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打更的日子》   作者:大世界   文案:   一道哭声将顾昭从亡者的世界拉回人世。   人间美好   人间亦有苦涩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顾昭觉得人间最苦,莫过于穷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她只能接过祖上传下的更夫一职,好歹糊个口。   却不想,从此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励志人生 史诗奇幻 玄学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昭┃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打更后我见鬼了   立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人是魔,唯心耳   vip强推:   此文将打更和灵异相结合,主角顾昭,她从阿爷那儿接下祖传的更夫一职,一并接下的,还有一盏樟铃溪大江飘来的六面绢丝灯。据说,那是千年前,兵解的玉溪真人传下的。顾昭于灯笼中得传承,从此开启了打更和撞鬼的灵异事件,有石棺伴生欲壑,鬼女化竹娘,方塘人家的荒唐事等故事,剧情类似单元剧的展开,却又前后融会贯通,全文流淌着百因必有果,善恶皆有报的思想。   作者将打更和灵异相结合,不但有灵异的诡谲,还有古代打更职业的生活质朴,读来故事性和趣味性十足,笔触细腻,行文流畅,构思巧妙,不论是诡谲的荒诞,还是生活的温情,此文于故事中娓娓道来,平淡的描写中,总能见到作者的巧思。 第1章 (捉虫)   太和三十三年,冬夜。   靖州城,玉溪镇,长宁街。   寒风摧枯拉朽的肆虐过大兴王朝这个偏远小镇,夜色似墨汁一般浓郁。   长宁街一片昏暗寂静,只西街街尾,一户门户老旧,屋舍破败的小院门口挂了一盏灯笼。   寒风不知疲倦的打在灯笼上,直把上头的桑皮纸吹得簌簌发响。   “呼呼,呼呼......噗嘭。”   又是一阵风来,有些年月的桑皮纸终于支撑不住了,伴随着一声“噗嘭”声,桑皮纸破裂,里头的烛火一下便熄灭了。   “吱呀。”   老旧的木门由里被打开。   顾昭手撑着门栓,从门后往外探出头。   顺着簌簌的破纸声,她抬头看了眼灯笼,视线又落向一片发黑的长宁街。   片刻后,顾昭抿了抿唇,转身回了屋里。   等她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提着一盏新制的宫灯。   灯笼是兔子模样,白毛大耳小短腿,眼睛的地方用朱砂细细勾勒出红眼。   橘黄的烛光从兔子的胖肚中透出,瞧过去倒是有几分可爱童趣。   顾昭将兔子灯往地上一搁,搬了张小杌凳坐下。   风吹得她有些发冷,顾昭忍不住将手脚往大袄子里缩了缩,一双澄澈分明的眼睛盯着兔子灯,神情有几分出神。   都说岁月如梭,此话当真不假!   不知不觉,她在这具身子中清醒,已经月余的时间过去了。   上一辈子的记忆就像是隔着水幕一般,影影绰绰的看不清记不得,在她最后的记忆中,自己是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游荡着。   抬眼所见皆是暗沉的灰色。   没有光,没有色彩......那是亡者的世界。   还来不及惆怅,亦或是已经不会惆怅,突然,她恍惚的心神被一道悲怆的哭声惊醒。   毫不夸张的说,那道哭声就像是一道惊雷,石破天惊一般的落在了她的耳边。   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了花开,听到了冰裂声......顺着心底的声音,她回过头,想要过去看看。   是谁,是谁在哭,哭的这般伤心,这般怨恨......又这般无力。   难得的,她心里有了好奇。   就这样心神一动,等再睁开眼睛,她便成了玉溪镇顾家的顾昭。   ......   冬日的风还在不知疲倦的吹着,顾昭低头看了看手边的兔子灯,待确定上头的桑皮纸还的护着中间的烛灯,这才收回了目光。   今日是元宵佳节,在玉溪镇小儿有提灯夜游的习俗,这盏兔子灯,是顾家为顾昭准备的。   想到这,顾昭又爱惜的摸了摸兔子灯的大耳朵。   ……   灶房里,老杜氏又往炉膛里添了根柴火,随手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这才起身。   透过窗棂,她看到院门口坐在杌凳上,径自发呆的顾昭。   老杜氏眼里闪过一丝怜惜,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家昭儿是个苦命的孩子,爹早逝,就在上个月,连相依为命的娘也改嫁了。   这孩子打小性子沉闷,有什么心事都爱憋在心里,许是因为媳妇改嫁这事,她心里难受得很,当日夜里便发起了热,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也是喊着爹和娘。   他们找了大夫,大夫说是思虑过重,伤到了心脾,要是那一夜挺不过来,人便没了。   都说病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话当真不假。   那恶疾来势汹汹,说句不吉利的,那时,瞧着床榻上小小只的人儿,她和老头子都不抱希望了。   她老太婆这辈子苦惯了,儿子死了,女儿一声不吭跟人跑了,至今没有一丝音讯,现在媳妇也改嫁了,就连唯一的血脉,眼看着也要没了。   那一刻,她的心是真的痛,也是真的恨。   苍天何其不公。   她家昭儿还这般年幼,自小没爹的苦日子过了十年,还没有过一日痛快的日子,就又要结束了。   她老婆子恨啊!   她老了,不怕死,但是她的昭儿,她的昭儿还小啊。   万幸,最后上天还是听到了她的祈愿,留下了她家昭儿这条命,也为她和老头子留下活命的想头。   想到那时的凶险,老杜氏心里还有几分的酸涩。   ……   又看了一眼坐在门口杌凳上的顾昭,老杜氏将大锅盖盖上,走出灶屋来到她身边,轻声道。   “昭儿,怎么坐这儿了?”   “来,外头风大,跟奶奶到灶屋去,那儿暖和。”   “一会儿奶蒸个蛋,奶和你说啊,那可是好东西,早膳吃一碗蒸蛋,那一整天都有劲儿呢。”   老杜氏拉着顾昭就要起来。   顾昭抬起头,“奶,我在等阿爷。”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边的灯笼往上提了提,示意老杜氏抬头看上方,这才继续道。   “屋外的大灯笼被风吹坏了,夜里风黑,阿爷回来该看不清路了。”   老杜氏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自家门檐下的灯笼已经被风吹破了一个大口子。   老杜氏当即就心疼坏了,“哎哟哟,怎地就破口了,这么大一个洞!”   像他们的这穷人家,便是一根一线也是珍贵物,老杜氏多瞧了几眼,连忙收回眼睛,不忍再多看。   真是痛煞她也。   顾昭连忙开口安慰道,“阿奶别急,等天亮了我去李叔那割两刀桑皮纸,再煮点糊糊,回头咱们粘一粘,修一修,这灯笼就又能用了。”   顾昭口中的李叔以前是个货郎,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加上他的勤劳肯干,现在已经是拥有一间杂货铺的店家,在长宁街大小是个能耐人。   顾昭虽然才醒月余时间,前些日子又都在床榻上度过,但因着她有原身的记忆,再加上自己多留心,该知道的事情,她也都知道。   像杂货铺这地方,老杜氏向来是不爱去的。   听说,她本该有个大姑妈,大姑妈是她爹的大姐,比她早逝的爹大五岁。   大姑妈年轻时生得十分貌美,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一日居然跟着一个货郎走了。   这一走便是十五年没有音讯,是死是活,顾家人全然不知。   顾昭这个身子才刚满十岁,这大姑妈她没有见过,只是在长辈的只言片语里听闻过。   也因为这事,老杜氏向来不爱和货郎说话。   尤其是这两年,随着她的年纪大了,那性子更是怪,便是连老街坊的李叔,因着他是货郎出身,老太太也不爱上他那,往常都是顾昭在跑腿。   听到顾昭这话,老杜氏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成吧,只能这样了。”   “昭啊,一会儿你来我屋里,奶给你拿点铜板,今儿元宵,咱们今日吃点好的,上次年里的肉还剩一些,去了杂货铺,你带些大酱回来,晚上奶给你包肉汤圆。”   顾昭:“哎!”   既然要重新糊灯笼,自然要将灯笼摘下。门檐下的灯笼挂得比较高,顾昭尝试了下便放弃了,回头冲老杜氏开口道。   “奶奶,这灯笼,等天亮了,我去隔壁借个木梯再拿下来。”   老杜氏摆了摆手,“借什么木梯,等你阿爷回来了,你给他搬张板凳,咱们叫他踩上去,这脚一踮,灯笼不就拿下来了。”   顾昭沉默。   她这阿爷虽然瘦削,但个子是真的高。   老杜氏提起顾老头,瞧了瞧天色,不免又唠叨了几句。   “今儿真是怪了,都这个时辰了,天色还昏暗着,往常该天亮了。”   “你阿爷也真是的,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有到家。”   “兴许有事耽搁了。”顾昭冲老杜氏笑了笑,替自家阿爷说好话。   院门口风大,老杜氏接过顾昭手中的兔子灯,将它往门边随手一挂,牵起顾昭的手就往屋内走,听到这话,一边走一边嘟囔道。   “这老头儿能有什么事?”   “别是去你赵叔那儿喝酒就成。”   顾昭知道赵叔,他是和自家阿爷一起当值的,单名一个刀字。   说曹操,曹操就到。   就在顾昭和老杜氏往灶屋方向走去时,院门口传来一阵的动静。   顾昭和老杜氏回头看去,只见方才她们念叨的顾老爷子顾春来正背着手往这边走来,和他一起的,还有方才提及的赵刀。   “阿爷。”顾昭几步走了过去,接过顾春来手中的灯笼。   顾家祖上往上数三代都是做更夫的,顾春来手中的这盏灯笼更是传了许多年。   顾昭小心的把持着灯柄,许是年代久远,乌木的灯柄入手温润,细细摩挲似还有丝温热。   灯笼是细木做的支架,和家里灯笼的桑皮纸不同,这盏宫灯是六面糊绢。   橘黄的光透过纱绢,将脚下的这片土地照得很清晰。   在宫灯的灯柄处,一口暗沉发黑的铜锣用红绳扎着垂坠着,瞧着并不显眼。   顾春来从腰间摸出大烟斗,往里头塞烟丝时不忘交代顾昭,道。   “昭儿,打点热水将这家什擦擦,也不知道今儿是怎么回事,这烛火的灰真大,灯上的绢布都被薰黑了。”   顾春来瞥了一眼自家老伴,只敢不轻不重的埋怨一句,“肯定是你奶奶贪便宜,这次买的蜡烛劣质。”   老杜氏眼里冒火:“死老头你浑说啥!”   这蜡烛一直都是一个地方买的,夜里打更夜色昏暗,全赖一盏好灯才能看清路,她昏头了才会在这种地方节省铜板。   顾春来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   顾昭:“哎,我这就去。”   她一边往灶间方向走,一边低头看手中的灯笼及铜锣。   宫灯坠着铜锣和梆子,意外的却不重,果然,灯面的绢布上已经有烟气熏过的痕迹。   突然的,顾昭凝神。   她的手指从在烟气薰黑的灯面上拂过,几道细如发丝的灰雾被她掐在手中。   顾昭看着那似蛇般乱扭的灰雾,沉默了。   这又是什么东西?   …… 第2章   顾昭停住了脚步。   那厢,正在招呼赵刀的老杜氏也注意到了顾昭的沉默。   她多瞧了一眼顾昭,张嘴正待走过去询问时,突然,旁边的赵刀开口了。   “婶子,这是我昭侄儿吧。”   “啊?”听到这话,老杜氏停住了正要抬起的脚步,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赵刀的视线没有在老杜氏身上,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老杜氏面上浮现的那一瞬间不自在和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此时落在前方几步远的顾昭身上,面上有赞叹一闪而过。   “婶子,不是我这自家人自夸,我这昭侄儿生得真是好,远的不说,我家那顽劣小子要是站在昭侄儿身边,旁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一个是小厮一个是少爷。”   “当然,昭侄儿必须是那少爷!”   赵刀哈哈笑了一声,转而看向老杜氏,继续劝道。   “我瞧着昭侄儿近来高了许多,身子也康健不少,婶子要不要将他送私塾?多少认点字,以后也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老杜氏勉强的笑了笑,“不急不急,再说,再说吧。”   赵刀不赞同了,“哪里就不急了,我记得他是七月生辰,再过半年,都得整十岁了吧,这时候去私塾正好。”   “这个年纪晓事明理了,又不贪玩,人也坐得住,咱们寻常人家,也不图孩子多大出息,那些考学啊当官啊,咱们是不要想了。”   “咱们想些踏实的,脚踏实地的,孩子能认点字,会些算数,那束脩便是花得值了,有天资的话,当个账房先生,那也是咱们祖坟冒青烟了。”   赵刀:“婶子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在理在理。”老杜氏扯着嘴皮,客气的应了两句。   赵刀瞧着她那模样,便知老杜氏没有送顾昭去私塾的打算,他忍不住叹息两声,视线朝不远处的顾昭看去。   只见他虽还年幼,但那身姿挺直,五官秀气,尤其一双眼极其清正,瞧过去便不是普通模样。   老话说的钟灵毓秀的孩子,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   赵刀轻啧:就跟早晨山里的小松一般,乖乖,怪水灵灵的,可惜了,可惜了。   ……   天边突的泛起了鱼肚白,天光渐渐的朝黑暗的大地一点点的蔓延开。   冬日柔和的光亮落在顾昭脸上,似乎是注意到赵刀的视线,顾昭握紧手中如灰雾的丝线。   她抬头朝赵刀看去,礼节性的笑了笑。   这一笑,冲淡了她不言不笑时面上的冷冽。   赵刀再次可惜。   啧,如此好儿郎,生得这般聪明相,不去私塾,以后只能当个睁眼瞎,再是珍珠也得成了鱼眼珠。   赵刀忍不住瞧了一眼顾春来。   他这顾叔目光短浅啊。   目光短浅的顾春来:......   他与老杜氏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苦涩。   顾春来开始赶人,“走走,跟你婶子拿了酒就家去,熬了一宿,我也累了。”   “哎!”听到酒,赵刀面上浮现一抹喜色,当即搓了搓手,催着老杜氏要往灶间方向走去。   老杜氏看了一眼顾春来。   顾春来挥了挥手,“去吧,昨夜答应送他的,给他拿两筒。”   老杜氏:败家老爷们,漫天撒钱。   两筒竹酒可不便宜,她在心里重重的唾骂了顾春来几句,面上却不显现自己的小气,依然带着热情的笑容招呼赵刀。   “走,跟着我来,这冬日里还是要喝点酒好,当值的时候也能暖和暖和。”   赵刀喜滋滋应和,“是是,婶子不知道,昨夜可冷了,打我夜里打更起,还从来没有这般冷过。”   赵刀一边走,一边夸张的抱住自己的胳膊,当场给老杜氏表演了个什么叫做冻死鬼。   饶是因为要给出两筒竹酒,心里有些不顺的老杜氏,瞧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赵刀生怕人不信,再次强调,道,“真的,要不是我顾叔将灯笼往我手里塞,又舍了我几口酒,说不得我就得被冻成块了。”   “昨夜当真冷得邪门!”   老杜氏不以为意:“是是是,一会儿回去了好好的喝两盅,你年轻,喝了酒好好睡个觉,今晚又是生龙活虎了。”   赵刀不露怯:“咳咳,那倒是。”   老杜氏领着赵刀往灶间方向走,经过顾昭时,老杜氏拍了拍顾昭的肩,面容都柔和了两分。   “怎么楞这了?”   顾昭摇了摇头,“没事,奶你先忙。”   她的视线落在赵刀身上,凝神看去。   果然,在赵刀身上也有那如丝的灰雾,尤其是在他的背部的肩处。   原先两人面对面,顾昭还没瞧见,此时赵刀跟着老杜氏往灶房走,正好走在她的前面,他背后的那些残留的灰雾便也暴露出来。   赵刀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和老杜氏唠叨,“这肩啊,老是有些不舒坦,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冻着了。”   老杜氏没好气,“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没的你一个壮汉还不如我家老头子。”   她示意赵刀瞧顾春来,院子里,顾春来正背着手,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老杜氏,“你顾叔都没嚷嚷,你啊,拿了酒就回去好好歇歇,睡一觉,这身子就舒坦了。”   “但愿吧。”赵刀有些悻悻。   顾昭瞧着他背后的灰雾,面上带出几分迟疑。   这般情况来看,赵叔吃酒睡一觉,可能也舒坦不了。   ……   赵刀提着两筒酒朝外走,告别道。   “我走了,婶,过两日散值后,让我顾叔去我家喝两杯吧,我让我那婆娘整些好菜。”   老杜氏瞥了一眼明显有些心动的顾春来,暗地里瞪了瞪他,摆了摆手,拒绝道。   “不了不了,就不麻烦侄媳了,她平日里照料家里,事情就够多了。”   赵刀还待继续说话,老杜氏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再说了,你们夜里打更一宿没睡,这日日当值,白日要是没歇好,夜里该耽误事了。”   夜里打更可不单单需要报时,更有巡逻的差事在身上,要是吃了酒,夜里不清醒,到时报错了时辰,又耽误了差事,那可是会出大事的。   赵刀冲顾春来投来爱莫能助的眼神,耸耸肩,只能作罢,在他往外走时,突然,他的肩头被人拍了拍。   赵刀诧异的回头,“哟,是昭侄儿啊,有什么事吗?”   顾昭抓下赵刀肩上的灰雾,闻言将手往背后一搁,“没......”   她对上赵刀意外的视线,眼角的余光扫过院子,老杜氏和顾春来也正朝这边看过来。   显然,她方才的动作是有些突兀的。   顾昭顿了顿,“赵叔,今晚游街,家佑去吗?”   顾昭会这么问不奇怪。   在玉溪镇,元宵佳节向来有小儿打灯游街的习俗。   虽说是小儿游街,但一般人家在孩子大了,也还会让家中的孩子去游街祈福。   直到女子行及笄礼,男子行束发礼,长大成人,这才作罢。   赵家佑是赵刀家的小子,比顾昭大两岁,今年不过是十二岁,却已经是人高马大模样。   去年元宵佳节的时候,他就吵着自己已经长高长个,不需要再打灯游街。   尤其在游街过后,各个小儿还需去竹林,寻一棵合适的青青翠竹,将自己挂在竹子上头,唱唱长高的童谣。   赵家佑去年挂断了一棵大竹子,他深恶痛绝的放下狠话,说是今年一定不去参加这劳什子的打灯游街,更不会再来挂竹祈愿。   顾昭:“叔,他去吗?”   赵刀愣了愣,随机大声应道,“去,怎么不去。”   “你别听家佑那小子浑说,这元宵祈福一年一次,是个大喜事,他可不能缺席了。”   顾昭点点头。   赵刀打量了两眼顾昭,突然道,“昭侄儿莫慌,傍晚时分,我让你家佑哥来找你。”   顾昭愣了愣。   她没有慌啊。   随即,顾昭想起了记忆中的自己是沉闷内敛的性子,又因为一些原因,打小便没有什么玩伴,想来赵刀会误会自己一个人害怕心慌,也是因为这样。   顾昭沉默了下,点头应下。   挥别赵刀,顾昭回头,恰好对上老杜氏的眼。   顾春来又重新往烟斗里塞了一把的烟丝,此时正狠狠地抽上一大口,瘦削的脸上,每一根褶子都写满了烦闷。   顾昭顿了顿,停住脚步。   老杜氏两步过去,将顾春来手中的大烟斗夺了过来,“抽抽抽,赶紧去吃饭,烫烫脚去歇着。”   她看着地上顾春来磕出来的一大捧烟灰,有些气急的嚷道,“怎么抽这么多,多大的人了,我一没留神,你就瞎胡来。”   “唉,心里烦闷,可不就抽得多了一点嘛!不打紧不打紧,反正我也是半埋土的年纪了。”   顾春来说着话,抬脚往东屋方向走去,“对了老婆子,今儿我累了,你替我端饭到屋里,一会再给我打点水来烫烫脚。”   “懒货!”老杜氏看着顾春来的背影,没好气的嘟囔两句,转身就去了灶间,显然是去端饭打水了。   顿时,院子里只剩下顾昭一个人。   顾昭看了看阖上门的东屋,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老两口在烦闷什么,这事说来真是糊涂事。   十年了,他们一直认为自家生养的是个孙子,却不想,儿媳妇突然改嫁,孙子发热病得迷糊,老杜氏帮忙换衣擦汗,这才发现,原来这顾昭不是孙子,而是孙女。   被儿媳妇欺瞒了十年,还来不及惊怒,顾昭命悬一线,两人只剩下担忧。   毕竟,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都是他们顾家的血脉。   等顾昭退了热养好身子,已经大半月过去了,顾春来和老杜氏也是这时候才有了心神去烦闷孙子变孙女这事。   顾昭瞧了眼东屋,手里抓着灰雾,提着灯笼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事她也没辙。   只能老两口自己看开了。   ......   老杜氏端着托盘进了东屋,也跟顾春来说起了这事。   “要我说,这事都是张氏不地道,你说,这生的是孙女就孙女了,她好端端的扯什么谎,还骗我们,说昭儿是男娃,她好狠毒的心吶,这一瞒就瞒了我们十年,要不是昭儿这场病,我还不知道这事。”   老杜氏将托盘往桌上一搁,耷拉着眼皮,恨恨的继续开口。   “兴许到我死的那日,我都还以为这是孙孙,得给我摔盆的。”   “浑说什么!什么死不死,摔不摔盆的。”顾春来制止了老杜氏,“咱俩年纪也上来了,有些话还是忌讳点。”   老杜氏虽然仍有不忿,却也收了口。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有些别扭的继续道。   “我也不是不喜欢昭儿,这这,这张氏弄这一出算啥事啊,不说咱俩,街坊邻居哪个不认为咱们家顾昭是个儿郎,你瞧方才那赵刀,还以为咱们苛待昭儿了。”   “是我不想送昭儿去私塾吗?”   “昭儿她是女娃娃!”   顾春来拿过碗中的馍,将它掰开,往里头夹了两筷子的酱菜,听着老杜氏的絮叨没有吭声。   只是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老杜氏推了推顾春来,“哎,你别光顾着吃啊,这事,你说怎么办?”   顾春来叹了口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老杜氏迟疑,“不然,我找人透透口风。”   这话一出,立马被顾春来制止了。   “不成。”   老杜氏:“怎么就不成了?”   顾春来不说话。   老杜氏急了,“昭儿是女娃娃,先前咱俩不知道也就算了,这眼下咱俩都知情了,总不能当不知道吧。”   “总得为她想想,她,她这当个男娃娃养,又不能嫁人又不能娶妻生子,等咱俩老了,埋土里了,剩她一个,还不知道从哪里挣钱银两。”   “这这,我的昭儿命苦啊,爹死了,娘还尽干糊涂事!”   老杜氏说到这,更是怨恨起了顾昭的娘亲张氏。   顾春来放下竹筷,肩膀一沉,叹了口气,愁闷的开口。   “就你心疼昭儿,我不心疼吗?”   老杜氏:“不心疼,没瞧着你哪里心疼了。”   顾春来不理睬老杜氏的气话,继续道,“原先我也气愤张氏,不过这几日,我倒是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张氏作甚欺瞒我们,说昭儿是个男娃。”   老杜氏沉默。   顾春来:“咱们顾家,虽然没什家财,好歹也是玉溪镇上有一处屋舍,乡间也有几亩薄田,还能吃几分田息,昭儿她爹去的早,她也没个叔伯,等我这老骨头一走,要是昭儿是女娃娃这事大家伙知道了,你瞧着这里能剩什么?”   “说不得连人都被旁人卖了。”   这话一出,老杜氏的心一颤。   “不,不能吧。”   顾春来咬牙,“怎么不能?”   “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见得还少吗?”   “这吃绝户的,黑心肝的人哪里少了,他们夺了家财不算,那是恨不得连人都放在磨盘上磨一磨,看看能不能再出点油渣。”   老杜氏跌坐了下来。   …… 第3章   顾春来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老杜氏,因着常年熬夜,他的眼睛干枯混浊,此时也不知是恨是怒,里头爬了些红丝,红红的有几分吓人。   “你要是走得比我早,那倒是一场福分,要是我先走了,说不得老婆子你也得遭大罪。”   他紧锁着眉心,神情郁郁。   生养顾昭时,顾昭他爹正病的厉害,老太婆忙前忙后的照料病人,他得当值打更,就连顾昭出生,也都是托在张氏娘家。   孩子出生后,因着顾昭他爹白日夜里的咳个不停,他和老杜氏怕幼儿体弱,被传染了咳疾。   那一年,顾昭和张氏,多是在张氏娘家过日子,托了亲家母照料。   如此一来,他和老杜氏才被张氏欺瞒了过去。   倏忽的,顾春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老婆子!”   老杜氏被顾春来的话惊着,饶是这般大冷的天,她的后背都沁出点点汗花,直把里裳打湿。   听到顾春来叫唤,这才回过心神,“怎地了?”   顾春来抓住老杜氏的手,眼里似有光闪过,快言快语道。   “我记得,昭儿刚出生不久,你有一回抽空去了张家,瞧了孩子,回来时一脸喜色,还和我说,咱们家孙孙雀儿生得真是不错。”   他大力的收紧手,犹带希冀的开口,“这......”   顾春来的话还未说完,立马就被老杜氏打断了,“那是张氏骗我了。”   老杜氏一脸愤恨,“就你想到这事吗,我早些日子就想起了。”   “前几日我特意去张氏的新夫家寻她,问了她这事,你道她是不是个奸滑的,孩子出生头几个月模样变化大,她就是抓着这点,糊弄了我!”   老杜氏大口的喘了下气,继续道。   “那次我见到的不是咱们家昭儿,而是张家隔壁裴秀才家的小子。”   “他就小咱们昭儿两日,他娘没奶水,张氏奶水充足,裴秀才他娘拎了只老母鸡,抱了孩子在张氏那儿喝奶。”   正巧那一日她去了张家,襁褓里的奶娃子能瞧出什么模样,张氏灵机一动,就这样拿裴秀才家的小子,当做顾昭,特意给老杜氏瞧了雀儿。   那奶娃子的雀儿生得好,不明真相的老杜氏乐得合不拢嘴,回来后,她可是好好的和街坊邻居炫耀了好几通。   因着这,长宁街哪家不知道顾家孙孙雀儿生得好,从来没有人怀疑顾昭不是男娃。   老杜氏想起自己那时的蠢样,心里直呕血。   顾春来颓然的坐了下来,“行吧,我知晓了。”   张氏如此作为,怪谁,除了怪这吃人的世道,就只能怪自家子息不丰了。   那时昭儿他爹病得厉害,他又是个埋土半截的老头子,唉……   ......   酱菜夹馍有些噎口,顾春来端过汤碗,咂了一口葱花蛋汤,那厢,老杜氏也不知是想了甚,面上的神情变幻不断。   半晌,她重重的拍了拍桌面,“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对昭儿。”   老杜氏朝顾春来看去,铿锵有力道。   “老头子,咱们得赶着你死之前,好好的替昭儿找个好人家,嫁人了,有夫家撑腰,我看还有谁敢吃这绝户。”   顾春来被老杜氏突如其来的一拍吓得不轻,一口汤呛到了鼻子里。   “说话就说话,你动手作甚,咋咋呼呼的。”他抓过一旁的帕子,胡乱的擦了擦鼻口,没好气又无奈的开口。   “好人家,你以为这好人家是你上大街买大葱,说有就能有啊?”   “俗话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这面皮上的好人家,骨子里也是个好人家了?”   “别到时候旁人还没欺负过来,这夫家就先欺上门了。”   这世道,就是有娘家撑腰的妇人,遇人不淑时,在婆家那也是苦熬,更何况是那等没了娘家的。   老杜氏重新坐了回去,“那你说怎么办。”   顾春来不语。   这老婆子是咋呼了一些,不过,有一点说在点上了。   顾春来低头看自己的手,上头干枯皮皱,遍布褐色斑点,这是上了年纪的人的手。   他这老骨头得活着,能活一天,便能护着顾昭,护着顾家一天。   顾春来抬头,对上老杜氏殷殷看来得眼睛,低声道。   “你偷偷的寻摸寻摸,实在不行,咱们招赘,给昭儿养个童养夫。”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离昭儿长大还有几年,咱俩也上了年岁,这生死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夜里睡个觉,第二日便睁不开眼了......”   “她是女娃娃这事,暂时,暂时咱们就先不说了,就这样吧。”   老杜氏迟疑:“这样成吗?”   顾春来点头:“虽然我只是个夜里打更的老汉,但这差银是公家出的,这样一看,多少我也算是府衙里当差的。”   “那些大学问,老汉我是没有,但见识还是有一些的,府衙里的大人们不也常说,遇事不决,一动不如一静。”   “昭儿这事,它也是这个理。”   府衙里的大人都被抬出来了,无端的,老杜氏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哎!听你的。”   顾春来和老杜氏说完这事,两人都不再言语。   他沉默的吃完馍和汤,擦了擦脸,简单的洗漱后,又烫了下脚,这才上了床翻了被子,躺下闭眼。   “好了,老婆子,你忙去吧,我先睡了。”   老杜氏将桌面收拢,走出东屋,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她抬头朝西屋方向看去。   此时日头渐高,柔和的光一点点的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坐在桌旁的顾昭脸上。   案桌上摆着顾春来打更的家什,灯面上的绢丝被烛火薰黑,顾昭正低着头,神情认真的擦拭着。   老杜氏正欲张嘴,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端着盘子去了灶房。   罢罢,老头子说的在理。   一动不如一静,这可是府衙里的大官爷说过的话,她还是去做活吧。   ......   顾昭的目光落在老杜氏的背影上,她和阿爷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东屋西屋就隔了间堂屋,虽然老杜氏一开始压低了嗓子说话,但她越说越上火,那嗓门到后来并不小声。   顾昭就是想不听都难。   她可算是知道,她娘当初到底是怎么瞒过老杜氏的。   原来,是有个小雀儿生得十分不错的奶娃娃,迷惑了她奶奶啊。   ......   六面绢丝的宫灯立在青竹桌上,每一面上的绢丝被顾昭擦得十分洁净,不见烟熏的黑渍。   因为岁月的沉淀,原先洁白的绢丝微微泛着几分黄。   顾昭手指拂过绢丝,眼里有丝好奇。   灯笼上沾染的灰雾,还有她从赵刀身上抓下的灰丝,在太阳底下飘窜的更厉害了,却又因为顾昭的手指抓得很牢而无处可逃。   随着阳光的翻晒,那灰雾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的蔫耷耷的。   “这到底是什么?”顾昭捻了捻灰雾,不想这一捻,原先便蔫耷的灰雾,瞬间化为了灰粉。   一阵风来,灰粉无影无踪。   “这!”顾昭撑着手站了起来。   她试着拂了拂青竹的桌面,看着依然洁净的手指,意外了。   那些灰雾,被太阳晒没了?   ......   时间总是不经意间就悄悄的溜走,顾昭还在想着灰雾的事,太阳早已经从东边爬起,慢悠悠却又坚定不移的爬到了西边。   酉时落日时分,赵刀的小儿赵家佑来到顾昭家的院门口。   “顾昭,走了!”   顾昭提起早就准备好的兔子灯,冲老杜氏挥手。   “奶,赵家佑来了,我走了。”   老杜氏拍了下顾昭的肩膀,小声责备,“叫家佑哥。”   顾昭从善如流,“知道了。”   冬日天冷,顾昭穿了件青色大袄,老杜氏替她拢了拢衣襟,“去吧,天冷,路上别贪玩,跟紧大家伙了,祈愿结束早些回来。”   顾昭冲老杜氏笑了笑,“哎!”   挥别老杜氏,她几步走到院门口,老杜氏还在院子里朝这外头看来,顾昭站在赵家佑面前,顿了顿,开口唤道。   “家佑哥。”   老杜氏虽然人老,但耳朵并不聋,听到顾昭这一句家佑哥,面上浮现满意之色,这才转身进了屋子。   赵家佑一副见鬼的模样,“顾小昭,你吃错药了?”   “啧,还家佑哥。”他故作受不住的打了个寒颤,人高马大的大块头皮肉颤了颤,直把顾昭瞧得直翻白眼。   顾昭:“走走走,要不是我奶在那儿盯着,你瞧我叫不叫家佑哥,美得你!”   她伸脚踢了踢赵家佑,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道朝玉溪镇的桐人街走去。   赵家佑将手中的灯笼甩在肩头,大步的朝前走,很快便超过了顾昭。   他也不好好走路,挺直着腰板,甩动手脚,特意走出大刀阔斧,虎虎生威的气势。   赵家佑斜睨,不无得意:“怎么样,像不像大将军,是不是特别威风?”   顾昭:.......   真是没眼瞧了。   路上,赵家佑还在抱怨不停,“都怨你,我爹说你胆子小,一个人不敢去打灯游街,还说竹林昏暗,害得我还得陪你一道儿来。”   顾昭:“你爹瞎说的。”   赵家佑不理,自顾自的继续,他伸出手,示意顾昭看过来。   顾昭不明所以,“什么?”   赵家佑:“啧,这么明显都瞧不出来,你瞧我这手,这么大,我这身量,高吧。”   他沉了沉声音,故作深沉,“咳咳,顾小昭,我和你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现在是大人了。”   “要不是为了陪你,我这大人才不会再来什么打灯游街,挂竹祈愿。”   赵家佑撩了撩嘴皮,不屑的吐出两字,“幼稚!”   顾昭:......   到底是谁幼稚啊!   …… 第4章 (捉虫)   落日的余晖漫散半边天,夜的暗色一点点缠食日光,很快,天空泛起幽蓝,玉溪镇陆陆续续的点上了灯火。   “咚锵锵,咚锵锵。”   还未到桐人街,就先听到热闹的铜锣铙钹声,赵家佑脸上带上兴奋之色,回身招呼顾昭,挥手大声喊道。   “快些啊,迟了他们该出发了。”   顾昭瞧着他面上的急切,当下不免一笑。   小屁孩就是小屁孩,还说什么打灯游街幼稚,来了这地儿,瞧着热闹,这不是兴冲冲的就要赶过去!   对上顾昭似揶揄的眼色,赵家佑面色微红,似有羞色。   他将一路上扛在肩上的花灯取了下来,支吾了两下,又挺直了身子,色厉内荏的开口。   “你别误会,我爹说了,今儿我得看顾好你,咳,才不是我自己贪玩爱耍,贪看这份热闹。”   顾昭也不戳破,笑吟吟的冲赵家佑拱了拱手,“原来是这样啊,那便叨扰家佑哥了。”   赵家佑的脸更红了。   “没,不会,小,小事而已。”   他嗫嚅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低头看了眼走到前边的顾昭。   怪哉,这顾小昭病了一场,性子倒是开朗了不少,往日里哪里会和他这样说笑,就知道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出来耍。   小小年纪跟个老头儿似的,脸上也没个笑模样。   赵家佑想起了顾昭的阿娘,随即又自我了然了。   是了是了,往日里都是顾昭的娘张氏老爱拘着他,眼下张氏改嫁了,没人拘着他,性子自然有些不同。   桐人街热闹的铜锣铙钹声吸引了赵家佑的心神,他暂时将脑子中胡思的杂想抛到脑后,拎着灯抬脚就跟上顾昭。   今夜上元夜,打灯游街的队伍由桐人街出发,街市两旁的店家张灯结彩,喜庆连连。   各家游街的小儿手中拎着各自的生肖灯,腕间缠一根红绳,规规矩矩的站成两排,却又时不时和身边的小伙伴交头接耳,小声的说着玩耍小话。   顾昭拉着探头张望的赵家佑,滑溜的挤过人群,瞧了瞧队伍,最后遥遥的坠在后头。   赵家佑不满,“我不要当这尾巴的,前边热闹,咱们去前边。”   顾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边确实是热闹。   只见手持折扇和禾穗棍子的渔翁媒婆踩着高跷,随着鼓点声喜庆的来回走动,人群中时不时有喝彩声传来。   在他们的身后,几个穿着大红衣,头戴大红花的婆子,咧开大嘴,顶着一顶粉顶蓝边的花船,生动活泼的摆动着。   这是疍民在划旱船,祈愿来年鱼获丰登。   不论是踩高跷的,还是划旱船的,各个脸上涂着夸张滑稽的妆容。   还未表演,只是暖场就是这般热闹景色,可以想象,再等一会儿游街开始,会是怎样喜庆的场景。   赵家佑说完就要往前走,顾昭一把抓住他,劝道。   “咱们是晚到的,就在这排着吧。”   “不行。”赵家佑拒绝。   “你一个人在这,我过去挤挤,插插队,有位置了我喊你。”   赵家佑贪婪的看着前边热闹的场景,他还真不信了,他这样的大高个往那些小孩面前一站,他们敢不让位置?   说着话,赵家佑抬起另一只手就要去拨顾昭的手,显然是铁了心要去插队。   顾昭无法,只得使出杀手锏。   她主动松开赵家佑的手,耸了耸肩,故作不在意模样,道。   “那你去吧。”   “你瞧前头都是小孩,你的个子这么高,往里头一挤,就像是鹤立鸡群,打眼极了。”   “大家一瞧,第一眼铁定是落在你的身上。”   “不过瞧就瞧了,也不打紧,我早就听大家伙儿说了,去年你说不来打灯游街,这句话是羞愤话,谁让你去年挂断了竹子,把裤子都摔破了。”   “去吧去吧,就让大家知道你食言而肥了。”   顾昭还是给赵家佑留了点面子,没把他露腚的事儿说了出来。   被揭短的赵家佑:“顾昭你!”   “好啦好啦!”顾昭拍下他指着自己的手,安抚道,“别去前头了,咱们站这里也能瞧得见啊,前头锣鼓铙钹的声音那么大,没一会儿耳朵就得震聋了。”   赵家佑想了想,也是这个理,遂安心的排在了后头。   他才不是怕丢脸,他这是怕耳朵被震坏了!   “嗤。”   顾昭轻轻舒了口气,终于清静了,这时,在她前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嗤,声音虽轻,里头却有轻慢之意,饶是周围锣鼓喧天,却也不容人忽视。   她停住了拨动兔儿灯的动作,侧身朝前看去。   第一眼入眼的,也是一盏兔儿灯,视线再往上,是一个和她差不多身量,身穿灰袍,头戴纶巾的少年郎。   顾昭皱眉:这谁啊,不认识!   裴明皓对上顾昭的视线,脸上的神情愣了愣。   原先顾昭背对着他和赵家佑说话,他只瞧着背影,没瞧见人,原先他以为和赵家佑那大块头站一起的,也是个粗鲁畏缩的小子,却不想面容这般出色。   裴明皓不自觉的收拢了面上的轻慢,抬手冲顾昭拱了拱,轻声道,“在下裴明皓。”   顾昭点了点头,“顾昭。”   这时,前方鼓声开始密集,每个孩童手中灯笼的烛灯都被点燃,每隔一段路,队伍旁边便有一个拿着火炬的壮年男子,他们不苟言笑,神情肃穆,显然是维持秩序,看护提灯孩童的人。   烛灯将这一片照得明亮。   赵家佑刚刚燃起自己的小牛灯,听到声音,诧异道,“咦,你怎么在这?”   裴明皓板着小脸,故作沉稳的甩了甩袖袍,“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   顾昭看了两人一眼,意外了。   “家佑哥,你们认识啊?”   裴明皓臭着脸,赵家佑也是一副不爽快的神情。   顾昭顿时明白,方才裴明皓那声嗤笑是针对谁的了。   赵家佑拉扯过顾昭,小声道,“他是我姨表弟,以前住在咱们隔壁镇通宁镇的,前几年搬去靖州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儿怎么也来了。”   他显然讨厌这个表弟得紧,一脸嫌弃,“真晦气!”   顾昭将赵家佑扯着自己的手松了松,瞧了一眼裴明皓,裴明皓朝天翻了个白眼。   顾昭:“姨表弟?你俩不对付啊?”   “聪明!”赵家佑冲顾昭竖起了大拇指,“昭弟明察秋毫。”   顾昭哂笑,也不管赵家佑不够贴切的赞扬,继续听他往下讲。   赵家佑眼睛一横,又是妒又是恼,“他啊,仗着自己老爹是个秀才,自己又聪明,我老爹呢,那是个穷打更的,经常拿眼上下瞧我,时不时鼻孔里出声气,我能和他好就怪了。”   顾昭失笑,“他瞧你是憨瓜。”   赵家佑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昭弟当真是慧眼如炬!”   突然的,赵家佑一拍手掌,“对了对了,你俩以前还见过呢?兴许还一道儿玩了。”   顾昭:“哦?”   这话一出,顾昭和裴明皓都朝赵家佑看去,俩人又瞧了一眼对方,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陌生。   赵家佑乐哈哈的笑了起来,“我也是听我娘说的,表弟他生出来时,他娘身子不好,是抱在隔壁家喝奶的。”   “这事可巧了,那人就是你娘啊,顾昭。”   这话一出,顾昭面色有些奇怪。   姥姥家隔壁裴秀才的小子,真是耳熟啊!   她暗地里打量了裴明皓几眼,目光往下溜了溜,又似乎被烫到一般,连忙往上收了收。   罪过罪过!   信女差点犯了色戒了。   顾昭在心里念了两声佛,忍不住又瞥了眼听闻此事,一脸惊讶的裴明皓。   暗叹:乖乖,这是巧了不是!   原来,这就是那小雀儿生得棒棒的奶娃子啊。   裴明皓再次冲顾昭拱了拱手,神情比方才真挚了许多了,“方才在下失礼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这才继续问道,“不知道张姑姑近来如何,身子是否康健,夜里家去,烦请昭弟替我向张姑姑问声好。”   顾昭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裴明皓问的是她娘亲。   “还行吧,挺好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赵家佑打断了。   只见他一把拉住裴明皓,比普通孩童更有肉的脸板了下来,瞧过去有些凶狠。   “裴表弟,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明皓将赵家佑的手甩开,“松手,粗鲁!”   “我提什么了我?”   赵家佑痛心疾首:“昭弟他娘上个月改嫁了,你老提她,这不是让昭弟伤心么!”   顾昭:……   明明是她家佑哥先提的。   裴明皓一哽,有些惭愧又有些小心的朝顾昭瞄去,赔不是道,“抱歉,在下失言了。”   顾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还不待裴明皓松一口气,顾昭又开口,“不过......”   裴明皓提起一口气,“什么?”   顾昭面上有些古怪,她仔细的回想了下晨间老杜氏的话,疑惑的问道。   “你怎么叫我昭弟了?”   裴明皓瞧着赵家佑,赵家佑挺了挺胸脯,昂了一声,震声道,“没错没错,你又不像我,我和顾昭亲近着呢。”   裴明皓面容上有一丝错愕闪过,又有些狼狈,不自在道,“是,是……”我想当然了。   顾昭:“叫昭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昭铿锵有力的话打断。   裴明皓傻眼:“哈?”   顾昭:“没错,我比你大两日。”   她比了个二的姿势,将手杵到裴明皓面前,掷地有声的开口,“两日也是兄,我听我奶说了,我比你早两日出生,这事真真的,错不了!”   裴明皓结巴了,“昭,昭哥。”   “嗯,这才对。”顾昭满意的将几乎杵到裴明皓眼睛处的手指收了回来,“好了,队伍出发了,咱们都别闲聊了,注意脚下。”   裴明皓有些失神,还没怎么反应过来,顾昭已经不理会他,精神抖擞的准备出发。   ……   锣鼓喧天,打灯游街热热闹闹的开始了,一盏盏灯笼泛着莹莹暖光,就像是夏日里的流萤一般,蜿蜒的朝前方涌动而去。   热闹的喧嚣中,倏忽的,一个发色干枯发黄,梳着两条小丫髻,约莫七八岁模样的女童,打着一盏红眼小鼠花灯,慢吞吞的挪了步子过来。   跟在了顾昭几人身后。   她穿着红袄子,不知是不是袄子单薄,一阵风吹来,她微微抬了抬头,小鼠花灯的烛光印得她的面庞有些青青白白。   “打灯游街喽~”铙钹声起,队伍热热闹闹又缓缓的往前。   ...... 第5章   冬日天寒,冷月升空,寒风渐起。   走了四条街,原先面带兴奋欢喜,说着小话的小童就像是霜打的茄子,神情发蔫。   就连赵家佑和裴明皓也有些疲惫,彼此的斗嘴都停了,高跷也不瞧了,划旱船也不看了。   抿着唇,埋着头一路往前苦走,只想早些走完,早点家去。   顾昭倒是还好。   为着今日,她特意往靴子中垫了些棉絮,这脚中一暖,身子便不觉得寒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她提着兔儿灯,还有闲心四处瞧了瞧。   这一瞧,便让她注意到了跟在赵家佑身后的女童,女童也不知道是什么跟来的,一身红袄子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发的鲜艳。   似乎是注意到顾昭的视线,她缓缓的,脖颈略有些发僵的微微昂头。   黑黝黝的眼睛对上顾昭,僵硬的冲顾昭扯了个笑,青白脸上毫无一丝人气。   随着这一笑,她大大的黑瞳仁突然收缩,最后只剩下绿豆粒大小。   白眼仁瞬间占满了那对好看又明媚的大杏眼。   “嗬!”顾昭倒吸一口凉气。   寒气从脚底直蹿头顶,一点点的蔓延到指尖,那一瞬间,她的耳朵里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咚咚咚!   如擂巨鼓!   ……   “走啊,愣着作甚?”赵家佑诧异的拍了拍顾昭的肩膀。   “啊?”顾昭吃痛,一瞬间回过了神。   她眨了眨眼,神情认真的又看向赵家佑身后。   那儿哪里有面色青白的女童,在那儿,只有一个笑容腼腆,面色红润的女娃娃。   红袄还是那身红袄,细软的小发髻随着走动一跳一跳,仰头看人时天真浪漫极了。   顾昭瞪大了眼,惊疑的眨了眨:......是她眼花了?   赵家佑没有等到顾昭的回话,又伸出手推了推她。   “喂,你这是怎么了,脸上那是什么表情啊,撞鬼了不成?”   “哎!说什么呢!”顾昭还未回话,前边的裴明皓不痛快了,他回身,用力的扯了下赵家佑的袖子,责备不已。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家长辈没有教你么,日里莫说人,夜里莫说鬼。”   “你瞧你自己,口无遮拦的说了什么?嘘,谨言!”   “啊!”赵家佑在自己说出鬼字时,就有些懊恼了。   他爹和顾昭的阿爷都是夜里打更的,这夜路走多了,有时也会遇到那么点不寻常的动静。   日里莫说人,夜里莫说鬼,这话他又怎么会不懂。   只是,被裴明皓这向来不对付的姨表弟这么一数落,赵家佑面上又有些挂不住。   一时间,他的脸上红红白白各色闪过,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了。   “呸呸呸!”   赵家佑大力的朝地上吐了几口津唾。   最后,还是他爹说的那些怪异事给了赵家佑更大的压迫,他低头认错,瓮声瓮气的朝四周念叨。   “小子无状,叨扰各方大人了,得罪得罪。”   做完这事,赵家佑抬起衣袖胡乱的擦了擦唇,睨向裴明皓,“可以了吧。”   “嗯。”裴明皓勉强的点头,“成吧。   民间有这样一句话,鬼不畏符只畏唾,人不畏辱只畏妻,人的阳气最重的地方,在于舌下之唾。   赵家佑此举,勉强的安抚了裴明皓。   几人继续往前走。   赵家佑又拍了拍顾昭,低声埋怨道,“顾小昭,这事得怨你,瞧你那神情,脸怎么突然就白成这样了,不怪我说了不该说的。”   “是是,我的错。”顾昭此时没精神和他瞎扯,敷衍的应和了几句。   她的视线偷偷往后,落在赵家佑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赵家佑注意到了。   “顾昭,你认识啊?”   顾昭:“不认识,咱们要掉队了,快走吧。”   说完,她拉着赵家佑要往前边走去,赵家佑不肯了,方才顾昭说的对,他去前头,大家都瞧着他,他不是丢脸了嘛!   赵家佑:“没事,我在这就成,方才你也说了,咱们是后头来的,得排队呢,这里就是咱们的位置。”   他一把拉住顾昭的手,“你也别走了,我爹说我得照顾你呢。”   顾昭:……   我谢谢你哦。   赵家佑是个熟络性子的人,既然瞧见红袄女童,自然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他热情的寒暄道。   “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我以前都没见过。”   顾昭暗地里叹了口气。   得,这还套上近乎了!   “镇上这么大,你哪能每家孩子都认识。”   “我就是都认得!”赵家佑不服气了,他可是镇上娃娃里的老大,哪家孩子他都认识!   “我是翠竹街金家的闺女,我叫金凤仙,大哥哥好。”   金凤仙腼腆的笑了笑。   她回了赵家佑的话,一双明亮的眼睛转过裴明皓和赵家佑,最后瞧着顾昭,歪着头甜甜的笑了笑。   “哥哥叫什么名字呢,我娘说了,知道名字就是认识了,我瞧着哥哥可亲,哥哥和我玩耍好不好。”   顾昭:......   她很想说不好,却又怕有什么不妥。   眼下这小姑娘瞧着一切都妥当,但方才那下,真的是她眼花吗?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想随便编个名字糊弄过去,却又想到,方才自己三人闲聊,名字被彼此叫来叫去,这小姑娘跟在后头许久,想来早已经听清。   顾昭捏紧了手中的兔儿灯,“凤仙妹妹好,我叫顾昭。”   “哥哥的名字真好听,我喜欢这个。”金凤仙欢喜的拍了拍手。   随即,她将手搁好,怯生生的抬眼,眼眸黑白分明,伴着那两边的小垂髻,十分的可怜可爱。   “那,凤仙能叫你小昭哥哥吗?”   小昭哥哥?   这名字……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顾昭的嘴角抽了抽,随即点点头,“成,你开心就好。”   接着,金凤仙便缠着顾昭,小昭哥哥前,小昭哥哥后,时不时的几句童言稚语,倒也是惹人乐呵。   因着她的童言稚语,顾昭慢慢的也放松了心神。   不怕不怕,她也是死过的人,也当过鬼,就算是妖精鬼魅,她也不带怕的!   这样一想,顾昭觉得自己发蔫的胆子又强壮了起来。   两人一路说笑,脚下的路好似也好走了许多。   游街的最后一条街是翠竹街。   翠竹街的街西靠近玉溪镇的大河樟铃溪,河畔的涂滩地水土肥沃,林茂草丰。   在那里,有一片天然形成的广阔翠竹林,翠竹街也因此得名。   顾昭安抚有些疲惫的几个小伙伴,“再坚持下,等走完这条街,去竹林里摇一摇,给竹娘唱唱歌谣,今日的打灯游街就能结束了。”   顾昭:“是不是冷了?”   她接过金凤仙手中的红眼鼠灯,手指相碰时,金凤仙那肉肉的小手一片冰凉,就像是冬日屋外冻了一夜的石头。   顾昭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   顾昭:“我帮你拿着灯,等到了竹林,我再把它给你,天冷,你快捂捂手吧。”   “嗯!”金凤仙甜甜的冲顾昭笑了笑,“谢谢小昭哥哥,凤仙最喜欢你了。”   许是终点就在不远处,赵家佑又有心思瞧前边的杂耍了。   圆月在樟铃溪上落下影子,今夜的铜锣铙钹声过于震天,江面上,圆月的剪影被震得细细碎碎,似有银波阵阵。   裴明皓家中也有一个幼妹,瞧过去和金凤仙差不多的年纪,瞧着此时脸冻得红扑扑的金凤仙,眼里有几分怜惜。   他从腰间解下水囊,递了过去。   “渴了吗?”   “里头的水还温热的,喝不?”   金凤仙正要抬头朝裴明皓看去,顾昭一个侧步挡住了她的视线,一把抓过水囊,不客气的将裴明皓往赵家佑那边推了推。   快言快语的先发制人。   “好啊,裴表弟,有热水也不懂得拿出来给兄长,好了,这水囊就放在我这里了。”   “你!”被抢了水囊的裴表弟。   顾昭:“不是你,是昭哥,你方才认我是哥哥了。”   裴表弟忍气吞声。   赵家佑翻了个白眼,拉过裴明皓,“成了,你没瞧出来吗,顾昭喜欢这个小妹妹喜欢得紧,一路都拖着小姑娘说话,你凑过去做啥!”   “自讨没趣!”   “你啊,就跟我待一块吧。”   ……   很快,翠竹街就要被走完了,赵家佑的视线扫过周围的屋舍和商铺,因着今日的上元节,家家户户都燃着烛火。   赵家佑沉思:金家......翠竹街的金家。   似有什么灵光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突然,前边一阵爆竹声起,那道灵光就像是一条受惊的小鱼,一摆尾,瞬间没入无边无际的江水。   赵家佑砸了下自己的脑袋。   顾昭:“怎么了?”   赵家佑皱眉,苦恼不已,“我刚才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事,一下就又忘了。”   说完,他又用力的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顾昭:是憨瓜,是憨瓜没错了。   ......   竹林里燃了些火把,火光将这一片竹林照得很亮。   里头乱石丛生,有些地方的竹子生得十分密集,似刀的竹叶遮天蔽日。   一阵风来,潇潇簌簌声起,似有金戈铁马。   太深的地方,大家伙儿也不敢去,只敢在火光看得到的地方,挑一棵嫩竹,上前举手过头摇了摇,一边摇一边唱着童谣。   “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旧年是你长,今年让我长,明年你我一样长......”①   一时间,密林里都是孩童稚气的童声。   陪同的大人一脸柔情的看着这些小娃娃。   顾昭也挑了棵青青翠竹,上前摇了摇,一边摇,一边低声唱着这歌谣。   她才唱完,回头就见金凤仙盯着自己瞧,眼睛晶晶亮亮的。   顾昭顿了顿。   虽然知道,金凤仙这个女娃娃有些奇怪,方才那惊悚的一眼,很可能不是她的错觉,但此刻,这女娃娃这般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顾昭还是很难生起恶感。   而且,她还叫自己小昭哥哥呢。   顾昭在心里补充,还叫了许多声!   她走了过去,牵起金凤仙冰凉的手,两步回到这棵翠竹前,将她的手附在竹子冰凉的绿皮上,轻声道。   “摇不?”   在碰到竹子的那一刹那,金凤仙天真脸上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停滞。   顾昭的手搭着她的手,轻轻的摇了摇竹子,“像这样摇,然后唱唱童谣,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明年你我一样长,这样,新的一年里,你就会长个子了。”   “真的吗,小昭哥哥。”   顾昭点头,“自然是真的。”   “不,不会了。”金凤仙低着头,竹子的阴影打在脸庞,瞧不清她的神情,只听那声音有些幽幽怨怨,“小昭哥哥,你瞧见了,是吗?”   顾昭的手一停,“什么?”   金凤仙:“我知道,你都瞧见了。”她缓缓的回头,声音里是肯定。“这一路,你一直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和我多说话,就是怕我缠着他们……”   “因为,你知道我是鬼,是不是?”   顾昭没有说话。   “呵呵。”金凤仙抬头,脸上不再是天真孩童模样。   她咧大嘴笑了,原先水汪汪又黑白分明的大眼,此刻白眼仁覆盖,只在中间有两粒细细的黑瞳,阴阴的盯着人。   “小昭哥哥,我长不大了。”   ...... 第6章   “咕咚。”   虽然没有喉结,但并不妨碍她的喉咙上下动了动。   刚刚才茁壮成长的胆子,转眼就迎来了冬的寒潮,于寒风大雨中瑟瑟发抖。   顾昭:......   挺住,怕她就输了!   对着那诡谲可怖的眼睛,顾昭扯了个笑容,“凤仙妹妹很可爱。”   金凤仙幽幽的开口,“可是,凤仙喜欢漂亮,不喜欢可爱,我娘说了,长成大姑娘了,就会十分漂亮。”   “可惜,我长不大了。”   她低下头,不再看顾昭的眼睛,有些青白的手贴着青竹翠绿的皮上。   冬日夜寒霜重,草木石头冷冰冰的,唯一的温暖,是附在她手背上,顾昭那有些单薄却修长的手指。   “真温暖啊。”金凤仙喟叹,“小昭哥哥,凤仙好喜欢你,你也喜欢凤仙,对不对?”   顾昭小心翼翼,“自然。”   金凤仙咧开嘴笑了,“我相信你,你瞧,你一来就挑了这棵竹子,我就埋在这里,哥哥喜欢它,肯定是因为它有我的气息。”   顾昭心里苦涩。   得,这运道还真不错。   金凤仙期待:“哥哥留下来陪我玩耍好不好,留在这竹林里,一直陪我好不好。”   顾昭打商量:“哥哥晚上回去睡觉,明日白日再来,成吗?”   “不可以!”女童拔高的声音有些尖利刺耳,“小昭哥哥要一直陪着我!”   金凤仙的面容一下便阴沉了下来,“不然,我吓你了哦!”   顾昭捂了捂耳朵,有些无奈。   都说喜欢不是占有,爱是奉献与成全,既然喜欢她,那就得爱她护她,而不是捉弄吓唬她。   捉弄的爱,那是小学鸡的不成熟!   凤仙妹妹,你用错方法了。   ……   呸呸呸!   顾昭在心里唾骂了下自己的胡思乱想,连忙将胡乱飘动的杂思抓回,视线重新落回金凤仙的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金凤仙低着头,目光似缠绵一般的绕着顾昭的手背,眼里是说不尽的贪婪和渴望。   那一身红袄像是活了过来,似鲜血在流动。   无数发丝般的灰雾自金凤仙身上溢出,很快,她的脸庞被灰雾笼罩,瞧不真切,只有那满是白眼仁的杏眼,偶尔有阴鸷的诡光一闪而过。   顾昭恍然。   原来,阿爷的灯笼和赵刀大叔身上的灰雾是这种东西啊。   灰雾,即是鬼炁。   昨夜,顾春来和赵刀,他们撞鬼了!   ……   竹林里渐渐起雾,白雾茫茫,众人的视线一下便弱了下去,有灵醒的大人侧头看了下手中的火把,心中一个咯噔。   不好!   只见原本熊熊燃烧的火把,不知不觉中被迷雾缠食,火把的光亮也弱了下去,瞧过去不足成头大小。   “快快,大家快出竹林。”   顾昭闻声回头。   拿火把的大人护着打灯的孩童往竹林外头走去,瞧着顾昭几个大些的孩子,遥遥挥手,“别愣着,大家都跟上。”   顾昭回过头。   金凤仙已被灰雾笼罩,两人相触的地方,就像是一团寒冰。   是她么?   这迷雾,是鬼炁引起的吗?   ……   视线越来越差,赵家佑伸出空闲的手,往前摸索,“顾昭,顾昭,你在哪里?咱们得走了!”   裴明皓一把扯过赵家佑,“你要去哪里?那个方向是朝密林去的,雾大了,咱们先出去!”   赵家佑着急,“不行,顾昭还没找到呢。”   “欸欸,你这人,扯着我干嘛,放手啊,我得找他去,我答应我爹了,今晚要照顾好他,松手松手!”   赵家佑和裴明皓的声音离顾昭很近,就像在旁边,但是两人愣是没瞧见顾昭一般,自顾自的闹着分歧。   赵家佑想喊顾昭一起走,裴明皓想着先出去,说不得顾昭已经跟着大人走了,便是没有,那也得先出了竹林,等迷雾稍微散开些再说。   两人拌嘴不停。   最后,赵家佑气怒的踩了一脚裴明皓,“哈,我就知道,都说负心最是读书人,我瞧老祖宗这话说得真真的,你就是狼心狗肺的读书人!”   裴明皓:“哈?”   赵家佑瞪眼,“看啥看,说的就是你,我呸,刚刚才认的昭哥,这还没喊热乎呢,你转眼就不要了。”   听得真切的顾昭热泪盈眶。   还是她家佑哥好。   家佑哥说的对,这半路的兄弟情,那都是虚假繁荣,小弟都是墙头草,她以后不给人当哥了。   裴明皓龇着牙去捂自己被踩疼的脚,揉了揉两下,直起身子,愤怒的甩袖,“蛮牛蛮牛!”   “好好好,好心被当驴肝肺,你不走,我自己走!”   裴明皓丢下赵家佑就往前走,还没有走出几步,他突然又退了回去,一脸的惊恐。   赵家佑没好气,“怎么又不走了?你这什么表情啊,怎么了,难道,你见”鬼了?   最后那个字,他艰难的往回吞了回去。   “嗯。”裴明皓脸色白得吓人,寒冬腊月,额上愣是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两脚打摆不停,哪里还有初见面时,那读书人的矜持与自傲。   赵家佑吞了吞唾沫,“不是吧,你真的见......”鬼了?   最后的鬼字,他只做了个口型,连一丝气音都不敢泄露出来。   裴明皓吞了口唾沫,艰难的点头,“走不出去了,我刚才走不出去。”   “等着,我去瞧瞧。”赵家佑捏紧了手中只有豆大光亮的牛灯,壮了壮胆,探着步子,小心往前。   果然,不管他们如何走,最终又徒劳的走回原来的位置。   鬼打墙,这是鬼打墙!   赵家佑心里哀嚎:老爹,老爹啊,快来救救他吧!   ……   另一厢,顾昭瞧着鬼炁愈发浓郁的金凤仙,盯着那些似丝的灰雾有些出神。   赵叔身上残余的鬼炁她能抓下来,要是......她将这些鬼炁都抓走,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   不管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想到这,顾昭另一只手蠢蠢欲动。   ……   自从发了脾气,金凤仙便有些失去理智,她从蒙昧中恢复了一些清醒,看着自己身上不断被抽去的鬼炁,这情况,她从未遇过,一时有些怔愣。   张牙舞爪又诡谲的灰雾在顾昭手中服服帖帖,就像是阿娘在打络子分线一般。   金凤仙:......   “小昭哥哥,你在做什么?”   缠了一大捆灰线的顾昭有些累了。   她上辈子,肯定不擅长女红针线!   “啊,你清醒了啊。”顾昭分神朝金凤仙瞧去,见她的面容恢复人样,就连那白眼仁里的黑瞳孔,此刻也由绿豆粒大小变成了黄豆粒。   顾昭吁了口气,倍感安慰。   无上太乙天尊。   还好这招管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也死过,所以摸得到这些奇奇怪怪的灰雾。   “凤仙妹妹你别怕,等我绕完这些灰雾,你就又能变成可爱模样了。”顾昭转头安慰道。   金凤仙:……   她感知着自己越来越虚弱的魂体,有些畏惧的朝顾昭瞧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区区一介凡人,怎么能摸得到鬼炁。   而且......   金凤仙的目光落在顾昭手中,那成线团样的鬼炁上。   手抓着如此大量的鬼炁,寻常人该是当场毙命了,怎么还能够如此生龙活虎?   ……   生龙活虎的顾昭有些亢奋,人是惧怕未知,当确定那些未知伤害不到自己,原先弱势的人自然会支棱起来。   此刻,顾昭就是那压倒西风的东风!   她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到后面,被她抓来的灰雾又粗又状,不一会儿,那灰线球便又大又圆了。   金凤仙又急又怕,“小昭哥哥,凤仙错了,下次不敢了,您饶了凤仙一回吧。”   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天真浪漫的模样,搓着小手,两只小发髻蔫耷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细细嫩嫩,仔细听,里头还有几分委屈。   顾昭停住动作,“啊?”   金凤仙抽泣,“真的,凤仙不会了,凤仙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小昭哥哥留下来陪我玩……夜里竹林很黑,我一个人在这里又怕又孤单。”   “而且,小昭哥哥摇了竹娘,第二年就会长高,以后还会成为大人......就凤仙一个人,怎么摇都长不高......”   金凤仙说前面的话时,顾昭还在腹诽,做鬼还怕什么黑,听到后面,她手中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金凤仙低着头,声音幽幽幢幢:“我好不甘心,为什么是我,一年又一年,就我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长不大,又走不了,不能去投胎,最后,这事竟成了她心底的怨。   顾昭沉默,她停住了薅灰雾的动作。   趁着体内还有几分鬼炁,金凤仙的身影慢慢虚幻,“小昭哥哥,凤仙走了,以后,你空了再来陪我玩,好不好?”   “我就在竹林里。”   金凤仙的身影消失不见,林子里的白雾如浪潮般褪去,很快,地上的兔儿灯和红眼小鼠灯,火光蹭的一下跳跃,燃得更旺了。   顾昭试着将那一团鬼炁揉搓。   片刻后,那团灰雾成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石头里阴霾霾的,似有不祥之气在流动。   顾昭叹了口气,将其握在手心,弯腰去捡地上的兔儿灯,她想了想,那盏红眼小鼠灯也一并提在了手心。   赵家佑惊喜:“顾昭!你在这啊!”   顾昭抬头,正好瞧见裴明皓急急忙忙提裤子的动作,她顿了顿,面容古怪,问道。   “你们这是在干嘛?”   “没……”裴明皓一脸的懊恼。   随即,他想到大家伙儿都是男娃,又故作若无其事的往旁边站了站。   赵家佑拉过顾昭,眼睛瞄着四周,紧张又神经质模样。   “这里有那个东西。”   顾昭:“啊?哦。”   赵家佑挤眼:“是那个东西,你懂吧。”   顾昭点头,“……懂。”   赵家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顾阿爷家的孙孙,这份镇定,这份气魄,甩了常人八条大街了,尤其是那什么秀才家的小子。   切,忒没用!   赵家佑目光隐隐的看了一眼裴明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裴明皓捏紧了拳头:他就不该来这啥玉溪镇。   顾昭:“然后呢,你们刚刚在干嘛?”   赵家佑压低了声音,“童子尿啊,你阿爷没和你说吗?童子尿治这个最管用了。”   鬼打墙什么的,他阿爹说了,撒一泡童子尿最管用,不管用的话……那就撒两泡!   顾昭:......   她回忆了一下,可能,也许,大概,金凤仙不会怕这个玩意儿。   嫌弃倒是有可能。   裴明皓整理了下衣摆,抬脚走了过来。   “金家妹妹呢?”   赵家佑也看向顾昭手中的红眼鼠灯,“对哦,那小丫头到哪里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张头四处张望。   顾昭顿了顿,“她刚才先走了。”   ……   “哎,那边的三个,你们还在干嘛,走了。”   还不待顾昭继续说话,远远的,一位身穿蓝布直缀,留着蓬松大胡子的汉子朝这边挥手,吆喝道。   “夜里天冻,早些家去。”   “我说这嘴上没毛,做事就是不牢靠,小童都走了,就你们三半大小子的,还凑在一起说小话,说说说,什么话这么好说,走了走了,赶紧给我家去。”   那汉子絮絮叨叨,声音洪亮如钟的骂咧着,几人却一点也不生气。   赵家佑甚至兴奋的跳了起来,“有用有用,我就说这童子尿有用,咱们走出来了!”   “我爹说得对,这一泡尿不成,那就来两泡!”   他哈哈畅笑,脸上的皮肉都跟着颤了颤。   半晌,赵家佑大力的拍了拍裴明皓的肩膀,夸赞道,“还是裴表弟威力大,这一泡童子尿下去,鬼打墙就破了。”   “咳,过奖过奖。”裴明皓矜持的点头,“还是家佑哥头阵打得好。”   赵家佑:“哪里哪里,哈哈哈!”   顾昭:……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她瞧了瞧这互相吹捧的两人,痛苦的扶了扶额。   成吧成吧,就让这两人自豪欢喜下。   临走前,她找到方才自己摇竹娘时的翠竹,脚下的步子都放轻了,弯腰将那盏红眼鼠灯搁下。   凤仙妹妹,再见。   ……   “走吧。”   顾昭跟上赵家佑和裴明皓,三人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   翠竹街上。   裴明皓面上有些疑惑,“金家妹妹先走了?”   顾昭:“嗯,她年纪小,家人来接她了。”   说到年纪,裴明皓恍然大悟。   “你们觉不觉得,这金家妹妹有点怪怪的。”   赵家佑不以为意,“哪里怪?哦,是怪可爱的。”   说着,他揶揄的撞了撞顾昭的肩膀,“是吧,顾小昭?”   顾昭朝天翻了个白眼,往旁挪开一步,不和赵家佑计较。   裴明皓沉思,摇了摇头,“啧啧,是真的怪,你们没发现吗?她拿的是鼠灯。”   赵家佑:“鼠灯怎么了?”   裴明皓恨铁不成钢:“憨瓜!这你都没听出问题,笨死了!”   “咱们今夜是打着自己的生肖灯游街的,我和顾昭同年,我们是兔灯,你大我们两岁,所以你是牛灯。”   “按生肖来看,这鼠灯,要么大你一岁,要么小你十一岁,小你十一岁,那不得是一岁的奶娃子,怎么也不会是金家妹子那般模样。”   赵家佑愣住了,“对哦,你说的在理,她瞧过去七八岁模样,哪个都不搭边。”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提着鼠灯?乖乖,裴表弟,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毛毛的。”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她有心想等第二日白天再说金凤仙这事,不想,这裴表弟倒是细心。   “兴许是喜欢老鼠,随便提着玩吧。”   “不可能!”赵家佑和裴明皓异口同声。   赵家佑:“提生肖灯是咱们这边的习俗,是祈愿的,可不能乱来,就是那丫头胡来,她家里人也不肯啊,有问题,其中一定有问题。”   裴明皓跟着点头,“就是就是。”   突然的,赵家佑停住了脚步,两腿几乎发软,似受到暴击一般。   他颤抖着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舌头。   “我想起来了,金家,翠竹街的金家......”   “翠竹街的金家,他,他家没人了。”   裴明皓心头一跳,“什,什么意思?”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赵家佑目光惊恐的扫过两人,声若蚊蝇,“金家,金家人都死光了,翠竹街现在根本没有姓金的人家!”   这话砸得裴明皓眼晕。   金家的人都死了?!   那,刚才和他们一路一起游街的,到底又是什么?   …… 第7章   是什么,当然是鬼了。   虽未明说,但三人心知肚明。   赵家佑和裴明皓面面相觑。   顾昭也跟着慢下了脚步。   赵家佑突然的脑袋瓜灵光起来,“话说,顾昭你怎么都不意外的样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顾昭,虽然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顾昭无奈的点了点头。   “知道,刚才瞧见了,本来想明日再和你们说的,夜里说这些,到底有几分吓人。”   别瞧赵家佑人高马大的模样,裴明皓也是半大小子,但这两人还是需要摇竹娘的孩童,孩童惊着,那可是会丢魂的。   “哦,是这样啊,你瞧见了。”赵家佑无意识的跟着重复了一声,突然,他猛的惊醒,“哎,不是!你瞧见了?瞧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吞吐,面上似有迟疑之色。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顾昭做了个插眼的动作,“就是我这俩大眼瞧得分明,看得真真切切的,见着了!”   “不一样的金家妹妹。”   见鬼啦,见鬼啦!顾昭见鬼啦!赵家佑和裴明皓几乎要跳起来抱住对方。   鬼打墙已经够可怕了,这,这实打实的见鬼,好像更吓人。   半晌后,裴明皓挪着小步子靠近顾昭,期期艾艾的开口,“那啥......它可怕吗?”   “是啊,它是什么样子的?”赵家佑不甘落后,秉着呼吸等着听顾昭回答。   什么样子?顾昭回忆了下,老实的开口道。   “很可怕,猛的那一下瞧见,我吓得差点被当场送走了。”   她看了一眼面前这两人,又怂又好奇。   果然,不论老少,只要是个人就有好奇心,明明脸白得和唱戏敷粉的伶人一样,但眼里还透着渴望的光。   顾昭岔开话题:“好了,你们刚才自己也说了,日里莫说人,夜里莫说鬼,这大夜里的,你们不怕吗?”   “小心听多了,夜里发梦。”   赵家佑和裴明皓不甘心。   赵家佑:“这话听一半半的,我更睡不着了。”   裴明皓在一旁点头,显然也是赞成这不对头表兄的话。   “汪汪汪!”三人说着话,突兀,翠竹街临街一户人家的小院里传出犬吠。   “豁!吓死我了。”赵家佑被吓了一跳。   犬吠声不间断的传来,在昏暗夜色的冬夜里,无端的有几分渗人,三人顺着声音,朝那小院看去,只见栅栏里,一条大黑狗幽幽的眼盯着三人。   赵家佑心里发毛,“这狗怎么冲我们直吠,不会是,我们身边还有脏东西吧。”   顾昭顿了顿,她盯紧了大黑狗的眼。   是了是了,这狗吠的不是他们三人,而是她,确切来说,是盯着她的右手。   似乎是注意到顾昭的视线,犬吠声更剧烈了。   “大黑,安静。”犬吠声过于激烈,屋里的主人家也被吵到了,随着门吱呀一声声起,房屋主人走了出来。   她潦草的披了件袄子,里头是白色的里裳,显然早已经睡下。   屋主人朝四周瞧了瞧,没有瞧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她的视线扫过院门外站着的三个半大小子,轻轻吁了口气。   不是盗贼匪流就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生肖灯灯上,面上有了然之色。   “不好意思啊,我家狗最近比较闹人,今晚闹得最厉害,吓到你们了吧。”   “你们是去摇竹娘吗?”   顾昭将右手往身后一背,冲着妇人笑了笑,“没事,我们摇完竹娘了,正要家去。”   妇人:“好好,早些家去。”   “大黑安静!”   她低头呵斥大黑狗,又见狗恶狠狠地盯着那三个半大小子,生怕它躁动起来跑出院子惹出祸,赶忙拿绳子将大黑狗套上。   “怪了,大黑今晚怎么这么暴躁,嘘嘘,乖乖,安静些。”妇人抚了抚大黑狗油光发亮的黑皮,嘴里小声絮叨着。   “嗷呜……嚇嚇。”在她的安抚下,犬吠声小了一些,到最后那低喝声几乎是从喉间逸散出,里头的威胁和警惕半分不减。   顾昭又看了一眼这全身无杂色的黑狗,暗叹:当真是一条好狗!   她招呼赵家佑和裴明皓,“走吧。”   直到走出那段路,顾昭才稍稍松了松一直紧握的右手,里头是石头样的鬼炁,上头隐隐有不详之气环绕。   坊间的传言不假,皮毛无一杂色的黑狗,果真有通灵之力。   ……   三人有些沉默,脚步却不慢。   顾昭:“家佑哥,你刚才说翠竹街的金家,没有一个人活着,这事是怎么回事?”   “嘘!”赵家佑连忙出声,神经质的朝周围瞧了瞧,“咱们不说这事。”   顾昭:“嗯?”   赵家佑细声细气,几乎是以气音说话,大块头模样配着那捏着鼻子的嗓音,有几分令人发笑。   “方才犬吠得这般厉害,说不得,金家妹妹还在咱们旁边,这是妹妹的伤心事,咱们就不说了。”   顾昭:“......成吧。”   她捏紧了灯笼,沉思,家佑哥不说,她回去问老杜氏也一样,没道理家佑哥都知道的事,老杜氏会不知道。   长宁街,顾家。   顾昭挥别赵家佑和裴明皓,待两人朝街巷走去,烛灯上的余光不见踪迹,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奶,我回来了。”   顾昭朝屋内喊了一声。   “回来啦?”东屋的屋门打开,老杜氏招呼顾昭,“冷了吧,快进来喝点热水。”   顾昭正待进屋,想起自己手中那团鬼炁,又停住了脚步。   老杜氏:“怎么了?”   顾昭仰头朝老杜氏看去,抻了抻腿,冲老杜氏撒娇,“奶,方才我走了老多路了,脚好酸,好累哦,我想回屋躺着。”   老杜氏挥手:“成,去吧去吧。”   顾昭回了西屋,她燃了烛灯,坐在桌旁细细的看着手中的一团鬼炁,有些苦恼。   这东西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这样抓着吧。   她的视线落在烛灯上,试探的将那鬼炁靠近烛火,果然,除了烛蜡涓涓泣泪,手中的鬼炁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顾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等明日的太阳了。   希望是个艳阳天。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鬼炁,只是这浓缩的精华,也不知道晒一天能不能晒干净。   ……   “叩叩叩。”木门被敲响。   顾昭回头,“请进。”   她看着老杜氏端来的汤碗,诧异道,“奶奶,这是?”   老杜氏走近,她将汤碗搁在桌上,也拖出一张凳子坐下,笑眯眯的问道。   “不是说累了吗,怎么还没有睡下?奶奶瞧见你的屋里灯亮着,想着你是不是饿了,就煮了碗汤圆过来。”   “来,吃吧。”说罢,老杜氏递了个汤匙过来。   顾昭朝桌上的青瓷大海碗看去,汤圆浮在汤面上,一粒粒圆溜溜又白白胖胖的,分外诱人可爱。   “谢谢奶奶,我都饿了。”顾昭冲老杜氏笑了下,拿起汤匙舀了一颗。   白胖的汤圆煮熟后有些莹白,皮薄的地方微微露出一丝褐,那是里头沾了酱的肉丸子。   “唔,真好吃!”顾昭眼睛一亮,又咬下一口,赞不绝口道,“又鲜又香,我最喜欢奶奶煮的肉汤圆了。”   “呵呵,好吃吧。”老杜氏递了条帕子,“小心酱汁,擦擦。”   “还有啊,好吃也不能多吃,这几个吃完就成,汤圆啊,夜里吃多了该不好克化了。”   “唔。”顾昭应下,低头继续拿汤匙舀着。   烛光熹微,屋外寒风呼呼,这大冷的天气里,冒着热烟的大海碗好似将这不大的小屋熏热,别有一番温情。   顾昭喝下一口汤,肚子暖洋洋的,“对了奶奶,你知道翠竹街的金家吗?”   “翠竹街的金家?”老杜氏重复了下,“翠竹街哪里还有什么金家。”   玉溪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翠竹街和长宁街,那也仅隔了三条街的距离,要是乘着小船,顺着樟铃溪的分流,那路程就更快了,镇上的事,她不说知道十分,六七分那是有的。   现在这翠竹街,哪里还有什么金家。   顾昭从汤碗里抬起头,“现在没有,那以前就是有喽?出什么事了,这好好的一个金家,怎么就没了?”   老杜氏捶着腿的动作一顿,“怎么问这事了?”   顾昭想了想,便将今晚遇到的事,简单的说了说。   就是她不说,瞧着赵家佑那性子,回去了肯定也得嚷得大家都知道,回头赵叔知道了,她阿爷也该知道了。   阿爷知道了,那奶奶肯定也知道了。   顾昭:“那位提着红眼鼠灯的妹妹说了,她是金家的丫头,叫做金凤仙。”   “金凤仙!”老杜氏手一抖,失声重复,“她真的说了,自己叫金凤仙?”   顾昭点头,“是啊。”   说完,她又将裴明皓说的生肖灯和年龄的事说了说,“她看过去七八岁模样,但是提着鼠灯,生肖属鼠,要么刚满周岁,要么十三岁了,或许还要更久,怎么也不该是七八岁模样。”   老杜氏还有些恍神。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这般喜庆的摇竹娘一事,顾昭一行人居然还撞鬼了!   “你没事吧,啊?”想到这,老杜氏急急站了起来,上下摸索着顾昭。   她的手有些粗糙,除了劳作的厚茧,还有冬日天冻造成的皲裂,摸过来时有些痛,但是,又是那么的温暖。   “没事没事,我没事呢。”顾昭笑着拉住老杜氏的手,安抚的拍拍,“奶,你别急,我好着呢,一开始是吓了一下。”她顿了顿,将功劳往赵家佑和裴明皓身上安放。   “许是童子尿的功效,等裴明皓也放了水,那金凤仙就走了。”   老杜氏一脸欣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裴秀才家的小子好哇!   她就说她的眼光错不了,她以前就说了,那奶娃娃的小雀儿生得好,如此一看,这生得好的小雀儿,它放出来的水龙,那也是不同凡响的。   老杜氏乐呵呵,“好好好。”   笑到后头,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唉,这雀儿,终归是她白欢喜一场了。   顾昭:......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老杜氏这眼神怪怪的。   唔,就似她丢大财了似的。   ……   顾昭:“奶奶,那翠竹街的金家是怎么回事。”   老杜氏也听过许多异事,顾老头打了大半辈子的更,遇到的怪事也有几桩,尤其是灾年时候,很快,老杜氏镇定了下来。   她一边回忆,一边道。   “要说这金凤仙,她应该是翠竹街永盛酒坊金掌柜的独女,当然,这酒坊现在是没了,她要是还活着,也就比你大三岁。”   顾昭在心里默算:十三岁,那出事应该是五六年前。   果然,就听老杜氏继续道。   “金掌柜只得了一个闺女,约莫十年前,咱们这里闹饥荒,金掌柜去隔壁县采买粮食,不想路上遇到了匪,身子都被砍没了半截,消息回来,掌柜娘子一下便晕了。”   “她家没个儿子,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孩子,在旁人眼里,她就是那流油的肥肉,乡里族里,谁都想来割上一刀。”   老杜氏声音里都是沉重,“能搬走的家什都搬了,借着金掌柜的丧事,上下闹着掌柜娘子办大席,那席面办得风光,流水宴席足足办了快一个月,直把掌柜娘子吃垮才罢休。”   “后来,那酒坊也办不下去了,掌柜娘子做些针线浆洗,带着金凤仙过活,不过四年,身子就不大好,她没了后不久,金家丫头也没了,听说是饿的,拖出来时,身子都皮包骨头了。”   老杜氏:“说来也是邪门,金掌柜在翠竹街的院子不小,人都没了后,金家族里不是没人不想住进去,只是都住不久。”   顾昭疑惑:“住不久?”   老杜氏点头,“住进去的也死了两个,一个夜里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一个冬日里烤番薯,也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把火引到自个儿身上,活活烧没了。”   自打那以后,金家院子就没人敢住进去,一些心里有鬼的人,甚至搬离了那条街。   老杜氏叹了口气:“现在翠竹街,哪里还有什么金家人。”   她看了一眼听得认真的顾昭,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收拢,“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都是旁人的事,今儿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顾昭伸手去接老杜氏手中的托盘,“奶奶,我自己来吧。”   “嗳,不用你。”老杜氏避了避,“奶奶可以,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   走出屋门,老杜氏的脚步一顿,暗暗寻思。   说起来,她依稀记得,这金家的掌柜娘子,好似和她那改嫁的儿媳妇张氏,还是远方的表姐妹关系来着。   老杜氏回身,看着身后已经关上的木门。   这样一看,金凤仙和她家昭儿之间居然还有亲?   ...... 第8章 (捉虫)   顾昭揉了揉吃得有些撑的肚子,来回踱步走了几圈,这才躺下休息。   夜凉如冰,一轮圆月高挂。   ......   子时的梆子早已经敲过,睡得沉沉的顾昭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恍惚听到院门外似乎有拍门声。   “砰砰砰。”   “砰砰砰。”   “婶子,昭侄儿,快开门啊。”   声音急促又慌张。   顾昭从梦中一直往下坠,身子猛地一跳,一下便清醒过来,她侧耳听了听。   不是梦!   真的是有人在拍门叫人!   顾昭连忙掀开被子起身,裹了件大袄,趿拉着鞋子跑出来。   “赵叔,发生什么事了,我阿爷怎么了?”   顾昭拉开门,瞧见赵刀背着顾春来,忙不迭的连声追问。   院门口,桑皮纸透出的烛光幽幽落下,只见顾春来紧闭着眼,额上有豆大的冷汗沁出,面色惨白,似有巨痛之色,时不时还有几声虚弱的声从他干裂的唇下溢出。   “摔着了。”赵刀急急的应了一句,将顾春来往上托了托,往东屋小跑而去。   “阿爷!”顾昭连院门都顾不上关,追着赵刀来到东屋。   东屋里,被叫醒的老杜氏也惊着了,手脚发软的围着赵刀,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老头儿,你这是怎么了,啊?别吓我我啊。”   赵刀要将顾春来放下,顾昭快步上前,将床榻上有些糟乱的被子往旁边一扫。   “赵叔慢点。”   顾春来是个瘦高的老头,此时半昏迷着,整个人死沉死沉的,因为想着他是摔到了,顾昭和赵刀的动作放得很轻。   赵刀抹了把汗,神情恨恨,“应该是摔到腿和头了,天杀的,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那儿挖了个大洞,回头要是给我抓住了,非得吊起来拿大鞭子抽他一顿不可。”   此时不是追问原由的时候。   顾昭去掰顾春来的手,“阿爷,咱们到家了,这灯笼和铜锣梆子,昭儿替你先收起来。”   就是这般情景,顾春来都牢牢的抓着他吃饭的家什。   许是还有一丝神志,听到顾昭的声音,顾春来一直紧拽的手松了松。   顾昭将破了洞的六面绢丝灯往桌上一搁,侧头对慌乱的老杜氏道,“奶奶别急,事情咱们一桩桩的来。”   “你先去打点热水,替阿爷擦擦脸,我去叫大夫。”   老杜氏:“对对,得叫大夫!”   她抖着手翻出银两,一把塞到顾昭的手中,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眼里有泪花浮出,哽咽的交代道。   “天还黑着,人家大夫也歇下了,你好好的和人家说,别着急啊,再急也不许大小声,好好的说话,啊?知道没?”   顾昭反手握住老顾氏,“奶,放心吧,我都晓得。”   说罢,她打了个灯笼就朝院门外跑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中。   “不行,天这么黑,昭侄儿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不放心,婶子,我跟着一道去看看。”   赵刀和老杜氏说了一声,提着灯笼也跟了出去。   大夫找的很顺利,是德安堂的老大夫,白发白须,面善心也善,听顾昭将情况这么一说,拎了药箱就来到顾家。   ……   顾昭:“大夫,我阿爷怎么样了?”   唐老大夫搁下把脉的手,还贴心的将顾春来的手往被子里塞了塞,“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他起身拿笔,略略沉思,龙飞凤舞的开药方,一边解释道。   “他小腿摔断了,要养一段时日,另外,脑袋里头也伤到了,需要静养,这里我开几剂药吃吃看,先平肝化痰,潜阳熄风。”   顾昭思量,听这么说,应该是脑震荡了。   唐老大夫笔走龙蛇的在方子上写下钩藤,石决,姜夏,茯神,天麻,龙牡等药材,想了想,又往里头添了一味药,顾昭瞥了一眼,瞧见他写的是赭石。   “赭石?”顾昭重复了下。   唐老大夫有些意外的抬头,“是赭石。”   他稍微吹了吹墨汁,让它干得快一些,捻了捻稀疏的白胡子,解释道。   “这赭石的药效是重了一些,但它对呕吐呃逆,内里出血有奇效,重药缓投,你阿爷这样情况,用些赭石没多大问题。”   顾昭点头,“听大夫您的。”   她接过药方,准备跟唐老大夫去药堂抓药。   ……   临行时,唐老大夫还有些不放心。   “老爷子醒来后,要是有吐啊晕的情况,老嫂子你也别急,让他好好躺着不要闹他,静静养几日,情况就会好转,有什么状况,再差人唤我。”   老杜氏:“哎哎,真是麻烦你了,唐大夫。”   她转头又交代背药箱的顾昭,“将唐大夫送回去,好好的谢谢人家,不要怠慢了。”   顾昭点了点头。   ……   从德安堂抓了药,顾昭一路小跑的往家里赶,院子里,老杜氏将小药炉翻出来,赵刀帮忙在屋里守着顾春来。   “奶奶,我来吧。”顾昭瞧着老杜氏一下便苍老憔悴的模样,两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药炉子,利落的打开药包往里头倒,又舀了三碗清水浸泡草药。   老杜氏的视线落在药炉子上,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   “昭儿啊,奶奶可讨厌这东西了,翻出它就代表着家里有人不舒坦,以前是你爹,上次是你,今儿轮到老头子了。”   草药浸泡的时辰差不多了,顾昭准备起火,闻言安抚道,   “奶奶别急,你也听唐老大夫说了,爷爷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间身子,这病就好了。”   老杜氏:“唉,哪里有这么快,老话都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你阿爷这般老骨头,唉哟,他这一趟可是遭罪了。”   顾昭听着老杜氏絮叨,静静的往炉子里扇风。   “对了。”老杜氏好似想到什么,“刚刚你和唐大夫说的赭石……昭儿,你怎么看得懂唐大夫开的方子了?”   顾昭摇蒲扇的手一顿,“啊,阿娘教了我一些字,正好认得。”   记忆里张氏是有教过小顾昭识字,只不过不多,像赭石这样的字,小顾昭是认不得的。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这样啊。”听到张氏,老杜氏便不再追问。   张氏娘家通宁镇文风昌盛,像顾昭的舅舅,前两年听说还考上了童生,张氏跟着家里人认点字,教给顾昭,再正常不过了。   东屋里头有些动静,老杜氏瞧了一眼,急急道,“应该是你阿爷醒了,我去看看,昭儿你看着药炉子。”   “好。”顾昭点头。   ......   煎煮草药需武火文火,等顾昭煎好药,又稍微晾了晾,已经小半时辰过去了。   顾昭端着汤药进屋。   赵刀见顾春来没甚大碍,松了口气,提起灯笼和铜锣准备离开,两人正好迎面碰上。   “啊,是药好了吗?”   “是,今夜麻烦赵叔了。”顾昭点头,端着晾得差不多的汤药来到床榻旁,轻声喊了一声。   “阿爷,喝药了。”   药汁是浓郁的褐色,泛着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瞧过去便不好入口,老杜氏将顾春来扶了起来,又拿了个大枕让他靠着。   “老头子喝药了,喝了就好多了。”   汤药闻起来味重,进口更是酸苦,顾春来眼睛一闭,秉着呼吸,心一狠,大口的将汤药送到肚中。   老杜氏瞧着他惨白发皱的脸,心酸不已,“慢点慢点,别呛着了。”   “唉,你说你也真是的,这都几十年打更当值,是个老更夫了,往日里不是常吹牛,说什么玉溪镇的一花一草,你都熟得很,今儿这牛皮吹破了吧。”   “该!往日里让你小心些,总是不以为意,瞧你这模样,啧,遭大罪了吧!”   顾昭见顾春来面上有痛苦之色,连忙拉了拉老杜氏的手,小声劝道,“奶,别说了,唐老大夫说了,阿爷要静养,咱们等阿爷好了后再唠叨。”   她转过头,又对顾春来说道,“阿爷,奶奶是担心您。”   顾春来无力的摆摆手,“我还不知道,她啊,刀子嘴豆腐心肠,我要是计较太多,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准备走的赵刀脸上有几分怒意,“这事怪不得我顾叔大意,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在临水街的路上挖了个大洞,这黑灯瞎火的,谁能注意到?”   听赵刀这么一通埋怨,顾昭总算是明白了顾春来受伤的原委。   原来,他们今夜巡视到临水街时,戌时、亥时、子时走那一趟,那路还是正常的,不想到了丑时再经过临水街,地上却有了个洞。   还是盖着薄土的大洞!   顾春来正好走在前头,一不小心踏了上去,脚踩空,那覆着薄土的坑洞一下就塌了。   人自然栽洞里摔了个大跟头。   顾春来倒是看得开,他摆摆手,“成了成了,不说这事了,也是我倒霉,命里有这一劫,对了,回头记得将那土填上,省得还有人栽下去。”   “成!我这就去把那洞填了。”赵刀爽快应下,借了顾家一把锄头和簸箕,打着灯笼就走了。   顾春来吃过药有些犯困,老杜氏替他拢了拢被子,不过片刻,他便沉沉的睡去。   顾昭捡起搁在一旁的六面绢丝灯。   老杜氏瞥了一眼,眼里都是心疼,“哎呦,连这灯笼都摔烂了。”   顾昭低头看了看。   果然,绢丝上沾了黄泥,脏兮兮的,不知道是不是碰到利物了,有一面绢丝被割了个大口,就连下头支撑的细木也裂了几道细缝。   顾昭皱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盏灯笼变得灰扑扑的了。   “奶奶,没事,我拿回去修一修,正好白日里买的桑皮纸还剩一些,绢丝坏了,干脆就换成桑皮纸的,将就着也能用。”   老杜氏无奈的点头,“行,你拿屋里去吧。”   顾昭带着六面绢丝灯回了西屋。   ......   竹桌上,一盏烛灯泛着幽幽黄光。   顾昭将挂在乌木灯柄上的铜锣和梆子卸下,帕子浸湿,一边擦拭着灯上的黄泥,一边自言自语。   “这还没一日呢,我就又要给你擦拭了,上次是烟熏的黑渍,现在是黄泥,啧,你也真是多灾多难。”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眼里有着惋惜,瞧着这绢丝是不能用了,真是可惜,是个老物件呢。   就在顾昭准备将绢丝拆下时,异变发生在一刹那。   她的发丝微微飘动,只见灯笼里中间倏忽的起了一场风,风打着旋滴溜溜的转着,莹亮朦胧的白光缠绕其中。   这是...…   顾昭睁大了眼,还来不及站起来,那风似光龙一般朝她右手袭来。   那儿,是一团捏成石头样的鬼炁。   一瞬间,白光大盛。   ...… 第9章   天地回归安静,不见风雨不见光。   这一刻,顾昭感觉不到自己。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魂灵似漂流在茫茫无际的江波,于灰蒙的天地里上下起伏。   “梆,梆梆。”   不知何时起,天地相接处传来一声悠扬激荡的梆子声,声音由浅至重,直击魂灵深处。   “嘭,嘭嘭。”   “嘭,嘭嘭。”   似是应和着梆子的音律,心跳一点点复苏。   蒙昧的灰急剧后退,平地起了一道光。   白光似绸缎一般亲呢的绕着顾昭上下飘动,微风起,光芒至,在碰触到顾昭那一刹那,倏忽的,白光化为方块字,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钻进顾昭魂灵深处。   随着最后一个方块字的跃入,一刹那,天地间华光大盛。   顾昭觉得自己像是看了一段漫长而单调的剪影。   长巷月影,灯笼梆声,月光将穿着蓑衣的身影拉得很长,夜很孤寂,却也很宁静,就这样,打灯人从昂然的青年到弯腰的暮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换了一个又一个。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手中的那盏六面绢丝宫灯......   顾昭睁开眼睛。   入眼是自己的小屋子,六面绢丝灯静静的立在竹桌上,而她的脑海中却无端的多了一篇文字,《太初七籖化炁诀》。   方块的墨字不大不小,周围漾着莹莹光芒,忽闪忽闪,瞧过去便不是俗物。   顾昭将《太初七籖化炁诀》由头至尾,认真的看了一遍,只觉得其中奥秘无穷,似有万般变化,无尽可能。   道家有云:三化朝元,五炁聚顶,以证仙班。   人是炁舍,即为宇宙,炁存在于世间万物,去掉打坐的姿势,《太初七籖化炁诀》主要讲的是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   将万物之炁炼化,以成先天元始祖炁,从而祖炁反哺,温养淬炼己身,有朝一日便能得道成仙,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顾昭咋舌:乖乖,这饼画得可真大啊。   她侧头朝六面绢丝灯看去,破了个口的灯笼灰扑扑的,老旧极了。   顾昭走近一步,捏了捏手中的鬼炁,试探的朝灯笼开口,“你传我功法,是希望我修炼,助你修复吗?”   六面绢丝灯静静的立在那儿,无声无言。   顾昭:......   她哂笑了下,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真是昏头了,居然和灯笼说话。   窗棂外,天色尚且昏暗着,十五的圆月高挂于天,月华将周遭的薄云晕染,自有几分缥缈之意。   顾昭低头看手中捏着的鬼炁。   如果真的能够修炼,谁又不想呢?   她想着世人是怎么形容仙人的。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风龙,而游乎四海之外。①   顾昭心想,这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便罢了,她又不是夏日里的蝉,吃花露便能满足,人间百味,她还万般贪恋着呢。   ......   顾昭赶着脑袋瓜中的《太初七籖化炁诀》还热乎着,外头月华明媚,手中还有一团现成的鬼炁。   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她赶紧搬来一床被子,依着法诀中的小人模样,盘着腿开始打坐。   窗棂开到最大,除了月华倾斜而进,一并而来的还有一股冻人的冷风。   “呼,呼呼。”   风吹得窗棂纸簌簌发响,夜深露重,并不是一句空话。   顾昭拍拍自己冻得有些发僵的小脸,不行不行,这样得冻病了,她重新爬起来将被子折了折,一半留在屁股下坐着,一半搭在膝盖上。   感受着棉胎带来的那一抹温暖,顾昭心满意足的喟叹了。   是嘛,这样才是修炼生活两不误。   俗话说了,人老腿先老,要不想以后老寒腿,保养还是要趁早。   顾昭捏紧鬼炁,依着法门的呼吸吐纳,晦涩的功法似跳跃的光团,绕着她的脑袋瓜转。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捏着鬼炁的右手有阵阵温热传来。   有用!真的能化炁!   她一分神,那温热便断了。   顾昭整了整腿,重新闭眼凝神。   ……   鸡鸣声起,天边泛起鱼肚白。   东屋有动静传出,顾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低头看手中的鬼炁,果然,它变小了一圈,就连上头环绕的不祥之气都少了许多。   蔫蔫耷耷的,似有些萎靡不振。   顾昭起身,她去拎桌上的藤壶,正想倒一杯清水润口,突然,她手中的动作一停,愣在原地有些出神。   往日里,她每日晨起唇干舌燥,都有喝水的习惯,今日却不同,口舌中似生甘露,神清气怡,全身舒坦,全无不适。   “先天一炁自然,由三关朝泥丸,下重楼,入绛宫......喉中有甘露,目视之,纳至绛宫......②”   顾昭想着《太极七籖化炁诀》中的功法,一一印证,面露恍然。   “原来甘露还真是甘露啊。”   她一直以为是一种形容。   ……   天色越来越亮,晨光一点点的扫过大地,驱散了夜的阴冷。   顾昭听着东屋老杜氏轻手关门的声音,连忙将被子往床榻上抱。   整了整衣裳,这才推门而出。   ……   灶房里。   老杜氏抱了柴火进灶房,准备生火烧灶,她的面上有些疲惫,头发丝好似都白了一些,显然夜里并没怎么睡好。   听到动静,她从杌凳上抬头,瞧见是顾昭,关切道,“昭儿,怎么不多睡睡?”   顾昭:“醒了便睡不下了。”   老杜氏没有多说,也是,眼下顾春来摔得这般重,她们祖孙二人,哪里还有心思多睡睡。   老杜氏叹了口气:“醒了也好,一会儿还要给你阿爷熬汤煮药,事情多着呢。”   顾昭应下:“哎。”   她看了一眼老杜氏脚边的柴火。   装柴火的簸箕被赵刀拿去填土,老杜氏只抱着几根柴火进灶房,显然是不够一天用的,顾昭转身去了柴房,又搬了一些柴火过来。   炉灶里,火舌舔邸着锅底,时不时有木头燃烧的哔啵声响起,老杜氏撩开衣角,从内袋里拿出小半个碎银,递给顾昭。   “你阿爷摔到腿了,都说吃啥补啥,一会儿你上街买些大骨肉,咱们好好的给他补补。”她想了想,又一脸心疼的补充道。   “要是有瞧见那卖昆布的,也买一些回来,这东西搁大骨头里煮汤好吃,鲜!”   “哎!”顾昭应下。   她知道她阿奶为啥面上心疼,这昆布便是海带,她们这里有一条大江樟铃溪,没有海。   江河虽大,这海带却是没有,海域还得再往外走三个县才能见到。   昆布从这般遥远的地方来,卖价自然不便宜,虽然是长在海里的草,却是比肉还贵的。   顾昭想了想,“阿奶,我再买些豆腐回来,成不?”   豆腐炖海带也是很美味的。   老杜氏张了张嘴,有心想要拒绝。   虽然不贵,但也要花三枚铜板才能买到一箬壳摊的豆腐,平日里,也只有客人来了,她才舍得买上一些。   瞧着顾昭晶亮的眼睛,老杜氏又将话吞了回去。   罢罢罢,省啥也不能从孩子嘴里省。   老杜氏:“那就买一点吧。”   顾昭欢喜的应下。   老话都说了,豆腐配海带,常吃除病害。   既然买了海带,那怎么能少得了豆腐呢?   ......   锅里冒着烟气,整个灶房都温暖了。   老杜氏抽了抽鼻子,面露嫌弃,“昭啊,你帮奶闻闻,这屋里好似有点怪味,是不是老鼠死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了。”   顾昭连忙起身和老杜氏一起四处翻看。   就算是冬日天冷,这老鼠死在角落里也是臭人的,回头要是生蛆了,那就更恶心了。   片刻后。   顾昭:“没啊,奶你是不是闻错了?”   老杜氏:“不可能啊,我闻得真真的,那味道一阵阵的,臭!”   突然,老杜氏拉了一把顾昭,扯近凑过鼻子嗅了嗅,一拍手掌。   “是了是了,就是你身上这味儿。”   “啊?”顾昭连忙低头嗅了嗅,“不是我,我前儿才洗的澡呢。”   “是你!”老杜氏肯定的点头,掷地有声,“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这鼻子还灵活得很,错不了,就是你身上有味儿!”   “瞧你这埋汰样,铁定是前儿没洗干净,去去去,一会儿先别出门,回头熏到别人,你也没脸。”   “奶奶给你烧点热水,你好好擦洗下,换身衣裳再出门。”   这一口一个有味儿,再来一个埋汰没脸,几乎要将顾昭挺直的背脊砸弯了。   “......哦。”顾昭不甘愿的认下,犹不服气的抬臂嗅了嗅。   肯定不是她!   说不得是哪只恶心的大灰鼠爬了她的衣柜,往里头屙尿拉屎了!   ......   半个时辰后,顾昭看着自己搓下的泥条,瞠目结舌。   对不起啊,大灰鼠。   是她误会错怪它了。   ....... 第10章   顾昭拍了拍脸,待面上的惭愧退去,这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玉溪镇多山多水,一条名为樟铃溪的大江围绕着小镇周围,分流贯穿其中,江面似碧玉簪,河堤旁随处可见婀娜垂柳。   时值冬季,杨柳枝丫光秃秃的迎风招摇。   顾家在长宁街西街的街尾,院子的后头便是河堤,今日临水街有大集,长宁街走陆路过去,约莫要半个时辰,顺着河流的分流一路往下,却只要一刻钟的时间。   是以,顾昭打算撑小船过去。   樟铃溪水域宽广,鱼虾丰富,往日里鱼获季节,老杜氏也会撑着小船,往水里放几网子,收一些鱼虾河蚌贴补家用。   是以,顾家院子后的河堤处,泊了一条有些年岁的小船。   小船虽破,却也能渡人。   顾昭冲灶房喊道,“奶奶,我撑小船去市集,走啦!”   老杜氏:“哎!撑船的时候当心点儿,不要贪快。”   “知道了。”顾昭冲老杜氏挥了挥手,一溜烟的朝院子后头河堤处跑去。   瞧着顾昭的背影,老杜氏没忍住笑了一声。   都这样了,还不肯承认是自己埋汰。   瞧瞧那小脸,不过是简单的沐浴一番,连脸蛋都白皙精神了。   ......   今儿是个艳阳天,冬日里,大家伙放慢了生活的步调,就连天畔的日头,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闲适。   顾昭正在解缆绳。   “顾昭,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一道娇娇又动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就像是清晨山林里的鸟鸣,婉转悦耳。   顾昭回头,说话的是顾家隔壁王家阿婆的孙女儿王慧心,只见她推开窗棂,探出半个身子,一双大桃花眼睛笑吟吟的朝这边看来。   “啊,是慧心阿姐啊。”顾昭冲王慧心笑了笑,“我打算去临水街赶集,买些东西,你有什么东西要我捎带的吗?”   “捎带啥呀?”王慧心嗔了一眼,“旁人捎带哪里有自己逛逛舒坦,等我,我也要去!”   顾昭:......   这一等便是一刻钟。   约莫一刻钟后,王慧心姗姗来迟,她一边托了托有些松散的发髻,又提了提裙摆,手臂间挎一个竹篮子,婷婷袅袅的朝河堤边走来。   顾昭催促,“姐,快点儿啊。”   王慧心:“急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平日里急急忙忙的,也不见得成了啥事。”   “凡事啊,咱们得慢慢的来。”   顾昭:......   饶是她不是个急性子,都被慧心姐姐惹得着急了。   待王慧心在小船上坐好,顾昭撑起长篙。   长篙一点河堤旁的巨石块,江波一漾,小船就像是浮水的秋叶,悠悠晃晃的往前。   江波中,王慧心瞧了顾昭一眼,手拿帕子捂着唇偷笑一声,打趣道。   “哟!咱们顾小哥还绷着一张脸啊,怎么?嫌弃阿姐让你等太久了?”   顾昭不理她。   “咳咳。”王慧心假意的咳了两声,继续道,“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唤叔叔唤伯伯,见谁都要请人家坐坐你家小船,现在船撑得又快又稳,出师了,就不想载姐姐了?”   顾昭面露赧然。   是她!   自她清醒后,瞧见顾家有条小船,跟着老杜氏学了撑船后,见谁都想载一载。   顾昭想着自己前些日子名为热情,实为炫耀的行径,不想别人其实都懂,顿时颇为难为情了。   王慧心挥了挥帕子:“好了,不逗你了。”   “对了,你阿爷怎么样了?”   顾昭诧异:“这事阿姐也知道?”   王慧心揉了揉手中的帕子,漫不经心模样,“听我阿奶说的。”   顾昭恍然。   王慧心的奶奶王阿婆,她是长宁街收夜香的婆子。   这行当脏臭又辛苦,王阿婆命苦,早年丧夫无子没有再嫁,靠着夜里收夜香,倒也能讨讨生活,为自己糊口饭吃。   早年也有人热情的要做媒,但那些汉子瞧着王阿婆收夜香,话里面上都带着嫌弃。   后来,王阿婆年纪大了,这做媒的热情人才少了。   王慧心是她捡来的丫头。   从襁褓里的小娃娃,养到现在及笄似花儿一样的少女。   江水清澈,王慧心忍不住拿手撩拨了下几下,不过片刻,她又收了回来。   实在是冬日水寒,太过冻人。   “我阿奶收夜香的时候恰好碰到赵叔了,赵叔扛着个锄头,她一时好奇,就和赵叔唠嗑了几句。”   “顾阿爷没事吧?”   “劳二位挂心。”顾昭点了点头,“请了大夫,性命无忧,说是要静养一段日子。”   “那就好。”王慧心点了点头,拖着腮看江面的风景,不再说话了。   这一程水域深,长篙撑不到底,顾昭将它收下,换成木浆,坐了下来摇船。   木浆一下下的拨开江水,船儿安稳的往前,顾昭的视线正好瞧见的是王慧心的侧脸,安静的慧心姐姐生得极美。   她的美,是一种极度精致的美丽。   冬日暖阳和煦,王慧心眉眼低垂自有一种温柔。   长长的睫羽在眼下留下几分剪影,白皙面皮上,细细绒毛清晰可见。   桃花大眼,瑶鼻小樱唇,王慧心美得不像是玉溪小镇能养出来的闺女。   顾昭有些出神,真漂亮。   王慧心抬眼,正好对上顾昭的眼神,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揽着胸前乌黑的发丝,笑吟吟道,“怎么,今儿才发现姐姐漂亮呀。”   顾昭:......   王慧心继续捉弄,“你也生得十分俊俏,可惜不行哦,姐姐喜欢年纪大一些的。”   她青葱似的食指摆了摆,眼里笑吟吟。   顾昭窘然,压低了声音:“姐,我没那个意思。”   再说了,就是她想,她也不行啊!   好在,临水街已经要到了,王慧心再想促狭人也没机会了。   “坐好了,船要靠岸了。”顾昭连忙起身,扔下木桨重新抓起长篙。   ......   她将缆绳缠在河堤旁的垂柳上,三两下便停好了木船。   顾昭要去市集买肉菜,王慧心要去瞧些胭脂水粉,还要去布庄卖帕子,两人不同路,约好半个时辰后再见,便分头行动了。   ……   临水街的大集很热闹,小摊贩挑箩赶驴,有卖菌菇山珍,也有竹编箩筐,摊贩小哥吆喝不停。   顾昭放眼瞧了一通,冬日里菜少,除了耐寒的菘菜,就只有一些酱菜售卖。   她依着老杜氏的要求,割了一块大骨肉,又在一个卖山珍的小哥那儿买了昆布,待东西差不多都买齐了,这才去豆腐摊买豆腐。   “小哥,来点豆腐吗?”   顾昭才到豆腐摊,卖豆腐的婶子便热情的开口招呼道。   顾昭瞧了瞧,豆腐块方方正正的摆在木盘子上,还未凑近,便有一股清新的豆香传来,清冽好闻,旁边还有小半桶热腾腾的豆浆。   顾昭:“婶子,这豆腐怎么卖?”   “三个铜板一箬壳摊,老豆腐一摊两块,嫩豆腐一摊三块,小哥放心吧,我姚水娘十二岁开始磨豆子卖豆腐,向来童叟无欺,你啊,只管放心的买,我家豆腐实惠又新鲜,好吃着呢。”   一连串话如珠玉落盘,呯呯嘭嘭的落下。   “那给我拿一摊的嫩豆腐吧。”顾昭翻出带来的陶瓷碗,一并递过去的还有三枚黄橙橙的铜板。   “好嘞!”豆腐娘姚水娘是个热情的,给了顾昭三块放方豆腐,还添了一些边角的碎块,一边添一边笑道。   “小哥也别嫌寒酸,这碎豆腐块和方块的是一样的,顶多就是丑了一点。”   “咱们煮了汤吃到肚子里,哪里还管它漂不漂亮,好吃就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昭点头,“婶子说得在理。”   因着顾昭生得俊俏,惹得豆腐娘多瞧了几眼,别看她都是做人家婶子的人了,但谁规定,这做婶子的人,她就不能多看看那些俊俏的少年郎?   她姚水娘最爱看这些小嫩葱样的娃娃了。   这一看,姚水娘不免咦了一声。   顾昭收拢好黑瓷碗,听到声音抬眸看去,“婶子,怎么了?”   姚水娘上下打量了顾昭几眼,喃喃道。   “面善,面善......”   “小哥是哪户人家的,我瞧着怎么这么面善。”   顾昭不习惯旁人这样盯着她瞧,闻言,她不输人的回瞧了过去。   不单单这妇人觉得她面善,她也觉得妇人有几分眼熟。   顾昭思忖片刻,恍然道。   “啊,你是昨儿翠竹街的婶子。”   姚水娘还没反应过来,顾昭冲她笑了下,提示道。   “你家有一条特别威风的大黑狗,叫人可凶了!”   姚水娘这下也想起来了,“啊,摇竹娘的那几个小子。”   顾昭:“是。”   想到自己家的大黑狗冲人吠了那么久,姚水娘有些不好意思,视线落在豆腐块上,她有心想要再贴上几块,当做是赔礼。   想着那三个铜板,又有些舍不得。   一时间,姚水娘面上有为难之色。   买了豆腐,顾昭准备要走。   “哎,小哥等等。”姚水娘叫住了顾昭。   顾昭回头,“婶子,怎么了?”   姚水娘又舀了一箬壳摊的老豆腐,拢共两块到顾昭的碗中,“拿着拿着,昨儿是我家大黑胡来,吓到你们了吧。”   顾昭连忙推辞:“不用不用。”   姚水娘:“嗐,瞎客气啥,就一把豆子的事儿。”   见顾昭真心实意的推辞,姚水娘心下舒畅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这三枚铜板的豆腐,没有白给出去。   她就喜欢这样不爱占人便宜的。   更何况......   姚水娘眯眼再瞧了瞧顾昭,心里欢喜,这还是个俊俏的小哥哩!   推辞不过,顾昭只得收下,“那多谢婶子了。”   直到顾昭的身影没入人群,姚水娘还冲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下次再来啊。”   豆腐娘旁边的摊位是鸡蛋婶子,两家相邻不远,彼此之间熟络得很。   瞧见这一幕,卖鸡蛋的李婶不免称奇。   “啧啧,豆腐娘今儿真是大方了啊。”   “是不是看上人家俊俏了?”   “去,瞎说什么!”姚水娘甩了她一记眼光。   瞎说什么?瞎说大实话呗!李婶子在心里哔哔赖赖了下。   姚水娘:“真的,你别不信,昨儿不是摇竹娘嘛,我家大黑不知怎么的疯得厉害,盯着几个娃娃一直吠,这孩子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昨晚还说了话呢。”   “添两块老豆腐,算是给人压压惊了。”   “你家大黑又吠个不停了啊……”   李婶子面露关心,“水娘啊,这段日子,你家大黑夜里都不安稳。”她神神秘秘的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你说,它是不是瞧见什么脏东西了?”   姚水娘不信,“哪里有什么脏东西?你别瞎说,我不信这个的。再说了,我家干干净净的,能有什么脏东西!”   李婶子切了她一句,“你懂什么,真是不识好货,你啊,这是门缝里瞧诸葛亮,瞧扁了你家大黑喽!”   “它可是条黑狗,纯毛的!”   姚水娘推了推她,笑骂,“胡说八道,别把我家大黑说的神神叨叨的,它就只是守家的好手,不过,它夜里老是这么闹也不行。”   姚水娘想起自家坏脾性的相公,有些苦恼。   这几日他不在家,回头要是家来,听到大黑夜里大吠,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浑事。   李婶子心有戚戚的点头,附和道,“没错,那就是个浑人。”   ......   人就是经不起念叨,这不,一念叨那人就出现。   接近午时,临水街的市集散了,姚水娘挑着扁担,前后俩个木屉子,上头还挂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板凳,一节节竹筒串,还要装豆浆的木桶……   满满当当!   到了翠竹街的家中时,饶是大冬日,姚水娘的背后都起了大汗。   她推开院门,瞧见自家汉子在院子里,本该打盹儿的大黑精神得不行,汪汪汪的吠个不停。   姚水娘诧异:“相公,这是怎么了?”   她的视线看向大黑,顺着大黑的视线朝院子的阴影处看去。   待看清那物事时,姚水娘不免失声问道。   “这是什么?!”   ...... 第11章 (捉虫)   “嘘嘘嘘!”林中吉伸出食指,弯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水娘莫闹,别看它样子怪,它可是个大宝贝,是我林家的泼天富贵。”   “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啊,说话轻点儿,别一惊一乍的,回头要是吓坏了它,看我饶不饶你!”   他是个虬髯胡子的大汉,约莫四十模样,此时头发蓬松糟乱,黝黑脸上的皱纹如沟壑,最打眼的是他的眼,红丝遍布,通红通红的。   尤为瘆人的是,在他弯腰做噤声动作时,红眼咕噜噜的转,瞧过去神经兮兮又疯疯癫癫的。   被这么一打岔,姚水娘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便无奈了。   她凑近嗅了嗅,随即皱了皱鼻子,带着几分恼意,不满道。   “味道这么大,你又喝了多少酒了?   “喝酒?不多不多,我没醉!”林中吉哈哈笑了一声,高举双手,疯癫的摇了摇,“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清醒过!”   姚水娘不理睬醉鬼的胡话,她搁下肩上的扁担,朝大黑唤去,“大黑,过来!”   往日里,大黑狗看见姚水娘回来,总是亲昵的在她脚边绕来绕去,今日对姚水娘的呼唤,它却丝毫不理睬。   只见大黑狗盯着角落,如临大敌。   低吼声在它的喉咙里咕噜噜转,前爪紧紧抓着地,全身紧绷,好似下一瞬就要朝前扑去,利爪尖牙的将其撕碎咬烂。   “滚开,臭狗!”林中吉看见这一幕,皱了皱眉,伸脚就是一踹。   “哎,说话就说话,你踢大黑干嘛?”姚水娘连忙护住大黑。   “汪汪,汪汪!”大黑狗吠个不停。   姚水娘:“乖,安静点儿,没事,没事啊。”   她安抚的摸了摸大黑的背脊,顺了顺那炸开的黑毛,瞧着阴影处那物,眼里有几分困惑和警惕。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说是大肥肉,却又像是活物。   往日里,院子也有进过东西,就连小孩手腕粗的大蛇,她也是见过的。   但从来没有一个东西,像面前这物一样,给她这般别扭怪异的感觉。   姚水娘捡了根长竹竿,拎起就往阴影角落处走去。   “你要干什么!”林中吉的酒一下就醒了过来。   姚水娘握紧竹竿,有些紧张,“干什么?当然是挑出去扔了!咱们家进怪东西了,大黑都知道看家,你咧,连狗都不如。”   姚水娘称呼这个东西为怪东西,还真不是浑叫的。   只见它足足有脚盆大,白白腻腻的,上下两团圆球,皮紧润泽,就像是两团大肥肉。   姚水娘多瞧了几眼,心里有些犯恶。   这大肉团是活着的,在姚水娘瞧它的时候,肥腻的肉团收缩撑开,黏黏腻腻,就像河里吐肉的蚌壳,细细看,上头还有肉的纹理。   “不许动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林家的富贵!”林中吉急急的扑过来,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大马哈。   “你,你这是在造孽!”好不容易立直了身子,林中吉抓紧姚水娘的胳膊,用力的摇了两下,一口飞沫扑扑的喷在人脸上。   他破口大骂。   “你这败家的臭婆娘,要是伤了我林家气运,我,我就休了你!”   “啪!”竹竿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姚水娘有些懵,她看向角落,不解的问道,“你还没有酒醒吧,这怪东西怎么会是富贵?生得这么瘆人。”   林中吉:“你个娘们懂什么,没见识!”   “这是肉灵芝,肉灵芝懂不懂?”   姚水娘脸一变,“肉灵芝?那不就是太岁吗?不行不行,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赶紧丢了。”   在民间,太岁像来有煞神的说法,命犯太岁还得烧纸驱邪,饶是姚水娘这样不烧香拜佛的人,都听闻过一二。   “不准丢,这是肉灵芝,我扛回来可是花了大力气的。”   林中吉不肯罢休,当即将自己怎么发现太岁,以及扛回来的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趟。   原来,这些日子,林中吉都在临水街的钱姓酒友家里喝酒,时常一喝就喝到天亮。   这不,连续几天,再是亲朋好友也得不耐烦了,昨日夜里,酒友的婆娘瞧着臭烘烘的屋子,不禁怒火中烧,大爆发了。   “呸!”林中吉重重的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咒骂道,“大郎他媳妇不做人,半夜三更,都快丑时了还把我推出门。”   “水娘你知道吗?她居然敢推我!丢了我的鞋子烟袋,大门直接在我面前阖上!大郎怎么拦都拦不住!”   “狗娘养的,下次不去他家喝酒了。”   姚水娘:......   大郎媳妇要是听到这话,估计得谢谢你了。   林中吉继续道,“不过啊,咱们的老祖宗说得对,凡事不能只看一面,福祸向来相依,这不,我虽然被赶出来了,走在临水街上却捡到了这个大宝贝。”   他一点也不怵,直接走到角落里,将地上的大太岁抱了起来,蒲扇样的大掌砰砰的拍在太岁富有弹性的肉团上,哈哈畅笑起来。   红红的眼有些癫狂。   姚水娘不放心的唤了一声,“相公......”   “别说话,听我说完。”林中吉抬手制止,“你是没瞧见那时的情景,瞧见了,你定也能和我一样,知道它是个大宝贝!”   那时,他骂骂咧咧的走在临水街上,一边走,一边往脚下塞鞋。   醉眼朦胧中,林中吉瞧见前头地上冒起了一阵光。   “我还以为我是喝酒喝大了,眼花了,还好没有走开,我瞪大了眼睛去瞧,那地上冒出了个洞,就这么大。”林中吉比了个拳头的大小。   “然后白光中,这肉团就像是流水一样,一点点的从洞里涌出来。”   姚水娘瞧着凑近自己,手中抱着肉灵芝,神经兮兮的相公,无端的心里有些害怕。   “......相公。”   林中吉手一挥,舒出一口带酒味儿的口气,意气风发。   “水娘,咱们发了,这玩意儿是肉灵芝啊,是传说中始皇寻的长生不老药……哈哈哈,发了发了,真是天佑我林家。”   “你别瞧它就这么大,那是它用了术法将自己变小的,我瞧得真真的,一滩水样的白肉一点点凝实,这才成了脚盆大小……”   “后来梆子声起,眼瞧着更夫就要来了,我赶紧往前一扑,抱着它滚到草丛里……好家伙,差点被那两个更夫瞧见了。”   “啊!你被更夫抓到了?”姚水娘面露着急,忙不迭的追问,   小镇人少,夜里打更巡逻的是更夫,宵禁过后,要是被更夫抓到在街上游荡,会被罚银子的。   在姚水娘眼里,什么肉灵芝,什么林家泼天的富贵,在罚银面前,它一文不值!   “没呢!”林中吉不厚道的又笑了下,“我运道好发财,那更夫便是运道不好,破财了。”   “他呀,踩到肉灵芝爬出的那个坑洞了!”   “好家伙,上头的土是松的,下头坑这么大,这么深,那老更夫一下便踩踏了土,直接滚到大洞里了。”   “啧啧,真惨,我听他那声音嚎的,应该是摔断腿了。”   林中吉比了个夸张的大小,眉飞色舞,显然是极为满意的。   洞大坑深,那说明这肉灵芝本体大呀!   发财了发财了!   林中吉抱着肉灵芝要往屋里去,临走前,他恶狠狠的瞪了大黑狗一样,目露凶狠。   “蠢狗!安静点儿,再吠,再吠我就将你剁了,哼哼,冬日天冷烹狗肉,那滋味定然是香得很。”   “嗷呜。”大黑狗好似听得懂一般,耷拉着耳朵蹲了下来。   林中吉吹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眉眼舒展的朝屋里走去。   姚水娘安抚了下大黑狗,走到角落里,只见原先放肉灵芝的地方有一团黏腻的清液。   姚水娘:“明明是太岁,说什么肉灵芝……”   她重重的叹一口气,打算等林中吉睡着后,再进屋将那东西捡出扔掉。   ……   姚水娘从灶房里打了一簸箕的草木灰过来,一边将草木灰和着那清液,一边嘀咕不停。   “长生不老药?就我们这样的小百姓还想要啥长生不老,磨豆子的苦日子还没有过够吗?这长生不老啊,白给我我都不要!”   “真是白日发梦......”   大黑狗吐着舌头,脑袋瓜随着姚水娘扫地的动作,转来转去,姚水娘直起腰板,正好瞧见大黑狗看自己的模样,不禁一笑。   她揉了揉大黑狗的脑袋,语气亲昵。   “是吧,大黑也这么觉得吧。”   姚水娘继续忙碌,她没注意到,大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视线。   它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中吉紧闭的屋门,毛皮竖起,双耳紧贴,腿微微弯曲......   这是大狗进击前的预兆。   ......   酉时时分,顾家飘出好闻的香气。   昆布炖大骨肉。   顾昭将昆布洗净泡发,又打了小结,在大骨肉熬出了骨油,汤汁浓郁,这才添入。   不愧是比肉还贵的昆布,不一会儿,肉汤就冒出诱人的香气,鲜美极了。   “好了,给你阿爷盛一碗去吧,多盛一些大棒骨和昆布,给他补补身子。”老杜氏吩咐道。   “哎!”顾昭应下,拿出托盘,快手快脚的盛了稀粥和大骨汤,转身去了东屋。   待她走后,老杜氏瞧着铁锅里剩下的汤,叹了口气,又添了一些水到灶里,这才将嫩豆腐放入。   ......   饭桌上,顾昭吃着饭,突然开口。   “奶奶,家里的银钱是不是不够用了?不然,阿爷静养的这些日子,就让我顶他的班,夜里打更巡逻去,好歹赚些买菜钱。”   “不行!”老杜氏想都没想,立马出声拒绝。   顾昭放下碗筷,看着老杜氏,认真道。   “奶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但家里的情况不好,阿爷还要看大夫吃药,我也想替您分担一些,再说了,我太爷不也是十一岁便开始打更了?”   “只比我大一岁罢了。”   “他都行,我肯定也行!”   老杜氏喃喃,“是十一岁……”片刻后,她目露诧异,“不过,这事,昭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昭的眼神飘忽了下,“啊,不是您说的吗?”   老杜氏困惑:“我说过吗?年纪大了,真是记性不中用了。”   顾昭拿起箸,瞥了一眼糊了一面桑皮纸的六面绢丝灯,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下次说话还是谨慎一些。   太爷十一岁打更这事,它不是老杜氏说的,是顾昭从宫灯那段长长的剪影中瞧见的。   不过,关于顾昭替班这事,老杜氏还是不松口。   ……   夜里,老杜氏打湿帕子替顾春来擦脸,一边擦拭,一边闲聊道。   “昭儿是个有孝心的,懂事,刚才还和我说,要替你打更的活计,赚些银钱回来,知道自己年龄小,还搬出了太爷,说太爷十一岁便开始打更,他行她也行。”   “真是实心眼的傻孩子。”   “太爷那会儿和昭儿怎么能比,昭儿不过十岁,还是个女娃娃,夜里打更巡逻讨生活多苦,我最明白不过了。”   “想想这事,真是剜了我的心肝啊。”   老杜氏说了一堆,顾春来却沉默不语。   片刻后,老杜氏也品过味儿来,不敢置信模样。   “不是吧,老头子,你想让咱们昭儿接你的班?”她重重的丢下帕子,砸起一片水花,“不行,我不许!”   “为什么不行?”顾春来反问。   老杜氏压低了声音,“昭儿她是女娃娃,是囡囡。”   顾春来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既然将她当做男孩养了,就该把她看成男孩,以后,她就是我们老顾家撑门户的!”   他因疼痛不适而更加浑浊的眼睛,无神的落在桌上的茶盏上,声音年迈而疲惫。   “芳啊,我真的老了。”   老杜氏单名一个芳字,闻言,她脸上一片颓然。   是啊,她老了,他也老了。   ...... 第12章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老祖宗智慧,将咱们的一日按十二地支纪时纪月。”   “咳咳......夜里昏暗瞧不到日头,就需要咱们更夫打更报时。”   “……”   酉时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长宁街的顾家已经用过晚膳了。   屋里,顾春来半倚靠在床榻上,细细的和顾昭交代着夜里上值需要留意的地方。   “……除了打更报时,咱们也得瞧瞧大街,看看是不是有那等鸡鸣狗盗之辈,做些不入流的翻墙偷窃之事。”   “咳咳......咳咳。”顾春来说几句就有些喘,还有些咳。   他拼命的想要压制咳嗽,但这咳嗽又怎么忍得了,喉中就像是卡了一把粗砂,沙哑含糊。   顾昭连忙起身,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壶,斟了一杯清水。   “阿爷,先不急着说,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爬上床榻,手握空拳,不急不缓的由下往上,替顾春来拍着背。   过了片刻,顾春来缓过劲来。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顾春来摔到了腿和头,还未修养好,这几日倒春寒,前儿吹了点风,又有些风邪入体。   是以,他这两日偶尔有些咳。   顾昭不放心,“明儿叫唐大夫再来看看吧。”   顾春来摆摆手,“不急,过两日得换药了,正好那时一起看。”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皱了皱眉毛,又将它往小桌上一搁。   顾昭瞧见这一幕,诧异道,“怎么了,是水冷了吗?我去灶间斟些热的过来。”   “不忙不忙。”顾春来拦住顾昭,“水温刚刚好,只是清水没滋味,我不爱喝罢了。”   “这样啊,可是大夫说了,您这些日子用着药,必须得少饮些茶水,阿爷暂且忍耐几天,等您好了,我给您泡壶好茶。”   顾昭想了想,继续道,“正好那时我也发薪水了,我给阿爷买上等的六安瓜片。”   “前些日子我打听雨楼经过,里头的掌柜泡了一壶六安瓜片,那味道,贼香!”   顾春来乐得不行,“好好,阿爷就等着。”   他笑了几声,又伸手去扶脑袋,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前些日子磕到的脑袋还未痊愈。   顾昭将枕头调整好,让他靠得更舒坦一些。   她见顾春来的精神头实在差,忍不住劝道。   “阿爷,您先歇着吧,别担心我,我跟着赵叔做事,敲敲梆子巡巡街,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有赵叔看顾,应该没多大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顾春来微微板了脸,“你年纪小,跟着赵刀做事,本来麻烦他的地方就多,咱们自己多懂一些,做事顺畅,他瞧着你也不烦。”   “孩子,你要记住,我们顾赵两家亲厚是亲厚,但再亲厚,自己立不起来,那人情也是越用越薄。”   “是。”顾昭肃容。   她对顾春来更是钦佩了。   当真是人情练达即文章。   顾春来缓了缓神,继续和顾昭说道。   “别的事倒还好,咱们玉溪镇地方是小了一些,但民风也淳朴,你阿爷我十五岁从你太爷手中接下担子,到现在已经五十年过去了,还没有见过杀人越货这等恶事。”   最多的,就是抓一些翻墙的,喝大酒的……女色胡混的,大错没有,小错不断。   “只有一点,你千万注意。”   “恩,阿爷您说。”顾昭侧耳凝神去听。   顾春来撩起耷拉的眼皮,语气放得低沉。   “夜里昏暗,魑魅魍魉在夜色遮掩下行走,咱们打更人常年走夜路,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你阿奶和我说了,摇竹娘那日,你和赵家小子就撞见了?”   他顿了顿,“……是金家饿死的丫头?”   顾昭点了点头。   顾春来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在惋惜金凤仙小小年纪便没了。   片刻后,他继续道。   “昭儿,你阿奶说了,你还和那丫头攀谈了?这样不行,以后啊,你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人鬼殊途,莫要多理睬。”   “你要知道,人有人途,鬼有鬼道,心中坦荡,人鬼各走其道,这样才能相安无事。”   顾昭:“是,阿爷我记住了。”   她偷笑了下。   别瞧她阿爷说得深奥又正经,其实啊,他的意思就是让她见鬼的时候,千万装作看不见,躲远一点罢了。   顾春来拍了下顾昭的脑袋瓜顶,“认真!”   顾昭:“哎!”   ……   顾春来:“我们这一行夜里打五更,戌时开始第一更,亥时第二更......最后寅时第五更,方才阿爷和说的,每一更,梆子敲铜锣的拍子和口诀不同,你都记住了吗?”   顾昭点头,“记下了。”   她拿起竹筷子,在床榻边缘敲出每一个时辰的拍子,嘴里利落的将对应的口诀报出。   “落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三更,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四更,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五更,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顾昭朝顾春来看去,笑了笑,“阿爷,我没敲错吧!”   “没错没错!”顾春来欢喜,“,不愧是我老顾家的娃崽,这脑袋瓜就是灵醒,天生是吃这行饭的。”   顾昭哈哈笑了声。   过奖过奖。   说了这么多,顾春来有些疲惫了,在顾昭准备离开前,他又喊住她,交代了最后一件事。   “昭儿,要是真的碰到不寻常的东西,寅时那一道更,不打也罢,或者迟一些打,等天光亮了,你再敲锣报时。”   顾昭诧异:“为什么?”   顾春来沉默了下。   “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是日与夜的交替,天地最是蒙昧时候。”   “这个时候要是碰到不寻常的东西,梆子声响起,会惊到亡者的……那样,鬼道和人途有了交叉,事情就麻烦了。”   “什么麻烦?”   顾昭凑近,压低了声音,四处瞧了瞧,“它会跟着我回来吗?阿爷有没有被跟过,后来呢,要烧纸送走它吗?”   “去去。”顾春来没好气的将顾昭的脑袋拨开,“阿爷和你说正经的,你听阿爷的就行,去上值吧,别让你赵叔等久了。”   顾昭:......   成吧。   “我出门了,你和奶奶早点歇着。”   ......   顾昭出了东屋,老杜氏早已经将铜锣和梆子准备好。   今儿天公作美,瞧着天畔的云彩便知夜里是晴朗的天气。   要是雨天,她还得穿上蓑衣斗笠,木屐鞋子,想想便觉得累赘累人。   顾昭手握着六面绢丝灯,转身冲老杜氏挥手,“奶奶,我走了。”   老杜氏忧心忡忡,瞧着顾昭兴致盎然的小脸,又不忍泼冷水,只得扯了个笑模样。   “哎,去吧,路上要听你赵叔的,好好做活,回来了奶奶给你做馍馍夹红肉。”   “哎!”顾昭欢喜的应下。   所谓的馍馍夹红肉,是撒了芝麻的缸饼用热油微微炸了炸,饼皮酥脆,里头绵软有弹性,再配上酒糟烧制的三层肉,咸香可口极了!   这是大菜,不是逢年过节,老杜氏还不烧这道菜呢。   因着这道馍馍夹红肉,顾昭还未上值便盼着散值了。   ......   顾昭和赵刀在长宁街东街汇合,两人一起往钟鼓楼方向走去。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   只见他穿着一件黛青色厚袄,手提灯笼,灯上坠着铜锣和梆子,一双黑棉靴瞧过去簇新又合脚,整个人精精神神的,就像是山间的小松。   他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是得这样,咱们一走就是一宿,别的不说,这鞋子得舒坦。”他继续往上瞧,目光落在顾昭乌黑齐整的发髻时,皱了皱眉,问道。   “怎么不戴一顶毡帽?”   “有呢,带着了。”顾昭冲他笑了下,拍了拍腰间,“我怕热,毡帽戴了头上老是出汗,我先搁着,回头冷了再戴。”   “成!”赵刀将自己裹得严实,闻言点了点头,“带了就好,走吧。”   夜空如洗,星罗棋布。   顾昭提着灯笼,坠在赵刀身后,两人走在暗夜长巷中,月色将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很长。   都说金丹一粒定长生,此话半点不假。   顾昭微微分神感知着丹田处的莹莹白光,那是她这段日子修炼《太极七籖化炁诀》,鬼炁化为祖炁,点滴甘露纳入绛宫,汇聚的莹莹白光。   要让她说说绛宫在何处,顾昭也说不明白。   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莹光非虚非实,非有非无,不在内也不在外,更像是居于心神所在之处,只等她修行数载,便能金丹换骨。   顾昭想了想,试着调动绛宫处的一丝莹光,让其附着自己的眼皮。   再抬头,原本黑暗的世界在她眼中,顿时大变模样。   只见漫天黑暗中,星月交辉,月华和点点星力漫天而下,似流萤飞舞一般,整个黑夜被点缀得如梦似幻。   视线再往下却不那么美好了,零星一些魂灵面无表情的游走在街上。   面容青白,浑浑噩噩。   此时,一个身穿白衣,四肢瘦削,约莫三十岁模样的死鬼朝顾昭和赵刀踮脚飘忽过来。   它非常的瘦,全身只有臀部位置有零星半点的肉,木着脸,就像是一张发皱的老皮搭在骷髅架上,因为瘦削,它的脖子又细又长,鼻孔微微朝天,左右探着,似在搜寻人气。   这是痨病鬼!   体弱之人最怕遇到这样的鬼,一旦被它寻到气息,轻则重病,重则丢命。   顾昭心中一梗。   没瞧见便罢了,瞧见了再和它交叉而过,实在是心里不得劲儿。   她佯做弯腰捡东西,微微侧身避了过去。   “怎么了?”赵刀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顾昭:“没,方才瞧见地上有光亮一闪而过,我还以为是铜板。”   她挠了挠头,将一个有些羞涩和腼腆的少年郎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憨瓜!”赵刀指着顾昭,哈哈笑了两声,“要是真有铜板,白日便被人拾去了,哪里还轮得到咱们?”   “走了走了,我瞧着约莫要四更天了,咱们回钟鼓楼看看漏壶,要是到了四更天,就得打更报时了。”   “哎!”顾昭跟上赵刀。   ……   玉溪镇的钟鼓楼,今夜顾昭已经跟着赵刀去了三趟。   白日里,大家伙儿还能靠太阳估摸时间,夜里昏暗,时间只能从钟鼓楼的漏壶得知,再由更夫打梆子高喊时辰。   玉溪镇的更夫有十几个,通常两人一组,像她和赵刀,负责的是临水街和翠竹街这两条街。   当然,两条街走下来,往往已经大半时辰过去了,后头听到打更声时,时辰其实并不准。   顾昭体内功法自然的运转,月华星光不断的被吸纳淬炼,疲乏顿解,整个人精神得很。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啧,不愧是年轻的孩子,精神头就是好!”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两人朝钟鼓楼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闲聊着。   顾昭困惑:“赵叔,像方才打更,头两回咱们先走了翠竹街,后面那一回,咱们先走了临水街。”   “这一路走下来得要大半个时辰了,万一有人有要紧事,咱们没有报准时辰,会不会耽误事啊?”   赵刀:“这事问到点子上了。”   “寻常人家,夜里这个时候都在睡觉,他们知道个大概时辰就行,不管咱们从哪里先报时。”   他伸出手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铜板的动作,贼贼的笑了下。   “要是有想知道确切时辰的,他们会特意找咱们,花几个铜板意思下,让咱们先走他屋子在的那条街。”   “不多不多,运道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捞个百八十枚铜板,够我打一壶酒了,哈哈!”   顾昭:......   原来,这就是她未来的油水啊。   忒寒酸了!   ...... 第13章   赵刀回过头,瞧见顾昭的神情又是一乐,“怎么样,这事不错吧。”   顾昭:“......赵叔知足常乐,侄儿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滑头!”赵刀又是一阵朗笑。   很快,两人便到了钟鼓楼。   玉溪镇的钟鼓楼说是钟鼓楼,其实不过是个两层高的六角木屋,简陋寒酸,远不及县城中的红砖绿瓦气派。   木屋下层是用来给守漏壶的更夫休息,上层四面没有围墙,而是做成亭子样式,简单的围了半人高的凭栏。   里头搁一口钟,一面黄牛皮大鼓。   因年代久远,大钟铜锈斑斑,鼓身红漆剥落,上头满是岁月印记,都说天明击鼓催人起,入夜鸣钟催人息,一面鼓一道钟,陪着玉溪镇百姓走过了年年岁岁的光阴。   ……   “哟!老周在打瞌睡啊?”赵刀推开木门,人未到声先至。   顾昭跟在他身后,贴心的将门阖上,寒风顿时被挡在外头。   屋子不大,除了张方桌,几把小凳,就角落里搁了张竹床,靠窗的地方烧了一盆炭,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难怪记忆中,她家阿爷轮到守漏壶那段日子,天天都是哼着小曲儿归家。   和打更巡逻对比,这守漏壶简直是天大的美差啊!   ……   “瞎说什么呢。”周生财从后头走出来,手中还拎着木桶,“我哪里敢睡,得守着漏壶呢。”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剜赵刀。   赵刀:“嘿嘿,偶尔睡睡不打紧,盯着漏壶中的水别冻上就成,不过,你就算没睡,也比我们在外头走街吹风来得舒坦,是吧,顾昭。”   周生财朝顾昭看去。   顾昭不应赵刀的话。   她和赵刀不一样,赵刀和周生财两人熟稔,自然啥话都能说。   她一个后进的后辈,年龄还小,说话还是恭敬谨慎一些才妥当。   信不信她要是应和了,回头人家闲聊时该说顾春来家的孙子吃不得苦,才打更一夜,就嫌弃抱怨天冷了。   顾昭腼腆的笑了笑,“周伯。”   “嗯。”有不熟悉的晚辈在,周生财也不好和赵刀多拌嘴。   他约莫五十来岁,是个老更夫了,性子有些慢热,沉默的应了一声后,半晌又憋出一句。   “咳!炉里温了热水,还煨了两根番薯,都是自家种的,要是饿了,就自己拿去吃,别客气。”   “谢谢周伯。”   顾昭没有动番薯,不过这热水她是喝的差不多了,想了想,顾昭往自己的水囊里又添上一些。   她环顾了四周一眼。   只见赵刀拖过板凳,大刀阔斧的坐下歇脚,瞄了瞄周生财,趁着他不备,偷喝了两口桌上的黄酒,“香!”   闻言,周生财瞪了一眼过去,随即继续忙活手中的事。   顾昭偷笑。   赵叔这是偷吃还告诉主人家啊!   ……   周生财拎起木桶,将里头的热水倒进漏壶最上头的铜壶。   漏壶总共有四个铜壶,由上往下分别为夜天池、日天池、平壶,万分壶。   清水潺潺的从夜天池流下,最后落入搁在地上名为水海的铜壶中。   水海中,一个抱箭的铜人立着,它手中的箭杆随着水上下沉浮。   箭杆约莫三尺,上头划了96条横线,每一条便是一刻钟。   而当下的时辰,就是铜人手握箭杆的位置。   ……   赵刀招呼顾昭,“去瞧瞧四更天了没。”   “哎!”顾昭应下,朝抱箭铜人的握手处看去,开口道,“还差一刻钟。”   “这么快?那咱们得先走了。”赵刀收回搁在炭盆上烤火的手,不舍的开口。   这手还没暖过来,人便又要走了,讨生活难哦。   赵刀在心里喟叹了下,随即打起精神,撑撑了膝盖,勉力站了起来。   “老周,走了,一会儿再来啊。”   周生财摆手,“快走快走。”   再不走,他的好酒都要被偷喝光喽!   顾昭冲周生财点了点头,跟着赵刀走出钟鼓楼。   ......   翠竹街上。   “梆......梆梆梆!”   “半夜四更,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顾昭记着顾春来说过的,四更天的梆子是一慢三快,有条不紊的敲着铜锣。   夜很静,低沉的锣声被传得很远。   赵刀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不错不错,声音响亮宏厚,中气十足,是吃这碗饭的料!”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她丹田中可是有炁的,这声音能不响亮嘛!   ……   两人一起往前,在经过一处屋舍时,赵刀指着那突然亮起烛火的屋子,对顾昭开口道。   “瞧见没,这是咱们这里做豆腐出了名的好吃,豆腐娘,姚水娘的屋舍。”   豆腐娘?   顾昭顺着赵刀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赵刀说的豆腐娘,和送她一箬壳摊老豆腐的婶子,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赵刀意外:“怎么,你也认得她?”   顾昭点了点头,“有过两面之缘,她家豆腐好吃,还养了一条特别威风的大黑狗。”   不过,说起威风的大黑狗,今儿夜里倒是没有再听到犬吠。   顾昭想了想,那日大黑狗吠的是自己手中的鬼炁,眼下鬼炁被她炼化许多,想来余下的数量不大,大黑狗的鼻子没有嗅到,没有大吠也是正常。   她将脑中的杂思甩出,专心敲了敲梆子报时。   赵刀应和:“她家豆腐好吃是好吃,但她这人不行。”   顾昭侧头看去。   赵刀的嘴皮上下一掀,吐出三个字,“忒小气!”   顾昭意外:“啊?这话怎么说?”   “我是半点没看出来,前几日赶集,我去她摊子上买豆腐,姚婶子还送了我一摊老豆腐呢。”   “哦?”赵刀诧异了,“是边角料吧。”   “不是。”顾昭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纠正道。   “两块,足足的两块!拿回去后,阿奶做了香煎老豆腐,出锅前撒上一些葱花,那滋味别提有多香了!”   “姚婶子家的豆腐新鲜嫩滑,阿奶都说她客气了。”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喽!”赵刀悻悻,“我看啊,十有八九是那婆娘瞧咱们昭儿生得好。”   “昭儿啊,答应赵叔,咱们男娃娃得离这些奇怪的婶子远一些。”   他觑了一眼顾昭,加重语气,“尤其是昭儿这样俊俏的男娃娃。”   “叔,说什么呢!”顾昭哈哈笑了起来。   ……   长夜漫漫,寒风迎面吹拂而来,要是不闲聊些什么分散下心神,赵刀觉得日子难熬。   这时,他忽然间觉得和顾家的这个侄儿搭档也不错。   起码人新鲜。   他和顾春来都说腻了!   顾春来也听腻了他说话,哪里像顾昭。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只见他打着灯笼,抬脚往前走,神情一派认真的听自己说话。   赵刀心里满足了。   当下,赵刀便和顾昭说起了他和豆腐娘的恩怨。   原来,姚水娘是卖豆腐的,这豆腐鲜嫩,半点禁不住放,必须得每日现做才新鲜可口。   为了赶上市集,姚水娘一般四更天便得起来推磨磨豆子。   赵刀抱怨:“她嘛,想要我们日日准时在她家门口敲这四更天的梆子,却又不肯花几个铜板。”   “是,我也知道她磨豆子讨生活不容易,但她没给铜板,捎两块豆腐给我也成啊,礼尚往来嘛!”   “忒小气!”赵刀重重哼了一声。   “平常就算了,我和你阿爷想着她做活不容易,四更天都尽量先走翠竹街,偶尔几次有人托到我们这,别人出了黄橙橙的铜板,我自然先紧着旁人来。”   “上两次因为这样,她还不痛快了,说我们耽误她做活,往日里添头的碎豆腐也不给我家放了。”   “她家养的那条大狗也贼精,许是瞧见自家主人瞧我们不痛快,我打那儿走过,好家伙,差点跳出来咬我了。”   顾昭听着赵刀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心里只想偷笑。   原来,这就是捞油水引发的血案啊。   赵刀缓了缓气息:“顾昭,你说她是不是忒小气?”   顾昭连忙肃容:“是是,必须是!”   “不过,赵叔是个爽快人,咱们就不和姚婶子计较了。”   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姚水娘每日公鸡未叫便起来磨豆子,她小气一些,顾昭想想,也是能理解的。   赵刀:“是啊,她那相公是个酒鬼,半点不着家,她也不容易,唉。”   不过,这世上又有谁容易了?   讨生活都是难的。   一时间,顾昭和赵刀都有些沉默。   片刻后。   赵刀:“今夜她这儿倒是安静,往日里,那条大黑狗听到梆子声,都在篱笆院这儿瞧着,还真别说,黑狗就是有灵性。”   这话顾昭赞成。   她回头看了一眼亮起烛火的屋子,转过身,路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撞入她的视线,倏忽又不见踪迹。   “赫!”顾昭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   “汪汪!”   遥远的地方,似乎有犬吠声传来。   顾昭连忙拿眼睛去看赵刀,只见赵刀状若未闻,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   他留意到顾昭停下脚步,回头皱了皱眉,“咱们还得走一趟临水街,怎么不走了?”   顾昭环看了下四周,迟疑道,“好像听到犬吠了。”   赵刀失笑,“哪呢?这里安静着呢。”   他走回来拍了拍顾昭的后背,笑道,“怪叔,没有考虑到你今日是第一日上值,是不是累了?”   “来,喝两口酒暖暖胃,这一口酒下肚,保准你整个人都精神了。”   说完,他塞了个酒囊过来。   顾昭哭笑不得,“不了叔,我没有累,咱们走吧。”   她又看了一眼草丛,却不见那两颗大眼睛。   ……   顾昭走后,草丛里又亮起了一丝光,两颗大眼晶亮的盯着顾昭的背影,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转,朝姚水娘的屋舍看去。   半晌,空中传来狗狗依恋的呜咽声,随即,那对大眼在空中飘动,一路朝顾昭追去。   就像是一条大狗,上下撒丫子的跑动。   ......   “梆......梆梆梆梆。”   “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五更天的梆子敲响,一慢四声快。   走完最后一条街,顾昭收了铜锣和梆子,此时天光将亮未亮,天光蒙昧,六面绢丝宫灯所照之处,好似连晨雾都是灰蒙的。   赵刀和顾昭挥别。   “回去早些歇着,别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便不睡,咱们打更不比其他,这不是一日两日的活计,一年下来,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你都得来。”   他的神情难得严肃。   “既然决定要接你阿爷的班,那就不能马虎,不能贪玩,知道没?”   赵刀言语严肃,但那是真正亲近的长辈才会和她说的贴心话,顾昭还是分得清好赖的,当下便冲赵刀挥了下手,笑道。   “我知道的,阿爷都和我说过。”   “赵叔放心,我省得!”   “好好,好孩子。”赵刀为他的懂事欣慰同时,不免有些心酸。   他想到自家只知道憨玩的小子赵家佑,对比两人,顾昭比赵家佑还小两岁呢。   赵刀咬牙:“臭小子,要是我回去了你还在贪睡,看我修不修理你!”   顾昭:“恩??”   赵刀:“叔没说你,说的是你家佑哥!”   “好了好了,回去歇着吧,傍晚老地方见。”   说罢,他转身就走。   顾昭瞧着赵刀的背影,神情莫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确定的想着。   总觉得,赵叔这莫名其妙的火,是她点起来的。   顾昭:......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真挚的给赵家佑道了歉。   家佑哥,虽然不知道缘从何起,但,对不起了!   ……   六马路,赵家。   寒风吹拂,赵家佑拥着被子,挠了挠面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浑然不知敌军还有三十秒钟,到达战场!   ……   顾昭提着灯笼朝长宁街方向走去。   月华和星辉点点落下,街上游荡的亡魂像是水雾一般淡去,直至无痕无迹。   走近长宁街街口,那儿一块一人高的巨石,石面凿刻出长宁街三字,上头用红色颜料细致的描绘。   顾昭停住脚步,倏忽的回头。   果然,方才在翠竹街,一晃打过照面的两只眼睛,此时就离自己十步远处跟着。   幽幽暗暗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顾昭捏紧了手中的灯笼柄,神情戒备。   “你是什么东西,跟着我作甚?”   大眼睛幽幽的看着顾昭。   一人一双眼对峙着。   倏忽的,那双眼睛上下动了动,似在跳跃,“呜呜,汪!汪汪!”   顾昭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是狗?”   大眼睛:“汪汪!汪汪汪!”   是的是的,它是狗!   是一条大黑狗!   ...... 第14章 (捉虫)   冬风打着旋吹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顾昭又多瞧了几眼大眼睛,别说,这上下跳跃的姿态,还真有几分像大狗。   只是,狗魂是这样的吗?   也许可能大概,是这狗混得比较惨……   一时间,顾昭沉默了。   “汪汪!”大眼睛盯着顾昭,剔透黝黑的眼湿漉漉的,流露出几分哀求之意。   顾昭有些为难。   她阿爷说的对,要是碰到不寻常的动静,五更天的锣能不敲就不敲,这不,她准时敲了五更天的梆子,人途和鬼道产生了交集。   她被一只狗魂缠住了!   这时,一道响亮的鸡鸣声响起,紧接其后,无数大公鸡应和,鸡鸣声层起彼伏。   顾昭抬头朝远方看去。   雄鸡一唱天下白,天畔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仔细听,长宁街里有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交谈传出,那是做早市的生意人家。   再过小半个时辰,长宁街就愈发热闹了。   顾昭叹了口气:“走吧,回去再说。”   她又看了一眼天光,想了想,从腰间拿出毡帽拍了拍,开口道。   “太阳要出来了,我家在西街街尾,这里过去还得走一段路,你要是不想让剩下的一双眼睛也被阳火烤没,委屈你,先在这里面待着吧。”   大眼睛呲溜一下蹿到毡帽中,静静的躺在其中,一动不动,乖乖巧巧。   “汪,汪汪?”   走呀,怎么不走了?   顾昭:......   “闭嘴,一点也不可爱,瘆人得很!”   大眼睛委屈:“嗷呜,汪!”   它又不是说这个。   ......   长宁街,西街。   顾昭远远的就看到见家门口亮着的桑皮灯,烛光微微,晨风吹拂,灯笼晃晃悠悠。   她心中一暖,顿时加快了步伐。   “奶奶,我回来了!”   “回来啦?”老杜氏听到动静,连忙从灶间走出来,因为走得急,她手中还拿着大漏勺。   瞧见顾昭的视线看来,连忙将大漏勺往后藏了藏,失笑道。   “真是老糊涂了,拿了个漏勺便跑出来了。”   “因为奶奶一直牵挂我呀。”顾昭笑着上前,拿过老杜氏手中的漏勺,拥着她往灶间走去。   “啊,好香!”   “香吧,昨夜奶奶说了,等你回来了,立马给你做馍馍夹肉,快去洗面净手吧,一会儿就能吃了,吃完啊,好好的泡泡脚,然后再美美的睡上一觉。”   “哎哟,我的昭儿辛苦了,这一晚没睡,人都……”憔悴了。   老杜氏看着顾昭精精神神的面庞,到底没好意思睁眼说瞎话,最后只得将到嘴巴旁的那句憔悴吞了回去。   老杜氏:“年轻就是好,熬一宿也不见累。”   听着老杜氏絮絮叨叨,顾昭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   “奶奶,你真的做了馍馍夹红肉啊,太好了,馋死我了,一会儿我可得多吃两块。”   老杜氏不赞成了。   “不行不行,这东西油大,吃多了不好,回头要是吃积了就遭罪了。”   “咱们老话也说了,话多不值钱,吃多不香甜,这吃饭就跟做人一样,都得有度有量......”   顾昭想了想,勉强退让一步,“那行,多的那一份,我留着晌午和傍晚吃。”   老杜氏乐呵呵,“真这么好吃?”   顾昭毫不吝啬的夸赞,“贼香!”   ......   用过早膳,老杜氏将顾昭赶回房间,特意叮嘱她没有睡足四个时辰不要起来,说罢便忙碌家里的活去了。   顾昭关上房间的门,打开毡帽,里头的大眼睛一下便跳了出来。   它绕着顾昭的手边上下跳跃,顾昭低头,视线跟着游走。   “唔,这下我是真的相信,你是一条大狗了。”   就这样讨食模样,不是大狗又是什么?   ……   顾昭拖了张凳子坐下,拎起茶壶为自己斟水,“好了,现在有空了,你好好的说说,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连串又长又急的犬吠声,就像珠子落盘一般,咚咚咚不停歇的响起。   半晌,犬吠声终于停了,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顾昭。   “汪呜......”   听明白了吗?成不成呀。   顾昭拎大茶壶的动作顿住了,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完了......一句没懂。   似乎是瞧出了顾昭的迷茫,大眼睛肉眼可见的萎靡了,湿漉漉的光都黯淡了几分。   阳光透过窗棂,熹微光线中,顾昭好像瞧见了一条大黑狗委顿的趴在地上,双耳耷拉,尾巴没精神的一甩而过。   可怜兮兮的。   顾昭顿了顿,片刻后,她蹲了下来,目光直视大眼睛,开口道。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你通灵,不过通灵后,你这辈子的记忆全部向我摊开,你就没有秘密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而且,我也是头一次尝试通灵,也许对你有伤害,你……可以吗?”   “汪!”   可以!   一声精神响亮的犬吠声响起,大眼睛也跟着往上蹿了蹿,就像是原先趴地的大黑狗,一下便坐直了身子!   顾昭轻笑,伸手在狗头的地方虚摸了两下,“好,这话我听懂了。”   “那我要开始了。”   ……   顾昭运转起《太极七籖化炁诀》。   说是通灵,其实是化炁,顾昭在化鬼炁时发现,只要她想,她便能看到鬼炁中属于金凤仙的一部分记忆。   随着功法的运转,顾昭化去大眼睛身上的鬼炁。   同修炼时不一样,她没有将鬼炁转化成的祖炁吸收,而是将它反哺回大眼睛身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眼睛残破的魂体被滋养凝实,很快,一只毛皮顺滑的大黑狗虚影出现。   它乖巧的坐在屋舍的木板上。   “汪,汪汪!”大黑狗看着自己的爪子,兴奋得要跳起来。   “嘘,安静。”   顾昭闭着眼睛,手还搭在大黑狗脑袋的地方。   大黑狗呜咽的叫了一声,亲昵的拿脑袋顶蹭了蹭顾昭的掌心,重新趴了下来。   顾昭唇畔漾起微微弧度。   在她脑海里,大狗的记忆就像是一片片石块,细细碎碎的虚浮在半空,有大的也有小的,有熠熠发光,也有泛着暗暗的灰……   顾昭粗略的看了看,挑了里头最大块的那一个,顿时,一位面熟的婶子出现在她眼里。   顾昭:......这是?   她凝神想了想,恍然,是豆腐娘姚水娘。   因为她此刻是大黑的视角,由低处往上瞧,姚水娘的脸显得特别的方,还很大。   明明是生得不错的婶子,愣是被大黑给瞧丑了。   顾昭摇头,真是神仙都撑不住的死亡角度啊。   她凝神去感知这一块的记忆。   ……   “大黑吃饭了。”姚水娘敲了敲瓷盆,小小的黑狗摇着尾巴亲昵的绕着人转。   姚水娘笑骂,“好了好了,今儿给你拌了肉汁。”她小心的回头瞧了瞧,见屋里头的人没有注意,这才压低了嗓子,眉眼含笑道。   “乖大黑,肉在下面藏着呢,吃的时候小心点,别被发现了,乖乖吃哦……快快长大,以后我们家还要靠大黑看家呢!”   “唔,我们家大黑吃得真香!”   ……   “娘子,我新做的衣裳在哪里?”屋里传来男子的声音,大黑顿时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借着大黑的眼睛,顾昭瞧见一个壮年的汉子,那是姚水娘的相公。   顾昭耐心的翻着记忆片段。   大黑这些愉快的记忆多是和姚水娘在一起的。   她给它喂饭,捉虱子......它不舒坦趴着时,是她给它揉背,力道不轻不重,揉得它心里酸酸的,嘴里呜呜咽咽依恋的叫着。   天冷了,她卖豆腐归家,先喊的一定是大黑,大黑狗亲昵的绕在她脚边,嘴巴轻轻的去咬她的衣角,那样,她便会带着笑拍了拍它的脑袋,“坏大黑,衣服咬坏了!”   大黑松嘴:才不会,它咬的可小心了呢!   赶着日头好,晌午时候,一人一狗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大黑静静的窝在姚水娘脚边。   日子悠悠漫长,无波澜却温馨。   ……   顾昭挣脱出这段记忆,瞧了一眼魂体透明的大黑,心里叹了一口气。   原来,它是豆腐娘家那条威风的大黑狗啊。   这一次,顾昭想了想,挑了个晦暗的记忆。   这一进去,她便立直了身子,神情若有所思。   在这一个片段里,顾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大黑死前的事。   ……   这段时间以来,大黑的脾气一直很暴躁,空气中有一些让人不安的气息在蔓延,夜里,靠着它的大吠,这才逼退了许多阴邪之气。   顾昭此刻代入的是大黑视角,大黑能瞧到的,她也能看到,对比以前,街上晃荡的游魂是多了。   黑狗一身的阳血,是阴物的克星,尤其是全身无一丝杂色的黑狗。   有大黑看家,翠竹街姚水娘家附近倒是安稳,让它比较忌惮反而是摇竹娘那日瞧见的顾昭。   再往后,便是自家男主人带回来的一团肥肉了。   顾昭瞧着大黑记忆中的大肉团,喃喃自语一声,“这是什么?”   耳畔,是虬髯胡子男主人神经兮兮的畅笑,按他的说法,这是肉灵芝,是长生不老药。   “肉灵芝?”顾昭仔细的想了想,她的记忆中还真有关于肉灵芝的记载。   据说肉芝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俱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着如脂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彻如坚冰。①   光明洞彻如坚冰?   那就是透明的了?!   顾昭敢肯定,这玩意儿肯定不是肉灵芝,就算是,那也是变异的。   在林中吉和姚水娘眼中,这是一团白腻的肥肉样,然而,在天生通阴的大黑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只见这团肥腻的大肉团上布满细细的黑丝,黑丝好似活物,不断的撑开收敛。   零星几条黑丝朝外探出,似触角一般的在半空中搜寻,就像在寻找猎物一般。   而林中吉已经被其中的两条缠上,黑丝似触角,牢牢的附在林中吉太阳穴位置。   顾昭注意到,靠近太阳穴位置的黑丝比其他地方来得粗壮。   就像是……饮用鲜血太急而造成的鼓涨。   “咕咚咕咚……”   顾昭:......   就这?就这还是林家的泼天富贵?   怕是灭门的大灾星吧!   ……   门在大黑面前关上,大黑却牢牢的盯紧了木门,它虽然是狗,却也极其聪明,等到屋里呼噜声响起,这才进屋衔出那团大肥肉。   肉团足足有脚盆大,死沉死沉的,大黑使出老鼻子的力气,这才将它拖到院子外的老树附近。   瞧着肉团,大黑吐着舌头看了许久,最后用利爪和尖牙将其撕碎。   黑狗一身阳气,再加上黑狗挑的位置好,那里恰好有三栋屋舍的尖角对着那块地,尖角易成尖角煞,更何况是三线交点,此处更是煞气十足。   在煞气和大黑尖爪下,那团肥肉就像是晒化的肥油,越来越小,就在它变成手掌大小时,林中吉双眼通红的提棍赶来。   大黑吓得两腿哆嗦,抓在手中撕咬的肥肉也不小心吞到了肚里......   “大黑!我宰了你!”林中吉目眦欲裂。   接着,顾昭只感觉眼前一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   顾家西屋。   顾昭揉了揉脑袋瓜,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面对面趴着的大黑狗。   “汪汪!”   你没事吧。   顾昭没好气,“有事,疼死我了。”太真实了,这疼痛感太真实了,就像是她自己被敲了闷棍一般。   “咦?”突然,顾昭揉脑袋的动作顿住了,诧异道。   “你再汪汪下,我好像听懂你说话了,来,汪汪!汪汪!汪汪汪!”   大黑狗坐在地上,长长的舌头吐着,大大的眼流露出看憨瓜的意味。   顾昭没有察觉,一脸兴奋的抓起大黑狗的前爪,“汪汪,快汪汪啊,不骗你,我好像真的听懂了。”   太好了,她怕自己再继续感受大黑的记忆,她也得成条大狗了。   大黑狗:“汪汪!”   傻瓜!   ...... 第15章   笑容在顾昭脸上僵住,慢慢的一点点消失。   她双手抱肘,目光沉沉的盯着大黑狗,“你再汪汪下。”   “汪呜......”大黑退缩了,耷拉着耳朵蹲下,小心的将前爪缩回。   嘴里发出小小声的呜咽,只敢拿眼睛偷偷去瞧顾昭。   “汪汪!”   有点冷!   顾昭哼哼了两声,小样儿,还敢说她傻瓜,反了天了!   “这次就饶你一次,下不为例。”顾昭弹了下大黑的狗头,又伸手揉了揉。   别说,这毛绒绒的手感真是不错,不愧是吃豆渣长大的,瞧这身皮毛,顺滑又油光水亮!   ……   既然可以交谈了,顾昭决定和大黑直接沟通,她往地上一坐,拍了拍身边位置,让大狗坐她旁边,开口道。   “好了,快说说吧,你跟着我做什么?咱们先说好了,这次可不能像刚才那样。”   说完,顾昭模仿了下大黑狗方才那通又急又快的汪汪声,惟妙惟肖,惹得大黑都瞪大了一双狗眼。   顾昭:“你得说慢一点,我才刚学会听狗狗说话,你说得太快,我就又该迷糊了。”   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大黑狗的那段记忆影响,她的言行中带上了两分犬类的习惯。   又因为是在自己家中,顾昭散了缠发的布条,顺直的长发披散而下,柔和了几分平日不言语时的冷冽气质。   此时,她歪着头看大黑狗,神情有几分憨态可亲。   大黑狗顿时没那么怕顾昭了,当下又汪汪汪的吠了起来。   原来,那日瞧着林中吉拎着大棍过来,大黑吓得两腿哆嗦,爪子和利牙中撕咬的那团大肥肉,不知怎么的就被它吞到肚子里了。   它脑袋一懵,还不待反应,林中吉的木棍就朝它脑门用力砸来。   大黑狗冲顾昭抱怨,“疼死我了,我当场眼前发黑,蹬了两下腿,接着就昏过去了。”   顾昭心有戚戚,“是很疼。”   大黑狗又呜呜叫了两声,不知是不是回忆到那股疼痛,眼睛湿漉漉似有水光。   “我迷迷糊糊中睁了睁眼,就瞧见他在烧热水,肚子好痛,那团怪怪的肉被他挖出来了,搁在旁边的青瓷碗里……他眼睛红红的,瞧着怪吓人的。”   顾昭悚然一惊,“什么!他把你剖了?”   倏忽的,她想起刚见到大黑时,大黑只剩下一双眼睛。   难道......   顾昭连忙追问,“烧水?他是不是还把你吃了?”   “啊?!”大黑狗迟疑了,半晌后它晃了晃脑袋,“不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主人身边了……但是主人都瞧不到我,还到处去寻我。”   大黑狗有些惆怅的耷拉下脑袋。   都是它不好,它应该再谨慎一点,将那团怪怪的肥肉拖得更远一些,那样,男主人想找也找不到它,它也能将那怪东西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大黑狗想想被搁在青瓷碗中的怪东西,一颗心焦灼得厉害。   这东西这般邪门,要是害到了主人,该怎么办!   大黑沮丧不已:“呜......都是我不好。”   顾昭:“不,就算你将它扔得远远的,林中吉也能找过来。”   她对上大黑狗黝黑的大眼,肯定道,“他早就被那团肥肉标记了,你也看到了,两根大黑线……说不得他从睡梦中醒来,也是那团怪肉向他发出求救。”   顾昭手指自己太阳穴位置,示意大黑狗不要忘记那飘忽的黑丝。   “……而且,我怀疑那东西有智慧,十分聪明。”   大黑狗立直了身子去看顾昭。   顾昭若有所思,“你方才说了,那时不知怎么的,那肉团便滑到了你的肚里,然后,林中吉就疯红了眼睛,接着,你就被敲棍子了。”   “没错没错。”大黑狂点头,像那么恶心的东西,它才不会想吃呢!   顾昭揪了揪黑狗的毛发,思忖着斟酌道。   “这么说,既然不是你,那么很可能就是它,是它自己往你肚子里钻了。”   “可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大黑不解,它是黑狗,还全身无一丝杂色的黑狗。   黑狗乃是至阳之畜,牙齿和狗血最能克制阴邪之物。   那团怪肉被它撕咬得剩不了多少,林中吉都赶来了,那团怪肉只要等着被林中吉救下,为什么还要钻到它肚子里?   顾昭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过是借刀杀人,不,借刀杀狗罢了。   ……   大黑犹自不信:“它钻进去,不是等于蜈蚣虫入鸡笼,自寻死路嘛!”   “可以啊,大黑!”顾昭惊讶了。   她上下打量了两眼大黑狗,连蜈蚣虫入鸡笼都说得出来,真是条聪明的狗狗。   大黑吐着舌头吭哧吭哧,那蠢蠢的狗脸上分明是得意。   过奖过奖。   顾昭反问,“自寻死路?你好好的想一想,后来的结果是怎样?是它死了还是你死了?”   大黑狗僵了僵。   顾昭继续:“是你死了!”   “瞧见你吃了肉灵芝,你家主人一下就疯了,嘭!咱们脑袋就开花了。”   大黑狗嘟囔,“不是主人......是主人的相公。”   顾昭:.......   傻狗,重点错了,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是你死了!   ……   顾昭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大黑狗的脑袋瓜,数落道。   “你啊,平日里那般威风凛凛,尖牙利爪,上次吠我的时候不是又凶又大声吗?”   “怎么?瞧着林中吉提棍子,你就腿脚发软啊,你怎么不挠他几爪子呢?就算挠不过,你不会跑吗?”   顾昭长长吐一口气,“真是白长四条大肥腿了!”   大黑悻悻的低下头,它不会。   那不是主人,也是主人的相公啊。   它怎么能对主人还有主人的家人亮爪子啊。   顾昭叹了口气,收回数落它的手指。   “算了,死都死了,再说这些也没用了,咱们多想想以后吧。”   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她呀,还是不要在这里马后炮了。   省得讨狗嫌!   “汪呜......”大黑狗亲呢的蹭了蹭顾昭的手,顾昭反手便又揉了揉它。   ......   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就像是撒了一把诱人的金子。   顾昭手中拿着一柄素面纸伞,她也不撑开,就这样握在手心,一路朝西北方向走去。   “汪汪!”大黑有些躁动不安。   顾昭晃了晃伞,冲藏在伞里的大黑安抚道,“别怕,你别出来便不会晒伤。”   伞里的躁动安静了一些。   顾昭顺着那若有似无的丝线继续走,这是她费了牛鼻子劲儿,依着《太极七籖化炁诀》里的符箓集,画出的一张灵符所化。   道书有云,符无正形,以炁而灵。   一张黄纸,一笔朱砂,在顾昭将炁注入的那一刻,霎时间,那弯曲不知所云的符文异彩大放。   黄符倏忽的飘卷上天,不过片刻,原先不过成人巴掌大的黄符一下变大,好像一条布巾裹住大黑。   须臾,符力四绽,点点莹光汇聚成一条长线,突破屋舍,遥遥的朝西北方向蔓延。   寻踪符,寻的是符文承载者心底最迫切寻求之物。   ……   顾昭拍了拍素伞,“你方才也瞧见了,我画这灵符太不容易了,回头要记得报答我,知不知道?”   大黑缩在素伞黑黑的角落,吭都不敢吭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顾昭才不理睬,一点点的加重大黑狗的债务。   “唔,不单单是这寻踪符,为了带你出门,我还在伞上画了一道养灵符。”   乖乖,别看就这样小小的两道符,直接将她这几日修炼的元炁掏空了。   “你呀,得还债,不然等你了结了心愿投胎了,还欠我一笔债来生还,你累我也累,谁知道你下辈子投胎成什么,我下辈子又投胎成什么……要是你脑袋瓜发癫,要对我以身相许怎么办?!”   顾昭说到这,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当即掷地有声。   “不行不行!你得还了债再走。”   大黑狗瑟缩:……   瞎说!汪也不想以身相许!   “这样吧......”顾昭想了想,“唔,我家里有些耗子,你就帮忙捉耗子吧!五只算一张符。”   素伞中,大黑一下来了精神。   “汪!”可以。   别说五只了,就是五十只,它也能替她捉来!   顾昭:……   要那么多干啥,她又不能吃。   顾昭摆了摆手,“别了,捉够十只,你我就两不相欠,你且安心投胎去吧。”   大黑喜滋滋的蹲了下来。   这个好,它最喜欢捉耗子了。   两人一路唠嗑一路走,路越走越偏,再往外,就该到六马街了。   六马街再往外有一个码头,要是离开玉溪镇,大船就得在这儿乘坐。   不过,寻踪符的丝线没有到码头,而是在六马街的一条暗河处停了下来。   说是暗河,其实是条小沟渠,附近的百姓爱在这儿洗恭桶,生活中的一些垃圾也扔在这一处。   像是吃完的鱼骨,蚌壳,猪骨头......还有些不用的烂木头。   所以,这一处的水质并不干净。   顾昭瞧着没入小沟渠的莹莹光线,沉默了。   大黑的尸身就在这水里?   她知道,大黑想要找回的是它的尸体,也是,不管是人死了还是狗死,起码得要入土为安。   ……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又在这么近的距离,大黑似有所感知,顾昭手持的素伞簌簌动个不停。   大黑:“汪汪,汪汪!”   出来,它要出来!   顾昭安抚了下,可素伞还是动个不停,她左右瞧了瞧,目光落在小沟渠不远处的榕树下。   榕树生长许多年,根大杆粗,枝繁叶茂,茂盛青绿的圆叶就像是一顶大华盖。   一阵风吹来,地上树影婆娑。   顾昭来到榕树地下,将伞打开。   一柄黄皮素伞下,一条黑狗突然凭空出现。   顾昭:“别动!”   她唤停蠢蠢欲动的大黑,交代道,“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捞上来。”   瞧见大黑要不听话的样子,顾昭威胁道,“太阳这么大,你要是跑出去晒化了,我也没办法救你。”   “汪呜......”大黑趴回。   素伞上的符力将大黑护住,大榕树也为它提供了一份庇护。   大黑看着顾昭脱了鞋袜,挽高裤腿,下河淌水,手中还有一根岸边拾起的大木棍。   ……   顾昭以为会不好打捞,不想这条小沟渠并不深,再加上她有寻踪符指路,不过一刻钟,她便提着一袋湿漉漉的布兜子上岸了。   “应该是这个了。”   顾昭将布兜子往岸边的碎石头上一放,眼里难得的有不忍之意流出。   “你要看吗?”   “不然,还是我帮你看吧。”   大黑:“汪汪!”   要看要看,它要自己看!   顾昭:“好吧。”   布兜子意外的没什么臭味,这一打开,顾昭便愣住了。   只见里头零碎的一些黑狗皮,还有些骨头,不管是骨头还是狗皮,上头没有一丝肉挂着。   也许也是这个原因,布兜子在水里泡了几天,它也不臭。   阳光明媚的洒下,顾昭却不寒而栗。   这肉,是被吃光了吗?   大黑,它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被林中吉吃了?   不知瞧到什么,大黑突然兴奋起来,冲着顾昭便是一阵汪汪直吠。   顾昭顺着它的视线看去,那里有几粒又尖又锋利,微微有些发黄的狗牙。   大黑:“汪汪,汪汪!”   找到了,找到了,这个给主人送去,帮大黑给主人送去。   顾昭的视线移向大黑,正好对上大黑湿漉漉饱含乞求的眼神。   黑狗乃是至阳之畜,能辟邪保家安康,除了满是阳气的狗血,就数狗牙最具威力,尤其是那四个又尖又利的犬牙。   顾昭愣住了。   原来,大黑闹着找尸身,不是为了入土为安啊……   …… 第16章 (捉虫)   阳光透过细密的榕树叶,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点,冬风凉凉吹来,树影婆娑,光随影动。   而这些光,却落不到大黑狗的身上。   大黑:“汪汪!”   喂,干嘛这样瞧我,怪别扭的。   它忍不住摇了摇尾巴,眼眸低垂,羞羞答答模样。   顾小昭这般瞧它,真像主人哇,好像下一瞬就要为它摸背揉肚子。   大黑偷偷抬眸,唔,如果是顾小昭,也不是不能摸。   谁让她是债主。   债主就是老大!   大黑呜咽的缩着前肢,蹲了下来,乖乖巧巧模样。   顾昭忍不住笑了一声,柔柔的眼神包含璨然的笑意,格外亮,格外的温柔,就像夜幕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看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她走了过去,揉了揉大黑的脑袋,在大黑抗议之前收回,讨饶道,“好好,不是可爱,是威风。”   大黑哼哼,转过身拿屁股对着顾昭。   它扒拉出犬牙,小心的藏在身下,这是要给主人送去的。   以后它不在了,也有它的牙齿保护主人。   顾昭又是一笑,抬头看了下日光。   真是羡慕呀。   ……   在征询过大黑的意见后,顾昭在大榕树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小洞,将布兜里零碎的皮骨埋了下去。   她捡了几块石头,在填平的地上垒了个石头堆,一边垒,一边侧头对大。   “有了这个石头堆,就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垒石有祈福之意,玉溪镇的小儿都知道石头堆不能推,不然会有霉运跟随。   一缕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恰好落在石头堆上,顾昭多瞧了几眼,眉眼都被染上了笑意。   “走吧,咱们回家了。”   她撑起素伞,大黑嗷呜一叫,似一阵黑旋风一般,眨眼功夫便蹿进了伞里。   “啪!”顾昭阖上伞,再看了一眼大榕树以及榕树根下的小小石堆,这才抬脚离开。   ……   六马街上。   晌午时分,早市已经散去,街上没什么人,冬日的日头难得,临街的几户人家早已经洗好了衣裳被单。   长长的竹竿上,或暗色或艳红的方布迎风飘摇。   顾昭打六马街经过,阳光暖暖,皂角的味道被清风送来,干净清冽,格外的清新好闻。   一同而来的,还有妇人零零碎碎的笑闹和悄话。   “……阿月嫂,我怎么听说东叔家那闺女又被退亲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算上这次的,她该是第三次被退亲了吧。”   “啊!又被退亲了吗?不应该啊!”   “东叔上次说了,这次男方家娃娃特别出息,人又知礼懂事,前段日子还考上了童生,所以啊,他要给他家闺女再添三成嫁妆,说是那样才不跌份!”   阿月嫂结舌,语带羡慕,如数家珍一般的念叨道。   “好家伙,不算上那些妆奁首饰,像什么千工床,红橱,镜台闷户橱……东叔这些年搜罗着好料,样样不缺的准备着。”   “就说那镇外的三亩上等好田,就值老多银子了......还有压箱底的真金白银,我听说啊,得有这个数。”   顾昭不免好奇的朝声音飘来的地方看去。   说话的是两个妇人,一个着青衣,年纪稍微大一些,瞧过去约莫三十来岁。   她头上簪了一朵粉白的茶梅,这枝茶梅开得正好,花瓣微微绽开,露出里头淡淡一点黄的花蕊。   玲珑雅致,虽不如茶花那般大而张扬,却更显小家碧玉的美丽。   另一个妇人年纪稍小,二十多模样,面容白皙,一身薄柿色直裾,头簪一根梨木簪。   清爽简单,低头拍打棉胎时,眉眼温柔,瞧过去便让人心生亲近。   此时,压低了声音说嫁妆的便是头戴茶梅的妇人。   只见她犹自不信,说到东叔家闺女时,伸出三根手指头,挤眉弄眼,一派神神秘秘的模样。   “想不到吧,得有这个数……上次我家当家的请了东叔喝酒,我在旁边温酒,听得真真的,错不了!”   另一个妇人迟疑了,“三十两?”   “嗐,寒酸谁呢!是三百两!”   瞧这声音自豪的,好像是她自己家里给出了三百两,妇人的腰板都跟着挺直了。   与之荣焉,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顾昭瞠目结舌,乖乖,三百两呀,这么多!   她忍不住暗地里算了算自己的薪酬。   大概也许可能,她干个十来年的活,不吃又不喝,也能攒出这么一笔白晃晃的银子吧。   顾昭悲伤:......真是别人家的爹,羡慕不得啊。   “这么多!”一道惊呼声传出。   乍一听,顾昭还以为是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侧头看去,原来是头戴簪子,神情温婉的妇人失声叫出的。   只见她听到三百两,手中用来敲打被子的木槌都拿不稳了,“砰咚”一声掉在地上。   胡青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捡起地上的木槌,尴尬的掩饰性一笑。   “阿月嫂,让你见笑了。”   “我啊,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没多少见识,这不,穷人家见识少上不得台面,这一听到三百两,心慌得连木槌都抓不牢了。”   被唤做阿月嫂的妇人十分喜爱旁边的妇人,听到这话,当下横了个眼神过去,嬉笑骂道。   “见外了不是!青珊妹子你就是太客气,以后别说自己没见识,你啊,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疼,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做活了,不单单是我,咱们街坊邻居,哪个瞧见你不夸上几句?”   “咱们女人家,嫁了人看的就是婆家,青珊妹子你夫家不比旁人差,以后这话,莫要再说!”   “哎!”胡青珊整理了下心情,温温柔的笑了笑。   这一笑,又把张阿月稀罕得不行。   两人亲亲热热的做活。   木槌捶了捶棉胎,棉絮灰层飞扬,二人相互搭手,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很快便将彼此晒在院子里的棉胎翻了个面。   胡青珊好似不经意的接起了上一个话题。   “阿月嫂,你说,既然东叔的闺女儿这么多陪嫁,这次怎么又被退亲了?”   阿月嫂张嘴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她努了努嘴,示意胡青珊朝东面看去。   “喏,具体的原因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啊,左右就是这个原因了。”   她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她太胖了。”   ……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又重又沉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胡青珊朝东面看去。   顾昭也顺着声音,转了个头,往回看去。   只见一个腰肥膀圆,就像一座小肉山一样的女子,踩着小猫扑蝶的绣花鞋,身着一身粉衣,沉着脸,气鼓鼓的一步一震动走来。   三三两两的小儿跟在她身后,各个冲她嬉皮笑脸的做着鬼脸。   一边做鬼脸,一边怪唱道。   “华落寒,腹便便,奶肥肥,身着粉衣大白猪......”   其中一个挂着两串黄鼻涕的瘦瘦男娃尤为大声,只见他嘿嘿怪笑了几声,振臂大呼。   “孩儿们,你们知道吗,华落寒又被退婚了,我娘说了,她爹出了大陪嫁,足足三百两呢……”   “就这还嫁不出去?太丑了太丑了!”   “活该肥猪婆嫁不出去喽!哈哈哈!”   随着他的话落,后头几个小儿手舞足蹈的前后跑动起哄,声音刺耳极了。   华落寒咬紧后牙帮,手捏成拳头,眼眶浮起一层水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掉落。   不能哭不能哭。   哭了就又该被笑了。   ……   阿月嫂看着带头胡来的自家小子,咬牙切齿,“浑小子,回家看我拧不拧断你的耳朵!”   “大山,你给我回来。”   “哦,知道了。”听到阿娘的呼唤,赵大山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阿月嫂,见她眼冒火星,手中还捏着木槌,好似一到家就要招呼他似的,不禁越想越生气。   在经过华落寒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都怪她!   倏忽的,赵大山停了脚步。   他上下打量了下华落寒,最后落在她粉衣也包裹不住的胖肚子上,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两声,恶意满满的问道。   “华落寒,你家是给你吃了什么,猪食吗?肚子这般大,你该不是揣了娃娃吧。”   阿月嫂怒吼:“大山!”   都说杀人诛心,对于未嫁的姑娘,大山这话太过了!   华落寒羞愤欲绝,但性子腼腆的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捏紧了拳头,浑身打摆。   说呀,说呀!骂他呀!   恶狠狠地骂他一顿,骂他个断子绝孙!   华落寒在心里绝望的喊!   她太恨了,恨赵大山,恨玉溪镇所有人,更恨她自己!   她为什么就这么胖呢!   她就不该出门,不该活着......   赵大山嘻嘻笑:“说呀,为什么肚子这么大,快说呀。”   ……   “这不是在等你投胎嘛!”   这时,一道陌生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清冽干净中带着两分冷淡。   就像微风拂动草叶一般,然而,那话里的意思却不那么动听了。   顾昭两步走了过去,挡在华落寒面前,微微抬了抬下巴,斜睨赵大山。   “怎么,没有听明白?”   “为了等你投胎呢,小子!”   赵大山:“你!”   他和顾昭差不多年岁,虽名为大山,身量却不高,不然也不会十来岁了还和一群小童厮混在一起。   他是窝里横,平日里一张嘴刻薄得很,却欺软怕硬,此时见顾昭比他高一个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间眉眼自有一股凉薄和冷漠,不免心生退缩。   张阿月快步走了过来,连手中的木槌也没有放下。   “哎,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说话的?说什么投胎,这不是咒我家孩子去死吗?”   “难道不是实话吗?”顾昭半点不露怯,她指着赵大山,回过身看阿月嫂,拧眉沉声道。   “婶子,我瞧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不多教教他,不听就狠狠打,你吼他一两句有什么用。”   “就他这样讨人嫌的模样,早晚惹口舌是非,哪天被人套了麻袋,往角落里一拖,闷棍打死了也不一定。”   顾昭:“唔,我这是良言值千金,都是为了他好。”   “你!狗屁!”张阿月手一插腰,指着顾昭就要开骂。   “阿月嫂,算了,咱们一把年纪了,和孩子计较什么。”胡青珊一把拉住张阿月的胳膊,将她往后拉扯了下。   她的视线在华落寒身上多停了片刻,随即移开视线,微微附在张阿月耳朵旁,小声道。   “这事毕竟是咱们大山不讲理,回头要是东叔知道了......”她顿了顿,声音沉了沉,“他那脾性可不好。”   张阿月的气焰被灭了灭。   是啊,舍得给闺女三百两陪嫁,又出得起三百两,这哪里是简单的人家?   张阿月瞧了一眼拿手抹泪的胖姑娘华落寒,再是丑丫胖丫,那也是东叔家里的闺女儿。   更何况......   她暗地里打量了几眼顾昭,只觉得这娃娃虽然衣着普通,但那身量,那通身气质,瞧过去便不是简单的。   “死孩子,整天在外头逗猫撵狗,走,给我家去!”张阿月自觉丢了脸面,过去拎起赵大山的耳朵便往回走。   “疼疼,娘,疼疼,轻点儿,疼死我了。”   他对上华落寒的视线,顿时又来气了,总觉得这胖丫头在嘲笑自己。   “看什么看,死肥猪!”   华落寒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又黯淡了几分。   顾昭冷哼了一声,只见她手中的素伞微微一动,白光似一条小鱼,倏忽的蹿到赵大山的脚下。   既然嘴巴这么臭,那就得好好洗洗!   张阿月拎着儿子往回走,她十分不解。   “你这孩子,怎么和东叔家的闺女这么不对付?她没有惹你吧?”   赵大山哼哼哧哧,“怎么没惹我了?”   张阿月好奇:“她怎么惹你了?”   赵大山大声嚷嚷,似乎是知道顾昭和华落寒等人还在院子外头听着,他特意将声音嚷得尤其大声。   “她那么胖就是错,她丑到我了!”   “还叫什么华落寒,学里的夫子教我们了,烟深苔巷唱樵儿,花落寒轻倦客归……”   “华落寒,花落寒……这般安宁美好的名字,理应是个大美人才能配得上!”   “怎么能是她这样一个又丑又肥的大土妞?!”   顾昭:哦,原来还是个读书郎啊。   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大山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面朝下的扑去,正好那儿一坨新鲜的臭狗屎。   好巧不巧,他整张脸都摔了进去,直接啃得满嘴脏臭。   顾昭轻啧: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坨狗屎了。   ……   赵大山懵了,随即撑手坐了起来:“呸呸呸!好臭好臭……恶!”   他扁了嘴就要哭,“娘......”   张阿月急了:“儿啊,你在这里等着,娘去打水,娘去拿帕子,不急不急。”   原先跟着大山嘲笑华落寒的几个小儿瞧见了,顿时叛变了,一个个拍着手绕着赵大山,热热闹闹的乐呵着。   “噢噢,吃狗屎喽,大山吃狗屎喽。”   “快来瞧,大家快来瞧,大山吃狗屎喽!”   ……   赵大山终于受不住,坐在地上踢脚大哭了起来。   “快走走走,都给我走,家去家去,小心我告诉你们阿娘。”张阿月拎着木槌将小孩赶走。   胡青珊秉着呼吸,暗暗嫌弃的别过头,呼了口气后转过头,面上又是一片温柔之色。   “阿月嫂,你在这里安抚孩子,我去打水。”   张阿月:“哎,好好!”   顾昭瞧着赵大山哭得大声,又觉得没劲儿,转身便准备走。   这时,华落寒捏紧了拳头,咚咚咚的跑到阿月嫂和赵大山面前。   顾昭忍不住停了脚步。   张阿月:“......干嘛?”这胖丫头来势汹汹,像小肉山一样,别说,她还真有点怕。   华落寒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扯过张阿月头上的茶梅,捏在手心,恶声恶气道。   “还我,以后不许你再摘我家的花儿,不然我放狗咬你!”   她看了一眼赵大山,“呸!狗屎都堵不住你的嘴臭!混账玩意儿!”   说罢,她咚咚咚的便跑了。   顾昭正好瞧见她绯红的脸,失笑不已。   ……   后头一团糟乱,顾昭没有继续看下去,拎着素伞继续往前,阳光这般好,多瞧几眼这糟心人,都是对这晴好日子的浪费。   “嘘嘘,这里这里。”   顾昭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小弄子里,赵家佑探头探脑的冲她招手。   “怎么了?”顾昭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赵家佑用力的拍了下顾昭,“哈哈,好家伙,还真是你!”   他冲顾昭竖了竖大拇指,夸赞道,“我方才都瞧见了,怼得好,那臭小子就是欠骂!该!”   顾昭好奇了,“家佑哥,刚才那人你认识啊。”   “认识认识。”赵家佑探头探脑的瞧了一番,见没人注意这一边,这才继续道,“戴花的是我婶娘,嘴欠的那是我堂弟。”   顾昭:......   “就算是家佑哥的弟弟,大水冲龙王庙了,我也不会道歉的。”   “嘿嘿。”赵家佑冲顾昭摆摆手,“你放心,我是站你这边的,他呀,就是欠教训,你看,连天老爷都看不过眼,他这一跌就跌到狗屎堆里了,好巧不巧的还糊了口鼻,哈哈哈!”   赵家佑幸灾乐祸。   顾昭摸了摸鼻子。   嘿嘿,这倒也不是天老爷的功劳。   顾昭颇为自豪的深藏功与名。   突然,她嗅了嗅鼻子,凑近赵家佑闻了闻,皱眉道,“家佑哥,你身上哪里沾的味道,怪臭的。”   “啊?有吗?”赵家佑跟着抬手左右嗅了嗅,“没有吧,我都没有闻到。”   顾昭拧眉,“有!”   味道是很浅,不仔细闻还闻不到,但这味道十分怪异,又有几分熟悉,她想了想,思绪就像是一团胡乱的线团,一时还找不到那线头。   “汪汪!”素伞里的大黑吠了吠,伞柄也跟着动了动。   “汪汪,汪汪!”是那怪东西,是那怪肉的味道。   顾昭恍然:肉灵芝呢!   她在大黑的记忆力闻到过。   顾昭连忙追问赵家佑:“家佑哥,你方才去哪里了?”   赵家佑有些懵,“我没去哪里啊。”他瞧了瞧顾昭发沉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要知道,他们可是一起撞见过金凤仙的。   赵家佑:......难道,他运气这么好,又碰到不寻常的事了。   这样一想,赵家佑有些瑟瑟发抖。   他仔细的回忆了一番,“也没啥吧……要说特别的,就清晨时候,我在六马街码头那片玩,跑得太快太急,不小心刮到一个人了。”   “还将他手中的东西碰倒,那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赵家佑挠了挠头,面上带着几分羞赧和庆幸。   “不过也是我不好,走路跑跑跳跳没个正行,我后来看到布巾有一角掀开,里头是一个青瓷碗,还好没摔破。”   顾昭重复:“青瓷碗?”   ...... 第17章   赵家佑:“是啊,一口青瓷碗。”   顾昭连忙动了动伞,示意大黑好好的想一想。   “是什么样的青瓷碗?”   “什么什么样的青瓷碗,碗不都是长那样嘛!”赵家佑嘟囔了两声,瞧着顾昭认真的神情,却也开始好好回忆。   “唔,瞧那布兜形状,那碗大概这么高这么宽。”赵家佑比了个大小,连忙又道。   “对了,它是莲花纹的,下头一条大尾锦鲤跃然甩尾,尾巴可大了!”   那时覆在上头的黑布落下一角,正好是锦鲤摆尾的位置,锦鲤的红尾在青瓷和黑布的映衬,分外打眼。   他一瞧便记下了。   赵家佑肯定的点头,“就长这样,错不了!”   素伞里,大黑也在汪汪的应和,“是这个碗,就是这个碗,主人的相公就是用它装那团怪肉了。”   顾昭侧头朝赵家佑看去,“家佑哥,那碗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你瞧见了吗?”   赵家佑想了想,老实的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那人很着急,一下便将布盖过去,捡起抱在怀里,我什么也没瞧见。”   他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一声,“再说了,我那时以为我闯大祸了,心慌得厉害,手脚杵在那里,动都不敢多动。”   “……还好碗没有破,他指着我骂了一通,又恶狠狠地瞪了几眼,然后急匆匆的便走了。”   顾昭:不是碗没破,是里头的肉团没有摔坏!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赵家佑伸出手指,朝西北方向指去。   顾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西斜的日头正好照进她的眼睛,阳光有些晃眼,她忍不住微微眯了眯。   那边啊......是乘船走了吗?   ......   玉溪镇大码头。   樟铃溪的河水一下下的拍着岸边,河堤旁的巨石零零碎碎有小碎石掉落。   只见它们簌簌滚落河面,连个波澜都未见,就又被一波江浪拍来,眨眼消失得无踪无影。   顾昭感叹:林中吉这一走,就是碎石落江啊……茫茫人海,再去哪里寻他?   看着江面,她往前又走出一步。   “小心!”赵家佑一把将顾昭往回拉了拉,气急败坏的数落,“顾小昭,你不要命了是不是,站这么偏还敢往前走,要是掉下去了怎么办?”   “没事没事。”顾昭收回心神,冲赵家佑笑了笑,安抚道。   “家佑哥放心,我小心着呢,你瞧,这里离河面还有一些距离,掉不下去的。”   赵家佑看了看,面色稍稍和缓,却不忘交代道。   “码头向来风大,要是把你吹个踉跄,你就掉下去了!你在长宁街不知道,虽然咱们六马街和长宁街都是樟铃溪的河水,但六马街的就是不一样。”   他重重的点了下头,以示危险,“真的,码头这里的水又深又急,掉下去了就上不来了,水性好的也难上来。”   “他们都说,这里头可能有水猴子,所以才逮到人就不放!”   “水猴子?”顾昭探头看了一眼。   她现在站的地方是河凹岸,水流常年侵蚀,下头的泥沙早已经被冲刷走,是以这处的水格外的深。   在这样的地方建码头,便是大船来,吃水深也是不惧的。   顾昭:“应该是水深的原因,不是水猴子。”   赵家佑:“不管是什么,咱们别在这里玩了。”   江面波光粼粼,偶有几艘小扁舟从满是碎金的河面不急不缓的划过。   顾昭多瞧了几眼,“家佑哥,那咱们走吧。”   ……   两人离开码头,抬脚往回走。   赵家佑跟在顾昭身后,面上难掩好奇。   “顾昭,你说我身上这味道要不要紧?我要不要去观里拜拜?”   他们这里有个小观,道观建在云雾山里,山路陡峭崎岖不平,平日里香火也不是特别旺。   信徒多是求子的妇人,也就年节的时候才人多热闹一些。   “没事,家佑哥多晒晒太阳就好。”   赵家佑心里一寒,结结巴巴了。   “不是吧,真,真是那东西啊?”   他探头探脑,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自从摇竹娘那日起,我都没敢夜里出门了,今日天气晴好,我,我......”赵家佑万分不甘心,“我大白天出来玩,难不成也不行了吗?”   “我就知道那人有鬼,哪里有人用黑布包东西,还抱在怀里埋着头鬼鬼祟祟的走路,要不是他不看路,我能碰到他嘛!真是的,就是要怪他......”   顾昭:......   这人改口得可真快啊!   刚才他还说是自己走路不正形呢,转眼又成了旁人的错了。   ……   顾昭瞥一眼赵家佑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无奈的叹了口气,“家佑哥,你这样缩着肩走路,不累吗?”   “不累!”赵家佑的眼睛四处转了转。   累死也比吓死来得好。   顾昭无奈了,只等让他抓去。   赵家佑:“不过,顾昭你怎么不怕了?还有啊,你怎么就闻出味道了?”   顾昭顿了顿,“上次看到金凤仙后,我不知怎么的,鼻子和眼睛就更灵醒了一些。”   “大概多瞧了几次,我觉得那东西也就那么一回事,胆子就被练出来了。”   赵家佑恍然,“这事我知道!”   “你这是咱们老话说的被阴气冲撞了,开了天眼,通了灵窍!”   “顾小昭你牛啊!你要是去山里的道观,老观主肯定特别开心,然后收你做徒子徒孙。”   顾昭:……   开心什么?   多一个扫地的徒孙吗?   “不去不去,我还要陪我爷奶呢。”   赵家佑一脸可惜:“是哦,你可是顾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不能去不能去!”   上天不开眼啊,要是让他通了这灵窍该多好,他立马收拾行囊去观里!   顾昭:……   她继续胡说:“方才你身上那味道,和金凤仙身上的有些像。”   “唔,就像是捞了河底的淤泥,里头恰好有烂鱼烂虾,腥臭腥臭的。”   赵家佑一拍手:“是了,这一定就是阴气了!”   他又有些好奇,“顾昭你说,那个捧着青瓷碗的大哥,他是人还是鬼啊,碗里装的又是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会不会是厉鬼?他是不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养小鬼了?”   顾昭:……   她被耳朵旁的这一口气吹得头皮发麻,当下便拍开赵家佑,没好气道,“不知道!”   “走了走了,我家去了,夜里还要当值呢。”   赵家佑肃容,是哦,顾小昭已经当值了,能赚银两了。   ……他们不一样了。   ……   顾昭挥别赵家佑,她瞧着赵家佑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下。   家佑哥还真客气,那林中吉的年纪那么大,她们这年纪叫他大叔都嫌不够老。   他倒好,居然叫他大哥?!   嘿!也不知道最近在哪里瞎混,学来的这身江湖气。   还大哥!明明得叫大伯!   顾昭瞧了瞧日头。   糟!都这个时辰了!   她拎起素伞,大步朝长宁街方向走去。   ......   同一时刻,樟铃溪上,一艘乌蓬木船顺风顺水的一路往前。   艄公摇着撸,拉长了声音唱小曲儿,半晌,他停了手中的动作,蹲了下来歇气儿,顺道拿出酒囊给自己灌了一口水酒。   “咂!这永记的酒水就是美味,味道就一个字,赞!”   说完,他捏了捏剩得不多的酒囊,心疼得厉害。   这才离开玉溪镇大半日,酒水就被他喝得只剩这么一点了,想想这位客人要去州城换道,少说也得三四日他才能回玉溪镇。   换言之,他得三四日后,才能再去永记打酒?   这样一想,艄公心疼得直嗦后牙花。   ……   艄公准备将酒囊收了起来,自言自语,“省着点,该省着点喝喽。”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盯着酒囊又看了几眼,半晌又拧开,浅浅的呷了两口。   香醇热烈的酒水入口,缓缓的流过肠道,最后温温柔柔的落在肚子里。   他闭着眼,整个人熏熏然。   ……   “嗬!”艄公吓了一跳。   他才睁开眼,就见船上的客人盯着自己,两只眼睛有点红,白净面皮的映衬下,瞧着有几分吓人。   “吓我一跳,你,你......客人别担心,我就贪这一两口,不会耽误行程的。”   “嗯。”乌篷船舱里传来一声略微暗哑的声音,声音有些成熟,和那白净的面皮格外不搭配。   “船家自便,就是这酒香,勾得我腹中肠虫哀哀直叫,船家要是能舍一些给我,那便更好了。”   “哈哈,你还小,喝什么酒啊,不好不好!”   艄公赶紧拧了酒囊挂回腰间,别以为两句好听的,他便能将酒囊让出去。   闻闻可以,分享嘛,那时是不可能的!   他继续摇橹,摇头晃脑,“香吧!也就咱们玉溪镇的水才能酿出这么美味的酒水,你这去州城换道,是要打算去别的地方搏前程吧,这玉溪镇的酒,该是好几年喝不到喽!”   “是啊,该好几年喝不到了。”客人低叹,随即低低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更是在那儿发痴。   “没事,外头还有大把的美酒等着我喝,我会出人头地,风光无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越想脸越红,耳后位置一根黑丝一闪而过,瞬间又没入皮肉,“呵呵,天选之人,我是天选之人。”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叫人听个不清晰,但旁人一听就大概知道,他这是在白日发梦,在展望未来呢!   艄公摇橹看了一眼,心里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他有些后悔接这单生意了,无他,这个客人瞧过去奇奇怪怪的。   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面皮白皙,身量瘦削,俊秀挺拔,偏偏留着个虬髯的胡子,眼睛有些泛红,一身衣袍肥大不合身,松松垮垮没个正形。   行囊搁在脚边,他像抱命根子似的抱着一块黑布兜子,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宝贝。   艄公摇了摇头:啧,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却一身油滑酒鬼的暮气,糟蹋了糟蹋了!   ……   艄公是撑船的船家,向来又是爱说的,茫茫无边无际的江波,这样江水中漂一叶扁舟,不说话让他难受得慌。   这次,艄公不敢提前程了,就怕又刺激到这个年轻人。   唉,年轻人就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多想想美好的日子,也能把自己美疯喽!   他在心里吐槽个不停,清了清嗓子,找了个稳妥的话题。   “唔,咱们玉溪镇的酒爽口,要是再配上好吃的下酒菜,那就更美味了!”   “你吃过翠竹街豆腐娘家做的酱豆干没?那才叫做美味!咬下去噗嗤一声,那酱汁就溢出来了,微微带点咸甜,又有些鲜香,真是绝了!”   “再嚼一嚼,简直是满口……”豆香!   艄公喜滋滋的说着话,瞥眼对上客人的视线,他喉咙一哽,后头的话,不自觉的便吞了回去。   艄公:……乖乖,他这是又提了什么不该提的吗?   他心里委屈,算了算了,他还是闭嘴吧。   ……   落日有一半沉没进水面,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片橘红,艄公一下下的摇着撸,嘴里哼着爽口的歌儿。   他是个快活的性子,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压在肩上,却不妨碍他欣赏江面落日的美景。   艄公乐呵呵,黑黝黝的面庞上,每一个褶子都写着满足。   初升的旭日美,这黄昏的落日,它也不赖嘛!   ...…   船舱里,林中吉心乱如麻,他低下了头,白皙的手摸了摸自己皮肉光滑的脸,眼里有些慌。   这艄公,是知道了什么吗?   他为什么要提水娘?   半晌,林中吉眼里闪过晦涩的光,再缓缓的抬头,目光幽幽的朝艄公看去。   就是不知道,这杀人和杀狗……   会有什么不同吗?   …… 第18章 (捉虫)   杀心一起,那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就像是心里长了野草,春风吹来,胡乱又密密麻麻的生长蔓延。   林中吉的面皮古怪的抽动了下,又扭了扭脖子,因为久坐,有些发僵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倏忽的,他停住了站起来的动作,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不行!这艄公虽老,却是精悍模样,眼下自己虽然年轻,却瘦削单薄得很!   林中吉从脚边的行囊里翻出干粮,面无表情的啃着。   他得等等,再等等......   首先,得填抱这一直饥饿的肚子。   ......   夕阳已经完全没入了水面,天色开始昏暗。   樟铃溪江面宽广,一眼望去,只觉得一片江水茫茫无际,水波漾着船儿,分不清东西南北。   老艄公停了摇橹,从怀中掏出汗巾擦了擦汗,准备歇歇劲儿过个夜。   无人摇橹的小船随波流走。   艄公看了一眼低头啃干粮的林中吉,视线落在他有些空荡荡的衣裳上,心中一叹。   这年头,真是谁都不容易啊。   他忍不住开口道。   “后生郎,吃馍馍太干,你要是能等,等到了虾儿岛附近,咱们在那儿泊船,我给你整一碗鱼汤尝尝!”   “啧,你是不知道,这大冷天里一碗鱼汤下肚,那能有多畅快。”   他一边乐呵笑着,一边弯腰翻起脚下的船板,从里头拿出捕鱼的家什,在看到那一抹青绿时,眼睛一亮。   “嘿!瞧我翻到什么好东西了,这是芫荽!”   “呵呵,估摸着是我家小孙儿采了放这儿的,他啊,最是有孝心了,经常在岸边等着我归家,知道我爱吃这一口,特意采了藏这儿,嘿,还带着泥呢,新鲜!”   “混小子,跟阿爷还玩惊喜呢!”艄公笑骂了一声,眼里流露出的却是对小孙儿的疼爱。   ……   艄公:“来来,咱们捞条大鱼,一会儿大爷给你熬汤喝!”   他冲林中吉晃了晃手中的芫荽,又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说了这么多,都忘记问你一句了,后生郎吃得惯不?鱼汤里放它鲜美又去腥。”   “我是爱吃这道味儿,就是不知道,后生你受不受得住!”   林中吉沉默了片刻。   手中的馍被他捏得很紧,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的手捏得更紧了,一道暗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   “那就麻烦船家了,我吃得惯。”   “嗐,说什么麻烦呢,我自个儿也是要吃的。”   老艄公将网往河里奋力一甩。   林中吉看着他忙活,突然道。   “船家,咱们不走了吗?”   “走啥?”老艄公头也不回,“夜里风大浪大,到处黑灯瞎火,你瞧得清东南西北啊。”   “再说了,这路程还没走一半,等到了虾儿岛,那才差不多是一半的路程......”   “今儿这是顺风顺水,这才快了一些,我估摸着明儿这水流会变,这样一看,咱们得后日晌午才能到靖州城。”   “早着呢早着呢!”老艄公摆摆手,最后说了一声俏皮话。   “后生郎哟,还是要珍惜老头儿我这把老骨头吧,要是让我夜里赶船,明儿你该没人摇橹了!”   “呵呵。”林中吉低低的笑了一声,“是啊,明儿得有人摇橹呢!”   老艄公没听出不对劲儿,他一网网了个沉沉,当下干劲十足的将网奋力往上拉。   “哎!怎么是这东西。”   老艄公一瞧,眼里有着失望。   林中吉跟着看了一眼。   好家伙儿,网里兜住的不是鱼,居然是只大鳖!   这玩意儿可真大啊,足足有脚盆那么大,也就比他当初捡到的肉灵芝小一些罢了。   想到肉灵芝,林中吉紧了紧怀中的黑布兜,眼里对大黑的恨愈发的浓郁了。   真是便宜它了,大卸八块有什么狠,应该挫骨扬灰!连骨头都熬成汤渣,咕噜噜几口咽下去!   那样,说不得他还能再年轻一些。   ......   原来,那日林中吉将大黑肚子剖开后,瞧着挖出来的肉灵芝只剩青瓷碗大小,一个屁蹲坐在了地上,眼睛一阵阵的发晕。   完了完了,他林家的泼天富贵,不过是闭眼睡了一会儿,怎么就只剩这么一丁点儿了。   好半天,缓过劲儿来的林中吉盯着地上那一滩血,心里发狠。   既然这肉灵芝被大黑吃了,肯定一些药效被渗到骨肉里,那他吃了大黑,不就等于他吃了肉灵芝吗?   想到这,他当即烧水,杀狗煮肉!   林中吉知道姚水娘宝贝大黑,要是知道这事,家中必定鸡飞狗跳,一团糟心。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拎了家里的大刀和锅子,躲在竹林里做了这一切。   林中吉吃完肉,腹中一阵痛,人也昏过去了。   再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他变年轻了,也变好看了......   ......   樟铃溪上。   “有它在,我一定会出人头地,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的!”   林中吉抱紧了怀中的黑布兜,对未来更是期许。   他看了一眼老艄公,心中发狠。   杀胚!居然拿水娘来试探他!   ......   老艄公将缠绕在大鳖上的网解开,拍了拍它的龟背,嘴里念叨道,“走吧,老伙计。”   说完弯腰将大鳖往河里放。   “噗通!”随着大鳖落水,龟鳍碰到艄公腰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头的利爪碰到酒囊,酒囊和大鳖一道儿落水,艄公伸手去抓都来不及。   “哎约喂,我的酒!”   回应他的只有一圈圈漾开的水波。   “哎!你怎么将它放了?”林中吉被老艄公的哀嚎换回了心神,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留着吃啊!”   老艄公正郁闷呢,当下没好气道。   “你没瞧见嘛,这是大鳖,吃了干嘛!瞧它那个头,长这么大得有好几十年了吧。”   “后生郎,大爷和你说,这寻常的东西命活长了,它不是有灵性就是有邪性,轻易碰不得。”   林中吉才不管什么灵性邪性的,当下扼腕不已。   “就是这么大才好吃啊,鳖啊,这是大鳖,大补呢!”   “别的不说,它那身血多壮阳!你不吃我吃啊!”林中吉说到这目光对上老艄公,顿了顿,有些不自在了。   “干嘛,我说的不对吗?怎么这样看我。”   老艄公一脸古怪,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林中吉,好半晌才幽幽开口。   “你这后生郎好生怪异,哪有你这般年纪轻轻就想着要吃鳖血补那玩意儿,我看啊,你不像十七八岁,倒像是三四十岁的汉子!!”   林中吉心里一个咯噔!   “我,我怎么就像是三四十岁了,这鳖血,是个男人都想要好不好。”   老艄公:.......   黄毛小子还敢说男人呢!   他又下了一趟网,随口应到,“除了模样,哪哪都不像。”   “这鳖腥得很,寻常人谁爱吃啊。”   “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用不着,我呢,老家伙儿是用不上喽,人到中年,家里婆娘如狼似虎,可不是爱逞能想着吃这一口补补,哈哈。”   都是男儿,又没个外人,老艄公说了一句荤话,转眼又继续抓鱼,好在,这一趟是八两一斤的鱼儿。   老艄公数了数数量,心里畅快,明儿的早膳都有了。   美哉!美哉!   ......   虾儿岛。   江波一下下的拍击着江中岛岸边的水草,绿枝浸润水波中,随水招摇。   夜幕披上了夜的黑纱,零碎一些星光点缀。   船儿停泊岸边,船舱里,老艄公呼噜声震天,时不时嘟囔一路我的酒。   黑暗中,林中吉忽的睁开眼睛,半晌后又闭上。   且再忍耐忍耐,明儿还得有人摇橹呢!   ……   两人谁也不知道,在虾儿岛不远处的一处河中巨石上,一只大鳖慢悠悠的爬了上去。   只见它缓缓探出方头,豆大的眼睛朝虾儿岛的小船望去,没一会儿又慢慢闭上眼睛,任凭水波一下下的朝它背壳泼去。   在它脚畔,一只破了洞的酒囊被江波一卷,眨眼又没了踪迹。   大鳖:唔,还早还早,还是先睡一觉吧。   ......   临水街上。   “梆!梆梆~”   “梆!梆梆~”   “梆!梆梆~”   顾昭连续敲了三次铜锣,瞧了一眼已经陆陆续续灭了烛火的屋舍,沉声喊道。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她一边走一边喊,脚边跟着一条上蹿下跳的黑狗。   只是这黑狗的身影,除了她旁人瞧不见罢了。   大黑催促顾昭,“汪!”   给主人送去呀,犬牙给主人送去呀!   “等会儿!”顾昭给大黑使了个眼色,当然,大黑有没有看懂,她就不知道了。   果然,大黑狗没懂。   它不停歇的汪汪汪,朝前朝后的绕着人跑,正忙着打更巡逻的顾昭,一个错眼,差点踢到大黑狗黑乎乎的魂体。   “唉,你安静点儿啊。”顾昭无奈了。   “嗯?怎么了?”走在前头的赵刀以为顾昭是和他在说话,诧异的回头。   顾昭:......   “叔,没呢,我在想心事,自言自语罢了。”   顾昭有些尴尬,支吾了两句糊弄了过去。   待赵刀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她用力的瞪了大黑狗一眼,以口型恶狠狠地撂话。   “都是你!”   “咱们出来前不是说好了,我会找个空挡时间,然后咱们再去姚婶子家,你要是再闹,再闹,再闹咱们就......”   顾昭有心想威胁说咱们不去了,瞧着大黑狗的模样,又不忍心这样吓唬它,只得悻悻的丢下一句。   “就……晚点去!”   “汪呜......”大黑狗耷拉着耳朵,可怜兮兮的朝顾昭讨饶。   顾昭无奈了。   她今儿回来迟了,差一点上值都没赶上,匆匆忙忙的扒拉了几口饭,在老杜氏絮絮叨叨的数落声中,紧赶慢赶,这才赶上当值。   眼下赵刀还在,她哪里抽得出空挡,去翻豆腐娘家的院子呀!   顾昭安抚:“乖,不差这么一丁半点的时间。”   ……   两人敲着锣,正待走去翠竹街。   赵刀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交叉着腿儿扭了扭,倒抽几口凉气,叫嚎起来。   “哎哟,我的肚子……这他娘的可真疼啊。”   “叔,你这是怎么了?”   顾昭连忙收了铜锣,捏紧六面绢丝灯上前两步,目露关怀。   “痛!痛!”赵刀扭腿,呼呼出气:“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昭啊,你先自己去翠竹街成不?叔肚子太疼了,得找个地方蹲一下。”   顾昭傻眼:“......哎?哎!”   赵刀草草将铜锣往腰间一别,捏着灯笼左看右看,最后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蹿了过去。   远远的,他还有声音传来。   “昭啊,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叔没这么快。”   “……唉哟喂,这他娘的可太疼了!”   ……   顾昭瞧了瞧黑暗中被踩得狼藉的枯草,低头看脚边的大黑。   呃,这算不算打着瞌睡送枕头啊。   就是赵叔辛苦了点。   ……   “黑啊,咱们走吧。”顾昭轻轻踢了大黑一脚,催促道,“跑起来呀,咱们能去姚婶子家了。”   一听到姚婶子,大黑一下便精神起来,“汪!”   夜色中,一人一狗跑得可快了。   草丛里,赵刀瞥了一眼,伸出手来摇了摇,哎!慢点儿啊,倒也没这么着急。   嗐,年轻人就是这样瞎上进!   顾昭这样,他会有压力的!   突然,赵刀的脸一孬,捂着肚子重新蹲好。   他家婆娘到底煮了啥啊?肚子太疼了!   赵刀咬衣角,虎目含泪:……嘤!要受不住啦!   …… 第19章   翠竹街。   顾昭在篱笆墙外头瞧了瞧,二更天已过,姚水娘的屋舍还点着烛火。   许是少了大黑狗,里头静静悄悄的。   “怪了,今儿怎么还没有歇下。”   顾昭当值了几日,因为大黑的原因,她对姚家多了几分关注,往日这个时辰来翠竹街,姚水娘院子的烛火早已经熄灭。   也是,豆腐娘四更天便要起来磨豆腐,推磨磨豆子的活计可不轻松,干的也是体力活,要是不早点歇息,就是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   大黑绕在顾昭身边,时不时跃起,半人高的身子扒拉着顾昭提灯的手。   “汪,汪汪!”   快呀,快送进去呀。   顾昭不理睬它,瞧着手中的犬牙面露为难。   一会儿该怎么说呢?   难道要说,你家的狗死了,它变成狗灵缠着我,带我翻了自个儿的狗尸,寻了这狗牙送你,想为你保平安……   顾昭摇头:不行不行!   她要是这样说,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打出来!   说不定还会被怀疑是杀狗的恶贼。   ......   屋子里。   姚水娘擦了擦脸,拖开凳子坐下,怔怔的瞧着桌上豆大的烛光,面容憔悴,眼里有着疲惫。   七天了。   她家大黑不见七天了,一并不见的,还有她家相公林中吉,就连那团怪东西也不见踪迹,不知道是不是被林中吉抱走,去寻那缥缈的林家富贵去了。   但是,大黑怎么也不回来?   ……   姚水娘心里空落落的。   虽然林中吉常常不在家,但有大黑在,家里添几分人气,平日里,她做活卖豆腐,倒也不觉得孤单。   这几日不见那绕前绕后的大黑狗,屋子里少了那汪汪汪的叫声,总觉得少了点啥。   至于林中吉,姚水娘表示,他回不回来无所谓,那就是个混人,她也习惯了。   ……   时间不经意间悄悄溜走,灯盏的火光也黯淡了几分,姚水娘忽地回过神,瞧着桌上的灯台,喃喃道。   “唉,一发呆就这么长时间啊。”   她摘了头发上的细银簪,拨了拨麻油灯里的灯芯,让那豆大的光更亮一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些日子,她总有些心慌,大黑,大黑不会是出事了吧......   姚水娘不安的摸着心口,倏忽的耳朵动了动,随即猛地一拍桌子,人一下就站了起来。   面上有惊喜之色闪过。   “大黑!是大黑吗?”   ……   顾昭正在翻院子的篱笆墙,听到这话,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摔了下来。   “呼!好险!”   她对上大黑的眼睛,大黑无辜的回望。   “汪!汪汪!”   说了叫你爬洞的,瞧你,差点摔了吧,不会翻墙就别翻,真是瘦驴拉硬屎,瞎逞能了呗!   听懂狗语的顾昭,一张脸都气绿了。   “闭嘴!”   ……   那厢,姚水娘推开屋门走了出来,一脸喜色的喊道,“大黑,是大黑回来了吗?”   “啊,是顾小郎啊。”瞧见是顾昭,姚水娘面上有失落之色一闪而过。   顾昭若无其事的站好,“婶子好。”   姚水娘瞧着顾昭手中的铜锣和梆子,面上怔了怔,“啊,这是二更天了吗?”   “是,二更天都过了,我今儿迟了一些。”   顾昭点了点头,随即在姚水娘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敲了敲梆子,一边敲,一边往前走。   “梆,梆梆!”   梆子的声音传得很远。   “哎!顾小郎,等等。”姚水娘喊住顾昭,探头四处张望了下,“忘记问了,你刚才瞧见一条狗了吗?”   顾昭暗暗瞥了一眼大黑。   从姚水娘出来后,它便一直绕着姚水娘的脚边蹿来蹿去,时不时的还要去咬她的衣角……   人鬼殊途,自然是咬了一个空。   顾昭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呢。”   “这样啊。”姚水娘有些失落,不甘心的又四处探头瞧了瞧,转头对上顾昭看来的眼神,强颜欢笑的解释了一句。   “我家的大狗跑丢了,你也见过的,就是那条大黑狗,刚才有些晃神,还以为听到了大黑在叫,嘿!白欢喜一场了!”   那厢,好似终于接受自己咬不到姚水娘的衣角,大黑死心的趴了下来。   它蹲在地上吐着舌头,黝黑的眼里是和姚水娘一样的落寞。   “......汪呜。”   主人,我在这呢,哪都没去。   ……   顾昭收回目光,对姚水娘开口道。   “婶子,夜寒天冻,早些歇着吧,狗儿恋家,会寻到回家的路的。”   姚水娘:“哎,但愿吧。”   “不知不觉都这个时辰了,我去歇着了,一会儿还得磨豆子呢,顾小郎当值的时候慢一些,婶子进屋了。”   顾昭:“好。”   她目送姚水娘进屋。   ……   屋舍的木门被关上,大黑蹲在顾昭脚边,没什么精神的摆了摆尾。   顾昭想了想,从怀中翻出黄符,随着元炁的注入,朱砂的符文被一道道点亮,似流水一般蜿蜒汇聚。   所谓世人枉费朱与墨,一点灵光即是符。   因为元炁,普通的黄纸和朱砂,顿时成了一道灵符。   最后,灵符在顾昭指尖无火自燃,化为银光点点绽开,一道莹亮的光,倏忽的在大黑脚下亮起。   光约莫肘宽,正好容纳下大黑的身量,一路指向翠竹街姚水娘的屋子。   就像是一条光亮的小路,连接了大黑和姚水娘。   ……   顾昭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大黑的毛发,又在脊背上揉了揉,柔声道。   “去吧,想给她的犬牙,大黑自己送去。”   她的手拂过红绳串着的狗牙,一道莹光一闪而过,随即没入狗牙不见踪迹。   做完这一切,顾昭再次将红绳挂在大黑身上,这次,它可以碰触到了。   大黑汪汪的又叫了两声。   眼睛水汪汪似有水雾。   “不许哭!”顾昭故作生气,将脸一板,“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人了,大狗狗也不行!”   “没出息模样!”   大黑龇牙:“汪!”   顾昭噗嗤笑了一声,“好啦好啦!”她用力的往狗头上一揉,一边站起来,一边笑道。   “我还是喜欢你说我瘦驴拉硬屎时候的臭屁样。”   她想了想,好笑不已,“神气又机灵!”   “去吧,赵叔该赶来了,回头瞧见该说我偷懒了,我先走了。”   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转身走进黑暗。   ……   大黑听着梆子声传远,回头看了眼熟悉的院子,脚踩着莹光一路往屋里跑,栅栏,屋门......一切都不是屏障,它面前的光愈发的亮,无数的景在后退......   再一睁眼,大黑已经在姚水娘的梦里。   ......   姚水娘睡得沉沉,这是她许多年来,睡得最沉最舒适的一次了。   床榻上,她的嘴角还挂着一抹笑。   梦里,她见到了不见了好几天的大黑,还来不及数落,她就被大黑亲呢的扑到了。   姚水娘畅笑:“哈,哈哈,大黑,你这几天跑哪里去啦?”   大黑不应人,只是热情的绕着人转。   梦里,大黑小小只模样,吃着她拌的豆渣和肉汁儿一点点长大,越来越威风。   她给它揉背摸肚子,带着它晒太阳,它绕着自己脚边转呀转,贪玩的去咬她的衣角。   许是心有所感,她拍了拍大黑毛毛的脑袋,眉眼含笑,没有不许。   阳光暖暖,不大的院子,一人一狗相依看蓝天飘过白云,迎面春风徐徐吹来。   ......   清晨,屋外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正好落在枕畔旁。   姚水娘闭着眼睛,眼角一粒泪划过,晶莹剔透。   她的手慢慢收拢握紧,里头的犬牙有些硌手,她却舍不得松开。   再见了,我的狗狗……   ……   这一日,翠竹街抠门又勤快的豆腐娘,十二岁开始磨豆子卖豆腐,十几年来风雨无阻,不到年三十绝不歇的姚水娘,头一次没有出摊赶市集。   ......   又是一日,天光大亮。   顾昭醒来去灶间,她掀开锅盖,只见里头温着一碗粥,一盘香椿炒鸡蛋,还有一小碟卤花生。   卤汁是前些日子卤肉剩下的酱汁,肉化在酱里,别有一股肉香味,因此,即便是素菜,这盘卤花生也格外的香。   顾昭瞧着那盘香椿炒鸡蛋,惊喜道。   “哇,这个时候就有香椿芽吃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   唔,这味道……真香啊!   ......   顾昭快手快脚的将菜从锅灶中端出,往饭桌上一搁。   虽然在锅灶中闷了一会儿,香椿炒鸡蛋已经不及刚出锅时的香酥美味,但瞧着那金黄的鸡蛋块,嫩嫩的香椿头……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金黄翠绿相间,香椿味儿扑鼻而来,简直又鲜又香!   顾昭拿了筷子便吃了起来,吃到一半时候,老杜氏从外头回来,瞧见顾昭愣了愣,“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顾昭:“不困就醒了。”   老杜氏不放心,“夜里没睡,白日还是好好补眠才是,你还在长个子呢,睡不饱小心长不高,你阿爷,你爹,他们都是高个儿的,就连你姑母......”   不经意间提到了自己的大闺女,老杜氏怔了怔,舒了口气,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道。   “反正咱们昭儿啊,以后也要长高高的个儿!”   “是是!”顾昭笑眯眯的应下,“阿奶放心,我一定好好长个。”   她瞧着老杜氏将腰间的木盆搁在架子上,探头瞧了瞧,里头好些朵香椿芽,翠绿中带着几分的棕红。   再加上老杜氏淋了一些水在上头,瞧过去格外的新鲜。   顾昭跟在老杜氏身后,“阿奶,这时候怎么就有香椿芽了?”她回忆了一番,往年约莫是清明节前才有呢。   老杜氏:“哪里知道呢,可能今年暖和得快吧,不过别的地方也没有,就咱们河堤后头的几棵长了。”   “兴许是咱们这儿的风水好!”   顾昭哈哈笑了两声。   她阿奶这是给自己家的屋舍添风水呢!   顾昭帮着老杜氏收拾灶间,一边收拾一边闲聊道:“这些是奶奶你自己采的吗?”   老杜氏:“哪呢。”   “是你彗心姐姐,你别瞧她娇娇气气模样,干活可利索了,今儿早上那盘香椿炒鸡蛋,就是她炒了分给我的,听说你喜欢吃这口,特意又多采了一些。”   老杜氏瞥了顾昭一眼,“你呀,瞧见了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哎!”顾昭应下。   ……   “顾昭,顾昭!顾小昭!”   这时,院子外头传来一阵呼唤,顾昭听到动静,从灶间探头望了出来。   “啊,是家佑哥啊,你怎么来了?”   赵家佑没应,他已经听不进去顾昭说话了。   只见他面上一脸瞧热闹模样,却又有几分害怕在里头,几步跑进院子,拉过顾昭,压低了声音。   “出事了,前头出事了。”   顾昭意外,“出事?出什么事了?”   赵家佑:“樟铃溪上漂来了一艘船。”   顾昭不以为意,“樟铃溪上每日那么多船。”一艘船有什么好稀奇的,十艘八艘都不稀奇!   赵家佑急了,“不一样!它是条空船!呃,不可能是废船,那船有八成新,值老多银子呢!哪个大冤种舍得将它丢了啊!”   顾昭:“......此言有理。”   是没有这样的大冤种,只有这样的败家种!   ...... 第20章 (捉虫)   顾家院子里晒了几簸箕的梅干菜,阳光暖暖,院子里满满一股菜香扑鼻。   赵家佑闻不来这味,鼻子抽动了两下,伸手将顾昭往院子外头扯。   “走,你还磨磨蹭蹭啥!咱们瞧瞧去,瞧了你就知道了。”忽然,他面上好似想起了什么,探头探脑的左右瞧了瞧。   顾昭莫名:“这是怎么了?”   赵家佑压低了声音:“昭啊,你那灵醒的鼻子和眼睛还在吧。”   顾昭:......   “在。”   赵家佑庆幸的拍了拍胸口。   “那可太好了,一会儿啊,你帮我看看,瞧瞧那船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他加重了语气,大青虫样的浓眉挤了挤。   “就咱们摇竹娘那日遇到的那种,你懂吧。”   顾昭:......   “懂!”   真是可怜的家佑哥,明明前段日子还是敢夜里说鬼的潇洒哥,现在倒好,青天白日的,居然连提都不敢提了!   顾昭不解:“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么害怕干嘛,反正你夜里在家又不出门。”   “你别担心,这世界上有鬼便有神,你夜里在家里睡着,屋舍大门有门神,灶间有灶神,地里有土地公,就连猪圈,都有紫姑......你怕什么啊。”   紫姑,也就是民间说的厕神,也有人称为坑三姑娘,传说中是富人的小妾,她生性善良却遇人不淑,在婆家遭人嫉恨后于正月十五那日被害死在厕坑。   上天怜其有德,让她幻化成了厕神。   农家的厕坑和猪圈一般在一处,也就是土话里说的圂厕,所以,正月十五祈福时,是在猪圈处设供摆果,祭拜紫姑神的。   十五那日,他们去摇竹娘,路上还瞧见好些个伯娘婶子迎紫姑呢。   按顾昭来想,这连猪圈都有神,赵家佑夜里在家中待着,实在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赵家佑斜睨过去,“说的简单,你瞧见了?”   顾昭一窒:这倒没有。   鬼倒是真的见了好几只。   赵家佑了然:“是嘛,你这灵醒的鼻子和眼睛也只瞧见过那东西,没有见过神,可见神仙就跟咱们的官老爷一样,忙碌着呢。”   “像我们这样的贫民百姓,不遇到事情还好,要是真的遇到了事,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赵家佑想起摇竹娘那次,神仙来了吗?没来!   最后还是靠着他和裴表弟的童子尿,打退了那可怕的金凤仙!想到这,他忍不住昂了昂胸膛。   顾昭:……   “呵呵,在理,此言在理。”   赵家佑松了劲儿:“再说了,我今儿跑来找你,是要拜托你一件事的。”他面上有颓然之色。   顾昭肃容,不自觉的站直了身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家佑哥,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我阿爷受伤这段日子,我顾家受赵叔恩惠颇多,要是有什么事,昭定然尽心尽力,无敢不从!”   赵家佑感动,用力的拍了拍顾昭,“好顾昭!”   他放下手,跟着顾昭往前走,一边说道。   “还不是我娘,她呀,平时贪便宜还能说是节俭,这入口的东西,她也能瞎来!”   “前些日子,市集上来了一个面生的汉子,他家的菌菇和木耳这等山珍货卖得格外贱价,我阿娘贪便宜,就买了好大一袋。”   “她说我阿爹夜里上值辛苦了,这不,那大肉炖菌菇只有我阿爹吃的份……”   “结果你也知道了,我阿爹肚子疼得厉害,整个人都拉虚了。”   “还没有好吗?”顾昭连忙追问。   前两日夜里当值,赵刀是喊着肚子疼,后来迟迟不见他寻来,最后还是顾昭不放心,又回去寻他,这才将他送回去了。   这两夜,都是顾昭一个人顶两个,独自一人在街上巡逻打更。   赵家佑摇了摇头,“好是好多了,就是腿脚还瘫软着,不大使得上劲儿。”   “请大夫瞧过没?”顾昭想了想,为上次给她阿爷瞧伤的唐老大夫做推荐。   “德安堂的唐老大夫就很不错,人心善医术又好,我阿爷这几天都好多了。”   前段日子倒春寒,顾春来犯了风寒,也是请唐老大夫瞧的,他往旧方子里又添了几味药,顾春来吃了几贴下去,那咳疾就好了许多。   别的不说,她方才去瞧了瞧,她阿爷都能吃下满满的一碗饭了。   老人家只要能吃,那就能让家里的小辈安心。   ……   赵家佑:“看了,请的就是唐老大夫,说是我爹吃的菌菇不对劲。”   “唐老大夫说了,咱们玉溪镇也出了几个这样的病例,大家互相一问,这才发现是菌菇有问题,他们都和我娘一样贪便宜,买了那面生汉子的菌菇,眼下是寻不到卖货的人了。”   “唉,我爹伤到了肠子,得将养几天。”   顾昭跟着叹息一声:“没事就好。”   她阿爷和赵叔,这是难兄难弟啊。   ……   赵家佑:“这不,我爹说了,老让你一个人当值也不好,叫我替他几天班,你也知道,我怕那东西怕得厉害,所以,我今儿特意过来找你,就是麻烦你多照顾我几分。”   顾昭:“嗐,就这点事啊!”   “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的。”   赵家佑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厚。   顾昭:“那你不去学堂了吗?”   赵家佑:“过几天就去,等我阿爹好了,我就去学堂了。”   “嗯。”顾昭应下,没有再继续说话。   两人一路往前走,很快便来到赵家佑说的出事地方。   ……   这是一处河堤,此时冬末早春时节,零星的嫩芽从枯枝中复苏,颤颤巍巍的钻出脑袋,迎着风微微摇摆。   清风吹拂过河面,水波拍打着岸边的湿泥,连带着,河面上的那艘乌蓬小船也跟着一晃一晃。   岸边好些个汉子妇人,还有些阿公阿婆,各个围在河堤旁,你一言我一语,指着船交头接耳。   赵家佑扯了扯顾昭,“喏,就是这艘船了。”   顾昭瞧了几眼,眼里有困惑。   没有啊,里头什么都没有,就正常的一艘乌篷船嘛!   ……   “顾昭,顾昭,顾小昭,这儿!”   人群中,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朝顾昭唤道。   赵家佑胳膊肘捅了捅顾昭,“嘿,叫你呢!”   顾昭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隔壁的王慧心,此时她正冲自己挥手。   顾昭拖着赵家佑挤了过去,不忘小声嘟囔道。   “你们这是约好了吗?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喊我顾小昭!”   就连金凤仙那鬼丫头,也是喊她小昭哥哥长,小昭哥哥短的。   小昭,小昭,听过去就没半点气势!   赵家佑还没说话,前头的王慧心已经拿绣帕捂着嘴偷笑了,“谁让你比我们小了。”   她今儿穿了件梅染色的薄袄,简简单单,颜色瞧过去甚至有几分暗沉,并不是她这般豆蔻之年的少女惯常爱穿的艳丽衣物。   但她面容白皙美丽,身型高挑,一头乌发高高的盘起,上头缀一块深竹月色的纱巾。   更衬得她肤白貌美,神彩耀人。   顾昭走过去,她发现美人不愧是美人,就算是熙攘的人群中,美人旁边站着的地方,也比别的地方来得空旷。   当然,这也可能是慑于她手中握着的那把竹竿镰刀。   顾昭冲王慧心笑了笑。   王慧心手肘间挎着小篮子,里头好些朵新嫩的香椿芽,另一手握着竹竿,上头的镰刀磨得又利又亮。   阳光一照,刀口折射出刺眼的刀芒。   “慧心阿姐,这个给我拿吧。”   顾昭正要去接王慧心手中的竹竿镰刀,不想她一把将肘中的篮子塞了过去,另一手的竹竿镰刀纹丝不动。   王慧心笑吟吟,“有心了,你拿这个吧。”   顾昭的手顿了顿。   只见王慧心握紧竹竿镰刀,一双漂亮的眼眸往旁边扫了扫,顿时,偷偷往这边瞧的视线少了许多。   顾昭甚至瞧见,有一个妇人偷偷的拧了拧自家偷瞧王慧心的汉子,王慧心显然也瞧见了,她鼻孔里微微哼了哼气。   顾昭:......   嘤!人漂亮,就连鼻孔出气都这般可爱。   顾昭瞧了一眼旁边的赵家佑。   还好还好,她还不是最不争气的,这家佑哥已经手脚不知往哪里摆了。   ......   顾昭挎好小篮子,这才和众人一起瞧河中的乌蓬船。   这是一艘八成新的载客乌蓬船,可以看出船家很爱惜它,里里外外整理得干净又整齐,在船舱和甲板相隔的乌蓬下,几枚小木雕用红绳坠着。   有小鱼模样,也有小龟模样……瞧过去别有童趣。   水岸边,两个汉子挽起了裤腿,淌水在河里和船上四处翻看。   顾昭:“慧心阿姐,这船是怎么了?”   ……   王慧心今儿在外头采香椿,倒是比顾昭先听到动静,就连赵家佑也没她瞧得多,听到顾昭一问,当下指了指河里的那个青年,开口道。   “喏,这船是元伯先发现的。”   王慧心口中的元伯是个瘦高的青年,之所以叫元伯,仅仅因为他姓元名伯。   约莫二十来岁,听说没有娶婆娘,平日里为人沉默,也不见他种什么田,每日只是出船去打几网子的鱼,零零碎碎的卖些鱼获,其余时间在船上晒晒太阳,樟铃溪里晃啊晃,这一日便过去了。   赵家佑撇了撇嘴,“是他啊,他的名字占人便宜!”   顾昭和王慧心都笑了。   王慧心笑起来格外的美丽,桃花大眼微微眯了眯,似有星星碎光溢出,娇美可人极了。   双脚淌在早春犹自冰凉的樟铃溪江水中,元伯似有感应。   他回过头,恰好撞进王慧心眼睫颤颤的桃花大眼中,倏忽的,耳朵后一股热意涌来。   元伯连忙转过头,稳了稳心跳得有些慌的心脏,继续看乌篷船。   他们正在寻找,好看看上头是否有船家艄公的标识。   王慧心没有察觉,素白纤细的手拂了拂鬓边的碎发,对顾昭继续道。   “听说这船是从外头的大江上飘来的,里头没有船家,也不见客人,元伯不放心,就将它拖回来了。”   说完,她微微叹了口气。   “真希望不是咱们玉溪镇的船。”   顾昭也跟着沉默。   大江飘回来的船却不见艄公,怎么看,这船家都是凶多吉少了。   樟铃溪很大,不乏有那等水贼恶人,专门盯着艄公和客人,做那等杀人越货之事。   就算不是他们玉溪镇的船,那也会是别的地方,总归是有户人家,家里的顶梁柱出事了……   ……   “找到了。”这时,水里的元伯突然喊了一声。   他指着船沿边的一处小标志,开口道,“应该是六马街的谢家。”他顿了顿,继续道,“是谢振侠,谢家的船。”   这话一出,顿时好几个人围了过去,大家探着头瞧,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是是,应该是他家的,上次我回我娘子家瞧侄儿,乘的就是这船。”   阿庆婶子用力的拍了拍大腿,四处看了一眼,朝大家伙儿说道。   “错不了,错不了,老爷子人好,为人和名字一样有侠气!我坐船有些晕,他还给了我一包子的话梅呢。”   “是是,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了,谢老伯爱干净,船舱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以前还说过,坐他家的船啊,就是舒坦……”   “喏,他船上的这些木雕,他和我说过几嘴,说是家里的小孙孙练手之作。”   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说到后头,大家伙儿的声音渐渐小去,最后沉默了。   你觑觑我,我瞧瞧你,谁也不说话了。   原先还没有多大感觉,这艄公一挖出来,发现是自己知道的人,而他可能已经亡命在茫茫江波中了……   这事,让大家伙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原先因为挖掘出船主的热闹,瞬间戛然而止。   “我去喊人来。”听到六马街的谢家,赵家佑站不住了,当即丢下一句话,钻出人群跑了出去。   一并去的,还有长宁街的两个汉子。   ......   谢家的人来得很快。   来的是谢振侠的大儿谢福文和大儿媳褚氏。   谢福文眼里又慌又乱,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的汉子露出这样无助的眼神,怪让人不忍心的。   顾昭和大家伙连忙给他让开了路。   谢福文心慌得厉害,脚步有些迟疑的走了过去,在看到船的那一刹那,原先悬在半空中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窟窿里。   他鼻子一酸,眼前顿时模糊了。   “爹啊!我的爹啊!”   “是我家的船,我爹呢?我爹去哪儿了?”   他和褚氏都哭得厉害,半晌,他大大的抽了下鼻子,忍着心里的悲痛,开口询问道。   “劳烦大家了,这船,这船是哪里找到的?”   大家伙儿的目光都朝元伯看去。   元伯有些不自在,简单又快速道,“大江外头,鸭姆滩附近。”他想了想,大概的说了个参照位置。   对上谢福文和褚氏希冀的目光,他沉默了下,摇了摇头,“除了船,没有瞧见其他的。”   谢福文心里一酸,默默的抬袖擦脸。   顾昭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走船最怕这样了,船在人不见踪迹,这是连尸骨都无存了么?   樟铃溪很大,据说一直往外延伸,再过百里,那便能和海天相接。   这尸骨,怕不是最后被冲进大海里了吧。   ……   一时间,大家伙都静默了。   “那啥,我们找涯石街的桑家阿婆瞧瞧啊。”突然,一道妇人的声音响起。   大家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连相互搀扶,面露伤心的谢家夫妇也一并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阿庆嫂,一个有些胖的妇人,方才说谢老爷子给了话梅的就是她。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阿庆嫂有些别扭,她放下举着的手,眼睛朝大家伙四处瞧了瞧,陪了陪客气的笑。   随即,她立马又想到,眼下这情形可不适合露出笑容。   阿庆嫂赶紧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桑家阿婆啊!涯石街的那位!”   “怎么?你们都忘记啦!”   ……   “哦~是她啊!”   “是是,可以找桑阿婆瞧瞧。”   有懂的妇人七嘴八舌的又应和了几句。   “对,找桑家阿婆,她一定可以找到人的!”   ……   桑家阿婆?   顾昭想了想,这是谁?   不一会儿,她的脑袋里就有了对应的人。   这桑阿婆,她是玉溪镇的阴人啊!   所谓的阴人,便是能沟通鬼神的阳间人,她和普通人一样,需要吃五谷杂粮,进行五谷轮回,然而,唯一不同的是,她能够沟通亡者。   请神,问鬼......占卜,无一不精。   在涯石街,桑阿婆经营着一家香火店,听说她那一手的问鬼几乎出神入化。   往年里,玉溪镇哪户人家家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寻她问问总是没错的。   顾昭记忆里有她,那是因为老杜氏清明节及七月半等年节,都要去桑阿婆的香火店买上几沓的大金大银,尤其是顾昭她爹冥诞的日子。   按她奶说的,桑阿婆的东西真,这样大金大银烧下去,她爹在下头才有钱买饭吃,不会过苦日子。   毕竟阴间冷火,除了供奉,平日里吃不到饭。   ……   那厢,阿庆嫂瞧见谢家夫妇还有些怔楞模样,顿时加重了语气。   “真的,您二位别不信,桑阿婆准得很,前些年我子息困难,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小儿,身子骨还差得很……”   “那是日日哭夜夜啼,直把我家四个大人闹了个人仰马翻!”   “实在是没办法了,因为小儿的问题,家里大人都是日日拌嘴,谁都火气大得很,我家汉子更是没有心思去做工赚银两。”   “后来啊,我家婆寻了涯石街的桑阿婆,寻了她问鬼,嘿,好家伙,你道我家小儿为什么闹不停,原来啊,是有人故意捣的鬼,就是有人想要让我们破家!”   说起这事,阿庆嫂还咬牙切齿。   “我进门的那一日,家里亲戚还有街坊邻居都来家中做客观礼,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天杀的不讲规矩,她居然拎了扫帚搁我家堂屋大门前!”   阿庆嫂一拍大腿,对当初那场祸还有几分怒,“就这么巧,这吉位被扫帚所污,可不是请了瘟。”   “后来啊,我们找了桑阿婆问鬼,桑阿婆一通做法,替我们算了良辰吉日,好好的设供摆果,大金大银烧了好大一捧,家里这才安宁。”   “别的不说,我们家的口角都少了,小儿的哭啼也停了,身子骨没几日便养好了许多。”   “现在是小牛犊一只,哈哈。”   阿庆嫂是个大嗓门的妇人,那声音爽脆,她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家的事情说得跌宕起伏,顾昭都听入迷了。   她瞧了瞧旁边,旁几人也一样听得很认真。   有人不是很信,小声嘀咕了一句,“怕不是碰巧了吧。”   “怎么可能!”事关恩人桑阿婆的清誉,阿庆嫂急了,当下眉眼竖起,怒瞪了过去。   “这事儿真真的,你不信找我的街坊们问问,一问便知!”   “你道我们后来没有问吗?我和你说,我阿庆嫂是个较真的性子,我还真一个个托了当初参加观礼的人,大家伙儿帮我回忆了,真有人在我家堂屋那儿搁了扫帚,一搁还搁了两把!”   她微微喘了口气,“连位置都和桑阿婆说的一丝不差!”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后背无端的一阵寒。   顾昭:......   天冷听坊间鬼事,那叫两个字,冻人!   ……   谢家夫妇哭得脑子还有点晕,听了这么多也没听明白。   谢福文楞眼:这,这和他家老爷子,有啥关系啊。   旁人有人瞧不过眼了,轻轻推搡了他一把。   “大兄弟,去吧,请桑阿婆问问谢阿翁现在在哪里,别去想准不准,不准咱们就当把钱撒大河里了,左右也没多少。”   “要是准的话,你还能寻回谢阿翁,这人啊,总得入土为安不是。”   这话说得谢福文又是涕泪四流,“是是,大家伙儿说得是,我,我这就去请桑阿婆过来。”   “我去我去。”阿庆嫂一下便跳了出来。   她搀扶着褚氏往河堤树阴下的大石头处走去,关切道。   “我和桑家阿婆熟,好说话呢!你瞧你俩这心神不宁模样,还是这儿等着吧。”   褚氏感激不已:“哎,谢谢大妹子了!”   ……   阿庆嫂走后,谢福文和褚氏也坐不住了,原地来回转着圈,时不时的瞧瞧人来没。   谢福文甚至趟了水,上了乌篷船,抱着那捆了布条的木橹在那儿哭,“爹啊,我的老爹啊......”   顾昭侧头朝王慧心看去,“彗心阿姐,你要先回去吗?”   王慧心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顾昭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这时候,大家伙儿都没什么心思闲说话,静静的等着阿庆嫂去请桑阿婆。   顾昭瞧了一眼谢家夫妇,轻轻踢了赵家佑一脚,开口道。   “去,你去我家灶间,帮忙将藤壶拿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   “给谢家伯伯和伯娘斟杯热水喝喝。”老是这么哭,人哪里受得住,喝点水还能缓缓心神。   赵家佑嘟囔,“怎么就要我了。”   顾昭瞪了一眼过去,“快去!”   赵家佑一窒,随即拔腿就往顾家跑去。   乖乖,顾小昭瞪人还真有两分吓人!   ......   谢福文和褚氏喝了热水,寸断的肝肠缓了缓,这才停歇了哭泣。   两人坐在大石头上,双手捧着黑瓷碗,眼神呆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顾昭叹了口气。   人就是这样,遇到让自己悲伤的事,从不信到崩溃,再到晃神发呆,这时连神魂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心里空空荡荡,就像是一直踩一直踩,却怎么的也踩不着脚下的地。   旁人劝说无用,只能自己慢慢的一点点想通,再放开……   ......   “来了来了,桑阿婆来了!”   西面有脚步声传来,不知道是谁不经意瞥见,当即大叫起来。   大家伙儿一下提起了精神,转头朝西面瞧去。   顾昭也瞧了过去。   只见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微微躬着身,手中拄一把红漆木雀首的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杖身并不是笔直的,而是蜿蜒有节,弯曲处的线条打磨得十分细致,隐隐似有光泽漾出。   顾昭抬头。   “谢家子在哪儿?””桑阿婆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说话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毕竟上了年纪了,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的显眼。   细薄又稀疏,但桑阿婆却梳得很整齐,每一根头发丝好似都贴着头皮,低低的坠在后脖处,只用一根简单的红木簪子点缀。   ……   “在这,在这,阿婆我在这。”   谢福文连忙站了起来,他旁边的妻子褚氏也跟着站了起来。   谢福文:“这是我家婆娘。”   桑阿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撩起眼,环顾了下四周,视线扫过顾昭时,顾昭有一瞬间的发僵,但桑阿婆的视线却没有停留。   顾昭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她这是想让人察觉出不对呢,还是不想......   记忆中的小顾昭,好像真的,真的就只有自己记得了。   ......   桑阿婆是个利索人,她问明了艄公谢振侠的生辰八字,又取了谢福文两滴指尖血,特意取的是无名指的指尖血。   无名指通心,取父子连心之意。   桑阿婆松手:“好了。”   褚氏连忙拿了帕子出来,准备替自家相公包扎,却被谢福文一把推开了。   “我不用。”   就这点伤口,再迟一会儿包扎,它都得结痂了!眼下还是爹的事要紧!   ……   众人几乎是秉了呼吸去瞧桑阿婆做法施术,顾昭更是看得认真。   桑阿婆拄着杖,脚步颤巍却稳定的走着罡步,她手中一柄三清铃,闭着眼,因为年迈而有些干瘪的嘴里不断的有咒语溢出。   含含糊糊,声音越来越密,手中的铃铛也越来越急……   顾昭凝神,那声音越积越多,好像达到了临界的地方,砰的一声炸开。   倏忽的,桑阿婆脚下的步子在顾昭眼中看不见,声音也不再……她眼中只有那似是脚步带起的气流。   莹莹似有罡劲。   那一瞬间,对照起《太初七籖化炁诀》中的口诀,以前一些似懂非懂的地方,就像是一层看不清的薄膜被打破。   刹那间,顾昭只觉得似有一道清流拂面而过。   再睁眼,桑阿婆的脚步在她眼中越发的清晰,甚至在她迈脚的前一步,顾昭便已经预判了她的脚步。   顾昭在心里默念,目光在桑阿婆蹒跚的脚步上游走:……坎水多波急......艮山不出其......坤德合无疆......   一阵风来,顾昭朝樟铃溪江面望去,面上有困惑,没有,这一通招魂问鬼,什么都没有。   顾昭的视线落在案桌上那碗沾了鲜血的清水。   如果生辰八字是对的,谢福文和谢振侠也是亲生父子,那么,出现这样情况,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顾昭朝樟铃溪看去。   老艄公谢振侠没死!   ……   那厢,桑阿婆收了三清铃,睁开眼睛,面容有些疲惫的舒了一口气。   她撩起耷拉的眼皮朝人看去,“人没死。”   顾昭暗暗思忖,是的,请不到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老艄公没死。   众人一听,虽然愣了愣,却还是面上带上欢喜,“太好了,太好了!”   “真的吗?我爹真的没死吗?”谢福文一把扑了过去,忙不迭的追问。   桑阿婆不悦的看了过去,“怎么,你是在怀疑我吗?”   谢福文慌了,“不是不是,我,我就是太欢喜了,仙姑见谅,我就是个粗人,说话不经大脑不达意,您不要见怪。”   说到后头,他搓了搓手,憨笑着连连赔不是。   桑阿婆面色稍缓。   “别叫仙姑,叫我桑阿婆就行了,我还算不上仙姑。”   谢福文:“是是,辛苦桑阿婆了。”   作为阴人,常年和阴物打交道,脾性难免怪异一些,顾昭多瞧了她几眼,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蒙了一层灰,想来,这是阴气的侵蚀,常年积累下来的。   ……   一场法术做下来,桑阿婆有些疲惫。   谢福文绕着她,一副着急模样。   桑阿婆缓了缓劲儿,也不为难他,“既然人还活着,那就是万幸,这样吧,一会儿我问问紫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紫姑?”赵家佑瞧了顾昭一眼,方才路上,顾昭才和他说过紫姑神呢,这么巧,这儿又听到了。   褚氏是妇道人家,正月十五也是设供摆果过紫姑的,当下心里一松。   是了是了,这紫姑虽然是坑三姑娘,名为厕神,祂却不是司厕之神,而是主先知,占卜凶吉的神袛。   “是,我桑家一脉,请神供奉的是紫姑神。”说起自己供奉的神灵,桑阿婆的面色都缓了缓,苍老瘦削的面皮是虔诚和真挚。   ……   请紫姑,摆香案,着衣簪花。   顾昭瞧着桑阿婆从一块红布中拿出一个青草木扎的小人,仔细一看,小人四肢纤长,发髻处以玉蜀黍须为发,分明是女子模样。   桑阿婆将青草小人小心的放在香案桌上,旁边一盆草木灰,草木灰盆中插两根竹筷。   做完这一切,桑阿婆披上一条月白长袍,头上簪一朵开得正艳的粉白茶梅。   一通祷告念咒后,再一睁眼,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明明还是老妪模样,无端的却有了动人的风情。   举手投足间眉眼舒展,望来时自有一股温和可亲,超脱红尘的风流袅袅之意。   此乃仙姑上身。   ......   周围,大家伙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神情敬畏又恭敬的朝桑阿婆看去,随即又连忙低了下去。   “这,这!”赵家佑头一次见这阵仗,眼睛瞪得可圆了,连话都说得囫囵不清。   他用手肘杵了杵顾昭,以气音道,“快快,顾小昭,快用你那灵醒的鼻子和眼睛瞧一瞧。”   这话一出,引得旁边的王慧心都多瞧了顾昭两眼。   顾昭:......   早知道就不和赵家佑说了,动不动就让她用用灵醒的鼻子。   她是大黑吗?哈!   心里咆哮归咆哮,顾昭还是瞧得可认真了,就在刚刚,桑阿婆身上确实有一股炁格外的不同,就像是原先沉寂的灵被唤醒一般。   桑阿婆,抑或此时该唤做紫姑,只见她微微笑了笑,似是知道需要问神的是谁,抬眸朝谢福文看去。   “所为何事?”   谢福文慌慌张张的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躬身,“仙姑,仙姑在上。”   “求仙姑救人,为我指点迷津,桑阿婆方才说了,我阿爹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哽咽了下,回头瞧身后的乌篷船,还有那好似茫茫无尽头的樟铃溪,继续道。   “我知道我阿爹,他最宝贝这条船了,不可能让船独自在河面上漂,自己却不管不顾,我阿爹......他,他肯定是遇到事了。”   “求仙姑帮忙瞧瞧,我阿爹此时在何处......”说到后头,谢福文抹了把脸,嘭的一声跪了下去,跪得瓷实。   那厢,神上身的桑阿婆没有动作,她缓缓闭眼,手指微微动了动,又睁开眼睛看向谢福文,面无悲喜道。   “江波浩浩,生机渺茫,似生非生,罢了吧。”   她话一说完,还不待众人反应,视线扫过周围,缓缓又闭上了双目,再睁开眼时,桑阿婆挺直的腰骨板松了松,重新变得佝偻。   众人哗的一声,惊疑不定,“这是走了?”   赵家佑再次杵顾昭,“仙姑走了?”   顾昭凝神,“嗯,走了......”   那道炁就像是突兀的来一般,突兀的又消失了。   谢福文和褚氏有些无措,这怎么就走了呢?他们才说了一句呢。   瞧见桑阿婆睁眼,褚氏嗫嚅了下,两步走了过去,“桑家阿婆,我公爹他......”   “唉!”话还未说完,桑阿婆抬手拦住褚氏,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我瞧见了。”   “仙姑上身,她算到的,我也能瞧见一二。”   “他周围很黑很暗,耳朵旁灌满的是水,到处都是流水哗哗的声音,鼻尖隐隐约约有血腥味……”   桑阿婆那灰色的眼直刺进谢福文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活命,但这般情况,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桑阿婆枯瘦的手指了指樟铃溪,“他就在这大江里,老身修行不到家,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   案桌被收拾清楚,桑阿婆拄着拐杖走了。   有几个机灵的汉子连忙追过去,殷勤的忙前忙后,显然是想要搏两分面熟。   大家伙儿都理解,毕竟谁家都有生老病死,这等异人,他们总会有有求于人的时候。   ……   谢福文呆呆的楞在原地,半晌后带着褚氏上了乌篷船,准备摇橹归家。   “家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谢福文瞥见赵家佑,抹了把脸,忍着心里的悲痛询问赵家佑。   赵家和谢家同是六马街的街坊,谢福文还记着方才赵家佑跑家中寻他的情分。   赵家佑:“不了不了,谢伯你和伯娘先回去吧,我在顾昭这儿还有事呢。”   他顿了顿,有些支吾的劝道,“伯伯伯娘,你们也别太伤心了。”   赵家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说啥好像都是不对的,是轻飘飘的。   谢福文:“好。”   顾昭冲看过来的谢福文和褚氏点了点头。   谢福文和褚氏也点了下头,几人没有继续寒暄,谢福文简单的谢了带回船的元伯以及热心的阿庆嫂等人,摇着撸走了。   赵家佑:“唉,我头一次看见谢伯这样,原来大人也会这么难过,也会哭。”   顾昭瞧着那连背影都透着伤心的谢家人,心道,自然伤心,出事的可是至亲之人。   有父母在,不管孩子长多大了,在父母面前,他就还能是孩子。   谢阿翁没了,以后,谢伯就只能是大人了。   ......   顾昭、赵家佑和王慧心一行人往家中方向走。   顾昭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认真瞧瞧这片河堤了。   这样一瞧,她家屋后的几棵树确实不一般,此时才是早春时节,垂柳的嫩芽格外丰茂,特别是那几株香椿树,嫩嫩红红的香椿芽冒着寒气,颤颤巍巍的生长。   顾昭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好像经常朝这边化炁......   草木丰盛,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   “顾昭。”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唤道。   “啊?”顾昭侧头,“慧心阿姐,怎么了?”   王慧心伸手去讨顾昭手中挎着的篮子,微微歪了头,朝顾昭笑了笑。   “快到我家了,怎么,这点香椿芽还要再贪昧我的呀!”   “没呢。”顾昭连忙将篮子递了过去,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刚刚恍神了。”   “对了,香椿芽抱蛋特别香,谢谢阿姐了。”   这是在谢王慧心方才给的那盘菜。   王慧心抿嘴一笑,“喜欢吃就好。   冷风吹动发丝,王慧心抬起手,将耳畔有些凌乱的碎发往后拨了拨。   阳光下,她这张脸白皙的就像会发光一般。   赵家佑的目光好似都痴了。   真的好漂亮啊。   原来书里常说的,什么芙蓉如面柳如眉,花想衣裳云想容......这些话都是真的!   ……   王慧心走后,顾昭回头,正好瞧见赵家佑吃吃发笑的脸,当即一巴掌盖了过去。   “哎哟!”赵家佑捂住头哀嚎,“顾小昭!你知不知道很痛?我又怎么惹你了?!”   顾昭整了整衣袖,继续朝前走。   “没怎么,就是瞧你那蠢样,心里堵得慌罢了!”   怎么能一直瞧慧心阿姐呢,她都舍不得多看呢!   哼!   ……   赵家佑无奈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顾昭后头,喊道。   “今晚戌时咱们在翠竹街见啊,你早一点来,天黑了我有些怕。”   顾昭:“......知道了。”   临走前,赵家佑瞧着那几棵香椿树流了口水。   “哇,顾小昭,你家附近这几棵香椿怎么发芽了?”   “叫顾昭!”顾昭不睬他。   老杜氏正要收衣裳,瞧着赵家佑贪憨的神情,顿时乐了。   “你也馋这一口啊。”   赵家佑点头,“抱蛋可好吃了,当然,我最喜欢吃我娘做的炸香椿芽,细细面粉裹上一层,滚油炸一炸,真是又香又酥脆。”   他闭着眼睛咂吧了下,似在回味。   “好好好,好娃娃就是会吃!”老杜氏笑得合不拢嘴,“和我们家昭儿一样。”   顾昭:......   瞎说!她才没有露出这样的蠢样过。   老杜氏从院子里捡了根竹竿,拿出细麻绳将镰刀往上头缠了缠,一把塞到顾昭手中,“去,带你家佑哥采些新鲜的,人家爱吃这一口。”   顾昭看了看手中的竹竿,暗地里撇了撇嘴。   阿奶偏心,明明她也爱吃这一口。   老杜氏不管,推着两人就出了院子。   “快去快去,你赵叔不是这两天拉得厉害嘛,这香椿芽是好东西,以前你阿爷要是有些闹肚,我都是煮这东西给他吃,治肚子疼特别灵!”   ......   香椿树下,顾昭仰着头看赵家佑手中的镰刀搁下一朵又一朵的香椿芽,没一会儿,她手中的小簸箕就装满了。   顾昭:“好了好了,太多了,回头你该吃不下了!”   赵家佑搓了搓有些发酸的手,面上还有兴奋之色,那是满满当当丰收的喜悦啊。   赵家佑:“不急,我还能再采一些。”   顾昭:“采这么多干嘛!你家拢共就三口人,你阿爹闹肚又吃不得,你别听我奶说的,这东西是治肚疼,但那是痢疾胃痛,赵叔他明显是吃菌子中毒了,这几天能吃啥,还是听唐大夫的话。”   赵家佑头也不回,“顾昭,你知道好多啊。”   顾昭一窒,是哦,她知道的还挺多的。   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那是,谁叫我聪明!”   赵家佑:“是是,你打小是就比我聪明。”   “不过,你家这香椿芽真是长得太好了,不多采一些,我的心好痛啊。”   顾昭:“你明儿采!”   赵家佑拒绝:“不!”   “我还是多采一些,吃不完剩着明儿吃。这东西嘛,只有揣到自己兜里才是自己的,明儿鬼知道这树上还剩啥!”   顾昭瞧了瞧树上越来越少的香椿芽,上前两步拽住赵家佑的手。   “够了够了,这玩意儿要新鲜着吃才好吃,明儿该成臭了,到时就是一股臭脚味儿,我看你吃不吃!”   赵家佑愣了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   “是哦。”   顾昭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 第21章 (捉虫)   戌时的梆子敲响,玉溪镇陆陆续续点上烛火。   翠竹街巷,两道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们手中提一盏宫灯,一面铜锣,腰间环一节竹节。   “梆~梆!”   “梆~梆!”   “梆~梆!”   一缓一快,铜锣连击三次。   顾昭侧头朝身旁的赵家佑看去,开口道。   “好了,戌时的梆子已经敲过,现在,咱们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巡街。”   顾昭让赵家佑将铜锣收好,指了指两人腰间别着的竹节,示意道。   “接下来,你只需要时不时的敲敲这个就成。”   “等时辰差不多时候,咱们再去钟鼓楼那儿瞧瞧漏壶,然后再敲铜锣报更,五更天过后便能散值归家了。”   顾昭摆摆手:“嗐,你也别太担心,跟着我走就行了。”   赵家佑听得认真,大块头的个子缩在顾昭旁边,迈着小步子缀着往前走。   那模样瞧过去有几分可怜。   顾昭失笑:“真这么怕啊,其实我一个人也没事的,要不你先回去吧。”   赵家佑嘴硬,“不成,怎么能让我赵家占你便宜呢!在我爹好之前,我一定天天跟着你。”   顾昭:“......好吧。”   反正害怕的又不是她。   ……   赵家佑有些新奇的敲了一会竹筒街,似是想起什么,突然抬头问道,“顾昭,要是咱们去钟鼓楼迟了怎么办。”   顾昭踩着月色继续往前,闻言头也不回。   “不会,我们打更人对时辰敏感,差不多时候,我就知道要去钟鼓楼了。”   赵家佑:......切!还打更人的直觉,你这才打几日更呀。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句,发现这么一恍神,自己就落后顾昭几步远,赵家佑打了个寒颤,连忙拔腿追上。   ......   夜色愈发的黑暗,忙碌了一日的人们,陆续吹了烛火,裹着被窝眼睛一闭,不知什么时候便坠入沉沉梦乡。   周围一片漆黑,赵家佑瞧着那影影幢幢的屋舍,心跳愈发的快。   他捏紧了手中的灯柄,耳朵旁是呼呼而过的寒风。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陡然心里一悚,不对!耳朵旁的不是冬风,是有人在他耳边吹气!   气特别的阴,特别的冷,隐约中还有两分怪诞又饱含恶意的嬉闹。   “嘻~嘻,嘻~嘻。”   “好香啊~”   远远的,幽幽幢幢的鬼音伴随着喁喁风声,近了近了,更近了......   “咚咚咚,咚咚咚!”赵家佑只听得到自己如擂巨鼓的心跳声。   他的后背不可抑制的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顾昭,顾昭......   赵家佑嘴巴嗫嚅了下,他以为自己叫出了声,不想却一丝也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起,他周围浓郁的夜色就像是流淌的黑雾一般。   前方也不见顾昭,黑暗中的屋舍就像是张了大口的巨怪,只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突然,他的胳膊肘被一只惨白的手抓住,还不待赵家佑惨叫,就听耳畔一声熟悉的声音。   “家佑哥?”   ……   随着声音响起,一切的荒诞和怪异就像是水幕一般退去,赵家佑瞪圆了眼睛。   他,他这是活过来了?   顾昭:……   就这么一错眼,这家佑哥居然自己走出人途,迈入鬼道,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赵家佑大口喘气,就像是条脱水已久的鱼儿。   顾昭目露同情:“你没事吧?”   “我有事。”赵家佑缓过劲来,眼里都是惊恐,“顾昭,我和你说,刚才有东西抓我了。”   顾昭:“我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赵家佑右臂的衣袖上,那儿有几丝鬼炁。   显然,刚才赵家佑被抓的就是这儿。   顾昭叹了口气,语气真挚的劝道。   “家佑哥,答应我,你以后还是好好的做功课,千万别接赵叔的班,你啊,就不是吃走夜路这碗饭的。”   运道太差了!   顾昭伸手拂过赵家佑,上头残留的鬼炁被化去,赵家佑身上有些蔫耷的三团火,这才旺了一些。   ……   顾昭继续往前走,赵家佑紧跟其后,“顾昭,我刚才那是怎么了?”   顾昭解释:“你太害怕了,再加上运道差了几分,人途鬼道产生了交集……你就走错路了。”   “咱们人都知道要挑软包子捏,你这样怕,不是等于自己敞着胖肚子,大声喊着让鬼来踩踩,看看你软不软嘛!”   赵家佑嗫嚅:“......我没有。”   顾昭也不和他争辩,“一会儿咱们走完这条街,我送你去六马街。”   “你先回去歇着。”   此时离散值的五更天还早,赵家佑正待张口争辩,倏忽的身子一僵,脚下的步子也停了。   顾昭也停了脚步。   在两人前面,一盏红眼小鼠的灯笼浮在前方半空中,灯笼散着幽幽冷光。   这边,顾昭和赵家佑也打着灯笼。   一时间,两只灯笼和一只红眼小鼠灯笼相对,赵家佑这才看出,原来,他们灯笼的烛光,和那红眼小鼠灯笼的光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光是黄的,是暖的。   而红眼小鼠灯是青中带着一丝冷,许是因为那细细描绘的红眼,灯笼中还透着一分诡谲的红。   红眼灯笼似有些踟蹰,随即缓缓的飘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慢慢显形的金凤仙。   “小昭哥哥骗人,你都没有去瞧凤仙。”   在三步远处,金凤仙停住了脚步,她还是穿了上次的红袄子。   元宵佳节时稍显单薄的袄子,这个时节穿却是正正好,只是她提着灯笼,露出的手腕骨细伶伶的。   瞧过去平添几分可怜可爱。   顾昭:“......真要我去瞧你啊。”   金凤仙一窒,嘴上仍然逞强,“自然,上次咱们都说好了。”   顾昭轻笑了下,不和金凤仙争辩。   她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金凤仙还有几分亲。   前几天,张氏听说顾春来摔了,拎了一篮子的鸡蛋还有几扎线面回了顾家,老杜氏虽然臭着脸,瞧着顾昭的面子,却也还是客气的给她打了一碗蛋茶。   张氏见着顾昭两眼泛泪,不住的拿帕子擦脸,顾昭心里有些别扭,连忙安慰了她几句,好不容易才让她停了哭泣。   两人闲说话时,老杜氏埋怨张氏将顾昭扮做男孩,张氏委屈,便说起了翠竹街金家的事。   原来,金凤仙的娘是张氏远房表姐妹,两人闺中时往来密切,便是嫁人后,关系都还亲密着。   金凤仙的爹出事,金家被吃绝户时,顾昭正好在张氏肚里,瞧见金家的惨事,张氏那时便暗暗下定决定,她肚里的这一胎,就算不是男娃,那也得是男娃!   这才有了顾昭一扮男娃就是十年这事。   ......   翠竹街。   顾昭抬眼望去,这条巷子再往里走就是金家的旧宅,因为没人居住,这处院落显得有几分破败和阴森。   金凤仙提着灯笼飘在旁边,赵家佑吓得面色发青,金凤仙捂着嘴嘻嘻笑,顿时飘得更起劲了。   “好了,别吓你家佑哥!”顾昭轻轻拍了拍金凤仙。   金凤仙撅了撅嘴,一脸不甘愿模样,却也停住了乱飘的动作。   金凤仙幽幽笑了笑:“对不起了,家佑哥哥,是凤仙贪玩,不懂事吓到你了。”   小孩稚嫩的声音有些尖,赵家佑打了个哆嗦,“没,没事......”他吞了吞口水,放低了声音,“......凤仙妹妹不必介怀。”   嘤!他这辈子最讨厌旁人叫他家佑哥哥了。   哥哥妹妹什么的,黏黏糊糊的!   ……   顾昭瞧了一眼金凤仙,视线又落在赵家佑身上。   都说咬处有虱,怕处有鬼,此话显然不假。人身上有三把火,左肩、右肩、天灵盖各一把,俗称三花聚顶。   三火旺盛即阳气旺盛,邪祟不沾五尺,鬼物轻易不能近身,但此时赵家佑心中畏惧,气势上先逊鬼一筹,这阳火自然是弱了下来。   顾昭叹了口气,“走吧,家佑哥,我送你回去。”   赵家佑这次没有拒绝。   两人打着宫灯朝六马街走去,顾昭时不时的敲一敲竹梆子,喊上一句,“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在顾昭敲铜锣的时候,原先一直贴着她和赵家佑中间走的金凤仙,悄悄的往后缀了缀。   赵家佑装作不经意的瞧了一眼,金凤仙起码离他们三十步远,他的的目光触到那团幽幽冷火,就像烫到一般,连忙缩回。   “昭啊,她怎么又躲后头去了。”   “因为这。”顾昭冲赵家佑扬了扬手中的铜锣,“我阿爷说了,在以前,咱们打更人又叫做驱鬼人,一般鬼物都是怕金锣的。”   赵家佑嘟囔:“那她怎么还跟来了。”   “还不是怪你!”顾昭瞪了一眼,“你一惊一乍的,方才人途和鬼道产生了交错,她可不是跟来了。”   说罢,顾昭将自家阿爷说过的人途鬼道和赵家佑说了说,瞧着赵家佑那懵懂的样子,顾昭叹了口气。   “赵叔都没和你说吗?”   赵家佑摇头。   顾昭:“……成,咱叔心大。”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很快六马街便到了。   顾昭见着赵家佑回了赵家,这才往回走。   ......   一轮弯月高高挂在半空,风嬉闹的卷过树梢,沙沙声中,一缕呜咽声似有似有。   岸边的草还是一片的干枯,顾昭提着灯走过,脚下一片窸窸窣窣,倏忽的,她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   “什么声音?”   金凤仙提着灯飘了过去,不过片刻又飘了回来,“小昭哥哥,那儿有个小孩在哭。”   顾昭:小孩?   “和你一样吗?”   金凤仙愣了愣,随即摇头,“他是人。”   这声音有些低,显然有两分失意在里头。   “小孩?这时候怎么有小孩在外头?”   顾昭顾不上金凤仙的失落了,她环看了眼周围,这里一片的漆黑,在往下便是樟铃溪的江水,不论这孩子是怎么出来的,这时候在外头,那是八戒兄进汤锅,活要命了。   “在哪儿,带我瞧瞧去。”   顾昭捏紧了手中的六面绢丝灯,抬脚就跟上金凤仙。   风在耳畔刮过,绢丝灯桑皮纸的那一面被吹得簌簌发响,顾昭踩着枯草堆爬过斜缓的上坡,站在河堤高处四处看了看。   果然,在偏东的那一处,河边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光团。   ……   顾昭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和金凤仙差不多年纪的男童,此时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脸。   他脚边搁一盏昂首抬蹄的小马灯。   顾昭在河堤处瞧见的火光绰约,就是这盏灯火释放出来的。   ……   “谁!”听到动静,谢郁子一下便站了起来。   待瞧见顾昭灯柄上坠着的铜锣,他松了两分劲,嘀咕道,“是更夫啊。”   谢郁子重新蹲了下去,一边往河里丢东西,一边继续抹泪哭。   被无视的顾昭:......   “小孩,你在这里干嘛?夜深了,外头危险,你是哪家的?我送你回去。”   谢郁子不理人。   顾昭皱眉瞧着他一下下的往河里丢草,仔细一看,那并不是草,而是一株株根茎犹带湿泥的芫荽,棵棵青翠,也不知道扔了多久了,小童手上染上了泥巴还有芫荽的汁水。   芫荽滋味霸道,顾昭鼻尖隐隐被芫荽特殊的香气环绕。   “他在祭奠他阿爷。”旁边的金凤仙突然开口。   顾昭侧头看去。   “真的。”金凤仙点头,“我刚才听到了,他在那里哭他阿爷,说这草是他阿爷最爱吃的,让他阿爷要吃多一点,吃饱一点。”   金凤仙有些不解,“小昭哥哥,他阿爷是羊吗?为什么爱吃这些草?”她皱了皱鼻子,鬼脸有几分可爱。   “这草臭死了。”   顾昭:臭吗?   其实还怪香的,尤其煮鱼的时候。   她收回思绪,不忘替这男娃的阿爷正名,“这不是草,是芫荽。”   “哦。”金凤仙似懂非懂,“这草的名字还怪好听的。”   顾昭:......   另一厢,谢郁子见不到金凤仙,他听到顾昭的话,点头抽搭道,“没错,这是芫荽,我阿爷最爱吃这个了。”   他从竹筐中又抓了一把芫荽丢进河里,带着哭腔朝江面喊去,“阿爷,你快回来啊,我带了好多你爱吃的芫荽,咱们不是说好了,你要带大鱼回来给我吃么!”   “呜呜......”谢郁子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顾昭这才发现,他的右脚有点跛,手上还有一些细细的伤口。   她的目光朝江面看去,在不远处,一艘乌篷船随着水波微微漾动。   倏忽的,顾昭想起了下午她见过的乌篷船,上头挂着小木雕,大娘们的声音在她耳畔漾起。   “......他船上的这些木雕......说是家里的小孙孙练手之作。”   顾昭低头看旁边眼睛哭成核桃样的谢郁子,喃喃道,“你是谢振侠的孙子啊。”   “你知道我阿爷!”谢郁子一下精神起来,两眼亮晶晶的朝顾昭瞧去。   顾昭点头,“恩,下午你阿爹来取船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   “哦。”谢郁子眼里的光亮一下便下去了。   顾昭:“我送你回去吧,夜里这里危险,别让你阿爹阿娘着急。”   “他们才不会急。”谢郁子眼里一下涌起了泪泡,“除了阿爷,他们谁都不会着急我。”   他压低了声音朝顾昭低吼,就像是受伤哀鸣的小兽,细密刀口的手拽紧了裤腿。   顾昭顺着他手的动作,低头看去。   在那有些不合身的裤腿下,是他有些跛的脚。   顾昭迟疑了下。   谢郁子低下头,神情郁郁的开口,“哥哥你也看到了,我生来就长腿短,它是跛的,除了阿爷,家里没有人喜欢我。”他倔强的别过头,“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顾昭:“那你也得爱惜自己啊,夜深了,水边危险着,你要是一个打滑,自己也得跌下去了,再说了,你阿爷在天之灵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我阿爷没死。”   “我都听说了,今天那桑阿婆算了,我阿爷还没有死。”   谢郁子朝江面看去,指着江面开口道,“他就在里头,只是不知道怎么回来罢了。”   “我要在这里一直等他!”   顾昭想着下午桑阿婆请神上身后说的话,心里微微叹气,便是那时吊着一口气,这时又有什么好结果呢?   顾昭同样看向江面。   这里头都是水,人在河水里能撑多久?一刻钟,还是两刻钟?   ......   顾昭好说歹说,终于将谢郁子送了回去,在分别时,顾昭心神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倏忽的从谢郁子身上取了两滴血。   “哎呀,痛!”谢郁子猛地一握手。   顾昭以炁拢血,往身后藏了藏。   “快回去洗洗吧,河边多蚁虫,你刚才在那儿蹲着坐着,说不得是有蚁虫爬身上了。”   谢郁子疑惑:“是这样吗?”   天冷也这般多蚁虫?   “自然,快进去吧。”   顾昭肯定的点头,若无其事的伸手和谢郁子挥别。   ……   往回走的路上,金凤仙突然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   顾昭诧异,这又是怎么了?   金凤仙踢了下脚边的石头,自然是踢了个空。   “我都瞧见了,是你以炁夺他血了,还说什么蚁虫,男人都是骗人的东西!”   顾昭:......   她一手揽着金凤仙的脖子往前走,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瓜,笑骂道。   “你这鬼丫头!小姑娘家家的,下次不许讲这种话了。还男人是骗人的东西?才多大年纪啊,说这般沧桑的话!”   顾昭哭笑不得,“知道没!”   金凤仙:“疼疼,知道了,松手!”   顾昭松开她,轻揉了下金凤仙的脑袋,“乖。”   她往前走两步,发现金凤仙没有跟上,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笑得无奈。   “走啊,怎么不走了?”   金凤仙瞧着前头几步远提灯的顾昭,清风徐徐,冰凉的月色洒在他的脸庞,他手中的绢丝灯放出暖暖的黄光......   无端的,金凤仙心里漾起欢喜之意。   “小昭哥哥,等等我。”   顾昭:“快点。”   红眼小鼠灯悠悠晃晃的朝前飘。   ......   六马街河堤边。   一人一鬼各自提着一盏灯,橘黄和青幽的光团一前一后,树影婆娑,江风阵阵吹来,耳畔里有江水流动的哗哗声。   顾昭心里很轻松,有些喜欢这样的悠闲。   经过方才谢郁子哭泣的地方,顾昭的脚步慢了慢,谢郁子只拿了背篓回去,那儿还落着好些株芫荽,株株青翠新鲜。   顾昭走了过去,弯腰将这一株株芫荽捡了起来,回头对金凤仙道,“这芫荽煮鱼可好吃了。”   金凤仙点头,“是好吃。”   小昭哥哥说好吃,那必须得好吃!   顾昭似在自言自语,“白拿别人的东西,总觉得有几分不好。”   金凤仙学舌:“是不好。”   顾昭:“是吧,你也觉得不好吧。”   白拿旁人东西,这可是连鬼都说不好呢!顾昭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方才以炁笼罩的两滴鲜血托举在面前。   金凤仙瞧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血滴,面露不解,“小昭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顾昭:“收了东西就要给谢礼啊。”   说完,她闭了眼睛,回忆着午时见过的桑阿婆的动作。   ......坎水多波急......艮山不出其......坤德合无疆……顾昭脚下带起了气流,莹莹似有罡劲。   遥遥的,她的心神越过六马街,越过鸭姆滩,虾儿岛......樟铃溪江面中数个岛屿在她心神后,不断倒退。   近了近了,越过虾儿岛,在一处石涧下的幽潭里,一个花白发须的老汉正泡在水里,一个透明的大泡包裹着他,就因为这,他才能在水里继续活命。   幽谭水再往上,一只大鳖正趴在大石上,豆大的眼闭着,似在安寐。   瞧着谢振侠那微微起伏的胸口,顾昭心中一阵激动。   活着,这老伯还活着。   如果说晌午时刻,桑阿婆是问鬼请魂,那么,融汇了《太初七籖化炁诀》的顾昭,此刻更像是将自己变成了鬼,变成了魂的存在。   心若一动,便已过千山。   那厢,青松树下白石上,安寐的大鳖似有所感,方脑袋上豆大的眼,缓缓睁开了。   ...... 第22章   冬末的风没有了刺骨的冷冽,多了一分春日的温柔,风吹过江面,带来樟铃溪好闻的江水气息。   凤钻过石涧,呜咽幽鸣的绕上白石上的青松。   “簌簌,簌簌。”   青松微微摇摆。   顾昭回过头,恰好对上大鳖看过来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   大鳖也跟着缓缓眨了眨眼。   “你是谁。”   只见大鳖四肢微微动了动,动作缓缓的朝顾昭方向爬去,探出龟壳的头歪了歪。   虽然是狰狞丑陋的龟皮,却因为这动作,平添了几分可爱憨态。   顾昭有些意外。   大鳖的这道声音不是用嘴说,也不是用耳朵听,更像是一道慢吞吞的声音轻轻敲了敲她的心门,说了一句我进来了哦,然后幽幽的落下。   顾昭:“你瞧得到我吗?”   此刻的她是风,是炁,又或是夜间洒落的一抹月色……无形亦无迹,按理,大鳖该是瞧不到她的。   果然,大鳖的眼里有着明显的困惑。   它晃了晃头,接着又是一道声音落入顾昭心里,“瞧不到,就是觉得这里有东西。”   大鳖有些兴奋,居然有人可以和它说话!   它又往前爬了两步,不想这一爬却到了白石的边缘,大鳖脚下笨拙,哎哎叫了一声,手脚慌乱的往龟壳中收去。   眼看着就要砸下水潭。   顾昭:“小心!”   她似一阵清风将大鳖卷起,缓缓的落在水潭的潭水中。   ……   “谢谢你了呀。”大鳖划了划水,脑袋探出水面,豆大的眼睛眨了眨。   “不客气。”顾昭笑眯眯的应道。   “对了,我是来寻他的,他这是怎么了?”她牵引着大鳖朝水潭中的谢振侠看去,对覆着他的大水泡不免有几分好奇。   顾昭滑入水底,轻轻触了触,那透明的薄膜就像是水膜一般,摸上去冰冰凉凉,又带着几分软弹。   她一时好玩,不免多摸了两下。   大鳖拖长了声音:“这是我吐的泡泡,我吐给你看啊。”   接着,就见大鳖微微撅了撅嘴,无数的口水泡泡被它吐出,小泡泡在水面上不断的汇聚,最后成了一个冬瓜样的大水泡。   顾昭的面皮一僵,随即默默的将手收了回去。   ……   那厢,大鳖自觉吐出的泡泡不能浪费,索性又多吐了一些,直至吐出一个等人大的泡泡,这才罢休。   顾昭看着水里的谢振侠一点点的往上浮,大鳖为他换了新的泡泡,这才让他重新沉到潭水中。   大泡泡覆盖过谢振侠,他的面色又好上两分。   顾昭看得仔细,视线凝滞在他的后脑处。   桑阿婆那时说了,谢振侠鼻尖有血腥的腥气,可见是受了重伤的。   现在认真一看,还真是这样。   只见他后脑处的发丝一缕缕的,上头缠着干透的血迹。   大片褐红色血迹,甚至衣领处也有,瞧上去触目惊心极了。   但此刻,他的伤口却已经开始愈合。   顾昭诧异:“是你为他疗伤的吗?”   “自然。”大鳖自豪。   它可是成了精的大鳖,要是没有几分手段,那不是白混了嘛。   大鳖想起那日的事,还有些埋怨自己。   “那日,我行功出了点错,一时头昏昏,就这样撞到老汉扔下的网兜里了,老汉心善,再加上瞧出我是不凡之物,就将我放回了大江。”   “他行船时,我就在樟铃溪江水中修行,他的话真的好多,一路都在念叨什么永记的酒真香,这不是勾引鳖么!”   大鳖郁闷的拿自己的头咂了咂水面,继续道。   “他放我走时,那酒囊就在我面前晃呀晃,就这样一直晃个不停,好像叫我快尝尝看,是不是真的像老汉说的那般美味。”   “我自然是伸手笑纳了。”   顾昭:.......   啧,原来,不问自取还可以说得这么清奇啊!   大鳖咂了咂嘴,回味不已。   “香,那酒是真的香,老汉没有骗人!”   所以,它追上了谢振侠,在虾儿岛的大石头上安寐,想着等天明了,一定要缠着谢振侠再要一壶好酒。   “我也不白要他的,谢礼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大鳖从嘴里吐出一粒浑圆的大珍珠,珍珠漾着柔和润泽的光晕,瞧过去便不是凡品。   顾昭咋舌:这生活在水里的,就是豪啊!   大鳖:“不想那酒的后劲儿居然这么大,我闭眼时是天黑,再睁眼时,还是天黑!”大鳖瞧了眼顾昭,悻悻不已,“当然,那会儿已经是隔日了。”   顾昭:......   “然后呢?”   大鳖在水里划了划,水波被带动,水潭里一阵阵哗哗声响。   “后来?”   “哪里还有啥后来!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江水里了,头上破了个大洞,半死不活的趴在河里的一根大木头上。”   “旁边也不见他的那艘船,我只得将他带回窝里了。”   大鳖不无得意,“不是我说大话,这儿可是一块风水宝地,我就是在这里开了灵智,既然他捉了我,又放了我一条生路,那我便也救他一命。”   闻言,顾昭环顾了一眼这处水潭。   水潭在山石的腹地,流水从山涧缓缓而进,水潭呈回字形,虽然是一处潭,这水却是活的,点点月华透过山石落在水潭中,就像是星光坠落深水,美不胜收。   道家有云,风水之法,得水为上。   这一处的炁,确实是令人格外的舒适。   ……   顾昭瞧着胸口起伏的谢振侠,目光落在他的干瘪的肚子上,突然开口道。   “对了,他这几日吃什么啊?”   大鳖愣了,“啊?”   顾昭:“没吃吗?”   大鳖恍然,“是哦,凡人是要吃东西的。”   顾昭:“......没错,不吃会死人的。”   “抱歉。我给忘记了。”大鳖似有些羞赧的往水里沉了沉。   ……   最后,两人瞧着谢振侠头上的伤好了许多,商量一番,决定由大鳖明日将人送回去。   别最后谢阿翁没被敲死,倒是被饿死了!   ……   顾昭:“这次别忘了时辰,明日约莫辰时,将人送到六马街码头附近,那时岸边人多。”   她回忆了下谢家泊船的位置,细细交代道,“岸边有三株杨柳,一株三人抱宽的大榕树,还有石头垒的坡道可以下河,你知道那儿吧。”   “不知道也不要紧。”大鳖不以为意:“明儿出了水潭,我就将他唤醒。”   就算它不知道路,这艄公总知道该往哪儿走吧。   顾昭点头,“行,你看着办就成。”   她心里明白,大鳖这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这处水潭,毕竟这是它的老窝。   顾昭:“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她的话一落,大鳖便感觉不出气息了。   它游到谢振侠身边,按着顾昭的交代,往他嘴里灌了一点水,费神又笨拙的爬上大白石上。   青松簌簌,大鳖将自己往龟壳里缩了缩。   说走马上就走,真是无情!   ......   另一厢,顾昭只觉得自己心神一动,便已过千山。   她贴着江面游弋而过,江水冷冽中带着水的清凌,一条胖头的白尾大鱼好似被她惊动,倏忽摆尾,在水底惊慌又胡乱的蹿过。   顾昭觉得畅快极了。   ……   再睁开眼,她已经在六马街的河堤旁了,而她不远处的金凤仙正蹲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想要拨动那几株芫荽。   顾昭:“凤仙妹妹,咱们走吧。”   “小昭哥哥,你醒啦!”   听到顾昭的呼唤,金凤仙两眼一亮,提着红眼小鼠灯就飘了过来。   在三步远处,她倏忽的又停了下来,面容上闪过一丝畏惧。   顾昭连忙追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金凤仙摇了摇头,“刚才你盘腿坐了下来,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有些不放心,想过去看看,不想却过不去。”   顾昭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处。   此时,那细伶伶的手腕骨瞧过去有两分虚幻,显然方才金凤仙碰触她时,她体内的功法自动将鬼炁吸走了一些。   顾昭:......   真是可怜的孩子,连着两次被她抽走鬼炁,能不害怕嘛!   “抱歉,我化了你的鬼炁是不是?”顾昭面上带着歉意,提起搁在一旁的六面灯和铜锣。   金凤仙不以为意,“没事,反正我整日无事,再多修炼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顾昭心里还是过不去。   说起来,她其实还得喊金凤仙一声表姐。   不过,做表妹哪里有做小昭哥哥来得好,小昭哥哥,小昭哥哥,一听就比小昭妹妹来得威风!   顾昭决定捂紧自己的马甲。   她想了想,试着将元炁朝金凤仙反哺,倏忽的,她咦了一声,瞧着金凤仙没有说话。   金凤仙:“怎么了?”   顾昭摇头:“没,咱们先回去吧,我还得打更巡街呢。”   两人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朝翠竹街走去。   此时接近四更天,顾昭回钟鼓楼里瞧了瞧漏壶,她瞧着点卯单上,三更天的那一栏已经被人用朱砂勾勒,不由得有些出神。   方才三更天她可没来,这点卯是谁帮她点的?   守夜的还是老更夫周生财,冬末春初,夜里回暖,漏壶中的水已经不会结冰,他守着漏壶也轻省许多。   此时,周生财侧躺在角落处的竹床上和衣而眠,听到动静,他头也不回,好似知道是谁一般。   “这次给你点上了,下次别迟了。”   顾昭愣了愣,连忙应道,“多谢周伯。”   周生财:“嗯。”   ……   走出钟鼓楼,顾昭将门轻轻阖上。   大门后,周生财睁了睁眼,微微叹了口气。   这赵刀和顾春来真是流年不利,一前一后遭了罪,家里一个两个的小孩顶上,这娃娃做事,就是让人不放心。   都不容易啊。   ......   顾昭又往前走了几步,前方,金凤仙正站在几株翠竹下等她。   只见她微微仰着头,细伶伶的手腕骨抬起,摸上碧翠发青的竹皮。   月色下,微黄的细发扎成双丫髻,随着仰头往后坠,顾昭这才发现,金凤仙她生了一双尤其美,尤其亮的眼。   只是,那双眼被她苍白泛青的脸色夺去了它应有的光彩。   顾昭故意放重脚下的步子,干枯的草叶被她一踩,顿时一阵窸窸窣窣。   果然,这声音惊动了金凤仙。   金凤仙回过神,转头朝顾昭看来,顿时笑眯了眼睛,周身洋溢着孩童独有的欢快,喊道。   “小昭哥哥,你好了吗?”   “好了。”   “你挨骂了吗?”   顾昭轻笑,“没呢,周伯人好,他替我画了签,不过,这事也下不为例,我毕竟收了酬劳,还是要好好打更巡逻的。”   别的不说,这四处的屋舍都是木头的,要是哪户一不留神着了火,夜里大家睡得昏沉,只能靠更夫巡逻走街。   有个意外,也能早些发现。   金凤仙似懂非懂的点头,“那下次你要还有事,只管找凤仙,凤仙替你敲铜锣。”   顾昭失笑:“你不怕啦?”   “不怕,就是有一点点吵,耳朵听了有点疼,凤仙不怕。”金凤仙抿嘴笑了笑,笑得有几分腼腆可爱。   顾昭瞧着又想揉她的脑袋了。   ……   四更天的铜锣敲了后,转眼五更天又要来了。   又到分离时候,金凤仙有些舍不得,她将红眼小鼠灯捏得很紧,眼睛巴巴的瞧着顾昭。   “小昭哥哥,你要来看凤仙哦。”   顾昭:“真要我去看你啊。”   算上今晚,她已经化了金凤仙两次鬼炁了。   鬼物无形,鬼炁于它们而言,就像是人的血肉,支撑着它们借着夜色遮掩,游走在鬼道,偶尔机缘巧合,还能踏入人途,就像是今夜的金凤仙。   她于金凤仙,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金凤仙点头,“要的。”   她冲顾昭挥了挥手,转身朝竹林里走去,遥遥的还有幽幽幢幢的声音传来。   “小昭哥哥一定记得来哦,下次凤仙和你一起玩打竹舞。”   ……   顾昭看着她一跳一跳往前,两边的双丫髻跟着跳动。   在她前方,那团青幽的小鼠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好似一人一灯都在欢快。   很快,前方没有了金凤仙的影子。   顾昭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还是抬脚跟了过去。   竹林遮天蔽日,地上乱石丛生,有些地方的竹子生长细密,碗口大的竹身相互倾轧着,似是缠绵至死。   一阵风吹来,竹叶似金戈一般的簌簌发响。   顾昭记性很好,她提着六面绢丝灯在竹林穿梭,如履平地,月光透过竹叶点点落在她的发丝,手腕......   很快,顾昭便走到一株小竹前。   她的目光落在小竹脚下的黑泥土。   这株竹,正月十五那日,她选了它来摇竹娘,许愿自己长高长大,而它的脚下,则埋着永远长不大的金凤仙。   顾昭收回心绪,她敲了敲小竹。   “凤仙,凤仙?”   不一会儿,金凤仙便从竹子后头转身出来,瞧见是分别不久的顾昭,她有些意外。   “小昭哥哥,怎么了?”   “是要一起玩打竹舞吗?”她看了看天色,遗憾的道,“天快亮了,凤仙得躲起来了,不行呢。”   顾昭失笑,“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金凤仙不解。   顾昭摸了摸金凤仙的脑袋,轻声道,“凤仙很想长大,是不是?”   “嗯。”金凤仙绞了绞手指头,朝顾昭看去,大大的眼眸里有一分希冀,“凤仙能长大吗?”   顾昭点头,“能!”   她在金凤仙的记忆里看过,她到死的执念都是自己还没有长大。   金凤仙一直觉得,只要自己能长大,便不会有人能伤害她,伤害她娘......甚至是她娘肚子里的孩子。   是的,当初金凤仙的爹出事时候,金凤仙她娘肚子里其实有个孩子。   只是那时,她家许多族亲旁亲来闹,她娘操持着她爹的后事,等她发现自己肚里有喜时,还不待欢喜,那孩子却莫名其妙的没了。   人心险恶,欲望沟壑。   顾昭知道,这是金家有人不希望金夫人再生个孩子,他们也怕,万一这是个男孩呢......   那这场绝户,他们还能不能吃得到?!   最后,孩子稀里糊涂的没了,金夫人一把苦往自己肚里咽,许是这个心结一直在,这才早早的人没了。   最后,就连金凤仙也没了......   ……   顾昭摸了摸金凤仙的脑袋,解释道。   “方才我发现了,你体内除了有鬼炁,还有妖炁。”   那妖炁十分的淡薄,还是顾昭方才神魂去了石涧水潭处,在那儿近距离的接触了大鳖,感知了大鳖的妖炁,这才对金凤仙体内的那丝妖炁敏感了。   金凤仙不解,“妖炁?我怎么会有妖炁?”   “应该是因为它。”顾昭的手抚上旁边的这株小竹,视线落在上头。   “你埋骨此处,恰好此处落一颗竹米,你的一身骨血滋养了它,这竹既是你,你也是竹。”   金凤仙点头,她是不能离开这棵竹子太久,原先她以为是尸骨的原因,原来竟是这棵翠竹吗?   想到这,金凤仙也将手抚上竹子青翠冰凉的竹皮。   顾昭低头看去,要是她猜的不错,这底下已经没有了金凤仙的尸骨。   倏忽的,顾昭开口了。   “凤仙妹妹,你瞧瞧去。”   金凤仙:“啊?瞧啥?”   顾昭:“下头啊。”她踩了踩脚下的土地,“看看尸骨还在不在。”   金凤仙:......   “我有点怕。”   顾昭:“怕什么,别说下头的尸骨早就化没了,就算还有,那也是你自己的皮囊。”   “别怕,去吧。”   金凤仙:......   她别别扭扭,磨磨唧唧,吭吭哧哧。   就是不动。   顾昭:“去,拿出上次吓我时候的气势!”   金凤仙跺脚:“小昭哥哥!”   顾昭打了个寒颤,别,这杀伤力比上次还强。   最后,还是顾昭瞧了竹子下头的土地,果然,里头的尸骨早已经化了个干净,裹尸的草席里只有一件被虫咬,破败不堪的红袄。   ……   顾昭征询金凤仙的意见,“凤仙妹妹,我将你的鬼炁化为祖炁,让它滋养你体内的妖炁,好不好?”   金凤仙小脸上有激动也有忐忑,“那我会怎样。”   顾昭顿了顿,开口道。   “褪去鬼炁,妖炁得到滋养,到时你就会成为竹娘,以后,凤仙也可以长大,五更天了也能在外头玩,可以重新走在阳光下,去樟铃溪边戏水......”   “我要,我要这样。”   金凤仙激动得捏紧了两只小手,仰头朝顾昭看去。   “小昭哥哥,凤仙想要长大,以后旁的孩子来摇竹娘,凤仙绝对不会再胡来了。”   顾昭轻笑,“好,咱们说到做到。”   金凤仙:“说到做到!”   ……   随着《太初七籖化炁诀》功法的运转,金凤仙体内的灰炁不断被化去,最后成为莹莹光亮的元炁。   顾昭没有将这元炁纳入体内,而是将它重新引入金凤仙愈发透明单薄的身影里。   甚至贴补上自己绛宫处积累的大半元炁。   