,可以瞬间要人性命。   她对守门的禁卫说:“皇后娘娘有些累了,想在里头休息,不准打扰。外面风大,她身子弱,吹不得风。你们小心看护着别让火烧过来就是了。”   禁卫应是,随后朝帐里喊了一声,“皇后娘娘,您没事吧?”   “我没事。”帐内的人应道。   禁卫这才放她们离开了。两人走到营地之中,秋风越发苍劲,王乐瑶冷得抱住手臂,对面前的人道:“临川王妃在哪里?我要看见她无恙,才会跟你走。”   那人觉得她很麻烦,并不想节外生枝,她却坚持道:“我大叫一声,咱们谁也走不了。马上带我去。”   假谢鱼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到堆放马饲料的地方,用手指了指草堆里面。   王乐瑶上前拨开草堆,看到谢鱼和梅意两个人被打晕了,躺在厚厚的草料里,面颊红润,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可入夜之后,温差太大,若没被发现,就不好说了。   “可以了吧?快些走。等梁帝回来,我们便走不了了。”假谢鱼催促。   王乐瑶起身,跟着离开,却暗中把手串脱了下来,丢在草堆的旁边。   住在附近的村民来送大队人马晚膳所需的食材,他们已经卸了货,好像正在等她们回来。假谢鱼也撕掉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拉着王乐瑶过去,“大婶,我们好了。”   “怎么去那么久?”领头的一个妇人说道。   “我拉肚子了。我阿娘还在等我回去,咱们快走吧。”   那妇人似乎觉得王乐瑶面生,不像刚才那个,不过她队伍里好几十人,有些是从附近村子临时召过来的娘子,她年纪大了,一时记不清也是有的,便没多问。   她们从营地门口出去,禁卫一个个盘查,因为王乐瑶是梅意的样子,又改变了装扮,所以他们什么都没看出来,就放行了。   在整个过程中,假谢鱼一直牵着王乐瑶的手,王乐瑶甚至能碰到那锋利的刀刃。这么多条无辜的人命,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她不敢妄动。   与那些村民分别之后,假谢鱼拉着王乐瑶走到一片桦树林里,那里有一辆准备好的牛车,王乐瑶讽刺道:“你们想得可真周到,知道我不会骑马。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皇后快上去吧。”假谢鱼把她推上了牛车。   牛车很快在平原上行驶起来。   王乐瑶注意到这牛车里有种奇怪的香味,似乎是某种迷香,她渐觉无力。刚才藏起一条项链,本想用项链上的珠子一路做记号,但她现在完全动不了了,很快就睡了过去。   *   萧衍和萧纲各领一队,进行朋猎的比试。秋日是动物活动最频繁的时候,因为要外出寻觅足够过冬的食物。有几只鹿在林间出现,一群人便分开追逐,萧衍和萧纲追得起劲,其余的人,都被他们甩在后面。   萧纲看到一只肥美的母鹿,迅速搭弓,射箭出去,心想着这下可以喝到新鲜的鹿血了。   但很快另一只箭射了过来,将他的箭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那母鹿受惊,飞快地跑进林子里,三两下就失去踪迹。   萧纲惋惜地“啧”了一声,看向萧衍,“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此处没有外人,他就用了旧时的称呼。   萧衍收了弓说道:“那只母鹿大腹便便,定是怀孕了,我答应过阿瑶,不杀妇弱。”   “你啊!”萧纲用手指了指他,策马到他身边,“你怎么就被一个王氏女吃得死死的?她是貌美,身份也高,但你堂堂一个皇帝,怎能把她捧上天?改日她要你命呢?”   萧衍心里想的是,她要我的命我也给。   但现在,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萧纲,“三叔便不会被郗微牵着鼻子走?”   萧纲好像听了个笑话,拍拍萧衍的肩膀,“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再喜欢一个女子,也不会一生只守着一人。当初我一名不文的时候,她看不上我,如今不过就是看中了我的权势。但她想摆布我,还是太嫩了点。你我叔侄都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下来的,知道打江山多不容易。我不知道王氏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她言听计从。但郗微若有异动,不必你说,我也会处置的,你就放心吧。”   萧衍知道三叔虽然好色了一些,但绝对忠心不二,否则怎么可能把带出来的亲兵都交给他。   “前些日子,六弟府中混进了一些人,想挑拨六弟和我的关系。阿瑶怀疑是郗微所为。”   萧纲笑道:“那皇后也太看得起她了。你想想看,她还没过门呢,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挑事,是不想做这个王妃了?我倒是听说,皇后娘家出了点事,跟仇池国有关?”   萧衍点了点头。   “我这回进都城,也是想提醒你,得小心那个北海王。我们的人可以潜伏在北魏,他们自然也可以。魏帝可能真的不行了,北海王和太子势必有一争。那北海王跟你可是隔着家仇呢,他做魏帝,就不妙了。那北府军,你打算何时收?留在王家手里,始终是个祸害。两国若是开战,到时候王家冷不防在背后捅你一刀,就像当年捅谢家那样,你也吃不消。”   “我还在等机会。”   萧纲轻嗤了一声,“依你的性子,早就该动手了,不就是舍不得你那心尖尖上的皇后?她是王家人,你不想她夹在家族跟你之间难做,更不想她恨你。”   萧衍不说话,在萧纲眼里就是默认了。   萧纲仰天长叹一声,“你故意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还想敲打我,别被郗微迷惑了。我看该敲打的是你自己才对。二郎,色令智昏!当初你说我的,现在原封不动还给你。”   “她的性子善良单纯,跟郗微不同。”   “在你眼里,她就完美得跟神女一样,别的女人都是狗屎对吧?”   萧衍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很粗俗不堪,独自策马往前。   萧纲跟上去,“怎么,现在叔叔说话,你还不乐意听了?你是皇帝,威风了,又娶了高门之女,一门心思要做文雅人。以前是个小破孩的时候,还是叔叔我带你去见识的女人,这就忘了?”   “还有你七八岁,大冬天尿床,你娘要打你,也是我护着你。”   “三叔!”萧衍忍无可忍。   “好好好,我不揭你老底了。这里又没人听见。”   两人两马在林间悠闲地走着,好像早就忘了在比试的事,萧纲喋喋不休地说话,萧衍面无表情,甚至很不耐烦。但追来的苏唯贞等人看来,叔侄俩的感情却是很好的。   萧衍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此,回去吧。”   萧纲虽然还未尽兴,但看侄子的样子,已经归心似箭了,就吩咐下去,准备回营。 第88章 失踪。(二更)……   进行朋猎的一队人马都有不小的收获, 桓曦和与萧令娴所猎到的猎物不相伯仲,萧令娴对桓曦和说:“想不到你的弓马还可以嘛。”   桓曦和回道:“县主过奖,县主才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原以为这县主终日游手好闲, 一无是处, 没想到弓马还是很过硬的,箭的准头也很不错。桓曦和对她有部分改观,还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今日她们在平原上纵马狂奔, 毫无阻碍,实在是酣畅淋漓。当然如果没有张琼像个跟屁虫一样在她耳边唠叨, 她会更开心。   “曦和,你骑慢点,我这马儿不听使唤。”   张琼在后面叫道。这一趟,他只顾着跟他的马纠缠,努力不摔下来,打猎就更别提了。他瘦弱的肩膀, 根本就拉不动那几钧的弓。   萧令娴同情地看了桓曦和一眼, 策马先行了。   她跟桓曦和基本都在一起, 所以也被张琼吵了一路, 烦不胜烦。她真的没见过比张琼更吵的男子,简直在凌虐她的耳朵。   桓曦和也故意加快了策马, 想把张琼甩下, 冷不防地有一人一马从侧面跑了过来, 桓曦和一看, 正是沈约。   沈约虽是文官,但这些年都跟萧衍在军中,所以弓马比一般的文官要好。他的马背上还拴着两只打到的兔子。   他问道:“要帮忙吗?”   “不用。”桓曦和快速地回了一句。   “他似乎缠上你了。”沈约往后看了看。   “我的事跟沈侍中无关。”桓曦和淡淡地说,“我自己会处理。”   从那个雨夜, 沈约拒绝她开始,她就已经放下了。她不是那种死皮赖脸非要缠着男人的女人,在她看来,人生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感情只是很小的部分。沈约既无心,她便不会再去打扰。   “驾!”桓曦和策马,骑到前头去了。   沈约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故意落后一些,看到张琼的马还在原地打转,就对他说:“张公子不会弓马,来参加田猎十分危险。明日赶紧回去吧。”   “我才不回去!”张琼道,“沈侍中,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我们周围晃。你是不是也看上曦和了?”   沈约被问住。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看到张琼跟着桓曦和转,就觉得不自在。他安慰自己,大概是桓曦和曾说过要嫁给他的话,所以他有几分责任在身上。他觉得张琼并不是个良配,整日游手好闲,整一个浪荡公子。像桓曦和那样出身名门的女子,不适合跟张琼在一起。   但仔细想想,他好像也没有立场去阻止他们。   张琼见沈约不回答,以为自己说中了,就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公平竞争,看看谁能抱得美人归。沈侍中,这次我是认真的,你休想赢我!”说话间,他勒住马缰,好像终于摸到一些骑马的窍门,终于能驾着马往前了。   一行人回到营地的时候,平原尽头的巨大红日已经接近地平线,天边漫开了大片的红霞。营地里生起了篝火,还有做饭的袅袅炊烟。伴着几声黄犬的吠叫,打猎的人满载而归,马蹄震动大地,如雷鸣一般。   萧衍走到自己的大帐外面,王端正在巡逻,对他拜道:“陛下。”   “皇后可还好?”   王端回答:“陛下走后没有多久,放草料的地方走了水,幸好很快就扑灭了。皇后大概受了点惊吓,从下午时分一直在里面睡觉,没有出来。中途临川王妃来看过她,没什么异常。”   萧衍点了点头,撩开帘子走进帐中。   帐内冷冰冰的,躺在床上的人,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在毛毯里面,连头都没有露出来。   萧衍知道她很怕冷,立刻就去生了火盆。   “阿瑶,你怎么不叫人生火?竹君呢?”   床上的人没有动,也不说话,好像在赌气一般。   萧衍生好火,走过去,坐在床榻旁边,放柔声音:“乖乖,怎么了?可是嫌我回来晚了?”   他伸手,想把毛毯拿下去,却发现毛毯底下的人在瑟瑟发抖。   “阿瑶?”萧衍作势要抱她,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他下意识地身体后仰,那带着寒光的匕首从他脸部的上方刺过,等他再度看向前方时,那匕首又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挥手挡住,起身后退两步站定,看向床上的人。这人生了张跟阿瑶一模一样的脸,但是目光却冷酷无情。不,他很快否定自己的判断,她可能只是戴了面具。   听说有种易容术,可以用人皮做面具,几乎能以假乱真。   “你是何人!皇后呢!”萧衍怒吼道。   那人不回答,再度跃起,飞身扑了过来。她深知易容之术能瞒过外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有肌肤之亲的夫妻。因为两个人太熟悉,也太亲密了,只要靠近,就会发现有异。皮肤的肌理,头发,甚至骨头都是没有办法模仿的。   她留下来掩护的时候,便知道梁帝回来,一碰她,立刻就会暴露,所以才绝地反击。   可她到底低估了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的反应力。他的反应太迅敏了,所以她没有得手。   萧衍避开了她的两次攻击,外头的禁卫听到打斗声,全都跑了进来。但看皇帝和皇后在过招,都有点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衍抓住那女子的手,一掌击掉了她手中的匕首,然后掐住她的喉咙,“朕再问你一遍,皇后在哪里!”   那女子被他掐得整张脸通红,无法呼吸,犹如上吊般张开口,“我……不……知道。”   “朕有一百种让你求死不能的方法,你说不说!”萧衍目露凶光,周身萦绕着杀气,怒火滔天。他用力剥开那女子的头顶,撕掉面具,露出她本来的面目,然后又掀开她的衣领,在她的锁骨处,看见一只飞鹰的记号。   “果然是鹰卫,元焕,元焕!”   萧衍大叫两声,将那女子狠狠摔在地上,拔刀冲了出去。禁卫全都跪下来,各个噤若寒蝉。王端先反应过来,赶紧将刺客押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丢在地上的面具,这世间竟有如此技法,可以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若不是陛下回来,他们无人察觉皇后已经失踪了!   那四姐姐到底在哪儿?又是何时不见的?   他很快想到下午出营的那些村民,吩咐人立刻去附近的村庄询问。   萧衍冲出大帐,萧纲等人已经闻讯赶到,见他这个样子,立刻冲上去拦着他,“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冷静点!”   “滚开!”萧衍双目赤红,整个人都像一只发狂的猛兽一般,似要毁天灭地。   萧纲,苏唯贞和柳庆远三个人合力抱住他,但他天生神力,将这三人先后都甩了出去。三人分别撞到不同的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其余的人见状,都不敢上前,许宗文这回是伴驾出来的,见此情形,知道皇帝是发病了,连忙烧了迷香,再拿银针过去,迅速地扎在皇帝的肩颈处。   自皇后入宫,皇帝的情绪眼见着稳定了很多,再也没出现过如此失控的景象。   此番皇后莫名失踪,皇帝必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才会如此。   萧衍没有立刻倒下,而是侧过头盯着许宗文,面目狰狞,吓得许宗文倒退两步,瑟瑟发抖。   就在许宗文以为自己也要被皇帝摔出去的时候,迷香和银针终于起了作用,萧衍犹如山崩一样,轰然倒地。   沈约赶紧上前,跟其余的内侍一起把萧衍抬进了大帐里面,许宗文也跟了进去。   近臣是见惯了皇帝发狂的场景,可在场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全都被吓住了。   刚才那场景,会让人误以为是在战场上,皇帝杀红了眼,而他们都是皇帝眼中的敌人,要被他斩杀殆尽。实在是太可怕了。   桓曦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到萧宏在一旁,满面愁容,走过去说道:“临川王别担心,陛下不会有事的。”   “阿鱼也不见了。”萧宏抬手捂着额头,“我四处都找不到她。”   桓曦和微微一愣,然后道:“您先别急,那些人潜入大营的主要目的在于皇后娘娘,他们没办法把多余的人带走,临川王妃一定还在大营内。”   萧宏点了点头,又命人再去找。   “我也去。”桓曦和不放心地说。   张琼道:“曦和,等等我!”   桓曦和特意吩咐禁卫找一找地上有没有留下什么标志。这是她们几个儿时的约定,若玩游戏的时候找不到对方,就会扔出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出提示。   很快,禁卫就在草料旁边发现了一条手串,桓曦和过去查看,发现是皇后的东西,更加确定谢鱼就在附近。   这一定是皇后给她们留下的暗号。   “会不会在草堆里面?”张琼说,“看起来挺暖和,又透气。”   桓曦和立刻命人将草料堆分开,果然发现谢鱼和梅意,叫了萧宏过来。   萧宏看见谢鱼,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谢鱼没有跟皇后一起失踪。否则他也要崩溃了。   谢鱼很快就醒了过来,望了望四周,疑惑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旁边的梅意也跟着醒了过来。   她们睡了许久,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被人打昏的。   “外头冷,我们回去慢慢说。”萧宏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盖在谢鱼的身上,把主仆俩都带回自己的帐中。 第89章 思念。(一更)   深夜的大营, 一片静谧,但无人能够安然入睡。   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大梁的皇后被人劫走, 实在是奇耻大辱。此事又不能张扬, 所以营地里只是加强了巡逻,无人敢私下谈论。   桓曦和向柳庆远进言,皇后可能会沿途留下记号, 要他追踪的时候注意。柳庆远从营地到一片桦树林,的确发现了几颗珠子, 但到了林中以后,就再也没有标记,只能看到一些凌乱的车辙。对方很聪明,故意绕了路,所以东南西北都有车辙。柳庆远推测是皇后娘娘失去意识,再无法留下记号, 只能派出校事府的人继续寻找。但对方擅长易容变装之术, 又不知他们的具体去向, 无异于大海捞针, 希望渺茫。   他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回禀此事。   依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厚爱,只怕承受不了。   而王端派去的人仔细询问了附近的村民, 得知有几人是附近庄子临时召来的, 午后归家时他们就分开了, 再也不知去向。   线索就此中断了。   营地的主帐之内, 重要的人物都到齐了。萧衍躺在床榻上,大叫了声“阿瑶”,做了个抱的姿势,却抱了个空。   众人都吓了一跳, 许宗文忙上前查看,轻轻唤了声:“陛下?”   萧衍才睁开眼睛,慢慢地坐了起来。   苏唯贞扶着他道:“主上可觉得好些了?”   萧衍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按着额头,胸中气血翻涌。他还是大意了,以为只要布下重重防卫,阿瑶就是安全的。不知元焕究竟要做什么,会不会伤害她?一想到她有可能受到伤害,萧衍就心如刀割。她那么娇气,怎能受得了路上的颠簸之苦?若是饿着了,冻着了,该如何是好?   萧衍不能往下想,一想就欲抛弃帝王的身份和责任,追她而去。   萧纲皱眉道:“陛下是我们的主心骨,需保持冷静。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北海王究竟要做什么,我们该如何提防。他若是欲挑动战事,此刻边境应该有所动作。但边境暂时还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沈约在旁边道:“北海王冒这么大的风险将皇后掳去,目的绝不单纯。臣怕他会以皇后相要挟,要陛下答应他的条件。”   “他们一定还在大梁境内。”萧衍逐渐恢复冷静,说道,“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走不远。传朕的命令,封锁边境,重点检查过往商旅,他们所带的货物和持魏国通关文书的人员。”   “是!”柳庆远领命离去。   王端上前一步,跪下请罪。   “是臣没有保护好皇后娘娘,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臣一人,放过外面的兄弟。”   “你是该死。”萧衍握着拳头说道。他心中的恨意和怒意都无处发泄。   萧宏帮王端求情:“她们的易容之术十分高超,据竹君所说,她也被扮作阿鱼和梅意的鹰卫给骗到了。郎将虽有失察之责,但也是情有可原 ,望陛下准他将功补过。”   “起来。”萧衍沉声道。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而是要全力找回阿瑶。   “朕无事了,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回去吧,明日拔营回宫。皇后之事,不得对外透露,就说她生病了,需要静养。”   “是!”众人齐声应道,陆续退出了大帐。   萧衍重新躺下去,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里侧。他好像看到她躺在那里,笑盈盈地叫“陛下”,然后像只猫儿一样赖进他的怀里,蹭他的颈窝,亲他的下巴。近来夜晚寒凉,她畏冷,所以要他抱着才能睡好。   萧衍痛苦地闭上眼睛,这种心被挖空的感觉,让他如同窒息般难受,生不如死。从前他并不畏惧生死,可跟她在一起以后,他便畏惧死亡,害怕自己时日无多,害怕无法再陪伴她的身侧。他如此需要她,只有她在旁,他的内心才能得到安宁。否则他心里一直关着的那只野兽,就会跑出来。   但他不仅是她的男人,也是大梁的皇帝,他必须克制失去她的悲伤和焦虑,整个大梁还需要他来支撑。   “阿瑶,朕一定会找到你的……”萧衍摸了摸身侧,低声道,“你等我。”   *   连着几日,王乐瑶都昏昏沉沉的。她能感觉到牛车有时停下来休息,那个劫持她的人会用很难吃的胡饼喂她。那胡饼淡而无味,非常粗糙,根本难以下咽。但她为了好好地活下去,还是努力地吃了一点。   此外,她没有办法沐浴,大多时候都在牛车上睡着。   虽然不动,也不出汗,但这种无法沐浴的感觉比未知的危险更加折磨她。   有一日,不知是车上的迷香淡了,还是她已经适应了这药效,终于能够清醒地爬起来,看了看车窗外头。   这是一条林间小路,树木非常高大葱郁,光线阴暗,只有几缕日光从缝隙间漏下来。外面驾车的人听到动静,对她说:“皇后再委屈两日,很快到达目的地了。”   王乐瑶知道就算问她也问不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我要沐浴。”   外面的人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这荒郊野外的,恐怕无法满足你。”   王乐瑶又说:“这附近没有城镇吗?我已经受不了身上的味道,也受不了你的胡饼。如果你不带我去沐浴,吃饱喝足,我很难保证会配合你走到目的地。你不是在我的脸上用了面具吗?别人不会发现我们,你又怕什么?”   那个叫飞鸿的鹰卫仔细斟酌了一下。   她心道这女人真是麻烦,作为人质还要求一大堆,但她也知道,对方是高门之女,一国皇后。吃穿用度何曾潦草过,忍受不了餐风露宿也是正常的。   飞鸿停下车,拿出舆图看了看,便道:“那我们就去最近的傅阳县城,半日的车程便到。主上来接应的人,应该也在那附近了。”   王乐瑶记得傅阳县是属于彭城郡下辖的。彭城郡距离建康其实并不远,她想的是,此番去北海王的身边,该如何全身而退。北海王如果不好对付,要拿她对付萧衍怎么办?她得好好想一想退路。   下午时分,她们进了傅阳县城,此地不是郡治所在,也没有那么繁华。街上虽有不少的店肆,但满城只一家客舍。飞鸿对外称她们是姐妹,来彭城郡投奔亲戚的,要了一间上房,也便于贴身看管王乐瑶。   她们两个相貌平平,掌柜的并未在意,让小二领她们去了。   这客舍的客人南来北往的,小二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两个娘子单独出门的还是少见,免不得提醒道:“二位娘子要记得睡觉时关好门,也别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谈话。最近来了不少官兵,好像在四处搜什么人。你们两个弱女子,要小心些。”   王乐瑶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是萧衍派来找她的人?   飞鸿应道:“多谢,我们晓得。”看来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小二把她们带到房间,这上房也小得很,摆设粗简,不过还好有一床一塌,王乐瑶是绝不愿跟不认识的人同睡的。   然后她问小二要了浴桶和热水。   她还吩咐:“水要七分热,不可太烫,也不可太凉。要用井泉之水,不能用江河之水,烧时放些木炭,不能有沙子,水质也不能浑浊。”   小二听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悦耳,应该是个大美人。可眼前的娘子相貌平平,最多算是清秀,乍一看并无特别。而且他没见过烧热水这么费事的,他每日事多,忙都忙死了,根本不想理会一个穷讲究的小娘子。   “你可听仔细了?若是烧出的水不行,我可是要你重烧的。”   小二忍不住道:“我说你这小娘子,出门在外还那么多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皇后娘娘呢。看你这样子,也不像高门出身啊。平民的命,还有一身公主的病。”   王乐瑶也没反驳,飞鸿赶紧拿了一些钱塞在小二的手里,“你就按照她说的做吧。”   小二看在钱的份上忍了,但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的。   “我还要沐浴的澡豆和一身换洗的衣物,里外至少都要棉布的,否则我会不舒服。”王乐瑶又对飞鸿说。   飞鸿觉得这哪里像个人质,分明是尊要好好供着的菩萨!   “你适可而止!”   王乐瑶坐下来,手支着下巴,“你若想我好好地跟你走,就必须满足我的条件。否则你杀了我我也不走。”   “你以为我不敢!”飞鸿忍无可忍,拿出匕首,“少得寸进尺。你是听说官兵在此,想要通风报信吧?”   王乐瑶淡淡地看着她,“我跟你走的时候,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拿死威胁我没用。而且你们废了这么大的劲把我带出来,还赔上你一个姐妹的性命,如果只把我的尸首带给你的主子,你也交不了差吧?我若想此刻惊动官兵,当初就不用跟你走了。”   飞鸿不得不承认,她说得都对。但一个人能看淡生死,必然有不屈的气节。主上未必能用她威胁到梁帝,甚至还有可能引个大麻烦到身边。   飞鸿自小长在魏国,对南朝最深的印象是士族高门奢侈无度,胆小怕事。但她却从这位大梁皇后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风骨。临危不乱,进退有度,仿佛竹子一样坚韧不拔,宁折不弯。这又让她对南朝的士族有了重新的认识。若是士族都有如此风骨和气节,也怪不得能统治南朝百年了。   也难怪梁帝爱她如命,貌美而有性格的女子,男人如何不爱。   飞鸿找人去买了王乐瑶所要的东西,因为烧热水的事,小二和伙房抱怨连连,王乐瑶却充耳不闻。   她只要小二对她印象足够深刻就行了。   晚间她躺在床上,因为畏冷,下意识地往身旁靠了靠。以往,萧衍都会抱着她,用滚烫的怀抱来温暖她。但现在,她只能独自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无人来暖她。   她是如此眷恋那个男人的怀抱,并且思念他,迫切地想要回到他的身边。可她还不能。她用手摸了摸身侧,“你等我,我一定要找到治愈你的办法。”她闭上眼睛,轻声说,“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第90章 真相。(二更)   翌日, 天仍是灰蒙蒙的,王乐瑶就听到有人在门外低语的声音。她的睡眠本就很浅,而且因为床铺冰冷, 所以一夜都未睡好。   “此地不能再呆了, 官兵马上就会搜过来。车已经在停在门前,马上带里面那个人走吧。”   “可她还未醒……”   “飞鸿,你几时变得婆婆妈妈的?没醒你不会背她上车吗?”   那人似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高了, 会惊起屋中和周围的人,又压低声音, “动作快点!”   飞鸿返回屋中,王乐瑶立刻闭上眼睛装睡,飞鸿便给她披了外裳,将她从头兜住,直接背她出去。门外似乎还有两个人在接应,王乐瑶微微睁开眼睛, 因为四下光线昏暗, 不易被人察觉。   他们下了楼, 楼下的柜台上有个人在打盹, 睡得正香,都没听见他们下楼的声音。   飞鸿直接背她出了门, 她很轻, 所以背起来并不吃力。很快飞鸿就把她放进了车厢之内, 似怕她冷, 还给她盖了个毯子。   平心而论,这个人虽然掳了她,但是一路上都待她挺好的。   这种好,不像是发自内心的, 反而像是得了上位者的命令,一味地在包容忍让。   牛车在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急驶着,没多久就驶离了县城,往山林的方向而去。大梁佛教兴盛,所以就算不知名的小山上也有寺院或是庵堂。他们一行沿着山路而上,此时天也已经大亮,秋色宜人。   行到了半山,道路狭窄,牛车无法再往前,便停了下来。   飞鸿撩开车帘,扶着王乐瑶下来。   眼前是一座庵堂,砌得不算平整的石阶上是一个半月形的拱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静月庵。   有个穿青衫的小尼姑在门前张望,看到他们来了,轻声道:“快进来吧。”   这尼姑庵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里面也就是个有中庭的小院落,正面一间大殿,两侧厢房,也没什么特别。可小尼姑带他们拐进了旁侧的小路,尽头有座假山。她按动假山上的机关,那假山竟然分成两边,里面出现一条暗道。   飞鸿扶着王乐瑶进去,那两个来护送她们的黑衣人一前一后,手里举着火把。身后的假山立刻就合上了。   王乐瑶一边走一边感慨这北海王竟然有如此能耐,在大梁境内修了这么个藏身之处。就算萧衍把大梁翻过来,也绝对找不到此处。   大概走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修在悬崖边上的一处小院,竹篱笆合围,有屋舍三两间,桃林在旁,山色高旷,小瀑布自高处飞落,流水淙淙声不绝于耳,俨然是世外桃源。   院中设置了一个坐塌,有个穿长袍的青年站在坐塌旁,而榻上的男子正在煮茶,沸水在炉上蒸腾。他的身形十分清瘦,坐如青松,因为低垂着头,所以看不清容貌。但光是这个身影,就足以引人遐想。   “主上。”王乐瑶身边的三人齐齐拜道。   男子抬起头来,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但那双眼睛,亦刚亦柔,似阅尽人间沧桑。   他的目光停在王乐瑶的脸上,似乎略略一顿,嘴角抿了抿。飞鸿这才反应过来,把王乐瑶戴着的面具给撕开了。   这一路行来,这张面具更像是她的保护层,如今保护层被撕掉了,王乐瑶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她的容貌,本就是天姿国色,又柔又美。那双眼睛,仿佛桃花逐流水般,有种说不尽的明媚风雅。纵然一身简陋的装扮,削弱了几分高贵的气质,但又增添了未雕饰的天然之感。   那个站在坐塌旁的青年,立刻露出惊艳的神色。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男人的神色倒是很淡然,好像早就料到了。   “此趟你们辛苦了,都下去吧。”他的声音似隔着一层烟雨,沙哑而朦胧。   等那几人退下以后,男人抬手道:“皇后请坐吧。”   王乐瑶慢慢走过去坐下,她在车上闻了太多的迷香,浑身提不起力气,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所以这几步走得艰难,但又很坚定。她坐下后,手微微扶着茶几,对男人说道:“北海王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把我带来此处,究竟想做什么?”   男人笑了一下,“你就如此肯定我是北海王?”   王乐瑶点了点头,“如此高超的易容术,除了仇池国的秘术,绝不会有旁人能做到。而且听说阁下出生时,先天不足,所以身形瘦削,并不似别的武将般健壮。”   元焕大笑了一声,“既然皇后如此肯定我的身份,难道不知我引你来此的目的?”   “你是为了威胁我们的陛下,还是为了北海王妃而来?”王乐瑶缓缓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我父亲在悬崖下找到的尸体,并不是我的母亲。我母亲仍活在世上,就是你现在的妻子,对吗?”   元焕看向王乐瑶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欣赏的情绪。   他道:“你把手给我。”   王乐瑶迟疑地将手伸了出去,元焕搭着她的脉,沉吟了片刻,“你可知大魏的后族冯氏?这个家族所诞生的女孩,通常都十分貌美,命格同样珍贵。但同时,她们像被诅咒了一样,子嗣艰难,很多人一生都只有一个孩子,或者生不出孩子。”   王乐瑶的呼吸一滞。   她身上若有冯氏的血统,那岂不是……   元焕站起来,走到一棵老桃花树下,望着远处的山光,“你外祖母怀孕之时,便被我父皇订下,若是男孩便做我的近身护卫,若是女孩便做我的妻子。但是你外祖母生下了一对女婴,双子在大魏被视为不祥,必杀其一。而且你母亲出生时便目不能视,所以被秘密送到了民间,阴差阳错随收养的人家迁移到大梁。那时,冯氏虽然派人暗中保护她,却从未告知她真实身份,也没想过把她迎回。你的姨母,便定为我的妻子。”   “多年后,你的姨母长大,随兄长到大齐游玩,两人不幸在山间走失。你的姨母遇到了隐世而居的谢韶,并爱上了他。”   元焕提起谢韶的时候,声音有几分冰冷。   “彼时,谢韶已经娶妻生子,你的姨母与我亦有婚约。但她没有亮明身份,两个人不可控制地相爱了。谢韶之妻得知后十分嫉妒,将她骗到商队之中,强行将她送离了大齐,幸好她被兄长救回大魏。她的父兄将她关起来,只等婚期。但她思念谢韶,悲痛难抑,最后自缢而亡。谢韶至死都不知她的身份,以为她是不告而别。”   王乐瑶没想到文献公还有这么一段情史,想来谢夫人觉得难堪,所以从未向人提起。   “冯氏自觉无法向我交代,也无法向我父皇交代,为免祸及全族,便谎称你姨母生病,需要静养一年。他们想用你的母亲代她嫁给我,可你母亲遇到了你父亲,并怀了你。他们之间的事,你父亲应该都告诉你了。唯一不同的便是你母亲确实跳了崖,幸好被冯太后派去的人及时救下,但她生你本就元气大伤,又伤己头部,失去记忆。冯太后用金蝉脱壳之计,将她接回了大魏,养好伤后嫁给我。”   王乐瑶听完,心情很复杂,她看着元焕,“你,不介意吗?”   元焕淡淡地说:“我们鲜卑一族与你们汉人不同,没有要女子守节的传统。我要的只是后族的血脉,至于你母亲的过去,我并不介意。何况她失去记忆,与我也算是举案齐眉。”   元焕转过身来,看着王乐瑶,“你的眉眼与你母亲很像。这几年,她虽治好双眼,但身体很不好,也逐渐恢复了一些记忆,我才知道真相。她非常想见你一面。我知道,梁帝非常宠爱你,你被我的人劫走,他必定不会放过我。此刻外面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没有你的帮助,我走不出大梁。此番我将你劫走,一来是报复他灭我仇池母国之仇,二来是看到大梁几次三番派出探子,要查你母亲的事,索性亲口告诉你真相。要不要去见你母亲,由你自己选择。”   王乐瑶自然是很想见母亲的,母亲半生坎坷,命运被人摆布,也是个可怜人。她从北海王口中,得知母亲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喜忧参半。现在她还无法信任北海王,也不知他的真实目的,不能将萧衍的病和盘托出。但她只要见到母亲,可以请求母亲的帮助。   “多谢阁下告知真相。但我想和陛下一起去看望母亲,你回去后,能否以正常的国事出使相邀?”   元焕看着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笑容意味深长,“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说服梁帝放我回去?你又凭什么认为,他敢到我的地盘上?倒不如我劫持你,以你相要挟,更简单直白些。”   “阁下固然可以这么做,但这么做,陛下不会放过你,两国必有一战。阁下现在应该并不想分散兵力,对付我们吧?”王乐瑶同样笑着看他,“何况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威胁他吗?”   元焕拊掌大笑,“好,果然有胆识!但我给梁帝准备了一份见面礼,现在还不能放了你。你不是故意在客舍刁难那个小二,好给梁帝传出情报吗?我想他很快就会来了。” 第91章 子嗣。(一更)   岁入十月, 已是孟冬之期。   寿康殿养的芙蓉花开得正好,花团锦簇,灿若云霞。张太后带着宫人在院中赏花, 绵绵团在她的大腿上, 暖融融的,就像个厚厚的毛毡子。   张太后慈爱地摸着它的毛,身边的如意说:“皇后真是贴心, 知道您不便四处走动,送了这么个可爱的小东西给您。婢子瞧着您有了绵绵之后, 笑容都比以前多了。”   张太后道:“那孩子跟我投缘。我第一次在同恩寺见她,就觉得她是宛娘派到我身边来的。后来还是在同恩寺,她奋不顾身地救我,我就想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所以二郎宠她爱她,都是应该的。这孩子是真的好,萧家有她做媳妇, 是祖上修来的福分。”   “山阳郡公夫人和衡阳郡公夫人都很羡慕您有两个好儿媳呢。”   恰好这个时候, 陈氏和赵氏进宫来看太后, 几个老姐妹坐着聊天, 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皇后身上。陈氏说:“太后,外面都有流言了, 这快半个月了, 皇后都没露过面, 怕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赵氏是不爱管这个闲事的。毕竟皇后若有事, 最先知道的肯定是陛下。陛下那边都没动静,说明这件事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不管好的坏的,都不应该主动去捅这个篓子。   这几日陛下照常处理政事,上朝, 也没听说有什么异样。   就是听说田猎的时候,有刺客混进了营地里,后来逃走了,眼下正在建康周边的几个郡县大肆搜捕。   赵氏漫不经心地说:“陛下言明了,皇后只是感染风寒,不想过病气给旁人。御医也说了要静养,皇后身子娇弱,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怕是吹不得风,能有什么事?”   陈氏最不喜欢赵氏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既然他们已经是皇室,天家就该有天家的样子。而且她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说皇后其实是被人劫走了,根本不在宫中。此等大事,不弄清楚怎么行?   她又对张太后进言:“太后,不如我们去看看皇后吧?看一眼也能安心,您说会不会是怀孕了?”   张太后愣了一下,寻思着有这个可能性。   前段日子,她补汤补药的没少给皇后喝,皇后身子是弱些,民间也有坐胎不足三月,便不能说出去的风俗。莫非真是有了,正卧床休养?   张太后也甚是想念皇后,几次派人过去,都没见到她的面,又担心她的身体,就点头道:“那我们便过去看看吧。”   如意一看太后和山阳郡公夫人要去显阳殿,衡阳郡公夫人也只能作陪。她立刻对身边的宫女吩咐了两声,那个宫女抄小道先走了。   张太后行动不便,所以叫了肩舆过来,等她们一行人到了显阳殿外,谢鱼正从里面出来。谢鱼还对竹君交代了几句,看见张太后等人,连忙迎了过来,“母后怎么过来了?”   张太后也意外她在此处,对她说道:“山阳郡公夫人想过来看看皇后,我也很想念她。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是进宫来看皇后的。母后来得不巧,皇后刚刚吃药睡下了,怕是起不来……”谢鱼把张太后扶到旁边,“您身子也不好,万一过了病气给您怎么办?再者皇后一向是爱美的性子,她病成这样,肯定是不想见外人的。我先扶您回去,等皇后好了,会去寿康殿看望您的。”   “她真的没事?”张太后又担忧地往里面看了看。   “皇后就是身子弱,去田猎的时候吹了风,没事的。”谢鱼一口咬定。   张太后看着她片刻,然后慢慢走回到陈氏和赵氏的身边,“我们回去吧。”   陈氏愣了一下,“都到这儿了,我们不进去看看?”   太后真要进去,也没人敢拦着的。   “你没听临川王妃说?她喝了药睡下了。”张太后一边转身一边道,“这孩子孝顺,怕过病气给我们,所以才避而不见。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好好保重,就不要辜负她一片心意了。吩咐下去,皇后养病期间,任何人都不准打扰。有异议的,让他们到寿康殿来见我。”   竹君松了口气,领着显阳殿众人对着太后行礼。   赵氏也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难道皇后真的不在宫中?外面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如今有太后亲自保护,恐怕就算外人有几句闲言,有些猜测,但都坐实不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萧令娴躲在角落里,看到太后等人走了,一路小跑到中斋,告诉萧衍,“阿兄,我还没装肚子疼,大伯母就走了。”   萧宏说:“母后定是察觉了,在帮嫂嫂掩护呢。”   萧衍站在舆图前面,面无表情。这几日他皆是如此,看起来与从前无异,照常处理政务,照常上朝,但夜夜无法入睡,有时候就在显阳殿坐到天亮,手里拿着皇后梳头的篦子或是衣裳。   苏唯贞知道,皇后不在,主上如今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只盼着快点把皇后找回来。   沈约站在萧衍身边分析道:“据查,北海王是从滑台城入境,过梁郡,沿着泗水而下,然后就失去了踪迹。他此行的目的,应是挟持皇后回北魏,所以不会伤害她。”   萧衍沉声道:“把梁郡太守调离,换彭城郡太守过去。”   “陛下怀疑梁郡太守与北海王相识,暗中放他过境的?”   彭城郡太守是柳庆远的族兄,自然是信得过的。   “陛下!”桓曦和在门外求见。   萧衍已经赐她内司之衔,准她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内司是萧衍新设的女官之职,在内宫所有女官和女史之上,直接辅佐皇后,也算内廷的小宰相了。   “进来。”   桓曦和着青衣皂裙,头戴笼冠,面容坚毅而英气。她对萧衍抱拳道:“彭城郡下辖的傅阳县有消息。官兵寻到县城中的客舍,说有一对姐妹曾在那里留宿,其中那个妹妹对沐浴的水百般挑剔,又在吃饭的时候,说饭菜不好,她其貌不扬,衣着普通,却方方面面都很讲究,所以小二印象深刻。臣怀疑是皇后故意留下的讯号,想告诉我们她安然无恙。”   萧宏和沈约都面露喜色,萧衍的神色却依旧紧绷着,又看向舆图。   “何时的事?”   “就在两日之前。”   两日之前,萧衍已经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以元焕的狡猾,必不会轻举妄动,所以他们肯定还在傅阳县附近。   萧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临川王监国,侍中留守,左卫将军,内司随朕即刻前往傅阳县。”   “是!”   *   王乐瑶被困在静月庵后的小院中,每日就是陪元焕下下棋,拿闲书打发时间。元焕的藏书里有不少大梁没有的魏版,倒是挺新奇有趣的。   飞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睡觉都要在床对面的榻上,她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其实王乐瑶很想告诉飞鸿,不用如此堤防。就她这身子骨,根本跑不了。   她知道元焕本想用母亲的事,把她骗去北魏。可她不上当,元焕才改变了计划,留在这里等萧衍,肯定要跟萧衍谈条件。   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期间,又有个老者来到此处,元焕让他给王乐瑶诊治。   王乐瑶不知这老者何人,起初并不愿意让老者诊脉。   那老者声音苍劲:“小娘子吸入太多的迷香,近来可是觉得身体倦怠?老夫是来帮你看病的,自不会害你。”   他穿着黑衣,脸上有几道青色的印记,有种神秘古朴的感觉,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那双眼睛似清明又似浑浊,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王乐瑶这才伸出手给他。他一边摸着胡子,一边盯着王乐瑶看。   王乐瑶被他看得异常紧张,问道:“我的身体有问题吗?”   那老者笑了笑,“小娘子生得貌美,是个人都喜欢看。”   他说话的内容很轻浮,但语气坦诚,好像陈述了一个事实,并不觉得羞耻。   王乐瑶立刻把手收回来,老者径自起身出去,走到元焕的面前,行礼道:“迷香的作用不难拔除。只是主上的推测没有错。这位娘子先天不足,是极寒的体质,虽已在用汤药调养,但如同泥入大海,恐怕收效甚微。若不想办法,就算日后勉强怀上,也会坐胎不稳,难以产下胎儿。主上若是玩玩,这样的体质刚好,不用担心子嗣的问题。”   元焕肃容道:“你可知她是大梁的皇后?”   老医一惊,只觉那女子貌美易于常人,没想到身份竟如此尊贵。上天到底是公平,赐予了无双美貌,就会拿走一些东西。   元焕又道:“你可有办法医治?”   老医沉吟片刻,“棘手,老朽得回去翻一翻古籍,您再给些时日,老朽尽力试一试。不过就算有法子,只怕皇后也要吃些苦头。”   “不急,你尽管去查就是了。先退下吧。”   老医行礼退下,元焕又在王乐瑶的门前独自站了会儿。   他是个理智的人,何况王氏并非他所出,他没必要为王氏医治。他自己久病成医,所以一见王氏的气色,就能猜出三分。这么多年,他的妻子也没办法再生出一个孩子,成了他的憾事。   萧衍的后宫只有王氏一位皇后,若是知道皇后不能怀孕,萧衍会作何感想?毕竟汉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萧衍再怎么宠爱王氏,面对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也没办法做到心如止水吧。   一个皇帝千辛万苦打下江山,总是想要个继承人的。   元焕笑了笑,抬头看着天边的流云,忽然很期待与萧衍的见面了。 第92章 相见。(二更)……   夜里霜重, 萧衍一行人快马赶到傅阳县的县衙。因为路上未曾停歇,此刻皆已人疲马乏。   柳庆远道:“陛下,休息。”   萧衍本无心休息, 只想快点找到王乐瑶。但看到身后的人马大都疲累, 他们一日未进食,还有桓曦和这个女子在,自己受得了, 他们未必受得了。所以他还是下马,命人去县衙叫门。   傅阳县本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 平日也无大事。近来,州刺史,郡太守,接连派了兵卫过来盘查,搞得县衙里人仰马翻的。因此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敲府衙大门, 当值的衙役谁都不想去开。   但是敲门声越来越急, 衙役你推我搡, 最后有一人过去, 将大门打开一条缝,吼道:“门外何人!半夜不睡觉, 这么急敲门, 是撞见鬼了吗!”   待他看到门外站着的男子, 人高马大, 满脸肃杀,犹如鬼煞,吓了一跳。   再看台阶之下,还有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并不像是平头百姓。   “你,何人。”衙役气势都小了。   门外的人压低声音,“陛下到了,立刻把傅阳令叫来。”   那衙役一听“陛下”二字,瞬间瞠目结舌,仿佛不敢相信般,然后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傅阳县衙开始次序亮起灯火,前头的衙役火烧眉毛一般冲进后院。县令的邸舍大都与县衙相连,也是为了办案方便。   傅阳令正抱着小妾云雨巫山,听到衙役在外催促的声音,不耐烦地喝道:“你家里死人了吗?这时候来吵我!”   “大人,快快快,陛下到了!”衙役的舌头都打结了。   傅阳令一怔,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天子,整个人都吓傻了。旁边的小妾抱起衣裳,推了推他,“大人,您快去呀。那可是陛下,不能让他久等。”   傅阳令这才回过神来,手脚利索地穿上便衣,又赶紧剥下来换了官袍,一边穿履一边匆匆往前头去了。   萧衍站在县衙大堂之中,整个人沐浴着月光,有种清冷而威严的气势。他本就生得高大,眉宇间尽是帝王的威势,压得人不敢直视。   傅阳令到他面前,几乎是本能地就跪下了。   这位帝王,在整个大梁都是传奇一般的存在。因为他以寒门之身,打破了士族对于权势的垄断,并且执掌朝政以来,几次与士族高门的交锋,都占了上风,连琅琊王氏的宗主,当朝尚书令都很是消沉了一阵。所以在傅阳令这样出身普通的官吏眼中,皇帝就跟神一样。   是那种能够开天辟地的神。   “下官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傅阳令拜了拜,便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了。   “不知陛下亲临蔽县,有何要事?”   傅阳令原本官卑位轻,此生都没机会面圣的,怎知道皇帝犹如天降,让他能够一睹圣颜,实在觉得三生有幸。   “朕要找人。这附近的山川地势图,尽数拿来。”萧衍的声音很冷,有种肃杀之气。   “是,臣这就去办!”   傅阳令在库房里一顿搜罗,抱了一叠的图纸,气喘吁吁地到萧衍面前,亲自给他掌烛,“陛下您看,这就是临近各县以及傅阳的地形图了。来啊,赶紧再弄几个灯烛来!没见这光线太暗了吗!”   衙役有的在偷偷打量皇帝,有的噤若寒蝉,听到县令的吩咐,有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去找了。   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实在是太大的人物。他们一辈子就在这小县城里,有的都没去过都城,哪能想到,有一日皇帝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就跟做梦似的。   傅阳令站在萧衍身边,一边给他介绍,一边偷偷看了下帝王的眉宇。   皇帝身上有股浓重的香气,像是沉香,又比沉香悠远。   粗重的浓眉压着一双寒潭似的大眼,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是十分凌厉寡恩的长相。可大概有天子的光芒加诸于容貌上,看久了还觉得还挺好看的。   傅阳令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根粗胖的手指抖啊抖啊,停在郊外的静月庵上,声音都发颤。   “此处是座尼姑庵,平日人迹罕至,养着几个小尼姑,也不大与人往来。若说有什么异常,就是近来下山采买得勤了些。小臣听说陛下在抓北魏的刺客,特意派人上去过,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原是她们囤粮过冬的。”   萧衍看这静月庵的地势,隐在山林之中,背靠悬崖,是一处绝佳的隐藏地点。   元焕此人狡诈多变,这种荒郊野外的庵堂平日并不起眼,他修个暗道,躲在里面,也不会被人发现。   “咕咕。”身旁禁卫的肚子忽然发出响声。   萧衍侧头看了过去,那个禁卫面露羞色,忙抱拳道:“陛下恕罪!”   桓曦和走到萧衍身边说:“我们都一日未进食了,先让大家填饱肚子吧?”   傅阳令这才惊奇地发现,皇帝所带的随从里,竟然还有一位女郎将!看这飒爽利落的模样,真是豪气不让须眉。这搁前朝,哪里敢想象。   “你去弄些饱腹的东西来。汤饼,胡饼皆可。”萧衍吩咐傅阳令。   傅阳令应道:“是,小臣这就去办。”   傅阳令也不敢真的就用糖饼和胡饼糊弄皇帝,还是让厨房做了几样小菜。他连赔不是,“今日匆忙,委屈陛下了。等天亮,定好好为陛下接风。”   萧衍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看那地形图,对比之下,发现没有比静月庵更好的藏身之处了。   众人吃饱喝足以后,萧衍让傅阳令自去休息,傅阳令哪里敢,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萧衍让柳庆远和桓曦和在山下接应他,他只带两个禁卫亲自上静月庵查看。   柳庆远不同意,“危险。”   桓曦和也道:“是啊陛下,万一真是贼人所藏的地方,您……”   “朕与他交手数次,对他还算有几分了解。他应该不会傻到玉石俱焚,如果人多包围上去,反而会惊动他,他便不会现身了。”   桓曦和知道陛下是担心阿瑶的安危。毕竟阿瑶在北海王的手里,所以他们很被动。   论打仗的经验,与北海王交手的经验,这里确实没人比得过皇帝。   现在也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她就对萧衍道:“领命。”   柳庆远愣了一下,原想着桓曦和帮忙劝阻陛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站到陛下那边去了。柳庆远虽然担心,但没有一张巧嘴,只能照做。   萧衍原本应该等到天亮再行动,可他有种预感,元焕一定就藏在那座庵堂里,所以他一刻都不想再等。   傅阳令还想帮忙,再为皇帝效效力,毕竟此生也许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可皇帝跟他的人马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根本不带他。   傅阳令心里直嘀咕,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然要劳动皇帝亲自来见?   *   王乐瑶正在睡梦中,忽然被人推了推,她睁开眼睛,飞鸿对她说:“你把衣裳穿上。”   “这么晚了,要带我去哪里?”   飞鸿把她的衣裳拿过来道:“你穿上衣裳跟我走就是了。”   王乐瑶只能在她的帮助下,穿上衣裳,踏着月光,经过了那条暗道。飞鸿把她带到静月庵旁边的厢房里,推开了一道门缝,拉着她蹲下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没过多久,院子里来了个人,站在清冷的月辉中。他的身上似乎沾了霜露,目光冰冷,面容威严,就像正殿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一样。   王乐瑶呼吸凝滞,心跳飞快,身体动了动,飞鸿一把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元焕,朕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萧衍大声道。   正殿里传出一个声音:“陛下果然好胆色,敢一个人上来。不怕我杀了你吗?”   话音落,便有一群黑衣人冲到萧衍的身边,将他团团围住。   萧衍面不改色,只看着正殿的方向,元焕这才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   “我现在杀你,易如反掌。”   “你试试。”萧衍口气淡淡的。态度轻描淡写,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元焕笑了一声,挥手让那几个黑衣人退下去。他自己走到萧衍的面前,负手而立,“我私自潜入大梁,将你最心爱的女人掳走,你应该很想杀了我吧?”   “你既然知道,就告诉朕她在哪儿!”萧衍克制着情绪说道。   “自然就在这儿,不过没我的命令,你见不到她。我们难得相见,我想送你一份见面礼,你看如何?”   元焕拍了拍手,老医从旁边走出来,用手按在胸口,对萧衍微微一礼。   “这是我母亲从仇池皇宫带去大魏的巫医,医术不敢说天下第一,也胜过你们大梁的那般庸医。老巫,你来告诉他吧。”   “是。”老巫医对萧衍说道,“贵国的皇后殿下,体质虚寒,恐怕今生都很难有孕。”   在厢房里的王乐瑶听到,浑身一震,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原来那日这老巫医来给她诊脉,竟是这个目的?她原以为自己只是体质不好,比常人难怀孕,只需喝药调理一阵子就会好。可她竟然无法生育孩子,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何其残忍。   萧衍眯了眯眼睛,神色如常,“朕凭何相信你们所言?”   元焕也不恼,抬手让老巫医退下去,“就凭我的妻子北海王妃,是皇后的生母。你去过大魏,应该知道吧?冯氏一族的女子,各个貌美,但不利于生养。恰好,你的皇后延续了这血脉,且先天不足,所以更难有孕。”   萧衍虽然隐约猜到北海王妃跟阿瑶的关系,但亲耳听到元焕这样说,还是带给他不小的震撼。   “王氏一族,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本王王妃的身份,也不知她还活着,否则王家的人早就来寻她了。”元焕停了一下,直直地看着萧衍,“我实在有些同情你。身为皇帝,应该很想有子嗣来继承江山吧?这样吧,我可以放了你的皇后,只要你答应放我回魏国,并娶我妹妹为妃。她的身体好得很,给你生十个八个孩子都不成问题,你依然可以继续宠爱王氏。这笔交易,不算吃亏吧?”   萧衍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抓住了元焕的肩膀,随即一个锋利的东西抵住他的脖子。   四下惊呼,萧衍出手实在太快,那些鹰卫都没反应过来。此刻过来,已经太晚了。   元焕抬手,让他们都别动。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不需要外人来插手。   “朕不会跟不爱的人生子,更别提是北魏的公主。就算如你所言,朕也答应过会一生护着皇后,绝不负她。朕再问你一遍,她在哪儿?再耍花招,朕就不客气了。”萧衍将刀刃往前,几乎是划开了元焕的皮肤。 第93章 我很想你。(一更)……   元焕在萧衍的面前, 身形显得十分弱小。他们之间力量悬殊,如同一头狮子掐住了猎物的咽喉,猎物只等着被吞裹入腹。   但很快, 萧衍的身体僵住。   因为他感受到一柄利刃抵着自己的背部。   元焕勾起嘴角, 脸上银色的面具泛出清冷的光泽。他也是身经百战之人,岂会乖乖被钳制。   “你我之间的帐还没算清,我怎会让你见她。”元焕手中的刀也往前, 刀尖似没入萧衍的衣服,“当年你奉齐昭帝之命, 出兵灭仇池国,杀我的舅父,还烧掉了秘阁。今日,我们就做个了断。”   萧衍纠正他,“朕没有烧秘阁,秘阁是突然失火的。至于仇池王, 朕只是将他打昏了, 他是自己投井而亡。”   “你说谎!”元焕的眼神如同碎冰一般, “若不是你的人去拿藏宝图, 怎会触动秘阁的机关?仇池宫中幸存下来的人已经告诉我了,他们亲眼看见你杀了我舅父, 摔碎玉枕, 拿走水明玉。”   “什么藏宝图?朕的确拿了水明玉, 你舅父眼见国破, 一心求死,不愿为奴,朕只是没阻止他寻死。”萧衍坦然地说。   元焕用肩顶着萧衍的胸膛,将他撞在一根廊柱上。元焕虽然身量瘦小些, 但力气同样很大,“仇池与大齐并不接壤,历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齐昭帝贪图宝藏,为何要让你去灭仇池!仇池自古出美玉,贩玉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历代仇池王都会往藏宝地内存入数目可观的财宝,并只有继任者才知道藏宝图所在。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你竟敢昧着良心独吞,难怪齐昭帝要疑你。”   萧衍定定地看着元焕。那年他征讨仇池归来,废帝的确问过他可有什么东西要上交。他以为是水明玉,就说没有。当时废帝的表情便有几分意味深长,但也没有言明。莫非废帝指的就是这藏宝图?既然不在他手中,也不在废帝手中,那仇池国的藏宝图究竟在何处?   任何人知道有这么一笔巨额的财富,都很难不动歪心思。   “朕再说一遍,朕没有拿那张藏宝图。朕也是今日才知道藏宝图的存在。朕若拿了,当初何需到处招兵买马,攀附郗家?你恐怕找错了人。”   元焕审视地看着萧衍,半晌后,他默默地收了刀。   像萧衍这样的人,或许行事出格,不顾礼法,但也不至于敢做不敢当。当初萧衍刚在荆州上任,的确是常常拙荆见肘,听说要靠乡绅和商贾接济才能发出军饷。后来靠军功和封赏,才逐渐摆脱了缺钱的困境。连齐昭帝派兵攻打他,他也只能勉强凑出三万人。若是藏着那笔巨额的财富,断不至于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也不使用。   元焕只是要试探萧衍,想查出那张藏宝图的下落。   他能肯定,藏宝图一定还在大梁。   两个人对视片刻,达成某种默契。萧衍道:“此事朕会查清楚。皇后在哪里?”   元焕的目光看向侧面的厢房,萧衍收了刀,几步奔过去。   王乐瑶感觉到眼前的门被用力推开,男人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仿佛融入了月色之中,带来了外面的寒风。   飞鸿放开她,退了出去。   王乐瑶仍然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萧衍,眼眶慢慢湿热。萧衍也低头看她,呼吸粗重,好像一路翻山越岭,终于要到达目的地。反而不敢触碰她,怕只是一场梦。   “阿瑶,我来了。”   熟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此刻他不是帝王,只是一个来寻找妻子的男人。   王乐瑶再也忍不住,起身扑入萧衍的怀中。   他的衣袍上还沾染着霜露,微微冰凉,还有长途跋涉的泥土和汗臭味,但她觉得那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一股能让人安心眷恋的味道。   萧衍紧紧地抱着她,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揉碎了,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头。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着他的内心,他甚至怕她会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幻化成泡影,用尽气力地抱着。这段时日,折磨他的各种情绪和想法,犹如巨浪般一遍遍将他淹没,让他难以呼吸。在见到她安然无恙的这一刻,他内心叫嚣欲出的那头野兽,终于复归宁静。   王乐瑶虽然被他的力道弄疼了,但也忍着不说。   “我很想你。”她轻声道。   萧衍也很想她,甚至想此时此刻就吻她。但还在元焕的地盘上,所以他只能克制着冲动。   “我们先离开这里。”他稍稍松开怀抱,对王乐瑶说。   王乐瑶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到外面。   元焕看着他们,口气戏谑,“陛下这么快就想走了?不想再跟我叙叙旧?我把你的皇后,照顾得还不错吧。”   “朕先把皇后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在这儿,插翅难飞。”萧衍扫了他一眼。   元焕身边的鹰卫立刻要拔剑。   “陛下可别吓我,我向来胆小。”元焕抬手命他们收剑,上前一步,在萧衍耳边低声说,“你的皇后尚未见到生母,我还可以想办法医治她,所以你最好放了我。”   萧衍知道仇池国秘术的厉害,刚才那个老巫医的医术也在许宗文之上。他并非一定要阿瑶生个孩子,但只怕她刚才听见了自己无法生育,心中会有道过不去的坎。若元焕能治好她,肯定要试一试。   他对元焕道:“你在此处等着,最好别耍什么花招,朕还会见你。”   “那就恭候陛下大驾了。”元焕不慌不忙地说。   等萧衍走了以后,元焕身边的人道:“主上,您就这么放心地把梁帝和皇后放走了?他要是命人杀上来怎么办?”   “放心,我手里有对他很重要的东西,他不会杀我。”元焕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我这回入大梁,主要是想会会他,探听藏宝图的下落。他竟然不知情,我也很意外。”   “他若是骗您的呢?”   元焕说:“萧衍这个人,还算个大丈夫。他既然说没拿,便是真的。放火烧秘阁并拿走藏宝图的,另有其人。那人当初定是跟着萧衍的大军进入仇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说在大齐,除了皇帝,谁有这样的本事?”   身边的人一惊,似乎猜到什么,又不敢说。   *   萧衍带着王乐瑶下山,因为他们一行人都是骑马,所以他就把王乐瑶扶上马背,自己坐在她身后。夜里的寒风都被他高大的身躯挡去,王乐瑶第一次骑马,不知马背竟如此颠簸,她要抱着他才能勉强坐稳,不至于掉下去。   她抱得越紧,萧衍骑得越快,风自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到了山下以后,桓曦和看见王乐瑶,喜出望外,“陛下终于把你平安带回来了,你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们都担心死了。”   王乐瑶没想到桓曦和也跟着来了傅阳县,桓曦和凑到她身边说:“我是女子,陛下可能觉得有我在,照顾你比较方便。我们瞒着,宫里都不知道你丢了,只说你在养病。”   王乐瑶点了点头。女子的名声重要,更别提她还是一国皇后。   萧衍吩咐柳庆远继续带人守在这山下,别让元焕跑了,然后自己带一批人马,回到了傅阳县。   他不想再惊动傅阳县令,就去了上回王乐瑶住的那家客舍。这客舍里正好也没有别的客人,萧衍就花重金把整间客舍都包了下来。   掌柜和小二不知他们的身份,只知道来了个财大气粗的客人,喜滋滋地忙前忙后。   萧衍一直用风帽兜着王乐瑶,外人看不见她的容貌,只知是个小娘子,被郎君看得很紧,连容貌都不肯外露。萧衍把她送到了楼上的房间,等关上门之后,将她抵在门扇上。   这门扇单薄,完全阻隔不了声音。王乐瑶下意识地摇头,萧衍双手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他的气息裹挟着微微凉意,嘴唇都干燥得起了皮,齿间还有一股苦味。   王乐瑶抬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他。   他自责把她弄丢了,这么多日,内心饱受煎熬。此刻的吻并没有过多的情.欲,只是为了确定她已经好好地回到身边。这样患得患失,惶惶不安,哪里像是一国之君,就是个陷在情爱里的普通男子。他的思念和歉意都融入这个吻里,带着绵绵不绝的情意。   “客人,热水烧好了。”小二在门外说。   萧衍放开王乐瑶,轻抵着她的额头,“为夫亲自伺候你沐浴。” 第94章 藏。(二更)   王乐瑶怎么敢要他伺候, 但是拗不过他,只能到屏风后面解开衣裳。   萧衍亲自倒了水入浴桶,用手试了试水温, 然后帮她把沐浴用的东西都准备好。   王乐瑶把头探出屏风, 不敢出来。   萧衍笑着道:“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害羞什么?我哪个地方没见过?”   他的口气有几分调笑,王乐瑶面红耳赤, 用手捂在身前,迅速地浸入了木桶里。她的心跳得飞快, 比刚才坐在马背上的时候还要紧张。她害怕他想做些什么,她现在头重脚轻,浑身乏力,其实并没有兴致。   萧衍站在她身后,帮她按揉着肩膀。他的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似乎也熟知人身上的经络, 被他按揉过后, 整个人就像卸去防御般松弛下来。   这几日在静月庵, 王乐瑶虽然也有沐浴更衣, 但在北海王的眼皮底下,都是速战速决, 不敢耽搁太长时间。此刻身心彻底放松下来, 就像倦鸟归巢, 昏昏欲睡。   但那个老巫医说的话忽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若是我真的不能生孩子, 你和母后应该会很失望吧?”她按住萧衍的手,小声道。   萧衍蹲下来,贴在她耳边说:“你不用在意。我们没有孩子,还有六弟。”   “可是……”王乐瑶转过头看着他, 可是她无比想要给他生一个孩子。她终于明白阿姐的心情,孩子是两个人生命的延续,也是割不断的联系。如果没有孩子,他们的感情就像缺了一块,并不完整。   “不要胡思乱想。”萧衍低声道,“对于我来说,余生有你陪伴,再把一个安稳的江山交给六弟,便足够了。孩子的事,不强求。”   王乐瑶知道这话是安慰她的,之前每每同房的时候,他张口闭口都是要个儿子。像他这样自负的人,内心深处必定是想要个自己的血脉继承江山的。可这个问题再谈下去,恐怕结果就会变成,她劝他广开后宫,与别人生子,他不会同意,还觉得她硬要把他推给外人。   她也没那么大度,这世上谁想跟别的女子分享丈夫。但想到他要因为自己断后了,心中还是自责不已。   王乐瑶忍不住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抱着他,叹息了一声。   萧衍知道她的心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们已经拥有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彼此的默契。   “你看到北海王身边那个老巫医了吗?他也许能治你的病。你不如把那个老巫医扣下来,带回都城。”   “哪有这么容易,那老巫医肯定只听命于元焕,强行扣下他,也不能为我们所用。”   王乐瑶还欲再说,萧衍阻止她,“水快凉了,我再给你添些热水。你也累了,沐浴后便好好睡一觉。我们再在这里呆两日,等我处理完一些事,便回都城。”   “好,都听你的。”   萧衍亲了亲她的额头,为她添完水,就关门出去了。   王乐瑶在水中泡了一会儿,换上萧衍准备的衣裳。他竟然连她平日穿的里外衣裳都带了出来,大概知道她在衣食住行上很挑剔,外面的肯定没有宫里的好。但她现在也没那么挑剔了,她挑剔是因为之前的生活太安逸,她习惯了家族所给的一切。   王乐瑶躺在床上,床旁边竟然还放了火盆,木炭烧得红红的。萧衍还细心地在被褥里放了个小手炉,烘得暖暖的。   她笑了笑,把那个小手炉抱在怀里。他最初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会扯坏她的腰带,同房的时候会弄疼她,相处时做什么事都有些笨手笨脚的。但他的学习能力真的很强,短短几个月,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很贴心细致的夫君,甚至连她怕冷要准备暖炉都提前想到了。   大概是真的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才会变得如此温柔吧。   夜已经很深了,四下安静,正是入眠的好时候。   王乐瑶这些天在北海王面前只是强装镇定,其实吃也不敢吃,睡也不敢睡,真的是担惊受怕,没有片刻松懈。现在她终于安全了,不用再打起精神应付北海王,身体的疲累便爆发出来,没多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衍在楼下布置好防卫,才回到屋中,没想到她已经睡熟了。   他用她剩下的水,把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确定身上没有味道了,才敢睡在她的身旁。她好像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很自然地靠了过来。   她不会再嫌弃他了,纵使他满身风尘,胡子邋遢,她都愿意靠近他。   萧衍觉得她现在很乖,很软的一团窝在自己的怀里。他轻轻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心里在想元焕所说的藏宝图之事。   那年他所率的军队中,自然也有废帝派给他的人马。但究竟是谁能知道如此机密的事,还能一声不吭地拿走藏宝图?   这个人手腕通天,来头必定不简单。   可这么大一笔财富,要如何使用,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萧衍陷入沉思。   第二日,萧衍竟然睡到快晌午时才醒。他已经很多日没有像这样好好地睡一觉了,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而他身边的人,依旧还在沉睡中。   她是真的累坏了,在元焕身边,一定是百般小心,如履薄冰。   如果没有她生母的那层关系,元焕未必会对她这么客气。   萧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衣袍,又回到床边,帮她把被子盖好,才走出屋门。   禁卫已经在楼下轮流用午膳,桓曦和看到他从楼上下来,走过去行礼道:“主君。娘子还未醒?”   萧衍点了下头,“你亲自看着,不要再出意外。”   “主君放心,我必定寸步不离娘子身边。只是娘子睡了这么久,肚子应该饿了,要不要叫她起来吃点东西?”   “让她再睡会儿。稍后我出门,你再把她叫起来。”   “主君要去哪儿?”桓曦和意识到自己在盘问皇帝,又解释了一下,“怕娘子问起来,不好回答。”   萧衍道:“昨日那个地方,还有些事要处理。”   桓曦和应是,便赶紧退开了。   近来跟皇帝接触频繁,她应该已经习惯了他那种压人的气场。可是大多时候,他还是很难靠近的。只有跟阿瑶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收起凌厉的锋芒和棱角,变成一个正常的男人。   掌柜站在柜台后面,一直偷偷地打量这群人。   那个男主人一身煞气,让人不敢直视。他手底下的人也不太正常,基本都不说话,训练有素的模样。说话最多的就是那个女子,有什么要求也是她来提,倒像是个大管家。但举手投足间,又透出种出身高门的气质。什么人家会用这样的人?最奇怪的就是楼上那个娘子,根本就不露面,不知道是形貌丑陋,还是身体不适。   掌柜的虽然拿了人家不少钱,也不敢惹事生非,但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该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或者朝廷通缉的要犯吧?   近来县州郡的官兵来往频繁,好像在抓什么人,他要不要去官府报备一下?   萧衍用了午膳,就独自出门,桓曦和挑了几样菜,装在托盘里头,端着到了二楼。她停在王乐瑶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娘子,醒了吗?”   王乐瑶在半梦半醒之中,闻言伸了个懒腰,不想自己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说到:“进来。”   桓曦和把食盘放在桌案上,走到床边,问道:“阿瑶,睡得还好吗?身体可有不适?”   “我很好,他呢?”她拍了拍身侧。   “出门了,说有些要事去办。”   萧衍昨日也跟她说过了,她点了点头,起床洗漱。这里是小县城,没办法讲究,她就简单地漱口洗了脸,然后坐在案边进食。她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不得不说,这客舍做的饭菜,跟元焕那里的厨子比起来,实在是差得远了。   元焕这次潜入大梁,人倒是带得很齐备,看病的,做饭的,一个都没落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出门远游来的。   等她吃好了,桓曦和才说:“这菜是难吃了一些,不过我到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食肆,出门在外,咱们就忍一忍吧。前些日子,你也没吃好吧?瞧着都瘦了一圈。”   王乐瑶一边擦嘴一边说:“北海王那儿的饭菜倒是做得还不错,不过我不敢多吃。对了,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王乐瑶就把自己生母和姨母的事告诉了桓曦和。   桓曦和听完,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这样的风流韵事,其实高门家家都有。只不过因为牵扯到北魏的后族,还有文献公的名声,所以格外震撼。   “所以你打算去见北海王妃?那你要不要把此事告诉二舅父?”   王乐瑶也没有想好。   母亲跟父亲认识的时间很短,而她却跟北海王生活了十几年,论感情的话,肯定是跟北海王更深。只不过母亲无法再生育,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母亲对她的念想才会很深。试想若是母亲跟北海王生了孩子,只怕现在,也不愿意她去打扰他们的生活。   “我觉得你还是先不要告诉二舅父,就让二舅父觉得你母亲当年已经死了也好,断了他的念想。此事若传开,恐怕对你们都不好。”   王乐瑶也正是担心这一点。北魏和大梁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如果王氏跟北魏的后族扯上关系,恐怕会让别人大做文章。如今王氏本就是如履薄冰,不应再节外生枝了。   “我那日离开匆忙,阿鱼没事吧?”   “幸亏你留了手串,我们才能及时找到她。”桓曦和低声说,“阿鱼现在在宫里帮你掩护,你不知道,这段日子你称病不出,想要见你的人可不少。陛下已经升了我做内司,品邑如同侍中,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以后我行走就方便多了。”   王乐瑶没想到萧衍既然还给了表姐一个官当。以前后宫并没有内司之职,应该是为表姐特设的。   王乐瑶想到表姐见多识广,又问道:“表姐,你知道仇池国的藏宝图吗?”   桓曦和摇了摇头,“那是什么?”   “我听北海王提了一句,应该是仇池国王历代相传的藏宝图,藏着非常巨大的财富。但在仇池国破那年,藏宝图莫名失踪了。北海王以为是被陛下藏起来,但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我以为你知道些内情。”   “我没听过此事。”桓曦和说,“不过倒是听说当年废帝突然要攻打仇池国,谁劝都不听。难道就是为了这张藏宝图?废帝已死,恐怕只有会稽王才知道详情了。” 第95章 隐。(一更)   萧衍原本打算去静月庵找元焕, 后来改变主意,带着人在傅阳县衙对面的一个卖饼的小摊子里坐下来,要了一壶水, 一边喝一边悠闲地看着街景。   摊主被他用钱打发回家了, 禁卫都分散在周围,所以摊子里空无一人。   没过多久,柳庆远就把元焕带来了。   元焕自入大梁以后, 一直都东躲西藏,也不敢上街, 怕被人发现。如今被大梁皇帝亲自在街边约见,索性也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跟萧衍一起欣赏热闹的街景。   这个时辰,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不过大多神色匆匆,也不太会去注意街边一个小小的摊子里坐了什么人。他们若知道, 影响大梁和大魏国运的两位重要人物就坐在这里, 恐怕会震惊得说不出话。   元焕看到傅阳县衙就在对面, 眼神闪过一丝警戒。   “朕昨夜一直在想, 你要那张藏宝图做什么?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潜入大梁, 还暴露了梁郡太守是你的人。”   元焕拿碗的手微微一僵, “当然是受王妃所托, 想见见你的皇后。”   萧衍瞥他一眼, “你拿这种鬼话来骗朕?知道朕为何在此处见你么?你最好说实话,否则就不用回北魏了。”   元焕皱眉,不知自己哪个行为引起萧衍的怀疑。   “你不想给王氏治病了?我的巫医可是找到法子了。”   “你不必一直用皇后分散朕的注意力,朕还没昏聩到丧失理智的程度。”萧衍喝了一口水, “皇后生孩子,对朕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事。你跟她并无血缘关系,朕不必手下留情。说吧,别浪费时间。”   元焕早就知道萧衍的厉害,当年萧衍出使北魏的时候,那般凶险的环境,最后都能逃脱,心智决断都不同于常人。   他叹了口气,不得不老实交代,“有人给我传消息,说你要去田猎,正是下手的绝佳机会。要我亲自把你拖住几日,事成之后,将你那支中军的底细告诉我。元翊那小子几次派人潜入大梁,就是为了探查北府军和中军。北府军还能知道查到一些,你那支中军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何人是统帅,人数多少,元翊一点都查不到。因此,皇兄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中军和北府军联合起来,所以命我们利用你们君臣的矛盾,临川王府,顾家的事,都是我暗中推波助澜的。不过你多少也猜到了。”   萧衍道:“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中军的事,只有朕知道,给你消息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给你画了个饼,目的只是在拖住朕。若没有皇后和藏宝图的事,朕险些就被你骗过去。”   中军本就是他训练用来对付北府军的,因此是绝密,外人不可能知道。   “藏宝图是真的。”元焕肯定地说,“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想那藏宝图只可能落入位高权重的人手里,你觉得他们会用这笔钱做什么?”   “招兵买马。”萧衍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这四个字。   朝中最有能力跟他相抗衡的,就属王家了。因为王家手里有军队,扼住建康的咽喉之地。王家二娘子出事以后,王允这阵子都称病不朝,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另有图谋。与王执的五经馆办得风生水起不同,与谢临更进一步不同,王允这个琅琊王氏的宗主,倒像是彻底消沉下去了。   毕竟会稽王那件事以后,王允等于跟皇室撕破了脸,再想进到三公之位,与谢韶平起平坐,除非能立下大功。本来他只要将亲生女儿嫁进皇室,凭着一门两女皆入皇室的显贵,便可获得荣封,所以才敢铤而走险。可如今功败垂成,反落得名望受损的下场。依王允那向来骄傲不可一世的性子,怎可能乖乖认命。   元焕看到萧衍脸上闪过很多复杂的情绪,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你是不是想到了王家?那是皇后的母家,真到了你们兵戎相见的那一日,便意味着王家跌落云端,辉煌难覆。皇后应该会伤心欲绝吧。毕竟琅琊王氏,腾云冠峰,一直是天下士族的领袖,她引以为傲的家门。你说你深爱的女人能接受家门倾覆吗?我劝你好好权衡,水一旦泼出去,就很难再收回来了。”   萧衍冷冷地看着他,“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元焕从容地笑了笑,气定神闲地摸了摸手指上的鹰戒,“我人都坐在这里,还不是任由你处置?不过你别打我巫医的主意,他只听命于我。我想你会放了我的,毕竟你自己家里的矛盾都没解决,应该不想再惹我这个外面的麻烦。我们俩彼此彼此,就放过对方吧。”   虽然元焕自信的样子让萧衍觉得很不悦,甚至想就此把他送进傅阳县衙。但萧衍得承认,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内患不除,他是没办法再分精力去对抗北魏。扣下元焕,刚好给了魏帝出兵的借口,等于自找麻烦。   “皇后的不孕之症,你有办法治?”萧衍转而问道。   元焕知道他这是妥协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老巫医想的法子,可以试一试。这上面的药材,你们应该都能找到,就是皇后得吃一点苦头。你若舍不得,干脆便不要孩子了。”   萧衍打开纸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最后的那行字上,定了定,然后将纸收了起来,起身道:“朕会命左卫将军亲自把你送出关,梁郡的太守,朕也换掉了。朕不想再在大梁境内看见你。”   元焕笑道:“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萧衍不理他,径自离开了小摊子。   *   会稽郡郡治山阴县的北郊,有一座原本属于前朝的行宫,如今专门辟为会稽王的王府。王府外有重兵把守,平日人员往来,都得严格检查腰牌。   姜景融在书房里看书,身边有两个美妾相伴。   一个负责磨墨,不时用眼神勾缠他,另一个给他捶肩,时不时就要贴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耳边吹吹风。   姜景融知道这些女子都是某些人的眼线,面上虽装作乐在其中的样子,但心中清明得很。   书房的门扇忽然被用力推开,盛装的王姝瑾大步进来,对那两个侍妾吼道:“滚出去!”   那两个侍妾面面相觑,都看向姜景融。   姜景融淡淡地说:“没听王妃说吗?先出去吧。”   两个侍妾这才站起来行礼,然后心有不甘地退出去了。经过王姝瑾身边的时候,甚至还颇为嫌弃地瞄了瞄她。好像在说,一无姿色,二无气量,除了出身好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姝瑾很想抓住她们狠狠惩治,但她们同出四大姓,都是登记在宗册的,她没资格动她们。   她只能大步走到姜景融面前,用力把他桌案前面的书卷全部都扫落,阴鸷地看着他,“我听说西厢房那个怀孕了?你居然没让她们喝避子汤,我才是你的正妃,你竟然让一个侍妾比我先怀孩子,你将我置于何地!”   姜景融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口气疏离,“本王一个月,大半时间都宿在你处,你的肚子不争气,难道本王还要为你杀自己的孩儿吗?”   “表兄,你忘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吗?”王姝瑾泫然欲泣,企图要他的怜惜。   姜景融继续低头看手中的书卷,“就是因为顾念这情分,本王一直待你不薄,礼敬有加。你应当明白你我的处境,很多事都生不由己。你是王氏之女,会稽王妃,言行举止都要注意分寸。本王今夜要看书,你先回去吧。”   王姝瑾要的才不是什么礼敬有加,她还欲再说,竹韵也在旁劝道:“王妃,婢子带您回去吧。”   王姝瑾忽然悲从中来,伏案大哭,手用力地抓着案沿,“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本来应该是太子妃,皇后,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却被囚在这不见天日的王府之中,连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没有!我才是王氏血统最尊贵的女儿,命运为何如此不公!王乐瑶和谢鱼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她提到那个名字,莫名地触了姜景融一下。他那张脸温润如玉,人畜无害,眼神却透露出几分讥诮,“若非你们合谋算计临川王,被陛下察觉,你也不至于沦落到给我做王妃。你若是不甘心,大可以给你父亲母亲写信,想法子叫他们接你回去便是。”   “姜景融!”王姝瑾叫道。她口里喷出了酒气,大概是喝了酒才过来的。   竹韵知道王妃再这么闹下去,恐怕要被会稽王厌恶了,连哄带骗地把她拉了出去。   姜景融也不在意,继续看书,案上的烛火忽然晃动了一下,门扇映出一个影子。   姜景融说:“恭候多时了,请进吧。”   门扇被推开,一个戴着黑色风帽的人走了进来,停在他面前。 第96章 谋。(二更)……   一道黑影笼罩在姜景融的头顶, 姜景融抬头,笑得坦然,“怎么, 王公在孤面前, 还需要这么神秘吗?”   那人将头上的风帽摘下,露出一张清瘦而孤傲的脸。   “太子殿下。”王允抱拳行礼。   姜景融抬了抬手,门扇被外面的人关上。他起身走到王允的身边, “孤猜到你会来,萧衍一离开建康, 你便迫不及待了。”   王允疑道:“殿下如何知道都城中的情形?”   姜景融抬头看着窗外高悬的明月,清冷的月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淡到极致,“孤怎么说也是前朝太子,偌大的朝廷,难道找不到一两个对孤忠心之人?再者, 就算萧衍将这会稽王府围成铜墙铁壁, 你们四大姓想要传递消息, 也是易如反掌的。对吧?”   王允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小看了姜景融。原以为他就是个只会玩弄风月的太子, 心思单纯,没想到隐藏得如此深。   姜景融接着说:“当年, 姑母进宫时, 无意间听到了父皇跟祖母的对话, 知道了仇池国藏宝图一事, 回去就告诉了你。萧衍攻打仇池时,那张藏宝图被你的人趁乱拿走。我父皇几次试探你,你都拒不交出藏宝图,父皇察出你有不臣之心, 所以他才联合谢韶要扳倒你。这些事,孤都是从父皇身边的大长秋那里听来的。”   王允的脸色慢慢僵硬,但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姿如青松般挺拔。   “但你万万没有想到,谢韶虽然功败垂成,却拿走了一半的藏宝图。你发了疯一般地找,甚至不惜弄死谢韶,也没找到那剩下的半张藏宝图。所以,你帮着萧衍算计我父皇,在他的大军攻入建康的时候,你命北府军按兵不动,以保存实力,顺便又对萧衍表达了投诚之意。然后趁着宫人内乱之时,将整个建康宫翻了个遍,可惜还是没能如愿找到。”   王允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听殿下的意思,知道那另一半藏宝图在哪里?”   姜景融用手捏着王允的肩膀,“孤若知道,并献计找到那半张藏宝图,王公可愿与孤合作,帮孤拉下萧衍?事成后,孤可给你三公之位,或者你要加九锡之礼?孤只要萧衍的命,并不在意皇位。”   王允看着眼前跳动的那点烛火,目光灼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内心潜藏的欲望终于被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那一向淡然的神情,逐渐破裂成野心勃勃的笑容。加九锡就意味着,一国军政大事全由他裁决,并且篡位易如反掌。   从知道仇池国那张藏宝图开始,他就在想,琅琊王氏,百年名门,为何要屈居人臣?他手中有北府军,又有取之不尽的宝藏,完全可以取姜氏而代之!只是此事被谢韶发现,废帝几次三番试探,要他交出藏宝图,他当然不肯,反逼废帝给他加九锡之礼,都被废帝拒绝了。   废帝昏聩无能,不配为君,他才是众望所归。   经此一事,他跟废帝之间本也是势如水火,就算没有萧衍起兵,他也早晚要反的。所以他眼看着大齐江山倾颓,姜氏覆灭,没有出手救援。他原以为将王氏之女嫁入皇室,可以换来王家的荣耀,他也可以更进一步,与曾经的谢韶平起平坐。没想到萧衍步步紧逼,通过连番的动作,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眼见皇帝威望如日中天,而士族却山河日下。   他自然不甘心,所以跟命运打了个赌,若是王姝瑾能顺利嫁入萧家,他便可以再等几年,把萧衍熬死,整个大梁江山便尽归他掌握。若是事败,他便会与姜景融合作。   一头猛虎和一只狐狸,显然后者更好掌握。只要推翻萧衍,他加九锡之礼完成,姜景融也就没有用了。但那之前,还是需要这个前朝太子,来召集四方义士,才显得名正言顺。   “殿下有何计划?以萧衍只能,推翻他并不是简单的事。”   “孤觉得要先取回那半张藏宝图,无后顾之忧,再谋大事。孤觉得,藏宝图既然是谢韶所拿,谢家一定有人知道。孤已经给王公指明了方向,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做,全看泰山大人的了。”姜景融说完,拍了拍王允的肩膀,先行离开了书房。   王允又独自站了会儿,重新戴上风帽。他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路上忽然撞见了竹韵。竹韵手中端着碗,刚从厨房过来。起初竹韵也没认出他,两人只是擦身而过,后来王允闻到那药的味道不对劲,叫了一声:“等等。”   竹韵听出他的声音,惊讶道:“府君?您怎么来了!”   王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竹韵拉到角落里,看着那碗汤汁,“这是何物?”   “这是醒酒汤,王妃每日借酒消愁,婢子都要给她熬这汤药,免得她喝伤了身体。”竹韵叹了口气。   王允拿过药碗闻了闻,“这汤药有问题,里面加了别的东西,不能再给王妃喝了。”   竹韵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惊慌道:“府君,不是婢子做的!婢子对王妃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害她!”   王允知道竹韵没那个胆子,她的身家都还捏在姜鸾的手中,怎敢害阿瑾。   “我知道不是你,起来吧。”王允道,“这会稽王府鱼龙混杂,我会安排一个信得过的郎中到过来,以后阿瑾所喝的汤药都要经过他查验,听清楚了吗?”   “是。”   “还有,我来过这里的事,不要告诉阿瑾。你劝她万事忍耐,一定还有重回建康的一日。”   竹韵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狂喜。府君这话的意思是,她们还能再回去?她原以为,她们要在这会稽王府被囚禁一辈子,没想到还有出头之日。   若王妃知道,不知该多高兴。   *   王乐瑶悄无声息地跟着萧衍回到都城,显阳殿里外都已经被安排妥当,宫中自是无人发觉。过了两日,她就以病好为由,重新露面,第一件事就是去寿康殿探望张太后。   张太后再见到她,十分喜悦,拉着她不肯松手,“你这一病就是快一个月,万幸是好了。”   如意道:“娘娘不知,太后有多想您呢。每日都要在婢子耳边念叨几遍,婢子这耳朵都听出茧了。”   张太后伸手指着她,笑到:“她是嫌我老了啰嗦了。”   “太后冤枉婢子了,婢子哪里敢这样想。”   两边都笑了起来。   “我没事,让母后担心了。”王乐瑶握着张太后的手,她自小没有母亲,这个婆母待她十分亲厚,从没有为难过她半分,在她心里,张太后就如同母亲一样。她因为欺骗了张太后,心中难安,想要解释一番。   张太后似知道她所想,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不必多说,没事就好。看到你们平安,我就知足了。倒是二郎,你生病的这些日子,他魂不守舍的,看着真叫人心疼。你可要好好宽慰宽慰他。”   王乐瑶道:“我知道。今日来,也是想跟母后说此事。陛下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陛下不让大办,我想着就把家人都请进宫里来,好好热闹一番,您觉得怎么样?”   “自然好啊。长沙王不是马上就要回荆州了吗?趁这个机会,既为二郎庆生,也为他们一家践行。”张太后道,“此事交给你去办,好好办,别吝惜钱。皇后,你也不用一味地迁就我们,二郎娶你也不想委屈你的。”   王乐瑶点了点头,心中对张太后更是歉疚,她生不出孩子,如何对张太后,还有萧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从傅阳县回来后,萧衍绝口不提此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她却不能心安理得,始终对此难以释怀。   “母后,我……”   王乐瑶还没说完,萧令娴从外面跑进来,扑进张太后的怀里,“大伯母,我不要回荆州,更不要跟那个女人一起回去!我要留在都城里。”   张太后拍了拍她的背,“傻孩子,有父亲的地方才是你的家。我们再好,也不能替代他。他总归是心疼你的,也得有人疼他是不是?等你以后出嫁了,再想回家可就难了。”   “谁想回家!我看上的人,他又不肯我嫁!”萧令娴没好气地说。   张太后摇了摇头道:“你看中的可是谢三郎。你问问皇后,都城里有多少名门贵女排队等着嫁给他?就你那名声,还有前阵子跟北魏皇太子闹出的事,谢夫人会允你进谢家的门?谢夫人那性子,可是当着二郎的面,连前朝公主都拒绝了。你父亲不同意,也是怕你受委屈。你以为那高门是好嫁的?还是听你父亲的,在寒门新贵里找,也算门当户对了。”   萧令娴不甘心,嘴巴噘得老高。凭什么二兄和六兄都娶了高门贵女,她就不能嫁给高门公子?她近来被获准出宫,天天往谢羡跟前跑,谢羡也不赶她,就让她在五经馆外面扒墙角,算作旁听了。整个五经馆的学子都知道她喜欢谢羡,谢羡上课,她比那些学子到得都准时。   不过扒墙角的可不止她一个,赵家,钱家,孙家,李家等等各家的侍女可是隔三差五去给谢羡送吃食,送书卷,送礼物,不过都被谢羡拒绝了。竞争如此激烈,她也知道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但就是喜欢看谢羡,哪怕他不看自己一眼。   王乐瑶不想打扰萧令娴跟太后说话,她在这儿,她们说话反而还有所顾忌,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显阳殿,还有近一个月未处置的内务等着她。幸好萧衍提了桓曦和当内司,还帮她分担掉一点,否则她可能这几日都别想睡觉了。   等她看得肚子咕咕响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苏唯贞过来传话,萧衍跟几个大臣议事,中午就不过来了,竹君这才吩咐膳房进膳。   王乐瑶在外头流落了近一个月,也算是尝遍了人间疾苦,饿肚子是常事。她以前常觉得家里宫里的膳食都吃腻了,御厨也做不出什么新鲜花样,还常常不想吃。但现在她觉得这些膳食,比起外面的,真是美味佳肴,至少比傅阳县客舍做的那些又咸又没有卖相的菜好太多了。   人还是要懂得惜福的。   用过午膳,王乐瑶又悠闲地喝了茶汤,看到宫女把皇帝洗好的衣袍拿回来,放在寝殿里。   王乐瑶走进去,看到那袍子都很旧了,便想把它翻过来,好好补一下。等她抖开衣裳,忽然有个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第97章 是我的错。(一更)……   马上进入十一月, 年底就是官员和人才的大考,朝堂内外一片忙碌。   现行的制度是由各地的中正,将待考之人进行品评后交给州郡的大中正, 这些大中正一般在朝中担任要职, 并且德高望重,复核之后,再交给尚书吏曹, 从而决定官员的升贬,人才的录用。   由于中正和大中正基本都由士族门阀所担任, 所以选用的官吏也多是他们的门生亲故。   萧衍坐在案台后面,看着眼前的四姓宗主。他们分别担任州郡的大中正,还有其余的九卿,也多是如此。   朝堂如今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以王允为首的甲族大姓,仍占多数。另一派以左仆射郗超为主, 还有沈约, 萧常和张洪等中下等士族或寒门提拔上来的官员, 他们与士族相比, 仍是萤火之光,但假以时日, 必能凝成力量。   萧衍的手指敲着案台, “朕此番去彭城郡的傅阳县私访, 发现那里民生凋敝, 粮行里已经好几日没有办法提供市价的麦子,但是傅阳令却养了好几房姬妾,县衙供给数十人的吃食毫不费力。结果考官令上来,他被评了个上中, 诸位说说,何故?”   站在皇帝面前的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皇帝会心血来潮,跑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去?   萧衍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霍然起身,“你们食君之禄,身居高位,就是如此品评一地父母官的!当朕昏聩好糊弄吗!”   他声若洪钟,振聋发聩,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缩了下脖子。   桓玄开口道:“那傅阳令的品评是经臣之手。他为官三载,政绩确实尚可。至于他私下如何,大梁那么多县令,臣也不可能到他们家中一一核实,只能看中正递交的文书。陛下若是觉得此人不堪用,再着吏曹发配到偏远些的县去也就是了。”   “廷尉卿竟将官吏验考的重大失误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萧衍盯着他,磅礴的气势压过去,桓玄顿时冷汗直冒,手都有点开始发抖。   这回换庾坦之说:“陛下息怒,选官评官都有古制,我们都是依例办事。”   萧衍冷笑,重新坐下来,“好一个依例办事。各地中正,是朕选官的耳目,如果耳目闭塞,如何为大梁选拔有用的人才?朕命左仆射郗超,侍中沈约,五经博士王执,谢羡重新调查各地的中正,凡中饱私囊,徇私渎职者,一律撤换!”   此言一出,满殿的大臣惊诧。   “陛下,这恐怕不妥吧?”有位官员说,“中正大多数出于士族,您用士族之首的王谢两家查处他们,将两家置于何地?”   这无异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萧衍看向王允和谢临,“王谢是士族之首,更当以身作则,带头查清溯源,还选官一个清明。何况五经博士本也是为朕选拨人才,二位宗主有异议吗?”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人神色复杂。他们本就不愿意王执和谢羡去当什么五经博士,为皇帝在寒门里头选拔人才,这于百年以来的选官制度是相悖的,与士族的利益也是相左的。但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他们也不得不接受此安排,但明里暗里都将这两人排除在家族之外,好给天下士族表明一个态度。   但王执和谢羡两人出身于王谢的宗主房,身份尊贵,名望显赫又是不争的事实。   帝王之心,便是分化他们士族,甚至将一些原本属于士族阵营的人,拉到寒门那边去,从而壮大寒门的实力。这已经是不可逆转的现况。   “臣无异议。”王允说。   他都这么说了,谢临也只能跟着答道:“臣也无异议。”   “那么其他人呢?”萧衍虎目一扫,众臣都附身拜道:“臣无异议。”   这场交锋,又是以皇帝的胜利而告终。大臣们从中斋出来,纷纷摇头叹息。早晚有一日,士族会被皇帝压制到无还手之力。   萧衍从中斋去显阳殿,一路上心情大好,就连没用午膳也不觉得饿。他迫切地想把这件事跟他的妻分享。   “阿瑶!”他在门口便喊道。   竹君从寝殿出来,对他行礼,萧衍问道:“皇后呢?”   听到他的声音竟然也不出来。   竹君用眼神示意他皇后就在寝殿里,但轻轻摇了摇头,做出一个不妙的神情。   萧衍微微一愣,抬手让苏唯贞等人都留在外面,竹君也带着显阳殿众人都退了下去。   萧衍径自走进寝殿里,王乐瑶正坐在靠窗的榻上,手臂压着身边的小几,面色不霁。她似乎没注意到萧衍进来了,或者知道了,故意装作没看见。   “阿瑶?”萧衍上前一步,王乐瑶终于转过头看他,“站在那儿别动!”   萧衍依言不动,“怎么了?”   “萧衍,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王乐瑶定定地看着他,口气微怒。   萧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确实有事要说,不过那是刚刚发生的,她不可能提前知道。一定是别的什么事。他四处看了看,发现散落在她身边的那件袍子,是前几日从傅阳县带回来的。   他灵光一闪,好像元焕给的那张纸条他忘记收起来,还在袖袋之中。莫非被她发现了?   “阿瑶……”他忽然有几分心虚。   王乐瑶抬手,那张被她压住的纸条显露出来,虽然皱巴巴的,但上面写的字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她说:“北海王明明给了你方子,你为何绝口不提?若不是我无意发现,你打算一直瞒到几时?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你见我有事瞒过你吗?”   “是我的错,我并非故意瞒你。”萧衍走过去,坐在她身侧,讨好似地摸了摸她的肩膀,姿态摆得很低,“元焕只说可以一试,并没说试了一定有效。你这身子骨本就娇弱,我不想你遭罪。怕是你看到那样东西,便会浑身难受。”   王乐瑶想到那日所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不是不害怕,但内心想要孩子的念头更加强烈。   她回头望着萧衍,“我找许奉御看过了,他说虽没见过此法,但阿姐经过多日调养,已经好多了,气色更胜从前,或许这法子真的管用。我每回看见母后,就觉得愧疚难当。我霸占着你,却不能给你生孩子,与绝人脉有何区别?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萧衍知道她对难以怀孕的事始终耿耿于怀,说出这番话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一直活得精致体面,生平最怕那些阴暗的东西,看到了都会作呕,如今为了怀孕要以身尝试,他怎舍得。   “孩子没那么重要。”萧衍拥着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听我的,别那么固执。”   “可我想要我们的孩子。只要有一点希望,都不愿放弃。”王乐瑶靠在萧衍的怀里,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侧,“二郎,你就让我试试吧,不然我一生都不会甘心的。”   “你叫我什么?”萧衍抓住她的手,怀疑自己听错。   “二郎啊。”王乐瑶垂眸,总觉得这声称呼在过分亲昵之中又透着不敬,惴惴地问,“寻常人家的夫妻都是这么叫的,你不喜欢?”   “喜欢!”萧衍笑得像个孩子,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乖乖,再叫一声听听!”   王乐瑶惊叫,赶紧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在上方温柔看着他。   “二郎。”她的声音如同春雨,绵绵清润。   “再叫一声!”   “二郎。”   寝殿里传出萧衍爽朗的大笑声,外面的宫人都听见了,苏唯贞还觉得神奇。主上从未如此放纵开怀地笑过,究竟是何好事?该不会是娘娘有喜了?他喜滋滋地在那猜测着,对于主上来说,这可是最好的生辰礼物了。可后来殿门关闭,又不像他猜测的那样。如果娘娘有孕,主上顾惜她的身体,便不会再同房了。   夜深之时,王乐瑶和萧衍相拥躺在床上。萧衍的手臂横在她的腰间,她则环抱着他的脖子,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仿佛合二为一。   萧衍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声音沙哑,“怎么还不睡?”   王乐瑶轻声说:“等你生辰宴过后,我就以养病为由,移到汤泉行宫。内宫的事务就先交给阿鱼,表姐也可帮她。”   萧衍睁开眼睛,口气不悦,“就在宫中不行?”   “宫中耳目太多,人员往来复杂,我也不能再次避而不见。而且汤泉有利于我的身体。我们就暂时分开一阵子。”王乐瑶捧着他的脸哄道。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王乐瑶笑道,揪了揪他的耳朵,“你是一国之君,跟我跑到行宫去多不像话,我这一去少则一月,多则几月,每日那么多奏疏,军政大事,如何及时处置?而且我不想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萧衍以为她在意自己的容貌,怕被他嫌弃,便说:“我岂是那种肤浅的人?无论你如何,都是我妻。”   “我知道,但我就是爱美,你给我留几分体面,我尽量在元日前回来。”   萧衍不悦地皱起眉头,沉默不语。藏宝图一事尚未调查清楚,眼下又是年终的官员大考,他确实走不开。其实他早料到,一旦她知道这个方子,肯定会去尝试,所以他才选择不说。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她发现了。   王乐瑶伸手慢慢扶平他的浓眉,“只要你答应我,往后我不离开你身边半步,可好?吃一时之苦,或可换来余岁无忧。”   萧衍很不想答应,但禁不住她再三哄劝,又用温柔攻势,只能被迫点头。   “你每日都要给我写信,照顾好自己。”   “把许宗文带上,我要随时知道到你的消息。”   “行宫不比都城,把东西都准备齐全了,算了,这个还是交代给竹君。”   王乐瑶听他在自己耳边唠叨不休,笑着一律应下了。只要他肯放她去治病,她什么都答应。只不过他像念经一样,没完没了,把她的睡意都念了出来。   她如此想要尝试那个巫医的方子,还有一个原因。这方上所用之法闻所未闻,若她可以治好,那么萧衍的病也一定可以治好。   萧衍仔细叮嘱了一阵,还在想有什么遗漏,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帮她掩好背后的被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被她压得死死的,哪有半点帝王的尊严可言。只要她如意,高兴,露出笑脸,他做什么都甘愿。   她撒撒娇,轻轻唤一声“二郎”,他就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这个皇帝,怕是要在妻奴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了。 第98章 生辰。(二更)……   皇帝的生辰, 原本算是举国上下的一件大事。   但萧衍不许大肆庆祝,也不收官员的孝敬,所以王乐瑶只打算在宫中办一场家宴。王执和谢羡各作为姻亲家的代表, 也收到了邀请。   这两人被萧衍列为清查中正的四位官员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被从士族中剥离出来,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剑。不过这是士族与寒门出身的皇族联姻的必然结果, 士族与寒门之间,本是壁垒分明, 如今界限模糊,很难说清,到底谁更占上风。   这位大梁之主登基仅仅一年时间,已经将朝堂的局势逆转,让最初不看好他的士族门阀刮目相看,四海皆知他的威名。   这日, 萧衍本想睡个懒觉, 但沈约早早入宫求见。苏唯贞到显阳殿传话, 萧衍只得从床上起身, 王乐瑶也跟着醒了过来。   今日没有常朝,逢他生辰, 难得休沐一日。   萧衍一边下床一边道:“沈约在中斋等着朕, 你再睡会儿。”   沈约这么早进宫来肯定不是给他贺寿的, 定还有别的要事。   王乐瑶没有再睡, 而是跟着他起身,看到萧衍要穿中衣,连忙把他的衣裳脱了下来。   萧衍看着她,眼神暧昧, “怎么一大早就脱朕的衣裳?”   王乐瑶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装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从箱笼里抱出一套全新的水纹绫缎中衣。   “怎么又给朕做新衣?朕的衣裳够穿。你怎么不让宫里多给你自己做几套?近来看你总是重复穿几身衣裳。”   王乐瑶帮萧衍穿上,然后整了整衣襟和系带,说道:“这不是宫里做的,这是我做的。尺寸似乎刚刚好?”   萧衍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惊讶不已,“这是你亲手给朕做的?何时量的尺寸,何时做的?朕怎么不知道?”   王乐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两个人夜夜在一起,用手稍微量量也就知道了。   他每日政事繁忙,她就是用他不在的间隙做的。   既然是礼物,肯定不能被他知道了。   “这是给陛下准备的生辰礼物,愿陛下岁岁常健。”   王乐瑶对萧衍郑重地行了个礼。   萧衍把她扶起来,一把抱入怀中,声音很低,“朕不要岁岁常健,朕只要岁岁跟你在一起。”   “又胡说。跟我在一起,得先有个好身体才行。”王乐瑶叹了一声,抚着他的衣缘,有些不放心地说,“我明日就离宫了,陛下切记照顾好自己。努力加餐,别太操劳。”   “朕后悔了,朕不让你走。”萧衍俯身,用力地抱紧她。他们就像一对苦命的鸳鸯,各种恶疾缠身。才重逢没多久,又要被迫分开了。   “陛下可不能不认帐,我们说好的。”王乐瑶这几日对他予取予求,生怕他反悔,“快穿外袍吧,沈侍中还在等着。”   萧衍这才放开她,把身上的中衣仔细抚平,然后才套上外袍,带着自己的随从回中斋了。   沈约在中斋的大殿上来回走着,看到皇帝神采飞扬地进来,还未开口,萧衍就把外袍的袖子卷了一点起来,炫耀般地给他看了里面的中衣,“这是皇后亲手给朕做的,你看看,是不是很有品味?”   沈约忍不住笑道:“皇后娘娘的眼光和手艺,自是无人能敌。”   而且这是贴身之物,穿在身上,便会时时想起。若不是皇帝陛下亲自炫耀,恐怕别人都不知道皇后送的东西如此隐晦又贴心。   萧衍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中衣,越发觉得浑身妥帖。他自己做中衣从来舍不得用这么好的布料,大都是棉质的,可穿上这么好的布料以后,才发觉好跟普通的差别。   就像娶妻一样。   他若不是娶了阿瑶,怎知道此生有那般炙热的感情,可以尽付于一人。若不是他为帝王,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真的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那个人在一起。   沈约看到皇帝在那里独美,又自顾询问左右,左右自然都是恭维不已。沈约心想深陷于情爱中的男人,估计心智也降低了不少。以前怎能想象杀神般的皇帝会有如此稚气的一面?就像一只得了主人奖赏的黄犬一样。   沈约吓了一跳,竟敢把陛下形容成犬?怕是不要命了。   萧衍坐下来后,才想起正事,问道:“你这么早进宫,有何要事?”   沈约看了看萧衍左右,萧衍命苏唯贞把人都带出去了。   然后沈约才说:“关于陛下要查中正的事,各地都起了不小的骚动。明日,吏曹本安排谢博士去海陵郡的,可近来那边海贼横行,不大太平。是不是延后再说?”   经沈约这么一提醒,萧衍想起来,当初谢韶也是乘船去海陵郡的途中,船毁人亡。这次竟又让谢羡去海陵郡。   “你怀疑有人会在途中对谢羡下手?”   沈约点了点头,“因为太过巧合了,臣不得不担心。中正一事,关系到士族选官的利益,牵连甚广。臣并不建议陛下此次肃清,还是留些余地,否则会激化多方的矛盾。士族的强大,并非一日,破除也非一日。臣也去找过谢博士,但他说无惧。他到底是陛下亲授的五经博士,若谢公的事重演,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震荡,有损陛下天威。”   萧衍沉吟片刻,“你觉得对谢羡下手的人,图谋什么?是为了打击朕选拔寒门的决心,还是另有目的?”   沈约摇了摇头。他只是预感会出事,暂时还没想到那么深的地方。   “你可记得,朕跟你说过,当年仇池国破时,有张藏宝图不见的事?”   “臣记得,陛下可是有何眉目了?”   “朕一直在思考,当年,废帝突然联合谢韶向王允发难,只是因为忌惮北府军?北府军存在已久,为何废帝要突然发难?而谢韶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沈约仔细想了想,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怀疑藏宝图在王公的手中?”   这不是不可能,王家想要在当年攻打仇池国的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人易如反掌。而且王允之妻是寻阳长公主,皇室中人,她知道藏宝图的事也不奇怪。   萧衍却摇头道:“不尽然。若真的在他手中,他被朕逼到如此境地,不可能还如此沉得住气。或许那藏宝图先被王允得到,后来又辗转到了谢韶的手中,王允找不到藏宝图,所以才杀了谢韶泄愤。”   沈约觉得这么解释完全可以行得通。一来王家需要很多钱供养军队。北府军虽然曾是国家的军队,但是国库渐渐难以负担他们庞大的开支,最后由王家来接手。王家虽然经营多年,家底颇丰,可到底是要养一只数万人的军队,开支绝不会小。所以王允才会应了顾荣的求婚,要了顾家半数家财,也是为了养兵之用。   这些年,顾荣给王允赚的钱,多数也都进了北府军的军中。   所以王允无法拒绝那么大一笔财富,动手抢夺。   再者,沈约听过传闻,王允曾向废帝要过加九锡之礼。虽然只是传闻,并没有证据,但古来加九锡的权臣,最后都谋朝篡位了。这证明王允跟废帝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融洽。他之所以敢,也是因为曾有那张藏宝图,等于有了底气。   姜氏皇族自登基以来,一直被士族掣肘。哪个皇帝都无法容忍自己如同傀儡一般活着,所以废帝曾想过反抗,但是失败了。   “朕已经派校事府的人暗中盯着王允。谢羡尽管去海陵郡,他有那胆魄,朕也会保他。朕也想知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动朕亲自选出来的五经博士。”萧衍的眼中透出寒光,“废帝无能,保护不了为他出生入死的谢韶。朕不会学他,否则天下间,还有何人肯为朕驱使。”   “陛下圣明。”沈约由衷地说道。他原本还担心陛下因为皇后的事,对谢羡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亲自进宫为谢羡请命。现在看来,他真是多想了。   陛下公私分明,也确实爱才惜才。   萧衍道:“好了,不聊政事。时辰还早,你陪朕下一局棋。”   “是。”沈约道,“不过臣可不让先了。陛下的棋艺也该进步了。”   “今日是朕的生辰,你不准备礼物就罢了,还不准备让先?”萧衍不悦道,“那宴席你别去了。”   沈约就知道,陛下还是那个陛下,根本没变。   *   竹君和梅意带着宫人在南宫门的小掖门旁迎接客人,衡阳郡公一家是最早到的,赵氏穿着一身红色大袖衫,满脸喜气洋洋。原因无他,只因她的独子近来开窍了,跟她说要娶妻。只不过看上的是桓家娘子,她近来又刚被陛下提拔为内司,有品邑的女官,他们家实在有些高攀不上。   不过儿子肯安定下来,总归是件好事。今日趁着陛下生辰,桓家娘子也到内宫帮皇后的忙,所以赵氏特意穿了最好的一身行头前来,打算跟桓家娘子好好谈谈。   张琼探头往里面望了望,“曦和呢?”   竹君回道:“内司在显阳殿,与皇后娘娘在一起,婢子先让人带几位去宴会的地方。”   赵氏点了点头,拉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张琼先行了。张洪板着脸,不知道这娘儿俩到底在盘算什么,沉默地跟在后面。   随后萧常和他的夫人赵氏也来了,这两人都上了年纪,竹君特意安排了肩舆抬他们过去。   萧纲和郗微则来得稍晚了些,郗微的脸上似乎不情愿,等过了宫门,她道:“陛下的生辰宴,为何要我来?”   “你怎么说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算是陛下的家人。皇后请你来,你还有意见了?”   郗微冷冷到:“我与皇后素来不睦,过去还有过纠葛,大王不知道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以后是长沙王妃,免不得要常跟皇后打交道,躲得过一时躲得了一世吗?还是你有什么要紧事,连这半日都腾不出来?”萧纲的神色冷下来,审视着她。   郗微看到萧纲有些生气了,这才道:“我只是说说,不还是跟大王一起来了吗?”   萧纲沉声道:“你所求若只是一个王妃之位,我自然会给你。但你若求得更多,我非但不能满足你,还得给你泼泼冷水。我们萧家人团结一心,同仇敌忾,才打下这大梁江山。无论是我,陛下或临川王,都不会背叛对方。所以陛下才放心把龙骧军交给我。皇后之所以深得陛下爱重,就是她明白自己的本分,从不会让陛下做违心之事,贤妻当如此。”   郗微放柔了声音,“好端端的,大王说这些做什么,我自然是晓得的。”   “你晓得最好。”萧纲恢复了脸色,“快走吧,别让其他人久等了。”   两人刚要往前走,后头王执和谢羡也到了,过来见礼。   “我昨日有幸去五经馆听了二位博士的课,收益匪浅啊。”萧纲故意恭维道。其实他哪里听得懂经史子集,就是五经馆近来在都城成为了不得不去的场所之一,周围的人都去过,他也赶新鲜去了一次,差点没听到睡着。   王执心知肚明,笑到:“长沙王好学之姿,我等有目共睹。”   萧纲尴尬地笑了两声,颇有种上课偷懒睡觉,被先生抓到的窘迫。他就是个粗人,上战场打仗还行,做学问还是免谈吧。跟这些士族高门出身的饱读之士,完全不是一个境界。   郗微对谢羡说:“听闻谢博士明日便要出海陵郡了,今日还进宫为陛下庆生,实在是辛苦了。”   谢羡没想到郗微还知道自己的行程,微微一礼,表情疏淡有礼。他是那种有傲骨的人,若非他自己愿意,旁人也无法轻易驱使他。   郗微看着谢羡,心中不免同情。   在她的梦里,谢羡娶了王氏女,过了两年安逸的日子。但他在出海陵郡的路上,与他的父亲一样意外身亡了,只不过现世比梦境里早了一年。   这辈子,谢羡比梦境里更惨,痛失所爱,可能又会死在路上。   而王氏女的命数,则截然不同了。 第99章 呵呵,男人。(一更)……   设宴的地方在后宫的凤光殿, 这里是一处高台,在华林园中,能欣赏到园中的美景。暮秋之时, 虽然百花凋零, 但华林园的山水景致,错落起伏的亭台楼阁,带着鲜明的江南特征, 仍是金陵的一绝。   张太后和萧令娴是最早到的,宫女们正在席案上摆放果脯, 谢鱼正里外忙碌。她跟皇后分工明确,一个内一个外,两个人搭配起来,事半功倍。   “大伯母,我去帮六嫂嫂的忙。”   张太后笑道:“去吧。”   虽然长沙王在都城中有府宅,但萧令娴不愿意跟他同住, 依然住在宫里。   自从知道郗氏女要嫁给她父王之后, 她也不找皇后的麻烦了。甚至觉得, 同为士族所出, 皇后和郗氏女真是高下立判。皇后高贵端庄,行事光明磊落, 从不在背后说人是非, 也不会使阴谋诡计。郗氏女表面上也是高贵端庄的模样, 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没人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宾客陆续到来,萧令娴一眼看到谢羡,欢喜地跑过去,“你来了!”   谢羡从小到大, 遇到过的围追堵截不少,很执着的也大有人在。在知道他有婚约的情况下,穷追猛打的也不在少数,所以他并未把这位始宁县主放在眼中。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想要好吃的好玩的孩子,图个新鲜。   所以她去五经馆,她跟着他,他都随她去。   谢鱼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三兄”,他露出笑容,行拜礼:“临川王妃。”   “今日是家宴,三兄就不要跟我见外了。”谢鱼拉着谢羡到一旁,轻声问道,“三兄明日要去海陵郡?”   谢羡点了点头。   谢鱼不自觉地抓着谢羡的手臂,低声道:“不能不去吗?让王世叔代你去。”   她对父亲的死心有余悸。四年前,她虽然还小,但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那段时日,父亲非常忙碌,本来每日再忙都要问询她的功课,但也无暇顾及。后来有一日,父亲回来,将他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日,谁也不见。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奉命去海陵郡视察海况。   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吏曹的命令,我身为官员,怎能随意更改。父亲的事只是意外,你不用担心我。”谢羡温声安慰谢鱼。   谢鱼仍是惴惴不安,她这几日心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萧宏总安慰她,说她思虑太重,杞人忧天。可她内心一直有种感觉,父亲当年的事并不是意外,他们谢家曾那么显赫,遭到旁人的妒忌罢了。只不过出于对她的保护,母亲和兄长们都没有言明。   