元炁化为莹光将金凤仙缠绕,那一丝青竹的妖力就似干瘪的种子淋上甘露,瞬间饱满。   天畔一缕光拂过,恰好落在这片竹林。   顷刻,顾昭好似听到种子破壳的声音,只见眼前光彩大亮,倏忽的又沉寂下来。   旺盛的妖力将金凤仙包裹,化为一团青光,幽幽的朝地上那株青竹飘去,眨眼没入不见踪迹。   顾昭伸手抚上青竹,感受里头的金凤仙一切都好,开口道。   “凤仙妹妹,你就在本体里休息,我今晚再来看你。”   顾昭转身朝竹林外头走去,远远的,她还能听到一道女声欢快的唱着歌谣。   “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旧年是你长,今年让我长,明年咱俩一样长......”①   风将竹叶簌簌的声音吹来,一起来的还有金凤仙哽咽的呢喃。   “凤仙好欢喜,谢谢小昭哥哥......”   顾昭停了停脚步,回身朝后笑了笑,这才继续朝竹林外头走去。   不谢,你赠我一场机遇,我还你一场机缘。   不亏不欠。   倏忽的,顾昭只觉得绛宫处动了动,这些日子隐隐困扰她的瓶颈,松动了。   ......   晌午时刻,天光大亮。   顾昭在灶间用饭,赵家佑一脸兴色的来到顾家,在院子门口高声喊道。   “顾昭,顾昭,顾小昭!”   顾昭停了竹筷,微微叹了口气。   这情形,和昨日何其的相似。   “稍等,就来!”   顾昭将剩下的饭菜吃到肚里,简单的收拢了下碗筷,这才走了出去,“怎么了?”   “你怎么才来,磨磨唧唧的。”见到来人,赵家佑一把将人往外拉。   顾昭:“......你也可以进院子啊。”   赵家佑:“才不要,你阿奶又在晒梅菜干了,我闻不来那味道,难受!”   “切!”顾昭冷嗤了赵家佑一声,嘲笑他道,“梅干菜多香啊,我看你这是和尚娃儿挨罄槌,不懂经!”   “松手松手!你怎么这么爱拽着人走,多不舒坦啊。”顾昭将赵家佑的手拍下。   赵家佑:“哎!你这顾小昭可真不够意思,我一直得到消息,马不停蹄的就跑来这儿了,你倒好,斟茶倒水没有就算了,还没两句好话。”   顾昭:“什么消息?”   赵家佑本来想要卖关子的,想到昨夜顾昭那般够意思,瞧见了金凤仙,还把自己先送回去,留下她一个人和那鬼物打交道。   顿时,他不好意思卖关子了。   “咳咳。”赵家佑清了清嗓子,欢喜又大声的喊道,“顾昭,谢阿翁没死!谢振侠谢阿翁没死!”   “他呀,一早就被一只大鳖驮回来了,除了头还有点伤,肚子饿得慌,其他没半点毛病!”   赵家佑叉腰哈哈朝天大笑,顾昭忍不住也是一笑,“这般欢喜啊。”   赵家佑:“那是自然。”他不好意思的收了收笑声,摸了摸脑袋,“我太欢喜了,有些失态了。”   顾昭:“是值得欢喜的事。”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阿翁有说吗,是谁敲他闷棍的?”   赵家佑:“不知道呢,我瞧见他没事了,就跑过来告诉你了,走走,我们一起瞧瞧去。”   说完,赵家佑拖着顾昭就往六马街跑去。   ......   六马街今天尤其的热闹,原先以为在樟铃溪里没了性命的谢振侠,他居然被一只大鳖驮回来了。   这般事,玉溪镇的老百姓哪里见识过,便是有,那也是在话本子里瞧过,茶楼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过。   一时间,大家伙儿都朝谢家涌去。   谢家门口,赵家佑丢下顾昭,“我先挤进去听听,回头再说给你听。”   说完,人一钻就不见踪迹了。   顾昭:......   真是难为这大块头了,居然这般灵活。   她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人,视线瞥过江面,脚下的步子顿了顿,沉思片刻,朝河堤方向走去。   顾昭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瞧着隐在水下的大鳖,开口道。   “你怎么还在这啊,小心被人抓了。”   别以为有灵性的大鳖便没有人捉,会救人,会送人回来,这般通灵的大鳖,为了财,为了名,多的是人铤而走险。   大鳖:??   它昂头朝岸边看去,豆大的眼睛正好撞进顾昭的眼睛。   顾昭冲它挥挥手,笑眯眯道,“怎么,这么快就认不得了。”   大鳖恍然。   这声音,是昨夜那道神魂气息。   顾昭翻了翻身上,口袋里倒是有一块饴糖,她将糖扔到水里,瞧着大鳖拨动糖却不吃,不免好奇道。   “我怎么觉得,你今儿好像有些不开心?”   “是舍不得谢阿翁吗?”   大鳖莫名:“我干嘛舍不得他啊。”   那厢,人群中不断有喝彩叫好声传出。   “……这般凶险?还是得多谢谢龟爷爷,老谢啊,你捡着一条命,回头可得给龟爷爷雕个石碑,不说有它大,有一半大也行。”   谢振侠和谢家人不住的点头,“是是,是得给龟爷爷立碑,好好谢谢人家。”   这厢,大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听到没,你听到没!?”   顾昭:“啊?”   大鳖悲怆:“他们喊我龟爷爷!”   顾昭不解,她瞧着大鳖不断搅起的水涡涡,小心翼翼的开口,“龟爷爷……有什么不对吗?”   大鳖倏的转头,眼睛盯着顾昭,恶狠狠的撂话,“连你也这么叫!”   顾昭:......   大鳖委屈,“我才三十岁,他们就喊我龟爷爷。”   它的右肢拍了拍水面,溅起无数水花,恨声不已。   “叫什么龟爷爷!”   “人家还小呢,喊一声龟孙子还差不多!”   顾昭凌乱了。   “呃......”   ...... 第23章   顾昭多瞧了大鳖几眼,犹豫了下,还是张口了,真心实意的劝道。   “龟爷爷挺好的,真的。”   “龟孙子不好,一点也不好。”   大鳖两只扁平的鼻孔里哼出一口气。   “哼,你不懂!”   “嗯?”顾昭意外了。   难道是有内情?   她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愿闻一二。”   ……   大鳖四肢微微动了动,移速灵活又快速,它搭着岸边的小石头攀住,半露出背上发黑的龟壳,让早春温暖的日光落在上头。   这才继续和顾昭闲聊道。   “瞧你也是修行之人,怎么能不知道言语的信力呢?浅薄浅薄!”   顾昭:“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您继续说。”   大鳖:“人虽平凡,却是万物灵长,得天地钟灵毓秀而造化,便是精怪鬼怪一流瞧见,那也得退避一二。”   “你刚才也听了,他们要给我立碑,说不得以后还要给我进奉香火。”   “顽石无情无心却坚固,我想啊,就是百八十年过去了,这谢家给我立的碑,雕的石像,它还存在玉溪镇呢。”   顾昭不解:“这不是挺好?”   “有了香火,说不定再过个百多年,你也就能修炼成妖仙了。”   这妖多一个仙字,那代表着它由原先的精怪变成天地间承认的存在,这可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不好不好!”大鳖急忙摇头,“就是这样才不好。”   “你也听到了,他们喊我龟爷爷,人言有信力,一个人说说倒也无妨,等十个百个,上千万万人叫时,那我就真成龟爷爷了。”   大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明明我才三十,在我们族里,我还是一只宝宝呢,像我这般天资聪颖,天赋异禀,机缘资质半分不差的龟,那是一定会早早化形的。”   “等我化形了,定然也是青年壮年时候,运道更好一些,说不定那时还是少年郎模样,要多意气风发,就有多意气风发!”   “可是现在,我却有可能因为谢家人立的石雕和石碑成了个老爷爷……”   “呜呜,怎么办,只要一想到这,我都不想再继续修炼了。”   大鳖躺平,毫无动力!   顾昭:“......此言有理。”   原先她的心里还哈哈笑,听大鳖这么一说,她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和它一起烦恼。   明明原先能是一身黑衣的翩翩少年郎,结果因为救了个人,另一方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感谢,结果却有可能因为这份真挚真诚的谢意,让这少年郎一下越过青年中年,直接成了个拄着拐杖的白发白胡老爷爷。   人生转眼从起点,被拉到了终点……   顾昭:......   惨,真是太惨了!   “不行!不能这样!”   顾昭猛地站了起来,将脑海中拄杖挂泪的凄惨老儿形象赶出脑海!   她朝大鳖看去,感同身受,“这样的人生,太惨痛了!”   “是吧,我就说龟爷爷不行。”大鳖感动了,它就知道自己没瞧错人!   顾昭来回踱步,“是,龟爷爷是不行,但是龟孙子更不行,你不知道,咱们陆地上和你们水里是不一样的,龟孙子那是肮脏话,是骂人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小声道,“这是骂人带绿帽,家里婆娘胡来呢!”   大鳖退而求其次,“那龟儿子呢?”   “龟儿子也成啊。”   “不行!”顾昭反驳的更大声了,“这句话骂人更厉害了。”   大鳖不痛快了,“你们陆地上的两脚怪是怎么回事,是瞧不起我们龟族,故意和我们过不去吗?!”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拿它们大龟骂人。   它们大龟是做错事了?还是碍着人眼了?   大鳖郁郁:“真不知道你们人类被戴绿帽子了,关我们龟族什么事!”   顾昭:……   哎!还真别说,这骂人的源头她倒是知道一二。   据说,因为龟和蛇生得像,在大家眼里,蛇灵活而龟笨拙,所以人们就认为龟不会生孩子,小龟那是蛇给乌龟戴的绿帽子才生的。   大家就爱骂上一句龟儿子龟孙子,即是嘲讽又是诅咒那人被戴绿帽子。   ……   顾昭敢说吗?   她当然不敢说了。   她怕大鳖一时冲动咬死她。   顾昭讪笑:“不关我事,这骂人的话流传起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她连连保证,“鳖兄,我肯定是没有这样想法的。”   “哼!”大鳖撅起嘴吐了个泡泡,泡泡包裹住顾昭方才给的那块饴糖。   “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和你做朋友了,怎么,你这副表情怎么这般意外,是不屑和我这等精怪为伍吗?”   “哪里哪里,我是太欢喜了。”顾昭轻笑,朝大鳖拱了拱手,“昭的荣幸。”   顾昭和大鳖通了姓名。   那厢,大鳖想了想,开口道,“生我的父母只是凡胎,他们倒是没有为我取名,这样吧,我听水里的大鱼说过,我鳖族一族姓王,我行八,你就叫我......”   “八郎!”顾昭笑着打断大鳖的话。   大鳖愣了愣。   顾昭煞有介事的解释道:“我们凡间亲近的人都得互相称一声郎,既然王兄行八,那我便称你一声八郎,也显得咱们俩深情厚意,你说是吧。”   “哈哈,有理有理!”大鳖拍了拍脚下的石头,哈哈笑了起来,“咱俩深情厚谊,嘿嘿。”   顾昭偷偷松了口气。   承受了龟儿子龟孙子,她今天是不能再承受王八了。   还是八郎好。   ......   “顾昭,顾昭,快过来,我给你占位置了!”   顾昭回过头,瞧见赵家佑朝她大力的挥手。   “哎!就来!”   顾昭应和完后,转身朝河里的大鳖开口道,“有人唤我了,你也快走吧,这儿水浅人多,小心被人捉了去。”   临行前,想着大鳖烦恼的心事,顾昭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扔了过去。   “八郎接着。”   大鳖吐了个泡泡,泡泡一下便将黄符包裹住,三角形折纸的黄符漂浮在水面上。   “这是什么?”   顾昭笑着挥手,“你也说咱们是好朋友了,好朋友怎么忍心看你无端的从青年壮年变成拄杖驼背的老头儿?”   “这是一张入梦符,你夜里时候撕了它,到时就能去谢阿翁的梦里了。”   “既然不想要立碑,那你就同他好好说说。”   大鳖畅快,“这个好。”   “回头我还能朝他讨两酒囊的水酒喝喝。”   想起前两天尝过的滋味,大鳖咂吧咂吧了下嘴巴,似有回味。   顾昭:......   还说自己是宝宝,宝宝可不兴喝大酒的!   ……   顾昭转身要走,倏忽的耳边传来咻咻的声音,似有东西朝她这边急速飞来。   顾昭一个偏头,动作敏捷的伸手将其抓住。   “这是.......”她摊开手心,瞧着里头流光溢彩的大珍珠愣了愣。   珍珠约莫有李子大小,圆润光滑,阳光下漾着白色的光晕,明显比昨日在水潭处看到的那一颗还要珍贵。   大鳖推着两粒水泡泡往前游走,其中一粒是饴糖,另外一粒是黄符。   数个水涡涡被它卷起,它慢悠悠的声音落在顾昭心里。   “说了是好朋友了,你都送我礼物了,我怎么能落后?”   “我们水族可不是小气的!”   顾昭失笑。   “是是,还是你们水族的豪气!”   大鳖:“嘿嘿。”   很快,大鳖没入江水不见踪迹,樟铃溪江面波光粼粼,瞧过去一片平静。   ......   顾昭往谢家走去。   “这里这里。”赵家佑招呼顾昭,他占了一个空闲些的空地,顾昭瞧了瞧,他屁股下居然还有张板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周围听热闹的人已经走了一茬,现在又来了一茬。   顾昭过去的时候,谢振侠正在回答新来街坊邻居的问话,顾昭挤了进去,站在赵家佑旁边。   “谢阿翁,敲你闷棍的贼人是谁,你只管说,咱们玉溪镇民风淳朴,可不兴出这等恶人,您放心,他便是去了州城,去了省城,抑或去了王都,他的老巢也在咱们这儿,寻不到他,咱们寻他家里人算账去。”   旁边的人应和,“是是,他总有个父母兄弟,妻儿子女,总不能是天生地养的吧,别的不说,这汤药费,他的家里人总得掏一掏吧,阿翁这次可是遭了大罪了。”   “呵呵,我没事我没事,劳大家担心了。”谢振侠摸了摸缠了白带的脑袋瓜,乐呵的笑了两句。   “不行,阿翁就是心太善,这等恶事可不能姑息!到底是哪家的儿郎?阿翁快说,我等以后也好避一避他。”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的问着恶人的信息。   “这......”谢振侠想了想,摇头道。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后生,身量这么高,这么瘦,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蓝布袄子,说实话,以前我也没有见过他。”   谢振侠比划了下林中吉的模样。   但这样的身高,这样的身子板,玉溪镇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实在让人想象不出,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谢振侠沉默片刻,摆手道,“嗐,现在仔细一想,我可能是运道不好,遇到疯子了。”   “哦?这话怎么说?”大家伙都好奇了。   谢振侠:“别看那后生郎生得不错,但他一脸的胡子虬髯,整个人瞧过去阴阴的,怪模怪样……”   “上船了还一直说什么自己会荣华富贵,衣锦还乡这样的臆话。”   “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你们知道吗?他敲了我的脑袋瓜,看我在水里扑棱,居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说谁让我用水娘试探他,有这场祸,都怪我自己话多又多管闲事。”   谢振侠说起那日,脑海一下便浮现了当时的情景。   从虾儿岛出发后,他一路摇桨。   那日水逆风向也不对,他摇得格外的累,傍晚时分,瞧着太阳快要落山了,他打算找一个地方停停歇歇,煮点东西吃吃,等第二日再走。   船上那客人一反前一天的沉默,话多了一些。   除了问船划的方向,还问了行船要注意的地方,待知道约莫只有小半天行程时,客人若有所思的沉默了。   ……   谢振侠怨自己,“唉,也怪我没有多想,正常船客哪里会对这些感兴趣,我啊,唉,老糊涂了,他问啥,我就和他说了什么,活该被人家敲棍子丢河里喽。”   大家伙儿纷纷安慰道,“不怪您,人心隔肚皮,是那人太坏了。”   谢振侠心里好受了一些。   那一片水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好江心长了棵老树,树是枯了,给他泊船却还是够用的。   不想,那客人趁着他泊船时候,操起棍子就朝自己的脑袋砸去……   他一懵,还不待反应,人便被推到了河里。   甲板上,那人扔了木棍,换上他撑船的竹蒿,一下下的朝他敲来,他支撑不住了,人往下沉。   透过江水,他瞧见那人嘴角挂着怪异的笑,怀中还抱着他一直宝贝的黑布兜,喃喃道。   “嘿,这都是你自找的。”   “谁让你用水娘试探我了,呵呵,自找的......自找的……”   .......   谢家院子。   谢振侠想到这,还打了一个寒颤,庆幸不已。   “还好有龟爷爷救了我,不然,我这次是真的要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   “是啊是啊,不过,这也是阿翁你好人有好报,要不是你放了它,它也不会救了你,这一报还一报,可见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谢振侠摆手,笑呵呵模样。   “不一样不一样,龟爷爷那一下还是我抓它的,本来就该将它放生。”   “难怪咱们老祖宗都说了,这东西向来是年老成精,那等不寻常大小的物事啊,它不是有灵就是有怪,福祸难料。”   “以后,你们要是捕到不寻常大小的东西,该放的还是要放。”   众人心有戚戚的点头。   “不过,那人说的水娘,这又是何意?”一个瘦高的妇人不解了。   谢振侠也搞不明白,“谁知道,那就是个疯子吧,说什么我拿水娘试探他,我这一路拢共就和他说了一些闲话。”   “像什么酒好喝啊,菜好吃啊……哪里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谢振侠自己都郁闷了。   “真是白瞎我给他煮的鱼汤了,瞧着他瘦弱,我心里怜惜得很,鱼头和鱼肚那块最嫩的肉,我都是盛在他碗里的。”   “……谢阿翁仁义啊。”   “是是,这也是上天看不过眼,樟铃溪的水神都不收您,特意派了龟爷爷来救您了。”   大家纷纷开口,发表自己的想法。   谢振侠:“呵呵,是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以后啊,后福一定满满的。”   ……   周围时不时还有喁喁声音传来,顾昭在谢振侠说到水娘时,眉头便蹙上了。   水娘?   酒好喝,菜好吃?   该不会是……豆腐娘姚水娘的豆腐干好下酒吧。   顾昭:......   她也不敢多问,就怕这么一问,就让旁人想到了姚水娘,回头寻她的麻烦。   ……   那厢,谢郁子从屋里头走出来,臭着脸将人赶了一通。   “我阿爷还病着呢,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快些家去,他还得休息呢。”   谢振侠乐乐呵呵,他揽过谢郁子,冲各位街坊邻居笑道,“这是老汉的小孙孙,他啊,最是关心我了,好了,老汉该回屋歇着了,不然我这乖孙子啊,这嘴巴得噘得挂油瓶喽!”   谢郁子:“阿爷!”   “那阿翁您休息,我们也回去做事了。”   见主家派小孩出来赶人了,大家伙儿也不是没有眼色,纷纷和谢振侠告别。   谢郁子瞧见顾昭时愣了愣,显然是认出了她是昨晚的更夫。   顾昭冲他点了点头,拉着还想听故事的赵家佑走了。   ......   六马街上。   顾昭将赵家佑送到赵家,赵刀身体不适,顾昭和他简单的说了两句话,便也就不再打扰。   赵家院门口,顾昭停住脚步,倏忽的朝赵家佑开口道。   “家佑哥,上次你在码头上碰到的那人,就是拿青瓷碗的大哥,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顿了顿,问出了从方才就一直在想的话。   “他大概多大年纪,是三四十岁的汉子吗?”   赵家佑:“怎么可能!”   “顾小昭你傻瓜啦,我都说了是大哥,那怎么可能会是三四十岁的?”   “三四十岁的汉子,这么老,咱们起码得叫大叔,哦,不对,是大伯!”   顾昭:“……哦,你也认为得叫大伯啊。”   赵家佑点头,“自然,那人约莫十七八岁,也就比我大四五岁模样,当然得叫大哥了。”   顾昭恍然,原来一直都是她想当然了。   当初赵家佑唤那人大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什么江湖气,而是那人就是十七八岁年纪,他就得叫大哥!   顾昭的后背沁出一丝凉意。   那这林中吉,他是变小了吗?   ……是因为那坨大肥肉吗?   ......   夜里,顾昭在打更时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金凤仙提着红眼小鼠灯,偷偷瞧了顾昭一眼,随即停住了脚步。   顾昭走出几步远,这才发现身边没人了。   “凤仙?金凤仙?”   “我在这呢。”金凤仙站在顾昭背后,朝他喊话,她有些不痛快的哼了哼气,“小昭哥哥,你今晚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提着灯笼转了转,让顾昭瞧她一身的新衣,“你都没注意到吧,我换了新衣裳,好看吗?”   顾昭失笑,“瞧见了瞧见了,刚才一见面我就瞧见了,特别好看。”   金凤仙:“哼!敷衍!”   好看也不见他多看!   顾昭好笑,“真的看见了,夸人我也是真心的。”   她这话半点不虚。   不过是一日时间,从竹子里走出的金凤仙模样大变,她还是那个她,还是那样的五官,只是周身的气息大变。   只见她穿一身青翠的翠烟裳,原先有些枯黄细软的头发此时顺滑乌黑,好似还长高了一些。   翠玉似的发带缀着满头乌发,行进间自有一番轻灵之意。   唯一不变的,是她手中提着的那盏小鼠灯。   ……   金凤仙满意了,她探头瞧了瞧,好奇道,“家佑哥呢,怎么去这么久?”   顾昭:“别管他,叫他别来偏要来,来了见你又害怕,就会瞎逞强!”   这一路也不知道去了几趟嘘嘘了,肾虚都没他虚!   金凤仙:“嘿嘿,眼下我是妖了,这样他也怕啊。”   顾昭点头。   对于赵家佑来说,是妖是鬼倒是没啥区别,他看过的坊间话本,妖鬼都一样会吃人掏心。   他怕得很!   ……   金凤仙:“小昭哥哥,你今儿好像有心事,你和凤仙说说呗,凤仙绝对不告诉别人。”   顾昭想了想,便将林中吉的事情说了说。   “这般看来,敲了老艄公闷棍的人就是林中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年轻的,难道是吃了那团怪肉?”   金凤仙:“啊,就这事啊,这事我知道啊。”   顾昭诧异,“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金凤仙撇了撇嘴,“他就是在竹林里杀了他家大黑狗的。”   “他没吃那团怪肉,只吃了大黑狗,大黑狗肚子里化了一些怪肉,他觉得可惜,就把大黑狗吃了。”   “吃完后,他就晕过去了。”   “然后,我瞧见那肉团突然冒出许许多多的黑丝,它和林中吉肚子里的黑丝相互缠绕……约莫过了一刻钟,他就被黑丝整个包裹住了。”   “唔,就像是我以前养过的蚕儿吐丝结茧一样。”   金凤仙目露嫌弃,“那东西可臭了。”   她想了想,继续道,“比以前的我还要臭!”   “后来,黑丝就像是就这样一点点的收了起来,在这里。”金凤仙指着眉心的位置,“全都收到这里了,只有一部分还在肉团子里。”   “他原先是个大伯,出来后却年轻面嫩了许多,他自己刚开始都害怕了呢,在樟铃溪的水边看了好久,然后又哈哈大笑,嘴里一直喊着富贵富贵,撒丫子就跑了。”   金凤仙:“凤仙最怕这样的人了,就没有再跟过去看了。”   “啊,是这样啊。”顾昭意外了。   原来,金凤仙居然瞧见了林中吉吃大黑,变年轻的这一幕。   ……   金凤仙拉了拉顾昭的衣袖,眼里流露出担心。   “小昭哥哥,你别去找那人了,他......”金凤仙顿了顿,面容难得的严肃。   “那东西给我的感觉特别不好,那人被那东西缠上了黑丝,他会越来越不像他,也越来越不像人。”   顾昭想了想,“是傀儡吗?”   “就像咱们在坊市里看过的皮影戏法?”   那团怪肉是唱戏的人,而林中吉就是它推在影布上的影人?   一举一动,他以为是凭着本心,却不想那心早已经被黑丝一点点的缠食吞噬……到最后,那林中吉到底是林中吉,还是那团怪肉?   而那团怪肉,它又可以造出几个林中吉?   顾昭细思恐极。   ……   金凤仙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小昭哥哥不许去,万一你也被这黑丝缠上了......”金凤仙想到这,将顾昭的衣袖抓得更牢了。   “不许去!”   顾昭的目光看向前方,那儿正好是一条巷子,周围的烛火已经熄了。   今夜云层密厚,不见星光也不见月光,巷子似是瞧不见黑暗尽头的巨兽之口。   顾昭叹了一口气。   此刻,她便是想找这林中吉,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了。   ……   赵家佑小解回来,瞧着这一人一鬼,哦不,一人一妖亲密模样,看向顾昭的神情愈发钦佩了。   真是瞧不出来,这顾小昭居然是个猛人啊!   他赵家佑白长这么个大块头,不如他多矣!   ……   顾昭回神,视线瞥过赵家佑,喊道。   “愣着干嘛,过来啊,就等你一个了,走吧,咱们得去下一条街了。”   路上,顾昭埋怨赵家佑事多。   “叫你别喝这么多水,你偏喝,瞧你,这都跑了几趟茅厕了?”   金凤仙提着小鼠灯一晃一晃,听到顾昭数落赵家佑,神情格外的欢快。   赵家佑:......   他那是喝水喝多的吗?不是!   他分明是怕的!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个月时间就过去了。   气候一点点回暖,河堤处随处可见抽芽的柳枝。   祈北郡城,城西,五象街道。   姑娘们爱俏,虽然此时天还冻着,郡城的姑娘和新妇早就换上了薄薄的春裳,手中团一把团扇,言笑间轻掩口鼻,行进嬉闹间自然是香风袅袅。   五象街道临近码头,这一片热闹是热闹,但更多的是平民居住,最多的便是码头上卖一把力气的力工。   临近晌午,街道两边的店肆不断有香气冒出。   “好饿好饿……”林中吉嗅了嗅鼻子,那是蒸馍馍的香气,中间夹着一些味重酱重的菜香。   “不是这个,不是要吃这个……血……血……”林中吉红着眼睛往前。   ……   “娘,咱们不是要回舅舅家了吗?怎么今儿还要做生意啊。”   一个唇红齿白,约莫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郎甩了甩胳膊,微微噘嘴抱怨道。   在他脚边,是一桶的葱花蛋汤,蛋花没见多少,葱花倒是不要钱似的撒了一大把。   “明儿要回舅舅家了,今儿就不要干活了吗?啊!你这个懒货,给我动起来!”   被少年郎称为娘的妇人拿着个大锅铲,威胁的冲少年郎挥了挥。   少年郎立马住了嘴。   林中吉从他旁边走过,少年郎倏忽的皱眉。   妇人走了过来,“怎么了?”   少年郎:“娘,那人身上臭臭的。”   妇人瞧了一眼,流浪汉嘛,可不就是臭了,瞧那肮脏埋汰模样,难不成还是香的不成?   少年郎急了:“不是啊娘,他是那种怪怪的味道,哎,这要我怎么说呢!”发现自己说不清,他苦恼的皱起眉,唇白齿红,细眉明目,格外的漂亮。   妇人的手一顿,似乎是想起什么,倏忽的扭头就朝少年郎看去。   果然,说着流浪汉味道臭的同时,少年郎的唇畔突然冒出几根胡子,就像猫胡子一般。   妇人心中惊恐,左右瞧了瞧,万幸此时还早,店里没有客人。   她一把将少年郎拎到屋里丢了进去,恶声恶气道。   “算了算了,你也别忙活了,明儿跟我回玉溪镇,乖乖屋里呆着别乱跑。”   “好!保证不乱跑!”少年郎偷偷笑了笑,活脱脱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儿样。   “顾秋花……秋花哎,一碗汤两个馍。”   “哎!来嘞!”顾秋花看了一眼关上门的屋子,心里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去了前堂。   作孽哦。   她好好的儿子,怎么化猫了?!   十多年未见,不知道阿爹阿娘,还有阿弟,他们怎么样了?   家里是不是添丁了?   ……还有,这么多年没有音讯,阿爹阿娘……他们能不能原谅自己?   顾秋花吞下满腹的心事,在祈北郡城的五象街,忙碌开了这最后一日的生意。   ...... 第24章   隔日,顾秋花收拢好家什,屋里容易积灰的地方用粗布蒙上,临行前,她将前头大门落锁,拿出一张红纸,用米糊细细刷上粘贴。   东家有事,歇业一段时日,归期不定。   “唉,走吧。”顾秋花盯着红纸黑字瞧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屋舍。   心里长叹一声,挎着包裹转身要走。   “哎,秋花姐,你不做生意啦?这是要去哪里啊?”   隔壁店家卖炒粉的小媳妇看到门上的红纸,眼睛一亮,热情的围了过来。   顾秋花不着痕迹的将她的手拨下,客气的笑道。   “是啊,许多年没有回娘家了,我带平彦去他舅舅家走走,归期不定,许是月余时间就回来了。”   “哦,这样啊。”小媳妇听到只是回娘家走走,神情又有些失落,不过随即她又打起精神。   无妨无妨,这秋花姐多走一日,她家的生意便能多赚一日,不亏不亏!   唉,都怪秋花姐的手艺太好了,平平常常的东西由她来煮,就是比她们这些人做的好吃,有秋花姐在,她们店里的生意只能捡她剩下的。   想到这,小媳妇笑眯眯的冲顾秋花和卫平彦挥手。   “哎,慢走啊,在外头多玩一段日子,一家人这么久没见了,就得好好亲香亲香!”   “这赚钱吶,哪里有一家团聚重要,你说不是不是啊。”   “五象街的家里店里,你们都甭操心,我们街坊邻居都会帮忙看着,多玩几天啊!”   ……   到了拐角的地方,卫平彦回身瞧了瞧,又回过头来,喜滋滋的对顾秋花道。   “娘,小周嫂对我们好舍不得啊,她人真好。”   顾秋花回头瞧了一眼。   那厢,小周嫂似乎是瞧到了什么,掂起了脚,探着身子朝这边挥手,脸上挂着生意人热切的笑容。   顾秋花:……   这哪里是舍不得,分明是欢送好不好!   她倏地转头,就见自家傻儿子笑得比春花还灿烂,那蠢手还在不停的挥啊挥。   顾秋花:......糟心玩意儿!   “走走,你还不快走!”   她拎了卫平彦的耳朵,直到走过拐弯处瞧不到人了,这才松了手。   顾秋花看着不断揉耳朵喊疼的儿子,郁闷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堵得慌。   “哎唷,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儿啊。”   她多瞧了几眼卫平彦,越看心越堵,明明是张聪颖漂亮的皮相,怎么脑子这般蠢呢?   难道这就是老娘以前说的,聪明面孔笨肚肠?   被小周嫂这么一耽搁,两人出城的步子加快了一些。   ......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时起,天空飘起了小雨,春日的雨又细又密,一阵风吹来,柔柔又斜斜的落下。   “娘,不然咱们明天再去吧。”   雨落在身上湿哒哒的,卫平彦觉得难受极了,他的鼻子和嘴角微微抽动,接触雨水的地方已经有细细的绒毛浮现。   顾秋花又惊又慌,连忙从行囊里掏出一件外裳,急急的往卫平彦身上罩去。   “罩好罩好,别让人瞧见了。”   “怎么能明日再走,我和船家都说好了,走吧,咱们动作快一些,会没事的。”   她的手牢牢的拽住卫平彦的手,另一只手拎着行囊,两人快步的朝城门跑去。   ……   祈北郡城,南城门外。   “嘚哒嘚哒,嘚哒嘚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数匹骏马从远处奔驰而来,春雨越下越密,就像是雨帘雨幕遮住人的视线,雨水浇得人瞧不清视线。   地上坑坑洼洼,马蹄卷起点点泥花。   “驾!祁北王府坐骑,速速回避。”   顾秋花瞧着越来越近的王府骏马,面上有几分着急。   “儿啊,乖,咱们往旁边避一避。”   卫平彦被顾秋花拽着,外裳下的脸是不安和烦躁。   ……湿湿的,到处都是湿湿的,讨厌,讨厌......   ……   顾秋花安抚道,“乖,别怕别怕,湿了也不怕,一会儿擦干就好了,等一会儿去船上,娘就给你擦擦,别怕别怕啊。”   卫平彦充耳不闻。   外裳罩在他的头上,外人瞧不清,他紧紧的拽住外裳,因为过分的用力,手有些颤抖,仔细看那手背,上头已经长出一层细细白绒似的猫毛。   顾秋花一瞧,心痛得更厉害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周围的人都往旁边退避,意外往往出现在一瞬间。   倏忽的,卫平彦似是承受不住了,他猛地挣脱顾秋花的手,像一只灵敏矫捷的大猫一样,一下便蹿了出去。   顾秋花目眦欲裂:“平彦!”   .......   高头大马上,孟风眠瞧见突然蹿出的人也是一惊,惊虽惊,他的动作却不慢,只见他用力的勒紧缰绳,骨节分明的手上猛的暴起青筋。   侧身调转马头,“吁!吁!”   马儿高昂起头,前蹄在半空中踏了踏,“咴咴嘶!”   随着一声高亢的嘶鸣,马儿险之又险的和卫平彦擦身而过。   “你没事吧。”   孟风眠安抚了下受惊的马儿,纵身跃下马,黑色的披风在半空中鼓荡起潇洒的弧度。   他将缰绳往旁边侍卫手上一丢,几步走到卫平彦的旁边。   只见他罩着外裳瞧不清模样,整个人抖得厉害。   孟风眠心下一愣,随即急切问道,“可是我伤到你了。”   他的手正待拂上卫平彦,后头的顾秋花终于赶来了,她瞧见这一幕心惊得厉害,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扑到卫平彦身上。   “大人见谅,大人见谅,小儿有病,他有病,他不是故意的。”   顾秋花瞧着孟风眠心惊得厉害。   她家平彦差点闯祸了,眼前这人一看就是这一行人的头儿。   只见他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此时半蹲在旁,言语虽然关切,但那瘦削的面容冷峻,侧脸那下颌骨好似都在说着他的性子冷。   瞧过去便不是亲近性子。   顾秋花有些慌,将卫平彦抱得更紧了。   “阿婶莫慌。”   孟风眠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却给人一种安稳和踏实的感觉。   “是否要我们帮忙将令郎送至医馆?”   “不用不用。”顾秋花连忙应道,“他这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她局促的瞧了瞧周围一眼,此时春雨细密,路上的行人是不多,这一行人格外的打眼,尤其是眼前这位少年郎。   虽然衣物简单,但那面容那身气派,通身贵气,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她家平彦惹祸了,少年郎没有发话,随行的人也只是静静的瞧着这边。   没有人跳出来呵斥她,驱逐她,但是,这让她更心慌了。   这般令行禁止,肃容严正的一行人,明显比城里那些公子哥儿更有权势,更难缠!   孟风眠沉默了片刻。   “婶子,方才雨密路滑,在下急着赶路,不知马儿是否冲撞到你家儿郎了,还是去医馆瞧瞧,更为妥当些。”   “不用不用。”顾秋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随即又明白自己动作太大了些,有些引人注目。   她讪讪的慢下动作,勉强的扯了个笑模样。   “我刚才远远的瞧到了,郎君没有碰到我家小子,就不劳烦您了。”   孟风眠见顾秋花拘谨得厉害,微微颔首,“行,那我等先行一步。”   临行前,他从袖兜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顾秋花手中,“收着,给令郎压压惊。”   瞧着卫平彦一直发抖的模样,他顿了顿,又将身上的披风褪了下来,一并递到顾秋花手中。   言简意赅道。   “聊表歉意。”   说完,不待顾秋花拒绝,孟风眠转身牵起大黑马,动作利落的跃了上去。   一身玄色劲衣在雨幕中格外的显眼。   ……   “驾!”孟风眠夹了夹马肚。   随着他身下的大黑马抬蹄,数匹马儿紧接而上,一时间,城门处马蹄阵阵,地上溅起点点泥花。   不过是片刻时间,此处便只剩下顾秋花和卫平彦了。   ……   顾秋花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不自觉拽紧,她的手摸到那披风的内里一面,这才惊觉这不起眼的披风着实不凡。   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居然能雨水不侵。   顾秋花心下忐忑感激的同时,连忙将这披风往卫平彦身上一罩。   “乖,别怕了,没有雨水了。”   ……   一件薄薄的披风遮掩了细密的春雨,披风下好似自成一片天地,没有了恼人的雨水,卫平彦一点点平静下来,他身上的猫毛也一点点的褪去。   “娘,对不起,我又没有控制住自己,我是不是惹祸了。”   披风下,卫平彦的声音蔫蔫的,还有几分忐忑的害怕,那是怕顾秋花丢下身为异类的他。   顾秋花哪里见过自家小儿这般语气,他向来只有蠢,只有憨,只有皮,哪里有这样的懂事?   她的心不自觉的酸了酸,眼里好似都有一层薄雾浮上。   顾秋花搀扶起卫平彦,安抚道。   “哪呢,这不是你的错,要是有错,那也是阿娘的错,走吧,船家在码头处等着了,等到了码头,你就在乌篷船船舱里等着,别怕啊,咱们很快就到阿舅家了。”   妇人搀着少年郎往码头边走去,风将她的絮絮叨叨吹来,卷了卷又支离破碎。   “......玉溪镇是小镇,那儿人少,山多树又高,阿彦到了那儿就能快活的玩了。”   “真的吗?”   “真的。”   “……阿娘跟着阿爹走了,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舅舅还有外公外婆会不会生气啊......他们会不会拿大棍子将我赶出去?”   “......唔,有可能。”   “啊!那怎么办,我害怕……”   “怕也得去,船都要开了......”   ......   那厢,马儿疾蹄,不过是半个时辰时间,孟风眠一行人便到了祁北王府大门前。   王府坐落在祁北郡城的凤鸣街,几乎大半的街道都是王府的府邸。   大门处坐落两尊气势昂然的石狮子,门庭处挂一巨大匾额,黑底金字,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祁北王府四个大字。   点画之间,气势似金戈铁马,以目视之,似有磅礴之力涌来。   ……   “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   门庭处的小厮听到动静,连忙迎了过去,瞧见孟风眠一身的湿濡,顿时惊慌大呼起来。   “哎,公子,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快快,快给公子拿干净的帕子。”   “不用。”孟风眠大步往前,随手将手中的马鞭往小厮手中一塞,交代道。   “去给马儿喂些豆料。”   说罢,他便往王府里头走去。   穿过游廊庭院,远远的,孟风眠便看到亭子处站着的道人。   只见他约莫三十出头,腰间挂一酒葫芦和和竹筒,别着个白玉手柄羽扇,虽然是仙风道骨模样,此时却凭栏吞吐手中的大烟斗。   孟风眠:......   他脚下的步子重了一些,待道人回过头,这才加快了步子走过去,拱手道。   “安山道长。”   “啊,是风眠啊。”安山道长笑眯眯的回头,他上下打量了孟风眠一眼,倏忽的伸手掐算了一番,冲着孟风眠笑道。   “风眠今日是碰到特别的人了?”   孟风眠有些意外,“有吗?”   安山道长点头,“是啊,一生中的宿敌呢,是风眠以后尤其讨厌的人。”   孟风眠:......   奇奇怪怪,没头没尾,装神弄鬼。   孟风眠是半点不信算命这一套。   命要是能算,他还活着干嘛,不似那提线的木偶也是提线木偶!   孟风眠冲安山道长拱了拱手。   “道长,此时风眠形容不雅,容我去洗漱沐浴一番,下次再会,告辞。”   安山道长看了一眼孟风眠。   此时的他虽然一身湿濡,却半点不见狼狈,雨水浇湿了他的乌发,但这却衬得他愈发目若朗星。   苍白的面色为他添一分不似凡人的瑰丽。   安山道长:“下次再会。”   ……   孟风眠走后,安山道长重新拿起大烟斗吸上一口气。   他盯着手中的大烟斗,星火将里头的烟丝一点点燃烧。   安山道长皱着眉头,怪叹道。   “我发愁的时候爱抽大旱烟,怎么这清风也来夺这烟气了?可见啊,不单单是我,就连这清风也染上了人间忧愁啊!”   他目光沉沉的朝孟风眠走掉的方向瞧去。   天下灵潮涌动,人途和鬼道叠影重重,正是人间混沌灾祸不断时候。   下山之前,他占卜的一卦里分明说了,这孟府的三公子孟风眠是七杀星命格。   七杀星主灾祸,刑克,虽富贵加身却是早夭命相……祈北城未来的混乱理应应在他的身上......   然而现在,他却看不清了。   一缕若有似无的红线从西南方向隐隐映照而来,然而他身上的早夭之兆却没有少。   安山道人不解,“怪哉怪哉!”   唉,还是他学艺不精啊。   “哎,风眠等等,你和贫道好好说说,今儿都遇到什么人了?贫道给你好好算算,说不得有你红鸾星宫,未来心上人的消息......”   “哎,你等等啊!”   孟风眠走得更快了。   ......   玉溪镇。   今儿顾昭十分欢喜,这人一高兴,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   无他,她今儿领薪酬了!   顾昭准备去六马街的听雨楼,她刚刚当值的时候可是和她阿爷许下豪言了,说等她发薪酬的时候,那是必须买上一些上等的六安瓜片给她阿爷泡茶呢!   顾昭捏了捏荷包中的银两。   唔,这银两是有点薄……买不了半斤,买个三两还是成的。   ……   听雨楼坐落在六马街,是玉溪镇最豪气最气派的茶楼了,只见其上下两层,屋顶四角飞檐,有仙人走兽坐落其中,掌柜的会做生意,请的是玉溪镇最好的说书人,特意搜罗了郡城州城流行的话本。   说书人好口才,再加上话本子新颖好听,说书人说来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每日又吊足了人的胃口,听雨楼每日高朋满座,掌柜的赚了个满盆钵。   顾昭走进听雨楼,意外的发现,今日的听雨楼居然没有一个客人!   “小二哥,今儿这是怎么了?”   顾昭一把拉住惫懒模样的小二哥,忙声问道,“今儿怎么这般冷清,人都到哪里去了?”   “掌柜呢?我想寻他打听个事儿,他泡的六安瓜片哪儿买的?我在长宁街李氏杂货铺里瞧了瞧,味道都不如掌柜家的正。”   “哎,别别。”小二哥拦住顾昭。   他瞧了下周围,冲顾昭压低了嗓子,劝道,“小兄弟,听哥一句劝,这时候别去找我家掌柜说话,他正烦着呢,你寻到他跟前,说不得他还得拿你出气呢!”   顾昭瞧着小二悻悻模样,显然是他已经被出过几趟气了。   顾昭好奇了。   “可是出什么事了?”   小二哥压低了声音,“咱们茶楼撞鬼了!”   顾昭:“啊!这话怎么说?”   小二哥张了张嘴,提起精神正待说话,倏忽的瞧见什么,又赶忙闭了嘴。   “咳咳!”   顾昭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她连忙回过头瞧了瞧。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听雨楼的掌柜已经站在门后,眼睛明显不善的朝店小二看去。   店小二期期艾艾:“......掌柜的......”   掌柜甩袖:“哼!一会儿再和你算账!”   他的目光看向顾昭,深吸了口气,勉强调整出一个客气的生意人笑模样,“这位小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顾昭瞧见了掌柜前后的变脸:......   真不愧是生意人啊。   那厢,店小二已经重新抱着扫帚,低头一直忙碌着十分干净的地板。   顾昭几步走到掌柜面前,将来意说明了一趟。   掌柜听完叹了口气,拉开柜台最上层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   “收着吧,左右没剩多少茶叶了,这茶楼我也不打算开了,以前门庭若市,茶楼热热闹闹的,这两天就见你这么一个客人,我打算明儿便歇了这行当,这么一算,你也是我最后一个客人了。”   他叹了口气,“咱俩也算有缘,这六安瓜片,就当做我送你了。”   顾昭:“送,送我?”   她有些傻眼。   虽然掌柜的说茶叶剩下不多,但是她掂了掂,这纸包里的茶叶起码还有两斤。   都说二两茶叶一斤盐,这茶叶可不便宜,更何况是听雨楼的六安瓜片。   这样一纸包的茶叶送给她,没瞧见旁边的小二哥眼睛都嫉妒红了嘛!   顾昭推辞,“不了不了,伯伯,我买个二三两就成。”   “说了送你就是送你,还推辞什么,是瞧不起我听雨楼周大千不成!”   顾昭:“......那便多谢周掌柜了。”   顾昭一脸懵的提着两斤重的六安瓜片出了听雨楼。   在大门处,她回过头又瞧了一眼听雨楼,阳光恰好落在她的眼睛里,顾昭微微眯了眯。   小二哥拿着大扫帚,一点点的挪出来,瞧见顾昭手中的纸袋,一脸酸酸溜溜。   “哟!你这小子,今儿真是走财运了。”   “瞧你也没啥特别啊,怎么就得了我家掌柜的青眼了呢?我就没这个好运道了。”   顾昭摸了摸脸,迟疑道,“大该是比你俊俏?”   小二哥的脸狰狞了一下:......   顾昭:还真别说,这俊俏还是有些好处的,平日里,她穿得精神些去市集,就连买菜的葱都比旁人饶回来的多。   小二哥瞪了顾昭片刻,半晌后泄气了,“是是,真是爹娘给的好皮相,羡慕不得啊。”   顾昭扯着小二哥走到一边,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唔,我记得我前三四天打这儿经过,听雨楼还热闹着呢,我记得那日说书先生说了一个书生郎夜会美娇娘的故事。”   顾昭回忆了下,没有听完故事后续的她,到今日都还心痒痒呢。   “嘘嘘!”小二哥一脸惊恐,青天白日的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可不敢再说这个故事了,就是这事闹得掌柜要关门了。”   顾昭瞧见小二哥说到这,身上的三把阳火都蔫了蔫,显然是真的怕。   她伸手将小二哥往太阳底下拉了拉,手上动作一转,将小二哥身上的晦炁一转,化作一丝莹莹元炁拍了进去。   顾昭:“怕的时候多晒晒太阳。”   小二哥惊奇,“是哦,我突然觉得也没啥好怕的。”   顾昭笑眯眯:“对吧。”   “本来就不用怕,人心至上,无惧则明,咱们不做亏心事,那等魑魅魍魉吓吓人就罢了,伤害不到咱们的。”   “是是,小弟此言有理。”小二哥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随即也就聊开了。   小二哥:“我姓周,单名一个旦,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是个小二哥,喊我一声旦哥就成。”   说是不怕不嫌弃,周旦却已经虎视眈眈的瞧着顾昭,大有你敢不喊一声试试。   顾昭囧囧:......   “蛋哥。”   “哎!”周旦满足了。   “其实啊,周大千掌柜是我族亲的大伯,嗐,说是大伯,其实我俩也就祖祖辈有那么一丝血缘在,我小时候家人便不在了,大伯瞧我可怜,便将我带在身边了,给了我一处屋住,一口饭吃。”   “这次的事也就是你说的故事引起的。”   顾昭的好奇心一下就被提起来了。   听雨楼这段日子的生意特别好,这一切都是因为周大千周掌柜他又淘到了一本特别精彩的话本子。   故事说简单也简单,就是书生郎和美娇娘的故事。   话说从前郑洲有一名书生,他怀才不遇,久试不第,花销颇大,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为家里添金进银。   书生郎的兄嫂颇为不满,便闹腾着也要分家。   后来,不堪其扰的书生郎便搬出了屋舍,去了老屋勤学,不想这一进老屋,夜里便出了些怪事。   接二连三的有美貌女子寻来,想要同书生郎欢好。   ……   那身姿那脸蛋,说书人说的是仙姿飘飘,行进间自带香风,台下的大老爷们听的是如痴如醉,恨不得以身替了那书生郎,好会一会那些个美貌的大娘,二娘......六娘。   书生郎坐怀不乱,只在最小的六娘来时有了片刻的怔楞。   他,心动了。   ......   周旦还是有些怕,声音压得有点低。   “那日,说书先生说到了二娘十分的不甘心,幻化成了六娘模样来迷惑书生郎,不想在最后一刻,书生郎恍然识破奸人奸计,就这样连推带赶的将人丢出了屋门。”   顾昭听得津津有味,这个她那日还没听到,她连忙催促道。   “后来呢?”   周旦:......   他怎么有种自己在说书的感觉。   顾昭催促:“快说呀,我还赶着家去呢,回头掌柜的该来了。”   周旦只得继续。   “意外就发生在那一刻,只见扑倒在地的小娘乌丝低垂,瞧不清她的神情,书生郎整了整衣裳,正待关门,这时,只听那小娘音似尖尖小兽,泫然欲泣模样。”   周旦咳了咳,掐着声音,手指头不自觉的比起了兰花指,袅袅道。   “郎君,当真心里只有六妹,对二娘如此绝情?”   顾昭:......   周旦肃了肃容,换上粗嗓子,声音低沉且严肃。   “是,此生我只认六娘一人。”   “呵呵,呵呵,那如果我说,六娘不是人呢?”   “这这,这又是何意?”   周旦:“小娘子缓缓地抬起头,原先一对含情目早已经变成兽瞳……   周旦掐嗓:“郎君,二娘为你奉了一颗心,这里已经空了,你不爱二娘,那便将心偿还于二娘吧。”   “说罢,二娘一双纤纤素手便化作黑毛利爪,倏忽的一下,就这样朝书生郎胸膛处抓去。”   顾昭看着周旦将手朝自己心口处掏去,倒吸一口气,“啊!那他死了吗?”   周旦放下手,“我也不知道,说书先生说下回分解,不过没有下回了。”   “打那日后,不管是听书的还是说书的,夜里做梦的时候,大家都成了那书生郎,被那黑毛妖精掏心了。”   周旦面有惊惧,“那梦太真实了,大家都不敢再来了,掌柜的也有些怕,都打算关门了。”   顾昭恍然:难怪说得这般活灵活现。   原来蛋哥在梦里当了一回书生郎啊。   周旦埋怨写话本的,“其实嘛,那二娘生得也不错,书生郎真是迂了,都收了不就没事了嘛!”   他面上有着憧憬,大娘,二娘,三娘......六娘,啧啧,当真是各个赛天仙啊。   顾昭:......   这也是个猛人!   不比她差啊。   …… 第25章 (捉虫)   顾昭推搡了下周旦,“嘿,醒醒,醒醒,蛋哥醒醒。”   “这些娘子再美也没什么用啊,你没听见二娘说了嘛,六娘不是人,指不定她们各个都是黑毛利爪的妖怪呢!”   “书生郎要是将这些个美娇娘都收了,那便是有玲珑七窍心,都不够剖的!”   周旦:“嘿嘿。”   他冲顾昭挤了挤眉毛,坏笑道。   “反正一个二娘剖心是死,大娘,二娘,三娘......还有六娘,她们一齐上了,我也是死!”   “左右都是死,倒不如死前来场痛快的,也不枉我来这人世间走一场。”   “昭弟你说是不是。”   顾昭瞳孔地震了:......   还能这样算?!   半晌后,她伸出拳头往周旦左肩处打了一拳,笑道。   “可以啊蛋哥!”   周旦嘿嘿直笑,他抱着扫帚和顾昭讨饶,道。   “好啦好啦,我也只是口头花花,打肿脸充充胖子罢了,那天夜里做了这个梦,第二日醒来,我见到掌柜家的母猪都怕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似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剧痛和惊惧。   顾昭被逗笑了,倏忽的,她的面容一凛。   顾昭凝神朝周旦看去,只见他摸心口后怕不已的时候,身体里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炁飘出。   瞧那飘去的方向,分明就是听雨楼。   顾昭想了想,问道,“你家茶楼这事明显是撞邪了,掌柜的找桑阿婆瞧了没?”   周旦:“瞧过了,怎么没瞧过,才出事的第二日,桑阿婆就来看了,她在听雨楼里进进出出走了几回,愣是没瞧出哪里不对劲。”   “走的时候也不收我家掌柜的红封,说是让掌柜再找找其他高人。”   周旦吐槽:“我家掌柜的整日守着个茶楼,哪里还知道什么其他高人啊。”   顾昭将周旦拉到旁边,商量道,“蛋哥,不然你让我进去瞧瞧吧。”   “你?”周旦怀疑的瞧了顾昭一眼。   顾昭点头,“是我。”   她开始往自己身上贴金贴银。   “不瞒蛋哥,我家往上数五六代都是玉溪镇的更夫,我阿爷更是那经年的老更夫了,我打小就养在他身边,不知听了多少魑魅魍魉的故事。”   “这段日子,我阿爷伤到腿和脑袋了,也是我替了他的班,现在在翠竹街和临水街打更巡夜。”   “我和你说啊,这夜里都有点不同寻常的动静,咱们走夜路的心正,自然是不惧。”   “我刚才和你怎么说的,人心至上,无惧则明。”   周旦有些意动,随即又连忙摇头。   “不行不行,虽然我也很想帮大伯保住咱们听雨楼,你不知道,自打决定听雨楼要关门了,我家大伯那是整日无精打采,茶饭不香!”   他愁眉苦脸了下,继续道。   “但我也不能害了你啊,你还这般小。”   他压低了声音,“那黑毛利爪掏心,还真的怪可怕的,我醒来后,整个心口都在痛,缓了两日才好一些呢。”   顾昭推着周旦又折回听雨楼。   “嗐,没事没事,咱们就看看,反正我人来都来了,看看又不会怎么样,我方才和你怎么说的?”   “人心至上,无惧则明!”   顾昭顺手将周旦手中的大扫帚往角落里一搁,劝道。   “别忙着扫地了,明儿都要关门了,地板还要打扫得这么干净干啥?”   周旦一把又夺了过来,扯着嘴皮笑了笑,“呵呵,手里有点东西,心里踏实。”   “呵呵,踏实!”   ……   掌柜的不知道去了哪儿,顾昭在听雨楼里走了一遍,这茶楼确实干净。   整个听雨楼是四方的结构,上下两层,上层中间镂空,一半做雅间,一半做了半月形的廊坊,上头搁几张一人坐的小桌。   茶客浅尝茗茶时,视线正好对在一楼西边的戏台。   戏台上搁了一张黄梨木半人高的桌子。   周旦跟着顾昭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那大扫帚是一直没有放下。   他多瞧了顾昭几眼,对着他沉思的侧颜不敢吭声了。   乖乖,方才这顾小弟插科打诨,他居然没有瞧出他长了张冷脸,低垂眉眼沉思时,除了有他自个儿臭屁的俊俏,居然还有两分拒人的冷漠。   周旦不敢称兄道弟了。   顾昭不经意回头,倏忽的笑了下,“蛋哥,你这么害怕样子做啥。”   周旦:“咳咳,哪有,对了,顾小弟你看好了吗?有哪里不对劲?”   顾昭没有说话,抬脚继续在听雨楼里来回走。   她四面瞧了瞧,最后又朝听雨楼西面的戏台处走去。   旁边,周旦还在絮絮叨叨的嘀咕,“我就说不行嘛,连桑阿婆都没有瞧出不对......”   “找到了。”   周旦的声音戛然而止,诧异不已,“找到了?什么找到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还有啥,蛋哥你念叨的大娘,二娘,三娘......还有亲亲六娘。”   周旦悚然一惊,嗷呜一声的怪叫,眼瞅着就要丢了扫帚往顾昭身上跳去。   顾昭侧身躲了躲,不免好笑,“蛋哥,你这是叶公好龙啊,你不是说了嘛,要将大小六个娘子一起收了!”   周旦哀嚎,“我那是口花花啊。”   “我一个也不想要!”   ......   “作甚这般吵吵闹闹的!”后门处传来一道声音。   顾昭和周旦同时回头。   原来是周掌柜回来了,只见他手中抱着一个物事,上头用黑布笼罩着,瞧不真切到底是什么。   周旦附在顾昭耳边,小声道。   “那是我大伯娘的灵牌,大伯最宝贝了,我们打算关门了,大伯方才说了,要让大伯娘最后看看听雨楼。”   “你别怕,有大伯娘的灵牌在,大伯也会好说话一些。”   周大千将灵牌放在听雨楼靠东的一张方桌上,掀开黑布,细细的将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擦拭。   他低着头,外头漫天的金乌暖光,好似却照不到这一片低落。   “臻娘,我打算关了这茶楼,以后啊,你是听不到听雨楼的雨声了,不过没关系,咱们葫芦村的景致也不错,你啊,不要嫌弃啊……”   顾昭眼睛暼了一眼,正好瞄到灵牌上写的妻华氏之灵位,她收回目光。   那厢,周大千絮叨了两句,又分了一分心神过来。   “哎,你是刚刚那小郎,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事?”   周旦忙不迭应道,“大伯,哦不,掌柜的,顾小郎方才说了,他已经知道咱们茶楼里是什么东西在捣鬼了。”   “都要关门了,还喊什么掌柜,喊大伯就成了。”周大千冲周旦摆了摆手,继而朝顾昭看去。   “哦?你瞧出什么不妥当了。”   说实话,周大千是不报什么希望的。   毕竟连玉溪镇出了名的阴人桑阿婆都瞧不出,他们茶楼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他一介生意人,碰到这等异事又能怎么办?惹不起就躲一躲罢了。   ……   顾昭抬头朝梁上看去,指着上头道,“掌柜请看,六位娘子就在那儿。”   周大千和周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两人不免怔愣了下。   周旦瞪大了眼睛,失口喊道,“这不是蜘蛛吗?”   “一二三四五六......乖乖,大伯快看,这儿真的有六只大蜘蛛。”   六只啊!可不就是对应梦里六位娘子的数字嘛!   周大千同样昂着头,喃喃,“看到了。”   他将自家小二的手扒拉了下来,两步走到顾昭面前,踟蹰的开口,“这位小哥......”   顾昭:“周掌柜,我叫顾昭。”   周大千定了定神:“好,顾小郎,为何说这些蜘蛛是我们梦里的六个娘子。”   “可有什么说法?”   顾昭指着蜘蛛解释道,“周掌柜,我是夜里打更的,您也知道,像我们这样走夜路的,那是时常会碰到些不寻常的动静。”   周大千不住的点头。   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我在机缘巧合下就碰上了怪事,自打那以后,我的眼睛和鼻子就比较灵醒。”   “我知道!”周旦兴奋的搓手,“顾小郎这叫阴气冲撞,开了天眼,通了灵窍!”   顾昭:“......对。”   她多瞧了周旦一眼,他和家佑哥要是见面了,一定很有话聊!   顾昭继续道,“方才我在听雨楼走了几趟,就这儿的气息有些不对。”   周旦既惧怕又兴奋,压低了嗓子,“大伯,只要咱们将这些娘子请出听雨楼,是不是就不用关门了?”   他仔细的又瞧了瞧那六只大毛黑蜘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亦或是先行带入,他觉得顾昭说的是对的。   你瞧,那只最小的蜘蛛,瞧过去多秀气漂亮啊,那是书生郎心动的六娘......   那只挥着大粗腿,一副暴躁凶狠模样的大蜘蛛,一定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二娘......   周旦越瞧越像,在周大千耳边旁小声道。   “大伯,就算顾小郎说不准也不打紧,了不起咱们过几天再关店。”   他回头环视过听雨楼,眼里都是不舍。   这里的每个角落他都打扫过,这听雨楼就是他的家啊。   周大千沉默了。   对他来说,这听雨楼又何尝不是他和臻娘的家呢?   ……   周大千:“顾小郎,依你看,咱们该如何请走它们?”   顾昭摇了摇头,“虽然找到了大娘,二娘,三娘......六娘,但并不是说请走它们,事情就结束了。”   她的目光落在戏台上的黄梨木桌子上,伸手拂过,将上头残留的一丝魇炁化去。   这才看向周大千和周旦。   “诸位娘子,它们只是唱戏的,要是没有寻到那幕后的班主,少了这六位蜘蛛娘子,还会有七娘,八娘,九娘......”   周大千瞧着顾昭手落的黄梨木桌子,有些年岁痕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周旦惊呼:“什么!我们听雨楼的蜘蛛这么多!”   顾昭:“......也不一定是蜘蛛。”   她的目光扫过听雨楼。   掌柜瞧过去是个粗汉子,意外的却是个文雅细腻的性子,听雨楼不大却处处见精巧。   只见戏台不远处就有一坛土陶大钵,里头几片睡莲,两尾白身红尾的锦鲤。   就连角落里都斜插了几株翠竹,窗棂的光透进来,正好落在翠竹碧翠的枝叶上。   顾昭:“七娘八娘,可以是这俩尾锦鲤,也可以是这几株翠竹。”   周旦迷糊了。   周大千虎眼一瞪,沉声道。   “是故事出了问题,还是说书人出了问题?”   “未曾相见,我也不能妄下断言。”顾昭摇了摇头,手指着黄梨木的右上角,继续道。   “不过,这儿有一丝魇炁的残留。”   周旦不解:“魇炁?”   顾昭点头:“是魇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梦魇。”   这几日她跟着八郎在樟铃溪的浮石上晒月亮,听八郎说了许多的妖鬼趣闻,龟族不愧是龟族,就算是三十岁的小龟,得了血脉的传承,知道的也比一般人来得多。   说是大百科也不为过。   梦魇一魔,她就听八郎提过一嘴。   梦魇可以说是一缕魔气,早期时候没什么能耐,只能让人发发噩梦,心生惊惧,待其成长为一方大魔时,却能悄无声息的于梦中肆掠人命。   它借着夜色的遮掩,通过编织梦境,激发着做梦之人的七情六欲,或悲或喜,或惊或惧,心绪浮动,大起大落,而梦魇则通过吞吃这些一点点的成长。   乃至成为一方大魔。   周旦恍然,“所以我们才会做被二娘掏心的噩梦。”   “因为它想吃我们恐惧的情绪。”   顾昭点头:“不单单这,你在梦里见到六娘有爱,大娘有怜,二娘有惧……常常辗转反侧,忧虑辜负其他娘子的情谊,这些都是能让它成长的七情六欲。”   周大千的面容也跟着严肃了下来。   “这段日子以来,听雨楼的生意不错,自从那日说书后,茶楼没有一个人敢来,数十人做同一个梦,可见这梦魇不简单,说不定已成一定气候了。”   顾昭摇头,“我倒觉得不一定。”   周大千:“哦?小友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顾昭还未说话,旁边的周旦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他家大伯好现实哦,方才还是顾小郎,眼下看着人家顾小郎有几分神异本领,就攀亲喊人家小友了。   小友?小友!   明明是他先认的顾小弟。   周大千弹了周旦一个脑崩,引着顾昭去旁边雅座坐下,想让周旦去取茶具,他要亲自泡一壶自己珍藏的上等碧螺春。   “不用不用。”顾昭拦住周大千,提起手中的茶包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   “掌柜的方才请我了,这些够我喝小半年了。”   周大千愣了愣,随即畅笑。   “好好,今儿不想是我占便宜了。”   ......   顾昭走到黄梨木桌后,挺直腰板站好,将手往桌上一搭,开口道。   “这儿便是我说魇炁残留的地方,而这里,平时定然是惊堂木拍下的地方,蛋哥,你常在茶楼,是不是这样?”   周旦忙不迭应道:“是是,惊堂木是拍在这儿。”   顾昭:“惊堂木又称醒木,像这样举起,在半空中稍稍停留,再急速的落下,那声音当真是震耳又惊心。”   “掌柜的,你应该也听说过,人神藏于心,而心又有白骨皮肉守护,轻易不会被动摇。”   “人神不动,人则无惧,无惧则魑魅魍魉不侵。”   顾昭做了个拍桌的动作,猛地一下,黄梨木的桌子发出一声脆响,周旦和周大千都吓了一跳。   顾昭:“你们看,这惊堂木一下,心就被动了,在你们听话本的时候,梦魇就已经将噩梦种子埋了下去。”   “如果不是这几只蛛娘,还有这惊堂木,我还不敢说这梦魇未成气候。”   “如果已经成气候,它就不必这样绕着弯子,又要话本又要蜘蛛娘子,还要惊堂木惊心,它直接编织梦境即可。”   顾昭说完后,问道,“如果我没有想错,这只魇魔应该攀附在惊堂木中,这只惊堂木现在在哪里?”   这话一出,周大千的脸色有些难看。   周旦瞧了瞧他,忍不住小声的冲顾昭道,“在孙伯那儿,哦,孙伯就是咱们茶楼的说书先生。”   他顿了顿,突然好似想起什么,恍然模样。   “对对,孙伯手中的惊堂木就是刚换的,我那时还诧异呢,这前一个惊堂木还好好的,怎么又要换一个。”   他瞥过周大千难看的脸色,顿时闭了嘴。   顾昭瞧了瞧周掌柜,又瞧了瞧蛋哥一副禁言的模样,哪里不明白,这孙伯身上可能有猫腻。   周掌柜这是熟人害他,心里又惊又怒呢。   周旦小声道,“孙伯和掌柜的,那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顾昭恍然,难怪。   她迟疑了下,“周掌柜,这一切还是我的推测,做不得准,咱们拿了惊堂木再说,说不定那孙伯也是不知情的。”   周大千的面色缓了缓,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是,一切都还是未定之数。”   ......   既然有了蛛丝马迹,自然要寻过去。   顾昭寻周旦拿了个草笼子,捡起他丢在一旁的大扫帚,将木梁上的六只黑毛蜘蛛刮了下来,捡着丢进草笼子里。   周旦躲得有几步远,手缩在胸前,有两分小媳妇害怕的姿态。   顾昭忍不住又是一笑。   “好了,蛋哥给,你的大娘,二娘,三娘......六娘。”   她将草笼子往周旦面前虚晃一下,周旦哇哇跳了两下脚,愁眉苦脸的冲顾昭讨饶。   “好了好了,你就别捉弄我了,我以后不敢口花花了。”   顾昭哈哈笑了两声,将草笼子拎好,“逗你的,就是你想要这几个娘子,我还不能给呢。”   虽然是梦魇捣的鬼,但这几只蜘蛛毕竟是真的入了人梦,在梦魇肆掠人的七情六欲时,它们难免沾染上一些。   方才,周旦惊惧时的炁就跑到它们这里来了。   如果放任不管,再过一段时日,这些蜘蛛说不定也能开了灵智。   那时,它们就不是六只黑毛蜘蛛了,而是六位妖冶的蜘蛛精。   再加上话本的设定,这些蜘蛛的性格秉性也偏向话本中的各个娘子......   说不得,到时真的有风情万种的美娇娘敲响玉溪镇百姓的家门……梦里的掏心不会死,现实里的掏心,那可是会血溅三尺高的。   顾昭忍不住打了个颤抖,将手中的草笼子抓得更牢一些。   “走吧,旦哥,咱们快去孙伯那儿看看。”   ......   顾昭和周旦在听雨楼门口等周掌柜,周掌柜去租赁马车。   “得哒得哒。”马蹄声带着车轱辘滚来。   马车上,周大千瞧了一眼周旦手中的大扫帚,无奈的叹了口气。   “拿着这个干嘛。”   周旦嗫嚅了下,“要是孙伯真有不对,大伯,我替你拿大扫帚扫他,给你出气!”   周大千心中一暖,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周旦的脑袋顶。   “旦啊,这几天大伯心情不好,委屈你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周旦眼睛一酸,差点掉泪了。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哪呢,我皮实着呢,大伯瞧着有不妥的地方,只管说我。”   周大千沉默的颔首,“恩,上车吧。”   他看向顾昭,冲顾昭坐了个请的动作,“顾小友也上车吧。”   此时,他和一开始爽快大方模样相比,添了几分郁气,顾昭心里叹了口气,跟着周旦上了马车。   “驾!”随着扬鞭,棕色的马儿稳妥的朝前跑去,带动马车轮子咕噜噜的往前。   ……   说书人孙志耀住在玉溪镇外的葫芦村,周大千和周旦的故乡也是那儿的。   车马行进很快,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葫芦村。   此时接近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大黄狗在田野间相互追逐,三三两两小儿嬉闹,听到车马声,咬着手指歪头看来。   顾昭透过马车车窗,瞧着这乡间宁静似画的人和景,眉头忍不住蹙了蹙。   周旦捏着扫帚,紧张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顾昭朝村子西南方向指去,“那儿的魇炁尤为充裕,应该在那里。”   车马外,驾车的周大千手紧了紧。   心里沉痛的同时,对顾昭更是信服了。   那个方向,确实是他的好友孙志耀的屋舍。   “驾!”   马车又行进一段路,快到时候,顾昭一行人下了马车,走路朝孙志耀的屋舍走去。   ......   “到了。”周大千低声道。   在他说话之前,顾昭也已经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处农家小院,篱笆墙围的院子,里头三间黄泥小屋,在小屋外头,还有一间木头搭起的柴房,里头零零碎碎的散乱一些柴火。   整个院子瞧过去除了寒酸还有几分荒凉。   周旦在顾昭耳旁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平日里,孙伯和我们都住在茶楼里,这次茶楼闹事了,他这才回了村子里。”   他瞧了一眼周大千,趁他没注意,快语道。   “他和我大伯一样是孤家寡人,大伯是鳏夫,他是没找婆娘。”   顾昭诧异。   周旦点头,“真的,他是读书人,一直郁郁不得志,家里的家产都被读薄了,年轻时候他看不上村里的姑娘,等年纪大了,倒是姑娘们瞧不上他。”   “后来大伯给了他这门营生,他也是吃这碗饭的,读书上没什么建树,这说书是说得格外好,这时又有媒婆寻来,但他傲气,想着之前媒人的怠慢,又将那些媒人赶出去了。”   “就这样一直蹉跎到现在了。”   顾昭:......   这算是另类的风水轮流转吗?   ......   周大千在篱笆墙外踌躇片刻,半晌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推开篱笆院门走了进去。   “志耀兄,志耀兄,在吗?”   “我是大千啊。”   屋里没什么动静。   顾昭瞧了瞧,朝东屋方向走去。   日头从窗棂处照进,只见一个中年人发冠凌乱,乌黑的发丝中夹杂着些许白发,他穿一身靛青色的直缀,伏案沾墨奋笔疾书。   因为背对着窗棂,顾昭瞧不清他的神色。   然而,他袖口处沾上的墨汁,那疾写的右手,还有潦草的装扮,无一不彰显着他此时的亢奋。   顾昭的视线落在墨汁上时,目光一凝。   …… 第26章 (捉虫)   孙志耀笔走龙蛇,他左手边凌乱的散着几张写满墨字的毛边纸。   黄色的纸张上,墨字错落有致的落下,肥字有骨,瘦字有肉。   虽然笔触稍微急了一些,但这些字中有逎劲风骨,足以见其功力深厚了。   顾昭的视线却不是落在这些颇具风骨的字形上,她看的是情,是文章中蕴含的七情六欲。   都说一篇文好不好,看其中的情感便能知道一二。   辞藻华丽而无情谓之空洞,无病呻吟。   朴实的文字却有可能因为书者的情感,读来质朴感人,娓娓动听。   孙志耀笔下这篇文,定然能让人眼前一亮,惊为天人!   无他,只见松木桌上撂着的惊堂木漾着黑雾,黑雾不断的朝砚台飘去。   墨汁因为黑雾的加入,顿时更加浓郁了。   而蘸着这种墨水,孙志耀只觉得泉思如涌,才情敏捷,一时间,他薰薰然似饮酒,整个人都沉醉了。   顾昭若有所思:这些黑雾便是梦魇于梦境中吞噬的七情六欲。   梦魇反哺孙志耀,让他笔下的文章能瑰丽旖旎,惊天地泣鬼神。   那……孙志耀在听雨楼说书,对于梦魇种梦,他真的不知情吗?   ……   背后有动静响起,周大千和周旦走了过来。   顾昭收回心神,她冲周大千点头,轻声道。   “是,它确实在惊堂木上。”   周大千和周旦连忙朝孙志耀看去,这么一看,周大千愣了愣。   “志耀兄,你这是?”   周旦知道自家掌柜为什么这般意外,孙伯在听雨楼这么多年,向来自矜读书人的身份,那发丝便是刚睡醒时都不曾凌乱。   哪里有过眼前这样的邋遢模样。   ……   孙志耀手中的笔戛然停滞。   他暗地里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   “周兄?”   “你和旦儿怎么来了?”   周大千看着孙志耀,眼里闪过一丝茫然,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说什么呢?!   二十多年的好友了,儿时更是同村的情谊,他想问惊堂木,想问梦魇的事……想问这一切怪事,你孙志耀到底知不知道!   到最后,他什么也问不出口。   周大千在心里叹了口气,半晌后,开口道。   “志耀兄,我打算将听雨楼关了。”   “啊!”孙志耀面露诧异。   “怎么这么突然?是做噩梦那事吗?周兄别急,过几天大家伙儿就该忘记了。”   他起身将人迎进书房,面带羞惭,“寒舍简陋,让大家伙见笑了。”   ……   孙志耀的视线看向顾昭,又看向周大千,问道,“周兄,这位是?”   “这……”周大千一时还没想清楚,他应该怎么介绍顾昭。   顾昭冲孙志耀笑了笑,“孙伯好,我是蛋哥的朋友,跟蛋哥过来玩的。”   孙志耀恍然,“旦儿的朋友啊,那别拘谨,到孙伯这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自便自便。”   “来来,大家坐下说话。”他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壶摇了摇,面露尴尬。   “我这一坐下写点东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连茶水喝光了都不知道,你们等等,我去烧点热水。”   周大千压下他要忙碌的动作,劝道。   “别忙了,我们说几句话就走了。”   孙志耀被压着坐了下来,面露担忧:“周兄,你刚才说要关了听雨楼,这事......你都考虑清楚了?”   “嗯。”周大千微微颔首,叹了口气,继续道,“茶楼里出了这等事,这听雨楼我便是想开,它也开不下去了。”   “我想着过两天就将听雨楼盘了,回葫芦村种上两亩地,左右我也没个儿女,地里的出息够我和旦儿嚼用就成。”   听到这,孙志耀的手微微动了动,臀下挪了挪,“盘店啊,要不要我帮忙问问,咳。”   他端起茶盏想喝,随即想起茶盏里的清茶已经没有了。   孙志耀搁下茶盏,掩饰性的说道,“太突然了,这消息太突然了,唉,真是可惜。”   周大千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孙志耀犹带着墨汁的手指上。   周旦有些急,他张嘴想插话,顾昭往他手上压了压,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周旦不甘愿的坐了回去。   顾昭朝孙志耀看去。   他和周掌柜年纪相仿,约莫四十来岁模样,乌发中掺杂着一些白,留着山羊胡子,瞧过去有些斯文的书生气。   许是这两天疏于打理,面上显得有些乱有些脏,虽然喊着周旦旦儿,但眼里却有疏离,有一种两路人的大相径庭。   周掌柜虽然会瞪会呵斥周旦,但他的眼里透露的情却是真的。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这是周掌柜的朋友,不是她,也不是周旦的朋友,是好是坏,还是得由周掌柜自己看清。   虽说相由心生,但也有一句话叫做深藏不漏,孙志耀瞧过去是风光霁月的读书人,但是人总有七情六欲,藏得了一时,怎么能藏得住时时?   周大千沉默了片刻,倏忽的开口道。   “你很高兴吗?”   “嗯?什么?”孙志耀手指摩挲着茶杯杯沿,听到这话,脸上的愁苦差点都绷不住了。   他诧异的朝周大千看去,一副震惊没听清模样。   周大千:“你没有听错。”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孙志耀,瓮声道。   “听到我要将听雨楼关了,你这是在暗暗高兴吗?”   孙志耀喊冤,“周兄,咱们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是啊,二十多年的朋友了......”周大千有些失神的重复了下,随即又站直了身板,朝孙志耀怒目瞪去。   “你也知道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怎么,我要关门你还高兴?”   周大千指着孙志耀的鼻子骂道。   “别一副我冤枉你的委屈模样,咱们当朋友也有二十多年了,你撅个腚,我都知道你是要屙屎还是放屁!”   “你敢说你没有高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一高兴,那手就会这样这样的瞄着杯沿。”   周大千一把夺过桌上的茶杯,学着方才孙志耀的模样,细细又悠闲模样的描着杯沿。   他学完后,重重的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手一拍桌子,对着孙志耀大力的呸了一声。   “收收你这哭丧的脸吧,藏得了脸都藏不住尾巴!”   “猫给耗子哭丧都比你慈悲!”   周大千:“装模作样的狗东西。”   顾昭目瞪口呆。   旁边的周旦也不遑多让。   他慢慢的朝顾昭挪了挪,看着手中还捏着的扫帚,小声道,“昭弟,好像……我这大扫帚是用不上了。”   顾昭愣愣,“......是用不上了。”   她才说完,就见周大千四处看了看,视线最后落在周旦手中的扫帚上。   他一把夺了过去,对着孙志耀就扫去,一边撵一边大骂。   “我让你高兴!”   “我让你开心!”   “是不是给我的茶楼捣鬼了?瞧我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在心里偷偷高兴了是不是?”   “让你高兴!高兴得脸都忘记洗了,你就继续高兴吧,老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关茶楼!呸!”   顾昭:.......   她瞧着两人且打且骂,从黄泥屋闹到院子里。   鸡飞狗跳。   一地狼藉。   顾昭朝周旦看去,“蛋哥。”   周旦还懵着:“啊?””   顾昭:“我刚才说错了,不是扫帚不需要,是你不需要罢了。”   周旦心有戚戚。   确实!   一个大伯的威力,已经顶得上十个八个他了。   ......   顾昭走到松木桌旁,目光盯着桌上的那方惊堂木。   这是一方黑檀木制成的醒木,木制细腻,黑褐相间,最为特别的地方要数它侧身处。   只见上头雕刻一尾蝴蝶,金纹黑身,两翼似上等的薄纱,好似翩翩一振,便有迷离的旖旎铺面而来。   周旦也瞧着惊堂木,他多看了两眼,指着上头的蝶纹,惊讶道。   “它,它就像是活着的一样。””   顾昭点头:“因为它就是梦魇啊。”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魇魔虽然是一缕魇炁,依托缠绕外物时,尤爱以蝴蝶的形象出现。   周旦仔细的想了想自己做过的梦,恍然道。   “难怪在梦里的时候,我就瞧见了许多的蝴蝶。”   “唔,也不是蝴蝶啦,就是每一个娘子都尤为喜欢佩带有蝴蝶的东西……像六娘的蝴蝶簪子,大娘团扇的小猫扑蝶,就连二娘子,她腰间的香包也是蝴蝶样式的。”   “对了对了,还有四娘子,虽然她周身没有佩戴什么蝴蝶饰品,但那身紫衣行进间缥缈轻盈,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蝴蝶的大翅膀嘛!”   周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顾昭静静的看周旦。   周旦结巴:“怎,怎么了?”   顾昭忍不住了:“蛋哥,看来你是真的很喜爱那六位娘子嘛。”   每一个都观察得这般认真。   “还,还好啦。”周旦憨笑,他怕顾昭又将那几只毛蜘蛛塞给他,连忙道,“我这是习惯成自然,你也知道,我是小二哥嘛!”   “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   顾昭回过头,目光又落在那方惊堂木上。   在她眼中,这方惊堂木上,那尾蝶时不时的振翅,有迷离的黑雾被扇出。   顾昭庆幸这梦魇确实如她想的那样,并不强大,它更像是蹒跚起步的孩童。   一旦它真的强大了,蝴蝶只需要轻轻振翅,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被它拖到梦境里。   “在梦里,它能窥探人心,编织着人们最想要的那一幕,让你沉浸其中,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不愿意醒来。”   沉沦于梦,和黑夜抵死相拥缠绵。   “最后会怎么样?”周旦稍微往顾昭身后躲了躲。   顾昭沉默了下。   待七情六欲被吃光,自然只剩一具痴傻的皮囊,而编织了美梦的梦魇就像它翩然而至时一般,羽翅一振,翩跹离开。   “死了还好,最怕就是生不如死。”   ......   说完这话,顾昭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朝惊堂木丢去。   周旦瞪大了眼睛。   只见本该是轻飘飘的帕子,倏忽的朝惊堂木疾驰笼罩而去。   黑檀木簌簌震动,和松木相触发出急急的砰砰声。   那厢,被周大千追撵的孙志耀瞧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不!”   “我的梦蝶!”   然而已经晚了。   顾昭以心为令,炁为旗,炁随心动,目光沉沉的直视黑檀木。   她打了个手诀,那方帕子倏忽的化作一片莹白光亮罩下,黑檀木中漾起似烟的黑雾,黑雾凝聚成一只翩跹的大蝴蝶。   它羽翅轻轻一振,迷离的黑烟似箭矢一般朝众人钻去。   “收!”顾昭低喝!   随着这一声低喝,莹光光彩大盛,那一刻,帕子蕴含的力量,如山岳巍峨,江河奔腾。   刚劲的风从一白一黑相碰之处激烈的涌来,周旦忍不住拿手去挡脸。   他从衣袖缝隙处偷看顾昭。   只见他绷着张脸,风将他的长发吹乱,清亮的眼眸一瞬不动的直视气劲涌来。   举手投足间尽显高人的风范,端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猛虎驱于后而不惊。   周旦心神激荡:乖乖额滴娘哦,他这是傍上胖腿喽!   ......   须臾,众人只觉得耳旁有一声尖利啸声呼啸而过,不甘又怨恨。   再一看,黑雾形成的蝴蝶已经被帕子笼罩包裹,似天罗地网一般。   顾昭:“好了。”   她的手往前一扫,帕子倏忽一下蹿到手心,连同梦魇那声不甘的啸声一并掐下。   ……   院子里。   周大千举着扫帚愣住了,“这就好了?”   周旦放下衣袖,目光崇拜的看向顾昭。   “哥,顾哥,以后我就是你的旦弟!”   顾昭:......呃,蛋弟?   她连忙笑着推辞,“蛋哥不必如此,小弟惶恐。”   周旦:“不不不,还是你当哥哥,你当哥哥比较妥帖。”   两人正在那儿兄友弟恭,那厢,被周大千追撵的孙志耀傻眼了,他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屋,一把抓起桌上黑檀木的惊堂木,喃喃自语。   “没了......蝴蝶没了。”   他失魂落魄的从桌子旁滑了下来,跌坐在地。   顾昭几人看他这般神情,又有什么不知。   对于听雨楼的梦魇一事,孙志耀定然知情,甚至是他一手操办的。   周大千扔了扫帚,抬脚走了进来。   他将风吹散的手稿捡了起来,细细看了看,越看越是心惊。   孙志耀的水平他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他能写出的好文采。   周大千将手稿卷了卷,怒气冲冲的朝孙志耀拍去。   “就是为了这个吧!”   “你给那什么梦魇提供梦境,它让你文采斐然?你他娘的,为了这玩意儿,你这是连人都不做了!”   “还给我!”孙志耀瞧着周大千手中的文稿,猛地扑过去夺了起来。   周大千一个吃痛,顿时手松了,淡黄的毛边纸洋洋洒洒飘落半空中。   “我的,我的......”孙志耀趴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抖着手将这些纸张捡起来。   倏忽的,他朝周大千咆哮道。   “你懂什么!你这么个粗人懂什么!这是废纸吗?这是锦绣文章!”   “你连喝茶都是假模假样喝贵的,你知道什么是品茗吗?别以为穿了一身绫罗衣,开了一家茶楼,你就不是当初葫芦村宰猪的屠夫!”   周大千也生气,跟着嚷嚷起来。   “是是,我是不懂,起码我知道做个人!”   “呸!王八羔子的老东西!”   孙志耀还在那里哭自己的锦绣前程就这样被毁了,突然的,他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连滚带爬的爬了过去,扒着顾昭的鞋子,哭得涕泪四流。   “小道长,小道长,伯伯求你了,把梦蝶还给我吧,还给我吧,我不能没有它啊。”   没了它,他还怎么写锦绣文章?怎么去搏那一身官衣?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本该唾手可及的前程啊!   ……   顾昭看着他哭,待他声音小一些后,这才为难的开口道。   “没了,你刚才也看见了。”   孙志耀不相信,连连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在你那帕子里。”他急急道,“就像是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收了妖精,高人要关它一段时间,然后以道家和佛法感念它,超度它。”   “怎能枉造杀孽?!”   顾昭:“呃......是这样吗?”   她是野路子出家,她也不懂哇!   她只知道暂草要除根啊。   顾昭面容惭愧的将帕子掏了出来,抖了抖,摊手道。   “真的没了。”   八郎和她说过,梦魇一魔善窥人心,诡计多端,她怕夜长梦多,刚才就将它团吧团吧化炁了。   孙志耀不相信,眼睛瞪着顾昭的帕子。   顾昭:“你要是想要……就给你吧。”   她将帕子塞了过去,反正她家里还有。   孙志耀看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帕子是素帕子,上头什么也没有,别说蝴蝶了,连蝴蝶的须须也没有。   孙志耀死心了。   周大千瞧他这样,真是又可怜又可恨,半晌,他恨恨的骂上一句,“活该!”   孙志耀抬头,“你知道个什么!”   “像你这样靠娘子嫁妆发家的人,你知道个什么!”   他转而又转向顾昭,指着周大千疯笑,“道长,你别被他现在这般人模人样的样子骗了,他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昭朝周大千看去。   周旦气得要死,捡了地上的扫帚就要冲过去扫他。   周大千伸手拦住,“说,让他说!”   “今儿我还真想要听听了,我周大千到底是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   孙志耀:“呸!假仁假义!”   他挪着脚站起来,拖过旁边的板凳坐了下来。   “我们俩同是葫芦村的,打小虽然不在一处玩耍,但也算是熟识,你说对不对。”   周大千点头,“是,你是孙家地主家的小儿,打小就聪明,家里供着你读书,穿的是书生袍子,头戴纶巾,赏玩的是笔墨纸砚,而我是屠夫家的孩子,镇日里就在田埂瞎跑,抓抓蚯蚓,玩玩泥巴,和小伙伴扮一扮富豪人家。”   “咱们俩一个天一个地,确实只能算是熟识。”   孙志耀苦笑了下,是啊,曾经他也能算是天啊。   而如今,却是连地里的泥巴都不及。   四十有二了,一事无成,婆娘也没有讨,在往年乡亲的屠夫小子手下耍耍嘴皮,说说书,混口饭吃罢了。   志耀,志耀,志在光宗耀祖,他没有做到,他活成了一个笑话……   孙志耀眼里有泪花,一时间厌恨可怜自己极了。   ……   孙志耀咬牙:“那么,你敢在道长面前说,你我之间没有夺妻之恨吗?”   这话一出,顾昭和周旦嘴巴都张大了。   哦……夺妻之恨啊……   人生四大恨事,亡国之奴,灭门之仇,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硬生生的挤在第三位呢!   两人齐刷刷的拿眼睛瞅周大千。   周大千气急败坏,“你瞎说什么!臻娘和你没关系!”   孙志耀不服:“怎么就没关系了?明明当初华家来葫芦村说亲,寻的就是我,结果硬生生被你截胡了。”   顾昭和周旦互相看了一眼。   就这啊,就说亲啊。   两人一齐泄了劲儿。   周大千满肚子怒火,“是,我承认华家当初瞧上的是你孙家,但你这人虽然是读书人,品性却不行。”   “那日是你瞧着臻娘体胖,上门嘲讽了一通,两家的亲事这才没成的。”   周大千想起臻娘那时受的委屈,心里还有些愤懑。   孙志耀年纪轻轻时,读书便极好,学里的先生都说他以后举业会有出息。   华家对女儿珍重,相看的都是富贵有出息的人家,甚至还放言了,说是到时会有一笔颇为丰厚的陪嫁。   一个有财,一个有才,其实华孙两家,相互间彼此都是满意的。   不想孙志耀瞧了华臻臻,却死活闹着不娶,嚷嚷着华臻臻是死肥猪。   后来,因着孙志耀的抗拒,两家的婚事自然是泡汤了。   华臻臻被孙志耀这般羞辱,郁气之下跑在河边扔石头,一不小心扔到了河里捉鱼的周大千身上,两人的缘分这才牵了起来。   周大千说完前后缘由,忍着怒气,开口道。   “臻娘已经过身,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别攀扯她!”   顾昭瞧他身侧捏紧的拳头,显然对自己已逝的夫人情谊深重。   孙志耀嘴硬:“要不是你插了进来,我们还退不了亲,那时我爹回来压着我了,我们本来要去寻华家说和说和,要不是有你,我和华臻臻的前缘还能续上。”   周大千气得脸都紫了,“荒谬!”   周旦嘀咕道,“孙伯,你好不要脸哦,咱们老话都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夸旧时功,你嘞,这时候再说这事,真是死皮赖脸,难看了。”   顾昭跟着点头,没错没错。   因着这事记恨二十多年,真是不要脸!   孙志耀:“你小子懂什么!”   “那华臻臻要是嫁了我,她指不定现在还活着呢,她啊,肯定是你大伯害死的。”   周大千、周旦:“你瞎说!”   孙志耀嗤笑,“我有没有瞎说,你大伯心里知道,那华臻臻嫁人后,人越来越瘦,眼瞅着是一日漂亮过一日。”   “她手中有陪嫁,日子又这般有盼头,干嘛还要自戕?她是脑壳进水了吗?”   孙志耀瞥了周大千一眼,凉凉道。   “倒是大千,我记得你那时的运道差得很吧,做啥啥不顺,连家里的杀猪摊都干不下去了,那一日,你可是连手都剁到了。”   他意有所指的朝周大千的左手瞧去。   顾昭看去,果然,那儿一道积年老疤。   周大千冷哼了一声,“旦儿,我们走。”   他真傻,居然还想着孙志耀也许有什么苦衷,结果居然听了这么一堆废话。   顾昭跟着周大千走了出去,都走出了院门,那厢,孙志耀还声嘶力竭的喊着。   “道长,他也不是什么好货!”   “你被骗了,被骗了!”   车马上。   临行前,周大千捏着手中的鞭子,冷不丁道。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对臻娘一直是信重爱重,没有一丝半点的对不起。”   他顿了顿,继续道。   “说实话,臻娘的死,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目光越过葫芦村,遥遥的朝那片青山看去,声音有些沉重。   “那段时日,我确实是做什么事情都不顺,也许是因为这样,我疏于关心臻娘,这才没注意到她越来越沉默,现在想起来,她有时候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太对,似心疼又似亏欠。”   “老话常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话当真不假,也许是积攒了太多的心事,那一日,臻娘自戕了。”   周大千垂头丧气,“没有救过来。”   “我以前也常常在想,臻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事我真的是一直想不通,唉。”   顾昭和周旦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顾昭:“掌柜的节哀。”   周大千摆了摆手,“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嗐,我早就走出来了。”   “这听雨楼,是臻娘咽气前和我说起过,她喜欢听雨水落入樟铃溪江面时候的声音......华家没有要回嫁妆,他们也不怪我……我便用它开了茶楼。”   周大千失落,“不想这生意却是越做越好。”   “唉,看来,这人生真的是不能处处如意啊。”   顾昭想起听雨楼里,周大千擦拭灵牌时的小心动作,迟疑了。   真的走出来了吗?   ……   周大千扬了扬马鞭,马儿吃痛,抬蹄朝前奔跑,带动车轮子咕噜噜往前。   周大千:“我说这么多,也是不想顾小友你误会。”   顾昭还未说话,旁边的周旦忙不迭回道。   “大伯,我绝对是相信你的。”   “孙伯,哦不,那姓孙的胡说八道,我看他啊,肯定是想着大伯不开茶楼了,他盘过来接着开,到时银两他来赚。”   “连说书先生都不用请了,找个小二哥就成!”   “什么大伯你害伯娘,那都是他瞎说的!”   “回去回去,正赶车呢。”周大千将他探出的头塞了回去,“你个糟心玩意儿。”   顾昭笑了笑。   半晌后,她说道,“我听人说过,桑阿婆问鬼一道出神入化,也许掌柜的可以请她帮忙,寻掌柜娘子上来叙一叙。”   周大千叹气:“早几年就找了,桑阿婆说了,臻娘她不愿意上来。”   “算了算了,转眼我也要过半百了,再过个十几年,我自己寻臻娘问去。”   周大千朝前看去,眼里有水光掠过。   到时,他一定要问问。   为什么要这样扔下他一个人,他们不是夫妻吗?说好的白头携老,怎么就不算话了呢?   走前一句对不起,梦回午夜,却不见一次入梦……   …… 第27章   “嘚哒嘚哒。”马儿一路朝玉溪镇跑来。   顾昭掀了掀车帘子,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道,朝前头喊道。   “周掌柜,我就在这儿下车吧。”   周大千寻了个停车的地方,环看了下周围,恍然道。   “顾小友,你原来是长宁街的啊。”他想了想,问道。   “那顾春来,顾老爷子是你的?”   “是我家阿爷。”顾昭有些意外,“周掌柜,你认识我家阿爷?”   “相识倒是谈不上。”周大千爽朗的笑了一声,“就是有过几面之缘。”   “我大舅子家附近有个邻居,姓赵,也是做更夫的,他和你家阿爷搭伴巡夜,所以啊,偶尔老爷子去赵家做客,我也有碰见。”   “点头之交,点头之交罢了。”   说这话时,周大千面上有遗憾。   这敢在夜里讨生活的,都是有几分本事傍身,没看到顾小郎年纪小小,却已经是这般高人风范了嘛!   那年老的顾春来顾老爷子呢?   他又是怎样的风采?   周大千面有期待。   ……   “哦,是赵叔啊。”顾昭了然。   寒暄两句,顾昭跳下马车,冲周大千和周旦挥手。   “掌柜的,那我先走了。”   “慢,小友留步。”   “嗯?还有事吗?”顾昭回过头。   只见周大千从怀中掏出了个荷包,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面带惭愧的开口,道。   “今日出门仓促了些,这谢礼有些薄,还望小友不要介意,今儿这事,真是多谢你了。”   顾昭愣了愣,随即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她将手中提着的六安瓜片晃了晃,笑道。   “我方才说了,掌柜的一早就给了我谢礼,就是这六安瓜片啊,我阿爷爱喝茶,正好够他喝一段时日了。”   周大千喜上眉梢:“顾老爷子也爱喝这一口?”   “那太好了!你和老爷子说一声,空闲了就去我那听雨楼里坐坐,茶楼里别的东西没有,这茶水肯定是管够的!”   顾昭冲周大千拱了拱手,“我替阿爷先谢过掌柜了。”   “客气客气。”周大千捻须。   他见顾昭执意不收荷包,便将它往周旦身上一塞,暗暗打了个眼色。   “去,好好送送顾小郎。”   “我在这儿等你。”   ......   长宁街街上。   周旦瞧着顾昭手中的草笼子。   只见里头六只毛蜘蛛正爬在一起,二娘还骑在六娘头上,八足挥舞,毛茸茸的脑代下啮齿尖尖,显然是个霸道性子的。   顾昭一手拎草笼子,一手提六安瓜片,脚步轻快的往前走。   周旦忍不住问道。   “昭哥,这几只毛蜘蛛要怎么处理?”   顾昭提了提草笼子,“这啊。”   “我隔壁的金花婶子家养了只大公鸡,唔,我前儿去瞧了,它这几日精神头有些差,皮毛都没那般油光水亮了,这几只蜘蛛肥大,正好给它加加餐。”   周旦:.......   他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草笼子。   别了,他的大娘,二娘,三娘......还有亲亲六娘。   ......   长宁西街,顾家。   顾昭推开院门,侧头问周旦。   “蛋哥,进来坐坐不?”   周旦探头瞧了瞧,里头一片安静,他有些心动,却还是摇了摇头,有些拘谨模样,开口道。   “不了,等我下次休息的时候,我再来寻你玩耍,掌柜的还在路口等我呢。”   “也是。”顾昭理解的点点头。   走之前,周旦猛地回头,用力将手中的东西朝顾昭抛去,大喊一声。   “昭哥,接着!”   冷不丁之下,一个东西袭来,顾昭伸手接住。   “这是......”她看着手中那眼熟的荷包,愣了下,随即喊道,“哎,蛋哥,蛋哥等等。”   那厢,周旦已经拔腿往前跑了,一边跑还一边挥手,头也不回道。   “掌柜的让你收下呢,你要是不收,回头我又得挨脑崩了,走喽,下次再一次玩啊。”   他脚下就像是装了风火轮一样,不过是顷刻间,那瘦高的身影便不见踪迹了。   顾昭失笑。   她捏紧荷包,转身进了院子。   “阿爷,阿奶,我回来了?”   院子有些安静,灶房里也不见老杜氏。   顾昭净了手脸,这才往东屋走去。   她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探头瞧了瞧,顾春来正在床榻上睡着。   顾昭正待关门,床榻上的顾春来翻了个身,睁眼瞧见顾昭,顿时来了精神。   “哟,昭儿回来了。”   他撑着身子要坐起来,顾昭连忙几步走过去,将他搀起,又将他身后的枕头垫高一些。   “阿爷,要不要喝水?”   “不喝。”顾春来摆了摆手,“没滋没味。”   顾昭:“那咱们就不喝水。”   “看,这是什么!”她将手中的六安瓜片在顾春来面前现了现。   顾春来来了兴致,“哦,是茶啊,闻起来怪香的,昭儿买的是什么茶?”   顾昭:“六安瓜片。”   “上次我不是和您说了嘛,等我发薪水了,一定给您捎些六安瓜片回来,这茶可香了。”   顾春来老怀大慰:“阿爷记得,昭儿也记得啊。”   顾昭:“自然。”   ……   她去灶间烧了一壶热水,抓了一小撮的六安瓜片在茶碗中,滚水一烫,原先似瓜子平展的茶叶慢慢舒展。   茶香一点点逸散开,不知不觉间,便充盈了整间屋子。   顾昭端了茶碗过来,“阿爷,小心烫嘴。”   顾春来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赞道,“香!”   他浅呷了一口,细细品茗。   “唔,这茶好啊,吃起来茶香味浓,最为关键的是,它没有一丝苦涩之味,是好茶!昭儿没有买错!”   顾昭将剩下的茶叶用白陶的罐子收好,往桌上一搁,听到这话,回过头来,笑道。   “我前儿问了唐老大夫了,他说您好了许多,饮一些茶没什么问题,阿爷,我将茶叶搁这儿,平日里,您自己空了泡一些喝喝。”   顾春来乐得合不拢嘴,“好好,空了喝,阿爷空了就喝。”   还是他的昭儿好,一发薪水就给自己买好茶。   ……   “咦?”突然的,顾春来发现不对了,他的视线落在白陶瓷罐子上,皱了皱眉,开口道。   “昭啊,这茶不便宜吧,你那薪水可不够买这么大一包茶叶。”   他想了想方才见到的那包茶叶,那样一袋,少说也有两三斤了。   “嘿嘿,还是阿爷懂行。”   顾昭拿了两个荷包出来,指着左边藏青色的那只,说道,“这是薪酬加油水,拢共三两银添百枚铜板。”   顾春来点头,差不多差不多,他当值那会儿,也仅比这多一些铜板罢了。   顾昭指了指另一个,继续道。   “这个绸布的荷包是听雨楼掌柜给的,我方才瞧了瞧,除了几两碎银,里头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这茶叶也是他送的。”   顾春来意外了,“听雨楼的掌柜?他送咱们这些东西干嘛?”   顾昭便将今日的事儿说了一趟。   “阿爷你说,那孙志耀说的,听雨楼周掌柜谋害了自家娘子,就为了吞了她的嫁妆,好开那茶楼,可有几分可信?”   顾春来叹了口气,看向顾昭。   “那昭儿呢,你自己怎么看?”   顾昭迟疑了下,开口道。   “我瞧着掌柜说话倒是真诚,我刚进店里的时候,他那时准备关了听雨楼,还将先夫人的灵牌抱出来,擦拭的动作很轻很细致。”   她想了想,点头肯定自己。   “错不了,他搁灵牌的位置也好,那儿靠着樟铃溪,掌柜的说了,他家夫人爱听雨落声,要是下雨,那个位置听雨是最好的。”   顾昭:“那孙志耀是气急败坏下胡说了!”   “是啊。”顾春来又喝了一口清茶,“昭儿,你心里都已经有答案了,作甚还来问阿爷?”   顾昭挠了挠头,有些羞赧。   “阿爷,我知道了。”   ……   顾春来回想了下,“不过,周掌柜娘子这事,我倒是有些印象,毕竟这是玉溪镇的大事了,那时传的沸沸扬扬的。”   顾昭侧头去听。   顾春来:“她是自戕没错,这事没半点质疑的地方。”   “那时,周掌柜从外头回来,瞧着满地的血吓得不轻,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街坊……周娘子还有些意识,听说迷迷糊糊的一直念叨对不起,周掌柜送人去了医馆。”   “大夫说周娘子死意决绝,手中那一道割得非常深,血染得两个人的衣袍都湿透了,大罗金仙都救不回。”   顾昭面露不忍,“怎么会这样。”   “再有什么难事,想着牵挂的亲人,也该坚持下去啊。”   顾春来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事就是玉溪镇这十几年的三大未解之谜之一。”   顾昭好奇了,“三大未解之谜?”   “另外两个是什么?”   顾春来撩了眼皮瞧顾昭,“还能有什么,就是你那姑妈为什么好端端的跟着一个货郎走了,丢下我和你阿奶两个老骨头。”   顾昭:呃......   提了这事,顾春来心烦,他对顾昭挥了挥手,赶人道。   “去去去,不和你闲说话了,你快去歇一会儿,晚上还得当值呢。”   顾昭将拐杖往顾春来面前一搁,讨好的笑道。   “阿爷,今儿日头好,我给你在院子里搁了张长凳,回头你自个儿出去晒晒太阳,这样骨头也能好得快一些。”   “知道知道。”顾春来摆了摆手,“年纪小小,比你阿奶还唠叨。”   ……   顾昭关了屋门。   她阿爷刚刚说了,玉溪镇三大谜团。   顾昭掰着手指头数,“掌柜娘子自戕是一个,姑妈悄悄私奔又是一个,那第三个咧,第三个是啥?!”   顾昭回头瞪东屋屋门,有心想问,又怕触霉头。   啊啊!到底是啥啊!   都怨姑妈,作甚要私奔啊!   心里再是好奇,瞧着顾春来郁气的样子,顾昭是不敢再进去问了。   她去灶间拎了脚盆,又拿了皂粉和刷子,趿拉着一双木屐,坐在院子里的小杌凳上刷鞋子。   井水凉凉的,漫在脚上十分舒坦。   隔壁王家。   王慧心正在修伞,阳光散漫的落在她的乌发丝,素手上......   面容沉静舒缓。   远远的看去,不像是拿着米糊糊在修伞,倒像是京里大家闺秀拿着一只毛笔,沾了颜料,细细的描绘伞面,画一副荷塘月色。   顾昭站起来,拧了拧鞋子上的水,暼头正好瞧见隔壁二楼廊坊的这一幕。   顾昭感叹:美人就是美人,做啥都是赏心悦目的。   似是察觉到视线,王慧心回头。   两人的目光一碰,顾昭脸红了,王慧心笑了。   她的视线落在顾昭手中的鞋子,笑道,“今儿怎么刷鞋子了?”她想了想,“唔,我记得前儿你阿奶才刷过呀。”   顾昭脸更红了。   连她阿奶帮她刷鞋子这事,惠心阿姐也知道啊。   王慧心似是瞧出顾昭的窘迫,贴心开解道。   “你夜里当值走许多路,辛苦着呢,你阿奶时常念叨,说是要有一双干净整洁的鞋子,自家孙孙才能走得更舒坦一些。”   顾昭心里感动。   阿奶真好。   王慧心不解:“怎么才刷过又要刷?”   顾昭:......   因为刚才有一个伯伯抱着她的脚哭,鼻涕眼泪掉上头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跳脚的。   顾昭:“咳,踩到脏东西了。”   王慧心拖长了声音,“哦,踩到狗屎了。”   顾昭几乎要跳脚了。   “没有没有,不是狗屎,就是脏东西而已。”   王慧心偷笑。   顾昭无奈了。   “慧心阿姐,你又逗我。”   汪汪汪!   那厢,听到狗字,正在顾昭屋里养魂的大黑从窗棂处探出脑袋,朝她大吠。   汪汪!   叫我干嘛呀?   顾昭瞥了一眼,暗地里冲大黑摆摆手,示意没有唤它。   大黑呜咽一声,又回顾昭屋里待着,只见它一个跃扑,魂体便钻进角落的纸伞里,不见踪迹。   ......   王慧心将修伞的软毛刷洗净,在墙头处趴着唤顾昭。   “顾昭,这个还你。”   顾昭接过,“这是我家的吗?”   王慧心:“是啊,早上时候找你阿奶借的。”   顾昭仔细的看了下,果然,自己上次拿这把刷子修过六面绢丝灯。   王慧心:“顾小昭,你和你阿爷刚才在聊啥,热热闹闹的。”   顾昭:“哦,我不是刚发了薪水嘛,就给我阿爷带了点六安瓜片,他心里高兴,声音就大了一些。”   王慧心:“这样啊。”   顾昭瞧着她面容上似有歆羡之意,知道她这是羡慕自己能当值赚银两了。   顾昭安慰道:“阿姐也不差啊,我前儿还听王阿婆说了,你绣的帕子和香包,绣坊里都抢着买呢。”   “哪呢!”王慧心百无聊赖的拨了拨土墙上冒出的一处嫩草芽。   “咱们玉溪镇的绣坊能给多少呀,也就够家里添些油盐酱醋罢了。”   王慧心眼里有些忧虑浮上。   顾昭知道她的担忧,王阿婆的年纪毕竟大了。   王慧心:“我打算攒一攒绣活,下一次捎人带去州城里问问。”   顾昭:“阿姐做的绣活极好,一定能卖出好价钱的。”   王慧心捂着嘴笑了。   顾昭:“对啦,慧心阿姐。”   王慧心:“嗯?”   顾昭四处探头瞧了瞧,见东屋没什么动静,这才凑近王慧心,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知道玉溪镇三大谜团吗?”   王慧心:“......知道。”   顾昭来了精神,“是什么?”   “我知道了两个,一个是听雨楼掌柜娘子的事,一个是关于我大姑妈那事,还有一个呢?”   “刚刚因为不经意捎带了姑妈的事,阿爷有些不痛快,吓得我赶紧跑出来了。”   王慧心斜睨顾昭:“你怕你阿爷生气,就不怕我生气啊。”   顾昭:“啊?”   她莫名,“阿姐干嘛生气。”   王慧心冷哼了一声,拿出纤纤玉手点了点顾昭的头,“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第三个谜团说的就是我啊!”   “走了,不和你闲聊了。”王慧心跳下大石头,拍拍手朝灶间走去。   顾昭凌乱了。   是哦,玉溪镇的人也都在好奇,到底王婆是哪里捡回来的王慧心,毕竟慧心阿姐这般漂亮。   王慧心的爹娘,到底又是何方神圣!   ……   顾昭悻悻的往自家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拍两下自己的嘴巴。   瞧她今儿这臭嘴,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顾昭进了屋子,不见大黑,她的视线落在角落的纸伞上,两步走了过去,将伞撑开,一只通体黑毛的大黑狗凭空掉了出来。   “汪汪!”干嘛!   顾昭没好气:“没干嘛,喊你吃饭了。”   ……   人吃五谷杂粮,鬼却吃不来实物,狗魂也一样。   它吃供奉,往往贡品瞧过去好好的,实际上内里的精华已经进了鬼的肚子。   顾昭一个打更的,自然是不能大鱼大肉的供着大黑,她更多时候是燃三根清香。   顾昭从木柜顶上的小匣子里翻出三根清香,掌心拢过,三根清香腾的起了火苗,接着,三缕烟气从香里冒了出来。   顾昭瞧着大黑吞香,盘腿坐在地上,支着脑袋瓜,问道。   “怎么样,香吧,这是我昨儿去桑阿婆那儿买的,用过的都说好。”   大黑抽空汪了一声,“一般般吧。”   “怎么会?”顾昭诧异了。   她低头看匣子里的香,只见香脚直且长,上头的香粉细腻均匀,这样的香,燃烧的时候速度不急不缓,清香馥郁,烟气袅袅轻盈。   隐隐还有提神之意,最是受玉溪镇百姓的喜欢了。   大黑睨了一眼,“汪汪!”   又不是你们吃!你们自然只要看漂亮就成,哪管味道好不好。   顾昭:“......此言有理。”   她好奇道,“这是什么味道的?”   大黑吐舌,没啥味道,没有肉味。   顾昭失笑,“肉是绝对没有,我自个儿都吃得少呢,这样吧,我今儿发薪水了,过两天赶集时候,我去姚婶子那儿买几摊豆腐,回来后给你做豆腐拌饭,怎么样?”   大黑:“汪汪!”   它亲亲热热的摇着尾巴绕着顾昭,眼见着还要扑过来嬉闹,顾昭连忙制止。   “好了好了,别闹。”突然,她耳朵动了动,急急道,“大黑快吃,我阿奶回来了。”   话才落,就见大黑张大了嘴,加快了吞吃烟气的动作。   香炉上,星点燃烧的清香瞬间加快了燃烧的速度,不过是顷刻间,三枝清香便只剩香脚。   顾昭将香炉藏了藏。   家里养着大黑的魂,顾昭还没和老杜氏和顾春来说过。   原先她想着送大黑走,大黑却赖上了她。   它也振振有词,说是自个儿欠了顾昭好几张符,必须好好偿了债,到时债务消了,它自然会离开。   顾昭能怎么办。   只能就这样养着了。   偶尔夜里当值时候,大黑也会跟前跟后,倒也有那么两分可爱。   ......   酉时时刻,顾昭已经差不多吃完饭了。   “对了,阿奶,这个给你。”顾昭从怀里将那两个荷包掏了出来,将它们往桌上一搁,这才继续吃饭。   “都放在阿奶这里啊,自己不留一些?”   老杜氏已经从听顾春来那儿听说了荷包的由来。   顾昭点头,“放奶奶这儿,家用。”   老杜氏心里熨帖,她摸了摸顾昭的脑袋,拿了顾昭薪水的那一份,将周掌柜给的绸布荷包推了过去。   “奶奶拿一个就好。”   “剩下的,咱们昭儿自己攒着。”她顿了顿,有心想说以后做嫁妆,却又说不出口。   眼瞅着这个孩子有机缘,现在走上了修行路,以后更不可能平平常常的嫁人生子了......   老杜氏叹了口气,罢罢,嫁人生子也就那样,其实也没什么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老杜氏覆上顾昭的手,拍了拍。   “别和奶奶客气,奶奶也没有和你客气,家里的银钱够用,不够的话,奶奶自然会向你开口。”   “乖,你也大了,身上总得搁点钱。”   她想了想,继续道。   “不是说了嘛,身上有银钱,财神都会跟着来,到时你做什么都顺当着呢。”   “哈哈。”顾昭闻言笑了两声,“那我得在身上多揣点银子!”   老杜氏拍了下顾昭,“别不信这话,咱们玉溪镇就是有这样的说法,财运它是活的。”   顾昭将荷包收好,“知道啦。”   ......   “对了,奶奶,你今儿去哪里了?”   顾昭一边将碗筷收拢,一边问道。   老杜氏:“哦,我在你金花婶子那儿折菜,听她说些热闹事,一时没注意时辰,回来就迟了一些。”   “都说了什么事?”顾昭随口问道。   老杜氏:“说来也是巧了,我们闲聊了华家的事,哦,也就是你今天碰到的周掌柜,他媳妇的娘家。”   顾昭:“啊,你们说周掌柜的娘子了?奶奶,这不好……”她压低了声音,“掌柜娘子没了,咱们还是要忌讳一点的,下次不说了哈。”   “嗐,你小瞧你奶奶了!”老杜氏嗔道,“不说死人闲话,这事我还能不知道?”   顾昭忙不迭的赔不是。   “是是,奶奶最明礼了,所以教出的我也这般明礼。”   老杜氏失笑,指着顾昭脑门笑骂:“滑头!”   她缓了缓,继续道。   “你金花婶子说起了裴秀才家的小子,我就在那儿多听了一会儿。”她瞥了一眼顾昭,“你可能不知道,就在你姥姥家隔壁,通宁镇的裴家。”   顾昭恍然。   她怎么就不知道了?   她知道啊!   小雀儿嘛!   顾昭回忆了一下,“是不是叫裴明皓?”   老杜氏意外,“你知道他啊。”   顾昭点头,“上次摇竹娘的时候,我和家佑哥碰到他了,他是家佑哥的表弟。”   老杜氏怔了怔,“是哦,我都给忘了,他们两家也是有亲的。”   顾昭催促,“小雀,哦不,裴表弟怎么了?他和华家怎么扯上关系了?”   老杜氏:“华家和裴家两家说亲,本来说得好好的了,不知怎么的,这几日啊,裴家小子又闹着要退亲。”   她叹了口气,“要是这趟亲事也不成,华家那丫头都得算上第三次被退婚了,刚刚金花婶子她们就在那儿说,华家的闺女亲事真真是难。”   顾昭意外:“退亲?”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还比裴表弟大两日呢,她的对象还不见影,裴表弟已经经历了定亲,现在还要退亲。   顾昭:哈,小雀儿不愧是小雀儿,真是出息了!   ......   老杜氏点头:“是啊,现在应该还没有退成,毕竟华家富贵,陪嫁又丰厚,裴秀才家虽然是秀才公,但家底并不丰厚,听说他还有想继续举业,那家里负担就更重了。”   “而且啊,裴家小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听说已经是童生了,要是娶了华家的闺女,别的不说,举业上的花销是不用愁了。”   顾昭:......这不是吃软饭嘛!   她仔细的想了想,开口道。   “虽然不知道裴表弟为什么要退亲,不过依我看,这亲还是退了比较好。”   老杜氏意外了,“这话怎么说?”   老话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她们闲聊时,还是希望别毁了这门亲。   顾昭:“裴表弟既然闹着要退婚,他心里肯定是有别的想法了。”   “不是不满意华家闺女,就是心里有了旁的丫头。”   “要是他真的不情不愿的娶了华家闺女,华家闺女才是真的掉到火坑里了呢。”   “到时候嫁妆贴到举业窟窿洞里,没了银子不说,裴表弟读出了头,心里再想着以前那心尖尖的丫头,说不定还会将华姑娘休了。”   顾昭摊手,“这不是人财两空嘛!”   “瞎说什么呢!”老杜氏给了顾昭一个脑崩儿,“裴秀才一家不是这样的人。”   顾昭撇嘴,“难说,当官的最爱升官发财死老婆了。”   反正啊,当一个姑娘家,最最不能要的就是扶贫了。   老杜氏无奈了:“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没有什么牵挂的小丫头啦。”   “我想啊,裴家小子应该是见到了华家丫头,这才闹着要退婚的。”   “唔,你方才说他正月十五那日来了?看来,他就是那一日偷偷回来瞧了华家丫头。”   顾昭不解:“华家姑娘怎么了?”   老杜氏:“她胖啊,特别的胖。”   她比划了下大小,叹了口气。   “华家的闺女也真的是怪了,每一代都胖,都说侄女儿肖姑,看来也是有点道理的。”   顾昭:“因为胖就想退亲,那就更应该退亲了。”   “不然人家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到了裴家,相公瞧她哪哪都不顺眼,她还得贴钱去讨好婆家。”   “这这......”顾昭想想都郁闷,“这不是糟践人家姑娘嘛。”   “退了好,还是退了吧。”   老杜氏:“哎,话不能这么说,华家丫头那是体质问题,她做妇人后,自然而然就会瘦下来了,各个都是漂亮的。”   顾昭:“啊?”   老杜氏回忆:“真的,我记得周掌柜的娘子就很漂亮,东子他姑妈瘦了后也很漂亮,哦,东子就是华家现在的当家人,是周掌柜娘子的兄长,华姑娘她爹。”   “再往上的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华家这三代姑娘都是胖的,结婚后自然就瘦了。”   顾昭意外了,好半天才道,“啊,那她们家的姑娘真奇怪。”   “是啊,所以喽,裴家小子闹着要退婚,他爹娘还不肯点头,这事还僵持着呢。”   老杜氏瞧了瞧日头,“哎呀,这一说就这么迟了,快快,你得当值去了,别让赵家小子等太久。”   顾昭被老杜氏推了出去。   顾昭拎起六面绢丝灯,“奶奶,那我走了。”   老杜氏:“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在老杜氏瞧不见的地方,大黑猛地从屋里蹿了出来,绕着顾昭脚边,前前后后的跑着。   暮色渐起,一轮弯月爬上枝头。   …… 第28章   “梆,梆梆!”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古铜色的锣面被槌子敲击,锣面一震,铜锣声幽幽荡荡的朝夜色散开,一慢两快,驱散了夜的沉寂。   顾昭一边走,一边朝周围看了看。   此时三更天,除了少数人家,大多数人家已经灭了烛火,进入夜的梦乡。   赵家佑紧紧跟着顾昭,他探头环顾了下周围,没有瞧见金凤仙的身影,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顾昭侧头看来,不免好笑。   “家佑哥,你别这么怕凤仙妹妹,她没有坏心的。”   “而且啊,凤仙妹妹多漂亮,说是妖仙都不为过。”   竹子清雅脱俗,清俊不阿,向来是文人骚客吟诗咏颂的对象,金凤仙身为竹妖,通身气质是愈发的清正出尘了。   和赵家佑不同,顾昭尤为喜欢金凤仙。   只是今日圆月,月华倾泻而下,是修行的良辰美景,顾昭便让金凤仙在本体中修炼。   “我知道。”赵家佑换了只手拎灯笼,松了松一直紧绷的肩膀,“但我就是怕啊,我的心在告诉我别怕,但这双腿不听话,我也没辙。”   说完,他做了个夸张的两股颤颤动作。   “哈哈。”顾昭被逗乐了。   ……   赵家佑:“对了,顾小昭,你刚才就一直在看屋舍两边,有什么好看的?”   他探头四处瞧了瞧。   白日里还不觉得,夜里时候,这屋舍怎么瞧怎么怖人。   那屋门就像是巨兽的大口,尤其是方才走过的临水街,那儿一户人家许是家中有喜,特意在屋檐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   幽幽的红光落下,就像是怪物的眼睛。   赵家佑越瞧越是害怕,眼睛都不敢乱瞄了,偏偏今儿顾昭一直探头瞧个不停。   忽然之间,他突然灵醒了,一下抓住顾昭的衣袖,惊恐道。   “该不会是里头有什么吧。”   顾昭:......   “没有没有,家佑哥,你别一惊一乍的,你忘记上次你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到鬼途里的事了?”   “你再这样,早晚被自己吓死了!”   “好吧。”赵家佑悻悻的松开了顾昭的衣袖,捏紧自己家手中的灯笼。   顾昭又看了看路两边的屋舍。   她没给赵家佑说实话,她今日化了梦魇的魇炁,此时元炁覆着自己的眼,她居然有了梦魇天生的神通,入梦。   在她眼中,屋舍上方飘着大大小小的圆球,那是入睡的人们的梦境,莹莹光亮的圆球,那是这人在做美梦,晦涩黑暗,那是那人在做噩梦......   顾昭瞧得兴致盎然。   原来七情六欲是这般的色彩斑斓。   她盯着一个小球瞧了好一会儿,只见那小球一半黑一半白,隐隐好似天畔乌云密布,云层后夹杂着电闪雷鸣之势。   十分骇人,却又有磅礴的气势。   顾昭忍不住掀开圆球的一个小角瞧了瞧。   原来是小儿梦到被鬼追撵,每到关键时刻,却又能梦到自己有万般神通,反过来直把小鬼追得屁滚尿流。   顾昭看得津津有味。   有趣,真是有趣。   ......   在这夜深人静时候,六马街的华家却是灯火通明。   堂屋里。   华东元瞧着下方的华落寒,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有些低,没有怒气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但华落寒听了,却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爹......”华落寒艰难的开口,小心翼翼的抬眸朝华东元瞧去,她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的开口道。   “我是说......咱们和裴家的婚事,就算了吧。”   “荒唐!”   华落寒抖了抖,眼睛不自觉的闭上。   华东元瞧着这一幕,放缓了语气。   “落儿,裴家是个好人家,裴明皓也是个出息的,你嫁过去以后,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可是......”华落寒抬起了头,眼里不自觉的涌起了泪花,声音里也带上了两分哭腔。   “他讨厌我胖,一点也不喜欢我……我知道我太胖了,胖了就很丑,肥肥腻腻的就像一团大肥肉,谁会喜欢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爹,女儿不要嫁人,我就留在家里好不好,我吃得不多,我还会种花赚银子......你就留我在家里好不好。”   华落寒越哭越是心酸。   自打她懂事以来,她就是胖的,别的人可以褪去婴儿肥,身子一点点抽条,可是她呢?   她那是一年胖过一年!   别的不说,单单这两年,她就已经睡塌了三张床!   人人都道华家富贵,说她定然是餐餐山珍海味,顿顿不离大鱼大肉,这才吃出了一身肥膘。   可是她,她明明吃得很少!   华落寒又是委屈又是绝望。   青菜豆腐粗粮饭......没滋没味的菜她都吃了两三年了。   她有什么办法,她就是喝水都要长肉!   ......   都说美人落泪梨花带雨,这胖子哭起来,那是屠夫宰猪。   太师椅上,华东元眼里闪过一丝嫌弃,他勉强压下浮动的心绪,起身将华落寒搀扶了起来。   “好了好了,爹的乖囡,快别哭了,你哭得爹的心肝都痛了。”   他拿了帕子替华落寒擦泪。   擦完后,瞧了瞧帕子,将它往桌上一搁,又拿出一个新帕子,细细的擦拭本就不染一丝脏污的手。   华落寒还在哽咽,没有瞧到这一幕。   “坐吧。”华东元推了盏茶水过去,“傻丫头,哪里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以后别浑说这事。”   “爹不喜欢听到这话,心里不痛快!”   “你啊,万事别操心,有你爹我在呢。”他眼睛一瞪,眉毛倒竖,声音沉沉,眉眼神情尽是身居上位的傲慢。   “那裴家小子年纪轻轻不懂得什么是识相,裴秀才夫妇心里自会掂量掂量,我华家虽然是生意人家,但在靖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出去外头,谁不喊我一声东叔?!”   “乖囡你放心,三百两陪嫁他们要是嫌少,那咱们就五百两一千两,两千两!”   “我还真不信了,小小的秀才人家,还敢拿乔?”   华东元顿了顿,心中发狠。   他便是拿钱砸,也得砸下这门亲。   ……   华落寒慢慢止住了哭泣,被肥肉挤得瞧不清眼型的眼睛里,是黑白分明的眼珠。   她不解,“爹,为什么我就非要嫁人。”   都愿意出这些嫁妆了,她就是花销没成算,这辈子都是够用了啊。   华落寒期期艾艾,声若蚊蝇,“爹,我真不想嫁人。”   “爹刚才说了,不许再说这话!”   华东元将茶盏往桌上一搁。   茶杯和茶盏相碰发出脆响,声音不大,华落寒却是一抖,顿时噤若寒蝉。   华东元瞥了她一眼,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端起茶盏,开口道。   “哪里有为什么?人长大了自然得成亲嫁人,就在家里不是成老姑娘了?”   “夜深了,快去歇着吧。”   华落寒低头。   明明她才十二岁,她爹却这般急着为她寻夫家,她这副肥蠢的样子,又能寻到什么样的人家?   华东元装作没有看见闺女儿的抗拒,他将华落寒送回了西厢房,这才转身回了屋。   ......   月色从窗棂处照进,落在地上似一层冰霜。   华东元在屋里坐了坐,月色下,他的面容的神色晦涩不明。   片刻后,他站了起来,上了床铺放下帐子躺下。   夜深人静,昏暗的夜色中,华东元熟练的伸手,拨了拨床榻边缘的一处雕花。   只听一阵机关齿轮咔咔声,原先是木雕的床沿陡然升起了约莫手肘高的空洞。   华东元就这样躺着侧了个身,就翻进了空洞里。   空洞的另一边是密室通道,通道狭窄,只能容得下一人。   机关齿轮咔咔作响,空洞阖上,华东元熟练的朝角落摸去,随着他将黑布拾起,地上的夜明珠发出莹莹黄光。   光虽不大,却也顶得上两三盏的烛灯了。   华东元手握夜明珠,抬脚拾街而下,越往下走,下头光线越亮。   只见下头是一处岩石地穴,周围点了无数盏细密的白烛,白烛围成圆圈状,在白烛和白烛之间,还有数张黄纸朱砂的符箓。   白烛和符箓中间,是一口脸盆大的小洼,里头搁着三个白瓷做的人偶,其中一个已经破了碎了,另一个也已经有了斑斑裂痕,瞅过去岌岌可危。   华东元探头瞧了瞧那完好的娃娃,轻轻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落儿,你可得争气,华家的富贵,可是全指着你了。”   “滴答滴答......”   无数的炁在符箓的作用下,一点点的汇聚,凝聚成岩石间的水乳。   水乳一滴滴落在水洼处,莹白的水乳被白陶娃娃吸收,吸收的炁分两部分,一部分晦暗留在白瓷娃娃中,另一部化为金光。   金光漾着引人沉醉的光芒,半悬浮在空中,悠悠晃晃。   华东元忍不住走进两步,闭着眼睛吸了吸,金光吸溜的进了他的身体,华东元陶醉不已。   “啊,是金子的味道。”   ......   夜愈发的深了。   差不多时候,顾昭将赵家佑送来六马街。   经过一处两进的宅子时,顾昭的脚步慢了慢。   赵家佑瞥了一眼,揶揄道,“气派吧,是不是多瞧两眼都走不动路了?”   顾昭失笑,“我哪有,是你自己吧。”   赵家佑:“这是华家,你知道华家吗?”   顾昭迟疑的点了下头,“听我奶奶说过,他家生的闺女儿都有些胖。”   “不是有些胖,是很胖!”赵家佑一点也不客气。   “我记得那丫头你也见过,就是你说我沾了不干净气息的那日,我那嘴欠的堂弟还嘲笑了人家,你还帮那姑娘骂人来着。”   顾昭有了印象,“啊,是她呀。”   “是啊。”赵家佑点头,“哎呀,甭说这个,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华家的富贵,是他家的好运道。”   顾昭侧耳去听,“富贵?好运?”   赵家佑踢了石子,嘟囔道,“我以前听我奶奶讲的,祖祖辈的时候,他家和我家也差不多,有一天突然运道就好了。”   他啧了一声,似感叹又似羡慕。   “还多是意外之财,就是咱们说的捡漏。”   “我们玉溪镇有种说法,说那财运是活的,他家就真真是这样,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一开始是潺潺的小溪水,现在越来越粗,跟个小河似的,他们家就是在靖州州城都有生意和屋舍呢。”   赵家佑:“财运是愈发旺了。”   顾昭附和:“财运活水一说,我有听我奶奶说过。”   赵家佑郁闷,“真不知道这财神爷怎么净瞅着他家,也不看看旁人。”   “哈哈。”顾昭被逗笑了,“不是旁人,家佑哥想的是自己吧。”   赵家佑不服气:“我想着自己又咋地啦,白花花的银子你不喜欢啊。”   “喜欢。”顾昭老实承认。   赵家佑突发奇想,“顾小昭,我以前听我奶奶说,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福地,你说,是不是他家风水比较好?所以那财神爷才尽瞅着他家。”   顾昭:“有可能。”   她想了想,继续道,“也不单单是风水好,也有可能是祖上哪个祖先下葬的时辰落得好,这才泽被了子孙后代。”   赵家佑来了兴致:“说说,说说啊。”   顾昭笑了笑,“这话你应该也听过,雪落新坟,辈出贵人,雨水浇棺,人财两疏,所以啊,不单单福地重要,落棺的时辰也重要。”   赵家佑羡慕,“我以后死的时候,一定要挑着天冷时候死,到时候也来个雪落新坟,保佑我的子孙后代富富贵贵,长长久久。”   顾昭:“哈哈哈。”   “这话你别被赵叔听到,小心他拿大棍子敲你。”   活人还是忌讳说死的,尤其是还未长成的小辈。   顾昭回头看了一眼这华府。   富贵人家也是有诸多烦恼的,没见屋舍上头那颗梦境,又大又圆,里头灰蒙蒙的,好似载满了许多郁气和伤心。   顾昭:“快走吧。”   顾昭将赵家佑送回了赵家,招呼了一声大黑,一人一狗便朝长宁街跑去。   ......   这日,老杜氏收拢了些梅干菜,用棉绳细细的扎好,一扎一扎的放进篮子中,摆放整齐。   “昭儿,一会儿将这梅干菜给你赵叔家送去。”   顾昭瞥了一眼,“奶,家佑哥不喜欢吃这个,他可讨厌这个味道了。”   “他不喜欢吃有什么关系?他爹娘喜欢吃就成!”老杜氏嗔了顾昭一眼,继续道。   “奶奶晒的这些可干净了,乖,给你赵叔家送去。”   “再说了,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识货,这梅菜干多香啊,回头合着肉做梅菜扣肉,那才叫做好吃呢!”   “我记得赵刀他媳妇也是灶里一把好手,她娘家是泰安村的,那儿的人啊,最会做烧饼了,回头她做些梅菜干烧饼,夜里当值时候,你也能蹭上几块,喷香喷香的!”   顾昭都听馋了,“成,我马上给他家送去。”   ......   顾昭拎了篮子就往六马街跑去。   老杜氏在后头喊道,“对了,明儿散值的时候,从市集里捎点豆腐回来啊。”   顾昭头也不回,“知道了!”   ......   才到六马街,顾昭就听到前头一阵闹哄哄的,时不时还有小儿尖利的哭声传出。   “怎么回事?”她起了好奇,朝前加快走了几步。   只见人群中一个瘦个子的男娃正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哭着,一边哭,一边还喊着有鬼有鬼。   他的娘亲正抱着他的头,不让他自己乱挥打伤自己。   “这是撞邪了吧。”   “瞧着有些像,啧,别瞧大山这小子瘦,力气还真不小,你瞧阿月嫂眼眶上的青黑,那就是他刚刚挥拳砸的!”   大家伙儿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指着乱哭的男娃交头接耳。   顾昭一看,嘿,居然是熟人。   “顾昭,你怎么在这儿。”这时,她的背后被人拍了拍。   顾昭回头,正好瞧见赵家佑。   “家佑哥,这里这里。”顾昭将赵家佑往身边拉了拉,微微侧身,以目光示意赵家佑瞧人群里头。   “那在哭的不是你堂弟嘛,唔,好像是叫大山来着。”   “我知道,刚才就瞧见了。”赵家佑拉着顾昭转身想走。   “他呀,又嘴欠了,刚刚我瞧见他又去追撵着嘲笑华家那丫头,我看现在这作态,大概是怕他娘打他吧。”   顾昭:“......我瞧着倒是不像。”   顾昭朝前抓了抓,一丝若有似无的鬼炁在她手中抓碾,慢慢散去。   那儿,赵大山缓了惊惧的心,眼里还带着惊恐,不断的往他娘阿月嫂怀里躲,声嘶力竭。   “娘,真的有鬼,华落寒身后有鬼,是个女人,好可怕,好可怕。”   阿月嫂又气又急,狠狠地拍了几下自家不争气的孩子。   “让你别嘴贱,别嘴贱,你偏不听,这下自己吓到了吧。”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   “以后做人规矩一点,知道没!”   ......   瞧见这一幕,赵家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吓一吓也好,省得小小年纪嘴巴不干不净的。”   那厢,赵大山止了哭泣,大家伙儿慢慢的也就散开了。   ……   赵家佑这才有空和顾昭寒暄。   “你怎么来了?”   “这还没到当值的点呢!”   顾昭将手中的篮子递过去,“喏,我奶奶晒了梅菜干,叫我给你娘送来。”   “啊,这个啊。”赵家佑苦脸,“我又不爱吃这个。”   顾昭:“没事,烙饼还是很香的,婶婶做饼的时候,记得带一些给我。”   赵家佑不情不愿:“知道了。”   ……   赵家佑将篮子拎回去后,拿出夜里当值时的家什,扛着便往前走。   “走吧。”   “今儿咱们早点去钟鼓楼。”   ......   此时约莫酉时四刻,日头偏西,正是日与夜交替,昏黄时刻。   两人朝翠竹街方向走去,没有点灯,赵家佑正在和顾昭说着话。   “我爹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我就不能陪你打更巡夜了。”   顾昭:“那可太好了,终于不用再送你回来了。”   赵家佑作势挥手,“顾小昭你再说一次!”   “哈哈!”顾昭连连作揖,“逗你的逗你的,我也舍不得......”   顾昭话没说完,突然戛然而知,脚下的步子都停住了。   赵家佑笑闹,“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过回头,正好瞧见顾昭皱起的眉头,心里一个咯噔,连忙问道。   “怎么了?”   顾昭眼睛盯着前方,“家佑哥,方才你家大山说得对,这儿真的有鬼!”   “它跟着华姑娘走了,走,咱们快一些跟上。”   说完,她拔腿就往前边跑去。   赵家佑小心肝儿一颤,两股颤颤,半晌,他跺了跺脚,也朝顾昭跑去的方向追去。   “哎,等等我啊!”   ......   樟铃溪边,柳树抽出了嫩芽,一阵春风吹来,颤颤巍巍的摇摆。   河边的土地向来肥沃,这儿的草也比旁的地方来得丰茂,不过是早春时候,青草已似柔软的毯子。   华落寒失魂落魄的踩在河堤上。   带着露水的小草将一双茶梅绣样的鞋子打湿,她浑然不觉。   樟铃溪的江水拍打着河岸,河岸边,小草被拍蔫了,水往江心退去,倏忽的,它又支棱起身子迎着风摇摆。   华落寒就这样瞧着青草被拍垮,抓着机会又起来,来来回回……   顾昭着急:“华姑娘,快回来,外头危险。”   华落寒回过头,一并回头的,还有贴着她身后的白衣女鬼。   顾昭寒毛倒立。   只见这女鬼一身白衣,衣角处有斑斑血迹,她披散着黑长直的乌发,回头看来时,眼眸漠然,无情也无义,更无一丝波动。   华落寒转身。   女鬼贴着华落寒的后背,双脚悬空,在华落寒转身后,她的身影也跟着转到了后头,背靠着江水。   冷冷的视线从华落寒肩膀处望过来。   黄昏时候,此情此景,饶是走惯了夜路的顾昭,心里都有两分毛毛的。   “是你。”华落寒轻声开口。   “是我。”顾昭应道。   早在上次时候她就发现了,华家这位姑娘虽然胖了一些,声音却很好听,袅袅婷婷的,带着三分吴侬软语的娇憨和可爱。   这样的声音,在美人身上那是相得益彰,而对于华落寒而言,却被人嘲讽是丑人多作怪。   顾昭想着夜里见过她晦涩难过的梦境,眼里有些怜惜。   “华姑娘,河边危险,咱们到这边说话。”   华落寒回头看江面,声音很轻,“危险有什么可怕的,左右无人关心我,爱护我,假的,连爹爹都是骗我的……我只是一个工具而已,是华家掠运纳煞的娃娃罢了。”   顾昭:??   她没有听懂,不过,此时她倒是看出了,华落寒没有一分生的意志。   倏忽的,她想起了掌柜娘子。   她阿爷说了,当初掌柜娘子自戕时,医馆的大夫说了,她手中的刀口极深,死意决绝。   顾昭朝那白衣女鬼看去,在她的左手处,果然有一条狰狞的大疤。   这,这是掌柜娘子吗?   “臻娘?”   顾昭试探的喊了一声。   这一声臻娘,华落寒背后的女鬼有了动静,只见她缓缓的朝顾昭看来,声音幽幽幢幢,“你是谁?”   顾昭:还真是掌柜娘子啊。   “我同周大千周掌柜相识。”   听到周大千,女鬼有了一瞬间的怔楞,趁着这一下,顾昭一把拉回华落寒,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朝女鬼打了一道定身符。   赵家佑提着灯笼气喘吁吁的赶来,瞧着地上倒地上的顾昭,心里大惊。   “顾昭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顾昭抓着赵家佑的手站了起来,暗地里龇了下牙。   娘哦,太沉了,她都闪到腰了!   华姑娘的杀伤力比掌柜娘子还要强!   ......   顾昭连忙去扶华落寒,“你没事吧。”   华落寒坐在地上,轻轻摇了摇头。   那厢,女鬼发现自己被符箓定住了,面色不甘,不断的挣扎想要挣脱。   一时间,鬼炁喧天。   在符炁和鬼炁的冲撞下,鬼影重重若影若现。   “哎呀我的娘啊!吓死我了!”   赵家佑瞧见了那狰狞的鬼影,一个屁墩的跌坐在地,手脚并用的往后爬了几步。   他连滚带爬的跌到顾昭身后,扯着顾昭的衣服,又怕又想看的瞄了几眼,连忙又缩了回去。   “顾昭啊,这是谁?”   顾昭:“听雨楼的掌柜娘子。”   赵家佑还有些懵:“谁?”   …… 第29章 (捉虫)   顾昭重复了一遍,“听雨楼,听雨楼周掌柜家的娘子。”   见赵家佑还懵懂的表情,她侧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就是那个什么,玉溪镇三大谜团之一的掌柜娘子啊。”   赵家佑恍然:“哦,是她啊。”   顾昭瞥了他一眼。   果然,人只有八卦是记得最牢的!   ……   “昭啊,大凶啊!”赵家佑反应过来后,顿足失色,急急道。   “她是自戕而亡的,我听我奶奶说过,这种鬼最是凶狠了,在阴间还能吃小鬼,是长着血盆大口的大恶鬼!”   他缩在顾昭身后,牵着顾昭衣裳藏眼睛,想闭眼睛却又怕闭上眼睛后,会死得更加不明不白。   一时间,赵家佑十分的为难。   顾昭:……   呃,血盆大口?   这应该没有吧,她仔细的瞧了,掌柜娘子虽然阴森了一点,模样还是很标志的。   ……   那厢,樟铃溪江畔鬼炁喧天,掌柜娘子的身影忽隐忽现。   赵家佑最后选择闭眼,喊道。   “顾昭,你这野路子出家的功夫,到底成不成啊!?”   顾昭也盯着前面,“呃,可能不大成。”   赵家佑哀嚎,“早就叫你去道观里拜师了,你偏不去,你看看,现在这般情况,到底该如何是好?”   顾昭不理会赵家佑的碎碎叨叨。   只见她的手一翻,又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夹在她食指和中指之间。   手指细长,骨肉匀称,黄符上有雷电滋滋的声音,电光衬得那手指更加如玉质雕砌一般。   华落寒瞥了一眼,心下一个咯噔。   她一把扑到顾昭面前,要去夺顾昭手中的黄符。   顾昭一个错步让开了,不解道,“华姑娘,怎么了。”   “不要。”   华落寒摇头,声音有些小声,渐渐的,顾昭听到有啜泣声从她低垂的脑袋下传出。   “不要,姑姑都是为了我好,别伤害姑姑……”   “……求你了,别伤害姑姑......姑姑没有做错什么......”   “她和我一样,都是华家掠运纳煞的娃娃罢了,可怜虫,我们都是可怜虫......”   随着华落寒的哭泣,那厢,被定身符定住了的女鬼也停住了挣扎,她似踮着脚悬在半空中,因鬼炁而飘动的衣物和头发也停了下来。   顾昭侧头看去,只见华臻臻那青白漠然的脸上,有两行血泪留下。   这......   顾昭收了手中的黄符。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顾昭见华落寒一直朝华臻臻方向看去,显然是在担心华臻臻,连忙开口解释道。   “没关系,那是定身符罢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方才以为她要引诱你投江,害你性命,这才出手将她定住的。”   华落寒摇头,“我不会的。”   她的目光落在樟铃溪上。   河堤旁,草儿被水波冲击得弯下了背脊,却趁着江波褪去的那一刹那,抓住这须臾时间,朝着蓝天和白云招展身姿。   草木尚且如此努力,她又怎能轻言放弃?哪怕活得再辛苦,她也要坚持。   华落寒的声音很轻。   “玉溪镇所有的人都说,华家疼爱闺女儿,如珠似宝的对待着。”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相信的。”   千工床,红橱,镜台闷户橱......打她生下来起,她爹便细心又认真的搜罗好料,特意寻了巧匠,花了银子,费心又费力的准备着她出嫁后的家什。   “我以前听奶娘说过,十几年前我们华家在靖州城生意栽了个跟头,家里的生意差了许多,后来我出生后,爹的生意才又有了起色......”   所以,她一度听信了她爹的话,她是他们华家的福宝。   华落寒眼里有眼泪积蓄,泪水打着转一滴滴的落下,却没有半分声响。   顾昭递了帕子过去,都说伤心到极点的哭,是不会再撕心裂肺了,因为那颗心早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   华落寒喃喃:“假的,根本不是什么福宝,十六年前华家落败,不过是因为姑姑自戕了,那煞气反噬了华家罢了,后来生意又好,也是因为有了我......”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它们胖得像一根根小胡萝卜,肥肉一团一团,她清洗的时候,甚至要撑开皮肉......   更甚至,夏天燥热的时候,她的肉和肉还会被磨烂,散发恶臭......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为华家纳煞了啊。”   “人的身体再胖,又能再胖到什么程度呢?”   “所以啊,他们得将我嫁出去,嫁出去后,我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到那时,这煞气再一点点的倾泻在旁人家,拿夫家的运抵煞,呵呵,呵呵......”   华落寒嘲讽的笑了起来。   难怪要找那等有出息的人家。   因为他们的运够抵啊!   顾昭和赵家佑听得汗毛倒竖。   赵家佑晕眼,“这,这还是父亲闺女儿么?这是前世的仇人吧!”   顾昭叹了口气,“定然是财帛动人心了。”   “华姑娘,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华落寒:“姑姑寻了我,夜里做梦时候,她告诉我的。”   “当初姑姑就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事,姑父那时做什么都不顺,有一次连自己的手都剁到了......姑姑不想再连累姑父,这才自戕了。”   顾昭朝华臻臻看去。   她安静的悬浮在半空中,偶尔一丝鬼炁扬起她的黑发,露出冷漠青白的脸。   她还穿着自戕时染血的衣物......人间的供奉可以到阴间,世人烧得最多的就是金银元宝,除此之外,就是纸衣。   周掌柜说他寻了桑阿婆问鬼,臻娘不愿意上来,她不愿意见他......无数个午夜梦回,她不曾有一次入梦......   顾昭迟疑了。   这是连周掌柜烧的供奉,也不曾收下吗?   华臻臻,她竟自伤自悔成这样......   顾昭起身,朝华臻臻走近了几步,顿了顿,还是开口劝道。   “有空回去看看掌柜吧,他......他不曾怪你,这些年,他一直很想你。”   “啪嗒。”一滴血泪落在地上。   顾昭将华臻臻身上的黄符摘下,一时间,符箓之炁如潮水般退去,平地忽的起了一阵风,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动。   华臻臻朝顾昭飘来,在相触的那一瞬间,数个画面的片段在顾昭脑海里浮现。   做胖姑娘时,哪怕事事都宽容大度,旁人的伤害却不曾停止,一身肥胖便是她的原罪......   碍眼,嫌恶,异样……她被无形的眼神和言语伤害得遍体鳞伤。   心情烦闷,华臻臻朝水里丢了个石头,一个少年被砸到,捂着脑袋钻出水面,她有些瑟缩,那少年却笑得爽朗。   “没事,一点也不疼!”   阳光下,樟铃溪的江水波光粼粼,却不及少年脸上的笑容晃眼。   春风拂过,埋了一冬的草籽悄然绽开,努力又悄悄的探出嫩芽......   少年人虽然是乡间屠户家的儿郎,做的活糙,为人却不糙,他看到了胖姑娘可爱的地方......   画面一转,两人成了亲,日子和和美美,胖姑娘也越来越瘦,但是,屠户家却越来越不顺,忧心忡忡的臻娘回了家,在那个家里,她听了向来敬爱的父亲和兄长密谈。   一时间如坠地狱。   ……   华东元:“爹,臻臻的这个夫婿不行啊,这不过才几年,运道就差成这样了,听说前儿还见血了,我看,他应该是撑不了多久了。”   华爹面容沉肃,用力的拍了拍桌面,沉声喝道。   “我原先说了什么?我就说别找屠夫家的!你啊,偏要顺着臻臻。”   “做屠夫的能有几分运道,就该寻那孙家,好歹还是书生,听说学识很不错,定然有几分运道。”   华东元灰头土脸,“是,是我心软了,想着就顺妹妹一次,毕竟,那五鬼运财风水的煞气都在妹妹身上,我也想让她快活一点。”   华爹:“糊涂!”   华东元低着头,“是,爹。”   华爹:“你这是妇人之仁!臻臻她是我华家的女儿,理应为了我华家富贵承担煞气,再说了,我华家哪里有对不起她?”   “自小不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养着?就连她出嫁,嫁的又是乡间屠夫家的小子,你瞧我嫁妆可有短她一分没有?”   “你去玉溪镇瞧瞧,哪户人家不说咱们看重闺女!”   华东元:“爹,是儿子想岔了。”   华爹面上稍霁,“好了,你也差不多可以物色物色了,等臻臻她那夫婿没了,差不多就要给她看看下一户人家了。”   顿了顿,他的声音沉了些。   “这次别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你寻个家底丰厚一些的,我瞧那孙家似乎有后悔之意,你找个时间,试着接触接触。”   “我瞧臻臻身上的煞气散去一些了,人也瘦了一些,那孙志耀既然爱俏,我就不信现在的臻臻还入不得他的眼?”   “东儿,你也别妇人之仁,他孙家也不是好东西,长辈爱财,儿孙爱俏,这些咱们都能给他!”   最后,华爹在华东元走的时候,交代道,“对了,正好赶着周大千人没的时候,你将臻臻接回咱们华家来,让她再化一波煞。”   华东元迟疑了,“那臻臻不是又得胖起来?”   华爹眼睛一瞪,“怎么,你又心软舍不得了?”   华东元连忙解释,“不是的爹,只是这样臻臻就不好寻夫婿了,毕竟是寡妇再嫁。”   华爹摆手,“无妨,陪嫁多一些便是了,你也别让她出门,谁又会知道她胖起来了?”   ......   外头,华臻臻失魂落魄,饶是如此,她还是跟了华东元,瞧着他在屋里不见踪迹......   回去后,心里一日煎熬过一日,最后走上了绝路。   .......   顾昭眨了眨眼,从华臻臻的记忆片段中回过神来。   赵家佑害怕的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只敢喊道。   “顾昭,你没事吧,符,符,符拿出来啊!”   后面的符,他几乎是用了气音。   顾昭:“我没事。”   她将手中的铜锣往赵家佑手中一塞,开口道,“家佑哥,你先去打更巡夜,我一会儿就来,要是生财伯问起我,你就说我闹肚子了,知道没!”   赵家佑急了,他这时候哪里有心思去打更啊。   再说了,他也怕啊。   “不去不去,我要跟着你!”   顾昭无奈了。   “成吧,我找人来替替我。”   只见顾昭燃了三柱清香,香火燃得极快,烟气袅袅,青烟于半空中化作一只翩翩飞鹤。   飞鹤脖颈长昂,翅膀一扇,瞬间跃空而起,一声鹤鸣声过,再一看,除了地上的飞灰,此地无一丝踪迹。   “这,这是什么?”赵家佑结巴了。   连兀自伤心的华落寒都瞪大了眼睛。   顾昭:“飞鹤传书啊。”   她埋怨的怪了赵家佑一句。   “你也不去打更巡夜,上次咱们漏了一次画签,生财叔都对我俩有意见了,这次再没画签,回头他要是停了我的活计,那该怎么办!”   “我只能传书,让人来替我当值了。”   赵家佑瞠目结舌。   “不是,顾小昭,你这不是半桶水的功夫啊,你有这等本事,还打什么更,巡什么夜啊!”   顾昭回瞪一眼,“打更哪里差了,前儿你也领了三两白银,你那天不也在乐呵!”   “你现在这是捧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啊。”   不不,不是啊。   赵家佑抹了把脸,“那你寻了谁来替班。”   这时,风声带来一阵簌簌的竹叶声,似金戈铁马沙沙作响。   赵家佑闭嘴了,好吧,他知道是谁了。   只见樟铃溪无端的出现了一方小竹排,竹排来得很快,这一眼还在远处,不过是一个错眼,它已经到了河堤旁,在竹排上方,金凤仙提着小鼠灯冲顾昭挥手。   “小昭哥哥!”   顾昭:“凤仙妹妹!”   金凤仙踏上河堤,那一瞬间,华落寒好似闻到竹林清冽的气息,她好奇的看着这提灯的姑娘。   顾昭将手中的铜锣递了过去,笑道,“凤仙妹妹,你上次说了,我要是忙的时候,可以找你帮忙巡夜打更,这......”   “好啊。”金凤仙爽快的应下。   倒是顾昭有些不好意思了。   金凤仙瞧了一眼华落寒,又瞧了瞧明显是鬼物的华臻臻,没有说什么。   只见她身形一晃,化作顾昭模样,重新踩上竹排,不过是两三息之间,竹排和金凤仙的身影便慢慢淡去。   赵家佑顾不上害怕,大声喊道。   “凤仙妹妹,记得帮我画签啊,就说我闹肚子去茅房了。”   金凤仙遥遥的摇了摇手。   赵家佑转过头,看着顾昭,有些忐忑。   “顾小昭,你说凤仙妹妹会帮我画签吧。”   顾昭:......   “不知道。”   赵家佑更忐忑了。   ......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昏暗了下去,幽蓝的天畔挂一轮圆月,月色熏然,沾染了薄薄的云雾,云雾缥缈似烟,月华倾泄下几分悠然,樟铃溪江畔流萤点点,上下飞舞。   顾昭朝华落寒伸手,“来,走吧。”   华落寒抬头,眼里有些许迷糊,“去哪儿?”   顾昭回头,目光朝东面看去,走过这片河堤,再拐上一条街,她们就能到六马街了,那儿有一处屋舍比旁的都气派。   顾昭:“咱们去华府。”   华落寒有些抗拒,自从知道了这一切,那个地方在她心里,已经不再是家了。   顾昭:“荣华富贵自然人人都爱,但再想要富贵,那也不能拿自家的女娃来换。”   “烟深苔巷唱樵儿,花落寒轻倦客归......花落寒,华落寒,华落寒她应该是个漂亮可爱的丫头。”   华落寒鼻头酸涩。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首诗了,上次的赵大山念了这句诗,她只觉得羞愤,而这一次,她听了却心里酸涩。   是啊,她该是漂亮可爱的姑娘。   顾昭一行人朝华府走去,华臻臻悬着脚飘在她们身后。   顾昭:“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华落寒摇头,“我阿爹没有在家,前儿我见管家来寻他,说是有一笔大生意寻上我们家了,他昨儿一早便乘船去了靖州城。”   顾昭:“那就好。”   在华臻臻的记忆里,华东元屋里是有密室的。   顾昭在华落寒的带领下直奔华府东屋。   门落了锁,顾昭捡了华落寒头上的一根银簪子,她分了一丝元炁在银簪上,随着银簪贴着锁,银子迅速的化去重塑,只听咔哒一声,锁头被打开了。   顾昭拔出簪子,簪子赫然已经是钥匙的形状。   华落寒和赵家佑拿眼睛瞪簪子。   顾昭手拂过,那簪子便又成了簪子模样,“给。”   华落寒接过,重新将它簪回头上。   “可以啊,顾昭!“赵家佑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你这一手,攀高儿的小贼都比不上呢!”   顾昭:“去去,一边去。”   ……   三人进了东屋,屋子摆设得倒是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处衣橱,还有一张圆桌,旁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家佑左右瞧了瞧,不免嘀咕道。   “这富贵人家和我们也一样嘛,睡一处床,穿一身衣,我瞧着东叔也不胖,定然也只吃三餐,怎么就要将自家姑娘害成这样了?”   赵家佑摇头:“不懂不懂!”   顾昭:“还能有什么,不过是欲求多,不知足,贪罢了。”   她闭上眼睛,仔细的感知空气里的炁。   华臻臻记忆里,他们说的是五鬼运财的风水,既然是风水,定然是有特殊的炁在这里。   抓到了!   顾昭突然睁眼。   “这边!”   她顺着那丝财炁,一路朝床榻方向而去。   赵家佑:“这不是床嘛!”   他的话才说完,就见顾昭手摸上一处雕花,接着,众人耳朵里便听到咔咔的机关齿轮声。   紧着,床榻原本是沿边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空洞,空洞约莫手肘高。   顾昭:“是这里!”   “你们等等,我先进去看看。”   话落,顾昭便从洞里钻了进去,站起往前走了两步。   不经意间,她踢开了夜明珠上的黑布,顿时,一处蜿蜒绵长的阶梯出现在她面前。   赵家佑喊着:“等等我,我也要去。”   说罢,他便钻了进来。   华落寒瞅着自己的身子,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太胖了,过不去。   顾昭将赵家佑推了出去,“去,帮华姑娘一把。”   就这样,顾昭在里面拉,赵家佑在外头推,两人费了牛鼻子老劲儿,这才将华落寒塞了进来。   顾昭瞧着华落寒在揉胳膊,不免开口道。   “是不是弄疼你了?”   华落寒摇摇头,“不打紧,我们下去吧。”   机关咔咔响,空洞在三人身后阖下,顾昭举着夜明珠拾阶而下,她身后跟着赵家佑、华落寒和华臻臻。   走了两步后,华臻臻在台阶上停住了脚步,声音幽幽幢幢。   “再往下有符箓的气息,我只能走到这里了,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顾昭三人继续。   “一、二、三......七、八......”   顾昭纳闷:“家佑哥,你嘴里念叨着什么?”   赵家佑:“哦,我瞧着阶梯多,正好往下走了,就想数一数,看看到底有多少个。”   顾昭:......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家佑哥,我和你说啊,现在是夜黑时分,正是魑魅魍魉借着夜色遮掩,游走人间时候,这楼梯啊,是万万数不得的。”   赵家佑喉咙一哽,嘴里的十三含在嘴里,念出来也不是,吞回去也不是。   “为,为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又因为这密室的石道回声,声音幽幽幢幢。   一时间,赵家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   顾昭不觉,继续给两人讲鬼故事。   “因为数着数着,你就会发现台阶比往常少了一个,再然后,你就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个台阶......再等几日旁人寻来的时候,大家伙儿挖开台阶,就会发现下头埋着一具骨头。”   顾昭沉了沉声,“那具骨头,就是所有人遍寻不到的你。”   赵家佑:……   “哎呀!”顾昭痛呼,“家佑哥,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让你吓唬人!”   赵家佑气得不轻。   顾昭连连讨饶,“好啦好啦,我只是看你们两绷着一张脸,说个故事让你们乐呵乐呵一下。”   赵家佑:“这是乐呵吗?啊!有你这么让人乐呵的吗?!”   顾昭:“错了错了,真的错了!”   两人说闹之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最后一个台阶,三人朝周围看去,一时间都愣住了。   这是一处岩石地穴,数盏白烛摇曳着青色的冷光,在白烛间有黄符半悬于空,它们中间是一处小洼,里头浸润着三个白陶娃娃。   华落寒所有的心神被最右边那完好的娃娃吸引住了。   “那是我......”她失神的喃喃,虽然不知道为何,但她就是觉得,这个娃娃就是它。   顾昭侧头看了看。   华落寒说的没错,那完好的瓷娃娃确实是她,只见娃娃眉心处一滴红光,那血有华落寒的气息,应该是她的心头血。   顾昭仔细的看着符箓布下的风水局。   只见那符箓虽多,却分别印证五个方位,东西南北中,五方生财鬼,符箓和白烛炁成一条吞云吐雾的长龙,符箓以龙首为基点,用纳甲法将十天干纳入八卦。   细烟似的运被一点点的掠回,凝炁成水,滴在水洼中。   风水掠回来的运是偏财运,财运来得又急又快,自然是带着几分煞。   所谓煞越凶,财运越旺,富贵险中求,说的就是这个。   华家人只想要财运而不要煞,自然得找个东西承受这煞气。   而白陶娃娃沾染了华落寒的心头血,便以华家人的身份容纳承受了这份煞气。   顾昭恍然。   难怪华落寒和华臻臻会说,她们是华家掠运纳煞的工具,可不是掠运纳煞么!   想想记忆中,华家两代当家人的谈话,顾昭暗暗唾弃了一番。   还说给了闺女儿嫁妆和娇养,那点银两够干嘛!   整个华家财富都是闺女儿换回来的,舍一点当打发叫花子啊!   顾昭指着破碎的那一个白陶娃娃,“这个应该是掌柜娘子了。”   “那这个是谁?”她指着最左边斑斑裂痕的娃娃,问华落寒。   华落寒低落,“应该是我姑婆。”   “我们华家姑娘少,每代只有一个,姑婆虽然上了年纪,听说身子骨还成。”   赵家佑吐槽,“只有一个已经遭大罪了,要是再多一些,那还了得?!”   反正啊,要是他是华家姑娘,他宁愿投到那等贫苦人家家里,也不愿意来这华家。   华家哪里是养姑娘,分明是养猪!   肥了宰了富裕家里!   ……   顾昭瞧着娃娃上的斑斑裂痕,显然,华家姑婆的命数不多了。   烛火幽幽,五方财运还在不断的掠回运,金色的财气一点点汇聚,相对的,留在白瓷娃娃中的煞气也更加浓郁了。   顾昭想了想,伸手将白瓷娃娃中的心血化去。   随着那心头血被化成炁,华落寒只觉得心中一轻,还不待她说话,三人就见一股黑气从白陶娃娃中弥漫开,转眼就汇聚成一条巨龙。   只见它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倏忽的蹿了出去,不见踪迹。   赵家佑惊疑不定,“顾昭,刚刚那是什么?”   顾昭:“这便是煞,我断了这娃娃和华姑娘的联系,它无处可纳,自然寻华家人去了。   说完,她不再看两人,以《太初七籖化炁诀》将这里的风水化去。   随着风水之炁的化去,黄符飘飘散落到顾昭手中,燃着冷光的烛火愈发的光亮,好似加速了燃烧,不过须臾时间,这里的烛光全熄灭了。   一时间,整个石穴里只有赵家佑手中的夜明珠漾着柔柔的光晕。   赵家佑瞧了瞧周围,“现在怎么办啊。”   突然,他似乎是看到什么,面容失色的大叫,“有鬼啊!”   顾昭朝着他跳脚的方向看去,也愣了愣,“华姑娘你......”   华落寒莫名,“我怎么了。”她摸了摸脸,手顿了顿,心里大惊,“我这是,我这是......”   “你瘦了!”顾昭肯定道。   华落寒难以置信,“我瘦了?”   顾昭:“是,你原先那么胖是煞气的原因,眼下煞气去寻找你爹和你阿爷他们了,你自然就瘦了下来。”   华落寒喃喃:“我瘦了......”   顾昭:“是。”   她看华落寒的眼里有着怜惜。   破了煞的华落寒恢复她原本该有的样子,和以前那肥胖模样相比,她瘦得可怜,甚至比同龄的人还要瘦。   皮肉包裹着她的骨头,瘦尖的下巴,两只眼睛大大又水汪汪的,瞧过去便是一副小可怜模样。   赵家佑和顾昭面面相觑。   赵家佑问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她现在这个样子,她亲爹来了也认不出来吧。”   “这下该怎么办啊?”   华落寒捏紧了拳头,“我不回华家了,我要自己过日子。”   “我和你们说,我特别会种花,养出来的花开得特别漂亮,以前听我奶娘说了,山里的兰草能值千金,现在我瘦了,比以前灵活了,我去山里采兰草,我一定能养活自己。”   顾昭:“那你爹那里……嗐,煞气寻他去了,他现在估计也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没空回咱们玉溪镇了。”   华落寒咬牙,“我没有爹!”   “我送你去周家吧。”突然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   顾昭几人看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华臻臻已经下来了。   也是,风水一破,符箓的炁化去,华臻臻自然能下来了。   华臻臻看向华落寒:“落儿别怕,我送你去周家。”   ......   这一夜,周大千盼了十几年的臻娘,午夜梦回之时,终于入了他的梦。   …… 第30章 (捉虫)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江面吹来沁凉的春风,风吹动了听雨楼檐下的铃铛,满是铜锈的铃铛发出脆响,就像是春日里江面的落雨声。   “大千,大千......醒醒……”一道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   “别吵,正睡觉呢。”听雨楼后院,周大千睡梦中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一声。   倏忽的,他灵醒的睁开了眼睛,喝道。   “谁,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   “大千,是我啊,臻臻啊。”   幽幽幢幢的声音透过缥缈的夜色,从外头弥漫进来。   “臻娘?”周大千坐了起来,他愣了愣,随即回头看床榻。   只见自己的身子还躺在床上安眠,周大千迷惑了。   “我这是死了吗?”   他也不慌,趿拉着鞋子就出去了,身子越过屋门,转眼就到院子里。   那儿,一道人影背对着他站着。   月华倾泻而下,她回过头,露出那张在他记忆里逐渐失去颜色的脸,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不想这一看,回忆如那碳灰遇风,瞬间燃起熊熊烈焰。   周大千喃喃,“臻娘,你是来接我了吗?”   华臻臻愣了愣,随即摇头,“不是的,大千你还没死,这里是你的梦。”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   周大千设想过无数次,要是臻娘入梦了,他一定要好好的问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戕?!   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却什么也不忍心问了。   周大千叹了口气,上前几步,伸手牵了臻娘冷冷的手,让她坐在院子的藤椅上。   “在下头是不是遭罪了?”   传说自戕而亡的人犯了杀孽,是要赎罪的。   华臻娘摇了摇头,“还好。”   两人静静的坐在院子里,风铃叮叮当当的作响。   ......   华臻臻:“对不起,当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阻止不了华家,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出事,只能伤了自己,想着这样就能破了我身上的煞,你也能没事。”   华家!   原来是如此!   居然是掠运纳煞!   周大千只觉得心里一团火在烧,华臻臻的一席话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难怪那时他们没有取回华臻臻的嫁妆。   原来,是他们心里一直有鬼!   “臻娘,太傻了,你这样太傻了。”   周大千拽紧了拳头,又怒又怜,还有悔,他恨自己没有早些察觉不对,天下能人那么多,他一直找,总能找到破局的法门,何苦赔了臻娘一条命!   华臻臻低头:“是,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大千,我知道你听了事情的原委,定然是恨上怨上我们华家人了,但是大千,落寒她这孩子可怜,她......”   华臻臻顿了顿,幽幽幢幢的声音里似有哽咽,“她像我啊,一模一样,她和我当年一模一样……我也想有这么一个人帮帮我。”   那样,她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去破这个局。   “臻娘,我没有怨你恨你。”周大千反手握上华臻臻的手。   他的视线落在两只相握的手上,曾经他们是年岁相当的夫妻,现在,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而臻娘的时光却一直停在了十六年前。   周大千:“我只是遗憾,臻娘,我只是遗憾。”   遗憾这辈子不能和你白头偕老罢了。   他忍住眼里的泪意,侧头朝华臻臻看去,郑重许诺道。   “臻娘,你放心,在我的心里落寒不是华家人,她是你的侄女儿,我会好好的抚养她成人,为她寻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家。”   “华家没有给你的,我会给落寒,必定让她和你走不一样的人生。”   “好,我信你。”华臻臻哽咽。   她脸上有血泪落下,目光触及时,连忙背过身去,以手擦拭,反手推了推周大千,开口道。   “别看,我此时模样可怕得很。”   “不会不会。”周大千拿衣袖替华臻臻拭泪,故作乐呵道。   “这有什么好可怕的,每个人都有生过,也会有死,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我也和你一样了,有什么可怕的。”   他安抚的拍了拍华臻臻,“以后啊,逢年过节的时候多回来看看,我给你烧你爱吃的菜,收金元宝的时候,飞灰会飞旋,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华臻臻低头,“嗯。”   ……   不知不觉中,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巡夜的更夫敲响五更天的铜锣,锣声一震,驱散了夜的黑寂。   屋舍里,周大千的身子翻了个身,好似就要醒来。   华臻臻:“大千,天要亮了,你也该醒了,我要走了。”   说完,她要送周大千回身体里。   “不了。”周大千目光不舍的看向华臻臻,有了岁月痕迹的眼眸里压抑着无数的未尽之语。   最后,他只开口道。   “臻娘,不着急我的事,我瞧着你先走吧。”   以前每一回出门,都是臻娘在家里守着瞧着他的背影,目送他走,这一次,他也想好好的送送臻娘。   周大千眼里有泪,嘴边有笑,不忘再次交代道。   “逢年过节要回来啊。”   “好。”华臻臻回过头,这才转身朝前踏去。   五更天,人途鬼道短暂的交错,随着华臻臻踏上鬼道,似有一股鬼炁平底而起,炁扬起她的衣袍和发丝,那染了血的衣袍似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   ......   天光越来越亮,屋舍里,周大千缓缓睁开眼睛,眼角有一丝的湿润。   他伸手抹了抹,嘀咕道,“唉,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上火。”   说罢,他略略坐了坐,随即起身穿衣穿鞋,推门朝华家走去。   ……   华家。   华落寒有些忐忑,“姑父真的会来接我吗?”   顾昭点头,“会的,别担心。”   她环顾了下周围,“不过,咱们该带的细软还是要带上,别便宜了你爹和你阿爷。”   一行人大包小包的收拾了好一通,周大千踩着清晨的晨风过来。   “周掌柜,这里这里!”   顾昭眼睛一亮,两步过去将人迎了过来。   “顾小友,华家这事真是多谢你了。”   一过去,周大千便拽着顾昭的手,大力的摇了摇。   “没事,没事。”   吃痛的顾昭勉强笑了笑,费劲的将手从周大千手中拔出,“对了,天亮了,很快路上的人便多了,咱们快走吧,行囊我们都收好了。”   周大千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华落寒身上,不免大惊。   “这,这是落寒?怎么这般瘦了?”   虽然听华臻臻说了原委,但亲眼看到时,周大千还是不免大吃一惊,现在的华落寒和原来的华落寒,简直判若两人。   只见她瘦伶伶,骨头好似稍微用点劲就能掐断,尖脸衬得眼睛十分的大。   顾昭:“我听华姑娘说了,她这两年一直吃得比较少,许是这个原因,一朝煞气化去,这才这般瘦弱。”   周大千:“可怜的孩子,以后去了姑爹家可得好好吃饭。”   华落寒有些怕生的点了点头。   周大千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别怕,你也知道姑爹家里人口简单,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周旦,旦儿比你大几个月,以后你便唤他一声哥哥吧。”   华落寒:“嗯。”   怕着华东元等人寻来,顾昭一行人约好,华落寒暂时先改了名字,唤作周菲舟,对外宣称是远方的孤女投奔。   临行前,周大千将顾昭扯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顾小友,你可会折金银元宝,还有纸衣,灵屋,纸马这类的?”   “不白要你折,我给你付银子。”   顾昭摇头,“不会。”   “唉。”周大千苦恼,“你怎么不会呢?修行的人不都应该会吗?”   顾昭:......   “怎么了?”   周大千眉眼里有一丝欢喜,更多的却是忧虑。   “你们也知道,今儿臻娘入我的梦了,我瞧见她还穿着过身时候的衣裳,可见我以前给她烧的那些衣物,她在下头都没有收到!”   “哼,亏我还花了真金白银从桑阿婆那儿买了,特意嘱咐她店里的小童,一定要捡桑阿婆亲手折的。”   周大千一脸冤大头上当的郁闷相。   显然是怀疑桑阿婆的香火店卖假货了。   顾昭:......   桑阿婆这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   最后,顾昭在周大千的磨缠下,答应他帮他折一些金银元宝,还有那纸衣灵屋和大头驴,在华臻臻下一次的冥寿时烧化。   周大千一脸喜色的走了。   顾昭回过头,正好瞧见赵家佑。   两人往河堤边走去。   顾昭不放心的交代道,“家佑哥,华姑娘的事,咱们可不能往外吐露一丝一毫。”   赵家佑就差拍胸脯了。   “你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谁都不会说,就连爹娘那儿也不说!”   顾昭放心了:“那就好,咱们就当不知道这事。”   ......   河堤旁。   顾昭取出三根清香,只见她掌心拢过,香上腾的起了火苗,接着,三道烟气聚拢化作一只振翅的长颈白鹤,似一声鹤鸣掠过,飞鹤跃入另一道空间,似水波一般淡去。   闻讯而来的金凤仙还顶着顾昭的样子。   金凤仙笑吟吟:“小昭哥哥。”   顾昭:“凤仙妹妹。”   话落,就见金凤仙转了个身,裙摆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她便又是提着鼠灯的小姑娘模样。   顾昭从她手中接过铜锣,问道,“夜里还顺当吗?”   金凤仙点头,“顺当。”   旁边赵家佑也连忙追问道,“凤仙妹妹,你替我画签了吧,生财伯有没有说什么?”   金凤仙莫名:“没有啊,我不是告诉你了,我不给你画签吗?”   顾昭、赵家佑:......   赵家佑结巴了,“不是啊,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喊了,你听到了,你还这样摇了摇手。”   赵家佑转了个身,举起了右手,学着金凤仙傍晚时候摇手的样子。   金凤仙拨了拨小鼠灯上的鼠耳朵,漫不经心模样。   “是啊,我都摇手告诉你了,不给你画签的,你怎么还一直问我。”   她不满的撅了撅嘴,冲顾昭撒娇道。   “小昭哥哥,我累了,我要回去了。”   顾昭:“凤仙妹妹辛苦了。”   她想了想,手中凝聚出一颗元炁,莹莹似有光晕。   “这给凤仙妹妹当做酬劳吧。”   “真的吗?凤仙就知道小昭哥哥最好了。”金凤仙欢喜的接过。   ......   随着金凤仙的竹排身影淡去,顾昭招呼赵家佑,“家佑哥,走吧。”   赵家佑碎碎念,“摇手怎么会是不答应呢?明明该是她听到了,知道了的意思。”   顾昭:......   “没事,赵叔不是好了,你也要回学堂了,这最后一天两天的没去巡夜打更也不打紧,生财伯以后念叨不到你头上,你就放心吧。”   赵家佑哀怨了。   他是怕生财伯念叨吗?   他明明是怕他爹的棍子!   ……   顾昭安慰了赵家佑几句,两人在赵家门口分别。   天光大白,路上时不时有挑箩赶驴的小摊小贩,顾昭瞧着热闹,心情都畅快了两分。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江风凉凉吹来,摇曳着江畔的垂柳,江面上笼罩着薄薄的烟雾,零星几艘船儿飘过,玉溪镇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宁静悠然。   顾昭打码头附近走过,这时,一艘乌篷船靠岸,江波微微漾着乌篷船,船儿轻轻摇摆,艄公拉长了声音,带着笑唱喝道。   “到喽,玉溪镇到喽。”   他的声音淳朴又浑厚,拉长了声音时,就像是在唱着歌儿一般。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船帘被掀开,里头出现一位身穿纸棕色襦裙,头戴布巾,一身衣着朴素的妇人。   她探头朝外看了看,眼里似有热泪涌现,瞧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身,招呼船舱里的人。   “平彦,走吧,咱们到了。”   接着,她搀扶出一位浑身包裹了黑披风的人。   河岸边,妇人挎着行囊,从里头掏出了碎银,正和船家言笑晏晏的不住感谢,船家大方又和气的摆手。   黑披风里,卫平彦仅仅露出一双眼,好奇又有些雀跃的四处张望。   “娘,咱们到阿舅家了吗?”   顾秋花没好气,“没呢,还要再走几条街,这里是六马街,咱们得去长宁街。”   “哦哦。”卫平彦应和着,瞧那漫不经心模样,顾秋花的话,他是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又出了,没半点往心里去。   顾秋花瞧着他贪耍的模样,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船家,这一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呵呵,无妨无妨,是有些娃娃格外怕水了一些,等再大一些就好了。”   顾秋花心梗,再大一些,眼下还不够大啊。   怕水的卫平彦眼睛四处张望,正好和顾昭看过来的视线碰了碰,他愣了愣,随即笑弯了一双猫儿眼。   顾昭被他这一笑笑得莫名,正想笑回去的时候,披着披风,有猫儿眼的少年郎已经转过了身去。   顾昭:......   她烦恼的抓了抓头发,啊!没有笑回去,总觉得她方才失礼了。   两方错身而过,风将炁息吹散,顾昭往前走,倏忽的她停了脚下的步子,又回过头看那一对母子。   怪哉,怎地好似有一股妖炁,若有似无的。   顾昭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樟铃溪的江水里时,突然一顿,她凝神去看,待看清江水下的东西,眼睛一亮。   “八郎,嘿,这里这里。”   顾昭左右看了下,寻了个没人的地方,踩着河边的石头下去了。   只见江心一只大鳖四肢一动,灵活的淌着水过来了。   “是顾道友啊。”   顾昭左右看了下,“你今儿怎么在这儿了?”   这一片江域虽宽,船只往来却也多,时不时还有船夫甩出一张大网,顾昭都怕这只大鳖又得被人抓上一回了。   “再来一次,你可不一定会碰到谢阿翁那样心善又讲规矩的了。”   “哼!”大鳖两只扁平的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小瞧谁呢,上次是我修行出了岔子。”   它四肢动了动,移速灵活又快速,卷起数个水涡涡。   周围没有旁人的气息,大鳖往石头上攀了攀,让初升的日光落在自己的龟壳上,阳光下,龟壳似有熠熠光芒。   顾昭:“你别大意,我可不想下次看到你的时候,只剩一个壳了。”   说完,她将华家设风水阵夺运的事,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只是小小的玉溪镇,就有这样的风水局,也不知道这布局之人是谁,仔细算下来,这风水局都有四十来年了,布局之人说不得还活着。”   “你啊,万事小心一些。”   顾昭伸手拍了拍大鳖的龟壳,开口道,“尤其是你还有这等宝贝。”   龙,凤,龟,麟,向来有吉祥四灵兽的说法,龟是其中之一,龟壳除了占卜,风水局上也常常用它镇宅纳运。   尤其是大鳖这样修行有成的灵龟,这龟壳占卜更是灵验。   “多谢顾道友提醒。”大鳖听了后,面容跟着严肃了两分。   最近它馋上了玉溪镇永记的酒水,前些日子,谢振侠谢阿翁收到大鳖的托梦,打消了立碑做石雕的想法,想着大鳖说的酒水好喝,他便朝江水里供奉了好几坛的酒水。   大鳖喝着喝着,更是上了瘾了。   它闭上豆豆眼,似在沉醉,“香!”   “那滋味真的是香!”   顾昭:......   “所以呢,你今儿又是来讨酒的?”   大鳖惭愧,“就是没瞧见那谢艄公。”   顾昭点了点它的龟壳,恨铁不成钢。   “八郎,你迟早贪杯误事。”   大鳖怕顾昭念叨它,赶忙潜下水,倏忽的它又探出了头,朝顾昭讨饶道。   “顾道友就别唠叨我了,江里有鱼群来了,你找个网来,我帮你赶赶鱼群,保准你今儿收获个满盆钵!”   “真的?”   顾昭顿时来了兴致。   她左右瞧了瞧,朝着河岸边停泊的船只跑去,“船家,船家,可否借我渔网一用。”   躺在船板上的船家面上盖着个斗笠,正翘着脚悠悠闲闲模样,闻言,他摘下了斗笠,目光和顾昭一碰。   两人都是愣了愣。   顾昭意外:“元伯大哥,这么巧啊。”   “啊,是顾家阿弟啊。”元伯连忙坐了起来,挠了挠头,赶忙又掀开船板翻下头的网。   “你刚才说要借网,是要去抓鱼吗?要用船吗?”   顾昭瞧了瞧大鳖的方向,回头冲元伯道,“要是方便,这船也借我用用吧,元伯大哥,我也不白借你的,等一会儿捞到大鱼了,我分你一些。”   元伯摆手,“不用不用。”   “你自个儿收着就好。”   他并不在意,这一网的鱼能有多少?   哪能收顾小弟的东西了,顾小弟,他,他可是慧心妹子家亲厚的邻居街坊呢。   想着心里头挂心的姑娘,元伯俊俏的脸有些热意。   ……   顾昭上了船站稳,元伯长手长脚,动作利索的将缠绕在岸边的绳索收回。   竹篙一撑,乌蓬小船漾着水波,晃晃悠悠的朝江心划去。   元伯:“哪里?”   顾昭瞧了瞧大鳖的方向,指了处视野宽阔,好下渔网的地方,“这儿,我方才瞧到附近有鱼群了。”   元伯心里失笑,这鱼群还能瞧到啊。   “好,这就过去。”   笑归笑,他还是好脾气的撑着篙将船划过去了。   顾昭下网,元伯配合的将船儿划开一些。   水下,大鳖四肢灵活的游弋,它驱逐着鱼群朝网里撞去。   ……   片刻后。   元伯不以为意的眼神变了,他不禁站直了身子,探头朝顾昭下网的地方看去,诧异道。   “啊,顾家阿弟,真的有鱼群啊。”   顾昭瞧着那不断乱动的浮标,面上露出笑容,“当然,我方才都瞧到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划着船靠近渔网处。   顾昭和元伯齐齐用力,一齐将渔网网船上拉。   好家伙,渔网上缀着活蹦乱跳的大鱼儿,有几只瞧过去甚至有七八斤重,肉嫩膘肥,收到船舱里时还拼命的甩尾。   顾昭瞧了瞧船,有些不好意思,“元伯大哥,你的船该脏了。”   “没事!回头提几桶水冲冲,晾晾就干净了。”   元伯话不多,却是个爽快性子的。   这船就在江里,还怕不好洗吗?!   ……   “顾道友,我走了,下次夜里咱们再在一起晒月亮。”   远远的,大鳖的声音慢吞吞的落在顾昭心头。   顾昭笑了笑,趁着元伯收网不注意的时候,冲大鳖挥了挥手。   八郎再见。   ......   船舱里的鱼有些多,元伯瞧了瞧,侧头问顾昭。   “这么多你也吃不完,要不要拿去市集卖?”   顾昭:“说了你一半我一半的,我的那份就不卖了,回头家里吃几条,我再往慧心阿姐家送两条,家佑哥家里送两条,也该差不多了。”   听到顾昭提到王慧心,元伯无端的有两分羞赧,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不经意道。   “那你多拿一些吧,街坊邻居的要大方一些,两条哪里够吃,给大家伙儿多分几条!”   顾昭狐疑的瞧了一眼元伯。   元伯回望过去,眼神清正又无辜,“怎么了?”   顾昭:“......没。”   ......   船行顺水,乌篷船像是江中掠过的雨燕,展翅之间,不知不觉便到了长宁街的附近的水域。   顾昭在甲板上探头看了看,视线里出现了家后头的三棵香椿树,两棵垂柳。   “到了到了,元伯大哥在前头的石头坡停下就好。”   河堤边有石道下来,那是她们这几户人家洗衣服停船的地方。   元伯收了篙,让小船慢慢的靠近河岸边,船儿和河堤旁的石头碰了碰,船身微微一震。   顾昭跳下船,去岸边折草枝搓了串鱼。   “顾昭,你怎么还在这啊。”   女子清脆的声音朝顾昭打着招呼,声音婉婉动听,不笑也好似带着三分笑意。   顾昭回头,“慧心阿姐。”   王慧心腰间挎着一个木盆,盆里散乱着一些衣裳,显然她是要来河边石头坡上洗衣裳了。   顾昭冲王慧心挥了挥手,“阿姐,我今儿捞了一些鱼,等我整好了,给你家送几条去。”   王慧心:“别管鱼了,你快家去吧,你家里正闹着呢。”   她瞥了一眼船舱里的鱼,“这些我和元伯大哥替你整整。”   元伯瞧见王慧心,耳朵后红了红,看天看江就是不敢看王慧心。   顾昭大吃一惊,“我家里怎么闹起来了?”   王慧心:“你大姑妈回来了。”她顿了顿,估摸着见到的人的身高,不确定道,“还带了一个男娃,应该是你表哥吧。”   “你阿爷阿奶瞧着有些激动。”   “慧心阿姐帮我瞧着。”顾昭丢下一句话,就往家中跑去。   因为跑得急,她手中还拎着刚刚串好的鱼儿。   ......   “阿爷,阿奶,我回来了。”   家里的院子门是大开的,顾昭一路直奔堂屋。   堂屋里,顾春来和老杜氏坐在高座上,神色未明的看着下头跪着的顾秋花和卫平彦。   听到顾昭的声音,大家伙儿回头朝她看去,顾秋花脸上还带着潮湿的泪意。   卫平彦原本有些忐忑无措的表情看到顾昭时,倏忽一亮,开心道。   “娘,这个表弟我好喜欢啊。”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儿一尾活鱼活泼甩尾。   顾昭:......呃   但凡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稍稍往上挪挪看着她,或者将身上那猫儿的妖炁收一收,她也就勉强相信了。   顾昭气沉丹田,喝道:   “呔!何方妖孽,敢来我顾家撒野!”   …… 第31章   顾昭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客气。   一股炁从她身后汹涌澎湃的涌入。   风炁以凛然不可侵的气势掠过堂屋大门,扬起顾昭身后的长发,一路直逼卫平彦命门。   “喵!”卫平彦被吓到了,闭着眼睛打了个嗝儿。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顾昭手中不断甩尾的大鱼儿也僵住了。   安静如鸡。   顾春来和老杜氏顾不上冲顾秋花绷脸了。   “胡闹!”   只见顾春来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朝顾昭瞪了瞪眼,倒竖眉眼,喝道,   “怎么和表哥这般玩闹,过来。”   家里娃娃和旁人打架,先斥责的一定是自家娃,只要自家声音够大声,旁人就骂不进去了。   对于养娃娃,顾春来有着自己一套套的想法。   老杜氏也反应过来了,她上前小心的将卫平彦往旁边拽了拽。   “孩子,到姥姥这边来。”   元炁凝成的风刃却还紧紧贴着卫平彦,在他移动的时候,一寸不让的跟着。   老杜氏:......   她放下卫平彦,快步朝顾昭走去,转而去扯顾昭的衣袖,嗔道。   “昭儿别胡闹,这是你大姑母和表兄,远来即是客,哪里有这样招呼客人的。”   她回头瞥了一眼卫平彦,一时也不知道该称呼那股炁刃为什么,只得道。   “把那玩意儿收了!”   “不行!”   顾昭一个错步护在老杜氏面前,她眼睛盯着卫平彦,以炁刃将他逼到角落,头也不回的拒绝。   “阿爷阿奶,你们莫急,这位小哥是不是我表兄还不一定,他身上的妖炁若有似无,我仔细的闻了闻,应该是一只猫妖而不是人,我不会弄错的。”   “猫妖?!”老杜氏和顾春来一惊,异口同声的惊呼。   两人面面相觑,随即朝顾秋花看去,只见脸上淌着泪意的大闺女儿脸色白了白,眼里也有惊慌闪过。   瞧那紧张模样,显然是个知内情的。   老杜氏迟疑了。   “秋花,你这是......”   顾昭朝卫平彦喝了一声,“说,你把我表兄藏哪里了?”   卫平彦要哭了。   “娘......”   “表弟好凶啊,比姥爷姥姥还要凶,我们回家吧。”   顾昭:......   她眼里有些困惑闪过。   猫妖不都是又凶又狠的吗?哪有这般软和的。   这只猫妖表哥好像有些不行啊。   这样想着,顾昭逼着卫平彦命门处的炁刃松了松。   卫平彦倒也乖觉,一朝得了两分自由,立马朝顾秋花蹿去,动作灵敏的和一只猫儿一样。   “娘,我不喜欢表弟了,他欺负我,呜呜。”   卫平彦拿头去顶顾秋花的胸膛,随心随性跳脚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娃娃模样。   他已经快十四了,个头比顾昭还要高大半个头,瘦高瘦高的,做这般小儿姿态时理应有些犯蠢,奈何他生得实在太好了。   只见他唇红齿白,细长的眉下长了一双大猫儿眼,偏褐色的眼眸和这猫儿样的眼型格外的搭配,眼尾处还有一粒小痣,更添几分惑人的娇憨。   顾昭:......   呜~真软!   顾昭有些心软,她挠了挠头发,下意识的反思自己,她是不是真的太坏太凶了一些,都吓到小猫了。   随即,顾昭心里一凛。   这该死的妖精,居然拿可爱迷惑她!   ……   这厢,卫平彦跳脚闹脾气,吵着要家去,朝顾昭看来的眼睛又有两分委屈,小模样可怜极了。   顾秋花拍了拍他的头,安抚道。   “乖哦,莫怕莫怕,表弟这是和你还不熟悉,和你玩闹呢銥嬅,等熟悉了,你们两就是哥俩了,你瞧表弟多好,知道你来了,还带了你爱吃的鱼儿,一会儿娘给你烧鱼头汤吃。”   顾秋花安抚完卫平彦,这才朝顾昭一行人看去。   她的目光扫过顾春来,老杜氏,最后落在顾昭身上,眼神里有着迟疑和忧虑。   众人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老杜氏最先受不了,她忍不住开口道,“花囡啊,昭儿说的是真的吗?这孩子是妖?他不是你的孩子吗?”   “平彦是我的孩子,毋庸置疑。”   听到一句花囡,顾秋花鼻尖一个酸涩,差点没有绷着泪意,才说完这一句,就侧了个身从怀中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老杜氏瞧了也是心酸。   顾春来瞥了一眼,沉沉的叹了口气,拿出好些天没有抽的大旱烟。   只见他掏出火石,有了皱纹和花斑的手抖了两下,好半晌才燃了那烟丝。   大抵是天底下做母亲的都是这样,最不能和子女怄气太久,老杜氏瞧着顾秋花,态度最先软和下来。   十五年了,她的花囡也做娘亲了......她瞧了两眼顾秋花一身素净简朴的衣裳,心里痛了痛。   这些年,她的囡囡过得不容易啊。   ……   老杜氏眼里也有了泪意,她不轻不重的拍了拍顾秋花的肩膀,埋怨道。   “你这孩子,一声不吭的跑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得这次回来,我和你阿爹人已经没了,家里也荒了,你,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昭儿她爹都没了快十年了,他走的时候还念叨着你,不放心你在外头……囡啊,你一走就是十多年,连个信都不捎回来。”   老杜氏越说越伤心,老花的眼里有泪珠滚出,一下下的拍顾秋花。   “爹,娘,我错了。”   顾秋花跟着哭了出来。   十五年的时光不能沧海桑田,却足够物是人非,她唯一的弟弟已经没了,家里添了一个侄儿。   爹娘鬓边的白发多了,背也不如以前挺直,打她时候的手劲儿也不如以前有力了。   顾秋花心里又慌又悔。   一时间,两人抱着头大哭,哭了一会儿,情绪宣泄了,这才平静了一些。   ……   顾昭站在卫平彦旁边。   卫平彦一直偷偷拿眼睛瞅顾昭,正确的说,是瞅她手中的那条大鱼。   顾昭看了看顾秋花,又看看卫平彦。   瞧大姑妈那副样子,看来这猫儿表兄如假包换,并没有在半路上被妖精掉包,身上的妖炁显然是有缘由的。   顾昭自然不好再对卫平彦板着脸了。   她多瞧了卫平彦两眼。   他和她知道的猫妖,真的很不一样……   猫儿性冷不如狗儿亲人,成了精的猫妖更是性子孤僻,她想起八郎和她说过的金华猫成精的故事。   传说金华猫蓄养三年,猫儿吞吐月华修成妖身,白日时在山谷等幽静的地方修炼,等到夜幕降临,天色昏黄时刻,便能趁着夜色遮掩出来惑人。   猫妖性情随性捉摸不定,又时常爱捉弄凡人。   遇到它感兴趣或者得罪它的,往往毫不留情的捉弄,它可以数般变化,既能幻化成俊俏男子,亦能是美貌女子,性情随性诡诈没有分寸,一旦被缠,时常是家宅不宁。   所以,坊间有猫祸一说。   外头的狗如果家来,主人家合着眼缘便养了,但是猫儿却不能养。   但她眼前这只猫妖表兄,性子着实有些软和。   顾昭沉思:难道是因为他是家猫?   ……   卫平彦偷瞄了几眼顾昭手中的鱼儿,又收回目光,随即又偷瞄,就像是一只大猫晃着尾巴,睁着眼睛朝这儿瞧了瞧,随即故作不在意的闭上,片刻后又睁眼,如此反复。   顾昭手痒痒的,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要吗?”她将鱼儿递了过去。   “哼!”卫平彦正要伸手,似是想到什么,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昂着头将头撇了回去,“不要!”   刚才对他又喊打喊杀,这下再来讨好?   迟了!   顾昭瞧着他的模样,一双手更是蠢蠢欲动了。   ……   “平彦,和表弟好好说话!”   顾秋花被卫平彦的一声冷哼唤回心神,她吸了吸鼻子,擦去脸上的泪迹,心情平复了一些。   ......   顾昭瞧了眼屋里这几人,她阿爷还绷着脸,阿奶和大姑妈两人眼睛红肿的厉害。   她转身去了灶间,拿了盆子将手中的鱼儿放进去。   鱼儿得了水,一下便灵活了起来。   进堂屋时,顾昭手中端着一盆水,里头搁两方帕子,她替老杜氏拧了条帕子,又走到顾秋花面前,低声道。   “姑妈见谅,昭一时情急,行为失礼了。”   “哦哦,没事没事。”顾秋花也有些别扭,“也是我没将话儿说清楚罢了。”   “你也是担心你阿爷阿奶。”   她沾湿帕子,稍微整了整形容,叹了一口气,感慨不已。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扣扣。”烟斗和木桌相碰发出脆响,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顾春来又磕出一些烟灰,这才撩起眼皮看了过来。   “说说罢,这些年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了一眼卫平彦,“那货郎呢?他……”   顾春来话还未说完,就被老杜氏用力的扯了下。   老杜氏瞪眼,“什么货郎不货郎的,那是咱们外孙的爹,是咱们女婿!”   顾春来哂笑,把他好好的闺女儿拐跑的女婿?   老婆子这是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也不想想自己这些年到底骂了多少回那瘪犊子的货郎。   老杜氏瞪眼。   她不管!   就是瞧着外孙的面子,她也给那女婿一分体面。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谁也不让谁,都几十年的夫妻了,不要言语,只是一个眼神,彼此也都知道彼此的意思。   “好好,平彦他爹呢?”   顾春来败下阵来,做了让步,一口平彦他爹,说得他几乎想要呕血。   呸!瘪犊子的货郎!   顾春来:“你们回来了,他怎么没有回来?怎么,敢拐走我家的大闺女却不敢受老丈的棍子?!”   “躲家里绣花了!?”   “没了。”顾秋花摇了摇头,“前两年便过身了。”   顾昭几人都有些意外。   顾昭能肯定,顾家往上数代都是人,那么顾秋花自然也是人,她家表哥突变成猫妖,自然是她姑爹的锅,她这猫妖的姑爹,居然如此英年早逝?   顾秋花抬起头,手摸了摸卫平彦的脑袋,轻声道。   “爹,娘,我知道你们怪我怨我,也怪蒙哥,怪我们不知廉耻,不顾人伦,无媒无聘的,我和孟蒙哥就私奔了,是我们给咱们老顾家丢大脸了。”   “但这一切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要说有什么要怪的,只能说是造化弄人罢了。”   顾秋花顿了顿,目光朝众人看来,有些挫败又有些无奈的开口道。   “现在想想,都怪当初我做的鱼汤太好喝了。”   顾昭、老杜氏、顾春来:??!!   顾春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瞧了瞧顾昭和老杜氏,见她俩也是迷糊的样子,这才稍稍放心了下。   还好还好,不是他伤着脑袋,脑袋痴傻,耳朵发聋。   顾秋花捏紧了拳头,声音恨恨,掷地有声。   “没错,如果要说有什么错,就该怪我做菜太过好吃了!”   ......   接着,在顾秋花的讲述下,众人跟着她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日。   顾春来家里一女一儿,子息虽然单薄了些,但两个孩子都生得不错,尤其是顾秋花,人如其名,是玉溪镇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味浓。   这句诗赞的是秋菊,放在顾秋花身上也是一样,她面容偏冷艳,不笑时有几分不可亲近的高傲,如果不是那一身寻常人家的妆扮,说她是大家出来的闺秀也有人相信。   与之不符的是,她有一手特别出众的厨艺。   一家有女百家求,顾秋花在玉溪镇的媒人那儿是顶顶好的名声,顾家疼惜闺女儿,想着多留她两年。   这做妇人的,哪里有做姑娘家的快活自在。   ……   卫蒙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四海无家,四海为家。   成年后,他赶了一只毛驴置办了货物,挑了这处的好货到下一处,卖空了再在当地寻摸好货,再贩去另一个地方。   就这样,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积了不少的家底。   顾秋花回忆:“我也是听蒙哥说的,他是在靖州城白鹿山的山脚下,捡到小狸的。”   小狸是一只花脸小猫,圆圆亮亮的大眼睛,黑黑一点鼻子,八字形的小嘴巴,旁边还有几根白色的小胡子。丽嘉   瘦瘦弱弱,活脱脱一只小奶猫模样,卫蒙一瞧便喜欢上了。   白鹿山上常年烟雾缭绕,悬崖陡峭,草木丰盛,人烟少有,向来有精怪山鬼的坊间怪谈。   就连白鹿山的名字,也是因为附近的百姓见过一只白色的鹿从山里一跃而出,矫捷的跃进云层,化作一朵缥缈的白云,这才得名的。   这样灵性十足的山地里出来的花脸小猫,又怎么会是凡物呢?   顾秋花:“蒙哥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带着小狸东南西北的贩货,夜里时候,蒙哥缩在驴肚子处睡觉,小狸它会跃在高高的树梢头,闭着眼睛。   “有屋舍的地方,它也会趴在屋檐的脊梁上晒月亮。”   顾昭:......   这不是晒月亮,这是猫儿在吞吐月华,这猫儿要成猫妖了!   顾秋花继续回忆。   卫蒙来玉溪镇的时候,他已经养了小狸三个年头了。   那日,他来长宁街贩东西,里头带的是靖州州城紧俏的货物,尤其是一些香脂水粉头花,这些东西最是好卖了!   顾秋花正直豆蔻年华,女子爱美,她自然也爱俏了。   这不,听说来了州城紧俏的香脂水粉,她便也揣了银子,挎了篮子过去买东西。   卫蒙一眼就注意到了顾秋花。   她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丫头,但莫名的,他就是忍不住多瞧几眼顾秋花。   顾秋花也对卫蒙颇有好感。   也许姻缘一事,真的是上天注定的。   有些人一眼瞧上了,莫名的就是合眼缘,总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秋花哽咽:“阿爹阿娘,我发誓,那时我瞧蒙哥顺眼,但我再不知廉耻也知道聘者妻,奔者妾这话,千怪万怪,都怪我煮的鱼汤太香,馋着小狸了。”   顾昭、老杜氏、顾春来:......   “荒唐,荒唐......”顾春来老花的眼睛都直了。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他家大闺女儿私奔,居然是一只猫惹的祸!   ……   卫蒙虽然对顾秋花上了心,但他也知礼,他想着自己无父无母,甚至无一处屋舍,只有一只老驴和一只小猫,黯然失神的同时,什么也不敢表露了。   只是情之一字,哪里又有谁能控制。   卫蒙不再到处贩货,他时常往来在靖州城和玉溪镇之间,对于顾秋花,他也只是低着头暗暗红着耳朵,给她的货物饶了饶一些铜板,顾秋花买东西时,再给她多一些添头。   如此一来,顾秋花更爱去他那儿买东西了,毕竟便宜又优惠嘛!   一来二去,她瞧见货筐里的小狸。   卫蒙养了小狸三年,小狸还是瘦瘦模样,他注意到顾秋花的视线,有些羞赧的挠了挠头。   “它挑嘴得很,又跟着我走街窜巷的,一直养不肥。”   “哦?”顾秋花被小狸在箩筐里探头的模样可爱到了,热情道。   “我家里烧了鱼,是我阿娘在樟铃溪里捕的,肉又鲜又嫩,汤汁拌饭最好了,我去给你拿点儿啊。”   说完,顾秋花不待拒绝便回了灶间,将新鲜做好的鱼汤鱼肉拌了饭,端出来喂了小狸猫。   猫儿一开始有些蔫蔫不爱搭理人,吃了后一直冲顾秋花喵喵叫,还会绕着人转来转去,可把顾秋花稀罕坏了。   旁边偷觑的卫蒙耳朵都瞧红了。   ......   长宁街西街,顾家堂屋。   顾秋花垂头,“……蒙哥和我都被小狸迷惑了,我忘了爹娘和蒙哥走了,蒙哥也只记得在路边捡的我,我们就一起离开了玉溪镇。”   “后来,我们在祁北郡城落脚,蒙哥这些年攒了些银子,我灶上功夫不错,我们就在码头附近开了一家小饭馆,倒也置办了一番家业。”   顾昭怎么也没想到,她大姑妈居然是因为这样私奔了。   一日之间,这玉溪镇的两大谜团都向她揭开,顾昭的脑袋瓜有些受不住了。   居然是一碗鱼汤惹的祸?   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旁边的顾春来和老杜氏也受不住了。   顾春来一直喃喃着荒唐,老杜氏也没差多少,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最后只打了一下顾秋花,哭道。   “咱们老话都说了,这野猫儿养不得,你怎么还给它喂饭了呢,你瞧这不就出祸端了嘛!   “我,我,哎哟喂,真是痛煞我也!”   说完,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顾昭连忙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好。   老杜氏抓着顾昭的手,恨声道,“昭啊,这是只恶妖,回头你要是瞧到它了,一定狠狠的修理一顿。”   “奶奶我会的。”顾昭忙不迭的应下。   不过,这妖和人的思想自然不一样,也许在小狸眼中,顾秋花离开顾家才是正确的。   毕竟顾秋花长大了,在猫的眼里,成年了自然得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尤其猫儿生性热爱自由,碰到合情合意的对象,更是会为爱离家出走。   它定然是瞧出了顾秋花和卫蒙之间彼此有有情义。   当然,那碗好吃的鱼汤也很重要!   顾昭探头瞧了瞧灶间,那儿搁了一尾鲜活乱蹦的大鱼。   大姑妈烧鱼真这般好吃?真想尝一尝。   想到元伯大哥的船舱里还有数尾的鱼儿,顾昭放心了,不急不急,总有机会吃到的。   那厢,顾秋花听到老杜氏的话,情绪复杂的摇了摇头。   “不会了,不会再碰到小狸了。”   顾昭几人抬头朝她看去,只听她叹了口气,声音沉沉。   “小狸它,它应该已经没了。”   ......   顾秋花和卫蒙去了祁北郡城后,第二年便怀了卫平彦,卫平彦出生时候,家里忙碌着小饭馆的生意,陪着他的多数是小狸。   顾秋花神情复杂,“平彦他第一句话会喊的是小叔叔,那时我们还诧异,他为什么喊的是小叔叔,店里客人多,我们便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蕐是哪个客人逗他喊的。”   “后来,平彦大了一些,我才知道他一直喊的是小狸叔叔。”   因为这,顾秋花留心上了。   她发现小狸会在屋檐上晒月亮,张嘴似在吞吐她瞧不到的炁息,它还会撕咬家里的蜡烛,后来,她给小狸洗澡的时候,发现小狸的尾巴分翘了。   顾秋花面容复杂:“猫儿生两尾,坊间里有云,这是猫儿修行有成,化妖了。”   顾昭听着面容认真起来。   猫有九命,亦有九尾,每一只猫都有九尾猫的血脉,只是年代久远,血脉稀薄,并不是每一只猫儿都能觉醒九尾的血脉。   小狸尾巴分两翘,自然是觉醒了九尾猫的血脉,修行有成了。   顾秋花一介凡人,发现这事后难免心生忐忑,她就有些怕小狸。   小狸好似知道似的,那段日子,它一直在外头疯玩,就只有卫平彦能找到它,一人一猫十分的亲昵。   顾秋花坦然的承认,“平彦的成长,我和他爹忙着讨生活,还不及小狸陪他来得多。”   “小狸少在家里了,它对我的影响自然少了一些,模模糊糊里,我想起一些家里的事,那段日子我的心里又慌又急,脾气也特别的大……”   “……”   “平彦打小聪慧,我便和蒙哥将他送去学堂读书,他也争气,学堂里的先生都说他有资质,聪慧,以后是个好苗子。”   顾秋花想起那时听到的话,心里百感交集,她和卫蒙都是普通人,她灶上功夫好一些,卫蒙常年贩货,也就脑袋比旁人机灵一点。   但他们家的平彦是真的聪慧。   那时,卫蒙都说他们老卫家估计是祖坟冒青烟了。   瞧着卫平彦的天资好,学堂里的先生难免多看顾一些,时不时的给他开些小灶,也许就是这样,就惹来了小人的坏心眼。   顾秋花叹了口气,“平彦性子软和,受了欺负也没有和我们说,那些小子瞧着平彦性子软,手段是更加的变本加厉。”   “两年前,他们将平彦推下河,蒙哥瞧到了急急忙忙下河,那时天冷,平彦和蒙哥上来时,两人都不行了。”   顾昭听了心里难受,她朝顾秋花看去。   她大姑妈说这话时面容平静,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里头好似不见半分悲伤。   但顾昭能够感受到,在那平静的江波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波涛汹涌,万般的意未平。   顾秋花微微的仰了仰头,让眼泪倒流。   也许,她那时已经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   顾秋花木然道:“是小狸,是小狸救了他们。”   “它咬下自己的尾巴塞在蒙哥和平彦的嘴巴里,后来平彦有了呼吸,可是蒙哥却没有。”   ......   那一日,顾秋花只觉得天都塌了,两人被送回来的时候,身子还是软的,只是白得厉害,她的耳蜗里都是轰鸣声,站都站不住了。   这等横死的,还是一家两口横死,大家伙儿也是多有避讳,将人送回来后,街坊邻居瞧了几眼顾秋花,叹了叹气便走了。   顾秋花只觉得自己七魂去了两魄。   “喵喵,喵喵。”   花脸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它绕着卫蒙和卫平彦叫个不停,叫声凄厉尖锐。   待顾秋花回过神来的时候,花脸小猫已经咬下自己的尾巴喂到卫蒙和卫平彦的嘴边。   ...... 第32章 (捉虫)   尾巴咬下的那一瞬间,小狸鲜血直冒,伤口血淋淋的,原先抖擞的精神也一下蔫了几分。   花斑样的尾巴接触到卫平彦和卫蒙的唇边时,倏忽的化作一道莹光钻了进去。   顾秋花难以形容那时的心情。   那一刻,她不再忌惮害怕小狸,她对以往提防排斥小狸的自己又悔又恨。   如果求神不成,那她便求魔,只要卫蒙和卫平彦能够醒来,她下半辈子就是供奉一尊魔神又何妨?   坊间有云,猫妖的尾巴就是它的修行,是它的命,小狸第三根尾巴还未长成,可它却舍得咬下两尾,一舍就是两条命。   它是猫怎样,是妖又怎样?!   人害了她的相公和儿子,而妖却能舍命相救。   顾秋花百感交集,心里浮起期盼。   莹光入了卫平彦的身子,不消片刻,他呕出一大滩的黑水,胸膛也渐渐有了起伏,顾秋花欣喜若狂。   然而卫蒙却没那么好运,他唇边的莹光逸散了一大半,好半晌也不见他有动静。   小狸不死心,它绕着卫蒙的身子一直打转,焦急又愤怒,甚至伸出爪子,用力且毫不留情的挠了卫蒙的脸。   血一下便沁了出呓桦来。   顾秋花惊惶,下意识的喊道,“小狸!”   “喵!”小狸倏忽回头,凄厉的猫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只听嘭的一声,屋子大门倒地。   顾秋花心惊不已。   那是怎样的一双兽瞳,里头除了潋滟的水光,还有浓烈的怨和恨,还不待她反应,只剩半截尾巴的猫儿似一道闪电一般,身影两下交错,眨眼便不见踪迹了。   ……   长宁街,顾家。   顾秋花失落:“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狸了。”   “它只剩半截尾巴,应该是活不成了,它舍了命也没有救回蒙哥……”   “我将蒙哥葬在祁北郡城城外的长南山上,那儿一眼便能望见祁北郡城的南门,我们的家就在那个方向,他要是想家了,一眼便能瞧见。”   听到这,顾昭、老杜氏和顾春来都沉默了。   顾春来意兴阑珊的将剩下的烟丝都磕在桌上,没有心思抽大旱烟了。   “遭罪了遭罪了。”老杜氏偷偷的抹了下眼泪,又伸手去摸卫平彦,不住的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   显然,老杜氏也在后怕着。   “姥姥,我没事的。”卫平彦露出一抹有些憨的笑容。   顾秋花瞧了,又是一叹。   老杜氏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抓着卫平彦的手一顿,目光朝顾秋花看去。   “花囡啊,这......”   如果顾秋花不说卫平彦小时候聪慧,她也不会想太多,顶多是觉得娃儿不够聪明的样子。   但这样不够聪慧的孩子她也见过许多,就是性子憨了一点,半点不耽误以后娶妻生子做阿公。   “平彦他......”   顾秋花点头,“是,他醒来后一开始有些迷糊,慢慢的好了一些,但是确实是不如以前聪慧了。”   “嗐,捡回一条命我就念佛了,哪里敢奢求太多。”顾秋花倒也看得开,“就像阿娘说的那样,有些孩子他就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平彦他大抵就是这样。”   她顿了顿,继续道。   “太聪慧了也不好,咱们老话不也说了,慧极必伤,过犹不及,平彦这样正正好,他啊,也就是稚气天真一些罢了,该懂事的地方也都懂。”   顾秋花早就收拾好了心情,以前的种种,就当做是梦一场吧。   不能考学就不能考学,孩子还在她身边,就胜过世间一切的功名利禄了。   老杜氏分外不甘心,“那些个挨千刀的瘪犊子,囡啊,你报官了没,官府抓他们下大牢了没!”   “报了报了,你别急,官府也判刑了。”   顾秋花连忙安慰老杜氏。   顾昭瞧着顾秋花虽然说着安慰的话,眼里的落寞却不少,显然官府判的刑罚差强人意。   她稍稍想了想,便也知道是为何了。   大兴王朝的律例向来有矜老恤幼的传统。   顾昭瞥了一眼卫平彦。   既然是表兄学堂里的同窗,定然年纪同他差不多。   两年前表兄才十一岁,动手之人行事如此冲动鲁莽,说不得那些同窗比表兄还年幼,如此一来,官府的量刑必定不重。   再说了,最后表兄没出事,出事的是救人的姑爹,他们那些害人精又成了间接缘由。   顾昭咬了咬牙,思忖道。   说不得还会判个以银赎刑!   如果是这般,那才真的是怄死了。   因着老杜氏,顾昭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转,什么话也没说。   说了也不过是徒惹伤心悲愤罢了。   ……   听到报官了,老杜氏放宽了心,“那就好,那就好。”   平头百姓就是这样,他们所求不多,给了安稳的生活就成。   朝有饭吃,夜有所寝,体有衣蔽,生活辛苦,铜板难赚,但只要有所盼头,他们便能安心踏实的生活。   官府,在他们眼中是那般的敬畏又有信力,仿佛只要交给了它,大家便又能安心了。   顾昭的视线落在顾秋花稍显瘦削憔悴的侧颜上。   也许,只有真的闹上过公堂的人才会知道个中滋味,公平公正,从来就只是一些人的公平公正罢了。   从古至今,扆崋朝代更迭,向来如此,未曾改变。   ......   院子门口有动静声传来。   顾昭:“奶,我去瞧瞧。”   “哎,不急。”老杜氏一把拉住顾昭的手,“奶奶去瞧便是,你多陪陪你平彦表哥,你俩年纪近,正是有话聊的时候,一会儿你也该去歇着了。”   老杜氏想了想,犹不放心的虎了下脸。   “不许欺人家!”   顾昭无奈了。   今儿这事得成她的黑历史了。   “奶,您放心吧,我不会的。”   老杜氏亲昵的拍了拍顾昭的脑袋,“乖,奶知道咱们昭儿最贴心了。”   她说完后拿帕子沾了水,仔细的擦了擦脸,又拿水抿了抿发,待形容收拾整齐后,这才朝院子外头走去。   院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只见外头站着元伯和王慧心,王慧心脚下还搁着一个大木盆,木盆里头几尾鱼儿摆尾。   瞧着老杜氏来了,王慧心笑眯了大桃花眼儿。   “顾奶奶。”   元伯也冲老杜氏点了点头。   “哟!”老杜氏瞧了瞧盆里的鱼儿,又瞧了瞧两人手中拎的串鱼,惊讶了。   “这哪儿来的这么多鱼啊?”   她看向元伯,问道。   “可是要向我家借盆子,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顾家阿婆,等等。”元伯连忙拦住老杜氏。   王慧心也连忙开口,“顾奶奶先别忙,这些鱼都是你家顾昭打捞的,我和元伯大哥替他送来罢了,你看看,我们帮你拎到灶间成吗?”   “成成,慧心啊,多谢你和元伯了。”   老杜氏担心王慧心拿不动,正要伸手帮忙,王慧心侧了身子躲了过去,笑道。   “顾奶奶没事,我来就好。”   “哎!”老杜氏也不客气,“往这儿走,正好前儿我洗了个大水缸,先搁水缸里养着吧。”   说着,她引着王慧心和元伯往灶间走。   元伯是个做活妥帖的,他瞧水缸里的水不多,又去井台去拎了两桶。   待事情忙完后,元伯看了一眼王慧心,又冲老杜氏开口道。   “顾家阿婆,那我先走了。”   王慧心也冲老杜氏笑了笑,“顾奶奶,我也走了。”   老杜氏瞧着水缸里好些鱼儿来回摆尾,回过神后,忙不迭道。   “这么多鱼儿我们也吃不完,慧心啊,你也带几条回去?”   “有了有了。”王慧心抿嘴笑了笑,唇畔漾出梨涡涡,“方才元伯大哥说了,顾昭有说分我几条,元伯大哥人好,他已经帮我拿去家里了。”   老杜氏放心了,“成,煮鱼的时候记得来顾奶奶院子里摘一些芫荽啊,昭儿前些日子找了些种子回来,我种在院子里,这几天叶子长得可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热情的指了指院子的角落,那儿一丛丛芫荽小葱等作物长得正茂盛,比别家的都好。   王慧心应下。   ……   她走出了一段路,老杜氏还在瞧着她的背影。   顾昭:“奶奶,你在看什么?”   老杜氏冷不丁的被吓了一下,唬脸道,“昭儿啊,不兴这么吓奶奶的。”   顾昭叫屈:“才没有,我站这儿好一会儿了,是奶奶你太出神了,对了奶奶,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啊。”   老杜氏叹了口气,“看你慧心阿姐啊。”   “你说这么标志的丫头,怎么就有人这般心狠丢了她呢?”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顾昭,小声道。   “原先以为你是男娃娃,我和你阿爷还说过,等你长大后,我就去探探你王阿婆的口风,瞧瞧咱们能不能亲上加亲!”   顾昭:......囧。   “奶奶,我比阿姐小呢。”   “赫!”老杜氏嘘她,“你懂什么!”   “这女大三,抱金砖!你和你慧心阿姐之间,正好能抱一块半的砖,多好啊!”   她遗憾的摇头,“算了算了,想在想啥都白搭了。”   顾昭:......   是是,毕竟她没有那生得好的小雀儿了。   顾昭心里吐槽了一句,跟着老杜氏回灶间的时候,不免好奇道。   “奶奶,王阿婆是哪里捡的慧心姐姐啊?她知道慧心阿姐的爹娘是谁吗?”   老杜氏沉默片刻,随即摆了摆手。   “我不知道,这旁人家的事情,咱们谁能知道的这般清楚,不说了不说了。”   说完,她就朝灶间走去。   顾昭停住脚步。丽嘉   瞎话!   瞧她阿奶这幅样子,分明是知道点什么!   ……   “昭儿,去采点芫荽和小葱,一会儿你大姑妈煮鱼汤了。”老杜氏在灶房里高声喊道。   顾昭:“哎,就来!”   ……   灶间。   卫平彦扒着鱼缸瞧里头摆尾的鱼,他认真的瞧了好一会儿,旁边的顾秋花都被瞧得没耐心了。   顾秋花:“好了没?挑好吃哪条了?”   卫平彦的眼睛跟着鱼儿游。   唔,真是好难决定啊,哪条都好吃模样。   他的视线扫过顾秋花,见她一手拿刀,另一只手正插在腰上,瞧来的眼神十分不善。   卫平彦抖了抖,连忙指着其中一条,大声道。   “这条,吃这条。”   顾秋花瞪了他一眼。   看了这么久,最后还不是随随便便指的一条?   只见她手起手落,随着水花飞溅,一条鱼儿跃空,顾秋花牢牢的将其抓在手中。   她的眼一瞥,视线落在鱼儿身上,稍冷淡的眸色里似乎有杀气。   顾昭拿着芫荽的手都呆住了。   只见顾秋花挽了个漂亮的刀花,鱼儿重重的砸在砧板上,还不待它挣扎,刀背重重的落下,随即便是一段利落充满力量又不失节奏的杀鱼剖鱼刮鳞。   顾秋花瞥了一眼顾昭,“昭儿喜欢怎么吃?切段红烧?片鱼做酸鱼汤?”   顾昭眼睛发怔:“都,都行,我不挑嘴。”   旁边的卫平彦怯怯的举了下手,“娘,要吃鱼头豆腐汤。”   顾秋花没好气,“今儿哪里有豆腐,将就着吃吃就成。”   这话一落,顾昭瞧见卫平彦大大的眼睛倏忽的暗了暗,就像是一片云遮住了漫天的星辰,夜色一下便寂寥了下来。   顾昭:......   老杜氏瞧不下去了,她一把拉过卫平彦,忙不迭的开口道。   “有有!鱼头豆腐汤有,平彦不要急。”   “真的吗?谢谢姥姥!”   卫平彦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变脸的速度比戏台上唱变脸的伶人都快。   老杜氏笑眯眯,“嗯嗯,姥姥从来不骗人。”   说完,她转了个头,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交到顾昭手中,叮嘱道。   “昭啊,帮奶奶去豆腐娘那儿买些豆腐成不成,她家豆腐最鲜嫩了,还有啊,给你阿爷去永记打一坛子酒回来。”   顾昭不放心了。   “不成,阿爷还吃药呢。”   “不打紧,吃一点也没事,今儿你大姑妈和表兄回来,他心里高兴着呢。”   老杜氏瞧着顾昭不赞成的模样,笑着补充道。   “你信不信,要是咱们不给他捎点酒喝,他也能偷偷到灶间倒那烧菜的黄酒喝,快去吧,奶奶会瞧着他,一定不会让他喝太多的。”   顾昭勉强同意了。   按她阿爷的性子,还真的会想她奶奶说的那样。   烧菜的黄酒浑浊,单独饮来哪里有永记的酒香醇,既然都是要喝酒,顾昭也舍不得委屈她家阿爷。   ......   顾昭接过老杜氏递来的碎银,临出门前,她回头瞧了一眼顾家灶间。   不知道老杜氏和顾秋华说了什么,只见她家大姑妈又探手朝大水缸里抓去,随着水起,鱼儿跃身而出。   接着又是一阵大刀剁砧板的声音。   顾昭打了个颤抖。   方才她以为的小白花,不想却是一朵霸王花啊。   失敬失敬。   ……   顾昭划了小船去临水街,市集一如既往的热闹,除了摊贩的吆喝声,还有妇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卖菜喽,新鲜翠绿的菜喽,有水嫩的小白菜,嫩嫩的藤藤菜,来来来,看一看喽!”   “磨剪子喽,磨大刀喽......锋利光亮,好用着喽!”   “......”   叫卖声一声赛过一声,拉长的声音就像在唱词儿一般,整个临水街瞬间鲜活了起来。   尤其是两个对街的小贩,一个矮胖模样,一个瘦高模样,明明两个人一人卖青菜,一人替人磨刀子赚些铜板子,但这两人愣是干上一般,你大声叫卖庡?,我就要比你更大声更响亮!   顾昭来到卖菜的摊位面前,停住了脚步。   “小哥,来点菜不,都新鲜着嘞!”   卖菜的小哥见生意上门,伸手压了压草帽,得意的冲对面昂了昂下巴,继而热情的招呼顾昭。   他的手在半空中虚虚掠过,语气热忱。   “都是自家种的,是我今儿早上刚采的,不信你看,上头还带着露水呢。”   卖菜小哥一边说,一边拎起一把藤藤菜抖了抖,果然,小水滴顿时四处飞溅。   顾昭往后退了一步。   卖菜小哥有些不好意思,“哈哈,瞧我毛手毛脚的。”   对面矮胖的磨刀匠看到这一幕,放肆的嘲笑了两声,卖菜小哥往回瞪了一眼。   顾昭瞧着他俩眉眼官司不停,你来我往,倒有几分有趣。   ……   “没事没事,给我拿一捆藤藤菜吧。”   顾昭掏了铜板递过去,接过藤藤菜,只见藤藤菜叶子青翠,细长的梗子还带着根须。   卖菜小哥显然是个细致的生意人,他将根须上的泥点洗得很干净,藤藤菜还用草藤仔细的扎了一扎,拿起来还怪趁手的。   顾昭走后,瘦高的卖菜小哥和磨刀的矮胖小哥对视一眼,随即又互相攀比的喊开了。   “卖菜喽,新鲜的菜喽!”   “磨刀子,磨剪子喽!锋利光亮嘞!”   豆腐摊前,顾昭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偷偷笑了下。   姚水娘准备给顾昭摊豆腐,“好些天没瞧见你了,今儿准备吃水豆腐还是老豆腐?”   顾昭回神:“婶子,要两摊水豆腐,家里做鱼汤吃。”   “哎!错了错了。”姚水娘也不见外,当即嗔了顾昭一眼,“做鱼汤老豆腐才够味,到时汤汁都吸到豆腐里,鱼儿的精华就到了里头,保准你吃豆腐比吃鱼肉还香!”   顾昭也不懂,“啊,是这样吗?”   姚水娘:“自然。”   她瞧了顾昭两眼,开口道。   “这样吧,你已经买了两摊水豆腐了,那就再买一些老豆腐吧,回头不管是吃水的还是吃老的,咱们手中都有东西,心里就不慌,你说对不对?”   顾昭:......不对!   她怀疑了。   “婶子,你确定你不是磨着我多买一摊豆腐?好多赚我三个铜板?”   “哈哈!”姚水娘畅快一笑,“这都给你瞧出来啦。”   “那你还买不买?”   顾昭:“买!”   她瞧着姚水娘畅笑的模样,嘴角不自觉的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真好。   ……   除了买豆腐,顾昭还在姚水娘的摊子上买了一些卤花生和卤香干腐竹,这些东西下酒最是好了。   姚水娘不放心了:“怎么买这么多,回头该吃不完了,眼看着天一天天热了,东西放不住的。”   她瞧着顾昭小郎模样,担心他买东西散漫没有分寸,忍不住出言提醒。   顾昭心里一暖,“吃得完,今儿家里来客人了。”   姚水娘了然,“来客人了啊。”   ……   顾昭走后,姚水娘旁边的卖鸡蛋的李婶凑了过来。   “我看你对这顾小更夫倒是热络,以前那赵更夫家的娘子来这儿,你都不给添头了,说是不能纵着这些人搓咱们油水?”   “啧,善变!”   姚水娘失笑:“哪呢?都是做生意的,咱们面上当然客气了,我对赵娘子也是一样的!”   李婶撇撇嘴,显懿驊然是不信的。   姚水娘多瞧了几眼顾昭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顾小郎合眼缘。   四更天时,顾小郎每每都准时打她家门口走过,梆子声响,有时一并传来的还有几声犬吠,就像大黑一直在她家院子里一般。   她起来瞧过,并没有见到哪里有狗儿。   也许就像坊间里说的那样,夜里天黑,她家大黑借着夜色遮掩回来看她了。   四更天时候,那是喊她起来做豆腐呢。   ……   旁边,李婶瞧着那儿一声高过一声的青菜贩和磨刀匠,好笑不已。   “水娘,你看这黄家兄弟好笑吧,哈哈。”   姚水娘瞥了一眼,“他俩这是又在闹什么?”   李婶:“谁知道呢?”   “反正啊,这两兄弟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好过,嘿,也真奇怪,这兄弟俩虽然一胎出来,却半点不像嘿!”   姚水娘不以为意,“这有啥奇怪的,一个像爹,一个像娘罢了,又不是没有过,这双胎的兄弟也不一定要相像啊。”   李婶点头,“也是。”   磨刀匠黄栋矮胖,卖菜小哥黄钦瘦高。   要是不说,谁也瞧不出来这两人是兄弟,还是一母同胞同胎出来的兄弟。   两兄弟出了娘胎便闹个不停,就像是天生不对盘一样。   长大了,这个说因为你贪了胎里的营养,所以你这般高,他这般矮。   另一个不服气了,他还说是你贪了他的营养,所以长这般胖,他才这般瘦。   两人谁都不让谁,从小闹到大,现在一个卖菜,一个磨刀匠,隔着一条街也能互相瞪眼。   姚水娘又看了一眼,劝李婶道。   “别管他们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这黄家兄弟也知道分寸,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婶好笑,“我才不担心他们嘞,反倒是你。”   姚水娘:“嗯?”   李婶:“你家那口子好一段日子没瞧见了,该不会是在外头胡来了吧!”   姚水娘手中的动作一顿。   李婶眼尖,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她当即拍了一下姚水娘,喝道。   “你失心疯啦,汉子也不看紧一些,说,是哪家的小妖精勾人了?回头我替你喊上几个姐妹,咱们拎了竹棍打上门去!”   姚水娘连忙拉了拉李婶,“姐,小点儿声。”   她看着李婶义愤填膺的模样,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婶不信,“那是怎样?我还不知道你?”   “以前你家中吉天天在外头喝酒,醉醺醺的回来朝你讨酒钱,我都不见你有半分怨,眼下这样神情,肯定是他去外头沾花惹草去了!”   姚水娘叹了口气,“他有没有沾花惹草我是管不着了,以后啊,他最好是别回来,回来我也不认他了!”   李婶稀奇了,“嘿!这是怎地了?”   “不说他,说了都是心烦。”   姚水娘摇了摇头,不吭声了。   说什么呢?说他将她养的大黑吃了,就为了寻那莫名的富贵前程?   大黑走的时候和她都说了。   又有客人来了,阳光下,姚水娘脖颈上红绳缠绕的犬牙莹莹似有光。   姚水娘热情的招呼道,“买豆腐不,一摊三个铜板,好吃不贵。”   ......   日头渐高,市集里的小摊贩挑担家去了。   卖菜郎黄钦和磨刀匠黄栋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家去。   两人还未分家,自然是一处方向家去,黄栋生意差些,方才就将家什扔在箩筐里,这时候一个弯腰,再一个起身,就将零碎的家当挑起来了。   黄钦捡了捡地上的菜叶子,收拢回家洗洗还能再添半盘菜,就是人不吃,那不是还有猪吃嘛。   这不,他就落后了两分。   两兄弟一前一后的走在路上。   “哎哟!”黄栋被绊了一跤,差点没摔了。   “什么鬼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绊他的是一截麻绳。   黄栋踢开麻绳,正待往前走。   只见后头的黄钦眼睛一亮,瘦高麻杆似的步子都快了两步。   黄栋顿了顿,不愧是十几年打闹到大的兄弟,他一下就知道黄钦是瞧上了这节绳子!   黄栋连忙弯腰将它捡起来,随手扔到箩筐里。   “哎!放下放下,你捡这干嘛!我先瞧上的。”黄钦指着黄栋,嚷嚷了起来。   黄栋半分不退让,“什么你瞧上的,它刚才绊我了,自然是我的了!”   黄钦生气,“你不是不想要吗?我看到你都要往前走了。”   黄栋耿着粗脖子,“谁说的?我现在就是想要了。”   黄钦:“呸!我还不知道你,你肯定是瞧着我想要捡这根绳子了,打量我要拆了好明日扎菜,这才和我抢的。”   “呸!我就知道你,打小心眼就坏!”   黄栋:“呸!明明是你坏,你个瘦高个的麻杆!”   黄钦:“矮冬瓜!”   “瘦麻竿!”   “矮冬瓜!”   两人一路走一路骂,口水飞溅,面红耳赤,奇异的是两人骂得凶归骂得凶,但是谁也没有动手。   谁也没有注意到,黄栋的箩筐里,那截草绳有些潮有些湿,阳光下,一缕瞧不见的阴霾之气萦绕其中......   ......   长宁街西街,顾家。   “奶奶,我回来了。”顾昭将买的东西拿到灶房。   灶台上搁着剖好片好的鱼儿,顾昭拈了一片看了看,惊讶了。   “哇,大姑妈刀工了得啊!”   只见那鱼肉薄如蝉翼,每一片都片得差不多大小,形似蝴蝶振翅模样,色泽晶莹剔透,粉嫩诱人。   最为关键的是,每一片的鱼肉上还带着肥厚的鱼皮。   可以想到,到时候滚烫的浓汤里稍稍烫一烫,鱼肉鲜嫩,鱼皮弹牙,汤汁鲜美,该是如何的美味!   顾昭:......   她馋了。   老杜氏拍了下她的手,嗔道。   “好啦好啦,到饭点了喊你,别这么一副馋猫儿样。”   “快去屋里歇歇,不能仗着自己修行了,便连觉都不睡了。”   顾昭被老杜氏赶到屋里。   她才关上门,转个身就吓了一跳。   “吓!”   “大黑,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坐在这里盯着我瞧作甚?”   大黑蹲在地上,黑黑圆圆的眼睛朝顾昭看来,里头有着千丝万缕的幽怨。   顾昭:......   “怎,怎么了。”   ……这般看负心汉的神情,她没有做错什么吧。   顾昭侧挪着坐到凳子上,拎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茶碗的水。   大黑:“汪,汪汪!”   你还有心情喝水?!   家里有了另一只带毛的,是不是它就不重要了?   说好了给它做豆腐烧肉拌饭的,结果呢?   买的豆腐居然是要烧鱼给猫儿吃!   它都没份!   “汪汪!”   大黑咆哮:汪汪也要!   顾昭:......   …… 第33章 (捉虫)   瞧见顾昭没有表示,大黑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汪汪汪的咆哮得更大声了,嘴里还露出尖尖的犬牙。   顾昭搁下茶碗,正待张嘴说话,屋门外头有动静传来,她侧头听去。   “狗,娘你听,姥姥家里养了一条大狗。”   院子里传来卫平彦的声音,接着便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显然是他在院子里到处翻找大黑。   “匡匡。”角落里的箩筐被踢动,动静声有些大。   顾秋花听到动静走出来,看着院子里到处探头翻搜的卫平彦,眼睛扫了扫院子,无奈的叹气道。   “哪里有狗儿了?娘什么都没有听到。”   卫平彦不服气:“真的有,我都听到了!汪汪汪!汪汪汪!他就是这样一直叫的。”   他学了大黑的声音,声音又大又凶,别说,还真挺惟妙惟肖的。   就连大黑叫声中带着的三分愤怒,四分委屈,还有三分不满都学了进去。   顾昭在屋里听呆了。   人才,这又是一个人才啊。   大黑更愤怒了,“汪汪汪!汪汪汪!”   挑衅,这是这只猫对它赤裸裸的挑衅!   它倏地一下蹿到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压低了身子,龇牙咧嘴,目露凶态的咆哮。   顾昭傻眼了。   “哎,大黑回来,你和表哥凶什么?”   大黑拍开顾昭伸过来的手,“汪!”   走开,这是它和蠢猫之间的斗争,旁人不准插手。   大黑瞪了一眼顾昭,示意她不准拉偏架。   顾昭:......   天老爷啊,她为什么要操心这等事啊。   随着大黑的咆哮,外头的卫平彦更兴奋了。   只见他的耳朵动了动,转过头看向西屋,目光紧紧的盯着那扇掉了些漆的老旧木门,晶亮的眼里暗含着跃跃欲试。   “娘,你听,真的有声音,是特别凶的大狗,汪汪汪,汪汪汪的一直叫,嘿,它是要和我打架呢,谁怕谁啊。”   顾秋花心里一个咯噔,目光立马朝卫平彦的手看去。   果然,那儿已经冒出了毛茸茸的猫毛,属于人的粉嫩色指甲也变成了猫的爪子,阳光一个照耀,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平彦!”顾秋花喊了一声。   “大黑!”屋里的顾昭也喊了一声。   老杜氏擦着手从灶间走出来,“怎么了,闹闹腾腾的。”   她看了一眼卫平彦的背影,见他一直盯着顾昭的房间,误以为他想找顾昭玩,心里欣慰不已,果然,这孩子就是要和孩子一起玩,偶尔有点打打闹闹也不打紧。   瞧平彦这样,这不就又和昭儿好上了!   老杜氏心里想着,脚下的步子也不慢,抬脚就朝卫平彦走去,一边走一边乐呵的笑道。   “平彦乖,你昭儿表弟要睡一会儿,等她醒了,姥姥叫她......”老杜氏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顾秋花见她的视线落在卫平彦的手上,知道她这是发现卫平彦手掌的不对了。   方才短短的时间里,顾秋花心里闪过数个想法。   如果有心想要欺瞒,她自信自己还是能够遮掩过去的。   只是遮掩得了一时,又怎么能遮掩得住时时?   她家平彦要是在玉溪镇生活,别人可以欺瞒,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老杜氏和顾春来,那是万万瞒不住的。   顾秋花颓然的松开了手。   老杜氏惊了,“这!”   方才她听顾昭说了卫平彦身上要猫妖气息,后来听了顾秋花的话,她只以为是猫儿舍命,残留了些炁息在平彦身上,眼下平彦这只手......   老杜氏抬头,“花囡,彦儿这是?”   顾秋花难以启齿,“他在化猫。”   “这两年,平彦越来越像一只猫了,他喜欢吃鱼,讨厌下雨,祁北郡城冬日多雨,平彦瞧着那雨,可以一整个冬日都缩在屋里不出门,脾气也愈发的阴晴不定。”   然后有一日,她甚至发现他身上出现了猫毛,情绪激动的时候,甚至连手掌都成了猫的手掌。   她在祁北郡城做的是吃食生意,前头做门面,后头的屋子自家住,算是一个小食肆。   家里需要备下的食材不免就多了,这样一来,老鼠便也多了起来。   小狸在的时候还没有这个烦恼,小狸走后,家里的鼠灾一度泛滥。   顾秋花迟疑的想着。   都说鼠类狡诈奸滑,又十分的聪慧,它们就像是知道山里的大王走了一般,隔了几日便猖狂的出来捣乱,就像是在报复一般。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一度猜测小狸是没了。   顾秋花的眼神黯了黯,坊间常说猫奸狗忠,因为狗儿会顾家,而猫儿却会出去了便不再归家,主人以为它攀附上了其他好人家。   其实不是这样的,猫儿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是会跑到荒郊野外,死在外头的。   小狸它,它是不是也是这样?   顾秋花忍了忍泪意,继续道。   “后来,平彦化猫后,家里和店里的老鼠这才少了。”   “祁北郡城人多眼杂,我们开店做生意的,要是没个男人家,那是千难万难,街上的混子常来店里要吃要喝还要钱……”   “不过我比较凶,在他们面前剖鱼杀猪了几回,他们就不敢太放肆了,后来也只敢要吃要喝,不敢再借酒装疯砸东西,变着由头要银子了。”   屋里的顾昭:......   不是比较凶,是很凶!   想想大姑妈方才那杀鱼的模样,顾昭还点渗得慌。   屋外,顾秋花的声音还在继续。   “本来有一个平彦男丁,千难万难,再过几年情况也会好很多。”   她顿了顿,继续道。   “偏偏他开始化猫,店里人来人往都是人瞧着,我灶上功夫好,旁边的店家也多暗暗看着,我真怕,真怕平彦被人发现异常了。”   “两年前小狸舍了命救他,他死而复生的事,本来就在祁北郡城传得沸沸扬扬,所以我仔细的想了想,便带平彦回来了。”   顾秋花有些空落落的。   “要是小狸没有死,它又回来了,看到家里空了,不知道又会往哪里去。”   她现在都记得小狸离去时的神情。   总觉得她那时的一声小狸,伤到它了。   ……   屋里,顾昭听着顾秋花失落的声音,心道,大姑妈也是想念小狸的吧。   “嘘嘘,安静!”   大黑还想咆哮,顾昭蹲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到最后更是直接坐在了木板地上,将凶神恶煞模样的大黑抱在怀里。   她晃了晃大黑,压低了声音,里头带着两分笑意。   “好了好了,咱们不闹了。”   “有有有,答应你的豆腐肉沫拌饭一定有!你是没有瞧见,我特意买了两摊水豆腐呢,那就是给你烧肉的啊!”   “老豆腐是我捎带回来的,只买了一摊哦。”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大黑面前晃了晃,强调其中的区别。   “再说了,那鱼汤是我想喝的,不是特意给表哥带的,你的水豆腐才是我特意买的。”   顾昭眼睛闪了闪,有片刻的心虚。   随即她又支棱了起来。   没错,她就是买了三摊豆腐,两摊水豆腐,一摊老豆腐嘛!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就是这样的!   “汪汪!”是这样吗?   大黑放软了声调。   顾昭点头,肯定道,“自然是这样!”   大黑别别扭扭,“汪汪!”   它才不相信呢。   “真的真的。”   为了不让这一猫一狗打起来,到时场面不可控制,顾昭就差指天发誓了。   “这样吧,要是我说谎了,就让我晚上出门被大鬼追撵,成不成?超可怕的那种,唔,舌头长长,眼睛凸凸的那种,我最怕这样子的鬼了。”   大黑勉勉强强的息了战火。   “汪!”   好吧,你别怕,我会陪你的。   顾昭偷笑。   她用力的揉了下大黑的脑袋,笑道。   “好啦,我就知道你最乖了。”   ……   这厢熄了战火,外头被点燃熊熊斗志的卫平彦本来不会善罢甘休的,待他听到里头软和下来的汪汪声,立马微微昂了昂下巴。   小样儿,那大狗定然是怕他了。   罢罢,他便饶它一回吧。   一时间,这一狗魂一半猫,鸡同鸭讲,诡异的熄灭战火了。   顾昭偷偷松了口气,她真怕她表哥冲进来了。   ……   老杜氏听到平彦居然在化猫,心里添了两分忧虑。   “回头让昭儿看看,看看能不能找找办法。”   老杜氏看了一眼卫平彦,叹了口气。   “人也好妖也罢,最怕的就是不合群了,平彦这样是人又非人,是妖又非妖,靠着哪边,哪边都对他另一半的身份心生忌惮,这孩子,以后该多难啊。”   老杜氏一番话,掏心又掏肺,顾秋花鼻头又是一个酸涩,只讷讷开口,“娘......”   老杜氏拍了拍顾秋花的手,开口道。   “你啊,就是心思重,既然是这样情况,就应该早一点回来的。”   “爹娘一直在等你,别看你爹刚才唬着脸,你是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想你。”   “就是没有小狸这阴差阳错的迷心,是你自己跟着平彦他爹走了,你回来和爹娘说几句软话,我们也一样接受的。”   老杜氏语重心长,“这一家人就没有什么大仇大恨的,就是那等喊打喊杀的兄弟,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那也是打断血肉连着筋。”   “哎!”顾秋花哽咽应下,“我就是怕给你们丢脸,家里添风言风语了。”   老杜氏唬了脸,“谁敢说什么?!真说了我就让你爹拿那木槌去他家敲人。”   “花囡啊,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以后真的有人说了什么,那又怎样?日子左右是自己过的,过得痛不痛快,还不是得看你自己?”   顾秋花不住的点头。   ……   老杜氏和顾秋花一起收拾出了两间屋子。   一间在东边,挨着老杜氏和顾春来的屋子,另一间在西边,挨着顾昭的屋子。   西边的那间比较小一些,里头还堆了些杂物,收拾出来颇费一番功夫。   老杜氏收拾西屋时,不忘交代道。   “咱们动作轻点儿,昭儿刚睡下,她夜里还得去当值,不要吵着她了。”   顾秋花点头,“娘,我省得!”   她已经从老杜氏口中知道了,她爹顾春来元宵节后摔了腿和脑袋,这一段时间都是顾昭在当值。   顾秋花往盆里沾了水,一边擦拭桌椅,一边问道。   “我瞧昭儿颇有造化,一身修行功力不俗,这是认了观里的师父吗?”   老杜氏:“哪呢,就自己瞎捉摸的,还是一桶装不满,半桶水瞎咣当的功夫,哈哈。”   顾秋花迟疑了。   瞧着那身功夫着实不一般啊。   老杜氏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   “你还记得咱们玉溪镇和樟铃溪的传说吗?”   顾秋花点了点头。   传说,玉溪镇以前并不叫玉溪镇,而这儿也没有樟铃溪,以前这一片全是山脉,连绵起伏,悬崖陡峭,人烟稀少,山里的人家出一趟门,要攀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   行路不便,没有地方娶媳妇,自然人是愈发的少了。   后来,这片山脉来了一位玉溪真人,传说他已经接近天人之境,只带再突破心境,便能原地飞升了。   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在兵解的时候,他的目光遥遥的落在连绵的山里,那儿一个山野汉子正背着生病的娃娃,几乎是赤脚翻山越岭,就为了去几座山外找一找大夫。   娃娃的脸烧得酡红,汉子机械疲惫麻木的往前,脚下有血沁出,他好似也不知道疼一般。   老杜氏和顾秋花的动作停了下来。   隔壁屋里,闭眼的顾昭睁开了眼睛,侧头静静的去听老杜氏说话。   老杜氏:“玉溪真人眼里有悲悯,只见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全身的炁劲散去,引来天外流水,水轻柔的绕过那连绵的山脉,从此这片地山川易改,流水缠绵,一艘竹排,一根长蒿,凡人便也能行万里路。”   所以,处在樟铃溪末端的小镇也被唤作玉溪镇,虽然镇上的人不如外头的富贵,却也平安喜乐。   老杜氏目光幽幽,似乎是越过百年的光阴。   “你爹手中的那盏六面绢丝灯是咱们顾家传下来的,据说最早时候便是从樟铃溪的河道上飘来的,被咱们祖宗捡到了。”   “咱们老顾家清贫,做的是夜里走夜路的更夫活计,夜里事多,难免有魑魅魍魉缠绕,就是因为有了这盏灯,几代下来都平平安安的。”   “你爹出事那晚,人受伤了,灯也破了。”   “后来我想,那日应该不单单是跌到这么简单,他们该是遇到一个大家伙了,如果没有这盏宫灯,说不得你爹得当场没了。”   她叹了口气,继而道。   “昭儿有打听过,听说那东西有几分像太岁,这世间眼瞅着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顾秋花难以置信了:“娘,你是说......昭儿是从咱们老顾家的灯笼里得的传承?”   “没错。”老杜氏点头,“昭儿和我还有你爹说过,她是从那盏六面绢丝灯里得的传承。”   “那盏灯,咱们祖上就有一种说法,说是河里飘来的那是玉溪真人打过的灯笼。”   良久,顾秋花才似消化了这消息一般,她舒了一口气,微微失神。   “真是造化啊。”   他们老顾家几代当家人夜夜拎着这灯,几十年下来,谁也没有得到这份机缘,一朝替班,倒是被顾昭得了传承。   想到这,顾秋花叹了口气。   “也许,也是灯在等昭儿吧,他命里有这份仙缘。”   老杜氏点头。   接着,两人说起了别的事,顾昭便不再去听了。   她坐了起来,就这样赤着脚走到木桌旁,那儿一盏六面绢丝灯静静的立在那儿。   灯面微微有些泛黄,破损的那面用桑皮纸糊着。   莫名的,顾昭越瞧这桑皮纸越不顺眼了,她试着化炁修复延展绢丝,好半天后,她绛宫处的元炁去了大半,灯笼面上的绢丝才延了约莫指甲盖大小。   顾昭瞪了两眼。   罢罢,有动静总比没动静好。   顾昭决定了,她以后夜里修行的时候,要分一部分的元炁到绢丝灯上,一定将它修得漂漂亮亮的。   心里做了决定,顾昭搁下六面绢丝灯,重新爬上床,卷了被子,闭眼沉沉睡去。   ......   这一睡,她便睡到了申时。   顾昭走到灶间,饭桌上搁了饭菜。   老杜氏正在院子里借着好日头纳鞋底,见到顾昭起了,她将针线收拢在针线篮子里,起身跟进了灶屋,笑道。   “你醒啦?”   “肚子饿了吧,我们都吃过了,我看你睡得沉,便不让你姑妈叫你。”   “你等等,奶奶帮你将菜热热,还有啊,你姑妈非说这鱼得刚烫的好吃,特意片了一些冰在井水那儿,奶奶过去拿啊。”   顾昭:“谢谢奶奶。”   她探头看了看,问道,“姑妈和表哥呢?出门了吗?”   老杜氏一边忙活,一边应道。   “哪呢,都在屋里睡着了,这从祁北州城过来,水路转陆路,陆路转水路,又是山又是水,这一路回来可不容易,累着了。”   “那得好好睡睡。”顾昭点了点头。   ……   灶膛里,火舌不断的舔邸着锅底,老杜氏又添了一块大木头,耐烧且火旺,不一会儿锅里的菜便热熟了。   轮到鱼汤时,老杜氏等着汤大沸了,这才用筷子挑起早就腌制好的鱼肉片,滚水烫了烫才出锅。   顾昭瞧着桌上的鱼儿三吃,鱼头脍汤,鱼片用老杜氏做的酸菜做酸汤鱼,剩下的鱼还做了一碗红烧鱼块。   大酱和糖汁包裹着鱼块,上头撒一些葱花,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鲜香诱人极了!   顾昭拿起筷子,吃了下米饭,眼睛亮了亮。   难怪小狸要将大姑妈拐跑了。   这是什么神仙手艺啊,连米饭都比她家阿奶炊得好吃!   她转头对老杜氏撒娇道。   “奶,你让大姑妈别回祁北郡城了,她就待在咱们家呗,我赚钱养她,拿她当亲娘一样看待。”   “你啊你。”听到这话,老杜氏失笑不已。   她伸出手指虚虚的点了点顾昭的脑门,没好气道。   “我还不知道你,馋猫儿样,你这哪里是要养你大姑妈?分明是想留你大姑妈在家养你!”   顾昭嘿嘿笑了两声,和老杜氏插科打诨。   “看破不说破,阿弥陀佛。”   老杜氏摇了摇头,“你大姑妈暂时是不回祁北郡城了,对了,你一会儿帮你平彦表哥看看啊。”   她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你们去歇着后,我后来想了一下午,昭啊,你说平彦他现在不比以前聪慧,会不会同他化猫有关系呢?”   顾昭思忖,“有可能。”   “哎!我就猜是这样!”老杜氏拍了拍大腿,“昭儿也觉得有可能吧,等你平彦表哥醒了,你给他好好瞧瞧,我就怕他越长越猫样。”   “我问你大姑妈了,你表哥他化猫是越来越严重,别最后妖性盖过人性,回头真成一只猫了。”   顾昭迟疑,“不会吧。”   被老杜氏这么一说,顾昭也上心了。   卫平彦醒来的时候,顾昭还没到当值时间,在老杜氏和顾秋花的殷殷目光下,顾昭牵起卫平彦的手,她看着卫平彦猫儿样的眼眸,笑了笑,开口道。   “表哥放松心神,我瞧瞧,一会儿就好了。”   卫平彦还想着顾昭晨时对自己的不客气,将头往旁边一扭,顾秋花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就老实了。   ……   只见顾昭掌心一抹莹白的元炁,轻轻的碰了碰卫平彦的掌心。   在她凝神的那一刻,她面前不见卫平彦了,确切的说,她看到的是卫平彦身上的炁,他成了人形的光团。   《太初七籖化炁诀》中有云,人是炁舍,即人是小宇宙,而人的三魂七魄实质上便是炁,附炁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   而三魂可分为天魂,地魂,命魂。   其中天地二魂常在体外,一朝身死,那便是命魂也出窍。   所以,这般凝神化炁去看时,顾昭一眼便瞧出了卫平彦魂魄中炁的不对。   他确实是曾经身亡过,他的命魂支离破碎,好似曾经离体溃散过,是上头一股猫妖的炁将它留住。   只见猫妖炁息似一张细密的大网,牢牢的将破碎的命魂网住。   但再细密的网它也是有洞的,莹莹的魂灵时不时从洞里逸散去,而逸散了魂灵的命魂接着便黯了黯,紧接着,猫炁便填补了这一份的逸散......   这......   顾昭睁开眼睛。   老杜氏忙不迭追问:“怎么样怎样样,昭儿,平彦是怎么了?”   旁边的顾秋花也拽紧了垂在两边的手,一脸紧张担忧的看了过来。   顾昭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表哥的情况不怎么好。”   老杜氏和顾秋花面皮一紧,肉眼可见的十分紧张。   顾昭想了想,组织语言将她见到的三魂七魄说了说。   “表哥的命是小狸硬拽回来的,但就像是瓷瓶破了一样,再怎么修补,它就是有裂痕,表哥的命魂也是这样。”   “……它现在逸散了,小狸留下的猫妖炁便填补,所以表哥才会出现化猫的情况,因为它的命魂的炁有一部分是猫妖炁了。”   顾秋花手都抖了,“那你表哥他,他以后会怎样?”   顾昭:“等到命魂散去大半后,他便会化猫。”她补充道,“不是现在这样的,是完完全全的一只猫。”   老杜氏和顾秋花几乎要晕厥。   人变成猫,再没有人的神志和情感,那卫平彦他,他到时还存在吗?   顾秋花脸白得吓人。   这是要再剜一次她的心啊。   卫平彦有些无措,“娘......”   顾昭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不然咱们让表哥修炼吧。”   “我听说猫妖一族是靠吞吐月华修行的,表哥体内的命魂有一部分已经是猫炁了,那我们就把表哥当做猫,让他修行猫妖一族法门。”   顾昭越想越觉得可行。   到时,卫平彦修行越深,就能强健体内的妖炁,既然现在命魂逸散,是猫妖炁网得不够密的原因,那他们便自己添一些线头进去。   两层不成,那就打三层!她就不信不能护着里头的命魂了。   老杜氏眼晕,“什么线啊网的,昭儿你是要你表哥织布吗?”   顾昭愣了愣,随即乐了。   “对,就是织布。”   她转头看卫平彦,“表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猫咪一向爱玩线团,修行后化炁为线,用妖力编织密网,再将自己的命魂牢牢护住,一定是没问题的!   卫平彦抖腿,表弟的眼神好可怕啊。   ...... 第34章 (捉虫)   都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此话当真不假。   晌午时分还一片晴朗,天上零星几朵钩钩云,到了黄昏时分,不过是顷刻间,风起云涌,天色肉眼可见的阴了下来。   想来夜里该是有一场大雨了,就是不知这雨是下半宿还是一宿。   老杜氏寻出一身蓑衣斗笠让顾昭先穿上,又找出一双木屐别在顾昭的腰间。   一时间,顾昭身上满满当当的。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还真别说,这蓑衣怪沉的。   老杜氏拍了下顾昭,开口道:“别动。”   “要穿着知道没,眼瞅着一会儿就该下雨了,你还要当值一整晚,淋雨了不好,还有啊,穿着木屐不好走路,阿奶帮你先别在腰间了,要是雨大了,一定记得解下来穿上。”   顾昭:“知道了。”   “阿奶,那我先走了,赵叔该在那儿等我了。”   说完,顾昭弯腰去拎地上的六面绢丝灯。   这时,顾秋花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拎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瞧见顾昭要走,连忙将人拦了下来。   “昭儿,别穿蓑衣了,带着这个就成,要是夜里下雨了就将它往身上一披,雨水不侵,好用着呢。”   “谢谢姑妈。”顾昭接过,才入手便知此物不寻常。   也不知这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披风轻巧却不轻薄,摸过去有些顺滑,颜色是浓郁纯正的黑。   老杜氏意外了,“花囡,这哪里来的?”   这东西一看便值不少银两,不大像是卫家添置的。   顾秋花笑了下,简单的说道。   “一个好心人瞧平彦淋雨发冷,特意送给我们的。”   她见老杜氏还要推辞,连忙继续道。   “娘,没事的,眼瞅着夜里要下雨了,咱们在家里有屋檐遮风挡雨,这东西用不上,昭儿就不一样了,蓑衣多笨多重啊,还闷人,别雨还没下下来,咱们昭儿就先给闷坏了。”   老杜氏:“可是平彦也得用啊。”   顾昭这两日带着卫平彦感知了月华的存在,现在卫平彦夜里多是在院子里吞吐月华,这披风轻薄,春日的夜晚还是有两分凉意的,卫平彦披上该是正正好。   顾秋花不在意的摆手:“没事,我给他扯了布做衣裳了,再说了,今晚眼看着要落雨,平彦肯定躲在屋里不出门,这披风还是给昭儿用吧。”   她一边说,一边快手的解下顾昭身上的蓑衣,随手往墙上一挂,又翻出了一块方布,手脚利索的将披风折好包好。   行囊往顾昭身上一背,斗笠就罩在后头。   顾秋花倒退两步,多瞧了几眼一身收口劲衣的顾昭,眉眼舒展的赞道。   “娘,咱们昭儿生得真好,精精神神的,也不知道以后会有多少姑娘家芳心暗许呢。”   说完,她揶揄的朝顾昭笑了笑。   顾昭不以为意,跟着顾秋花一起笑了下。   顾秋花见她模样坦荡,倒也没兴致再开顾昭玩笑了。   不过刚才那话倒不是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都说劲衣雪夜穿白,月夜穿灰,无月穿黑,今儿顾昭穿的便是一身黑色的劲装。   只见她的衣袖口和裤腿口用松紧布缠绕扎紧,如此一来,就更显得她身姿修长,利落非常。   身后的行囊和斗笠没有显得累赘,倒是有几分落拓江湖人的潇洒不羁。   额前的几缕碎发更添了两分风流肆意。   ……   听到顾秋花的话,老杜氏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有丝不自然。   “昭儿还小,这等事以后再说。”   老杜氏收拾了下心情,将六面绢丝灯递了过去。   “去吧,别让你赵叔等太久了,这许多天未见他了,代你阿爷和我同他问声好。”   “好。”   顾昭应下,提着灯笼和铜锣便出门了。   今儿风大,一出门便是一阵怪风裹着沙子袭来,顾昭伸手挡了挡眼睛,大黑在她脚边来回跑,风将它的魂灵吹得微微变形。   顾昭心里一惊,连忙将大黑收进六面绢丝灯里,只见灯中的烛火微微跳了跳,更添两分光亮。   ……   赵刀在一处凉亭处等顾昭。   顾昭远远的便瞧见了,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赵叔。”   赵刀回过头,看到顾昭时畅笑了两声,“昭侄儿,多天不见,你瞧过去更精神了。”   “赵叔谬赞了。”顾昭冲赵刀拱了拱手。   两人寒暄两句,这才往钟鼓楼走去。   路上,赵刀和顾昭说起赵家佑。   “嗐,那小子我已经送回学堂了,经过这一朝,我是知道他不是吃这碗饭的人了,就盼着他在学堂里能好好学些东西,回头不拘做点什么,都比咱们这夜里打更巡逻来得好。”   顾昭听了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   ……   钟鼓楼。   “老周是我,赵刀啊,好久不见了。”   一进了钟鼓楼,赵刀便哈哈畅笑了起来,热情又大方的走到值夜的周生财面前,乐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丝毫不见外道。   “这许多天未见我了,哥哥有没有想小弟了,我可是想死老哥哥了。”   “什么想不想的,老不正经!”   周生财将赵刀扒拉开,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过去,“想我?我看你是馋我那珍藏的酒了。”   赵刀:“哈哈,还是老哥哥了解我。”   嘴里说着嫌弃赵刀的话,见着赵刀好好的站在面前,周生财心里也是高兴,他走到角落的床榻旁,一个弯腰从床榻下搬出一坛子的酒。   “我今儿便大方点,请你喝一碗酒。”   赵刀:“哈!还是老哥哥疼我,这是上等花雕吧。”   顾昭顺着声音瞧了过去。   “咳咳。”只见周生财清了清嗓子,故作不当回事的摆了摆手。   “什么上等不上等的,喝到肚里都是一样!偏生我那闺女银两多,前些天不是我生辰么,硬是要送我这么一坛酒。”   他嘟囔道,“黄酒就是黄酒,整得这般胡里花俏的,我又不吃这个坛子。”   赵刀应和,“没错没错,大妹子浪费了,喝酒嘛,就看酒好不好,坛子整这么漂亮做啥!”   周生财吹胡子瞪眼,暗地里瞪了赵刀两眼。   顾昭失笑。   她赵叔这是没眼力见啊,生财伯哪里是在埋怨,他嘴上说着胡里花俏,实则是在炫耀自家闺女有孝心呢。   那厢,赵刀已经迫不及待的自个儿寻了个碗,往周生财面前一搁,乐呵道,“老哥哥替我多斟两碗。”   周生财虎下脸:“那可不成,一会儿你还要当值呢,吃一碗沾个味就行!”   说完,他拆了花雕酒上的红塞,拿竹酒舀舀了一盏出来。   清冽微黄的酒洒进瓷碗中,顾昭耳畔只有酒水碰瓷碗的脆响,香醇馥郁的酒香一下便弥漫了这不大的钟鼓楼小屋。   顾昭多瞧了几眼那酒坛。   只见上头一白发老翁拄着杖,手中捧一颗仙灵灵的寿桃,好一副老翁贺寿图。   周生财误会了顾昭,他又拿出个瓷碗,招呼道,“顾小郎要不要也来一碗?”   顾昭:“不了不了,我就是看这酒坛子精致新奇,不免贪瞧了几眼罢了。”   周生财也不勉强。   按他来想,顾小郎这般年纪还是不饮酒来得好。   趁着赵刀喝酒的时候,顾昭抬脚走到方桌旁,拿起桌上的点卯薄正要画签,忽然她咦了一声。   周生财和赵刀都看了过来。   顾昭诧异:“这两日怎么不见其他人画签了?”   玉溪镇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除了顾昭和赵刀负责的临水街和翠竹街,还有其他街道,拢共约莫有十来个更夫。   以前密密的点卯薄上的画签朱砂稀稀拉拉的,尤其是这两日。   周生财叹了口气,“我正想和你们说说这事呢。”   顾昭侧头去听,赵刀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水。   周生财:“近来夜里有些不太平,前段时间好些大老爷们夜里发噩梦,说是梦到美娇娘掏心了。”   “这事过了后,又有华家丫头失踪一事,玉溪镇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家都说她是被鬼捉走了。”   “除了这,夜里多多少少还有些不寻常的动静,咱们虽然惯常走夜路,但也怕啊,这不,一个个都喊着见脏东西了,添银两也不干了。”   周生财目光希冀的看向赵刀和顾昭,询问道。   “你们两个能不能再多走两条街?唔,我看了看就六马街和涯石街离你们近一些,成不?”   顾昭和赵刀互相看了一眼,谁都不应下。   也是,拿同样的薪水干不一样的活,是个人都不想要。   “嗐!”周生财拍了下大腿,“不白要你们多跑这些路,给你们涨薪水。”   赵刀沉默了片刻,睨眼过去,“涨多少啊?”   周生财咬咬牙,狠下心来,“除了原先当值那人的薪水添到和你们那儿,我做主再给你们涨三成。”   赵刀看了一眼顾昭,顾昭无可无不可。   赵刀:“成交!”   周生财面上大喜,“成,我就知道赵老弟你最豪气了,来,为了你这份豪气,老哥哥我再给你添一碗酒水。”   说完,周生财将已经封好藏好的花雕酒又往外搬了搬,拿出竹酒舀再舀了一勺,替赵刀满上。   赵刀大口的喝下,将碗往桌上一搁。   “痛快!”   赵刀:“哈哈!”   周生财:“哈哈!”   喝完酒,两人相视俱是畅快的笑了笑。   顾昭:......   她已经有点想家佑哥了,真的。   ......   夜色昏黑,凉风一阵阵的吹来,空气中有些潮潮又闷闷的水汽,顾昭打着六面绢丝灯走在涯石街的路上,她旁边的赵刀打了个嗝,漾出几分酒气。   顾昭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劝道。   “赵叔,要不然你就在生财伯那儿歇着吧,我自个儿巡夜打更就成。”   “没事!就这两三碗的酒水罢了,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赵刀摆了摆手,大刀阔斧的往前走,示意顾昭瞧他走的是直线,一点也没有醉!   顾昭无奈了,“成吧。”   ……   “梆,梆梆!梆,梆梆!”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一慢两快的梆子敲响,铜锣声幽幽荡荡的朝夜色散开,遮掩在夜色下无形的黑雾逃窜逸散。   顾昭踩在涯石街的街道上,眼睛朝四处看了看。   涯石街靠近玉溪镇的涯石山脉,这一片随处可见白色的山石,镇民就地取材,所以涯石街有一段路是用山石铺就,瞧过去格外的整洁。   赵刀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逸出的泪花,发困道。   “我这不是醉的,是有一段时间没熬大夜了,身子有些不习惯。”   顾昭点头,表示理解。   夜里寂寥,赵刀和顾昭闲聊道。   “这涯石街别的不多,就是石匠比较多,他们在涯石山脉那儿开了石场,那石头是从小玩到大的,不过叮叮咚咚的也吵人。”   赵刀说到这时,顾昭停了停脚步,迟疑道,“赵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赵刀莫名,“没有吧。”   他也停下了脚步,两人这么认真一听,略去那扰人的风声,还真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嚯嚯,刷擦擦,嚯嚯,刷擦擦......”   声音十分的有节奏,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有些远,但是仔细的听来时,声音却好像越来越近,就像落在人的心里一样。   顾昭沉思,这声音好像在哪里有听过。   赵刀已经后悔接下这周生财的建议,为了赚这么点银子,来涯石街打更巡夜了。   “昭侄儿,别管了,咱们继续往前走。”   顾昭跟着赵刀往前,赵刀时不时的心惊一下,身上的三团火苗就像是被风影响了一般,时不时的蹿一蹿。   顾昭知道这是为什么。   涯石街多出石匠,几乎是三五户便出一个石匠,石匠虽然是匠,但手艺人嘛,做的是手上功夫,难免就有几分手艺人的矜持,碰到自己做得喜爱的作品便会留在家里。   有些就这样大咧咧的摆在院子里。   黑暗中瞧过去,就像是一团模糊又看不清脸的影子。   顾昭又瞧了两眼,是有两分吓人。   ......   顾昭和赵刀继续往前,那嚯嚯刷擦擦的声音便更大声了一些。   赵刀全身紧绷着。   顾昭恍然,“叔,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   “我前两日在市集里听过,这是磨刀匠磨刀的声音啊。”   赵刀还不待说话,这时天畔一道惊雷下来,闪电划破了昏暗的夜色。   这一瞬间,顾昭和赵刀看到前头篱笆院子里,一个矮胖的身影正背着他们,瞧他胳膊不断挥动的样子,正是在磨刀的姿态。   赵刀松了口气,还不待说话,又一道闪电起,正巧磨刀匠举起刀,刀刃折射出刀芒,晃得赵刀眼睛一闭。   顾昭探头朝里头看了看,正好对上磨刀匠转过头的脸,他的面庞没什么表情,举着刀淡漠看来时,有几分吓人。   一瞬间,顾昭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浮想联翩。   正好这个时候,雨落了下来。   “他娘的!”赵刀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便是想训斥这磨刀匠都不成,更夫夜里巡夜可以呵斥路上乱晃悠的,但这人明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们之间还隔了个篱笆墙相望呢。   赵刀一口郁气是吐出来也不是,吞回去也不是。   “走吧。”赵刀招呼顾昭。   磨刀匠又转过身去磨刀了,顾昭将灯笼往那边探了探,瞧见他脚边也有好几把刀子剪子,有磨好的,也有还未磨的。   顾昭不禁感叹道。   “讨生活都不容易啊。”   赵刀:“嗯?”   顾昭:“这位大哥我见过,他在临水街摆了个摊子专门给人磨刀子剪子的。”   顾昭想起那日磨刀匠和买菜郎两人比声高的模样,心里一乐。   赵刀:“就算再讨生计也没有这样吓人的,真是人吓人,吓死人了,难怪老钱他们不爱干了。”   他嘀咕了几句,便也不再说什么。   ……   在顾昭和赵刀走后,听着铜锣梆子的声音渐渐远了,一抹穿着红衣的影子慢慢出现。   她的目光幽幽的盯着赵刀和顾昭离去的方向,好半晌才转过身子,视线落在磨刀匠身上。   黄栋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的手,肉胖的脸上浮现意外。   “怪了,我不是在睡觉吗?”   “我什么时候出来磨刀子剪子了?”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刀子剪子,再看看周围一片黑暗,眼里带上了畏缩。   “哐当当”,黄栋手中的刀子落地,刀子剪子互碰,顿时发出一阵脆响。   西屋里卖菜郎黄钦翻了个身,眼睛睁都不睁,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   “矮冬瓜就是矮冬瓜,丑人多做怪,大晚上的还磨刀,闹人!”   ……   “捡起来……”幽幽的女声响起。   院子里的黄栋只觉得身子突然一僵,随即惊恐的发现自己不受控制了。   陌生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   声音幽幽幢幢,带着两分诡谲,三分蛊惑,剩下的全是恶意。   “……捡起来,捡起来啊,捅了他......捅了他就畅快了。”   “......你听,他还在骂你呢,睡梦中都在骂你矮冬瓜......捅了他,你不想捅了他吗?来呀,不怕啊,捅了他,捅了他就没有人再骂你了......”   黄栋不断的急促呼吸,眼睛瞪得老大,惊恐在里头打着转。   不不不,他不要,不行!   似乎是察觉出了黄栋的抗拒,只见旁边散乱着刀具的箩筐里,一截草绳动了动,潮潮湿湿的,上头一道灰雾缠绕,黏腻又恶臭。   “捅了他,乖,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接着,黄栋感知到一只苍白带着青灰的手附上了他的手,她比他还高,几乎是贴着他的面皮,幽幽冷冷的死气附在他的耳边。   “不怕,我帮你捅了他……来,我们一起……很快的……”   雨落了下来,黄栋身上潮湿又狼狈。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心里的惊恐。   他看着自己任由那苍白青灰的手带着他弯腰,捡起了地上刚刚磨好的一把刀,一道闪电划过,锋利的刀身折射过刀芒,正好落在黄栋的眼睛里。   黄栋看到刀具倒影里,自己嘴角处的狞笑。   不不,不!   耳畔,女子的声音畅快又肆意,诡谲又充满了恶意的嘲弄,好半晌才在他的耳边低喃,近乎耳语,就像是黏腻的蛇类蜿蜒而过。   “是了,就是这样,真乖......”   ......   雨越落越大,滴滴答答的听不到旁的声音。   黄栋推开西屋的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床榻上,睡得不踏实的黄钦抱着被子又翻了个身,让自己的后背朝着外头。   烦!真烦!   从小到大他们就在一个屋,明明都这般大了!   黄钦心里盘算着,明儿他该摘哪些好卖的菜去市集。   等银两攒够了,他一定起一处屋子,和这矮冬瓜离得远远的!   倏忽的,他背后一道飓风袭来,床榻上的黄钦莫名的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正好看到扎在枕头处明晃晃的尖刀,毫不夸张的,他和尖刀约莫只有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得血溅当场了!   “娘呀!”黄钦跳了起来,骂道,“矮冬瓜你疯了!”   只见刀柄处是黄栋粗厚的手掌,因为用力,上头肌肉虬结,可见这一插他毫不惜力。   “你,你......”黄钦结巴了,“你再这样,我跟爹娘告状去了,咱们骂归骂,吵归吵,可不兴动手动刀子的。”   黄钦眼睛盯着黄栋,紧紧的抱着被子,瘦高的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显得有几分可笑。   黄栋:“快.....跑......”   他脸上肌肉狂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黄钦这才惊觉出黄栋的不对劲,只见他眼睛瞪得老大,里头似乎有着比他厉害的惊恐。   仔细一看,他的手要去拔刀再插人,他的面容却像是要制止一样。   黄钦悚然。   就像是有人控制着黄栋一般。   黄栋:“快......跑......麻杆,快......跑......”   随着一道惊雷,似乎是控制的人占了主导地位,黄栋重重的拔起枕头上的尖刀,一时之间,棉絮飞扬。   黄栋咆哮:“跑!”   随着一声话落,刀子险险的划过黄钦的脸庞,割下一缕黑发。   “娘呀!”黄钦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磨蹭,打着赤脚便冲出了屋子。   在跑出一段路后,他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的,黄栋矮胖的身影也出现了。   雨水滴哩哒哒的落下,雨幕将人的视野遮住,但就是这样模模糊糊的视野中,黄钦看到了,他瞧见一道红色身影趴在黄栋的背后。   在对上黄钦的视线时,那鬼影撩了撩发,露出下头青白的脸,她吐出长舌,眼神邪恶的睨向黄钦,红唇微动。   “你逃不掉的。”   黄钦好似听到那幽幽幢幢的鬼音,近乎诡异的呢喃。   “娘呀!救命啊,救命啊!”   黄钦瘦高的身子跑得更快了,光脚踩在石头地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有鬼,有鬼,对对,找桑阿婆去。”   他掉了个头,朝桑阿婆开的香火店奔去,拼命的砸门,“开门开门,救命啊,有鬼!”   黄钦一边拍门一边回头看,近了近了,那东西带着黄栋更近了。   今夜真奇怪,他一路哀嚎一路跑,就连眼下这般大力的砸门,往常该有人被惊动了,但现在这般,周围却无一丝动静。   黄钦的动作慢了下来,心生绝望,还有人来救他们吗?   ......   另一边,走出很远的顾昭突然停下脚步,她侧耳听了听,倏忽道。   “赵叔,我觉得有些不对,我回去再看看。”   说完,顾昭便要往回跑。   赵刀傻眼,什么,还要回刚才那条吓人的涯石街啊。   “哎,等等我!”   赵刀不放心了,提着灯笼也跟上了。   他一边跑心里一边想着。   老了老了,真是跟不上这些年轻小伙了,才跑这么一段路他就气喘吁吁,瞧那昭侄儿多厉害,半点不见气喘的。   一进入涯石街,顾昭便发觉出不对了,此处鬼炁喧天,煞气浓郁,在夜色的遮掩下,涯石街有大半的地方已经脱离了人途,没入了鬼道。   涯石街就像是被一分为二一般,雨幕中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顾昭放慢步子,目光警惕的朝四周看去。   赵刀追了上来,他正待说话,倏忽的也闭上了嘴。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云层很厚,雨不断的落下,打湿了赵刀身上的蓑衣,顾昭全身罩着黑色披风,她犹嫌不够,一顶斗笠盖在头上,帽檐遮住了视线。   赵刀多年打更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情形,只见周围的黑变成了黑雾一般流淌在夜色中,隐隐约约还有几道影子麻木的游走。   赵刀几乎要秉着呼吸了。   不怕不怕,坊间有云,鬼有三技,一为遮,二为迷,三为吓,他才不怕呢,这都是为了吓他。   赵刀想着第一天做更夫时,前辈们和他说的话,心慢慢便静了下来,颇有一种人心至上,无惧则明的境界。   顾昭暗暗赞许的点头。   对嘛!这样才是吃走夜路这碗饭的。   “赵叔,给!”   “这是什么?”   “柳条啊,我刚才来的路上顺手折的,叔要是碰到危险了,直接拿这东西抽。”   赵刀恍然,是是,柳条打小鬼,越打鬼越小。   手里有了根柳条,赵刀胆气更足了。   顾昭瞧了瞧他身上的三团火一下往上燃了燃,火苗更旺了,心道,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这打鬼也是一样的道理。   ……   很快,顾昭便找到了黄家兄弟二人,也格外的好认,毕竟在一片喧嚣的鬼炁中,身为人的黄栋黄钦格外的打眼。   在黄钦绝望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戴着斗笠和蓑衣的两人,仔细看那两人手中的灯笼泛着橘色的暖光,其中一个灯上写着大大的更字。   这是更夫啊!   “救命,救命!”   黄钦连滚带爬的跑了过去,他扒拉着赵刀的手,急急道,“快救救我哥,他被鬼缠上了。”   赵刀原先心里还一紧,待摸到黄钦的手是热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顺着黄钦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便心里大惊,嘴里也惊呼道。   “娘呀!”   顾昭也看了过去。   她心里一紧,也想跟着叫阿娘。   只见一只红衣鬼紧紧的贴着黄栋的后背。   黄栋脚微微踮着后脚跟,木木愣愣的拿着一把尖刀,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红衣鬼比黄栋高大半个头,她将头搁在黄栋头上,撩开面前散乱的黑发,露出青白的脸。   似乎是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她倏忽的冲顾昭等人笑了笑,随即脸一下狰狞了起来。   眼睛暴凸,嘴里探出又长又红的舌头,舌头朝众人的面门袭来,带来一股腥风恶臭。   顾昭只有一个念头。   人真的不能乱说话,尤其不能说假话!   这下好了,她真的要被这吊死鬼追撵了!   ...... 第35章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两息的功夫,长舌倏的一下便过来了。   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这鬼欺人也是一样。   顾昭、赵刀和黄钦,三人里头就数黄钦身上的三火最弱。   红舌头似那灵活诡诈的长蛇,在逼近三人的时候于半空中一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朝黄钦探去。   顾昭凝神:不好!   腥臭味已经就在鼻尖了,黄钦倒吸一口气,惊恐的看着那怪异的长舌朝自己袭来。   危及时刻,一道带着绿意的光一并朝他这边探来,两物相碰,只听刺啦刺啦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一股黑烟冒出。   黄钦呆若木鸡,缩着脖子看这俩东西,它们离自己的鼻尖仅仅剩一指之隔。   他几乎瞪成了斗鸡眼,一红一绿相碰的地方燃起黑烟,烟气恶臭难闻,熏得黄钦几乎两眼发晕。   顾昭用力的拽了拽手中的柳条,分神对赵刀喊道。   “叔,这鬼烟迷心,你把他往旁边拖一拖。”   赵刀:“噢噢。”   赵刀忙不迭的应下,大手环过黄钦的胸膛,将他往后拖了拖。   瞧见顾昭仅用一根柳条就拦住了这可怕的长舌女鬼,赵刀手中也有一根柳条,他就似江湖豪客手中有一把屠魔利刃,顿觉豪气万丈,半点不带怕了。   赵刀捏了捏黄钦的胸骨,还有心情不赞成模样摇了摇头,道。   “嗐,你这娃娃也太瘦了些,刚才这一抱咯得慌,回头记得多吃一些肉哈,男儿家也是要有肉才好看的。”   黄钦:“......哈?!”   ……   那厢,长舌吃了痛,倏的缩了回去,只在唇边露出寸许。   红衣女鬼抬手,青白纤细的手指抚过柳条在红舌上留下的黑迹,她撩了撩眼睛,送了个秋波过来,嗔道。   “讨厌,你弄疼人家了。”   顾昭打了个寒颤。   娘哦,这暴凸眼的秋波,是个人都受不住哦!   顾昭低头看手中的柳条。   经过刚才那一交手,不单单女鬼的舌头受了伤,这柳条上的青绿也蔫了许多,顾昭心知,要是她将元炁收回,柳枝定然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她目光谨慎的盯向女鬼。   这是一只大鬼,着红衣上吊而亡本就鬼炁喧天,再加上她一身的怨怒,皮相更是凶狠。   雪上加霜的是,此时他们处在鬼道,天空又阴沉的下着雨,夜色浓郁,月华清气被遮掩,更别提她手上还有人质。   天时地利人和,居然是被这只大鬼占据了。   似乎是瞧出了顾昭的嫌弃,红衣女鬼倏地沉下了脸,一身鬼炁如烈火烹油,瞬间愈发的旺盛了。   只见她指尖起了红光,红光掠过红舌,方才柳条留下的黑迹被一点点抚去。   女鬼红唇微动,声音幽幽幢幢又刺耳的在众人耳朵旁炸开。   “既然这样,那就都去死吧!”   话落,红舌瞬间如巨蟒一般昂然探进半空,挥舞间带着赫赫鬼炁,原先平静的鬼道顿时像是一粒水珠掉入油锅。   暗潮涌动,鬼炁澎湃。   ……   不好!   顾昭忌惮的朝四周看了看。   随着女鬼的动作,原先晃荡的鬼物好似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浓郁的夜色化作黑雾,诡谲的朝这边穿梭探来。   似有数张诡异的脸在飘动。   “嘻嘻,有人呢,热乎乎的,啊哈哈哈......”   鬼音重重叠叠,带着嘲弄人的恶意。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石雕也好似活了过来,只见它们舒展身子,伸伸脖子,抬抬手脚。   玉溪镇涯石街的石雕用的是砂石,白中带着一丝的青,原先该是十分清爽清正的颜色,然而在朦胧的夜色中,这些石雕却泛着诡异的青光,瞧过去有几分怖人。   “咚!咚!咚!”   石头样的脚步踩在地上,每一个脚步都很沉,震得人心里跟着一沉。   瞧着四周一步一步走来的石雕像,千奇百怪,有兽类也有人像,赵刀和黄钦捏着彼此的手簌簌发抖。   赵刀悲愤:“天杀的周生财,这涯石街哪里是只有一点动静,这动静分明大得很!”   今夜要是有命回去,他也不干了!   为了赚这么点打更巡夜的薪水,这是大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啊!   ……   黄钦站在赵刀旁边,同时不忘自己的兄弟黄栋,只听他语调惊慌不已。   “我哥呢,我哥怎么办?”   顾昭听到这话,眼睛环看了下四周。   那女鬼膨胀着舌头,此时已经没有附在黄栋身上了。   只见黄栋矮胖的身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一把尖刀丢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   而这时,一个鱼头龟身,却有着海豹手脚的石像迈着步子过来了,来的方向正是黄栋躺地的方向。   石雕高高的抬起脚,赵刀不忍的闭上眼睛,他旁边黄钦目眦欲裂,“不!”   伴随着惊呼,他跌跌撞撞的手脚并用,明眼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要去救黄栋。   赵刀一把拉住他,急道。   “你不要命了啊!”   黄钦几乎半跪在地上,话都囫囵的说不清楚了。   “我哥,我哥......冬瓜啊!”   到后头,他是嚎啕出声了。   ……   顾昭将绛宫处的元炁逼进柳条中,只见柳条上的枝干倏忽一下便变长,青叶繁茂。   随即那根柳条化作一道绿色的光,顾昭一甩,它便似鞭子一样朝地上的黄栋卷去。   鱼头龟身的石雕好似察觉到了,只见它的脚步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眼看着要掉头去踩黄栋。   顾昭喝道:“放肆!”   随着她这声话落,绿光一分为二,有一半朝鱼头龟身的石雕脚下击去。   “嘭!”只听一声脆响,石雕碎成糜粉。   石灰洋洋洒洒的弥漫半空中,众人只觉得耳畔似乎有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声,随即飞灰中一道黑雾闷头闷脑的乱窜。   绿光缠绕上黑雾,似蛇绞杀猎物一般,黑雾在半空中嘭的绽开,   与此同时,那幽幽幢幢的鬼叫声也戛然而止了。   一瞬间,原先蠢蠢欲动的其他石雕停住了脚步。   顾昭环看了下周围,目光落在红衣女鬼身上。   黄栋被卷了回来,黄钦连忙将他翻了个面,颤抖着手将指头探到他的鼻尖。   待感受到那抹鼻息时,黄钦一下便绷不住了。   “还活着,叔,我哥还活着。”   赵刀被摇得晃了晃身子,“知道了知道了。”   黄钦:“哈哈,矮冬瓜还活着,还活着......”   赵刀看他又哭又笑模样,嘴里不饶人的说着矮冬瓜,不禁也是笑了下。   那厢,女鬼的红舌在半空中晃了晃,幽幽幢幢的鬼音里都是不屑。   “孬货!”   石雕里的众鬼面面相觑。   孬货便孬货吧,总比被打成魂飞魄散来得好。   当然,胆小的鬼是多数,胆大的也不缺乏,听了鬼娘子的嘲讽,好些个石雕身上的青光幽幽闪闪,脚步咚咚咚的朝这边走来。   顾昭手中的柳条不停,半空中时不时有石灰绽开。   在这期间,顾昭还要再抽一把突然袭来的红舌,舌头黏腻带着腥臭的鬼炁。   绛宫处的元炁一点点的少了,顾昭另一只手朝半空中探去,从里头抓出一团团的鬼炁,鬼炁乱窜不停,就像是无数张模糊的脸拼凑。   有麻木的女人,哭泣的小儿,狰狞的汉子,落泪的老者……喜怒哀乐,各个脸在黑雾中争先恐后的放大冒出。   或哭或笑,或求或骂,呢喃鬼语迷惑人心。   顾昭没有动摇,她将《太初七籖化炁诀》运转到极致,一时间,这一处就似有一团光团一般。   赵刀看呆了。   忙着又哭又笑的黄钦也平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这元炁和鬼炁相碰相撞,   天愈发的阴沉,黑云厚得像是天要压下来一般,雨水滴哩哒哒的一直落下,顾昭将红舌打退一步后,压了压斗笠的前檐。   雨水打湿了她的面庞和碎发,不知是力竭还是疲惫,她的面庞有两分苍白,但这却衬得她的眼睛愈发的亮了。   顾昭看了看周围,侧头看向黄钦和赵刀,开口道。   “这样下去不行。”   迫于顾昭的化炁,浓雾似的鬼炁逐渐褪去,周围一片狼藉。   石雕像破成碎石,散乱满地,只零星的几座石雕隐在黑暗中,或狮子或神佛人像,其中甚至有一面石鼓。   黑暗中偶尔闪过一抹幽幽青光让众人明白,它们不是退去了,而是伺机而动罢了。   不远处,红衣的厉鬼也收回了长舌,青白又细长的手指拂过舌尖,上头淌着黑烟的痕迹一点点褪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朝人看来时,神情中还有两分惑人的媚。   “郎君,你打疼人家了。”   黄栋幽幽的转醒了,他瞧见周围的情况一脸的懵,待看到红衣女鬼时,胖肉的脸上皮肉颤抖,每一块肥肉都在诉说着他的惊惧。   “是她......麻杆,是她控制了我......”   黄钦握紧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要不是有黄栋拼死的抗争,那两下尖刀就不是刺破枕头,划破他头发这么简单了。   黄钦安抚了两句黄栋,抬头朝顾昭看去。   顾昭盯着红衣女鬼,女鬼虽然身姿亭亭袅袅的把玩着长发,暗暗看来时的眼神却幽幽明明,饱含忌惮。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下谁。   顾昭:“咱们不能在这鬼道待着了。”   都说人有人途,鬼有鬼道,人鬼各安其居。   鬼到了人途会畏惧阳光,同样的,人到了鬼道一样不好,周围的黑雾不是鬼炁便是晦炁,短时间的交汇还没什么,这样长时间的沾染,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而且,顾昭抬头看天。   在这种地方,她只能以元炁硬抗着,像一些雷法符箓根本用不了。   听顾昭这么一说,赵刀着急了。   “那咱们赶紧出去啊。”   顾昭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这红衣厉鬼,她燃三柱清香,烟气化青鸟,她们只要跟着那青鸟便能离开,但是眼下不行。   她们等于是被红衣厉鬼以鬼炁禁锢在这一片鬼蜮了。   赵刀喃喃:“那怎么办啊。”   果然,他老子娘以前说得对,人就是不能贪嗔痴,瞧,他不就贪了那一份薪水银子嘛,头一个夜里当值,就得受这么一遭罪了!   顾昭想了想,回头问道。   “你们是怎么招惹上她的。”   黄钦拿眼睛看黄栋,黄栋委屈,“我什么都没做啊!”   黄钦也跟着摇了摇头。   顾昭:“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像这等恶鬼该是有伴身的弱点,不应该这样啊。”   倏忽的,顾昭的脑海里似一道灵光闪过,“我知道了,是缢绳!是缢绳啊!”   她急急的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截麻绳,也许不是麻绳,是布条也有可能。”   顾昭绞尽脑汁的想着,除了绳子和布条,到底还有什么可以自缢。   唔,要是心狠一点的话,就连头发也是能自缢的。   顾昭目光炯炯的盯着红衣鬼那一头黑发,手中的绿柳条跃跃欲试。   红衣女鬼只觉得头皮忽然凉飕飕的,有种心慌漫上心头。   就在顾昭蓄势待发的时候,旁边的黄家兄弟开口了。   黄栋激动:“有有!”   黄钦跟着点头,“是是,是有一截的草绳,原先我想要捡了拆了第二日绑菜来卖,结果我这兄弟心眼小,瞧着我想要,他就将它先一步捡走了。”   “你说谁心眼小了!”黄栋不满的推搡了下黄钦,不过眼前这般情况,他也不好多计较,瞪了一眼后便罢休了。   黄栋眼睛朝顾昭看过来,里头满满的是期待。   “更夫小哥,是不是咱们找到这麻绳就成了?”   顾昭点头。   “它在哪里?”   那厢,红衣女鬼好似听到了只言片语,眼一狠,红舌蠢蠢欲动。   黄栋连忙道,“在筐里,在我摆磨刀石和刀具的筐里,今儿我这兄弟还偷偷的要拆那麻绳,我夺了过来,特意塞在筐子底下了。”   旁边黄钦扼腕,“早知道就让我拆了,咱们也不要遭这么一趟罪。”   顾昭:......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黄钦瘦高的麻杆个子。   猛人啊,失敬失敬。   难怪这女鬼附身黄栋,想要拿刀子将黄钦捅了,敢情一开始是麻杆个子的黄钦先要将人女鬼五马分尸啊。   一瞬间,顾昭领会到了一句话。   世间一切事一饮一啄,皆有前因后果。   ......   那厢,红衣女鬼确定这一行人在说的确实是自己缢身的麻绳,一时间鬼炁大盛,脸阴沉了下来,鬼音似巨浪咆哮涌荡而来。   “哪里走!”   随着话落,她的长舌一并朝这边疾驰而来。   顾昭拍了拍了下灯笼,众人只见里头一只大黑狗跳了出来,瞧见这来势汹汹的红舌,大黑狗半点不惧怕。   “汪汪汪!”   大黑毛发蓬松,前爪抓地,蓄势待发,嚇嚇的声音在它喉咙间咕噜噜,龇牙咧嘴,凶狠异常。   对面的女鬼畏缩了下,长舌也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   顾昭知道,这是黑狗血脉中对鬼物的压制在起作用,但对这等厉鬼,等她反应过来了,却又奈何不住她了。   “大黑去,跟着这个大哥去找一截草绳回来。”   顾昭说着,手指中突的现起一张黄符,她目光一凝,随着元炁的注入,黄符上的朱砂漾起红光。   “去!”一声急喝,黄符脱手而出,似一道精光快速的朝大黑贴去。   紧接着,众人就见大黑身上光华大盛,待光亮褪去,半人高的大黑猛地长大,模样瞧过去比高头大马还高。   “汪呜!”   大黑朝天长啸一声,平地卷起一阵风,风吹得它身上的毛发蓬松乱炸,瞧过去颇为威风。   黄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顾昭指了指自己,紧接着那条大狗张大了嘴朝自己咬来。   黄栋闭眼:吾命休矣。   然而,疼痛并没有如他预料的过来。   那尖牙咬上他的衣裳,随即将他往半空一抛,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掉入绵软的毛发中了。   大黑:“汪汪!”   抓紧我!   顾昭抽神为黄栋翻译,“大黑让你抓紧它,你给它指下你家的方向。”   黄栋懵圈:“噢噢!”   “那边。”   黄栋的话才落下,大黑倏忽的朝前奔跑而去,如风驰电掣一般。   黄栋:“啊啊!”   他吓得乱叫,不过片刻后倒是爱上这份罡风扑面的感觉。   爽快!   ……   顾昭手中的柳条拦住袭向大黑的长舌。   “嘭!”这一次女鬼拼劲全力,鬼炁大盛,一红一绿的光在半空中激烈的对碰。   “刺啦刺啦”,绿光灼烧着红舌,红舌冒出黑色的烟气,而那烟气也以凛然的姿态去吞噬绿光。   不好!   顾昭心惊。   这女鬼这是以鱼死网破的姿态在打斗。   顾昭朝前看去,她手中的绿光黯淡了几分,光亮一点点的逸散到半空中。   顾昭能感觉到柳条里满是春意的生机一点点的流失。   她再注入元炁也挽回不了。   片刻,红衣女鬼倏忽的缩回舌头,而顾昭手中的柳条随即也化作了灰烬。   一人一鬼相互瞪着。   “道长,咱们这般恶斗谁也讨不到好,你我之间本无恶事,何苦以命相搏呢。”   红衣女鬼说软话。   “这样吧,你将这瘦高个的麻杆交给我,我桃三娘在这里承诺,咱们之间定然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怎么样?”   黄钦瑟瑟发抖:......   怎么又说到他身上了?!   冤枉啊,他到底是怎么冒犯到这只大鬼了?   “不行!”顾昭一口回绝。   她往黄钦面前一站,挡住了桃三娘看来的满是恶意的目光。   “呜呜,道长对我的活命之恩,待事了,我定然涌泉相报!”   被护住的黄钦几乎是感激涕零了。   他决定了,以后这道长家的菜,他都给包圆喽!保准又新鲜又水灵,他黄钦捡最好的菜送!   “好好!”桃三娘气极反笑,“好你个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的声音一沉,背后似有炁劲扬起,一时间,她身上的红衣似是活了过来一般,像鲜血在流动。   赵刀要将他手中的柳条给顾昭,顾昭摇头拒绝了。   “没用的,再来一根,也不过是方才那般情形罢了。”   说罢,顾昭以炁凝于掌心,徒手朝女鬼长舌抓去。   一入手,顾昭便感知到了那股浓烈的不干,怨恨,愤懑......心随炁动,以心为令,以炁为旗,顾昭引着《太初七籖化炁诀》在掌心,纳着那充满怨恨的鬼炁。   “呵呵,没用的。”桃三娘的声音从腹部处出来,幽幽幢幢,带着几分嘲弄。   “瞧着你方才化炁的样子,我桃三娘要是没几分功夫,敢直接对上你吗?”   顾昭拧眉。   果然,如果说她以前抓了金凤仙的鬼炁像是抓线团,那眼前这个桃三娘的鬼炁就像是一块磐石。   偶尔化去的鬼炁就像是石头上簌簌掉落的石粉。   一人一鬼僵持着。   赵刀频频回头,着急的几乎要跳脚了。   那狗子那胖子咋这么磨蹭呢!   这当真是脑门上着火,急死他喽!   倏忽的,赵刀眼睛一亮,“来了来了。”   黄钦回头一看。   只见黑暗中大黑狗疾驰而来,就像是踏着风一样,而狗身上头分明是他那兄长。   “回来了回来了。”黄栋兴奋的朝人挥手。   黄钦别过脸,兄弟针锋相对十几年,他真想再吐槽一句,冬瓜这模样真蠢!   大黑的步子慢了下来,在接近众人时,黄栋从上头滑了下来,神情兴奋不已。   “找到了找到了。”   就是他不说,大家伙儿也知道找到了。   只见大黑每朝顾昭走近一步,身子就变小一分,待它离顾昭一步远的地方时,已经恢复成它原来的大小了。   “嚇嚇。”大黑的声音从喉咙里咕噜出来。   它龇着尖利的牙,在它的牙齿下,一截又潮又湿的草绳有着阴霾似的灰炁冒出,大黑威胁似的咬了下去。   “啊!”桃三娘吃痛,红舌微微往回缩了缩。   就是现在!   顾昭眼眸暗了暗。   只见她快速的松了一只手,大黑也机灵,立马配合的将那节草绳丢到顾昭手中。   “去!”   随着一声话落,那草绳一端延展开来,猛地朝桃三娘的脖颈处套去。   说时迟那时快,桃三娘想要去挡已经来不及了,她目光惊惧的看着草绳朝自己袭来。   顾昭叹了口气,什么是天生的相克,这便是了。   桃三娘生前以草绳结束生命,一身怨气来自于它,恐惧也来自于它。   果然,随着草绳套入桃三娘的脖颈,她的舌头缩了回去,面目狰狞的伸手去扯草绳,脚下痛苦的来回踢着。   顾昭一个收力,草绳急剧的往回缩,不过一息便带着桃三娘到顾昭面前。   “走吧。”顾昭正待招呼众人,忽然她的耳朵一动,伸出手在面门前格挡了一下。   大黑也跳出来咆哮,看着顾昭甩在地上的东西,大黑龇牙咧嘴,眼见着就要扑上去撕咬。   “大黑等等!”顾昭拦住大黑。   “嘤嘤,嘤嘤。”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从地上那团黑雾中传出来。   顾昭看着黑雾和桃三娘腹肚相连的脐带,眼睛都瞪大了。   难怪这般凶,这是一尸两命,穿着红衣自缢的吊死鬼啊。   这样想着,顾昭微微松了对桃三娘的辖制。   桃三娘落地,第一个动作便是将地上哭泣未成形的婴孩拢在怀中,扑通一声朝顾昭跪了下去。   “道长,求道长慈悲心肠,饶了我儿一次,我儿蒙昧,它不过是与我母子连心,见我受罪,情急之下袭击道长了,求道长饶命。”   桃三娘以手背拭去脸上的血泪,抱着孩子朝顾昭膝行两步,脸上褪去了狰狞,倒是一个颇为清秀的小娘子,瞧过去也不过是十八九岁模样。   赵刀看了一眼顾昭,惊呼。   “昭侄儿,你受伤了。”   顾昭低头,果然,被婴孩这么突然一袭,婴鬼利齿咬破了手腕处缠绕的软布,破口的地方黑雾萦绕,滴下的血都带着几分黑。   桃三娘面上更惶恐了。   此时她命门在人家手中,腹中婴鬼还破了道长的皮肉,这这,桃三娘心里忧虑悲愤,将婴鬼抱得更紧了。   顾昭看着桃三娘护犊子的模样,忍不住叹息道。   “既然这般爱护它,怎么就带着它自绝生路了?”   “怨鬼了了心愿,自然还有投胎的一日,你家小儿这般情况,唉,难。”   未生出来而亡的婴孩最是难渡,因为它还是它,既是阴界又是阳界的灵体,因为投胎了,它不再是鬼魂,但是也因为未生,所以它也还不是人,两边两不相靠。   未生而亡,让它的怨气尤其强烈。   这样的婴灵执念只有一个,那便是出生。   鬼只有消了执念,才能入轮回,所以,婴灵的执念要想化去本就是一个悖论。   桃三娘泪如雨下。   却也一声不吭。   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生前也是个伤心可怜人罢了。   ……   都说柳条打鬼,越打越小,顾昭借了赵刀手中的柳条,柳条朝桃三娘抽了一下,桃三娘便变成了小小一只。   顾昭将其拎起,暂时丢到了六面绢丝灯中关好,这才看向赵刀和黄家兄弟。   “走吧,我们出去吧。”   顾昭翻出三根清香,掌心拢过,一道火苗倏的蹿起,袅袅烟气汇聚在半空,慢慢成为一只青鸟模样,只听一声鸟鸣,青鸟体态轻盈的朝前飞去。   顾昭松了口气,“可以了,跟着青鸟走就行。”   青鸟向来有殷勤探看的引路鸟之称,在鬼道中由它来寻人途,自然是妥帖的。   顾昭一行人跟着青鸟往前,周围蒙昧的灰和黑一点点的褪去,前头一处光线欲明未明,就像是在潭底隔着水面看太阳一般。   顾昭:“到了。”   赵刀最先出去了,接着是黄家兄弟。   顾昭跟在后头,眼睛四处看了看,这便是人途和鬼道的交界啊,周围隐隐错错的瞧不真切,空间好似在交叠,也不知道这儿那儿分别是哪里。   也许一个错步,便在千里之外。   顾昭多看几眼,突然目光一凝。   她回过头,找准了玉溪镇对应的地方,迈步出去了,赵刀已经在外头,她们进去是是涯石街,这下出来的地方却是六马街附近。   赵刀惊叹不已。   此时夜色退去,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顾昭:“赵叔,你送黄家兄弟回去下,成不?”   赵刀:“成是成,不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昭回头看归途人途交错的地方,开口道。   “五更天人途鬼道短暂交错,方才我看到一道生魂落在鬼道里了,我有些不放心,既然瞧到了,那便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顾昭说完拎着六面绢丝灯回头,一个错身便进了鬼道。   赵刀和黄家兄弟眼中,顾昭的身影便渐渐淡去。   ……   鬼道。   天光蒙昧灰暗,此时没有风也没有动静,零零散散几道幽魂麻木的游走。   顾昭一把抓住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跟我来。”   孟风眠回头,视线落在面前的提灯人身上。   ...... 第36章 (捉虫)   顾昭一拉没拉动,面上带上了两分诧异,又回过头来问道。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孟风眠静静的看着顾昭,没有说话。   两人面对面,顾昭将他的面容看得真切。   这一看,不免心生赞叹。   无他,这人生得十分好啊,当真称得上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模样,身量颀长,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间挂一方黑玉的环佩。   在鬼道这样阴沉发灰的地方,这一身清极雅极的打扮也是亮眼的存在。   许是生魂离体,他如玉的面庞上透着一分茫然。   顾昭:啧,怪可怜模样。   她体谅的放轻了声音,安抚道。   “放心吧,你还没死呢,不过这里是鬼道,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跟着我走吧,我带你出去。”   “鬼道?”孟风眠面上有一瞬间的怔愣,重复了一声。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清冽中带着两分的沉静,就像是晨时山涧流淌而过的一道清泉。   顾昭点头:“是啊,你没发现吗?这一片地方静得很,天光也是蒙昧的灰暗,你看,你身旁偶尔有人影出现,却也无人和你说话,”   “大家都是在埋头赶路,那是亡者要去走黄泉路。”   孟风眠顺着顾昭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这一片天光蒙昧灰暗,游魂麻木着脸朝前赶着路,每一个人身上都是死气沉沉的鬼炁。   那他这是?   孟风眠抬起自己的手,上头有莹莹的光亮。   顾昭见状,解释道。   “这莹光是生魂的魂灵,咱们快走吧,在这里再待下去,就算你此时是生魂,回头也得变成死灵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而且就像是人有好坏一样,一些死灵也是颇具恶意,它们瞧见你身上的生机自是会心生嫉恨。”   “如此一来,它们便会特意捣蛋使坏,拖着你的生魂,不让你回体,等时间一过,你就是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多谢小哥相告。”孟风眠冲顾昭拱了拱手。   顾昭:“客气客气。”   两人说话的空挡,周围的死灵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鬼影幽幽幢幢的朝这边涌来,魂灵麻木的脸上也有了诡谲的笑意。   “嘻嘻,我闻到了哦,是生魂和活人的味道,好香哦~”   鬼音幽幽幢幢,不止一道声音,数道诡谲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到最后里头满满的都是迷惑人心的呢喃。   “留下来,留下来陪我们吧。”   “一起玩啊,留下来一起玩吧……”   “......”   鬼道灰暗的天光下,渐渐出现了数只挥舞的手,手发白又青灰,连指甲都带这不详的紫。   顾昭冷哼一声,“一个个的就是学不到乖!”   孟风眠朝这个提灯的黑衣人看去,只听他埋怨了一句,随即伸手探向那盏有些老旧的绢丝六面灯。   一只巴掌大的小人被抓出。   小人穿着一身红衣,似鲜血一般的红。   孟风眠的眼力好,他一眼便看到小人脖颈上挂着一截麻绳,长舌吐露,两眼暴凸,那模样要多邪恶就有多邪恶。   更关键的是,这小人居然还会动!   孟风眠:......   他的视线移到顾昭身上,脚下的步子也有些迟疑了。   有这样的鬼娃娃,又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真的是人吗?   ……   顾昭将桃三娘提拉出来,拎在手指间朝四周晃了两圈,威胁道。   “看见没,再来就是这个下场。”   小鬼见着桃三娘的惨状,无不尖叫一声,鬼音凄厉似哀嚎。   “快逃,是方才那杀胚!”   