如今谢家好不容易有复起之势,大兄的身体不好,希望便全在三兄的身上。三兄若有事,他们谢家真的无望了。   另一边,萧纲把萧令娴叫了过去。   “回荆州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没有?”萧纲问她。   “我不回去。”   “你又在胡闹什么!”萧纲板着脸道,“你做的那些事,我已经不追究了。你叨扰陛下这么久,在都城又闯出不少的祸事,陛下没有怪罪,已是万幸。你在荆州怎么胡闹,好歹也是我们自家关起门的事,你在这里胡闹,丢的是萧家的脸!”   萧令娴别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这时候,郗微开口劝道:“县主还是小孩子,大王慢慢跟他说,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来,县主先坐下喝杯水。”她拿着碗递给萧令娴,谁知萧令娴一把挥开,水顿时洒了她满身都是。   左右都惊呼出声,围了过来。   “萧令娴!”萧纲气得大吼一声,抬手要打人。   萧令娴也没想到会把郗微泼的满身是水,她迅速逃到张太后的身边,躲在那里不敢出来了。   谢鱼也停止跟谢羡的谈话,走到郗微的面前,关切地询问。郗微脸上还在不停地滴水,陈氏正在给她擦拭。   “好端端的弄成这副模样。哎,阿娴太不懂事了。”   谢鱼说:“恐怕后宫里,只有皇后娘娘那儿有合适的衣裳给郗家娘子替换,母后,我这就带她过去吧。”   “好。你去吧。”张太后应道。   毕竟是皇帝的生辰宴,息事宁人才最为要紧。   郗微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不停地安慰萧纲,让他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实则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萧令娴绑起来,狠狠打一顿出气。等着吧,总有一日,她会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她现在的万般忍耐求全,都是为了后面的大计。   谢鱼带着郗微到了显阳殿外,郗微抬头看了一眼那恢宏的宫宇。日光落在屋顶的片片瓦当上,光芒浮动如同金子一般璀璨。飞翘的檐角和繁复的斗拱,以及高大连续的门扇和窗牖,几乎与帝王的中斋同制,彰显了后宫之主尊贵的身份。   她踏上那梦中走过数次的台阶,步步靠近这座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宫殿。   与她梦境里那冷清庄严的感觉不同,丹墀的栏杆边摆着几盆花,虽然花谢了,但叶子蜷曲,仍有绿意,为这宫殿增添了几分生气。门外站着的宫女,也不似她身边那些个胆小畏事的,整日战战兢兢,反而活泼开朗,有的还会偷偷说两句悄悄话,氛围显得和乐而轻松。   门扇洞开,她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殿中的摆设,处处都有迎合王氏之女身份的巧思。就连那个凤座,屏风,都与她的不同。   她做皇后,与其说尊贵无比,倒不如说只是帝王后宫的一个摆设,是帝王管理后宫的工具。萧衍从来不管后宫的事,不过听说谁因家中得势而跋扈了,背后的小动作搞多了,就提醒她去处置。她为帝王鞍前马后,为了保住这尊贵的后位,手里沾了不少人命。所以她的显阳殿周围始终萦绕着一股怨气,清冷而孤立,后宫之人都不愿意靠近。   再看王氏女的显阳殿,乾坤朗朗,清风自在,象征着光明与高贵。   萧衍是真的不舍得让他心爱的女人,沾染一点点的污秽,索性连一个后宫都不立。   郗微在心中冷笑,同样是皇后,真是天壤之别。   她随着谢鱼站在殿门外,等着召见。   王乐瑶正与桓曦和交代明日离宫后的事情,听到郗微被萧令娴泼了水,要换身衣裳,谢鱼亲自领着她来的,就让竹君出去把人带进来。   桓曦和便先行告退了。   郗微上一次见王乐瑶还是重阳之时,一晃快两个月了。   那时大概萧衍在病中,她的精神状态不佳,眼底都有黑影,面色憔悴。如今好了许多,满面红润,眼神有光,一看就是被男人小心呵护疼爱的模样。她似乎偏爱珍珠,蓝色绣梅花的大袖衫上,用珍珠点缀花心,显出清冷而又高雅之姿态。头上的凤凰步摇当中也镶嵌了一颗硕大明亮的珍珠,珠光烨烨,华贵无双。   难怪近来民间一珠难求,皇后的喜好,已然成为了士庶女子争相效仿的对象。   前齐皇族酷爱金玉,导致珍珠无市,很多珠民因卖不出珍珠而自尽。如今因皇后偏爱珍珠,珍珠的市价一高再高,朝廷又减了征赋,沿海珠民的日子顿时好过许多,落海为寇的事情也少了。   上位者一些看似无心之举,实际都对国家和百姓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谢鱼先对王乐瑶行礼,然后道:“宾客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娘娘给郗家娘子找一身衣裳换上,然后就可以去请陛下了。”   “好,辛苦你了。”王乐瑶笑道。   “都是我应该做的,那我先回去了。”谢鱼行礼后便退下了。   王乐瑶看向郗微,她确实有几分狼狈,衣裳上的水渍还未干,头发也湿漉漉的,就让竹君带几个宫女,陪她去寝殿里面挑选衣裳。她在闺中时所穿的衣裳还留了几身,刚好可以给郗微穿。   郗微走进寝殿里,最先看到的是萧衍最为厌恶的珠帘和垂挂在床帐上的各式香球。   她知道这些是士族女子最喜爱的装饰,曾效仿,但萧衍嫌碍事,命她统统撤掉了。到了王氏女这里,自然是想怎么挂就怎么挂。而且整个寝殿,分明是按照王氏女的喜好来布置的,温馨且舒适,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是在宫中。   她又想到,自己曾想在寝殿里放几样旧时用惯的东西,女史却提醒她,她是皇后,不再是郗家娘子,过去的东西都应该摒弃,皇后要有皇后的样子。她身边那两个女史,就像是萧衍的眼线,盯着她的一言一行。   呵呵,男人,爱与不爱真是太明显。她需要做个无可挑剔的皇后,震慑六宫。他却为了王氏女,处处迁就。   竹君打开箱笼,郗微一眼就看到了萧衍的衣物。在她的梦里,萧衍从不把他的衣物跟她的放在一起,泾渭分明。他们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君臣,各取所需。   她收回目光,手微微在袖中握成拳。   她委屈求全十年,换来的结局却是一杯毒酒,怎能不恨。她以为萧衍是没有心,天生冷情。他不过是所爱另有其人罢了!他可以为这个女人,放弃原则,放弃喜好,放弃六宫粉黛,甚至还有他帝王的尊严。   竹君看到郗微的面色很冷,以为她是冻着了,赶紧命宫女手脚麻利一些,帮她换了娘娘的旧衣。娘娘的旧衣大都素雅,跟郗家娘子的气质倒也算般配。竹君又重新为她梳了发髻,然后领她到正殿里。   “衣服可合身?”王乐瑶问道。   她向王乐瑶行礼,“合身,多谢皇后。”   “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见陛下了。”王乐瑶说完,经过郗微身边的时候,听到对方轻声说:“娘娘,谢羡可能有危险。” 第100章 不准再看他了。(二更)……   郗微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佛只是一声叹息,别人都听不见。   王乐瑶本不想跟郗微过多接触,她们之间的立场, 注定很难做朋友, 但郗微所说的话,却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乐瑶侧头问道。   郗微看了看竹君等人,王乐瑶抬手, 让她们退出去。   “娘娘……”竹君不放心。这郗家娘子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从前在都城就明里暗里整出不少事来针对娘娘, 这回卷土重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但郗微显然是不会当着下人的面说更多,甚至卖起了关子。在王乐瑶的坚持下,竹君还是带着人出去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听到的消息,不保证确切。谢三公子去海陵郡的途中,会遇到海贼, 然后出意外。娘娘知道吏曹是尚书六曹之一, 听命于谁吧。”   王乐瑶的心猛跳了几下, 话就在嘴边, 但没有说出来。   不会的,她安慰自己。伯父或许有时自私冷酷, 但王谢两家算是世交, 谢羡又曾跟她定下婚约, 伯父为何要害谢羡?   “你随便听来的消息, 我就要相信吗?”   郗微笑了笑,声音清冷,“娘娘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文献公之死,并非意外。他一死, 四大姓里头,再也没有能跟王家抗衡的,原本属于谢家的资源也全都倾向王家。文献公就是死在海陵郡,海陵郡郡太守似乎是王氏的族亲吧?这回谢羡又是去海陵郡,还是吏曹下的公文,难道只是巧合?”   “文献公之死,经廷尉卿调查,已经认定为意外!”王乐瑶定了定心神,义正言辞地说道。   郗微凑到王乐瑶耳边,轻轻地说:“娘娘真的如此相信吗?那为何手要发抖。你的心里,分明已经动摇了。廷尉卿是你的姑父,跟王家本就是同气连枝的。那个结果,不足为信。”   王乐瑶闭了闭眼睛,她骨子里是很骄傲的,那骄傲是建立在她名字中的王姓之上。阿姐和王姝瑾的事,已经充分说明了,伯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正人君子。士族门阀背后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利益勾连,为了这些利益,伯父可以牺牲女儿,可以牺牲亲情。   纵然她从未用恶意揣度过伯父,也不想去深究那些事,她的出身虽然以母亲的百般委屈为代价,但她受王家的教育,熏陶和抚养,得以成人。她素来以家族为荣,绝不会愿意相信自己的家族,并非世人所崇敬的那般高洁,而自己的伯父,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小人!但她不愿意相信,不等于这些事实便不存在。只要一想到,文献公之死,是伯父动的手脚,当初伯父竟还要把她嫁给谢羡,她就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若她嫁给谢羡,此事一旦暴露,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谢羡和谢家?   她,阿姐和王姝瑾,说到底,都是伯父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的心像被刀子割过一样,那种被最亲最信的人背叛的感觉,就像冬日里,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冰冷刺骨,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   郗微觉得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在家有长辈护着,王允那人虽然手段不上路子,但大概是出于对王执的亏欠,对她还算照顾有加,王家宗主房没有男孩子,女孩本来该当男孩养,但王允也从来没让她沾过那些阴暗的东西。出了嫁,有萧衍宠着。萧衍那个人,疯起来能毁天灭地,不知杀了多少人,从不手软,偏偏对她小心翼翼。明明跟王家立场相对,利益相左,注定无法共存,却为了她,一直在权衡,没有动手。   士族高门,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哪个不是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怎么可能真是阳春白雪,清贵干净。   她真的是想把王氏女拉下云端,好好看看这人间,看看这人性本恶。   “如今只有娘娘可以劝动谢羡不去海陵郡,你想看到谢羡死吗?如他父亲一样,死在王家的手下。”   “没有证据的事,请你慎言!”王乐瑶斥道,努力稳住声线。   郗微只是笑,笑得悲悯,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王乐瑶整个人都有点恍惚,她独自站在殿上很久,久到竹君来叫了几次,她都恍若未闻。   后来萧衍带着沈约去了凤光殿,他还觉得奇怪,阿瑶怎么半天都未来叫他。等他走进凤光殿里,宾客都入席了,席间言笑晏晏,却唯独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众人都起身向他行礼道贺,他坐下后问道:“皇后还没来?”   旁边的张太后回答:“还没过来,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我让如意去显阳殿看看。”   如意正要出去,萧衍不放心道:“朕亲自去吧。”   张太后拦着他,“哪有寿星把宾客丢在这里的道理,太失礼了。你且坐着,我们等皇后过来再开宴就是。”   张太后亲自发话,萧衍这才打消了去找王乐瑶的念头。他是今日的中心,所有人都轮番上前来给他祝寿。   赵氏掩嘴笑道:“看陛下心不在焉的模样,还在想着皇后吧?这一小会儿没见到,就牵肠挂肚的,夫妻感情是真好。临川王和王妃也是妇唱夫随,我都羡慕了。希望以后我家娶的儿媳,也能跟大郎如此和睦。”   萧宏正跟谢鱼在耳语,听到赵氏的调侃,谢鱼微微红了脸。她是真的脸皮薄,轻声道:“舅母别笑话我了。你会娶到称心如意的儿媳的。”   “借王妃吉言了。”赵氏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往桓曦和那里看了眼。   刚才桓曦和进来,赵氏就想过去说话。但桓曦和一直跟谢鱼在一起,所以赵氏还没找到机会。建康四姓里头,未嫁的贵女只有桓家女郎一人了。自然是个香饽饽,人人都想抢的。   桓曦和被赵氏看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是待沽的物品一样。   张琼看到她身边有个空位本想坐过去,却被沈约抢先了一步。   桓曦和倒宁愿是张琼,她拿起面前的酒樽喝了点酒。   沈约在旁边看见了,要身后的宫人把她案上的酒换了,换成水。   “饮酒伤身。”   桓曦和似笑非笑地看他,“沈侍中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沈约没说话,他只是不想看到桓曦和被不喜欢的人纠缠罢了。   萧衍在等王乐瑶来的间隙,不悦地看了谢羡两眼。他一直没搞明白,自己的生辰为何要请这个人!?   谢羡单独一席,和王执相对,两个人正在说话,时不时对饮一杯。大概是同在五经馆共事有了情谊,加上王谢两家本就是世交,所以比较熟识。   他们在一起,绝对比萧衍跟王执在一起和谐。   萧衍至今都不敢跟老丈人独处,就怕他冒出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   但萧衍看到老丈人跟一个外人有说有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想着,让人把王执的位置给调换了,不跟谢羡在一起。但又担心一会儿阿瑶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上次他把谢羡留在中斋看他们亲热的事情,阿瑶还不知道。她总是说他小气,霸道,占有欲强,让她透不过气,可天知道他只是太有危机感了。谢羡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巨大的威胁。温润如玉,眉目俊美如画,满殿的光芒仿佛都凝聚在他身上。   别说是女人了,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再无心欣赏外面的美景。   萧衍越想越觉得嫉妒,虽然阿瑶一再重申她没喜欢过谢羡,只是把他当作兄长。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瑶的棋还是谢羡教的。他们拥有太多他不曾参与的共同时光,要不然还是让谢羡死在海陵郡好了。他为何要护着一个情敌?吃太饱了吗!   有个宫人给谢羡递了东西。谢羡看过之后,脸色微变,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放入袖子里头。   王乐瑶姗姗来迟,向众人致歉,她只能说自己身体不适,小睡了一会儿,没想到睡过了头。张太后知道她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关心地问道:“身体没事吧?”   “大概是上回的病还没有好全。”王乐瑶低声说道。   她还未将要去行宫的事告诉张太后,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坐在萧衍的身旁,吩咐上菜,宫女们端着美味珍馐,鱼贯而入。萧令娴早就等得饥肠辘辘,也好奇皇后到底准备了什么菜品,摩拳擦掌。   竹君解释道:“这第一道菜,叫年年有余。取新鲜鲈鱼做成鱼脍,再配上莼菜做羹,最为鲜美。四月份的莼菜生茎而未长出叶子,叫做雉尾莼,是莼菜中第一肥美的。藏在冰窖里,虽然影响了口感,但加了椒叶和柏叶,前者被认为是玉衡星的精华,后者被当作是预防百病的仙药,就像过年饮的椒柏酒一样,有长寿康健之意。”   赵氏跟身边的张洪说:“这吃一道菜还这么多讲究呢?我都不知道椒柏酒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叫你平日少花些时间在玩乐上,多读点书。”张洪没好气地说,“跟皇后坐在一起,也不觉得丢人。”   “好像你书读得多似的。这世道,除了士族高门的女子,寻常人家哪有办法多读书。赶紧吃你的吧。”赵氏没好气地说道。   张洪被她噎了一句,撇了撇嘴。这泼妇,要不是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他定要休了不可。   王乐瑶向来不喜欢椒柏的味道,太重了。但为了寓意好,特意吩咐加进去,自己并不想吃。萧衍细心地帮她把椒叶和柏叶挑了出来。   “这鱼羹很鲜美,阿瑶有心了。你多少吃些,否则不是浪费寓意。”   王乐瑶给他面子,只得吃了下去。   萧衍嘉奖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得意地看了谢羡一眼。谢羡正好也在看他们,淡淡地收回目光。   上次中斋亲眼见过以后,他就知道,阿瑶并非像他所想的那样,过得不好。事实上,民间的各种传闻,他亦有听到。皇帝待她是真的很好,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这武夫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做皇帝和做夫君都算是合格的。   他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于她的牵念,不只是男女之情,还有从小长大的情分,他更多的是站在兄长的位置,希望她能过得好。   她刚才命人给他递了张字条,上面写要他别去海陵郡,有危险。他知道她是出于一片好心,但朗朗乾坤,有谁要害他?就算真的有人要害他,他不去海陵郡,那些人就不会在别处动手?   躲是躲不过的,还损了他的英名。   席间,一道道美味上来,众人沉醉于珍馐之中。王乐瑶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谢羡的身上,有询问之意。   谢羡也迎着她的目光,并没有丝毫的退缩。   王乐瑶皱眉,知道谢羡并不打算改变主意。这个人其实固执得很,他们骨子里,都是很倔强的人。   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案下被萧衍握住了。萧衍一边跟萧纲喝酒,一边凑到她耳边说:“不准再看他了。” 第101章 私情。(一更)……   王乐瑶简直哭笑不得。   尽管她说过多次, 从未对谢羡动男女之情,可是萧衍根本就不相信。只要触碰到“谢羡”两个字,肯定要打翻一坛子醋, 更别提谢羡就在活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   “你别闹, 我有正事。”王乐瑶同样耳语道,“我想跟谢羡谈谈。”   萧衍的手抓得更紧,“不准。你敢见他, 朕就不放你去行宫了。”   王乐瑶无语,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又小气又幼稚, 想坐得离他远点,偏偏手被他抓着,半点都移动不得。   宴席过了大半,主菜也都上齐了。   萧常摸着花白的胡子,酝酿了许久,刚要起身, 被身边的陈氏一把拉住。   “你要做什么?”   萧常道:“眼见陛下又长了一岁, 年纪不小了。娶王氏女已近半年, 她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我要劝陛下开纳后宫, 万一王氏女就是生不出,难道萧家的江山要毁在她的手上, 让陛下绝后?”   陈氏看了看左右无人, 低声道:“我劝你还是省省。你没看到陛下护王氏女的样子, 当初她还不是皇后, 陛下就护得紧,如今快半年了,你看陛下可有半分厌倦的样子?他批阅奏疏都要王氏女在旁陪侍,夜夜同榻而眠, 他眼中根本就容不得旁人了。”   萧常看着高坐在上的帝后二人。那些传言他都听过,可皇家子嗣是头等大事啊。陛下不愿开后宫,那也要王氏女能生得出皇子才行!否则他身为萧氏宗主,皇室宗亲,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满朝文武。   萧常生出几分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刚要起身,有个仆从跑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便出去了。   此时郗微提议,众人来投壶助兴。萧纲酒喝多了,正愁没地方一展身手,立刻附和,命宫人把投壶所用的器具摆在当中,然后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谢羡的身上。他觉得谢羡文弱,年纪又比较轻,总比欺负那些老家伙来得好。而且谢羡曾和皇后有婚约,他赢了谢羡,也算是给陛下出口气了。   “谢博士,我们来比试下?赢一只箭,便是一千文钱。输的那方权当捐给国库了。怎么样?”   谢羡起身,微微笑道:“长沙王确定要跟我比吗?”   他的声音十分温文有礼,声线如玉片相撞。   萧纲觉得他这话有挑衅的意思,怎么自己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将,投壶还比不过一个书生了?   “就是你了。”   王乐瑶动了一下,萧衍趁势在案下揽住她的腰,“怎么,你怕谢羡输?”   他喷出的气都是酒味,眼神幽邃。虽说他的酒量很好,轻易不醉,但饮了酒跟平时还是有点不太一样,整个人更霸道了。   王乐瑶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是怕三叔输。”   “三叔投壶准得很,没那么容易输。”趁着众人都围过去看热闹,萧衍大着胆子把王乐瑶搂进怀里,亲了亲她最敏感的耳后。   王乐瑶抓着他的手臂,身子缩了一下,大庭广众,这人真是疯起来就无所顾忌。她还要脸面的。   她轻轻推开萧衍的胸膛,不悦地瞪着他。但整张脸已经泛出红色,因为对他的触碰太过熟悉和敏感。   “朕最爱看你这个样子。”   “萧衍!”   张太后本来想跟萧衍说话,转头看到这一幕,又笑着移回头了。这夫妻俩真是旁若无人,不过其他人都在看投壶,也不会注意他们。   谢鱼和萧宏站在壶的旁边,谢鱼对萧宏小声道:“三叔真是会挑人,我阿兄的投壶技艺,那可是全都城第一的。”   “三兄竟如此厉害?”萧宏有些意外。   “当真厉害。我们这些人都是自小投壶玩的,光投没意思,还会变出很多花样。皇后的投壶也很厉害,是三兄教的。”   谢鱼说完,轻轻掩了下嘴,好像不该说这个。   萧宏没有在意,揽着她的肩膀,“我三叔也不差,看看谁更胜一筹。”   在众人的围观下,内侍把两种颜色的箭分给两人。萧纲的箭羽是白色的,谢羡是蓝色的。这种投壶所用的箭都砍去了箭头,壶口也比一般的壶要小一些。萧纲随手投了一只箭,轻松入壶中。他转头看谢羡,谢羡也投出一只,但箭入壶中的瞬间,就把萧纲的箭震了出去。   四周安静了一下,萧令娴叫到:“父王,你输了一千文!”   萧纲没想到谢羡的投壶技艺如此高超,而且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他平时就爱钱如命,这一千文等于剥了他一层皮,能买多少好东西啊!他不甘心就此认输,准备使出绝技,命人再搬了两个壶来。他同时扔出三只箭入三个壶,赢得满堂喝彩。他挑衅地看向谢羡,心想谢羡这下可接不了招了。谁知谢羡不慌不忙地命人取了个屏风来,放在那三个壶的前面,又取了六只箭,袖子一抬,像是天女散花一样,“哐当当”几声,箭越过屏风准确投入壶中,分别转了一圈,然后分开倚在瓶口。   他这一手,分别用到了“狼壶”,“倚杆”二技,桓曦和啧啧了两声,说道:“谢博士胜了。”   萧纲看得瞠目结舌,这一下就输出去七千文,他心肝肺都疼了。   谢羡云淡风轻地拜了拜,“长沙王,承让了。”   “好!”萧令娴看热闹不嫌事大,带头喝彩。   萧纲自是不愿意输钱,又拉着萧宏要比试。萧宏推辞不过,自知不是萧纲的对手,说道:“三叔手下留情。”   谢鱼道:“不如我代大王吧。”   萧纲愣了愣,他跟一个侄媳妇比,实在胜之不武。郗微便道:“那公平起见,我来向临川王妃讨教吧。”   那方投壶玩得正热闹,连张太后都想过去观看,萧衍便把她扶了过去,还用眼神询问王乐瑶去不去。王乐瑶摇了摇头,他们自小看过太多这种把戏,都看腻了,自然不愿意凑这个热闹。   这个时候,宫女来送茶汤,端到王乐瑶面前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惊惶,竟失手打翻了。王乐瑶立刻往后退了一些,但裙摆还是沾了汤汁。   那边正热闹,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谢羡看了过来。   宫女连忙趴在地上请罪,竹君本要斥责,王乐瑶阻止她。   “算了。你退下吧。”王乐瑶淡淡地说。她治下向来宽厚,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宫女谢恩之后,便匆匆退出去了。   王乐瑶起身去换衣裳,片刻之后,有宫女到谢羡的身边低语了两声,谢羡也离席了。   就算殿中再热闹,萧衍也总是不自觉地注意谢羡的动静。看到他离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阿瑶果然也不在了。   *   凤光殿的后面是天泉湖,日光在水面跃动,犹如金色的鱼鳞,碧波绵延数里。   湖边有数排厢房,谢羡停步在湖边,没有再往前。   虽然是阿瑶叫他来的,但他刚才看到阿瑶面前的茶汤翻了,此刻应正在换衣裳。虽说她身边定有宫女陪侍,但他是个循礼之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便站在树下等着她出来。   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诧异地转过身看到来人,立刻行礼。   萧衍缓步走到他面前,用很低的声音说:“算你识相,若你再往前一步,朕定会杀了你。”   谢羡身影僵住,说道:“臣不敢。臣爱护皇后之心,亦如陛下。”   萧衍看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从他的袖子里面搜出了一张纸条。谢羡欲抢,但萧衍已经打开,那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他看完之后,将纸条攥在手心,说道:“皇后不想你去海陵郡,你自己怎么想?你若是不想去,朕下道诏令,命吏曹更换人选就是。”   谢羡原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   毕竟就凭皇帝将他留在中斋,亲眼目睹帝后二人亲密之姿的气量,应该是很介意他跟阿瑶过往之事的。   “臣不惧,也不打算更改行程。”谢羡直直地看着萧衍,“陛下不想知道那些人的目的吗?臣自愿为饵。”   此刻,萧衍并不是真的如表面上那样轻描淡写,他的内心已经燃烧着滔天怒火,甚至想就这么把谢羡丢进旁边的湖里去,淹死算了。在内宫之中,敢私见皇后,谁给他的胆子!但听到谢羡这样说,又有几分欣赏他的勇气。这些出身高门的士族子弟,养尊处优,贪生怕死,很少能有这样的胆色。   “你可想好了?就算是朕,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萧衍冷冷道。他对谢羡说话有几分保留,他想保的人,还没有保不住的。但他私心觉得谢羡这个祸害死了就死了,保个屁!   “就算臣不慎身死,也无悔。”谢羡坚定道。其实他在收到要去海陵郡的官令时,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父亲的死可能没那么简单,就算皇帝不出面,他也打算以自己作饵,看看到底谁是背后的黑手。   若父亲之死有冤,他身为儿子,不可能不为其伸冤。   萧衍不耐烦地说,“回凤光殿去,朕当没看见你。”   谢羡愣了一下,随即行礼告退。   他虽然坦坦荡荡,但忽然意识到,刚刚来传话的那个宫女很面生,不是之前传纸条的那位。传纸条的是王家的陪嫁侍女,他是认识的。   若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私情,可能真的会发生不可预想的后果。   这么想想,还是有几分后怕。 第102章 英明。(二更)……   谢羡前脚刚离开, 王乐瑶便换好衣裳从厢房内走了出来。   她看到站在树下的萧衍,还有些意外,“陛下?”   原本应该侯在门口的两个宫女和竹君竟然不知去向。萧衍庆幸自己多心, 出来了一趟, 也庆幸谢羡是个正人君子,否则瓜田李下,真是无法说清了。   “朕一会儿再跟你算账。”萧衍低声说。   王乐瑶一脸疑惑, 她什么都没做,不过出来换身衣服, 他也不至于生气吧。   不远处起了一阵喧哗,萧衍拉着王乐瑶躲到了树后。   在凤光殿的众人不知何时都出来了,一波是陈氏,赵氏和郗微,另一波是萧令娴与桓曦和。陈氏她们似乎要往这边过来,被萧令娴拦着。陈氏道:“太后看见皇后娘娘不见了, 命我们出来看看, 你们这是……?”   萧令娴连忙说:“我们也是来找皇后娘娘的, 那边刚刚看过了, 没有。”   桓曦和立刻点了点头。   萧令娴是跟着谢羡出来的,不小心把人跟丢了。但她返回凤光殿以后, 看到郗微一行人出来, 下意识地认为准没有好事。反正这个女人要做什么, 跟她反着来就对了。   郗微笑着指向萧令娴身后:“县主和郗家娘子明明是往那个方向来的, 怎么就把相反的方向找过了?”   桓曦和道:“我问过宫女了,皇后娘娘只是去换身衣裳,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陆氏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刚才皇后跟谢博士几乎前后脚离席的, 然后陛下也不见了。眼下恐怕只有心比较大的长沙王还没发觉有异,自顾在凤光殿拉着临川王投壶,其余的人基本上都出来了。   这县主和桓家娘子显然是要拦住她们的去路,莫非皇后在私会谢博士?毕竟是曾经的未婚夫妻,旧情难断也是有可能的。   她转了转眼珠,说道:“是啊,太后娘娘独自在凤光殿,想必正无聊。既然皇后娘娘在换衣裳,我们就回去吧。”   她给陈氏递了个颜色,陈氏也觉得不太对劲。   陈氏是个很板正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在皇后身上吃过大亏。万一她们这么一过去,真的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事,只怕到时龙颜大怒,连她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郗微看到她们两个都有了退意,也不好再劝。   这时,躲在树后的王乐瑶听见身边的人冷哼:“刚刚谢羡找来,若朕晚来一步,你们俩可就说不清了。”   王乐瑶皱了皱眉,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连忙扯住萧衍的衣袖,“陛下,我没有私见谢羡。”   “朕知道。”萧衍补了一句,口气不善,“你只是给他写了张纸条。”   王乐瑶稍稍松口气,“我担心谢羡去海陵郡有危险,所以才提醒他。此事容后再说。有人要离间我们三人,我们不如顺势而为。”   “怎么个顺势而为?”萧衍眯了眯眼睛。   王乐瑶没有给他回答,而是突然出去,作势摔在地上,捂着脸,神情凄楚,“陛下,您竟然打我?我只是离席换身衣裳,既然您不肯信我,我自请去行宫思过。”   萧衍愣住,但她的声音已经成功引起那边一帮人的注意。几人不敢围过来,纷纷隐藏在不远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这边。   萧衍调整了一下表情,变得威严而冷酷,眼中也是簇着火。   “你这是连皇后之位都不想要了?今日是朕的生辰,你竟敢犯上忤逆,看来朕是过往对你宠纵太甚,你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既然自请去行宫,朕就成全你!”萧衍说完,一甩袖子,就大步离开了。   王乐瑶拿手掩着嘴巴,哽咽了两声,心想萧衍这反应够迅敏啊,完全接住了不说,表现得也没有破绽,足够唬人了。   萧衍走了以后,众人才敢小心翼翼地围过来。桓曦和连忙把王乐瑶从地上扶起来,着急地问道:“皇后娘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帝后向来感情深厚,不至于发生一点小事就决裂。   王乐瑶惊讶地看着她们,很快就恢复了体面端庄,只是口气欲盖弥彰,“没事,我与陛下发生了一些口角……”   郗微道:“仅仅是口角吗?陛下看起来很生气。”   王乐瑶的眼眶发红,似悲从中来,对桓曦和道:“我不太舒服,内司扶我回去休息吧。”   她递给桓曦和一个眼神,桓曦和会意,便扶着她先走了。   等她们离开了,陈氏才道:“看陛下的样子,是真的动怒了。不知皇后究竟犯了何事?”   “能让陛下如此生气,必定不是小事。既然皇后不说,我们也无从得知。”郗微道,“留在此地无益,我们还是先回凤光殿再说吧。”   其余的人都点了点头,意识到帝王无情。哪怕是平日宠到天上的人,帝王说翻脸就会翻脸,完全不顾情分。   郗微在心中冷嗤,她应该是最了解萧衍的人。他那个人,永远把自己放在最优先的位置,无法接受别人的背叛。他应该撞见了王氏女跟谢羡私会,对王氏女失望透顶,怒不可遏,所以才动手打她。王氏女在他心中的位置,恐怕会一落千丈,再难回到往昔。   要她说王氏女的运气还算好,是被萧衍亲自撞见的。   若是被她们这些外人撞见,只怕萧衍面子上挂不住,一怒之下废后都有可能。这皇后的位置一动摇,王家就该慌了。   郗微现在是渔翁,按兵不动,只等着鹬蚌相争。   萧衍没有回凤光殿,郗微等几人返回后,也不敢将帝后发生矛盾的事公然说出去,只是以时辰不早为借口,陆续告辞了。皇家的事,还是皇家自己关起门来解决。   张琼还没好好跟桓曦和说上几句话,当然不想走。但赵氏唯恐引火烧身,连拉带拽地把他弄走了。   张太后看到众人散去,也有些累了,准备回寿康殿,萧令娴跑到张太后的身边,跟她耳语几句。   “竟有这种事?”   “我亲眼所见。大伯母要不要去看看阿兄,劝阿兄两句?”萧令娴刚才看到郗微嘴角的笑意,直觉这件事跟她有关。   这女人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张太后忧心忡忡,吩咐如意转去中斋。   萧常刚好也在中斋,他习惯性地忽略萧衍的表情,进言道:“陛下,臣向来是忠言逆耳,哪怕您不愿意听也要说。皇后入宫已近半年,但迟迟没有怀孕。臣问过尚药局,说皇后一直在调养身体,这要调养到几时,却没个准话。陛下应该广开后宫,不应独宠皇后一人。皇后若不利于生养,难道陛下还要为她绝后?”   以往萧常这么说,肯定会被皇帝呵斥一顿,他也做好了准备。   但这回萧衍罕见的没有反对,只是沉声道:“朕会考虑,叔父先回去吧。”   萧常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看萧衍。   “叔父还有事?”   “没,没有。臣这便回去准备!”萧常是真的高兴,打从心底高兴,出门的时候差点绊到门槛,幸好被内侍扶住。他是真的担心陛下被王氏女吃得死死的,对其他女人再无心,幸好,陛下及时回头了。   本来帝王坐拥四海,天下美人皆可享用,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萧常前脚刚走,张太后便来了。   她拄着拐杖到萧衍面前,“二郎,听说你打皇后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些小事,母后不用担心。”萧衍本想搪塞过去。   “不管你对皇后有何误会,皇后为了你的生辰可是忙前忙后,宫里上下都看在眼里。她一个士族高门的贵女,嫁给你做妻,处处迎合你,为了你连她从小到大的习惯都改了,这多么难得?关键她对我这个母后,也十分恭敬孝顺。这么好的媳妇,要到哪里去找?你还敢打她!”张太后气急,抬手狠狠地推了萧衍的胸膛几下,“你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跟我去,找皇后道歉!”   “母后……”   “你什么都不用说,肯定是你不好!”   萧衍凑到张太后面前,轻声道:“母后,我没打她,我们是做给别人看的。”   张太后微怔,萧衍继续说:“阿瑶得去行宫住一阵子,今日的事,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   张太后还没回过神来,“她怎么好端端地去行宫……”   “许宗文说行宫的汤泉对她身子有好处。原本打算明日离宫前跟您说的,现在不过是改变了说辞,将计就计。”   张太后总算缓过劲来,拍拍胸口,“刚才阿娴跟我说时,真是吓死我了。我们萧家可不能出始乱终弃的人。皇后本来夹在你跟她娘家之间,就很难做。暂时出去避避也好。你得安排好人手,别再发生上回田猎的事。”   张太后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没有说而已。   萧衍安抚好她,命人送她回寿康殿了。   *   金陵馆二楼的雅座,有人敲了敲门,里面的人道:“进来。”   来人对座上的人行礼,叫了声:“使君。”   王赞点头道:“事情查得如何了?一切可还顺利?”   “我们欲在海陵郡对谢羡下手的事,似乎惊动了皇后。皇后在宫中欲劝谢羡时,被陛下撞见,见恶于陛下,被陛下发配到行宫去了。不过陛下应该不会保谢羡了。”   王赞沉吟片刻,“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人行礼之后就退出去了。   坐在王赞对面的王竣说:“父亲,现在该怎么办?皇帝打压我们王家也就罢了,如今连四妹都被他厌弃,我们是不是真的要考虑举事了?四妹也真是拎不清,管谢羡的事做什么?”   “阿瑶的性子跟她父亲一样,太过重情。我早料到有今日。”王赞道,“你看看阿瑶嫁给他不到半年,帮他在民间挣了多少好名声?他只要打着对士族高门所出的皇后情深似海的旗号,就可以赚尽人心。如今形势已经逆转,他不再需要阿瑶,便可以一脚踹开,再多选几个士族女子进宫,帝位就彻底稳固了。”   “这对我们王家来说,可是大不利啊。只有女人才会相信男人的感情。”王竣冷冷道,“还有我那个傻弟弟,一心为皇帝效命,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皇帝怎么可能真心用出身士族之人?他防着都来不及。谢羡,二伯父,不过都是他收买人心的工具罢了。”   提起王端,王赞就摇了摇头,“五郎年纪小,看不清形势,将来总会明白的。当务之急,是从谢羡下手,找出藏宝图的下落,再谋后事。”   “父亲,若拿到了藏宝图,北府军又在我们手中,我们何必听命于大伯父……”   王赞抬手,阻止王竣说下去,“你那些小心思,最好藏起来,别被你大伯父发现。反正你大伯父无子,最后这江山,还不是落在你我父子手中?”   王竣笑了一下,拱手道:“父亲英明。” 第103章 坦诚。(一更)……   王乐瑶回到显阳殿, 正遇到竹君拿着她的衣裳出来。竹君看到她自己回了,十分意外,“娘娘, 您怎么……您不是让婢子回来拿衣裳吗?怎么就您跟内司, 其他人呢?”   王乐瑶已经知道竹君和侍女被支开是计,没有多说,只是让竹君去门外守着。   桓曦和见她神神秘秘的, 也无半点被皇帝责罚的伤心,等没人之后开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陛下是故意的,为的是要给做局的人看。”   “局?”桓曦和越听越糊涂了。   王乐瑶说:“此事,怕是要从文献公的事说起。那个海陵郡的郡守,是王家的族亲。而文献公之死,是姑父调查的。是不是太巧合了?”   王家和桓家是姻亲,二者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这件事, 王乐瑶没有瞒着桓曦和的必要。她离宫之后的事, 也需要桓曦和帮忙。   桓曦和知道当年文献公的事情是父亲审的, 那个时候她就觉得有疑点,但父亲与文献公算是世交, 不可能看着他白白枉死。她年岁尚小, 也只是随众人惋惜一番, 没往更深的地方去想。今日听王乐瑶说了这番话, 再结合当初的疑点,越发证实了她原本的猜想是对的。   “阿瑶,你是说王家动的手脚?”桓曦和的声音有几分难以置信。   王乐瑶点了点头,“不仅如此, 这次谢羡又要去海陵郡,我怕文献公的旧事重演,想要在寿宴上提醒他。可有人做了局,想让谢羡和我独处,惹陛下大怒。一方面是想让谢羡被陛下厌恶,毕竟他是陛下亲选的五经博士,贸然动他,陛下不会善罢甘休。另一方面动摇我的位置,让外界觉得陛下容不下王家了。他日王家若有所动,也是陛下逼的。”   桓曦和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抓着王乐瑶的手臂,急声道:“你说王家会反?”   她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仿佛自语般地又说了一遍,“怎么会呢?王家已经站在荣耀和权势之顶,几乎可以呼风唤雨,何须赔上全族做这种事。”   但她心里有另一个声音,王家手中有北府军。迟迟不交出那支军队,就意味着王家有别的目的。以前尚可说是据守都城,但陛下明明就有一支中军戍卫都城,根本不再需要北府军。   外面的日光透过门扇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金色的光影。秋风从窗外徐徐送来,虽有几分寒意,却吹得人精神越发地清明。   很多事,其实只要稍微想想,便能得出结论。   “因为欲壑难填。站得越高,越会被权势所迷失。陛下若真是暴君,不得人心,那自会有人前仆后继来推翻他,就跟前朝一样。但他一直努力在做个好皇帝,拔除历朝留下的那些弊病,事实证明,大梁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不过冲击到了士族的利益。我虽是王氏之女,也是大梁的皇后,我曾答应过陛下,要与他共同守护这片江山。伯父若为了一己私利,将江山百姓置入水深火热之中,我也不能容他。”   王乐瑶语气平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出这番话有多么艰难。伯父对她有教养抚育之恩,父亲不在家那几年,她甚至视伯父如亲父。事到如今,若萧衍和家族,她注定只能选一个,她没有办法用感情去选,只能用理智。   桓曦和觉得王乐瑶太过冷静理智,把她自己放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可能会挣扎痛苦,难以抉择。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家族,一边是自己的所爱。一个人抛弃自己的根,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她自愧不如。   “你希望我怎么做?”桓曦和轻声道,“或者说怎样才能帮到你?”   “我这一去,至少年前才能回来。你留在都城里,注意四大姓的动向,随时给我传递消息就好。”   桓曦和应下,又有几分担心,“你和陛下虽然是做戏,但明面上受了惩罚,恐怕底下的人都会以为你失宠了,不会再那么尽心。你自己万事小心。”   王乐瑶点了点头,桓曦和也不便久留,行礼退出去了。   宫中的消息是走得最快的,很快全宫上下都知道皇帝生辰宴上,皇后惹怒了皇帝,并被罚去行宫的事。其中有叹息的,毕竟天家素来无情,更别指望帝王能长情。也有觉得意外的,比如常在显阳殿行走的那帮宫人。因为平素她们看得最真切,陛下对皇后娘娘那是真的宠,说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眼神更是恨不得时刻粘着她。   怎么这回说翻脸就翻脸了?还把皇后赶出宫,这跟打入冷宫也没什么分别了。   再看皇后娘娘,只是十分平静地收拾起去行宫的东西。不哭不闹,还维持着那点可怜的体面。   说实话做皇后是真的惨,寻常人家的夫妻吵架,女子还可以向夫君撒娇求饶。皇后就不可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统统都要受着。或哭或闹都不成体统,有损皇后和高门之女的尊贵与体面。   皇帝将皇后罚去行宫之事传得飞快,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本来天家内宫的事没这么容易传到民间,大概是人有心为之,加上之前皇帝宠爱皇后的传言甚多,无意间就树立了帝王深情不悔的形象。陡然之间,这种形象坍塌,民间争相传议,多是替皇后打抱不平的声音。   琅琊王氏之女,原本是何等尊贵。嫁给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最后竟换来被轰出宫的下场。   皇后在位上,至今也无任何过失之处,皇帝如此处置,何其不公!   王执从宫中回来,刚入家门,就听到余良说起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久前他还在华林园的凤光殿,饮酒祝寿,看长沙王投壶,明明天家是一派和乐的景象,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怎么回头阿瑶就被罚了?   他转身又要回去,余良忙道:“二郎这是去哪儿?”   “当然是回宫去讨个说法。”   余良劝道:“二郎还是莫去。陛下岂是好相与的人?惩罚既然已下,便是金口玉言,再难更改。您这一去,万一激怒了陛下,吃亏的不还是皇后娘娘吗?既入宫门,很多事,便由不得我们了。”   王执承认他说得有理,对于皇帝那个女婿,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看上眼过。他也跟皇帝不甚亲近,无话可谈,就算进宫了,又能帮到阿瑶什么呢?王执负手,沉默地走回住处,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外人不知也就罢了,他可是最清楚的。陛下连他藏匿前朝太子这样的罪名,都可以看在阿瑶的面上不追究。到底发生何事,要这样处置阿瑶?   他坐立难安,这时随从暗中递了个消息给他,说皇后约他明日在建康城郊的驿亭见面。他只能暂压下心头忧虑,静待明日。   天刚大亮,北宫门就蜿蜒而出一队人马,当中的车驾顶上有只凤凰,正是皇后坐在其中。虽然皇后被罚离宫的,但是行装一点也不少,连夜匆匆装了好几辆牛车。禁军护卫,宫人数十,声势浩大地从北宫门而出。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这趟是出游。   但她受罚的事早已经在一夜间传遍都城的每个角落,所以沿途的百姓都有几分同情地看着她的车驾,议论纷纷。   萧衍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那辆车驾远去。萧衍一直等她探出头,回眸看他一眼。可车驾如蝼蚁般越来越小,消失在天际尽头,她都没有露面。   好像真的对待无情郎一样决绝地离去。   萧衍丝毫不怀疑,若是哪日他真伤了她的心,依她的性子,肯定也会毫不留情地丢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时至今日,他都觉得,她所有的温柔,顺从,甚至要豁出去为他生个孩子,都是出于妻子和皇后的责任,与爱无关。   他在她面前,永远是卑微的,不自信的。因为她太好了,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并且在这段关系中,她始终冷静理智,丝毫没有陷入情爱的样子,走得这样潇洒而决然。   此番为了配合她,他好好的生辰宴,草草结束。而且忍着半日和一个晚上没有去见她,一大早就跑到这秋风瑟瑟的城楼,只为见她一面。可她连头都不回,直接把他丢下了。   这个可恶的女人。   苏唯贞能看出来主上心情很不佳。   昨夜,他给主上磨墨,就听到主上误喊了好几声皇后的闺名,甚至还抓他的手。今早主上也是精神恍惚,差点把书卷当胡饼吃下去。   苏唯贞心想,主上这哪里是罚皇后,分明是在罚他自己。   幸好他知道,帝后只是在做戏给别人看的。不过既然要做戏,主上就得做全了,这才半日而已,主上好像已经忍不了了。   萧衍被秋风吹着,觉得胸口堵得慌,整颗心都空落落的。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答应放她去行宫,还要配合她什么顺势而为?她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回,或者很快就把他抛之脑后了?他要疯了。   萧衍抬手按了下额头,对苏唯贞说:“备马。”   “啊?”苏唯贞有点接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说朕身体不适,这两日谁也不见。”   “主上要去哪儿?”   “你说呢?”萧衍瞪着苏唯贞,眼神冒火,简直要杀人。   苏唯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准备了。   *   王乐瑶坐在车驾中,穿着厚厚的外裳,捧着手炉。她本来就畏寒,这手炉是萧衍给她准备的,她抱在怀中,看了看窗外。路上的树叶大多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正是秋风萧瑟,万物凋零的时节。   她不禁在想,萧衍在做什么呢?   本来应该好好道别,再离开的,现在却是连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应该很生气吧。生气她自作主张,还要配合她演得像夫妻决裂一样。   他的内心深处就像住着一个孩童,一旦抓住了什么,就不肯放手。   王乐瑶不禁笑了笑,等回去以后再好好安抚他吧。   竹君坐在车驾前面,等快到了驿亭,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忙回头对王乐瑶说:“娘娘,快到驿亭了。主君已经在等着您了。”   王乐瑶点了点头,吩咐停车,人马稍作休息。   这四脚亭是供往来行旅换马休息所用,十分简陋,连个遮蔽的帏帐都没有。王执站在亭中,已经等了约半个时辰。听到身后的车马声,急忙回过头,看见王乐瑶从车驾上下来。   她优雅从容,亦如往昔。服饰虽然没有在宫中时那么繁复华丽,但雅致精巧,丝毫都不显得狼狈。   王执稍稍松了口气。   “父亲。”王乐瑶走进亭中,“您怎么来得这么早?”   “娘娘。”王执行礼,“臣担心,实在睡不着,所以提前来了。”   王乐瑶吩咐竹君把亭子周围守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宫人又在亭中布置了一番,有茶有案还有座,甚至还在周围设置了挡风的围障。   只剩父女两人之后,王乐瑶也不卖关子,“陛下没有罚我,父亲不用担心。”   “那你们这是……?”   王乐瑶直接地问道:“父亲对于文献公的事知道多少?” 第104章 朕是疯了。(二更)……   她冷不防地提起文献公, 王执一头雾水。   “怎么突然提起他?”   王乐瑶看父亲的神色一派忧伤,那是种惋惜悼念之情,就知道伯父所作所为, 恐怕是瞒着父亲的。父亲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否则她要入宫之前,怎么还会让谢羡带她走。本来父亲的性格便正直,重情重义。但有时过于正直了, 便会有几分不通人情世故。   “那父亲当年是因何事丢了官位?”   王执犹豫了一下,看到女儿不追问出根由就不会罢休的表情, 轻咳了一声。   “因为景融想立你做太子妃。为了保全他跟你,为父只能辞官了。”   王乐瑶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执。   王执以为她就算不知,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毕竟姜景融堂堂一个太子,隔三差五就找借口往家里跑,有意无意找她说话, 还给她找那些连秘阁里都没有的书, 甚至还找画师画了她的像, 就挂在寝殿的床前, 日日都要看上一眼。   当然这些都是王执后来才从东宫的宫人那里听到的,此刻也不便全都说出来。   王乐瑶还在错愕中没回过神。   她跟姜景融相处的时候, 一直恭敬有礼, 甚至还有几分疏远。只不过有两回挨不住姜景融的殷切, 要他帮忙找了两本书。她一直以为姜景融是希望跟父亲关系更亲近才讨好她, 哪里能想到姜景融竟然还有这么层心思在里面。她并不是太喜欢姜景融的这种小心思,尤其之前她跟谢羡还有婚约,立她为太子妃,置谢羡于何地?姜景融跟谢羡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谢羡还救过他。朋友妻不可欺,若是谢羡知道他的心思,恐怕也会觉得很讽刺吧。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父亲,我希望您从王家搬出去,并且跟伯父还有堂叔他们划清界限。”   “好端端的,这是为何?”王执疑惑道。   “伯父他们很可能会对谢羡下手,就像当年对文献公那样。”   王执手中的茶碗“哐”的一声掉在案上,整个人好像定住了一样,然后猛然起身,“阿瑶,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似怒似疑,更多的是一种信念崩塌的惊惶。   王乐瑶料到父亲会是这种反应。父亲跟她一样,虽然骨子里有些离经叛道,不爱被家族的各种规矩束缚,但也以出身琅琊王氏为荣。他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兄长,害死了自己昔日的好友。   “我还没有证据,但我此次之所以跟陛下联手演这一出,就是因为有人想害谢羡,伯父和堂叔他们有重大的嫌疑。不管这件事是否跟他们有关,您听我的,回去后就从王家搬出去,宅子我也给您找好了,就在阿姐的住处附近。”王乐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房契递了过去。   王执慢慢地缓过来,重新坐下,口中还喃喃地念道:“怎么会呢?为什么呢?”   王乐瑶知道父亲一时之间很难接受,就像当初王姝瑾的事,她从萧衍口中得知一切都是伯父的安排时,也震惊得难以复加。   “父亲,我知道要相信这些很难。您绝不能跑去质问伯父,若是伯父真有私心,您这么做就会打草惊蛇。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及时抽身,否则王家恐怕离覆灭真的不远了。”   王执仰头,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一滴泪水快而迅速地划落他的脸颊,但很快就了无痕迹。   “好,我会的。”最后,他很轻地说了一句,“你去吧,为父想一个人静静。”   王乐瑶心中不忍,但还是起身,担忧地看了父亲两眼,走出了四脚亭。   竹君跟在她身后,轻声道:“娘娘,主君没事吧?婢子从来没见他如此……落魄。”   尽管有些不敬,但竹君是真的很担心。哪怕当年主君辞了官,几乎是身无长物地离开王家时,也依然是那般潇洒恣意的状态。   “没事,给父亲一些时间吧。”   王乐瑶登上车,吩咐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往亭子里看了一眼。那个青衫落拓,微微佝偻的背影,仿佛被亭边漫黄的秋草给淹没了。鬓边霜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垂垂老矣。   出身高门,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已经很难再说清。   傍晚时分,车驾停在了丹阳郡下辖的芜湖县的驿舍。   王乐瑶刚下车,就看到远方天空仿佛撕裂开般,划出一道闪电,而后传来轰鸣的雷声。   “暮秋这种天气真是罕见,娘娘,我们快进去吧。”   这驿舍修得还算不错,毕竟离都城不远,往来不少官员要在此处下榻。比县城里的那些客舍还要来得干净舒适,所以竹君她们才选这里落脚。   驿舍的驿长和驿卒听说皇后的凤驾到来,早早地就在门前迎着。   他们早就听闻皇后的美名,但看到夜色中被三五宫人簇拥着款款走来的女子,仿佛点亮了夜色一般的明艳,各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梳着高髻,发间插着一些金制的钗环,一颗水滴状的珍珠垂在精巧的耳畔,轻轻晃动,有种绰约的婉丽。她的脖颈修长,身上披着一件绣浅粉团花的水色大袖衫,衣领和袖缘都镶着一圈绒毛,衬得她一张脸又小又白。   她的眸色淡淡的,月光落入其中,透出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驿长听到身边的驿卒咽了咽口水,恨不得按下他的头,拱手道:“小臣拜见皇后娘娘。”   “辛苦了。”王乐瑶轻声说。   她的声音轻柔,就像梦境中的落花一样。   驿长浑身一激灵,连忙抬手请她进去。怪不得能得圣宠不衰,这哪里是人,这分明就是仙女啊。从说话的声音,气质再到容貌,都给人一种不似凡人的感觉。   皇帝一定是脑子抽疯了,才会把这么个尤物从身边赶走!   “看什么看,还要不要脑袋了!”驿长等人进去以后,狠狠踹了那几个驿卒几脚。   驿卒忙做鸟兽散,琅琊王氏之女,当今皇后,高高在上,岂是他们可以觊觎的。只不过他们此生恐怕只能见这一次,就免不得贪婪地多望了几眼。   外面禁卫进来,很快就守住了驿舍各处,各个面如罗刹一般,透着生人勿近的凶样。   王乐瑶走到屋子里,见四下收拾得干净,还算满意。   竹君却不放心,又带着四个侍女里里外外又仔细收拾了一遍。王乐瑶道:“只住一个晚上而已,不用那么麻烦。”   “那不行!娘娘的吃穿用度,怎能马虎。”竹君坚持到。   离宫之前,苏唯贞特意交代她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娘娘,绝不能有丝毫怠慢。竹君就当那是君令了,一丝不苟地执行。   王乐瑶也没说什么,随她去了。   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沉如墨汁,气温骤降。竹君本来正开窗通气,看到雨势太大,连忙带人把窗户都关上,又在屋中加了炭盆。   王乐瑶闲来无事,时辰尚早,也睡不着,就在榻上摆了个棋盘,拉竹君对弈。   两个人正下着棋,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马儿的嘶鸣声。   雨声中,外面的禁卫,声音模糊:“何人敢夜传驿舍……”   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只余大雨的瓢泼之声。   下一刻,屋子的门就被用力推开了,王乐瑶看到门外的禁卫都跪在雨中,而站在门前的男人,身影高大如山,不是萧衍是谁?   她吃了一惊,心莫名地狂跳了几下,一时没有动。   “陛下,您怎么来了?”竹君更加吃惊,连忙从榻上下来,走到萧衍的面前,却又不敢碰他。   萧衍浑身都湿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袍服和靴子上全是泥浆。大概是太冷了,他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雾。   王乐瑶连忙过去把他拉了进来,吩咐竹君去拿布。   “你疯了吗?”她轻声责怪道,抬手把他脸上的湿发拨开,又拿出手巾给他擦脸和眼睛。   “冷不冷?”她握住他冰冷的手,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萧衍用力地抱住她,手臂收紧,似乎要把她压入胸膛之中。   他身上的寒意,湿气隔着她的衣裳,全都传到了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朕是疯了,朕想你想得快疯了。” 第105章 丢失。(一更)……   王乐瑶听了更气, 不过一日半而已,至于想疯了,这么大的雨追来吗?   “陛下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体还……”   她话还没说完, 眼前的人已经封住了她的口。他的气息夹着这个大雨之夜的湿气和寒气, 毫不克制地灌入她的口中,还勾缠她的舌头,迫使她回应。   尽管已经亲密过无数次, 但这样湿意绵绵,又冷热交替的吻还是第一次。   王乐瑶被他的胸膛紧贴, 浑身都蔓延开那股冰凉的寒意,冷得直发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身子。   这个男人就跟饿鬼扑食一样,好歹先把身上擦干净再说吧……   萧衍脱掉身上的衣袍随手丢在地上,欺身将她压在了棋盘上,棋子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   王乐瑶被他吻得无法呼吸, 幸好房中有火盆, 他身上逐渐变得滚烫, 只是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摸起来有些粘腻。她寻到空隙,侧过头, 手抵在他胸前, 难受地叫了一声, “萧衍……”   “你可知朕在城楼的寒风中, 站了一早上,却等不来你一个回头?”   王乐瑶微怔,看着他微怒的神情。她怎么知道他在城楼上……   “你可知若不是这场大雨,朕只敢远远地跟着你?”   “朕什么都不管, 你必须待在朕的身边,哪都不准去!”   王乐瑶看到他眼中的火焰,烫得灼人,身上的束缚顷刻间被他剥离。她惊恐地看到萧衍埋首下去,立刻捂住了嘴巴。   ……   这趟出来本是没带男子的衣袍,竹君只能去驿长那里借了一身,可她在门外就听到里头的声音不对,只能收了伞站在廊下。   雨势仿佛稍歇,但从房檐落下的水,仍如珠帘般,连绵不绝。   原本在院中的禁卫全都换成了一些便衣的男子,只是他们站得远一些,任凭风吹雨打,也面不改色。   竹君没想到陛下竟然从都城追来了。   地上坑坑洼洼的,都是水滩,天地都因大雨而起了一层雾气,视线很差。这样的境况,寻常人根本是寸步难行,一国之君却冒雨追来,这份执着,连竹君都被感动了。   最初她觉得,陛下只是贪恋娘娘的美貌和身子,大有不管不顾娘娘的感受,只想纵欲的嫌疑。娘娘每回跟陛下同房,嘴上不说,但心里未必舒服。   只是娘娘的性子,嫁了便是嫁了,就算心里不愿意,也不会拒绝夫妻之间的义务。   可后来,她每回去寝殿收拾,看到娘娘的状态便不同了。也许娘娘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越来越在乎陛下,可能已经超越了那份所谓的责任。   屋中,王乐瑶浑身瘫软如泥,面若桃花般潋滟。她的姿色本是若莲般洁净,不沾一丝妖媚的。但被□□所染,便不自觉地会流露出别样的风情。   萧衍又欺上来,亲吻她。这回他口中多了一些陌生的芳甜味道,王乐瑶觉得很羞耻,只能被动接受那本来属于她自己的气息。   她被吻得发出一些声音,银丝在口中交换,她的眼神愈发迷离,忍不住攀着萧衍的肩膀,觉得浑身冒火,欲念横行。   她难耐地蹭了蹭他。   “朕还没动真格的,你就敢招惹朕?”萧衍把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床榻,看她陷在松软的锦被之中,色若红霞,美得妖娆而动人,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   他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将她引导到身前,贴在她耳边诱哄般说:“乖乖,你也让我舒服一下?”   王乐瑶只觉得整个人轰然炸开,就像元日家门前点燃的爆竹一样。   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依他所求,低下头……   后半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上积累了一个个的小水滩,倒映着檐下挂的灯笼。院中守卫的人换了一拨,先前那些大概是去进食和更衣了。   竹君打了个哈欠,不知还要多久。   这时门开了,萧衍只披着中衣,从她手中接过衣袍,吩咐她去烧热水准备沐浴的东西。   然后他回到房中,看到床上的人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躺在她身边,问到:“怎么了?”   被子里的王乐瑶简直羞死了,他还有脸问。   萧衍连人带被全都抱进怀里,笑道:“做都做了,现在害羞有用吗?”   “你快回去,我不想再见你!”王乐瑶闷声道。追这么远把她吃干抹尽,连骨头都不剩,还引诱她做那种事,现在总该满足了吧!   “嘶……”萧衍按着头,低吟了一声。   王乐瑶连忙掀开被子,抓着他的手臂,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这地方没有御医……”   许宗文本来是要跟去行宫的,但他要找点东西,会晚些出发,并且用个公差的借口。   她露出的肩背满是痕迹,萧衍将她抱个满怀,轻抵着她的额头。   “你还是舍不得我。”   王乐瑶恼火,这人竟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但看在下那么大的雨,他还不顾一起追来的份上,又忍不住心软。她环抱着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二郎,我去行宫,你便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萧衍看着她,目光微动,很快地闪过一丝情绪。   “我若在宫里,那些人难保不拉我作挡箭牌,要你网开一面。你看在我的份上,也会束手束脚。所以我必须离开,你就不用再有所顾忌。我虽有不忍,但也不能一味地包庇。从我入宫的那刻起,大梁便摆在王家的前面了。”   她知道……聪慧如她,又怎么可能不知,他早晚会把北府军收回来的。这不仅是为了江山稳固,也是为了铲除多年来士族凌驾于皇权的弊端。所以他跟王家之间,免不了一战。   萧衍语带歉意,“阿瑶,莫怪朕。若没有发生那些事,朕还可以容得下王允,甚至可以让他官至三公。可他想要的,恐怕是朕的位置,否则不会满足。朕非霸着皇位不放,若有贤能之人,未必不能让贤。但王允不会比废帝好多少,留着他,朕日后无法安心闭眼。”   王乐瑶捂住他的嘴巴,一双美目瞪着他。萧衍拉下她的手,攥在掌中,自觉说道:“好,咱们不提生死。你让朕送你去豫州行宫,行吗?”   萧衍期待地看着她,只要她说不,他就不可能留下来。   “朕已经做了安排,不会有人发现。朕保证从豫州回去后,不会再偷跑出来找你。你让朕再多陪你两日。”   他的口气甚至有几分恳求,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这时,竹君在外面说:“娘娘,热水烧好了,婢子现在提进去吗?”   王乐瑶朝外应了一声,对萧衍抱怨道:“还不快去沐浴?把我的衣裳都弄脏了,这床上的东西也全都得换了。”   萧衍知道她是默许了,高兴地翻身下床。   王乐瑶看着他的身影,发现自己真是拿他没有办法。他的不管不顾和小心翼翼都是因为她啊,她怎能不动容。   她此生,恐怕都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既然如此,索性就跟他一起沉沦吧。   萧衍和王乐瑶沐浴完,先抱她去床上睡觉。   王乐瑶觉得他身上很暖和,比炭盆还要热,怀抱宽阔舒适,就靠在他的胸膛上,枕着他强健的心跳声,很快睡熟了。   萧衍把手从她的身下抽出来,小心地帮她盖好被子,又珍而重之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才下床套上衣袍,然后开门出去。   天色暗沉,黎明之前极致的黑暗,笼罩在头顶。四周静悄悄的,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走到驿长的屋前,守门的人让开,他推门进去,原本正趴在案上睡觉的驿长一个激灵,连忙爬了起来,警觉地问道:“谁?”   “朕。”萧衍道。   他的气场太强大,人间的光亮都敛在他的身后。他的身上带着肃杀和威严之气,驿长感觉双肩往下沉,整个人都抬不起头,连气都不敢出。   夜里皇帝纵马奔入驿舍之时,驿长看到那些禁卫都朝他行礼,然后他直入皇后的房间,就知道他的身份了。驿长也满头雾水,不是说皇后见恶于陛下吗?怎么陛下还亲自追来了,这是帝后要和好了吗?   也难怪,皇后生得那般花容月貌,皇帝怎能狠得下心不要她。   很快驿长就被人推回自己的房间,像犯人一样被看押起来。   “朕来过此地的事情,不准说出去。否则你知道后果。”萧衍口气平淡,驿长却浑身一凛,“小臣知道,小臣不敢!小臣今夜什么都没看见!”   “约束好你手底下的人,去拿一份周边的舆图给朕。”   “是,小臣这就去拿!”   驿长要走出房门,萧衍抬起手指,派了一个人跟随他,然后自己在屋中坐了下来。   这驿长的屋子比较简陋,相比之下,给阿瑶住的那间,显然是花了心思准备的。还算识相,没有因为阿瑶“获罪”,就怠慢她。否则,此人也就不用留了。   “主上!”门外有个人俯身行礼,然后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谢博士在建康城外不远的官道上出了意外,被人劫走了。那群人狡猾至极,我们的人跟了一程,就跟丢了。现在正全力搜捕。”   萧衍皱眉,“废物。”   那人立刻跪在地上,“请主上责罚。”   萧衍沉吟片刻,冷声道:“他们带着人质,应该走不远,将附近的山寺都搜索一遍。还有,派人守在谢家门外,这回别再出错。”   “是!”那人只觉得胆寒,赶紧退出去了。 第106章 情爱。(二更)……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床榻上, 许是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的缘故,空气格外清新,气温虽然降了一些, 有入冬之感, 但身边那个暖炉实在是太舒服,王乐瑶便睡了个懒觉。   她从有意识开始,就能感觉到萧衍一直在亲她。   隔一会儿便亲一下, 有时是额头,有时是眼睛, 有时是脸颊,有时是嘴巴。碾磨辗转,然后印上微微湿热的吻。   她不满地转了个身,腰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腹下,两个人都是一僵……以前在宫里,他有政务要处理, 她醒来时他多半不在了, 更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守着她。他这个皇帝做得还算勤勉, 鲜少有偷懒的时候, 多晚都要看奏疏。   萧衍从背后抱着她,大掌覆了上来, “醒了?”   王乐瑶气息不稳, 抓着他的手, “你别……”   “朕之后要两个月看不见你, 你不想补偿下吗?”萧衍拨开她散落在脸侧的秀发,含着她的耳廓说。   王乐瑶浑身战栗,无语凝噎。他是要在这两日,把两个月的份都补完吗?   那她估计会累死的。这个男人体力好得令人发指,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生病是什么模样,绝对不会认为他是寿命不足十年的人。   萧衍感觉到怀中的身子软了下来,并没有抗拒他的意思,雄风更震,将她整个人抱坐在身上。   王乐瑶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窗外的日光逐渐起伏不清。她甚至有点庆幸萧衍是个皇帝。若他只是寻常男子,每日有大把时间跟她在一起,那她这副残躯,大概会走在他的前面……   而且以前也就罢了,他现在特别在乎她的感受。她都起床梳妆了,他还会追问她刚才舒不舒服,喜不喜欢那个姿势。   王乐瑶实在忍不住,脑中那些退去的画面,又被他勾引起来,脸颊飞红,美眸射出一道冷光,“你想今日就回去吗?”   萧衍这才老实了,眼神巴巴地望着她。   这个女人无情又冷静。明明前一刻还瘫软在自己身上,娇羞地一遍遍唤着二郎。   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竹君在旁边看着,心中暗暗好笑,陛下在外人面前,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在娘娘面前,真的卑微弱小,她忍不住想到那种特别粘主人的家犬,每日都摇尾乞怜。   萧衍的安排是竹君跟着车驾继续沿官道往前走,让一个身形跟王乐瑶差不多的侍女假扮皇后,不要露脸就可以。他自己带着王乐瑶,微服前往豫州。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不用惊动地方的官员,就他们两个人,还可以顺道考察下风土人情。   当然不可能真的只有他们两个,萧衍还是在暗中加强了防卫。其实单凭他自己,也足够保护好小娇妻了。   他让竹君去城里买了身寻常妇人穿的裙子,这身裙子比上次的布裙质地和款式都会好一些,毕竟他们两个要扮作经商的夫妇,也不能太寒酸。   这身菱纹的鹅黄上衫,黄绿相间的纱裙,腰间束绯红的帛带,素是素了一些,但衬出她玲珑有致的腰身,而且轻便灵活。她的服饰大多雍容华贵,有种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美。现在头上梳了个发髻,如云的乌发散在身后,头饰是珠花,垂下几根细小的链子至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微摇晃,再配她那张亦仙亦幻的脸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说她豆蔻之年,尚未出嫁都有人信。   萧衍命竹君帮她换妇人的发髻,王乐瑶皱眉,“我不是要戴幂篱吗,那头发放下来有什么关系。”她看了看镜中人,左右打量,颇为想念自己在闺中的时候,难得可以随心打扮,她说:“这样还挺好看的,不换了。”   萧衍就是觉得太好看,太嫩了,他真的差点控制不住,就上去剥了她的衣裳,不让她出门。   鉴于现在萧衍在两人的关系中处于绝对的劣势,最后还是王乐瑶的想法占上风。   萧衍退而求其次,用幂篱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还拿了个浅色的厚外裳披在她的身上,将她包裹得看不出一点模样身段,才抱着她上马。   竹君把行囊递过去,萧衍不让多带,所以她已经是精简了再精简,“娘娘小心。”   “放心吧。”王乐瑶坐在马背上,动作还有些笨拙,“咱们豫州见了。”   萧衍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喊了声“驾!”   马儿忽然加速,冲出驿舍,后面几骑连忙跟上。   王乐瑶吓得抱住萧衍的腰,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虽然让人害怕,但也有点刺激好玩。萧衍看她缩在自己的怀里,将身上厚重的外裳一敛,挡住周围的风,“抱紧了。”   “嗯。”王乐瑶收紧手臂,靠在他的怀里。   他们难得能抛开身份,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所以她对此行,还是挺期待的。   其实豫州行宫距离都城并不远,正常是七日的路程,骑马会快些,大概三日便能到。但王乐瑶不太适应骑马,没走多远就要休息,否则她就要被颠簸吐了。萧衍重新划定了一下路线,又要比正常多一日才能到达。   眼下他们停在一处林中休息,王乐瑶看着大雨过后,地上乱七八糟的枯叶,皱了皱眉头。   萧衍知道她洁癖作祟,就把身上的外裳脱下来,铺在地上,王乐瑶这才坐上去。   她脱下幂篱透气,脸颊有些红扑扑的,“宫中怎么办?”   “朕已经交代好了,以前也常微服出宫,不要紧。”萧衍说完,把水囊递过去,意识到称呼要改,又问道,“可还好?”   王乐瑶喝了口水,微微点头。不知想到什么,脸更红了。   看他生火生得娴熟,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今夜不会要露宿在这种地方吧?”   萧衍笑了笑,“不会,肯定让你舒服地睡觉。”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她那么精致娇贵,怎么能让她餐风宿露。那他这个做夫君的就太失职了。   王乐瑶不信,有他在,能好好睡觉就怪了。她的腰现在还酸呢。   萧衍又笑了一下,起身坐到她旁边,紧挨着她,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   “累不累?”   “冷不冷?”   “饿不饿?”   于是在暗处的那些护卫非常无语地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主上,平日那么不苟言笑,气场强大的男人,在皇后娘娘面前,不仅笑得温柔体贴,还隐约透着几分卑微。说出去,谁能相信这是一国之君!统领过千军万马的战神!   情爱果然有毒!   *   都城外的某处山窟之中,谢羡闭着眼睛,浑身被捆缚,等蒙头的布被拿走,他害怕适应不了光亮,还垂下头。   但很快他发现周围也并不亮,好像是某处废弃的佛窟,因为旁边仿佛刻着佛像。南朝大兴佛教,鼎盛时期,几乎家家拜佛,山山有寺。这些原本用来藏经的佛窟也就不足为奇了。   眼前只有豆大的一点烛光,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有几道影子在他面前,其中一个道:“谢公子果然是芝兰玉树,生得一表人才啊。不愧为建康城里的贵公子之首,连落难时都称得上风姿卓绝。”   谢羡听到他的语气,就像那种山匪抢了民女,甚为不适,“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走到他面前,强迫他抬起下巴,“你说,我把你身上的什么东西拿给谢夫人和谢宗主,他们才会应了我所求呢?”   谢羡别过头,镇定道:“你们可知我是陛下亲封的五经博士?擅自挟持朝廷命官,罪名可不小。”   “谢公子不用吓唬我们。我们这些人都是提着脑袋干活,谁给钱就听谁的,随时做好赴死的准备。死前能拉你这个大名鼎鼎的谢三郎做垫背的,也算值得了!”   周围几个人都笑起来,笑声竟然还带着点淫靡的味道。   谢羡骨子里是非常骄傲的,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些人若敢羞辱他,他一定不会苟活。   这时,又有一个身影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大,不好了,禁卫搜到这附近了。领头的好像是那个姓沈的侍中,皇帝的亲信,还有一个女的。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刚才跟谢羡说话的人骂了几个脏字,随手拿东西往谢羡嘴里一塞,吹灭了洞中的蜡烛。   谢羡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吵吵嚷嚷的,人数还不少。他想要弄出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旁边的人按住他的肩膀,有个锋利的东西抵在他的腰上,他顿时动不了。   大概是这个洞窟的入口太过隐秘,很快外面的声音就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发现这里。   等周围安静了,那个头头又让手底下的人出去探听情况,然后扯下谢羡腰上的东西,“就把这个拿去给谢夫人看吧。告诉她若不说实话,就见不到儿子了。”   ……   BaN   外面山道上,桓曦和搜得实在有些累了,这附近的山头一个连着一个,他们就这些人手,不知要搜到猴年马月。   她口干舌燥,解下腰间的水囊,往下倒了倒,空空如也。   沈约回头,把水囊递给她。   她别过头不接,“多谢沈侍中,不必了。”   沈约也没勉强,重新把水囊挂回去,“抓谢博士的人,必定是很熟悉这附近的地形。这一带有很多废弃的佛窟,很多都可以藏人。但有的入口难找,这么找下去,怕是徒劳。”   “那沈侍中有何高见?”桓曦和公私分明,他们这群人里面,的确是沈约最聪明。   沈约还没说话,就听到他们身后传来一声。   “曦和,你等等我!”   张琼累得直喘气,翻山越岭实在不适合他这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他好不容易走到桓曦和的身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有水。”   他也把水囊递过去,桓曦和不耐烦地看着他,“张公子,我们在做正事。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拖后腿,赶紧回去?”   张琼看了看前头面色淡淡的沈约,不甘示弱,“我我也在帮忙找,找谢三郎啊!”   若不是教养使然,沈约在场,桓曦和真的很想不顾身份地揍这个纨绔一顿。   “收兵。”沈约下令。   桓曦和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但也只能随着众人往山下走。   沈约落后一些,忽然站在那里不动。   桓曦和以为他遇到什么蛇虫鼠蚁了,连忙过去查看。沈约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眼神看着地上。   桓曦和强行忽略被他拉着的不适,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因为下过雨,地上泥泞。他们这些人都穿着官靴,所以足迹是规整的,但这个新鲜的脚印却像是木屐一类的,前后有齿。   两个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第107章 悠闲夫妻。(一更)……   谢羡青天白日在官道上被袭失踪一事, 早就传入了都城中,谢家更是一团乱。   谢夫人被吓得晕过去好几次。平心而论,几个孩子虽然都是她亲生的, 她最偏爱的却是谢羡。   因为谢羡是最像谢韶的, 无论是才华还是风度,也是被宗主房寄予厚望的。   自从谢韶死后,支撑谢夫人的就是这几个孩子了。   厅堂内, 天还未大冷,已经放着好几个炭盆。谢临裹着厚厚的貂裘, 不时咳嗽两声,庾凤跃坐在谢临身旁,担心地望着他,给他顺了顺背。侍女端来汤药,谢临便一点一点喝下去,然后咳得更厉害了。   谢家二房和三房的主事坐在一旁, 表情微妙地看着这幕。他们说是来商议营救谢羡的对策, 其实更多的是来看大房热闹的心态。   大房本就两子, 谢韶离世后, 一个病,一个失踪, 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二房的谢夏假惺惺道:“大郎, 若有需要叔父的地方, 尽管言明。你的身子也不好, 还需照顾你母亲,可不能倒下了。”   三房的谢濩则急功近利些,“三郎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   “叔父慎言。”谢临正色道,又咳了两声。   谢濩道:“叔父说话比较直接, 知道你不爱听,但还是要说。宫中的禁卫已经找了一日一夜,若三郎还安好,也该有消息了。若歹人要钱财,这会儿也该联络我们了。可你看都没有,八成是三郎去当那个什么五经博士,又查各地中正,得罪了人。”   谢夏装作劝阻的样子,“你少说两句吧。好在那个沈侍中人还不错,知道三郎出事,第一时间带人去找了。大郎若有消息,派人通知我们。”   谢濩不想走,还想劝谢临不要硬撑,赶紧卸了宗主之位,但谢夏直拉着他出了府。   “二兄,你拉我做什么……”谢濩甩开他的手。   “我不拉着你,就你那性子,刚才不该说的话都要说了吧!”谢夏拧眉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三郎真出事了再说不迟。万一三郎回来了呢?你别忘了,大房还有个临川王妃。”   谢濩眉间忽然有阴郁之色,仿佛自语道:“应当是回不来了。”   此间,一辆华丽的牛车停在谢家门前,后面还跟着兵甲,可见来人的身份显赫。   萧宏先从牛车上下来,然后把一身华服的谢鱼扶了下来。   谢鱼看到两位叔父站在门口,心知他们不怀好意,还是过来打招呼。   “拜见临川王,临川王妃。”两人齐齐地行礼。   萧宏在谢鱼回门的时候见过他们,听谢鱼说这两人觊觎宗主房已久,文献公离世后,为了争宗主之位,几房闹得不是太好看。后来因为王谢两家的婚约在大房,才让谢临继了宗主之位,暂时把其他房给压回去了。但毕竟关系闹僵了,后头也不大来往了。   所以萧宏对他们的观感不太好,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士族高门,根系庞杂,宗主房能优先享用全族的资源,像王谢这样的名门,对于宗主房历来都是十分看重的。除了血脉,也要有实力,否则很难压住其他蠢蠢欲动的宗亲。   “叔父。”谢鱼道,“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   谢夏随便扯了个理由,“还有事。”   谢濩也顾左右而言他,匆匆告辞。   谢鱼无心理会他们,急急地进门,萧宏跟在她身后,不放心地叮嘱:“阿鱼,你看着点脚下!”   她这个月的月事没来,按照梅意的说法,她的月事向来挺准的,未迟过这么多日,所以很自然地怀疑她有了。   早上刚请御医来看过,但因为月份太浅,现在脉象还不明显,但听她的各项征兆,御医也判断多半是有了,约好再等半个月来复查。   萧宏便没声张。他也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快要当父亲了,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他娶了谢鱼以后,收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的确在好好过日子。   谢鱼直入厅堂,看到长兄和长嫂的面色都不佳,就知道三兄还没有消息。   庾凤跃见她回来,连忙起身,先向他们夫妻俩行礼。谢临也要起身,萧宏道:“大舅兄身体不好,还是坐着吧。一家人不用多礼。”   “多谢临川王。”   谢鱼直接问:“母亲呢?”   庾凤跃回答:“母亲在住处休息,我本是陪着的,后来两位叔父上门,我怕大郎应付不来,就过来了。”   “大兄,我去看看母亲。”谢鱼说道。   谢临点了点头。   萧宏在此,庾凤跃也不便久留,就跟谢鱼说:“我随王妃一起去吧。”   谢夫人的住处居北,这些年,她一直深居简出,住处的一半都是佛堂,还有一只橘色的猫陪伴。此刻,她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抬起手臂放置于额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身旁的侍女和仆妇以为她是害怕,忧心,纷纷在劝慰她。   谢鱼和庾凤跃进去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光景。   “母亲!”谢鱼本想扑过去,但想到自己的肚子,克制了一下,改为几步过去,坐在床边。   谢夫人听到她的声音,将手臂微微拿开,“阿鱼,你回来了?”   谢鱼点了点头,母女两个抱在一起。   庾凤跃在旁叹了声,家里现在乱如麻,还有许多事等着她这个长媳处置。她便挥手让下人都退出去,自己也离开了。   谢鱼抚摸着谢夫人的背,柔声安慰,谢夫人喃喃道:“究竟何人绑了你三兄?你三兄那性子,也不会主动去得罪别人。我们谢家历来门风清贵,为何接二连三出事?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   她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母亲,沈侍中他们在找三兄了,三兄一定会没事的。您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谢夫人又拉着她絮絮叨叨的,媳妇再好,总归比不上亲女儿贴心。后来她大概累极了,就睡了过去。   谢鱼帮她盖好被子,忧心忡忡地退出屋子。   听到关门声,谢夫人才从枕头底下颤抖地摸出不知何时递到跟前的玉佩,咬着嘴唇。跟这个玉佩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纸条,约她单独去金陵馆,不得惊动旁人,否则谢羡小命不保。   *   傍晚时分,萧衍终于带着王乐瑶赶到了落脚的姚安县。这里按说已经出了丹阳郡,到了豫州的地界,应该会萧条一些。可没想到姚安县竟比昨日的芜湖县要繁华许多,沿街有许多林立的店肆,往来百姓也衣着鲜丽。   王乐瑶没像这样出过远门,以往出门都是车驾随从一大堆,唯一不同的一次,还是萧衍在她生辰的时候,带她去过大市。但那还在建康城中,如今却是出了建康之外,一切好像都很新奇。   她东看看,西望望,每个摊子前面站一会儿。萧衍就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眼神追着她,看起来特别像个宠爱小娘子的郎君。他本就生得高大英武,虽衣着普通,但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气场,路人频频侧目。   “那个人长得好凶。”   “武将吧?”   “看他手臂那么粗壮,力气应该很大。他家娘子看起来那么娇弱……”   “嘘,他看过来了。”   王乐瑶在街口一家很大的食肆门前停住,萧衍看向她,“饿了吗?”   戴着幂篱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就在这吃吧。”萧衍说。   有小厮过来牵了萧衍的马,送去马房。   小二在门口问道:“二位是坐一楼大堂,还是二楼的雅座?”   萧衍问道:“各是什么价钱?”   小二脸上的笑意更浓,“大堂随您,雅座最低要五十钱起,临街的更贵些,七十文。”   王乐瑶对钱没什么概念,平日上街都是竹君给她付钱。再者她入宫前,也没什么机会上街,所有东西都会送到她面前。她感觉到身边的萧衍似乎僵了一下,暗道不好,他不会是又没带钱?   幸好他说:“临街的雅座,再上些好酒好菜。”   “好嘞,二位里面请!”小二愈发殷勤了。   一楼的大堂坐着不少的食客,人声鼎沸,二楼则相对安静些。小二推开雅座的门让他们进去,环境还算雅致,也不输给都城里一般的食肆。   小二人挺活络,帮他们擦了擦榻跟席案,“二位外乡来的吧?”   萧衍大马金刀地坐下,应道:“是啊,你们这姚安县看起来比附近城镇都要繁华。何故?”   王乐瑶在萧衍对面落座,也觉得很好奇,竖起耳朵听。   “这您有所不知,姚安令出身吴兴大族陆氏,是扬州刺史夫人家的族亲,据说两家关系很不错。扬州刺史您不会不知道吧?系出琅琊王氏,甲族之鼎。因着这层关系,本州刺史,都得看他的脸色。”小二对于这样的问题应答自如,往往外乡来的,都会有这样的疑问。   姚安令的官本就是从天而降,他想做什么事,只要报上王家的名头,上头自然优先给批复,给办理。他把这县城建得如此繁华,一方面为了多吸引人口,搞出政绩,另一方面也能跟商贾多收赋税,好中饱私囊。   “所以你们这儿的价钱定得如此贵。”萧衍一边喝水一边淡淡地说。   小二扯出一个苦笑,“国税,市税之外,还有孝敬钱,我们也没办法。您多担待。”   王乐瑶听到原委,忽然有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而对面的萧衍,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这几日他在她面前放低姿态,体贴温柔,就像个普通人家的郎君。   可他的真面目是一位生杀予夺的帝王。他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士族出身的官员利用裙带关系和权势,盘剥百姓。他自己就是从寒门上来的,深受其苦。   萧衍道:“多谢,有需要我们还会叫你。”   小二从雅座退出去。   屋中一时安静,王乐瑶把桌上的碗筷都用水洗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分给萧衍,士族享有特权已是惯例。但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王乐瑶也没想到,仅仅是堂叔家的姻亲,就到了如此一手遮天,破坏官班的地步。都城之中,天子脚下,尚且是按照三公十二卿的尊卑之序,到了外面,堂堂刺史居然要看一个县令的脸色,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且这里距离都城并不远,皇帝本人却不知情。这帮人胆大至此,竟敢上下勾结,沆瀣一气,无人揭发,可见不是什么个例。   以前她总能在萧衍面前说出一堆的大道理,还觉得自己义正严辞。   可她顶着王姓,本就是世间最不公平的事,其实没什么立场去指摘皇帝。   相处日久,常在中斋伴他批阅奏疏,她已经知道,这男人天生就是适合当皇帝的。他在微妙的朝堂关系中,努力站稳脚跟,以一己之力对抗四大姓为首的士族,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你不摘了幂篱?”萧衍问道。   王乐瑶意识到这里无人,不用再戴幂篱,就顺手摘掉了。   这个屋子临街的地方延伸出去,变成一个小露台,围着栏杆。天光从外照射进来,落在她净白的脸庞上,晕染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她那双美过春水的眸子,澄澈如洗,越发清灵。发上的珠链拂过她精巧的耳朵,她随手拨弄了一下,无端生出万种风情。   萧衍的喉结滚动,下意识地灌下一碗水,身体渐渐燥热。   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第108章 撩。(二更)……   “主上。”门外有人叫了一声。   萧衍收起思绪, 说道:“进来。”   王乐瑶看见一个身穿便袍的男子推门而入,直奔萧衍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萧衍听完, 神色复杂, “告诉柳庆远,不等到大鱼,不要轻举妄动。”   “是。”那人行礼退出去了。   王乐瑶问道:“怎么了?”   萧衍并不想告诉她眼下谢羡和谢家的遭遇, 这恐怕会影响到她后面的好心情。   “没什么,都城里有点事, 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处理了。”   他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王乐瑶也没有再追问。   她手支着下巴,看外面的街景,眼中流露出一点俏皮的活泼,就像一个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孩童,保持着最无邪的纯真。   她以前活得太过拘谨了, 现在跳出那些框框, 整个人就明艳了很多。   萧衍忍不住伸出手, 轻轻拨了拨她的额发, 问道:“开心吗?”   王乐瑶点了点头。   她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好像身上没有任何束缚, 没有目的, 只是悠闲地观赏沿途的风景。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珍贵得如同黄金。   萧衍一直不知道她对自己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担心那个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最初他迫她嫁给自己,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只为达到娶她的目的。她心中肯定是不情愿的, 更多时候就像在履行夫妻间的义务。可能时日久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人,他们慢慢磨合,彼此适应,但那颗芳心未必是属于他的。   他那点最后的,可怜的男人尊严作祟,不会开口问她。   王乐瑶以为他出神是在想姚安令的事,伸手抓住他的大掌,“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支持你想做的事,但不要操之过急。你只有一个人,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不足以破坏一百多年累积下来的秩序。这是需要过程的。”   他是一个对自己很苛刻的人,什么事都喜欢闷声不吭地全部扛下。   王乐瑶不希望他太过强硬的原因,也是怕他伤到自己。   过刚易折,水满则溢。   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指,好像一团软绵绵的云包围过来。萧衍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幽幽地盯着她,“阿瑶,这是在外面,不要撩火。”   否则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王乐瑶无语,迅速松开手。她就纯洁地安慰引导一下,怎么就成撩火了!是他的脑子里总装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小二敲门,然后端着托盘进来,在看到王乐瑶的时候,猛地愣住。   这是什么人间绝色!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女吗?   但很快,小二就感觉到一道杀人的目光射了过来。那个男人的眼神仿佛在说,再敢乱看就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小二连忙低下头,直觉背脊阵阵发凉,摆好菜后,迅速地说:“二位慢用!”然后就火速地退出去了。   总共五个菜一个汤羹,萧衍等王乐瑶先吃。她一向小鸡啄米般,吃得又慢又少。如果要他吃,这些东西瞬间就会全进肚子里。而且她进食向来不说话,萧衍也养出了一等一的耐心,只是看着她。   于是王乐瑶发觉对面的男人用眼神直勾勾地在自己脸上梭巡了一遍。她也习惯了,所以镇定自若地吃完东西,漱口,再用手巾擦了擦嘴角。   “你不吃吗?”   男人忽然伸出手来,指尖触到她的上嘴唇,轻轻地抹了一下。   “像只偷吃的小花猫似的。”他笑了声。   她的呼吸一轻,耳朵仿佛红得滴血,只感觉到嘴唇周围有一阵酥麻的感觉,连忙低头用手巾又擦了擦他碰过的地方。   到底是谁在撩火!   “我去梳洗一下。”王乐瑶起身,戴上幂篱,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在萧衍看来,她简直是落荒而逃的。自从逼她用嘴取悦自己以后,她就变得特别敏感,草木皆兵。   萧衍敛起神色,对着暗处说:“去查查姚安令的家产,还有他的账目流动。在朕回到都城以前,将东西放在中斋的案上。”   *   谢夫人想要去城中的寺庙烧香祈福,庾凤跃不放心,想陪她一起去,但是谢夫人婉拒了。   谢临的身子不好,这几日病得无法下床,庾凤跃根本走不开。   谢夫人轻车简从从谢家出来,中途借口要买香烛,就拐去了金市的香烛铺子,然后独自从后门出去,按照字条上所说的,到了隔壁金陵馆的二楼。   雅座外面有人,确定她是独自前来以后,才推门让她进去。   谢夫人一介女流,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心中害怕,但为了儿子,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里面坐着用一个黑色的风帽兜住头的人,身影背对着门口,听到响动说道:“谢夫人来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还是可以听出是个男子。   谢夫人站在他身后,手在袖中微微发抖,强自镇定道:“你是何人,我儿子在何处?”   “只要谢夫人将那张藏宝图交出来,我们自然会放了令郎。”   “什么藏宝图?”   “谢夫人何必装傻?文献公豁出性命拿到的东西,竟然没有告诉你吗?”   谢夫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世人皆以为谢韶对她情深,一生只娶她一妻,却不知他们夫妻早已貌合神离多年。自从那年在山中,那个女人出现开始,谢韶对她就一直很冷淡,只不过在孩子们面前,依旧给了她尊重,造成夫妻和睦的假象。所以谢韶有要紧事是不会告诉她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找什么藏宝图,如果此物重要,我夫绝不会藏在家中。他生前常去城外的永安寺,我倒是知道那里的藏经阁有一条秘道,可通往后山的佛塔,是我夫为收藏空道僧的舍利所建。第三排左起第二个书架上的瓷坛,向左旋转三下,入口就会出现。你们不妨去那里找找,或有发现。若找到了你们要的东西,可否放三郎回家?”她的声音透出几分恳求。   那人笑了一下,忽然起身走到谢夫人的面前,捏住她的肩膀,“我怎知是否有诈?劳烦谢夫人跟我走一趟。”   谢夫人脸色微变,感觉到肩胛骨一阵酸麻。   一盏茶后,谢夫人神色如常地回到车驾上,吩咐车夫去城外的永安寺。   “夫人,天色已经不早了。此时去永安寺,恐怕太阳落山前赶不回来了。”   “那今夜就宿在永安寺,遣人回去说一声便是。”   谢夫人如此说了,车夫也只能照办。   ……   永安寺的香火依然不旺,上山的路上鲜见人影。山门前有几个黄衫小僧在扫落叶,听到牛车的响动,奇怪地看过来。   有一个认识谢夫人,立刻迎上前,“夫人,您怎么来了?也没提前告知蔽寺一声,什么都没有准备。”   谢夫人淡淡道:“不必准备,我就是想来看看。仍旧安排我在藏经阁住下就行。”   “您里面请。”小僧抬手。   谢夫人走过熟悉的庭院和小道,抵达那座藏经楼。小僧施礼,让她自便,就离开了。谢夫人吩咐随行的人都留在外面,她自己推门进去。   藏经楼有一段时日没人住了,加上昨日大雨,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她等了一会儿,西面的窗户被推开,然后有几道人影如鬼魅一般跳进来,几乎没有弄出声响。   刚才跟她在金陵馆接头的人走过来,低声说:“谢夫人,您带路吧。”   谢夫人走到那个书架前,转动瓷罐,北面的墙上立刻分开,出现一个入口。谢夫人熟门熟路地拿下墙上的蜡烛,走了进去。那个黑衣人就指挥同伴,谨慎地跟在她的后面。   那条通道不算长,尽头处有光亮,大概不足百步,就到了后山一片平地。   那儿有一座孤零零的佛塔,用石头所砌,稍显简陋,塔前还有一个木头的小案,上面放着空道僧的牌位和一鼎陈旧的小香炉。黄昏的道道金光洒在佛塔上面,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晕。   谢夫人对着佛塔深深鞠躬,然后对身旁的人说:“就是那儿了。”   黑衣人命一人看着谢夫人,其余的人涌过去,围着佛塔还有旁边的草庐一阵翻找。最后那个黑衣人发现塔尖有异,用力拔开,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羊皮纸。他打开那羊皮纸,欣喜若狂,“找到了!果然在这里!”   其余散开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他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但现在他也无暇多想,将羊皮纸卷了起来放入怀中,然后走到谢夫人面前,“多亏谢夫人帮忙,我觉得您一定很想文献公,这便去陪他吧。”   谢夫人大惊,往后退了一步。那黑衣人领着大部分人沿原路返回,只留下一个同伴,手中寒光乍现,逼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谢夫人再无法维持镇定,转身就想跑,却被那人一把按住肩膀,匕首猛刺了过去。   利刃没入血肉,刺中要害位置,人几乎来不及放出声响,就倒在了地上。 第109章 心扉。(一更)   谢夫人跌坐在地上, 呼吸急促,看着眼前欲杀自己的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柳庆远收了刀刃, 想把谢夫人扶起来。   谢夫人却怔怔地坐着, 仿佛丢了魂魄,刚刚生死就悬于一线间,她还没缓过来。   柳庆远早早地潜伏在前方的崖壁之下, 因为得了萧衍的命令,要钓大鱼, 所以没有惊动那些人,只能让谢夫人吃些苦头。   金乌西坠,天边漫射霞光,将山林尽染。这原本属于空道僧的安息之地,远离人世,现在被搅得一团乱。   柳庆远觉得惋惜, 他们找了许久的一代大师, 竟草草在此圆寂, 死后还不得安宁。他过去把空道的牌位扶好, 又收拾佛塔周围。   谢夫人恍然回过神,爬起来, 几步奔到柳庆远身边, 不顾礼节地抓着他的手臂, “我都按你们说的做了, 三郎呢?他们拿到了东西,三郎会无事吧?”   柳庆远迟疑,然后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心里补了句,但愿如此吧。   因为他私心里觉得陛下把谢羡交给沈约那个文官, 也不是真心想要救他的样子……   不过以沈约和谢羡的私交,会尽力就是了。   谢夫人跪在佛塔前,念念有词:“请大师原谅,老身为救子,迫不得已引贼人入局,扰大师安身之地。看在家主的份上,请您原谅,就当是救人一命。”   她叩首的时候,发现叩到的地砖有一声空响,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   柳庆远也听到了,一只手护着谢夫人,要她往后些,另一只手敲了敲周围的几块砖,只有那块的声音不一样。   他用手指,一点点地把那块砖的边沿抠出来。底下果然是空的,还压着一个东西。   柳庆远把东西拿出来,展开一看,眉头微拧。   *   晚上,萧衍带王乐瑶在姚安县最好的一家客舍投宿,要了一间上房。   这次出来他十分大方,钱好像也备了不少。反正就是一切以王乐瑶的需求为主。   这上房竟然有里外两间,外面摆设桌案,茶席,里面是寝室。东面还有个巨大的屏风,隔出一块专门的地方,用于沐浴。出门在外能有这种地方留宿,已经超出想象了。   萧衍吩咐小二去烧热水,让王乐瑶先沐浴,他自己则坐在外间,看桌上的一叠奏疏。这是沈约整理出来的紧急公文,怕耽误事情,就命人送过来了。   萧衍起初凝神看着,但听到屏风那边传出水声,还有她舒服的喟叹声。室内的灯烛不算多,却有种灼热的感觉慢慢升腾起来。他过去开了一扇窗,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吹醒昏聩的大脑。   以前他觉得女色真的是浪费时间的东西,现在却是每时每刻,都无法控制地想跟她亲热。   甚至有时还会生出些荒唐的念头,什么都不管,跟她藏到无人能够发现的地方,厮守终生。   “二郎,你为何站在窗边,不冷吗?”身后有人问道。   明明只是寻常的口气,却被他听出了,娇滴滴,软绵绵的感觉。   萧衍深吸口气,转过身,看到她只穿了身中衣和小裤。那中衣的领子没有掩好,漂亮的锁骨和起伏的玲珑若隐若现。而且她整个人罩着一层奇异的柔光,头发还湿哒哒地包裹在布中,歪着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就像朵从水中刚捞出来的芙蓉花。   萧衍走到她面前,拿过布帮她擦头发,她却顺势靠近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小声抱怨道:“出来还要批阅奏疏,太辛苦了。”   那柔软的娇躯贴着他的身子,身上散发出一种澡豆和她原本的体香混杂的味道。他几乎是倒吸一口冷气,虽背后吹着寒风,但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燥热。   他沉声道:“阿瑶……”   怀里的人忽然抬头看他,表情有点委屈,“二郎,我好疼。”   王乐瑶是不习惯骑马的,尽管萧衍一直在照顾她,停停走走,速度慢了很多,但是她的大腿内侧还是因为摩擦而红肿破皮,她先前一直忍着没说,但刚才沐浴的时候,被水一泡,那疼就被放大了不少,有点难忍。   萧衍拿了玉肤膏,拉她坐在怀里,然后褪下她的裤子到膝盖上。   王乐瑶感觉到一阵陡然而来的凉意,手攀着萧衍的肩背,艰难地说:“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萧衍没应声,将玉肤膏挑出一点,在手掌上化开,然后贴了上去,轻轻地揉着。他原本没有杂念,可纤细白皙的双腿犹如嫩藕般俏生生地映入眼帘,怀里的人浑身僵硬,又隐约有些战栗,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反应。   王乐瑶闭着眼睛,身子蜷缩。他掌中的厚茧,磨砺着她最敏感的皮肤,就好像把她放在火上慢慢烤一样难受。她的面色由玉雪而至淡粉,然后艳若海棠,眼中也渐渐凝聚着水色,缓而轻地摇头。   “二郎……”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娇喘,手抓着他的手臂,如同一条脱了水的鱼。   萧衍终于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好像所有的忍耐都有了一个发泄口,王乐瑶一手环着他的肩膀,用力地回吻,一手沿着他的胸膛往下,用力去扯他腰上的革带。可是扯不开,又有点懊恼地咬他的嘴唇。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萧衍轻笑,将她抱了起来,一把扯下那已经掉到脚踝的裤子。   如同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床没有宫中的大,直到王乐瑶脱力,头一下撞到了床的围屏,痛呼出声,两个人才微微停下。   萧衍连忙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揉着她的头顶,气息粗重,嘴唇又贴上她的脖颈。好像只有贴着她才能缓解那种要撑开他的燥热。   她对他摇头,示意他停下,却再度被封住了口。   窗外的寒风也丝毫降不下屋里的温度,数不清多少次被巨浪淹没之后,王乐瑶无力地趴在萧衍的肩头。本来就没有全干的头发,再次湿哒哒地贴在后背上。   萧衍的手扶着她的腰,柔声道:“乖乖,有进步了。”   “你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王乐瑶有气无力又咬牙切齿地说。她自诩是个还算冷静自持的人,以前刚同房的时候还好,她可以忍着,就当是被他咬了。但近来常会被他的花样弄到崩溃大哭,还有那些事后她根本难以想象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她分明是被教养得很好的大家闺秀,自小读圣贤书。   不该如此放纵,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   “军营里。”萧衍坦白地说,“偶尔喝酒后,会被他们按进帐中,看过几回。你知道我们这种粗人,打了胜仗,便是从阎王殿一个来回,难免放纵。有时候他们兴致起来了,拉着招来的女人,就在我面前……你还是不要听了。”   他还作势捂住了她的耳朵。   在他心里,她太圣洁美好了,就像天边的明月一样,半点脏污都不能染。   “阿瑶,你喜欢我这样对你吗?”萧衍把她按在怀里,叹息般地说,“我们之间,似乎总是我在强迫你。若你不愿意,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也并不是,不能忍耐。”   王乐瑶觉得他这个问题真的很傻,他们都这样了……但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安。   这人外表看起来很强大,但内心却孤寂了太久。想要抓得更紧,又害怕失去。   王乐瑶抬手抱着他,柔声道:“我是一个很被动的人,从小到大,被各种规矩束缚着,很难迈出那些条条框框,如果你不主动,我们的关系大概就会永远在原地打转,不会更进一步。你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谢羡吧?那不是骗你的。我和他太像了,相识多年,甚至有了婚约,他连牵我的手都不敢,跟我共同用膳,还要征询我的意见,相处起来太累。不像你,简单直接。”   还很粗暴。   萧衍闷笑,胸膛震动了一下,“这不像是表扬。”   “总之你有你的优点,不要老揪着谢羡不放。”王乐瑶累了,打了个哈欠。   他们两个人好像很少能这样平心静气,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大概是氛围太好了,有种温柔缱绻,夜半私语的感觉。   萧衍忍不住问道:“那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觉?”   王乐瑶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   她习惯了这个人,甚至做好了跟他共同守护江山,一辈子留在他身边的准备,可这就是喜欢吗?她从来都没有对人动过情,所以不敢肯定。   “算了,睡吧。”萧衍从她的沉默中已经找到了答案。   “你再给我些时间,也许这趟从行宫回去,我就能告诉你了。”王乐瑶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她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但她是个对感情很迟钝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连姜景融的心思都没觉察出来。   她只知道,萧衍在她心中是特别的,旁人无法替代。   她会依赖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为她遮风挡雨,觉得很安心。   她会对余生有期待。   这样想着,本来还想再说两句,可眼皮实在太重,立刻睡着了。   萧衍下床,拿了布来给她擦头发和身子,静静凝视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爱她,爱到愿意放弃帝王的尊严,甚至抛下所有的一切,只想跟她去浪迹天涯。   这两日的欢愉,是他生平绝无仅有的。   那些疯狂的,想要带她走的念头,被他一遍遍地压制下去,又如野草般疯长出来,吞没他的理智。   所以他绝不会放开她。 第110章 乱。(二更)……   这一日的都城, 似乎跟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时已入十一月,湿冷的寒风吹得人脸皮发麻。路上的行人都换上了厚厚的大衫和貂裘,行色匆匆。   一辆寻常的灰棚牛车从大市驶出来, 在城中走走逛逛, 最后停在位于潮沟北面的一大户人家门前。   车上下来一个男子,跟看门的家仆说了一声,那家仆连忙迎他进去。   他入门前, 还做贼心虚地往门外望了望,确认自己没有被人跟踪。   厅堂内, 谢濩接过来人所递的藏宝图,眼中迸发出精光。   “这就是三娘所说的那半份藏宝图?”   他的庶女谢三娘,前些日子被选去会稽王府,做了姜景融的妾室。某日谢三娘派人回来传话,说是无意间听到姜景融提起有一份仇池的藏宝图分别在王谢两家的宗主手中。只要谢濩能拿到这份藏宝图,说不定就可以以此跟王家宗主谈条件, 用藏宝图交换谢家宗主之位。   谢濩早就想取谢临而代之了, 因此精心布下此局。   “据说那仇池国历代贩玉, 那宝藏不知得是多少钱。”   谢濩手拿着藏宝图, 忽然不想把它交出去,反而想要得到另外半份, 这样他就拥有无人可敌的财富, 区区谢临有何惧?   “什么人!”外面的家仆忽然喝了一声, 然后似被捂住嘴, 而后一大帮的禁卫冲了进来。   谢濩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藏宝图都来不急收起来,仓皇地四处张望。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是我想问, 叔父到底要干什么。”谢临从门外走进来,面色如铁。   柳庆远跟在他旁边,看到交藏宝图那个人想跑,眼疾手快地飞出手中的小刀。刀正中那人的小腿,立刻有禁卫上去将人制住,拖下去了。   “侄儿,你这是做什么?”谢濩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话我们关起门好好说,你惊动宫中禁卫做何……”   谢临上前,一把从他手中扯过藏宝图,举了起来,“我看是叔父没想好好说。先是买通一群山匪,截了三郎,又威逼利诱我的母亲,还要杀她。叔父有什么话,还是去大牢里交代吧。”   “大郎,大郎我可是你的亲叔父啊!”谢濩跪下来,抱着谢临的腿,“就算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怎能如此绝情……对了,我可以告诉你三郎在哪里,换我一命!”   “若不是看在父亲的份上,我不会秉公处理,而是直接杀了你!三郎我自己会救,你自求多福吧!”谢临冷冰冰地说完,把腿抽回来,咳嗽了一声,对柳庆远点了点头。   柳庆远就命禁卫把谢濩给带下去了。   “多谢左卫将军帮我清理门户。”谢临把手中的藏宝图递过去,拱手道,“接下来就是谢氏的家事,不劳你动手。你只需告诉陛下,我会信守承诺。”   柳庆远拱手回礼,然后带着禁卫走出了谢濩的府邸。   他心想谢临一个病秧子怎么清理门户,立刻看到门口有些私兵模样的人冲了进去,谢濩府邸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果然能做到宗主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谢濩这些年主管度支曹,应该是贪了不少,瞅这府邸倒是比乌衣巷的谢家也差不了多少。谢临这么一抄家,谢濩的家产尽归他所有,宗主房的实力大增。二房那位也不敢再妄动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抓到的大鱼竟然是谢濩,不应该是王家才对吗?   柳庆远抱着疑虑,一路骑马到了宫门外,看到宫门前,沈约好像刚送什么人上了牛车,然后目送牛车离去。内侍一左一右地扶着他,他浑身脏污,头发凌乱,俊脸上全是泥痕,十分狼狈。   柳庆远大步走过去,“你,鬼样子。”   沈约手捂着胸口,气若游丝,“差点没命。幸好把谢三给救出来了。”   柳庆远疑惑地看着他,他带了不少兵力,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样。   沈约没有多说,问他那边的情况,他就飞快比划了一阵。   “谢家的三房?”沈约对这个结果也很意外,他以为至少能抓到王家的一条鱼,挫挫锐气,看来王家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不过也难怪,百年的大树,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就在他们碰头的时候,余良匆匆忙忙地跑进王允的书房,将谢家出事的消息告诉给王允。王赞闻言,惊得倒退两步,差点没跌坐在地上。如果此前他出手了,那么现在在大牢中的人,就该是他了!   王允抬手,让余良退出去。   他将一张纸随手扔到炭盆里烧掉,火光在他脸上照出一种阴森的感觉。   “我早就说过,萧衍没那么好对付,叫你不要轻举妄动。若不是这个神秘人来信提醒我,及时阻止你,你恐怕已经落在萧衍手里了。”   王允已经敢直呼帝王的名讳。   “阿兄!”王赞跪在王允的面前,心惊不已,“是我鲁莽!如今藏宝图被萧衍的人拿走,我们恐怕是拿不回来了!”   王允见东西在炭盆中烧得干净,才拿起桌上的茶碗,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   “没有藏宝图,我们还有顾荣,怕什么?只要阿瑜和青儿在,我就是要顾荣全部身家,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王允抿了抿嘴角,“萧衍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早晚会动手。但现在还不是我们举事的时机,我一直派暗卫找中军的下落,可奇怪的是,这支号称有数万人的军队,不仅是我们,连北魏的探子都查不出下落。”   王赞凝神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阿兄,萧衍会不会是诈我们的?当初他手底下明明只有三万人,却做出有十万之众的样子。您想想看,他的主力明明都在龙骧军,中军这几万人哪里来的?由谁统率?”   王允闭眼,沉吟片刻,“大郎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王赞支支吾吾的。   “说!”王允猛拍了下桌案,鹰扬虎视一般,气势逼人。   王赞立刻趴在地上,“大郎在城外的庄上,恐怕这几日回不来。”   “他在忙什么?”王允皱眉道。   王赞见瞒不下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他,他偷偷买了未央居一个花娘,名叫彩云。如今那娘子怀了孩子……”   王允猛地起身,王赞浑身都开始发抖了,“大郎血气方刚,不过一个侍妾而已……阿兄息怒。”   “正经的媳妇不娶,先让侍妾生子。你们这父母做得真是好啊!”王允怒极反笑,低斥道,“滚回去!”   他无亲生之子,实在是种遗憾。   王赞走了以后,王允越想越不对劲。王竣买了未央居花娘这么大的事,刘八娘不可能不知情,知情却不报,莫不是找死?他沉着脸,命余良去把刘八娘叫过来,但余良回禀,刘八娘不在未央居。她跟手底下的人说要出一趟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   尽管萧衍已经走得很慢,甚至比预定的又晚了一日,但豫州行宫还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行宫建在半山腰,因为汤泉而出名,附近也有不少达官显贵的别业。   所以远远望去,便是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庭院起伏相连,在一片青山中,云雾缭绕,犹如天宫。   “到了。”王乐瑶轻声说。   萧衍的手臂却收紧,将她禁锢在身前。   “我们说好的。”王乐瑶靠在他的怀里,“两个月后我就回去,你不能再偷跑出来了。你自己也是病人,别仗着最近没发病就为所欲为。”   “我一日都受不了。”萧衍压低声音说。   王乐瑶失笑,觉得他真是又粘人,又孩子气,像纸糊的老虎一样。亏她初次见到他带着一只白虎,横行街市的时候,还被他的气势吓到说不出话。   “你是一国之君,真以为能跟我一直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吗?”王乐瑶自己跳下马,摸了摸马头,“回去吧。记住我的话,不要操之过急。”   她后退两步,转身往前走。   心中其实也有些不舍,这短短一段行程,他们在山上看云卷云舒,在人间看万家灯火,前所未有的放松,前所未有的靠近。而她此去,便又要回到那个身份,那个位置,不能再放纵任性。   “阿瑶。”萧衍叫了一声。   王乐瑶回过头,看到他翻身下马,几步走了过来,抓着她的肩膀。   “答应我,若是太痛苦,就不要再继续治了。”   “嗯。”王乐瑶点头。   但萧衍太明白她的性子,无比倔强,什么事都要力求做好,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下的。他只能又把她抱进怀里,抱了很久很久,王乐瑶也没推开他。   最后还是暗处有个怯弱的声音:“主上,急报。”   萧衍眼中一道冷光过去,那个人立刻想自我了断。他也不想打扰帝后告别,可确实是急报……   王乐瑶后退一步,她不能再跟萧衍这么难舍难分下去了。他是皇帝,怎能陷于儿女情长之中。那她真成了红颜祸水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所以她狠狠心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行宫。   