随着话落,各个鬼影顿时化作一道道浓郁的黑雾,闷头闷脑的四处瞎蹿。   桃三娘望天:……生无可恋。   她已经丝毫没有什么大鬼的脸面可言了。   顾昭心满意足了。   “老实一点。”   她弹了弹桃三娘,又将她拎起塞进六面绢丝灯中,重新关好。   顾昭继续往前,走出两步后才察觉出不对,回过头来不解的问道。   “怎么了?”   孟风眠:......   “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继续跟上顾昭的脚步。   两人一起往前走,鬼道中的风沙好似都带着悲怆的意味,呜呜咽咽的,就似鬼灵在啼哭。   孟风眠仔细的打量了顾昭两眼。   只见他头戴一顶斗笠,身上披一件黑色风衣,老旧的绢丝灯中映出温暖的橘光。   面容笼罩在披风中瞧得不够真切,只看见斗笠下的侧颜白皙,听那声音分明还是小孩模样。   倏忽的,孟风眠的视线又落回顾昭的披风上,莫名的觉得那披风有两分眼熟。   唔,真的是越看越眼熟了。   孟风眠迟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他有过的那一件?连系带处的长短好似都一样。   顾昭抬脚往前走,冷不丁的,她听到孟风眠问道。   “你是鬼道中的大鬼吗?”   “还是黑无常?”   顾昭愣了愣,随即乐了。   “不是,我就一打更的。”   她从腰间摸出一面铜锣,在孟风眠面前晃了晃。   孟风眠的面容松了松。   顾昭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拎出桃三娘的动作震慑了周围的小鬼,同时也吓到了这生魂。   顾昭仔细的想了想。   唔,方才那动作还真有些像恶人,还是一朝得志,趾高气昂的恶人。   未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顾昭简单的解释了下。   “我是巡夜打更的,走夜路多多少少会碰到一些动静,我便学了那么两手防身。”   “刚才那只小人是一只吊死鬼,她自缢的麻绳机缘巧合下被一对兄弟捡了,正好兄弟中有一个是卖菜郎,那卖菜小哥是个做活细致的,手中卖的菜经常是洗了缠好。”   “这不,他就想将这节麻绳拆了缠菜,正好最近又是藤藤菜好卖的季节。”   顾昭摊了摊手,继续道。   “缢绳对吊死鬼来说是命门的所在,她差点被那小哥害了,鬼物最是睚眦必报,所以趁着今夜夜色昏暗,便打算着要将小哥大卸八块了。”   “我们巡夜打更的碰到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顾昭手中的灯笼晃了晃,示意孟风眠看过来,这才道。   “你别看她现在小小只的模样,好似有些可怜的样子,方才夜里时候,她可是凶得很!”   孟风眠听得认真,最后只叹道。   “更夫不容易啊。”   顾昭:“哈哈,那可不,太不容易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笑了笑。   孟风眠眼里有了笑意,他平日里是寡言的性子,对着顾昭倒是话多了几分,许是合眼缘吧,孟风眠这样想着。   他又多看了两眼顾昭身上的披风。   如此相像的披风,兴许这便是缘分。   ……   “你受伤了吗?”   孟风眠的目光落在顾昭手腕处,目光一凝,那儿缠绕袖口的布破了个洞,周围的颜色也更加的暗沉。   顾昭低头看去,不在意道,“哦,一点点伤口,不打紧。”   孟风眠拿出帕子想要递过去,一时又迟疑了。   顾昭:“怎么了?”   孟风眠拧眉,有些不解道。   “按你这么说,我是生魂入了鬼道,你是活人,那我这帕子递给你,等我们出了这鬼道它还存不存在呢?”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   “这鬼道我也是头一回来,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她将手伸到孟风眠面前。   “此言有理。”   孟风眠兴致颇高的替顾昭将伤口缠了缠,利落的在上头打了个死结。   ……   人途鬼道交接处。   顾昭侧头问道:“看到你家在哪里了吗?”   孟风眠摇了摇头。   顾昭麻爪了。   这是在鬼道里瞎飘了多久啊。   她想了想,低头从六面绢丝灯中翻出三根清香,孟风眠在旁边看着,清俊的面上带上了两分好奇。   顾昭解释道,“你知道青鸟吧?”   孟风眠点头,“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是只三足神鸟。”   顾昭眼里浮现笑意:“没错,青鸟向来有殷勤探看的美誉,我让它为你引路,这三根香火便是供奉它的谢礼,来,你的掌心拢过,心里默念三声回程路,一会儿它便会应声而来。”   孟风眠多看了一眼顾昭。   此时两人面面相对,顾昭扬起了头,披风的边缘松了松,孟风眠这才看清顾昭的模样,和他想的一样这还是一个小郎,面容有些单薄有些冷情,望来的眼神黑白分明。   分明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   孟风眠莞尔一笑,随即低下头,他学着顾昭的动作,伸出修长的手拢过那三柱清香。   “是这样吗?”   顾昭:“没错。”   她说着话,手附上孟风眠那有些莹白透明的手,心随炁动,以心为令,以炁为旗......元炁引入孟风眠的生魂中,那一瞬,孟风眠原先有些透的魂都凝实了一些。   接着,孟风眠只觉得一股炁由心口处涌起,一股脑朝掌心蔓延而去,随即,他的掌心便出现了一道幽幽的火,火光腾的上扬,瞬间燃了那三根香脚笔直,香粉均匀的清香。   顾昭收回手,“好了。”   孟风眠惊讶了。   他手中那三枝由他点燃的香燃烧得极快,白色的烟气在半空中凝聚不散,不过是片刻时间,烟雾中跨出一只长颈的白鹤。   孟风眠看向顾昭,怀疑道。   “......青鸟?”   他又看了一眼烟雾笼罩的鸟影,瞧着这长脖子,不像啊。   顾昭也是有些意外,“啊,怎么回事?”   她接过孟风眠手中燃尽的香脚,来回看了看,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悻悻道。   “可能你比较讨白鹤喜欢吧。”   孟风眠无可无不可,白鹤便白鹤吧。   “那它给我引路吗?”   孟风眠才问完这话,就见旁边那白鹤一声长鸣,顾昭和孟风眠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白鹤拍了拍翅膀,长长的脖颈歪了歪,看过来的小眼睛机灵极了。   顾昭迟疑了。   “看鹤公子的意思,该不会是叫你爬上去吧。”   孟风眠瞧着那不过到他腰迹再往上一些的白鹤,脚下的步子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了,鹤兄客气了,我跟在你后头便成了。”   他的话才刚说完,只见白鹤尖长的嘴张了张,一声鹤鸣贯穿长空,接着只见白鹤振翅,平地瞬间涌起了大风。   顾昭抓着披风往眼前一遮,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白鹤朝孟风眠扑了过来。   孟风眠命魂轻飘,被白鹤这么一扑,当下便要来个倒头栽,说时迟那时快,白鹤一个俯冲再一个振翅,孟风眠已经牢牢的被它驼在了背上。   “唳......”   白鹤扬脖一声长鸣,一个拍翅,姿态优雅的朝天上飞去,就是它背上的孟风眠不够优雅,不过刹那间,这一魂一鹤已经到了半空之中。   暗灰的天幕就似掉落了一粒碎石头的水面,层层波纹漾开。   空间叠叠嶂嶂,不过是两个错眼,顾昭便不见那白鹤以及孟风眠了。   “这位大哥应该能安全到家吧。”   顾昭仰头多看了两眼,这才弯腰捡起方才搁在地上的六面绢灯。   人的名字自生下来便由长辈赋予,年年岁岁下来,名字早已经刻进了人的骨血中,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除了鬼怪魔物忌惮真名为人所知,人也忌惮名字被鬼物知道。   一旦名字被鬼物知道,鬼物擅长迷心惑人,它便会仿着人亲近之人的声音,于夜色昏暗蒙昧的时候蛊惑。   倘若人们没有察觉应声了,后果不堪设想。   顾昭倒是不惧,但她也守着规矩没有问孟风眠的名字,孟风眠也同样没有开口。   两人就像是有着默契一样。   顾昭掉了个头,抬脚朝东面走去,突然她停住了脚步,面上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   “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妥。”   片刻后,顾昭猛的回头朝方才白鹤和孟风眠消失的方向看去,脸上大惊。   夭寿哦!这生魂燃香怎么引出了一只白鹤哦?   白鹤就白鹤罢了,偏偏离去的方向又是西边。   顾昭面色古怪,这样一来一去,不就成了驾鹤西归了嘛?   不吉不吉。   这意头可一点都不吉!   心里想着事,顾昭一脸忧心忡忡的踏出了鬼道。   ......   顾昭出来的地方恰好是涯石街。   此时日头还未出来,不过天色已经亮了,顾昭将六面绢丝灯中的烛火吹灭,这才抬脚朝前走去。   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涯石街到处湿湿嗒嗒的,天空放晴,放眼看去天空一片的蓝,东边飘几缕橘色的彩带云。   此情此景,生机勃勃。   顾昭深吸了口气,沁凉的风气从鼻尖一路钻到肺里,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哎哎,顾小更夫!”背后传来一道兴奋的声音。   顾昭回头,瞧见来人她不禁笑了下。   “不想倒是我比你们快了一些。”   来人是赵刀和黄家兄弟,三人老老实实的走人途,倒是不及顾昭在鬼道中的一个跨步。   赵刀看到顾昭也是惊讶。   “那生魂送回去了吗?”   “应该吧。”顾昭迟疑了下。   赵刀也不在意,他皱着眉环看了下涯石街周围,一时没有说话。   顾昭也跟着看了一眼,跟着沉默了。   昨夜人途鬼道在涯石街交错,顾昭的柳条除了抽鬼,还抽了好些个大石头雕像。   那些雕像在鬼道中破损,在人途中也能看出来有些许的不对。   顾昭的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尊鱼头龟身豹子手脚的石雕上,这尊石雕便是她抽毁的第一尊石雕。   砂石雕像白中带着一分青,原先该是清正清爽的颜色,如今太阳一晒,倒似要化去一般。   顾昭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生魂缠绕在她手上的白帕子也一点点的化去,如莹光消散。   赵刀皱眉。   黄家兄弟也跟着缩了缩脖子。   说来招惹上那吊死鬼,好似还真和他们兄弟有些关系。   顾昭拍了拍黄栋黄钦,安慰道。   “虽然这事和你们有些渊源,那桃三娘怨你要拆她的缢绳,所以寻你报复,但那是她鬼物的想法,咱们作为人,还是要按人的想法去想。”   “你只是捡了根草绳,没有错!”   “顾小更夫。”黄钦眼巴巴的瞅着顾昭,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顾昭顿了顿,不忘交代道。   “人鬼殊途,它们的想法诡谲多变又偏激,一些忌讳的事情,咱们该忌讳的还是要忌讳的。”   “就像捡草绳这事,我记得我小时候阿奶就和我说过了,路边的草绳那是万万捡不得的,你们家里人没说过吗?”   “嘿嘿。”   黄钦黄栋两人相视憨笑了下。   “说过说过,我那不是想着扎菜赚银两,一时忘记了么。”   黄栋吭吭哧哧,“我瞧着他要捡,就忍不住想抢了。”   顾昭和赵刀:......   “下次可别这样了。”   顾昭转头去看赵刀,问道。   “叔,这涯石街的石雕怎么办啊。”   “是不是得要陪银子啊。”   听到银子,赵刀要跳脚了,当下就像被踩着尾巴的兔子,一蹦三尺高。   “赔毛银子赔!没钱!”   他看了一眼顾昭,语重心长道。   “昭侄儿啊,咱们做人要老实,但是也不能太老实,你说昨夜那情况,要是没有你那手中的柳条大发神威,咱们一行人可就得死透透了,别的不说,被拉到鬼道的涯石街肯定也是不好了。”   赵刀是明白了,虽说柳条打小鬼,越打鬼越小,但也要看看那柳条在谁手中啊。   小鬼也就罢了,像昨夜那些鬼,他就算是将河边的柳条薅秃了,也不见得能打下一个两个鬼!   赵刀恨恨,“赔毛银子,我还得找周生财那老家伙补偿点银子呢,这涯石街是有些动静吗?这动静分明是大了去了!”   他转头看向顾昭,开口道。   “这事啊,昭侄儿你就别管了,叔会寻人说明白的。”   一行话听下来,顾昭懵圈了。   “那就,多谢叔了?”   赵刀拍了拍顾昭,豪情万丈,“就包在我身上了!”   ......   石雕被太阳一点点晒化,涯石街的百姓一起来便发现了,大多数人脸上神情讳莫如深,并没有像顾昭想的那样惋惜自己的作品没了。   ......   涯石街。   桑阿婆拄着拐杖,在小童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大家伙赶忙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就要说话。   “桑阿婆,昨日夜里不太平......”   “......是是,我也听到了,外头雨下得很大,依稀还有一些怪笑怪叫,后来还有打斗和惨叫声,幽幽的鬼魅声,嗐,我也说不来,反正是怪渗人的。”   “我也听到了!我也听到了!昨儿我那屋还特别的冷,森冷森冷的,就像要冻到骨头里一样,我和我家那口子都不敢在房间里待着了,摸到堂屋里,有先人灵位在才感觉好一些。”   “......”   桑阿婆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抬起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周围的人顿时停了吵闹,朝桑阿婆看去。   桑阿婆撩起眼皮瞥了大家伙儿一眼,声音里都是疲惫。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昨夜大凶,老婆子我修行不够,昨夜便是出来也不过是添一道亡魂罢了,大家做的都对,像这样诡异的时候,更是要在家里待着。”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   “起码家里有先人灵牌,有供奉的土地仙,灶神,紫姑......”   桑阿婆的目光落在那未化去的石雕上,声音沉沉。   “眼下要紧的是这些石头像。”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面面相觑。   周家的婆娘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桑阿婆,你的意思是以后还会这样吗?”   “会不会我也说不准。”桑阿婆的声音疲惫,愈发的显得老态龙钟了,“不过这些石雕像好一些被附了灵,通了阴,以后就更容易被灵附上了。”   “啊,那怎么办啊。”   “砸了,咱们只能砸了吗?”   桑阿婆沉思片刻。   “那倒是不用,这样吧,你们回头到我这儿拿些符镇一镇,再晒一段时间的太阳,到时我再来看看。”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继续道。   “到时要是还不成,那便只能砸了。”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想着也只能这样了。   桑阿婆走后,有一户的老汉喊了家里的兄弟儿子帮忙,将那石雕搬上板车,几人合力推着朝悬崖边去了。   有人不解:“周家这是做什么?”   “嗐,你还不知道嘛,他周家婆娘胆子小,刚才你也听桑阿婆说了,这黄符镇一段时日还不一定有用,他们家便想着干脆将这石雕扔进樟铃溪中。”   “正好这批石雕他当家的不满意,说是刻得还不够好。”   “唉,老周是个有追求的人。”   旁人一听便笑了,这哪里是说老周有追求,分明是说老周吹毛求疵。   不过,老周的手艺确实是他们涯石街匠人里顶呱呱的,刻的东西那叫做惟妙惟肖,手艺不凡。   ......   “噗咚咚,噗咚咚,噗咚咚。”   一连便是三个石雕落水的声音。   涯石街靠着樟铃溪的这一面是个悬崖石畔,崖高数丈,怪石嶙峋,这一片的匠人做失败的石雕都是从这儿扔下。   石雕和怪石相碰,时常是还未落入江面便已经碎成石块了。   石匠这般做,也有取石于涯石山,归还涯石山的意思。   听到这落水声,周伯临探头看了看,拍了拍腿喊道。   “坏了坏了,今儿大水,这石雕好像是直接掉了下去,不知道要不要紧啊。”   他后头的老爹周大磨连忙探头一看,今儿果然水大。   周伯临着急,“爹,要不要找桑阿婆过来看看。”   周大磨问道:“确定是直接掉下去了吗?”   周伯临也不确定了,“刚才风大浪大,声音我也没听个真切......爹,不然咱们再扔一个试试?”   周大磨瞪了他一眼,“馊主意!”   片刻后,周大磨拿出石锤和凿子,呯呯嘭嘭的将剩下的石雕毁去一些,这才冲儿子周伯临昂了昂下巴,言简意赅道。   “扔下去。”   周伯临吐槽:馊主意你还不是照样用!   ……   周伯临等人朝下扔石雕,周大磨看了看,半晌后松了口气,回头道。   “没事,碰到山石了才掉河里的,走吧。”   一行人抬起木板车往回走,车轮子咕噜噜的作响。   石头崖下,樟铃溪的浪大大的拍来,水花打在涯石山嶙峋的山石上,瞬间绽开更大的水花。   河底下暗流涌动,两尊光头模样的小童石头雕憨态可掬,随着水波微微滚动。   在它们不远处,还有一条握金球的五爪金龙,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麟,蛇身,无一处不栩栩如生。①   ......   祁北郡城,凤鸣街,孟府。   “哎哟哟,这花雕酒真烈,味儿也正。”   安山道长扶着脑袋,从酒醉中醒来,他的眼睛在扫过官帽椅上闭眼的孟风眠时,面皮猛的一僵,随即剧烈的跳动。   “风眠哦!是我害了你!”   安山道长猛地扑到孟风眠身上,掀了掀他的眼皮去看,果然,里头的命魂不见了。   醉酒时的记忆回笼。   安山道长贪喝花雕酒,喝得两眼醉醺醺,孟风眠劝安山道长少喝一点,瞧着他醉得不成人样,就要搀扶安山道长回屋。   伸手就要将安山道长怀中抱的酒坛子拿下。   安山道长哪里肯依。   孟风眠自小习武,手上功夫不弱,只见他使了个巧劲儿,安山道长松了酒坛。   孟风眠伸脚一接,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将酒坛往旁边一踢,酒坛毫发无损,安山道长却发酒疯了。   ......   想到这,安山道长不断的拍自己的脸。   作孽哦,酒就是个坏东西!   他打不过人就罢了,怎么能将孟风眠的命魂拍出去呢?   难道这孟家三公子英年早逝的命相是应在他这里的?   安山道长慌手慌脚的去摸三清铃,正待摇铃时,只听空中一道长鸣的鹤唳。   白鹤落地,孟风眠看着安山道长以及坐在官帽椅上的自己,脚步顿了顿,随即抬脚走了过去。   “唳!”随着孟风眠睁眼,白鹤振翅昂头,在莹光中淡去身影。   孟风眠:“道长。”   安山道长傻眼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三清铃,又拍了下自己的脸,喃喃道。   “乖乖,看来这酒也不是坏东西嘛,别的不说,我这喝了酒,功力是愈发的深了,这还未招魂呢,魂就被我招回来了?”   孟风眠深吸一口气:......   忍耐!   ....... 第37章 (捉虫)   安山道长盯着手中的三清铃看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因为酒醉,还有些大舌头道,“不管了不管了。”   “哎,风眠哎,你这酒真不错,这还剩大半坛的,你就大方点将它舍给我吧。”   孟风眠的声音硬邦邦的:“道长自便。”   听到这话,蹲地要去抱酒坛子的安山道长手中动作顿了顿。   他回过头,有些困惑道。   “风眠,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孟风眠沉脸:“自然。”   安山道长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   孟风眠难以置信的看向安山道长。   这般明显的事情,居然还要问他为什么?   他没有当场给安山道长梆梆来两拳,已经是好涵养了。   这道长还有脸问为什么?   安山道长犹不自觉,他伸手摸了摸脸,难道是自己酒醉后脸上留下口水污渍了?   “风眠小友怎地这般看老道。”   半晌后,孟风眠服气了。   他暼了安山道长一眼,意味深长道。   “我看的哪里是道长啊,我看的分明是秋后的老葫芦。”   安山道长愣了愣,随即指着孟风眠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孟三公子是拐着弯骂他脸皮忒厚呢。   “哈哈哈!”   安山道长越想越乐,最后是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桌子。   孟风眠:......   有这么好笑吗?   安山道长似乎是瞧出了孟风眠心里的吐槽,抬脚走到孟风眠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因为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衣袍,面上带着不羁的笑意。   “我等修行之人,自然得要随心随性,遇到好笑的事,畅快的笑一笑,遇到伤心的事也不怕,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便罢了。”   “如此往事可随风,老道我又能痛快的喝下一坛子酒了。”   “三公子你啊,就是太端着了。”   孟风眠的手又痒了。   “不过,话说回来,风眠你是怎么回来的?”   安山道长绕着孟风眠转了两圈,鼻尖微微嗅了嗅,开口道。   “嗯,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是很干净的炁。”   孟风眠想着遇到的顾昭,眼里带着笑意,附和道。   “虽然被吓了一次,但确实是一个赤忱的人。”   安山道长的脚步顿了顿,挑眉看向孟风眠。   在方才那一刹那间,孟风眠身上的红线光芒闪了闪,难道是见到命定之人了?   安山道长正待多问,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孟风眠和安山道长都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一位小厮神情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孟风眠诧异,“是曲烟。”   他起身走出了屋子,站在门檐下的台阶上,拦住了慌头慌脑的小厮,问道。   “曲烟,出什么事了?”   安山道长也认出了来人是谁,这是祁北王妃院子里扫洒的小厮曲烟。   见他面上慌慌张张模样,安山心里起了两分好奇,也跟着孟风眠走了出去。   “太好了三公子。”   曲烟一见孟风眠,顿时一副有救了的模样,当下便匆匆行了个礼,快言快语道。   “三公子快去瞧瞧王妃吧,王爷从楚阁里带了个少年郎回府,听说人带去了主院,王妃气得要昏厥,三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曲烟说着说着,眼瞅着就要哭了出来。   要是王妃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讨得了好,便是他这样做扫洒活计的也没个好下场。   “什么?楚阁?!”   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刚刚去了趟鬼道,又被白鹤颠簸回来的孟风眠要眼晕了,身子微微一晃。   “哎,风眠啊,慢点慢点,咱们不急。”旁边伸出一只着道袍的手,一把扶住了孟风眠。   孟风眠侧了个头,正好对上安山道长的笑脸,明明就是一张生得不错的脸啊,怎么就这么招人打呢。   安山道长好似察觉到了孟风眠眼里的不善,嗖的缩回了手,催促孟风眠道。   “风眠小友快去看看吧,唉,令尊的这等红尘风流韵事,我一介方外之人就不瞎掺和了,去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孟风眠瞪了他一眼,摔了摔袖子,这才回头看曲烟,急道。   “在哪儿?还不快带路。”   曲烟:“噢噢。”   不过是片刻时间,孟风眠和曲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那假山流水后头了。   安山道长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两分悻悻。   风眠小友是真的生气了。   不过也难怪他这般着急上火,楚阁是什么地方,便是他这样的方外之人也知道一二。   楚阁是祁北郡城最大最繁华的南风馆,也就是坊间所说的小倌馆。   安山道长想了想老王爷那白胡子白发的老态模样,情难自禁的摇了摇头。   还是这等富贵人家会玩。   啧,楚阁的少年郎,那不就是小倌嘛!   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哦!   ……   安山道长感慨了两句,转身回了屋将昨夜未喝完的酒坛子抱在怀中,他拍了拍酒坛子,上头的红塞倏的飞落在桌上。   清冽醇香的酒畅快的朝黑瓷碗奔赴而去。   安山道长端起黑瓷碗,大口的喝下一口,随即重重的搁在桌上,翻了个酒嗝,畅笑一声。   “哈哈,痛快!”   “喝酒就得这般大口的喝!”   不过是三碗水酒下肚,安山道长已经头晕眼晕了。   他抱着自己怀中的酒葫芦,嘴里念叨道,“没醉没醉,我还得将这酒葫芦装满呢,回头风眠小友该回来了。”   “嘭!”的一声巨响,安山道长扑到长长的春凳上,不过是片刻时间,屋里酒鼾声层起彼伏。   安山道长又醉了。   ......   “王妃王爷在哪里?”   “庭丰小院。”   孟风眠点了下头,大步的走在了曲烟的前头,曲烟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   绕过假山丛,走过一个院子又穿过一处长廊,孟风眠抬脚进了一处月亮门,前方便是庭丰小院了。   不过此时里头一片安静。   孟风眠一个心惊。   曲烟也是一脸哭丧的模样。   这般安静,难道是已经出大事了?   这般想着,两人快步朝庭丰小院的堂屋走去。   令人意外的是,堂屋里的王爷和王妃一左一右坐高堂的太师椅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却也不算闹得很厉害,老王爷正在替王妃斟茶,瞧过去颇有些小意模样。   孟风眠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他略略整了整仪容,这才上前见礼。   “儿风眠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啊,我儿来了,快快,翠茗给三公子上茶。”   祁北王妃柳菲卿五十来岁,孟风眠可以算是她的老来子了,瞧见孟风眠过来,她连忙侧身交代身边的大丫鬟翠茗替孟风眠上茶,笑眯眯道。   “风儿,今日怎么来母亲这里了?”   孟风眠抬眸。   他还未说话,柳菲卿已经看到旁边缩成鹌鹑模样,恨不得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厮曲烟,顿时是知道孟风眠为何而来了。   柳菲卿美眸瞪了曲烟一眼。   曲烟脖子往后缩了缩,顿时更畏惧了。   孟风眠出言解围道。   “母亲,儿这两日忙着功课,抽不出时间过来请安,今日得空本也要过来,正好碰见曲烟,瞧着他的样子慌张不得章法,这才多问了几句。”   说到这,孟风眠有些踟蹰了。   这老子从南风馆里带了个小倌回来,做儿子的要怎么办?   别看他娘亲这时面上平静,说不得背地里寝食难安,夜里看烛流泪到天明。   想到这,孟风眠更是坐立难安了。   “嘭刺。”茶盏重重的搁在桌上,茶杯和茶盖相碰发出一声脆响,祁北王妃和祁北王都看了过来。   孟风眠沉下脸,“爹,你也一把年纪了,咱们就不要再胡闹了。”   祁北王颇有两分没脸,当即哼了一声,“我便是胡闹又怎样,怎么,你一个做儿子的还管到老子头上不成。”   柳菲卿见这父子两人火药味十足,左看右看,连忙拦住,道。   “别吵别吵,父子俩吵什么!”   “风儿,你误会你爹了,他是从南风馆带回来一位少年郎不错,但那是你爹的故人之子,一时遭难流落红尘罢了。”   “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总不能忍心见小辈遭这等罪,总要出手帮扶一二的,你说是不是?”   孟风眠怀疑,“当真?”   柳菲卿点头,“是是,自然是真的,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你爹要真的这般胡来,此时我还能和他好好坐在一起喝茶?”   “方才都是误会罢了。”   孟风眠想了想,这话倒是不假。   柳菲卿放柔了神色,“好了好了,你那儿事多,母亲就不留你了,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   说完,柳菲卿便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分明是端茶送客之意。   孟风眠眼睛黯了黯,随即朝上座的祁北王和祁北王妃拱了拱手,赔礼道。   “父亲,方才是儿子鲁莽了,还请父亲见谅。”   祁北王孟棠春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说什么。   等孟风眠离开后,原先笑得一脸慈和的柳菲卿沉了下脸。   只见她微微昂了昂下巴,旁边便出来两个孔武的婆子,三两下便将曲烟拖了下去。   柳菲卿绷着一张脸,冲祁北王孟棠春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走!”   话落,她便率先走了出去,孟棠春不以为意,拈了拈自己有些花白的胡子,抬脚便跟了过去。   两人来到庭丰院的一处亭榭处,周围是外头暗河引进来的河水,河面不见荷叶,里头养了数尾的锦鲤,红的白的橘的,瞧过去热热闹闹的。   柳菲卿和孟棠春一起走上亭子。   不知孟棠春按下何处地方,只听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随即湖中的水被抽调上了亭子。   一时间,亭子周围落下雨幕,哗啦啦的一片水声,如大雨倾盆,两人谈话的声音瞬间被压了下去。   柳菲卿板着脸,开口道。   “你方才说的长生不老,返老还童是何意?”   她斜睨了孟棠春一眼,伸出白皙又略显富态的手,凤染的指甲剔了剔里头并不存在的灰,语调悠长又漫不经心。   “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要是糊弄了我......”   柳菲卿横眼过去,有了年岁的眼眸里一瞬间爆出精光凶意,“我让你孟棠春剩下的几年时光,得不到片刻安宁!”   孟棠春也板了下脸,“好了好了,你冲我还说什么狠话!”   “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了?”   “怎么没有?”柳菲卿咬了咬牙,恨恨道,“别的不说,咱们今儿就说说风眠这事。”   “当初也是你寻了个种子,说是什么神仙种,非得要我吃了!”   “好了,这神仙儿子倒不见得有生出来,倒是生了个面冷心冷的孩子。”   “就跟那路上的臭石头一样,怎么捂都不热络。”   柳菲卿想想这事都一肚子的气。   十七年前她都三十有八了,这老货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粒东西,非说里头有神仙神魂,她要是吃了,以后神仙依托着她的肚子出来,孟家的富贵定然能更上一层!   更上一层?   像他们这等分封诸地的王更上一层,那不就那把金銮殿上的椅子嘛!   一时间,她也有些痴醉了。   吃了那一粒非金非银的小圆粒,老夫老妻同房,果然十个月后生下一儿,取名孟风眠。   柳菲卿摔了摔袖子,侧过身子别脸,目光看池塘里的鱼儿。   孟棠春也有些气短。   他不也是听那守坟之人说的嘛。   说得天花乱坠的,什么上千年前玉溪真人兵解时留下的一抹神魂,唉,被骗了被骗了。   孟棠春讪笑,“不管怎么样,咱们还添了个儿子,不亏不亏。”   柳菲卿嗤笑一声,“我缺儿子吗?”   算上孟风眠,她都有三个儿子了,前头两个儿子早就为她绵延子嗣,算上庶孙庶孙女儿,她都有十个孙子,十二个孙女了。   她哪里缺儿子了,犯得着拿命去搏个儿子吗?   像她们这等富贵人家,向来早早绵延子嗣,有了骄儿后那是轻易不会再生了。   宁愿找婢女替自己,也不愿意再和夫婿同房,怕的就是又有了身子,伤身!   孟棠春安慰:“好了好了,风眠还是很有孝心的,方才不就为你撑面子来了吗?”   “哼,和自家老爹也没大没小的。”   柳菲卿叹了口气:“就是性子冷了些。”   顿了顿,她也说心里话了。   “我心里也有疙瘩,总是忍不住的去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我儿。”   “唉,早知道这一辈子,仙人有可能不再是仙人了,我就不去吞那劳什子的神仙种了。”   孟棠春也是低落:“唉,怪那生死轮回啊。”   “所以芸芸众生生生死死,上辈子再是滔天的富贵,下辈子也有可能是阿猫阿狗。”   孟棠春感叹完这一句,目光炯炯的看着柳菲卿,沉声道。   “菲卿,这一次我不骗你,我从楚阁带回来的这人,那是一个大宝贝。”   柳菲卿:“哦?”   孟棠春压低了声音,“是肉灵芝!”   柳菲卿抬眸去看他。   孟棠春猛地下了决心,伸手去牵柳菲卿,“走,我带你去瞧瞧,你看过后便知道了。”   ......   孟棠春带着柳菲卿来到书房。   只见他转了个花瓶,密室大门打开,在柳菲卿诧异的目光下,孟棠春率先下了密室的通道。   通道很长,两边镶嵌着东珠大小的夜明珠,倒是不显得黑暗,柳菲卿拿出帕子掩住口鼻。   孟棠春瞧见了,解释道。   “密室在地下,一路延通到鲤心池,空气自然不比在外头,你稍稍忍耐下。”   柳菲卿是半点想到,她方才在的凉亭下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密室!   很快,两人便见到了被关在密室里的人,也就是今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楚阁小倌。   柳菲卿一看便愣住了,“这......”   只见密室的四个方位都摆了一个成头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光将湖心下的密室照得很是亮堂,在一张千工床榻上,一个十七八岁弱质的少年郎闭目,似在安眠。   他手腕和脚腕处都束缚着铁链。   孟棠春见柳菲卿的目光落在他手脚的铁链上,解释道。   “别看他这般弱质少年郎模样,力气可小。”   他停顿了片刻,语气古怪道。   “菲卿,你猜他多大年纪了?”   柳菲卿:“多大?和风眠差不多吧。”   孟棠春哈哈畅笑了两声,“不不,他啊,要是没有吹大牛,得有三四十岁了,哈哈!”   柳菲卿这下是惊到了。   她上下打量着床榻上这人,这般模样,这般肌肤和身子,怎么看都不是三四十岁的人啊。   一时间,她想起了孟棠春说过的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柳菲卿猛地朝孟棠春看去。   “没错。”孟棠春得意的拈了拈胡子,不无炫耀道,“他便是那肉灵芝,肉灵芝便是他,他已经将肉灵芝化到骨血里了。”   “我已经寻人问得清清楚楚了。”   “他啊,前些日子饿晕在南风馆门口,老鸨子瞧着他面皮生得不错,加上又是外地来的穷人模样,就起了坏心思。”   就这样,这人被迫留在了南风馆。   柳菲卿面容古怪,“你怎知他身上有肉灵芝?”   孟棠春轻啧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   “真是明珠暗投了。”   原来,这人楚阁中大闹了一场,又是打人又是咬人,最后更是直接将咬下的血肉吞嚼,鲜血淋淋的场面当场吓到了诸多富家豪家的公子哥。   一时之间,楚阁混乱不堪。   孟府的管家老丁是个好南风的,那时他也在场,正好被压着咬了,不甘心之下,他也回咬了回去,不过是顷刻之间,两人的血肉便沾染到一处了。   孟棠春:“你知道吗?老丁他回来和我告假,他是在我面前变年轻的,哈哈,不过是一口肉罢了,老丁的头发黑了,脸上褶子少了。”   孟棠春这般说着,语气兴奋,看向床榻上的人目光似暗潮涌动。   不过是一块肉,人便年轻了。   而他,居然拥有这么多的肉!   ......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床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要是艄公谢振侠在这,他定然一眼便能认出,这人便是砸了他的脑袋,将他扔樟铃溪的罪魁祸首。   “你们要做什么?”林中吉眼睛发红,声音有些古怪的暗哑。   他瞧了瞧周围,目光落在那照明的夜明珠时,眼里有贪婪掠过。   孟棠春和柳菲卿对视了一眼。   柳菲卿没有说话,孟棠春看向林中吉,笑得温和。   “孩子,听说你是来祁北郡城寻富贵的?”   林中吉看着夜明珠没有说话。   孟棠春也不介意。   “没有和你做介绍,是我的失礼,不才老朽祁北王孟棠春。”   他沉了沉声音,掷地有声。   “我,便是你要寻的泼天富贵!”   这话一出,林中吉慢慢的转过了头,对上孟棠春的眼睛。   ......   玉溪镇,长宁街,顾家小院。   “我回来了。”   才看到自家小院,顾昭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回来啦?”老杜氏从灶间出来,瞧见顾昭松了一口气,嘴里不住的唠叨道。   “唉,昨儿夜里雨那般大,我和你阿爷都不放心你,你姑妈也是,今儿一早便起了,时不时的来问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昭心里一暖。   “没事没事,我不是说了嘛,我有时到家会迟一点,你们只管做自己的事,别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老杜氏嗔了顾昭一眼,随即注意到她的肩上背了个竹筐,不免好奇的问道。   “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这么多。”   顾昭失笑,“是藤藤菜,别人家送的。”   说着,她将肩上的筐子卸了下来,让老杜氏看里头水灵灵的藤藤菜。   老杜氏:“这么多啊,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顾昭一边将菜从竹筐里拿出来,一边笑道。   “不怕,回头给慧心阿姐家送一些去,现在咱们家里人多,剩下的两天便能吃完了。”   老杜氏:“成!奶奶给你烧了热水,昨夜这么大雨,你身上肯定都是泥点,记得好好的洗一洗,这些藤藤菜你就别忙了,我一会儿给慧心送去。”   老杜氏一边说,一边将藤藤菜从箩筐里拿出,又找了个木桶将根茎浸泡在其中。   ......   顾昭洗完后不等老杜氏制止,自己拎了桶到河边的小石头上洗衣服去了。   等事情都忙完后,已经接近巳时了。   顾昭搬了张小杌凳到院子里坐着,潮湿的头发披在肩上,让日头好好的晒着。   在院子的另一头,卫平彦也搬了个长凳躺着,悠闲模样的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就像只大猫闭眼摇尾一般。   顾昭不免多看了两下。   卫平彦撩了下眼皮,似乎是注意到顾昭的目光,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翻了个身背对着人。   顾昭:......   突然的,她喊了一声。   “呀,姑妈你回来啦?”   卫平彦手脚忙乱的坐了起来。   糟糕!   要是被他娘瞧到他这般坐没坐相的模样,耳朵肯定得遭罪!   又是拧又是唠叨的,卫平彦表示他可受不了。   卫平彦坐直后,探头四处看了看,并没有看到顾秋花的身影,顿时知道自己被骗了。   “好你个顾昭!”   卫平彦怒瞪而来。   顾昭摊手:“表哥不好意思啊,我夜里当值一宿没睡,方才有些发困,眼花瞧错了。”   她说得真诚,一时间,卫平彦还真有些分不清楚了。   “那便原谅你一次吧。”卫平彦犹豫的重新躺回去。   又过了片刻,只听顾昭又道。   “姑妈你回来啦?”   卫平彦蹭的怒火上涨。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顾小昭你是故意的!”   只见卫平彦蹭的一下坐了起来,顾昭啊了一声,无辜的看了过来。   这一次她可没有逗猫呢。   “哎呀,痛痛。”卫平彦只觉得耳朵一痛,接着便是顾秋花的咆哮声入耳。   “娘不是说了嘛,让你坐要有坐相,你这样在院子里躺着翘脚像什么样子?啊!别人看到了该怎么说你,二流子一个!”   顾昭瞧着大姑妈的狮吼功,偷偷的摸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愧是杀鱼宰猪吓唬人的大姑妈,嗓门真有些大。   院子里有猫儿表哥委屈的声音传来。   “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这样舒坦。”   顾秋花一窒,“夜里让你在屋檐上攀高吐月华还不够啊。”   她瞧了瞧周围,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道。   “平彦啊,咱们晚上做只猫,白天就做个人,成不成,正好一半一半。”   卫平彦苦恼,吭吭哧哧老半天,期期艾艾的开口。   “娘,这样精分,实在是太难了。”   猫猫做不到啊。   顾秋花:......   屋里,顾昭忍不住笑了声。   这时,六面绢丝灯里有动静,顾昭拍了下灯面,大黑狗的身影一下便从里头掉了出来。   顾昭:“怎么了?”   大黑一脸幽怨:“汪汪!”   你前儿和我说什么了?   你说了,要是你自己撒谎,就一定会被暴凸眼,长舌头的大鬼追撵......   最后,大黑总结道。   “汪汪!”   你一定是撒谎了!   顾昭心里有片刻的心虚,随即她又挺直腰板,镇定的摆手道。   “意外,这都是意外的巧合罢了!”   大黑才不相信,大眼睛斜睨了下顾昭,拿大屁股对着人。   顾昭:......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拿这一招对付人?   “真的,你看我们虽然碰到大鬼了,但是我没有被追撵啊,反倒是大鬼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了。”   为了增强说服力,顾昭将六面绢丝灯里的桃三娘拎了出来,在大黑面前晃了晃。   桃三娘在灯笼里默默流泪,冷不丁的被拎出来,脸上还带着狼狈的血泪。   桃三娘愕然:......   顾昭手一僵,随即又以飞快的速度,再次将小人塞回了六面绢丝灯,这才看向大黑,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刚才,咱们没看到什么吧。”   大黑嘲讽的汪了一声。   啧,傻瓜!   顾昭:“......好吧。”   顾昭躺下一会儿,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都是桃三娘默默垂泪的模样,她侧头看向灯笼时,不禁又想道。   在灯笼里头,是不是也一直哭?   半晌后,顾昭又坐回圆桌旁,盯着六面绢丝灯看了一会儿,伸出食指,轻轻的扣了三下灯笼,清了清嗓子,轻声道。   “桃三娘,我请你出来了。”   顾昭缓了缓,这才将手伸进六面绢丝灯中。   ……   六面绢丝灯中,桃三娘抱着膝盖坐在这一片白亮的天地里,看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手,她面上有片刻的怔愣。   只见这手白皙修长,关键的是,此时它掌心朝上,隐隐有邀请之意。   桃三娘拿帕子擦了擦脸,跳上了这掌心。   顾昭将桃三娘从六面绢丝灯中捧出,搁在桌上。   桃三娘此时收敛了怨气,面容是清俊的小妇人模样,她不过掌高,站在藤壶和杯盏旁边,顾昭诡异的觉得有几分可爱。   错觉错觉。   顾昭暗暗扭了下自己大腿,疼痛让她清醒了两分。   桃三娘提了提裙角,对顾昭行了个福礼,“道长,三娘有礼了。”   顾昭别扭,“客气客气。”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   毕竟几个时辰之前,她们两人还打得热火朝天,有你没我。   顾昭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在灯笼里偷偷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昭在灯笼里贴了化怨的符箓,桃三娘虽然是厉鬼,她身上却没有血气,显然是头一次犯罪就被顾昭逮了个正着了。   厉鬼化去怨气,便能红尘事了投胎去了。   “啪嗒。”桃三娘垂泪。   她又冲顾昭道了个万福,求道。   “道长,三娘险些犯了杀戒,害了无辜的人,是三娘罪孽深重,道长为三娘化怨是为了三娘好,这些三娘都知道。”   她抬起了头,眼眸里是深深切切的哀伤。   “但是三娘不想化去怨气。”   顾昭被她眼里的哀伤震到,不禁问道。   “为何。”   桃三娘沉默片刻,怀里出现婴灵,她以神魂为织布,化了一方红底蝠纹的襁褓将婴灵包裹。   黑乎乎一团的婴灵在桃三娘怀中格外的安静。   桃三娘声音幽幽:“以前是为了报复不愿意入轮回,现在是为了它。”   顾昭同样将目光看向了婴灵。   ...... 第38章   婴灵被黑雾笼罩,偶尔伸出小拳头挥了挥,黑乎乎的一点也不可爱。   桃三娘却看得放柔了眼神。   “咯咯咯。”母子连心,许是察觉到了桃三娘的感情,红底蝠纹的襁褓中出现一阵婴孩的笑声。   “呀,宝宝会笑了。”桃三娘面上有了惊讶,随即又是低头一笑。   有些青白的手指拢了拢襁褓,又伸手逗了逗小儿,接着便又是一阵婴灵的笑声。   咯咯咯的笑声环绕在屋舍里,如果是夜半时分听来,定然十分的吓人。   顾昭看着收敛了戾气的桃三娘,又瞧了瞧那连嘴巴都看不清在哪儿的婴灵,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母子的缘分便是这样奇妙。   孩提的时候,无论母亲做了多过分的事,小孩多是不记仇的,一点点温暖便能记在心里,空暇时候拿出来反复回味。   经过记忆的渲染,那一点点温暖好似也格外的美好。   只有等到真的被伤到了遍体鳞伤,也许那一刻,孩子才能真正的放下,明白,释怀。   哦,原来母亲也不一定是爱孩子的。   顾昭的目光越过窗棂,看向很远的地方。   片刻后,她收回心神,重新看桃三娘和婴灵。   桃三娘抱着婴灵,婴灵好似沉沉的睡去,浑然不记恨是桃三娘结束了生命,连带着它成了阴阳两界两不相靠的婴灵,从此寻不到轮回之路。   接着,桃三娘身上一道红光微闪,顾昭再一看,她怀中已不见婴灵,想来是收到了腹中。   桃三娘冲顾昭道了个万福,开口道。   “道长也瞧见了,稚子可怜又无辜。”   “倘若我化去一身怨气,自然是能万事不管,入了这轮回路,往事如何皆如春风拂过,纵然有万般千般的纠葛缠绕,对于下一辈子的三娘来说,已无一分关系。”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青白的手指上,那儿好似还残留着怀抱婴灵的触感。   原来,怀抱是这样的令人依恋,即便是没有了温度,也足已让她起了贪婪。   桃三娘的声音很低。   “我已经舍过它一次了,这一次,三娘不想再舍了它。”   说道这,她的目光看向顾昭,里头流露出哀求之意。   “道长慈悲心肠,求道长成全。”   顾昭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别叫我道长了,我姓顾,单名一个昭字,取日升月恒,昭昭其宇之意,三娘唤我一声顾昭即可。”   桃三娘顿了顿,片刻后才低低的叫了一声。   “顾昭。”   ……   顾昭从柜子里翻出了三根清香,又在屋子里找出香炉,正想燃香的时候,大黑突然大声的汪了一声。   顾昭:“嚇!大黑,你做甚这般大声,吓了我一跳!”   大黑:“汪!汪汪!”   这是我吃饭的碗,不许你给这个红衣女鬼吃!   它蹲地斜睨了桃三娘一眼。   怎么回事,莫名的觉得这女鬼瞧过去更不顺眼了。   哼!都会和它抢饭碗了!   顾昭:......   “这香炉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碗了?好吧好吧,我不动我不动,成不?”   顾昭收起了香炉,瞧了大黑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为什么姚婶子养的时候,大黑是个乖狗狗,又贴心又可人,到了她这里,怎么就成了养大爷呢?   怪哉!   最后,顾昭翻出一个杯子,这才燃了香烟插上。   “请你吃饭!”顾昭将杯盏往桃三娘面前一推。   桃三娘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宽大的袖口遮了遮口鼻,她笑得有几分秀气又知礼。   顾昭托着腮帮子,目光瞧着桃三娘这个小人儿吞食烟气,那模样颇有几分趣味。   片刻后,顾昭开口道。   “三娘,你是我们玉溪镇的人吗?”   桃三娘摇了摇头,“不是。”   三根香火一开始燃得有些快,到后头却不急不缓了,待香火燃尽,桃三娘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细细的擦了擦嘴角,笑得有两分腼腆。   “不好意思,我肚子饿太久了,一开始吃得有些急,让你见笑了。”   顾昭:“噢噢,不打紧。”   怕自己这话显得太敷衍,顾昭连忙补充道。   “我吃饭也很急。”   桃三娘轻轻的笑了笑,脸上一片温婉,带着水乡女子的温柔。   大黑狗看不下眼似的别过了头。   “汪!”   嗤,装模作样!   顾昭心里暗叹。   桃三娘这般模样和鬼道中大发神威又抚舌挑衅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啊。   果然,漂亮姑娘就是有诸多的面孔!   漂亮女鬼也不例外!   ……   茶余饭饱邀故友,谢馆秦楼,散闷消愁,古人诚不欺人。   一顿香火下肚,桃三娘肚饱之余,和顾昭之间说话都自然热络了。   听到顾昭问她是哪方人士,桃三娘也起了谈兴。   只见她幽幽的叹了一声,道。   “我生前不是玉溪镇的人,我是通宁镇桃家坊坊主的闺女儿桃玉珠,小名桃三娘。”   顾昭愣了愣,坊主的闺女儿?   按理该是富贵人家了,怎么就这般想不开了?   似是看出了顾昭眼里的疑惑,桃三娘目光游移了下,难以启齿的开口了。   “虽然我梳的是妇人发,但我还未嫁人。”   说完,桃三娘拿帕子遮了脸,既是遮了自己的脸,又似在逃避。   半晌后,她轻轻的搁下帕子,偷偷的瞅了眼顾昭,见他眼里平静,并没有她所想的那样鄙夷目光,这才松了口气。   一些事憋在心里憋久了,就像是那被木刺扎破的伤口,木刺不挑出,原先不过是一些小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化成脓包。   脓包越积越大,越触越痛,到最后不过是轻轻一动,便能痛愈心扉。   桃三娘剖开伤口,虽然一开始痛了一些,却是越说,心里越畅快了。   顾昭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这个时候,她只需要认真的听着,便是最好的言语反馈了。   ……   桃家坊家家户户都种桃,一到了春天时候,漫村都弥漫着桃花清雅的淡香。   花香不是太浓郁,一阵清风吹拂而来,包裹着桃花香气的清风格外的甜蜜。   春日阳光暖暖的透过树梢落下,春风吹拂,花枝摇曳,蜂蝶飞舞,桃家坊美得就像是一副画。   桃三娘眼里有着怀念。   “我在桃家坊长大,从小种桃养蜂酿桃花酒,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巧手,尤其是桃花酒,我酿的桃花酒格外的香醇,也因为这样,虽然我年纪还小,却也赚了一笔不菲的银子。”   “我阿爹阿娘疼惜闺女,这些银子都是让我自己收着。”   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带着她自小攒的嫁妆,父母添一些压箱底,寻一处好人家嫁过去。   生儿育女,操持家里,百年后儿孙满堂,笑着闭目长眠。   桃三娘的脸阴了阴,“坏就坏在,我遇到了个坏胚子!骗子!”   桃三娘家的桃花林在村子的河对岸,每一日,桃三娘都得撑着小船去桃花林施肥挑虫子,在一个落雨的时候,她碰到一个书生郎背着书笈奔跑着要去躲雨。   下了雨,河边本就泥泞的土地顿时更加湿滑了,那书生郎跑得急,人一下就摔了出去,当场摔了个大马哈。   桃三娘瞧着他狼狈懵圈的模样,撑着竹篙忍不住笑了一声。   听到声音,书生郎瞧了过去,四目相对,书生郎愣了愣,眼里似有惊艳之意。   桃三娘眼眸眨了眨,顿时有些羞赧的移开了。   书生郎起身拱手作揖,“让姑娘见笑了,小生胡道夏,来桃花坊寻亲,不知道姑娘认不认识桃钟福一家,他家娘子是我二姨。”   桃三娘疑惑,“桃钟福?”   书生郎声音郎朗,“正是,他是我二姨夫,二姨远嫁,小生游学途径通宁,正好过来拜访拜访。”   桃三娘有些怜悯的看了书生郎一眼,开口道。   “那真是不巧了,去年夏天的一个夜里,咱们这儿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将山里的泥土冲垮,钟福叔一家在山脚下,正巧被冲了。”   桃三娘瞧着书生郎瞬间苍白的脸色,心里生了一些怜惜,声音有些干干巴巴的将坏消息说完。   “……他们一家被埋在了下头。”   听到噩耗,胡道夏当场便站不住了。   桃三娘:“哎,你别晕啊,撑住撑住。”   瞧见那人要昏厥模样,桃三娘当时就急了,竹篙一撑,小船靠岸,她三两下跳到书生郎面前,一把扶住了他。   胡道夏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他隐忍的吸了下鼻子,奈何声音里的哽咽透出了他的伤心。   “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事,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噢噢。”   她松开了手,摸了摸心口,里头莫名的一阵乱颤乱动,砰砰砰,砰砰砰,跳得老吓人了。   河岸边,桃树枝头,桃花被雨水打落,粉白花瓣簌簌的落下,好似一开始便预兆了不吉。   ……   顾家。   桃三娘看了一眼顾昭,感慨道。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世上哪里有什么巧合,相遇的美好不是缘分便是恶人精心设计的圈套罢了。”   只等着像她这样的傻孢子,一头栽下去。   ……   后来,桃三娘又在村子里见过胡道夏几回,胡道夏说了,他二姨和二姨夫去的突然,家里又没有人守孝,他一个做晚辈的既然知道了,那断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就这样,胡道夏在桃家坊结了庐。   有时会离开村子一段时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桃家坊为桃钟福一家祭祀守孝,另一边也能苦读诗书。   桃三娘的父亲桃慈永,不止一次的赞叹过,“这孩子有情有义啊。”   胡道夏结庐的地方离桃三娘的桃花林不远,桃三娘出门种桃时,偶尔还会带一些家里烧的饭菜给胡道夏。   一来二去,她便芳心暗许了。   令她高兴的是,胡道夏对她也有同样的情愫。   桃花林下,他拉着她的手,眼里都是说不尽道不清的深情。   “玉珠,我心悦你,等我回了家,立马便秉明父母,差了媒人过来和桃老爹提亲。”   桃三娘羞红了脸。   桃花深浅处,似匀深浅妆。   清风吹拂而来,桃花枝上桃花簌簌飘落,春已过,弯斜而出的桃枝上缀了青涩的桃儿小果。   ......   听到这,顾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跟着伤怀道。   “看来,是他没有回来找你。”   所以桃三娘才心生怨怼,一时昏头走上了绝路。   “不!事实远非如此。”桃三娘咬牙,一身怨气又澎湃的涌起。   “他不单单是人没有回来找我,假的,他连身份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是钟福叔家里的外甥。”   啊?顾昭坐直了身子。   桃三娘眼里又是恨又是伤:“情浓时候,他时常缠着我,甜言蜜语不要钱的撒,还会陪着我种桃树,给桃儿捉虫。”   自然的,胡道夏也看了桃三娘酿桃花酒,甚至是桃三娘手把手教出来的。   因为怨气,桃三娘的眼睛又凸了出来,舌头也开始往外冒了,瞧过去分外的狰狞可怖。   顾昭:......   “冷静冷静,三娘冷静一些,为了那么个狗男人,不值得糟蹋自己,将自己变成这般丑陋。”   话才落,顾昭立马发现自己说话不妥了。   她拿眼睛朝后头看去,讪笑的讨饶道。   “口误口误。”   大黑瞪圆了眼睛,连连抗议。   “汪!汪汪!”   胡说八道,坏男人跟汪有什么关系!   顾昭检讨:“大黑抱歉啊,是我的错,我以后绝对不会了。”   顾昭哄了大黑两句,目光重新看向桃三娘,眼瞅着桃三娘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只见她一身怨怒之炁汹涌澎湃,即便是有脖颈处的缢绳缠绕也丝毫不管不顾。   当真是半点不辜负红衣厉鬼的凶名。   顾昭无奈了。   她手心一翻,一道黄纸朱砂的静心符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疾!”   随着顾昭一声话落,符箓倏的打入桃三娘体内,一时间莹光压过那满是怨怼的红光,桃三娘的面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平静下来后,桃三娘呜呜的哭了起来。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说要去科考,我便将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银两全部掏出来了,生怕他路上吃不好睡不好,阿爹不知道我将银子给他,还自掏腰包贴了些路费予他,又赠了一坛子桃花酒。”   “呜呜,怎么能骗了我,数月的时间耗在我身上,就为了骗我吗?”   桃三娘哭得悲悲切切。   顾昭迟疑了下,递了个帕子过去。   “会不会是有误会呢?”   “不会的!”桃三娘擦拭去脸上的血泪,“他走了以后,钟福叔远嫁的大丫姐恰好回来了。   她很意外,她说她娘没有姐妹,她更不认识一个叫胡道夏的表弟。”   桃三娘想起那时自己的惊慌,好似天都塌了。   她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家里的气氛也一样,阿爹马上托了人到胡道夏说的村子去询问,果然没有这个人,村子里根本没有姓胡的人家。   夜里,家里堂屋里,爹娘在唉声叹气,屋里,她看着床榻上自己准备的嫁衣,一时只觉得讽刺又心酸,神魂飘飘荡荡在半空中着不到脚。   她听着外头爹娘在吵闹。   娘说都是爹眼瘸,错把牛粪当了灵芝。   爹很沉默,好半晌才拿起大旱烟,旱烟的烟头对着桌上燃着的红烛,深吸一口,火光倏的亮了亮。   “算了算了,这人海茫茫再去哪里寻人,银子没了便没了吧,左右咱们姑娘还小,再多留两年在家吧。”   “实在不成,我卖掉一些桃树,总能给闺女凑一副体面的嫁妆。”   屋里,桃玉珠捂着嘴,背靠着门,眼里落泪不停。   不,她不想这么算了。   桃玉珠颤抖着手摸向肚子,指尖泛凉。   自从上次桃花林后,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来月事了。   桃玉珠眼里有簌簌的泪花掉下,泪水没入地上夯实的土地,转眼便不见踪迹。   再说了,迟了,一切都迟了。   她已经没法再重新开始了......   ……   桃玉珠的目光看向床榻,上面铺着她一针一线绣好的嫁衣,绣衣服时的心情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悔恨。   她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在午夜时分,穿着红衣自戕的人会化作凄厉恶鬼......   桃玉珠抬脚走到床榻边,她换了那身红衣,梨木的梳妆台上,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倒影,拆下姑娘家的发髻,梳了妇人髻。   泛凉的食指沾了青瓷罐中的口脂,往苍白的唇上一抹,镜中女人的气色被妆点美丽,勾唇一笑。   “胡郎,既然你走了,那我便来寻你吧。”   她吃吃笑了笑,月圆高挂的时候推开了家里的大门,踩着清风,一路红衣翩跹的来到桃花林里,在一棵老树下扔了麻绳,踢了脚下的石头......   听完这一切,顾昭久久不能言语。   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太傻了,你这样太傻了。”   桃三娘:“是啊,太傻了。”   她摸了摸肚子,里头有她现在牵挂的婴灵。   “是我害了它不能投生,那我便也不走罢。”   她想化为恶鬼报复,却不想连仇家都没有寻到。   “我辜负了爹娘,死后他们将我收殓,自戕而亡的人不能进祖坟,更何况是我这样大凶的。”   “我被爹娘葬在山上,缢绳这等不吉的,自然是丢到了河里。”   樟灵溪江水滔滔,不知不觉中,这一截缢绳便被带到了玉溪镇这片地界,机缘巧合下,它被黄家兄弟捡着了。   桃三娘眉眼里都透着茫然,“道长,你也是男人,哦,我说错了,你还小,算不上男人。”   “你这年纪只能算是毛头小子的男娃,唉,不管了,反正男娃男人都是一样的,道长你说,那胡道夏为何如此待我?”   “数月的时光,难道都是作弄我的吗?”   “那些情投意合的日子,都只是逢场作戏?”   毛头小子顾昭:......   有被这句话伤到自尊心,谢谢。   顾昭想了想,问道,“方才听你说将银子给了他,我想问一下,这银子是多少?”   桃三娘回忆了下,“约莫有百两。”   顾昭瞠目结舌。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比她有钱!   八郎那是河里的大鳖,占了资源的便利,那便算了,怎么阴间的大鬼也比她有钱。   一时间,顾昭心里酸得直冒泡。   桃三娘:“道长怎么了。”   瞧出桃三娘的拘谨,顾昭也不去纠正她的称呼了,道长便道长吧。   顾昭叹了口气,“你也说是百多两白银了,怎么还没有看透呢,人家一开始便是奔着你的银子来的。”   桃三娘低垂眉眼不说话。   顾昭直言,“兴许还有你那酿酒的本事。”   单单得了金子哪里够,必须得将那下蛋的母鸡一起拿了啊。   桃三娘犹不甘愿,“可是他也有待我好过。”   “他出门去靖州城时,还会为我带胭脂水粉,那香脂色是靖州城的老字号了,我知道,那小小的一盏胭脂不便宜,少说也得要二三两白银。”   顾昭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桃三娘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   半晌,她嘲讽的笑了一声,“很可笑是不是,我都成了厉鬼了,还试图寻出他待我好的一分半分证明。”   “呵呵,真是可怜又可笑。”   她桃三娘是桃家坊里出了名的能干姑娘,她种过桃,酿过酒,除了这些,她还养过猪。   曾经,她也十分看重她家大猪啊。   采猪草,煮猪菜,为它洗澡清理猪舍,哪一样她都没有落下。   她是这般真切的照顾着大猪,到了年底杀猪吃肉时,她还特意多吃了一碗猪骨汤,多香多好吃啊。   桃三娘眼里有泪。   她桃三娘在那胡道夏眼中,何尝不是一只大猪呢。   顾昭看着她落泪,帕子是沾湿了一条又一条,忍不住开口道。   “别哭了,拿出你昨夜打我的姿态,那般威风的桃三娘比较适合你。”   桃三娘委屈。   将人家变成小小一只的是你。   现在嫌弃人家不如先前勇猛彪悍的也是你!   呵!男人!   桃三娘拭去眼角的泪意,斜睨了顾昭一眼,颇有两分昨夜拿大舌头抽人时的诡谲阴冷。   除了身量还跟不上。   顾昭:......   “这样就对了。”   她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自己的仇便要自己报,甭管那人是叫胡道瞎还是胡道聋,咱们找到他便是,一定要让他将吞下去的,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你都是这般厉鬼了,还对他心软什么?”   桃三娘:“我没有心软,不过是寻不到他罢了。”   顾昭:“没事,一日寻不到,咱们便多寻一日。”   顾昭没说的是,她觉得桃三娘一定会再遇到胡道夏的,樟铃溪的江水既然将她带到了玉溪镇这一片地界,兴许,那胡道夏也在玉溪镇上。   顾昭将手摊在桃三娘面前,“上来吧,我送你回灯笼。”   桃三娘意外。   顾昭:“既然你不愿意化怨,那咱们便不化怨了。”   “这样也好,你就留着这一口怨气,回头找那姓胡的算账,让他不死也得半残,怎么处置都随你。”   “但是你得在灯笼里先待着。”   桃三娘还待说什么,顾昭打断了。   “你是大鬼,还是一身怨气的大鬼,要是让你回了鬼道,我是不放心的,等你和胡道夏的恩怨消了,你自然化去怨气了结前缘,到时你爱去哪里,我都不管。”   “至于你那婴灵。”   顾昭顿了顿,最后道。   “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够化去它的执念。”   桃三娘一下便将头昂了起来,“道长,是何方法,您尽管说,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去做的。”   她的语气停歇了片刻,这才继续道。   “毕竟,这是我欠它的。”   顾昭:“鬼生子,坊间也有过这样的怪闻,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桃三娘迟疑的点了下头。   “是棺材子吗?”   顾昭点头,“是,却也可以说不是。”   棺材子那是母亲怀胎十月,或者接近足月,在母亲死后入殓的时候分娩出来的孩童。   因为生时便是母忌,又在母体里感受了大量的阴气,可以说说是生时便逢大阴。   然而,在母体死亡的情况下,孩童还能挣脱出一条命,可见是个命硬之人,恰好合了那枯树逢春的意头,本也带着大量的生机。   生机即是灵。   这样大阴又有灵性的孩子,生来便能窥探阴阳,是最有天赋的走阴人。   顾昭:“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不说你死了好一段时日了,就是你那婴灵,它在你腹中才二三月的月份,你便是想生,它也生不出来。”   桃三娘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   “那该怎么办?”   顾昭:“你以鬼灵孕育它,怀胎十月,再以鬼身将其分娩下来,让它以灵的形态在人间走一遭,时间到了,他自会了去心愿,入这轮回。”   “不过,这般方法,对你的鬼灵影响颇大。”   桃三娘眼睛倏忽一睁,忙不迭的应道。   “我不在乎,我可以的。”   顾昭:“成吧。”   顾昭寻了朱砂和黄符,当场画了一道安胎符,随着元炁的注入,黄符瞬间漂浮在半空中,是谓灵光成符。   符箓没入桃三娘的肚子,她瞬间感觉肚子那儿暖暖的,那是她自从死后,久违感受到的温度。   桃三娘的手指拂过腹部,一时间,面上带上了两分贪念。   随着符箓的入体,她能感觉到婴灵不能再出来了,不禁问了顾昭这个问题。   顾昭:“这是自然,你见谁家妇人怀娃娃的时候,会时不时的把娃娃拿出来啊。”   “再等两个月,你还会像凡间妇人一样,肚子变大,经历分娩,鬼生子鬼生子,虽然是鬼,但和人生子没有区别的。”   顾昭瞧着桃三娘的表情,问道。   “你还要继续吗?”   “不要的话,我便将符箓之炁化去,此时还能反悔,等再过一段时间,便反悔不得了。”   桃三娘咬了下唇,点头,“要。”   她摸了摸肚子,低头出神。   这些日子,一直是鬼婴陪着她。   它是她的孩子,也仅仅是她一人的孩子。   顾昭瞧出了桃三娘心里的想法,开口道。   “你放心吧,你以鬼灵身份孕育它,它定然是只属于你一人的,它生父的骨血,早在你身死的那一刻便消散了。”   顾昭以掌托举桃三娘,将她送回了六面绢丝灯,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终于可以睡觉了,舒坦!”   顾昭闭眼,拿脸蛋蹭了蹭被褥,上头满满的是阳光味道,好闻又舒心。   ......   日头一点点的偏西,六马街上,胡青珊正在院子里收衣裳。   “叩叩叩。”院门处有敲门的动静。   “谁呀?来了来了。”胡青珊就这样抱着衣裳,去开了院子门上的拴插。   待看到来人时,她脸上现出一抹惊喜。   “阿弟!”   胡道夏扬起笑脸,笑道。   “阿姐,我收到你的信后,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   “你信中说的华家,是不是西街处的那户两进屋舍?”   “不愧是有钱人家,果然是气派!”   ...... 第39章 (捉虫)   “你作死啊,在外头瞎咧咧什么!”   胡青珊大力的拍了下胡道夏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骂道。   胡道夏不以为意:“我又没说什么,阿姐你这么紧张干嘛!”   胡青珊拿眼睛瞪了胡道夏一眼,也不和他多啰嗦,伸手便将人拉扯进了院子。   “进来,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   胡道夏进了院子。   院门口,胡青珊探出头往周围瞧了瞧,见巷子里没什么动静,也没人注意到这边。   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关了院子门,转身回家。   ……   堂屋里。   胡道夏半点不见外,只见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抖着脚,不忘为自己斟一盏茶水,大口的喝下去。   “哈!爽快!还是阿姐的家里舒坦。”   胡青珊将衣裳收进屋,来到堂屋,瞧见胡道夏这般肆意模样,眼睛横了横,数落道。   “把脚放下去,这样像什么样子!”   胡道夏撇嘴:“不要,我在外头装够了,什么云京贵公子,落魄寒门子,腼腆斯文小书生,啧,我在阿姐这里还要装什么?”   他又抖了抖脚,笑得有两分邪性。   “我啊,就是街上的小混混,二流子,我就是这般样子。”   胡青珊无奈的瞪了胡道夏一眼。   胡道夏不以为意的看了回去,还有闲心冲自家阿姐笑了笑,这一笑便笑弯了眼眸,白皙的面皮尽显风流姿态。   仔细的看胡家这俩姐弟,虽然模样气质不一样,一个温婉,一个风流肆意,两人倒是生着相似的眼。   他们二人都生了一双桃花眼,眼型似桃花,眼睫长长,眼尾微微上翘,眸中黑多过白。   静静看人时,眼波流转间似含情脉脉。   旁人一看,不免拍腿赞一声,好一双多情眼!   只是此时胡青珊做着妇人装扮,穿一身朱青色的棉布袄裙,头上簪着祥云状的梨木发簪,通身无一分装饰。   朴素简单,一下便冲淡了眼眸带来的风流多情。   但这并不能说她不美丽,这样素极雅极的装扮,配着那天鹅似的脖颈,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给人一种铅华尽洗的婉约。   让人一看便心生喜爱。   胡青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阿弟,阿姐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做咱们这一行的,最要紧的便是要谨慎。”   胡道夏吹了一声口哨,慢慢悠悠的应道。   “是,胆大心细嘛,我都记着呢,阿姐就放一百个心吧。”   胡青珊眼里有着担忧:“别的倒是没什么,我就怕你在女色上昏了头了。”   “咱们骗着银子就成,你何苦再去沾人家姑娘的身子,我看你啊,迟早得出大祸!”   胡道夏有一瞬间的心虚,随即嘴硬道,“出大祸?能出什么大祸?”   “我看阿姐你才是金盆洗手了,胆子也小了,怂蛋!”   胡青珊咬了下下牙槽。   小样,她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这臭小子还挂着鼻涕虫在玩屎呢。   片刻后,胡青珊泄了劲儿,阿弟说的对,她金盆洗手了,成家了,胆子确实是比以前小了。   胡道夏到底还是心疼家姐的,瞧着胡青珊郁郁的神情,赶忙转身,从行囊里翻出一堆的东西。   推到胡青珊面前,献宝似的炫耀,道。   “阿姐,你瞧瞧喜欢吗?这些都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胡青珊看着桌上琳琅的东西,大部分是胭脂水粉,是靖州城老字号香脂色出来的。   除了这,还有一对丁香花的金耳钉以及莲花心经纹的银镯子。   胡青珊诧异:“你这是在哪里发财了?”   胡道夏得意洋洋,“当了回苦读赶考的小书生,孝义两全,小娘子和老丈人给的路资。”   胡青珊:“你没沾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吧。”   胡道夏没说话。   胡青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便又拍了下胡道夏的肩膀,数落道。   “你啊你,怎么一直不听话,我看你早晚死在这事上头!”   “哪里会!”胡道夏反驳。   随即小声嘀咕道,“你懂什么!要不这样,那傻姑娘还舍不得拿出这么多银两呢,乖乖,百多两白银,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是村里一个种桃儿的,啧!身家颇丰啊!   胡青珊没有再说话。   小时候,他们家里遭了荒,逃灾到后来,她身边就只剩小弟被牵在手中了,后来他们被一位姓胡的一位婆婆捡了,养在身边做小童。   也是跟了胡婆婆后,她才知道,原来出了村子,这世间这般大,除了三教九流,还有八大江湖。   八大江湖分明八门和暗八门。   明八门中,金门看相,皮门卖药,挂门舞刀,彩门变戏法,平门说书,团门行乞,调门行白事,柳门唱梨园。   这八门虽然不入流,行的事却不黑不白,赚的算是手艺钱,官府向来是不管的。   对应的暗八门却不一样了,暗八门为蜂麻燕雀、花兰葛荣。   蜂麻燕雀多以行骗为主,蜂门似蜂群,是一伙人合着行骗,麻门多是一人单干,燕门行的是美人心计,雀门心狠,谋财时不忘害命。   都说落草为寇,花兰葛荣头上都带艹,行的是寇贼恶事,一颗心更是凶狠。   胡婆婆衣着朴素,面有风霜,年轻时候却是燕门中的一把好手,江湖人称云女,意为此女如云,缥缈不定,却又千变万化。   跟着胡婆婆,胡青珊和胡道夏两人自然习得暗门中的好本事,自小坑蒙拐骗,无不精通。   尤其是胡道夏,他第一次行骗时甚至还没有出师。   那一年,胡婆婆化为教养婆子入了一个大官人府宅中做事,胡道夏年方十二,扮成小姑娘可怜又可爱,不到两日便引得大官人家的小姐稀罕不已,整日妹妹长妹妹短的。   到最后更是吵闹着要和妹妹同塌而眠。   胡青珊面容一言难尽的看了一眼自家阿弟。   也就是那一次同塌而眠,他沾了人家大官人家闺女的身子,半点没出事不说,胡婆婆走的时候,小姐还送了好些金银首饰,红着脸绞着帕子,声如蚊蝇。   “妹妹和婆婆下次再来玩啊。”   “妹妹和我玩的游戏,我很是欢喜呢。”   胡婆婆察觉出不妥,寒暄着岔开了话题,待离开了大官人家后,立马带着他们离开了那片地界。   驿站的茶棚里,胡婆婆看着面有春色的胡道夏,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良久,她看了看胡青珊,又看了看胡道夏,叹道。   “不想我竟然看走了眼。”   胡青珊不解。   胡婆婆:“青珊,燕门的衣钵,道夏比你有天资。”   从那以后,胡婆婆对待胡道夏更是精心了,不同的人扮做什么样子,说什么样的话,体态,装扮,言行举止,胡婆婆尽数相传。   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只要前头的功课做好了,后头的事自然便顺了。”   “做我们这一行,最要紧的便是真心实意,最要不得的是心急。”   ……   胡青珊叹了口气。   胡婆婆说得对,她家阿弟果然是资质出众,天赋异禀。   扮什么像什么不说,看人时多情又纯情,又耐得下心,瞅准了人,捏了个身份,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桩生意一做便是几个月。   她不如他多矣。   胡道夏似乎是看出了胡青珊的怅惘,出言笑道。   “阿姐切莫妄自菲薄,要不是有阿姐帮忙打听遮掩,我一人赤手空拳也难成大事。”   说着话,他将桌上的大银镯子推了过去,笑得纯良又狡猾。   “阿姐身上这身素了一些,女人家青春韶华似花期短暂,此时不妆扮,难道要等老了再戴花,扮那丑态?”   似是想起了谁,胡道夏脸上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调皮!”胡青珊嗔了他一眼。   她知道胡道夏说的是谁,他说的就是她那街坊阿月嫂,惯爱在头上簪一朵茶梅。   胡道夏嘿嘿笑了一声,“我方才来的时候还看到她了,阿姐,她怎么改了性子了?头上都不戴花了。”   胡青珊并没有回答,她素手拈起那对丁香的耳钉,歪着头将它们戴好,笑着问道。   “好看吗?”   胡道夏:“好看!”   带完丁香耳钉,胡青珊将银镯往手上戴去。   皓腕着素银,一时间真是分不清是人美还是银镯子更美了。   胡道夏瞧着胡青珊喜爱的模样,不禁道。   “阿姐喜欢,我下次再给阿姐买,我上次给你带的珠链呢,怎么不见阿姐戴着了?”   胡青珊叹了口气,“你姐夫他不喜欢我打扮得花俏模样,再说了。”   她嗔了胡道夏一眼,继续道。   “我也是为了你着想,这才不戴这些金啊银的。”   胡道夏不解:“这话怎么说?”   胡青珊又多瞧了瞧手中的银镯子,这才褪了下来,一边褪,一边说道。   “胡婆婆教的东西,你都忘了吗?”   “这消息哪里传得最快,除了衙门便是妇道人家之间了,那衙门传的是大消息,妇人之间自然比不上衙门。”   “虽说多数是八卦,去伪存真,倒是能分拣出颇多有用的消息。”   “我穿的那般好,谁还愿意和我闲聊,说心里话啊。”   胡道夏点头,“这倒也是。”   他站了起来,长长的冲胡青珊作了个揖,抬眉朗声道。   “小生在此,多谢阿姐了。”   “噗!”胡青珊噗嗤的笑了一声,伸出指头点了点胡道夏的额头,笑道,“顽皮!”   “不过你这模样还真是不赖,啧,这一身气质,倒真有些像书上说的什么,唔,郎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不错不错。”   胡道夏不无得意,“自然,为了像个读书人,我可是特意寻了个书生教书郎。”   “那书生有才华,我习得他身上四五分神态,便足够唬人了。”   “再加上女人家心软爱怜,我再在她面前露出点蠢态,再来点凄惨的遭遇,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了阿姐,我那便宜老丈人还给了我一坛上等的桃花酿,等姐夫回来了,你给姐夫尝一尝。”   胡青珊心里熨帖:“难为你还记挂你姐夫了。”   “自然,我自家人嘛!”胡道夏将鞋子踢了出去,没半点正形的抻了抻腿,漫不经心道。   “对了,阿姐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什么阿月嫂子怎么不戴花了?”   他吃吃的笑了两声,继续道。   “每次见着她那老皮戴花的模样,我都想笑。”   “真是白糟蹋了一朵好花了。”   “唉。”胡青珊叹了一口气,“还有为什么,种花之人没了呗。”   “是嘛!”胡道夏随口应道,半点不在意,显然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寻那阿月嫂子的乐子,并不是真的关心。   胡青珊又叹了口气,眉眼里好似都染上了忧愁。   “这事啊,你也别不放在心上,那种花之人,和咱们也息息相关呢。”   胡道夏侧眼看了过去,“哦?”   胡青珊:“她就是我和你在信里说的,那个华家姑娘。”   “华姑娘?”胡道夏不相信了,“你说有三百两陪嫁的胖丫头?”   胡青珊点头,“是啊。”   胡道夏如丧考批:“她死了?”   飞了飞了,他的三百两飞走了。   胡青珊摇头:“不知道呢。”   “好端端的人便不见了,最近玉溪镇不是很太平,坊间都传她被大鬼抓走了,不然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鬼?”胡道夏嗤笑,“哪里有这玩意儿,那都是平门说故事呢,阿姐你别信。”   胡青珊附和道:“是,不过是坊间怪谈罢了。”   “唉,如果人还在就好了,听说东叔,哦,东叔也就是华姑娘她爹啦,他最喜欢读书人了,咱们道夏这样的风姿品貌,扮个读书郎还不简单?”   “肯定能将那胖丫头拿下的!”   胡青珊拍了拍胡道夏的手,眼神柔和。   “你也大了,总要正经的成个婚,那丫头体胖,性子又腼腆,姑娘家这般,算是面目有瑕,自然是不好多管你的。”   “你啊,不拘是骗一场,还是像阿姐这样安心过日子,都是不错的。”   胡道夏撇了下嘴,拒绝道。   “过日子就算了,我还没快活够,才不要像阿姐这样金盆洗手呢。”   胡青珊:“随你,现在说再多都白搭了,胖丫头不见了。”   “不过,那东叔是真的疼爱女儿,我听人说啊,自从那胖丫头不见了,东叔一家子都没心思做生意了,还因为这,直接在靖州城损失了老大一笔银子。”   “眼下州城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一家人都搬回了老宅。”   “唉,真是羡慕华姑娘,打小就是被人捧在掌心上疼爱。”   胡青珊羡慕了片刻,继续和自家阿弟闲聊道。   “老话说的在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瞧他们家回来时那一船船一车车的行囊,想来便是生意亏了,家底还是在的,毕竟都是经年的老生意人了。”   听到华落寒不见了,胡道夏心里惋惜了片刻。   听到这里,胡道夏的眼睛一转,又偷偷的笑了笑,问道。   “阿姐,你说东叔家里做生意亏本了?细软家当都搬回来了?”   胡青珊:“是啊。”   胡道夏哈哈畅笑了两声,“不错不错。”   胡青珊:“阿弟你笑什么?”   胡道夏冲胡青珊招了招手,在她侧过身时,压低了嗓子,不无兴奋道。   “阿姐,我打算做一票大的生意,华姑娘丢了便丢了,我胡道夏照样有法子捞他华家一笔,呵呵。”   胡青珊侧头:“当真?”   胡道夏:“自然!阿姐,我什么时候说大话了。”   他细细的数着道,“你也说了,他们做生意亏了,这个时候定然是心急时候,这人一急,肯定就会出昏招。”   “阿姐,我还没和你说吧,我这次认识了个大哥,他是蜂门的,他啊,是这个。”   胡道夏冲胡青珊比了个大拇指,压低了声音,“安座子。”   胡青珊一惊。   这安座子可不是一般人,他等于是蜂群中的蜂王,那是骗子群里的头头呢。   胡道夏坐回凳子的靠背上,悠哉道。   “我这两天好好的打听一下,到时给安大哥传讯,我们啊,要干就干一笔大买卖,嘿嘿。”   胡青珊担忧:“那你可得小心点儿,蜂门的人狡诈着呢。”   胡道夏摆手:“嗐,姐你就是胆子小了,我哪回不小心了?”   “好了好了,你既然金盆洗手了,那便不要瞎掺和了,真要有心,你就在妇人之间打听打听消息,帮我看看,下一只猪仔子,咱们要挑哪一家的。”   胡青珊瞪眼,“不许再沾人家姑娘身子了,你在这样,早晚得出事。”   胡道夏翻了个白眼,“再说吧。”   真是妇人之仁。   阿姐知道什么,就是他这样沾了身子,别人家才不好意思嚷嚷出来。   这等事情,嚷嚷开了,家里的姑娘以后怎么嫁人!   他胡道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鲜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还不就是因为沾了姑娘家的身子!   那些苦主啊,被打着牙都得和血吞下去!   ……   胡道夏:“好啦好啦,我都累了,姐,我回屋睡去了,”   “对了,那桃花酿留一些给我,我还得了个方子,回头带着酒去永记卖个酒方子,就又是一笔白银入账了,爽快!”   胡青珊看着胡道夏吹着小曲进了西屋,无奈的叹了口气,捡起地上他踢下的鞋子。   阿弟这般不听劝,要是碰到那等烈性子的姑娘,该怎么办啊?   罢罢,以后寻摸的时候,她还是多注意一些吧。   挑的姑娘丑一点,胖一点,她家阿弟总不能饥不择食了吧。   ......   顾昭和桃三娘自然是不知道,那害了桃三娘的恶贼也来了玉溪镇,还有个帮手,此时正暗暗的打算着谋那华家的富贵。   晨钟暮鼓,日子过得很快,眨眼便又是半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日,顾昭给了老杜氏一个荷包。   “阿奶给,这是这个月的薪水。”   “今儿便发薪水了?这次怪早的。”   老杜氏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顾昭手中的荷包,面上带出两分意外。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可能是怕我和赵叔也不干了吧。”   往常时候,更夫的薪水都会拖个三四天再发,就这三,四天的功夫,他们这些打更的是寻说法也不是,抱怨也不是。   毕竟又不是多长时间,也不是不给你。   到最后,大家伙儿只能捏着鼻子,心里不痛快的默认了,有时薪水就是会迟一些时候分发。   前些日子,玉溪镇夜里的动静多了一些,尤其是涯石街的那场人途鬼道交叠,这事人人听闻,信的有,不信的也有。   更夫灵醒,自然不干了,宁愿在家里吃酱菜,也不肯去受那趟罪。   毕竟人人都惜命。   ……   老杜氏打开荷包,瞧了一眼,诧异道。   “这个月的银子多了,是不是拿错了?”   “没有拿错,这就是我的那一份。”   顾昭解释道。   “我和赵叔多走了几条街,自然银子多了些,他们想要驴子干活,又不给驴吃饱,哪里有这等美事,阿奶你说对吧。”   老杜氏嗔道:“哪里有说自己是驴的,憨傻!”   顾昭瞧着老杜氏数银子的欢喜模样,摸了摸下巴,想道。   要是其他更夫都不干了,她都接过来干,那倒也不错,整好一人赚了十来人的薪水。   顾昭在心里算了算,一人三两银,十人就得是三十两啦。   哇!积少成多不是空话啊!   这样做个几个月,她的身家不说比上河里的八郎,灯里的桃三娘肯定能比得过。   这个叫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不错不错!   ……   老杜氏收了荷包,瞧了顾昭一眼,问道。   “想什么呢,这般美滋滋模样,跟小猫偷鱼了似的。”   顾昭将心里想的事和老杜氏说了一声,哈哈笑道。   “一个月三十两,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两了,这生意做得,阿奶,你就等着享福吧。”   老杜氏嗔了顾昭一眼,“想什么呢!你就一双脚,还想走遍咱们整个玉溪镇啊,到时鞋子磨破了倒是不要紧,别一双腿都跑断喽。”   顾昭不服气,“谁说的,我都想好了。”   顾昭神情认真,显然短短一会儿,她便已经深思熟虑了。   “回头我就从鬼道走,阿奶你是不知道,鬼道一个跨步,便能是数里之外,等以后我的修行上去了,还能是数十里,数百里,数千里之外。”   “嘿嘿,到时我给阿奶带祁北郡城的烤鸭。”   这段日子,顾昭是瞧出来了。   猫儿表哥别的本领不突出,就好吃的本领不错,这两日他念叨着祁北郡城的烤鸭,听得一家人都馋嘴了。   老杜氏:……   “你啊,是自己馋吧。”   “好了好了,等你修行到家了再说,不过啊,阿奶觉得,等你真的修行到家了,还不一定做着夜里打更巡夜的活计呢。”   顾昭:“才不会!”   “这是咱们老顾家传承数代的活计,别人家是耕读世家,咱们这叫打更世家。”   顾昭掷地有声道。   “阿奶你放心,断传承这等数典忘祖,不孝子孙的事,我顾昭断然是不会做的。”   老杜氏听呆了。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噢噢,那你去街上买一点肉吧,前儿你陈婶子过来家里唠嗑,正好说起了六马街的赵屠夫今儿会杀一头大猪,正好你发了薪水,咱们也去割两刀回来。”   陈婶子是赵家佑的母亲,灶上功夫颇为不错,瞧着顾秋花的手上功夫好,这几日来得比较勤。   “好嘞!”顾昭利落的应下,接过老杜氏递过来的碎银子,转身出了家门。   老杜氏瞧着顾昭的背影,呼了一口气。   ……   片刻后。   老杜氏端着煮好的花生汤去了东屋,瞧着顾春来舀着花生汤喝,不无忧愁道。   “唉,往日里瞧着,我觉得咱们的昭儿机灵得很,行事也稳妥。”   “不想今儿一看,她哪里机灵了,和平彦那孩子一般样,一团孩子气。”   顾春来从碗中抬起头,问道。   “怎么了?”   老杜氏将顾昭的话学了一遍,不无埋怨道。   “你瞧瞧她说的是啥话,还打更世家,这等活计当个宝一样,哎呦喂,我这傻孙女儿哦。”   顾春来听了哈哈大笑,“是是,咱们昭儿说的在理,旁人有耕读世家,咱们打更的,自然得是打更世家。”   他瞪了瞪眼睛,虎下脸道。   “昭儿说得又没错,哪里傻气了。”   老杜氏跟着瞪眼,半晌泄劲儿,道。   “算了算了,我和你这闷驴说什么!”   顾春来:“我哪里闷驴了?”   老杜氏吐槽:“哪没有了,又闷又犟,还死脑筋,哪里不像是闷驴了。”   “你也不想想,昭儿要是修行有成,做啥不好要做着打更的活计,还打十人份的更,赚三十两的银子。”   老杜氏呼出一口气:“傻话!”   顾春来:“我看你才是闷驴!”   他瞥了老杜氏一眼,意味深长道。   “你也说了,要是修行有成,昭儿自然做什么都成,既然都成,她还想着做打更的活计,那说明什么?”   “说明她喜欢!”   “对于修行人来说,那银子就跟路边的顽石差不了多少。”   “既然如此,你何须强求她做其他的事呢,由着她的心意不就好了?”   顾春来有些老花的眼睛看向窗棂外头,那儿,风一阵阵的拂过院子外头高大的荔枝老树。   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自由自在。   顾春来:“虽然我没有修行,但我也知道,这修行之人啊,随心随性最重要,你啊,就别拘着她了。”   老杜氏:“……成成成,道理一套一套的。”   顾春来吃完花生汤,老杜氏收拾碗碟,迟疑了下,开口道。   “咱们真不给花囡和平彦说昭儿的事啊。”   顾春来没反应过来,“什么事?”   待反应过来,他盘着腿去点燃那土烟,丢下一句。   “说那干啥,不说!”   老杜氏急了,“怎么就不说了,你是怕花囡和昭儿抢家里东西吗?就那三瓜两枣的,花囡和平彦不会的。”   顾春来瞥了她一眼,悠悠道。   “老婆子,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和昭儿她娘一比,真是差远了。”   顾昭是女娃娃这事,张氏一瞒就是十年,要不是顾昭生了病,张氏嫁人了,他和老婆子还无知无觉呢。   老杜氏不服气。   顾春来沉声,“你要记住,秘密永远是放在心里,那才是秘密,多一人知道,你就等着全部的人都知道吧。”   “昭儿要是想说,她自个儿会说的。”   老杜氏端着盘碟出去。   顾春来喊道,“你听到了没有啊。”   老杜氏没好气:“我还没老到发聋。”   顾春来放下心来,不忘喊道,“明儿我要吃去壳的花生熬的白汤,不要这种红汤的。”   老杜氏心里吐槽,还去壳的花生熬白汤,美得你!   “知道了!”   屋里,顾春来美滋滋的抽了一口大旱烟,快活赛神仙。   ......   六马街上。   市集还没有散去,有一处地方格外的热闹,甚至有妇人捧着家里的白瓷碗过去。   这肥肉好吃,肥猪血也不错啊,回家正好做那血旺吃。   大肥猪是晨时刚杀的,肉质正鲜嫩着。   轮到顾昭时,顾昭挑了一条三层肉,两根猪大骨,一块里脊,还有一块的猪血。   赵屠夫瞧了顾昭一眼,笑道,“没有带碗吧,给,帮你缠箬壳里了,路上小心别碎了,到家了就拿出来,小心闷臭了!”   顾昭:“多谢叔。”   顾昭提着肉正待往回走,忽然看到什么,脚步一顿,转身走了过去,问道。   “周姑娘,怎么了?”   周菲舟,也就是瘦下来的华落寒,她瞧见顾昭,眼睛亮了亮,一副有救的模样。   伸手挣脱了阿月嫂的纠缠,朝顾昭走去。   “顾昭。”   顾昭将华落寒护在身后,看向阿月嫂,开口道。   “婶子,咱们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啊。”   “你缠着人家小姑娘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欺负人家呢。”   瞧见有人看过来,阿月嫂有些讪讪。   “我这不是瞧着周家这丫头养的花漂亮,想着向她讨几朵簪簪发嘛,小气!”   华落寒在顾昭身后,小声道,“我才不要把花分给你呢。”   顾昭看了华落寒一眼,继续看前头的阿月嫂。   “周姑娘不愿意,婶子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阿月嫂也是要脸的,瞧见市集里有人看向这边,不由得瞪了顾昭一眼,摔了下袖子,没好气道。   “贼小气!”   待阿月嫂走后,顾昭回身看向华落寒,道。   “走吧,我送你去听雨楼。”   顾昭走在前,华落寒跟在后头。   两人经过华府时,正好华府的大门打开了。   顾昭瞧了瞧,里头出来一行人,华落寒看了一眼,下意识的往顾昭旁边躲了躲。   顾昭也挡了挡。   ……   “爹,怎么了?”华振家瞧见自己父亲顿了动作,诧异的问道。   华东元瞧着少年郎护着小姑娘走了,不由得摇了摇头。   错了错了,他真是昏头了,一时竟然觉得,那小姑娘看来的眼睛有些像落寒那丫头。   “没什么,咱们走吧,生意要紧。”   华振家兴奋,“是是,生意要紧。”   “爹,咱们这次真是要走大运了,那姓安的可是祁北郡王府里的采购大管家,要是攀上了这层生意,咱们华家何愁没有富贵。”   “嗯。”华东元低低的应了一声,“你还年轻,富贵不富贵的另说,咱们做生意的,最重要还是要稳妥。”   华振家目露敬佩,“是!还是爹老道,儿子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华东元被吹捧得舒坦,拈了拈胡子,道,“爹还不够厉害,你啊,平日里还要向你阿爷多学学。”   华振家:“是!”   ......   顾昭和华落寒两人走到拐角处。   华落寒回头看了一眼,瞧着华府的车马走了,转头招呼顾昭,道。   “顾昭,咱们走吧。”   顾昭:“华姑娘……”   华落寒摇了摇头,轻声道。   “你还是叫我周姑娘吧,就像玉溪镇里说的那样,华落寒被大鬼抓走了。”   顾昭从善如流,“周姑娘,不要紧吧。”   周菲舟神色复杂:“没事,就是瞧着他们,心里还是有两分不平静,不打紧的。”   华家人不知道华落寒就是周菲舟,还落脚在同一条街的听雨楼里,但是周菲舟却将华家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了。   对于华家,也更加的心死了。   周菲舟:“你听说了吗?华家在靖州城的生意不成了,华老爷子是个有魄力的,当场便让华家断尾求生,变卖了生意,带着真金白银和细软回了玉溪镇。”   她咬了咬唇,眼里有些不甘心。   方才听大兄和阿爹的说法,想来是又有大生意上门了,他们有金有银,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旁边,顾昭面容有些古怪。   “东山再起?”   那五鬼运财的风水局破了,以前赚的自然得贴回去。   这华家还想东山再起?   他们这般运道,没有破家已经是上天高抬贵手,留一线生机了。   周菲舟:“怎么了?”   顾昭摇了摇头,“没事。”   这等悲惨的事,还是先不给华姑娘说了,反正过几天她便能知道了。   这生意啊,铁定成不了!   ......   不止是生意成不了,不过是五日时间,整个玉溪镇里,一个消息像是长着翅膀一样,到处传遍了。   华府的华东元,人称东叔的生意老手,他被人骗啦!   “听说了没有,足足两万两呢,华家的家当被骗了个精光,就连老太爷的棺材底都被骗走了!”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老爷子都还在门口哭呢!”   “啊,那还不快去瞧瞧!”   ...... 第40章   一时间,听到消息的众人,纷纷朝六马街的华宅涌去,那都是赶集的不带银两,纯粹看热闹去了。   ......   长宁街西街,顾家小院。   日头高高的挂在半空中,顾昭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   阳光暖暖的落在身上,有些懒洋洋的困意,她和卫平彦一前一后打了个哈欠,迷瞪着眼睛似睡非睡。   这时,院子外头跑来一道高胖的身影。   “砰砰砰。”木门被急促的拍响。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长凳上,卫平彦跳了起来,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大猫,瞬间炸毛了。   顾昭侧头看了一眼过去。   “咳!”卫平彦立马正襟危坐,装作自己没有失态模样。   ……   “顾昭,顾昭,顾小昭,有人在家里吗?”   听这声音,有几分像是本该在学堂里读书的赵家佑。   顾昭几步走到院门口,拉开木门,一眼便对上了赵家佑那兴奋的脸。   顾昭意外:“家佑哥,你怎么来了?今儿不要去学堂吗?”   自打赵家佑去了学堂,她已经有几日没瞧见他了。   赵家佑摆手:“今儿这样,我哪里还有心思去上学啊。”   “不好了!出大事了!”说着出事,赵家佑的眼睛却晶亮,语带兴奋。   “你听说了吗?华府的东叔被人骗了许多银子,家底全都被骗光喽!”   顾昭:......   她多瞧了赵家佑一眼,忍不住吐槽道。   “家佑哥,你喊着不好的时候,脸上别挂着这么大的笑容,华家人看了会想打你的。”   “啊!我有吗?”赵家佑摸了摸嘴角,果然,他一摸便摸到了那块笑肌肉。   “咳咳。”赵家佑连忙找补。   只见他假意的轻咳了两声,低垂眉眼,愁苦道,“唉,东叔真是太惨了。”   赵家佑生了一副大青虫样的浓眉,偏生要做这等愁苦兮兮模样,这般作态时,眉毛挤在一起,就像是两条打架的虫子。   怎么瞧怎么令人发笑。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连连道,   “好了好了,家佑哥,你快把这个表情收一收,我刚刚吃完饭呢,你就别害我笑疼肚子了。”   赵家佑扯了下顾昭,“你也别光顾着笑,走吧,咱们也瞧瞧去!”   顾昭:“成!”   左右无事,顾昭和家里说了一声,便出门了。   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朝六马街的方向走去,面露好奇神色,时不时的交头接耳。   要是拎上了板凳,说是去看大戏的,也有人信。   ……   六马街。   顾昭看了一眼围着华府的人群,意外了。   “这么多人瞧热闹啊。”   都赶上了正月里看灯了。   赵家佑带着顾昭挤了过去,心不在焉的应道。   “自然,听说被骗了两万两白银呢,啧啧,两万两啊,咱们玉溪镇哪里瞧过这般多的银子?两百两都是富户了!”   “咱们东叔啊,这是真人不露相,家底丰厚着呢。”   顾昭瞠目结舌:“两万两?这么多!?那怎么陪嫁才给华姑娘三百两啊?心真黑!”   一时间,两人都觉得他吝啬了。   顾昭呼出气:“忒小气!”   赵家佑义愤填膺:“就是就是。”   “这般多的家底,拿了亲亲闺女儿掠运纳煞,居然只肯出区区三百两的陪嫁,东叔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顾昭:......   区区?   她和赵家佑面面相觑了一下。   都是东叔害的,他们两人一个身无分文,一个只有二十两,对着三百两的纹银,都敢用上区区二字了。   ......   华府门口,大家伙儿面露同情。   华家人马兵分三路,一路去追那些贼骗子和华东元,一路去州城报官。   剩下的这一路,此时正不断的安抚面色铁青,不断捶胸的华老爷子。   “阿爷,咱们进去歇着吧,屋子里头也能等,您别急,身子要紧。”   华家长孙华振家强忍心慌,瞧了眼周围的人,转身去劝华老爷子。   “不用!我就在这里等着!”华老爷子铁青着脸,拐杖敲在地上笃笃作响。   他低沉的声音还有几分气势,只是那捏着拐杖的手不断颤抖,透露了心底的心慌和不平静。   ……   顾昭环顾了四周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华落寒。   她冲赵家佑使了个颜色,两人便往华落寒的方向走去。   “周姑娘。”   华落寒正心情舒畅时候,听到声音回过头。   “顾昭,家佑哥。”   一声家佑哥,喊得赵家佑有些脸红,腼腆着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摆,最后只低低的应上一声。   “菲舟妹妹。”   顾昭:……   她压低了声音,道。   “叫什么菲舟妹妹,叫周姑娘!”   赵家佑脸爆红:“哦,周姑娘。”   华落寒旁边,周旦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眉眼不善的打量了一眼赵家佑,鼻孔里哼了个气。   “哼!”   顾昭眼里带上笑意,“蛋哥!”   周旦瞬间收敛了挑剔的神情,冲顾昭眉开眼笑道。   “哟!昭哥也来瞧热闹啊。”   顾昭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   “收敛一点,咱们都收敛一点。”   周旦和赵家佑嘘顾昭,华落寒眼里也带了两分笑意。   ……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再加上华落寒时不时细声细语的补充,顾昭总算是知道这华家发生什么事了。   那日,顾昭和华落寒碰到了华东元一行人,他们出门要见一位姓安的大管事。   据说,他是祁北郡王府的采购大管家,只要搭上了那祁北王郡王府,他们华家就是生意败了又怎么样,照样东山再起。   赵家佑疑惑,“他们怎么这么傻!”   “人家说是王府的大管家,就真的是大管家了?我还说我是京里大官人家的小子呢!”   周旦摆了摆手,“哪里呢,骗子也是功夫在身的。”   “听说啊,一开始东叔也谨慎得很,但那些骗子也不是吃素的,正所谓大公鸡遇到铁蜈蚣,一山还比一山高。”   “这不,一环套一环下来,饶是东叔这样经年的生意老手,也折了进去了。”   ……   离开华府的时候,华振家信誓旦旦的说着那人是祁北王府的大管家,华东元心里还是带着怀疑的。   直到两方相见,瞧着安大管家一行人,华东元心里的怀疑,这才消了两分。   无他,这一行人瞧过去便衣着不凡,得体又妥帖,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大家风范。   尤其是他们同行中还有一位面皮白皙,仪表不凡,气质出众,却穿着小厮服饰的年轻人。   像那等权势滔天的人家,富贵是浸淫在骨子里头的。   华东元后来和自家儿子华振家说道,“那叫做露贵不漏富,大官人家出身。”   他拈了拈胡子,笑得有两分得意。   “还是年轻了一些啊,你瞧那少年郎,你认为他真的是小厮吗?”   “我看不是,不说那安叔不经意间对他露出的恭敬神色,你瞧见他的脖子了没?”   华振家不解:“脖子怎么了?”   华东元哈哈畅笑了一声,“布衣粗磨,那等富贵人家何曾用过这等劣质的衣料,自然是稍稍一碰触,皮肉就被磨红了。”   华振声眼睛晶亮:“阿爹英明!”   华东元摆手,“你啊,要学的地方还多。”   见过人,华东元深信不疑那管事定然是带着府里的公子哥出来做事。   说不得是郡王府指点家里小辈做事。   管事派头算什么,真的搭上了王府的公子,不拘是世子还是寻常公子,都是一场泼天富贵啊。   ……   顾昭听到这,眼里露出钦佩。   “高,真是高!这是碰到大骗子了。”   赵家佑:“怎么说。”   顾昭想了想,对赵家佑道。   “家佑哥,我要是和你说,我有一百两白银,你是信,还是不信?”   赵家佑瞠目结舌,“你有这么多吗?”   顾昭:......   “自然没有。”   “你回答我的话。”   赵家佑犹豫了下,摇了下头。   要是顾小昭真有这么多白银,他眼睛都得嫉妒红喽。   顾昭摊手,“要是你真的瞧见了呢?”   赵家佑吁出一口气,“那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顾昭:“没错,这骗子也是这样,他不明着说话,东叔自己发现的事,自然深信不疑。”   顾昭眼里有一抹嘲讽。   “这大概就叫做自作聪明吧,尤其是东叔那等长居高位,自傲自负的人。”   赵家佑若有所思。   周旦继续道,“东叔派了人去了州城打听,是有消息说郡王府的人要来靖州城。”   “听说是要寻人谈木头生意,祁北王府要建一处行宫。”   “华府经年的老管事信誓旦旦的说了,他曾经见过这安管家,确实是祁北王府出来的人。”   “接着,在华东元还在考虑的时候,又听小厮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报告。”   “说是盯梢的人发现了,安管家一行人准备要走,有人介绍了靖州城的平家给安管家一行人。”   消息传回来,华家人坐不住了。   平家,那是华家在靖州城的老对头,这次华家败了,大半的身家就是折在平家手中。   最后,华老爷子大刀阔斧的拍板了。   华家收拾出剩余的家当,又贴上华老爷子的棺材本,足足凑了两万两,华东元押着银子和银票追了过去。   听完周旦的话,一行人静了静。   这大骗子熟知如何逼迫人心啊。   他们以退为进,放了饵料,引了鱼儿自己上钩,一环算一环,就连功课都做得很足。   华家深恨平家,深怕平家得了富贵更上一层,脚下的步子都乱了。   这一乱就容易出纰漏!   ......   等华东元走后,今儿有人在一处破屋处,发现了一位老者。   只见他被绑着手脚塞着嘴,好家伙,嘴上布条一解,那人一看,这人居然是华府铺子里的老管事。   管事一得到自由,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的朝华府奔跑而来。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前两日里和华府人待在一处的,根本就不是这位管事。   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样子!   如此说来,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安管事是祈北郡王府的,根本就不是他们华家信赖的人!   华府上下顿时惊怒了,华老爷子铁青着脸安排人报官以及去寻华东元一行人。   在等的时候,华老爷子没有忍住,想着家里的银子,当场老泪纵横。   华府闹出的动静大,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事情,或看热闹,或帮忙,纷纷赶了过来。   顾昭往华府看去,果然不见华东元,不禁问道。   “那东叔寻回来了吗?”   周旦和华落寒摇了摇头。   众人沉默了下。   怕就怕在,这些骗子得了财不算,还会痛下杀手,樟铃溪这般大,不说脖子一抹,就是闷棍一敲往河里一扔,那也是毫无生还之力啊。   华落寒眼里有泪也有恨,拳头抓得很紧,咬牙道。   “死了两眼一闭,万事不知,真是便宜他了,那么爱财,就该让他下辈子穷困潦倒!”   顾昭看了过去,心里叹息了一声。   最难的便是这样了。   曾经最爱的人,现在却是仇人。   心里有恨,却也留有亲人相亲相爱过的痕迹。   心善的人,总是比旁人多了两分的煎熬。   华落寒抹了下泪,不再说话。   这时,前方有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兴奋的喊道,“找到了,找到东叔了。”   华老爷子精神一震,探头看去,迫不及待的撩开衣摆,拄着拐杖便下了台阶。   大家伙儿纷纷让路。   只见华府的小厮背着华东元,一路喊一路跑回来。   大家探头一看,面上都有些不忍,无他,东叔的脸上被割了个大口子,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差一点,要是刀子再往下一点,那就不是脸而是脖颈了。   那样的话,就不是破相,而是丧命了。   ……   华老爷子迫不及待道:“银子呢?咱们家的银子呢?”   华东元手拿帕子捂着血,从小厮身上下来了,有些失神道。   “被骗了,被骗了。”   华老爷子着急,拐杖都丢在一边。   “啪!”只见他右手的手背重重的朝左手的掌心打下去,跳脚,忙不迭的追问。   “嗐!我问你话呢!”   “快说!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华东元涣散的眼神这下才找到焦距,哭丧着脸,声音哽咽,“没了,都没了,爹,咱们被骗了。”   “你你!”华老爷子指着华东元半晌说不出话。   “啪!”一声脆响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华老爷子一巴掌拍在华东元被割了个口子的脸上,怒道。   “没有银子,你人回来做什么?!啊!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头?你个没用的东西!”   华东元懵了,喃喃的喊了一声,“爹......”   他差点回不来了啊。   华东元看着指着他鼻子骂的华老爷子,老爷子手指的指甲盖上,甚至还刮下几丝他面皮上的肉。   鲜血淋漓。   华老爷子面皮跳了跳,怒道。   “别叫我,我不是你爹,我没有你这等败家子的儿子!滚!你给我滚!”   ……   “银子,我的银子啊。”   华老爷子老泪纵横,越哭越伤心,那凄惨模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伤怀。   就跟死了亲爹亲儿似的。   玉溪镇的百姓不禁往后退了退。   顾昭听到窃窃私语传来。   “老爷子心狠啊。”   “是啊是啊,这东叔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嘶,那伤口我瞧着都疼,他还紧着伤口打!”   “这是要钱不要命啊......”   “......”   华老爷子越想,心里的火越大。   只见他大喘了几口气,忽然捡起地上的拐杖,闷头闷脑的朝着华东元头上批头打去。   “你个不孝子,咱们老华家几十年的基业都毁在你手中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啊?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   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以往的保养却不差,那拐杖敲起来虎虎生风,一棍棍都到了肉里。   “砰砰砰!砰砰砰!”   华东元咬紧了牙帮子,没有说话。   华振家想劝,他想着那真金白银的两万两,一时间,心里也有几分怨怼。   是啊,阿爷说得对,这几十年的基业都没了,阿爹怎么还有脸回来?   这样一想,华振家迈出的脚步缩了缩,别过头不去看华东元。   华东元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悲怆。   报应啊,这是报应吧!   “噗!”华东元嘴里吐了血。   还是玉溪镇的街坊邻居瞧不下去了,赵刀和两个汉子分别去拦着华老爷子。   赵刀护着华东元,蹲身问道,“东哥,不要紧吧。”   华东元不说话,沉默的摇了摇头。   老爷子被人拦着,犹气愤的挥着拐杖要去打人。   这般父子相残,灭绝人伦惨时的时候,一声嗤笑显得格外的明显。   众人都惊呆了,是谁,是谁这般没有眼力见。   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声?   赵家佑立马捂住嘴,“不是我。”   顾昭:......   “我知道不是你。”   一行人人顺着大家伙儿的视线看去,周旦惊呼了一声,“掌柜的。”   华落寒低声,“是姑爹。”   果然,在人群外头,穿一身绿底福字祥云纹袍子的周大千周掌柜,他今儿格外的打眼。   周旦吐槽,“大伯穿这一身显黑显壮了,丑!”   顾昭:“......瞎说,多喜庆啊!”   一时间,就连华落寒都对顾昭侧目了。   ……   周大千见大家看他,爽朗的又笑了一声,大方道。   “没错,就是我笑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我就是觉得此情此景有几分可笑。”   “华家老爷子也好,华家大少爷也好,这一爷一孙果然是爷孙,都是要银子不要儿子老子的。”   他顿了顿,咬牙,“果然,畜生窝就是出畜生!”   大家静了静,突然有人开口小声。   “周掌柜要是不说话,我都差点忘了,他是华老爷子的女婿啊。”   “是是,两家走动得少,这事我差一些都忘了。”   “……周掌柜不厚道啊,他那听雨楼,发家还是靠华府姑奶奶华臻臻的嫁妆呢。”   听到这话,周旦咬牙,眼睛四处的寻了寻,捡个扫帚就要冲出去。   顾昭拦住,“蛋哥别急,掌柜自有说法。”   果然,顾昭的话一落,就见周大千暴跳如雷,“放屁!”   “我家臻娘和华家这等狼心狗肺的没半点关系!”   这话一出,大家伙俱是静了静。   周大千瞪了一眼华府众人,抬脚走到华东元面前,居高临下的开口道。   “怎么样,你也是华家子,以前靠着卖姑奶奶,妹妹,女儿的命来搂银子时候快活吧。”   “今儿不过是被你爹打了几下,你儿子嫌弃几分,你心里就难受了?”   华东元帕子捂着脸上的大口子,没有说话。   鲜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砸起一片的泥花。   周大千嘲讽的冷哼了一声,转头对上华老爷子惊疑不定的眼神,嗤笑道。   “是不是很意外,我居然知道你华府的秘密?”   华老爷子颤抖着手,指着周大千,话都说得囫囵了。   “是你?”   “是你......是你破我华家的风水局!”   “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周大千声音瓮瓮。   “你家那等伤天害理的掠运风水,人人得而诛之!”   “呸!说你们是畜生简直是侮辱了畜生!畜生尚且爱子爱女,你们呢?居然拿着自家嫡亲亲的骨肉,拿着闺女妹子的命去纳煞,就为了那些富贵!”   “真是老天开眼,活该你们被骗了个精光!”   周大千骂了个痛快,直抒胸臆的畅笑了几声,把这段日子憋在心里的怒和恨都骂了出来。   “王八羔子狗娘养的!”   他走到坐地上出神的华东元面前,伸出脚以鞋子勾着华东元的下巴,目露嫌弃。   “大舅子,你现在这副要死要活的表情是在做什么?”   “刀落在自己身上痛了?”   “你现在知道了,在自己亲爹亲儿子眼里,自己的一条命还不如银子值钱的难受了?”   “这都是报应,哈哈,报应!”   周大千回过头,怒目瞪向华老爷子,似怒目金刚一般。   “老头!你就死心了吧!你那富贵是不会再回来了,你就等着你华家越来越穷吧!”   “你啊,死了也只配草席铺盖卷一卷,乱葬岗里扔一扔!”   华老爷子气得大喘气,眼瞅着就要憋过气去了。   玉溪镇的人惊疑不定,有人喊道,“周掌柜,你这话是何意?”   周大千朝人拱了拱手,“非是我为人女婿不孝,是他们华家做事太绝。”   说罢,他便将那风水敛财局的事平说了一趟,最后道。   “可怜我那妻子,还有我那落寒侄女儿,就这样年纪轻轻,人生生的没了。”   一时间,大家伙哗然了。   众人有心想不信,但是瞧着华东元失魂落魄不争不辩的模样,还有华老爷子气急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华家的闺女儿,那是用来纳煞的,疼爱,一开始就是假的!   “掠运?”有人反应过来了,“他华家掠的是谁的运?娘哦,该不会是咱们大家伙儿的吧。”   “肯定是,咱们家离他们这么近,掠的就是咱们玉溪镇的,难怪咱们这么穷,天呐,他那两万两里有咱们家的三五两啊!”   顾昭看着周围的人越说越激动,这华家是犯了群愤了。   就连赵刀,他听完这一切后,附在华东元身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赵刀的目光怀疑的在华东元脸上盯着,突然说了一句。   “你华府这是贼偷子啊!”   华东元的面皮跳了跳。   “没错,贼偷子!”   “赶出去,把他们赶出去!”   群愤四起,大家伙儿摘了臭鞋子去打华家人,顾昭一行人护着华落寒往后退。   周大千快活极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尤其是靴子,沾了华东元那老货的面皮,真晦气!   瞧见顾昭等人,他抬脚走了过来。   “走吧,没啥好瞧的。”   临行前,周大千不忘朝里头喊了一声。   “大家伙儿回头到我那茶楼里喝喝茶,消消气,我周大千今儿快活,不收费!”   ......   回去的路上,周大千的脚步都轻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华落寒,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别想太多,那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的,早晚有这一遭的报应。”   华落寒摇头,“我没事,这样也好,我和他们不亏不欠,以后都是两家人了。”   周大千:“好孩子。”   周旦插嘴,“掌柜的,你今儿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指,“威风极了!”   周大千昂首,“那是自然!”   周旦:“啧,就是衣裳不好看,衬得你面黑体壮。”   “你这憨娃懂什么!”周大千瞪眼,“这衣服多喜庆啊!今日这欢喜的日子就得穿这一身。”   周旦缩头。   旁边,顾昭和赵家佑都乐得哈哈笑。   ......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打六马街走过,在经过一处屋舍时,里头有嘭的一声动静。   顾昭侧头朝院子看去。   赵家佑:“怎么了?”   顾昭:“好像有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赵家佑侧耳听了听,“没有吧,嗐,别管了,家里有点动静不是寻常得很,要是没有动静,那才叫可怕呢。”   如今他也颇有忌讳,说话时多过过脑,寻常是轻易不说死,也不说鬼了。   赵家佑:“这是李崔旻李大哥的宅子,他家婆娘胡氏都在家,应该是在忙家里的活吧。”   顾昭想了想,倒也有道理。   前头周大千回头招呼顾昭,道。   “顾小友,我那新进了一些今年的碧螺春,走,到我那儿拿一些,回头给顾老爷子尝尝。”   顾昭跟上:“哎,多谢掌柜了。”   ......   外头一行人走了,屋里,胡青珊和胡道夏被缚了手脚,眼带惊恐和绝望的看着面前的人。   胡道夏:“呜呜,呜呜。”   饶命,陈大哥饶命。   被胡道夏喊做陈大哥的,他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矮瘦个子男人。   此时,他正漫不经心的转着手中一把尖刀。   刀子十分的锋利,因为转动,刀芒时不时的闪过彼此眼睛。   胡青珊和胡道夏两人心提得紧紧的,再又一次刀芒晃眼时,两人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嗤。”陈牧河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怎么,你们会怕啊。”他拿刀子碰了碰胡道夏的脸蛋。   胡道夏几乎是不敢呼吸了,眼睛惊恐的看着贴着脸的刀子,唯恐眼前这位陈大哥一个手滑,结果就破了自己的相。   陈牧河自言自语:“也是,你们燕门嘛,平日里就是靠脸吃饭,这破了相,饭碗等于被砸了。”   他将刀松开,“砸人饭碗,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不妥不妥。”   还不待胡道夏松一口气,只见陈牧河一个欺身,猛地压了过去,锋利的刀刃在胡道夏脸上刮出一道血口子。   胡道夏惊恐尖叫:“呜呜!”   陈牧河嗤笑了一声,“怂货!”   “不过我这人生性恶劣,最爱做的便是断人财路,呵呵。”   他站了起来,手抓起地上的袋子,胡青珊眼里有泪花,泪眼朦胧的瞧着那装了金银珠宝家当的袋子,不住的摇头。   她的珠链,她的镯子,她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银子金子......没了,都没了。   陈牧河提了提袋子,笑着问道,“怎么,舍不得啊。”   “舍不得也没办法,我找到就是我的喽!”   胡道夏好不容易松了嘴里的臭袜子,急道。   “都是江湖中人,陈大哥为何这般为难我和阿姐,这次华家做的局,我胡道夏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他分外不甘心,要是没有他扮那郡王府小公子,事情哪里能这般顺利。   胡道夏:“我要见安大哥!”   陈牧河居高临下,“憨子,你还不明白吗,我今儿人在这里,还能是奉了谁的命?”   胡道夏和胡青珊的脸白了白。   胡道夏:“不会的,不会的......安大哥不会的。”   陈牧河:“以后放机灵点,别随随便便的傻傻相信别人。”   说完,他看了一眼胡青珊,眼里是嫌弃和深恶痛绝。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你们燕门了,尤其是燕门的女子,啧,安哥也真是的,作甚派我来翻这个脸。”   胡道夏急急吼道,“别动我姐,她金盆洗手了!”   陈牧河拖长了声音,“哦,金盆洗手了啊。”   他眼睛闪了闪,络腮的胡子对几人笑得有些恶意。   “金盆洗手也有金盆洗手的对付方法,没事。”   说罢,他拿着刀子走了过去,恶劣的在两人额头上刻了骗子二字,又用刀子挑破胡青珊衣裙,做出的模样,过后畅笑道。   “我倒要看看,你这金盆洗手后寻的夫家,知道你燕门的过去,到底还容不容得下你!”   “呜呜!”   不!不!   胡青珊的眼里有簌簌泪花流下,一双眼凄绝,虽未语,里头却句句是情,声声哀哀求饶。   陈牧河有一瞬间的恍神,随即脸上挂上深恶痛绝,一巴掌盖了过去,怒道。   “贱人就是贱人!到了这一刻都还在勾引人。”   说罢,他阴阴的又看了胡道夏和胡青珊一眼,提着装着金银珠宝的袋子出了院子。   临出门前,陈牧河细心的将门阖上。   那妇人的男人回到家后,瞧着那场景,到底是要眼见为实,还是选择相信妻子的话?   以后漫长的岁月,想想今日这场景,是否心中有刺?   陈牧河恶劣的笑了笑,脚步轻快的走了。   ......   听雨楼里,顾昭和赵家佑寻了个靠路边的地方坐好。   “好嘞!茶来喽,上等的碧螺春!”   周旦搭着白布巾,拎起大肚茶壶,往顾昭面前的茶盏里斟了茶水。   顾昭笑眯眯:“谢谢蛋哥。”   赵家佑不满了,“我的呢?我怎么没有。”   周旦原先的笑脸一下变了,只见他收了笑容,面无表情道。   “自己倒!”   赵家佑:......   自己倒就自己倒!德行!   顾昭偷笑。   她的视线扫过路下的一个汉子时,突然眉眼一凝。   周旦最擅长察言观色,连忙道。   “怎么了?可是这茶水不好?”   不好吗?赵家佑偷偷的抿了一口,明明好喝着呢。   又清又回甘,还有一股绕鼻的香气!   赵家佑:“我觉得很好喝。”   周旦翻了个眼,“起开,没有问你。”   顾昭没有理会这两人的插科打诨,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楼下走过的人。   赵家佑和周旦也瞧出不对了。   周旦是茶楼的小二,附近的人都认识,赵家佑更是这一片长大的,街坊不说认识个八成,五六成总是有的。   两人异口同声:“这人倒是有些面生。”   话落,两人互相瞪了瞪。   顾昭拧眉,“不单单是面生,你们看他的手指。”   赵家佑和周旦急忙看了过去。   顾昭:“他的食指和中指是一样长的。”   赵家佑,周旦:“是哦!”   赵家佑:“啧,神奇。”   眼瞅着人要走远了,顾昭猛地站了起来。   “这人很可能是骗了华家银子的人。”   顾昭一马当先的跑了下去,“他肯定是要去码头!跟上他,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顾昭跑出听雨楼,赵家佑紧跟其后。   周旦摔了肩上的白布搭,急道,“哎,等我哎!”   正待他要跟着跑的时候,一只手从后头抓住了他的领子。   周大千木着脸,“旦儿,你要往哪里跑?”   周旦急得要命,拼命的眺望,“哎哎,他们要走了,掌柜的,你别拉着我,两万两呢,他们要去找那两万两呢。”   周大千:“两万两也和你没关系!你瞧瞧咱们听雨楼里客人这么多,你忍心让你菲舟妹妹一个人忙活啊。”   周菲舟忙活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看了过来,冲周掌柜道。   “姑爹没事,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说完,她冲周旦腼腆的笑了笑。   周大千松了手,意外道。   “你怎么不去了?”   周旦偷偷瞧了一眼做活的周菲舟,小声道。   “大伯你说的对,这两万两也不干咱们的事,回头啊,我备一些好茶,和昭哥唠嗑唠嗑,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周旦重新搭上白布,在听雨楼里忙活开了。   周大千走回柜台处。   他在柜台后头瞧了瞧忙碌的周菲舟,又瞧了瞧时不时故作不经意帮忙的周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半晌,周大千笑骂了一句。   臭小子!   ......   那厢,赵家佑跟上顾昭的步子,追问道。   “顾昭,那人呢?为什么说他的食指和中指一样长就是贼人中的一个啊?”   顾昭诧异,“家佑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赵家佑一窒,“我好奇就跟出来了。”   顾昭:“......哦。”   她还以为有华姑娘在,家佑哥会在茶楼里多待一会儿呢。   今儿赵家佑脸红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因为华姑娘。   很快,顾昭和赵家佑便见到了那拎着布袋子的胡子矮汉。   顾昭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你听过暗八门吗?”   赵家佑摇了摇头。   顾昭:“暗八门分为蜂麻燕雀,花兰葛荣。”   “蜂麻燕雀行骗,手段各不相同,像华家遇到的这场骗,应该是蜂门手段。”   “蜂门似蜂,里头有一个安座子,就像是蜂群中蜂王的存在,出谋划策,统领指挥着整场骗局。”   “我瞧东叔他们说的安管家,应该就是蜂门中的安座子了。”   赵家佑不服气:“也可能是那个做小厮打扮的贵公子啊。”   顾昭摇头,“应该不是,那人起点睛作用,虽然重要,但是他全程不怎么需要和东叔等人说话,只是面皮上惑人罢了。”   “真正掌权的,一定是东叔想联系的安管家!”   赵家佑正待说话。   顾昭瞥了一眼,继续道。   “那贵公子只要面皮姿态出众,就连东叔说的皮肉不耐磨,其实用点草药就成了。”   赵家佑若有所思。   顾昭:“前头那位大叔的食指和中指相平,这是荣门中的高手,荣门便是贼,你万莫小看这等人物,他们和咱们打更时抓的小贼不一样,街上那些只能叫做溜子。”   “看前头那位大叔的手,他可是能被称为高买的,就是小贼中顶尖尖的人物。”   赵家佑哇了一声,感叹道。   “顾小昭,你知道得可真多啊。”   顾昭:“我也是听我阿爷讲的。”   家里养了大凶的桃三娘,顾昭想了想,还是和顾春来交代了一声。   顾春来叹了口气,告诉顾昭,这桃三娘应该是被暗八门蜂麻燕雀中的燕门中人盯上了,这一行的人擅长美人心计,多数是貌美的女子。   性子千般变换,最会看菜下碟了。   可以是温婉的解语花,也可以是柔弱的菟丝花,更能是清纯无辜的小白花......   美人千面,面面各不相同。   顾昭语重心长:“家佑哥,以后啊,你要是瞧到跟花一样的女子,一定要小心一点。”   “荷包捂紧了,身子保重好了,反正我听了阿爷说的话后,可算是知道一件事了。”   顾昭沉了沉声,郁郁道。   “甭管多漂亮的花,到最后一定是霸王花!”   赵家佑:......   ...... 第41章 (捉虫)   六马街,码头处。   樟铃溪的江水一下下的拍着河岸。   “呼,澎,呼,澎……”   风声裹挟着水浪的声音,落在耳边格外的深沉。   江面零星几艘乌篷船,没有客人,载客的艄公在船舱里闭目休息。   江水悠悠,船儿晃晃,当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顾昭和赵家佑远远的坠在陈牧河身后。   陈牧河行进的方向确实是六马街的码头,但在临近码头时,只见他拐了个弯,转身进了码头旁边的小路,钻进密林中。   随着身影几个交错,陈牧河的身影被树木遮掩,不见踪迹了。   “哎哎,怎么办,他人不见了。”   赵家佑扯了扯顾昭的衣袖,着急不已。   顾昭的眼睛瞅着前方,头也不回道。   “我瞧见了,不打紧,他估计是去取船了,咱们盯着江面就成。”   赵家佑看着河堤两旁的密林,忧虑不已。   “要是跑了再去哪里找,不然咱们也跟进林子里吧。”   “不可!”顾昭连忙出声拒绝。   “密林里头土地湿软,长虫颇多,这季节长虫刚刚出洞,凶着呢!再说了,里头树木多藤蔓也多,咱们跟近了容易被发现,跟远了还容易跟丢人。”   见赵家佑还是不放心样子,顾昭继续道。   “家佑哥,你就放心吧,他想要离开玉溪镇,除了走水路便是走陆路,既然来了这个方向,那定然不可能是藏了马的。”   樟铃溪常年水涨水落,河堤这一片的密林时常被江水浸润,土壤潮湿,偏生又长了天生天养的河枷藤。   整个林子阴得很,连他们玉溪镇的人都不稀罕走。   里头除了长虫还有许多的蚊虫。   这时候的蚊子毒得能咬死一头大黄牛,又怎么能藏得住一匹活生生的骏马?   顾昭:“马儿又不是人,懂得隐忍隐藏,要是被蚊虫咬得厉害,那动静大了去了。”   赵家佑闻言连连点头。   “此言有理。”   他按捺下耐心,跟着顾昭朝樟铃溪的江面眺望。   顾昭和赵家佑站的这个位置颇好,此处是河凹岸,放眼朝江面看去,不拘是哪个方向有船出来,都是十分显眼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约莫过了一柱香后,左面的江面有一艘船出来了。   顾昭凝神看去,沉声道。   “出来了。”   赵家佑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果然,那儿一艘又窄又深的乌蓬小船。   撑船的艄公头戴一顶斗笠,他站在微微翘起的船尾,手上的竹蒿一个用力,船儿借着水流和风力,嗖的一下划远了。   长长的水波在乌篷船后漾开。   艄公一个转身,阳光落在他的面庞上,正好让顾昭和赵家佑瞧清楚艄公脸上的络腮胡子。   顾昭眼力好,当下连他面上的神情都看清了。   “啧,心情真不错,嘴上还哼着小曲儿呢。”   赵家佑踮脚,“是他吗?衣裳的颜色和方才不一样了。”   顾昭点头,“是他!”   “衣裳装扮换了,这胡子可没换,胡子留成这样,咱们就是想昧着良心说不是他都不成啊。”   赵家佑点头,这倒也是。   他看着顾昭燃了三柱清香,烟气化作白鹤,飞鹤传信,不过是片刻时间,码头边的河面上凭空出现了一艘竹排。   顾昭一个纵身,动作利落的跃上竹排,竹排在水中微微漾了漾,一圈圈波纹随即漾开。   赵家佑也跟着上去了。   只见顾昭手中长蒿一撑,竹排悠悠往前。   赵家佑左看右看,想着寻一根竹篙,不想除了顾昭手中那根,整个竹排上别无他物。   失望的赵家佑不免小声嘀咕道。   “凤仙妹妹也忒小气了,怎么就只借了一根长篙过来。”   顾昭:“一根就够了。”   接着,赵家佑便发现了,江波中,竹排虽然悠悠晃晃,行进的速度却着实不慢。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竹排悄无声息的逼进了胡子矮汉的乌篷船,一前一后相隔几米缀着。   乌篷船上的胡子矮汉却无一丝察觉。   赵家佑闭了嘴。   是他笨了,金凤仙的竹排,那和他家老爹扎的竹排能一样吗?   离得近了,顾昭朝胡子矮汉面上瞧了瞧,神情若有所思。   “……难怪留了这么一大把胡子。”   赵家佑不解:“嗯?”   他做了个嘴型,“顾小昭,我能说话吗?”   顾昭点头。   赵家佑呼了口气,随便说了两句话后,见乌篷船上的艄公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拍了下手,乐呵道。   “神奇!”   顾昭停了竹蒿,让竹排不远不近的跟着。   金凤仙身为竹娘,她扎的竹排带着竹娘的妖炁,妖鬼迷心,炁行而上,自然遮掩隐藏了坐在竹排上方的顾昭和赵家佑。   船行间,两岸的景不断的往后。   樟铃溪江波浩渺,等船儿到了大河江域的时候,两边的岛屿也少了许多。   很快,赵家佑便无聊了,伸手撩了撩水花。   乌篷船上,陈牧河无意间瞥了一眼,眼睛倏忽的瞪大了一些。   只见江波上无端的出现了一只手撩江水,那手有些黑,有些胖,不过是眨眼间便又不见踪迹。   陈牧河慌神了,揉了下眼睛,自言自语道。   “是我眼花了吧!”   他疑神疑鬼的四处探看了下,江波浩渺,除了流水潺潺,哪里还有什么黑胖手撩江?   虽然如此,陈牧河的后背上,还是不可抑制的爬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青天白日的,他的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   陈牧河很想说是自己眼花了,但身为荣门的高手,甚至可以称为是高买的角,陈牧河对自己的眼力还是很有自信心的。   不夸张的说,一只蚊子从他面前飞过,他都能辩出到底是公还是母!   顾昭和赵家佑:……   两人沉默的看了一眼胡子矮汉。   只见他从慌神到镇定,只用片刻的时间。   只是那划得飞快的桨撸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倏忽的,陈牧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进了船舱,从行囊里拿了一个物事挂在脖颈上,这才松了口气。   赵家佑脸上神情讪讪:“原来,把手伸出竹排就会被瞧见啊。”   “是啊。”顾昭也在庆幸:“还好还好,家佑哥,你刚才要是伸了头出去,肯定更吓人!”   赵家佑:……   ……   因为吓到了人,赵家佑的手脚不敢再乱动了。   他的目光落在陈牧河脖子处的红绳,又问道。   “他寻了什么东西挂身上啊。”   顾昭:“是一张驱鬼符。”   瞧胡子矮汉脖颈处那符箓散发的莹光,显然是有道行的人画出来的。   ……   赵家佑和顾昭两人不是鬼,这符箓对他们自然是不管用,但对河里其他的东西就管用了。   符箓挂在脖子上,陈牧河的胆气壮了起来,肩上那三把火瞬间燃得更旺了。   他环顾了下河面,正好这时一个黄梨木小匣子打江面飘过。   木匣子有些陈旧,常年在水里浸泡,上头的红漆有几分腐朽斑驳。   但那匣子雕刻得十分精巧,上头一副百子戏耍图,每一个小人都十分的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可以想见,这匣子定然是大家之物,让人不禁好奇,这木匣子里是不是装了什么宝物。   陈牧河却眼睛一沉,怒目朝那匣子瞪去,叱咤道。   “滚!我是不会捡的,你个鬼东西给我滚远一些!”   话才落地,就见原先漂浮在樟铃溪江面的木匣子抖了抖,随即缓缓的沉了下去。   太阳高高挂着,陈牧河的心就像那被擂动的黄皮鼓,嘭嘭,嘭嘭,嘭嘭,剧烈的跳个不停。   陈牧河抹了一把脸,咒骂道。   “呸,死东西!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还敢吓我,回头我连你的坟都掘了!”   ……   乌篷船行进越来越快,瞧不见的竹排也不远不近的缀着。   竹排上,赵家佑瞠目结舌,他的心也跳得很快,转过头去看方才木匣沉下的地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顾小昭,刚,刚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人说了一句话,那木匣子就沉下去了?”   这一前一后的,他就是想欺骗自己说是巧合都不成。   顾昭也回头看了一眼。   江水悠悠,烟波浩渺,随着船行而过,木匣子沉水留下的痕迹早已经消失不见,江面一片的平静。   “这是水鬼的障眼法,水鬼迷心,时常会顶着一个看过去值钱的东西漂浮在江面上。”   “要是有人心生贪婪去打捞,就会被水鬼拽了下去。”   嗖!   赵家佑立马收回了手,正襟危坐的坐好。   顾昭继续解释道。   “刚才这位胡子大叔符箓有符力,再加上他胆气足,阳火旺,又一语道破了水鬼的迷心计,水鬼自然悻悻离去。”   这也是坊间中常说的,鬼有三技,一为遮,二为迷,三为吓。   陈牧河虽然做人不行,到底是行走江湖的,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是否沾了血也不知。   这等恶人,便是鬼瞧见了都怕沾染的。   欺善怕恶,鬼和人是一样的。   赵家佑收回目光:“我只听我阿奶说过水鬼鱼,没有听过这个。”   顾昭:“嗯?”   赵家佑:“我阿奶以前不让我们去码头附近玩,时常吓唬我们,说是河堤旁的活鱼不能捡,那是水鬼幻化,引着我们下河,现在看来,这事也是真的。”   顾昭点头应和了下,“形式不一样,本质是一样的,都是鬼计中的迷惑。”   赵家佑又盯着乌篷船上的胡子矮汉多瞧了两眼,目光重点落在他脖颈上挂的符箓上,来了兴致。   “嘿!他这么一喝声,那水鬼就沉了下去,看来这符箓威力很大嘛。”   顾昭:“不止这个符箓,他应该还得到过高人的指点。”   “方才远远的没有瞧清楚,眼下这么一看,这位大叔年轻时可能是破了一次很大的财。”   瞧那模样,说不定还是人财两失。   赵家佑:“怎么说?”   顾昭:“你看他的下巴,尖而细瘦,鼻孔却大,在鼻翼处有一道深疤,《麻衣相学》里说了,这鼻子是财帛官,问富在鼻。”   “财帛官都破了,可不就是失了大财了?”   “再加上他这鼻孔,还有那下巴,这是典型的万千金沙淌手过,细抓却成空的面相。”   “啧,富贵容易却留不住财,这一脸的络腮胡子,尤其是人中位置,这都是为了留财蓄起来的。”   赵家佑怀疑了,“真的吗?”   “顾小昭你准不准啊?”   顾昭摊了摊手,不负责任道,“不知道,我也是书里瞧的,不然你回头问问他,就知道我算得准不准了。”   赵家佑拊掌,“好好,一会儿我定然要问他一问!”   “顾小昭,你也给我算算吧。”   顾昭拒绝,“不要!”   赵家佑不痛快了,“为什么不要!”   “是不是坊间的说法,什么命越算越薄,又或者是好命扛不住三回算?顾小昭,你帮我算算吧,我不怕!”   赵家佑就差嘭嘭拍胸膛保证了。   顾昭:......   知道了还要问。   她睨了他一眼,凉凉道。   “我给你算了,你有银子给卦金吗?”   赵家佑:......   他想了许多缘由,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一时间,赵家佑瞧着顾昭的眼神都哀怨了。   “你我兄弟情,生死与共数回,我和你说情分,你却和我谈钱,我这颗心啊,就似被那尖刀浑绞,真是痛煞小子也!”   顾昭:......   读书果真有用,瞧瞧,家佑哥都能说痛煞小子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这人就这样,郎中兼着开棺材铺子,活要钱,死也要钱,谁让我这般穷呢!”   “你!算了算了。”   赵家佑瞧着顾昭光棍的样子,颓然败走。   .....   日头一点点偏西,顾昭时不时化炁为风,掌风徐徐的朝乌篷船吹去,陈牧河觉得除了方才那一个惊吓,他这一路顺畅极了。   顺风又顺水,船行得可快了。   又行过一处两山之间的峡流,绿树高山不断后退,江面的视野又宽阔了起来。   这时,江心处一条福船映入众人的视野。   只见福船悬浮在江面上,船很大,船尾船头高高的昂起张开,数米高的船帆在半空中大大张开。   尖底身阔,船舱似木楼,乌篷船也好,竹排也罢,和它一比,那就是家雀和大鹰。   虽然都能飞,气势不同,阶层也不同,衬得家雀更寒酸了。   小小玉溪镇出来的顾昭和赵家佑没见识,两人都看呆了眼。   顾昭:......坑这么大,东叔跌得不冤啊。   赵家佑眨了下眼睛,语气里都是惊叹。   “这船好大啊,这样一看,船上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顾昭沉痛的点了点头。   别的不说,人不多这船都撑不动啊。   她看了一眼赵家佑,又瞧了瞧自己的手。   双方的人力有点悬殊啊。   ……   两人看着乌篷船一点点靠近福船,胡子矮汉顺着船身边缘的麻绳往上攀,动作灵活似猴子一般,三两下便上了那福船。   顾昭安慰赵家佑,“莫慌,老话也说了,大船也怕钉眼漏,眼下啊,咱们就是这贼人的钉眼。”   说罢,竹排幽幽的朝福船靠了过去。   顾昭交代赵家佑,“你在这儿等等,我爬上去看看。”   赵家佑点头。   顾昭伸手去攀船沿边缘的麻绳,这一攀,她便注意到了。   这船有些湿啊。   顾昭摸了摸船的木板,按理这个位置该是吃不到水的,但此时入手一摸,却是一片的湿濡。   顾昭疑惑:怪哉,怎么跟在水里泡过一样。   她吸了吸鼻子,船身周围还有一股湿湿潮潮又黏腻的炁,仔细闻闻却好像又没有。   似清似浊,分不清正邪。   顾昭:……妖炁?   又不大像。   ……   竹排上,赵家佑仰着头看顾昭,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顾小昭在磨磨蹭蹭啥呀!   书上说得对,术业有专攻,这顾小昭巡夜抓鬼厉害,攀绳的本事是半点不及刚才那胡子矮汉,嗐,不愧是行话里的高买,手上的功夫就是出众。   正在赵家佑着急的时候,就见顾昭腾出了一只手,修长的手在半空中虚虚的晃了晃。   随即,一张黄纸朱砂的符文,倏忽的出现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中间。   顾昭朝符中注入一道元炁,随着元炁入符,黄纸上的朱砂如流水涌动般被一点点点亮。   接着,顾昭将符箓往自己身上拍去。   随着符力入体,顾昭身轻如燕,她深吸了一口气,脚下一蹬,踩着麻绳便上去了。   赵家佑瞪大了眼。   这不是高手,那什么才是高手?!   赵家佑瞧着那微微晃动的麻绳,顿时待不住了,喊道。   “顾昭,顾昭,我也要去!”   这般高手模样,他也想感受一翻。   顾昭自甲板上看下去,就见竹排上的赵家佑在不断的挥手。   “行叭。”   顾昭手中出现一道符箓,轻叱一声,“疾!”   随着话落,黄符滴溜溜的朝赵家佑飞去。   随着轻身符入体,赵家佑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他拽了拽麻绳,三两下便上了甲板。   忍不住笑道,“真是潇洒!”   顾昭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头问道,“家佑哥,你有没有觉得,这船有些静?”   赵家佑悚然一惊。   顾昭这么一说,还真是啊!   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自己瞧过的坊间画本,什么江上漂着的空船,无人撑船却会自动行驶,行船的艄公要是碰上了,万莫不敢上船探看。   因为啊,这一看,船上冤死的鬼灵门便会将人留下。   毕竟常年在河面上漂泊,它们也会寂寞的。   赵家佑瑟瑟发抖。   这么气派的船,难道是一艘鬼船吗?   顾昭拍了下赵家佑,没好气道,“家佑哥,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赵家佑悻悻。   这时,船舱里传出一声惊呼,“丁子,醒醒,老大,老大,醒醒!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顾昭:“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这是刚才那胡子矮汉的声音!   顾昭和赵家佑顺着陈牧河的声音,一路朝船舱直奔而去。   接下来,两人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   只见船舱里歪七扭八的躺着数十人,各个嘴里冒着水翻着白眼,瘫着四肢手脚,连眼神都有些涣散,有一些干脆人事不省的昏迷着。   “谁!”   陈牧河正蹲地探看同伴的鼻息,听到动静急急的侧过头去,目光凶狠又锐利。   待看到顾昭和赵家佑时,他被二人半大小子的青涩气惊了惊。   不愧是老江湖的人了,惊虽然惊了,手里的动作却半点不慢,端的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只见他的手一翻,一把尖利的刀闪了闪刀芒,食指拇指一个发力,尖刀带着凛然森冷的气息朝顾昭的面门袭来。   顾昭眉目一拧,说时迟那时快,在刀子逼进的那一刹那间,身姿敏捷的往后仰了仰。   那锐利的刀芒贴着面上飞了过去,最后钉在船舱外头的桅杆中。   赵家佑急急回头,正好见到那尖刀入木三分,刀身嗡嗡作响。   这木头尚且被扎了个洞,要是扎在顾小昭那面皮上,焉有命在?   赵家佑后怕不已。   顾昭躲过了这一击,陈牧河络腮胡子的脸上也带出了几分惊诧。   “家佑哥,刀剑无眼,你在旁边躲一躲。”   顾昭急急的往赵家佑身上拍了一道符,又将他往旁边推去。   赵家佑也知道轻重。   他看了一眼周围瘫在地上的人,这一个矮个子的大胡子就这般厉害,要是这些人都醒了,顾小昭一个人,哪里能对付得了。   想罢,赵家佑朝甲板外头跑去。   他记得方才在甲板处,他有瞧见一捆捆的麻绳。   赵家佑跑出去寻麻绳,打算趁人病要人命,一会儿就将这些人都捆了!   ......   陈牧河看清了顾昭的动作,自然也看到了她拍向赵家佑身上的黄符。   一时间,他的面容跟着警惕了起来,沉声道。   “小哥是金门的?”   顾昭没有说话。   陈牧河瞧了瞧周围的人,一时以为安大哥,丁子等人是受了顾昭的迫害,心里忌惮不已。   他敛了敛容,冲顾昭行了个江湖的礼节,沉声道。   “我是荣门陈牧河,江湖人称趁手空,也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到这,他指着地上一位体胖个高面白的汉子,继续道。   “这是我们的安座子,安城南,江湖唤一声老蔫儿,不知阁下是金门哪派的高徒?”   “我同八宅派的抱阳真人颇有渊源,还望小哥看在同是江湖人的份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   “你初入江湖,可能没听师父说过,咱们江湖人之间,谋财以礼不以力,小哥要是这段日子银子不够凑手,只管和叔叔伯伯们说一声。”   “江湖后辈,我等自会帮扶!”   顾昭:......   老蔫儿?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安座子,难怪叫老蔫儿,干的是这等行骗破家的勾当,可不就是蔫坏蔫坏的!   这诨号没叫错!   顾昭眼里闪过嫌弃。   她抬头看了一眼陈牧河,也不和他多废话。   眼睛扫过地板,视线落在老蔫儿的腰腹间,那儿正好别着一尾长鞭。   顾昭化炁为风,掌心五指一抓,鞭子瞬间入了她的手。   陈牧河眼一狠,喝道。   “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落,就见他手中数道的飞刀朝顾昭袭来,刀刀罡劲气足,速度快得让人只以为是刀子的残影。   顾昭朝鞭子注入一丝的元炁,鞭子瞬间活过来了,似小蛇一般的昂然翘首,如臂指使。   “铿,铿,铿!”   刀子被鞭子一把把的抽开,发出金戈铁马的铿锵声,刀刀飞溅,直直的插进船舱周围的木板中,铮铮作响。   陈牧河眼里有些慌,他朝身后摸去,手中的动作一僵。   糟糕!   已经没有小刀了。   就是这么一个愣神之际,飞舞的鞭子朝他面门袭来。   陈牧河只觉得自己耳畔一道厉鞭破空的声音,忍不住闭了眼睛。   接着,鞭子拐了个弯抽破了他身上的衣物,皮肉一痛,瞬间有斑斑血迹沁出。   顾昭收回鞭子:“放心,打人不能打脸,这事我还是知道的。”   陈牧河疼得厉害,伸手去捂自己的臀部,心里直骂娘。   他娘的,这哪里来的杀胚!   还打人不能打脸?   抽人屁股难道不比打脸更恶劣,更侮辱人吗?!   顾昭瞧见他手捂的地方,面上也是一囧。   天地良心,她只是想抽背的。   要怪,只能怪那老蔫儿的这条长鞭不够听话。   “去!”顾昭朝鞭子拍了道炁,鞭子瞬间脱手,如一条灵活的小蛇一般将陈牧河缠了个严实。   陈牧河此时看出顾昭的修为不一般了,像这等人物,他曾经听抱阳道长说过,那是隐于山林不问世事的主儿,修的是与天同寿,轻易是不沾惹因果的。   想到这,陈牧河急急道。   “道长,是我老陈有眼不识泰山了,您是方外之人,我等红尘俗子卑贱如泥,我们没了性命不打紧,就怕坏了道长修行,回头道长同我等贱皮子沾上了因果,那该如何是好。”   顾昭看了过去。   她一时还真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在求情还是在威胁。   顾昭想了想,学着陈牧河说话的精髓。   只见她瞪大了眼睛,语气里有两分惊呼,还有三分理直气壮,剩下五分是欣慰。   “怎么会,我这叫替天行道,积阴德呢!哪里会坏了修行,明明是涨修为的事。”   “多谢你关心了,你呀,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陈牧河一窒。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道长性子有些滚刀筋,软也不是,硬也不是。   陈牧河垂头,“罢罢罢,遇到道长,算是我等倒霉了。”   瞧着战火熄了,赵家佑将早就翻出来的麻绳扛了进来。   “顾昭,咱们将这些人都缠上,不然等他们都醒了,又是麻烦事一桩。”   顾昭点头。   顾昭和赵家佑两人将船舱里躺的人都捆了手脚,又搜寻一趟暗室,确定没有一人遗漏,这才瞧着一行人犯愁。   赵家佑:“这些人怎么办啊?”   方才他粗粗的数了下,算上陈牧河,船舱里足足有三十三个人。   顾昭没有应赵家佑,她正纳闷呢。   “怪了,他们不是骗了东叔吗?怎么不见装银子的箱子了?”   赵家佑也是惊了惊,“是啊,银子哪里去了,还有,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一行人都要死不活的模样。”   陈牧河看了过来,忍不住问道。   “不是你们做的吗?”   顾昭不想搭理他。   赵家佑倒是好脾气的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跟着你的船过来的。”   陈牧河疑惑,“跟着我的船?”   不可能啊,他一路小心着呢!   江面广阔,就算一开始碰到过船只,后来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忽然,陈牧河的目光落在赵家佑手上。   那手又黑又有几分肉,还有几分面熟。   这,这不是他方才见过的鬼手吗?   一时间,陈牧河脸色有些古怪,好半晌才舒了口气。   仙家手段,仙家手段啊,他输得不亏!   ……   顾昭蹲地上拍了拍安城南的脸,“喂,醒醒,醒醒,老蔫儿醒醒。”   安城南自黑暗中醒来,一瞬间,脸上还有着发懵的茫然。   这模样,对于掌权数年,心狠手辣的蜂群安座子来说,真的是有几分跌份了。   顾昭好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像被水淹了一样。”   不单单是人,就连船只也一样。   顾昭方才和赵家佑检查的时候发现了,船舱里头全部湿哒哒的,暗室也一样。   这蜂门一行人昏着,也多是呛了水,不愧是祸害遗千年,各个都还留着一口气儿。   安城南喃喃,声音就像含在嗓子里似的,眼里有着极度的惊恐。   “龙,龙......龙......”   顾昭侧耳去听,“什么?什么聋?”   安城南:“是龙......大江里有龙,好大好大,龙君发怒了,对,龙君发怒了,呜呜,龙君发怒了......”   说着说着,他就这样束缚着手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朝前跪拜下去,久久不愿意起来,嘴里像是发癔症一样念叨着龙和饶命。   显而易见的是被吓破了胆了。   顾昭困惑:“......龙?龙君?”   樟铃溪里哪里有龙君哦?   龙君没有,龟丞相倒是有一只!   ...... 第42章 (捉虫)   “呜呜......是龙君,是龙君啊,真龙,五爪真龙......”   “身长数十丈......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威风又可怖,错不了,那就是龙君,真的龙君......”   “……祂五爪中握一颗圆球,圆球金光灿灿的,是我等言语不敬,行为不端,这才惹祂发了大怒,拍了大水将船掀翻了。”   “天老爷啊,为何这般待我,银子,我那一箱箱的银子也掉河里了......”   老蔫儿哭得蔫蔫耷耷的,在他断断续续又时不时的呓语中,顾昭和赵家佑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   原来,华东元押着银子追上了安城南一行人。   见鱼儿上钩了,安城南几人心下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等到华东元和护卫将银子等物抬上了福船,安城南一行人翻了脸,当场打了个华东元措手不及。   华东元被划破了脸丢在草丛中,一行护卫也半死不活的昏着。   安城南等人要走,准备撑船离开玉溪镇。   胡道夏许久未见家姐了,便想着在玉溪镇多留几天。   这一场骗局,真的算起来,牵头的应该算是胡道夏,再加上他扮了祈北王府小郡王,两方人马分别时,胡道夏一开口便要分华家三成的银子。   听到这话,蜂门中人有一瞬间的骚动,各个拿着眼睛暗暗打量这胡道夏,里头满满是恶意。   胡道夏有一瞬间的心慌。   是安城南伸手拦住了手下人。   只见他手中盘着两粒核桃,面上带着豪爽的笑意,哈哈笑了两声。   “应该的,应该的。”   “华家这头大肥羊,要是没有胡小友,我老蔫儿还不知道这等边陲小镇里居然还有这等豪富,是我们眼里带了偏见,哈哈。”   “事情还这般巧,他们华家在生意上栽了个大跟头,心里正急着呢。”   “这一急,可不就是乱投医了?可见啊,这是老天爷托胡小友给我们送富贵呢。”   安城南收敛了笑容,侧身对身后的众人开口道。   “兄弟们,咱们虽然是走江湖的,但做事也得有良心,你们大家伙儿拍拍胸膛问问自己,这一趟生意,咱们是不是做得格外的顺畅?”   众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出声。   安城南站了起来,肉胖的手拍了拍胡道夏的肩膀,安抚道。   “胡小友放心,该你的那一份,你安大哥一直记在心里,不会短了你的。”   胡道夏感动:“多谢安大哥!”   安城南招呼人将银票拿了过来,继续道。   “你单枪匹马孤身一人,手中拿着银子不容易,这里是千两的银票,拢共七张,你好好的数数,看看这数额对不对?”   胡道夏讷讷:“安大哥,这给多了。”   两万多两的三成,可不足七千两银票。   “哎!见外了不是!”   安城南故作板脸,伸手将胡道夏递银票的手推了回去,豪气道。   “多的那些,就当做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请胡弟你喝酒了!”   胡道夏心潮澎湃,当场便喊了一声安大哥。   安城南哈哈畅笑,大手用力的拍了拍胡道夏的肩膀。   “好好,好兄弟!”   胡道夏怀着激动的心情,准备离开。   这一声安大哥,和他先前攀关系时喊的安大哥可不相同。   有安城南的一句胡弟,以后行走江湖的时候,真遇到了什么事情了,旁人看在安城南的一句胡弟上,也会对他有颇多的照顾。   胡道夏在其他人或歆羡或嫉妒的目光下,昂着头离开了。   安城南看了一眼周围,见众人虽然嫉妒,但面上却对他更信服了,不由得心下满意。   安抚了众人两句,安城南转身回了船舱。   陈牧河沉默的跟上。   ……   船舱里。   安城南一下变了脸,只见他将手重重的朝桌上拍去,横眉怒眼。   “竖子!”   “三成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懂不懂规矩,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安城南手中的核桃转得飞快,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陈牧河在旁边沉默的看着。   核桃越转越快,在急速时候,安城南的动作猛地一停,核桃声也戛然而止。   陈牧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叹息了一声。   看来,那姓胡的小子讨不到好了。   安城南面上阴晴不定,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两把毛刷,一硬毛一软毛,还有一瓶的白瓷瓶。   软刷硬刷相互交替,一下一下的刷着核桃细缝里的尘土,动作又轻又细致。   末了,安城南又拧开瓷瓶子,从里头倒出香油,用帕子浸润,细细的为核桃上了一层油脂。   这一系列的动作忙完了,这才将它们搁在桌上。   安城南盯着两粒核桃,心情平静,声音幽幽。   “年轻人有心气是好事,但这心气太高了,却也要不得。”   “小胡他年纪小,正是手头散漫时候,大几千两的银票搁身上胡乱的花销,指不定就沾了什么坏毛病,咱们做前辈的,还是得多看顾一点,老陈你说是不是?”   陈牧河低声:“是。”   安城南点头,“那成,你就替我走一遭吧。”   他抬脚走到陈牧河面前,拍了拍陈牧河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我知道你曾经在燕门女子手中吃了个大亏,最不想和燕门中人打交道,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到了胡家,咱们行事悠着点,江湖人求财以礼不以力,你啊,拿了银子回来便成,不要起了旁的枝末细节岔子,我相信以你趁手空的名头,这事儿不难。”   陈牧河没有说话,他不是太想去。   燕门中人,他看一个想宰一个。   安城南沉了声音,“老陈,这蜂门兄弟里,我就只信得过你,你要是不去,难不成要我自己跑这一趟?”   陈牧河收敛眉眼:“不敢,船载千金,只掌舵一人,安哥你是我们蜂门安家帮的头儿,这等事哪里用得着你。”   安城南满意,“你去吧,速速归来,我在老地方等你。”   陈牧河去了胡家,因着有私怨,他并没有用了荣门高买的手段,而是直接将胡家姐弟二人绑了。   安城南等人在青靖山和百灵山相夹峡流后的水域等着陈牧河。   太阳一点点高了,安城南等人在福船上起了灶,燃了火烧饭,蜂门好些个汉子嘴里说着闲话。   “不愧是咱们安哥,为人就是豪气,三成的利说让出去就让出去,跟着安哥啊,我心里踏实!”   “是啊,换做是我的话,我都想将那小子脸划了丢河里喂王八了,啧,那小白脸样,瞧了便让人心烦。”   众人嘘他,“要不怎么是安哥当咱们安座子了?咱们掌舵的格局和你怎么会一样?”   “不说这了,这回上了岸,我得好好寻一寻我那亲亲,安哥性子大方,定然是少不了我那一份银的!”   “是是,就是钱袋子得搂紧了,外头扒手太多了,别跟以前一样丢了银子!”   “……”   安城南听着大家伙儿夸他仗义,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笑容,手上慢悠悠的盘着他那两心肝宝贝核桃。   旁边的丁子瞧见了,微微躬着身子,嘴里阿谀奉承道。   “安哥厉害,这两核桃盘得真不错!”   安城南挑眉:“哦?怎么说。”   丁子一窒。   他也只是吹捧吹捧,说一句好看,不错,细细且句长的夸赞,他又怎么想得出来?   真是为难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喽。   ……   丁子的目光落在江面上,阳光倾泻而下,水面波光粼粼似一片金子,他忽然灵机一动,道。   “咱们安哥是做大事的,寻常的人和物自然是比不上的。”   “我听我阿奶说过,河里有那等五爪金龙,它们也尤其爱盘金珠子,不过以我看呐,那金龙盘的金珠子哪里比得上咱们安哥手上这俩核桃?”   安城南来了兴致:“哦,你继续说。”   丁子:“金子傻黄,富贵富贵,它只露出了富儿没有贵,俗!”   他动作夸张,语气也大声。   “咱们安哥这两个核桃就不一样了,斯文又贵气,有着世家一样的底蕴,既彰显了富,更彰显了贵!可不就是不一般了嘛!”   安城南听得愣了愣,随即哈哈哈畅笑了起来。   “好好好,说得好!”   “往日里是我眼拙了,竟然没有出来,丁子你啊,这是长了一张巧嘴啊。”   丁子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厚。   “安哥你过誉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   有人吹捧,旁边自然有人跟着抬轿子,道,“是是,就是实话才这般动听!。   “丁子说得对!咱们安哥是一方人物,这贵人盘的核桃有贵气,那是五爪金龙的龙君看了都得羡慕的主儿。”   安城南乐得哈哈畅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到,在樟铃溪江面底下,水波暗流涌动,一个个旋涡在水底打着旋,一条蜿蜒的身子贴着河底的砂砾碎石游弋而过。   光透不到水底,下头一片黑暗暗沉,只有那蜿蜒之物的掌心处,一颗金光灿灿的圆石漏出莹莹金光。   似一盏灯笼,照亮了河底的一方寸土。   “龙君,龙君,那人真是虫合虫莫张嘴,好大的口气,他说你掌中的金球傻黄,比不上他手上那两只核桃呢。”   “是呢是呢,明明龙君的这颗珠子更好,又亮又漂亮,哼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说话的是两道童子音,声音又尖又细,语速快起来的时候有几分刺耳。   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光头的小娃娃,一前一后的攀附在一条细龙身上。   一人坐龙头,手抓着龙君的犄角,另一人坐龙尾,细长的龙尾将小光头的腰处缠绕,让它不至于被流水冲刷漂流。   而它们身下,长龙鹰爪似的爪子中,抓着一颗金灿灿的大圆球。   唯一诡异的是,不管是这一条长龙还是那两光头娃娃,它们的眼睛一片的灰蒙,就像是涯石山脉常出的砂石之色。   青中带着一分的白,既清且正。   俩小童不服气,腮帮子鼓鼓胀胀。   两人一龙听着河上那群人畅笑。   长龙在河底自由游弋,绕出一片地,又心有不甘的回到福船底下的那片水域。   长龙终于开口了,声音瓮瓮。   “这核桃又是何物?听来颇为神奇!”   “我不信,我这金珠怎么可能比不上那劳什子的核桃,不行,我得去看看,和他好好的比一比。”   “哦哦,比一比,比一比!”俩小童拍手叫好,似擂鼓助威,“定然是咱们龙君的金珠好看!”   长龙自信昂首:“自然!”   ……   为了让自己的出场显得更有气势一些,长龙以炁延身,瞬间由先的三丈长成了数十丈长。   江面的水跳了跳,似有水珠在跳动,安城南一行人只觉得船身晃了晃,还不待反应,只见水面的水花突然绽开,一条数十丈高的巨龙凌空而出。   “吾于江底闻汝言,吾手中的金珠不及汝手中之物?吾自是不信,让吾瞧一瞧。”   它那似鹰爪的爪子上抓着一颗金灿灿的圆珠,鼻子哼了哼,一口龙息朝众人面上扑来。   安城南捏着核桃呆滞了。   船上的众人也都呆住了。   说巧真是巧,刚用完饭,一个汉子有些腹痛,船上人家不讲究,又都是自家兄弟,他也没多想,脱了裤子抓着船沿边,直接屁股朝外屙屎。   听到这动静,那人吓得打了个嗝儿,正好一坨金黄掉了下去。   “啊啊。”一声孩童尖利崩溃的叫声唤回了大家的神志。   “龙君你看,他们嘲讽咱们呢,你瞧瞧这人,他都冲我们丢屎了,呜呜,臭死了臭死了……”   “我知道了,他定然是觉得龙君手中的金珠不如他老大手中的核桃出众,拿这坨臭屎嘲讽驱赶咱们呢。”   众人这才发现,在长龙细长的尾巴处,有两个光头童子被龙君的尾巴卷着护着。   而这一连串尖锐的声音,便是从瘦一些的小童口中发出的。   众人:......   屙屎的那人百口莫辩,哭丧着脸,裤子都不记得提了。   “不不不,不......”我没有,你浑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龙君怒了,“尔等欺人太甚!”   龙鸣呼啸,声音瓮瓮如雷入耳。   众人还不待捂耳,就见那龙君松了尾巴上的小人儿,长尾一甩,巨大的水浪朝福船涌来。   水波搅动,福船摇摇晃晃。   在这样的波浪搅动下,谁都站不住脚,安城南一行人瞬间就像那饺子下水,不到片刻便跌到了水底,亦或是砸到船的边缘处,昏了过去。   更糟糕的是,巨龙搅动的巨浪翻天覆地的扑来,船进水了倾斜了,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人在那等自然之力面前,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   很快,安城南一行人便昏了过去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顾昭和赵家佑拿麻绳捆扎了。   ......   福船上。   安城南痛哭不已,嘴里不住的喃喃着,“龙君发怒了,龙君发怒了......”   他这样一个白胖又个高的汉子被缠着手脚,扑地痛哭,眼泪和鼻涕将那有些富贵态的脸糊成一团,身上的绫罗好布料皱巴巴又潮湿,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凄惨。   顾昭、赵家佑:......   陈牧河都看不下去了。   他撇过头闭上眼,不想看不想听这糟心玩意儿痛哭,不想,耳朵里还是有安城南的呜咽声传来,细细碎碎又连绵不绝。   陈牧河忍无可忍,回过头低声喝道。   “老大!你争气点!”   安城南怔了怔,目光对上陈牧河,只见他眼里尽是失望和恨铁不成钢。   当下他也暴跳起来。   “呸!针不刺你肉,你自然是不疼的!你个王八玩意儿,谁给你的狗胆,居然敢这般样子瞧你爷爷!”   安城南一口浓痰吐了过去,眼睛瞬间阴沉了下来,有几分蜂门安座子的气势了。   顾昭和赵家佑连忙往后缩了缩身子。   赵家佑手中还拎着根长绳,凑近顾昭,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顾小昭,这江湖中人和咱们就是不一样,一口痰也能有这般威力,你瞧他一吐,这胡子大叔别着脸,久久都不见转过来,可见是被这唾沫里的暗器伤着了。   顾昭:......   唾沫里还有暗器?   顾昭瞧了瞧陈牧河捏得紧紧的拳头,还有那鼓起的下颌骨,显然是在咬牙忍气,不禁迟疑道。   “暗器?难道不是被气到了吗?”   赵家佑目光警惕:“不管是气到了还是暗器,对于这些江湖人,咱们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顾昭:“......家佑哥英明!”   ……   人们三三两两的清醒过来,各个形容狼狈,手上脚上被捆着麻绳。   许是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从龙君手中生还的可能,大惊大惧后是神魂不定,有一些甚至面上还挂着吃吃的笑意。   怎么瞧怎么渗人!   与此同时,那没有经历过沉船和龙君的陈牧河也吃吃的笑了起来。   顾昭和赵家佑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陈牧河还侧着头,这样低声一笑,络腮胡子中出现一口白牙。   他眉眼低垂带着似疯似癫的低笑,说实话,还真别有一番江湖落拓人的韵致。   安城南绷着脸,“你笑什么?”   “可笑可笑。”陈牧河脖颈微微侧了侧,直接将那团肮脏物擦在了肩头的衣物上。   “我笑什么?我笑我堂堂荣门的高买,居然在你这等窝囊又小人的人手下做事,呸!”   陈牧河吐出一口唾沫,直接飞到安城南白胖的脸上。   顾昭眉眼一拧,将赵家佑往旁边抓了抓,低声道。   “看到没有,刚才那个老蔫儿没有暗器,这个才有!”   果然,安城南脸一转,再回过头来时,脸上有一道血痕,而他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一颗白牙。   也不知道陈牧河是和顾昭交手时伤到了牙,还是自己以炁断了牙。   赵家佑往后缩了缩。   惹不起惹不起,这等人当真惹不起!   ……   安城南暴怒:“你敢呸我?”   “你个王八羔子,十几年前你被一个女人骗了全部家当,一身病痛的被丢在乱葬岗里,是谁将你捡回来的?啊?是谁?”   “是我!是我老蔫儿!”   拍不到胸膛,安城南激动的拿自己的胸膛砸地板,直把那木板敲得梆梆响!   赵家佑瞪大了眼,拿手杵了杵顾昭,悄声道。   “顾小昭你听,这人真的曾经破大财,你算得好准啊!”   顾昭:“认真听,他们正在狗咬狗呢,这不比听雨楼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还好听吗?”   赵家佑:......   顾小昭这饶有兴致的模样,真该给他塞个板凳,再来点儿花生小果。   ......   那厢,安城南和陈牧河互相唾骂。   这人说他有救命知遇之恩,另一人说这十几年来,那等见不得人的肮脏事,都是他帮忙做的,就算是有万般的救命恩情,也早就该还清了。   “诸位兄弟!”陈牧河眼睛瞅了下周围,不顾安城南心慌的表情,沉下声道。   “你们道咱们安大哥当真这般大方又豪气吗?”   “丁子,前两年你立了大功,安大哥赏了你千两白银,你那银子后来又不见了是不是,这事啊,就是他安城南嘱咐了我,让我趁夜偷摸,摸回去了!”   丁子还没反应过来,陈牧河又点了顺子,爬子等人。   顾昭赞叹:乖乖,这当老大的有这么一个荣门高买,当真是笔划算的买卖呀。   银子给得大方,收买了手下人的人心,回头高买又将银子给摸了回去,一出一进,他白得了人做事啊。   这算盘打得哐哐响!妙!   ……   陈牧河每说一个,就有一人怒瞪安城南,到最后,安城南在人群的环视下几乎要瑟瑟发抖了,哪里还有什么安座子的派头。   “弟兄们,绑着手脚怕什么?咱们就算是缺胳膊断腿了,也要打了这老蔫儿,呸!不要脸的老货,上啊,咱们咬死他!”   不知道是谁起了这个头,船舱里顿时闹成了一团。   三十来个汉子在地上匍匐前进的朝老蔫儿和陈牧河扑去,手脚不便,那他们便用嘴巴,你压住腿,我牙口好,扑过去咬下两口肥肉,顿时一片血淋漓。   陈牧河瞧着这似巨鳄一样匍匐过来的兄弟,眼睛瞪得老大,终于出现了惊恐,急忙道。   “不关我事,都是老蔫儿的主意,你们这是干嘛!啊啊,痛痛!”   丁子吐出一口带着胡须的皮肉,龇牙恶笑。   “呸,甭管谁的主意,反正你动手了,既然是这样,就别喊无辜!”   一时间,船舱里头乱的厉害。   ……   顾昭和赵家佑退到船舱外头,风从江面吹来,带来江水好闻的气息。   两人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胸中浊气尽去。   赵家佑:“该,这等恶人相磨正正好,顾昭,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顾昭正待说话,目光看着江面时,突然停止了话头。   赵家佑不解:“怎么了?”   顾昭:“有龙。”   赵家佑心惊,是方才那掀船的龙君吗?   他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那儿江面漾起波纹,凝神去看,平静的水面下头似乎是有一条长龙蜿蜒游弋而过。   还不待人细看,水底倏地飞出两粒东西,直直的朝福船方向袭来。   顾昭侧了个身,那两粒东西掉在甲板上,甲板发出咚咚的脆响。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这两个东西赫然是玛瑙红的核桃。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弯腰捡起。   “这就是盘出来的核桃吗?颜色还怪好看的。”   核桃被盘得很细致,可以看出盘它的人的认真,上头的玛瑙红色泽圆润,核桃的缝隙处更是无一分一毫的灰尘,可以想见,这盘核桃的人定然时时勤拂拭。   赵家佑也探头看了下,“这玩意儿干嘛用的。”   “这样玩的。”顾昭修长的手灵活的将两粒核桃盘了盘,核桃相碰发出好听的声响。   赵家佑不感兴趣。   “啧,这不就跟我隔壁的山子堂弟玩石头一个样嘛,有什么好玩的。”   顾昭听后哈哈笑了一声。   河里似乎有孩童细碎的声音传出。   “龙君,这人倒是有眼光,那核桃可不就是跟石头一样嘛,还是咱们龙君手中的金珠更威风。”   “唔,小子有眼光!”一道低沉的声音似龙吟一般,瞬间入了顾昭和赵家佑耳朵里。   随即,只听这道声音又道,“该赏!”   接着,赵家佑只觉得手心一沉,低头一看,一粒大元宝从河里抛出正好掉在他的手心,力道不轻也不重。   赵家佑瞪眼,“这这......”   顾昭眼睛都嫉妒花了,这一锭银起码得有五十两啊!家佑哥发财了!   比不过八郎,比不过桃三娘,她这是连赵家佑也比不过了吗?   顾昭伤心。   ……   半晌,顾昭没好气道。   “快收起来,不然我就要见者有份了!”   “哈哈!”赵家佑眉开眼笑的将银锭子收到怀中,“过段时间我同先生去州城,到时我给你带好吃的!”   顾昭鼻孔里哼气。   稀罕!   ……   水里的动静转眼便不见了,赵家佑没有瞧清楚,顾昭却是看见了,龙君的头上顶着一个个大箱子。   华家那银子,被龙君带走了。   ……   听到这话,虽然欢喜龙君分银子,赵家佑还是小声道。   “要不要把银子拿回来?”   顾昭拒绝:“拿回来干嘛,给东叔送回去吗?我才不干呢!”   赵家佑点头,“这倒也是。”   “真的是龙君吗?咱们樟铃溪里居然也有龙君?”   顾昭迟疑了下,还是道,“不是真龙。”   赵家佑好奇:“那是什么?”   顾昭想着她看到,尤其是那龙和俩小童都是灰蒙的眼睛,青中带着白,就像是涯石山上的砂石,一身炁似清还浊。   斟酌片刻道。   “有点像是魂灵得了什么机缘,附在顽石上成了精。”   倒是有些像金凤仙,一开始是鬼灵,机缘巧合下得了顾昭的褪鬼炁成竹娘,那龙君和俩小童也是这样,所以一身炁似清非清,似浊又非浊。   赵家佑胆小,“啊,又是妖鬼啊。”   他拿眼睛瞅顾昭,“顾小昭,你怎么不收了它?”   顾昭:......   ……可能收不动。   “它们自由自在的在樟铃溪里,又没做什么恶事,咱们费这力气干嘛?”   顾昭暼了一眼赵家佑的胸膛,继续道。   “喏,你怀里还揣着人家给的大银锭子呢,没有翻脸这么快的。”   赵家佑悻悻:“它不是翻了船吗?”   顾昭诧异:“哪里有?”   “你刚才也听了,那老蔫儿的意思是,龙君突然冒出河,有个人屙屎屙到了它身上,这种事,换你你不生气啊?”   “生气。”赵家佑总觉得有点不对,“不过......”   顾昭:“人家生气了也只拍拍水,身子太大搅起的水花大了一些,这不是很正常嘛!”   “再说了,他们船翻了,人昏过去掉河里了,到最后人好好的,船也好好的,是谁的功劳,肯定是龙君啊!”   “就连他们丢的银子,那都不是他们的银子呢,这样一算,龙君对他们还有救命之恩呢,该设案摆果感谢龙君的。”   赵家佑:“......是这样吗?”   顾昭掷地有声:“自然!”   说完后,顾昭偷偷侧耳听了听,不见河面有动静,也不见有银子投胸,眼里顿时闪过一抹失落。   真的走了啊。   ……   随即,顾昭又打起了精神来,招呼赵家佑凑近一些,在他耳边小声的交代了一番。   赵家佑为难,“……这样不好吧。”   顾昭眼睛一瞪,“哪里不好了?”   仔细想想,这一行恶人除了受了点惊吓,其他没有半点损失。   看他们娴熟的手法,这艘撑门面的福船,还有安座子身上的绫罗和肥膘,还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被这蜂门中人所骗!   东叔一事可以看出,这一行人行骗,冲的是富户大半的身家富贵。   大半辈子的拼搏就这样被骗走了,可以想象有多绝望。   顾昭神情恨恨:“咱们这么做,还便宜了他们咧!”   赵家佑为难:“真只给剩一条裤衩啊?”   顾昭点头,“鞋子袜子,还有头发里头都得瞧瞧,这等人定然是狡兔有三窟,喏,这张真言符给那老蔫儿和陈牧河贴上,问问金银珠宝藏哪里了,回头咱们寻宝去!”   说完,顾昭手中翻出两张的黄符。   赵家佑接过,“成吧,你也一起去啊。”   顾昭眼睛闪了闪,摆手道。   “不成不成,我阿奶以前托人给我算过,我这人是童子命,不拘是男女,那等白花花的肉条我不能看,看了伤眼伤身子呢,现在我修行了,还会伤修为的。”   赵家佑深信不疑,“这般厉害啊……那是不能看!”   “那成,我保证办得妥妥的。”   ......   一道真言符下去,安城南和陈牧河什么都说了,这两人过日子挥霍得厉害,性子也多疑,他们的老巢就是这艘福船,居无定所,就是有失主报案,官家轻易也抓不到他们的踪迹。   除了银子,金子和珠宝,他们还有在船的暗室里藏了银票。   顾昭和赵家佑翻出来,外壳湿了一点,里头油纸包裹,银票倒是好的。   那些金银珠宝全部被龙君给搂走了,不愧是龙,向来喜爱晶亮之物。   看着那一沓的银票,赵家佑和顾昭瞪目:“这么多啊。”   赵家佑连忙摆手,“我就过来凑热闹的,有龙君给的银锭子就成,这玩意儿别给我,这么多……我心里怪怕的。”   顾昭将匣子又收回暗室,对赵家佑赞道。   “家佑哥,你有这样的心性,以后定然是做大事的!这些就先搁着,这等不义之财,只有用在有意义的善事上,咱们才能不沾染因果。”   赵家佑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愁苦。   他将怀中的银锭子掏了出来,万分不舍道。   “那这个呢?我也花不得了吗?嗐,白欢喜一场了。”   “哈哈,这倒是能花。”顾昭笑了笑,“龙君得了银子,自然那因果应在了它的身上。”   “这是龙君赠你的,你便是沾上了因果,也是和龙君有关,无碍的。”   “那我便放心了。”赵家佑将银子重新揣回胸口。   ……   顾昭和赵家佑两人打船舱经过,顾昭目不斜视,赵家佑有些心虚。   船舱的角落里,三十好几个的汉子赤果果着身子,仅穿着宽松的亵裤,披散头发的朝赵家佑怒瞪而来。   出了船舱后,赵家佑小声道。   “他们的眼神太吓人了,像要把我吃了。”   顾昭心有戚戚焉。   赵家佑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嘿嘿的笑了一声。   “顾小昭,你说得对,这等江湖人就是狡猾,不单单头发里藏了东西,鞋子底下藏了东西,就连裤.裆里头也能藏东西!”   “我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一个个摸桃过去,可能是因为这样,他们才特别的生气。”   顾昭:??嗯?摸桃?   她猛地侧头朝赵家佑看去。   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赵家佑嘿嘿笑了一声,挤了挤眉眼。   “没错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别说,还真摸出了几张银票子。”   顾昭:......   她以全新的目光绕着赵家佑走了两圈,上下打量,最后喟叹道。   “家佑哥,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家佑哥。”   赵家佑忐忑,“好像是有点不好?”   “不!”顾昭冲赵家佑比了个大拇指,“成大事不拘小节,家佑哥你做事又细致,又能如此不拘小节,以后出息着呢。”   赵家佑:“嘿嘿,过奖过奖。”   “不过……”顾昭稍微退开几步,迟疑道,“家佑哥你洗手了吗?”   赵家佑哀怨:……   夸出花也没用,瞧他这莫挨老子的样子,说到底还是嫌弃自己了。   ......   船一路朝东面行驶,顾昭准备将这些人丢到官府门口去。   日头一点点偏西,这时,江面上又行驶来了一艘福船,比顾昭这艘更大,更气派,在福船的周围插了旗杆,旗面迎风招摇,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祁北王府。   顾昭愣了愣,回头看自己船上,那儿同样挂着祁北王府的旗帜。   这是李鬼遇到了李逵,还是李鬼又碰到了李鬼?   ...... 第43章 (捉虫)   不管对方是李鬼还是李逵,顾昭都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她们这条船绝对是不折不扣的李鬼!   到时照面一打,不就贼形毕露了嘛!   “快快,家佑哥快些过来帮忙,咱们将这些旗子收一收。”   顾昭招呼赵家佑,自己手下的动作也半点不慢。   此时轻身符的符力还在身上,只见她手一撑,身子一跃,身姿灵活又轻巧的攀上福船桅杆。   身子在半空中一顿,随即旋了个身,扯着旗帜利落的落地。   ……   祁北王宝船上。   安山道长正靠着船沿,嘴里叼着个大旱烟吞云吐雾。   瞧见这一幕,他目光一凝,拍手赞道。   “好,好!好功夫!”   “这小子身手利落!”   孟风眠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瞧见安山道长手中的大烟杆,心里叹了口气。   “道长在看什么?”   他顺着安山道长的视线看了过去,正好对上顾昭看来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碰,孟风眠面上怔了怔,随即轻声道。   “是他。”   安山道长来了兴致,“哦?是风眠认识的人吗?”   ......   小宝船上。   “好了,都摘下来了。”   赵家佑将最后一根旗帜扔在甲板上,瞧了一眼顾昭,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顾昭拧眉,“对面船的这位年轻大哥有些面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赵家佑跟着眺望了一翻。   只见那宝船上两道身影,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道袍,面皮气质生得不错,原该是出尘世外高人的模样,偏生手中拿的不是拂尘而是一柄大旱烟杆子。   此时没骨头似的搭着船沿边,正冲他们这边笑嘻嘻的看来。   赵家佑皱眉:……切,瞧过去就不是正经的出家人,说不得是个神棍儿!   他视线一转,目光往道人旁边的那人身上挪了挪。   这一看,赵家佑难免心生赞叹。   “嘿!顾小昭,这位大哥我也似曾相识。”   “嗯?”顾昭侧头看去。   赵家佑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将这几日在学堂里学的十成文化发挥了十二成。   只听他赞道。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好诗好诗……这位貌比潘安的大哥,我大抵是在梦里见过吧。”①   顾昭:......   赵家佑感叹完,依依不舍的将目光收了回来,侧头看向顾昭,问道。   “顾小昭,你定然也是和我一样,是在梦里见过这位龙姿凤章的大哥,所以才觉得有两分面熟。”   “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顾昭:……   槽多无口啊。   “在理在理。”   不过,经过赵家佑这么一打岔,顾昭倒是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生魂入了鬼道的那位大哥嘛,只不过那时身为魂体的他太过光亮了,相比那时,这时的大哥灰扑扑的,她这才一时没有比对上。   顾昭多瞧了对面的孟风眠两眼,心里庆幸。   还好还好,虽然驾鹤西归的意头不够好,但瞧这位大哥好端端的站着,想来应该是巧合了。   顾昭冲孟风眠笑了笑。   孟风眠愣了愣,随即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面容一缓,对顾昭微微颔首。   安山道长称奇,“啧,瞧你这模样,我打认识你起,还没见过你对我也有这般好脸色呢。”   他醋溜溜的总结一句。   “真是个没良心的!”   孟风眠侧头,瞥了安山道长一眼,理所当然道。   “自然,人家对我是救命之恩,道长虽是无心,却是有害命之实。”   安山道长不满的嚷嚷开了,“我什么时候对你害命了?”   孟风眠也不啰嗦:“鬼道。”   短短二字,安山道长就像是被掐住了命门,声音戛然而止。   好半晌,他惊诧不已。   “你是说,那船上的小友便是送你出鬼道的人?”   孟风眠点了下头,“正是。”   安山道长惊叹了一番,又看了顾昭一眼。   虽然身量颇高,但那稚气的模样一瞧便才十来岁模样,想想送孟风眠回来时那精纯干净的炁,不禁摇头感叹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安山道长又多看了顾昭几眼,想着依着那五官推演一番,不想那一切却像是迷雾一般瞧不清,多看两眼,反而是他有些迷心了。   安山道长叹着气,收回了推演之炁。   果然,像这等有天资又有大造化的,都懂得遮掩天机的,哪里那么轻易被人瞧出根底。   ......   两船相近,孟风眠冲顾昭拱了拱手,朗声道。   “上次在鬼道得小哥相救,风眠没齿难忘,今日相逢即是缘分,小哥要是有空,便让风眠做一回东道主,备些薄酒薄菜,招待感谢一番。”   赵家佑惊奇了,“啊!他认识你啊,顾小昭,你还真认识这等富裕人家的公子哥啊!”   “打过一次照面罢了。”   顾昭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前几天,他的生魂掉到鬼道里了,傻傻的坐在大石头上有些可怜样子,我就把他送出鬼道了。”   赵家佑:“噢噢,救命之恩啊,是大恩情呢,他请咱们吃饭了,走吧走吧,咱们去啊。”   顾昭睨了他一眼,“你忘记船舱里那些人的样子了?哪里见得了人哦。”   赵家佑摆手,“是他们见不了人,又不是我们,不打紧不打紧。”   “走嘛走嘛,我长这么大,除了吃我老娘煮的饭,还从来没有吃过外头的,这般气派的宝船,里头的厨子做菜定然也好吃。”   赵家佑瞧着对面的宝船,腹肚中饥肠辘辘。   顾昭也有些好奇,“成吧。”   ......   孟风眠还在等着。   顾昭冲孟风眠拱了下手,“那就叨扰了。”   孟风眠:“是风眠的荣幸。”   ......   孟风眠吩咐船工朝顾昭那艘宝船开去,顾昭连忙拒绝。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过来就成!”   说完,就见顾昭和赵家佑轻身一跃,还不待孟风眠吃惊,就见江波中出现一艘竹排子。   顾昭站在竹排的排尾,竹蒿一撑,竹排晃悠在水中,水波在竹排后头漾开。   瞧过去虽慢,实际却很快,不过是片刻时间,竹排便已经到了大福船的下方。   安山道长收了手中的大烟杆子,叹道。   “这是竹娘扎的竹筏子啊。”对上孟风眠看来的目光,他解释道。   “竹娘便是竹妖,竹妖本为竹,因缘际会开了灵智修成妖身,它挑的竹子扎竹筏,竹排带着妖炁,自然行进迅速。”   安山道长盯着顾昭,一向没正行的模样沉默时颇有几分严肃。   孟风眠瞧着有些不适,拧眉问道。   “道长怎么了?”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轻声道。   “修行之人需嫉恶如仇,妖鬼之流最擅长迷人心志,这位小友手中有着竹娘的竹筏子,可见同竹妖往来颇密,恐非善缘,不好不好。”   孟风眠却不这般认为。   “道长多虑了,天地有阴阳,人有好坏之分,这妖鬼自然也是这般,这位小哥既然是修行中人,旁的不说,妖鬼是正是邪,他自有判断。”   想了想,孟风眠还是开口道。   “这位小哥于我有救命恩情,望道长看在风眠的薄面上,万莫扫兴。”   安山道长没有说话,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顾昭和赵家佑上来时,两人正好见到这一幕。   赵家佑:......   他偷偷的凑近顾昭,小声道。   “顾小昭,这位道长又是抽大烟又是喝酒,真不像清修道人。”   顾昭看了一眼,点头应道,“没错没错,家佑哥你可得离得远一点,这等坏毛病要是沾上了,我一定和赵叔好好的告上一状,瞧他抽不抽你一顿。”   赵家佑的声音小,顾昭的声音却半点也不小。   哼,别以为下头风大水声大,她就没有听到这道长说啥了。   她和凤仙妹妹之间不是善缘?   她还觉得这道长和风眠大哥之间恐非善缘呢!   顾昭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   ……   孟风眠听出了顾昭的指桑骂槐,无奈的笑了下,他知道定然是安山道长的话被事主听到了,不由得歉然道。   “小哥勿怪,是我等失仪了。”   安山道长和顾昭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顾昭撇开眼看向孟风眠,摆手道。   “无妨,我这人向来是非分明,你刚才为我说话,我都听到了。”   ……   上次鬼道不便透露姓名,今日相见,孟风眠和顾昭相互介绍自己。   孟风眠拱手,“在下孟风眠,这位是安山道长,小哥怎么称呼?”   顾昭:“顾昭,这是我邻家阿哥,赵家佑。”   赵家佑收回瞧福船的目光,冲孟风眠和安山道长咧嘴笑了笑。   在船上,他总算是看到了福船周围插的旗帜,上头明晃晃又龙飞凤舞的写着祁北王府四个大字,一时忍不住问道。   “孟公子,你们是祁北王府的吗?祁北郡城的?”   孟风眠颔首:“是的。”   “祁北王孟棠春是家父,我行三,你们别叫我孟公子了,我比你们大,要是不介意的话,你们就唤我一声大哥吧。”   赵家佑顺杆爬得飞快,“孟大哥!”   顾昭也跟着喊了一声。   ......   孟风眠去后厨吩咐人准备酒菜,安山道长瞧了一眼顾昭,叹了口气也跟上了孟风眠。   赵家佑眼睛在大福船上环看了一圈,感叹这王府和骗子还是有差别的,别的不说,这大福船明显比他们那艘船来的派头,便是船身处的雕花也无一不精巧。   赵家佑稀奇:“顾小昭,这事真是巧了,还真有祁北王府的小郡王啊。”   顾昭点头,“真正的骗术定然是三分真来七分假,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相互掺杂才让人瞧不清真假虚实。”   赵家佑:“我怎么觉得你和那道长之间怪怪的?”   顾昭将刚才在竹排上听的话简单的和赵家佑说了说。   赵家佑义愤填膺,“凤仙妹妹哪里不好了?他妖都没有见过就说这种话,这是偏见!”   “学堂里的先生说了,这种事要不得的!”   顾昭失笑,“你不怕凤仙妹妹啦?”   “怕还是怕的。”赵家佑悻悻。   “不过凤仙妹妹是个好妖,前些日子,先生到竹林里画竹,是我在旁边伺候笔墨的,走的时候,凤仙妹妹还引我采了好些嫩竹笋,师娘都说竹子不错呢。”   顾昭倒是不知道这事。   赵家佑犹不解气,“早知道咱们就不来吃这顿饭了,嗐,都怪我。”   他抱不平道。   “我还没说那道长看过去五毒俱全模样,他怎么能一副看你误入歧途样子?”   话落,有脚步声传来。   顾昭抬头,正好对上孟风眠清冷的眼眸,里头透出些许不自在。   顾昭:......   她被抓包都不尴尬呢,他尴尬啥呀!这面皮忒薄了!   安山道长横眉怒瞪。   “我哪里五毒俱全了?”   赵家佑缩了缩。   顾昭挺身而出,“哪没有呢,道长是方外之人,哪里能贪恋红尘烟酒?”   她学着方才安山道长的说法,摇了摇头,故作深沉。   “烟酒乃是孽缘,不好不好。”   安山道长气急而笑,这是个小心眼的道友啊。   顾昭对上孟风眠,认真道。   “孟大哥不要担心,我和安山道长这叫做同行相轻,同行是冤家,看不过眼彼此是正常的事。”   “你放心,大事上我们闹不出岔子,嘴上拌几句总是会有的。”   孟风眠:......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道长之间也有同行相轻这种说法的。   安山道长吹胡子,“胡说!谁和你是冤家了!”   顾昭哼了一声!   孟风眠和赵家佑对视了一眼,俱是无奈。   ......   日头偏西,橘色的阳光散漫而下,就像在江面撒下了一片碎金,金光闪闪的格外迷人。   福船漾在江面上晃晃悠悠,不远处是一处不大的河中岛,岛上草肥苗高,偶尔一只白鹭从水面掠过,惊艳了那染着红妆的白头芦苇。   孟风眠让人在甲板上摆了桌,江风凉凉的吹来,一切那么的静谧和美好。   此情此景,顾昭都舍不得和安山道长斗嘴了。   孟风眠让众人落座,朝顾昭看去时,有些歉然道。   “到底是仓促了一些,船上物资短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顾昭和赵家佑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已经很丰盛了。”   两人倒不是客气话,桌上虽然只有五菜一汤,但道道可以看出做菜之人不凡的功力。   青菜翠碧,鱼肉鲜嫩,汤汁浓郁可口……尤其是那道白斩鸡,厨子挑选的嫩公鸡肥瘦适中,烹饪后皮黄肉白,别有一番香醇。   再加上那调得恰到好处的酱料,当真是鲜美异常,甘旨肥浓。   顾昭冲孟风眠笑了笑,“特别好吃呢,谢谢孟大哥。”   ……   顾昭吃东西时速度有些快,但却不失礼。   虽然没有那种经过世家调理出的礼仪风范,但别有一种野生野长的自由劲儿,不拘束又有滋有味,不过是简单的菜肴,却是龙肝凤髓一般。   这般姿态让宴请的人心里有极大的满足。   孟风眠夹了白斩鸡的大鸡腿到顾昭面前,轻声道,“尝尝这个。”   顾昭愣了愣,随即笑道。   “我自己来就成,多谢孟大哥。”   孟风眠收回手,“嗯。”   暗地里,头一次做这等事情的孟风眠也在心里懊悔,耳朵后的面皮都红了一圈。   方才那番动作,自己孟浪了。   ……定然是上次被安山道长推到鬼道中推傻了。   孟风眠暗暗的瞪了一眼邻座的安山道长。   安山道长本在举杯浅酌,瞧见了这一幕,突然灵光闪过,就似被雷劈了一样呆滞在了原地。   他瞧了瞧孟风眠,又瞧了瞧顾昭。   他想起来了,那时孟风眠从鬼道回来之时,身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线动了动,那说明什么,说明他遇到了红鸾宫中的有缘人啊。   眼下,这顾小道友是孟风眠的救命恩人,不就等于两人是有缘人?   安山道长凝神去看,果然这两人之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羁绊。   ……   安山道长呆滞了。   好半晌还在傻眼。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啊,为啥和风眠有羁绊的是男娃娃啊。   ……   饭后,顾昭和孟风眠挥别。   孟风眠挽留:“夜里行船风大浪大,不若多留一日?”   顾昭摆手,“不成呢,我还得上值的。”   孟风眠恍然,是了是了,他都忘记这顾小郎是个更夫了。   更夫昼伏夜出,旁人睡下时候出来巡夜打更,此时天色昏暗,正是当值时候。   孟风眠喟叹一声,“辛苦了。”   顾昭倒是看得开,“人活在世,哪个不辛苦,我相信就算是孟大哥你这样的小郡王,定然也是有辛苦愁苦时候,万没有十全十美的。”   孟风眠愣了下,眼里漾起笑意。   “再会。”   ......   顾昭和赵家佑的竹排走了。   孟风眠回过头,正好对上安山道长一言难尽又复杂的神情。   孟风眠:......   “说吧,你作甚这幅表情。”   安山道长摇头,“坎坷,坎坷哦。”   难怪那祁北王府的老王爷要去那劳什子的楚阁,那般大的年纪喽,居然还要去小倌馆!   瞧瞧,这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果然有道理,风眠小友好的不学,尽学了他爹的坏习性,唉,以后情路坎坷啊。   安山道长拍了拍孟风眠的肩膀,叹道。   “风眠啊,这事不怨你,要怪就得怪你爹,唉。”   孟风眠:......   “......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片刻后,孟风眠又叫住了安山道长。   祁北王府要建一处行宫,祁北王让安山道长帮忙寻一处吉地,另外命令孟风眠掌管行宫土木采买和匠人事宜,这才有了两人福船行至樟铃溪一事。   孟风眠:“道长,你那罗盘能用了吗?”   自从进了樟铃溪水脉,安山道长堪舆的罗盘指针便开始乱跳,祁北王府堪舆吉地,安山道长罗盘乱跳可不成。   正所谓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见到罗盘这幅样子,安山道长也不敢妄下断言何处是吉地。   “还不能。”安山道长叹一声。   “我也正想和风眠你说这事,等过了平情岛,我就得和你分别了,我得去找我师兄替我修修这罗盘。”   “等我这罗盘整好了,咱们再一起为你老爹寻吉地,建行宫,成不?”   孟风眠理解的点头,“那我们在何处汇合?”   安山道长摆手:“不用等我。”   “我那师兄向来行踪不定,因此我这归期也不定,不然风眠小友你先回祁北郡城吧,我会尽快回来寻你的。”   孟风眠:“只能如此了。”   片刻后,安山道长踟蹰了下,还是开口道,“风眠小友留步。”   孟风眠回头,“何事?”   安山道长难得的面容严肃,沉声道。   “贫道不在祈北时,希望风眠小友秉心行事,芸芸众生相,如尘世一蜉蝣,万般皆苦,望风眠小友何时何地何境,都能如现在这般有一副赤子心肠。”   孟风眠沉默了下,皱着眉没有出言应承。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继续道。   “须知苍生有难,山河同悲,眼下人途鬼道不断的交叠,天下灵潮涌动,风眠你的命格特殊,乃是七杀星命。”   安山道长目光炯炯的看着孟风眠,没有继续说下去。   孟风眠沉默。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安山道长说起七杀星命了。   按照安山道长替他批的命格,七杀星命主灾祸,刑狱......本就是大凶之兆。   再加上他还不是长寿之相,更是凶上加凶。   按照安山道长命盘推演,他那生辰八字本不该存在。   ……   安山道长:“我听师兄说过,这等七杀星命上一世多是修行之人渡劫不过,兵解而亡残留的魂灵投生。”   修行之人掠夺天地造化以塑己身,吞日月精华,同天争命,更甚至遮掩天机,欺天改命。   一朝兵解,以往被压制的孽瞬间如洪流涌来。   正常情况下是不再会有来生,便是侥幸有了来生,被天命压制的魂灵终将成七杀星命,搅得个天下苍生大乱,为世人不容。   孟风眠知道,安山道长是因为道门占卜出凶卦,为了看顾自己而来的。   他在心里哂笑了下。   明为看顾,实为看守罢了。   孟风眠振了振神,目光看向安山道长,道。   “道长也同我相处了大半年了,我孟风眠是什么样的为人,你心里应该也有一把秤。”   他顿了顿,继续道。   “以后的事,风眠不敢和道长做保证。”   他拦住了安山道长张口的欲言之语,直言道。   “我只能说,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只要我还是我,便是遭受了万千的苛责和不平,我也会记住道长的这番话。”   安山道长叹息,是啊,到时的风眠和现在的风眠,还会是同样的性子吗?   “……风眠小友可会怨我?”   这大半年的相处,安山道长也慢慢的拿孟风眠当挚友看待,他虽出生富贵王权人家,面冷脾性却不冷,平日里更是有一副赤子心肠。   孟风眠倏忽的笑了笑。   这一笑当真是花无其魄,玉无其魅,端的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半分不负仙人之姿的名头。   孟风眠:“道长能和我坦诚相告,风眠已心生感激,又哪里会有怨言,道长所言,于风眠而言,句句胜于金石珠玉,风眠谨记在心。”   说完,孟风眠和安山道长拱了拱手,转身回了船舱。   ……   徐徐江风中,安山道长靠着大福船的边缘,眼睛朝江面远远的望去。   不知不觉天色暗沉了下来,天上挂一轮弯月,繁星点点,江面上流萤点点。   原来,不知不觉夏已至。   ......   那厢,顾昭和赵家佑也看到了江面上的流萤,两人瞧了一会儿,面上都带着大孩子的喜悦。   赵家佑不无惋惜道。   “咱们真应该带个大网子来,兜它一兜子回去,正好搁我屋里当一盏灯,如此这般,我也能勤奋向学。”   顾昭侧头:“当真?”   赵家佑:“什么?”   “勤奋向学啊。”   “自然,我赵家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顾昭点头,“说好了哦。”   说完,顾昭在船舱里寻了一块月白色的绸缎,又见她折了几根竹筷,几下倒腾下,一盏圆筒小灯便出现在手中。   顾昭将灯笼口对着河面,无数的流萤漫天飞舞又井然有序的朝灯笼口飞了过来。   随着流萤的没入,月白色的灯笼愈发的光亮,整盏灯散发着流萤黄绿的冷光。   赵家佑瞪大了眼睛,“这......”   顾昭将灯笼塞到赵家佑手中,哈哈笑了两声,随即殷殷劝学道。   “家佑哥,有了这个囊萤,你可得好好勤奋向学,万莫辜负了这些夜耀的陪伴。”   赵家佑也是稀罕得很。   他仔细的去瞧灯笼口,却又不见这些夜耀,当真是稀奇得紧,当下便夸下海口道。   “成!有朝一日我学成了,一定为这些夜耀赋诗一首,必须得流传千古!哈哈哈!”   顾昭:......论说大话的口气,她就只服她家佑哥。   ……   顾昭:“家佑哥,我记得你家附近有一株肉桂树,每日黄昏时分,你将灯笼搁在肉桂树下,流萤喜欢这种树,它们会出来觅食,飞走了也不怕,还会有新的流萤到这灯笼里的。”   赵家佑一口应承下。   两人闲聊时,顾昭不忘化炁为风,江风徐徐的推着福船朝靖州州城行去。   另外,顾昭燃了三柱清香,竹排归还给了金凤仙,顺带还捎带了一份纸信,让金凤仙化作她的模样,帮忙巡夜打更。   ……   紧赶慢赶,两人总算是赶在天亮之前将船送到了靖州城的码头。   赵家佑攀着绳索下了船,站在这码头上瞧了瞧周围。   四周一片黑乎乎的,只有那月华倾斜而下,柔和的月光让码头周围有了些许幽幽的光亮。   风打江面吹来,刮过树梢,又朝更远的州城去了,一时间风动影动,码头边,树的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   赵家佑捏着夜耀灯,一股熟悉的害怕涌向心头。   赵家佑:……   好在,顾昭很快也下来了,那股害怕就像是潮水一样退开了。   赵家佑小声道,“刚才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顾昭看了一眼避走他们二人,重新退回树木后头的鬼影,没有将事情说出来。   家佑哥胆子小,还是不要知道这事来得好。   浑然不知自己曾经被鬼围过的赵家佑面上有些苦恼。   “他们就扔在码头边上吗?”   “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顾昭瞧了瞧拍岸的江水,附和道。   “也是,夜里还挺冷的,冻死了变成冻死鬼,回头来找我们就不美了。”   赵家佑悚然一惊。   是嘞!他还摸了人家的大桃子嘞!   顾昭的眼睛扫过周围,灵机一动,“有了!”   只见顾昭摸出一扎的香火,手心一拂,瞬间燃起了一团火,接着就见那香火燃起了火星,有烟气冒出。   ……   顾昭将那一扎燃起的香火插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嘴里碎碎喃喃的念个不停。   “各位大哥大姐,今儿我顾昭请大家吃顿饱的,大家伙儿给个面子,帮我个忙......”   片刻后,香火燃得极快,显然是各位大哥大姐应承了。   顾昭眉开眼笑,“成了!”   莫名的,赵家佑有些冷,犹豫的问道,“什么东西成了?”   顾昭示意赵家佑看后头。   只见船舱里那些被附了手脚的蜂门贼人,各个以扭曲的姿态爬下船,面目惊恐却又不受控制一般的朝前跳去,方向赫然是靖州城的州府。   赵家佑:......   他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这是怎么了?”   顾昭压低了声音,“我请鬼帮了点小忙,你要看吗?这下是鬼附着身在走,扎着脚自然也能走。”   赵家佑结巴了,“这,这么多鬼啊。”   顾昭点头,“码头靠水,水属阴,靖州城这般大,自然鬼也多了。”   赵家佑想看又害怕,到底是好奇占了上头,顾昭手拂过他的眼睛,再一睁眼,赵家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了。   只见形形色色的鬼灵攀附在蜂门中人身上,因为他们缚着脚,它们便只附了半个身子,鬼灵踮着脚走路,陈牧河等人便也踮着脚朝前跳去。   安城南个高体胖,攀附着他的却是个瘦削似猴的汉子鬼魂。   不知道是嫉妒还是嫌弃他太重,这一路上,这瘦猴儿样的鬼灵不住的拿鬼手掐安城南的屁股。   顾昭、赵家佑:......   有了鬼炁的遮掩,行的又是人途鬼道交接的地方,一行人和鬼很快便到了州城府衙门口。   顾昭燃香请魂离去,“谢谢大哥大姐了,大哥大姐辛苦了,吃顿饱饭再走吧,不要客气。”   角落里,香火燃得极快。   香尽,那些亡魂便也离去,地上歪七扭八的躺着蜂门中人,各个想要哭爹喊娘,看向顾昭的眼睛躲闪不停。   杀星啊,这才是个杀星啊!   原先以为那大块头小子摸桃已经够浑了,哪想着这个面皮好看又俊俏的小子更浑!   一时间,蜂门众人可算明白了,到底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顾昭笑得腼腆,将早就写好的状纸搁在府衙门口石狮子的嘴巴里,拍了拍,道。   “石兄,拜托了,别让这纸飞走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石狮仰头长吼,在石座上来回踱步了一圈,又重新坐了下来。   赵家佑怕这些人冻死了,还拿了个大毯子往人身上一盖,这才和顾昭离开了。   顾昭走后,陈牧河最先挣脱了口中的布巾,又咬了其他人口中的布巾,奈何那麻绳也不知道怎么捆扎的,饶是他荣门的缩骨功都挣不开这束缚。   丁子等人早就被吓破了胆了,呜呜的哭个不停。   “安大哥,我们该怎么办?你人面宽广,交集广阔,白道上也有相识的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安城南哼了一声。   这时候又叫他安大哥了?   刚才咬得不是很起劲吗?   陈牧河低声,“大哥,这时候更是要摒弃前嫌,一致对外……大哥有我们在,何愁不东山再起?”   安城南想想,这倒也是。   他恨恨道,“面子值多少东西?白道?这世间不管是白是黑还是灰,他们啊,都只认一个东西!”   “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丁子等人心慌,如丧考妣。   “那该死的傻大个,忒浑了,我都藏在裤.裆里了,这都被他翻出来了。”   众人唉声叹气,陈牧河也不例外。   安城南冷哼了一声,轻声道,“那傻大个还是年轻了一点。”   众人一听顿觉有戏,眼睛晶亮的问道,“老大,你还藏了银子?”   “在哪里?”   安城南笑而不语,有两分志得意满。   在哪里?   那小子还有哪里没有摸?   自然是在那圆圆的两团胖肉里了!   前辈们说得对啊,他们行走江湖的,就是得居安思危!   不枉他常年遭的这趟罪,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安城南想到这,忍不住畅笑了起来。   ...... 第44章 (捉虫)   “哈哈哈,嘶!”   这一笑便扯到了伤口,安城南倒抽了一口凉气,面皮跳了跳,随即阴下了脸。   显然是又想起了方才众人是如何对待他的。   丁子等人面面相觑,心里叫苦不迭。   完球,老大这个小心眼的,这是又记恨上了!   “老大,我们方才也是昏头了,对对,昏头了!您也看到了那杀星手段多邪门了,说不定就是他对我们使了妖法,我们这才那般丧心病狂,以下欺上。”   “您大人有大量,就宽宥我们一二吧。”   丁子爬子等人嘴巴上得了自由,愁苦哭丧着脸,期期艾艾的同安城南求饶。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一时间,衙门就像是菜市场一般嘈杂混乱。   安城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满是牙印和血痕的胖脸抽了抽,瞄了众人一眼,慢悠悠的闭上了眼睛。   小样,他安城南再落魄也是蜂门安家帮的安座子!生来便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这一群家伙,晾一晾才知道个乖!   ……   月头一点点的偏去,一缕薄云遮住了月的光华,薄云被莹亮的月华浸染,似朦胧又缥缈的轻纱,华美异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丁子等人停了求情。   一阵夜风吹来,仅着亵裤的众人打了个激灵,寒毛倒竖,鼻尖挂两管轻鼻涕,众人狼狈的抽了抽鼻子,看了一眼盖了最多毯子的安城南。   被压抑下去的愤懑和不服又涌上了心头。   陈牧河瞧了一眼,往后挪了挪身子。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安城南那身比寻常人更多的胖肉上,尤其是亵裤包裹着的臀处,神情若有所思。   丁子注意到了陈牧河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一看心里便又有些酸涩。   枉费他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又出生入死,人家安老大的一条亵裤都值好几两银,他们呢?他们的酬劳还要被扒回去,以往安老大瞧着他们,是不是心里都在耻笑他们这些憨货?   月光下,绸缎的面料丝滑又柔顺,闪着好看的光晕,一看就比他们身上的棉裤衩舒坦!   突然,丁子恍然大悟,大声道。   “我知道了!”   有些疲惫的众人被声音吸引了目光。   丁子精神一振,“我知道老大将银票藏哪里了。”   这话一出,不单单众人吓了一跳,就连假寐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安城南心下也是一惊。   只见他的面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随即睁开了眼睛。   丁子也不再说话,只是目光炯炯的盯着安城南的臀处。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大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模样。   爬子忍不住喟叹了一句,“肛塞啊,牛!不愧是能当老大的人,这等心性这等魄力,我等自叹弗如啊。”   众人窃窃私语:“……不如,不如他多矣……”   安城南一窒。   他做得出这等事,并不说明他想让旁人知道这件事!丁子这一嚷嚷,他蜂门安家帮安座子的脸面何存?!   安城南当下恼羞成怒的瞪了回去,怒道。   “还想不想让我捞你们出去了,啊!再放肆,再放肆你们就等着牢底坐穿吧。”   议论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众人那肆无忌惮的目光就像是被烫着一般,顿时往回缩了缩。   安城南心里好受了一点,阴着眼扫了众人一番,冷哼一声,挪着身子又进了毯子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眼的那一刻,府衙门口三十来个汉子眼神晦暗,悄无声息的看了大家伙几眼,虽未言语,却又一切都在未言中。   似暗流在水底涌动,江面却仍然平静。   最后,打头阵的丁子盯着安城南那处的毯子隆起处,阴沉着脸,低声道了一句。   “老大,这是你逼我们的。”   以前富贵时尚且不能共富贵,这趟遭难了,他们三十多个兄弟又怎敢拿身家性命去赌?   所以啊,这银子,还是由他们这一行人拿着比较好。   ……   天畔,月亮挣脱了调皮遮脸的云雾,在天上悄悄的露出了脸。   月华倾泻而下,将这一片天地照得幽幽光亮,靖州城府衙门口,白条条的身子像虫子似的涌动,压制,用力!   “放肆放肆!你们这些人不想活命了是不是?”   “老大,你就给了我们吧!”   “……住手,不不,住嘴,天杀的……你们等着,我要将你们都宰了!”   安城南嗓子都快喊破了,最后一声凄厉极了,胖肉的眼角都带着泪花。   片刻后。   丁子惊喜:“看到了看到了,弟兄们加把劲儿,再掰大一点儿,我瞧见一条线了,待我将它咬出来。”   这话一出,爬子和另一个汉子更用力的拿脸去贴身下那两团肉腚子。   嘿!还真别说,这胖人的肉还真怪软的!   被压制在下头的安城南仰头,目眦欲裂:“不~”   角落里,陈牧河似是不忍心看到这一幕,撇过头闭上了眼睛。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以往的他,真是明珠暗投了!   ……   一阵风吹来,那条值好些个银两的亵裤被吹远了。   天畔,弯月受到了惊吓,扯了扯飘移不定的白云,重新又将自己藏了起来,只偷偷的露出小小的一个角角,悄咪咪的朝下头看去。   哎唷唷,羞死人喽!   ......   那厢,了结了这么一摊子的大事,顾昭和赵家佑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尤其是赵家佑,几乎是要走出虎虎生风的气势。   顾昭失笑,“家佑哥这般高兴?”   赵家佑点头,“自然,唉,就是做了这等扬善除恶的大事,没有敲锣打鼓的告诉乡亲们,有些遗憾罢了。”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咱们这就叫做锦衣夜行,更厉害呢!”   “也是。”赵家佑点头应和。   夜耀的灯笼散发出黄绿色的光亮,靖州城不愧是州城,比他们玉溪镇派头的不是一星半点。   如此夜幕时分,就着月华和星光,朦胧间依稀能见出这座州城白日里的两分繁华。   尤其是那四角跑兽的钟鼓楼,四面边缘挂着长长的灯笼串。   微风吹过,橘黄的烛光悠悠晃晃,为这座喧嚣的州城增添了一分夜的静谧和宁静。   顾昭和赵家佑都多瞧了两眼。   忽然,顾昭的目光凝了凝,看着前方一棵山茶树下的影子。   只见那影子影影绰绰,此时正不住的拿脑袋瓜砸着山茶树的树干。   此时春末夏初,山茶树的花朵正是花期将过时候,但这棵山茶花却开得极旺。   月华下,一朵朵艳红的茶花花苞娇艳欲滴,上头几颗晶莹的露水,衬得花儿更加的鲜嫩。   顾昭的脚步停了停。   赵家佑诧异,“怎么了?”   顾昭:“你看那棵山茶花,那儿一个鬼正拿脑袋瓜撞树呢。”   赵家佑连忙看去,“哪呢哪呢,我已经瞧不见了。”   附在赵家佑眼皮上的元炁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顾昭往赵家佑面前一拂,赵家佑眼前又清晰了起来。   果然,那茶树下有一道鬼影正不断的拿头砸树。   茶树无风微微晃动,上头的花朵摇摇摆摆。   赵家佑:......   他再也不能面对夜里时候的风摇影动了,说不得自家门口的大树枝叶沙沙,那都是鬼在摇树呢。   赵家佑:“……走吧,走吧,顾昭,好迟了,咱们该回去歇息了。”   顾昭:“别怕,我过去问问,说不得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树下的鬼影动作一顿,动作缓缓的回过了头来。   “嚇!”赵家佑倒吸一口凉气。   顾昭没被鬼吓到,倒是被赵家佑吓到了。   借着夜耀黄绿的灯光,顾昭将茶树下鬼影的鬼脸看了个清楚,当下不免诧异了。   “是他。”   赵家佑也发现了,咋呼道,“哎哎哎,这不是刚才那个吗?”   他顿了顿,嘿嘿怪笑了两声,“一直掐胖老大屁股的那位。”   顾昭纠正:“不是胖老大,是老蔫儿。”   确实是驮老蔫儿的那个鬼灵,因为它一路掐老蔫儿的屁股,顾昭和赵家佑都有印象。   鬼影瘦削似猴,长手长脚身量却不是太高,看过来时鬼眼麻木。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   赵家佑本来有些怕,随即一想,经过方才那一遭,他和这鬼也是老熟人了。   当下胆气壮了壮,跟着顾昭走了过去。   “啊,是道长啊。”鬼音幽幽幢幢,带着森然的鬼炁缠绕而来,似雾又非雾。   还不待赵家佑缩脖子,顾昭伸出手,只见她五指微敛,那道鬼炁便在她手中化为了精纯的元炁。   茶树下的鬼影顿时不敢放肆了。   顾昭不以为意,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撞树了?”   鬼音缥缈:“......我心里难受啊。”   顾昭和赵家佑对视了一眼,顾昭还未说话,赵家佑忍不住开口道。   “做鬼了还会难受?”   顾昭也意外,明明刚刚燃香后各个鬼魂都很高兴来着。   她仔细的想了想,是了,这瘦猴样的鬼灵离去时是一直回头看,似在恋恋不舍。   今儿做了大好事,顾昭便想圆圆满满的,当即又摸出三根清香,开口道。   “方才鬼多,招待不周怠慢了,这样吧,相逢即是缘分,我单独请你再吃一次饭。”   瘦削的魂灵幽幽的看了顾昭一眼,叹道。   “道长小瞧我了,我杜世浪哪里是这般憨吃之人?我不是为这点口腹之欲难受的。”   顾昭持着香火的手顿住了,抬头冲自称杜世浪的鬼灵看去。   他非常的瘦削,可以说是瘦到了脱形,一张骨挝脸衬得那眼窝子格外的深,就像是两窟窿洞一般。   青青白白的死人面是一张皮搭着骨头架子。   顾昭:......   瞧出来了,憨吃的人起码能长点肉。   这鬼灵几乎比得上痨病鬼了,唯一区别的就是,痨病鬼时常鼻孔朝天,闭着眼睛左右搜寻人气。   这鬼郁郁时会撞树,   杜世浪鬼音幽幽,“我生来是穷命,死了也是穷鬼,不爱香火,尤爱那等金银珠宝的财炁。”   “道长刚才让我驼了那胖汉子,他身上有财炁,勾动我心下骚痒难耐,偏生又摸不过来那财……”   “唉,便是有道长那喷香的香火,我也是味同嚼蜡,食之无味啊。”   “财炁?”   顾昭和赵家佑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顾昭:“那老蔫儿你没有搜身吗?”   赵家佑抱屈,“搜了啊!哪没搜?那桃儿我都摸过了,什么都没有!”   顾昭和赵家佑朝杜世浪看去。   杜世浪嘿嘿笑了一声,这一笑有些可怖和阴森,只见他的面皮皱了皱,眼睛的地方却纹丝不动。   似皮笑肉不笑的嘲讽。   杜世浪喟叹,“娃娃便是娃娃,就是道长这般神仙人物,也被人用豆腐渣上供,糊弄了一番啊。”   顾昭、赵家佑:......   想不到还能有被鬼嘲讽的一天。   杜世浪也不卖关子,窟窿洞的眼睛对着赵家佑的眼睛,嘻嘻怪笑。   “桃儿摸了,那腚还没有摸呢。”   顾昭愣了:......啊这。   赵家佑也愣了,随即着急不已。   “是嘞是嘞,顾小昭,那腚我没有摸啊!”   赵家佑懊恼极了。   “不急不急。”顾昭勉强的收拾了一下复杂的心情。   她看了一眼天色,对赵家佑认真道。   “此时天色尚黑着,咱们这时候回头还来得及。”   赵家佑:“是是,不说了,咱们赶紧走。”   路上,顾昭和赵家佑走在前头,杜世浪远远的坠在两人身后,踮着脚跟着二人。   赵家佑都顾不上害怕了。   顾昭强调:“家佑哥,我阿奶找人给我批过命,我是童子命,你还记得吧。”   赵家佑:......   言下之意就是他顾小昭别说摸不得了,就是瞅一眼都伤眼睛,哦不,是伤修为了。   赵家佑捏着鼻子,认命道。   “是是是,我来,我来摸,成不成?!”   反正他桃儿都摸了那么多个了,也不差这一个。   顾昭眉开眼笑,“辛苦家佑哥了!”   赵家佑:......   他怀疑的看了一眼顾昭。   总觉得自己是被忽悠了。   杜世浪飘到赵家佑的旁边,对着他的耳旁呼了一口气,幽幽喟道。   “真羡慕啊。”   赵家佑倒抽一口气,小心肝胡乱的跳。   他娘的,差点没把他吓死喽。   顾昭连忙伸手去拉杜世浪,这一拉,不免心生怜悯,瘦成这样的鬼还真少见,真是可怜。   ......   府衙大门口。   丁子发现棉绳的线头,眼一狠,心一横,猛的张大了嘴朝那两团圆圆的肉团中间咬去。   “噗!”只听一声丝滑又顺畅的声音响起。   丁子闭眼屏息,面露痛苦之色。   安老大平日里吃了一肚子的肥油,这五谷轮回,当真是茅坑上撑竿子,过分(粪)的臭啊。   万籁俱寂,安静,是夜晚的安静。   丁子:“呸呸呸呸呸!”   丁子大力吐口水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一管玉质的圆管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虽然知道这圆管里头铁定是有银票,大家伙儿却是面面相觑,瞧着安城南那屙金屙银模样,各个顿住了蠢蠢欲动的心。   眼下他们只有口能动,实在是狠不下心去叼啊。   ……   安城南目眦欲裂,像个大虫一样拿拿胸膛拱地,咆哮道。   “我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   “……等着,你们死定了!”   清凉的风吹来,卷来几片落叶,一并卷来的还有一条绸缎大裤衩。   顾昭、赵家佑:......   两人提着灯,站在府衙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时真是想不到会有如此劲爆场面。   顾昭杵了杵赵家佑的胳膊,呆滞了。   “家佑哥,好像不用你摸腚了。”   赵家佑愣愣的,“是啊,真是祖宗保佑。”   听到声音,蜂门中人愣了愣,随即侧过头,看到顾昭和赵家佑的身影,各个眼里露出难以置信。   最惨的还是丁子爬子等打头阵的,眼瞅着东西要到手了,眨眼又成空了。   方才这一遭,他们是叫花子唱大戏,穷开心了吗?   一时间,大家伙儿都有些想哭,还有些恍神,受不住一般的喃喃道。   “杀星,杀星又来了。”   “神机妙算,他定然是会神机妙算……”   顾昭冷哼了一声。   她会不会神机妙算另外说,这群人绝对是诡计多端的江湖人!   “小杜哥,你鼻子灵,你帮我看看,这些人身上还有没有财炁。”   杜世浪的心情有些低落,并不动弹。   顾昭也不让人白干货,三根香火下去,杜世浪吃人手短拿人嘴软,鬼影飘忽忽的游荡过那白花花的肉条子之间,掐了几团肉腚子,回到顾昭面前,不无遗憾的摇了头。   “没了。”   顾昭瞧着扑地不起的安城南,感慨道。   “这能当老大的,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安城南懊恼,他真该被龙君拖下河一了百了的淹死了。   那也比眼下的情况好。   起码一世英名还在!   明日过后,不说他老蔫儿了,就是整个蜂门都得成为黑白两道的笑柄。   安城南以胸捶地。   他对不住祖师爷啊,天老爷,他这是造了哪门子孽,竟然遇到这等愣头青的杀胚啊!   顾昭莫名:“......这是疯了?”   ......   风吹跑了似纱的薄云,月亮羞答答的露出了容颜,泄下一片的月华。   顾昭以炁化水,清凌凌的水龙朝地上那圆管的白玉涌去。   片刻后,顾昭拿出一方素帕子,还不待她抬脚过去,背后一阵鬼炁化风卷了过去。   杜世浪枯瘦的手捡起那管白玉。   顾昭顿了顿,招呼赵家佑道,“走吧。”   瞧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蜂门众人心头一片懊恼。   白忙活了,除了一地湿哒哒又臭乎乎的脏水,啥收获都没有。   ......   两人一鬼行至茶花树下,顾昭和赵家佑停住了脚步。   顾昭冲杜世浪拱了拱手,道。   “今日叨扰杜兄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杜世浪瞧了眼顾昭,脸上刷的流下了血泪,哀哀道。   “道长慈悲心肠,这东西就留给我吧。”   这冷不丁的两行血泪在骨挝脸上淌过,顾昭都吓了一大跳。   赵家佑连忙往顾昭身后一躲,探头道。   “有话好说,哎哎,你一个大男鬼,不兴哭哭啼啼的。”   杜世浪捏紧了那白玉的圆管,鬼音里都是悲切与愤懑。   “瞧那大胖子被道长丢到府衙门口,显然是犯了大罪的人,不公平,这世道不公平......凭什么我这样老老实实的人就得生是穷人,死还得是穷鬼......”   “我一个死鬼只能用木头的九窍塞,那大胖子还活得好好的呢,就用了这等上等白玉的肛塞……呜呜,我这心里难受啊。”   说着说着,杜世浪又拿头去撞那茶花树。   说来也怪,这茶树摇摇晃晃,上头的茶花却半分不掉,朵朵娇艳,便是夏初时节,这花还开了满树都是。   顾昭多瞧了两眼这茶花树。   赵家佑不解,“什么是九窍塞?”   杜世浪的鬼影忙着撞头,没有顾上回答赵家佑。   顾昭收回目光,解释道。   “《抱朴子》内篇中曾言,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①   “所以,人死了收敛的时候,为了保存尸身不腐,在世的人会用金玉来封死人九窍。”   顾昭指了指自己的眼鼻口,继续道。   “分别为眼睑,耳塞,鼻塞这些各两件,还有口中含玉琀,的肛塞和阴塞。”   赵家佑夹紧脚。   娘嘞!死了可真惨,叮叮咚咚塞这么多东西。   顾昭没有注意到,继续道。   “当然,富贵人家用金玉,寻常百姓家没有金玉,便会寻木匠做那等木九窍塞。”   从金玉到木头,质量上跌了没有十成也有八成,自然效果差了许多。   不过这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对亡者的殷殷之情,聊表心意罢了。   赵家佑又瞧了一眼那撞树的鬼影,只见他哭哭啼啼脸上带着血泪,一头干枯的黑发也披散了下来。   搭着那骨挝脸,怎么看怎么渗人。   赵家佑别别扭扭:“顾昭,那啥玩意儿......咳,这肛塞就给它算了。”   他吞吞吐吐继续道。   “怪埋汰人的,难得他不嫌弃,就给他了呗。”   赵家佑这话一出,撞树的杜世浪顿时停住了动作,窟窿洞的眼睛殷殷的朝顾昭看来。   顾昭:......   “成吧成吧,就给你了。”   “多谢道长,多谢这位小哥了。”   杜世浪桀桀怪笑了两声,撩了撩乱发,捏着那管白玉塞,笑得阴沉阴沉的。   赵家佑结巴:“不,不客气。”   白玉管里塞了一张银票,这等纸钞,杜世浪表示他在阴间多得很,都通货膨胀,不值钱了。   当下便将那银票抠出来,丢了回去。   顾昭和赵家佑一瞧,乖乖,居然是五千两的通兑银票。   顾昭:“家佑哥快收好,这老蔫儿当真蔫坏,居然还藏了这么大一张银票子,当真是狡兔有三窟啊。”   赵家佑内疚,“怨我,那时真言符贴下去没有问清楚。”   顾昭不认同了,“是他太狡猾了。”   真言符下去,那老蔫儿直说家当都在船上和身上,这可不就是身上么!半点没有假话的。   谁能想到,还有人能藏了东西在那里!   一藏还坚持了数年。   也不容易!   顾昭总结:“对旁人心狠,对自己也一样心狠,是成大事的主儿。”   片刻后。   顾昭回过神,走到茶花树的树下,摸了摸茶树的树干,环视了周围一眼。   这棵树种在篱笆墙外头,不远处便是一处屋舍,可以看出种这棵茶树的人是用了心的。   茶树的周围用石头做成花圃,在靠外的地方铺了鹅卵石,瞧过去整齐干净极了。   凉风习习吹来时,就这样坐在树下,风动树摇,满树的花开,舒适极了。   杜世浪伸出手攀附在树的枝干上,骷髅洞的鬼眼也似有了温情。   “转眼间,这树都这般大了,唉,我也死了这么多年了。”   顾昭诧异:“这是你家的树吗?”   杜世浪点了点头,“是啊,我家娘子过门那一年,我和她一起挑了这株山茶,又一起寻了石头,砌了这花圃种了它。”   “唉,我是个身子不中用的,有了孩子后,家里花销大了一些,我就想着多干一份活,就跟着人家去山里挖石头,挖石头苦啊......身子吃不消,回来后心口一痛,人就没了。”   杜世浪想着妻子这些年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眼里闪过黯淡。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大多数时候还是浑浑噩噩的游荡。   顾昭迟疑了下,问道,“你以前没有这么瘦吧。”   杜世浪诧异:“道长厉害,连这都算得出来,我是近来才瘦得厉害,我还想着是不是因为我在外头游荡太久了,时辰快到了。”   顾昭:“……你是不是很久没回自己的阴宅看看了?”   杜世浪更是惊了。   “是啊。”   半晌后,他喟叹。   “生时忙碌着碎银,死后才知道陪伴才是最重要的,我,唉,我舍不得回去长眠啊。”   杜世浪的语气平静,莫名的,赵家佑和顾昭却听得心酸了。   顾昭沉默片刻,开口道。   “你的阴宅可能出现问题了。”   顾昭伸手抚摸上山茶树粗粝的枝干,上头一股不详之炁。   “俗话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三分阳宅七分阴,好命不如好运,好运不如好风水。”②   “你眼下这般瘦削,显然是阴宅出了变故,瞧着这山茶树的模样,阳宅也已经影响到了。”   杜世浪惊了,急急道,“是不是这棵树不行?嗐,以前种树的时候,我们那就有阿婆不让种,说这茶树断头,不吉祥的。”   后来他出事死了,附近更是有人说这话。   这树是他和他家娘子一起种的,长得又这般好,他家娘子实在没有舍得,这才留住了这株树。   难道这十多年过去了,居然这个时候再来出什么幺蛾子?   顾昭拦住了杜世浪虎视眈眈山茶树的眼神,无奈道。   “你听我说完啊。”   “山茶树是有断头树一说,但它断头树的缘由人们只知道其一,而不知道其二。”   “你家要是没有这棵山茶花,阳宅早就被嚯嚯了。”   杜世浪啊了一声,声音悻悻。   “道长,是我心急了,您继续说。”   事关家人,他连您字都出来了。   顾昭也不卖关子,直接道。   “你的阴宅受到了影响,煞炁反映到了阳宅,山茶镇宅辟邪,自然收敛着这煞炁,你别看这株山茶花开得旺盛,其实内里已经被腐蚀空了。”   “盛极而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等山茶树受不住这煞炁的时候,花朵便会瞬间全部落下,没有了挡煞的山茶,阳宅自然会出岔子。”   顾昭又摸了摸山茶花,山茶树摇摇摆摆,似在回应。   顿了片刻,顾昭看向杜世浪,这才道。   “所以才会有山茶花断头,门前种茶断子绝孙的说法,然而大家并不知道,是山茶树挡了一段时间的灾,而不是招灾。”   到时枯树对门前,自然家中祸事泪连连。   杜世浪急了,抓着那管子的白玉肛塞,鬼影嗖的一下便不见了。   赵家佑看了一眼顾昭,问道,“眼下怎么办?”   顾昭摊了摊手,“等一等吧,既然瞧见了就是缘分,自然要帮扶一二。”   “再说了,要不是有这位杜哥,咱们说不定得在那帮蜂门中人手里栽跟头呢。”   赵家佑结舌:“不会吧,都送到府衙门口了。”   顾昭下巴一昂,意指赵家佑的胸膛处,那儿还藏了那张颇有味道的银票。   “怎么不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更何况是府衙,到时候上下活动走一走,那帮人在牢狱里都还能逍遥快活!   “梆,梆梆。”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州城的更夫敲响了梆子,踱步从这附近走了过去,声音沉沉如洪钟。   赵家佑藏了夜翘灯,应景的打了个哈欠,“都三更天了。”   顾昭正在替这株山茶化炁,想着抢救一二,听到这话,想了想,回头道。   “咱们等他到五更天,五更天未回,咱们就先回去吧。”   五更天人途鬼道交错,那杜世浪也得回鬼道了。   四更天时候,杜世浪终于回来了。   他慌慌张张模样,急道。   “道长道长,不好了,我那阴宅发大水了!”   ...... 第45章 (捉虫)   “发大水?”   顾昭接过赵家佑手中的夜耀灯,将它往山茶树上一挂,灯里有流萤飞出,它们绕着满树的山茶花莹莹飞舞,美轮美奂。   杜世浪连连点头,“是是,就是发大水了。”   “今年多雨,前些日子刚入夏,咱们这就下了老大的雨,我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个,我那阴宅被冲了个大洞,水积在下头。”   “这才泡坏了风水,引来了道长说的煞炁。”   顾昭点头,“应该是。”   杜世浪着急,“这该如何是好。”   顾昭想了想,“这处的风水不成,那咱们就换一处。”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高山那般大,还怕寻不到一处好地?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抬头便对上杜世浪有些忌惮的眼神,脚步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顾昭愣了愣,随即好笑道。   “放心吧,这只是一张入梦符罢了,你那阴宅挪窝,你自己可做不到。”   “入梦符啊。”杜世浪那骨挝脸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继续道。   “道长见谅,我等阴邪之物,瞧着黄符天然的有几分惧怕。”   “无妨。”顾昭不以为的摆了下手,“是我唐突了。”   接着,在杜世浪和赵家佑的注视下,顾昭手持黄符,原先折叠的黄符自动延展开。   随着元炁的注入,黄纸上的朱砂就像是流水流淌而过,由下自上的一点点汇聚,最后光彩大盛。   顾昭目光一凝,轻叱一声,“疾!”   话才落地,黄符挣脱了顾昭的束缚,倏忽的飞至半空,绕着杜世浪转个不停。   须臾,符光化作点点莹光将杜世浪包裹。   杜世浪抬起手,便看到自己身上莹莹发光,一扫阴森鬼炁,不禁惊诧不已。   “这这……”   顾昭解释道:“阴阳有别,你身上的鬼炁属阴,要是直接入了你家娘子的梦境,阴气会伤到她的。”   “更何况你阴宅受损,身上更是受了煞。”   “黄符暂时收敛了你身上的阴鬼之炁,去吧,这时天色尚早,一会儿你入了你家娘子的梦境,同她说一说阴宅的变动,到时找个算命先生,算个良辰吉日,动土开坟,另寻一处吉地安葬就行了。”   杜世浪:“好好,我这就寻我家娘子去。”   想着娘子就要看到他了,杜世浪的鬼脸都好似有了欢喜之意。   顾昭回头看了一眼流萤飞舞的山茶花,不忘道。   “对了,这山茶花中的煞炁我已经化去大半了,你同你家娘子说说,这段日子多照料它一些,它可不是什么断头树,别砍了啊。”   杜世浪急着要走,连忙应道,“知道知道,它为我们挡了煞,感谢还来不及呢。”   唉,方才他太不应该了,居然拿头撞这护家的山茶树。   不过杜世浪随即一想,要是没有他头撞山茶树,还引不来这道长。   道长不来,别说他了,就是这山茶花也讨不到好。   此外,他点明了道长那胖大个腚里藏金,道长因着他家的山茶树看出了阴宅的不妥,又指点了他家阳宅阴宅的风水。   这一饮一啄,莫不是前定?   一时间,杜世浪一介鬼灵也心怀畏惧了。   ......   杜世浪莹莹发光的鬼灵穿进了木门,顾昭摘下树上的夜翘灯,招呼道。   “家佑哥,咱们走吧。”   ……   靖州州城,码头处。   风温柔的拂过码头周围的树木,风随影动,树梢沙沙作响,地上树影婆娑。   顾昭收了缆绳,攀着麻绳上了福船。   赵家佑累得不成人样,才上了船就跑到船舱里,往地上随便一躺,闭上了眼睛。   大男娃火力壮,便是不盖铺盖都不觉得冷,没一会儿,船舱里就都是震天的呼噜声响了。   顾昭本来也要进船舱的。   听到这声音,她的脚步在半空中顿了顿,又转身回了甲板外头。   ……   樟铃溪的江水一下下的拍着福船。   江风带来遥远的炁息......林子里的小松鼠在高高的松树上动了动耳朵,清泉在大石头上淙淙流过……   林子里窸窸窣窣,草盛苗高,草丛中缀着零星的花朵苞儿,风儿阵阵,枝叶摆摆。   偶尔几滴露珠滚动,“嘀嗒”一声落在了青砂的石头上。   同时也落在了顾昭的心里。   “嘀嗒......”   “嘀嗒......”   “嘀嗒……”   顾昭闭目盘腿。   精纯的生炁化作元炁,如甘霖入体,一滴滴的朝绛宫处汇聚而去。   不知何时起,那似水洼的元炁化作朦朦雾气,绛宫处起了煦煦和风,风愈演愈烈,最后成了盘旋入天的风气。   卷龙似的风气在绛宫处席卷呼啸,端的是银山拍天浪,气势不凡。   顾昭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   ......   大宝船上。   安山道长似是感知到了什么,起身走出了船舱。   他隔着江水远远的看去,这一看不禁喃喃道。   “……金丹换骨,居然是金丹换骨啊。”   一时间,他目光怅然,看向江面的眼里有着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和失落。   修行本就是逆天改命之事,机缘际遇可遇不可求。   在安山道长眼中,弯月的月华似天上流水般朝那一处倾泻而下,就像是一团光柱。   莹莹又似点点碎光,此外,江风助力,送来了远处山间精纯的生机之炁。   一时之间,月华之力,山河之力,无一不向那处涌去,仔细一看,其中似乎还夹着点点碎金似的光。   安山道长瞪大了眼睛去看,扶着船沿的手一紧,失神喃喃道。   “功德之力?”   好半晌,他松了松劲儿,往后仰了仰身子,面上有恍然之色。   “难怪,难怪......”   难怪月华和山河之力如此眷顾,原来是有功德加身啊。   江面上的月华一点点的收敛而去,最后只有流萤在水面上飞舞。   显然那修行之人已经收功,化丹功成了。   安山道长意犹未尽的收了目光,轻轻叹了口气,踱着步子又回了船舱。   睡觉睡觉。   昼短苦夜长,他人金丹换骨成大道,有朝一日,他安山道长也能来个大梦证长生道!   美哉美哉!   ......   小宝船上。   顾昭眼睫动了动,随即缓缓的睁开了。   “呀。”她有些惊讶的看着停在自己手背处的流萤。   就这么轻轻一动,流萤似受到了惊吓一般,振了振翅膀,所飞之处留下点点黄绿的冷光,倏忽一下,那漂亮的身影便消失在夜翘灯中。   夜翘灯挂在船舱入门处,灯闪了闪又晃了晃,随即静静不动。   顾昭惊诧,“这是开了灵智吗?”   很快,她就顾不上那流萤了。   屏息凝神,内视绛宫处。   只见原先如水洼一样的元炁此时汇聚成一粒金丹,圆陀陀又光亮灼灼,似金非金,金丹表面还有几缕元炁缠绕。   顾昭尝试着化炁成风,宝船一下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大大的水痕在船的后头漾开。   如果说原先的化炁成风是雨燕啄水,那现在有了金丹,就似那鹞鸟掠水了。   凶悍强劲了不是一星半点。   ……   赵家佑还在船舱里睡着。   左右睡不着,顾昭化炁成风,风推着宝船朝西面行去。   江面上,顾昭的船和祁北王府的宝船相错而过。   夜里风大浪大,视野不明,祁北王府的船就地停泊在原地,船舱外头燃了好些盏的灯笼。   烛火微黄,水波漾漾,船身晃动,船舱里的众人早已经入了夜的梦乡。   数个或大或小的梦境漂浮在船的上方,有粉粉桃桃想家人和娘子的美梦的,也有梦到了美酒佳肴的饕餮梦……形形色色,各具滋味。   其中,一粒晦涩又灰蒙蒙的梦境格外的显眼。   顾昭多瞧了两眼,忍不住将今夜在山茶花那儿化的元炁送了几分过去。   老是做噩梦怎么成!   正好看看满树山茶花开。   见着那梦境的灰色一点点褪去,顾昭满意的点了点头。   小宝船朝玉溪镇驶去。   ......   翌日,天光大亮。   孟风眠打开屋门,走到甲板处。   安山道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声音如洪钟,可见昨夜那大梦长生术练得不错。   “风眠小友,今日倒是起得迟了,是昨夜没有睡好吗?”   孟风眠迟疑了下,随即摇了下头。   “一开始是有些不好,到后来倒是还成。”   安山道长深吸一口气,抻了抻身子,“真是个好天气啊。”   孟风眠也迎着江风,让那徐徐的江风吹动发丝。   他自小便时常做一个梦。   梦里的他提着一盏灯禹禹前行,他知道前头没有路了,却还是要一直走下去,一切都是那般的灰暗晦涩,就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走在那样的路上,时常有孤独和疲惫涌上心头。   每次做了这个梦,他的心情都会受到影响,郁郁低落好一段时日。   但是昨晚不一样了。   在那条异常艰辛和孤独的路上,路边长出了一株山茶树。   山茶树长得又高又青翠,花荣叶茂,一眼看去,满树的花开。   花瓣层层叠叠的绽开,馥郁芬芳。   点点流萤绕着茶树上下飞舞,在山茶树繁茂的枝丫上,一盏黄绿的小灯暖暖的亮着。   ……   孟风眠笑了笑,情难自禁道。   “是啊,是个好天气。”   ……   平情岛处,孟风眠和安山道长分别。   安山道长踩着竹筏,腰间别着大葫芦和大烟杆子,和孟风眠挥手。   “风眠小友,咱们祁北郡城再见。”   孟风眠颔首,“再会。”   ……   大宝船扬帆,朝祁北郡城的方向驶去。   安山道长多瞧了两眼,随即奔赴另一个方向。   只见他长袍微微鼓荡,脚下的竹筏晃水,水波在竹排的后方漾开。   ......   那厢,靖州州城,杜家。   江榴娘自悠悠梦中醒来,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她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还没有回过神来。   “娘,起来吃饭了。”   屋子外头传来杜霄云的声音,他是江榴娘的儿子。   江榴娘还恍神着,没有出声。   ……   杜霄云见屋里没有动静,有些不放心的抬脚过去,正想推开门,想着儿大避母,脚步在门口停了停。   伸出手敲了敲屋门,又喊道。   “娘?”   江榴娘回过神,连忙应道,“哎,没事没事,就来。”   杜霄云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正在摆早膳的老太太李银花瞥了这边一眼,道,“你啊,就放心吧,都在家里能出什么事?”   杜霄云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也不和自家奶奶辩解。   饭桌上。   江榴娘瞧着婆母已经将饭食都做好,就连碗筷也都摆好了,面上带上了两分惶恐,道。   “娘,怎么连饭都帮我盛了?这,这不合规矩,下次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银花拉开凳子坐了下来,并不是太在意道。   “算了,自己家里讲那么多规矩干嘛,世浪没了这么多年了,我老婆子什么都不懂,这个家就是靠你熬针线撑下来的。”   “唉,真要计较了,你还是咱们家当家做主的顶梁柱呢,快吃吧,别想这么多,你啊,当得起老婆子盛饭盛菜。”   江榴娘哭笑不得,“娘,你浑说什么啊。”   杜霄云扒了几口饭,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江榴娘一眼,忍不住劝道。   “娘,你今儿怎么老是恍神?”   “是不是最近做针线活太累了?不然歇几天吧,师父最近接了挺多活儿,我跟着做也能分些银子。”   杜霄云跟了个木匠,不过是十五岁,学艺却有四年了。   李银花附和,“是啊,榴娘,银子是赚不完的,还是身子要紧。”   江榴娘瞧了瞧两人关心自己模样,知道他们是被杜世浪当年突然的疲累去世,给惊着吓到了。   想到了杜世浪,江榴娘迟疑了下。   “娘,我不是累着了,我昨儿梦到了世浪,心里搁了点事。”   杜云霄停了筷子。   李银花更是惊了,急急道。   “世浪回来过了,他说甚了,在下头吃饱穿暖没,是不是没银子花了,不怕,回头我就去香火铺里捎点大金大银回来。”   江榴娘摇了摇头,“他这些倒是没说,就是有件事很急,世浪说他的阴宅进水了……阴宅风水出了岔子,恐怕咱们阳宅的风水也会受到影响。”   说罢,江榴娘便将杜世浪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银花坐不住了,当下便要去寻那懂行的先生,还要上山瞧瞧。   迁坟,堪舆出一处吉地,件件都是大事啊!   “嗐,动土是大事,事情多着嘞,世浪这孩子,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李银花又急又气,口不择言的念叨了几句自家死鬼儿子。   杜云霄默默扒饭。   可怜的死鬼老爹,死了都得被唠叨。   江榴娘又有些不安,“娘,这事也说不准是真是假,动坟开墓门毕竟是大事,要是只是我的梦怎么办,咱们动了坟,不就惊扰到世浪了。”   李银花想了想,这倒也是,不禁又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片刻后,她又急忙问道。   “除了这,他还说什么特别的事了吗?”   江榴娘想了想,梦里的她有些迷迷糊糊的,说真话,她还被杜世浪那骨挝脸吓得不轻。   江榴娘瞥了一眼李银花,叹息。   说不得就是这样,相公才不入婆母的梦。   那等模样,婆母瞧了该多伤心啊。   江榴娘回忆了下,突然道。   “啊,我想起来了!”   “他一来就一脸喜滋滋的,说是碰到了一位道长,是道长瞧出不妥,他才回了阴宅瞧了瞧,哦,道长是送一堆犯事的骗子去了府衙门口,他还拢到了几柱香火尝了尝,说是滋味很不错。”   李银花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咱们上府衙一瞧,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杜云霄利落的下了桌。   “娘,阿奶,我腿脚利索,我去瞧瞧,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杜云霄一溜烟的跑出了宅子。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家院子外头的那株山茶花已经开始落花了。   虽然落花,瞧过去却比之前那样花开盛极时的样子好了许多。   ……   杜云霄到了府衙门口,那儿闹闹哄哄的,他寻了个面善的汉子问道。   “阿伯,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啊。”   汉子戴着斗笠,显然是要去做活的,眼下却被这热闹耽搁了脚步。   瞧见小孩问话,他兴致高昂道。   “嗐,你小子是来得迟了,现在这样算什么热闹,今儿早上那样才叫做热闹呢!”   “你是没瞧见啊,早晨时候这里三十来个汉子,各个赤条着身子,只穿着个亵裤被人绑了手脚,丢在这里。”   “……啧啧,惨,真惨。”   “听说还是什么蜂门的安家帮,那石狮子里的状纸写得明明明白白的,哈哈,也不知道是哪家高人做的这等好事。”   汉子幸灾乐祸,“那胖高的是头头,听说江湖人称老蔫儿,这下是真的蔫了。”   “哈哈,他更惨,连个亵裤都没留下,皂役带走的时候,还夹着腿儿呢!”   汉子说的畅快淋漓,显然这等恶人被这样磋磨,他心里痛快得很。   杜云霄却没什么心情听故事了。   他勉强的道了声谢,拔腿便往家中跑去。   ......   杜家。   杜云霄一把推开家门,还未喘过气来,便急急道。   “阿奶,娘,真的,府衙门口真的有一伙贼骗子被人绑了丢在那里。”   李银花和江榴娘一惊,面面相觑。   这般看来,那杜世浪的阴宅是真的被冲到了。   李银花一把丢下手中的抹布,骂道,“作死哦,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嘴里埋怨杜世浪,手中的动作却不慢,李银花去屋里寻了银两,找了靖州城看风水的荔先生,去租赁行租了驴车,一起去了息明山。   山腰处,饶是心里有准备,李银花等人也是惊了一跳。   只见这一片的地方被雨水冲击,沙土被冲开了一个大洞,洞口下头直接连着墓穴的墓门,也不知道里头怎么样了。   荔先生留着山羊胡子,一时眉头紧缩。   “动了墓门就惊到亡者了,瞧现在这般,也可能只是墓门被冲击到了,要是忌讳的话,我们也可以添土。”   李银花还没有说话,江榴娘先发话了。   “动坟!”江榴娘语气坚决,“里头肯定是进了沙石,还泡了水,这地方不成,我们要另外寻一个地方安葬。”   荔先生无可无不可,“成吧,左右你家相公也去了十几年了,此时皮肉化去,就当做是捡骨葬了。”   “回去后我算一个良辰吉日,另外,我为你寻一个捡骨的婆子。”   李银花和江榴娘不住道谢,“麻烦荔先生了。”   这入土为安,破土为凶,李银花和江榴娘虽然着急,却也知道这事急不得,需得合合日子,看看良辰吉时。   荔先生瞥了一眼这婆媳二人,也是庆幸道。   “好在这下不是那流年闰月,流年闰月断不能捡骨再葬的。”   李银花也在庆幸。   “是是,祖宗保佑。”   ……   三人正要下山时,江榴娘眼睛瞅过上方的一处坟茔时,惊诧的咦了一声。   “娘,你快看,那处坟茔的土地也被冲了个洞。”   李银花一看,“哎!还真的是啊。”   荔先生一看便惋惜了。   “看来前些日子的那场雨大啊,还邪门,这等富贵地的墓穴都被冲垮了。”   江榴娘:“富贵地?”   日头尚早,荔先生也不见外,他直接抬脚往上攀爬去。   江榴娘和李银花只得跟了过去。   荔先生探看了一下,果然,这处墓穴和杜家那处一样,都被雨水冲了个洞,沙土滑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进了那墓门。   荔先生:“是啊,富贵吉地,这风水一事常说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你家相公虽然离这处墓穴近,但两家的风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李银花不赞同了。   “我那也不差,家里和睦,后辈孝顺。”   荔先生点头,“是还成,都说埋在龙头出贵子,埋在龙尾出宰相,埋在龙口出皇上,这里多少也算是个龙尾了,这一户人家啊,必定有官运在身。”①   李银花瞧了上头墓碑的名字,依稀有些印象。   她恍然,“对了对了,这儿是许相公家的坟,哎,你还真说对喽,这许相公是咱们靖州城的官哩!”   李银花迟疑了下,“这个位置,我记得好像葬的是他家娘子。”   荔先生来了兴致,“哦?是许靖云许大人吗?我记得他家娘子没的时候肚子里还有娃娃呢。”   “大凶之人本不可以葬祖坟,他和娘子情深,硬是力排众议,为了化煞,请的法师还是我师兄呢。”   李银花叹了口气,“是啊,可怜许家娘子了,生得可漂亮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般美丽的女子。”   桃花大眼儿,瑶鼻小樱唇,低垂眉眼时,那长睫毛似蝴蝶似的颤动。   怎么瞧怎么迷人。   李银花冲江榴花认真道,“我活了也快一甲子了,咱们靖州城不比那等小地方,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但我可以保证的说上一句,这往前往后,我都还没有见过像许家娘子这般漂亮的人。”   她说着,眼睛看向那被风雨侵蚀的墓碑,再漂亮,现在也不过是地里的一捧黄土。   情深的许相公也有了新的娘子。   说那许相公情深吧,许娘子没了不过半年,他又抬了个娘子回来,说他薄情吧,他现在待之如珠似宝的娘子,又有六七分像前头的娘子。   李银花喟叹一声。   男人呐,也许情深的对象从来都只有自己吧。   ......   江榴娘跟着看了一眼墓碑,问道。   “真这么漂亮吗?”   荔先生跟着拈胡子,点头,“这事我倒是听闻一二。”   “我那师兄回来时,曾经说过,他做过那么多场法事,人生前生得再体面再漂亮,这死了面容都是难看可怖的。”   “这许家娘子啊,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死人了。”   李银花、江榴娘:.......   唏嘘几句,一行人下了山。   ......   荔先生回去算良辰吉日。   李银花左想右想,夜里都是那许家娘子的音容笑貌,到最后坐了起来,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成不成,我再这样想,非得想出了心病不成,我得告诉许家相公去。”   ......   翌日,天光大亮。   李银花寻了身体面的衣裳去了许家,寻那许靖云许大人。   虽然许靖云已经是州城府衙里的文书了,李银花只是靖州城里普通一老妇人,但两家以往是邻居街坊,许靖云半点没让人怠慢,吩咐人好茶待着。   “婶子怎么来了?”   李银花有些拘谨,茶水抿了一口连忙放下去,正襟危坐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   “明儿我家就要动土了,你看看是不是寻个人看看,许娘子的坟也被那雨水冲到了。”   “老话都说了,一运二命三风水,三分阳宅七分阴,这阴宅犯了忌讳,咱们阳宅也得不到妥帖。”   从李银花将事情说了后,原先面带热情客气笑容的许靖云有些沉默。   他的手一直摩挲着杯沿。   李银花瞧了瞧,倒也乖觉,赶忙起身道。   “嗐,我也只是瞧到了,不说心里搁着这事不舒坦,许相公你是读书人,自然懂得比我这等老太多。”   “好了好了,我就先回去了,明日世浪阴宅迁居,家里事情多着呢。”   许靖云回过神:“婶子再多坐坐?”   李银花摆手:“不了不了,下次哈,下次婶子再来。”   许靖云也没心事客气,送完李银花后,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枯坐了许久。   “怎么坐在这里啊。”一道略低的声音带着嗔意传来。   许靖云回神,侧过头看去。   一眼便看到自家夫人带着盈盈笑意,轻抬莲步,香风款款的走来了。   许靖云缓了缓脸色,“是笑舸啊。”   班笑舸步履轻盈的过来,翩跹动人,行进间似有香风连连。   虽已经三十好几,却还保养了一副好容貌,只见她纤纤玉手搭在许靖云身上,娇声嗔道。   “相公,今儿怎么了,可是府衙里的事情烦人了?哼,我就知道那些个大人最是讨厌了,什么事都堆在相公身上,回头打雀牌的时候,我非得好好的闹闹他们家夫人不可。”   许靖云捏住班笑舸的手,不轻不重道:“夫人莫闹。”   班笑舸鼻子里出声:“哼!”   许靖云叹了口气,“不是府衙里的事,是翘娘的事。”   班笑舸脸上的笑僵了僵。   翘娘姓王,是许靖云的结发夫人,约莫十四年前,怀胎接近足月时突然人没了。   一下子没了夫人,就连夫人腹中的胎儿也没了,许靖云受不住了,人几乎垮了下来。   直到他遇到了班笑舸。   堂屋里。   许靖云多看了两眼班笑舸,心里五味杂陈。   笑舸和翘娘生得像,桃花大眼儿,不说话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和风情,唯一不同的是,翘娘的声音似山林的灵鹊,婉转动听,带着水乡女子的娇软。   而笑舸则不同,声音稍微硬了那么几分,急躁起来还有些像大公鸡。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   因为有了笑舸,时常时候,他觉得翘娘并没有离去,只是遗憾笑舸没有孩子,他膝下的两儿俱是出自妾室生养。   许靖云收敛了下复杂的心情。   银花婶子的话,让他恍然,原来翘娘一直长眠在地了。   许靖云开口道。   “你准备些程仪,我寻那荔先生问一问,翘娘的坟被大水冲了,我得和他上山看看,咱们也要让荔先生算算,是否要给翘娘捡骨再葬。”   班笑舸收敛眉眼,低声道。   “是。”   ......   月影梆声。   顾昭的身影被月光拉长,赵刀走在前头敲了敲梆子,沉声喊道。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顾昭缩了缩脖子,不敢和赵刀搭话。   前两日清晨,她驶着宝船回到玉溪镇,用了刚修成的金丹功力,费了牛鼻子的老劲儿,终于画了一张变形符,趁着没人时候将那符箓贴在宝船上。   宝船瞬间缩小成手掌大小,被她收了起来了,现在搁在六面绢丝灯里了。   桃三娘收拾了下船舱,在里头住着倒也舒坦。   赵家佑就惨了,回家便被修理了一顿,直打得嗷嗷痛哭。   金凤仙倒是有替赵家佑给赵刀传信,但赵家佑是赵家独子,这十二三岁半大的小子跟着个更小的小子去追那贼人,赵刀哪里放心哦。   那东叔的脸还被划花着呢!   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赵刀见到赵家佑时候,眼睛就发疯了。   抽起竹鞭子打了下去。   顾昭在远处瞧着都替她家佑哥皮疼。   这两日上值,顾昭莫名的有些心虚气短。   赵刀没好气:“躲着我干嘛,干活了。”   顾昭知道这是赵叔不生气的意思,当下快活应道,“哎!”   ......   夜色昏黑,人途鬼道影影错错的交集又分开,夜色似浓雾一般在半空中流淌。   在这一片黑中,一道似骷髅架子披青白面皮的鬼影四处探看,似在搜寻什么。   只见他长手长脚,身量却不高,穿一身簇新的蓝色衣袍。   倏忽的,他那似窟窿洞的眼睛一睁,伸出手往前一抓,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怪笑。   “桀桀,终于找到你了。”   顾昭回头:…… 第46章 (捉虫)   桀桀的怪笑声幽幽幢幢,瘦骨嶙峋的手从鬼道里伸出,搭在顾昭的肩头。   顾昭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怎么不走了?”   前面的赵刀听到动静,提着灯笼回过了头。   夜色昏暗,在那一刹那,人途鬼道交错,黑暗中似有黑雾游走窜逃。   倏忽的,赵刀的目光一凝,视线落在顾昭肩上那若隐若现的鬼手上。   只见那鬼手苍白中带着几分青,还未靠近便能感受到其中的阴冷,而顾昭侧过头一动不动。   赵刀大惊:不好!昭侄儿肩上的阳火被鬼抓了个正着!   这是命门被抓?   大凶,大凶啊!   顾昭回头:“赵叔……”我没事……   还不待她将话说完,就见赵刀颇为凶悍的拎起了打更的铜锣,三两下便来到了面前。   铜锣凑耳,锣槌用力的往下击打了三下。   “梆!梆梆!”   顾昭脑袋一懵。   铜锣浑厚的声音在耳朵里炸开,回音袅袅不绝。   与此同时,鬼道里一声凄厉的鬼啸声响起。   苍白发青的鬼手,倏的一下缩回了去。   ……   “小样!没有那功夫也敢在你关爷爷面前耍大刀!”   大发神威的赵刀收了铜锣,凑近顾昭,关切的问道。   “昭侄儿,你没事吧。”   顾昭抬起头,眼里几乎有泪泡。   她的眼睛盯着赵刀的唇处,勉强分辨,这才知道他说了什么。   不好!   她的脑袋和耳朵要炸开了。   顾昭目光怀疑的打量了两眼赵刀。   难道她看走眼了?赵叔这是面憨心奸?   因着她拐了赵家佑夜不归宿,故意找这个机会制她一制?   ……   顾昭心里胡想了一通,待缓了缓神,耳朵处的闷胀感这才消了下去。   “……不打紧,就是耳朵闷了闷。”   赵刀放下心来,有些不好意思道。   “嘿嘿,我那也是一时情急,我瞧见它抓你肩膀了,不是说了嘛,鬼物阴炁会熄了人肩上的阳火......”   还不待赵刀说完,就听周围又有幽幽幢幢的鬼音传来,夹杂着悲切的哭音,如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赵刀喝道:“谁!”   鬼道的桃三娘事情以后,他可是专门的问了问顾老哥,顾昭侄儿都这般的身手不凡了,往日里啊,他那瘦削又老迈的顾老哥,又该是怎样的深藏不漏高人?   赵刀遥遥的畅想了一番。   后来,杯酒下肚,顾老哥指点他了。   这等妖魔鬼怪只会迷心,碰到他们的时候,必须比他们强,比他们凶,如此才能镇得住!   赵刀目光凶狠的朝四周环视了一圈。   他老赵再也不是躲在侄儿身后,眼巴巴瞅着,干看着事情的老赵了!   ......   杜世浪的鬼影从鬼道中挣脱出来,他瞧了瞧自己身上那簇新的蓝色袍子,刚才被铜锣一吓,他不小心跌到地上了。   纸衣虽然簇新,却也纸脆不耐碰,眼下都摔破了。   杜世浪又是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他穿件新衣裳容易么他!   “呜呜,道长,是我啊......世浪啊。”   顾昭:“......我知道是你。”   毕竟瘦成这般样子的鬼,也是少见的。   人途鬼道时不时的交错,赵刀眼中,杜世浪的身影断断续续出现。   之前还在三十步远,再一错眼,又已经到十步处了。   赵刀闭眼,罢罢。   他这等凡俗之人害怕也不丢脸。   ……   杜世浪站在顾昭面前,给顾昭递了一张白纸。   “道长,给你。”   顾昭不解,“这是什么?”   她接过一看,居然是一张简帖!   只见简帖里头,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格外的清丽,墨字错落有致的落下,虽然鬼炁森森,却似水芙蓉微微垂蕊,别有一番清婉灵动。   顾昭念了念:“送呈顾道长台启,谨订于四月二十八新居落成并乔迁之庆,特设薄宴,恭请道长携友来访,杜家世浪静候佳音……”   顾昭哭笑不得的抬起头。   “你还请我吃饭啊。”   吃啥,吃香火和前段时间的清明粿吗?   唔,这种的还是客气的了。   鬼物最善捉弄人,有些会遮掩人的眼睛,以烂树叶、石头、蜘蛛、蜈蚣等物招待人。   被宴请的人还以为是美酒佳肴,吃了个痛快,第二日一看,就得肚里翻滚了。   杜世浪桀桀怪笑一声。   “道长放心,定不是那等糊弄物!”   “明儿我迁居,家里娘子和老娘为我备了一桌宴席,鱼肉蹄子,瓜果蔬菜,样样不缺!”   顾昭想了想,“成吧,那我明儿就去。”   杜世浪心满意足。   这道长愿意来就好,那山羊胡的荔先生也不知道准不准,他那阴宅可是关乎子孙后代的,半点马虎不得。   离去时,杜世浪殷殷交代,“我那旧宅在息明山,明日巳时三刻,道长,万万记得。”   顾昭摆手,“知道知道。”   杜世浪的鬼影没入鬼道,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顾昭抬脚跟上赵刀。   这杜世浪心里打的小算盘,她还能不知道?   他失算了,她可不通那堪舆之术,哈哈!   不过头一次有鬼请她做客赴宴,顾昭也觉得蛮稀奇的。   ……   顾昭低头看着手中那简帖。   倒是忘记问问这杜世浪了,这帖子是谁写的,瞧那杜世浪,也不像是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的人啊。   ......   清晨,赵刀提着灯笼回了家。   他瞧着赵家佑屋里有黄绿的莹光亮着,心里满意。   这是在用功啊,不枉费他花费银子送去了学堂。   ……   屋里,赵刀的婆娘陈小莲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的肚子微微有些鼓胀,一看便是有四五个月身孕的模样。   赵刀眉头一皱:“别,你将那脸盆放着,我自己来就成。”   他脱下外裳,几步过去端盆洗了手脚,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同陈小莲唠嗑道。   “这些日子,我算是见多了那等奇奇怪怪的事,咱们该忌讳的还是忌讳。”   “你有了身子,我这夜里巡夜的,还跟着昭侄儿走了好些趟鬼道,身上难免沾了些鬼炁,你啊,还是不要凑太近了。”   陈小莲名字秀气,人却有些马虎,当下便道。   “有啥打紧的?以前怀家佑的时候,你不也一样的巡夜?”   “再说了,你不是说了嘛,每次分别的时候,顾昭都会拍了拍你,然后你身上就松了松,可见啊,人家都有替咱们考虑,帮你化了那鬼炁呢。”   赵刀:“也是,昭侄儿贴心……唉,都是小子,你说,咱们家小子怎么差他那么多?”   陈小莲护短,“咱们家佑也不差啊,喏,公鸡一叫,一早便起来勤学了。”   赵刀满意:“是是,难怪咱们老话都说,牛要打,马要鞭,小孩不打要上天!”   “你瞧咱们家佑,前两日我打了这么一遭后,这两日都勤学了多了!”   赵刀欣慰不已。   “要是日日如此勤学,咱们老赵家以后啊,指不定还真能出个读书人!”   陈小莲也是一脸的欣慰,“是啊,长大懂事了。”   ……   懂事的赵家佑在屋里听到这话,愁得大青虫样的眉毛耷拉在一起。   他这么一分神,夜翘灯便闪了闪,眼瞅着里头那只大夜翘又要飞出来咬人了。   赵家佑一急,连忙道。   “别别别,我马上看书,马上看书......”   囊萤灯闪了闪,光亮又正常了起来。   ……   嘴里念着之乎者也,赵家佑偷偷的打了个哈欠,心里叫苦不迭。   果然,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   尤其是和顾小昭在一起的时候。   ……   赵家佑瞅了一眼那夜翘灯,想着自己夸下的海口,什么有囊萤伴读,他定能读书有成,为流萤做一首流传千古的绝诗......   赵家佑重重的将脑袋往桌上捶了捶。   这下好了,这大夜翘日日天不亮便来扰人清梦。   ……   “嘶!”   赵家佑一动,不免扯到了臀下的伤处。   一时间又伤心又沮丧,还得拿着书摇头苦读。   屋外,赵刀还在说闲话。   “今儿我又吓了一跳,一个骨挝脸的蓝衣鬼来寻昭侄儿,唬我一跳,你道他是来作甚,哈哈,居然是来请咱们昭侄儿赴那迁居宴!”   陈小莲也来了兴致,“迁居宴,鬼也有迁居宴吗?”   “哪呢!”赵刀摇头,“不就是迁坟嘛,那骨挝脸也整得有模有样的,拿了个简帖,说什么让昭侄儿携友到访。”   陈小莲好笑,“倒是个体面的死鬼。”   两人说着趣闻,屋里的赵家佑竖起了耳朵。   “迁坟?”   “携友到访?”   那不就是那杜世浪请他赴宴嘛!   赵家佑连忙低头用功,只等着天亮便去寻顾昭。   ......   六马街,码头处。   赵家佑百无聊赖的蹲地,嘴里还咬着根青草根,瞧见顾昭来时,倏忽的站了起来。   顾昭也意外了,“家佑哥,你怎么在这里?”   赵家佑:“我听我爹说了,那杜世浪热情好客,下帖子请咱们去参加他的迁居宴,是不是?”   顾昭摆手,“不成不成,你可不能去。”   “前几日的事情才刚刚掀篇,回头赵叔又怨我了。”   赵家佑睁眼说瞎话,“爹知道的,这事就是他说的。”   顾昭狐疑,“真的?”   赵家佑:“真!”   顾昭将宝船往江心一丢,宝船见风就涨,不过片刻便长成了丈高。   顾昭往船上一跃,身姿利落的落在宝船的甲板上。   丈高的宝船在水面上微微晃了晃,随着化炁成风,宝船就像是掠水的沙鸥,惊起大片的水纹,朝东面驶去。   顾昭在船上摇手,“鬼才信你,走喽走喽!”   赵家佑跳脚,“顾小昭,你,你给我回来!”   远远的,还有顾昭的笑声传来。   “家佑哥,你快去学堂用功吧,你和那流萤还有一份约定呢……哈哈,家佑哥,我等你那流传千古的诗啊。”   “顾昭!”   赵家佑气得不行,看着那宝船离视野越来越远,直至不见踪迹。   “小气死了!”   赵家佑死心,转身去了学堂。   ......   靖州城。   白日的靖州城格外的热闹繁华,四面往来都是人。   青石的街道两边是林立的店肆,酒肆的帆布上大大的写了个酒,便是那等卖面食的人家,也在门口挂了个麺。   前头一处拱桥,拱桥下是那迎风摇摆的柳枝。   铃医摇着铃儿,瞎眼的老道坐在案几后头,他的桌上搁了笔墨纸砚,除了这还有一本老旧的《易经》。   靛青的书皮被翻得起了毛边。   顾昭不禁多瞧了几眼。   老道:“小友,既然来了,何不测个字?”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摆手道。   “不了不了,家贫,无银侧字。”   还不待老道挽留,顾昭赶紧走了。   老道长叹短嘘。   他旁边的书生郎瞥了一眼,面有笑意道。   “道长,你这是没糊弄到银子,心里失落啊!”   老道脸一绷,斥责道,“你知道什么。”   他睁开了眼睛,里头竟然是灰色的眼翳。   瘦削老迈的脸上,搭着这样的眼睛有几分吓人,起码书生郎都不敢再瞎说了。   老道眼睛朝顾昭离去的方向看去,喃喃道。   “奇哉!奇哉!”   “老道我入这一行这么久,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还真没见过面相这般瞧不出根底的人,怪哉怪哉,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旁边的书生郎:......   “道长,你瞧得见啊?”   老道瞪眼,“我眼盲心不盲,不成吗!”   “成成成!”   被那样灰色的眼翳一瞧,书生郎缩的收回了目光,敷衍的应了一句。   正好这时一个客人来写书信,书生郎赶紧研磨。   ......   杜家。   江榴娘和李银花从屋里走了出来,在她们的身后,杜云霄挑着箩筐,里头装了今日祭祀用的饭菜。   阴间没有火,供奉的饭食都是烧好了的。   ……   李银花一边嘱托杜云霄慢一点,嘴里还在念叨着。   “族里那儿都交代过了,一会祭拜的时候,要先拜后土......哎呀,咱们那金斗瓮带了没有。”   江榴娘安慰,“带了带了,娘莫慌,昨儿晚上媳妇就将东西整理好了,眼下都在驴车里搁着了。”   李银花稍微放了下心,她拍了拍江榴娘的手,叹道。   “唉,这迁坟是大事,都说入土为安,破土大凶,想着一会儿就要捡金迁坟了,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没底。”   江榴娘:“娘,别想太多,相公一定是想要迁坟的,不说他托梦的事,就是咱们前儿在家里祭奠烧衣烧金银元宝,那筊子也是一正一反,吉利着呢。”   李银花:“哎哎!世浪欢喜就好,欢喜就好。”   山茶树下,正摸着山茶树树干的顾昭回过了头,就见杜世浪的家人从院子里出来,此时正在锁门。   察觉到目光,杜家三人看了过来。   顾昭冲她们笑了笑。   “娘,这小哥是谁?”   “不知道,面生着哩!”   李银花和江榴娘正纳闷的时候,顾昭从那石头砌起的花圃上跳了下来,走到江榴娘面前,道。   “婶子好。”   “山茶树的花落光时候,那煞气也就化去了,今年冬日,这花骨朵会少一些,到时婶子莫急。”   江榴娘原先还不解,听到这里顿时恍然道。   “你,不不,您是相公说的道长?”   “小辈当不起婶子称您。”   顾昭:“我姓顾,单名一个昭字,婶子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顾昭就成。”   江榴娘面有兴色,紧紧的抓住李银花的手,连声道。   “娘,这是道长啊,世浪见到的道长就是他!”   李银花朝顾昭看了过去。   顾昭笑眯眯:“婆婆。”   李银花欢喜:“哎哎,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多谢道长指点我们杜家了。”   顾昭:“应该的,小杜哥也帮了我忙。”   她瞧了一眼江榴娘,连忙改了下口,“哦,是小杜叔。”   李银花和江榴娘相互看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   她们都在老去,早早当了死鬼的世浪反倒一直年轻模样。   ……   江榴娘:“道长今儿怎么来了?”   顾昭从怀里翻出那封简帖,笑道,“小杜叔热情,昨夜他特意寻了我,给了我这个请帖,请我今日赴他的乔迁宴席。”   李银花、江榴娘:......   杜云霄都忍不住吐槽了,“迁坟就迁坟,还乔迁宴席?”   “老爹的名堂就是多!”   顾昭冲杜云霄也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   一行人将贡品香烛等物放在驴车上,扎好捆好,确定不会有问题了,这才回过头,对顾昭歉意道。   “顾道长,驴车上东西多了点儿,我和媳妇孙儿在下头走路。”   一行人瞅了一眼那大青驴,又瞅了眼驴车后头满满当当的家什,还真是不好意思说出让顾昭上驴车的话。   一时间左右为难得紧。   “没事,我跟着你们走路。”   顾昭瞅了眼大青驴。   大青驴抬了抬蹄子,鼻息里喷出白气,“咴咴!”   顾昭上前摸了摸它油光水亮的毛发。   嘿,怪威风的!   ......   毛驴哒哒哒的往前,顾昭跟着杜家三人出了城门,一路朝息明山走去。   息明山是靖州城的一座大山,山势连绵起伏,山中绿林成荫,山绕着靖州城的三面。   迂回的山岭宛转盘绕,靖州城坐落其中,瞧过去就像是一条卧龙护珠一般。   靖州城的风水端的是藏风聚气好地。   顾昭多瞧了两眼,将山势同书上说的一一比照。   ……   很快便到了息明山脚,沿路有些纸钱粘着土,风吹过,纸钱偶尔飞起。   李银花解释道,“我们靖州城的人多是葬在这息明山上的,这些纸钱,是送人上山时扬的。”   顾昭点头。   买路钱嘛,她知道!   ......   此时夏日,天气已经微微有些热了。   好在这杜世浪的坟并不是太高,毛驴善走山路,倒也能到杜世浪的坟前。   几人稍作休息,喝了些茶水,荔先生也带着捡金的吕婆子来了。   吕婆子一来,顾昭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无他,这吕婆子身上既有浓厚的阴炁,又有大量的生机之炁,生机即是灵,这吕婆婆好生有灵,定然是能通阴阳之人。   顾昭想了想,在猜她是不是坊间说的棺材子。   ……   荔先生瞧了瞧手中的日晷,今日天公作美,日头明晃晃的落下,在晷针的阴影落在巳时三刻时,他沉声道。   “摆案祭拜。”   杜家人早就将熟食和瓜果等物摆好了,荔先生一说话,便添了酒燃了香火,然后开始准备烧纸钱。   因为是山林,大家唯恐明火烧了林子,杜家人谨慎的备了一桶水在一旁,另外还带了专门烧纸的盆子。   杜云霄沉默的拿起纸钱去烧。   顾昭提醒道,“先烧寿金,后烧四方金,寿金给后土神,那四方金才是给你爹的。”   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①   亡者居于幽都,不论是建墓,祭奠,扫墓,亦或是像杜世浪这样的迁坟,理应最先祭奠的是后土神,烧的便是那寿金。   杜云霄回神,记起来刚才他阿奶也说过这事,赶紧又换了手中的纸钱。   寿金绘了福禄寿三仙,还写了吉星高照,生意兴隆等吉祥字。   四方金就是简简单单的贴了金银箔,李银花和江榴娘有心,还将这四方金叠了元宝。   亲人心诚真挚叠的元宝,在阴间也更值钱一些。   飞灰在半空中盘旋了一番,顾昭看到杜世浪搂钱。   他今儿又换了一身红色的袍子,簇新的纸衣搭着骨挝脸,瞧过去又渗人了几分。   吉时到,荔先生和吕婆子对视了一眼,吕婆子微微颔首。   荔先生转过头对杜云霄道,“好了,准备给你爹开棺了。”   “都说入土为安,动土大凶,虽然迁坟情有可原,但捡骨婆子和你们下头的亲人无亲无缘,自然不能先动手,这头三把的土,得是长子来挖。”   杜云霄二话不说便接过了那铁锹,挖了三铲子土。   过后,其他几人便也开始帮忙。   杜世浪的坟破了个大洞,很快便挖到了那朱红色的棺木。   众人一看,果然,不单单是墓穴泡了水,就连那里头的棺木也进了水。   荔先生庆幸,“还好还好,杜家娘子,还好你坚持要破土捡骨。”   “要是按我原先说的添土下去,这水积在内里没有流去,阴宅会成煞地的。”   “风水一事向来是三分阳宅七分阴,回头该影响到阳宅了。”   李银花和江榴娘感激的看了顾昭一眼。   江榴娘低声道,“是我那相公托了梦回来,我们才知道这事的。”   接着,众人便不再多言,沉默的看着吕婆子捡骨。   顾昭注意到,吕婆子先捡了杜世浪的左手,在她牵起杜世浪的手时,杜世浪的魂也被她牵了起来,接着入了旁边的金斗瓮。   再接下来才是脚,腿骨,髋骨......头骨,由下而上。   ……   做完这一切,吕婆子朝李银花和江榴娘望去,轻声道。   “里头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陪葬?”   李银花摇头,“咱们这等平民百姓,哪里有什么值钱的陪葬,那些衣履也烂的差不多了,算了,就不要了。”   江榴娘也低落,“是呢,要不是因为穷,相公也不至于跟人去挖石头。”   结果生生累死了。   几人跟着叹息了一声。   世人为几两碎银慌慌张张,因为那几两碎银,可解千般万般忧愁,可偏生总有一大部分人,是那么的难得到它。   顾昭跟着沉默了下。   这时,杜世浪从金斗瓮中飘了出来,急道。   “有啊,我有值钱的陪葬,道长,你快给他们讲,我那白玉的肛塞还在棺椁里头泡着呢,快快,别把它丢了!”   自从回了阴宅,他就将那白玉放了进去。   顾昭:......   她万般的惆怅都被杜世浪给冲没了。   当即没好气的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与此同时,那捡骨的吕婆似有所感,目光盯着金斗瓮的上方。   李银花急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吕婆婆声音低沉,皱着眉头,似有不解。   “亡者站起来了。”   众人悚然一惊。   顾昭连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小杜叔就是想请吕婆婆帮忙,在棺椁里捡一捡值钱的东西。”   李银花:“嗐,哪里有什么值钱东西,这世浪就是胡来。”   她和江榴娘对视一眼,眼里俱是无奈。   迁坟都能给道长写了简帖,说什么乔迁宴席,这下铁定是又打肿脸充胖子了。   旁边杜世浪还在着急。   顾昭看向吕婆婆,道,“麻烦阿婆帮忙捡一捡,是一管白玉的肛塞。”   “嗯。”吕婆婆瞧着金斗瓮上不断扭曲的灰影,沉闷的应了一句,又去摸那棺椁。   片刻后,吕婆婆摸到一个冰凉之物,她举起手来,问道。   “是这个吗?”   灰影动得更厉害了,瞧过去像是在点头如捣蒜。   顾昭代为传话,“是的,就是这个。”   随着吕婆婆将那白玉放到了金斗瓮中,灰影也跟着消失了,吕婆婆暗暗松了口气。   李银花和江榴娘面面相觑。   这劳什子的白玉肛塞,它哪里来的?   当初她们明明做的是木头的啊。   这时候该烂光了。   顾昭看天:......   哪来的,摸腚摸回来的。   ......   杜云霄将杜世浪的旧墓碑敲了,一行人去荔先生瞧好的坟地。   新坟地要更高一些。   顾昭跟着爬了上去,这处的土地平夷,不远处有条小溪流,站在这块地上,能够听到那流水淙淙的声音。   杜云霄靠近顾昭,有些腼腆的小声道。   “道长,我奶奶和阿娘让我和你讨个意见,我阿爹葬在这个地方成不?”   顾昭有些迟疑,同样压低了声音,小声回道。   “这分金点穴的本领我不会,既然荔先生是靖州城出了名的风水师,想来寻的吉地是不差的。”   见杜云霄巴巴地看着,顾昭又环看了周围一趟,继续道。   “《葬书》有云,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这个地方前头有水流淌过,再加上地势平夷,又是干净的黄土,闻起来炁息不错,应该是不差的。”   杜云霄这才放了心。   今日是青龙金匮,也就是俗话说的大黄道日,万事皆宜,百无禁忌。   杜家破了土迁坟又葬新坟,忙完一切后,李银花热情的招呼顾昭、荔先生还有吕婆婆。   “走走,今儿都到我家吃份便饭,正好酒菜都是现成的。”   想到有时鬼物吃了席,那饭菜便失了滋味,她连忙又道。   “家里还有那些没烧的肉和鱼,老婆子不是自夸,我这手艺还是成的,大家就到家里吃个方便饭吧。”   顾昭推辞:“不了,我昨夜当值一宿没睡,现在得回去歇着了,家里阿爷阿奶还等着呢。”   荔先生拈了拈胡子,“我也不成。”   还不待李银花唬脸,荔先生又道。   “吕婆婆也不行。”   旁边吕婆婆沉默的跟着点了点头。   李银花不满:“顾小郎便罢了,他那家远,得趁着日头还在,早些时候家去,怎么你们两也不行了,天大地大,哪里有吃饭大?”   荔先生畅笑:“是嘞,天大地大,哪里有吃饭大?这不,要请我吃饭的人又来了。”   “只不过此饭非彼饭!”   荔先生微微昂了昂下巴,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见山脚下,一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带着一行的下人朝这边过来了。   下人抬了一顶软轿,上头坐一位白纱遮脸的美娇娘。   李银花惊讶:“许大人?他也来了?”   荔先生点头,笑得有两分自得意满。   “不错不错,我这荔先生的名头连许大人都瞧上了,他家娘子这坟啊,今儿也请我一起看了!”   “待他瞧了坟,说不得也得问一问这捡金之事,吕婆婆可不是也没空了嘛!”   “这干活啊,就是吃饭!”   顾昭多瞧了两眼这一行人。   她小户人家出生,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坐轿子上山。   荔先生和吕婆子带着家什过去了。   江榴娘问道:“娘,咱们要不要也过去瞧瞧,好歹是州城府衙的文书,打声招呼总是好的。”   李银花声音硬邦邦的,“不去!”   顾昭都有些诧异的看了过去。   李银花知道自己的态度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道。   “顾道长别误会,我不是因为你们不来家里吃饭生气的,我啊,是生气这许大人,你们瞧他做的是什么事?”   “他给先前的娘子瞧坟茔,商量捡骨这等事,带着现夫人作甚?”   “这不是给先夫人添堵么!”   “唉!”李银花叹了口气,“女人家难哦。”   死了都难!   听到这话,顾昭朝下头看去。   只见那夫人从软轿中探出头来,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副娇滴滴模样。   轿子旁边走路的许大人无奈的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帕子,替那遮面夫人按了按额际的香汗。   顾昭:“......是挺添堵的。”   …… 第47章   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斑驳的圆点,细细碎碎。   一阵风吹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微摇,地上的光点温柔的跟着摇晃,林间鸟语蝉鸣,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悠闲。   今年的夏日,和十几年前的没有任何区别。   许靖云抬头,光点落在他的眼里有些刺目,他的目光再往下移,落在那青石的墓碑上时,心里涌起万般滋味。   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滋味了。   十四年了,翘娘长眠在这里十四了。   ......   坟茔不远处,班笑舸纤白的手指微微抬了抬,“好了,我要下来了。”   话落,身穿灰衣的下人们沉默又动作安稳的将竹轿放在了地上。   班笑舸起身。   一柄紫竹的纸伞被撑开,伞面画着一黑一红的两条鲤鱼,它们追逐嬉闹在一片荷塘月色下。   笔墨勾勒活灵活现,虽然是两条笨鱼,却颇有缠绵之意。   班笑舸素手持着伞,几步走到了许靖云身边,轻声道。   “相公,莫要伤怀太过了,姐姐在地下瞧到会心疼的,便是我......”   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了顿,似羞惭的停了话头,螓首微微低了低,露出脖颈处一片白皙的肌肤。   许靖云叹了口气,伸手揽过班笑舸的肩膀。   “笑舸你有心了。”   许靖云是文人,因着来山上看坟茔,他了一身玄青色的长袍,瞧过去沉静肃穆。   他留着整齐的口字胡,三十好几模样,这样的胡子并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肮脏,反而是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雅。   此时,许靖云伸手揽着班笑舸玲珑又不失韵致的肩头,绸缎的宽袖坠下。   远远望去,任谁瞧了都得赞叹一句,好一对神仙眷侣!   站在高处的顾昭:......   唔,确实是有心了。   ……   李银花在上头看了也是心一梗。   半晌,她无奈的舒了口气,硬邦邦道。   “这许相公是怎么回事?以前还真没瞧出来,他居然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在家里亲亲热热还不够?非得这个时候再来那翘娘的坟前亲热?要是我啊,那棺材板板都得掀翻喽!”   “嗐!还是个当官的,这点事都理不清!”   顾昭朝李银花看去,“翘娘?”   李银花解释道,“翘娘便是许相公前头那娘子的闺名,姓王,生得可美了,我一个婆子都爱看她。”   杜云霄不相信:“真这么漂亮?”   “那怎么许相公又有了新娘子?”   李银花:“唉,这不是红颜薄命,翘娘早早人就没了嘛!死了就万事都空喽。”   “再说了,男人家又不似咱们这样的女人家,那大多数是守不住,长情不了的。”   杜云霄不服气。   李银花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旁边的顾昭也是男娃,连忙讪笑,悻悻道。   “道长这不算,您是方外之人,和那等寻常的汉子不一样。”   顾昭失笑。   杜云霄不相信有那等漂亮的娘子,迷住男人还有可能,怎么还能迷住他奶奶这样的婆子?   都十几年了,还不忘为她抱不平。   ……   顾昭不以为意。   漂亮的人谁都爱看,这小杜哥的想法是偏见!   远的不说,她就时常被慧心阿姐迷住了啊。   出门回家,瞧到好吃好玩的,她也都不忘给慧心阿姐捎带一份。   想到这,顾昭附和李银花的说法。   “婆婆说的对。”   “这翘娘生前定然十分的漂亮。”   得到道长的肯定,李银花绷着的脸都松了松。   江榴娘也朝下方一行人看去,叹道。   “罢了,都是死去的人了,已经成黄土一捧了,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几人听后沉默了下。   江榴娘这话不好听,却在理通透。   ……   顾昭手拂过松树,上头落下几根松枝。   她将松枝放进杜云霄脚边的箩筐里,稍微整了整,起身道。   “回头搁在家里的门户上,讨个吉利。”   杜云霄点头。   顾昭朝下方看去,那儿一方圆顶纸伞往许相公那边倾了倾,许相公似又所感,又将它往娘子身边推了推。   纸伞下,班笑舸和许靖云眼神对碰。   班笑舸微微笑了笑,桃花儿大眼微微潋滟,晶亮似有星光。   许靖云恍惚,像,太像了。   有笑舸在,翘娘就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   ……   见到这一幕,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生气,不会说话罢了。   ……   顾昭帮着李银花等人收拾,下头,许靖云也在皱着眉苦恼。   荔先生指着王翘娘的坟茔,开口道。   “这个洞倒是比杜家的坟茔小了许多,沙土有一些陷到了里头,但有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当然,冲到墓门的可能也是有的。”   “都说入土为安,破土为凶,杜家那坟茔,原先我也不建议她们破土的,是杜家娘子说她的夫婿在下头给她托梦了。”   “梦里说了阴宅泡水这事,杜家这才坚持破了土。”   “今日一看,里头果真是泡了水。”   许靖云静静的听着。   荔先生顿了顿,继续道。   “你家这个要不要破土,许相公你好好的考虑考虑,我刚才跳下去看了,这个洞倒是不像杜家那般深,很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   许靖云皱着眉,一时左右为难,不敢去赌到底要不要破土。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吕婆婆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让人不舒坦。   班笑舸就借着擦汗的动作揉了揉耳朵。   吕婆婆撩了眼皮看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直接道。   “这阴宅受损,阳宅也是有变动的,许大人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许靖云思忖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的摇了摇头。   吕婆婆继续:“或者有没有梦见过王娘子,你是她夫君,夫妻连心,要是阴宅受损,她也该给你托梦的,就像是杜家那样。”   许靖云一愣,恍然惊觉。   这么多年了,翘娘竟无一次入了他的梦!   旁边,荔先生又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拈了拈山羊胡,开口道。   “如果没有冲击到坟茔,动土是会惊扰到亡者的,眼下这个洞不深,添土也成。”   “等许相公你百年了,你们夫妻二人合葬,那时还能再动土迁坟,既然阳宅没有动静,不妨等那时再看。”   许靖云瞧过去约莫三十多岁模样,等他百年,那可还有的等了。   听到夫妻二人合葬,班笑舸桃花眼凶狠的瞪了荔先生一眼。   荔先生:嚇!这娘子好生凶狠!   再一转眼认真去看,班笑舸的眼睛里哪里有什么凶狠,里头水光潋滟,瞧人时就似有千般万般的委屈。   许靖云下定了决心。   “动土!”   “我不放心翘娘,如果惊扰到她了,想来看在我们夫妻情深的情分上,她也不会怪我的。”   荔先生点头,“成,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青龙金匮,六辰值日,难得的大黄道吉日,错过了这个日子,就又要等一段时日了。”   许大人点头。   荔先生算了算时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靖云接过。   荔先生:“你就按着这个单子上的东西买就行,眠洞街薛氏香火行里东西都齐着呢。”   顾昭从山上下来,打旁边经过,正好听到荔先生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记得你家夫人去世时是双身子,这金斗瓮你记得得买两个,一大一小,唉,稚子可怜,这捡骨日就当做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吧。”   “每年祭奠先夫人的时候,许大人也给孩子添一份宴,这样一来,便当它也在幽都出生,长大,成人……”   “再过十几二十年,执念化去了,也能重新投个胎了。”   许靖云心中一个酸涩。   往日和王翘娘相处的时光又漫上了心头。   也是这样的蝉鸣夏日,他捧着书卷苦读,不远处摆了个案几,翘娘握着一柄小楷狼毫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他笑了笑,翘娘也轻轻的笑了笑。   那一笑如那水芙蓉临水照影,宛然而绽。   而后,翘娘收敛回目光,替他整理着往年的科考卷子。   她写了一手簪花小楷,瘦字有肉,肥字有骨,行笔间自见婉约灵动,是远近闻名的德才兼备女子。   ......   许靖云收回因为回忆而浮动的心绪,声音里带了分哽咽。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   他抬手继续看手中的纸张,念道。   “金斗瓮,香烛香条,寿金......四方金……笑舸,回去后你让管家陪你走一趟,捡好的买。”   班笑舸接了过去,“行,一准办妥。”   ......   两方人错身而过,许靖云冲李银花点了点头。   “婶子。”   李银花有心想不搭理,想着许相公那身官衣,心里叹了口气。   罢罢,就像榴娘说的那般,死了万事皆空了,她一介外人跟着瞎计较什么。   李银花:“是许相公啊。”   “嗐,我这忙着家去呢,就不和你多聊了。”   许靖云点头,“空了去我那儿走走,都是老街坊邻居了……笑舸,这次翘娘坟茔的事,多亏了银花婶子来报信,唉,不然我还不知道这坟地被水冲了洞呢。”   班笑舸看了过来,盈盈拜谢。   “多谢婶子了,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姐姐遭罪了。”   李银花别扭:“没事没事。”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看到班笑舸遮面的眼睛。   真是好一双桃花大眼儿,未语便似有千般情先诉。   不过嘛,和慧心阿姐一比,这妇人还是差了几分的!   ......   顾昭告别李银花,乘了宝船回去。   黄昏时刻,李银花正在灶房准备晚膳,院子里,江榴娘搬了一张小杌凳坐着,手边搁着针线篮子。   她就这样就着夕阳的光线,准备将这个蝶恋花的花儿给绣好。   杜世浪迁好了坟,婆媳两人心里都松了劲儿,做起活来也快活了许多。   李银花嘴里甚至哼着小曲儿。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奔跑而来。   杜云霄推开门,一脸出大事的表情。   江榴娘停了动作。   李银花也从灶房的窗棂处探出了头,叱责道。   “作甚慌慌张张的,我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娘做的是针线活,你惊到她了,回头手上扎出血窟窿了,还不是自个儿心疼?”   杜云霄愧疚,“娘......”   江榴娘连忙道,“没事没事,我哪里就这么容易被吓到了。”   她的目光看向杜云霄,问道。   “你急急忙忙跑回来,是要说什么吗?”   杜云霄点头,吞了口唾沫,眼里有着惊恐。   “咱们今儿捡骨,碰到的许相公一家不是也要捡骨吗?”   李银花和江榴娘点头。   杜云霄:“你们都说了,许相公那娘子没的时候是双身子,可是刚才他们回来了,我听说捡骨时,吕婆婆没有发现许娘子肚子里的孩子!”   “而且许娘子的坟没有进水,她和阿爹的不一样,吕婆婆说了,既然破土了,索性就当捡骨葬了,这一捡就发现问题了。”   “什么?!”   李银花震惊了,就连手中的擀面杖掉了都没有察觉到。   江榴花也是一脸震惊的神情。   李银花拍了拍身上的粉面,从灶屋里走了出来,嘴里忙不迭的问道。   “霄儿,你说肚子里没有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杜云霄脸上也是一脸莫名,“我也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   “说是吕婆婆摸骨的时候,许家娘子腹肚里空空的,别说整个娃娃骨了,连个指头都没有。”   李银花喃喃,不解道。   “不应该啊,我记得翘娘没的时候,孩子都快足月了......”   这样的月份王翘娘没了,那孩子的皮肉骨都应该是长成了的,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   江榴娘迟疑:“娘,棺椁里头的尸骨,会不会不是许家娘子啊?”   不是她心里阴暗,如果王翘娘当真像婆母说的那般漂亮,她没了后,保不准有人偷偷的挖了她的尸身,不拘是结阴亲还是甚的,都有可能发生。   李银花心里一惊。   杜云霄连连摇头,“是许家娘子,我听街上的人说了,为了这事,许相公下坟茔了,亲自查看的,上来后肯定是王翘娘的尸骨。”   “听说她小时候脚趾被院子里的圆石桌砸过。”   既然真的是王翘娘,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去了?   李银花和江榴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一同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许靖云。   回了许宅,许靖云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饭更是没胃口吃了。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金斗瓮并没有下葬,而是带回了许宅,准备再算个良辰吉日,寻一处更妥帖的位置安葬。   班笑舸绞着帕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回了屋。   ......   夜里,鸡翅木的梳妆台前,班笑舸穿着小衣小裤,外罩藕荷色的纱衣,披散着长发,拿着一把小银梳,一下下的梳着那如瀑般柔顺的乌发。   屋中间的桌子上点了一盏烛火,火光充盈屋子,橘色的灯光暖暖的,别有一番温情弥漫。   许靖云穿了白色的亵衣坐在桌子旁,眼睛瞧着那烛火有些出神。   “噗嗤!”烛心跳了跳,灯火也跟着黯了黯。   “相公,你拿灯挑一挑啊,我都快瞧不清了。”   梳妆台前,班笑舸笑着嗔道。   “是我的不是。”许靖云好脾气的拿银剪子剪了这烛芯,又挑了挑,灯火一下便亮堂了许多。   他侧过头,正想和班笑舸说话,目光落在那头如瀑的乌发时,呼吸微微窒了窒。   许靖云想起了晌午时棺木中见到的王翘娘。   人死了后,甭管生前多么的美丽,它就只是一副骷髅,就连以往他爱不释手的乌发也失去了光泽,就像是长在水里的野草一般。   腥臭,泛着恶心可怖的气息。   许靖云抬眸,视线看向铜镜,班笑舸正低垂着眉眼梳发。   许是烛光朦胧,铜镜中的桃花大眼儿,瑶鼻小樱唇好似一下变得更漂亮了。   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依稀间,他好似看到铜镜里的倒影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自己笑了笑,潋滟了一双桃花眼。   还不待他心猿意马,只见那铜镜中的倒影猛地一变,变成了晌午时候他看到的那张骷髅脸......   凹陷的眼眶,干枯的头发,莹莹的白骨,森冷无情……   不不,许靖云惊恐的后退。   他起身太猛,一下便绊倒了身后的圆凳。   “嘭!”圆凳和木头地面相碰,发出巨大一声响。   班笑舸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看。   她三两步走了过去,将许靖云搀扶住,又捡起地上的圆凳让他坐下,一边不忘嗔道。   “相公,你都多大了,作甚还这般毛毛躁躁模样。”   恰巧这时,外头巡夜的更夫走过,敲了敲梆子。   “梆!梆!”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班笑舸听了听,外头梆子声一下又一下,间隔短又连打三次,转过头来对许靖云道。   “二更天了,你听那更夫都在说了小心火烛,你呀,要防火防盗呢,刚才要是毛毛躁躁的碰倒了蜡烛,我瞧你懊不懊恼!”   她一边说,一边拿粉嫩的指尖戳了戳许靖云的额头。   力道不大,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嬉闹调情。   许靖云坐好,目光惊魂未定的朝铜镜看去。   那儿哪里有什么黑发骷髅骨,只是铜镜罢了。   他又看看搀扶着自己的班笑舸。   以往他总是遗憾,笑舸只有六七分像翘娘,眼睛不够潋滟,鼻子不够精致,嘴巴也大了一些……还有那梆梆的声音,更是和翘娘差了许多。   眼下,对着班笑舸的这张脸,他却又在庆幸,还好有些不像,吓死他了。   许靖云拎过桌上的大肚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有些泛凉的茶水下肚,他这才好了许多。   半晌自嘲道。   “老了老了,笑舸,咱们都老了。”   “再过十几二十年,说不得咱们也得去陪翘娘了,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班笑舸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   “怎么会?”   “相公如此情深,姐姐又怎么会怨你?”   许靖云叹息:“是啊,我和翘娘情深缘浅啊。”   他摸了摸班笑舸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叹道。   “难为你了,笑舸,我时常把你想做翘娘,真是难为你了......这些年来,你的心里是不是也不好受?”   班笑舸帕子捂了捂唇,眼里是说不尽的情意。   “相公说的是什么话,笑舸能常伴相公身边,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你还不知道笑舸的情义吗?为了能伴在相公身边,笑舸可以什么都不要,心狠手辣,目无法纪伦理纲常……就算被人说做丧心病狂,自甘下贱都不怕!”   许靖云绷了脸,“又在说什么胡话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就算记不起来过去,找不到娘家,又有什么要紧?”   班笑舸:“好,我不说了......”   她柔柔的依偎靠近许靖云,脸颊蹭了蹭他不是太宽阔,却有些温暖的胸膛,心里喟叹。   相公,你永远不知道,她为了来到他的身边,吃了多少的苦头......她斩绝过往,改头换面,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刻的欢愉。   ……   被人这样依恋,许靖云心中放柔。   他接过班笑舸手中的银梳,替她梳了梳发,闲话道。   “唉,转眼咱们也老了,你瞧你,都有白发了……”   班笑舸紧张,“什么白发?我老了吗?”   她上下摸着脸和头发。   这张面皮也会老吗?   许靖云失笑,正要宽慰一二。   忽然,他的视线又扫过梳妆台的铜镜,正好此时班笑舸背对着铜镜,一头乌发又入了那铜镜中。   许靖云心中无端的一寒,在那一刹那,他感觉那铜镜中的背影顿了顿。   这影子就不像是笑舸的,好似镜中的影子是另一个人的……慢慢的,慢慢的,她要转过身来了......   “嘭!”   “哎哟!”   许靖云一把推开了班笑舸,神情有些慌。   班笑舸被推得一个踉跄,手一撑桌子,那细嫩皮上顿时红肿了一片。   班笑舸抬头:“相公!”   许靖云:“你自个儿待着,今儿我去珠娘那儿,你自个儿待着啊。”   抬头的班笑舸只看到许靖云匆匆离去的背影。   ……   “嘭!珠娘!珠娘!又是珠娘!”   班笑舸一把扫掉桌上的杯盏,听到动静的丫鬟低着头默默的进来。   班笑舸:“滚出去!”   丫鬟又出去了。   班笑舸胸膛起伏,显然是气狠了。   珠娘生得容貌圆润,虽然容貌不显,却格外的好生养。   许靖云那两个小子都是出自她的腹肚,这叫班笑舸怎么不记恨嫉妒?   ……   片刻后。   班笑舸纱衣款款的走到鸡翅木的梳妆台旁坐了下来,对着镜子重新梳发。   她一边梳,一边喃喃。   “难道真的是我老了吗?”   纤细又白嫩的手抚上了那如花且带着风情的脸庞,不管如何保养,这三十来岁的人就是不如年轻时候。   脸皮是松了一些,眼角出现了细纹,骨头好似粗大了一些……   班笑舸猛的凑近铜镜,眼睛里有惊恐。   “天哪,我这是长斑了吗?”   摸了一会儿斑点,她抖着手去朝桌上的胭脂水粉摸去,小刷子沾了粉,细细的将那小小的斑遮了过去。   但那等粉遮的,哪里有天然无瑕的来得妥帖。   倘若她从未拥有,那她便也不奢望,就是拥有了又失去,这才叫人心慌。   班笑舸冰凉的指间抚上脸颊,眼里盈盈欲泣,半晌后呜呜的哭起来。   “没有这张脸,我该怎么留住许郎?不不,我绝对不要再见他对我弃之如敝屣的模样了。”   班笑舸打起精神朝铜镜看去。   倏忽的,她想起了今日捡骨时,那吕婆婆说的话。   喃喃不已:“是了是了……”   “你那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棺材子,甭管是你做鬼将孩子送走了,还是有人挖了你的坟,救了孩子,既然孩子还活着,它是不是也像极了你?”   “呵呵,呵呵......哈哈哈。”   声音从一开始吃吃的笑声,压得很低很低,到最后越来越畅快淋漓。   班笑舸一只手朝铜镜探去,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眼里似有癫狂,潋滟的桃花眼亮得让人心惊。   “表妹,相公不尽心找孩子,我会尽心的,放心,我这做姨娘娘的,总要疼爱疼爱孩子……你说是吗?”   她摸了摸铜镜。   似喟叹一般。   “你说,那孩子是个女孩子吗?她该有十四岁了吧,是不是也生了如此美丽的桃花大眼儿?”   “……只要一眼,那等玉树临风的书生郎,从此眼里心里都是她?”   半分不顾及有人对他一往情深,心里,眼里,梦里......都只有他一人。   午夜梦回,看着他为你沉迷,痛苦嫉妒就像长了啮齿的鼠蚁将人的良心咬烂撕毁,直到一颗噗通跳的红心烂了心肠......   “呵呵,呵呵……”   班笑舸趴在梳妆台上笑了一会儿,再抬目,眼眸是一片委屈的红,她恨声道。   “就算以后要入那阿鼻地狱,我班笑舸也绝不要再那般自苦,绝不!”   ......   玉溪镇。   月亮爬过树梢,遥遥的缀着幽蓝的天幕中,它时不时的扯开顽皮遮面的白云,为这一片地界投下清冷的月华。   顾昭走过六马街,都已经三更天了,有一户宅子里还有动静传出。   赵刀看了一眼,“嗐,别管了,人家夫妻之间闹事呢。”   “这是我那街坊李崔旻的宅子,那日东叔被那贼人骗了银子,就是那一日,崔旻家里也出了点岔子。”   顾昭侧头看去,“哦?”   赵刀叹了口气,继续道。   “前几年,崔旻取了个媳妇胡氏,胡氏貌美又温婉,虽然是丧父丧母之女,但李崔旻也抵抗了家里老子老娘的反对,硬是八抬大轿迎了这胡氏进门,夫妻二人感情好,就是膝下没个孩儿有些可惜。”   他摆了下手,示意这个不打紧,毕竟都还是年轻的夫妻。   赵刀:“东叔出事那天,有贼人来了这李家,贼人心狠,不仅划花了胡氏和胡氏弟弟的脸皮,还将那胡氏......”   说到这,赵刀面露为难。   嗐,他也真是的,和昭侄儿这等小子说肮脏事作甚?   顾昭一惊,猛地想起了那日听到的动静。   她心里懊恼又悔恨,定然是那时候的事!   顾昭连连追问,“将那胡氏怎么样了?是那络腮胡子的大叔吗?”   顾昭咬牙,回头她一定寻那磨刀匠的黄栋帮忙磨一把最锋利的剪子。   明儿就潜进靖州城府衙的大牢,一定将陈牧河那根犯罪的条子剪了!   似乎是感知到顾昭的决心。   六面绢丝灯笼里,桃三娘身影动了动,灯上潋滟过一片红光。   赵刀:......   “别激动,大家都别激动。”   他可是知道顾昭那灯里还住着个大凶的吊死鬼呢。   赵刀:“嗐,也不知道有没有怎么样,那胡家姐弟两人咬准了牙,说是那贼人就故意挑拨,只是用刀划破了衣物,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   顾昭心里稍微松了松。   是嘛,江湖人豪气,不是说了要祸不及家人吗?   那扮了小郡王的小贼虽然可恶,但小贼的姐姐总不至于就要被。   赵刀:“唉,但是这等事情,对于男人来说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一根刺啊。”   “这不,自从这事以后啊,这几天崔旻家里是日也吵,夜也吵,婆娘哭哭啼啼的,崔旻也不好受。”   “外头也到处都是风言风语。”   顾昭:“明儿我就去抓了那陈牧河,将他丢在李家大门口,让他好好的和这小夫妻两人说清楚。”   赵刀:“是是,那这事就拜托昭侄儿了。”   赵刀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   这种事情哪里能那么容易说清楚?   摊上这事啊,胡氏那是黄泥掉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赵刀感叹,“真是可惜胡家姐弟了,不说那胡氏,就是她那弟弟胡道夏,那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唉,这一刀子下去全毁了,我那婆娘去瞧了,姐弟两人额头上都缠了白纱,问崔旻侄儿,他还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想来那面皮应该是被毁得很严重了。”   嗯?   顾昭原先还在往前走,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   她迟疑道。   “赵叔,你说胡氏的弟弟叫什么?”   赵刀莫名:“胡道夏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顾昭:对,太对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顾昭恍然:“原来扮做小郡王的就是那胡道夏啊。”   她这是灯下黑了。   那老蔫儿语焉不详,她东拼西凑,居然落下了这种猜测,让陈牧河折返的骗子居然是燕门的胡道夏!   与此同时,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不断有红雾游弋。   红雾贴在灯笼的绢丝上,就像是血淋淋的手掌一般。   赵刀吓了一跳,“顾昭,这桃三娘是怎么了?”   顾昭:“骗了她,又害她走上绝路的就是胡道夏。”   这名字不常见,又同样是骗子,应该是同一人了。   赵刀诧异:“这般巧?”   顾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樟铃溪的江水将她的缢绳送来,想来也是想让她和那胡道夏之间做个了结。”   赵刀心里对神鬼之事更加畏惧了。   顾昭晃了晃灯笼,安抚道。   “莫急,我带你去寻那胡氏和胡道夏,他要真的是你要寻的人,我定然是不会拦你的。”   灯笼里游弋的红雾安静了一些,片刻后,一道缥缈阴沉的女音响起。   “桃三娘多谢道长了。”   顾昭:“赵叔,你先去巡夜,我一会儿就跟上,成不?”   赵刀有心想说不要,又怕自己露怯让人看了笑话。   当即拍胸道,“成!你只管放心去忙,我一个人巡夜也成,放心,叔也是老更夫了,别的不说,那铁定比你家佑哥顶事。”   顾昭失笑,“那是自然。”   分别时,顾昭递了张黄符到赵刀手中,交代道。   “黄符如果烫得厉害,叔就找处屋舍躲一躲,门上有郁垒神荼,寻常鬼物是不会放肆的。”   赵刀心里的胆气更足了,肩上的火也旺了起来。   ......   李宅院子里。   李崔旻和胡青珊又发生了争吵,胡青珊捂着脸跌在地上呜呜的哭,声声哀切,李崔旻心里焦灼,被这哭声扰得心烦意乱。   最后,他跺了跺脚,摔了袖子转身走了。   胡青珊没想到自家相公就这样转身走人了。   瞧那动静,他应该是回屋睡觉去了。   一时间,胡青珊脸上挂了错愕,由原先做势的假哭成了真哭。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情,还有她失去的那些积蓄,哭得更是伤心了。   胡道夏慢慢的走过来,蹲地小声道。   “姐,都是我不好,是我识人不清。”   “你别急,你丢的那些银子,我以后会加倍的赔给你的。”   胡氏气愤,“怎么赔?”   “你的脸都毁了!”   胡道夏一窒。   “姐,没关系的,那陈哥划的是额头,我到时缠个抹额就成。”   顿了顿,他的脸一沉,声音也阴狠了下去。   “你搜寻的时候帮我好好瞧瞧那等心善的姑娘家,既然已经伤了,索性我拿刀将额上的字再划花。”   “你是不知道,都说怜惜怜惜,有怜就有惜。”   “这我受的这个伤,还不一定是祸。”   “那等心善的姑娘,最会由怜生爱了。”   胡青珊慢慢的止住了哭泣。   院子外头,顾昭拍了下六面绢丝灯,低声道。   “去吧,你也盼这一日许久了。”   如血雾的鬼音放肆的笑了一声,随即朝院子里头涌去。   ……   顾昭抬头看莹亮的月亮。   原来江湖人说的祸不及家人都是屁话!   花了别人沾了血的银子,哪个都不无辜!   ……   院子里。   胡青珊缓了缓心情,和胡道夏对视了一眼,破涕为笑。   “此言当真!”   胡道夏松了口气:“自然是真。”   “姐,你只管帮我寻摸那些心善的,不拘是姑娘还是妇人......”他咬了咬牙,眼睛一狠,掷地有声,“都成!”   “心善的姑娘?胡郎,你瞧瞧我啊,回头瞧瞧我......瞧瞧我成不成呀......”   一道鬼音幽幽幢幢的自胡道夏身后传来,飘渺不知踪迹,似远还近。   与此同时,一根红艳又潮湿的东西舔邸了下胡道夏白嫩的脸庞。   只一眼,胡青珊就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一副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胡道夏不敢回头。   豆大的冷汗滴了下来。   “是,是谁,你是谁?”   桃三娘暴凸着眼睛,长舌轻佻的舔了添胡道夏的脸庞,划过耳畔,蜿蜒至那脖颈暴跳的血管处。   黏腻,潮湿,阴气森森......就像是一条狰狞阴邪的蛇攀附过。   短短一瞬,胡道夏后背都沁湿了,他惊恐的拿眼睛去看那红舌,不敢回头。   “我是谁......”不过是一瞬,桃三娘的身影瞬间从门口处来到胡家姐弟跟前。   她紧紧的贴住胡道夏后背,在他耳边吐言。   “胡郎真是健忘,我是玉珠啊,你的亲亲玉珠......”   胡道夏结巴,“玉,玉珠,你怎,怎么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话,桃三娘的脸倏忽的阴沉了下来,声音阴邪中带着诡谲恶意。   “为什么?”   “胡郎久久不归,玉珠自然得想着法子来寻胡郎了。”   “……你瞧,我这不是找到了!”   最后一句,桃三娘陡然提高了声音。   只见她青白的手陡然长出黑色的指甲,猛地一抓胡道夏的胳膊,用力的将他转了过来。   暴凸狰狞的吊死相紧紧贴着胡道夏的脸,阴。   “胡郎有没有高兴?”   胡道夏没有高兴。   被这样一张青白又狰狞的死相一顶,鼻尖好似都有潮湿黏腻的血腥气。   胡道夏翻着白眼,拼命的想要晕过去。   跌在地上的胡青珊也不遑多让。   靠着门站着的顾昭:......   啧,胆子这般小!   做坏人的胆子这般小可不成!   顾昭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两道清神符,只见她的手一扬,符箓瞬间朝胡道夏和胡青珊身体里涌去。   两人精神一振,这下是拍砖头都晕不过去了。   顾昭满意,是嘛,既然做了坏事,就得有一副好胆。   这样才般配呢!   ...... 第48章   倏忽的,周围的场景一变,胡道夏和胡青珊发现自己没有在院子里了。   入目是一片的灰,风吹来野鬼哭嚎的号子,如雾的黑影在半空中游弋,时不时有诡谲阴邪的笑声传来。   “嘻嘻,瞧我闻到了什么?活人的味道......一来还来了两,不错不错!”   “......好香,好香.......”   “……吞了他们,咱们做鬼这般久了,除了穿纸衣,还没穿过这等人皮衣裳……一定很温暖吧……”   这话一出,游弋在半空中的黑影顿了顿,随即爆发出更尖锐的呼啸,阴气森森。   无数的鬼音汇聚成喁喁私语,搅得人心惶惶,心神不宁。   “我的,是我的……”   “......不,我死得久,我先来……”   “......莫急,咱们一人穿一次,这人皮坚韧,定能让我们这些死鬼都过过干瘾儿。”   数团黑雾缠绕在一起,就似在打架一般的争先恐后。   胡道夏和胡青珊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看着这诡谲的一幕。   ……   黑雾中陡然出现数十只鬼手,上下的胡乱抓动。   只见鬼手青白中带着尸斑,阴气森森,不知道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倏忽的,它们一致的朝胡青珊和胡道夏抓去。   那冰冷又诡异的手摸了脸,似有鬼语在耳畔喁喁喃喃,胡青珊终于受不住的捂住了耳朵,崩溃的大叫了起来。   “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吧。”   胡道夏惊惧不已。   忽然的,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跪在了地上,拼命的磕头。   “玉珠,玉珠,是我对不起你,我给你说对不起……你绕了我,饶了我,绕了我姐吧。”   旁边,胡青珊也哀哀求道。   “姑娘,你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鬼道中,桃三娘的身影缓缓的出现,那些不安分的鬼手好似也知道桃三娘不好惹。   它们僵了僵,随即不甘不愿的缩了回去。   胡道夏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跪在地上,眼睛惊恐的转动,手不自觉的抓紧地上的沙土。   砂砾将指缝间的皮肉磨烂,留下鲜红的血滴。   也因为见了血,原先褪去的鬼物又蠢蠢欲动了,就像是无数只眼睛躲在暗处,贪婪诡谲的觊觎着这边,只等一个疏忽的空档。   胡青珊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她用双手牢牢的抱着自己,可偏偏这么害怕了,她却还是昏不过去。   心口就像是被一只手掌捏住一般,那手的主人恶意又捉弄人,它时不时的捏一捏,放松,又捏一捏,再放松......   如此反复。   惊惧让胡道夏和胡青珊几乎喘不过气来。   ……   桃三娘倏忽的一下便到了两人跟前,她蹲着地,狰狞的鬼脸有些发僵的盯着胡道夏,略略歪了歪头。   森森鬼炁伴随着说话,朝人扑面涌来。   “对不起?”   “你一句对不起就想让我放过你们?”   “嗤!”   两人惊惧的盯着桃三娘,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桃三娘的眼睛扫过胡青珊,只见她的身影一闪一灭,不过是眨眼之间,她便蹲在了胡青珊的面前。   凑得极近,鬼音幽幽。   “……物色善良的姑娘?阿姐,看来我桃玉珠,也是你物色的姑娘喽?”   胡青珊拼命的摇头,因为惊惧,她一张脸就像是那河里捞出的活鱼一般。   胡道夏转了头,对着桃三娘拼命磕头。   “饶了我姐,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你的事情她不知道,她金盆洗手了,真的......”   “这里是哪里,你放了我们好不好,我下辈子给你做驴做马,欠你的,我做驴做马还给你。”   ……   “是哪里?这里是鬼道啊......”   桃三娘喟叹了一声,眼睛环顾了下周围。   鬼影幽幢,便是吹来的风都似野鬼哭嚎,他阿姐会怕,曾经的她,也是连走夜路都不敢的姑娘啊。   桃三娘紧紧的盯着胡氏姐弟。   “不过是这么片刻的时间,你们就受不住了?而我,自我死后便在这片天地里了,瞧不得光,感知不到温暖,连肚子都是饿的!”   “以后几十年,我还得待在这里!”   “这一切为什么?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啊!”   桃三娘嘶吼了一声,森森的鬼炁朝胡道夏和胡青珊的面皮涌去,两人脸上当即便沁出了血痕,就连肩上的阳火也跟着晃了晃。   顾昭提着灯笼在旁边。   见到六面绢丝灯的烛光,桃三娘身上的鬼炁敛了敛,神智也清醒了一些。   ……   胡道夏还在喃喃,“饶了我,饶了我姐,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桃三娘阴阴的嗤笑一声。   “下辈子?”   “我桃三娘不要下辈子,这辈子的事情这辈子了!”   下一辈子的事情,谁知道又是怎样的。   ……   那厢,胡青珊看到顾昭,眼睛一亮,转而朝顾昭扑了过来,哀哀哭道。   “顾小郎,顾小郎救命!你不是更夫吗?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顾昭一个错步让开了。   这一扑,胡青珊正好扑到了桃三娘的脚下。   不用抬眸,看着这红裙衣脚和红鞋,胡青珊瑟瑟发抖个不停。   桃三娘不屑的笑了一声。   顾昭问桃三娘打算如何了结这段孽缘。   桃三娘愤懑,“死?死了债便消了,哪里能这般便宜了他们!”   “我要他们这一辈子,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活在心惊胆战中,活在我桃三娘的阴影之下。”   “我要他们姐弟二人再也挣脱不了我!”   顾昭:......   桃三娘阴沉下脸,“再说了,他还欠我百两的纹银没有还呢。”   胡道夏拼命磕头,“我还,我一定还!我做牛做马赚银子还你。”   “我给你立碑,每日上香......逢年过节三牲六斋,大金大银的元宝供奉着你。”   胡青珊跟着连连点头,“是是,我们一定给你立碑供牌,让你永享香火,求求你了,求你饶了我们吧。”   桃三娘恨恨,“这三牲哪里够!”   胡青珊和胡道夏见有了生路,相视一眼,连忙道。   “肯定不会寒酸了您,您放心,五牲五果十二斋,您问一问顾小郎便知了,这规格是我们玉溪镇大户人家供奉神灵才用的宴席。”   桃三娘看向顾昭。   顾昭点了下头,“这事她没有扯谎。”   “五牲为全鸡,全鸭,全鱼,全猪,全羊,五果十二斋倒是没什么规定,什么时节用什么素菜。”   她瞥了一眼殷殷看来的胡青珊,补充道。   “对了,我记得还得搭个糖塔,大金大银的元宝也得搭个元宝塔。”   胡青珊脸僵了僵。   只不过顺口提了下这顾小郎,他怎么又添了个糖塔和元宝塔?   本就不宽裕的家庭,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了。   桃三娘满意了。   最后,在桃三娘的要求下,顾昭捡了块松木,在上头刻上桃玉珠之灵位。   胡道夏和胡青珊立下誓言。   “我胡道夏我胡青珊,在比立誓,今生今世虔诚供奉桃玉珠,直至债消,如违此誓,人神鬼共弃,天打五雷轰!”   话说完,两人一鬼皆有所感。   这誓约,皇天后土都是承认的!   胡青珊瑟瑟发抖。   顾昭将灵牌递给了胡道夏和胡青珊,这才送他们出了鬼道。   ……   鬼道里。   桃三娘青白的手覆在腹部,突然问道。   “道长可是觉得我不争气?为了年节的那一份供奉,就饶过了他们?”   顾昭叹了口气,“毕竟是你和他们的纠葛。”   桃三娘阴沉的脸上倏忽的勾起了一抹笑意,瞧过去诡谲阴森。   “死了多便宜他们,你瞧我,以前阿爹带着我去邻村看戏,夜里回来迟了,我瞧着那风吹过的树梢都害怕,现在呢?道长看我可会怕这些鬼影。”   顾昭:......   这一身鬼炁,只有别的鬼怕她的份,她哪里有怕的样子。   桃三娘微微张开口,里头的红舌朝外探了探,就像是灵活又湿腻的长蛇。   她妖娆万分的抚了抚这长舌,桀桀笑道。   “胡郎以前说过,他要和我天长地久。”   “我啊,如今便如了他的愿......”   顾昭:......   “你开心就成。”   ......   从鬼道出来后,胡道夏和胡青珊跌坐在院子里,两人一脸惊惧,脸上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目光在落在地上的灵牌时,两人俱是打了个颤抖。   胡道夏哭丧着脸,“姐,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玉珠找上我了。”   胡青珊也死死的盯着那灵牌,就像它会突然变成张着大嘴的恶兽一般。   好半晌,她喃喃个不停,那声音就像丢魂了一般,眼神都有些发痴了。   “早就和你说了,摸银就好,摸也银就好……你呢,偏不听,沾人家姑娘家的身子作甚......你瞧,这不就遇到了较真又钻牛角的了?”   胡道夏也悔得不行,“姐,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   第二日日头升起,两人瞧着这明晃晃的日头,只觉得恍然如梦,如迎初生。   胡道夏拆了额上的白布,瞧着上头的骗子二字,狠了狠心又拿刀将它划糊了。   接下来几日很平静,他以为事情过去了。   再又一次入梦后,他醒来的时候,恍然惊觉自己在一艘宝船上。   “谁,是谁!”   胡道夏惊惧着眼睛四处探看。   顾昭从甲板外头走了进来。   她瞧着他额头上沁出血迹的纱布,眼里闪过一抹厌恶。   顾昭:“我就和你说了,他定然会贼性不改!”   谁?这顾小郎和谁说话?   胡道夏一惊,猛地回过了头。   只见他身后正贴着一身红衣的桃玉珠,瞧见他转了过来,桃玉珠贴着他的面皮,长舌勾了勾他的耳朵,吐气如蛇。   “是我啊,胡郎。”   “几日未见,你想我了吗?”   “我可是想你想得心发紧呢。”   胡道夏跌坐在地,崩溃的抱头大叫。   “我都答应供奉你了,为什么还缠着我!”   顾昭看着他,直到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这才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你们同意供奉她,三娘如此做法就不算缠了,这算你们同意的。”   “她跟着你们,名正言顺!”   “就是就是。”桃三娘抚舌笑了笑,应和了顾昭的话。   长舌倏忽的缩了回去,她的面容褪去可怖模样,虽然还阴森却也有生前的三五分清秀模样。   桃三娘笑眼弯弯:“胡郎莫怕,我陪着你。”   胡道夏一窒。   ……   宝船划过樟铃溪的江面,月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就像水中也有一轮弯月一般。   抬头便是那新月,耳朵里是樟铃溪流水潺潺的声音,如此静谧的夜晚,胡道夏一颗心提得紧紧的。   他看了看桃三娘,又看了看顾昭,最后只敢对上顾昭的眼睛,怯生生的问道。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顾昭和桃三娘对视了一眼,桃三娘拿帕子捂嘴不语。   顾昭只得开口道。   “自然是去赚银两,你还欠三娘银子呢。”   赚银两?   去哪里赚银两?   胡道夏想问,却又不敢再问,心里像坠着秤砣一样,七上八下又沉甸甸的。   很快,他便知道这一人一鬼将他送到什么地方了。   ......   靖州城石场。   夜里时分,石场静悄悄的,白日里那喧嚣闹耳的采石声停了,唯有空气中比旁的地方味重多粉尘,让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胡道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石场?你要送我来石场?”   顾昭点头,“好好做几年,还清了债,偶尔也能给自己割一刀肉,尝点荤腥之味。”   言下之意,采石的工银,胡道夏是别想沾染上一分了。   胡道夏看自己的手,上头细皮嫩肉的。   他简直不能相信了,这更夫居然狠得下心来,送自己来石场采石?   顾昭将这一幕收到眼里。   暗暗冷哼了一声。   自然狠得下心来,就是这等磋磨人的采石场,才能把胡道夏这等小白脸磋磨成糟老头样。   等他成了那等糙汉的模样,她看他哪里还有脸,去寻那怜惜人的小姐姐。   呸!   还敢说由怜生爱!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   胡道夏想跑,桃三娘的长舌一卷,就将他卷了回来。   她在他耳朵旁,吐气如兰。   “胡郎莫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夜里天热时候,我替胡郎降温,天冷时候,我替胡郎暖床……你以前不是说了嘛,要和我缠缠绵绵过一生的。”   “......玉珠心善,定不会让胡郎你夜长苦日短,寂寞难耐。”   说罢,桃三娘的长舌轻佻的卷过胡道夏的脸庞,像粘腻的长蛇。   胡道夏惊恐的夹紧了腿。   该死,这熟悉的感觉!   ……   顾昭摇头,她还小呢,听不得这等虎狼之词。   想罢,顾昭走开,将这私人的空间让给了一人一鬼,转身去寻了那采石场的管事。   这采石场是靖州城府衙名下的,里头除了那等牢狱之人,还有一部分是附近来讨生活的百姓。   顾昭下了道迷心符,采石的俞管事便将胡道夏认作是来石场讨生活的百姓,偏生心底又认定不能让这人离开。   办妥事情后,顾昭和桃三娘道别。   桃三娘对顾昭道了个万福,“三娘多谢道长成全。”   顾昭瞧了眼她的肚子,眼下那肚子还不怎么显眼。   “不客气,等这孩子足月份了,你要是有难处,可以来寻我。”   桃三娘眼里盈盈似有血泪。   万般谢意,说出口好似轻飘飘不值一物,她又道了个万福。   “道长放心,再说了,我也不是都在这靖州城待着,我那大姑姐还在玉溪镇呢,我得时不时的回去叨扰一二,免得她忘了还有我这门亲戚。”   顾昭愣了愣,随即知道桃三娘说的是胡青珊。   当下好笑道。   “是是,逢年过节什么的,都得回去走走亲戚,这亲戚啊,都是越走越亲香的。”   顾昭挥别了桃三娘。   ......   俞管事瞧不见桃三娘,他只是觉得有些冷而已,摸了摸手上泛起的鸡皮疙瘩,俞管事懊恼自己出门太急,居然忘记带件薄裳了。   这样一来,对着夜里才来寻工的胡道夏,他脸上也没有了好脸色。   只见他挑剔的打量了几眼胡道夏,看不大上眼模样。   俞管事不解。   怪哉,他到底是怎么收了这个白斩鸡似的小白脸儿,不成不成,明儿他可得多盯着点,这一个月好几两银的工钱呢,可不敢让他划大水喽。   俞管事哼了一声,“走吧,正好地字屋里有张床板空着,啧,真是生瓜蛋子一个,出门讨生活也不知道带铺盖,成吧,左右这几日不冷。”   胡道夏有心不走,奈何身后的桃三娘虎视眈眈,脚步慢一点,那长舌便抽了过来,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   ……   石场地字屋门口。   俞管事交代道。   “明日上工了少惹事,府衙的要犯也在石场做活,瞧着他们离远一点,你们赚银,他们赎罪,两不相干。”   第二日,石场。   胡道夏拿着凿子和锤子开采石头,烈日当空,没有一会儿便汗流雨下了。   额头上的伤处进了汗水,疼涩得厉害。   忽然,他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当下便抬起了头。   这一看,胡道夏的眼睛就红了,咬牙道。   “安大哥?陈大哥?丁子大哥?”   他眼睛扫过前方那些脚上带着铁球的蜂门安家帮人,恨得不行,半晌才道。   “好好,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安城南瞥了一眼胡道夏,没有说话,不过是几日时间,他的精气神没了,身子也瘦了一些,甚至有些畏畏缩缩的模样。   哪里还有半分蜂门安座子的派头!   陈牧河意味深长,“是啊,,天道好轮回,胡兄弟怎么也来这了?咱们啊,这个叫做好兄弟一个也不落下。”   胡道夏退了退,暗道:不好!   然而迟了,陈牧河举高了手,高喊,“大人,这里有要犯!他以前和我们是一伙儿的!”   衙役听到声音,对视一眼赶紧过来了。   “走,你们都跟着我走一趟!”   陈牧河对胡道夏恶劣的笑了笑。   两人再回来时,胡道夏脚上也带了铁球。   ……   不远处,胡道夏昨日临时睡的,地字屋里的几个汉子窃窃私语。   “太好了,本来我还想和管事的说说,看看是换个屋子还是什么,这小兄弟有点渗人啊。”   “是嘞是嘞,你也瞧到动静了?”   “对啊,好渗人啊,他自己躲在被窝里头,一会儿摸摸脖子,一会儿摸摸脸,声音怪怪的......一开始我以为他自己在做那档子事,后来我偷偷的瞧了一眼……娘嘞,他脸上那模样可怕着哩。”   声音顿了顿,掷地有声。   “那鬼模样就像见鬼了一样!”   众人瞧着蜂门中的安家帮人,眼里有着同情和庆幸。   太好了,这渗人的小兄弟去他们牢笼里了。   陈牧河心一沉,莫名的有些忐忑。   他这是又做错了什么,沾惹到啥了?   ......   玉溪镇,顾家。   顾昭拎出一个木盆,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冲屋檐上躺梁脊的卫平彦喊道。   “表哥,我要去河里摘莲蓬和菱角,你去不去。”   卫平彦大猫儿眼往下瞧了一下,考虑都不考虑的拒绝道。   “不去!”   顾昭:“很好玩的,家佑哥和慧心阿姐也去,就用我那大宝船,到时我寻一寻樟铃溪中的鳖兄,让它赶几尾鱼儿来,咱们在船上烧饭吃。”   顾昭顿了顿,又加大了引诱的力度。   “慧心阿姐做烤鱼哦。”   这话一落,只见卫平彦偷偷的吞了吞口水。   顾昭在心里偷笑。   卫平彦:“是上次搂回来的鱼吗?”   想起刚来表弟这里的那几日,除了第一天受到了点惊吓,后来的几日都十分快活。   无他,那一尾尾的鲜鱼,当真是好吃极了。   卫平彦猫眼儿眯了眯,回味起那时的快活,可耻的馋了。   顾昭瞧见有戏,紧接着又道。   “还有菱角哦,到时候咱们还可以采菱角,皮薄肉厚,味甜多汁,只要清水煮一煮就很好吃了,又香又糯。”   卫平彦嗤了一声。   顾昭也不惯着他,拎着木盆又去寻了一双木屐,抬头问道。   “你去不去啊,不去我自己走了。”   灶屋里,顾秋花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她无奈的瞥了一眼卫平彦,转身和顾昭说道。   “顾昭,你别管他,你表哥这性子是越来越独了,他啊,胆子小得很,怕水!你自己玩去吧,别到时候他在船上炸毛了,扫了大家的兴致。”   屋檐上,卫平彦气哼哼的坐了起来,只见他纵身一跃,动作轻巧又灵敏的从上头跳了下来,悄无声息的着地,就像是大猫儿一样。   卫平彦故意从顾秋花面前走了过去,鼻子里还哼了个气儿。   顾秋花气了,柳眉倒竖,插着腰就要过来拎耳朵。   卫平彦脖颈一缩,赶忙往顾昭身后躲。   顾昭张大了手,像母鸡护小鸡一般将卫平彦护住,熟练的打圆场道。   “哎哎,姑妈你别生气,表哥现在就是这样,别气别气,等以后他就不会了。”   顾秋花气短:“哎哟喂,我这哪里是生了个儿子哟。”   “我这生的分明是祖宗啊!”   老杜氏将家里的渔网等物收拢出来,瞧见这一幕,又去屋里翻出了卫平彦的木屐,将一众的家什递给顾昭,乐呵呵的打着圆场道。   “好了好了,难得孩子愿意出门玩,你就别唠叨了。”   老杜氏转而面对卫平彦,笑眯眯道。   “平彦,到了外头要好好照顾表弟,知道没?”   卫平彦挺直胸板,斜睨了顾昭一眼,“自然!”   顾昭:......   瞧那模样,可把你能的。   那是奶奶照顾你面子,到底谁照顾谁,这不是一眼就能瞧明白的事嘛!   两人眼神对碰,撞出激烈火花。   片刻后。   顾昭将手中的木盆等物塞到卫平彦手中,笑眯眯道:“表哥,走吧,别等到外头了,你现在就可以照顾照顾表弟了。”   老杜氏:......   她一把拍了下顾昭的后背,嗔道。   “顽皮!”   ......   顾昭走在前头,卫平彦捧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在后头,虽然在猫妖炁的影响下,卫平彦的性子像大猫,但正经时候还是很可靠的。   和老杜氏承诺了照顾表弟,那就真的是贴心又可靠,任劳任怨又乖巧。   把顾昭瞧得稀罕坏了。   顾昭:“一会儿我让八郎给我们赶最新鲜的鱼!”   卫平彦有些羡慕的瞅了顾昭一眼。   “这八郎和你这么要好啊。”   顾昭点头,“自然。”   “一会儿你也可以和八郎好好玩,它最喜欢喝酒了。”   卫平彦暗暗点头,记在心里。   顾昭吩咐:“表哥,你将这些东西先放咱们屋后石坡道那儿,我去喊慧心阿姐。”   “成。”卫平彦点头,手脚利索的朝屋后的石坡那儿走去。   东西放好后,他瞧了瞧波光粼粼的水面,头一次觉得,这水也没什么可怕嘛,里头可是藏着吃不完的鲜鱼呢。   只要他认识了顾小昭口中的八郎......   想罢,卫平彦又往回顾家折回。   只见他身姿灵敏的蛰伏,趁着顾秋花没有注意的时候,溜到了厨房,将灶台上那酒瓶子往胸前一藏,猫着腰又跑出去了。   ……   王家门口。   顾昭拍了拍门,“阿姐,阿姐,咱们要走了,你好了没呀。”   王慧心从里头拉开了木门,嗔道,“着急什么呀,这日头还早着呢。”   她伸手点了点顾昭的额头,笑眯了一双桃花大眼儿。   “阿姐以前和你说过,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瞧瞧,每日事情都是那么多,你啊,急急忙忙的也是做,慢条斯理的也是做,反正都要忙,你急啥呀!”   “咱们慢点儿来,人还舒坦呢。”   顾昭听皱了一张脸:......   歪理!   王慧心俏生生的站在屋檐下,抽空拢了拢脸旁的碎发,笑盈盈道。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昭一把接过王慧心手中的篮子,讨饶道。   “是是,姐姐别唠叨了。”   “等迟了日头该晒了。”   “逗你的呢。”王慧心帕子捂住唇,笑声如山涧飞过的灵鹊。   屋里,王婆子正在翻晒前段时间买的线面,听到这里,忍不住念叨道。   “好啦,慧心就别逗顾昭了,顾昭啊,你慧心阿姐虽然大了你快四岁,是你阿姐,但那性子还是跟个娃娃一样,爱笑又爱闹,人又娇气,你啊,多担待一点。”   顾昭:“阿婆放心!”   王婆子上了年纪,常年推着个夜香车,手上有劲儿却背有些弯驼。   她早年丧夫又无子,干的是这等脏臭行当,为人却干净,一双眼睛便是到了老了还是极清极正的。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性子却不拧巴,颇为乐呵的一个婆子。   王慧心被她养的极好,便是在这个院子里,也不见一分的赃污,更没有一分的异味。   王慧心自小便知道自己是王婆子捡回来的,祖孙二人相处却极为亲昵。   听到王婆子的话,王慧心也不恼,笑吟吟道。   “哼!这是我阿奶疼我!”   王慧心想进去把剩下的线面摆好,王婆子摆手。   “好啦好啦,就这么一点活了,哪就要你了,刚刚你还将那衣裳洗了晒了,阿奶忙完这些,自己就会去歇着了,你啊,和顾昭他们一起玩,别贪玩水,知道没?”   王慧心:“知道知道,奶奶,我们走了。”   王慧心走后,王婆子直起了腰板,伸手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背脊。   她老迈的眼睛看向大门,视线好似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翘娘,你的孩子长大了。   她和你一样的漂亮,一样的善良。   想着王慧心那姿容出众的脸,王婆子叹了口气,继续弯腰整理竹盘上的面线团。   她老了......真怕护不住这个孩子。   ......   樟铃溪边,顾昭将宝船往江面一扔,原先不过巴掌大的宝船见风就涨,瞬间便成了丈高模样。   顾昭率先爬上了船,卫平彦将东西递了上去,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也爬上了船。   顾昭朝王慧心伸手,“阿姐,我拉你上来。”   王慧心回过神,“噢噢。”   三人上了宝船后,顾昭化炁成风,宝船倏忽一下便出去了,朝这六马街的码头驶去。   顾昭:“咱们还得去接家佑哥,迟了他该恼了。”   ……   王慧心在宝船上走了一遭,惊叹道,“这船真大。”   顾昭:“原先会更大一些。”   说完,她便比划了下宝船原来的大小。   半晌,王慧心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赞道。   “不错不错,难怪你能在夜里走遍整个玉溪镇,还把十来个更夫的薪酬都赚了。”   “顾小昭,你这一手厉害了啊!”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   很快,三人便接了赵家佑,然后一路朝虾儿岛驶去。   顾昭:“前些日子,我打虾儿岛那儿经过,瞧见那附近的水面上淌着许多菱角,咱们正好去采一些。”   路上,顾昭一行人瞧到元伯的船,苦读许多天的赵家佑兴奋的朝元伯挥了挥手。   元伯摘下斗笠,阳光下露出爽朗的笑容,待看到船上的王慧心时,顿时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晒得有些发黑的脸红了红,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瞧人。   两船相擦而过。   王慧心又回头一看,倏忽的笑了一下,桃花大眼儿里好似有细碎星光,杏腮微微酡红,也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热的。   顾昭听到她小声的嘟囔了一声,“呆子!”   顾昭:......   不是吧。   她瞧了瞧王慧心,又转过头去瞧渔船上的元伯。   慧心阿姐和元伯大哥?   就在顾昭狐疑的时候,王慧心伸手轻轻拧了拧顾昭的手,嗔道。   “小孩子操心这么多干嘛,会长不高的!”   顾昭吐槽,“你也没比大我多少呢!”   瞧着王慧心不想提,顾昭便收住了话头。   ……   虾儿岛很快就到了。   果然,那儿的水面上长了一片的菱角,大大的绿叶似巴掌一片连着一片,远远看去,那片水域就像是长了毯子一般。   几人将船板上的小竹排丢到了水里,直接泛着竹排去采摘菱角草下的菱角。   这个时节的菱角很新鲜,皮薄肉脆,掰开紫色的壳,里头的菱角肉又甜又脆,鲜嫩多汁。   几人很快便将各自的小篮子装满了。   将又一个菱角从草根里掰出,丢到篮子里,卫平彦意兴阑珊。   “表弟,咱们什么时候能吃鱼?”   表弟顾昭:......   她瞧了瞧手中的三根清香,香火都要燃烬了,这八郎兄怎么还不来啊!   顾昭头也不回:“马上,马上能吃了!表哥别急,先吃点开胃菜。”   卫平彦瞧着竹排上的自己吃剩的菱角壳,猫儿眼里有委屈。   这开胃菜真是寒酸。   那厢,顾昭心一狠,又燃了两柱香火下去,烟气拢聚,化作两只灵巧白鹤,朝着樟铃溪江畔的江心飞去。   终于,在顾昭的连环夺命十八呼唤中,大鳖姗姗来迟。   “顾道友,何事寻我,这般着急。”   顾昭瞧着大鳖无精打采的模样,大惊,“八郎,你这是被谁欺负了,你......你瘦了。”   大鳖昂起头,豆大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可不是瘦了嘛,再瘦下去,它这背上的壳都得穿不住喽!   “顾道友,八郎这段日子难啊。”   “这樟铃溪里来了条龙,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土帽儿,它听了几本人间话本,非说那等龙君身边,得有龟丞相才威风!”   大鳖伤心泪流,“我就是被他抓壮丁的龟丞相。”   “它还养了两个娃娃,非说那是它的龙太子......”   话本子里说得真真的,那等龙太子,就是难缠!   难怪一个个龟丞相都是白胡子模样。   大鳖目光哀哀的看着顾昭。   “顾道友,八郎这里难受,想哭。”   顾昭的目光落在大鳖胸口,只见它拿右鳍拍心口,直把龟壳拍得嘭嘭作响。   顾昭:......呃。   …… 第49章   日头落在大鳖的龟壳上,暖洋洋的烘炙了上头沾染的水底湿气。   往日里,这是大鳖尤为喜爱的活动,今日却也提不起半分兴致了。   顾昭瞧着它那可怜兮兮的豆儿眼,里头好似失去光泽,显然真被那龙太子折腾得不轻。   顾昭目露同情。   小孩子什么的,真是又可爱又可恶。   “唉,八郎受苦了。”   听到这一句,大鳖眼里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庡?   可不是么!   它简直是遭大罪了。   大鳖看向顾昭,更加真情实感了,几乎是哽咽道。   “顾道友,还是你知我,咱们就是那钟子期遇伯牙,知音也。”   说着,它将右鳍朝顾昭探去,要和顾昭碰拳。   顾昭有一瞬的心虚。   在听闻樟铃溪有龙君时,她也曾腹诽过八郎是那龟丞相。   毕竟在那些话本子里,龙君误了布雨会被斩龙头,烧毁了珠子会被罚当大马,四海龙君跟脚各不相同,相同的只有那白胡子的龟丞相。   堪称是流水的龙君,铁打的龟丞相。   可见,这爱瞧话本子的人和妖的脑回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想到这,顾昭对册封八郎为龟丞相的龙君,莫名的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当然,说是不能这么说的。   没瞧见八郎都哭了么!   顾昭弯腰伸手碰了大鳖的右鳍,思忖片刻,道。   “八郎莫烦,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就是知道你心里搁了事儿,这才带着大家伙儿来瞧你了,你看,我给你带了啥。”   说完,顾昭松开大鳖的右鳍,在宝船的甲板上翻出了大肚皮的酒瓮子。   顾昭拍了拍那大肚皮,直把酒瓮子拍得嘭嘭响。   “瞧见没,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我们给你带的,好酒呢!”   瞧见酒瓮子,大鳖快活了一些,四肢在水里拨了拨,直搅得那水涡涡泛起一个个水花。   它畅笑道。   “好好,果然还是顾道友怜我。”   那厢,竹排上的卫平彦眼睛都气红了。   表弟好生不要脸,明明是他进灶房里摸出来的酒瓮子,他一个没看牢,怎么就成表弟特意带的了?   顾昭笑眯眯的和八郎又说了几句,哄得八郎兴致高昂的朝樟铃溪的江中游去,势要为顾昭这知己赶几尾又鲜活又美味的活鱼过来。   顾昭挥手,“八郎辛苦了,早点回来啊,我们等你一起喝酒吃菜!”   远处的江心中翻了个浪头,大鳖兄豪迈又精神的声音穿了过来。   “小事一桩!”   顾昭心里满意,回过头就对上了卫平彦有些发红的眼睛。   他站在竹排上,目光不善又气愤的朝这边看过来,仔细看,里头好似还有两分的委屈和三分的愤懑。   手中抓着一只紫色菱角,菱角被他掰断,一半吃了,另一半还卡在壳里。   菱角肉雪白雪白,新鲜脆甜多汁模样。   似是注意到了顾昭瞧菱角的目光,卫平彦将剩下的半块菱角肉掰出,随手一扔便到了自己的嘴里。   嚼了嚼吞了下去。   卫平彦:“哼!”   空壳在顾昭面前一晃,颇有炫耀之意。   顾昭意外。   啊,是真的在生气,可是,为什么呢?   在卫平彦气呼呼的模样下,顾昭倒是不敢多问了。   炸毛的猫儿可是逗不得哄不得的。   ......   日头渐渐的高了,小箩筐里的菱角越堆越多,紫皮的菱角脆生生的,还带着水露,阳光下格外的新鲜诱人。   王慧心泛着竹排在水面上,素手撩过水面,拎起那手掌叶一样的菱角叶,神情认真的看着根茎下方是否长了菱角。   顾昭靠在甲板边的船舷上,撑着腮看王慧心,眼睛晶亮。   真的好漂亮啊。   她今儿穿了身青布小碎花的半臂襦裙,一头乌黑的发丝扎了辫子盘起来,戴了个斗笠,显得利落又清爽。   偶尔几缕发丝顽皮的飘下,为那张漂亮的脸添了几分稚气。   王慧心又摘了两粒菱角,将它们放在竹排上的小篮子里,菱角叶则小心的重新放回水面,说不得回头还能继续长菱角。   她站直了身子,抬手擦了擦汗,眼睛四处瞧了瞧,正好看到顾昭看过来的眼睛。   王慧心噗嗤一声笑了,桃花大眼儿格外的耀眼,好似潋滟了一片江河。   偷看被当场抓了个正着,顾昭有些羞赧的移开视线,故作若无其事。   随即又瞥了王慧心一眼,正好被整暇以待的王慧心抓了个正着。   王慧心笑眯眯。   顾昭轻咳一声,大方的瞧了回去。   没错没错,她就瞧了!   美人谁不爱瞧呀。   王慧心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了。   ......   瞧见这一幕,赵家佑轻啧了一声,踩着竹排晃了晃,招呼顾昭道。   “顾小昭,走了,咱们得去下网了!”   ……   顾昭和赵家佑将渔网朝樟铃溪的江面撒去,波光粼粼的水面漾起层层水痕。   赵家佑朝江面看去,“那龟大仙来了吗?”   “快了吧。”顾昭也跟着眺望。   话才落地,远远的便传来了八郎的声音。   “顾道友,我来了。”   顾昭凝神去看。   只见樟铃溪的江水中,一只大鳖赶着鱼群来了,鱼潮涌动,时不时可见泛着光的鱼鳞。   偶尔几只大的要跑,大鳖便抬了右鳍,水涡涡打着旋朝鱼儿卷去,晕头转向的鱼儿便又跟着鱼群朝顾昭这边过来了。   顾昭欢喜:“八郎豪气!是个大鱼群!”   “当真?哈哈!”赵家佑也跟着踮脚看。   ……   卫平彦顾不上和表弟生闷气了,他搓了搓手,瞧着那鱼群的眼里都是垂涎欲滴。   “表弟,大鳖兄这朋友可以处!”   “下次我还给它带酒瓮子。”   顾昭愣了愣,随即失笑。   她可算是知道卫平彦方才为什么炸毛了。   顾昭拍了拍卫平彦,宽慰道。   “表哥放心,一会儿我会给八郎说说,这酒瓮子是我表哥特意带来的,方才是我不对,贪功了。”   “成吧,勉勉强丽嘉强原谅你了。”卫平彦哼气。   两人和好如初。   ……   鱼群入了大网,顾昭几人费了一番力气,这才将鱼儿拽上了宝船。   宝船甲板的木板掀开,下头便是一处鱼室,装了水,鱼儿暂时就养在那处了。   卫平彦挑了几条最鲜最嫩的,欢喜道。   “好了,先吃这几条,剩下的明儿和后儿吃。”   王慧心瞧了瞧,觉得这卫平彦挑的鱼儿真不错,肉质细嫩,看那大尾巴有劲儿的样子,便知道鲜活得很!   卫平彦只会吃鱼,既不会烹鱼也不会杀鱼,挑完鱼便眼巴巴的瞅王慧心,显然是在指望王慧心杀鱼了。   顾昭嫌弃。   真是半分没有遗传到大姑妈的巧手和利落。   “让让,回头慧心阿姐的衣服该弄脏了,还是我来吧。”   顾昭目光一沉,手握大刀,气场张扬,自带杀气。   她学着顾秋花的样子,拍鱼,剖腹去腮,刮鳞片,那黑背且沉重的菜刀在她手中显得轻巧极了。   顾昭的动作很快,一条鱼刮完往旁边的盆子里一丢,另一只手已经卡住了第二条鲜鱼。   菜刀飞舞,砧板叮叮。   不一会儿,卫平彦挑出的几条鱼便被顾昭剖好了。   瞧着鱼群里有几尾鲈鱼,顾昭想了想,三两下便杀了鱼褪了鳞片。   “表哥帮我一把。”   ……   瞧着顾昭这一连串熟稔的动作,以及那眼熟的气势,不知不觉,卫平彦躲在了赵家佑的身后。   他借着赵家佑高壮的个子挡了挡,不想还是被顾昭给叫住了。   卫平彦苦巴着一张脸出来了。   “要我干嘛?”   顾昭将好抓的鱼头塞到卫平彦手中,“来,表哥你扽住这里,抓牢了,别掉了。”   指点卫平彦扽住鱼头腮处,顾昭抓住鱼尾,只见刀花一晃,那鱼皮便被她褪了下来。   顾昭和卫平彦扽住那鲈鱼,另一只手握着刀,刀速快得几乎只看的到残影。   不消片刻,整只鲈鱼便被她褪得只剩下鱼骨了。   ……   几条鲈鱼下来,顾昭那手刀技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顾昭吹了吹黑背的菜刀,暗叹。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她顾昭解鱼。   这刀工就是这般丝滑!   ……   剔下来的鱼肉用刀背拍成鱼泥,一盆子的鱼泥被王慧心端去,准备和着那面粉做丸子汤。   顾昭将砧板和刀子装在桶里,蹲在竹排上清洗。   大鳖前肢趴着竹排,一半身子在水中,一半在竹排上,脖颈伸得长长的,竹排上那一坛子的酒已经被它喝得差不多了。   “嗝儿!”大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摇头晃脑。   显然已经有三五分的醉意了。   “畅快!”   “八郎我有许多日未这般畅快了!”   顾昭将洗净的砧板和大刀放回脸盆,探头去瞧了瞧旁边的酒瓮子,不赞成道。   “八郎,饮酒伤身又误事,小酌即可。”   大鳖一个醉酒的鳖兄才不管这么多呢,当即摆了摆鳍肢,耷拉下绿豆眼,嘟囔道。   “扫兴!不许说这个!”   甭管是人还是大鳖,只要是嗜酒,那就有一个共通之处。   这一刻,顾昭在大鳖身上瞧到了被老杜氏唠叨少饮酒的顾春来的气势。   顾昭:......   算了算了,别被人拿网子兜走就成!   左右大鳖在水里淹不死。   ……   “对了,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猫儿表哥吗?他仰慕八郎你许久了,今日这酒就是他带的。”   顾昭探头朝甲?蕐板瞧了瞧,不想却不见卫平彦的身影。   “怪了,表哥呢?”   卫平彦躲在船舱里:......   表弟和娘一样可怕……不,比娘更可怕!   顾昭瞧了一圈,没有瞧见,便也不管了。   大鳖精恍然:“难怪难怪,我就说今儿这酒的味道怎么不太对,感情不是顾道友带的啊,嗐,味道是差了一点儿。”   顾昭没好气。   “别挑剔,有的喝就不错了!”   ……   都说酒壮怂人胆,这对大鳖精也是一样的,大半酒瓮子的黄酒下肚,它话头也多了,对着顾昭大吐苦水。   “我可算知道为啥人间的妇人脾气如此暴躁了,那小娃儿啊,就是磨人,偏生那龙君宠那两娃娃宠得厉害,时常唤我陪那两娃娃戏耍。”   大鳖愁闷的将脑袋耷拉在竹排上。   那等娃娃顽皮起来,当真无法无天。   这个说自己穿了马甲,那个让自己脱了龟壳,又扯头又扯尾巴的……   龙君驮着两娃娃游弋江底,坐腻了龙座,它们又要来坐大鳖。   大鳖:“你别小瞧了那两娃娃,个子小小的却沉得很……顾道友,你道那两娃娃的真身是什么?”   顾昭忍着笑意。   “是顽石吧。”   大鳖意外,“顾道友如何能知?”   顾昭一本正经,“月观星象所得罢了。”   大鳖嫉妒死了。   难怪精怪都爱作弄那等凡人。   这凡人不愧是钟灵毓秀的存在,一遭入了道,那修行几乎是一日千里,它们精怪却连开智都得有机缘巧合才成。   一时间,大鳖更愁闷了。   ……   顾昭见状,连忙道。   “别别别,八郎莫烦闷,我刚刚那是猪八戒吹牛,大嘴说大话罢了。”   “我哪里会夜观星象啊,这事也是巧了,前些日子那龙君掀了一伙贼人的宝船,喏,就是眼下这艘宝船,那时我恰好追赶贼人,和龙君和龙君身边的小儿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顾昭伏低做小,连连讨饶,这才将大鳖精的心情哄好了一些。   顾昭:“我见它们身上青中带着一分白,分明是幽魂机缘巧合附了那顽石,这才成了精,所以我有所一猜罢了。”   大鳖幽幽叹了一声,语气里都是惆怅和委屈。   “明明我也只是龟孙子,那龙君偏生叫我做那等,龟爷爷带娃娃的活儿,烦死龟了!”   顾昭:......   她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   “八郎莫说这话了,仔细旁人听了笑话。”   大鳖更委屈了。   就因为它们是龟族,所以儿子、孙子,两个都做不得,只能做那爷爷?   哪有这般道理?   明明它还小着呢!   ……   顾昭仔细的想了想那日见过的龙君,眼下她金丹有成,对上那龙君还是有一搏之力的。   “八郎既然不愿意做龟丞相,不然我寻一寻那龙君,和它好好的谈一谈。”   大鳖期期艾艾,“哎,这倒也不必。”   顾昭:“嗯?”   “你是不是担心我打不过啊?放心吧,前些日子我得了点造化,绛宫处已经结了金丹,那龙君非真龙,虽然它有地利,但我和它切磋一番,再好好的谈谈,想来那龙君也能听进去一二。”   顾昭是发现了,不论是人还是精怪鬼物,那都是比谁的拳头更大,谁大就听谁的!   互相不服,打一顿便能好好说话了。   别的不说,桃三娘便是这样。   原先在她面前多阴邪啊,现在都小意温柔了。   大鳖精瞧着跃跃欲试的顾昭:......   “不了不了。”   大鳖连忙拦下了顾昭,心里暗暗道。   到底是它喝多了,还是这顾道友喝多了?怎可如此暴躁!   ……   大鳖:“虽然龙太子闹腾了点,但有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别叫我龟丞相就成,我听了有点不自在。”   顾昭看了过去。   大鳖有些不好意思,“哈哈,它们也不容易。”   ……   原来,在两百多年前,靖州这一片地域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干旱。   连续三年的旱灾,这一带百姓苦不堪言。   天上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流金铄石,草木枯萎,土地龟裂……林间时常见到动物被晒死渴死的尸体。   人也不好过。   大鳖叹了口气:“天有异象,地有异动,听说干旱的第二年还出现过地动,更是雪上添霜了。”   那两娃娃和龙君便是出生在那个年代。   那时天热得厉害,人人都是来樟灵溪担水生活,浇地。   没办法,人没有了水会死,没有了粮食也会死,不种地吃什么?没有了雨水,大家只能靠自己的肩膀,自己的脚,担着一桶桶的水到地里。   山里的动物也跑下了山,往樟灵溪里喝水。   大鳖:“凡人也知忌讳,那等下山讨水的动物,人不到万不得已时候,断不会去捕杀食用的。”   顾昭点头,“是不是因为山神坐镇?”   如果说人有城隍,那么动物也一样,它们有庇佑它们的山神。   天有异象,人类更要为旁的族群留下活路,凡人要是赶尽杀绝,会失去神佑,惹得神怒的。   到时自然会有自取灭亡的一日。   大鳖声音里有着激动,“是,下山饮水讨活路的,都是有山神庇佑。”   “那龙君便是一条下山讨水的白蛇,昏在路上差点被人捡回去烧蛇羹补身子了,是那两娃娃将蛇捡了回去,养在家里,给了水活了下来。”   顾昭听得认真。   大鳖继续讲那两百年多前的时光。   那两娃娃是龙凤的兄妹,一前一后差了一刻钟,两人谁都不服谁大谁小,时常闹闹腾腾。   白蛇通灵性,虽然不过腕粗,却会哄着这两娃娃。   娃娃的父母瞧见这样,颇为稀罕,也就留着白蛇在家里了。   尤其是那娃娃的爹,据说还是个读书人,往年没有大旱时,他时常会挑灯写些话本子,投到那等书肆,赚那么点微薄的银两,为家里添一些嚼用。   干旱粮贵,夫妻两人白日冒着那晒死人的太阳去樟灵溪里担水到田间,人晒得脱皮了,都想护着地里的粮食。   如此一来,家里就只有白蛇陪着两娃娃。   顾昭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大鳖想着龙君说的话,继续道。   “天公不怜,第三年的时候,就连樟灵溪有些水浅的地方都干涸了。”   顾昭瞧了一眼碧波无边的樟铃溪,一时间有些悚然。   这等大江都有干涸的地方?   事隔这般久了,她一想都有些怕,可想而知,两百多年前的百姓看到那一幕,该是如何的慌张!   ……   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   三年的干涸无雨,坊间也多了许多求雨的神婆和尚道长。   河边多了三牲五牲的摆案设斋,然而,接连好些日子的乞雨没有丝毫效果。   人间不见那龙君,也不见那泼盆的大雨,就连春日那湿面的细雨都不曾有。   ……   “天呐,您这是要绝了我们的活路吗?”   耄耋老者穿着短褐,嘴上起着干皮,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他双手朝天,跪拜在地久久不起,呜咽又颤抖的声音从那干皮的嘴里喃喃溢出,说着旁人听不清的心酸之语。   大家伙儿停了动作,慢慢的,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心酸忐忑一下涌上了心头。   这种年头,活着本来就是艰难的事。   呜咽声层起彼伏,有人在乞求,也有人在咒骂,还有人在沉默......   ......   大鳖的脖颈又往酒瓮子里钻了钻,将下头残留的酒又咽到腹肚里,这才压下万般情绪,继续往下道。   “不知道是哪个人起了头,说了一句,既然三牲五牲不成,那便用人牲!”   顾昭悚然:“人牲?!”   人牲人牲,顾名思义便是以人当牲,如鸡鸭猪牛羊一样,拿命供奉给神灵和人鬼。   大鳖脖颈微微点了点。   “没错,还是那等未长成的孩童。”   人食五谷,沾染凡俗便已经脏污,功名利禄更是一身污浊,哪里比得上孩童?   他们如白纸一般纯真心善。   提出人牲的人说得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富贵人家尚且宠爱那等书童小丫,那龙君身边定然也缺那乖巧伶俐的扫洒童子。”   “凡间这般苦,送娃儿到龙君身边,也是一场泼天的富贵机缘了。”   ……   听到这,顾昭忍不住唾骂了。   “呸!歪理邪说!真这般好差,他怎么不留给他自己了?”   被这么一弄,龙君的正神都得成邪神了!   ……   大鳖继续道。   “那两娃娃是龙凤胎,是最早被选为人牲的孩子。”   左右邻居街坊都在说,那两娃娃生来便有异象,诞生之日的晚霞就像红莲一般。   而陪着两娃娃的白蛇,更为这份神异添了两分佐证。   ……   去田间养护稻谷的夫妻二人回到家,瞧着地上蜿蜒的血迹吓得两腿发软,最后在一个好心的阿婆提醒下,跌跌撞撞的朝樟铃溪的江畔跑去。   然而还是迟了,夫妻二人惊骇着眼看着那两娃娃被丢到了河里。   紧接着,一条手腕粗细,约莫丈长的白蛇七寸处淌着鲜血,在一片砂砾土石处游弋而过。   它獠牙大张,当场就咬了那绫罗的富商和设坛的和尚,两人脸上一下子就浮现了青灰。   众人惊惧的后退,目光害怕的看着白蛇。   谁都没有想到,在两小儿手中乖乖模样,还会晃头讨食的白蛇,居然是如此剧毒之蛇。   好在,那白蛇的七寸处冒的血阐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它受的伤一点也不轻。   果然,白蛇的复眼阴阴的朝众人扫过,在逼退众人的时候,它眼里闪过人性化的悲凉。   接着,在夫妻二人追过来的时候,它拖着长长的身子投到了樟灵溪中。   白蛇蜿蜒游弋而过,樟灵溪的河水被血水沾染,绽开一朵朵如雾的血花。   白蛇拖着最后一口气,在樟铃溪里寻到了两娃娃,它的长尾卷过男娃,头又去缠那女娃的腰腹处,用尽了力气朝水面浮去……   最后,它的复眼失去了光泽,瞧着水面处的光亮越坠越下去,最后沉在和樟灵溪冰冷的河底。   ……   水波逐流,两个娃娃被白蛇缠绕,沧海桑田,时移境迁,两百年的时光在沉寂中悄无声息的流淌。   人途鬼道交叠重重,天下灵潮涌动,死去的亡魂倏忽的睁眼。   大白蛇的魂灵卷着两个娃娃的鬼灵,它们被水流冲到了玉溪镇的涯石山下。   那儿的水底有两尊光头石娃娃,憨态可掬,随着水波微微滚动。   娃娃的不远处,一条五爪金龙石雕栩栩如生。   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   ......   顾昭惊讶:“涯石山脉?”   大鳖点头,“是啊,那龙雕和娃娃石雕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是通阴的,大白蛇和那两娃娃一靠近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就成了石龙和石娃娃了。”   顾昭恍然。   是她和桃三娘大战那日,涯石街里被拖到鬼道中的石雕像。   那石雕入了鬼道,自然通了阴。   ……   顾昭听后,颇为敬佩那白蛇,纠正道。   “不是石龙石娃娃,是龙君、龙太子和小龙女。”   大鳖:......   它还未说话,忽然感受到身下的水波震荡,鳖的脖子往大壳子里缩了缩,暗道。   “不好!那俩祖宗寻我来了!”   顾昭:“嗯?”   ……   很快,顾昭也感觉到了。   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蜿蜒游弋而来,卷起无数的暗流。   砂砾翻滚,河蚌紧闭了蚌壳。   顾昭站了起来,凝神朝江面看去。   下一瞬,一条数丈高的五爪金龙凌空腾起,撩起巨大的水花,似浪一般的朝宝船溅来。   顾昭眼疾手快,扯了一片菱角叶朝龙君方向扔去。   原先不过是巴掌大的菱角叶瞬间张大,如大伞一般将龙君带起的水流挡在了外头。   “抱歉,是吾失礼了。”龙君声音瓮瓮如雷。   赵家佑和王慧心都瞧呆了,就连在船舱里头躲着顾昭的卫平彦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瞧到龙君,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龙,是龙啊!   以前他只在祁北城的学堂里瞧过盘龙柱,哪里见过这等真龙真身。   ……   顾昭卸了菱角叶上的元炁,菱角叶瞬间变成了巴掌大小,自半空中飘飘落下。   王慧心离得近,忍不住伸手接了接,左右的翻看。   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太神奇了!   她多瞧了几眼,忍不住将那格外青绿的菱角叶塞到了荷包里。   ……   顾昭顿了顿,冲半空中盘浮的石龙拱了拱手,道。   “龙君。”   她想了想,也冲龙尾处蜷卷的两个光头娃娃拱了拱手。   “龙太子,小龙女。”   话才落地,就见其中瘦一些的光头小童捂着脸,声音有些尖的叫道。   “龙君,龙君,你瞧他,他唤我小龙女,嘿嘿,小龙女呢。”   “莫吵,吾已听闻。”石龙如兔的眼里一片温和,腰背处微微拱起蜿蜒,目光直视尾部蜷卷的小童。   龙息喷到小童脸上,惹得两个小童天真又稚气的哈哈畅笑。   “好痒,好痒!”   ……   大鳖微微探出头,小声吐槽道。   “顾道友,你莫被它现在这副吾吾吾的斯文模样骗了,在水底的时候啊,它比我都像那等糙汉子,现在这样,它是在撑龙君面子!”   顾昭:……   石龙瞪眼,“放肆!”   “丞相私逃龙宫,吾还未计较,汝却在道长这处言我等的不是,该当何罪!”   这一声瓮瓮幢幢,龙尾的小童也在拍掌助威。   “丞相该当何罪!”   “丞相该当何罪!”   大鳖生无可恋的将自己缩了回去,心里泪流。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它才不想当那劳什子的丞相!   龙太子难缠闹人,有这样的龙君和龙太子,它觉得自己的龟丞相就像在唱大戏一般。   大鳖朝顾昭瞥去求助的眼神,四肢抠竹排。   顾道友,救救八郎啊。   顾昭:......   呃,这该死又熟悉的无语凝噎。   …… 第50章   龙君尾巴处卷的两个娃娃还在欢呼。   光头的娃娃拍着手,就只有一对手掌一张小嘴,也能舞出戏台子那般锣鼓震天的喧嚣。   龙君绷着一张龙脸,就连那龙须都在扮着它的威严,大鳖缩着头朝顾昭看来,可怜兮兮模样。   顾昭心里好笑,连忙解围道。   “龙君息怒,八郎,呃,丞相它不是私逃龙宫,是我有事寻它,燃了多柱香相唤,丞相心善,以为我遇到了什么危急之事,这才急匆匆的来了。”   顾昭:“龙君、龙太子小龙女,能否瞧在我的面子上,对丞相宽宥一二?”   说完,顾昭似模似样的朝龙君和两娃娃拱手作揖。   小龙女捂脸,欢喜极了。   ……   “好,吾便看在道友的份上,免了丞相的私逃之罪。”   一句丞相,龙君心生满意,那绷直的龙须好似都卷了卷,怡然自得模样。   大鳖兄就不一样了,它豆大的眼难以置信的看着顾昭,里头满满的都是控诉。   叛徒!叛徒!叛徒!   顾昭连忙伸手拍了拍大鳖的龟壳,以炁传音。   “权宜之策,权益之策罢了。”   “再说了,八郎可能不知道丞相这一官职在人间界有多厉害呢,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连龙太子和龙太女都比不上的。”   八郎豆大的眼朝顾昭瞥去:当真?   顾昭心有灵犀,“自然当真!”   “不知道八郎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顾昭顿了顿,沉声道。   “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   大鳖兄眼里恍然大悟。   顾昭笑眯眯点头,“是嘛是嘛,哄好了龙太子小龙女,那龙君还不是都得听你的?”   “再说了,龙君有了,龟丞相有了,肯定得有虾兵蟹将啊,你撵一些大鱼和龙太子小龙女玩耍,再给龙君说说水里有哪些精怪修行小有所成,这虾兵蟹将也就有了。”   大鳖泪汪汪的看着顾昭。   高!高啊!   顾道友这招高!   如此一来,那龙君它们就没空盯着自己了,这叫什么,叫祸水东引?   顾昭笑眯眯。   这叫不能逮着一只羊薅羊毛。   建设龙宫你我他,幸福靠大家。   ......   在顾昭热络的挽留下,龙君留了下来。   龙太子和小龙女被龙君小心的搁在甲板上,它大大的脑袋搭在宝船的船舷上,瞧着两娃娃在船上胡奔乱跑,眼里是一片的温柔。   龙君的眼眸和两娃娃的眼珠一样,都是石头一般的颜色,白中带着一分的青。   顾昭瞧了一眼,有些惋惜。   “道友无需忧心。”   龙君的声音瓮瓮幢幢,说话时候有龙息喷出。   顾昭侧头看去,对上龙君那呆板的顽石眼。   龙君:“我和小南小北能有这番造化,已是极好了。”   它的声音有些低沉,里头是满满的喟叹。   顾昭顺着它的目光看去,那儿,小南小北正追逐着卫平彦,嘴里不断的喃着摸一下,就摸一下。   卫平彦被追撵,像炸毛一样跑得贼快,没两下便手脚利落的攀上了高高的桅杆。   他得意的冲下头的小南小北咧嘴笑。   小南小北两个光头娃娃在下头急得跳脚,最后眼睛一转,朝顾昭这边跑来了。   瘦一些的是妹妹小南,它的声音又尖又细。   “龙君龙君,那个哥哥像大猫,他有尾巴呢。”   小北紧跟其后,告状道。   “大猫小气,摸一下都不肯!”   龙君唬了脸,“不得无理!”   小南小北立马耷拉下肩头,拖长了声音,“好吧,龙君,是我们错了。”   顾昭瞧瞧左边的光头,又瞧瞧右边的光头,两人皆是眉目清秀模样,皱着苦着脸时,有几分憨态。   顾昭颇为稀罕,伸手去牵两人,笑眯眯道。   “那大猫哥哥怕生,不然我陪你们玩吧。”   “玩什么?”问话的是姑娘小南。   因为顾昭唤过她小龙女,小南对顾昭颇为喜欢,亲昵的贴着顾昭的脚边,声音放低了,原先的尖细也成了娇娇音。   顾昭想了想,“唔,咱们来变戏法吧。”   “好耶好耶!变戏法喽!”   小南小北拍着手绕着顾昭跳,顾昭的眼睛跟着瞧了两圈,觉得有些眼晕。   她赶紧将人拦住了,让赵家佑搬了小杌凳在甲板上。   待两个娃娃坐好又安静了,顾昭翻出一个布袋在小南小北面前翻了翻,问道。   “你们看,是空的对不对?”   布袋子干瘪瘪的,用力将它揉一揉,还能揉成布团子,显然里头是没有东西的。   小南小北给面子的点了点头,灰蒙蒙的眼睛盯着顾昭手中的布袋子,瞧得可认真了。   顾昭故作神秘。   “你们知道吗?这布袋子是仙家之物,瞧过去不大,但里头可载世间万物。”   “我的手在里头可以一直长,一直长,长得长长的,然后便能偷偷将世间其他地方的东西拿过来。”   小南小北哇了一声。   王慧心捂着嘴偷笑,赵家佑和卫平彦却是一副不信的模样。   顾昭心里撇嘴,果然还是小孩子更可爱。   ……   顾昭笑眯眯:“那我开始拿了哦。”   她将手伸到里头,皱着眉头摸了摸,开口就道不好。   “哎呀,今日是四大海神里的千里眼神君当值,祂眼可观千里,最是痛恨小偷小摸的行为了,我得速速摸个东西就回来。”   小南小北忍不住提了一口气。   “哥哥小心!”   赵家佑怀疑,小声嘀咕道。   “假的吧。”   卫平彦点头附和,“肯定是假的,表弟最爱唬人了。”   顾昭手在里头抓了抓,好似抓住什么,手臂急急的往后退,接着就见她眉目一缓,随即眉开眼笑模样。   “好了!”   顾昭将手从布袋子里拿出来,她拿出来的那一瞬间,原先干瘪的布袋子瞬间充盈,就好似里头满载丰盛之物一般。   “哇!”   这下不单单小南小北惊叹了,就连赵家佑一行人也瞪大了眼睛。   小南小北坐不住了,小炮弹一样的冲了过来,忙不迭的追问。   “小昭哥哥,是什么?你带了什么回来?”   顾昭将袋子往地上一放,怪沉的。   “我也不知道呢,刚刚千里眼神君的眼神差一点点就扫到我了,我抓了东西就赶紧跑了。”   小南小北皱脸,真心实意道,“小昭哥哥真是太难了。”   两个娃娃去扒拉袋子,半袋子的紫皮菱角从布袋子里溢散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两尾金背白身的小鱼。   它们周围有透明的水球环绕,漂亮的鱼尾在水中摇曳摆动。   小南小北惊喜,一人捧着一个水球,惊喜不已。   “这是给我们的吗?”   顾昭点头,笑道,“是啊,你们都是龙太子和小龙女了,自然得有自己的虾兵蟹将,那等修行有成的精怪,哪里有自己养大的来得贴心,你们说是吧。”   小南小北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是!”   顾昭满意。   就是嘛,哪里有小娃娃能够抗拒养成的快乐?   ……   两娃娃是石娃娃,自然对顾昭带的菱角不感兴趣,顾昭提出将菱角化为炁吸食,它们也拒绝了。   小北是哥哥,意外的还有些腼腆,声音细细。   “多谢小昭哥哥,但我们腹肚饱饱,不需要吃东西。”   顾昭沉默了一下。   也是,虽然现在是孩童模样,实际上,它们的真身是那涯石山的砂石。   砂石实心,自然腹肚沉沉。   “那你们和小鱼玩吧,下次我给你们摸更好玩的东西。”   小南小北欢喜不已。   大鳖也欢喜不已。   可算不再是一直缠着它了。   ……   玩闹够了,龙君卷着两小娃娃,辞别道。   “顾道友,咱们下次再会。”   顾昭:“龙君再会。”   长龙入水,只见它龙角处顶着一个娃娃,细长的尾巴卷着另一个,随着龙尾摆动,龙身在水下蜿蜒而过,搅浑一片水域。   河蚌紧紧的闭着蚌壳,任由水波带动身子。   大鳖跟着走下竹排,探肢要往水里去。   顾昭意外,“哎,八郎,你要去哪里?”   大鳖莫名:“回龙宫啊,我还能去哪里?”   “顾道友,咱们下次再聚,记得给我带好酒啊,这次的味道差了一些。”   说完,它的四肢微微动了动,在陆地上缓慢又笨拙,然而入了水,这四肢灵活又机敏,不过片刻,水波漾起,樟灵溪的水下已不见大鳖的踪迹了。   顾昭:......   口嫌体正直的八郎!   这边喊着受不住了,那边人家一走,它连犹豫都没有,立马就跟上了。   ......   顾昭回过头,就见赵家佑和卫平彦两人抓着那布袋子不停的翻看,赵家佑还一脸小心忐忑的将手伸了进去,抓了抓,不解道。   “没有啊,我的手没有变长。”   卫平彦也在好奇。   王慧心在旁边偷笑,“好啦,这是顾昭逗两娃娃的说法,你们还傻傻的信了?”   “真憨!”   她示意赵家佑和卫平彦看竹排,只见那儿他们几人采的菱角筐里少了一部分。   王慧心:“顾昭方才布袋里倒出来的菱角,铁定就是咱们采的!”   赵家佑和卫平彦一看,果然如此,那布袋中的菱角倒回筐里,正好便是满满当当的。   卫平彦着急:“啊,那鱼儿呢?那鱼儿也是咱们鱼室里捞走的吗?”   顾昭连忙道,“没有没有,我河里刚刚抓的!”   卫平彦放心了,面上的表情也舒缓了下来。   顾昭暗暗庆幸,还好她见着鱼室里的鱼儿虽然肉质鲜嫩,皮上却不够漂亮,这才没有贪方便,摸了那鱼室里的鱼儿。   瞧表哥这护食的模样,这些鱼儿显然已经是他嘴边的肉了。   要是她动了......   顾昭想了想,受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铁定脸都得被大猫儿挠花喽!   惹不起惹不起!   ......   日头渐渐高了,天气有些晒,顾昭索性将小桌子搬到竹排上,三个竹排连在一起,紧紧的靠着宝船。   高高的宝船为大家伙儿遮挡住了头上的烈日。   丸子汤烧熟了,混了鲈鱼肉泥的丸子汤又鲜又香,吃起来微微有些弹牙。   王慧心拿汤匙舀了一个,咬下嚼了嚼,有些不大满意。   “唉,还是仓促了一些,里头要是剁一些肥瘦相间的猪肉,用上大酱精盐调味,肯定会更好吃呢。”   赵家佑和卫平彦已经吃得不亦乐乎了,以实际行动表示对王慧心手艺的支持。   顾昭宽慰:“没事,咱们过几日再来,到时多带一些东西过来,这地方水质清澈有灵,这些菱角还会再长的。”   “阿姐,到时咱们再一起来摘菱角啊。”   赵家佑附和:“是啊是啊,咱们下次再来。”   卫平彦矜持的表示,他还能将他娘的独家调料带一些过来。   王慧心失笑,“成,那咱们说好了,下次再来摘菱角。”   ......   接下来几日,顾昭夜里去巡夜打更,白日在家补眠,这一片地界安稳,夜里倒也没什么要事。   顾秋花灶上功夫好,那些鱼儿料理得又鲜又香,顾昭忍不住贪吃了两碗。   她摸了摸刚吃饱有些顶的肚子,暗道还好吃的是鱼,这般憨吃也不用怕胖。   ……   卫平彦吃得欢喜极了,瞧着大水缸里的鱼,数了数,皱眉了。   他冲顾昭喊道。   “表弟,明日咱们再去寻一寻大鳖兄,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被龙君那两娃娃欺负狠了。”   顾昭正在院子里捕树上的蝉,它们实在闹人。   闻言朝灶间瞥了一眼。   呵!表哥学狡猾了,他哪里是在担心八郎,分明是瞧着鱼缸的鱼儿少了,担心没粮呢!   顾昭漫不经心的应道。   “表哥你就放心吧,指不定八郎这下快活着呢。”   小娃娃只要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缠着人,偶尔逗一逗,还是很可爱的。   卫平彦悻悻,“那咱们去采菱角啊,菱角也好吃,姥姥姥爷也喜欢呢。”   顾昭:......   “成成成,唔,我瞧着明日应该是有雨,咱们后日去吧。”   卫平彦回头又数了下水缸中的鱼儿,后日再去,那这些鱼儿还是够吃的。   当下便快活的应下了。   ……   第二日清晨,顾昭散值后特意去了趟市集,买了三箬壳摊的豆腐,一老两嫩。   顾昭没有带碗,姚水娘手脚利索的将箬壳卷了卷,往里头搁上三块嫩豆腐,用马莲草缠了缠。   依法炮制的又将另外两摊的豆腐帮顾昭装好。   “好嘞!拎的时候小心一点,回家了就拿出来晾在碗里,知道没?”   顾昭数了九枚铜板递了过去,笑道,“多谢婶子了。”   ......   在路上,顾昭碰到黄家兄弟,这两人还和以前一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黄钦:“藤藤菜嘞,新鲜的藤藤菜嘞,大姐,要不要带点小脆瓜,自家种的,这时候天热,往水井下头镇镇,拌点醋汁儿拌点儿糖,又香又脆嘞!”   “这样啊,那我挑两根尝尝吧。”   黄钦热情,妇人挑了一扎藤藤菜,又挑了两根小脆瓜。   黄栋瞧见这一幕,不甘示弱的梗着脖子喊道。   “磨剪子,磨大刀,锋利好用着嘞!”   顾昭失笑,这俩兄弟还是这般模样。   ……   瞧见了人群中走过的顾昭,黄家兄弟两人面面相觑,顿时不喊了。   见顾昭往猪肉铺的摊子走去,黄钦朝黄栋丢下一句,“哥,你给我瞧着菜筐子,我给道长送两把菜去。”   说罢,他捡了一把藤藤菜和三根脆瓜,麻杆子似的手脚格外利索,三两下便朝顾昭追去。   黄栋放下剪子和刀子,过来看菜铺子。   买菜的妇人诧异,“你俩是兄弟啊?瞧着倒是不像。”   黄栋哼哼了一声,“瞎说!哪里不像了?我们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亲着呢。”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都善意的笑了。   ......   黄钦追上顾昭,将菜塞了过去。   “道长,有些日子没瞧见你了,给,这是自家地里种的瓜,好吃你再来,我给你送!”   顾昭推辞:“客气了客气了。”   黄钦不依,“哎!客气啥,就一把菜的事儿,回头我多撒两棵种子,多浇一点水,这不是就长出来了吗?”   “半点不费事儿,道长别客气!”   顾昭心里欢喜,“那就多谢小黄哥了。”   黄钦摸了摸脑袋,麻杆脸笑得有些憨。   “对了,有件事忘记和你说了。”顾昭拦住黄钦,将桃三娘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下,最后道。   “她走的时候让我和你们说一声抱歉,那时是她钻牛角尖了,吓到你们了。”   想起桃三娘,黄钦的腿还在打哆嗦,这等大鬼,他和他老哥哪里敢奢求人家的道歉哦。   当下就摆手道。   “不不不,也是我们兄弟两个怄气,差点毁了她寄身的缢绳,呵呵,她大仇得报就好,大仇得报就好。”   顾昭也不吓他,“你们放心,她不会再寻你们了。”   黄钦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   顾昭去猪肉铺子里割了几刀肉,又买了大骨头和猪蹄子。   老杜氏和顾春来年纪大了,年轻时又省着吃,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松懈下来了,反而时不时有些病痛,熬点骨头汤吃正好。   ……   顾昭提着东西回家。   “阿爷,阿奶,我回来了。”   顾昭将东西放到灶间,在院子里瞧了瞧,左右不见人,不免有些意外。   “大黑,大黑,奶奶他们人呢?”   大黑昨夜没有随着顾昭出门,此刻从角落的素伞里跳出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顾昭:“好啦好啦,不醋了,我今儿去姚婶子那儿买了豆腐,又割了点瘦肉,回头让姑妈帮忙烧一烧。”   “你不是最爱吃这一口嘛,喏,一整盘都是你的,表哥没有份儿!”   她揉了揉大黑狗的狗头,亲昵的又抓了下它的耳朵,原先还有些闷闷不乐的大黑狗瞬间精神起来了。   大黑:“汪汪!”   都出门去了。   顾昭:......   她能不知道他们是出门去了么?   这大黑!   ……   这时,院子处有动静传来,是老杜氏端着盆子回来了。   顾昭三两步迎了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木盆,里头居然是一粒粒的野鸭蛋。   盆子下头用干草垫着,绿皮厚壳的野鸭蛋上还沾着泥,新鲜着呢。   顾昭:“阿奶,这野鸭蛋哪里来的?我姑妈和阿爷他们呢?”   老杜氏:“你阿爷啊,他最近喜欢和人家玩棋,估计在大榕树那边,你姑妈洗衣服去了吧。”   “哦。”顾昭随口应下,瞧着盆中的蛋问老杜氏,“上头的泥和鸭粪要洗吗?”   老杜氏连忙制止,“别,沾了水就放不住了,你要是不觉得埋汰,就拿块布擦一擦。”   “这些啊,都是你慧心阿姐给的,她说要谢谢你给的那些鱼还有菱角,真是懂事的孩子。”   顾昭瞧着盆中的鸭蛋,意外了。   “这么多,阿姐哪里捡的。”   老杜氏捶着腰,随口应道,“不知道,应该是哪儿的芦苇丛吧。”   野鸭子嘛,最爱的就是在芦苇丛里生蛋了。   前些年她撑着小船,也能捡好些个回来。   老杜氏赶顾昭,“好了好了,你快去歇着,这一宿宿的睡这么少的觉,我们知道的道你在修行,不知道还以为你成仙了呢!   “快去!”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   在顾昭和老杜氏闲聊的时候,一艘乌篷船晃晃悠悠的朝玉溪镇驶来。   船舱里坐了一文人装扮的中年人,他旁边坐着个貌美的妇人,一个小厮和丫鬟十分有眼色的出了船舱,拿了个小杌凳坐在甲板上。   这片水域深,艄公换成了摇橹。   这艄公正是谢振侠。   他瞧了一眼半大模样的小厮和丫鬟,又朝宽敞的船舱里瞧了瞧。   摇了摇头,招呼道。   “嗐,小孩,叫你呢,喏,我墙上挂着斗笠,你们要是不嫌弃汗臭,就戴一戴吧,别瞧是早上的日头,太阳毒着嘞!”   丫鬟有些腼腆,小声道了声谢,小厮起身摘了木板上挂着的斗笠,一人分了一个。   谢振侠知道那等富商官宦人家家里规矩多,说了一句话便也不再说话了。   他上次可是吃了话多的苦头,稀里糊涂的差点连命都没了。   养好伤后,谢振侠重新做着樟灵溪载客的生意,人还是那般热忱,就是话少了许多。   很快,船上就只有樟灵溪流水潺潺的声音。   ……   船舱里,许靖云和班笑舸挨在一起坐着。   船儿晃悠颠簸,一开始还有江景可看,过了一会儿,那茫茫的景致好似都一样,瞧多了不免有些单调。   日头一点点爬了起来,虽有凉凉江风吹来,但在外头总是不比在家里。   许靖云的目光落在班笑舸脸颊上,瞧着她那被汗水打湿的发缕,心疼不已。   他握住班笑舸的手,怜惜道。   “笑舸,辛苦你了,这么大热的天气,还跟着我来玉溪镇找那孩子。”   班笑舸抬眸冲他笑了一下,眼眸里有着喜悦。   “不累,相公,那孩子很可能就是姐姐和你的孩子,这么多年了,她在这等偏僻小渔村里受苦了。”   “我心疼还来不及呢,坐个船,受点风吹日晒又有什么?”   许靖云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还是笑舸贴心。”   他的目光透过乌篷船朝江面远远看去。   对于那个孩子,他的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   兴许真的是入土为安,破土大凶,自从动了翘娘的坟,他总觉得家里阴阴的,更何况那金斗瓮还在屋舍里搁着。   这尸骨不下地,不等于是人鬼同屋了嘛!   许靖云想起前几日被那铜镜吓跑的一幕,还有几分的羞惭。   所谓疑神出暗鬼,想不到他府衙里的许文书,有朝一日也会被这神鬼之事吓得神魂不宁。   那厢,王翘娘入土的良辰吉日,荔先生迟迟推演不出。   按他的说法是,翘娘腹肚里的孩子不见了,恐是有冤,须得做一场法事,翩翩他的道行又不够,轻易不敢动手,这才一拖再拖。   还有另一个方法,就是寻到翘娘腹肚里的孩子。   就在许靖云焦头烂额之际,班笑舸带来了好消息。   经过她多方寻访,有人见过一个姑娘,姿容尤其的出众,依稀记记得和笑舸有些相似。   那年龄也对得上,今年十四,就在玉溪镇里。   而且巧合的是,收养她的婆子是个孤寡的老婆子,姓王。   王婆子,王翘娘。   许靖云思忖,这二人是否有关系?   翘娘肚子里的孩子,究竟又是怎样从棺椁中到王婆子手中的?   一切迷雾重重,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   船舱里。   许靖云叹了一声,罢罢,等今日寻访到王婆子,一问便知了,眼下还不确定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他和翘娘的孩子。   说句心里话,便是许靖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他到底是否期盼那孩子是他和翘娘的......棺椁里出来的孩子,毕竟有些不吉。   ......   日头愈发的高了,晒得人发蒙。   尤其是班笑舸这等家宅娇养的妇人。   “笑舸,瞧你满头汗,我替你擦擦吧。”   许靖云掏出帕子替班笑舸擦了擦,这一擦不免有些愣住了,意外道。   “笑舸,今日怎么擦粉了?”   不是他夸自家娘子,笑舸和翘娘一样,除了那出众的眉眼,一身肌肤堪称为玉骨冰肌,行进间似有香风。   她们和旁的官人家那等狐媚子不一样,时常是粉黛不施,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丽。   班笑舸的脸僵了僵,随即嗔道。   “相公讨厌!我也是女人家,女人家用点香脂水粉,不是寻常事嘛,这叫锦上添花!”   许靖云却不赞成了。   “那是旁人家,我家娘子天生丽质,姿容出众,自然不需要那等凡俗的胭脂水粉。”   “这些啊,只会遮掩了你的容貌。”   他笑着打趣,手拿帕子沾了竹筒里的水,去擦拭班笑舸眼处的那一处胭脂水粉。   班笑舸躲闪不及,当即被许靖云擦到了。   许靖云愣了愣,瞧着班笑舸眼尾处的小褐斑点,意外于看到的这个小点,半晌后叹道。   “唉,笑舸,咱们也老了。”   往日里时常是灯下看美人,许靖云都没有发现,原来他尤为喜爱的这张面皮,它也老去的一日……   是不是以后也会像他在翘娘的坟里瞧见过的白骨骷髅一样?   一时间,许靖云惆怅了。   “春尽花颜老,属于我们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他瞧着外头的江水惆怅。   班笑舸低垂着眉眼,纤纤玉指紧紧的拽住膝盖上的裙摆,直把那罗绮的月华裙抓得皱巴。   班笑舸的桃花儿眼发狠。   春尽花颜老?   不,她不会!   她永远不会!   .......   六马街码头,谢振侠收了竹蒿,让行驶的乌篷船自己碰上码头边的石头,船身和石头轻轻相碰,船里的人跟着晃了晃。   谢振侠拉长了声音,唱出了艄公特有的号子,“船到嘞!”   他嘴里唱着,手上的动作还快,一下便将船板搭在了乌篷船和石头之间。   小丫鬟想要过去搀扶班笑舸,谢振侠忍不住板了下脸。   “自个儿上去,没见相公还在么,哪就用得上你这小丫头片子的身子板了?”   “船板狭窄,回头一个不留神,那是两人都得跌下去了!”   被这么一说,小丫鬟有些无措。   许靖云连忙道,“香草,你和水蓼先过去,我搀扶着娘子就成。”   谢艄公满意的拈胡子。   这才对嘛!   疼惜婆娘不是嘴上说说就成!   ......   许靖云寻了路人问长宁街,这时日头晒,班笑舸带着白纱垂下的帷帽,风撩动白纱,朦朦胧胧可以看出那桃花大眼儿的好容貌。   许靖云道谢:“成,多谢乡亲了。”   他们走后,被问到话的老乡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儿。   “嘿,长宁街的西街?瞧着这外乡人的模样,难道是王婆子家那漂亮孙女的亲爹亲娘找来了?”   “不不不,有点年轻样子。”   “嗐,那等有钱人家和咱们这些泥巴土里淘食的怎么能一样?那面皮风吹不到太阳晒不着,铁定年轻啊。”旁边有人嘘到。   “也是也是!”   ……   消息传得特别快,尤其是那等八卦消息,一时间,玉溪镇里好些人家都知道,有人来寻长宁街的王婆子了。   估计是爹娘来寻漂亮闺女了。   正在渔船上打鱼的元伯也听了消息,手中的渔网往船里一摔,撑着竹篙便往长宁街水道撑去。   阳光下,那小麦色的肌肤上有水珠汗珠,肌理清晰有力。   ......   长宁街,王家。   王慧心拿了个小杌凳坐在院子里,她脚边有一脚盆,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野鸭蛋。   王慧心打了水,正一个个的清洗鸭蛋,将它们摊开晾在竹盘里。   王婆子洗漱完,拿着梳子梳那稀薄的发,低声问道。   “元伯那孩子和我谈了,想和咱们家说亲,那孩子话虽然少,倒是句句实在,慧心你怎么想的。”   王慧心脸上有些热意,“奶奶,我还小,说这干嘛呀。”   说完,她手上的动作更利索了。   王婆子瞧着王慧心有些红的耳朵,心道。   是啊,还小着呢,可是她也怕啊,她都这般老了,要是没有相好人家,以后慧心该怎么办?   王慧心:“奶奶,咱们先不说这个,元伯大哥捡了这么多的野鸭蛋,咱们家人少吃不完,等我晾干了,咱们做那咸鸭蛋,藏瓮罐里可以吃很久呢!”   她才刚说完,就听到门口几声敲门声。   王慧心起身,“奶奶坐着,我去瞧瞧。”   王婆子点头:“去吧。”   ......   王慧心拉开了门,抬头看着这陌生的中年男人,又看看他旁边的妇人,不远处还坠着个丫鬟小厮,不由得诧异了。   “你们找谁?”   许靖云失声惊呼:“翘娘!”   像,太像了!   浑然一模一样!   在开门的那一刻,他恍然觉得时光好似倒退回十七八年前,那时还是姑娘家的翘娘给他开门,也是这般模样。   只不过一个脸上是陌生的警惕,而翘娘则俏生生的喊他一声靖云哥。   王慧心要关门,“你们找错了!”   里头,王婆子在听到翘娘的名字时,心里一惊,手一抖,差点没把自己的头皮薅秃噜皮了。   王婆子颤声:“慧心,是谁啊。”   王慧心回头:“奶奶没事,他们找错人了!”   许靖云一把拦住王慧心关门的动作,忙不迭道。   “没错没错,我没有找错人……”   他顿了顿,饱含情感的喊道。   “孩子,我是你爹啊!”   这一声爹,许靖云喊得自己两眼泛泪花了,声音哽塞,当真是慈父心肠。   王慧心:……   她还没有什么动作,就听见隔壁传来动静。   她侧头去看,正好对上顾昭瞧来的眼睛。   顾昭扒拉着围墙,刚刚因为那许靖云的一声你爹,她脚底踩着的石头滚了滚,差点没把她摔下去了。   偷瞧被抓包的顾昭:……   她转了转头,对许靖云摇了下手。   “许相公,好久不见。”   许靖云也认出了顾昭,知道他是那日随着杜家人上山的小子,许是许家亲戚吧。   许靖云不以为意的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   许靖云的一声你爹,冲击力颇为大,王慧心和王婆子心绪不平,尤其是王婆子。   她瞧见许相公时,有心想要抵赖否认,最后瞧着王慧心阳光下格外漂亮的脸,无奈的叹了一声。   “进来说吧。”   谁也没有注意到,跟在许靖云半步远的班笑舸,她帷幔下的笑容自从见了王慧心后,那是再也没有下去过了。   太好了,表妹。   你生的果然是女儿。   美,真美......   和你一般的云容月貌......   ...... 第51章   王家的院子是一处老宅子了,房子不大,黄泥和木头制成的,上下两层,下头那层的半腰处垒了黄泥,木门上的红漆早已经斑驳。   许靖云自进了院子,眼睛扫过那屋舍,再瞧过柴房和角落里的水井,那拧起的眉峰就没有下去过。   视线落在前方一身半臂青布襦裙的王慧心身上时,许靖云心下一痛。   这孩子,本该是他和翘娘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里,娇养的明珠啊!   如今……如今却是小渔村里的村姑了。   真是痛煞他也!   ……   班笑舸搀扶了许靖云,柔声道。   “相公莫要自责,眼下要紧的是将孩子先带回靖州城,孩子还小,咱们能补偿孩子的时间还很多。”   许靖云回神,“是是,是我着相了!”   他叹了一声,拍了拍班笑舸的手,里头满满的是喟叹。   “难为你了,笑舸,以后孩子的事就要多托你照顾了,香脂水粉,绫罗衣裳,穿着打扮,待人接物,以后如何为人媳为人母......”   “她没有了母亲,又在乡野长大……唉,这性子估计有得掰扯了。”   “是是,咱们慢慢来。”班笑舸附手在许靖云的手上,帷幔下的唇勾着笑意。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相公丢脸的。”   ......   两人往里头走。   王婆子瞧了瞧许靖云,虽然是风光霁月的坦荡模样,但她人老成精,又怎么瞧不出他眼底的轻视。   心里梗了梗,当即冲王慧心沉声道。   “慧心啊,屋里闷,你将小茶桌搬出来,咱们就不邀请这位老爷夫人进屋了,就在这檐下随便坐坐就成。”   许靖云的目光看向屋檐下头,那儿倒是铺了木板。   王慧心看出他的迟疑,低声解释道。   “您放心,我一早就擦过了,干净着呢。”   许靖云:“噢噢,爹没这个意思。”   听到这一声爹,王慧心的心里又别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最后,她瞥了一眼许靖云,又瞧了瞧旁边的班笑舸,沉默的去摆茶桌拎茶壶了。   ......   夏日有些闷热,屋檐下有穿堂风,倒是有几分凉意,几人盘腿坐了下来,班笑舸也摘了脸上的帷幔。   这一摘,王婆子和王慧心都惊了一跳。   无他,这班笑舸和王慧心居然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一个是带着风情的妇人,一个是犹带稚气的姑娘家。   四目相对是相似的桃花大眼儿。   王慧心瞪大了眼睛去瞧。   班笑舸眼里闪过一抹晦暗,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畔,微微敛眉。   如果说她是那熟透的桃果儿,那王慧心便是春日里灼灼盛开的桃花。   一个韶华将逝,一个初拥朝阳。   班笑舸潋滟了所有的情绪,再抬眼时笑盈盈的模样。   “是不是吓到你了?”   王慧心摇了摇头,她有些迟疑。   “你是我娘吗?”   原先对于许靖云的一声你爹,她可以说是错愕中夹杂着别扭,还有一分的不踏实和荒谬,然而对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王慧心却又有种亲近。   王婆子警惕的看着班笑舸和许靖云,拉了拉王慧心。   “慧心,她不是你阿娘,奶奶和你说过了,你阿娘生你的时候便过身了。”   她的目光沉沉的看着许靖云,问道。   “翘娘已经死了,这人是谁?”   许靖云有些尴尬,“咳,这是我续娶的娘子,班笑舸。”   这话一出,王婆子和王慧心都沉默了下。   王婆子眼里有些复杂的看了一眼班笑舸,低声道,“原来这就是许相公后来娶的娘子啊。”   她曾经打听过翘娘的夫婿,听说翘娘过身半年就再娶了,原来,再娶的娘子这般像翘娘啊。   一时间,王婆子心里百味交集。   ……   顾家。   顾昭不好意思扒着墙偷瞧,这不是显得她很没有礼貌嘛!   她蹲了下来,坐在刚刚差点害她滑脚的大石头上,将瓮里擦得干干净净的鸭蛋又拿了出来,一个个认真的重新擦过。   风将王家众人的谈话声送来。   顾昭慢吞吞的擦鸭蛋。   可不是她偷听,她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擦鸭蛋,顺道听了那么一耳朵。   ……   王家。   许靖云忙不迭的追问王婆子,“婶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翘娘她,她不是死了吗?”   他眼里涌出泪,哽咽道。   “那尸身还是我亲自收敛的呢。”   做了一天一夜的法师,这才葬到了祖地里。   王婆子眼皮耷拉了下来,硬声道。   “我不知道。”   许靖云失声:“你怎么不知道?这孩子不是你养大的吗?”   王婆子叹了一口气,沉了沉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左右你也找来了,慧心和翘娘生得一模一样,老婆子再抵赖也没意思,慧心这孩子,她是翘娘亲手交给我的。”   许靖云毛骨悚然,“......亲手?”   死人该如何亲手?   王婆子点头,“没错。”   “是翘娘亲自将孩子托付给我的。”   她是乡下老妇人的模样,头发花白稀疏,瘦削的身子,皮肤有些皱。   上头遍布了老人特意的褐斑,有着行将就木老者的朽气,压低了声音讲话时无端的有些渗人。   头一次见王婆子的许靖云和班笑舸,两人看着王婆子的眼睛有一丝害怕。   尤其是班笑舸,她的手不自觉的抓皱了罗绮的月华裙,心里提了提。   王婆子没有理会他们,她拍了拍王慧心的手,轻声道。   “别怕,那是你阿娘。”   王慧心轻声,“嗯。”   ……   王婆子的目光看得很远,外头阳光晃眼,蝉儿在树上拼了命的嘶叫。   那年也是一个夏日,只不过那是一个夜晚罢了。   王婆子生来命苦,父母在她幼年时候没了,嫁人后还未生子夫婿便也没了,留了长宁街的一处破屋,她孤寡一人,后来更是做了夜香婆的行当。   拒亲的人拒多了,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出,一开始有说她心高,瞧不上那等鳏夫带子,也有的说她刑克六亲。   她王婆子这一生难啊。   也许受到的磨难多了,她格外的珍惜遇到过的那些善缘。   王翘娘便是她遇到过的善缘。   按亲缘来算,王翘娘是王婆子同族的侄女儿,往上数五代才是一个祖宗,早就远得不能再远了。   但就是这样远的远亲,在她困难的时候,听说了她的事,那孩子将自己做打络子做绣活攒的体己送给了自己这个远房的姑姑。   王婆子:“我说不用,让那孩子攒着当嫁妆,她面上有着羞意,说家里已经相看好了人家,那是个好儿郎,不看中这个的。”   王婆子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班笑舸。   是不看重嫁妆银两,人家看中的是女儿家那身好面容。   ……   许靖云好似没有察觉一般,忙不迭的追问。   “后来呢?”   王婆子沉默了片刻。   “后来啊……后来再见的时候,就是翘娘托孤了。”   ......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浓郁的好似有黑雾淌过。   王婆子推着粪车,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地面,木头和石板相碰的咕噜噜声传得很远。   “叮铃铃,收夜香喽。”   王婆子一边摇了摇铃铛,一边沉声喊了一声。   那日有些怪,往日里该有人拿夜香出来了,偏偏那一日长宁街静得很。   王婆子心中正纳闷,目光在朝前看去时,脚下的步子忍不住顿了顿。   夜香车上的灯笼印照出方寸的土地,在朦胧又熹微的灯光中,前方十来步远的地方,一个女子黑发飘飘,着一身红衣背对着人。   王婆子吓了一跳。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吓归吓,待反应过来后,王婆子便大声的呵斥。   所谓鬼也怕恶人,她一个夜里收夜香的,有时也听到点动静,这种事心里怕也不能表现出来,她愈凶,那鬼物愈不敢害人。   只是往常的动静小,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迎面对上。   鬼影不动,王阿婆也不怵。   她伸手去握那粪勺,只等这鬼要是真不开眼,就拿大粪泼它,正好让它尝尝这等秽物的滋味。   这叫做以晦制晦!   ……   “姑姑,是我啊,翘娘啊。”片刻后,幽幽幢幢的声音在前头传了过来。   王婆子手中的粪勺子握不紧,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了。   “翘娘?”   “不不,我不相信!定然是你这恶鬼迷心,在胡言乱语呢!”   王翘娘幽幽叹了口气,“姑姑,是我啊,翘娘啊。”   她声音里有悲切,说了两件幼时和王婆子相处的小事,要不是当事人,还真不知道。   王婆子心里有了两分相信,心里一痛,忍不住问道。   “翘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姑姑,我已经死了。”   王翘娘背对着人,没有转过来,王婆子只瞧得到她的背影。   她踮着脚浮地三尺,朦胧烛光中,她的发丝和衣袍无风微微飘动,仔细一看,她身上的红衣虽然是绸布的,上头的纹路却是寿衣的样式。   王婆子忍不住想要上前。   “姑姑莫来!”   王婆子停住了脚步。   王翘娘:“姑姑,如今我的面容可怖,恐会吓到你,今日侄女儿来,是有一事相求,倘若姑姑应允,翘娘下辈子给姑姑衔草相还。”   王婆子忍了心里的悲伤,她这一辈送走了太多人了,父亲,母亲,相公......现在,便连年轻的侄女儿也走在了她的前头。   王婆子:“你说,只要我做得到,砸锅卖铁也要帮忙。”   王翘娘欣慰,停顿片刻后继续道。   “姑姑不知,我于棺椁中生下一女,我以血乳喂养,然而今日我的生机已绝。”   “这孩子......我实在不忍心她还未见过光阴,尝过人间百味,便跟着我长眠在那黑暗的棺椁之中,受那等鼠蚁的啃噬,姑姑......”   王翘娘的身子忽然的弯地,一个红衣包裹的襁褓便在地上出现。   王翘娘:“姑姑,你帮我养了她吧,不要多好,饿时有粥吃,冷时有薄衾盖,哭时有人理......如此就够了。”   襁褓落地,只见里头一个面皮白嫩的奶娃子闭着眼睛,睡得正憨甜。   王婆子忍不住抬了个脚步,“孩子的爹呢?”   王翘娘摇了摇头,“姑姑,我已不信他,我亦无人可信。”   王婆子听着王翘娘幽幢声音里头的怅然,只觉得一阵心紧,就听王翘娘接着道。   “这孩子本该无吃无食的在棺椁中绝命,姑姑,要想她活命,我只能想到你了。”   王婆子是个夜香婆,夜香这等污秽之物,不论是人是神鬼,多对此物避讳。   如此一来,王慧心的天机才能被遮掩,才能在原来早夭的命相里搏出一线生机。   “好好,我养她,我,我给她做阿奶,我好好的养她。”王婆子哽咽的应允。   王翘娘的身影急速的后退,红衣黑发飘扬,在王婆子瞧不清楚的地方,王翘娘回过了身,面容瞧不真切。   只见她艰难的跪了下去,冲王婆子长久的跪地不起。   王婆子小心的走了过去,抱起地上的娃娃,意外了。   啊,孩子是这般的软啊。   不知不觉,奶娃娃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生得格外的漂亮,桃花大眼儿,黑白分明。   王婆子多瞧了两眼,欢喜不已。   “真漂亮,像娘。”   “哎呀,怎么嘴巴里有血?”   王婆子翻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的瞧了瞧,没有瞧到伤口,倏忽的,她想到了方才王翘娘的话。   这孩子是她以血乳在棺椁中喂养,直到自身生机绝了,这才以鬼身将孩子带了出来。   王婆子朝前头看去,那儿已经不见王翘娘红衣的身影了。   怀中的婴孩似有所感,倏忽的放声大哭。   王婆子晃了晃,低头哄道。   “哦哦,乖乖不哭不哭。”   “阿娘走了,还有奶奶呢,奶奶抱你,乖乖,不哭不哭。”   随着鬼影的消逝,原先被浓云遮掩的玉盘洒下了月辉。   王婆子拿布将孩子缠在身上,重新推起了夜香车,车子咕噜噜的碾过青石板,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长宁街,王家。   王婆子说完这尘封在记忆中的一幕后,看向王慧心,轻声道。   “慧心啊,你娘不是不要你了,只是人鬼殊途,她没法再养着你罢了。”   王慧心早已经泪流满面,漂亮的桃花眼里,一滴滴的眼泪落下。   许靖云犹不相信,“不可能,翘娘为何不信我?”   “不可能,我不相信!”   王婆子耷拉下脸,爱信不信,反正她说的是实话。   “总不能是我掘了她的坟,生剖孩子出来的吧!”   许靖云悻悻,“婶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婆子抬手,挡住了许靖云接下来的话,沉声道。   “孩子是翘娘给我的,也是我养大的,你今日来要是想将她带走,说实话我心里是不乐意的。”   许靖云:“我是她爹!”   王婆子还未继续说,就见王慧心擦了擦泪,声音虽然还有哭过的哽咽,却坚定道。   “我姓王,不姓许。”   言下之意,她是不可能跟着许靖云去靖州城的。   许靖云气急,“我不养孩子,那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孩子还活着吗?婶儿,我知道你疼惜孩子才留孩子在身边,但慧心也大了,在玉溪这等小地儿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难道找个渔民吗?”   这话许靖云说的嗓门有些大,在屋门口正要敲门的元伯听到了,愣了愣,脚步也停住了。   顾昭在门口冲元伯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元伯颇有些灰心丧气。   顾昭瞧得心里一叹,这莫名的又杀出一个老丈人,还来个不好相与满肚子心肠的后丈母娘。   元伯大哥的情路坎坷,难哦。   ……   顾家。   顾昭和元伯并排坐在围墙下的大石头上,一起擦那皮光的野鸭蛋。   元伯心不在焉。   顾昭瞧了两眼,颇有些心惊胆战,就怕他一个用力捏破了手中的野鸭蛋。   好在这个时候隔壁又开始说话了,元伯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顾昭也侧耳去听。   ……   王家。   许靖云掷地有声,“我是靖州城的文书,别的不说,给闺女儿挑个好人家还是成的。”   说到亲事王阿婆有些动摇,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女儿家的亲事确实重要,跟着当官的爹总比跟着她这个倒夜香的老婆子好吧。   王慧心急了,伸手抓了抓王阿婆的袖子。   “奶奶,我哪里也不要去!”   王阿婆的目光瞥过班笑舸,陡然心惊。   是嘞是嘞,祖宗早就说过了。   宁愿跟着讨饭娘,也不要跟着做官的爹!   更何况,这爹还一天没有抱过喂过孩子,哪里有什么感情?旁边还有个娇滴滴的后娘子吹枕头风哩!   王婆子当即又不肯让许靖云带走人了。   许靖云无力,闺女儿这么大了,他总不能绑着人走吧,他寻的是闺女儿,又不是仇人。   ……   僵持时候,班笑舸开口了。   “相公,姐姐的孩子心善,王婶子将她拉扯大,她自然舍不得离开,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许靖云正想说话,班笑舸使了个眼色,他便停住了话头,听班笑舸继续道。   班笑舸:“婶儿,慧心,你道我们为什么来寻姐姐的孩子?”   王婆子王慧心相视一眼,继而摇了摇头。   班笑舸叹了一口气,声音沉重。   “前段时间大雨,雨水冲击了山里的泥土,姐姐的阴宅破了个大洞,相公怕沙土和雨水冲击到姐姐的墓门,请了捡骨婆子和道长,破土开棺了。”   “捡骨婆子一看,姐姐的尸骨不对,里头孩子的骨骼没有了,我们这才猜测,你可能还活着。”   班笑舸眼里盈盈似有泪珠,“万幸万幸,我们寻访了一些人,打听到了玉溪镇有个姑娘格外漂亮,听后马上就寻来了。”   许靖云跟着点头,“正是,眼下装着翘娘的金斗瓮还在家里搁着呢。”   “唉,这人鬼同屋,到底不是个道理。”   王婆子拍腿,“糊涂糊涂啊!怎么就破土了!都说入土为安,破土大凶,你们这,唉!”   许靖云悻悻,“翘娘阴宅隔壁的杜家阴宅就进了水,他托梦回来了,我们也就不放心了。”   王婆子唬脸,“人家托梦那是人家的事儿!咱们翘娘没有托梦,那说明阴宅好好的,你好好的动坟作甚?”   几乎是被指着鼻子骂,许靖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班笑舸连忙开口道,“无妨无妨,姐姐也入土这么多年了,就当做是来一次捡骨再葬了。”   “那道长说了,姐姐腹肚的婴孩不见,他不敢妄断吉辰,眼下咱们寻到了慧心,慧心跟我们回去给姐姐上柱清香,再姐姐做场法事,以后也知道自个儿的娘葬在何处,你说是不是?”   王婆子和王慧心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动。   王慧心,“奶奶,我想回去瞧瞧我阿娘,给她磕个头,告诉她奶奶对我很好。”   她有些哽咽,嘴角却带着笑意。   “天冷有衣,饿时有粥,哭时有人哄......奶奶没有委屈我,慧心能在奶奶身边长大,觉得很幸福,我要去谢谢阿娘给我寻了好去处。”   还有,她要谢谢阿娘当初在棺椁里生下了她,拿血乳喂养她……   王婆子眼角湿润,“好好,好孩子,是要去瞧一瞧你阿娘。”   许靖云和班笑舸对视了一眼,眼里俱是欢喜。   ……   许靖云得意的拈了拈胡子,赞许的看了一眼班笑舸。   不错不错,人到了靖州城,自然是听他们的了。   班笑舸敛下眼里的情绪,似娇羞的低了低头。   ......   择日不如撞日,在加上王翘娘的金斗瓮还在许家搁着,这一日没入土,王婆子的心就一日不安宁,原先不知道便算了,如今知道了,让她在家中生等,那是一刻都待不住了。   ……   王婆子同老杜氏交代了一下,“老姐姐,慧心她阿爹寻来了,我得去一趟靖州城,这家里你帮我看几日。”   老杜氏当下便应承了,“成!你那活计也别寻人替了,这几日我替你推车走几趟。”   王婆子迟疑,“这怎么成,埋汰得紧呢!”   老杜氏摆手,“街坊邻居说这话,没事没事,你就安心的去忙吧。”   王婆子感激极了,“哎,多谢老姐姐了。”   老杜氏想了想,压低了声音,不放心道。   “不然我叫我家顾昭陪你们走一趟吧,她近来修行颇有小成,说不得还能见见慧心她阿娘。”   王婆子欢喜:“当真?”   老杜氏嗔了她一眼,“你何时见我口出狂言了?”   说完,她就去院子角落里叫人。   那儿,顾昭和元伯还在擦青皮的野鸭蛋。   老杜氏一眼就瞧出了这其中的窍门,没好气道。   “别擦了,野鸭蛋都得被你们擦秃噜皮了,搁着,一会儿阿奶将它们和慧心家的鸭蛋一起腌渍成咸鸭蛋。”   顾昭嘿嘿的笑了一声。   老杜氏好笑不已。   偷听便偷听,还懂得拿擦鸭蛋遮掩!   元伯面上也有些羞赧,长手长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尤其在瞧到老杜氏后头的王婆子时,面上更是腾的一下热了起来。   老杜氏:“好了,你也听到我就不多说了,慧心她娘的金斗瓮要重新入土,你帮忙去瞧一瞧。”   她顿了顿,继续道。   “虽然人鬼殊途,我瞧慧心和你王奶奶倒是想见一见那翘娘,要是不妨碍,就帮忙见一见吧。”   顾昭点头应下。   ……   王婆子出了顾家。   顾昭侧头对元伯道。   “元伯大哥,我也先走了。”   元伯瞧了瞧这一行人都走了,咬了咬牙,准备去撑自己的渔船。   靖州城这般大,他难道还不能去了?   瞧着地上的野鸭蛋,元伯宽慰自己。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去靖州城卖鱼获的!   ......   顾昭跟着过去了。   许靖云听说缘由后,瞧了顾昭一眼,眼里有着怀疑,这孩子才多大?就能是道长了?   别不是山里道长的挂名小童吧!   班笑舸扯了扯许靖云的衣袖,摇了摇头,不赞成道。   “相公,咱们请了荔先生和吕婆婆了,一事不劳二主。   她顿了顿,继续道。   “再说了,上次杜家的迁坟也是荔先生和吕婆婆一手操办的。”   言下之意就是这顾昭并不可靠。   ……   许靖云心里暗暗附和。   自然,玉溪镇这等偏远小地的小道士哪里有靖州城里的大道士可靠。   许靖云抬脚走到顾昭面前,温声道。   “顾小郎,你瞧我们这里头已经好些人了,乌篷船并不大,回头该坐不下了,再有,我请的是荔先生和吕婆婆,上次杜家迁坟你也瞧了,这两人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说完,他冲顾昭拱了拱手。   “顾小郎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说完,许靖云微微颔首,带着人要走。   顾昭意外。   什么!她这是被人家拒绝了吗?   王慧心有些不踏实的回头瞧顾昭。   奈何这迁坟入葬等事,自然是家主做主,而许靖云他是许家的主,王翘娘虽是她娘,却是许靖云的原配发妻。   顾昭想了想,拉过王慧心到一边,拿了个小丸子递给王慧心,开口道。   “慧心阿姐,等许相公他们确定了时间,你燃了这小丸子,丸子里有我封存的一缕烟气,烟气可以化鹤报信,到时我就过去寻你。”   王慧心接过,小心的往荷包里放。   顾昭瞧见她荷包里有一张菱角叶,不禁咦了一声。   王慧心面上有些羞赧,“这是上次碰到龙君的时候,它撩水起来,你扔了一片叶子过来,叶子挡了水掉下来,我瞧着稀奇,就捡了放荷包里了。”   “不想这么多天都没有枯萎。”   顾昭多瞧了两眼,解释道,“因为里头还残留了一些元炁,元为始,即是生命,草木新绿丰茂,暗合了生机之意,所以这抹元炁能在菱角叶里留这么久。”   “阿姐就留着吧。”   王慧心点头,她本来也就这么想的。   ......   王慧心和王婆子跟着许靖云等人去了靖州城。   谢振侠摇着撸,乌篷船晃晃悠悠的在江面上行驶,远远的有一艘渔船坠在后头,一开始渔船在后头,最后赶上了乌篷船,很快便赶超了过去。   王慧心正在看外头的江景,瞧见那熟悉的渔船时愣了愣,随即眼里有些笑意。   王婆子闭眼,小声道,“还成。”   要是瞧见当官的老丈人,连追都不敢再追来,她还不放心慧心以后许给这样的人家,孬!   ……   船舱里有些沉默。   许靖云瞧着王慧心的行囊,交代班笑舸道。   “明儿找个绣娘来家里,给慧心量量身子,做几身漂亮衣服穿穿,我的闺女儿生得这般漂亮,装扮上可不能差了别人的!”   王慧心推辞,“不用了.......”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只见班笑舸愣了愣,笑道。   “相公莫急,明儿的事情明儿再说。”   许靖云颔首,“成,笑舸看着安排。”   王慧心收回话头,目光重新看外头的江景,面容上更沉默了一些。   王婆子瞧了许靖云一眼,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拉过王慧心的手在手中,轻轻的拍了拍。   感受着奶奶有些粗粝的手,王慧心刚刚有些堵又有些慌的心,一下便宁静了下来。   她看着乌篷船外,那渔船已经驶得很远了,就好像它只是擦肩而过的船只,但王慧心知道不是这样的。   班笑舸瞧着那张那格外漂亮的侧脸,上头好似还有两分欢喜。   她的心里也欢喜极了。   ....... 第52章   晨时的靖州城热闹鲜活极了,街道两边商铺临立,酒肆饭馆的幡布随风而飘。   虽然太阳初升,但茶楼里已经有听书的茶客了,点上一盘热腾腾的烧麦虾饺,再来一盏清香四溢的清茶。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都不换。   茶客又呷了一口清茶,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堂上的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说的正是鬼母慈悲心肠,夜半时分送女托孤至夜香婆手中,夜香婆更是仗义,以老妪之身养大了棺椁出生女娃娃的传奇故事。   “如今啊,这父亲闻讯寻来,今日是那阖家团圆的日子,美哉美哉!   茶客听得连呼惊奇。   “嘭!”惊堂木落下。   说书先生拈了拈山羊胡,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可不是老丈我瞎说的故事,这事儿啊,它真真的!”   “府衙里的许文书你们知道吗?”   茶客们惊奇,“许文书?可是咱们潘知州称赞过的,写得一手凤彩鸾章的许文书?”   “为人雅致,对亡妻最是风流深情的许靖云许文书?”   说书先生笑着捻须,颔首道,“正是正是!”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既然如此,那鬼母就应该是许文书早逝的爱妻了。   当初许靖云的娘子过世,他写了一篇告妻书,文采斐然,笔墨生香,通篇下来无处说情却又处处说情。   打动了一番看客的心肠,赚足了一些春闺娘子的眼泪。   当然,也有一些看客并不以为意,真那般情深了,起码守了那一年的妻孝再说。   他们只有一张嘴会说话,那等会做文章的相公就占便宜了,他们的手还能说话哩!   ......   不过,鬼母送女这等异闻神异又似有诸多的迷雾,茶楼的听客有不信的,自然嘘了那说书人。   说书人合了折扇,连连作揖讨饶。   “大老爷们,这事儿我也是听闻而来的。”   “像我等说书人要想打动各位看官,自然要搜罗那些坊间怪闻,这消息还是我花了一两纹银,打那许府的小厮丫鬟处听来的。”   “真与不真,你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书先生顿了顿,笑得志得意满。   “那鬼母送来的闺女儿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前儿刚被带回了许家,你们去瞧了瞧,就知道不是我小老儿诓言乱语了。”   “好,我等空了就去瞧一瞧!”   这个时间能来吃茶吃点心的,自然是无需忧虑人间三三两两碎银的人。   当下便有人眼睛转了转,夹了盘里的最后一个虾饺,嚼了嚼吞下。   香!   等空?   人生最怕等空闲了!   既然好奇,当然这下就得去瞧一瞧了!   小胖的身影晃晃悠悠的朝许家方向走去。   ......   许靖云的家宅坐落在春江路,那儿一片住的多是富商和官宦人家。   这条街再往前便是热闹的春江市集,百姓挑箩赶驴,担了最新鲜的鱼肉菜,时不时有管事婆子带着小丫鬟过来挑菜。   西北角落今儿多了一个鱼肉摊子。   脚盆里的鱼儿鲜活又大条,经过的管事婆子都停住了脚步,卖鱼的是个小麦皮的小哥,带着顶草帽也遮不住那好颜色。   顾客上门,元伯也没什么心思,眼睛一直盯着春江路,许宅靠外,他在的位置正好能瞧到许宅的大门。   管事婆子多瞧了两眼卖鱼小哥的手,啧啧,一瞧就是有力的!   “小哥,来两尾活鱼,要剖鱼刮鳞的。”   元伯收回目光,沉默却动作老道敏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鱼儿就杀好剖鳞,麻绳一扎鱼嘴,三两下便将鱼儿给了管事婆子。   “诚惠半钱银。”   管事婆子将那银子丢到瓮罐中,元伯瞧了瞧。   不过两日,他这瓮罐里已经装了好几两银子了,这靖州城的鱼儿卖的也比他们玉溪镇的贵,生意果然还是得去外乡做才好。   ……   日头一点点高了,元伯收了卖鱼的家当,又在河里洗了个澡,无所事事的躺在船舱里,想了想,带着斗笠又来这个春江路了。   他黑黑的眼睛盯着许家的门宅,有些出神。   “嘿,我瞧你许久了,你是不是踩点的小贼?说!”   一声喝问在元伯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   只见一位穿着绫罗衣,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小胖子正瞧着自己,他手中还提着一盏的鸟笼,鸟笼里的咕咕鸟正在扑腾翅膀。   “噢噢,乖乖,我说的不是你哦,莫怕莫怕!”   小胖子见自己的喝问惊到了鸟笼里的咕咕鸟,连忙手忙脚乱的哄着。   元伯:......   他收回了目光,继续瞧前头许宅的大门。   旁边,小胖子还在唠叨。   “哦,我知道了,你定然也是听了那鬼母送女的故事,这才来许宅瞧热闹的。”   元伯惊诧:“......鬼母送女,你怎么知道的?”   小胖子撇嘴:“嗐,谁还不知道啊,说书老伯在茶楼里将故事都说了,是许相公那成死鬼的妻子将孩子送到了夜香婆那儿,求夜香婆帮忙养大了孩子。”   “哎,你说,那许夫人为什么要将孩子送给夜香婆?为什么不直接送给许相公呢?”   元伯回头,正好对上小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带稚气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好奇。   这定然是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孩子。   元伯:“我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元伯原先对许靖云相公的敬畏荡然无存了。   前儿才接回的慧心,今儿那点家事居然被传到了茶馆里,这治家还不如他们玉溪镇的小户人家呢。   小胖子没有察觉到元伯的敷衍,犹自自来熟的唠嗑道。   “是吧,这事就真的怪,里头肯定有缘由,嗐,说书人又不将故事说清楚,害得我连吃烧麦虾饺都不香了。”   “对了,我叫小潘,你叫什么?”   元伯:“元伯。”   小潘狐疑:元伯?小潘?小潘对元伯?   这确定不是在占自己便宜吗?   他张嘴正待继续说话,元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说话了,门开了,里头有人出来了。”   小潘连忙噤声。   ……   许家的大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他目光警惕又有些慌张的朝周围瞧了瞧了。   在掠过元伯和小潘时,多瞧了两眼,随即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   不过两面生的半大小子罢了!   ……   管事招呼后头的两个小厮,“快快,动作利索点。”   两个小厮想着接下来要做的活计,脸都苦巴了,因为心里不情愿,他们还磨磨蹭蹭的磨洋工。   许管事唬了下脸,“这个月的月钱是不是不想要了!”   瞧见街坊邻居没有注意这边,他压低了声音,宽慰道。   “放心,这等事老爷和夫人会给红包压压晦的。”   小厮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上了。   许管事拍了拍尘土,步履匆匆的往前。   元伯心下莫名的一跳,忍不住抬脚跟了上去。   这管事七拐八拐,又多走了一条街,最后居然在棺材铺前停了脚步,他回过头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两人,开口道。   “在这里老实待着,我进去问问有没有现货。”   ……   不一会儿,管家出来了,他瞪了一眼那两小厮,低声骂道。   “瞧你们这惫懒模样,银子我已经给了,还不快去干活儿。”   两小厮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管家老货,手中动作却不敢再慢了。   两人借了店家的板车,又在店里小工的帮忙下,将那棺椁装上了板车,麻绳一拉一扎,牢牢固固。   管家拿出红布将棺椁一遮,旁人顿时瞧不出板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了。   做完这些事后,一行人将板车从店里的偏门里推了出来。   ……   路上。   板车的车轮子轧着砂石铺制的地面,咕噜噜的响得很大声。   “让让,让让。”   迎面对上元伯和小潘,管事擦着额上的汗水赶人,两个小厮一人肩上披带子,拉着板车往前,还有一人在后头用力的推着。   元伯侧身让过。   小潘瞧了一眼,啧了一声。   “还是做管事的舒坦!”   “……不是说今日是阖家团圆的美哉日子吗?这许家是有人过世了?”   元伯没有理会,他莫名的心里有些不安,还不待多想,抬脚就走到了棺材铺子门前。   那儿掌柜的也追出来了,瞧见人走远了,有些懊恼的自语。   “唉,瞧我,都忘记交代一声了。”   “我这个板车还是新的,运空棺椁可以,出葬的可不行。”   跟在元伯后头的小潘是个话多的,当即自来熟的应了一声。   “掌柜的,你就放心吧,哪里也有人出葬用板车的?怎么也得有个四人八人抬棺的。”   这冷不丁的声音出现,唬了掌柜的一跳。   抬头瞧见那小胖子一身绫罗打扮,显然是个大主顾,当下便换上一张悲痛脸,压下热情道。   “小哥,要瞧点什么?”   “棺椁,衣裳,子孙幡,哭丧棒……纸衣纸人,我这儿应有尽有。”   小潘愣了愣,随即横眉倒竖,“呔!你个掌柜的好生不要脸,居然敢咒我家里人!”   掌柜的有些莫名,“不是,你不买棺椁,上我这儿来干嘛?日子过得太吉祥了?”   小潘窒了窒,拿眼睛瞅元伯。   他也不知道,莫名的今儿就跟了这小哥。   元伯冲掌柜的拱了拱手,问道。   “掌柜的,您方才说担心那户人家用了您的板车,为何这样说。”   元伯心里有些急,什么情况才用板车拉棺椁,在他们乡下,只有那等横死的,晦气的……这才寻不到抬棺人。   这许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拈了下胡子,叹息道。   “这家的小娘子出了急症,买的是一副白棺,这等棺椁自然是夜里时候偷偷抬出屋子,随便寻一处地儿埋了,我当然怕他用了我的板车了。”   元伯心中一震,喃喃,“小娘子……没了?”   小潘和掌柜的有过节,哼哼唧唧道,“就是,怎么就是小娘子没了呢,说不得是家里的小子呢!”   元伯也跟着目光炯炯的看了过去。   掌柜拈胡子的手一顿,随即又唬脸。   “瞎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那衣裳还是在我这儿急急买的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量,用的又是白棺……家里一点准备也没有,不是急症去了又是什么?”   元伯已经听不下去了,拔腿就往许宅跑去。   小潘:“哎哎,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说罢跳了跳脚,索性抱着咕咕鸟的笼子,也跟着元伯跑了。   留在原地的掌柜:......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啧,还真是和我唠嗑的啊。”   掌柜的做这一行这么久了,寻常人避讳他还来不及,他还是头一次在店门口遇到寻自己唠嗑的人,当下颇为稀奇的转身进了店里。   ……   元伯脚程快,很快便追上了那运棺椁的一行人。   他的脚步顿了顿,心下一狠,三两步的上前,突然发难。   那管事毫无防备,一下便被压制在墙上了。   运棺椁的两人大惊,板车一下砸在了地上。   管事挣扎不停,元伯手中一个发力,立马又将人压在了下头,喝道。   “安静!”   管事瞧着那反着光的杀鱼刀,上头好似还有鱼的腥气,顿时两股颤颤。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银两……银两都在兜里!”   元伯不理会:“我问你,你许家给谁买的白棺?”   管事心里一惊:这……   元伯立马将刀抵得更进了,喝道,“说!”   管事吓得闭着眼睛,张嘴便喊了起来,“我说我说!”   “是给我们老爷刚刚寻回来的小姐用的,小姐她,老爷夫人说了,小姐被她那鬼母带走了!”   元伯心中大恸,拿着刀往后退了一步,“慧心……”   是慧心,真的是慧心。   ……   刚刚追来的小潘气都还没有喘匀,手撑着墙壁就听到这一句了。   瞠目结舌。   天了噜,鬼母送女,这么快就又要有鬼母接女的故事了吗?   许家这事,当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千分万分。   呸!糊弄谁呢!   他才不相信呢!   ……   小潘一个错眼,就见那小哥扔了那管事,提着刀又往前跑了。   “娘哦,这是吃了什么,这双腿跑得真是贼溜的快,老子要累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小潘喘了两口气后,直裰的长摆直接往腰间一别,露出下头白色的底裤,就这般大咧咧模样,抱着心爱的咕咕鸟,又追着往前跑了。   “兄弟兄弟,等等我嘞!”   ......   许宅。   瞧着这紧闭的大门,元伯目光沉了沉,最后落在那红漆的围墙上。   只见他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发力,垂直的踩着围墙往上,再快落地的时候,手中的杀鱼刀插到围墙缝隙中,再一个发力,人就上了那围墙顶。   接着便是一跃,身影便不见了踪迹。   气喘吁吁赶来的小潘:......   娘嘞!这是属猴子的吗?   他嘞,他该怎么办?   小潘瞧了瞧自己这一身小肉的肥膘。   他只能算是个属猪的……   罢罢,小潘在门口寻了个角落窝了下来,捡了个草根逗自己的咕咕鸟。   瞧不到画面,听个动静也成。   ......   元伯一进院子,没走几步便听到了哭声,那声音有些耳熟,分明是王婆子的声音。   他心下一紧,当下便拔腿朝那方向跑了过去。   许宅后院里。   王婆子坐在床榻旁,捶胸痛哭,“慧心啊,我的慧心啊,我真不该带你回来......慧心你醒一醒,瞧瞧奶奶啊。”   许靖云站在门口,隔得有几步远,面露不忍。   “婶儿,你莫要太过伤怀了,慧心地下有灵,定然是不忍心见到婶儿这样的。”   王婆子:“呸!”   一口唾沫吐了过来,王婆子阴下了脸,那老迈的眼睛哭得红肿,声音恨恨,瞧着许靖云像是杀父仇人。   她沙哑着声音,开口道。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哦,你自然能说这样的话了,左右慧心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的,你当然这般不痛不痒了!”   许靖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吐过唾沫,当下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忍着怒,硬邦邦道。   “婶子自重,慧心这般模样,我这当爹的心中也是痛极悲极,只是逝者已矣,咱们生者须得收敛伤情,让她走得更安心体面一些。”   “笑舸已经吩咐管家去买衣裳棺椁了,一会儿咱们便为慧心梳洗一番,让她不至于走得寒酸。”   许靖云瞧着床榻上躺着的王慧心,叹了一声。   可惜还未寻那绣娘做一身衣裳,可怜他许靖云的闺女,这辈子竟然连绫罗缎子都还没有穿过。   王婆子恨极,“有我在,你休想不明不白的埋了我家慧心。”   “我要去告官!”   “定然是你们许家的人害了我家慧心。”   许靖云有一瞬间的错愕,“可笑!怎么就是我许家害她了?她也是我许某人的闺女儿,作甚我许家人要害她?”   倘若是个儿子,那还能说是后宅倾轧,一个流落在外头的闺女儿,左右不过一副陪嫁,哪就让人冒着风险去害了她?   王婆子没有辩解,只是嘴里喃着,“定然是你许家人害了,在玉溪镇都好好的,好好的……”   她拉着王慧心的手,那手已经开始泛凉了,当下心口又是一痛。   ……   许靖云着急的来回踱步。   “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那管家将棺椁等物带回来。”   王婆子心惊,“我不同意,不行,慧心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葬了。”   “你听到没有!”   见许靖云不理会,王婆子激动的挥手。   “我要告官,老婆子我要告官!”   许靖云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王婆子,叹了口气,幽幽道。   “婶儿,我就是官啊。”   王婆子呼吸一窒,一时间只觉得悲凉漫上心头,“我就不该带慧心回来,不该回来……明明翘娘都说了,你不能相信的!”   许靖云摔袖,“婶子再这般胡言,靖云就再不相让了。”   翘娘怎么会不信他?   他是她的夫郎,疼她爱她入骨的夫郎!   许靖云瞧着王婆子可怜,又看了看床上王慧心和王翘娘相似的脸,十四年前的那个夏日好像又回来了,翘娘也是这般突然没的。   良久,许靖云有些泪意。   “罢罢,婶儿,说不得是翘娘想闺女儿了,这才带走了慧心。”   王婆子:“呸!”   许靖云握拳,真是忍无可忍!   ……   “啪嗒!”突然的,只听外头传来一声利刃落地的声音。   许靖云和王婆子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短褐斗笠的男子站在门外的院子里,他手中的利刃掉在地上,利刃和青石的地板相碰,发出刺耳又惊心的声音。   许靖云皱眉:“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王婆子大喜:“元伯,元伯。”欢喜过后,她的声音又悲凉了,转而像是受伤走上绝路的兽鸣,凄厉又绝望。   “元伯啊,慧心没了,我的慧心没了……慧心被她们害了啊!”   她捶着心肝,哭得泪如雨下。   王婆子颤抖的指着许靖云,恨声道,“是他,就是他,他还想用一口薄棺葬了慧心,说什么天气热了,横死的人不能久放。”   元伯走了进来,许靖云要来拉扯,被他一把推开,“滚开!”   许靖云被推了个趔趄,扶手拉倒了桌子,颇为狼狈模样。   “反了反了,来人啊……笑舸,笑舸!”   ......   元伯一步步走了过去,在床榻旁看王慧心,颤抖着手,咬紧牙关。   半晌后,他犹豫的伸手摸了摸王慧心脖颈处,那儿一片的冰凉。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般近。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般痛。   王婆子:“元伯啊,慧心啊,我的慧心......”   突然的,元伯将王慧心背在了肩上。   “阿婆,走,我带你和慧心回家。”   王婆子抹脸:“哎哎,咱们回家。”   她抬手去拉王慧心垂下的手,“慧心,咱们回家。”   ……   许靖云要去追,突然耳畔呼啸过利刃的声音。   一把带着鱼腥气的尖刀被元伯挑起,随着他脚下一勾一踢,那尖刀急急的擦着许靖云的脸颊,划破了他的一丝面皮,割下一缕头发。   最后直直的钉在了许靖云身后的屋门上。   尖刀入木三分。   元伯沉脸:“再跟来就不是一缕碎发了。”   “阿婆,我们走。”   他托了托身后的王慧心,眼睛里无端的起了雾,明明还是软的,为什么却没有了脉搏。   许靖云瞧着地上的碎发,不知道是惊的还是吓的,一时间有些恍神。   班笑舸听到动静从屋里过来,正好瞧见被背走的王慧心,心下一惊,连忙道。   “那是什么人?慧心呢?”   许靖云回过神,他抬脚想追,最后又停了脚步,神情复杂。   “罢罢,既然要回玉溪镇,那便让他们走吧。”   他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垂着头回了屋子。   ……   班笑舸咬牙。   不成,万一这人没有入葬,到时化脸的时候,不就被人瞧出端倪了。   想罢,她当下便唤了小厮婆子,气势汹汹的追了出去。   ......   许宅门口,小潘正百无聊赖的逗着咕咕鸟。   “咕咕,咕咕,来呀,叫一叫,回头给你吃虫子。”   门宅的大门被拉开,小潘站了起来看去。   就见他刚刚认识的元伯背着个姑娘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个抹泪的老婆子。   小潘意外:“哎哎,兄弟,这是怎么了?”   元伯不理睬他,他背着王慧心一路往前,朝他停泊船只的地方跑去。   王婆子年纪虽大,但她常年收夜香,这身子可利索着呢,跟在旁边脚程半点不慢。   小潘咬牙,正想回去抱自己的鸟笼跟上,不想里头又追出来一行人。   有婆子也有小厮,其中一个夫人的面皮在阳光下好似要发光,格外的漂亮!   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跑在最前头,一脚就将小潘搁在地上的鸟笼踢飞了。   小潘回头就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咕咕啊,我的咕咕鸟!”   笼子在地上滚了滚,栓插被松动,机灵的咕咕鸟一下便从里头飞了出来,半点不理会悲痛欲绝的主人,翅膀拍了拍便到半空中了。   小潘转而去抓婆子,大力的摇着:“啊,它飞走了,你赔我的咕咕鸟,你赔你赔你快赔!”   婆子:......   忽然,那飞在半道上的鸟儿忽然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那豆大的眼睛突然一凶,叫声凄厉极了,随即朝下俯冲而来。   利爪和尖嘴居然是冲人群中的班笑舸去的。   班笑舸瞧见那斑鸠,脸色也是一变,往旁边的小厮身上一钻,嘴里大声喊道。   “快快,快打了那鸟儿。”   美人在怀,小厮还不待心猿意马,就被班笑舸那有些大公鸡一样的粗嗓子吓回去了。   啧,他家夫人人美是美,平日里声音慢条斯理捏着声音倒也还过得去,就是一急啊,这嗓子实在是扫兴致。   一时间,这许家门口闹哄哄的。   小潘目瞪口呆的瞧着,在班笑舸的吩咐下,众人不追王婆子等人了,改成去打那发疯似的咕咕鸟。   没一会儿,那鸟儿翅膀上的羽毛都被人扯了下来,落了一地鸟毛。   小潘悲痛欲绝,悲怆的喊道,“天呐,我的咕咕鸟,你赔,你们赔我的鸟。”   他颤抖着手捧起地上只剩一口气的斑鸠,红着眼睛扫过众人,小胖肉的脸上连眉毛都在说着他的伤心。   “你们赔我的鸟儿。”   踢鸟笼的婆子有些不以为意,“小子,你道这是在哪里?这是许文书许大人的宅子,莫说是一只鸟了,就是......”   “张妈!”班笑舸厉声喝了一声。   被称为张妈的婆子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班笑舸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捧着斑鸠的胖伙子时,眼里闪过厌恶。   本是高兴的一日,全给这个小子和这鸟儿搞砸了。   “给他几两银,莫要再掰扯了!”   下人接过班笑舸手中的银子,拿到小潘面前,“小郎,给。”   小潘:“呸!拿着你们臭银子给小爷爬开!滚!”   “告官,我这就去告官!今儿我非得好好的告告你家许文书许大人!”   说罢,他恨恨的扫了这许家一眼,捡起地上的鸟笼转身走了。   张妈有些不放心,“夫人,那浑小子不会真的去告官了吧。”   班笑舸阴着脸,“让他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子罢了,他当那衙门是他家啊,他想告就告的吗?”   “我去梳洗一番,你寻些人再包一艘宝船,咱们得去玉溪镇将小姐的尸身带回来。”   “哪里有自个有家,还葬在外头的道理!”   小厮婆子面面相觑,这等横死的,还是云英未嫁的,本也不能入那祖宅啊,葬哪里不是葬?   当然,他们可是不敢反驳夫人的,当下便应下了。   ……   靖州城府衙。   小潘捧着斑鸠,一路朝后宅跑去。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那许文书家的人打了我的咕咕鸟,爹,我要告官!”   潘知州回头,瞧了一眼自家儿子,虎了下脸。   “胡闹!”   小潘悲痛欲绝,“爹,不是旁的鸟,是我的咕咕鸟啊,上次那瞎眼道人给我算了,咱们家的夙愿就是寄在这鸟儿上的。”   “眼下的咕咕鸟都要没了,咱们家的夙愿也就完成不了,天呐,咱们潘家的祖宗要死不瞑目了。”   潘知州的面皮跳了跳,良久叹了口气。   “寻龙,咱们潘家的祖训你难道忘了吗,切不可信那等道人神婆和尚之言。”   小潘,也就是潘寻龙一顿,别扭道。   “那成吧,你不替我的咕咕鸟出头,总得为许文书的闺女儿出头吧,她这才回家两天,人就在许家没了,许家半点不吭声,说不得就是被害了的。”   潘知州肃容:“当真?”   潘寻龙点头:“自然,我亲眼瞧见那许家偷偷摸摸的去买棺椁了,嗐,还用红布遮遮掩掩的盖着,就怕别人瞧出来一样。”   “肯定是想趁夜里偷偷埋了!”   潘知州连忙吩咐皂隶走一趟。   这鸟出事他没法过问,这人出事了,他总有理由过问了吧。   潘知州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打湿替潘寻龙擦脸,嘴里念叨,手中动作却轻。   “好了好了,爹再给你拿银子,你再重新买一只,更大更威风的,成不成?”   潘寻龙哼哼,“不行,我要找大夫救我这斑鸠鸟。”   潘知州:“成成,你别哭别闹,怎地都成!”   瞧着潘寻龙胖脸上的红鼻头,潘知州在心里哎哟哟的直叫唤。   可怜的儿哟!   当然,面上他还是严肃模样。   .......   许宅。   班笑舸等人正待出发,突然来了一行皂隶,点了名要请班笑舸和许文书上堂一问。   许靖云颇为不解,“怎么了这是?”   班笑舸难以置信:“那小胖子真的去告官了?就为了一只鸟儿?”   许靖云听完由头后,突然问道,“是不是十四五岁模样,手中拎了芙蓉笼的小胖子,皮肤特白,瞧过去有些憨,有些懒散模样。”   班笑舸迟疑的点了下头,“……还有些刁钻。”   许靖云一拍大腿,“坏了坏了,那是知州大人家的公子啊。”   谁不知道潘知州为官啥都好,就是有些宠孩子,嗐,他们老潘家那是出了名儿的宠爱后辈!   班笑舸:......   这胖子,府衙还是自个儿的家了啊!   许家缠上了官司,一时也没有心事去追元伯一行人了。   ......   玉溪镇。   元伯和王婆子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了。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华倾泻而下,草丛里有蛐蛐儿热闹的声音传来。   玉溪镇一如既往的宁静。   王婆子拿帕子抹了眼睛,眼泪又下来了。   “慧心不怕,我们回家了。”   元伯沉默的背着王慧心往王家走去。   ......   听到隔壁有动静,老杜氏一下便惊醒了,当即推了推顾春来。   “嘿!这是小贼来闯空门了?快快,咱们快去看看。”   顾春来趿拉了下鞋子,提着一盏灯笼便出去了。   灯光一晃,正好瞧到在开门的王婆子。   老杜氏松了口气:“嗐,是槐花你啊,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子,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元伯身上,瞧着他背着王慧心,有些意外。   “慧心这是怎么了?睡了吗?”   王婆子,也就是老杜氏口中的槐花,老杜氏一句是不是睡着了,她刚刚忍下的伤心一下就又涌过来了。   当即踉跄两步过来,抱着老杜氏嚎啕大哭。   “老姐姐,我的慧心......我的慧心被人害了,她死了,她死了啊!”   “什么!”老杜氏和顾春来大惊!   顾春来手中正要燃烟杆子的火折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赶紧去踩那火星。   老杜氏快步走了过去,伸手去摸元伯背上的王慧心,果然,入手一片凉冰冰的。   “怎么会,怎么会。”   老杜氏往回退了一步,脸上是不敢置信。   顾春来也过来摸了摸,叹了口气。   “先带孩子回家吧,站在外头说话像什么样。”   ......   王婆子开了锁,元伯背着王慧心进了屋,将她小心的放在床榻上。   