萧衍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就像一个被负心女子抛弃,却还深爱着她的男人。   暗卫集体叹了口气,主上爱得实在太卑微了。相反皇后娘娘却很冷静。自古痴情空余恨啊。   直到看见她安全进了行宫,萧衍才翻身上马,说道:“拿来。”   立刻有暗卫上前,把一个竹筒恭敬地递给他。   萧衍从里面抽出密报,一下看完,“谢濩?”   有点意思。如此诱饵,王赞竟还能忍得住,怕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萧衍将竹筒塞进行囊里,却发觉行囊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仔细地摸了摸,然后把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一个水色的香囊。打开香囊,里面塞着一缕如春绢般的发丝,还有一张字条。   他看完,身子猛地震了一下。   晨起时,他在摸她的发,她问道:“你就这么喜欢我的头发吗?”   “嗯。”他其实是想留一缕在身边的,但又舍不得剪。   ……她竟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字条上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笔力苍劲,收尾处似有无法宣诸于口的情意,淡如云烟。   萧衍深呼吸了口气,紧紧抓着那香囊,几乎要揉碎了,最后放进了贴身的地方,调转马头,用数倍于来时的速度,狂奔了起来。 第111章 贬官。(一更)……   两日之后, 萧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宫中,先是吩咐苏唯贞准备沐浴的东西。   苏唯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看到萧衍直接脱了袍子去净室。这要是搁在从前, 实在不敢想象, 他们的主上,竟然能把沐浴摆在所有事情的前面。   萧衍坐在浴桶里,手捏着那个香囊, 抵在额头上。他这两日不眠不休地赶回来,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有时间去想她。   她留的这个念想, 总让他忆起他们在床榻上,发丝交缠,不分彼此的场景。   他已经开始觉得日子难捱,一遍遍想她此刻在做什么。   恨不得一睁开眼睛,她就从行宫回来了。   萧衍沐浴完毕,穿上她亲手所做的中衣。这回出门, 他舍不得穿, 怕把衣裳给弄坏了。他把衣裳的边边角角都抚平, 然后才套上袍子。苏唯贞这才上前帮他, 跟他说了不在这几日,宫里和都城里都发生何事。   主要的, 急报上都写到了, 就是说到沈约去桓家提亲的时候, 萧衍愣了一下。   这木头突然开窍了?   苏唯贞解释:“沈侍中本来是去救谢博士的, 内司不放心,就跟他一起去了。他们二人发现了歹人的踪迹,不好打草惊蛇,就埋伏在山头上, 伺机营救。后来发生了打斗,内司为了救侍中,被踢下了山涧。侍中情急之下,也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两个人在下面共渡了一夜,才被救上来。侍中觉得污了内司的清白,就主动去桓家提亲了。”   萧衍不禁笑了一下,沈约这种出奇冷静理智,知道什么不该做的人,居然会去跳山涧,还挺有趣的。看来兜兜转转,还是这两个人在一起了,也算是件好事。桓氏高门,桓曦和聪明果敢,配沈约也足够了。   对于沈约而言,再入桓家门是件很难的事。毕竟当年桓家悔婚,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如今他竟又要求娶桓氏女。不过既然对桓曦和肯舍命为他,沈约受这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主上,仆替您把头发弄干,近来天冷了,仔细着凉。”苏唯贞拿着熏炉,一点点烘干萧衍的头发,又小声问道,“皇后娘娘一切都好吧?”   萧衍顿了一下,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在朕面前提她。”   苏唯贞不明所以,莫非两人在路上又吵架了?他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   苏唯贞重新给萧衍梳好发髻,柳庆远便来了。   柳庆远向萧衍行礼,简单地比划了一下在永安寺的情形,然后把从佛塔前拿出来的东西,交给了萧衍。   萧衍没想到空道僧已经离世多年,有些惋惜,没能看到一代高僧的风采。他展开那个东西,是一封书信。   “吾友亲展:关于你询我藏宝图之事,我在仇池国时亦有耳闻。然仇池国国力年年衰弱,皇室不思进取,贪图享乐,纵祖上真有藏宝,恐也是代代取用,如今只剩一个空壳。今看图上所示之处,乃我儿时游玩之地,已叫昔日故友前去求证,不日便有消息。空道。”   萧衍看完后,沉默地把泛黄的纸页压在案上。   看来空道僧曾是仇池皇室的人,怪不得医术了得。谢韶将这封信藏在佛塔前面,让有缘人看见,应该就是想告诉世人,仇池藏宝早已不存。那藏宝图不过就是废纸一张。   可怜一群人为了争夺一张废纸,斗得你死我活。   不过这张藏宝图只是起了抛砖引玉的作用,人的欲望和野心,不会隐藏得太久。   “陛下,接下来,怎么办。”柳庆远问道。   他们废了一番心思,没有把王家的人引出来,现在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以王允的狡猾,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萧衍看了一眼案上,关于姚安令的东西,已经放在案头了。萧衍把文书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看完后,他勃然大怒,将文书狠狠摔在地上。左右内侍都吓得都不敢动弹,苏唯贞劝道:“主上,担心您的身体。”   萧衍怒不可遏道:“一个小小的姚安令,竟然拥家产如此之巨,官吏考评还给了中上,那些王家裙带的刺史,太守,还不知道要贪污多少!来啊,把王赞给朕叫来!”   立刻有内侍小跑出中斋,守在暗处的人看见了,也悄悄跑开了。   此时,王赞也正在家中大发雷霆,手里拿着家法,作势要打王竣。   王竣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陆氏在旁边抱着他,“你要打就打我,不要打大郎!不过一个花娘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   “有什么了不得?这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我们是什么人家?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逆子,弄出这么大的一桩丑事,我的脸都给他丢尽了!先行生下庶子,好人家的娘子,哪个还愿意给他做妻!狐媚东西,我这就命人去庄上打死她!”   王竣终于开口,“儿子心悦彩云,她也是世上最懂我之人。父亲若打死她跟孩子,我也不活了!”   “你是被灌了迷魂汤了你!”王赞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背,王竣被打得吐出一口血。他本身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身子弱,哪经得住父亲这全力的一下。   陆氏尖叫着扑过去,“王赞,你敢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慈母多败儿,你还嫌不够乱!来人啊,把夫人给我拖下去!”王赞喝道。   立刻有下人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去拉陆氏,陆氏也不是吃素的,左右一推,就扑到王赞面前,抓着他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自己在外头养了那么多人,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资格说大郎!你别忘了,你能有今日是靠了谁。若无我娘家,你王家若无顾家,便什么也不是!”   陆氏的母族和顾老夫人系出同族,虽然是远房,但也有些关系。顾荣就是陆氏为王允引荐的。   王赞抬起手,想要打她,陆氏却挺起胸膛,往他的方向顶,“你打啊,来,你打啊!”   这个时候,家仆小跑着进来,“家主,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请您立刻进宫一趟!”   屋中几人都愣了一下。王赞疑惑,萧衍已经多日没有召见大臣,有传言说他病了,正在疗养,怎么忽然要见他?藏宝图一事,萧衍也没有证据,不会再咬着他不放吧。   不过帝王召见,王赞也不敢怠慢,将家法狠狠丢在地上,看了陆氏母子俩一眼,就去换官袍入宫了。   他进了中斋,向萧衍行礼。心中有些虚,不敢直视龙颜。   萧衍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手中的文书丢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王赞打开,那上面竟然是姚安令的家产还有账目的流向,其中萧衍用朱笔画出了几笔流向他的,王赞的背后立刻就出汗了。   “陛下,臣不知此事!”   萧衍何时查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令头上?   “不知?那送到你府上的钱,自己长脚飞了不成?小小的姚安令,随便出手就是一万贯钱。朕和皇后,太后在宫中一个月的花费,他只要一餐就用掉了。朕倒是想问问刺史,谁给他的胆子,敢贪这么多?”   他话语很轻,但话中就像藏了把刀子,慢慢地割着人心。   王赞大汗淋漓,抬手不停地擦脑袋上的汗水。这姚安令本就是陆氏推荐给他的,说能当个钱袋子,随便安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上下打点好,皇帝查也查不到。其实甲族有很多这样的钱袋子,藏在国家的每个角落,已经是一种公开的秘密了。只不过没被查到还好说,一旦查到了,也很难把自己摘干净。毕竟钱确实是送到自己府上了。   萧衍冷哼一声,“这是无言以对了?以万民之苦,养甲族之富,朕今日才算是见识了。朕三令五申,不得徇私枉法,不得结党营私,不得鱼肉百姓,看来你们都当耳边风。今日朕便要正国法,明视听。拟朕第一道诏令,迁扬州刺史王赞,为徐州刺史。”   早已坐在旁边的中书舍人,立刻提笔起草诏令。   “陛下!”王赞大惊,这诏令表面上看是平行调动,并没有贬他的官,他闹都没办法闹。但北府军在扬州,把他迁走就等于收了一半的兵权。扬州和徐州的地理位置可是天差地别,实际就是把他贬出权力中心了。   果然,阿瑶一旦失宠,萧衍就无所顾忌地对王家下手了。   “怎么,刺史有异议?”萧衍眯了下眼睛,就像猛虎盯着马上要抓到的猎物一样。   王赞趴在地上,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现在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也想不出对策。但扬州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可以说是建康的门户。只要萧衍选出的继任人选,不足以镇住北府军,他们就还有机会。   “朕第二道诏令,廷尉卿桓玄兼任扬州刺史。”   王赞再次吃惊,险些跌倒,没想到萧衍会做这个安排。   北府军本来就是桓家所创的,只不过后来落入王家的手中。在北府军,桓家还是很有威望的,桓玄也绝对很乐意领这个肥差。何况王桓两家是姻亲,王家不可能带头反对桓家,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直到此刻,王赞才明白,自己以前真的小看萧衍了。   帝王心术,翻云覆雨。这个寒门武夫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并不是运气好。   “无事便退下。”萧衍不想再看他的嘴脸。 第112章 二更。   因为扬州刺史更换人选, 都城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先是王执从王家搬了出去,给人一种与宗主房划清界限的感觉。   然后王允上书,表明自己对王赞有督管不力之责, 自求罚俸半年。陆氏和寻阳长公主也各捐出了一处价值不菲的宅子, 算是赔了王赞贪下的那些钱,堵住悠悠众口,避免更重的追责。   由姚安令撬起的以民养官, 以小官养大官的利益关系,被赤.裸.裸地呈现在朝堂之上, 百官面前。尽管此前,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天子震怒,导致士族出身的高官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王赞,纷纷弃车保帅。   自求罚俸的, 闭门谢客的, 互相攀咬的, 甚至还有干脆辞官的。   寒门出身的官员和百姓就跟看笑话似的看他们的热闹。   消息传到豫州的行宫, 已经是半个月以后。   王乐瑶正泡在汤泉之中,听竹君绘声绘色地描述整个过程。   “查出来有问题的地方官, 轻则改任, 重则革职。虽然没有动摇到士族本身, 但是陛下这么一整顿, 百姓可是普天同庆。本来前朝留下来的苛捐杂税就不少,这些人又变着法地盘剥百姓,百姓的日子大都不好过,辛辛苦苦挣的钱, 多半也进了贪官的口袋中。经此一事,整个丹阳郡的粮价都降下来了,有的地方还放爆竹就跟过年似的。”   王乐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现在王家的日子应该是最不好过的。她自小衣食住行所费巨靡,理所当然地享受高门鼎族的特权,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些也许都是百姓的血泪换来的。果然人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   “娘娘,许奉御到了。”侍女在汤泉殿的外面说。   王乐瑶连忙从泉中起身,更衣完毕之后,到正殿见许宗文。   北海王给的那张法子,上面写的其实就是蛊术。   医术上一般认为宫寒,或者难以怀孕就是经络不通引起的。蛊虫可以爬进人体,用外物引导,吸食血液等方式,通经疏络,再辅佐以补血,草药和汤泉等方法,改变虚寒的体质。所以她到行宫以后,每日都要喝药泡汤,会进行蛊术作准备。   但是这个过程往往会比较痛苦,一般人忍受不了。所以许宗文边查阅古籍,边找大梁国中精通仇池秘术的高手,以求万无一失,这才耽搁到现在。   许宗文对王乐瑶行礼,然后说:“娘娘,您看谁来了。”   他侧身,后面有个戴风帽的人上前行礼。等那人摘下风帽之后,王乐瑶半天才辩认出来,“刘八娘,怎么是你?”   她印象中的刘八娘,一直都是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眼前的女子几乎是素颜,穿着普通的裙裳,有种洗净铅华的净美。这才是刘八娘本来的面目,平日在未央居的种种,皆是她的伪装。   刘八娘道:“皇后娘娘,奴家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   王乐瑶点了点头,吩咐竹君把人都带出去,许宗文也行礼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以后,刘八娘跪在地上,“请四娘子恕罪。”   她又叫了旧时的称呼,王乐瑶想她先起来再说,她摇了摇头,“请四娘子先听奴家把话说完。”   “奴家的母亲,是仇池国公主的陪嫁。奴家在北魏宫中出生,一直跟着师父学习技艺,后来侍奉公主之子,也就是北海王。当年冯太后将您的母亲带回北魏之后,北海王就派奴家在悬崖之下,用易容之术骗过您的父亲,并且留在大梁为北魏收集情报。但奴家的身份不幸被您的伯父发现,继而被他囚禁起来……最后被迫成为了王家的暗卫,替王家经营未央居,收集情报,一晃已经是十多年的光景了。”   王乐瑶没想到刘八娘竟然拥有如此复杂的身份。   怪不得伯父要把那几处宅子以低于市价的价钱租给刘八娘,原来还有这个用途。未央居一直都是王家的耳目。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北海王已经辗转与奴家联系上了,听说四娘子要用老巫医给的方子治病。大梁国中没有比奴家更精通仇池秘术的,所以特来助四娘子一臂之力。此外,奴家还想求一件事。”   “你说。”   “奴家不想再为宗主卖命,想回复自由之身。请四娘子相助!”刘八娘说着,伏在地上,“奴家知道陛下对四娘子情深意重,今次的惩罚,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不想最后落个身死异乡的下场,故而斗胆陈情。”   王乐瑶皱了皱眉,“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伯父的手上?”   刘八娘面色暗了暗,艰难地启齿:“奴家当年被宗主囚禁之时,曾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出生就被宗主抱走了……奴家甚至不知它是男孩女孩,如今是死是活。所以想请四娘子帮忙。”   王乐瑶震惊不已,她怎么也想不到,伯父平素那么清高自傲的一个人,居然是这样的真面目。王家到底还有多少肮脏不堪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刚泡了汤泉,本就在出汗,如今背衣都湿透了。   “等我回到宫里,会帮你查清此事。这些,我父亲知道吗?”   刘八娘摇了摇头,“您的父亲是真的谦谦君子,这些年,他见奴家孤苦无依,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他可能也察觉到奴家在为王家办事,好几次旁敲侧击,想要帮奴家脱身。但奴家怕当年文献公的事重演,所以没有如实告知。如今王家的实力大受打击,奴家以为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才来找四娘子和盘托出。”   王乐瑶抬手把刘八娘扶了起来,“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你不用自称为奴,暂且留在我身边,我会想办法护你周全。对了,未央居怎么办?”   刘八娘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娘娘不用担心。而且我在王家也安排了一个耳目,若有风吹草动,就会第一时间告知。”   “好,你先下去休息。等我跟许奉御商量好了,再请你过来。”   刘八娘行礼之后就退出去了。   王乐瑶泡汤泉泡得浑身发热,本来这汤泉行宫底下全是热汤,温度就比外面高上许多,今夜又听到一件如此震撼的事,她的血流瞬间加快,都冲向了大脑。   她坐在榻上,慢慢冷静下来。   藏宝图一事,王家侥幸逃脱了,就算堂叔被卸了扬州刺史一职,也不代表北府军就被收回朝中了。北府军的地位一直很特殊,他们在军队的编制之外,依附王家而生,待遇自然也比禁卫和别的边镇军队好太多。   萧衍只要有进一步的动作,可能会引起哗变。   北府军就如同享受了一百多年特权的士族一样,认为很多东西是理所当然的,被打破,或被缩减,都会引起他们的不瞒。军士同文官本就不一样,他们更擅长用武力说话。而北府军占据天险之地,与建康就一水之隔,真要打起来,可能萧衍的龙骧军都来不及救援。   依靠其他地方的军队,又不可能是北府军的对手。   说是悬在帝王头顶的一把利剑,半点都不夸张。   而伯父和北府军忌惮的,恐怕是萧衍的那支中军。但除了萧衍,无人知道它在哪里。有时候,王乐瑶甚至都怀疑那支中军是否存在。也许只是萧衍编出来,震慑王家的。   若有可能,她真的想去劝伯父悬崖勒马,不要把王氏全族都赔到他的权势争斗中去。但她知道伯父不会听的,若他肯听劝,当初也不会拒不交出藏宝图,害死文献公了。   恐怕她远避都城的这两个月,萧衍还扳不倒王家。   *   萧衍近来都十分忙碌,连寿康殿都去的都少了。   百忙之中,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王乐瑶通过暗卫给他传回的一些信笺。内容都不是很长,有时候是叮嘱他天冷加衣,有时候是说些日常的琐事,有时甚至就是两句她即兴而发写下的诗句。   他常常盯着信笺出神,然后磨磨蹭蹭半日,不知道回什么才好。   他本来文采就不好,字也写得不好,只能写些保重身体,注意加餐的废话。   这日,如意特地过来,说太后有要事请他去一趟寿康殿。   萧衍到了寿康殿外,就听到里面传出张太后的笑声。   “母后为何事如此高兴?”   如意笑了笑,“您进去就知道了。”   萧衍进入殿中,看到在场的人还不少。张太后拉着谢鱼坐在身边,笑得合不拢嘴。   赵氏和陈氏都站起来,齐刷刷地说:“陛下,皇室有喜了。”   谢鱼的脸更红,萧衍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什么事。   张太后道:“二郎,阿鱼怀孕了!你说说,这才嫁过来不久,就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惊喜。我现在闭眼都可以了。”   她高兴之下,没有称呼临川王妃,而是谢鱼的闺名。顿时显得亲近了许多。   “母后,您还要看您的孙儿出世呢,怎么净胡说八道的。”萧宏在旁说道。   因为这是头胎,所以萧宏特别小心。等到今早御医确诊了以后,才敢进宫告诉张太后。本来还打算等坐胎满三月以后才对外说的,没想到赵氏和陈氏今日也在寿康殿,一下子就变成不是秘密了。   萧衍听了,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六弟竟然比他先做父亲了。   如果今日坐在这里的是阿瑶,他该有多高兴。   张太后和萧宏都注意到他的脸色,张太后自是知道他想起皇后了,赶紧敛了几分喜色。但她心里是真的高兴,活到这把年纪,可不就是盼个子孙满堂吗?   原本皇后嫁进来多日没动静,她就很着急,只是嘴上不说,怕给皇后压力。   如今总算是达成所想了。   “阿鱼是功臣,好好养着,等生出来以后,我重重有赏。”张太后摸着谢鱼的肩膀说道。   萧宏不明内情,走到萧衍的面前,斟酌地说:“阿兄,您罚嫂嫂去行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她定是知道错了,不如派人去把嫂嫂接回来吧?马上要腊月了,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总归不好。”   “此事,朕自有主张。”萧衍淡淡地说。   萧宏原以为阿兄罚嫂嫂只是做做样子,很快就会心软了。毕竟之前的种种恩爱,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阿兄还未消气。阿兄不会是因为王家的事而迁怒嫂嫂吧?   谢鱼本来也想帮王乐瑶求情,但太后抓着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开口。   谢鱼也只得按耐下来了。   萧衍从寿康殿出来,吩咐苏唯贞:“吩咐下去,临川王妃有喜的事,不要传到豫州行宫那边。”   苏唯贞应是,主上这是怕娘娘知道了伤心自责吧。毕竟临川王妃晚嫁进来几个月,反而先有喜了。 第113章 梦。(一更)……   王乐瑶虽然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 但在要施蛊术的前一日,仍是忐忑得睡不着觉。   许宗文从古籍中找到了曾经失传的麻沸散方子,并配了一副出来, 在尚药局找人试过。据说服下之后, 人只如深睡一般,不会有任何的痛苦。最多是醒来之后,会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 但有此方,无异于给王乐瑶吃了颗定心丸。   许宗文还说, 巫医此法在古籍之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应是巫医自己想出来的,无法证实能否成功。但许宗文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此法,姑且一试。   王乐瑶知道许宗文谨慎,说话留了几分余地。她自己也不知对怀孕这件事, 为何会如此执着, 大概是怕辜负太后的期望, 怕无法面对皇室宗亲。   最重要的是, 在他们来的路上,她偷偷观察过萧衍。他有时候会趁她不注意, 默默地望着路边玩耍的孩童出神, 他虽然嘴上说没关系, 但心里对孩子是渴望的。这世上应该没有人会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尤其是随着年纪渐长,有亲生骨肉承欢膝下,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快乐。   更别提,在帝王家, 子嗣是何其重要。   她这样想着,心口有些微微生疼,又从枕头底下翻出萧衍写来的信。   她给他写的都是寥寥数语,有些情绪涨在心头,到了落笔时便字字艰难。他的信写的比她长一点,洋洋洒洒一整页纸,大概都是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看到什么,读起来略显无趣的事。   但她看着,就会不自觉露出笑容,好像就能想象出他每一日都是怎么过的。   竹君在外间听到王乐瑶在寝殿之中翻来覆去的声音,就走了进来,轻声道:“娘娘,婢子给您点安神的香吧?今夜不好好睡一觉,怕是明日没有体力应付。”   王乐瑶应好,竹君就在香炉里加了特制的沉香。   殿中的香雾袅袅升起,一阵沉香的味道传到帐中来,宁静而悠远。   王乐瑶静静躺着,双目紧闭,逐渐有了些睡意。   大概是心思沉重,她并没有睡得很熟,隐约感觉到一个黑影投在帐上。   她睁开眼睛,警觉地问了一声,“谁?”   怎么来了人,竹君却没动静?   她拥被坐起,看到帘帐被人掀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外面。   “陛下,你怎么来了?”她震惊不已,他们不是说好,他不会再偷偷跑来的吗?她应该责怪他,可在这个关键时候看见他,又有种莫名的惊喜涌上心头。   “朕来陪陪你,天亮就回去。”萧衍坐下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如梦似幻。   王乐瑶虽然很不满他突然跑来的行为,但她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好像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被神奇地抚平了。她移到萧衍的身边,很自然地靠近他的怀里。他身上那种厚重的味道,跟屋中的沉香味融为一体。   她以前并不喜欢这种味道,总觉得有种高高在上,隔着千里的感觉。但闻习惯了以后,会发现这个味道其实就像沉香,让人觉得宁静和悠远。   王乐瑶叹了一声,“二郎,不瞒你说,我有点害怕,做梦都是上次看到从阿姐那边抓到的虫子追着咬我。想到要用它们治病,我就觉得毛骨悚然,睡不着觉。我是不是很没用?”   萧衍慢慢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不是,害怕是人之常情,朕也会怕。你已经很勇敢了。”   “如果用了这个办法,我还是生不出孩子,你会怪我吗?”   她其实怕的是他的失望。   “又问这种傻话。”萧衍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的眼睛,鼻子,然后是嘴巴,轻轻浅浅的吻,不带任何欲念,却又传达着缱绻缠绵的情意。   王乐瑶最受不了他的温柔,比起强势,这种温柔就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淅淅沥沥地浇在她的心上。   衣裳如云般飘落在地,好像点缀着一个华美的梦境。   ……   天亮之时,竹君来叫王乐瑶。   王乐瑶朦朦胧胧地醒来,发现自己衣裳完好地躺在床上,除了浑身有些滚烫,并没有萧衍来过的痕迹。   她惊觉昨夜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竟然会做这种梦?实在是觉得无地自容。   “昨夜你没听到什么动静吧?”王乐瑶心虚地问。   竹君点了点头,“婢子昨夜一直在外面守着,后半夜并没有听到娘娘这里有声响。您可是身子不适?脸看起来有些红。”   “没事。大概是汤泉泡多了,有点……血气上涌。”王乐瑶拍了拍脸颊。她以前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在梦里遇见一个男人,还梦到两个人在梦中欢愉,就好像折射出她心里的某种渴望一样,实在是太羞耻了。   王乐瑶恍惚间梳洗完毕,许宗文来交代了很多事宜。然后他们去了专门为她准备的便殿,旁边就是汤泉殿,所以殿内的温度略高,设有一张单人的木塌,有一面墙都是药柜,刘八娘和几个宫女都准备好了。   这种秘术其实应该禁止的,就算皇帝特许使用,他们也只能秘密地进行。   许宗文先给她服了汤药,然后刘八娘拿着一条绢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扶她在木塌上躺下来。   四周有股很重的药味,还混杂着香味,就像她曾经闻过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应该是用来吸引蛊虫的。   “只当是睡一觉,不会觉得痛苦。”刘八娘柔声说。   王乐瑶点了点头,双手叠放在身前,整个人还有点硬邦邦的。但很快,药就发挥了作用,她的呼吸渐深,睡了过去。   许宗文挽起袖子,对刘八娘点了点头,“开始吧。”   *   萧衍已经有两日没有收到王乐瑶写的信笺,他不停地询问苏唯贞。苏唯贞只能安慰他:“娘娘应该是在治病,所以这两日没法给陛下写。”   萧衍很担心,在殿上走来走去,忽然有种冲动,想现在就去行宫,但想起她的再三叮嘱,还是忍住了。   若是以前,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不会这样瞻前顾后,怕惹她生气,怕她厌烦自己。   他是一国之君,动不动就抛下一切去找她,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没责任感。   她是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的。   虽然萧衍平素对许宗文没什么好脸色,有时还骂他是个庸医,但还是信得过他的人品和医术,只等他把一个好好的阿瑶还回来。   桓曦和伤养得差不多了,来宫中来拜见萧衍。   她家中近来喜事不断,先是父亲升了扬州刺史,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然后跟沈约定了明年春完婚。她也没想到那夜营救谢羡时会出意外,然后沈约跟着跳下来,两个人共度一夜。她早就说过,不要他负责,事发突然,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儿家的名声固然重要,可她又没打算嫁人,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多好。   可这个男人很固执,硬是说服她父亲和母亲痛快地答应了亲事。二姐知道以后,还跑回来,酸溜溜地说了一通还是她有福气的话。大概二姐的日子过得不痛快,心里堵得慌。看到沈约多年未娶,知道他洁身自好,愈发觉得惋惜。   她还跟二姐大吵了一架,实在见不得二姐那样的嘴脸。当初沈家落难的时候,没见二姐奋不顾身地要嫁,如今沈约身居高位,又在那后悔。   真的喜欢,当初应该是刀山火海都要陪他。   不过订婚之后,桓曦和开始尽量躲着沈约了。她虽然想嫁他,但知道他是出于责任才娶她。以后就当作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伴,还是适当保持距离,免得自己越陷越深,在这段关系维持不下去的时候,无法抽身。   沈约却一反往常的态度,三天两头就来看她,还要喂她喝药。她真是受不了沈约突然变得如此热情,就像迫不及待要报答她一样。   所以她现在真的是焦头烂额,比以前沈约不理她的时候还难受。   萧衍看到她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说道:“先好好养伤,也不急于一时。听沈约说你伤得不轻,至少得养个百日才能痊愈。”   “沈侍中瞎说的。陛下,臣身体底子好,早就没事了。”她还原地转了一圈。若是在家中养伤,要躲沈约还真不容易。名义上,他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君了,出入也没人会阻扰。   在宫中沈约就不敢了。   “沈侍中?”内侍在殿外叫了一声。   “我来找内司,她在里面吗?”沈约的声音响起来。   桓曦和还来不及阻止,那个内侍已经嘴快说道:“内司也刚到,正跟陛下说话,您稍等,小的去通传一声。”   桓曦和抬手按住额头,轻声对萧衍道:“臣先从角门去显阳殿了。”   萧衍不置可否,桓曦和也不等他说话,行礼退下。   沈约进来,没看见桓曦和,便问萧衍。   萧衍轻描淡写地说:“走了。”   沈约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伤还没养好,到底在逞什么强?   萧衍看这两个人也真是有意思,一个逃一个追。他以为沈约被动,才是被追的那个人,可没想到这老房子一旦着了火,竟一发不可收拾。   男人大都沾了情爱就会昏头。这方面,萧衍经验十足。   他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别追太紧,反而让她觉得你没她不行。反正早晚是你的人,等娶回去睡几觉,肯定服帖。”   沈约皱眉,反唇相讥,“若是娘娘在此,陛下还敢这么说吗?”   萧衍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虚,“有何不敢?她站在朕面前,朕也这么说。”   “那臣就写信给娘娘,告诉她陛下是如此教臣与内司相处的。”   “你敢!内司摆明了是喜欢你,怕你不喜欢她,是出于负责才娶她,所以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萧衍耐着性子,分享了一些心德,“你先要说清楚自己的感情,她才不会跑。”   沈约顿时觉得五味杂陈,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需要皇帝来指点感情上的事。现在御座上的这个男人,明明去年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娶妻便是用来繁衍子嗣的,对女人无需太过认真。如今竟然开始教他如何用心地谈感情了,真是进步神速。 第114章 二更。   虽说有麻沸散的效用, 王乐瑶不至于吃太多的苦头。   但由于失血过多,整个人都很虚弱,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三日才醒过来。   在她的梦里, 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很多人, 每一个她都想要用手去抓,可惜抓不到。佛堂,山寺, 人声,画面凌乱无序, 她好像陷在黑暗里,走不出来。终于有一双很大很厚又布满粗茧的手伸向她,拉着她一直走到光明的地方。   她下意识觉得那个人是萧衍,但没等她看清楚,就睁开了眼睛。   “娘娘,您觉得怎么样?”   竹君正坐在床边, 见她醒了, 立刻把她扶起来。   王乐瑶感觉口中都是苦的, 浑身有种像被几百根针扎过一样的感觉。   她艰难地开口, 声音仿佛卡在喉咙之中,“我没事, 成功了吗?”   竹君露出为难的表情, 还是刘八娘在帐外说:“娘娘, 因为没有人使用过此术, 所以施术的时候出现了一点问题,并没有我们设想的那般顺利。我已经去信给老巫医,询问了解决的办法。等您养好身子,我们可能还要再来一次。”   王乐瑶有些失望, 她原本心存幻想,也许那个漫长的梦结束后,她就已经好了。   竹君的眼眶红红的,“娘娘已经吃了这么多苦,我们不治了好不好?”   “都到了这一步,我怎么舍得放弃。你再让我试一次。”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呈现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竹君都不忍心看,更不敢给她照镜子,怕她伤心。   在许宗文他们施术的过程中,竹君一直用手捂着眼睛,但还是能看到几个宫女端着一盆盆血水出去,就像是女子生产一样。这过程中,许宗文还叫了声“不好”,吓得她差点灵魂出窍。幸亏后来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   许宗文对她说,皇后娘娘的身体底子比他想象得还要弱一些,所以没等那些蛊虫到达最重要的胆经,她就已经受不住了,只能半途中止。可就算如此,也几乎去了娘娘的半条命。   竹君实在不忍心娘娘再受这种苦,这几日总在偷偷地抹泪。自小养尊处优的人,现在为了给皇帝生孩子,却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实在太傻了。   王乐瑶知道她在想什么,竹君的思想很简单,一切以她为主。   “吩咐下去,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传回都城,更不要告诉陛下。”   “娘娘,这回是运气好。万一下回发生意外,您要婢子如何向主君和陛下交代?”竹君哽咽道。   “竹君,我已经决定了。若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我是不会来此地的。”王乐瑶说完这两句话,已经没有力气,只能躺回床上,“去拿纸笔来。”   “娘娘,您都这样了……”   “我答应过陛下,要每日给他写信。可连续这么多日没有消息,他该着急了。若他等不及,从都城跑过来,肯定会阻止我。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快去拿吧。”王乐瑶虚弱地摆了摆手。   竹君没办法,只能照做了。   而此时都城之中,因为离岁末越来越近,气温也越来越低。建康的冬天,特别湿冷,连萧衍这样自带热症的人,都在殿中放了个炭盆。   近来,他常有疲乏之感,但事情太多,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间,他一直都在连轴转。   好几日都没有行宫的消息了。   萧衍抬头,看到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下雪一般。他的心头也笼罩着一片阴霾,担心行宫那边会不会出什么事。   苏唯贞从殿外走进来,对萧衍说:“主上,禁卫郎将求见。”   “叫他进来。”萧衍又低头继续看奏疏。   王端进殿之后,正身行礼,“陛下,臣想告假半日,出宫送一下父亲。”   王赞迁徐州刺史,要举家搬到徐州去,不能再住建康城外的扬州刺史府。   “若你愿意,朕可调你去徐州,一家团聚。”萧衍头也不抬地说。   王端肃容道:“此事本是父亲不对,从前臣也劝过,但父亲不肯听,陛下如此处置,十分公允,而且已经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对王家网开一面了。臣在禁中有公职在身,不好随意调动。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   他小小年纪,说话却老成持重。   萧衍看了他一眼,“若有一日,朕和王家再起冲突,你当如何自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自然是效忠于陛下。”   萧衍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这点姐弟俩倒是挺像的。没有因为是生养自己的家族,就不顾一切地站在家族那边。   “去吧。”萧衍道。   王端行礼退出去,苏唯贞对萧衍说:“这个小郎君倒是正直上进,不像是他父兄两个,一个贪,一个平庸。陛下或可重用。”   “年纪太小,已经比旁人升得快了。”萧衍轻声说。   没到十六岁,就坐到郎将这个位置的,大梁朝中的确仅有王端一人。柳庆远虽然也赏识他,有事无事就提点一下,但这么快就能在禁卫中站稳脚跟,不得不说自身的能力也是很出众的。   内侍从外面进来,高兴地把东西递上。   “陛下,娘娘来信了!”   前一刻表情还高深莫测的帝王,此时已经难掩喜色,“快,给朕拿来!”   再说那头王端出了宫,骑马前往都城外面的驿亭。   天空竟然真的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算大,落在地上就化掉了,就像漫天飘着柳絮一样。   王赞和陆氏坐最前头的牛车,王竣和彩云坐后面一辆,其余的家眷各分乘几辆牛车,再加拉物品的,浩浩荡荡的一个车队,在路上特别惹眼。   王赞坐在牛车中不肯下来,陆氏在驿亭外面走来走去,不时翘首以待,不时往手心里呵气。   王竣掀开车上的帘子,对她说:“母亲,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走吧。阿弟在宫中当值,未必能来送。”   “他说了会来!”陆氏坚持。这一去徐州,虽然离得也不算远,但肯定不能像从前一样常见到了。   远处传来一阵飞驰的马蹄声,陆氏喜道:“来了!”   王端骑马飞奔到陆氏面前,然后翻身下来。他又长高了一些,比从前更结实了,目光坚毅,已经有了个将领的雏形。   他单膝跪下,拜道:“父亲,母亲,孩儿特来送别。”   “这么冷的天,别跪地上了。”陆氏把他扶起来,用力抱了抱他,“你独自留在都城,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切记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得空,便到徐州来找我们。”   “我会的。母亲也多保重。”王端将陆氏身上的貂裘拉拢,又拂掉她头发上的落雪,“母亲多劝劝父亲,此次陛下已是留情。虽丢了扬州刺史的职位,但只要父亲痛改前非,等四姐姐从行宫回来,定会找机会向陛下求情。”   “傻孩子,你四姐姐不会从行宫回来了。”陆氏摸了摸他的肩膀,“帝王的感情本就如昙花般短暂。你四姐姐嫁到宫中半年,肚子都没动静,陛下怕是厌弃她了。否则,你父亲也不会被贬。”   王端争辩道:“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小,不懂这些。不提也罢。”陆氏去车上拿了特地给王端做的一双靴子,拉了拉靠在窗边的王赞。王赞不肯露面,她瞪了王赞一眼,自己走到王端面前,“这你拿着。你父亲身体不适,就不出来见你了。快回吧。”   王端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是觉得丢脸,才不肯露面。   “父亲,母亲,兄长,一路保重!”   王端抱拳,陆氏回到牛车上,王竣也在车窗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车队就一路往前行去。   走出老远,陆氏还在回头望,王赞抱怨道:“冷死了。把帘子拉上!”   陆氏坐回来,又瞪了他一眼,“五郎不是你儿子?他辛苦跑出来送我们,你就不能见他一面?”   王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狼崽子养久了,真当是你亲生的?”   陆氏震惊,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王赞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我有何惧?大郎的年纪比五郎大那么多,如今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这里头,没有阿兄动的手脚,我死都不信。我早就说过,阿兄真嫌弃五郎的出身,就不会丢给我们养,当年更不会让人生下他。当初阿瑶进宫,怎么不想着拉大郎一把,反而把五郎带去?这根本是他们那房一早就合计好了。连阿瑶被贬去行宫,五郎都没有受到影响。只有你还傻乎乎地替他人做嫁衣!”   “我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只知道,五郎喝我的奶水,在我的身边长大,跟大郎一样叫我母亲,他就是我儿子!”陆氏双手叉腰,“当初五郎进宫做的可是宫门卫,你还一直嫌弃。如今五郎有出息,你又眼红了!”   王赞懒得跟这个蠢妇多言,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次姚安县出事,王家上下,就折了他一个,其他人都好好的。王允不过是破些钱财,爵位和职位都得以保留,何其不公。姚安县孝敬的钱,本就多半进了宗主房的口袋,却要他来顶罪,他是有苦难言。   这么多年,他苦心孤诣,委曲求全,对王允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到头来,说被舍弃就被舍弃了。所谓的兄弟情,在生死关头,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手再次摸到袖中那一封密信,有种紧张又兴奋的感觉,就好像挣开了一直以来的枷锁,终于可以策马狂奔了。   那人说得对,与其永远做一条依附别人,摇尾乞怜的犬,倒不如做自己的主人。   只要他们联手,无论是萧衍或王允,最后都会成为他们的手下败将。他没有王允那么大的野心,封侯拜相也就足够了。   这样想着,王赞这几日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甚至还哼起了曲儿。   陆氏看着他的表情一时晴一时阴,就跟魔怔了似的,连忙坐得离他远了点。 第115章 迎接。(一更)……   腊八这日, 豫州也下了雪。   行宫的宫人忙着杀猪宰羊,祭祀灶神。原本冷清的行宫好像也有了点腊月热闹的气氛。   王乐瑶坐在寝殿的窗下,身上披着厚厚的貂裘, 伸手看雪花一片片落在掌心, 天地有种宁静的美感。   “娘娘,您怎么能开窗呢?担心着凉。”竹君在她身后说,伸手就要把窗户关上。   王乐瑶拉着她, “不能出去,总要让我透透气吧?”   她的口气, 无奈又苦闷,竹君也觉得不忍心。关在这行宫里,哪里也去不了,陛下也不在,娘娘的确是寂寞了。   “那您把这碗粥喝了。”竹君把一个瓷碗从托盘上拿起来。   那是一碗熬得粘稠的红粥,王乐瑶喝了一口, 皱眉道, “好甜。”   “婢子用红糖, 红枣熬的, 还加了一些药草。甜味足够盖住药味了。”竹君笑眯眯地看着王乐瑶。   这些日子好好用药用膳养着,王乐瑶已经恢复了气色。可马上就要进行的第二次医治, 又让竹君提心吊胆。   王乐瑶喝完粥, 把空碗递给竹君, 她大概是这世间最配合的病人了。   “八娘在做什么?”她问道。   “八娘跟许奉御在一起, 大概在商量给娘娘医治的事。娘娘要见她吗?”   王乐瑶点了点头,“你去把她叫过来,我有些事情想当面问她。”   竹君领命去了,不久刘八娘就到了王乐瑶的面前, “娘娘找我?”   王乐瑶看着外面的落雪,声音很轻柔,“昨日,我无意间听到你跟许奉御说话,但你的话没有说全吧?”   刘八娘一惊,没想到自己说的话竟然被皇后听见了。她沉默片刻,才说:“我这些年在未央居,对女子骨相也有所研究。先天不能怀孕的女子,一般的特征是身量娇小,胆经闭塞,盆骨狭窄,腹壁较薄。但娘娘基本不符合这些体征。反而是您排出的血,跟常人不同,血色暗沉。”   王乐瑶尽量平静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被人下药了?”   刘八娘吓得跪在地上,“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胡言乱语的,请娘娘恕罪。”   “你对我不用有所隐瞒。”王乐瑶轻笑了一下,笑容却很冷,“有些事情,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刘八娘这才说:“许奉御说,娘娘的病症,更像是长年累月被人下了微量的不能致孕的药物所致,因为不是毒,所以查不出来。那些药融入血液肌肤之中,损害您身体的根底,难以拔除,所以才子嗣艰难。若没有巫医的方子,用蛊术换血,恐怕长此以往,您的身体会不堪负荷,不到花信之年就会……兹事体大,许奉御跟我都不敢乱说。”   王乐瑶虽然已经猜到了,但从刘八娘的口中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如遭雷击。   这个问题,困扰她日久。本就没有一本医典上说,难于产子会代代相传,并且还传女不传男。母亲在大齐长大,北魏除了冯氏一族,无人知道母亲的存在。母亲嫁给父亲没多久,就顺利怀孕,根本不像子嗣艰难的样子。可后来母亲回到北魏,嫁给北海王,便没有再怀孕。她身上虽有冯氏的血统,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姓冯,怎会跟冯氏女子一样,难于产子?   这并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其实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各国皇宫里都有不少这样的事。妃嫔为了不让他人得宠生子,会用很隐秘的方法下药,让对手生不出孩子。冯氏女子本就生得貌美,深得帝心,又高居皇后之位。为免她们生出皇子,继承江山,从而让冯氏的势力更大,的确有可能编排出什么诅咒或者血统之类的,让她们难以生子成为一种共识,而出于对鬼神和上位者的敬畏,无人会去深究。   “娘娘……”刘八娘看着王乐瑶的表情,隐隐不忍。同为女子,她能明白王乐瑶的心情。   王乐瑶道:“我无事,你去把许奉御叫过来。”   “是。”刘八娘退下去。   稍后,许宗文匆匆赶到,对王乐瑶行礼。   王乐瑶的神色如常,大概是接连的变故,她的内心早已天翻地覆,所以显得比较冷静。   “事情我已经听八娘说了。我知道奉御是专给皇族看病的,但我想请你给我的近身侍女诊脉,不知奉御可否屈尊?”   “娘娘尽管吩咐。”许宗文回答。   王乐瑶把竹君叫过来,让许宗文给竹君诊脉。许宗文的身份,从前绝对不会给侍女诊脉,不过事急从权,他诊完脉,又问竹君的月事,竹君红着脸说:“婢子的月事跟娘娘一样,不太准。”   许宗文摸着胡子,沉吟片刻,“看来娘娘的猜测是对的。你们二人的体质都有虚寒之症,且脉象相近,只不过竹君比娘娘轻微许多,应该是相同的症结。娘娘房中近身伺候的几个侍女,恐怕皆是如此,轻重不同而已。不得不说,这药下得着实高明。”   竹君大惊,甚至觉得难以接受,“奉御,您会不会弄错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给我们娘娘下药?娘娘的衣食住行,平素我们都很小心,不会有问题的。”   王乐瑶淡然道:“竹君,若有人用如此高明的方法害我,你不一定会发现。我吃的东西,你不会吃,不一定是吃食。而是你我共同会接触的东西。”   屋中几人都陷入沉默,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王氏的后宅极其简单,没有什么姬妾争宠的事情,可以说在皇后身边的,都是她的至亲之人。被自己的亲人算计,陷害,这种感觉就如同背后被人捅了一刀。若不是这一次破釜沉舟般的治疗,恐怕她到死都会蒙在鼓里。   最后还是许宗文先开口:“臣去调整一下药方。”   “我也去。”刘八娘不知该说什么,跟许宗文一起离开。   竹君无措地站在王乐瑶面前,不懂得如何安慰她。外面的雪扑簌簌而下,一片白茫茫,天地寂静无声,人心也变得如这雪般苍凉。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王乐瑶趴在窗边说。   竹君觉得任何语言都很无力,也许让娘娘独处她会更舒服,只能行礼退下了。   *   近年关后,都城里空前热闹起来。得益于大梁国运昌隆,几个集市纷纷大开,售卖南北的年货。番客胡人陆续进城,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要过年的喜乐气氛。   皇后去豫州行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期间,宗正好几次进言,要皇帝选妃,还选了不少女子的画像递上去,都如石沉大海。   渐渐的,众人就发现,皇帝可能不是在生皇后的气,更没打算冷落皇后。他现在,就是个跟妻子在赌气的男子,需要有人递个台阶给他。所以各路大臣开始陆续上书,主动请皇帝把皇后接回来。毕竟这是帝后新婚的第一个元日,大朝会上,有各国来使,皇后也不能缺席。   皇帝拒绝了几次,最后推脱不过,在寿康殿太后的怒斥之下,勉为其难地答应把皇后从行宫接回来。   行宫到都城,正常来说要走七日,回来的那日,刚好是除夕。   萧衍等了一个多月,这七日忽然就等不了了。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收到许宗文的消息,说医治已经结束。   本来那时,他就要接她回来的,但许宗文特意提醒,医治之后,皇后的身体特别虚弱,最好还是在行宫休养半个月,确保万无一失。而且此法没有先例,医治后的效果到底如何,许宗文也不敢担保。   萧衍不在乎结果,他只是不得不放手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岁末各台阁政务很多,萧衍在中斋听大匠卿说话的时候,微微走神。   大匠卿以为皇帝不说话,是不同意他给出的预算,便道:“陛下可是嫌修缮宫宇所花过重?”   这个皇帝已经节俭到苛刻的程度。整个建康宫以及南郊太庙,其实待修的地方不少,但皇帝登基已经一年了,仅仅修了通天观,寿康殿和显阳殿,连他自己的中斋都顾不上修缮。其余破损严重的宮宇,还是皇后力主修建,皇帝才点头的。   因为内宫节俭,又挖出姚安令的事情,现在朝中普通大员家里连修个屋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揭发铺张浪费。   毕竟皇帝的榜样立在那里,谁敢逾越。   “你说什么?”萧衍回过神来。   大匠卿额头落下一滴汗,“臣已经尽力缩减了,若是陛下仍不满意,臣再想想法子。”   萧衍把他的奏疏拿起来,看过之后,拿朱笔划掉了几个地方,又递给他,和气地说:“国库不太充裕,你再想想办法。保证寿康殿和显阳殿无破损之处即可。”   他忽然这么客气,大匠卿不太习惯,手一抖,诚惶诚恐地接过奏疏,行礼退下。   等大匠卿走了,本来还有好几个官员排队等着觐见,萧衍以头疼为由,把他们都打发走。   然后自己走到寝殿,开始换衣袍。   苏唯贞跟着他进去,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去接皇后。”萧衍义正严辞地说。   苏唯贞愣住,“可皇后应该刚从豫州行宫出发……天这么冷,您还是在都城里等着吧?”   “苏唯贞,朕等不了。”萧衍说完,已经大步往外走,“再有大臣找朕,就说朕病了,需要静养。紧急的政事去找临川王和沈侍中。”   他近来有些劳累过度,许宗文不在宫中,御医的确建议他多休息。但一想到马上要见她了,他立刻精神奕奕。   苏唯贞亦步亦趋地跟着,哪有皇帝这么随便就决定出行的?护卫怎么办?行囊还没收拾,沿途的安排……   “仆多叫几个人护卫……陛下!”   萧衍懒得理会他,已经下了石阶,脚底生风般,大步离去。 第116章 二更   从豫州回都城, 沿途都是岁末热闹的气氛,各种集市庙会目不暇接,有的地方还会举行大傩之仪。所谓大傩就是驱鬼避邪的仪式, 由人装扮成各种恶鬼, 再驱赶它们。   王乐瑶以前除夕在都城中看过大傩之仪,由皇室举办,禁卫来驱鬼, 难免显得庄重严肃。民间则更有趣,还有善乐舞的伶人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 绕城而过,吹吹打打的,好不喧闹。   随行的人都出驿舍去看热闹了,王乐瑶只能在窗边看看。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竹君基本不让她外出,恨不得天天把她捂在被子里, 动都不要动一下。   她虽然喜静, 平日也不大爱动, 但感觉自己都要被捂出痱子了, 屋子里烧着炭盆比夏日还热,她只能穿着中衣在屋中活动。   去豫州时, 她是被萧衍“惩罚”, 沿路各州府的官员都不敢来拜见她, 害怕惹恼了皇帝。这回皇帝召她回宫, 看着是“旧情难忘”,她的待遇就明显不同了。每在一个地方留宿,上到太守,下到县令都想来拜见她, 琅琊王氏之女加上当今皇后的身份,人人趋之若鹜,但她一律回绝了。   这些人无非就是表功绩,奉承,想要更进一步。她虽是皇后,但有感于前阵子姚安县出事,王家首当其冲,这时更应该避嫌。   王乐瑶看了一阵热闹,就从竹君拉了回来,她也只能练字解闷。练字是她多年的习惯,之前在宮中,每日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写一页,竹君都会整整齐齐地收集起来,说以后留给小皇子小公主当字帖用。她用的笔墨纸砚也很讲究,都是各地特供给王家的。她用了很多年,进宫之后,连那些供品都用不惯,还是让王家送进宫给她使用。   竹君跪在案边给她磨墨,好奇地问道:“娘娘在写什么?”   “左思的《三都赋》。”王乐瑶一边默写一边说,“这个人很有才华,但出身寒门,一生都得不到重用,所以专著于典籍。从前他不受追捧,但父亲很喜欢他,便教我背下来。”   “原来他也是寒门出身。”竹君神秘地笑了一下,“娘娘是不是想陛下了?”   “怎么会呢?”王乐瑶下意识地否定。他们分开了不到两个月,跟以前她一个人渡过的漫长时光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而且分开的这段时间,她基本上都在治病,喝药,泡汤泉,昏睡,哪有空暇想他。   竹君凑到王乐瑶的耳边,偷偷说:“娘娘昨夜说梦话,喊陛下的名讳了。”   王乐瑶愣了一下,她连昨夜做了什么梦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又梦到萧衍?好像自从上回做了那个旖旎的梦后,她就会不停地梦到萧衍。虽然梦境大多凌乱,醒来后记不清楚,但这个人竟然连她的梦都可以入侵,简直是无孔不入。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她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竹君。   竹君奇怪地问道:“娘娘怎么这般看着婢子?”   王乐瑶搁下笔,定定地看着桌上砚台里浓稠的墨汁,“我每日都要做的事情,除了沐浴更衣,便是写字。许奉御说我进宫以后,若是药已经停了,身体会出现好转的症状,可是并没有。说明那个东西,还一直跟着我。”   竹君听了,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娘娘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宫中供的,纵然那人手眼通天,也不太可能在宫中之物里不着痕迹地下药。……莫非是沐浴用的澡豆和这墨?”   只有这两样,因为王乐瑶用惯了,所以是王家定期送进来的,一直未改变过。   竹君连忙把墨水拿走,又端了一盆水来,仔细地给王乐瑶洗手,“婢子回去以后,就把王家送来的所有东西都封了,交给尚药局检查。婢子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谁要害娘娘,平白让娘娘吃了那么多苦!娘娘平日与人无怨无仇,也威胁不到他们什么,他们这般害娘娘,简直是禽兽不如!”   竹君不会骂人,而且她一个下人,这话已经骂得很难听,很僭越了。   王乐瑶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早点认清事实也好,所谓的亲情,不过薄如纸片。将来看到大厦倾颓,她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夜上床睡觉的时候,王乐瑶特意默念了两声不要再梦到萧衍,还让竹君点了安神的香。   这香跟萧衍身上的味道很像,她闻着心安,很快就睡了过去。梦里,好像有人不停地在摸她的头发,身边很温暖,她舒服地靠过去,感觉萧衍在她身边一样。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正要下床,听到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带着几分慵懒,几分低沉。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惊诧地看见萧衍坐在床边,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她先是说不出话,然后抬手捂住脸,闷声道:“这是又做梦了吧?”   萧衍看她自言自语的,十分好笑,刚想开口说话,她却像个泥人一样粘了过来,伸手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胸膛,“这回是热乎乎的,索性就抱一会儿吧。”   萧衍抬手抚摸着她的头,收紧手臂。他昨夜风尘仆仆地赶到,她已经睡着了,他便没有打搅,只是把竹君叫到跟前,问了一些在行宫的事。她在信笺上报喜不报忧,许宗文大概是得了她的吩咐,传回来的消息也没有多说,只告诉他医治的进展。   听竹君说,刚刚治完那一阵,她身子虚弱,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浑身都疼,连着好几夜都无法入睡,要靠很重的沉香来催眠。萧衍心疼不已,看到她的确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脸好像又小了。就这样,已经是竹君努力补了半个月的结果。   因此看到她熟睡,萧衍不忍心打搅,就坐在床边看了她一夜。纵使这样,他也觉得很满足了。   这时,又听到她说:“萧衍,你以后别来我梦里了,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为何不敢睡觉?”萧衍奇怪地问道。   她现在可是随便叫他的名字,一点也不顾忌了。   “会做不好的梦,总之你别来了。”王乐瑶闭上眼睛,又往他怀里钻,“许奉御他们已经尽力了,我也不知道是否彻底治好了。若最后还是生不出孩子,你就看在我已经这么努力的份上,不要难过,好吗?”   萧衍叹息一声,“阿瑶,朕怎舍得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很想要一个孩子的。”因为她以为是在梦里,所以说话就没有保留,“也许几年之后,你后悔了,就会另寻新欢,不再理我了。”   “说什么傻话。朕想要孩子,是因为想要你留在朕的身边,孩子可以牵住你。但现在,有没有朕都不在意了。若非你所生,孩子又有何意义?有人继承江山就可以,六弟不是现成的吗?所以不要再逼自己了。”   王乐瑶以为这是自己的一个梦,萧衍说的,只是她心中想要听的话。但她还是有些感动。   这时,竹君在外面敲了敲门。   “娘娘,陛下,可以用早膳了。”   王乐瑶惊住,难道这不是梦?这个人是活生生的!   她看着眼前的萧衍,两人对视了片刻。她吓得一下子松了手,后退到床的角落里,“陛下?”   萧衍又把她拉回来,牢牢地抱在怀里,“朕是真的,不是你做梦。朕来接你回家了,家里人都等着你回去。”   王乐瑶的鼻子发酸,那一瞬的尴尬已经被掩饰过去了。   她长大的那个家,曾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但和她同姓的那些人,除了父亲和阿姐,恐怕没人真心把她当作亲人。而萧衍给她的家,虽然家里的人都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真正让她觉得温暖和贴心。   她握着萧衍的手,轻声道:“好,我们回家。”   以后,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   荆州的长沙王府。   自长沙王娶了新王妃以后,新王妃十分宽容,又为长沙王纳了好几个貌美的姬妾。   这些个姬妾功夫了得,萧纲整日都泡在美人堆里,连军营都去得少了,过得醉生梦死。   萧令娴几次要见萧纲,都被郗微安排的人挡了回去,她就怒气冲冲地到郗微的住处。   雪柳本是要拦着她,郗微在屋内说:“让她进来吧。”   “郗氏,你到底要干什么!”萧令娴冲进屋中,看到郗微身边摆着好几个箱子,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珠宝,乃荆州各地官员孝敬的年物。几个侍女正拿着纸笔清点,而身穿华服的郗微则坐在旁边,一派雍容的模样。   郗微道:“县主不是看见了吗?我在清点东西。县主找我有事?”   “你把我父王怎么了?”   郗微笑了一下,“郡主这话说的,当然是好好照顾他,满足他所有的需要啊。”   “你拦着我,不让我见父王,又让你弟弟在龙骧军中散步谣言,说陛下收了北府军之后,就会把龙骧军撤除,闹得人心惶惶。前几日有几个将领要见父王却见不到,被你拦着,这几日,他们就失去踪影了,这是你干的好事吧?”   郗微伸出手指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知道县主在说什么。”   “你少装傻,从你嫁给我父王开始,我就知道你的目的不单纯。养了一屋子的信鸽,不知跟谁联络。我告诉你,龙骧军是陛下的亲兵,没那么容易被你掌控。你以为你的那些小伎俩能骗过我父王,也能骗过陛下吗?我这就去都城揭发你!”萧令娴咬牙切齿地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拦住她!”   外面立刻有几个强壮的仆妇进来,拦住了萧令娴的去路。   郗微起身,慢慢走到萧令娴的面前。她比萧令娴高一些,所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让县主自由活动,县主应该好好珍惜才是,怎么老是闹得家宅不得安宁呢?看来是时候给你找个婆家,让你定定心了。”   “我才不要嫁人!”萧令娴怒道   “这恐怕由不得你。”郗微抬起她的下巴,“我是你的嫡母,婚事自然得听我的。来啊,把县主带回房中,好好看管。嫁人之前,这女红可得好好练习。”   “是!”两个仆妇把萧令娴架了起来,萧令娴要挣脱,那两个仆妇却似会些拳脚,狠狠地制着她,把她带走了。   郗微重新回到榻上坐下来,随手挑起箱子里的一件金臂钏在身上试了试。   唾手可得的权势,财富,并没有让她觉得满足。   反而是梦境里那些残酷的事实,让她心中忧愤难平。   在梦里,她嫁给萧衍时年岁已经不小,本来就子嗣艰难。可整整十年,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没有生下孩子,后宫的嫔妃也都是如此。直到临死,她才从临川王口中得知,萧衍不想让她有子,也不想让那些出身士族的妃嫔有子,好让士族作为外戚,掌控幼主,把持朝政。   她委屈的不是没有孩子,而是萧衍根本没有把她当个人,丝毫没有尊重过她!   她以为上次生辰宴,谢羡的事,足够让萧衍厌弃王氏女,可不到两个月,萧衍就让王氏女从行宫回去了。她这才明白,他们不过是联手做了个局,她以及所有人都被骗了。   郗微将那个臂钏抓在手中,她早晚要让萧衍明白,他的轻视和选择是错误的。   她才是那个配站在显阳殿的女人。 第117章 相濡以沫。(一更)……   因为萧衍的到来, 王乐瑶被看管得更严了。   竹君虽然唠叨,但毕竟尊卑有别,也不敢太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但萧衍就不同了, 强势又霸道。遇到她不喜欢吃的东西或者不想喝的药, 他会亲自喂她。   这种喂包括他自己先尝一下味道,再用嘴渡给她。   不管多苦多难吃,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王乐瑶没办法, 只能咽下去。本来这种难吃的东西,她一个人吃就好了, 没必要再拉他作陪。   而且晚上就寝,他只抱着她,什么也不做。有时会亲亲她,聊聊分开的这些日子,都城里发生的事。   烛光摇曳中,王乐瑶竟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在她去行宫以前, 他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几乎都如胶似漆, 萧衍的急色让她觉得, 这个男人喜欢的可能是他们之间和谐的床笫关系。可这回, 萧衍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竟然让她生出了几分夫妻间相濡以沫, 同甘共苦的感觉。   这日夜里, 她主动亲了萧衍, 萧衍也回应了她。她明明感受到萧衍身体的反应, 但萧衍最终只是浅尝辄止,呼吸凌乱地把她扯开的中衣穿好。   “好好养身体,不要考验朕的定力。”   王乐瑶在他怀里轻轻喘气,刚才的吻, 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热情和克制。毕竟这个男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以前一日不同房都不行。这回憋了近两个月,想必忍得十分辛苦。   “你不想我吗?我已经好多了,没关系的。”王乐瑶又亲了亲他的下巴。   萧衍声音低哑,“朕很想。但还没那么禽兽,等你的身子养好了再说。”   王乐瑶听到他用“禽兽”形容自己,双手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嗯,是挺像的。”   “谁给你的胆子,都敢调侃朕了。”萧衍揪了揪她的耳朵,故作生气。她的性子比初入宫时活泼许多,本性里那个小姑娘,好像被放出来了。   “你给的啊。”王乐瑶早就不怕他这只纸老虎了,理直气壮地说,“有人说过我爬到中斋的屋顶上去都可以。”   萧衍笑起来,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声音有一丝隐忍,“阿瑶,你治病的时候,不让朕在你身边,朕尊重你的决定。但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让朕跟你一起分担。答应朕。”   王乐瑶点了点头。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但你听完不能激动。”   萧衍应好。   可当萧衍听完她真正的病因,怒不可遏,“谁给他们的胆子!什么士族高门,一屋子的龌蹉事!回去后朕就把王允叫到宫中,问他这个一家之主是怎么当的!”   王乐瑶安抚他,“说好不激动的。这是王家的事,我想自己处置。行吗?”   萧衍沉默了片刻,她是重感情的人,让她处置,恐怕不会下重手。可若是由他处置,又怕伤了她的感情。王家始终是她的软肋,她能下决心做个了断也好。   “依你,朕给你任意处置的权力就是。”萧衍的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把她靠放在自己的颈窝里,心疼地说,“朕永远都是你的家人,不会伤害你。你可以信任朕。”   王乐瑶抬手回抱着他,眼眶微红,“二郎,谢谢你。”   上天待她还是不薄的。于千万人中相遇,于滚滚红尘中相守。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有这么个宽阔的肩膀可以依靠,余生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依赖,足矣。   在萧衍的安排下,他们比预定的早一日到达都城。   显阳殿里外已经被宫人打扫过了,还用时令的花卉装点一新,生机勃勃地迎接她这个女主人回来。   萧衍带她走入大殿里,张太后,萧宏和谢鱼已经在等她。   “你可算回来了!”张太后看见她就喜笑颜开,先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又心疼地说,“怎么瘦了那么多,可是宫人怠慢你了?”   除了萧衍,旁人并不知道她是去行宫治病,她只能道:“没有,只是汤泉泡多了,有瘦身的功效。”她又看向旁边的谢鱼,“我还没恭喜小叔和阿鱼呢。”   谢鱼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她晚嫁进来,却比皇后先有孕。虽说是喜事,可那日看皇帝的脸色不好,她也不敢四处声张,生怕让帝后不舒服。   王乐瑶让竹君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过去,“阿鱼手艺好,孩子的衣裳鞋子肯定是不缺的。我闲暇时做了一个小被套,用各种布料凑在一起,取个百家被的意头。民间的说法是穿百家衣,盖百家被,孩子无病无灾。另外陛下还准备了长命锁和金镯,正在打造,等打好了,晚点送到你们的府上去。你可要好好养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多谢阿兄,嫂嫂。”萧宏和谢鱼一起接过被套,那被子上绣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大鲤鱼,仿佛要蹦起来,一跃龙门般。   萧衍这才想起来,弟弟有喜事,先前自己心思全不在这上面,竟什么都没准备。幸亏阿瑶周到,帮他想到了。   王乐瑶继续和张太后,谢鱼闲聊。此番她出宫,有不少游历见闻,都说给俩人听。毕竟身处皇室,随意出宫的机会不常有,俩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萧衍给了萧宏一个眼神,两个人走到殿外。   “朕离开的这几日,各方动静如何?”   “暂时没有异常。大概是年关了,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萧宏道,“倒是北魏今年特意派了使臣来参加元日的大朝贺。他们已经传了好几次话,迫切想要见阿兄一面。阿兄是否想见他们?”   “朕回去换身衣裳,你让他们到中斋来吧。”萧衍吩咐道。   北魏和南朝多年不来往,关系剑拔弩张。但萧衍登基之后,魏帝已经多次派使臣前来。虽说上回元翊来建康,居心叵测,弄出不小的乱子,但还是能看出魏帝想要和谈的诚意。   萧衍征战多年,其实也有些疲乏了,不想再大动干戈,而是与民休养生息。   北魏的使臣很快就到了中斋,一个正使一个副使,都是生面孔。正使是魏帝的人,说话很官方,大意是上回北魏太子来大梁,双方闹到不欢而散,魏帝已经训斥过了,并且叫他反省。这回魏帝诚邀大梁再派使臣去洛阳,让他一尽地主之谊,再共商大计。   另一个副使始终不开口,等正使要走的时候,他借口要方便,特意单独留下来。   “大梁皇帝陛下,实不相瞒,外臣是奉北海王之命前来。”   萧衍道:“你有何事?刚才为何不言明?”   那人急色道:“您有所不知,如今大魏局势紧张,您千万不要派人去洛阳,肯定会被太子扣下,借机生事。外臣与正使虽同为魏人,但分属不同的阵营。我们的陛下已经许久没有露面,军政皆由太子把持,他已经封锁洛阳,并陈兵十万在北海郡的边境。北海王希望陛下能相助。”   “这是你们的内政,朕插手不合适吧?”萧衍气定神闲地说,“何况北海王拥兵自重,区区十万兵力,他应该应付得来。”   那人尴尬地笑道:“陛下真是说笑了。北海郡虽然有兵力十万,但还要防着高丽和其他国家在背后偷袭。北海王垦请陛下帮忙,也是看在您的皇后和北海王妃的渊源上。事成之后,他必有重谢。这是他亲笔所书,请您过目。”他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苏唯贞走过去,拿给萧衍。   萧衍翻开,快速看完之后说:“要五万兵力?口气倒不小。短短时间内,朕到哪里去调五万兵力给他?”   “陛下放心,北海王只是借用您的兵力,吓唬吓唬太子,太子那边未必真的敢动手。就算开战,也一定力保陛下的兵力不受折损。您想想看,太子那边出的都是猛将,万一北海王不敌,这北海郡跟大梁接壤,唇寒齿完,下一步,大梁也就岌岌可危了。据外臣所知,大梁国内也不怎么太平吧?北海王给您的条件十分有诚意,还请您慎重考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萧衍把文书放在案上,淡淡地说道:“你回去吧,朕会考虑。”   那个副使看萧衍神色很冷淡,以为他无动于衷,还想再陈情两句,说明利害,苏唯贞已经过来请他出去了。   副使无奈,只能行礼告退。等他走了,萧衍的神色才严肃起来,立刻命人去取舆图。   元焕这人素来狡诈,萧衍跟他交手,不得不小心。但元焕不会轻易放别国的军队进入北魏。到了要求援的地步,北魏国内的局势,恐怕已经超出外人的想象。刚才那人有句话说得对,唇寒齿亡,北海郡紧邻大梁边境,元翊的真正目的,恐怕不是北海而是大梁。若元翊真的驱兵十万南下,恐怕会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萧衍刚才在副使面前,故意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是不想被那人看到他的心虚。   萧衍眉头紧皱,吩咐苏唯贞,“去把沈约和柳庆远叫来。” 第118章 恳求。(二更)……   沈约是孤家寡人, 家里冷冷清清的,过年也没什么气氛。只早上去了桓家一趟,送了节礼。而柳庆远在京城里也是孤身一人, 往年都是在军营里值夜, 或者去萧衍家守岁。   所以内侍一叫他们,他们就立刻进宫了。   萧衍站在挂起来的巨大舆图前面,把元焕写来的求助信拿给他们看。   “陛下, 这中间可能有诈。”沈约如实说,“如果我们抽调都城附近的五万兵力去北魏, 很容易导致建康兵力空虚。若有心之人此时生事,我们将会很被动。”   虽然当初他们从荆州打到建康,只花了不足三个月的时间,但原本他们也只有三万人起兵,人数本就不多。后来战事结束,为了减轻国库的负担, 恢复生产, 萧衍又将大多兵士放归乡里。所以要一下分出兵力支援北魏, 并没有那么容易。   柳庆远点头, 同意沈约所言。   萧衍双手抱在胸前,盯着舆图上北海郡的位置, “如果元焕说的是真的, 十万兵力压到边境, 北边的防线会直接崩溃, 直捣建康。当年瓜步之战的教训,还不够惨烈?朕不能容许,北魏骑兵踏入国境一步。”   “既然如此,陛下可想好从何处调兵?”沈约问道。   萧衍看向扬州的方向, “北府军。桓玄刚掌扬州刺史,可能还没办法跟北府军完全磨合,朕打算命他为主将,王赞为副将,大军先到开平郡,再观后效。”   柳庆远飞快地做着手势,大意是北府军驻扎扬州多年,实战经验并不丰富。且若北魏使诈,骗北府军和他们联合,再杀回建康,那他们才是真的无力抵抗。   这些问题萧衍都考虑到了。   他选择相信元焕,一来是对北魏国中形势的分析。元翊早就有南下的私心,否则也不会在高丽和大梁有连番的动作。但魏帝显然不想再打了,所以几次三番派人要跟萧衍议和。他们父子离心,又或者是魏帝生病,被元翊所控制,元翊现在算是北魏的真正掌权者,很有可能会对元焕这个最大的威胁下手。   北魏的皇族构成本就十分复杂,历来争斗不断。何况在皇权面前,亲父子,亲兄弟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是叔侄。   萧衍帮了元焕这个忙,至少可以保证将来跟元焕谈条件的时候,有个筹码在手上。   “庆远,这年你过不成了。速带一队人马前往边境,朕要知道,元翊派谁为主将,其他地方是否还有伏兵。尽快把确切的消息传回来。”   柳庆远抱拳领命,迅速地退出殿外。   萧衍皱眉沉思,他越冷静的时候,说明心中的思虑越重。   沈约问道:“陛下还在担心什么吗?”   萧衍摇了摇头。对于打仗的事,他向来谨慎,一般会做很多设想,然后每一种都要想应对的办法。详细说起来太婆婆妈妈,所以他只会捡重点说。他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   “陛下在里面吗?”   殿外响起王乐瑶的声音。她跟太后谈完天,发现萧衍不见了。萧宏说他来了中斋,明日就是除夕了,按理说朝堂官员早就回家过年了,谁这个时候还要见皇帝?她担心有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   “沈侍中在里面,娘娘稍等,仆去询问一声。”   苏唯贞进殿来,询问萧衍,萧衍让内侍把舆图收起来,若无其事地坐在案后。   稍后,王乐瑶进殿行礼,竹君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一些药丸。   “刚好沈侍中也在。”王乐瑶从托盘上拿了一颗药丸,装在精致的小袋子里,递给沈约,“这是尚药局新制的辟瘟丹,今年用了芸香,味道很好闻。沈侍中拿回去烧了,辟邪祛湿。”   “多谢娘娘。”沈约恭敬地接过,发现王乐瑶又拿了一个袋子给他,“这是给内司的,她还在养伤,明晚的宫宴我就不请她了。请沈侍中代为转交。”   沈约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把东西收下了,然后又向萧衍行礼告退。   王乐瑶走到萧衍身边坐下来,“陛下在跟沈侍中商量要事吗?”   “没有。”萧衍不想让她担心,隐瞒了北海王求助的事情,“你拿这么多辟瘟丹要做什么?”   “尚药局新送过来的,按照宫规,本是每个宫宇都要配一个。但我们这后宫太冷清,总共就三个殿阁有主人,我去行宫前忘记交代,他们就按旧制,剩下许多。我想着放在那里也是浪费,不如明晚宫宴的时候分发下去。陛下现在若无事,不如帮帮我的忙,把它们都装进袋子里?”王乐瑶歪着头,露出笑容。   她的笑容明艳,眼神像把小勾子,一下就勾住了萧衍的心。   萧衍本来想说这些事交给宫人做就好,但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竹君听了暗中感慨,娘娘近来使唤陛下,真是越来越顺手了。   为了让帝后独处,竹君把东西放下,就退到了殿外。   殿上的内侍也都悄悄退了下去。   萧衍学着王乐瑶的样子,把辟瘟丹放进袋子里,但他不会打结,王乐瑶就手把手地教他。细白微凉的手指从他的指尖穿插而过,一黑一白,光影在上面流转,有种既对比鲜明,又互相融合的感觉。   萧衍看到她低头认真的模样,漂亮细长的脖颈从反腐花纹的衣领中露出来,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起伏的身线被蓝色的衣裙包裹着,衬得人像水一样温柔,而皮肤柔嫩,仿佛吹弹可破。   萧衍喉结滚动,气血上涌,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印上了她的嘴唇。   王乐瑶轻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含糊地回应:“就是故意的。”   这回来的路上他都不碰她,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吸引力了。   虽然许宗文说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萧衍顾惜她的身子,本想让她再养养。哪里想到她竟然胆子大到主动来撩拨他。他本就憋得很辛苦,这下定力全都土崩瓦解,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走到寝殿里,压在门扇上就火热地亲了起来。   “阿瑶,你受得住吗?”萧衍含住她如珍珠般的耳垂,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受不住你就会停下吗?”她轻轻地喘气,眼中还有狡黠的笑意。   那一瞬间,萧衍脑海中就闪过成串的词语:红颜祸水,魅惑君王,一笑倾城。   若他们没有成亲,在人群中遇见时,她对他这么一笑,他的魂魄恐怕也要被勾走的。然后不折手段,也要得到她。   炭盆里烧红的木炭被烧得过头,发出两声细响,殿内温暖如春。   床上的帘帐放下来,光影在窗台上流转,渐渐向西偏移。   初时萧衍还有耐心,后来就恢复了虎狼的本色。或者说他想控制,但是身体根本不听他的。   最后王乐瑶趴在那一团锦被里,整个人都有点昏沉沉的。刚才哭过好几回,比她这辈子清醒的时候哭得都多。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好像不哭出来,就排解不掉那种欢愉至极的感觉。   萧衍从背后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揉着,“怎么浑身都是骨头。都补到哪里去了?明日开始,你必须多吃些。”   王乐瑶闭着眼睛,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整日吃药,嘴巴都是苦的,哪有胃口多吃。二郎,我想去见一见母亲。”   萧衍就猜到她今日主动送上门,还如此配合,予取予求,应该有别的目的。   “你想去北魏?”   “嗯,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王乐瑶转过身,看着萧衍,“我跟北海王说好,他已经邀请你了吧?”   那哪是邀请,明明是求援。   萧衍道:“近来北魏国中不大太平,等局势稳定了,我会陪你去一趟。”   “北魏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过就是皇权斗争而已,对他们国家来说是家常便饭,元焕实力雄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不用担心。”萧衍故意避重就轻地说。   王乐瑶点了点头,又大着胆子道:“到时,我想请那个老巫医给你治病。他既然有办法诊出我需要换血,肯定是个高人,也一定能治好你。最近我听刘八娘说了很多仇池的秘术,都是闻所未闻的。”   刘八娘跟着她回宫,已经暂时被安置在显阳殿中。   “朕不是无事了吗?有一阵子都没发病了。”萧衍对去北魏治病一事还是有几分排斥。他此生从不求人,更别提去求一个对手。   “可我们永远不知道你下回什么时候倒下去,倒下了何时会醒。你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你是大梁之主,所有官员,百姓,都要仰仗你。”王乐瑶抱着他,声音有些哽咽,“而且我不想一直活在随时会失去你的恐惧里,更不想余生一个人活着。我没有那么勇敢,无法靠回忆活下去。你就为了大梁,为了我努力试一试,好不好?”   她的身子本就单薄,因为情绪而微微发抖,就像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脆弱。   她骨子里其实是很坚韧的,哪怕独自去行宫治病的时候,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害怕的情绪。   可她却因为害怕失去他,而如此放低姿态地恳求。   萧衍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还是妥协了:“好,朕答应你。”   “真的!?”王乐瑶睁大眼睛,生怕他反悔一样盯着他。   萧衍点了点头,“君无戏言。不过此事要押后,朕要先帮元焕一个忙,再跟他谈条件。”   虽然王乐瑶不知道是什么忙,但他肯答应,已经是天大的让步。她高兴地抱住萧衍,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别说是去北魏治病了,就算此刻她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大概也甘之如饴。   只愿出兵之事,一切顺利。 第119章 变数。(一更)……   除夕又称为岁除, 这一日,家家户户要送岁和留宿岁饭。白日洒扫门庭,更换桃符和门神, 夜里则阖家团聚, 大摆酒宴,但席上不能把东西吃完,隔日要洒到大街上, 以求去贫留富。   宫中也同样忙碌,因为晚上要开宴, 所以王乐瑶需要起个大早。   就寝时,她多是睡在里侧。平时萧衍都比她早起,有时半夜还要起来喝水,批阅奏疏,睡在外侧比较方便。   此时屋中灰蒙蒙的,蜡烛早就烧尽了。她见萧衍还在熟睡, 想从床尾悄悄下床。怎知她刚把萧衍横在她身前的手拿开, 萧衍就睁开了眼睛, 一把将人捞到了怀里。   “阿瑶, 再睡会儿。”他的声音沙哑,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呼吸她身上的香气。   两人本来就穿着薄薄的中衣, 他身上的热度隔着衣料传到她身上来, 加上细微的摩擦, 气氛立刻变得暧昧起来。   昨夜王乐瑶只肯让萧衍要一次,怕今日起不来。男人本就欲求不满,手熟练地分开她的衣领,露出雪白的肩颈, 然后吮吻着她的颈侧,瞬间就留下个红痕。   “萧衍!”王乐瑶攀着他的肩背,想把他挪开。但他那么高大强壮,她那小小的力气根本撼动不了。   “我还要见人呢!”她气恼。   “朕会很快。”萧衍含住她的嘴唇。   竹君和侍女们今日也起得很早,从昨夜就开始做准备了,有几个晚上都没敢睡觉,所以早早就等在寝殿外面,听到响动,本来要进来伺候王乐瑶更衣。但竹君一听动静不对,就赶紧退到了珠帘的外面。   “等一等吧。”竹君镇定地说。   侍女们早就习惯了帝后如胶似漆,就连娘娘在行宫的那一阵,皇帝也是恨不得一日三封信。外人都以为皇后失宠了,只有她们清楚,陛下哪里舍得放开娘娘,恨不得把娘娘变小了,揣在怀里才对,时时刻刻都带着才对。   里面两人还在纠缠。   “萧衍!我真的要起了!”   “乖乖,朕还要一会儿。”   萧衍把手指插入她浓密的发丝间,深深地吻她。他的体力向来好得惊人,那方面更是持久。   最后在王乐瑶的再三催促下,只能草草结束。   “朕今日都见不到你了。”萧衍抱着她,哀怨地说。   王乐瑶艰难地穿上衣裳,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你乖,等忙完了再补偿你。”   萧衍看到她无情地掀开帘帐出去,丝毫没有留恋,闷闷不乐地躺下去。   做皇帝太不自由了,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独占,总有事情来分她的心。   王乐瑶抓紧时间梳妆打扮,然后到了外面的正殿,女官都应列队在等候了。今日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正式的除夕宫宴,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只除了皇后比约定好的时辰,晚了一些出现。   王乐瑶看见阿姐也站在女官列里头,喜出望外,“阿姐,你怎么来了?今日家里应该很忙吧?”   王诗瑜上前行礼,“是内司让民妇来帮娘娘的。内司说娘娘不让她进宫,临川王妃有孕,也不能操劳,她怕娘娘忙不过来,所以找了民妇。民妇家中有婆母帮忙,不在也没事。”   在众人面前,王诗瑜恪守礼仪,用了谦称。   王乐瑶握着她的手,“顾老夫人没再为难你吧?”   王诗瑜摇了摇头,自从顾荣假死之后,顾老夫人好像一下子就看开了。不跟贪得无厌的娘家来往,也不敢再为难儿媳妇了。她亲眼看见儿子宁愿死也不签和离书,自然明白了他的心意。做母亲的,哪有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不好的。   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和人,顾家的气氛倒是比以前和乐多了。   这回王诗瑜进宫,顾老夫人就主动提出帮忙照顾家里和青儿,要她只管放心去。   现在还不到她们姐妹闲话家常的时候,王乐瑶逐一吩咐各个女官要做的事情,然后众人各自散去,王乐瑶又带人到晚上要举办宴会的明光殿。这里是皇帝大宴群臣的地方,高官和士族的宗主都会被邀请。宴会上要用的椒柏酒,五辛盘等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除了明光殿,还有官员女眷聚会的徽音殿。   徽音殿就在显阳殿的西面,宫人也正在布置,一大帮人忙进忙出的。晚上宴会完毕,还有大傩之仪,由宫中的禁卫和乐人共同表演,要一直持续到子时,方才结束。   等王乐瑶能停下来喘口气,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   萧衍早起,带着宗室到南郊祭太庙去了,所以不在宫中。王乐瑶便请了王诗瑜一同用膳。   今日膳房准备了非常丰盛的菜品。王家姐妹进食的时候都是不说话的,所以殿上十分安静,一点声响都没有。等漱完口,喝茶汤的时候,王诗瑜才说:“宫里的食材固然好,但做的口味跟王家的没什么区别。有空你到我们府上,我让厨子给你做一些特色的菜吃,保管你说好。”   王乐瑶听过民间有些厨子,为了迎合显贵猎奇的爱好,做一顿饭,要杀两百只鸭子,只取舌头。   顾家怎么吃是顾家的事,王乐瑶不好插手,只能应了声,但心想还是太浪费了。那些钱,足够几百户百姓过个好年了。   “我瞅着阿姐的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王乐瑶转移了话题。   “这回倒是因祸得福了。”王诗瑜自嘲道,“御医说,若是寻常人失血过多,肯定会导致身体亏空。但我本来体中气血凝滞,那蛊虫吸了我的血,身体便不停地造新血,意外地疏通了我的经脉,连多年来月事时腹痛的毛病都治好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王乐瑶是亲身经历过的。虽然刚刚治完那一阵子身体虚弱,但近来好像身轻如燕,变得更有活力了,连竹君都说她气色胜于从前。跟萧衍同房的时候,也没那么吃力了。   当然那男人总是贪得无厌,弄得狠的话,还是很累。   “阿姐,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王乐瑶晃了晃手中的茶汤,让竹君把人都带出去。   “怎么了?”王诗瑜觉察出气氛不对劲,认真地询问。   听完王乐瑶所述之后,她猛然站起来,一时之间脸上变换过许多神情。难以置信,惊怒,然后是彻悟般的冷笑,“怪不得王姝瑾用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我还以为是她的特别好。原来我们用的,都是那位精心设计的。我也就罢了,她为何连你都对付?”   王乐瑶摇了摇头,“今夜,我请她入宫。到时候阿姐与我一起,跟她做个了断吧。”   王诗瑜坐下来,喃喃地说:“是要了断的。她可把我们害苦了,尤其是你。我嫁到顾家之后,不愿与家中来往,就不再用王家的东西了。若不是这次你发现及时,恐怕我们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好可笑,真的好可笑!我以为的父亲高风亮节,名士无双,其实是个十足的小人。我以为的嫡母,虽然不亲近,但一国公主,高贵无双。实则阴险狡诈,残害幼女。阿瑶,你说这士族高门,是不是就如同个笑话?真相揭开的那一日,恐怕王姓会跌落于泥土里吧。”   世间的人,只要说起琅琊王氏,大都惊叹,崇敬。因为百年以来,王氏的确出过许许多多的人物,彪炳史册。可久居高位,富贵权势来得太容易,人心就渐渐不足。这也是为什么王乐瑶慢慢接受了,萧衍要打破士族代代相传,享受特权的局面。   自古以来,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多士族已经从根部腐烂,若不拔除,影响的是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因为祖荫,无才无德的士族子弟也可以为官,有才华的寒门子弟却无出头之日。因为财富来得太容易,所以上到朝廷大员,下到地方小吏,各个挥霍无度,鱼肉百姓。   若非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会知道民生疾苦,皆是由士族而起。   王诗瑜抓着妹妹的手说:“我知道你做这个皇后很难。时常要夹在家族跟皇帝之间。他们本就是无法共立的,你选择一边,就要舍弃另一边。阿瑶,其实我们几个姐妹里面,你是最冷静理智的,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未迷失过方向。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阿姐都会支持你的。”   王乐瑶心中涌过一阵暖流,“阿姐,谢谢你。”   王诗瑜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说道:“最近,父亲老是召顾荣过去。我见顾荣愁眉不展,仿佛有什么心事,问他他也不肯说,我有点担心。自从堂叔去徐州以后,父亲的脾气似乎就变得不大好,动辄责罚家中的下人。如果你动了那位,父亲可能就会被彻底压垮了。”   “阿姐,你可知伯父在外面有没有什么人?”王乐瑶突然发问。   王诗瑜犹豫道:“父亲一向不近女色,身旁连个侍妾都没有。那位又看得严,应该是没有的吧?”   王允平时的确是一个清高的君子形象。   当年姜鸾身为长公主势力极大,就算刘八娘隐秘地生下孩子,王允也不敢把孩子公然抱回来,肯定是妥善地安置在何处了。   王乐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就怕它也是王允手中的一枚棋子。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这盘棋局中,影响最终的输赢。 第120章 二更   兰膏明烛, 华灯高低错落,照得整座建康宫亮如白昼。钟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南宫门前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盏盏灯笼引路, 分别指向明光殿和徽音殿。   张太后抱着一只雪白的大胖猫, 早早就到了徽音殿,看见一切井然有序,布置得优雅气派, 对身边的如意说:“我就说皇后能干,不用担心。”   如意道:“是啊, 皇后娘娘的能力毋庸置疑。婢子也是怕她第一次承办宫宴,没有经验。”   “你做事妥帖,我自然知道。”张太后感叹了一声,“她若是能为二郎添个儿子,我真是无憾了。”   这话她也就敢偷偷跟如意说。   如意扶着她在主座坐下,稍后, 陈氏和赵氏也来了。陈氏脸上难得露出喜色, 一见张太后就说:“宫里布置得真好看。一路过来, 道路两旁都挂着灯笼, 就跟长龙似的。五颜六色,我眼睛都看不过来。往常出入内宫, 也没觉得这宫中竟如此气派, 跟九重天宫似的。”   “都是皇后张罗的。皇后系出名门, 眼光自然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张太后不忘夸奖王乐瑶, 又看向闷声坐在一旁的赵氏,“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日子,哭着张脸做什么?”   “阿姐,还不是为了大郎的事。”赵氏叹了口气, “他喜欢那个桓家娘子很久了,去救谢博士那夜他也在的。怎知道睡着了,阴差阳错的,桓家娘子就跟沈侍中在一起了。大郎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了,都不愿意见人。除夕宫宴也不愿意来。”   “没出息。”张太后骂了一声,“事已至此,他生闷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振作精神,好好上进,以后再找个就是了。好男儿何患无妻?”   赵氏道:“您有所不知,他这么多年,就对这一个女子认真。前头还跟我说,非要娶到人家不可呢。”   陈氏在旁边说道:“桓家怎会同意跟你家结亲。他家的女儿,自是要配才俊的。”   “山阳郡公夫人,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赵氏维护起儿子来,也不管对方身份,“我们大郎虽无官职在身,但也算生得一表人才。桓家娘子嫁过来,什么都不用她操心,只享清福,怎么就配不上了?陛下和临川王,不都娶了高门之女吗?”   “你也知道那是陛下和临川王。”陈氏看了她一眼,冷言冷语,“陛下雄韬伟略,临川王经世之才,若非列位皇族,也敢觊觎四大姓吗?”   这话讽刺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如今士族不如前朝了,但甲族于平民来说,仍是同日月般的存在。不能因为皇帝和临川王娶了甲族之女,就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配上甲族了。   赵氏觉得陈氏今日是故意跟自己对着干,本来心情就不爽利,两个人便争执起来,张太后怎么劝都没用。   这个时候,谢鱼来了,连忙把两人分开。听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对赵氏说:“舅母,今日是除夕,欢欢喜喜的日子,怎么因为一丁点小事争执起来了?来,我们先入座吧。”她给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就扶着陈氏,谢鱼就拉着赵氏,把她们分开坐在了两个地方。   赵氏还是气鼓鼓的,谢鱼安慰道:“婶母心直口快,您跟她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往心里去。”   “大家的出身本来就差不多,看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出身士族一样!”   谢鱼忍不住笑了笑,“有陛下在,早晚有一日,门第不会再那么壁垒分明。您也会找到诚心如意的儿媳妇,婶母的话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还是你会说话。”赵氏摸了摸谢鱼的手,气消了大半。   那边陈氏也气得不轻。陈氏早就看不惯赵氏把自家儿子事事都比着陛下兄弟俩来。他们萧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族,而且陛下和临川王都是做大事的人,大梁和建康在他们的治理下如旭日东升,国泰民安。娶高门贵女那也是能立得住的。再看他们张家不过就是外戚,张家那个儿子连建康府的小吏都做不好,还想娶桓氏之女,简直是做梦!   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陈氏才没把话说得太难听。   宾客陆续到来,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王乐瑶是最后进入徽音殿的,身后跟着八个侍女,众人都起身向她行礼。她对左右点头致意,一身紫色的华服拖曳在地上,衣上绣着鲜艳的牡丹,头上戴着步摇,十二钿,八雀九华。这身装扮衬得她容色明丽,气质高贵端庄,瞬间就成为了大殿上最亮眼的存在。   不管平素是否与她有往来的女眷,大都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   生而高贵,嫁的还是独宠她的帝王。女子最好的一生,莫过于此了吧?听说这次回宫,还是皇帝亲自去接的。她回来后,荣宠不衰。王氏一族接连的打击,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地位。可见她的地位极其稳固,撼动不了。   王乐瑶在太后的身边坐下来,众人也依次序坐下。   “时和岁丰,海内宴然。今内宫举宴,君臣同乐,共祈来年。诸位尽兴。”王乐瑶说完,让竹君吩咐下去,开宴上菜。   席间,觥筹交错,相熟的人互敬椒柏酒,互道吉祥如意。   王诗瑜走到姜鸾的面前,向她敬酒,不小心把酒洒在了姜鸾的裙子上。   姜鸾连忙起身,旁边的宫女拿了布给她擦,但裙子上还是沾了一片水渍,有损仪容。   “你是故意的吗?”姜鸾皱眉看向王诗瑜。   王诗瑜不好意思道:“母亲冤枉我了,许是今日起早了,有点手抖。”   王乐瑶见状说道:“阿姐,扶长公主去我那儿换身衣裳吧。”   姜鸾看到王诗瑜过来,甩开手道:“不用扶,我自己会走。”   她们的关系本就不亲,甚至可以说是冷到极点。王诗瑜忽然亲近,姜鸾觉得很不适应。   “母亲!”王诗瑜追在她后面出去了。   王乐瑶对张太后说:“母后,我不放心,也过去看看。”   “去吧。”张太后点了点头。她素来听闻长公主跟继女的关系不太好。这继女嫁给顾家之后,好几年都不曾跟家里往来。原以为是谣言,眼下看来,所传非虚。   这士族高门里头的人情关系,真是凉薄。   王乐瑶回到显阳殿,命竹君把殿门关上。   姜鸾站在殿上,还专注地看自己的裙子,丝毫没有觉察到周围的变化。这是新作的衣裳,她今夜才穿,还没过瘾就被弄脏了。她见迟迟没有人过来给她换衣裳,疑惑地看着眼前神色晦暗的继女。   “你要做什么?”   “母亲看看,可认得这些东西?”王诗瑜手指向一旁。   姜鸾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那边案上的托盘里,放着几个墨锭和一碟的澡豆。   “不过是寻常之物,你问我这话何意?”姜鸾反问道。   王诗瑜道:“我知道母亲不会承认,那母亲可认得她?”她又指向姜鸾身后,姜鸾转过身,看见刘八娘的时候,也没有立刻认出来,好半晌才说:“你不是未央居的主事吗?怎么会在宫里?”   刘八娘向她行礼,然后说:“长公主,尚药局已经验过这些东西了,里面有致女子不孕的药物。长期使用,可致身体虚寒,气血凝滞。这些东西,应该是经您的手,才到大娘子和四娘子的房中吧?因为是寻常之物,所以不易被发觉。”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姜鸾神情自若。   王乐瑶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认的,只要不认,她们也拿她没办法。   王乐瑶走过去,在凤座上坐下来,声音很疏离,“你不承认没有关系,我已经命人抓了孔嬷嬷。她是你的陪嫁,也是你的乳母。区区一个下人,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姜鸾微微一动,厉声道:“你把孔嬷嬷怎么了!别以为你是皇后,就可以为所欲为,琅琊王氏和你伯父还在呢!你敢动我吗?”   王乐瑶轻笑一声,“琅琊王氏,就是因为我太在乎身上这个王字,所以这么多年一直被你们摆布。王允害了文献公,却让我嫁给谢羡。你对阿姐和我下药,神不知鬼不觉。你容不下阿姐,我可以理解,我对你有什么威胁?我就想问一句,到底是为什么?”   姜鸾沉默不言,似乎觉得抵死不认,她们就没有办法。   王乐瑶对刘八娘点了点头,刘八娘对姜鸾说:“长公主应该不知,我是宗主的密探,这么多年一直在帮他做事。而在此之前,他囚禁我,强迫我,甚至还让我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姜鸾似乎被最后一句话给狠狠刺激到了,忽然转身,抓着刘八娘的肩膀,睚眦欲裂,“原来你就是那个女人!他为了你,险些要抛妻弃子,陷我于不义!他居然还跟你苟且生下孩子,你们这对奸夫□□!”   “抛妻弃子?”刘八娘苦笑,“长公主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就是宗主的一个工具罢了。我的孩子,被宗主抱走,至今都没见过面。”   姜鸾愣住,仔细打量刘八娘,见她不像是在说笑。   对啊,若是爱她,王允又怎会驱使她?   姜鸾暗自摇了摇头,又看向王乐瑶,“你不是王允的私生女?”   王乐瑶忽然觉得她有几分可悲。原来他们夫妻之间,一直在互相猜疑,难怪这么多年,只有王姝瑾一个女人。姜鸾一直把自己认作王允的私生女,才要对付她。可姜鸾口中的另一个女子,到底又是谁?   王诗瑜像是想起什么,用手捂了下嘴巴。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和祖母大吵,说早就受够了长公主,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要跟那个女子在一起。后来祖母就狠狠地打了他,父亲在宗祠里,不甘心地喊:“谢韶,我不会输给你的!你爱的女人,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得到!”   她着急问到:“你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跟文献公有关?”   姜鸾苍凉地笑,肩膀无力地垂放下来。她向来骄傲,光鲜,此刻却像瞬间苍老了许多,整张脸都灰暗无光。   “你以为的你父亲,跟实际的你父亲,并不是一个人。他和谢韶同出名门,但谢韶才高于他,名胜于他,他心中一直不服。不过,谢韶早年隐世,对他没有威胁,他就常去山中跟他下棋喝酒,两人莫逆于心,相与为友。后来谢家式微,谢家人不停地进山劝谢韶出仕,谢韶也动摇了。你父亲为了阻止谢韶做官,故意使尽各种手段。他得知谢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一个女子时,就像设局陷害他。可你父亲,也爱上了那个女子,竟想把她抢夺过来,据为己有。我只零星地知道一些,还是你祖母临终前告诉我的。后来,你父亲对王执抱回来的孩子格外宽容,我问过他,他却语焉不详。我以为这个孩子就是他跟那个女人所生,故意认在王执名下。所以我恨,我当然不能容这个孩子,好好地活在世上。”   王乐瑶听罢,倒吸了一口冷气,跟文献公相爱的女子,不就是她的姨母吗?   看来这其中的纠葛,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她忽然觉得姜氏可恨,但又有几分可怜。生而尊贵,却一生都活在另一个无名无姓的女人的阴影里。 第121章 大招。   刘八娘走到姜鸾的面前, 着急地问道:“长公主当真不知道我那个孩子的下落吗?”   姜鸾摇头,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公主,人生经历了太多的起起伏伏。从集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女到国破家亡, 忍辱负重, 再到如今当众面对夫君的不忠。她的骄傲就像一件被撕掉的外衣,狠狠地被扔在了地上。   刘八娘很失望,她原以为能从姜鸾这里得到关于孩子的线索, 没想到一无所获。   姜鸾看着王乐瑶,凄惨地笑道:“最初我想对付你, 的确是因为王允,可后来你越长大越是威胁到阿瑾,甚至要抢了阿瑾的太子妃之位,我当然不能容你,整个皇族都不能容你。你的相貌,生在普通人家就是个祸害。如果你嫁的是谢羡, 如今恐怕早就里外不是人了。”   王乐瑶本该恨这个女人, 可不知为何, 心里却有点不忍心下重手。   姜鸾的悲剧, 也是由士族和皇族联姻造成的。若是嫁给旁人,她也许还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公主, 而不会变成一个蛇蝎心肠的妇人。这世道, 于女人总是诸多桎梏, 有人苦苦挣扎一生, 也不知道如何挣脱。   “我不杀你,夺了你的封号,食邑。建康内外的尼姑庵,你任选一座修行, 余生你就常伴青灯古佛吧。”王乐瑶说。   姜鸾似没想到她会饶自己一命,“为何不杀我?”   “我的确想杀你。你给我跟阿姐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但我知道,若你嫁的不是王允,或许也不会变成如此。你太骄傲,受不了王允爱的人不是你,受不了你生的女儿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百般算计,处处要强。有时候,人算真的不如天算。但愿你在佛前修行,能学会放下。”王乐瑶说完,起身从姜鸾身边走过去。   姜鸾嘲讽道:“你的运气的确比我好,因为你阴差阳错嫁了个爱你,护得住你的男人。”   王乐瑶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出了大殿,门扇在身后关上,好像把她的过去隔绝在另一个地方。   姜鸾说的没错,若她嫁的是谢羡,或许命运会完全不同。最初萧衍娶她,或许是因为当年的赠金之恩,还有就是他的病情需要她来稳定。可是后来,是她需要萧衍。在他的纵容之下,她渐渐抛开那些与生俱来的束缚,活成另外一种样子。   她可以大声说不,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人间,可以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她该庆幸,嫁的那个男人是萧衍。   “娘娘,您没事吧?”竹君过来扶着她。   “没事,我们回徽音殿吧。”   王诗瑜跟在她后面出来,怅然若失地对她说:“阿瑶,我今日有些累了,就先回了。”处置完姜鸾,她并没有任何喜悦,反而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她跟王乐瑶一样,一直以王姓为荣,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是个高风亮节的男子。可没想到,残酷的事实,打了她一巴掌。   她现在整个人还是懵懵的,无法消化掉姜鸾的那些话。   王乐瑶理解她的心情,也没有挽留。   “竹君,找人送阿姐出宫。”   王诗瑜对她行礼,然后就跟着宫女走了。   王乐瑶回到徽音殿,张太后正跟赵氏和陈氏饮椒柏酒,今日是除夕,大家都难得多饮几杯,面庞坨红。赵氏和陈氏好像也忘记了先前闹得那点不愉快,一醉解千愁。   宴席热闹,也无人会注意到少了两个人。   王乐瑶不想大张旗鼓地宣扬,也是想给姜鸾还有王家,留最后一丝的体面。   在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内侍过来禀报,陛下请众人登楼看大傩之仪。   这是除夕保留的一个娱性节目,原先是为了驱邪避灾,而后加了歌舞,就变得更像是表演,跟民间集市里的百戏一样。   萧衍已经带着百官入座,女眷则坐在厢房之中,傩者在禁中聚集,鼓吹大作。十二兽和各种鬼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黄金四目,熊皮蒙首,还有穷其,祖名之类的,各有毛角。   年纪轻的女孩就趴在窗子上,叽叽喳喳地讨论哪个的鬼怪扮相更可怕。年纪小的不敢看,就躲在大人的怀里蒙着眼睛。   外面的火光明明灭灭,众人不时发出惊呼,将整个除夕夜推向最高潮的部分。   王乐瑶看到坐在百官之前的男人,好像微微回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楼下的火光把他的面庞照亮,他那凌厉的眉宇间,藏着让人不敢仰望的天威。谁能想象,这个天下至尊的帝王,夜夜躺在她身边,又是低声下气地哄骗,又会耍无赖,哪里是人前这个样子。   苏唯贞走到萧衍的身边,低声问道:“主上,怎么了?”   萧衍一边看着表演,一边在嘈杂声中问道:“王允和王执,怎么都没来?”   “尚书令告假,王博士本是要来的,仆也不知道他缺席的原因。不然仆派人去问问?”   “算了,等过完年再说吧。”萧衍淡淡道,“派人盯着王家,不要让王允离开都城。”   他本要在宴会上提出兵一事,看看王允的反应,但王允并没有来。他倒是看见姜氏进宫了,想来阿瑶已经盘问过她了。对于王允来说,身边的人接连折损,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之中,又岂会任人宰割。   萧衍有种预感,王允正在憋一个大招。   这个大招如同正在燃放的爆竹一样,将炸开天兴二年的元日。   *   与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王家的大宅。   下人有些回老家过年告假了,有些去街上看热闹了,偌大的府宅显得冷冷清清的。   王允坐在书房里,一点点地往炭盆里丢进文书。   他的眼神空洞,整个人都佝偻着,如同一个飘零在海上的孤舟。   余良敲门进来,“阿郎,不好了。”他凑到王允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允骤然起身,“她们如何知晓?”   “不知。但皇后娘娘的确夺了长公主的封号和食邑,大概因为今夜是除夕,所以还没对外公布。刚刚长公主回到公主府,已经命人遣散下人了。”   王允在屋中来回踱步,姜鸾虽然已经不是公主,但她手中有钱有人脉,还是能帮到王允。现在连姜鸾都要从他身边离去,他就像一只困兽一样。萧衍把他逼到了这个绝境,他本来还想留几分余地,现在却是要鱼死网破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动,恐怕王家就要在他手中没落了。   “王赞那边有回音了吗?”   余良摇了摇头。   “不该啊,我连去了三封信,他早就收到了,为何不回?”王允道,“其他人也都没回信吗?”   余良点了点头道:“阿郎,人心难测。他丢了扬州刺史之位,心中必定怪您不保他。但他不吵不闹地去徐州,十分反常,其中必有蹊跷。您说,他会不会是生了异心?本就是隔房的,若不是让他们养着五郎,当初也不会选他们……”   王允看了余良一眼,余良知道自己多言,就没有再说下去。   那个孩子只是意外,对于王允来说是人生的污点,他绝不愿意承认。若不是男孩,恐怕都活不下来。   “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是时候要离开了。”王允留恋地看了看四周。反正他还会回来的。   “阿兄,你在不在里面!”外面忽然响起王执的声音。   王允和余良对视一眼,余良从书房走出去,“二郎,您怎么来了?”   “我要见阿兄。”王执面色铁青,“他在里面吧?”   “在的,您进去吧。”余良说完,看王执进去了,眼神一变,悄声叫了几个家仆过来,候在外面。   王执直接走进书房,“啪”的一声,把几页纸仍在王允的面前,“这上面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允把纸展开,里面详细罗列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包括谢韶之事。   “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王允要把纸投进火盆里,却被王执一把夺下来,“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若相信这些,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王允抬头看他。   王执痛心疾首,“阿兄,你怎么能这么糊涂!那可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韶啊!你就为了一张藏宝图,为了那点权势,就指使海陵郡太守在他的船上做手脚。谢家已经怀疑你了,只要他们拿到证据,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还是主动去认罪吧!有我和阿瑶在,至少还能保住王家!”   王允冷笑一声,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中逐渐狰狞,“我连谢韶都不怕,还会怕他那个病秧子的儿子吗?大不了再杀一个便是了。你别忘了,自己是姓王的,不是姓谢的!怎么净是帮外人!”   王执怔住,王允这番话就是承认的意思了!他从没有想过,他的兄长是如此丧心病狂的一个人!   “我姓王,但人活在世间,除了仰仗姓氏,还有自己的良心!你就没想过,王家会彻底毁在你手里吗!”王执气愤得要转身走出书房,却看到余良带人拦在了外面。   “你们要干什么!”   王允站起来,走到王执的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我要去会稽,劳阿弟跟我走一趟吧。”   王执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跟景融……!你们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王允笑了笑,“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初奋不顾身地救他,否则他早就死了,哪有为兄现在的大计呢?等我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会放了你的。”   王执还要再说什么,王允已经一掌劈在他的脖颈上,他倒了下去。 第122章 风雨欲来。   凌晨之时, 内宫中庭燎大盛,火树银花,金灯惶惶, 犹如数个太阳在照耀着皇宫, 比白昼时的光芒更盛。   过子时,女眷已经先行散去,回宫休息。萧衍站了起来, 身后的文武百官也跟着他站起来。   “主上,怎么了?”   萧衍道:“朕有些累了, 明日还有大朝会,不如众臣工都散去休息。住得近的回去休息,住的远的由内侍安排,先在附近的殿阁小睡。”   “多谢陛下。”   大臣大都是养尊处优之辈。在前朝的时候,除夕守岁也大都是做做样子,皇帝过了子时就回去睡觉了, 剩下一众大臣干坐着打瞌睡。说什么君臣要坐在一起迎旭日东升, 讨个吉利的兆头。结果皇帝回去睡大觉, 留众臣在寒风中苦等日出, 再参加大朝会,各个都没精打采的。   相比之下, 萧衍算很仁慈了。   萧衍没回中斋, 而是去了显阳殿。   王乐瑶早就沐浴上床睡觉了。她的作息向来规律, 所以萧衍总是不敢闹太久, 一般子时之前,肯定要放她去睡觉的。萧衍自己去了净室,简单地清洗一下,特意用了澡豆。这澡豆的香味跟以前用的不同, 大概是为了迎接新年,特意加了一些驱邪的香味。   洗完以后,他穿上王乐瑶为他准备的新衣裳,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王乐瑶累了一日,早就睡得深沉了,因此并没发现他回来。萧衍把手放入她的脖颈下面,把她抱到了怀里,这才心满意足。本来以前除夕就总是跟一群大男人守岁,喝酒。当了皇帝,娶了妻子,还是要跟一群大男人守岁,有什么意思?哪怕表演再精彩,灯火再辉煌,都不如这软玉温香在怀里来得舒服。   此后年年岁岁,他们都要在一起过除夕,守岁,辞旧迎新。   萧衍回来时天色已不早了,因此他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得起床。   幸好他以前常不睡觉,养成习惯。两个时辰对他来说,恢复精神是足够了。   今日,他们都要盛装出席大朝会。装束跟大婚之时差不多,只不过脸上不用涂层层的大妆。王乐瑶还需戴假髻,四五个宫女围在她的身边忙碌。头发用发油梳得光亮,然后盘在假髻上,再戴繁复的步摇,钗钿,就跟丹陛前燃的金枝灯一样,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   萧衍早早地穿好了,坐在一旁等她。   王乐瑶还有些困,正闭目养神,她已经连续两日都没有好好睡觉了。以前待字闺中的时候,除夕和元日都不用早起,怎知嫁为人妇,作为国母,要如此忙碌。   等她打扮好,萧衍扶着她出门。   礼服笨重,且里外共有八重,她走起来特别缓慢。   王乐瑶抓着萧衍的手,轻声说:“此刻才知,母仪天下,何其沉重。”   萧衍失笑,“若不重,又怎么为地,承载万物。皇后难得盛装打扮,朕倒觉得,这样看着十分稳重。”   “陛下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乐瑶不满道,“我以前难道不稳重吗?”   萧衍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到了太极殿前的广场,百官和各国来使已经在列队等候,各色旌旗迎着风猎猎飞舞。   登上太极殿的御道能容四五辆车驾并行,此刻都空了出来,萧衍走在前面,王乐瑶跟在后面,路过两侧的官员,他们都俯身行礼。   大婚的时候,萧衍省去了皇后见百官的部分,因为当时使臣来不及赶赴建康。今日算是王乐瑶首次在公众的场合露面,她也终于意识到了,万众瞩目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前在王家,她总是缩在角落里,做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如今她是整个建康宫里最受瞩目的女人。   一个身份的转变,也足以转变她的整个人生。   上石阶的时候,萧衍特地回身,扶了她一下,让她上前,与自己齐头并进。   王乐瑶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是与制不符的。但萧衍手腕用力,还停在石阶上等她,她又不能不动,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陛下。”她无奈地唤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萧衍却不以为然。他做的与制不符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天大的规矩都得让步。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天下,他要跟皇后共享。   众臣之中有细微的议论声,但更多的只是嘀咕两句,谁也不敢在大朝会上顶撞皇帝。这位皇后,出身名门,受尽君恩,被皇帝捧到如此高的地位,真是前所未有。众臣也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萧衍登基一年以来,已经以强硬的态势,打破了士族对朝政的把持。虽说距离寒门能跟士族分庭抗礼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没有人会怀疑,在这位君王的带领下,大梁会向着更好的,更公平的方向发展。民间百姓对他的拥戴和呼声之高,从昨夜除夕大庆的时候就能感受得到。   前齐时,几乎没有百姓会在家中叩拜皇帝,所以民心是不会骗人的。   王乐瑶走到石阶之上,这个高度可以俯瞰整个广场,白云悠悠从头顶而过,仿佛百年来站在这里的每个帝王一样,她似乎感觉到了权势地位所带来的荣耀。   广场上的人跪下来,响起山呼之声。   王乐瑶发觉身旁的帝王岿然不动,神态掩在冕旒之后,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他忽然转头看着她,轻声问道:“怕吗?”   王乐瑶轻轻地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又看向那密密麻麻的人海。   琅琊王氏号称甲族之鼎,虽然从前她出入,也受世人仰望,但那种感觉跟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汲汲营营,就为了站在最高的地方。之后,他们入了太极殿,萧衍坐在御座上,王乐瑶则坐在后面的珠帘里面。各州郡的长官,各国的使臣,一一进殿来,向帝王进贺。萧衍准备了岁旦酒意贺新年,辟恶散以防疾疫,却鬼丸以挡恶鬼。   等到荆州的代表入殿的时候,萧衍发现是一个生面孔,便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回答:“小臣是新任的刺史府长史。姓郗。”   站在殿旁的郗超看过来,眉头轻轻皱起。   “以前的长史呢?”萧衍又问道。   那人不慌不忙地说:“以前的长史身体不适,长沙王特意提拔了小臣,派小臣进都城,向陛下奉上节礼。荆州今年仓廪充实,人丁增长,龙骧军又扩充了人数。在长沙王治下,可以说民丰物饶,请陛下过目。”   他把文书递交给萧衍,萧衍看了文书后,赏了他东西,神色如常地叫下一个人了。   那人从太极殿退出去,正准备出宫,却被人叫住了。   “宗主。”他一看是郗超,连忙行礼。   “长沙王妃和十四郎可还好?”郗超问道。   “一切都好。长沙王妃提拔了小的,还交代小的代为去郗家探望宗主。若没有宗主和长沙王妃的栽培,就没有小的今日。”   郗超的面色沉重,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萧纲的长史明明是用了多年的亲信,不会轻易换掉,这肯定不是萧纲本人的意思。也许萧纲现在已经被控制住了,所以才由郗微做主。郗超原以为女儿只是有些不甘,害怕她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便对眼前的人说:“我有东西要你带回荆州,转交给长沙王妃。等朝会结束后,你随我走一趟。”   “是。”那人应诺。   帝王接受各州代表和各国使臣的进贺,再询问两句,时间过得飞快。已过了晌午,殿外还有一群人在等候。王乐瑶早就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但人还得坐个笔直。这个年,真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累的,头上的装饰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   再看萧衍,好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应对自如。无论对方是侃侃而谈还是拙于言辞,他都不会让对方觉得尴尬,展现了大国的气度。北魏的副使还跟他眉来眼去的,两个人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   这时,王端在角门那边探了一下头,竹君连忙走出去,问道:“五郎君,怎么了?”   “不好了,大伯父,长公主和二伯父都不见了。今日我回王家,只有几个下人在守着家门,都不知大伯父他们的去向,连良叔都不见了。”   “怎么会如此?”竹君惊到,昨夜娘娘才罚了姜氏。因为大朝会,谕令还没下达,人就不见了?   “今日各个城门人员往来混杂,出城和进城的人络绎不绝,我已经去问了城门卫,也无人注意到是否有王家的马车出城。我一直等到晌午用膳之时,也不见他们回来,恐怕是已经离开都城了。他们这么着急离开,可是老家出了什么事?”   竹君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又往大殿里面看了一眼,“这会儿,娘娘和陛下还在接见大臣和使臣,不宜打断。想必府君应该是昨夜趁着城中热闹,早就离开了。还是稍后再告诉娘娘吧。”   “好,我再去城外的庄上看一看。”   竹君点了点头,叮嘱他小心,然后就回到了王乐瑶的身边。王乐瑶轻声询问她,她只道了声没事,王乐瑶只得又打起精神,看着那些衣着各异,口音奇特的外国使臣。他们有的会说正音,有的说的不好,还需要译官。有的在海上足足飘了几个月,才踏上大梁的领土。他们对于建康的仰慕 ,溢于言表。   一个国家,只有实力足够强大,才能吸引这么多人,不远万里而来。   她不禁觉得骄傲自豪,更想为守护这片河山出一份力。   下午时分,进贺才算结束。萧衍还要继续会见百官,王乐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赶紧回了显阳殿,脱下那身繁重的礼服,整个人累得直不起腰。竹君帮她捶了捶僵硬的肩背,斟酌道:“娘娘,晌午的时候,五郎君来找您,说是府君,主君和长公主,全都不见了。”   王乐瑶愣了一下,坐直身子,“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凭空消失了。王家只剩下几个下人守着家门,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会不会是趁着昨夜城中混乱,趁机逃走了?可主君怎么也跟着不见了?”   王乐瑶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头皮发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本来要在这两日下谕令给姜氏,姜氏和父亲都不见了,可能是王允把他们带走了。更坏的结果,王允可能想拿父亲做人质,图谋不轨。   眼下正是都城中耳目最为混杂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传遍四海。   “先不要声张,让五弟带着人手把城里城外都找一遍。确定没有他们的踪迹,再告诉陛下。”王乐瑶深呼吸了一口气,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第123章 错。   萧衍在大朝会之后, 特意把几个重臣留下来,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朕近来得到一个消息,北魏太子秘密陈兵十万于边境, 朕欲调北府军前往高平郡, 以防有变。”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满殿哗然。众人大都还沉浸在新年的热闹氛围之中没有回过神来, 陡然间知道十万大军压境,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郗超率先问道:“陛下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尚书令不在, 他这个左仆射算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而且高平郡本就是郗氏的郡望,一旦开战,影响着实不小。魏帝尚在,几时北魏让太子做主了?出兵十万可非同小可,这个太子就不怕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两国关系,再次回到冰点?   萧衍看众臣议论纷纷, 说到:“朕已派左卫将军去求证了。依朕对魏太子的了解, 他做得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当日他出使大梁时, 名义上与朕谈和, 背地里却把整个都城搅得天翻地覆。朕杀了他的亲信,还写信让魏帝好好教训他。他必是怀恨在心, 所以要找朕报仇。北海王告知了朕这个消息, 还让朕做好准备, 应当是不会有假的。”   当时元翊在都城里活动, 在场的大臣几乎私下都见过他,知道皇帝所言非虚。   但开战并非是小事,需要兵力,也需要粮草调度。大梁开国才一年, 虽说这一年国泰民安,但还不足以恢复到前朝鼎盛时期的水平。而且,朝臣无人愿意打仗,他们过惯了安稳富足的日子,除非是兵临城下,否则不愿意主动挑起战事。   萧衍逐一扫过他们的脸色,说到:“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以为朕就那么好战吗?可国境不守,下一步遭殃的就是建康。建康以北无天险可据,无坚固的防线可用,一旦边境被破,北魏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各位又打算携家带口去逃难?当初朕攻入健康,对尔等是手下留情,各位的家族地位都得以保全。可北魏非我族类,他们会赶尽杀绝,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与其想着如何逃避,倒不如好好思考,这场仗该怎么打!”   众人陷入一阵沉默。他们不得不承认,皇帝说的很有道理。历史上,北魏的骑兵曾几次逼近建康,每次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皆生灵涂炭。他们对其是又恨又怕,一方面怕打不过,另一方面又怕自己的家业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陛下说得对,有国才有家。粮草一事,臣来想办法,请陛下放心。”谢临最先站出来表态,其他大臣没办法,也只能附和两句。   可他们厌战的情绪还是写在了脸上。   “陛下。”桓玄出列,“北府军固然骁勇,可多年未有实战,且军纪散漫,不服管束。臣自接手以来,尚不能收服上下军心,还请陛下恕罪。”   萧衍知道桓玄的顾虑,桓家虽然起家于军中,但桓玄身为宗主,养尊处优,根本没有实战的经验。萧衍本有意让王赞相助,但王赞领北府军多年,只在营中操练,其实也无多少实战经验。要论打仗,还是得跟着他起兵的那些荆州旧部最为擅长,但柳庆远人不在都中,萧纲远在荆州,都帮不上他的忙。因此,萧衍本打算先顺利移动北府军到国境,然后再做筹谋。   此时,苏唯贞神色着急地在殿外晃了晃,并没有进来。萧衍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不动声色地对众臣说:“你们先回去好好想想,等过了这几日休沐再说。”   众人行礼,陆续退出太极殿,有的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两句。   苏唯贞这才走进去,拜道:“主上,显阳殿刚才传来消息,尚书令一家都不见了,连皇后娘娘的父亲也……昨夜我们的人确实看到王博士进去,以为他只是去探望尚书令,而且根本没有看到有人出来。若不是王小郎将今日回去,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萧衍看了苏唯贞一眼。   苏唯贞自知办事不力,自行跪下请罪。他的人自然比不上校事府的得力,因此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昨夜城中百姓都在守岁,校事府也帮忙去维持城里城外的秩序了,若王允有心要逃走,昨夜是最好的时机,又岂是区区几个人可以看住的。   “起来吧。”   萧衍知道事已至此,追究也无用。王允身居高位多年,若没点手段,也坐不稳甲族之鼎的王氏宗主这个位置。他先回中斋换了身常服,然后才去显阳殿。   王乐瑶正在殿上着急地走来走去,看到萧衍进来,连忙迎了过去,“陛下。”   萧衍拍了拍她的手,“事情朕已经知道了。朕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去会稽了。”   王乐瑶也想过这个可能,毕竟王姝瑾是会稽王妃,姜景融跟姜鸾是亲姑侄,王允最有可能去投奔他们。可这就意味着,姜景融要反。   “会稽王真的会反吗?陛下将会稽王软禁,为何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衍揽着王乐瑶坐下,“既是没有动静,恐怕朕的眼线已经被他们处置了。近来朝中诸事繁忙,朕也大意了,顾不上那边。不过朕放过姜景融时已经料到会有今日,所以让四大姓跟他绑在一起。不过朕还是低估了姜景融的决心,他料定朕不可能一下把四姓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朕追究四姓,只要四姓不能为他所用,生死存亡于他而言,其实无所谓。他肯定许了王允天大的好处,这个好处足以让王允放弃尚书令之位,甘冒风险。”   王乐瑶一时不知说什么。道理上说,姜景融是前朝的太子,只要他们举起前朝正统的大旗,萧衍毕竟是谋朝篡位,不占理,未必无人响应。毕竟萧衍之前的连番动作,已经打破多年建立起来的秩序,惹得朝中官员和民间有诸多人心怀不满。   姜景融之所以还没有举事,大概就是在等王允,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当初若不是士族和她力保姜景融,就不会有今日之祸。那时他们其实打心眼里不认可萧衍这个皇帝,觉得萧衍就是个出身寒门的武夫,根本不懂那些所谓的仁义礼信,所以非要跟他作对,保下前朝皇室的血脉,保全了他们所谓的信仰和忠义。这也是士族跟皇权之间的交锋,士族不肯认输。   事实证明,萧衍是对的,留下姜景融就是为社稷埋下了一个祸患。那些仁义道德,在帝王心术面前,不过是累赘罢了。   “陛下,我……”   萧衍摸了摸她的肩膀,“你不必自责。若朕身处你们的位置,接受你们的教育,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朕相信,再给你父亲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救姜景融,因为那样才是他。现在先想想,怎么渡过眼前的难关。朕之前没有告诉你,北魏的内战其实不仅是内战,还事关大梁的安危。朕正打算出兵北上,若此时姜景融起事,朕的确有些被动。”   明明是很危急的情况,萧衍却说得有几分轻描淡写。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不想叫身边的人担心。   王乐瑶说:“长沙王那边呢?我们不是还有龙骧军可用吗?何不让长沙王去对抗姜景融,处理内乱,陛下专心御外敌?”   萧衍不言。从今日长沙王府的长史换人,他便已经知道荆州那边的情况。此刻,怕是不能随便调动龙骧军了。   “这些事都交给朕,你不必担心。你父亲跟王允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暂时是安全的。”萧衍躺在王乐瑶的腿上,闭上眼睛,“现在先让朕好好睡一觉,等养足了精神,再想对策。”   王乐瑶知道他是喜欢一个人扛下所有事的性子,哪怕火烧眉毛也不会说出来。而且他看上去真的很疲惫,王乐瑶生怕连番变故引出他的旧疾,因此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忧虑,先让他先好好地睡一会儿。   萧衍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沉重。王乐瑶把他放躺在隐囊上,盖好毯子,走到殿外,把刘八娘叫了过来。   “八娘,你说安在王家的那个棋子,是彩云吗?”   彩云跟了王竣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毕竟王家的大郎君还未娶妻,居然买了一个花娘做侍妾,在士族之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刘八娘不敢隐瞒,点了点头,“娘娘有何吩咐?”   “我想写一封信给彩云,你替我尽快送出去。”   “好,娘娘只管相信我便是。”   *   徐州的刺史府之中,为了过年,陆氏忙忙碌碌了几日,终于有空喘一口气。这新府邸,简直可以说处处都不满意,她本想着王赞能帮自己一把,可没想到王赞几日都没露面了。   她到王赞的书房外面,看到小厮把一个外族打扮的人引进了书房,恰好这个时候王竣过来请安,她就把人拉到一旁。   “你父亲最近在忙什么?我怎么总见他跟一些奇怪的人往来?”   王竣摇了摇头,对于他来说,在扬州和荆州他都是王家的大郎君,有荣华富贵可享就够了,才不会去理会这些闲事。   陆氏正色道:“大郎,你可在关键时候犯糊涂。到我们家这个地步,只要走错一步,那可都是要杀头的!”   “母亲,您会不会太夸张了?”   今日,彩云主动去见陆氏。陆氏本来没什么好脸色,但没想到这个出身微贱的小女子还颇有几分见识,跟她痛陈利弊,又说了都城里的情况。要她关注王赞的一举一动,不要到时全家都被连累了还蒙在鼓里。   平心而论,陆氏当初看中王赞,不过就是看中了他背后的琅琊王氏。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夫妻的情意,只不过是舍不得这刺史夫人和王家媳妇的位置。若是王赞这厮敢连累她和全家,她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   陆氏又把王竣拉得更近一些,“都城那边好像出事了。宗主房可能把我们舍了,去投奔那个会稽王了。这时候,除了没明说要造反,几乎不可能再回头了。你说你父亲会怎么站队?”   王竣惊道:“这是何时的事?大伯父疯了吗?”   “大郎,你听为娘的一句劝,好好盯着你父亲。他若是出府,你也得跟着,表现得上进一些,做出要为他分忧的样子。他现在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就指望着你了。若是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可得赶紧告诉我,听见了吗?否则,我们就得跟着他一起死了!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竣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虽然觉得母亲贪慕虚荣,性格有些市侩,但是在大是大非上,似乎母亲一直都是站得住脚的。相反父亲近来的确有些反常,加上王家接连出事,好像也有了很强大的危机感。   但愿父亲不要铤而走险,犯糊涂。否则王家就真的要完了!   “母亲,我这便去看看。”王竣说。 第124章 转机。   在朝廷休沐的几日, 本是一年中最为悠闲的时候。萧衍原本打算一家人好好聚一聚,暂时将国事放在一旁,却被连番发生的变故, 打得措手不及。   先是北府军中哗变。有几个将领嫌过年发的军饷比去年少, 十分不满,后又听说年后,全军上下的待遇都要比过去缩减三分之一, 便煽动军心,导致几个营的数百士兵大打出手, 还有不少士兵叛逃。桓玄闻讯赶到的时候,场面混乱,不可收拾。   这支曾为南朝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军队,如今就如同一盘散沙。桓玄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一群人开到边境去,能抵御北魏的十万大军。   他收拾了残局之后, 只能匆匆忙忙地进宫面圣。企图打消皇帝命北府军迎敌的决心。   而此时, 萧衍也刚刚收到消息, 会稽郡的太守府已经被姜景融控制, 王允带去五千的私兵,护着姜景融冲出了会稽王府, 拥护他为主。他们高举前齐的大旗, 并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 痛诉萧衍的十宗罪, 要推翻他的暴.政,重建大齐。南方有两个州郡,表示追随,已经易帜, 会稽郡周边的数个州郡持观望的态度,也有向朝廷求援的。   这些地方官吏,本就是士族选出来的,前齐的太子和琅琊王氏的宗主对于他们而言,有巨大的震慑力和号召力。加上萧衍不断削弱士族的势力,也在大梁上下造成了一连串的反应,因此好几个太守和刺史都开始摇摆不定。   这是萧衍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重大的危机,许多被压制的矛盾,都在此时全面爆发出来。对他来说,是个无比巨大的考验。   萧衍叫了沈约和萧洪等人商议对策,恰好桓玄来禀报北府军之事,众人都觉得眼前的情况十分棘手。   沈约说:“陛下,恐怕北府军受到王家的影响,军心不齐,无法北上御敌。何不让龙骧军北上?北府军留下护卫建康。”   其实这样一支军队,早被多年的安逸和荣养消磨了战斗的意志,别说指望他们御敌,他们能不临阵退缩就不错了。   萧衍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面,面色冷峻,“朕已经往荆州去了三封信,还没等到三叔的回音。再等一等。”   在殿上的几人神色都不轻松。虽然皇帝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大梁如今四面楚歌,一个弄不好,就会有江山覆灭的危险。姜景融特意选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起事,不得不说十分高明。萧衍的强项在于打仗,可若没有可用之兵,就算他能以一敌十,也挽回不了局势。   桓玄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说道:“陛下,事到如今,建康被包围在其中,岌岌可危。要不还是考虑到南方避一避吧?”   谁知,萧衍一口回绝,“朕可避,士族可避,百官可避,都城的数十万户百姓往何处去?朕受万民供养,若抛弃他们,还配做这个皇帝?朕不会走。”   萧宏和沈约也同时说道:“我们也不走。”   桓玄一时无言,看着这君臣几人大义凛然,好像就他枉作小人了。   “陛下,顾家家主求见,说有要事告知陛下。”苏唯贞在殿门外说。   萧衍头也不回地道:“宣他进来。”   顾荣进殿拜见,“陛下,小民特地来助您一臂之力。”   今早,王诗瑜听说了姜景融在会稽起事,拉着顾荣,匆匆进宫找王乐瑶。   “父亲是疯了吗?他可知谋逆是重罪,若失败了,九族都要跟他陪葬?”王诗瑜难以掩饰痛心。   王乐瑶无奈道:“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阿姐,你不知道眼下大梁的情况有多危急。”   这两日,王乐瑶听到传递消息的内侍进进出出的,知道的内情比外人清楚。她本为了父亲失踪一事心急如焚,但在国面前,家便只能往后。为了不让萧衍分心,她只字不提营救王执的事,还主动帮萧衍分担奏疏,好让他可以全心应对眼下的局势。   可他们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沿,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萧衍的压力空前,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夜里睡觉的时候,浑身会不停地出汗,根本就睡不好。   “这可如何是好?”王诗瑜看向顾荣。   这么多年,顾荣一直为王允提供钱财上的援助,把王氏养得富到流油。人一旦拥有充足的权势和财富,野心就会膨胀。顾荣自觉岳丈这回帮会稽王起事谋反,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才到萧衍这里来,试图帮上忙,好在将来保妻子一命。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皇后自有陛下保护,不会受到牵连,他的妻只能由他来保护。而且他有种奇怪的预感,就算眼下大梁岌岌可危,眼看就要烽烟四起,他还是相信皇帝,可以力挽狂澜。   桓玄有几分看不起顾荣,轻蔑地说到:“你可知眼下是何情况?陛下和我等都束手无策,凭你一介商贾,有何高见?”   顾荣不慌不忙地说:“小民知道形势危急,小民的建议,陛下和诸位大人不妨停一停,就当多一个思路。”   萧衍注意力都在舆图上,并未认真听他在说什么。萧宏说道:“那你说来听听。”   “小民手底下有不少人在北魏行商,据他们从洛阳传回来的消息,魏帝病笃,所以朝中没有人可以牵制魏太子。魏太子一直有南下的野心,趁此机会,就纠集了十万兵力。可这十万兵力,其实分属于三股不同的势力,并不是单独魏太子所有。只要能从内部分化他们,大梁的外部危机可解,剩下的就是平定内乱了。”   萧衍见他条理清晰,逻辑清楚,是个人才,转身看着他:“你说下去。”   顾荣继续说道:“小民常年与北魏做生意,对他们的风俗民情比较了解,也与皇族有一些私交。小民得知魏帝所患的应该是头疾,一直在延医问药,但都没有办法根治,常年受病痛折磨。而北海王身边有一个巫医,是从仇池国带过去的,医术十分了得,号称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但他只听命于北海王,不会轻易为人诊治,魏帝对北海王素来十分猜忌,故而没有让这个巫医诊治。陛下可以写信给北海王,让他想方设法将巫医送到北魏的皇宫中,救治魏帝。另一方面,再制造矛盾,瓦解那十万大军的联盟。”   萧衍命苏唯贞准备纸笔,立刻给元焕写信,将顾荣所提的,一字不差全部写入信中。   萧衍写好之后,立刻命苏唯贞送出去,对顾荣说:“若此次危机可解除,朕必定重赏你。”   “小民不要重赏,只希望保家人平安。”顾荣郑重地拜了拜。   萧衍知道他是为了王家大娘子而来,又说:“朕向来赏罚分明,不会牵连无辜。你不考虑做官?”   顾荣摇了摇头,“小民生性散漫,喜欢云游四海,也没那么大的抱负,扛不了社稷的重担。此番能帮上陛下,也是因为与北魏做生意的缘故。别的军政大事,还要仰赖在场的几位大人了。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您有任何需要,只管差遣便是。”   萧衍知道人各有志,没有勉强他。但顾荣的到来,的确如一场及时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萧宏看到顾荣离去,有些可惜地对萧衍说:“这位郎君是谦虚了。这世间没几个商贾,能审时度势,还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十万大军的威胁。”   沈约道:“顾郎君年纪轻轻就能累积起万贯家财,绝不是等闲之辈。陛下,北魏的危机或许暂时可解,但内乱还是要尽快平息。”   萧衍明白沈约所指,目光落在舆图上会稽郡和荆州两个地方。   桓玄道:“陛下,您不是还有一支中军吗?就算龙骧军动不了,中军三万人对付会稽王那边五千私兵也足够了。只要将会稽王和王允治住,其它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萧衍沉默不语,还是沈约道:“事到如今,下官不得不跟您说实话。根本就没有中军,那是陛下虚构的,为的就是让王家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荆州起兵时,我们本来就只有三万兵力,那些主力大都留在龙骧军,哪还有多余的兵力?”   桓玄听了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一支军队,竟然是编出来的?真是亘古未闻。他本来想说一国之君怎能使诈?后来想想,这一国之君本来就是寒门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他已经纠结了半日,一边是士族,一边是皇帝。他本来应该站在士族那边,选择明哲保身的,但是他亲眼所见,皇帝为保江山所做出的努力。若是在前朝,恐怕废帝早就跑了。绝不会跟建康的军民共进退,共存亡。   他不得不承认,从这个寒门皇帝身上,看出了一种担当。这种担当,有他们士族当初建立南朝时的影子。永嘉南渡之后,那一朝的君臣面对的也是这样内忧外患的困境,倘若他们退缩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梁。   “桓家有一千私兵,虽微不足道,但愿为陛下驱使,守卫建康。”桓玄向萧衍拜道。   甲族都会豢养私兵,这是在法令上禁止,但实际上屡禁不止的事。   桓玄愿意把私兵全部拿出来,就表明了他誓死效忠的决心。萧衍十分意外,但也有几分欣慰。他跟士族之间,一直都在拉锯,为了各自的立场,从未站到一起过。他们对彼此都有偏见,谁也不曾信服于谁。但这一刻,为了守护大梁,守护建康,他们终于摒弃成见,站在了统一的立场上。   “桓公,多谢。”   萧宏和沈约,也向桓玄郑重地行了个拜礼。   桓玄回礼,然后退出了大殿。   王允曾私下写信给他,要他共谋大事。他承认自己有动摇过,毕竟受制于人的味道并不好受,何况王家和桓家还是姻亲。但四姓从来都是表面和谐,背地里暗流涌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厌倦了那些争斗,也厌倦了人的贪婪和野心。他为桓氏宗主这些年,似乎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权势和财富,从没有想过为这片河山真正地做些什么。   就这样吧,桓玄忽然生出万丈豪情,哪怕最后失败,他也足以在青史留下忠义的一笔了。   桓玄走了以后,萧宏和沈约也都相继告退,各自去忙碌。   萧衍命苏唯贞把郗超叫到宫里来。   郗超已经听说了会稽郡的事,料想皇帝叫他,是跟荆州有关,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应对。这么多年,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扶持萧衍,就是看到了他身上的才能,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他想着,有朝一日,这条潜龙飞天,能给郗氏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错。但他没有想到,变数竟然出在他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身上。   郗超年事已高,走路需要拄杖。那杖点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清晰。   萧衍命人都退下去,请郗超坐下,“郗公,朕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喝的茶汤,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郗超看到案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端起来饮了一口,笑道:“正是。难为陛下还记得。”   “朕有今日,仰赖郗公提拔和郗家支持。朕一直都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之时,是郗家收留,郗公又有意把女儿下嫁。朕那时微末,郗公却没有嫌弃,这份恩情,朕一直铭记于心。”   “陛下言重了。”郗超拱手道,“陛下天纵之资,就算没有臣,也会一飞冲天。”   萧衍不喜欢喝茶汤,但今日耐着性子,陪郗超饮了起来,“朕宽纵郗氏,是因为郗公的知遇之恩。朕拜郗公为左仆射,甚至同意郗微嫁给三叔,郗家众人也各有升迁。朕自认对郗家不薄,不知你们对朕有何不满?”   郗超一惊,连忙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大朝会时,荆州刺史府的长史换了人。朕了解三叔,他不会轻易更换长史人选,那是他用了多年的亲信。若朕没有记错,那人在郗微手底下做事吧?郗微成为长沙王妃没有多久,朕就无法跟荆州取得联系了,公觉得为何?”萧衍一边喝着茶汤,一边说话,如闲话家常般的口气。   “陛下,许是……”郗超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他以为大朝会那日,萧衍没有发作,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哪里想到,萧衍竟然在这时朝他发难。   “龙骧军中有不少郗家的人,恐会听她差遣。朕想,她是把三叔控制住了,想要拿着龙骧军反朕?”   郗超听完,整个人都伏在地面上,大声说:“陛下明察,绝无此事啊!”   “郗公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朕在给你机会。”   郗超浑身一个激灵,再拜道:“微儿是一时糊涂!不知被什么蒙了心。陛下,您让臣去荆州,臣一定把她拿下,带回都城交给您处置。求您网开一面,不要牵连郗氏全族!”   宗族在这些老人的心里,无比重要。尤其郗氏从中下等士族,一路走到今日,全靠郗超的努力。他已经行将就木,怎忍心看到整个家族毁在自己女儿手中。   萧衍点了点头,“郗公既然有此意,朕就成全你。不过只能你一人独去,郗家其余的人都得留在都城里。”萧衍往后靠在凭几上,收起了温和的神色,眼神透露出几分帝王的冷酷,“公可要想好了,郗氏全族的生死,就在公的手上了。”   郗超浑身战栗,回答道,“是,老臣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负陛下所托!” 第125章 更换。   顾荣回到显阳殿, 王诗瑜正跟王乐瑶说话。   王诗瑜看到他回来,问道:“陛下可听了你的意见?”   顾荣点了点头,在王诗瑜的身边坐下来, 对王乐瑶说:“娘娘不用担心, 眼下的危机只是暂时的。陛下雄才伟略,一定能度过难关。我倒是觉得,会稽王起事的时机是早就预谋好的。娘娘还是要提醒陛下, 也许他们与魏太子也有联络,想要里应外合。”   “多谢姐夫提醒。这次多亏你帮忙了。”   “举手之劳, 不必如此客气。”顾荣看向王诗瑜,“阿瑜,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诗瑜其实还想跟妹妹多聊聊,但眼下是多事之秋,她也只能起身告辞。   王乐瑶亲自送他们夫妻到殿外,顾荣把厚外裳披在王诗瑜的身上, 搂着她往台阶下走, “小心路滑。”   两人的身影在宏伟的宫殿之间, 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但是却有种无人能够介入的亲密。   竹君感叹道:“大娘子和姑爷的感情真好。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还能在一起, 真的是不容易。”   王乐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心生羡慕, 其实抛弃身份, 她也想跟萧衍这样同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他们站的是至高之处,中间还横亘着很多的责任, 注定不可能活得如此轻松。   “娘娘,陛下来了。”竹君轻声提醒道。   王乐瑶回头看去,萧衍正往她这边走过来。与早上离去时心事重重不同,他现在看起来,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陛下。”王乐瑶带着众人向他行礼。   “在看什么呢?”萧衍揽住她的肩膀。   “没什么。看来难题都解决了?”王乐瑶问道。   萧衍笑了一下,揽着她往殿内走,“也不算全都解决了。你们王家也真是本事,竟然把堂堂的北府军给养废了。朕现在非但不能用他们,还要想着如何把他们解散才不会引起哗变。”   北府军的赫赫威名,王乐瑶是从小听到大的,听到萧衍说北府军养废了,还有点不相信。   “你觉得朕在骗你?他们只想着要钱,要东西,待遇不如从前就怂恿手底下的人闹事打架。你姑父刚从那边回来,也是头疼不已。朕把这样一群人送到前线去,不等北魏打过来,先要内乱了。”   “那陛下有何打算?”   萧衍喝了一口水,“先稳住他们,等处理了姜景融,再解散北府军。”   王乐瑶不禁伸手抓着萧衍的手臂,“陛下要去会稽吗?”   萧衍点了下头,“柳庆远去了北边,行踪不明,也来不及赶回来,三叔那边也出了一点情况。姜景融只能由朕亲自去收拾,并且要速战速决。何况你父亲还在他们手上,朕会想办法救他的。”   王乐瑶知道萧衍不得不去,她早就知道萧衍跟王家之间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很难过。一方面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可能从此以后,就要跌落云端,人们再提起琅琊王氏,只剩下无限的唏嘘。另一方面是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跟她的丈夫,最终还是走到了相杀的这一步。   “陛下准备带多少兵力去?”   既然北府军不能用,萧衍手上似乎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对付姜景融。   “能募到五千兵力足够了。”萧衍说,“刚才桓公提了一个好的办法,朕只要把士族手里的私兵先拿过来使用,对付姜景融还是绰绰有余的。”   萧衍看王乐瑶神色黯然,伸手把她抱到怀里,抚摸着她的背,“你不用担心,朕不会牵连无辜,也不会把王家连根拔起。朕之前没听你的劝告,行事确实有些冒进,以致埋下了许多的隐患。朕会吸取教训,今后用温和些的手段。那檄文虽然有很多不实之处,但是文采还不错,形容朕是猛虎,还挺贴切的。”   王乐瑶拍了一下他的胸膛,气恼道:“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不是想逗你笑吗?这几日你跟着朕吃不好睡不好,担心朕,朕都知道。”萧衍抬起她的下巴,先是亲了亲她的嘴角,然后又印上你的嘴唇,轻声道,“朕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办法帮朕,连顾荣都是你请来的。你还想到让元焕身边那个老巫医先去给魏帝治病,若魏帝能治好,那朕的病也有希望了。”   王乐瑶也是听到顾荣提起魏帝的病才想到了这层。魏帝跟萧衍一样,患的都是多年不治的头疾,虽然萧衍进来都没有发病,但王乐瑶担心他是强撑着,最后就像魏帝一样,昏迷不醒,受制于人。   “陛下也看到了,一国之君的身体有多重要。若是魏帝没有病倒,那个元翊也做不了乱。”   萧衍又把她抱到怀里,“朕不是答应你了?等局势稳定了,就北上去找元焕。你也想见见你母亲吧?”   “嗯,我们说好了。君无戏言。”王乐瑶瑶跟他拉勾。   萧衍失笑,“都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朕答应你的事,几时反悔过?”他忽然把她抱了起来,“这几日冷落了你,今日好好补偿一下。”   王乐瑶没想到他这种时候忽然就来了兴致,这青天白日的,脸不自觉地就红透了。   “还有那么多国事,我可不想被说成红颜祸水……”她话刚说完,就被萧衍封住了嘴。   “你不是红颜祸水,你是朕的续命良药。朕全靠着你,才能吊着一口气。”萧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接把她抱到寝殿里去了。   *   因为桓家带了头,谢家紧随其后,也交了私兵。都城里大大小小的士族都跟着把家里能用的人丁上交给宫中,一时之间,这些兵力居然也聚集了也六七千之数。   这些私兵全都训练有素,平日看门护院,还有处理些私人恩怨。虽然有些并没有实战的经验,但也有不少是从驻守边镇的军队里退下来的,服从号令听指挥,稍微训练一下,还是堪用的。   王允起事,也不过就用了五千私兵,所以足够了。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唯一没有动静的就是庾家了。姜景融身上可是庾氏一半的血统,所以庾坦之有几分摇摆不定。加上姜景融几次三番来信,要庾坦之跟他里应外合,扳倒萧衍,事成之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对于萧衍募兵的要求,庾坦之并未相应。   可周围的士族或多或少都出钱出力,作为四姓之一的庾氏却没有动静,实在说不过去。   庾坦之闭门谢客多日,愁眉不展,此时家仆来报,庾凤跃求见。   庾坦之知道女人多半是回来来当说客的,正要让家仆把人打发回去,庾凤跃已经自己闯进来了。   “父亲。您为何不见我?”庾凤跃质问道。   庾坦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去,“你说的哪里话,为父不知你回来了,坐吧。”   庾凤跃坐下来说,“谢家本要亲自派人过来,但郎君旧疾缠身,无法下床,三郎又忙得无法抽身,所以只得女儿回来了。您是要站在会稽王那一边,所以才没交私兵吗?”   庾坦之没料到她这么直接,皱着眉头不说话。   “父亲,您可千万别糊涂。当初士族一律保会稽王,是因为君臣旧情,还有我们身上血脉相连。陛下让四姓监督会稽王,所以堂妹她们被送了过去,可是会稽王起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若陛下真的若檄文中所写的那般残暴,此刻我们都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您还相信,会稽王能胜过陛下吗?前朝若能胜,当初就不会仅仅三个月,建康就被攻破了。陛下是对的,这个国家,不能再像前朝那样下去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庾坦之斥道。   “我的确是个妇道人家,可当初姑母也有意让我去争太子妃之位,只不过是没有争过寻阳长公主,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谢家。可我现在庆幸没有嫁到皇室,没有嫁给景融。否则今日如烈火烹油的,便是我们庾家了。您看看外面,原本都跟着陛下对着干的士族,全都把手中的私兵交了出去,百姓也都在捐钱捐物,没有人逃离建康。您知道为什么吗?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您可千万不要学王家,把百年基业都给断送了。”   庾坦之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他本来就摇摆不定,被庾凤跃这么一说,就更心焦了。   “可北魏虎视眈眈,荆州按兵不动,南方有几个州郡已经响应会稽王了,陛下的赢面并不大。”庾坦之试图说服女儿,“会稽王也不单是联络我,肯定也联络了其它士族,一定还有不少人同我一样,还要再观望一下。”   庾凤跃说:“我听大郎说,北魏自顾不暇,所谓的要南下,不过就是吓唬我们的,或许也是跟会稽那边里应外合,使的计策。至于荆州,可能出了些变故,可是长沙王这么多年跟着陛下南征北战,又岂是个等闲的角色?左仆射已经赶过去了,您觉得就凭那几个人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景融赢不了的,您千万不要押错了宝,到时候谁都救不了您。”   “你让我再想想。”庾坦之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要再想了!”庾凤跃着急道,“陛下是何等敏锐之人,您再犹豫下去,恐怕他就会知道您有二心。到时候,不等陛下和会稽郡的胜负见分晓,庾家就连现在的地位都保不住了。您看看桓家,这次冲在最前面,争的不就是王家留下的那个位置吗?”   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彻底浇醒了庾坦之。如果他帮姜景融,就算姜景融胜了,也永远有个王家挡在前面。可如果陛下胜了,王家就彻底失势,四姓的格局或将重组。桓玄这个老谋深算的东西,果然事事都想到他的前面去了。   “你回去吧,为父知道该怎么做了。”庾坦之说到。 第126章 前奏。   这一日, 王乐瑶起得很早,萧衍还在沉睡,有细微的鼾声。她知道这几日, 萧衍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如今事情总算解决了大半,他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睡一顿好觉这种事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很简单,但是对于萧衍来说, 却是无比艰难的。王乐瑶很少见他能睡得如此深沉,因此不忍心打扰。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静静地看着萧衍的睡颜。男人睡着的时候,眉宇之间的戾气会收敛起来,变成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想起当初,她看到他站在王家的门前,身躯高大,异于常人, 却犹如丧家之犬般狼狈。若不是看到那条一飞冲天的青龙, 可能他们之间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王乐瑶顺着他的脸部轮廓, 一直看到脖颈, 肩膀,然后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上有两道疤痕, 之前一直用两个麂皮护腕遮住。她曾问过他这两个伤痕的由来, 他说是在瓜步之战时留下的, 那两个麂皮护腕是他的长兄所赠。每每当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暴戾时, 就会抚摸那两个护腕,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近来,他已经不怎么需要那对麂皮护腕,也能坦然面对这两个伤痕了。   此刻天地格外寂静, 就像站在一片无人的旷野,心境会无比的安宁。王乐瑶听到窗外有细微的响动声,就披着一个厚毯子下床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   迎面卷来一阵寒风,原来外面下起了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寝殿中烧着几个炭盆,所以特别地温暖,而外面的低温,反而降低了身体的燥热。   从行宫回来以后,她便没有从前那么畏寒了。从前总是手脚冰凉,如今像这样光着脚站在地上,手脚都还是热的。   “下雪还开窗吹风?”身后响起萧衍沙哑低沉的声音。   一只粗壮的手臂从她脸侧伸过去,“啪”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王乐瑶还没回过头,就被萧衍打横抱了起来,“不睡觉,还光着脚到处乱跑?”他隔着毯子,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谁叫你这么不听话?”   王乐瑶的脸微红,“你为何打我……”   “不听话还要打。”萧衍咬着字,将她放躺在床上,自己也躺到她的身边,伸手将她抱到怀里。   “过两日,朕就要带着大军开拔了。朕会让六弟监国,命王端守卫宫城,谢羡为中书舍人,可自由出入宫廷。舅父和叔父会负责粮草的调度,还有国中的春种,以及宗室之事,这些你都不用担心。凡遇到大事,你可跟他们商量。悬而未决的,再派人来问朕。”   这是帝王的绝对信任。   王乐瑶对萧衍安排萧宏跟王端均没有异议,但对他忽然提拔谢羡为中书省的官吏,感到有几分意外。中书省的权力越来越重,而中书舍人一般是由寒门出身,有才华得不到晋升的人居之。谢羡在这个位置上,不算屈才。依照萧衍这个男人小气的个性,应该是把谢羡远远地发配走才对,怎会放心将他置于内宫中,还赐了自由行走的权力。   萧衍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朕还不信你吗?何况此次募兵,谢羡在其中往来奔走,出力甚多,短短时间内,就为朕争取到一万兵力,连庾家都倒向了朕。他能一心为公,朕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否则不是显得朕太小气了吗?”   “陛下竟然懂的用投桃报李了。”王乐瑶赞赏地点了点头。   “朕近来都在很努力地读书,自然有进步了。”萧衍不免有几分得意。   “陛下是骥子龙文,前途不可限量。”   萧衍顿时一愣,但又不好意思明问,那样会显得他打脸很快。算了,以后还是不要在文化人面前翘尾巴了。   王乐瑶从他的表情已经看出端倪,捂嘴轻笑。为了维护男人的自尊心,她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又在床上腻了一阵子,方才起身。   用过早膳以后,他们一起去了寿康殿。萧宏和谢鱼恰巧也在,正陪张太后说话。张太后虽然深居内宫,但也知道如今朝中的局势不容乐观,萧衍不说,她就只能问萧宏。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二郎和皇后来了。”张太后笑道。   萧宏和谢鱼要起身请安,萧衍按了按手,“自家人,不必见外,坐着吧。”   王乐瑶坐到张太后的身边,看到谢鱼脸色不好,问道:“阿鱼,你怎么了?”   张太后替她说道:“说是吐得厉害,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御医开了几副药吃下去,也不见好转。我怀二郎那会儿也是,头三个月,人都瘦了一圈,半年之后才好转。按照老人的说法,坐胎稳,所以吐得很。”   谢鱼勉强笑了一下,又想吐,张太后忙命如意去取了陶盂过来。   萧衍把萧宏单独叫了出去,对他说了准备前往会稽郡的计划。   萧宏拜道:“阿兄,我愿随你一同前去!”   “弟妹怀孕了,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你还是留在都城。论实战的经验,沈约胜于你,何况有桓公在旁,朕这里,你无需担心。倒是都城外的那些北府军,你得派人盯紧了,以防生变。”   北府军虽不能用,但五万之众不是小事。万一闹事,也足够威胁都城的安全。   萧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北府军,其他的倒不成问题。   萧宏知道论行军打仗,自己跟阿兄比的确是差远了,只能道:“那阿兄多加小心。有任何需要,及时告知我们。都城这里,我会尽力。”   萧衍伸手按住萧宏的肩膀,十分用力,萧宏甚至有些吃痛。   但他知道,这其中包含着信任,期许,还有他不能辜负的兄弟情谊。 第127章 围困。   一万大军在南宫门前集结, 他们是各家交出来的私兵,只经过短暂的训练,但此刻披上战甲, 他们就是大梁的士兵, 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   王乐瑶,张太后,萧宏等人一直送萧衍到南宫门前, 萧衍道:“就送到这儿吧。”   男人穿着铠甲,坚毅的面容犹如染了一层冰雪, 如那身铜甲般冷硬。   这是王乐瑶第一次看他披战甲的样子,有种肃杀的,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征伐之气,令人闻风丧胆。   “二郎,你可千万要小心啊。”张太后不放心地叮嘱道。   皇帝御驾亲征,对于举国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况, 帝王是不会以身涉险的。虽然萧衍实战经验丰富, 对手似乎只有五千兵力, 但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 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 皇帝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母后放心。”上战场的人不能有过多的牵绊, 所以萧衍只是看了王乐瑶一眼, 便转身离去了。   昨夜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王乐瑶知道这个男人是雄鹰,她不想做羁绊住他的线,所以始终都保持着淡定从容。可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被压抑的担心和不舍, 就像被火烧的野草,在心野里无尽地蔓延。   萧衍翻身上马,在晨曦之中的身姿,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驯狮把披甲的白虎牵来,一人一虎,一灰一白,走向行列之中,尽然有种悲壮的色彩。   王乐瑶挽着张太后,那声呼唤梗在喉咙中,直到看着他们消失在人群里,兵甲远去犹如天边收尽的霞光。   百姓夹道山呼,人群比除夕夜举行大傩之仪时,还要熙攘。   萧衍等人一路出了朱雀门,忽然有人驱马上来,对沈约说:“沈侍中,桓家娘子追来了。”   萧衍和桓玄都回头,果然看见身着红色骑装的桓曦和策马赶来。   桓玄皱眉,萧衍的表情却很平静,侧头对沈约说:“你昨日肯定没跟内司说清楚吧?”   “臣说清楚了。”沈约有些委屈。   萧衍感慨道:“阿瑶就是太冷静,太理智了。不想叫朕分心,一句舍不得朕的话都没说。你家这位竟然都追来了,你就知足吧,好好去道个别。朕也想阿瑶,偶尔能不冷静不理智一次。”   桓玄听着君臣俩的对话,一时插不进去。一则他年事已高,对于这些情情爱爱,早就麻木了。二则,沈约算是他的准女婿,翁婿头一次同上战场,也算是他对沈约的一场考验。   可是曦和跑来凑什么热闹?   沈约调转马头,拦在了桓曦和前面。   “我来找我父亲,与你无关。”桓曦和目视前方,镇定地说。   沈约道:“曦和,我们上的是战场,刀剑无眼。你的伤才刚好,快回去。”   “你们可以上战场,我也可以。你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左卫将军又不在,我好歹可以保护你!”桓曦和大声道。   周围正在行进的士兵纷纷看了过来,眼神明暗交替。   桓曦和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走你们的路!”   沈约下马,走到桓曦和的面前,抬手道:“下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但语气中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桓曦和只能抓着他的手臂,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沈约把她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身手好,但我可以保护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要女子挡在自己前面?有陛下在,前线必定无忧。倒是你留下来保护皇后,可以让陛下没有后顾之忧。”   桓曦和低声道:“有那么多人保护皇后,不缺我一个。”   “可他们都是男子,毕竟有诸多不便。陛下和我都担心北府军会叛变,仓促之间,也想不到绝好的办法,消除这个隐患。你聪慧多谋,留在都城帮皇后娘娘稳定住都城,能发挥的作用反而更大一些。有你父亲在,你跟着我们,也没有用武之地。”   桓曦和知道他说的都有理,忽然抬头看着他,扑到了他的怀里,“那你答应我,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沈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光天化日,她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在沈约的认知里,这是非常与礼不合的,若换做旁人,他肯定已经推开了。但他只是抬手回抱住怀里的人,“嗯,等我回来。”   所有的儿女情长,在国家面前,都只能化为心底的一种默契。   沈约重新上马去追萧衍了,桓曦和又骑马跟了他们一阵,直到了城外的驿亭,她才停下来,目送着大军远去。   在萧衍离开的第三日凌晨,王乐瑶尚在睡梦之中,竹君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不好了!”   原来北府军本被萧衍所派去的一千禁军看管着,可军中忽然哗变,北府军中有人煽动杀了禁军,攻入建康,禁军只能且战且退,一路退回了建康。建康在萧衍登基之后,加固了城墙,如今城中还剩下数千禁军,北府军却有数万之众,短时间尚可抵挡。但若没有外援,城坡却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   王乐瑶在显阳殿等萧宏,王端和谢羡。   谢羡是最早来的,他好像来得十分匆忙,那么注重仪容的一个人,帽子都是歪的。   “谢舍人,您的帽子。”竹君小声提醒。   谢羡这才扶正帽子,对王乐瑶拜道:“娘娘,情况不容乐观。这应该是场预谋,北府军故意装作不精于作战的样子,先是打架生事,麻痹众人。引陛下离开建康以后,他们有了更大的胜算,这才对我们发难。”   “陛下应该已经快到会稽郡,这个时候就算我们传消息过去,再等他赶回来,也需要几日。何况这一来一回,极有可能贻误战机。但是凭我们这些人,可能守得住建康?”王乐瑶抬手按住额头,连她自己都感到怀疑。   萧宏和王端同时赶到,他们的设想跟谢羡一样,北府军是算好了这一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建康!   “娘娘不用担心,建康的城防还算坚固,我们只要坚持到左卫将军带着援军回来,就能守住建康。”王端宽慰道。   “你跟左卫将军联系上了?”王乐瑶问道。   王端点了点头,“他在徐州,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详情等他回来再向娘娘细禀。”   萧宏也说:“去年是丰年,几个仓廪还算充足。我会跟朝中大臣商议,确保百姓的粮草。只不过大军围城,就怕城中先乱起来。”   王乐瑶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起那曾经的夜晚,萧衍手把手教她处理政务,第一件事,就是不能慌。她治国的经验尚浅,萧衍对外宣称由萧宏监国,实际上,萧宏只是名义的治国者,所有的玺印都在王乐瑶的手中。萧衍托付给她的时候,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她一定要守好建康。   “临川王和建康令负责稳定城中,宫中只留守住各个城门的兵士,其余所有禁军,包括会武功的内侍,都跟王端到外城的城墙上去固防。”   苏唯贞跟着萧衍一起去了会稽,内侍就交给了桓曦和。   萧宏和王端领命,退出了显阳殿。   谢羡一直在看王乐瑶。眼前的女子,跟他从前认识的那个阿瑶真是不同了。以前,她虽然也冷静理智,但却有种淡漠,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在却像是柱石一样,可以把天下,扛在双肩上。若她嫁给自己,可能只会做个囿于内宅,闲暇时看看书,下下棋的世家妇,永远不会有如此刻这样的光芒。   萧衍给她的,不仅是宠爱,还有权力。一种可以指点江山的气势。   这是别的任何人都给予不了的。   “谢羡,我们不能光等着别人救,我们还要自救。我对建康周围的布防不熟,你可知道哪里能够调兵?”王乐瑶命竹君去拿了舆图过来。   谢羡回过神来,他虽然不善行军,但是在五经馆讲读时,为了更好地选拔未来的官吏,他偶尔也会去旁听兵解之道,因此对周边的情况还算熟悉。   他走到王乐瑶的身边,拿起桌上的朱笔说:“这几处应该有屯兵。但北府军一定会断我们出城的道路,所以消息未必能传出去。”   “我有办法。”   谢羡不解地看着她。   她认识两个最精通于传递消息的人,一个是顾荣,一个是刘八娘。只要把消息顺利地传到这几个地方,就可以调兵来助建康。可调兵非同小可,要取得对方将领的信任,不是谁都可以胜任传讯之职。   “臣愿往。”谢羡说道。   “也算我一份!”殿外有个响亮的声音说道。   128. 第一把二十八章 落幕。   王乐瑶和谢羡同时朝门外看去, 看到张琼站在那里,王乐瑶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如今她这里是内宫消息的中枢,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只是张琼突然出现, 还是让她觉得很意外。   张琼进殿以后拜道:“皇后娘娘, 我对都城内外的地形非常熟悉,而且跟那些兵头子也都在一起喝过酒,算是有些交情。由我去传递消息, 最合适不过。”   张琼本来是要进宫问问,有没有他可以帮忙的地方, 自从桓曦和跟沈约订了婚,他就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酒,觉得人生都失去了乐趣。直到这回建康被围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往来,只有他置身事外。他发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要重振旗鼓, 做些男人该做的事。   王乐瑶道:“你可知城外的通道如今很有可能都被北府军切断了, 你出去会危险重重?你是张家的独子, 舅父舅母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可是建康如今形势危急,皇后娘娘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吧?”张琼又看向谢羡, “谢舍人养尊处优, 又生得太过惹眼, 怕是难以胜任。还是由我去吧。”   “逆子!”殿外又响起一声暴喝。   宫女拦住怒气冲冲的张洪, 张洪怒瞪她们一眼,她们便退到了一边。   张洪大步跨入殿中,先是向王乐瑶行礼,然后过去, 一把揪住张琼的耳朵,“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   张琼叫道:“痛痛痛!父亲,你快放手!”   张洪一边揪着他一边说:“皇后娘娘,小儿无知,满口胡言,请您不要当真,臣这就带他回去。”   王乐瑶点了点头,张琼却挣脱开张洪,说道:“我没有乱说。我真的想帮忙!父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跟母亲能一辈子保护我吗?此番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若是我能立功,就不会被人看不起了!”   桓曦和和沈约订婚以后,张琼不甘心,又跑去找了桓曦和一趟,桓曦和拒绝他的话很简单。   “张公子,你活到现在,有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就是这一句话,把张琼问得哑口无言。   他知道跟沈约相比,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无权无势,只不过因为是陛下的表弟,所以被人捧着。就算他一再表示,他对桓曦和的感情是认真的,但桓曦和与别人也不信他。现在,他终于醒悟过来,他的人生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了。   “你要想被别人看得起,就照陛下说的,踏踏实实地从建康府的一个小吏做起。而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张洪斥道,“你头脑给我清醒点,就算你顺利出了建康,你跟那些兵头喝过酒,也不过就是酒肉朋友。你觉得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因为那点交情,发兵来支援吗?现在最重要的稳定住城内,陛下一定会有安排。”   张洪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王乐瑶。   先前她被北府军围困建康的消息震惊,一时之间乱了心神,只想着怎么脱困自救。萧衍既然放任这五万北府军在建康城外,肯定有别的安排。他就算没想到北府军之前佯装不能战,但这么多人数的军队,对于都城的安全来说,始终是个隐患。以萧衍的性子,不可能不防。   张洪强行把张琼拉走了,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人来禀报,北府军已兵临建康城下,马上就要发动攻城之势。外城墙已进入警戒状态,所有的兵力都调去应对了。   满殿的人听了都惊慌不已,竹君对王乐瑶说:“娘娘,我们还是离宫去避一避吧?”   “不能走。”王乐瑶坚决地说道,“你们先不要乱,等看看情况再说。我相信陛下。”   谢羡黯然道:“臣先去城墙那儿看看情况。”   王乐瑶起身,“我同你一起去。”   竹君忙拉住她,“娘娘,您一个弱女子,这样贸然前去,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打起来,伤到您可怎么办?”   “我会小心的。陛下都可以御驾亲征,我有何惧?”王乐瑶决心已定,说道,“我出现,反而能鼓舞军心。”   建康的守军只有几千之众,而北府军则有数万,实力悬殊。此刻大军压境,军心必定不稳。她这个皇后前去,则表明了她与建康共进退的决心,也能震慑敌军。   谢羡想了想说:“皇后娘娘去也无妨,臣等会保护您的。只是您先换身轻便的衣裳,若是情况有变,臣就立刻护送您下来。”   王乐瑶点头道:“好,你在这里等我。”   王乐瑶回寝殿换了一身杏黄的骑装,束起长发。这身本是上回田猎的时候,特意新作的衣裳,她还来不及穿。她打扮好以后,走到殿外对谢羡说:“可以走了。”   谢羡从未看过她这样的打扮,愣了一下,有种雌雄难辨的英气。然后他收回目光,抬手道:“娘娘先请。”   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柔弱淡然的女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眉宇间开始出现一种坚定不移的气势,颠覆了以往的印象。   他们出了皇宫,分别乘坐牛车前往外城墙。沿途的秩序比起平日稍微显得有些混乱,百姓都在议论城外的大军,但也没到争相逃命的地步。与当初萧衍攻入建康时的景象截然不同。建康府的杂役还有一些低等级的官吏一直在街上奔走,劝告百姓无事就呆在家中,不要随意上街,以免被流矢所伤。   牛车到了南城门,王乐瑶扶着竹君下来,有几个官员在城墙底下唉声叹气。   他们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亲临,纷纷过来行礼。听说皇后要上城墙,他们又忙着劝告。   “娘娘,上面危险,您不可以上去!”   “娘娘,守城之事还是交给臣等吧。”   王乐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沿着石阶往上走。   有个官员胆大道:“ 您毕竟是弱女子,还是回宫里去……”   他话未说完,王乐瑶便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我是女子,也是大梁的皇后。陛下不在,我就如同他。还有问题吗?”   那个官员被她的气势所慑,诚惶诚恐地退到了一边。心想,这皇后娘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气势当真是像极了陛下。   守城的士兵都没有想到皇后会亲自前来,围了过来,向她跪拜行礼。王乐瑶对着跪地的众人说:“我来此就是告诉你们,皇族都不会走,一定会与你们共同守卫都城。陛下也不会抛弃我们,建康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十分坚定,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誓死守卫建康!”不知谁大声喊了一句。   “守卫大梁!”   城楼上下立刻喊成了一片,军心大振。   王乐瑶让他们各自去忙,自己走到墙边往下看去。黑压压的军队像潮水一样围在城外,北府军的军旗在阵中飞舞,他们还将几架投石器对准了城墙。北府军的军甲是黑色的,有种肃杀庄严之感,黑甲连成一片,更增添了几分兵临城下的压迫感。   王端闻讯赶过来,对她行礼,“娘娘,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您快回去!”   他满面污泥,想来是在为城防的事情奔忙。   “五弟,我们能守多久?”王乐瑶望着城下问道。   “最多能守三日。”王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城下那乌云般的人潮,情绪有些沮丧,“北府军若有当年的实力,恐怕连三日都守不了。不过,臣会尽力,哪怕战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王乐瑶点了点头。幸好王家还有这么一个男儿。   这个时候,她希望自己能变成萧衍,那样就会有妥善的御敌之策。可惜她此前就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根本就不懂的行军打仗,只能站在这里。她的心情无比沉重,正要跟王端说话,却听到身旁有人高喊了一声,“你们快看!龙旗!”   只见,那片黑云的西北角方向忽然杀入了一道黄色的人流,那黄色的人流将黑云搅散,黑云的列阵大乱。马背上有人高擒着一个旗帜,黄色的底纹上绘制着一条腾云之龙,正是龙骧军的军旗。那人大力地对着城楼的方向挥舞,好像告诉所有人,援军来了。   城楼上顿时响起山海般的欢呼声,“龙骧军!那是龙骧军!”   “龙骧军来救我们了!”   “建康有救了!”   王乐瑶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看到萧纲一骑当先,杀入北府军军阵之中,将一个将军斩下了马背。而后从东南角,还有西边,又分别地涌过来几股人流,彻底把那团巨大的黑云给冲散了。   随后,萧纲带着一队人马冲到了城门前,要求入城,王乐瑶立刻下了城楼。   萧纲进城以后,对王乐瑶拜道:“皇后娘娘,臣救援来迟,还请恕罪!”   “三叔来得及时,何罪之有!”   此前,王乐瑶听萧衍说荆州的情况并不好,萧纲可能被郗氏给控制了,他怎么能及时来救援建康的?   “详细情况,容臣稍后再向娘娘细禀。有件事想托付给皇后娘娘,”萧纲看向身后,喝到,“阿娴,你跟娘娘先回建康宫。”   王乐瑶没想到萧令娴也来了,顺势看向萧纲的身后。只见一个士兵打扮的娇小身影出列,闷闷不乐道,“您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老早就发现了。因为急行军,所以才没空管你。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别胡闹了,赶紧把人带上,跟皇后娘娘先回去。”萧纲把萧令娴推到王乐瑶的面前,“臣会带着龙骧军和其它援军,彻底打败北府军。这里就交给臣,娘娘不用担心。”   萧纲说完,又戴上兜鍪,上马离去。   直到此刻,王乐瑶才明白,萧衍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北府军。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几路兵力齐聚,然后彻底消灭北府军,永除后患。他在离开建康的时候就打算好了,这五万人,不管落入谁的手中,他都不会安心。   王乐瑶趁着城门开启,往外看了一眼,几股势力已经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喊杀声冲天。   这支曾经在南朝历史上留下无数传奇的军队,也终将在今日,在建康城外,草草地落幕。   这时,萧令娴对王乐瑶说:“皇后娘娘,我们把郗微也押来都城了,你想见见她吗?” 第129章 执念。   在回皇宫的牛车上, 萧令娴对王乐瑶说了荆州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最开始,郗微塞美人给萧纲,萧纲也就顺势享用了, 还觉得这个新王妃十分大度, 内心欢喜。可到了后来,萧纲无意中发现这些美人身上所用的香有迷幻作用,而且自己的饮食似乎也被动了手脚, 他就猜到郗微的动机只怕没有那么单纯。   郗微如果老老实实地做这个长沙王妃,萧纲可以保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惜, 郗微要的没那么简单。   萧纲青年的时候,就一直在郗超手底下做事,对鼎鼎大名的郗氏女也十分仰慕。后来郗超想把郗微许配给萧衍,萧纲觉得侄子的能力更出众,的确更配得上郗氏女,内心也是祝福他们的。只不过阴差阳错, 两人并没有结为夫妻。萧纲并不是一个对感情十分执着的人, 所以又另娶妻生子, 渐渐把郗微放下了。   但是, 人对于年轻时候的感情,总是存在着一些美好的幻想。   所以当郗微被萧衍逐出都城, 又转投萧纲怀抱的时候, 萧纲又接纳了她。   “这个女人的野心太大, 竟然想用她弟弟掌控龙骧军, 还想把我嫁给太守的儿子,来换取更多的兵力。我父王将计就计,等到她偷盗符印,就把她抓起来了。可这时, 他弟弟又在军中煽动人心,好几个将领本来也是郗家的人,父王也怕压不住。幸好左仆射及时赶来,把犯事的几人都拿下了。其实我现在想想还觉得挺危险的,龙骧军差点就葬送在郗氏手上了。”萧令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王乐瑶原本并不喜欢萧令娴,因为她跟自己所认识的那种大家闺秀完全不同,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但是她逐渐明白,所谓的门第之别不过是一种偏见,女孩子也不一定就要循规蹈矩的。关键时候能够披甲上战场,也很难得。   她由衷地说:“看到你们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萧令娴看着王乐瑶,眨了眨眼睛,“皇后娘娘,其实刚开始我挺不喜欢你的。我觉得你有点端着,高高在上,好像看不起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一直跟你对着干。可方才看见你站在城楼上,毫不畏惧,我忽然觉得一直以来都小看你了。我这样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看到大军压境,也会有些害怕。而你这样养在闺中的高门贵女,竟然能够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就这份胆魄,世间男子也少有。”   王乐瑶笑道:“彼此彼此。”   两个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一笑泯恩仇。   萧令娴说:“那我以后叫你二嫂嫂行吗?”   “当然可以。你先去看看母后吧,你们回荆州以后,她就老念叨你,说你不在,宫里都冷清了许多。”   萧令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这回不会闯祸了,多陪陪大伯母。元翊那个草包,竟敢出兵打我们大梁。等父王收拾了北府军,就去把北魏打回老家!”   “我还是希望,不要打起来。”   打仗都是有伤亡的。那对于两国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们一路聊着,牛车很快到了宫门外面。王乐瑶下了牛车,换乘肩舆回显阳殿,萧令娴则去把郗微带来见她。   郗微双手被绑,头发披散着,身上还穿着脏污的华服,连十指上的蔻丹都依旧鲜艳。她看到王乐瑶,眸光冰冷,也不行礼。仿佛她不是个阶下囚,还是高高在上的王妃。   王乐瑶挥手命所有人都退出去,径自走到郗微的面前。   “郗氏,你可认罪?”王乐瑶问道。   郗微盯着她,仿佛要在她的脸上盯出个洞来。   “你可知,我本来应该是皇后!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夺回来有什么错!是萧衍对不起我!”   “执迷不悟。”王乐瑶皱眉说道,“当初他要娶你时,是你嫌他寒微,不肯下嫁。如今这般局面,你还怪别人?”   郗微放声大笑,忽然又压低声音,凑到王乐瑶的面前说:“想知道你的前世过得如何吗?”   王乐瑶觉得她肯定是疯了,在胡言乱语。郗微接着说:“我曾梦到了前世的事情,前世你嫁给谢羡,而后夫死,父亡,你被迫去当了尼姑。可就算是这样,也有不少人觊觎你,后来你还是遇到了萧衍。他放着后宫那么多美人不要,常去尼姑庵里找你。你都已经为人妇了,他还要霸占你,甚至还打算把你迎回宫中。可惜你死得太早了,否则我这个皇后,可能会当得不太安稳。”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王乐瑶觉得太荒谬了。   “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前世的你,嫁给谢羡,飘零若浮萍,结局真惨。今生,萧衍从谢羡手里抢走了你,反而成就了你。我知道你不会信的。可若我说,萧衍的寿命只剩不到十年了,你会信吗?”郗微胸有成竹般地笑道。   王乐瑶的面上装作不动声色,心里却猛地咯噔一声。郗氏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莫非她所说的前世都是真的?   “你仔细想想,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因为你嫁给萧衍而出现转机。所以我才不甘心,他爱的人一直都是你,上辈子我是他的皇后,他到死之前,都在算计我。死后,还用一杯毒酒赐死了我。所以我想报复他,我要夺走他的亲兵,我甚至还打算在他跟王允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渔翁得利。可我还是低估了萧家的男人。”郗微冷笑了一下,“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是想看我现在有多惨吧?”   王乐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替你可惜,若你知足,不会是这样的下场。如你所说,前世你和萧衍是夫妻,可你落得身死的下场,只是因为萧衍不够爱你吗?他当初在你父亲手下做事的时候,真心想娶你,你若嫁了,还有我的事吗?夫妻之间,若满是算计,又如何要求真心?就像长沙王娶你,也是一片真心。可你做了什么?你前世和今生都辜负了别人。”   “你不用教训我!”郗微大声吼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出自甲族之鼎,家中没有几个兄弟姐妹,自小衣食无忧。而我从小就要学会在那么多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争父亲的喜欢,那样才能得到最好的东西。我不争,就会被别人踩死!你告告在行,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懂这些人性的残酷!”   王乐瑶看了一眼殿外的天空,淡淡地说:“高门只是表面风光,家家都有难言之隐。郗氏,若我生在郗家,也不会把自己弄到像你这般田地。这世间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好的,最值得珍惜的。你我的结局不同,皆是心性使然,与出身无关。”   郗微冷笑,闭着眼睛不作声。可她的肩膀却垮了下来,没有刚进来时那么骄傲了。   王乐瑶本来要等萧衍回来再处置郗氏,但她想了想,命人将其囚在了华林园的高台上。   那地方可以看到这世间最美的风景,站在高处,如同享受无上的权势。   可再美的风景日日相看,也会有腻的时候。   余生孤独,也算是残酷的惩罚了。   王乐瑶不管前世是什么。   人若是有执念,不管经历几道轮回,结局还是一样的。   今生,她有幸遇到了萧衍,所以改写了整个人生。是萧衍让她看到了更高更广的天地,给予她全部的爱和信任。   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现在只愿萧衍那边一切顺利,能够早日带着父亲归来。   *   此夜月黑风高,会稽郡的郡治山阴已经被围困几日。萧衍率军抵达以后,就地安营扎寨,也没打算强攻。   他的态度不急不缓,但城里的人却着急了。   起事之前,明明说好会响应的几个州郡,此刻都偃旗息鼓了。连都城里,那些本来应该强烈反对萧衍的士族,都没了回声。会稽郡就像个被抛在荒野的弃子一样,孤立无援。   王允有几分急了。   比王允更急的是姜景融。   姜景融直接冲到王允的面前,连番质问他:“你不是说,北魏会发动攻势,牵制住萧衍的主力?你不是说南方的各个州郡都会响应我们,都城里那些士族都会反抗萧衍?你不是说北府军会攻下建康,到时,萧衍就不得不撤兵?为何到现在没有一个实现!你要加九锡,却只有这点能耐!”   王允皱眉,他的确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可明显发生了他计划以外的情况。   王赞没有回应他,北府军没有传来捷报,萧衍并没有撤兵。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允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现在耳塞目盲,派出去的探子都没有回音。   也许萧衍知道建康被围困,只是在这里死撑着与他们对峙。   “你急什么?我们手里不是还有一张底牌吗?明日我带着王执去墙上跟萧衍谈判。他若能舍得下王执的命,尽管攻打我们就是。”王允故作镇定道。   姜景融冷冷地说:“王执可是你的亲弟弟。都到了这一步,萧衍恨不得杀你我而后快,难道还会在乎王执的生死?”   “王执是皇后的父亲。若王执死在萧衍跟我们的对阵之中,你觉得皇后会原谅他吗?”王允嘲讽般地说,“我们这位皇帝,可是个情种。不然你以为萧衍为何只围不打?依他的能力,早就能拿下山阴了。”   姜景融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萧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放我们一条生路?”   “事到如今,不试试如何知道?我们先退到北魏去,魏帝将死,魏太子掌权后,有他的支持,我们总有办法可以东山再起。”王允的算盘依旧打得很好。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 第130章 破晓。   深夜, 萧衍的驻军营帐灯火通明。几骑趁着夜色飞奔而来,在木栅栏外停了下来。守营的士兵喝道:“什么人!”   为首的一骑上跳下来一个人,虽然蓬头垢面, 但双目炯炯有神。士兵看清他的面容时, 皆愣了一下,随即拜道:“左卫将军!”   柳庆远甩了马缰,快步走入营地中, 直奔主帅的营帐。   萧衍正在帐中与沈约研究山阴县的布防图,听到苏唯贞在外面激动地喊了声:“左卫将军, 你可算是回来了!”   萧衍和沈约对视一眼,萧衍道:“让他进来吧。”   柳庆远掀开帘帐进来,一下跪地,抱拳道:“陛下,恕罪。”   萧衍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沈约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音讯全无, 我和陛下都很担心。”   柳庆远便把沿途发生的事, 简单地说了一遍。   他到了高平郡后, 就发现情况不太对劲。萧衍明明已经下令边境警戒, 但是高平郡却一副门户大开的架势。他又到了徐州,发现徐州刺史王赞行迹可疑, 正在调查的时候, 被王赞使计抓住了, 关押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幸好王赞之妻陆氏和长子王竣将他救了出来, 他们还大义灭亲,把王赞给绑了,然后把徐州的守军都交给他管理。他在边境布完防,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王赞原本打算跟元翊勾结, 打开国门,引北魏骑兵南下。元翊肯定许给他高官厚禄,不过可惜,在柳庆远回来的时候便得知,魏帝已经醒了,元翊也要大难临头了。   “想不到这陆氏还有如此胆识,此番也算是立下大功了。”沈约对萧衍说道。   萧衍点了下头。他对那个陆氏的印象并不好,当初陆氏硬要塞那个庶女给他的时候,他就很反感。后来陆氏虽然不大敢在他眼前晃,但还是用尽办法,要为其子谋取官职,只不过他一直没松口,想不到在关键时候,这个妇人还是起了点作用,立场也摆得正。   柳庆远又比划了一阵,说都是王竣身边那个叫彩云的娘子在背后出谋划策。   “彩云好像是未央居出去的那个花娘?”沈约问道。   柳庆远点了点头。   萧衍知道刘八娘如今跟在阿瑶的身边,这一切应该是阿瑶跟刘八娘在背后策划的。他勾了勾嘴角,所谓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概就是如此了。   他这哪里是娶了个妻子,简直是找了个军师。   柳庆远还说,陆氏只有一个要求,王赞随他们处置,保其余家人一命。   “朕向来赏罚分明,他们能够大义灭亲,朕自然会饶恕无辜的人。”   按照萧衍以往的作风,王赞通敌叛国,绝对会株连九族,可现在他好像没那么暴戾了,知道做事要留一线。这于帝王来说,懂得怀柔,肯定是件好事。沈约在欣慰之余,又有几分感慨,他跟了陛下那么多年,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但好说歹说,都没改变他多少。皇后娘娘嫁进宫还没一年,就改变了陛下许多。爱情的力量,果然还是比兄弟之情大得多。   “陛下,山阴县内的粮草应该撑不了多久,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约知道,其实攻下山阴并不难,难的是王执在他们手中,并且不知道关在哪里,无法营救。王执是皇后的亲父,陛下难免投鼠忌器。   就在此时,一只箭从外面射了进来。   “陛下小心!”沈约叫了一声,萧衍眼疾手快地侧身躲过,那箭便钉到了帐中的柱子上。   柳庆远走过去,将箭取下来,从上面取下一张纸条递给萧衍。   萧衍打开纸条看完以后,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了?”沈约凑过来。   萧衍把纸条递给他,上面写着,要他们明日天明时分,到山阴县城的西城门前接王执,有人会把他送到那里。   “这是谁写的,目的又是什么?”沈约疑惑道。   萧衍双手撑在沙盘前,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会不会是圈套?”沈约谨慎地问道。   柳庆远连忙比划道,若是圈套,他们会引陛下入城,而不是把人送出城外。可能是敌方的内部起了什么变故,静观其变最好。   *   这一整夜,山阴县的会稽王府里,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好像大军围困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外面风声鹤唳,这里歌舞升平,像极了当初萧衍在荆州起兵时,建康城里的境况。   王允正在屋中跟余良商议明日把王执带到城楼上与萧衍谈判的事。鼓乐和欢笑声传入耳中,他不胜其烦,直接冲到了大殿上,对左拥右抱的姜景融呵斥道:“你闹够了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声色犬马!”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众人都不敢作声。   谁都知道会稽王不过就是个傀儡,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王允的手中。这位琅琊王氏的宗主,放着大梁的尚书令不做,跑到山阴来跟会稽王一起谋反,便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   只不过眼下皇帝大军围城,原本响应他们的州郡都有偃旗息鼓的态势,形势并不容乐观。他们也都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不要停,继续!”   姜景融命令道。   乐人和舞姬看了王允一眼,还是不敢动。   “怎么,孤的话,都没人听了吗!”姜景融醉眼惺忪地盯着王允,“还是你想取孤而代之?”   王允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倘若是他自己举事,肯定师出无名,要仗着姜景融这个前朝太子的名号。等将来事成,他再给姜景融好看。如今只能按耐着性子,拱手道:“臣不敢。”   “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坐下一起喝酒!”姜景融招呼道。   王允只能走过去,坐在案后,立刻有两个妖娆的舞姬过来斟酒。   王允躲开,只拿了酒樽,仰头饮酒。   姜景融搂着一个侍妾,斜眼看着王允,俊美的面容露出一丝揶揄,“岳丈大人年轻时,据说也是风流成性。怎么到如今,反而洁身自好了?”   王允不答,自己给自己斟酒,仰头,又是一饮而尽。他心中的苦闷,压抑多日,也只有借酒才能排解了。   “是不是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那个女子,从此以后,其余人都入不的眼中了?”   姜景融一边喝酒一边说。   王允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真的清楚些内情,还是借机在诈自己,没有回答。但是脑海中不可避免地回闪过一些年轻时的画面。天真烂漫的少女,明媚如同春华。她那柔软的长发,如同海藻一般。吹弹可破的肌肤,粉妆玉砌,触手滑腻。   所有人世间最美好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   可惜一夜风流之后,她痛哭着指责他,因为她爱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谢韶。   嫉妒使他产生了要毁掉她的念头。   于是,他把她存在的事,告诉了谢韶之妻。   后来她就真的消失了,他疯狂地寻找,却如大海捞针一样。直到跟她拥有相同面貌的另一个女子出现,是他的弟媳。   他心中邪恶疯狂的念头再次作祟,但那个女子比他想象得要刚烈许多。她宁愿跳下悬崖一死,也不愿意从了他……   王允正想着,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视线却开始模糊起来,手指着姜景融,“你做了什么!”   “做了孤应该做的事。”姜景融的神色很淡,又饮了一口酒,“我收到消息,魏帝醒了,元翊被抓,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为何不知此事?你封锁了消息?”王允皱眉。   姜景融淡淡地说:“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用老师的命,来换自己的生路。我怎么可能让你拿他跟萧衍谈判,那我成什么人了?”   王允气得浑身发抖,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站不起来,整个人倒在了案上。   任他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自己拥护的这个人,会暗算自己。   王允倒下去以后,姜景融对殿上的众人说:“你们各自逃生吧。只要出城向萧衍投降,他应该不会杀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姜景融喊道:“走啊!”   他们这才对着姜景融行礼,然后四下逃去。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大殿,顷刻之间,只剩下姜景融和王允两个人。姜景融拿着酒壶,一边灌入口中,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   这时,姜鸾和王姝瑾从门外进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他,“景融!”   姜景融双腿无力,滑到地上,把姜景融抱在怀里。   她一直被王允囚禁,作为威胁姜景融的人质之一。刚刚有人把她救了出来,送她到王姝瑾的身边,母女两个就找过来了。王姝瑾一直在哭,拉着姜景融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母,你去找余良,然后把老师救出来,护送到西城门外。”姜景融虚弱地说,“看在老师和阿瑶的面子上,他不会杀你的。”   姜鸾看了一眼倒在案上的王允,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你怎么这么傻!”   “亡国那日,我便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姜景融咳嗽了几声,“与其一辈子做个囚徒,不如为自己抗争一次,或许能成功呢?”他苦笑,“我一直以为父皇是被萧衍算计的,其实萧衍远在荆州,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父皇执意要出兵,但是兵甲却是生锈的,萧衍攻入建康而北府军按兵不动,这一切都是王允的授意。大齐,是亡在王允这些士族手上的。我已经报了仇了。”   他的声音低沉,空旷的大殿上风声呼啸而过,犹如有人在低泣一般。   “你别说了。”姜鸾痛心道,“我们一起出去。”   “来不及了,我饮下了毒酒。何况萧衍不会放过我的。元翊事败,北府军也不行了,那些都城中的士族,一个都没有响应我们,姜氏大势已去。”姜景融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转头看向王姝瑾,“阿瑾,不要再任性,此后我护不了你了。你跟孩子,都要靠你自己了。”   “表兄,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父亲引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王姝瑾痛哭流涕。   姜景融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你去求阿瑶,她看在孩子和老师的份上,会保你。”   “我都听你的,表兄,求你不要死。”王姝瑾泣不成声。   姜景融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对姜鸾说:“姑母,见到老师,帮我说一声,景融终究是愧对他的教诲。他当初舍命救我,是想我好好活着。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放弃过往,唯有奋力一搏,哪怕飞蛾扑火,也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走后,放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让所有东西,都湮灭于灰烬。姜氏剩余的所有人,都对萧衍俯首称臣。”   “景融……”姜鸾抓着他的肩膀,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们都错了,错在执念太深,不懂得放下。可现在知道,着实太晚了。   “快走!等王允的私兵发现,就来不及了。”姜景融推她们,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但是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到了最后,他也还想维持着那点体面。   姜鸾下定决心,把他放在地上,拉起王姝瑾,迅速地推倒殿上的几盏灯烛,火逐渐烧了起来。   王姝瑾大哭不止,她还想伸手去拉地上的姜景融,但姜鸾用力地扯着她,决绝地跨出殿门。   这是最好的安排。   “母亲,表兄!”王姝瑾不想舍下姜景融。   姜鸾用力将她拉到身前,“阿瑾,景融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他顶着谋反的罪名,而且尊严尽失,就算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否则当初,他为何不肯听你二叔的安排,非要自投罗网!一切都结束了!他要你活着,听明白了吗!”   王姝瑾怔住。   在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里,王姝瑾跟姜景融相依为命。她的父亲变得很陌生,甚至囚禁着她的母亲,不让她们母女相见。是姜景融的安慰和怀抱,让她度过了许多个无眠的夜晚。她了解他的痛苦和无奈,困境中的两个人惺惺相惜,王姝瑾甚至对他生出了深深的依恋之情。   王姝瑾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逐渐燃起的大火,冒出浓烈的黑烟,借着一股西风,火势越发凶猛,很快就吞噬了殿中的一切。   王府里的人都被惊动,有人大呼着跑过来,指挥其他人去灭火。   “快走!”姜鸾拉着王姝瑾,借着混乱,逃出了王府。   此时,天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正是破晓时分。 第131章 北上。   在天兴二年的正月, 发生了许多件大事。   先是久病的魏帝终于醒过来,软禁了魏太子,并撤回十万大军, 解了大梁国境之困。本来已经剑拔弩张的两国关系, 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然后是徐州刺史王赞,被妻和子绑缚进都城,以通敌叛国的罪名, 被判斩首。而原本拥护会稽王反叛的王氏宗主王允,突然被一场大火烧死在会稽王府。与他同时罹难的, 还有前齐太子,会稽王姜景融。   会稽王府的这场大火起得非常诡异,无人知道起因。不过主犯既已身死,萧衍也未对姜景融的亲眷赶尽杀绝。前齐寻阳公主姜氏,自请于都城外的尼姑庵带发修行,原会稽王妃王氏则降为侯夫人, 居于云台, 无诏不得任意进出, 也不准人探视。   萧衍的大军班师回朝以后, 多数士族都自行解散了私兵。而原来的乌衣巷王宅,人去楼空, 曾经显赫一时的琅琊王氏, 就这样在冬日的冰雪中, 黯然地退出了南朝的权力中心。   这也意味着, 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执被接回都城之后,在乌衣巷的王家坐了一夜,去见了谢家家主谢临后,向萧衍请辞。他不愿再担任五经博士一职, 并举荐了几个大儒。他说自己的志向是回到山中继续做个隐士,在走之前,还想再见王赞一面。   萧衍询问过王乐瑶的意思后,准允了。   这日天空飘着雪,今年冬日,下雪的日子特别多,整个建康城都银装素裹的。都说是瑞雪兆丰年,百姓是喜欢雪景的,街头巷尾,有顽皮的孩童在堆雪人,打雪仗,追逐欢闹着,意味着如今的太平盛世。整条御道的积雪都被清理出来,牛车行驶在其中,车轮的辘辘声格外清晰。   王执到了建康府的门口,看到王乐瑶和竹君也在那里,建康令诚惶诚恐地陪侍在左右。   建康令本来提早收到了消息,说王博士今日要来看望要犯王赞,提前做了准备。可是皇后娘娘毫无征兆地亲临建康府,可把他给吓得不轻。   虽说皇后是微服,并没有带太多的人来。但建康令平时见到个十二卿都觉得稀罕,更别提是堂堂皇后了。   王乐瑶看到王执走上来,迎了过去,叫道:“父亲。”   王执收了伞,行礼,疑惑地问道:“娘娘怎么也来了?”   “听说父亲要来,我也想来送一送堂叔。还有件事想要问他。”王乐瑶叹气般地说道。   王赞两日后就要被处斩。曾经的王氏落得如今这般的下场,不得不令人唏嘘难过。   王执沉默了片刻,请建康令前头带路。建康令转身对王乐瑶说:“皇后娘娘,那大牢阴暗潮湿,有时还会有审讯,血淋淋的,实在不适合您去。要不您就在大堂上等着,让王博士一人前去?”   建康令心想,这皇后娘娘看着细皮嫩肉,柔柔弱弱的,大牢里的景象会把她给吓到的。虽说王氏如今已经是大厦倾倒,大不如前了,可皇后依旧得宠,地位稳固。特别是建康被围困的时候,她勇敢地站到墙头,给了守军莫大的鼓舞。如今建康城的百姓,都十分爱戴她,更别提陛下对她仍是宠爱有加。听说大军回城之后,陛下呆在显阳殿里三日三夜都没有出来。   这不就是等于告诉宫里宫外,不管王家如何,皇后依旧是皇后,是陛下唯一宠爱的女人。   “无妨,你带路吧。”王乐瑶淡淡地说。   她现在眉宇间有种不容人置喙的气势,就像那些手执大权的上位者一样。建康令不敢违抗,抬手道:“娘娘,王博士,请。”   建康府的大牢修得十分宽敞,只不过大牢总会有种阴森森的氛围,而重犯的牢房在最里面。建康令吩咐下去,所有狱卒都纷纷避退,还提前把大牢收拾了一番,免得冲撞了皇后。建康令则亲自打着灯笼,把他们领到关押王赞的牢房前面,还解了门上的铁链。   “下官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您二位吩咐一声便是。”   王乐瑶点了下头,建康令就退出去了。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牢房之中。王赞穿着白色的囚服,四肢都被铁链捆缚。墙上有一个高窗,能透进微弱的光亮。王赞坐在石床上,背对着大门,似乎正在看那处光亮,也没意识到人来。他似乎瘦了很多,整个背佝偻着,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也许他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只是装作没听到而已。   王执打开牢门走进去,稻草上似乎有只老鼠,吱吱叫着逃到角落里去了。王乐瑶抓着竹君的手,只觉得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还是不喜欢脏兮兮的地方,也不喜欢蛇虫鼠蚁,但还是硬着头皮迈步进去。   王执手里拿着食盒,一声不吭地在木案旁坐下,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跟酒都摆了出来。酒杯有三个,王乐瑶知道,多出的那一个,并不是给她的。   王赞听到倒酒的声音,微微回过头,浑浊的目光仿佛没有焦距,来回打量着父女俩人,然后一屁股坐到案旁,拿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王执看向他,有几分痛心地说:“你们这是何苦?你在徐州刺史任上,虽说不如在都城的时候风光,但好歹是军镇刺史,受人尊敬。非要弄到如今这种田地才甘心吗?”   王赞仿佛没听到,很快就把一壶酒全都倒进嘴里,酒洒得到处都是,他邋遢的胡子和囚服的衣领全都湿了,声音嘶哑地问:“还有酒吗?”   王执只能又拿了一壶给他。   事到如今,说这些不过都是徒劳无用的。人的贪和痴,并非是理智可以控制的东西。王执只是觉得痛心,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分崩离析,手足相残。   “堂叔,你知不知道伯父有个私生子?”王乐瑶低头问道。   王赞停顿了一下,继续喝酒,“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孩子的亲生母亲,想要见他一面。”   “不知道。”王赞很快地回答。   王端原本应该是王允计划中的一步,可惜王允没用到他,就死了。既然王允死了,王赞便没打算让王端认回亲父亲母。如今王端可算是王家最有出息的男儿,他养了十几年,就是他的儿子。王允留了后手,想让人把孩子认回去,门都没有。   只要他不说,陆氏肯定也咬死不会说的。   王乐瑶知道,王赞肯定知道内情。毕竟王允所做的事,他都参与其中,那个孩子,说不定还是他帮忙处置的。可如今那孩子是生是死,流落何方都不知道,她只想要一个真相。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就不能说实话吗!”王执一把抢过了王赞手中的酒壶,大声道。   王赞怒瞪着他,用手背抹了下嘴,神态淡然,“那孩子生下就被送走了。王允根本就不想要,还要我杀了,觉得那是他人生中的污点,时隔多年,我上哪里给你们找?你们告诉孩子的母亲,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吧。”   王执和王乐瑶父女俩无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赞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另有隐情,但从他的口中,估计很难再问出什么了。   王乐瑶有几分无奈,最后还是没帮上刘八娘的忙。   “阿瑶,你若问完了,就先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王执说道。   王乐瑶点了点头,带着竹君出去。她听到后面的牢房里,传出王赞又哭又笑的声音。无人知道那日王执到底跟王赞说了什么,只不过王赞在临刑的前一夜,给萧衍上了罪己书,还主动把元翊跟他往来的书信供了出来。还有这些年王家利用自己的权势,陷害文献公,收买官员,聚敛财富,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此举也揭开了士族腐败,相互勾结的那块遮羞布。   一时之间,被问责的王氏官员不少,很多人都自请辞官。   萧衍没有对王氏赶尽杀绝,他免了陆氏等人的罪名,王端还因为守卫都城有功,得到晋升,王竣也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起家官。虽然这些跟王家鼎盛时期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好歹是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王执离开都城那日,王乐瑶还是在城外驿亭给他送别。   王执望着远方说:“阿瑶,为父此生应该都不会再回都城了。陛下对你用情至深,我也就放心了。从今往后,你自己多多保重。”   王乐瑶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听见王执这么说,还是热泪盈眶,忍不住抓着王执的手,“父亲,您也要多保重。”   王执叹气,“景融一事,是为父感情用事,导致了后面这么大的祸端,陛下不降罪,已是仁慈。你伯父身死,虽说是罪有应得,但他死后,琅琊王氏也衰败了下去。我虽痛恨你伯父所为,但看到王氏不复往昔繁华,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仍是难以释怀。你就原谅为父的自私吧。”   王乐瑶本来想要告诉父亲,母亲或许还在人世,想不想见她一面。   “阿瑶,为父确实不适合做官,也不想再被凡尘俗世牵绊,以后,就潜心问道,你就当没我这个父亲吧。”   王乐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经历这么多事,父亲就算知道母亲还在世,也不可能从北海王的手里把母亲带回来,再续前缘。母亲也未必愿意再回到大梁这个伤心之地吧。   所以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王执上了牛车,默默目送牛车远去。   孑然一身,对于父亲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一切纷纷扰扰似乎复归于平静,二月也悄然来临。   北魏再遣使入都城,魏帝在公文上言明,自己身体不适,不能长途跋涉。诚邀萧衍北上洛阳,商谈两国永久停战之事,并特意提请皇后同行。   替魏帝前来的,是上次向萧衍求助的那个副使,他对萧衍拜道:“皇帝陛下,实话跟您说,我国的陛下虽然清醒过来,但因为延误了救治的时机,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所以可能时日无多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两国之事,所以希望尽快能跟您见一面。同时他也知道了贵国皇后和北海王妃的事情,希望能玉成两人相见,请您一定要相信他的诚意。”   萧衍把文书收下,“朕会考虑,你先回洛阳馆等消息吧。”   那人走后,沈约立即对萧衍说:“陛下,不能去。万一魏帝发难,像当年一样,将您扣在洛阳呢?”   萧宏也说:“阿兄,沈侍中说得有理。魏帝时日无多,所以想把你骗到洛阳去,永除后患。真到了北魏境内,就是任他们所为了。这魏帝和北海王,都不可信。”   萧衍没有说话,这趟洛阳之行,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他答应过阿瑶,要去北魏治病。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几乎没什么时间闲下来休息,头疼的事,也只敢私下告知许宗文。许宗文也劝他尽快北上治病,因为谁也无法预知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若病倒了多久才能醒。魏帝昏迷的这些时日,北魏险些大乱,酿成大祸,可见一国之君身体康健有多重要。   魏帝年事已高,连他的头疾都能治,萧衍年富力强,肯定也能有治愈的希望。   萧衍怕身边的人担心,所以才没说出实情。   他让沈约和萧宏先回去,准备起身的时候,头部如遭重击,双手撑着桌案,然后跌回御座,整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苏唯贞连忙跑进来,一把扶起他,着急地叫:“主上!”   萧衍头疼欲裂,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但他强忍着,抓着苏唯贞的手臂说:“别声张。朕缓一缓就好。”   苏唯贞跪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立刻拿了许宗文研制的止疼药丸给他服下。但这药丸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许宗文也说,药效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失去效用,并非长久之计。   缓了一会儿,萧衍觉得没那么疼了,才强撑着坐起来,“此事不要告诉皇后。”   “主上,这事不可能瞒皇后娘娘多久的。仆觉得您近来发病越来越频繁,再耽误下去,恐怕又会像上回一样,一病不起。那个老巫医既然能把魏帝的病治好,也一定能医好您。”苏唯贞叩首,“仆逾矩进言,为大梁江山社稷,为皇后娘娘,您都该冒险去一趟北魏。”   萧衍道:“朕是打算去的,于公于私,都非走这一趟不可。但治病一事,还是要对外隐瞒,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带的人也需慎重。等朕跟皇后商议以后,再对他们说吧。”   132. [最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文完。   天兴二年的三月, 上巳节这日,梁武帝萧衍率使臣团北上,与魏宣帝元炽会于豫州晋熙县, 史称晋熙会盟。晋熙会盟对魏梁两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此后梁武帝在世的数十年间,魏梁两国都没有再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为两国百姓争取到了长久的和平, 也为大梁文帝的中兴之治缔造了良好的先决条件。   此乃后话。   在晋熙会盟以前,魏帝虽然力邀萧衍于洛阳会晤, 但出于安全的考虑,萧衍还是选了两国的国境。且晋熙离洛阳也不算远,免去魏帝的舟车劳顿之苦。   议定会盟的时间和地点以后,萧衍又钦点了随行人员。   沈约因为忙于成婚之事,并未同行。萧衍本要命萧宏为监国皇太弟,但萧宏只领监国之职, 坚拒皇太弟的封号。众朝臣也以帝后春秋正盛为理由, 跪请萧衍收回成命。   萧衍只得作罢。   他已经秘密给元焕去信, 说明了头疾之事。元焕也答应派老巫医为他医治。此前多亏萧衍相助, 北魏的内乱才得以平息,北海郡避免生灵涂炭, 元焕算还萧衍一个人情。而且有顾荣从中斡旋, 北上之事, 具已安排妥当。但治病毕竟有风险, 萧衍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不得不将后事做一番安排。   出城这一日,恰好为上巳节,城里城外道路堵塞。   王乐瑶坐在牛车内, 感慨时光真是过得飞快。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晃过。而今,早已是物是人非,她从琅琊王氏的贵女,变成大梁的皇后。去年此时,她跟萧衍时隔多年再次重逢,怎么也不会想到,后面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萧衍正在跟萧宏说话,王端骑在高头大马上,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而有了几分男人的成熟稳重。柳庆远这次也未随同北上,萧衍几乎把最信任最得力的人,都留在了大梁,做好最坏的打算。   经历了王家一连串的变故,王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   柳庆远觉得王端已经能堪重任,所以把此次北上护卫皇帝的重责交托给他。   昨夜,刘八娘向王乐瑶请辞。王乐瑶很遗憾没能帮刘八娘找到那个孩子,但刘八娘说,余生她会慢慢寻找。人只要怀抱着希望,总能坚强地活下去。   王乐瑶私下曾托萧衍帮忙找过,但时隔多年,找起来的确有些困难。   王允将此事处理得很干净,几乎可以说不留痕迹。校事府查出来,唯一有些疑点的,就是陆氏生王端的时候,不在府中,而是提前到庄子上休养了八个月,无人亲眼见她生子。王乐瑶也去问过陆氏,陆氏一口咬定王端是她亲生的,线索也就中断了。   无论王端的身世如何,他以如今的身份活着,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出于私心,王乐瑶没把此事告诉刘八娘。   就像她自己的生母,虽然还活着,却不能堂而皇之地相认。   竹君在车外说:“陛下跟临川王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还没说完?耽误了启程的时间就不好了。婢子要不要让大长秋去提醒一下?”   王乐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说:“让他们兄弟好好话别吧。我先睡一会儿,启程了叫我。”   竹君应是。   其实自同恩寺一事后,萧衍和萧宏兄弟俩就生分了许多。萧衍嘴上不说,但萧宏能感受到,阿兄并没有从前那般与他亲近了。此番萧衍北上,风险不小,所以政事的安排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萧宏拜道:“阿兄,你一定会无事的。”   萧衍负手于后,眺望着远处,“生死有命,朕若遭逢不幸,你能否答应朕,善待你的嫂嫂?”   “阿兄……”萧宏知道这个善待的意思。   萧衍直直地看着萧宏,语气坚定,“回答朕。”   萧宏跪在地上,举起手,“臣弟在此起誓,会一辈子善待皇嫂。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萧衍点头,抬手将他扶了起来,淡淡地说:“若她想要自由,不想留在宫中,你也要成全她。”   “是。”萧宏低头应道。   萧衍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转身要去车驾上。萧宏忽然叫住他,“阿兄!”   萧衍回头看他,他几步上前,猛地用力,抱住萧衍。   千言万语,好像都凝结在这个怀抱之中。他没有萧衍高,也没有萧衍健壮,但这个怀抱所传达的,却似有千钧一般。   “阿兄,阿奴此生都不会负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萧宏哽咽道,一行清泪,落入萧衍的衣领。   很多年前,萧衍等几个兄长每当要离家出征,萧宏都会这样抱他们。他们是君臣,君臣之间难免猜忌,可他们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   萧宏说完,迅速地松开手,退后一步,俯身行礼,“臣弟逾矩了。”   萧衍愣怔了片刻,抬手放在萧宏的头顶,像儿时那样重重地揉了一下,有谅解,也有释然。然后他不发一言地坐回了车驾上,吩咐启程。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朱雀门而出,离开了建康。   行程的安排,先是要走半个月的水路。   王乐瑶生平头一次乘船,头两日就在船上吐得昏天暗地,吃不下任何东西。许宗文先行北上了,所以萧衍只带了尚药局的御医,他要叫御医来给王乐瑶看看,王乐瑶却阻止他,害怕耽搁了行程。   第三日,王乐瑶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萧衍不顾她的阻拦,勒令停船靠岸,叫了随行的御医来给她诊脉。   御医跪在床前诊了很久,吓得王乐瑶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病。   “到底怎么回事?”萧衍厉声问道。   御医跪在地上,“臣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臣诊出了喜脉!为免误诊,才再三确认。皇后娘娘应是有孕一个多月了。所以并不单单是晕船的症状,还有怀孕的反应,臣去开些安胎药给娘娘服下。反应剧烈,说明坐胎极稳。”   他又补了一句。   一屋子的人听完,全都愣住了。大概期盼得太久,反而不相信此刻的消息是真的。还是苏唯贞和竹君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喜极而泣,“恭喜主上,恭喜娘娘!”   王乐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人已经被萧衍高高地举了起来,原地转圈。   “阿瑶,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你是大功臣,大梁的功臣!”萧衍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就差手舞足蹈,连帝王的威严都不顾了。苏唯贞吓得赶紧爬起来,护在两个人身边,不停地提醒,“主上,主上,您小心点!别摔着娘娘!”   王乐瑶本来就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人转得更加晕乎乎的,又有些飘飘然。她抱着萧衍,不敢相信自己有孩子了,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好像整个人生都跟着不同了。   “有赏,统统都有赏!”萧衍大笑道。   苏唯贞拉着竹君出去,把船舱留给他们两个人。随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在欢呼,船里船外,热闹一片。   王乐瑶趴在萧衍的怀里,听到他久违的爽朗的笑声,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莫名地有点想哭。据说女子怀孕以后,都会有些情绪化,这么快就应验了。   萧衍感觉到手背上啪嗒啪嗒地湿了,抬起怀里人的下巴,用手擦她脸上的泪水,“傻瓜,你哭什么?这是天大的喜事。不准哭了。”   王乐瑶爬起来,抱着萧衍的肩膀,哽咽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之前在行宫吃的那些苦,有时候还会变成她的梦魇。可是现在,一切都值得了。上天把她受的苦,化成最甜的糖,回报了她。   “阿瑶,我真的太高兴了。”萧衍的大掌摸着她的后脑,亲了亲她的脸颊,“就算此刻死了也甘愿了。”   “不许你死!你必须好好地活着,陪我们的孩子长大。”王乐瑶捧着他的脸,跟他的额头靠在一起,“你知道吗?我本来做好打算,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也不独活。可是现在,我们有孩子了,你为了我们,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行吗?”   萧衍点头,又把她抱进怀里,又揉又亲。   “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瑶,谢谢你嫁给我,我爱你。”   他拙于言辞,不善于表达感情。可是在这个时候,这三个字却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寄托着他此生全部的感情和欢喜。   “我也爱你。”王乐瑶亲上他的嘴唇。   她曾经以为此生都不会尝情爱的滋味,是萧衍教会了她。无条件地信任是爱,从一而终是爱,患难中相互扶持是爱,余生携手共度也是爱。   她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来,便是已经体会到了爱是什么。   萧衍从未想过她会回应这个字,激动地说道:“阿瑶,你再说一遍?”   “萧衍,我爱你。”王乐瑶坚定地说,“我们一定可以共白首的。”   她对他的感情,不会因为岁月蹉跎而有所减损,反而经年累月,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存在。他们都在这段感情中得以成长,学会包容,学会退让,也学会了成全。   她从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名门之女,成为一个心怀天下的皇后。   而他从那个一心想要颠覆士族的垄断,孤立于权势之巅的暴君,慢慢地走向明君之路。   彼此成就,共同前行,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此后,船又在水上继续行驶了半个月,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苏唯贞对萧衍说:“陛下,北海王等人好像在岸边接我们。”   此处是两国的交界,因为停战和谈,魏人可以自由进入。   萧衍带着王乐瑶走到甲板上,眺望岸边。码头的方向,站着几个人,正朝他们挥手/元焕摘了银质的面具,露出清秀的面容,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而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娇小影子,戴着幂篱,身着素衣。她轻轻撩起薄纱,萧衍忽然想到了当初在未央居外,再见阿瑶时的那惊鸿一瞥。   幼年时的她一直被他珍藏于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再见的那一刻,种子立刻就萌了芽。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日光淡淡地转过岸边那张拂晓春花般的面庞,娴静温柔,就像一颗深藏于海中的珍珠。   果然岁月从来不败美人。   萧衍仿佛都能看见许多年后,他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   王乐瑶高兴地冲岸边的人挥手,她还不能自如地把那个称呼喊出口,何况这里人多眼杂,不是叙旧的地方。但是她已经能感觉到,一种情绪将心里涨得满满的。   她曾经怨过命运不公,后来坦然接受,如今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船慢慢靠岸,江面上洒下一层金光,粼粼波光之中,画面定格住,成为一幅画卷。   ……   画轴被一双纤纤玉手慢慢卷起。   “母后,这画的是您第一次见外祖母的场景吗?”   “是的。”   “外祖母美吗?是不是跟母后一样美?那后来呢?我还要看!”   “后来就是晋熙会盟,然后那年你的兄长便出生了。但那些是明晚的故事了。”   “母后,我还想听嘛……”粉雕玉砌般的孩子赖进女人的怀里撒娇。   “夜儿,该就寝了。否则明日上课时犯困,谢少傅该打你手板了。”女子轻轻打他手心,温柔一笑,将他搂进了怀里。   随即,殿外响起了一声男人的低咳。   “父皇来了!”孩子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殿外的明月分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