他心里难受极了,伸手将王慧心的发丝往后拢了拢,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老杜氏犹不相信。   灯光下,王慧心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但她一点也不像死人的样子,死人是什么样,她哪里没有瞧过!   当即便道。   “不可能,慧心她还是软的,不可能死了!”   元伯和王婆子这才惊觉,他们是灯下黑了,是了是了,死了人不出两个时辰,那身子都该硬起来了。   王婆子喃喃:“今儿一早就瞧见慧心躺在床上没了呼吸,这么久了,要是死了,那不是该硬了?对对,慧心没死!”   元伯眼里也升起了一丝希冀。   顾春来:“我去请大夫。”   元伯:“我去,顾阿翁,我去就成。”   很快,唐大夫便被请过来了,他搭着脉搏瞧了瞧,又看了看眼睛,最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没有脉搏,瞳孔散大……唉,小娘子确实是已经去了。”   元伯急急问道,“可是她没有尸僵,也没有尸斑。”   “……这?”唐大夫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道,“不若再观察两日吧。”   元伯瞧着王慧心好似睡着的脸,心里又恍惚又悲痛,起身对唐大夫道。   “我送您。”   ......   几人瞧着王慧心,老杜氏一拍大腿,“昭儿呢,慧心这孩子会不会是惊到了,那什么命魂走丢了?咱们找昭儿瞧瞧。”   顾春来:“巡夜去了,还不知道这下在哪条街呢。”   元伯当即就道,“我去找他。”   他一条条街跑过去,更夫有敲铜锣的声音,他铁定能听到,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王婆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去摸慧心身上的荷包,从里头翻出了一粒木头磨成的小圆粒,开口道。   “慧心和我说过,燃了这一个小圆珠,顾昭便会去州城寻她,我今儿也忘了这一回事了。”   ……   顾春来将火折子燃了圆珠,就见那烟气一下便化作飞鹤,它瞧了瞧众人,见无人吭声,通智一般诧异的歪了歪头。   随即跃入另一个空间,眨眼便不见踪迹了。   老杜氏瞧着顾春来,犹豫道,“这就成了?”   顾春来:......他怎么知道。   这一个个的,最近怎地都拿他当高人瞧了!   旁人不知其中虚实,老婆子怎么也这般不灵醒?   他就一个打更的老更夫罢了,懂个啥哦!   ……   不消片刻,几人便听到屋外有动静声,元伯赶紧走了过去。   顾昭不解,“飞鹤说你们都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慧心出事了。”元伯出声,声音嘶哑又暗沉,显然已经着急上火了。   顾昭心下一惊,连忙朝屋内跑去。   王婆子像救命稻草一般的拉住顾昭的手,哀哀道。   “顾昭,快给你阿姐瞧瞧吧,今儿一早便成这样了,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大家都说她死了,她爹要拿薄棺草草埋了她,说是横死的姑娘不吉利。”   王婆子哽咽,“我舍不得啊,我养大的姑娘啊,怎么可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元伯扶住王婆子:“阿婆莫慌,咱们让顾昭先瞧,慧心身子还是软的,说不定没事。”   王婆子打起精神:“是是,顾昭快看看,我不说话了。”   ……   顾昭坐在床榻旁握住王慧心的手,确实冰冷没有脉搏。   她闭上眼睛凝神去瞧,这一瞧便发现了不妥。   只见王慧心的魂魄被一层大网缠住了,她分明还活着,脉搏呼吸等生机却被这毛羽状的网堵塞缠绕住。   那毛羽正要侵蚀化去她的皮囊。   她周身有一股生机之炁暂时护着,然而那毛羽状的大网却似鹅毛的大雪细密不绝,它正一点点的侵蚀那薄薄的生机……   王慧心的鼻头处已经有些被化去了。   只等那生机之炁被磨平,它顿时能够如蛇吞食,一下化去那面皮。   顾昭睁开眼,震惊了。   “这是.....”在剥皮吗?   …… 第53章   王婆子面上带着焦急和忐忑,想问却不敢问模样。   往日里,她可是连头发丝儿都梳得齐齐整整的,如今成了干枯的稻草一样,胡乱的团在头上。   顾昭肯定道:“慧心阿姐还活着。”   这话一出,几人都松了口气。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大悲大喜之下,王婆子的眼前发黑,人往后仰了仰,险些昏厥了过去。   元伯连忙将人扶住,搀扶着她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坐好,担心道。   “阿婆,不要紧吧。”   王婆子摆手,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宽慰道。   “没事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   她转头看向顾昭,发现顾昭还盯着王慧心瞧,心里一个咯噔,忙不迭的追问。   “顾昭啊,你阿姐这是怎么了?”   “既然人没死,怎么会没了脉搏呼吸,全身还冷冰冰的。”   顾昭摘下王慧心腰间的荷包,里头有树叶干枯的糜粉,显然护住她的元炁就是菱角叶里残留的一抹元炁。   她沉吟片刻,实话道。   “阿姐体内有一道邪炁,这炁古怪又刁钻,眼下正在剥阿姐的脸,阿姐没有呼吸脉搏,也是它在遮掩阿姐的生机。”   顾昭这话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剥,剥脸?”王婆子老眼昏花的重复,声音里头除了震惊还有茫然,忍不住朝元伯看去。   元伯拍了下王婆子的手,以示安慰。   顾昭点头,声音些沉重。   “是的,它在剥脸,甚至是身上的整个皮囊。”   她握着王慧心的手,将元炁朝王慧心体内送去,只是那股邪炁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她后来输送的元炁并不如那菱角叶中的元炁有效。   顾昭也不气馁,运转《太初七籖化炁诀》,试着将附在王慧心魂魄上的邪炁化去,奈何那邪炁就像是鹅毛的飘雪,化去一部分,它便又飘来一部分。   如此反复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稍微控制住了。   顾昭将王慧心的手搁下,拍了拍,安慰道,“阿姐莫慌,先睡一会儿吧,明日就能好起来了。”   说完,顾昭打了一道安神符到王慧心体内。   随着符箓入体,那惊恐不安的魂灵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慧心是清醒的吗?”元伯低声问道。   顾昭点头,“放心,我刚刚打了道安神符过去,她的神魂太过疲惫了,眼下让她先睡一会儿。”   元伯的手一点点捏紧,骨头咯咯作响。   他的眼睛看向床榻上的王慧心,里头有着压抑的怒火和怜惜。   她还醒着,只是睁不开眼,说不来话......亲眼听着旁人以为自己死了,棺椁寿衣都买了,还差一点点被活埋,她该多害怕啊。   元伯咬牙:“是谁,这等邪法是谁做的?”   顾昭朝王婆子看去,问道。   “阿婆,这两日你们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事吗?”   王婆子回忆:“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前儿夜里我们到了靖州城的许家,夜里迟了,吃了点便饭就歇下了。”   “许相公只懂得做官,家里万事不管的,都是他那夫人班娘子带着管家在忙前忙后……”   “唉,虽然因着慧心阿娘,我有些不喜那班娘子,但不得不说她还是可以的。”   “慧心的被褥也是新作的,饭食也是她去了灶间帮忙,人挺热情的......”   “昨儿更没甚特别的了,我们给慧心她阿娘上了柱清香,本来说好今日要请荔先生来做法事的。”   “今儿一早醒来,我去唤慧心,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了。”   王婆子哽咽了一下。   “我们也没见外人,都在许宅罢了,所以我才说着,是不是许府的人害了慧心。”   “我算是看清了许相公,我说要告官,他威胁我,说他自己就是个官!”   王婆子神情恨恨,显然是恨死了许靖云。   “呸!我瞧他是怕真查出点什么,影响了他做官的好名声!”   “亲闺女死了掉两颗猫儿泪,一副薄棺就想将人草草埋了,哪有这样做人家爹的!”   “还说什么是慧心阿娘思念她,将她接走了,呸,可恨我老婆子那时身边没个人,慧心又是这般样子,不然我非得刮他两个大耳光不可!”   王婆子越说越气,呼吸声都重了。   元伯默默的替她顺了顺气。   王婆子提到了王慧心的娘,顾昭突然想起了她在大石头上偷听到的话,脑海里灵光一闪,顿时面上错愕了。   天呐!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但是只要往那样想,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王慧心是棺材子,但是她却没有像棺材子那样,身上有着浓郁死炁的同时还有浓浓的生机之炁,是天生的通阴人。   因为王慧心她并不是棺材子啊!   她只不过是在棺材里出生的孩子罢了,生她的时候,她阿娘还活着......   所以没有什么死炁,相应的,也就没有什么生炁!   顾昭低头瞧王慧心,在《麻衣相法》中认为,鼻子是一身的栋梁,是财帛官,是运最显眼的地方。   所以,要夺运它必定先夺鼻。   化脸剥皮也是这般。   ……   顾昭抬头,语速急切。   “阿婆,慧心阿娘送姐姐来的那个夜里,你瞧到过她的脸吗?”   王婆子有些意外顾昭会问翘娘的事,不过她还是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   “没有,翘娘说自己形容可怖,不让我看,她朝我跪地的时候特意飘远了一些,那天很黑,我那灯笼只能照得到脚下的地方。”   “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我没有瞧到翘娘。”   王婆子叹了口气,伤怀道。   “唉,翘娘多心了,老婆子我也是走夜路的,又送走了那么多的至亲,死人的脸就是青了一点,僵了一点……都是我至亲的人,老婆子我不怕!”   顾昭心里又是一沉。   王婆子瞧着,连忙追问道,“怎么了?”   顾昭沉声:“我怀疑当年,阿姐的娘亲和阿姐现在是一般模样的。”   “她说自己形容可怖,应该不是因为死人脸可怕,而是因为她的脸,甚至整个皮囊都被人给剥走了,所以才不想你瞧到她的样子。”   顾昭沉痛:“翘娘没有脸了。”   众人悚然一惊。   随即情不自禁的拿眼睛去瞅床榻上的王慧心。   如此说来,慧心是差点被活埋了,但翘娘是真的被埋了......   她不是死后生了孩子,而是活着在棺椁里生下孩子......到最后被剥了皮囊,生机绝了,变成鬼了才将孩子送出来的。   王婆子颤抖着唇,脸上淌泪,好半天才囫囵的说一句,“傻孩子,傻孩子......怎么不给姑姑说......”   顾昭这么一说,元伯立马反应过来了。   只见他脸上都是意外和难以置信,咬牙道。   “顾昭,这么说,许相公那娘子......是不是她剥了慧心阿娘和慧心的脸?”   顾春来那日和老伙计在榕树下下棋,因此没有见过班笑舸,当下不解道。   “许相公后来娶的娘子做的?这话怎么说?”   老杜氏和王婆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心惊。   是了是了,班娘子那张脸和翘娘有六七成的相似。   王婆子捂住心口,“是她……是她剥走了翘娘的皮囊?天呐,她这是什么妖精?她剥了人皮披在身上吗?”   顾昭迟疑了下,“应该不是精怪,那日我没有闻到妖炁。”   要是有妖炁,她闻到了一定会阻止王慧心离开的,问题是,那日分毫不见异样啊。   ……   顾昭算了算时间,这人以邪法剥人皮披在身上也有十四年了,这般久的日子,那皮囊早就和她融合成一体了。   元伯瞧了一眼床榻上的王慧心,发现她鼻子处的面皮似蜡一般的融去。   柳叶眉弯弯,桃花眼静静的闭着,唇中一点绛红,瞧过去可怜可爱。   但搭上那化去的鼻头,再多的美丽也只显得可怖诡谲。   如此诡异的一幕,元伯心里没有怕,有的只有怜惜,他想要去握握王慧心的手,却知道不可如此孟浪。   最后,他捏紧了拳头,转身去了外头。   顾昭:“元伯大哥,你去哪里?”   元伯硬邦邦的丢下一句,“我去将那鬼东西绑回来!”   顾昭:“我和你一起去。”   王婆子有心想跟上,瞧着床榻上的王慧心,又顿住了脚步。   老杜氏安抚的拍了拍王婆子的手,宽慰道。   “去吧,慧心这儿有我和老头子瞧着呢。”   王婆子感激,“哎!”   她确实要去,她得去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般心狠,害了她家翘娘还不够,如今又来害慧心。   她们王家是欠了她什么吗?   ......   顾昭一行人乘着宝船,月夜下,宝船像那掠水的鹄鸟,身姿翩跹灵巧,所过之处留下淡淡的水痕。   到靖州城时,天光已经亮堂起来了。   过了夜的寂静,白日的喧嚣逐渐复苏,到处都是小摊贩热闹的叫卖声。   码头里的力工肩上搭着一条布条子,赶着太阳还没有太晒人,喝一口热水,热火朝天的喊着号子,扛着东西忙碌那三三两两的碎银。   ……   靖州城,春江路。   顾昭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打春江市集的茶楼经过,又一路朝许宅走去。   茶楼上,点了一盘虾饺和烧麦的潘寻龙往下瞧,正好瞧到了顾昭一行人,眼睛睁了睁,视线随着元伯走了走。   “咦,这不是昨日的兄弟吗,旁边是许宅里出来的婆子,唔,另一个不认识。”   潘寻龙若有所思。   昨儿他报了官,他爹谴了人将许靖云和他娘子带到府衙里,问了他家买棺椁的事情。   这许靖云许相公皮实,非说不干他许家的事。   那姑娘是自个儿得了急症去了,眼下被乡亲带了回去。   堂上眼泪沾了沾袖子,哭得有几分可怜。   “可怜我那闺女儿,才寻回来一日人便没了,这是命里没有享富贵的福啊……眼下养她的婆子要将她带回玉溪镇,我想了想也是,那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跟着回去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吧。”   真真哭的一副慈父心肠。   没有擂鼓报官的苦主,他爹想审案子也没法,今日正准备差了衙役寻那夜香婆问话。   要当真有冤屈,还是要上府衙来说一说的。   就算是衙门中人犯了事,国法也断没有包庇的。   ......   许靖云被放了回去,潘寻龙心有不忿,今儿特意一早就来这茶楼。   点了三盘虾饺烧麦,只想吃个畅快,好去去他心口憋闷的愁苦,不想居然瞧到了他爹要寻的婆子。   潘寻龙手撑住杆子,当下就朝下头喊道。   “兄弟,兄弟,哎哎,是我哎!”   ……   顾昭抬头,瞧见一个小胖的少年郎朝这边挥手,转头问元伯。   “是你认识的人吗?”   元伯干脆的否认,“不认识。”   顾昭点头,不认识就不管了。   三人继续朝许宅走去。   ......   “哎哎,怎么就不理我了嘞!”   茶楼上,潘寻龙探头瞧见人回头,还不待欢喜,就见他们的脚步不停歇的朝前走了。   当下恨恨的捶了捶栏杆。   他瞧着三人去的方向是许宅,立马将桌上的蒸笼端在怀里,跟着往下跑了。   “掌柜的,这蒸笼我回头还你啊。”   掌柜的抬头,就见一道小胖的身影旋风一样的跑了出去。   “哎,潘公子莫急!空了带来就成。”   掌柜说罢拈了拈胡子。   别看这潘公子小小年纪,他却是他们茶楼的常客哩。   一盏好茶再搭上几盘茶点,日日雷打不动,不过今儿倒是不见他那宝贝的鸟笼子了?   ......   许宅。   昨儿被潘寻龙一通闹,许靖云和班笑舸去了趟府衙,不单单是人疲惫,心灵更是紧张又疲惫。   这不,今儿便睡得迟了一些。   班笑舸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桃木的梳子一下下的梳着那乌黑发亮的头发,她瞧着铜镜里头的人影,越瞧越欢喜。   片刻后。   班笑舸抬手摸了摸鼻子,桃花儿大眼里都是星星点点的喜悦。   好像......更漂亮了一些了。   许靖云走到了后头,伸手揽了班笑舸,将头搁在她的肩头,亲昵的晃了晃。   “这一早的,怎么就这般欢喜了?”   班笑舸笑而不语。   许靖云的目光落在铜镜中,瞧着镜中的人影,眼睛有些恍神。   “笑舸,你今儿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班笑舸嗔道,“哪儿不一样了?”   许靖云捧着班笑舸的脸,仔细的端倪了下,倏忽的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哈哈畅笑。   “我的夫人还是这般美,不不,今儿更美了。”   班笑舸伸手推搡,笑嗔不已,“讨厌,你这胡子邋遢的,扎死了人了,走开!”   许靖云故作板脸:“就不就不,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怎么还不能亲香了?”   说完,两人又推推搡搡的笑闹了一会儿。   这时,外头丫鬟香草来报,“老爷,夫人,玉溪镇的王阿婆等人来拜见。”   她抬头看了一眼,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了。   “哦?玉溪镇的王阿婆?”许靖云意外。   随即他想到昨儿没了的王慧心,顿时没多少心情笑闹了。   整了整衣服,眉眼叹了叹,沉声道。   “将人带到堂屋吧,我马上过去。”   ……   那厢,班笑舸又瞧了瞧镜子里的美人,回头道,“相公,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微微垂了垂螓首,露出天鹅似的脖颈,轻声道。   “慧心毕竟是在咱们家里出了意外的,王婶儿要打要骂,我也该受着。”   许靖云感动,握住班笑舸的手,“娘子……”   “娘子如此情谊,靖云何德何能?”   班笑舸回眸望去,里头似有无数的深情厚谊,“相公,能得你一声娘子,我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许靖云:“娘子......”   班笑舸:“相公......”   ……   院子里。   顾昭一行人过来,正好瞧见正房里这两人执手交握,互相对望的一幕。   顾昭:……   她可能老了,居然欣赏不来这一幕了。   王婆子面色不善的咳了一声。   许靖云和班笑舸连忙分开了手,许靖云瞧着王婆子有一瞬间的心虚,随即他又挺起了胸膛。   笑话!这笑舸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呢!   握个手怎么了?   王婆子冷哼了一声,“慧心昨儿才出了事,你今儿已不见半点悲伤,还敢自称是她阿爹,我们乡间的禽兽尚且爱子爱女,你嘞,你连禽兽都不如!”   许靖云脸一阵青一阵白。   班笑舸眼睛瞪了一眼丫鬟香草,数落道,“怎地这般不知礼节,将客人带去堂屋!”   香草为难:这……   人家硬闯,她有什么办法啊。   ……   顾昭闻言抬头看班笑舸。   夏日的太阳又烈又艳,这样的日头晒人是晒人,但这般的日头下瞧美人,那才是真的美人。   她面皮白皙似泛着暖光,蹙着眉头数落丫鬟,声音微微压着,不急不缓的语调,虽然不是黄莺般动人的音色,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只见美丽,不见凶恶。   顾昭探究的多瞧了几眼,实在好奇,班笑舸这美人皮底下到底是什么人?   王婆子掐着腰,“你也别指桑骂槐了,礼节?你个恶妇害了我家翘娘不够,又来害我家慧心,还和我说什么礼节?”   “今儿我就将你这恶鬼的皮剥了,在这郎朗乾坤下让大家伙儿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畅快淋漓的骂完,王婆子大力的呸了一声!   班笑舸往后退了一步。   许靖云只当她是被王婆子吓到了,当即张开手护在前头,脸一板,沉了声。   “婶儿,你再这般浑说,我就将你请出许家大门了。”   他特意在请字上用了力,谁都能听得出来其中威胁的意味。   王婆子耷拉着脸皮瞧许靖云,气得话都说囫囵了。   “好好,是我们王家看走了眼了,寻了个你这样的人家,是非不分,心思就只在那美人的好皮肉上。”   “一会儿我倒是要瞧瞧,剥了这鬼东西的美人皮,你还能不能这般亲香了!”   许靖云惊疑不定,“婶儿你在浑说什么!”   顾昭看着许靖云,拦住了王婆子想要继续骂人的话,直直的盯着许靖云的眼睛,不解道。   “许大人,你就真的没有一丝半点的怀疑吗?”   “瞧着这和翘娘相似的脸,你当真没有过疑惑吗?”   许靖云摔了袖子,怒道,“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顾昭瞧着许靖云,心中喟叹。   这人是真的没有想过啊。   只要有美人相陪,又何须想太多,即便自己的夫人小孩去的蹊跷,他也能按捺住心里的怀疑,只当后来的班娘子是上天补偿他的又一个娘子。   这样的人,才是真的可怕。   因为由始至终,他爱的就只有自己,忠于的也只有自己的感官。   深情不过是做给世人瞧的面子罢了。   ……   那厢,王婆子说破美人皮时,班笑舸便已经坐不住了,她心里有些忐忑,面上却还得故作镇静。   “胡说八道什么,来人!我们许家不欢迎这样的客人,赶出去,都赶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顾昭上前一把抓住班笑舸的手,凝神去瞧她的面皮。   只见她鼻梁处一道似胶质的东西,流水一般的贴着班笑舸的鼻梁,原先有些瑕疵的鼻子顿时更挺翘精致了。   “这是慧心阿姐的!”顾昭伸手直接去扯。   “啊!我的鼻子,我的鼻子!”班笑舸捂着鼻子尖叫。   许靖云着急,“笑舸!”   元伯一把将他抻住,压在墙上,低声喝道,“你仔细瞧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就不想知道翘娘为什么会没吗?”   许靖云吓了一跳,不敢乱动了。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元伯又捡了屋里的那把尖刀,那是他昨儿落下的杀鱼刀。   顾昭将班笑舸鼻梁处还未贴实的邪炁抓下,接着便从这一处扯出无数的黑雾。   她轻轻嗅了一下,疑惑道。   “这是......鸟怨?”   倏忽的,顾昭想起话本里看过的一个坊间故事。   据说,在前朝时有一个妖妃天生媚骨,容颜卓绝,她缠了一个道士,将那道长迷得神魂颠倒,服帖又顺从。   道士法力颇深,尤通炼丹岐黄之术。   这世间什么留不住,那必然是韶华和美人的容颜。   妖妃瞧着自己的容颜逝去,整日闷闷不乐,神情憔悴,眼瞅着就要郁郁而亡。   那道士心痛不已,翻遍道家典籍和名藏珍典,炸了无数的丹炉,终于实践出一张方子。   那便是以斑鸠鸟的魂灵为引,炼那鸠鸟占巢的灵丹,以鸟怨去占别人的容颜,化为面皮贴在自己的脸上。   长久以往,那面皮就当真如自己长的一般,服帖又美丽。   只不过取皮时必须取鲜活之人的面皮,如此摘下来的面皮嫁接在自己的脸上,才能不僵不腐,鲜活动人。   那些缠着王慧心神魂似羽状的大网不是别的东西,正是鸠鸟的毛羽,只等着缠食完王慧心的面皮,那大网便会重新幻化做一只斑鸠鸟,带着王慧心的面皮,寻着那鸟怨飞回来。   顾昭心下震惊,难道当真有这个方子?   顾昭回头,“阿婆,你去屋里寻寻,瞧瞧慧心阿姐盖的那床铺盖是不是在这里。”   王婆子精神一振,“好!”   没等片刻,王婆子就在正房的床榻地下翻出了那床铺盖,急急的捧到顾昭面前,欢喜道。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一床,前日我还和你慧心阿姐说了,这班娘子是个有心人,准备的铺盖轻飘又适合夏日盖着,还是个新的。”   顾昭拆开铺盖外头的水畔绿竹绣纹的罩单,里头的鸟毛洋洋洒洒的出来了。   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这鸟毛......   这时,一个小胖的身影跑了进来,他捡起地上的毛羽,震惊道。   “天哪,这都是咕咕鸟的鸟毛,你到底杀了多少的咕咕鸟?”   潘寻龙难以置信的瞧着班笑舸,眼里头都是忌惮。   “说!你是不是也对我的咕咕鸟下毒手了,所以它才要挠你?”   班笑舸跌在地上,惊慌的摸着自己的鼻子。   她半点不理会这小胖子,眼睛瞅到那梳妆台,顿时跌跌撞撞的爬了过去,攀着梳妆台站起来瞧了瞧。   镜子里还是桃花眼儿的容貌,还好还好。   班笑舸松了一口气。   许靖云大怒,“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说笑舸是披了人皮的妖怪吗?她不是还好好的模样?”   顾昭不满:“许相公,你仔细瞧你家娘子,这一前一后哪里一样了,她和刚才比,可是丑了两分的。”   许靖云不说话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今儿早上的班笑舸格外的漂亮。   他也不例外。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昨日被请去府衙问责了好一通,那般憋屈的情况下,今儿醒来,还有心情和笑舸笑闹。   许靖云瞧了一眼又出现的潘寻龙,只见他搂着地上咕咕鸟的羽毛,小胖肉的脸上都是心疼。   许靖云心里一梗。   这混不吝惜的小子居然是潘大人口中的乖乖!   ......   顾昭继续道,“班娘子方才剥掉的只是她偷了慧心阿姐的脸,翘娘的脸还在她面皮上贴着呢。”   正在照镜子的班笑舸手一僵。   许靖云也忍不住退了退,撑着木桌边缘,虚弱道,“你,你瞎说!”   顾昭:“瞎说没有瞎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顾昭的话才落地,就见班笑舸扫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过来。   在一片香粉中,她转身想要跑。   “哪里走!”顾昭喝道。   同时掌上化炁成风,五指微敛,那跑掉的班娘子身子往前躬了躬。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炁吸住了她一般,让她无处可逃,只能惊恐的看着自己的身子不断的往后。   只听噗的一声,班笑舸摔在了地上,扬起无数的鸟羽。   王婆子瞧见顾昭揉手腕,忙关切的问道,“顾昭,你没事吧。”   “没事!”顾昭揉了揉手,瞧着地上的班娘子眼里有困惑,“班娘子怪沉的,难道里头是个胖娘子?”   许靖云呼吸一窒。   难以置信的看向班笑舸。   班笑舸体重,这事他当然知道了,往前夫妻情致起了,他想要抱一抱娘子,那老腰都要断了。   他不是一次两次的感叹过,娘子爱吃,那肉长得结实却不打眼,可见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眼下听到顾昭这话,许靖云一下便想起了家里护家的婆子,膀大腰圆......   两腿有些打哆嗦了。   ......   潘寻龙自打顾昭露出隔空抓人的这一手,鸟羽也不拢了,只眼睛晶亮的瞧着顾昭。   顾昭蹲了下来,认真的去瞧班笑舸脸上的面皮,班笑舸别过脸,哀哀的哭起来。   “相公,你就这般让旁的小子欺负你家娘子吗?”   “说什么我是剥皮披皮的,这世间哪里有这等神异的事啊。”   她悲悲切切的捂着脸哭了片刻,怒瞪顾昭,“你这等孟浪小儿,回头我就抓你入大牢。”   顾昭没有理会。   十四年了,就算是一个伤口也早已经结疤重新长肉了,更何况是这用了邪术的面皮,它早已经融入了班笑舸的皮肉中。   倏忽的,顾昭的目光凝视在班笑舸眼尾的一个褐色小点上。   这个小点......顾昭伸手摸了摸。   班笑舸别脸,眼睛里都是怒意,“孟浪小子!”   顾昭心里嘀咕,你我都是女的,孟浪个鬼哦!   她又摸了摸,确定这褐点真的是这班笑舸原来皮下的,这个地方的面皮是有洞的。   她当下精神一阵,冲后头的元伯开口道。   “元伯大哥,一会儿她要是乱动了,你帮我扽住她。”   元伯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昭手中化炁成风,一下便托住了班笑舸。   一道莹光似刀一般的出现在顾昭手中,只见她将那似刀的莹光猛的一插,径自插到班笑舸的眼尾处。   班笑舸凄厉的惨叫了一声,声音有些粗。   紧接就见顾昭伸手抓住眼尾处的一道什么,用力的往下扯了扯。   班笑舸伸手要挣扎,元伯立马将她的手拽住了。   顾昭又一次发力,众人只听一道好似丝帛裂开的声音,紧接着众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了。   只见有什么东西被顾昭剥下来了,点点莹光逸散在半空之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元伯手中哪里还是什么桃花大眼儿的美娇娘啊。   分明是个腹肚胖,面容粗糙,胡子邋遢,个子不高不矮的中年汉子罢了。   元伯愣了愣,赶紧将这汉子扔到许靖云怀中。   “还你,你的亲亲笑舸娘子。”   班笑舸惊慌:“相公......”   他和许靖云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瞅到了彼此错愕的样子。   班笑舸一把将自己埋到许靖云怀中,眼里涌起泪水。   “相公莫看我!笑舸今儿丑着!”   听着这耳熟的声音,许靖云恍神了。   他这是在做梦吧,他这是在做噩梦吧!   天哪,来一道雷将他劈醒吧。   许靖云挣扎:“你出来,你先出来!”   班笑舸拿那大胡子的脸去拱许靖云,手箍得紧紧的,一边闭上眼睛,自欺欺人一般的嗔道。   “就不就不,我就不要出来,相公嫌弃我了。”   班笑舸今儿穿了件粉蓝的半臂纱裙,本是许靖云称赞不绝的凤彩霓裳,眼下衣裳仍然是那身衣裳,只是里头包裹的人不一样罢了。   被这样的汉子抱着,再想着往日十几年里,美人皮下居然是这等糙汉子,而他……他每日必抱着他亲亲呢呢,口里还喊过娇娇,亲亲,小乖乖。   许靖云心里一阵反胃,似有万般汹涌在咆哮……吐出来吐出来,快吐出来!   许靖云终于忍不住了,哗啦一声吐在了班笑舸的身上。   顿时,此地一阵恶臭。   许靖云是连苦水都吐光了。   班笑舸松开手,眼里有些伤心的瞧着许靖云。   “许郎,你又用这种眼神瞧我......”   “不,我不许,我不许你用这种眼神瞧我!你是爱我的,你到死都是爱我的!”   班笑舸突然像是疯了一般,他眼睛四处瞧了瞧,视线落在桌上那般尖刀时,猛地扑过去抓起刀,又回过身来重重的朝地上扎去。   顾昭:“不好!”   她快步过去将许靖云往后拉了拉,那刀险险的落在许靖云两腿之间。   许靖云吓尿了,地上一片湿濡。   顾昭嫌弃的松开了手。   潘寻龙松开了捂住的眼睛,惊叹。   “哇,好险,这娘子,呸呸,这汉子好生恶毒,昨儿害了我的鸟儿不够,今儿还要嚯嚯许文书的鸟儿,啧,惨,真惨!”   顾昭错愕的朝潘寻龙看去。   潘寻龙连忙冲顾昭挤了个笑脸。   这是个高人,他老潘家的夙愿定然是在这个高人身上得到解答的,必须好好讨好。   顾昭别开眼睛:……   靖州城的人都怪怪的。   ……   班笑舸的皮下是一个汉子,这事谁都没有想过,王婆子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盯着班笑舸的模样瞧,皱着眉头似在想着什么。   许靖云早已经三魂去了六魄了。   他连瞅都不敢瞅班笑舸了。   瞧着潘寻龙那看热闹的模样,他心里直呼完了。   潘知府家的儿子知道了这事,他以后该如何在府衙里做事,人人都该知道了,他许靖云糊涂啊,宠了这么多年的爱妻居然是披了人皮的糙汉子。   今儿还被吓尿了……一时间他羞愤欲绝。   他许靖云该是靖州城百来年都下不去的谈资笑柄了。   ……   班笑舸身上的纱衣撑破了,粉粉蓝蓝的格外可笑,他一击没击中,见许靖云厌恶嫌弃的表情,受不住了。   这下半疯半癫的坐在那儿痴笑。   王婆子多瞧了两眼,抖着手指着人,惊呼。   “你是......你是翘娘表哥吧,对对,我见过你,你是翘娘的表哥!”   ...... 第54章   王婆子的话一出,班笑舸痴笑的动作顿了顿,有些肉胖的手一下便捂住脸,连连否认。   “不,我不是!”   王婆子走近几步,眯了眯有些老眼昏花的眼睛,好半晌才低声道。   “哪就不是了?虽然胖了好一些,又老了一些,胡子又多了一点,但你这模样,分明是翘娘的表哥啊。”   “不,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班笑舸否认,他觉得以手捂脸不够,又扯了扯裙摆上的碎布,粉蓝的纱衣就这样盖住了脸,不让旁人瞧了。   “表哥?什么表哥?”许靖云回过了神,错愕着一张脸瞧了过来。   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的爬了过来,他也不管地上以及班笑舸身上的污秽了,伸手就去扯班笑舸盖在脸上的纱衣。   班笑舸不依,“相公莫看,相公莫看!”   “笑舸今儿丑着!”   ……   顾昭看得是目瞪口呆。   这班汉子也是个人才,都到了现原型的一幕了,居然还能掐着声音,娇声嗔着。   要是不瞧着眼前的这一幕,闭上眼睛去听,她还以为是小娘子在和夫郎笑闹呢。   ……   院子的西南角落里种了一株石榴树,此时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一朵朵铃铛似的小红花缀在绿叶之间。   风过树影婆娑,别有一番清幽。   树下的石桌石凳旁,潘寻龙自来熟的坐了下来,他一边坐下,一边不忘将自个儿一路捧来的虾饺烧麦搁在桌上。   招呼顾昭道。   “尝尝,高人尝尝?”   “这是百味茶楼的虾饺烧麦,可香可好吃了,啧,这个叫做白玉裹玲珑,味道正宗,面皮好吃,内里的虾肉和馅也香得很,绝对对得住玲珑一词语。”   “表里如一,和旁的人家不一样嘞!”   “我啊,别的不比人家强,起码这眼睛和口味还是正常的。”   潘寻龙说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双竹筷子,他夹了一粒虾饺丢到嘴里,嚼了嚼,香喷喷又偷笑模样。   顾昭:......   她看了看这小胖哥,又瞅了瞅闹做一团的许靖云。   总觉得这小哥意有所指,那小胖模样蔫坏蔫坏的。   潘寻龙热情:“吃不?”   顾昭失笑,摇了下头。   “不要,我喜欢吃热乎的。”   潘寻龙拍胸膛,“成,高人给个面子,一会儿我请你上百味茶楼,咱们吃口热乎的。”   顾昭多瞧了一眼那虾饺和烧麦,晶莹剔透,皮薄馅大,是美味的模样,顿时不把话说死了。   “一会儿的事情,一会儿再说吧。”   潘寻龙嘿嘿笑了一声,又塞了个虾饺到嘴里,眼睛跟着顾昭瞅了过去。   ……   院子里,闹做一团的两人已经白热化了。   许靖云咬牙:“松开,你给我松开!”   班笑舸哭诉,声声悲切。   “相公何须如此凶神恶煞,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也曾有过花前月下与山盟海誓,您就当给笑舸一分体面吧。”   往日里,许靖云最是喜爱班笑舸这通情达理又能说会道的嘴儿了,今日听来,他却只觉得恶心欲呕。   当下便暴了粗口。   “放屁!”   “松不松开,你松不松!”   难为许靖云一介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班笑舸压在了身下,喘着气扒拉下班笑舸遮面的纱布,胖肉胡子的脸一下便冲击到了眼里。   许靖云忍住胃里翻滚的恶心,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班笑舸。   从眉眼瞧到鼻子,再瞧到嘴巴,最后重新往上,落在他眼尾处的一处褐斑,难以置信的松开了手。   失魂落魄:“是你,竟然是你......”   班笑舸也收了那副痴态,坐了起来拢了拢身上破碎的纱衣,沉静的应道。   “是我。”   “真是难为许郎了,居然还记得我。”   许靖云倒退了一步。   他怎么会不记得?   这是翘娘的表兄班弄潮,他曾经的同窗好友,亦是通过了他,他才知道王家有一女,倾国倾城倾人心。   许靖云在震惊。   王婆子上前就给了班弄潮一个耳光子,眼里有着悲痛和不解。   “你怎么能这样?”   “翘娘是你嫡亲亲的姨表妹,你怎么能这样待她?”   王婆子抖着手,恨声道。   “你的心肝是被狗吃了吗?活埋剥皮?这是人做的事吗?害了翘娘还不够,你又要来害慧心,这十四年里夜里时候,你还能睡得着吃得下?”   “亏你还读过几年书,人伦纲常,良心脸面......你班家就是养出了你这样的儿郎?”   ……   潘寻龙瞧着这一幕,冲顾昭小声嘀咕道。   “当然睡得着吃得下了,你瞧他那胖肚胖脸模样,这几年一瞧就是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说不得因为披着那美人皮,仗着美人皮漂亮,那是敞开了肚子憨吃,不然怎会吃得这般胖肉。”   “高人,你说是吧。”   顾昭:......   说别人胖的时候,也瞧瞧自己啊。   这小哥也不瘦呢。   潘寻龙瞧出了顾昭的吐槽,掐着自己的脸,不在意道。   “嗐,我这不一样,我爹说了,我这是奶膘,等我过段日子开始苦读了,这身肉就下去了。”   顾昭:......   成,你们自己欢喜就好。   “顾昭,我叫顾昭,小哥怎么称呼?”   潘寻龙欢喜:“哎!那高人你唤我一声小潘吧。”   ......   那厢,听着王婆子怒骂的班弄潮没有什么反应,直到王婆子提到了班家,他这才抬起了眼睛,阴。   “班弄潮早就死了,我班笑舸和班家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要杀要剐,冲我一人来就成。”   王婆子:“呸!这个时候再来玩这血性!”   班弄潮不再理会王婆子,一双眼睛哀哀的瞅着许靖云,声音里都是哀痛。   “许郎,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怎么一瞧了表妹,你就被表妹迷住了,咱们以前是那般的要好,踏山访友,作诗作画,何等的畅游潇洒人间。”   许靖云低吼,“放屁!我那是拿你当好友的。”   “我拒绝了你了,你和我表述心肠的时候,我拒绝你了!”   “是,你是拒绝了。”班弄潮想起那时许靖云眼里的轻视以及弃如敝屣的模样,心下又是一痛。   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当下便伸手去拉许靖云的衣摆。   许靖云连忙扯了回去,还往后跳了两步,避如蛇蝎模样。   班弄潮嘲讽,“那日,许郎你说我痴心妄想,可是也是你说的,要是我有表妹五六成的好模样,你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震惊的瞧着许靖云。   原来只要漂亮......   这,这也是可以的吗?   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许相公!   许靖云面皮一抽,暗暗吸了一口气。   “我就口上说说而已,再说了,文人之间耳鬓厮磨,余桃口齿,椒风弄儿,那也是一件风雅的事情。”   顾昭忍不住喃喃道,“风雅的事......原来,文人们都玩得这般放肆吗?”   不行!回头她得劝家佑哥小心一点,不然还是不要那么用功了,跟着她吃走夜路这碗饭,也不是不成的。   顾昭沉痛:成为文人就得这般……这牺牲也太大了吧。   元伯也愣愣的跟着点头,这靖州城有些可怕,还是他们玉溪镇的民风淳朴一点。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离潘寻龙远了一点。   方才听他说了,这也是个读书人哩。   潘寻龙:......   “胡说!”   他小胖肉的脸都气红了,白皙面皮上的肉颤了颤,吃得正香的白玉裹玲珑也没滋味了。   潘寻龙指着许靖云,怒道。   “分明是你自个儿贪花好色,扯什么读书人的风雅之事,我就没见过谁家这样的,外头说什么你对亡妻深情,真深情哪能没有守那一年的妻孝?”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强调道。   “一年,就一年你都守不住,还敢称什么深情。你啊,就是那文章做得花团锦簇的草包罢了,外头人模人样,内里就一堆烂草。”   他瞥了一眼班笑舸,撇了撇嘴,不忘捎带上另外一个。   “真是破锅就配破锅盖,烂人自有烂人爱。”   “好,说的好!”顾昭和元伯都忍不住替潘寻龙叫好了。   “肺腑之言,肺腑之言罢了。”   潘寻龙冲顾昭和元伯拱了拱手,自得意满的重新坐了回去,得意的瞅了瞅许靖云。   许靖云被骂了,面皮又是一跳。   那厢,班笑舸低低的笑了一声,继续道。   “戏言?你这时候和我说戏言?晚了!”   “所有的由头,都是许郎你起的!”   自从听了这一句话后,他原先已经黯然的心就像是那灰烬遇到一股新鲜的风气一般,腾的一声起火了。   偃旗息鼓的恶念种子得了雨露,在瞧不到的地方疯涨。   从此一颗红心被恶念缠绕,无数的虫蚁蛇鼠在午夜梦回之时啃噬撕扯着心肝,直到烂了肚肠。   班笑舸喟叹:“许是上天怜悯我一片痴情,我遇到了一位道长……道长怜悯我心苦,瞧着我叹痴儿痴儿,他同我说了这鸠鸟占巢的秘技......”   他抬眸看向许靖云,里头有着癫狂的情谊。   “许郎,你说了,只要我有翘娘五六分的容颜,咱们也是可以的......”他急急的去摸自己的脸,又慌乱的朝许靖云瞧去,似疯似癫。   “我做到了,甚至遥遥不止,你们大家说说,我同那翘娘是不是有六七分的相似,是不是,是不是!”   他声声凄厉,眼睛瞪大了朝周围人走了几圈,就像是在寻求认同。   大家往后退了退。   班笑舸又走到许靖云面前。   “只要我再剥了慧心的脸,我就能更像翘娘了......”   说完这一句,他一把抓起许靖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脸庞,眼睛哀哀的朝许靖云看去。   “你说过的,是你说过的......”   许靖云寒毛倒竖,如果说原先是恶心这十几年的浓情蜜意,现在他就是害怕了。   疯子!这就是个疯子!   这一刻,他懊悔死了自己曾经的嘴贱!   “松手,你给我松手!”   许靖云挣扎,却没有挣脱。   班笑舸吃吃笑道,“我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来的.....许郎,我曾经说过的,为了你,我可以不顾纲常伦理,丧心病狂,自甘下贱......你承诺过的,你说不许我胡说,说你是爱我的!”   “许郎,许郎!我绝对不会放了你的手的!”   说罢,他又缠上了许靖云,少了美人皮,他比许靖云矮小半个头,却又比穿着皮囊的样子高一些,当下便是在许靖云的肩头处拱着。   许靖云鞋子都挣扎掉了,凄厉的喊着。   “来人啊,救命啊,救命救命!”   丫鬟小厮婆子围在暗处瑟瑟发抖,谁也不敢上前。   笑话,这可是会懂得剥皮披人皮的怪东西,就许府这三瓜两枣的月银,哪里就值得他们豁出面皮去搏哦。   丫鬟香草咬了咬牙,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东家和东家娘子,哦不,是东家汉子。   上次鬼母送子的故事,小厮水蓼抢了个先,卖到茶楼里得了一两纹银,眼下这许家当家主母美人褪皮成糙汉子……   这般劲爆的消息,难道不值个三四两白银吗?   想到这,香草兴奋不已,二话不说,拔腿就往百味茶楼跑去,准备寻那说书老伯讨银两去了。   ......   王婆子瞧着两人纠缠搂抱,觉得解气极了。   “该!”   顾昭招呼王婆子和元伯,“算了,让他们自己掰扯吧。”   “阿婆,元伯大哥,你们等我一下,待我再忙完一件事,咱们再走。”   王婆子和元伯拿眼睛去瞅顾昭。   只见顾昭手心微敛,半空中有莹莹的光亮在她掌心汇聚,最后汇聚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顾昭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小心的将这水滴封存,又将符箓折好,收到荷包中。   她的目光看向元伯和王婆子,解释道。   “这是被鸟怨带走的运,也是慧心阿姐的面皮。”   王婆子和元伯瞧着顾昭的荷包,顿时小心又谨慎。   “噢噢,那是得好好的收着。”   元伯一直盯着顾昭的荷包,顾昭想了想,伸手将荷包褪了下来,递了过去。   “元伯大哥,你带回去给慧心阿姐吧。”   元伯迟疑,没有接过去。   顾昭:“你怕什么?阿姐都是你带回玉溪镇的,这个东西还怕带不回去吗?”   “是不是怕弄丢了这个,阿姐会一直那么丑?你不喜欢丑了的阿姐?”   元伯摇头,“不丑,只是她会难过。”   顾昭怔了怔,认真的打量了下元伯,发现他说的居然是真心话。   在这一瞬间,元伯的红鸾宫动了动,显然姻缘线动了。   ……   顾昭将荷包重新收好,又化去了鸟怨。   众人瞧不到地上的名堂,顾昭却不一样。   她盯着地上的莹莹碎光,那是方才剥班笑舸身上翘娘的美人皮时溢散在地上的。   美人皮早已经四分五裂。   顾昭沉吟片刻,手中运转起《太初七籖化炁诀。》   无数的光点自地上漂浮起来,最后成了一张人形的面皮。   虽然是莹光闪闪,但上头没有五官且空荡荡的,瞧过去有几分渗人。   班笑舸松了手,痴痴的望着这人皮,喃喃道。   “我的......我的美人皮。”   顾昭没有理会,她侧头问王婆子,“阿婆,翘娘的金斗瓮还在许宅吗?”   王婆子眼里热泪盈眶,连连点头。   “在的在的,我这就带你去。”   美人皮扁平的飘忽在半空中,顾昭瞧着许靖云,让美人皮贴着许靖云走了几圈,惹得许靖云崩溃的抱头蹲地大叫。   “走开,走开!”   原先痴恋美人皮的班笑舸顿时收回了目光,贴心的揽住许靖云,安抚道。   “相公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许靖云已经无力挣扎了。   ……   顾昭冷哼了一声。   不是只认美人皮,不认内里是阿猫还是阿狗么!   真给他贴贴了,他又不要。   真是叶公好龙!   ......   王翘娘的金斗瓮被许靖云安排在了倒座房,倒座房是小厮丫鬟住的地方,靠近门宅的屋子。   金斗瓮便是被安置在这个地方。   美人皮贴着金斗瓮转了转,倏忽一下便没入到金斗瓮中,黑色的金斗瓮簌簌动个不停,似乎是有什么不妥。   顾昭皱了下眉。   王婆子有些忐忑,扯了下顾昭,问道。   “顾昭啊,翘娘这是什么意思?”   “对了,翘娘生前爱洁,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她嫌弃这身皮肉被那恶人穿脏了,不想要了?”   顾昭恍然,还真有这个可能。   她当即解释道,“王娘子莫急,方才我已经用化炁诀炼化过这美人皮了,上头沾染过的脏东西,我也都已经化去了,这下干净着呢。”   金斗瓮停了震动。   顾昭擦了下额上的汗水。   还真是这样啊,这是连面皮都不要了。   ……   片刻后,一道红衣的影子若隐若现,她撑着一把素伞从金斗瓮中出来,背对着众人。   在她的右手手腕中,还耷拉着一张扁平的美人皮,显然是顾昭方才送下去的那一张。   顾昭探究的问道,“是翘娘吗?”   王婆子更是激动得两眼落泪,“是翘娘,翘娘莫怕,顾昭帮你将面皮寻回来了。”   ……   外头院子里。   听到翘娘的名字,许靖云抬起了头,踉踉跄跄的要往这边过来。   班笑舸的脸扭曲了片刻,跟着提着身上破碎的裙摆,气势汹汹的跟了过去。   倒座房,屋子门口。   许靖云扶着屋门,瞧着里头那一抹红衣的身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喃喃了一句。   “……翘娘。”   班笑舸一把挡在许靖云前头,警惕道。   “表妹,许郎他是我的了。”   王翘娘的鬼影顿了顿,随即一声幽幽幢幢的喟叹传了过来。   “我知道呢,表哥。”   她转回了身。   顾昭意外的发现,她并不是无脸的模样了,美人皮搭在她的手中,显然还未将它重新穿回,但是她面上却是明丽大方的容貌。   肤如凝脂,风鬟雾鬓,一双含情目似有万般风情,只见她眉间点金坠着一朵娇艳的牡丹,端的是倾国倾城之貌。   王婆子意外茫然了,“这......”这是谁啊。   王翘娘轻轻笑了笑,冲王婆子躬了躬身,幽幽道。   “姑姑,是翘娘啊,谢谢姑姑替我将孩儿养大了。”   王婆子不解,“翘娘,你怎么是这般样子了?”   顾昭仔细的瞧了瞧王翘娘,不一会儿便发现端倪了。   无他,这一身皮囊太美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端的是美得正正好。①   它不像人间所有,更像是画出来的一般。   果然,就听王翘娘摸了摸面颊,幽幽开口道。   “姑姑莫惊,这是我在下头的情郎替我画的面皮,我有好几身呢,各个各具姿色和风情,颇为美艳,并不比我原来的这一身皮肉差。”   王翘娘轻抬右臂,瞧了一眼手打耷拉的美人皮,明艳的脸上绽开笑容,不见阴森,倒似那等鬼仙之流。   “今儿姑姑相唤,侄女儿来得急了一些,穿的这一身还是不够美的。”   王婆子呆滞了。   “这,这样啊,这一身也美,很美了。”   王翘娘轻声笑了笑,低头抬头间,婉约可以见到以前如水芙蓉临水照影的美丽。   顾昭多瞧了两眼。   果然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啊。   ……   那厢,许靖云砰的跌在了地上,铁青着脸。   “情郎?”   “翘娘,你和我说气话是不是?”   “你怎么会有情郎?”   王翘娘这才瞥了一眼许靖云,又瞥过班笑舸,眉峰轻蹙,端的是风情款款。   “就许你重新找了个夫人,就不许我在下头找个情郎吗?”   “这世间断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顾昭附和:“对,没有这样的道理!世间万事讲究公平公正。”   ……   许靖云失魂落魄。   翘娘,翘娘这是不要他了吗?   班笑舸瞧着王翘娘的一身好皮囊,眼里又是嫉妒又是恨。   王翘娘幽幽叹了口气,“表哥,我以前只道你是在胡言,不想你却当真下了这般狠手,不过是区区一个男人罢了,你何至于,何至于如此......”   “表哥,你这是作践了自己啊。”   班笑舸恨声,“你有如此美貌,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许郎的爱意,你当然能说这等风凉话了。”   王翘娘瞧着班笑舸已经陷入迷障,轻叹一声,不再继续同他多言。   “罢罢,和你多言,不过是浪费唇舌罢了。”   ……   顾昭瞧了一眼释怀的王翘娘,又回头看失魂落魄的许靖云,最后视线落在半疯半癫的班笑舸身上。   痴顽之人早就将眼睛,耳朵......心眼闭上了,哪里还听得进去旁人说的话。   就像许靖云爱的是美人皮相,这班笑舸爱的也不一定是许靖云。   也许,他只是不甘心自己舍弃的一切,良知,前程,脸面......他早已经无路可退,便是前头是悬崖了,他也得笑着往前奔去。   因为,这是十四年前他为自己选的一条绝境。   如今他如何敢悔,如何能悔?   一悔,他的前半生乃至一辈子都成了笑话。   ......   王翘娘盈盈冲顾昭元伯福了福身,幽幽的声音如那灵鹊。   “慧心那孩子本该无吃无食的绝命于棺椁之中,是我不忍心,这才偷偷的将她送了出来,借由姑姑的行当遮掩一二,为她寻到一线生机。”   “只是她到底天命该绝,这才有这一遭磨难。”   人鬼殊途,她这些年都不敢去瞧王婆子,唯恐一遭不慎,泄露了王慧心的存在。   瞧到王慧心被寻回来,她也想过显形闹一场,她那情郎颇通天机之术,是他劝住了她,说是慧心会遇到贵人,逢凶化吉,收获良缘,顺道还能为她了结生前的孽缘。   王翘娘喟叹。   她送慧心出棺椁,慧心遭难引来贵人,贵人为她寻回被剥去的皮囊,这一饮一啄,莫不是前定?   顾昭微微侧了身,只受了半礼,顺道将愣愣的元伯往旁边扯了扯。   憨瓜!回头这可是他丈母娘,哪里敢这般大大咧咧的受礼的!   被顾昭这么一瞪,元伯也反应过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   王翘娘见顾昭脾气好,不似寻常高人那般冷漠,她轻咬了唇瓣,为难的提出了一个要求。   “道长,翘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长能否垂怜。”   …… 第55章   顾昭有些意外:“你说。”   王翘娘羞涩模样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她的坟茔被许靖云从许家祖坟里迁了出来,此时尸身就在这金斗瓮中搁着。   她同她地里的那个情郎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虽然彼此有意,却还是顾念着王翘娘在人间曾有过的姻缘,不曾真正的在一起。   王翘娘眨了眨眼睛,欢喜羞涩却又大胆模样,瞧着顾昭的美人眸好似会说话。   “眼下我这尸身被起了出来,我,我想要同曲郎结亲,不想再做那许王氏翘娘了,道长能否帮忙一二?”   顾昭:“啊……这事啊。”   顾昭偷偷瞧了瞧自己的手脚,她这般年纪轻轻模样,就要操劳别人家的姻缘了吗?   那不是媒人阿太的活计嘛!   一来还是与鬼做亲!   王翘娘失望,眼眸黯了黯:“不行吗?唉,是翘娘奢求了。”   美人失望,端的似那嫦娥抱兔,于云端怅寥素手掬月,就是失意也是另一种美丽。   顾昭:“……也,也不是不成。”   “就是我没有忙活过,不懂其中的忌讳和流程,心中有些忐忑罢了。”   王翘娘眉眼舒展,“无妨,道长我嫁过人,我知道啊,到时我和你仔细的说说。”   顾昭:......   这嫁活人和嫁死人哪里能一样哦。   瞧着王翘娘欢喜的模样,顾昭将话吞了回去。   “成吧,我尽力而为,一定让你嫁的体面又风光。”   ……   那厢,王翘娘抬脚走到许靖云身边,许靖云瞧着琼姿花貌的王翘娘,还不待心猿意马,忽然想到方才听到的话。   这面容也只是画的美人皮罢了。   一时间,许靖云两股颤颤,几乎要扶着门沿才能站得住脚。   夭寿哦!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怎么活着的娘子披面皮,死去的娘子也披画皮......这,这……这让他以后该如何面对那等浓桃艳李的美人了?   许靖云眼睛瞅了瞅众人,扫过外头的丫鬟,又扫过目露担心瞧着这边的妾娘,眼里有些许的惊恐和怀疑。   这些……都是人吗?   她们会不会皮下也有另外的一副面孔,可能是没有脸的恶鬼,也可能是男人.……   许靖云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王翘娘目露嘲讽,幽幽叹道。   “许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样子,半点没有变过。”   但凡真心爱她,也不至于将她草草的葬了,就为了横死之人不吉利的由头。   葬祖坟里又怎样?她王翘娘不稀罕!   ……   “罢罢,咱们夫妻的缘分早在十四年前便断了,今日趁着道长在这,为我俩见证这份缘分的了结吧。”   说罢,她抬了抬右手,金斗瓮嗡嗡作响,里头倏地飞出一缕头发到王翘娘手中。   “我们之间有如这断发,从此,我王翘娘和你许靖云再无一丝瓜葛!”   王翘娘说罢,松了松手中那头发,头发掉在地上,一阵风来,瞬间化成飞灰不见踪迹了。   “翘娘……”   许靖云瞧着地上,神情怅然若失,又抬头看王翘娘。   “翘娘,你是不是恨我?”   恨他不曾明察,乃至于活埋了她和孩子,恨他口上没门,招惹了班弄潮心生恶念的灾祸,恨他口中说着情深,一年不到便又迎了新人,恨他寻了孩子,却又不曾好好待她……   许靖云这般一想,悚然惊觉自己是有些混蛋。   王翘娘停住了脚步,轻声叹了一声。   “曾经恨死了,现在早就不恨了,”   许靖云猛地抬头,眼里有着痛苦。   “翘娘!”   为什么?为什么不恨了?   许靖云抬手摸了摸胸膛,往后踉跄了一步。   ……她不恨了,她不恨了……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反而这般难受?   ……   王翘娘不再理会许靖云,她抬脚走了回去,盈盈冲顾昭福了福身。   “接下来就麻烦道长了。”   顾昭点头应允,“你放心。”   “姑姑,翘娘回去了。”王翘娘又冲王婆子福了福身,撑着伞的身影没入那金斗瓮中。   ……   顾昭搀扶过王婆子,元伯捡了一块黑布罩上金斗瓮,一行人朝许宅外头走去。   王婆子嘴里念叨。   “啊,知道翘娘在下头过得不错,还有贴心人知冷知热的陪着,我这心里也就放心了......顾昭啊,那许相公和班,班娘子,他们该怎么办啊。”   王婆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班弄潮了,他已经不人不鬼模样,到后来,她叹了一口气,索性称呼了一声班娘子。   顾昭还说话,旁边的潘寻龙马上就接话了,道。   “杀人偿命,自然是告官了。”   顾昭看了过去,诧异不已。   “你怎么还跟着我们啊。”   潘寻龙顺杆爬溜,自来熟道。   “嘿嘿,顾昭,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请你们吃百味茶楼的白玉裹玲珑呢。”   “就那笼喷香喷香的虾饺和烧麦,他家茶楼的茶也不错,芳香四溢,清凉解暑,还有还有,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也精彩,一环扣一环,扣人心弦得很!”   “走吧走吧,我请你们!”   顾昭:......   “瞧见没?”   潘寻龙不解:“什么?”   顾昭示意他看元伯大哥手中的金斗瓮,无奈道。   “小潘哥,就算我想跟你去,眼下也去不得啊,我要是带着这东西去酒楼,那不是顾客,那是砸场子的,掌柜的瞧见了非得把我药死不可!”   潘寻龙结巴,“是,是哦。”   顾昭冲他摆了摆手,“所以喽,我们下次再见吧。”   说完,顾昭一行人朝码头方向走去。   潘寻龙有心想要跟上,想着他要是不和他老爹说一声,回头他老爹寻不到他,不知道该多着急,说不得还得掉金豆子了。   想到这,潘寻龙停了脚步。   半晌,他跺了跺脚,转身朝府衙跑去。   ……   靖州城府衙,书房。   “爹,爹啊,我告官来了!”   潘知府正在案几旁处理府衙的公务,闻言手中的笔一顿,瞬间在上头留下一道墨渍。   当下心疼得直拈胡须。   “胡闹胡闹,天天就知道告官告官!你知道告官是什么意思嘛,登闻鼓敲了吗?”   潘寻龙悻悻,“我是你亲儿子,亲儿子还讲究官场上这客套的事嘛?”   潘知府吹胡子瞪眼,翩翩又喜欢听自个儿家的乖乖说他是他的亲儿子。   罢罢,这张纸重新写过就好了。   潘知府没了脾气。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点,故作板脸。   “饿了吗?要不要吃一点,我寻俞管家特意去百味茶楼里买的,白玉裹玲珑,你不是最爱吃这一口了?”   潘寻龙摆手:“爹,我今儿都吃了三笼了,不饿。”   “我来,是真的寻你告官的,命案,是大命案呢!”   潘知府:“哦?哪里的命案?”   潘寻龙:“许靖云许文书家的。”   听到许靖云,潘知府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毛笔,语重心长道。   “儿啊,爹和你说了,咱们为人不能小心眼,尤其是咱们这样当官有权的,有的时候你觉得只是一点点小事,为了心里舒坦就想着去计较,但对于那等平头百姓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他板下了脸,上头是难得一见的怒容,显然是真的有些气怒了。   “咱们老潘家也是平头百姓人家过来的,你忘记咱们太太太的事了吗?就因为没钱没权没势,灾年里,家里的娃娃都被人家丢大江里了。”   “最后公道都没地方讨,只得背井离乡的离开靖州州城,咱们祖宗几代人的努力,一代为一代的垒砖头垫脚,这才有爹今日回到靖州城当知府的一日。”   “你,你!”潘知府抖着手指着潘寻龙,眼里是痛惜。   他老潘家的孩子可以憨,可以顽皮,可以无所事事,可以没有出息,唯一不能有的就是仗势欺人!   “停停停!”潘寻龙受不住了,“爹,我没胡说,我都记着呢,咱们祖宗的夙愿我也记着呢,寻龙寻龙,这事都取成我的名儿了!”   未免老爹唠叨,潘寻龙赶紧将今儿瞧见的事情说了一趟,最后总结道。   “所以啊,昨儿那被鬼母送走,又被夜香婆养大的许文书亲亲闺女儿,王慧心她没有死!”   “但是!”   潘寻龙加重了下语气,继续道。   “十四年前的王翘娘是真的死了,那个班笑舸班娘子,也就是班弄潮班汉子,他为了许靖云许文书,害死了自己的表妹,又剥了她的面皮,这才以班娘子的身份嫁给了许文书。”   “他害人了,爹,是命案啊,陈年命案!”   潘知府忍不住探手,“儿啊,你是生病了吗?”   “或者是茶楼里的话本子听多了?”   潘寻龙挥手,“爹,我没毛病!”   “你派人去许宅问问就知道了,丫鬟小厮都瞧得真真的,那班娘子现在是这样子的大汉呢。”   潘知府瞧了过去。   潘寻龙比划了一下,“胖腹肚,比老爹你的肚子还胖,胡子也长,个子圆圆壮壮,也就面皮还白嫩一些。”   潘知府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肚皮。   良久问道,“此言当真?”   潘寻龙重重点头,“真!真得不能再真了!”   所以啊,有这等奇异事,想来他回头问问那高人,说不得真能寻到龙君呢。   潘寻龙默默的想着玉溪镇这个镇名。   潘知府往后坐了坐,眼睛都恍神了。   “嘶,美人皮下的糙汉子啊,咱们这许文书遭罪了。”   潘寻龙撇嘴,“可别,那可是他的亲亲和香香,你瞧着吧,要不是我来告官,他肯定不会大义灭亲的。”   潘知府瞧了过去,想着许靖云许文书早年写的告妻书,迟疑道。   “难道这般了,他还念着夫妻情深。”   潘寻龙无语,“爹,你想什么呢,他肯定是怕丢脸啊。”   潘知府喟叹,“是,我想也是。”   唉,亏他还赞过这许大人写的一手凤采鸾章。   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   潘知府吩咐衙役去许宅走一遭,既然那王慧心不打紧,这玉溪镇就不去了。   才吩咐完,他就见潘寻龙盯着自己瞧。   潘知府:“什么事,说!”   潘寻龙:“爹,我想去一趟玉溪镇。”   潘知府:“去那干嘛,樟铃溪到处都是水的,你还得坐船,不妥不妥。”   潘寻龙:“我想寻高人问一问,他连班娘子那鸠鸟占巢的剥皮邪术都能破了,说不得也瞧见过龙君,我想去问一问。”   潘知府叹了口气,“成吧,过一两日吧,这会儿也迟了,我寻管家陪你,再找一艘宝船。”   得到应允,潘寻龙欢喜的应了,转眼就要往外跑。   潘知府:“哎,你这是又要去哪里?”   潘寻龙:“去百味茶楼听话本,茶楼那老头儿消息灵通得很,说不得今儿已经有许相公爱妻褪皮,下头惨现汉子的话本了。”   “我得去听听够不够精彩,不够的话,我得给他说说!”   潘知府:......   “这孩子。”   ......   许宅。   在婆子小厮的协助下,许靖云将班笑舸丢到了房间里,拿出链子就去锁门。   班笑舸忙回身,拍门,“相公,相公,放我出去。”   许靖云厌恶的瞧了一眼,“那儿有衣裳,你好好的换了,别再出幺蛾子了,你,你就在屋里待着吧!”   班笑舸哀求:“相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一日夫妻百日恩,相公,难道以往咱们之间的快乐都是假的吗?”   许靖云压下心底的呕意,眼里都是怒意。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班笑舸贴着门,缓缓滑落,摇头凄厉道。   “不信,我不信......”   “你对我是有感情的......你瞧,到了这般境地,你还为我准备合身衣物,准备吃食......对了对了,你还没有送我见官。”   “相公,你是爱我的!”   许靖云忍无可忍的低吼,“送你见官?你是想让我许靖云这辈子再也见不得人了吗?”   “见了官后,往后百多年,我许靖云在府衙州志里留下的是什么?不是当官的美名,不是凤采鸾章的好文采,是识人不清,稀里糊涂和男人睡觉的这件事。”   “你,你这般丑陋模样,我和你连那风流韵事都算不上!”   “……丑闻,是丑闻你知不知道!”   许靖云越说越伤心,他抹了下泪,正想集合下人,突然就见小厮水蓼白着脸过来了。   “老爷,府衙来人了。”   “说,说是要提你和夫人问案子。”   他吞吞吐吐,闭着眼睛将话说完了。   “是夫人十四年前害王娘子那事。”   许靖云手中的铁链掉了下去,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   “完了,都完了......”   那小胖还真告官了!   ......   樟铃溪的江水一眼望不到边,宝船飘在上面,远远的瞧去就像是一叶扁舟一般。   烈日灼灼,顾昭化炁成风,宝船似掠水的鹄鸟,身姿翩跹的在水面上留下层层水波。   龙君驮着两个石娃娃,蜿蜒的水下游弋而过,瞧见顾昭,它远远的喊上一句顾道友。   顾昭瞧去的时候,它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看到水下的大鳖。   顾昭:“八郎?”   “顾道友。”大鳖头顶着一个木制妆奁,慢吞吞的应上一句。   它的声音很慢,身下的动作可不慢,顾昭的宝船一路往前,它便顶着那妆奁跟在船身下的水浪中,丝毫不见笨拙。   顾昭多瞧了那妆奁,上头刻着百子戏耍图,朱红的漆早已经斑驳。   八郎眨了眨豆大的眼睛,让眼里浸润的水花掉下来。   “顾道友去哪里了?”   顾昭将慧心的事情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鸟怨化去,阿姐该醒了,她的财帛官被班娘子那恶人摘了去,我赶着给她送去。”   顾昭想想王慧心醒过来,瞧着自己没有鼻子的样子该是多崩溃难过,赶紧又化了一阵风,宝船行进的速度又快了两分。   顾昭:“八郎这是去哪里?”   大鳖四肢动了动,轻松的跟上了顾昭,它将脑门上的妆奁顶了顶,示意顾昭瞧这个。   顾昭瞧出里头附着一道水里幽魂。   这妆奁盒子有几分眼熟,她多想了两下就想起来了。   那日,她和家佑哥一起追着蜂门陈牧河,陈牧河一喝,妆奁盒子莫名的沉了下去,家佑哥还吓了一跳。   顾昭凝神:“可是水鬼作恶,寻活人找替了?”   顾昭的话才落,那妆奁的上盖动了动,就像是河蚌受惊,慌慌张张的将那壳闭得紧紧的。   顾昭:......   她又不凶,这么胆小作甚?   “不是不是。”八郎连连摆头,解释道。   “这位娘子生前是坊里人,瞧过人间富贵,见过那等豪富的公子挥土如金,龙君妆点龙宫,正需要娘子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才,这不,我多番打听好,特意就寻了这位娘子栖身的妆奁了。”   顾昭点头,按捺住心里的酸溜溜。   “也是,龙君得了好一笔的大财富,白玉翡翠,琳琅满目,摆在箱子里该蒙尘了。”   一人一鳖说着话,八郎有些分神了。   百子戏耍图的妆奁往旁边倾了倾,想要逃跑模样。   顾昭瞧了一眼,“八郎,它要跑了。”   闻言,八郎心里一惊。   “哪里走!”只见它的左鳍动了动,搅动一阵水波,又将这逃跑的妆奁拢到头上。   八郎豆大的眼睛挤成一团,盯着头上的妆奁,不满道。   “哎哎,说你呢,你跑啥啊。”   “龙君大方着呢,它不会亏待你的。”   妆奁一动不动,恍若死物。   八郎有些不满,口中吐出一些水泡泡,无色的泡泡将朱红的妆奁裹住,它这下是跑不了了。   ……   听到这话,顾昭惊奇的瞧了眼大鳖。   哎!这才几天时间啊,八郎已经龙君长龙君短了?分明前些日子还是哭唧唧的模样。   啧,龙君这是驭下有方啊。   ......   “对了,顾道友。”   临分别的时候,八郎抬眸,唤住了顾昭。   顾昭:“嗯?怎么了?”   八郎抻了抻脖子,四肢踩着水浪,拨动得更欢快了,小模样怎么瞧怎么自得意满。   “咳咳。”它清了清嗓子,“下回相见,私底下你唤我一声八郎可以,要是有旁的外人在,你还是唤我一声龟丞相吧。”   说完,它顶了顶脑门上的妆奁,示意眼下就是有外人在的时候。   顾昭错愕,随即哈哈大笑。   她冲大鳖拱了拱手,笑道。   “是是,丞相大人,是我方才失礼了。”   得到想要的一句称呼,大鳖顶了顶头上的妆奁,不无得意道。   “瞧见没,你知道什么是丞相吗?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龙宫里的虾兵蟹将都得喊我一声大人呢,就连以前老是欺负我的那条大鱼,有龙君在旁边看着,它也得老老实实的喊我一声大人。”   “哈哈,畅快畅快!”   “你呀,就跟着我走吧,回头别当虾兵蟹将了,你好好的帮龙君的忙,说不得还能得个教养嬷嬷的名头呢!”   妆奁里,幽魂见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半点不理会大鳖。   哼!   嬷嬷?她哪里这般老了?   明明她死的时候不过二八年华!   这嬷嬷爱谁谁当!她是不要当!   ……   妆奁里的幽魂不说话,大鳖也不以为意。   “顾道友,我这就去了,空了拎了好酒再来寻我!”   顾昭和大鳖挥了挥手,“再会!”   远远的地方,水浪在水天相接的地方高高的跃起,一道蜿蜒的身姿带着磅礴的气势卷起浪花,水浪间好似还有孩童欢快的笑声。   一声尖细一声腼腆,它们都在喊着,“龙君,龙君......”   “……丞相大人呢?”   “它又慢吞吞的......”   “龙君龙君,我们等等它......”   “丞相......八郎......快点,我们去玩喽!”   风将只言片语送来,顾昭抬头看了看太阳,阳光暖暖又明媚。   她唇边勾起一道弧度,喃喃道。   “真热闹啊。”   ......   玉溪镇,长宁街王家。   王慧心已经醒来了,老杜氏为她拿了枕头垫靠在床头,又问道。   “饿不饿?”   “我给你端碗粥过来吧,你秋花姑姑熬的,里头掺了鱼松和芦笋碎,可香可好吃了。”   “谢谢顾奶奶,我还不饿,吃不下。”   老杜氏瞧了两眼王慧心,她才刚刚醒来,脸色还有些发白,瞧过去精神头不好模样。   仔细看,眼睛里还有几分余悸,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老杜氏拍了怕王慧心抓着衾被的手,宽慰道。   “没事没事,你阿奶她们都去靖州城了,一定为你讨个说法!”   “嗯。”王慧心轻轻应了一声。   她的手抖了抖,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朝鼻子处摸了摸,原先该是隆起的鼻头,这下软哒哒又平平的。   王慧心心里一慌,赶紧将手丢了下来。   她是不敢再摸自己的鼻子了。   正待王慧心神伤的时候,院子外头传来动静。   王慧心探头看去。   这一看,眼泪当场便下来了,哽咽的喊了一声。   “奶奶。”   王婆子瞧见王慧心也是心里一酸,老泪纵横。   “慧心啊,我的乖孙女儿受苦了。”   “快给奶奶瞧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王慧心本来又哭又笑的模样,听到这话,当即拿帕子去捂自己的鼻子,瓮瓮道。   “奶奶别看我的鼻子,它好怪!”   王婆子忙不迭的应道,“好好,奶奶不瞧。”   顾昭跟着走了进来。   她从怀中将那荷包拿了出来,手中握一根青翠的柳枝,上头枝叶深绿,柔嫩却富有生机。   众人只见顾昭将那柳枝轻轻的点了点荷包,符箓倏忽的绽开,接着便有莹莹的光亮附着在柳条上。   顾昭将坠着莹光的柳条往王慧心的鼻尖一点,王慧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新在生长一般。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软哒哒又平平的鼻子,已经又有驼峰出现。   王慧心欢喜,“这,这......”   她瞧了瞧王婆子,又瞧了瞧顾昭,视线扫过屋里的众人,眼里有泪出现。   “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长回来了。”   顾昭:“阿姐放心吧,我回来的路上特意采了这一根最富生机的柳枝,杨柳在春日里发芽,是万物初长的伊始,有它相助,便是阿姐的财帛官被恶人损了一些,也是不要紧的。”   王慧心欢喜。   “那......我不丑了吗?”   顾昭摇头,笑道,“很漂亮。”   元伯将金斗瓮搁在了王家的堂屋,进来时正好瞧到这一幕,他将梳妆台上的铜镜拿了过来,搁在王慧心手中,温声道。   “不丑,和以前一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比以前还漂亮。”   王慧心瞧了一眼元伯,莫名的脸上一红。   她想起自己那时睁不开眼说不得话,耳朵里听着她那便宜老爹吩咐班娘子和管家,说自己横死不吉利,要他们不拘什么棺椁,买了就将自己先抬出去葬了。   阿婆在旁边哭得昏天暗地,她年纪大了,又是在靖州城那等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哪里拦得住,说要告官,凭白还受了羞辱。   就在她心里绝望的时候,是元伯大哥来了。   他将自己带回了玉溪镇,寻了顾昭......   王慧心感激的瞧着元伯和顾昭,起身就要拜谢。   元伯羞窘得耳朵都红了,“不,不用。”   王慧心低着头,苍白颜色的脸上有了一抹胭脂红。   顾昭朝两人看去,这是红鸾星动,红线牵起啊。   ......   金斗瓮暂时被安置在了王家的堂屋,顾昭瞧了瞧,将原来的位置挪到西南的方向,示意王婆子在角落搁一张凳子。   王婆子将家中的官帽椅搬了过来,又拿了干净的帕子将上头的尘土扫净。   顾昭这才将金斗瓮搁了下来,又燃了三根香火,烟雾袅袅中小声念叨。   “王娘子,这几日暂且先住王家吧,到时了结了你的心愿,再入土为安。”   说罢,顾昭又冲王家的灵牌燃了三根香火,将事情简单的说了说。   王婆子惊讶的看着烟气燃得很快,约莫比平日里她上香燃烧的速度要快上一半。   顾昭解释道:“人亡成鬼,自然得要入土为安,阿婆你和慧心阿姐是她至亲之人,王娘子难免心中贪恋,只是人鬼殊途,我和她先说一说,也是让她莫要依恋人间。”   “至于后来上的这柱香......王娘子是客,堂屋摆着先人灵牌,客来借助几日,自然得要同主人家说一说了。”   王婆子叹道,“是,是我倏忽了。”   说完,她拈了三根香,也燃了香火。   ......   长宁街,顾家。   酉时时分,倦鸟归巢,烈日收敛了灼灼之意,只树上的蝉儿还在拼命的喊着知了。   家家户户燃了灶起了火,炊烟袅袅,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玉溪镇宁静又闲适。   饭桌子,顾昭拿着汤匙吹了一口热气,将不温不冷的粥吃了下去,称赞道。   “我最喜欢姑妈了,就是一碗粥也比旁人家做得有滋有味。”   顾秋花乐呵呵,“昭儿喜欢吃,一会儿多吃两碗。”   “成!一会儿就再添一碗!”顾昭应得干脆。   不是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她姑妈这粥做得真的好!   鲈鱼的肉剔了下来,铁锅小火细细的烘炙成鱼松,调了秘制的酱料,鱼松酥脆喷香,不见一丝的鱼腥气。   再添上解腻的芦笋丁,粥放得温温的不烫口,夏日里吃上这一碗,肚子又舒坦又解暑。   忙了一夜又一日的顾昭当真又添了两碗。   老杜氏心惊:“可不敢憨吃!”   顾秋花笑着拦道,“娘,不要拘着昭儿,能吃是福呢,咱们老话不都说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嘛?”   老杜氏不放心,又给顾昭泡了山楂汤饮,放凉了搁到水囊中,交代道。   “一会儿就喝一点,知道没。”   顾昭一一应下。   顾秋花和老杜氏一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她捡了布擦着灶房里的锅锅瓢瓢,一边和顾昭老杜氏唠叨道。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剥皮的邪术,唉,可怜王娘子了。”   顾昭:“也没什么,她也算是苦尽甘来,马上要和地下的情郎成亲了。”   说到这,顾昭忍不住嘶了一口气。   老杜氏还不知道顾昭,当下便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埋怨道。   “你啊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成亲你知道如何操办吗?还是这等鬼亲!”   顾昭小声,“她漂亮嘛!”   老杜氏不解,“什么?”   顾昭大声:“我说,她太漂亮了!怎么能拒绝呢?”   对上老杜氏错愕的眼睛,顾昭精神振了振,拉着老杜氏的手,开口道。   “阿奶,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漂亮,我还从来没有瞧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就连失落的表情都美得像月上的嫦娥一般,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无一处不美!”   顾昭由衷的感叹,为王翘娘画美人皮的情郎这画工简直是鬼斧神工了。   生前定然是一方人物!   当然,能引得那方人物心动的王翘娘,她也是不差的!   老杜氏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是真的养了个孙儿了吗?   孙女儿呢?她的孙女儿去了哪里了?   顾秋花瞧了过来,“真这般漂亮?”   顾昭点头,“当真!”   老杜氏不放心,“那这鬼亲,你预备如何操办?”   顾昭:“不急,待我细细的问一番,再学一学那纸扎的手艺,一定为王娘子扎一队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到时再将两人合葬,这阴亲也就成了。”   老杜氏:“你去哪里学?”   顾昭:“涯石街的桑阿婆啊,前儿日子我还见过她为通宁镇的富商扎了一队送亲的小人。”   “……吹打唱念,丫鬟小厮,媒人婆子,八抬大轿,嫁妆箱奁......就连那走在前头的大青驴也格外的威风呢!”   纸人精致不死板,纸马纸驴也是威风神勇的。   “对了,她还扎了个两层高的宝船,我打那儿经过时偷偷瞧了一眼,里头还有小姐的香闺,搁了千张床,梨花木的梳妆台。”   “桑阿婆手巧又怜惜女儿家爱美,还在上头搁了个铜镜和妆奁,可有趣了!”   顾昭想想那精致小巧的宝船里头五脏六腑俱全,对桑阿婆手上那功夫更馋了。   ....... 第56章   戌时的梆子敲响,玉溪镇陆陆续续点上了烛火。   烛火零星点缀,从远远的地方看来,玉溪镇的屋舍错落有致,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就像夏日里的流萤一般。   夏日闷热,虽然已经落更了,玉溪镇的百姓还未回屋,家里的小子手脚灵便,两三人通力合作,抬着一张藤椅,又抬了一张躺椅。   一家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热热闹闹又亲昵的说着话,一整日的疲惫一下便消去了。   竹子制成的躺椅打磨得光滑,躺上去一片冰凉,带着竹子好闻的气息。   顾昭打涯石街走过,敲了敲手中的铜锣。   “梆!梆!”   “梆!梆!”   “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落更的梆子一快一慢,连打三次。   顾昭瞧了一眼桑家,此时大门已经落了锁,白日店铺里那些精致的纸活也收了起来,不见踪迹。   她惋惜的收回了目光。   明儿,她明儿一定早点过来再瞧一瞧,桑阿婆扎纸人的手艺实在是精湛!   顾昭抬脚继续往前走。   她有些苦恼,这纸活明显是桑阿婆的独门手艺,天地君亲师,这师父能排在第五个,足以见其中的分量。   更何况还有那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她在家里和阿奶姑姑说得轻巧,实际上这等绝活,说不得是非传人不教的。   顾昭摸了摸腰间别的荷包,她和赵叔两人顶了玉溪镇其他更夫的活儿,累是累了一点,但这荷包也鼓了啊。   顾昭思忖。   或者,她可以买一个纸人拿回去研究研究?   ......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关了前头的店面,眼下正带着两个小童在院子里纳凉,听到梆子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知不觉都这个点了,小盘小棋,快去洗了手,再洗个脸,一会儿该歇着了。”   小盘小棋今年入夏一个满八岁,一个满七岁,大的哥哥叫桑小盘,小的弟弟叫桑小棋,两人都是桑阿婆捡来的孩子。   虽然差了一岁,两人的生辰都是同一日,那便是阴历的七月十五。   他们在这一日出生,还是黄昏逢魔时刻。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一日人途和鬼道交叠,生出来的孩子坊间通常称为鬼仔,尤其是生来手脚冰凉并且啼哭不停的孩子。   坊间有言,这样的孩子六感灵敏,最容易招惹恶鬼上门。   所以,小盘小棋的生身父母颇为忌讳,打听着桑阿婆的名头,偷偷的将孩子丢在她家门口。   桑阿婆模样看过去严肃了一点,性子也有些古怪阴鸷,却什么也没有说,将这俩孩子养了。   从此两人成了异父异母的兄弟。   “哎!阿婆你也早点歇歇。”小盘小棋应了一声。   两人搁下手中的蒲扇,从竹床上爬了下来,趿拉着鞋子便往灶间跑去。   桑阿婆头也不抬,声音有些沙哑。   “不急,等我叠完这些元宝再说。”   桑阿婆前段日子接了个大生意,通宁镇的张员外要为自己早逝的闺女儿结阴亲,斥下一笔巨资,又是寻访相似年龄的少年郎,又让她合了八字,这边还不忘为闺女儿扎下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和嫁妆。   她这几日马不停蹄,夜里烛火燃了一根又一根,可算是快完成了。   只等手中这些大金大银叠成元宝,这生意就成了。   桑阿婆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抬头看了眼月色,左右没多少东西了,她今儿还是早些歇着吧。   桑阿婆想罢,拎起旁边的拐杖,拄着杖回了屋。   那厢,小盘小棋兄弟两人洗了手脸,拎了夜壶便去了西厢房。   他们一起住这间屋,桑阿婆住东厢房,正屋一隔为二,一半做香火店铺,一半搁了桑阿婆扎的大件东西,零散的还摆了扎纸工具。   像是纸张画笔,色彩颜料,篾条刨刀剪子等物。   兄弟两人虽然跟在桑阿婆身边长大,对这些东西还是怕得很,尤其是更小一些的小棋。   桑阿婆这些日子接了大生意,家里到处都摆了精致的纸活,他已经好几夜不敢起夜了。   每日都是拎了个小夜壶进屋。   人有三急,那是各个都禁不住的。   “噗,噗噗……”   “噗~”   在再一次又听到那绵长又婉转的臭屁声,小盘受不住了。   他爬了起来,将窗户打得更大一些,站在另一张小床旁边,盯着上头鼓囊囊的一团,拧眉道。   “小棋,你是不是闹肚子了?”   “闹肚子了就去上茅房!”   小棋从薄被褥里钻出了头,月华倾泻而下,正好将他有些泛白,又有些汗涔涔的小脸照得很清楚。   小棋蜷缩着身子,拉长了哭音。   “小盘哥,我的肚子好痛。”   小盘大惊,“是不是要屙屎?那快去啊,别憋着,憋在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小棋摇头,“不要不要,我害怕!”   要是上茅房,他们就得经过正房了,正房的前头落了锁,后头可没有,他们这样走过去,正好能瞧到桑阿婆扎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纸人轿子。   白日里还没什么,夜里瞧这些东西,怎么瞧怎么渗人。   小盘无奈:“那也不能憋着啊。”   小棋控诉:“都是你,我说拿一个恭桶在屋里,你偏不肯,只肯拿一个夜壶!”   小盘提高了声音,“恭桶?你还想在屋里摆恭桶?”   “你知道天气这么热,你要是屙了屎在屋里,这里头能有多臭吗?”   小盘瞪眼,凶巴巴模样。   半晌,他瞧着小棋痛得脸都皱了起来,心又软了。   毕竟是一道长大的兄弟,早上吵吵闹闹,晚上又能睡一个被窝的兄弟呢。   “好了别怕,我和你一起去吧。”   ......   小盘点了烛灯,搀扶着小棋往茅房方向走,经过正屋时,两人眼睛都不敢斜视一眼。   夏风习习,沁凉的月华倾泻在地上,就似一片的霜华,小棋解决完五谷轮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往回走时,脚步轻盈。   “哥,小盘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桑小盘将桑小棋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了下去,不以为意。   “少来!你别回去又一直噗噗噗个不停就成,屋里都被你弄臭了。”   突然,两人都停了说笑的动作,脚步一顿,身子一僵,对视时都能瞧到彼此眼里的惊恐。   桑小棋吞了吞口水,“哥,刚刚什么东西动了吗?”   “……好,好像还开门了。”   桑小盘拧眉不说话。   两人打着灯笼,抖着腿将正屋里的纸人瞧了瞧,纸人轿子静静的摆在那儿,还不待桑小盘放心,就听他旁边的桑小琪掐着声音,惊恐道。   “少了,少了一个......”   ......   夜色愈发的昏暗了,玉溪镇上三三两两的烛火熄了,忙碌了一整日的人们进入了夜的梦乡。   只等着疲乏散去,太阳初生,再开始忙碌新的一日生计。   顾昭拎着六面绢丝灯,敲响了夜里的第三更。   “梆,梆梆!”   “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赵刀跟着顾昭走了鬼道,上一瞬两人还在涯石街,这一瞬便到了翠竹街。   顾昭往前踏出一步,一脚鬼道,再出来便是人途,偶尔一两声犬吠鸡鸣,两人便又到了六马街。   赵刀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昭侄儿这一手厉害!”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山楂茶汤凉凉的下肚,一下便缓解了口中的干渴。   赵刀的家在六马街,路过自家时,他抽空瞅了一眼。   顾昭:“赵叔在瞧什么?家佑哥和婶子应该已经睡下了。”   赵刀:“那可不一定,你家佑哥最近勤奋得很,哈哈,我老赵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昭侄儿你瞧,你家佑哥屋里的灯还亮着,这是在用功呢!”   顾昭瞥了一眼,对家佑哥心生同情了。   读书真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他哪里是读书郎,他活得还不如畜牲嘞!   这夜翘为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诗句,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劝学啊。   顾昭瞧了一眼旁边笑得满嘴牙的赵刀,摇头叹道。   真是苦了家佑哥一人,幸福老赵一家人啊。   ......   两人继续往前走,再往前便是茶楼听雨楼了,忽然,顾昭和赵刀瞧见前方朦朦胧胧的一幕,两人拧眉了。   赵刀一把将顾昭挡在身后,不让继续瞧。   无他,前头一男一女正在拉扯,这个时候在外头胡混的男女,哪里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昭儿可还小呢,眼睛见不得这脏东西!   赵刀:“顾昭啊,你还小,这等事叔来劝就好了。”   赵刀拧眉,打着灯等着那一男一女过来。   ……   眼睛瞧不到,鼻子还闻得到,空气里一股浓郁的酒香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香火的味道。   香火的味道?   嗯?   顾昭陡然回过神,扒拉开赵刀,从他身后探了出来。   手中的六面绢丝等往前探了探。   赵刀已经不拦着顾昭了,他也瞧清楚前头了,那男的是他的邻居街坊李崔旻。   只见他喝得醉醺醺模样,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将那穿着水红里衣红马甲的妇人背了起来。   妇人约莫四十年纪,她头戴粉花红花黄花串成的花环,脸上画着又红又艳的妆容,嘴边一个媒人痣。   此时水红绸缎的衣袖环着李崔旻的脖颈,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柄黑杆金嘴的大烟斗。   浑脱脱一个媒人的形象。   李崔旻醉得厉害,他托了托背后的媒人,大着舌头问道。   “当真?你当真能给我再找个婆娘?又贤惠又漂亮的那种?”   大嘴媒人咯咯笑道,“真!自然是真!”   “我啊,可是认识好多个好人家的闺女儿,就缺你这等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汉子了。”   说完,她伸手掐了掐李崔旻的胸膛,意有所指的挤了挤眉眼。   李崔旻:“哈哈哈,甚好甚好!”   “我家里那婆娘要不得,要不得喽!”   “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说有鬼来寻她,还在房间里偷偷供了什么,我都要烦死她了!”   “该!你说,那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心就那么狠,坑蒙拐骗,害了那么多的人家,我咋命这么苦,寻了个这样的婆娘啊!”   李崔旻说起自家婆娘胡青珊,面上已经不见往日的半分情谊了。   他的眉眼里俱是厌弃和不耐烦,显然是真的厌烦了她。   大嘴媒人举起手中的烟杆子,抽了一口烟气,撅起圆圆的嘴儿,呼的一下呼到李崔旻的脸上。   漫不经心道。   “无妨无妨,我啊,保准给你寻个更好的。”   两人的对话顾昭和赵刀听得清楚。   赵刀解释:“这是我那邻居李崔旻,他最近和婆娘闹不停,估计是又去喝大酒了,这媒人倒是面生。”   顾昭点头:“知道,他婆娘可不是好东西,她和她弟弟害了好些个姑娘家。”   赵刀抬脚走了过去,顾昭提着灯笼跟上。   赵刀瞧了一眼踉踉跄跄的李崔旻,又嗅了嗅空气中的酒味,皱着眉头道。   “崔旻,夜深了,别在外头乱晃悠,明儿自个儿到钟鼓楼的周叔那儿交百枚铜板,知道没!”   顾昭知道赵叔为何这么说。   玉溪镇也是有宵禁的,只是玉溪镇到底不比靖州城那等州城。   他们这儿的宵禁不严格,但总有一些人在外头喝了酒被更夫抓了个正着。   大家伙儿也不关押他们,只让第二日罚个百来枚铜板。   毕竟关着人,还要管饭管睡觉的地儿,不划算!   第二日罚铜板,那犯宵禁的人肉痛了,记下这个教训,下次也就掂量掂量了。   ……   李崔旻眯了眯眼睛,醉眼熏熏的看了过来,他打了个酒嗝儿,大着舌头开口。   “啊,是赵叔啊。”   “是我。”   赵刀有些嫌弃他,又瞥了一眼李崔旻身后的媒人样的女人,侧头和顾昭小声的嘀咕道。   “唉,都说酒壮怂人胆,还真是这样,你瞧他喝大酒的胆子有多大,什么人都敢往家里背。”   顾昭附和,“是啊,胆子真大,纸扎人都敢背在背上。”   “是吧是吧。”赵刀摸了摸下巴,念叨了两句。   片刻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赵刀侧头瞧顾昭,难以置信道。   “昭侄儿,你方才说什么了?”   顾昭贴心:“叔,你没有听错,我说的就是纸扎人。”   “你都没有发现吗?李大哥他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脚下步子乏力,他自个儿都站不稳了,哪里还有力气,能背得动一个大活人啊!”   赵刀顺着顾昭的视线瞧去,连连点头。   没错没错,这位媒人打扮的大姐,瞧过去就是分量不轻的模样!   顾昭总结:“除非,李大哥他背的不是人。”   顾昭说完,又仔细的瞧了一眼李崔旻背上的媒人。   只见她白面腮红,大眼儿大嘴,那模样分明是她前儿在涯石街桑阿婆的香烛店里瞧过的。   桑阿婆巧手扎的送亲媒人嘛!   赵刀举了举灯,两腿有些打颤了。   “这,这纸人怎么在这儿了,崔旻啊,放下放下,快放下!”   李崔旻醉醺醺,踉跄了一步,摇头拒绝。   “不放不放!我还指望翠喜大姐给我介绍姑娘呢。”   赵刀拍腿,“哎哟喂!介绍啥姑娘啊,回头你有命认识,没命取媳妇呢!”   顾昭举了下铜锣,伸手凑到李崔旻面前,用力的梆了一下。   “嘿!醒醒!”   李崔旻耳朵一震,脑袋懵了懵,随即回过了一点神。   顾昭喝道,“好好瞧瞧你背上背的到底是什么!”   顾昭的这一声喝,当真是振聋发聩,李崔旻的酒一下就醒了。   他颤颤巍巍的侧头朝肩头看去。   那儿哪里是什么水红色的绸缎衣袖,分明是一张水红色的彩纸罢了,他的背上轻飘飘,显然也不是什么活人。   李崔旻三魂去了两魄,哀嚎道。   “叔,叔哎,救命,救命啊!”   “……救命!顾小郎救命!”   他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将背上的纸人抡了下来,自个儿手舞足蹈,似有野狗追赶一般的朝自家宅子跑去。   “嘭!”的一声响起,那是院子屋门被重重的关上。   李崔旻这一连窜的动作只在眨眼间便完成了,正待上前救命的顾昭和赵刀两人瞧着地上的纸人,面面相觑。   恰好一阵风吹来,纸扎人被吹得簌簌发响。   顾昭迟疑:“叔,刚刚那李大哥回去了,应该就不用咱们了吧。”   赵刀也愣愣的,“不愧是年轻人,就算喝了大酒,那腿脚也是利索的。”   说完,两人看地上的纸扎人。   这是一个媒人样式的纸扎人,模样精致,鲜活不死板,衣襟旁边还贴心的别了一方喜鹊绣纹的帕子。   “死样,瞅着人家干嘛,还不扶人家起来?”   地上大嘴媒人的嘴里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赵刀唬了一下,连忙问顾昭。   “昭啊,这纸人是怎么了?”   顾昭走近瞧了瞧,视线重点落在纸人的眼睛处,仔细的观察了片刻。   “果然!叔你瞧这里。”   顾昭指了纸人的眼睛让赵刀看。   赵刀提了提心,秉着一口气看了过去。   “这......这谁画的啊。”   “没错。”顾昭点头,“纸人的眼睛沾染了颜料,被鬼炁所附,就有了灵,这才哄了刚刚那李大哥背她回家。”   虽然顾昭还不会扎纸人,但她也听闻过这行当的一二忌讳。   扎纸人这个行当里有一句话,叫做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   据说纸人只要眼睛被画了,也就被赋予了人的精气神,这样一来,纸人似人,就容易被邪祟阴物上身,也就通了阴。   眼前这个纸人眼睛处多了点墨汁,墨汁有些不规则,瞧过去倒像是不经意间沾染的一样。   大嘴媒人辩解:“我对方才那官人没有恶意,是诚心为他保媒拉纤的。”   顾昭将地上的纸人捡了起来,扶正,随口应道。   “做媒?你打算介绍他鬼娘子啊,要真给他介绍了,没出几日,他也得成鬼相公了。”   大嘴媒人紧紧的闭上了嘴。   “好了,瞧你身上的炁息还算干净,人鬼殊途,赶紧回去吧。”   顾昭化炁成掌风,正准备将那媒人鬼拍回鬼道,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将媒人鬼拎了出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会做媒?”   “自然!”媒人鬼的胸膛挺了挺,眉飞色舞般自豪模样,“我张翠喜可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媒人,一口大嘴能说四方,巧着咧!”   顾昭沉思:“唔,姑且信你一回吧。”   顿了顿,她继续道。   “这人鬼之间说亲你是别想了,造孽的,这样吧,我这儿正好有一桩亲,回头找你帮帮忙,帮衬一二。”   大嘴媒人张翠喜欢喜:“当真?”   顾昭点头,“自然是真,你放心,要是亲事办得圆满,回头少不了你大金大银的元宝的。”   张翠喜:“哎!”   顾昭问了张翠喜的名字和哪里人士,在心里记下后,就将鬼灵拍了回去。   “成!等我准备好了,我燃香寻你!”   送回了媒人鬼,顾昭拎起地上的纸人,仔细的翻看了一番。   赵刀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灯笼往前照了照,不解道。   “你在干嘛?”   顾昭手中动作不停,解释道。   “原先我还想着要不要去桑阿婆那儿买一个纸人来瞧瞧,嘿,运道就是这么好,今儿巡夜就碰到了一个,可不得好好的瞧瞧了!”   赵刀不解:“瞧这个干嘛!”   顾昭:“我答应了一位漂亮的娘子,要送她风光大嫁的,她那夫婿好似颇为厉害,我得学一学桑阿婆的手艺,扎一些纸人明器下去,要是可以的话,再给她扎一栋大宅子。”   赵刀:......   顾昭瞧了一会儿,瞧出了内里的一些门道,这才将这纸人单手夹起,抬脚朝涯石街走去。   ......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灯笼,她身后跟着小童小盘和小棋。   正准备踏入黑暗的时候,桑阿婆抬头朝东面望去,沉声道。   “有人来了。”   小盘小棋面上忐忑,小棋绞着手指,声音里带着哭音。   “阿婆,都怪我,我想起了,我今儿在店里抖了抖笔,上头的墨汁正好甩到纸人眼睛附近,我,我想着就那么一点,也就没和你说了。”   桑阿婆沉声:“下回谨慎。”   她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继续道。   “我和你们说过了,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别说是一点,就是半点,那纸人眼眶处也是沾不得的。”   “好了,莫说了,有人过来了。”   小棋止住了哭音,跟着桑阿婆朝东面看去,只见两点熹微的灯光出现,后头有两道影子……不,是三道,小个的那个手中好似还夹着一个什么。   多瞧了两眼,小棋欢喜。   “阿婆,是顾小郎,他帮我们找回纸人了。”   桑阿婆暗暗松了口气,轻声应了一声,“嗯。”   人途鬼道交叠重重,玉溪镇里发生了这么多次古怪的事情,最后都平平安安的过去了,桑阿婆也听说了长宁街的顾小郎得了家里的传承,知道这是同道修行中人。   桑阿婆沉声,“顾道友。”   顾昭走了过来,将纸人往旁边搁了搁。   “阿婆,这纸人通了阴,上头附了一位媒婆,眼下已经回鬼道了。”   “多谢。”桑阿婆冲顾昭点了点头,表示知情了。   旁边的小盘小棋兄弟也知事,两人将那顶媒婆样的纸扎人一起抬进了香火店。   顾昭瞧着里头的纸扎房子,轿子,童男童女,丫鬟婆子……各个精致灵巧,眼里流露出艳羡。   还是死人好啊,缺啥让阳间的家里人烧一烧,一转眼就啥都有了。   桑阿婆跟着往里头瞧,叹了一声:“明儿我便将这纸人烧了,画了眼点了睛,纸人通阴了,到底是不吉。”   分别的时候,顾昭犹豫片刻,将自己答应王翘娘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阿婆,做鬼亲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她生前被人剥皮活埋,去的那般苦,我也想让她死后风光大嫁。”   顾昭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店里还摆着的那些纸扎,继续道。   “我扎纸的时候,你能指点一二吗?”   怕桑阿婆误会,她连忙补充道,“粗浅的也成,其他我自己琢磨。”   桑阿婆沉默片刻,她瞧着顾昭,眉眼舒缓,浑浊的眼好似在回忆那泛黄的记忆。   半晌后,她的视线定了定,冲顾昭微微颔首。   “好,顾小郎得空了便过来吧。”   顾昭欢喜,冲桑阿婆做了个揖,“多谢阿婆了。”   ......   得了应允,接下来巡夜的时候,顾昭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赵刀多瞧了一眼,摇头道。   “你啊,运道不差,那桑阿婆平日里性子古怪着,对你倒是和颜悦色。”   顾昭反驳,“哪里古怪了?我瞧阿婆倒是人好,我听我阿奶说过,阿婆身边的两个小童都是别人丢在她家门口。”   “家里爹娘不要,桑阿婆捡了养大的。”   能养别人家孩子的人,哪里有什么性子古怪?   有古怪也是高人的矜持罢了!   赵刀揶揄,“哟!这还没有学东西,就护上了?”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哪呢!肺腑之言,肺腑之言罢了。”   两人往前巡夜,后半夜倒是太平得很,赵刀也有了谈兴,就和顾昭说起了桑阿婆的事。   “听说年轻的时候嫁到了祁北郡城,是行商的人家,家大业大,养过一个儿子。”   顾昭诧异,“桑阿婆有儿子?”   “那怎么不见他啊。”   赵刀叹了一口气,“后来没了。”他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桑阿婆是咱们玉溪镇的人,小户小宅的,家里祖上便是吃阴人这碗饭的,桑阿婆早年那夫家虽然是行商,但祁北郡城有屋舍有家业,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所以啊,这两家并不相配!”   顾昭踢了一颗石头到草丛,惊起一阵虫鸣,不满道。   “什么相配不相配的,桑阿婆是阴人,她要当真想要拿黄白之物,那不是非常容易的事吗?”   “只不过修行之人信奉自然,取财有道罢了。”   赵刀:“是是。”   他睨了一眼顾昭,还说没有护上,这不是护上,什么是护上?   ……   赵刀继续道。   “听说曲家是因为恩情,又贪图桑阿婆走阴带的偏财运,这才和桑家结了亲。”   阴阳阴阳,一曰月一曰日,两者一黑一白,本就带着天堑沟壑。   曲家成了亲后,对桑阿婆通阴之事又有诸多避讳,后来乃至两人鸾凤纷飞,镜破钗分。   桑阿婆也就带着孩子回了玉溪镇。   赵刀回忆,“我和他差不多年纪,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   “他心静,性子也静,六感比我们灵敏多了,以前还有游方的道长想收他做小童,对了,不说差点忘了,你瞧见桑阿婆那扎的纸人没?是不是各个都栩栩如生,他啊,手上的功夫不比桑阿婆差。”   “画画的功夫尤其好,那时桑阿婆婉拒了游方道长,想着送他去学堂的......可惜没有立住,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顾昭:“啊......这真是可惜了。”   她面露惋惜。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那时曲亦枫没的时候,也不过是昭侄儿这般年纪,想来桑阿婆今日是瞧着顾昭,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了。   ……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顾昭瞧了瞧周围,趁着人途鬼道岔开的空档,连忙将这五更天的梆子打了。   随着梆子声落,一道嘹亮的鸡鸣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层起彼伏的鸡鸣声。   都说雄鸡一唱天下白,此时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顾昭和赵刀挥别后,踩着清凉的晨风回了长宁街。   ......   翌日,一艘宝船扬了帆从靖州州城朝玉溪镇驶来。   通宁县镇,一艘气派不凡的宝船整了整帆,也朝玉溪镇驶来了   …… 第57章 (捉虫)   阳光落在江面上,江水波光粼粼,就像是太阳朝江面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   潘寻龙手撑着船沿,江风凉凉的吹来,他的目光朝江面看去,感慨不已。   就是这样的大江啊。   他们潘家的叔祖姑奶奶就是被恶人扔到了这样的大江里。   ……   潘寻龙出神时,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少爷,樟灵溪水域辽阔,水深着嘞,大人让我看着你,不敢靠这么外面的!”   俞管家皱着脸拍着腿,紧张兮兮的呼唤潘寻龙。   潘寻龙撇嘴,“怕什么,船上这么多人,平白无故的,总不能一个浪打来把我掀下去了。”   话才说完,就见前头水天相接的地方倏忽的起了个大浪。   潘寻龙连忙闭嘴,眼睛惊疑不定的朝那边看了过去。   他有些怕,更多的却是兴奋。   “管家管家,你瞧到了吧,那是什么?平白无故的,江面怎么起了个大浪?”   “哪呢?”俞管家老眼昏花,“是风吧,风来将水花卷了起来。”   “不是风!”潘寻龙眼睛亮晶晶的瞅着一片平静的江面,兴奋不已。   “是龙,一定是龙!”   “樟灵溪里肯定有龙!”   江水之中,细细碎碎似乎有孩童的笑声,风一吹却又散了,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声鸟鸣罢了。   晨起的阳光落在樟灵溪中,染红了河畔白头的芦苇丛,一阵风来,芦苇摇摇摆摆,似和潘寻龙一般欢喜心情。   ……   同样的江面,另一艘宝船上,主人家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船的主人是通宁镇的张尚志张员外,说起通宁镇的张员外,那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便是玉溪镇的人也多有耳闻。   他早年是个行商,常年在外头收货贩货,一点点积攒,这才发起了家。   现在做的是丝绸布匹的生意,在通宁镇有一处布庄,附近的新嫁娘都喜欢去他那儿裁一块红布,做一漂亮的新嫁衣。   员外郎和家里的妻子感情甚笃,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只可惜的是女儿没有立住,早早的便没了。   宝船上。   张员外看着碧波无垠的江面,喟叹了一声。   “可怜我们家乖囡囡了,还那般小人就没了,我张尚志卖了那么多布匹,绣庄里的绣娘裁了一套又一套的新嫁衣......到最后,我连给我家乖囡囡做一身嫁衣都不成,还得找人家给囡囡叠纸衣......”   张尚志说到心酸处,忍不住抬了抬手,拿袖子擦了擦泛出泪花的眼睛,哽咽不已。   他是矮个子的中年男人模样,年轻时候又矮又瘦还黑,现在人到中年了,这几年养得富贵,倒是有几分富态。   眼下瞧过去面皮有些白,腆着个肚子,擦泪的时候有几分憨态。   “当家的……你别哭,哭了我心里也难受。”   旁边,张尚志的夫人施芸娘拿了帕子替张尚志擦泪,自己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   张尚志侧身,抬头瞧了瞧施芸娘,虎目含泪的扑了过去。   “夫人!我心里难受啊!”   “好了好了,还有旁人瞧着,当家的莫做这番姿态。”   孙芸娘拍了拍张尚志,面上有些无奈。   和张尚志不一样,施芸娘是个高挑的美人。   因着今日去迎扎给早逝闺女儿张兰馨的纸人轿子等物,她穿了件钴色的襦裙,颜色有些暗,但这却一丝不减她的好颜色,反倒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的白皙。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仍然称得上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果然是岁月从来不败美人。   施芸娘又低声安抚了几句张尚志,船到玉溪镇码头的时候,张尚志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船工拿出木板架在宝船和码头的石阶上,张尚志抚了抚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襟,又拍了拍袖子,这才抬脚走了下去。   除了眼睛周围有些红,哪还瞧得出他方才掉过金豆子,扑在夫人怀中哭的狼狈相。   张员外一行人下了码头,直接往涯石街奔去。   ......   涯石街,桑家。   在桑阿婆的吩咐下,小盘小棋将那顶媒人婆子的纸人拎到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那儿有一块大石头,哥俩将纸人搁在石头上。   小盘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他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冲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苗蹭的跃起。   见火起,他连忙将火折子凑近大嘴媒人,火光相接,纸扎竹篾编制的纸人一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明亮的火光中,青白的烟气好似有一丝黑雾飘出。   明晃晃的烈日一照,黑雾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顾昭在一旁瞧着,知道这是昨日那媒人鬼通阴,留下的一缕鬼炁罢了。   精致的媒人纸扎被火吞噬,一阵风吹来,灰烬四散开来。   顾昭松了口气,旁边的桑阿婆也松了口气。   小盘小棋抬头看桑阿婆,又看了看顾昭,不解道。   “阿婆,顾小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桑阿婆没有说话,有些粗粝的手摸了摸小棋的脑袋。   顾昭瞧了一眼,见桑阿婆没有制止,简单的解释道。   “像纸扎人,纸扎驴马,轿子宅子......这等物事都属于冥器,阴阳有隔,多数人六感不灵,他们是瞧不见烧的冥器元宝是否入了鬼道,但其实这里头是有预兆的。”   “鬼道人途交汇时,二者相融,风气骤起,那时,风便是打着旋过来的。”   “像阿婆说的那样,媒人纸扎通了阴,阴物就容易顶着这纸扎人由鬼道到人途,所以我们要将它烧了。”   “方才那风吹来的灰烬是四散的,说明这纸扎媒人没有入鬼道,这样一来,这纸扎烧没了就是没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哦。”小盘小棋恍然。   小棋绞着手指,抬头觑桑阿婆,期期艾艾模样。   “阿婆,都怨我,是我不小心的。”   “不说这个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们发现了错误,能够老实的和我坦白,而不是欺瞒,我心里已经很是欣慰。”   桑阿婆摸了摸小盘小棋的脑袋,眼睛虽然有些昏花,但那心却不盲。   她安抚了小盘小棋两句,抬头看向顾昭,视线往下,落在顾昭白皙修长的手指,叹道。   “扎纸也算是粗活,顾小郎......”   顾昭连忙道,“我可以的。”   她面容认真诚恳,“累也不怕,求阿婆指点一二。”   “成,你跟我来吧。”桑阿婆见状不再多言,她点了点头,拄着拐杖,转身回了香火铺子。   顾昭抬脚跟了上去。   ……   桑阿婆的香火铺子是用了正房改制的,中间隔了墙,留了个两人宽的门,前头搁了两木架的金银元宝和线香盘香,地上摆了大花轿和宝船宅子纸扎,各个巧夺天工。   因为地上的空间小,一些纸扎人被桑阿婆用绳子掉了起来,就这样挂在三面的墙上。   顾昭多瞧了几眼,同情的瞥了一眼小盘小棋。   天可怜见的,这夜里起夜,冷不丁的瞧到这些吊着的纸扎人,心里该多害怕呀!   ......   桑阿婆领着顾昭到后头的隔间,地上散乱着竹子、剪子、刨刀、彩纸、画笔等物。   桑阿婆拄着杖,往旁边站了站,盯着地上的彩纸,声音沉沉的问道。   “顾小郎可会作画?”   顾昭摇头,“闲时涂鸦,只懂皮毛罢了。”   桑阿婆继续,“我年轻的时候,扎纸的手艺远不及如今,是我那儿子点醒了我。”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桑阿婆声音平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显示了提起自家孩儿时心里的不平静。   桑阿婆:“扎纸和画画是一样的。”   “画者,形也,然而真正的好画除了形,还得有神,神是什么?是那一股精气,是画中最为神韵的存在。”   桑阿婆朝顾昭看去,耷拉的眼皮往上撩了撩。   “有了神韵,形反而是次要的,扎纸人也是如此。”   顾昭若有所思,她想着昨日见到的纸扎人,开口道。   “就像是昨日那媒人纸扎一样,艳红夸张的妆容、手中的烟斗和媒人痣是形,那么她胸襟处别的帕子,还有那夸张的大嘴……想来应该就是神了。”   媒人巧嘴赚四方财,帕子上喜鹊的样式更是点出了她牵线姻缘,红娘的身份。   难怪方才,那帕子也是最后才烧掉的。   ……   听到这话,桑阿婆微微瞪大了眼。   她朝顾昭看去,上下打量几眼,最后喟叹道。   “顾小郎好资质啊。”   有这等悟性,难怪修行短短时日,便已经摸到了道的存在。   桑阿婆叹了两句后生可畏,嘶哑着声音,继续道。   “顾小郎,便是没有我的指点,你多琢磨几分,也能扎出不错的送亲队伍。”   顾昭有些羞赧,“阿婆过奖了。”   她的眼睛扫过店里的纸扎,瞧着那精致的纸扎,神情若有所思。   画若无形,则神无处可依,有形无神称为呆板匠气,只有神形兼备才能成为大家。   不论是画,还是纸扎,都是一样的道理。   倘若桑阿婆的技艺更进一步,这些纸人是可以由修行之人赋灵。   灵不是鬼,更像是扎纸人赋予的生命,由无化为有,可以说是式神一流。   想到这,顾昭瞧着地上的那些刨刀竹篾条,神情有些跃跃欲试。   ……   瞧到这一幕,桑阿婆的眼神柔和了两分。   透过顾昭,她好似瞧见当初的那个孩子,他也是这般有天资,心思柔软,善良又赤忱,尤其着迷于画艺一道。   察觉到自己眼里涌上了泪意,桑阿婆连忙侧了侧头,待心里平静一些后,这才开口道。   “顾小郎要是想要扎纸,你就在我这儿做吧,寻常人家见到这些东西,还是心有忌讳的,再说了,我这儿正好有现成的竹条和工具。”   顾昭欢喜:“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阿婆。”   ……   顾昭开始忙活。   桑阿婆拄着拐杖走到前头,她从木架上拿下一沓的莲花金,金纸上裱有锡箔,上头印着莲花的图案。   桑阿婆搬了张凳子,拐杖搁在一边,随着手上动作翩跹,一张张莲花金成了莲花元宝模样。   桑阿婆将它们搁在旁边的竹筐里。   屋子外头,夏日的蝉儿不知疲倦的嘶鸣。   桑阿婆眼里的余光瞥到后屋,那竹篾在顾昭手中一点点成形,他低着头,阴影落在鼻翼处,自有一种宁静。   虽然是初学,手中的动作不慢,神情一派认真模样。   篾条成型,白皙又修长的手拿了剪子,一点点的将四方的彩纸裁成相应的形状,贴着人形竹篾,细致的将纸人勾勒。   先是骨架,再是皮肉,再到后头的衣裳小物......桑阿婆收回目光,继续叠自己手中的莲花金。   她脚边的竹筐逐渐被充盈。   桑阿婆瞧了一眼外头,艳阳明亮的落在街道上,忍不住喟叹一声。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啊。”   ......   涯石街。   夏日闷热,稍微动动便都是汗,张尚志搀扶着施芸娘,瞧见桑氏香火行的匾额时,微微松了口气。   他侧头对施芸娘道。   “好了好了,到了,我就是在这里定了咱们兰馨的送嫁队伍,别瞧这个地方偏僻了一些,但这桑阿婆绝对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施芸娘点头。   “当家的,那咱们快过去吧。”   ……   一行人抬脚走到店铺门前。   张尚志:“婶儿,桑婶儿,东西成了吧,我过来付尾金了。”   桑阿婆有些意外,“张员外,你今儿怎么来了?”   “咱们说好的交货日子是明日呢。”   张尚志接过施芸娘递来的帕子,胡乱的在胖脸上抹了抹,无奈道。   “唉,这不是我家兰馨的忌日要到了么,我前儿迷迷糊糊还梦到了小丫头在哭,我就想着啊,借着这次结亲,我再给我家闺女儿请个戏班子。”   “到时好好的唱上三天,大家伙儿都热闹热闹,明儿我就没空了,还得去靖州城请戏班子呢。”   张尚志摊手。   “所以啊,今儿我就先来你这儿了。”   桑阿婆沉了声,“可我这东西还没准备妥呢!”   “啊?”张尚志傻眼。   他眼睛瞅过周围,轿子宝船,童男童女……唱念吹打的纸人也都有。   “这这,这不是全了吗?差啥了?”   桑阿婆:“差了媒人。”   张尚志不相信,“不可能!我上次来的时候,瞧得真真的,那媒人早就已经扎好了!”   桑阿婆耷拉着眉眼,手中的动作不停。   “没了,早上烧掉了。”   “烧掉了?”张尚志瞪眼,“作甚烧掉了?”   桑阿婆叹了口气,“出了点意外,眼睛被点上了,我们扎纸人,最要不得的就是点睛,那媒人有些不吉利,我就烧了。”   她瞧了一眼张尚志一行人,继续道。   “再说了,咱们说好明儿拿东西的,你明儿再来吧。”   张尚志急得不行,“不成不成,我可是答应了我家小囡了,明儿得给她去州城里请戏班子,这边过不来。”   这闺女成亲的大事,自然得是父母亲自操持了。   就算是纸扎人等冥器,也是要父母亲自迎回去的。   张尚志央着桑阿婆今儿给他赶一赶,银钱不是问题。   桑阿婆示意他看她手上。   “喏,瞧到没。”   “这些都是捎给你家闺女儿的莲花元宝,老婆子我就一双手,可腾不出手来,再给你扎纸人了。”   张尚志:“婶儿,通融通融啦!”   桑阿婆:“没办法,眼睛都快熬瞎了,张员外,你这单生意大是大,时间也却是紧了一点。”   张尚志愁眉苦脸。   是啊,真是女大不由爹。   这当鬼的闺女也是这样。   说要成亲就要成亲,半点不给他多余的时间。   张尚志感叹,“唉,没办法,谁让我做人家老爹,女大不中留哦。”   他说着这话,心里悲伤的同时又有几分欢喜,面上便带出了别扭的神情。   顾昭探头瞧了一眼,招呼桑阿婆,道。   “阿婆,你瞧我这个成不成?”   桑阿婆搁下手中的莲花元宝,拄着拐杖过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顾昭手中的扎纸,大嘴媒人痣,头戴一朵层叠绽开的大红花,红金线的马甲水红衣袖,脚踩一双有些磨平的红鞋子。   桑阿婆盯着那双红鞋子,诧异了。   “这是......”   顾昭笑得有些腼腆,“阿婆,我都记着你的话,这扎纸就跟画作一般,必须神形兼具,特别是形似还需要神似来衬。   “我手上的功夫到底不够,就在神似上多琢磨了一些。”   如果说媒人衣襟上别的喜鹊帕子是神,那么顾昭为媒婆做的那双红鞋,就更添了两分神韵。   桑阿婆恍然:“是了是了,新人给媒人的谢礼便是一双红鞋,好的媒人游走四方,来回奔走打探消息,那一双鞋子自然得是磨得有些平。”   桑阿婆多瞧了两眼手中的扎纸,上头是熟悉的灵炁,神情颇有些复杂。   “果然是后生可畏。”   顾昭捡起旁边的竹竿,附炁在指间,以指为刃。   随着手起炁落,竹条便成了一条条柔软的竹篾子,很快便将她方才用去的竹篾条补充上了。   顾昭又去握竹竿,回头问道。   “阿婆,这些也是要做成篾条的吗?”   桑阿婆点头。   顾昭便将剩下的竹竿都劈成了篾条。   她忙活完这些,冲桑阿婆笑了笑,道。   “阿婆,客人紧着要用媒人纸扎,您瞧着这个要是能用,就先紧着客人吧。”   桑阿婆问顾昭:“你不是也要用?”   顾昭摆手:“不打紧,回头我多扎一个便是了。”   “我和王娘子都说了,女人家嫁人万万不能着急,王娘子都依了我的。”   桑阿婆点头,“成,那我便不客气了。”   ......   临出门时,桑阿婆回头瞧了一眼顾昭,心里有些忧虑。   她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又咽下了。   桑阿婆算是看出来了,这顾小郎和她修行的路子不一样。   如果说她是请神问鬼,借助的是神鬼之力,那么顾小郎便是以天地灵炁淬炼己身,修的是长生之道。   这等修行之人夺天地造化,倘若失败了,那是没有了来生路的。   桑阿婆想了想,不再继续多虑。   如此天资,说不得还真给他修成功了,便是不成,畅快逍遥的在人世间走一遭,也不枉此生。   何须再盼望那等缥缈的来生?   ......   香火铺里,桑阿婆将媒人扎纸拎了出来。   “既然着急,就用这个吧。”   张尚志有些犹豫,这,方才听那意思,这媒人好像不是桑阿婆亲手扎的。   桑阿婆瞧出了张尚志心里想的,她将纸人往送亲队伍里一搁,转身过来,肃容道。   “老婆子我开香火铺子几十年了,何曾糊弄过旁人?”   “你放心,这顾道友六感灵敏,年纪虽小,道行却不浅,这媒人一定能将张小姐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张尚志是个爽快的生意人,听到这话,当下便道。   “成,有婶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来嘞,接送亲队伍回去喽!”   张尚志拉长了声音,回头招呼小厮。   小厮动作轻巧的将纸扎的轿子,宝船……童男童女等物抬起来,东西虽然不重,大个的还是要两人一起抬着。   张尚志瞧了几眼,见大家做活都细致,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桑阿婆手中,热络道。   “多谢婶儿了,我那闺女儿的结亲日子就在七天后,婶儿要是得空,去我家里喝一杯水酒吧。”   桑阿婆点头,“到时再说。”   她加快了手中叠莲花元宝的动作,顾昭走了过来,瞧了两眼,也帮着一起叠了。   很快,那莲花四方金便成了一筐筐的元宝。   “成了!”   桑阿婆耷拉着眉眼,有些疲惫。   顾昭去后院打了一盆水,两人净了手。   张尚志不断的道谢,他是个生意人,能将生意从挑着箩筐的小货郎做到现在通宁县镇的绣坊布庄,那眼睛是毒得很,为人也精明得厉害。   他看出顾昭的年纪虽然小,但桑阿婆却不摆长辈的架子,反而是平辈而论,心里对顾昭又看重了几分。   张尚志心道:这定然也是厉害的人物。   当下便热情道。   “顾小郎要是得空,也去我们通宁玩一玩吧,到时只管找我,让我尽一尽地主之宜。”   “我在通宁县镇的白马河路,很好认的。”   顾昭点头,“多谢张员外了。”   ……   约莫小半个时辰,小厮们终于将这些纸扎拿完了,店里一下便空了许多。   小盘小棋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喜悦。   小棋泪眼汪汪:太好了,终于可以放心的起夜了。   小盘松了口气:太好了,终于不用在茅房外头闻臭味了。   张家人走后,顾昭得了桑阿婆的应允,继续在后头忙活纸扎的活计。   ......   樟铃溪。   潘寻龙一行人靠近玉溪镇,俞管家瞅了瞅前头,招呼道。   “少爷,码头那儿有艘宝船。”   潘寻龙从船舱里出来,“哪儿呢?”   两人瞧了瞧,正好看到张员外一行人抬着纸扎上了船。   俞管家连忙呸呸了两口,双手合十,小声道。   “百无禁忌,勿怪勿怪。”   潘寻龙倒是撑着船沿瞧得颇有兴致。   俞管家有些忌讳,劝道。   “少爷,咱们还是去船舱里避一避吧。”   他说完这话,还冲行船的船工打了个眼色,让船儿往旁边让了让。   宝船在樟灵溪的波浪中微漾,暂时没有靠岸。   潘寻龙胆气足,头也不回的拒绝了。   “不怕,我又没有作甚亏心事,怕这干嘛。”   他多瞧了两眼这些送嫁的纸扎队伍,瞠目结舌,感叹道。   “这户人家豪气啊,送嫁队伍这般气派!”   潘寻龙继续道。   “玉溪镇真是能人辈出,咱们靖州城的香火店我前几日去过,棺椁卖的倒是结实,这等纸扎的冥器,那是万万比不上玉溪镇的。”   俞管事拍腿,“少爷胡闹,你去棺椁铺子作甚!”   潘寻龙连忙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   两船交错而过,待那艘船走了,俞管家这才吩咐船儿靠岸。   码头边,玉溪镇打鱼的汉子和艄公瞧了瞧这边,议论不已。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来就来了两艘大船,一艘比一艘还气派!”   ……   潘寻龙上了岸,眼睛在周围瞅了瞅,瞅到捕鱼船上的元伯时,眼睛一亮,当下便挥手道。   “哎,兄弟,是我,是我哎!”   元伯听到声音,起身瞧了过来。   潘寻龙兴奋,“元伯大哥,是我,小潘啊!”   元伯:“知道知道,你怎么来了?”   他撑着竹篙,让渔船朝岸边靠了靠。   潘寻龙:“我来寻顾昭的,喏,那日没有请你们上百味茶楼,我今儿特意带了他们的茶叶和几笼白玉裹玲珑过来。”   说完,他示意旁边的俞管家,让他分两笼给元伯。   元伯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就听潘寻龙热情道。   “早膳吃了没?”   “香着呢,别客气啊,我可是叫你元伯的小潘嘞,咱俩还客气啥。”   说完,他挤了挤眉眼。   元伯失笑,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的名字。   ……   元伯接过蒸笼,随手往船上一搁,身姿灵活的跳上了岸边,弯腰将缆绳系好,起身道。   “找顾昭是吗?他没在家,我带你去吧。”   “哎,那感情好!多谢大哥了。”   潘寻龙眉飞色舞,瞧,为人还是要热情一点的。   他一热情,旁人不也跟着热情起来了?   ……   元伯带着潘寻龙来到涯石街,指着前头的铺子,开口道。   “喏,顾昭应该还在里头,你过去问一问,我得回去了,渔网里还兜着鱼呢。”   潘寻龙:“成!多谢元伯大哥了,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玩啊。”   元伯摆手,转身走了。   ……   潘寻龙抬头看前头的铺子,阳光有些晃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念着铺子上的匾额。   “桑氏香火行。”   “……乖乖,难道刚刚那些纸扎人,还是高人扎的不成?”   潘寻龙搓了搓手,抬脚走了过去。   “顾昭,顾昭在吗?”   潘寻龙瞧了一眼桑阿婆,声音立马小了下去,礼貌又腼腆。   “阿婆好,我找顾昭。”   桑阿婆瞥了潘寻龙一眼,朝里头喊道。   “顾昭,有人找。”   顾昭从里头出来,手上还拿着竹篾子,“谁找我?”   潘寻龙笑眯眯:“是我呀,小潘!”   顾昭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潘寻龙踟蹰了下,老实道,“寻你问点事。”   顾昭点头,“成,你等等。”   ……   顾昭将后屋的工具收拢后,又在院子的井边净了净手,这才抬脚走到桑阿婆旁边,低声道。   “阿婆,我明日再来,成吗?”   桑阿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虽然不热络,却有着难以察觉的温度。   “我昨儿便说了,顾小郎得空自个儿过来,无需客气。”   她坐的位置正好能从小门里瞅到后头的屋子,那里,一座宅舍已经初具形态。   桑阿婆温声,“再过几日,老婆子便也没什么可教的了。”   顾昭冲桑阿婆做了个揖,“阿婆谬赞了,顾昭会的只是粗浅功夫,许多细节还需要您的指点。”   桑阿婆颔首,“空了过来。”   这是许诺会教顾昭扎纸一术。   ……   顾昭辞别桑阿婆,抬脚和潘寻龙走了出去,问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啊。”   潘寻龙让俞管家先把蒸笼搬过来,又往顾昭手中塞茶罐子,冲着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顾昭失笑,“行啊,小潘哥,你这是求人办事的姿态啊。”   她将茶叶往回推了推,笑道。   “我可不敢收,回头做不到可得被你埋汰死了!”   潘寻龙不接,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   “小事小事,就算不成也不打紧,我来拜访总不能空手吧。”   顾昭无奈。   远处的榕树下,桑小盘和桑小棋正在玩耍,顾昭招了招手,让两人拿了蒸笼,笑道。   “和阿婆一起吃吧,以后还要经常麻烦你们呢。”   “多谢顾小郎!”小盘小棋兄弟也不客气,笑眯眯的接了过去。   ......   顾昭引着潘寻龙来到榕树底下,那儿有一块长形的砂石板块,夏日的傍晚,时常有人在这儿纳凉。   顾昭扫了扫上头的榕树叶和榕树籽,招呼潘寻龙,道。   “坐吧。”   见潘寻龙落座,顾昭又道。   “好了,说吧,什么事要问我,你又是要请我去百味茶楼,又是给我大老远的捎来……想来应该是重要的事。”   “你放心,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潘寻龙踟蹰了下,抬头看顾昭。   “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叫潘寻龙,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我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寻龙寻龙,学堂里的小伙伴老是捉弄他,说他这般胖笨,哪里像是能够寻龙的人。   顾昭咀嚼着这个名字,“寻龙?潘寻龙?”   潘寻龙点了点头,“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你,咱们樟灵溪的江水里是不是有龙君?”   顾昭目露警惕,心里涌起忌惮,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瞧见顾昭板下的脸,潘寻龙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一般,大喜道。   “真的有是不是!有的是不是?!”   他伸手拽紧顾昭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顾昭,多问了两句,那黑白分明的眼里居然有水光涌现。   “呜呜,我就知道有!”   “水里肯定是有龙君的!”   潘寻龙又笑又哭,也不等顾昭的回答了,径自在原地跳了跳,一派欢喜不能自已的模样。   顾昭拧眉。   她瞧出潘寻龙应该是没有恶意了,但这般模样……瞧过去也不像是叶公好龙那般,因为猎奇和喜爱在问着龙的事情。   顾昭忍不住问道。   “小潘哥,你问龙君的事,是为了什么?”   潘寻龙发泄完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开心,重新落座,按捺住心绪,想了想,整理语言道。   “这事说来话长,其实要从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说起。”   “那时靖州城连逢三年大旱,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都苦,到后来,人便不成人,反倒似鬼......”   靖州城干旱,僧道神婆一流便冒了出来,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气候不正常的热,大家便筹了银子,几家一起做那法事。   潘寻龙神情恨恨,“不知道是哪一家这般没天良,居然说五牲供奉不成,那便用人牲!”   “他们也不用自家的孩儿,趁着我家太太太太.祖去地里忙活,偷偷的骗了我祖上的叔祖和姑奶奶,将他们丢到河里祭了龙君......”   潘寻龙希冀的看向顾昭,开口道。   “我们潘家几代人,都想寻一寻那龙君,问问......”他哽咽了一下,“问问我那小小年纪,还没长大的叔祖和姑奶奶……他们是不是去了龙君的身边,日子过得好不好。”   顾昭沉默。   潘寻龙从怀里小心的拿出一个手札,蓝皮灰线,纸张年代久远,上头的纸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甚至还有些脆。   潘寻龙:“我那太太太太.祖是个读书人,灾年之前还会写话本,那叔祖和姑奶奶是对龙凤胎,最是喜欢听他们老爹讲故事了。”   “叔祖和姑奶奶没了以后,我潘家祖上讨公道不成,只得背井离乡,太太太太.祖日日挑灯苦读,吃饭做活都手不释卷,我们几代人苦读做活,到我爹这一代,这才回了靖州州城。”   潘寻龙将书递给顾昭,开口道。   “这里头是太太太太.祖写的话本子,当年印刷了好几版,是特意写给叔祖和姑奶奶的。”   “当年祭祀后的半个月……真的下雨了,我们一直想着,是不是真有龙君。”   顾昭翻开看了看。   故事形态各具,但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位龙君,龙君扬善除恶,铁面无私却又通人间疾苦,在祂的身边,永远跟着一对叫做小南小北的童男玉女。   天真稚气,无忧无虑。   顾昭看了一会儿,心中百感交集。   她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白蛇和小南小北能够以鬼身入了石雕成灵,甚至那龙君的手段颇为通天。   两百多年前没有龙,但有人希冀这樟灵溪有龙,他写了这样威风凛凛的龙君……人间话本流传,渐渐的,话本子里的龙君和童男童女便有了念力。   机缘一到,白蛇化龙。   ……   顾昭看向潘寻龙,低声道。   “我见过樟灵溪里的龙君。”   对上潘寻龙希冀的眼睛,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龙君的身边有两个待如珍宝的龙太子和小龙女,是对龙凤胎小童,他们唤作小南小北。”   潘寻龙瞪大了眼睛,眼里无端的却有泪珠滚落。   小南小北……   寻龙寻龙,他真的做到了。   ....…… 第58章   阳光透过树梢缝隙落下,风随影动,树影婆娑。   “哎,我怎么就掉眼泪了,真奇怪!”潘寻龙胡乱的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小声的嘟囔。   “明明该是欢喜的事情。”   “要是我那太太太太.祖知道这事了,不知道该是多高兴呢。”   他的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静,和顾昭细细碎碎的念叨个不停。   “顾昭,你说他投胎了没有……不成,不管投胎没投胎,我回去一定给他祭祀一桌,烧些纸衣纸钱,再把这事捎下去!”   顾昭没有出言打扰,待他的心绪平静了一些,这才继续道。   “其实这位龙君,你的太太太太.祖也是认识的。”   “啊?”潘寻龙瞪大了眼睛。   因为刚刚掉了眼泪,他的鼻头还有些红红的,此时瞪圆了眼睛朝顾昭看来,微微张着嘴。   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脑袋,有几分小可爱。   顾昭眼里浮上笑意,“是啊,小潘哥,你的太太太太.祖早就见过龙君了,更甚至龙君能够成为龙君,也是因为有你们潘家人给的机缘。”   潘寻龙不解:“我不明白。”   顾昭沉吟片刻,问道。   “灾年里,你那叔祖和姑奶奶捡了条下山寻水讨活路的白蛇,这事你知道吗?”   潘寻龙点头。   祖上一代传一代,寻龙是潘家几代人的夙愿,到了他爹这一代,更是直接为他取名,叫做寻龙。   他小时候听着祖宗话本子里的故事睡觉,长大知事,从他爹那儿听到了潘家的那场人祸。   那条白蛇颇为通灵,被两娃娃捡回家后,灾年里留在了他们潘家。   听说还会陪两个娃娃玩耍。   “它也死了。”潘寻龙的神情有些黯然,“被那些恶人扎了七寸,自己投到大江里死了。”   “我听我爹说过,那蛇的血都染红了好一片的江水。”   潘寻龙顿了顿,神情恨恨中又有两分解气,畅快道。   “不过那白蛇威武,投江之前还咬了设坛的和尚和富商,他们当场脸上浮现了青灰,掐着胸膛吐着黑血,没走七步人就倒下了。”   “和尚附近的道长都吓死了,连吃饭的三清铃和宝剑都没要,转身人就跑了。”   潘寻龙的目光朝外头看去。   大榕树再往外是江水,江中一块草木丰泽的小汀州,河岸两边杨柳青青,树木的枝丫浸润在水中。   水波流淌,树枝微晃。   潘寻龙喟叹:“灾年里,人活得还不如一条蒙昧的白蛇有良知。”   畜生知道护着家里的人,而他们呢,居然拿别人的孩子进行人牲。   潘寻龙想到这,后牙槽咬了咬。   “我要是生在那个时候,一定和白蛇一样,扑上去狠狠的咬下一块肉!”   顾昭:“它不是投到大江死了,它是去寻小南小北了。”   她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潘寻龙,宽慰道。   “而且它真的寻到了,至死它都护着他们……你们要寻的龙君,就是那条白蛇。”   潘寻龙震惊,“怎么会。”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轻笑了一声,只觉得这缘分也当真是奇妙。   她解释道。   “那一夜,鬼道里的大鬼做恶,涯石街的鬼道和人途交叠。”   “一些石雕通了阴,石匠将石雕由涯石山的悬崖往下扔,想要毁了石雕。”   “不想那日大水,石雕里有两尊娃娃石像,还有一尊龙雕,它们完好无损的沉在了樟灵溪的江水中。”   潘寻龙的眼睛随着顾昭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这涯石街几乎三五户就会出现一户石匠,院子里摆着的是或憨或威严的石雕,各个巧夺天工。   顾昭目光直直的看着潘寻龙,认真道。   “你太太太太.祖写的话本精彩,他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世间龙君。”   “随着故事的流传,人们口口相传,故事汇聚了人间的念力,为白蛇和那两个被祭祀的娃娃寻了一线生机。”   念力不是香火,是人们心里由衷的认可和纯粹的祈祷。   一个好的故事,它是可以慰藉受过伤,千疮百孔的心灵的。   人在世间走这一遭,总有不平愤懑之事,求人求己不成时,他们便会将心灵寄托,期盼着这世间真有如书中所写的那般龙君存在。   祂铁面无私,却通人间疾苦,扬善除恶,哪里不平哪里有祂。   信力汇聚,如丝一般涌向樟灵溪的河底。   慢慢的,这樟灵溪中就出了一条龙君。   “所以我说,你祖上见过龙君了。”   潘寻龙听得心潮澎湃。   是白蛇!   白蛇居然成了龙君!   顾昭失笑。   ……   此时日头尚早,顾昭站了起来,侧头对潘寻龙笑道。   “走吧。”   潘寻龙迷糊,“去哪里?”   “寻龙,寻龙,潘寻龙。”顾昭念叨了两下潘寻龙的名字,颇为有趣的笑了笑,开口道。   “小潘哥,你的名字既然叫做寻龙,那只是听我这么一说,有什么意思?今儿啊,我就带你去寻一寻龙!”   潘寻龙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吗?”   他真的能见到龙君吗?   ……还有他的叔祖和姑奶奶。   顾昭点头:“自然。”   她微微弯腰,将搁在石板上的茶叶罐子拎在手中。   潘寻龙看了过去,瞧着他将那茶罐子上下抛了抛,笑眯眯的看了过来,笑道。   “总要报答小潘哥不远千里,乘着宝船为我送茶叶和白玉裹玲珑的情谊啊,你说对不对?”   潘寻龙拼命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可太对了!”   果然没错,这做人还是得要热情又大方!   瞧!他一热情大方,旁人也跟着热情大方了。   元伯如此,顾昭如此。   玉溪镇的人纯朴啊!   ......   择日不如撞日,顾昭准备今日便带潘寻龙去樟灵溪里寻一寻龙君。   潘寻龙:“我那宝船在码头边。”   樟灵溪水域宽广,河道交错纵横,涯石路的水域狭窄,他们不熟悉水路,宝船是停在六马街的大码头处的。   顾昭:“无妨,我们不用你的宝船。”   ……   顾昭打算只带潘寻龙一人去,龙君和小南小北生活在樟灵溪中,它们的生活宁静自在,顾昭不想多去打扰。   她心里叹了叹,眼里闪过一抹忧虑。   毕竟,龙君不是真龙,它的真身只是石雕罢了。   ……   潘寻龙给的话本子还在顾昭手中,顾昭低头瞧手中那蓝皮灰线的老旧书籍,若有所思。   时间的流淌带走了许多东西,却也留下了许多。   话本子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神龙东游记五个大字。   顾昭看了两眼,将手中的话本子递给了潘寻龙。   “你自己拿着吧,我想……小南小北应该也希望,能够再一次听听,自己阿爹写的故事。”   “好,我给他们讲!”潘寻龙接过,珍重的将它重新收好。   ......   顾昭找桑阿婆借了竹排,招呼潘寻龙。   “走吧,小潘哥。”   竹篙轻碰岸边的泥土,数只小螃蟹受惊,倏忽的一下便钻到了小洞里。   顾昭一个用力,竹排晃悠的往前。   潘寻龙还是头一次坐竹排,颇为稀奇的左右探看。   顾昭贴心的为他准备了个小板凳,瞧到这一幕,好笑道。   “小潘哥,你有没坐过竹排吗?”   潘寻龙摇头,老实道,“我连船都很少坐呢。”   他们祖上的两个孩子便是在樟灵溪里没的,樟灵溪水域辽阔,水下暗流湍急,到最后连尸骨也找不回来。   从那以后,虽然他们潘家人想着寻龙,却也是畏水的,尤其是还未成年的孩子,家里盯得比眼珠子还要紧张。   顾昭点头,“难怪,刚才你要跟我走了,你那管家着急得很。”   潘寻龙撇嘴:“我都这般大了,爹就是太小心了。”   ……   两人闲说话时,很快便出了涯石这一片的水道,水域渐渐深了,竹蒿撑不到地下的砂石了。   左右无人,顾昭收了竹蒿,冲潘寻龙道。   “抓紧了,我要加速喽!”   “啊?”潘寻龙不解,却还是拽紧了身下竹椅的两边把手。   顾昭笑了笑,随即化炁成风。   竹排陡然的提高速度,就像是掠水的白鹭一般,身姿轻盈却不失矫健。   不过是眨眼之间,竹排便在数里之外了。   水波在后头涟漪绽开。   潘寻龙欢喜,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   “畅快畅快!”   “当真是飘飘乘风似欲去,去住瑶池白玉台......顾昭,难怪古往今来,这般多的王孙贵子不要王权富贵,只想着寻访仙路。”   “当神仙太快活了!”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   “餐风露宿时候,肯定又贪恋红尘了。”   潘寻龙连连点头,“也是也是,要是让我以后都吃不到百味茶楼的白玉裹玲珑,我一整天都没有精气神嘞!”   ……   竹排逐渐慢了下来,放眼望去,这一片江波无垠无边,阳光细碎的撒在上头,波光粼粼。   顾昭燃了三柱清香,只见烟气不散,片刻后凝聚成一只振翅的白鹤。   顾昭以掌托起这小小的白鹤,嘱咐道。   “去吧,帮我寻一寻龙君。”她瞥了一眼面露惊奇的潘寻龙,继续道,“就说潘家后人来寻,盼与龙太子小龙女一见。”   话才落,白鹤羽翅一振,灵巧的身子跃入另一个空间,不见踪迹了。   潘寻龙正待说话,倏忽的,前头水天相接的地方凭空起了一道大浪,浪花足足有数丈高。   白色的水花在半空中的绽开。   潘寻龙指着浪花,“龙,龙!”   他打了个磕绊,好不容易将舌头撸平,兴奋不已。   “顾昭快看,真的是龙君!我早上乘宝船来的时候,也是见过的!”   孩童细细碎碎的笑声踩着水花飘来。   顾昭迎着东面看去,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声道。   “来了。”   随着顾昭话落,水浪重重的落下江面,但顾昭和潘寻龙都知道,不是龙君走了,反而是它来了。   龙君潜在水下,身子蜿蜒游弋而来,搅动水下层层暗流,两个小童紧紧的贴在龙君身上,一人坐龙头,一人被细长的龙尾卷曲。   “哗!”   长龙出水,姿态昂然,无数的水花飞溅,艳阳下,水珠折射着五彩的光芒,但这一切都不如巨龙来得震撼。   顾昭仰头,心里喟叹。   无论瞧过几回,这巨龙出水的一幕,还是这般让人心神澎湃。   头一次见到龙君的潘寻龙就更不争气了,他往后仰了仰,瞧着半空中的龙君,耳膜里都是心跳的声音,如擂巨鼓。   “嘭!嘭!嘭!”   潘寻龙喃喃:“龙君......”   阳光下,巨龙的身子似有金光闪耀,它似鹰的爪子中抓着一颗金灿灿的圆球,龙头坐一胖腿的小儿,龙尾卷另一个,蜿蜒的身姿在半空中动了动。   潘寻龙:“叔祖......姑奶奶......”   ……   “汝是潘家后人?”   巨龙的嘴动了动,一道瓮瓮沉沉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潘寻龙还在痴痴的看着龙君头上和尾巴处的小儿,没有回答巨龙的问话。   顾昭杵了下潘寻龙,“嘿!口水收一收,龙君问你话呢!”   潘寻龙收回心绪,忙不迭应道,“是是。”   他整了整衣襟,难得的肃容。   “龙君,潘云旭是我的太太太太.祖,当年憾事发生后,潘家讨公道不成,恶人势大,潘家只能离开了靖州州城。”   “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到我爹这一代,我们终于回了靖州城。”   他顿了顿,从怀里将蓝皮灰线的书递了过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鼻子莫名的酸涩。   眉眼低垂,将其中的辛酸无奈掩藏。   “我叫潘寻龙,我潘家的祖宗想寻一寻樟灵溪的龙君,不为荣华,不为富贵,我们就想问问龙君......小南小北是不是到了您的身边,他们过得好吗?”   有没有开心?吃饱穿暖了吗?   樟灵溪的江水那般冷,那般黑暗,没有爹娘陪伴在身边......有时候是不是害怕了?   ……   不知什么时候,龙君松了尾巴,上头的小南踩到竹排上,龙头处的小北还不待龙君弯下头颅,倏的松开了拽着龙角的手,从蜿蜒的龙身上滑了下来。   顾昭提了口气。   还不待她有动作,就见龙君的尾巴微微一动,轻巧又安稳的将小北搁在了小南的旁边。   两个娃娃头凑着头,探头朝潘寻龙手中蓝皮灰线的书看去。   “啊!是阿爹的字,真的是阿爹的字,小南记得!”   女童的声音细细尖尖,里头隐隐带着哭腔。   小北也跟着点头,握紧了拳头,“是阿爹,阿爹没有忘记我们。”   两娃娃鬼灵附石,顽石成灵,眼处灰翳,声音里头虽然是伤心和激动,但往眼睛处瞧却不见半分的悲伤。   多瞧了两下,反而有种古怪的诡异。   顾昭叹了一口气。   小南小北一下扑到龙君的尾巴处,抱着那细长的龙尾呜呜咽咽。   龙君用尾巴轻轻的将两娃娃圈在里头,龙头微微弯下,眼眸灰翳,瓮瓮的声音里都是温柔。   “莫哭莫哭。”   “龙君会一直陪着你们。”   小南小北拿手揉眼睛,抬头破涕而笑,歪头模样娇憨可爱。   “当真?”   龙君颔首:“自然是真。”   它松了松尾巴,两小娃娃蹬蹬蹬的从竹排这端跑到竹排那端,缠着潘寻龙,闹道。   “这么说,你得喊我一声叔祖祖了?”   “我我我!我是姑奶奶!”小南举手,欢喜不已。   潘寻龙点头。   “没错,我这一脉是你们走后,云旭祖宗生养的小儿,是你们的弟弟。”   小南小北欢喜,“噢噢,我们是长辈喽。”   两人拍着手笑闹潘寻龙,瞧见他个子高,又去扯他,想要比他更高,如此他们才更像长辈嘛!   潘寻龙心里咧嘴。   这两祖宗还怪沉的!   嘿嘿,难道这就叫做甜蜜的负担吗?   潘寻龙瞧了瞧左边的小南,又瞧了瞧右边的小北,一时间,心里甜滋滋的。   他比他老爹出息哩!   叔祖和姑奶奶,他是头一个瞧到的!   ……   顾昭站在龙君的旁边,一起瞧着这笑闹欢喜的潘家三人。   时光的洪流可以湮灭许多东西,但潘家的这一份情却因为执着,跨越了时间的长流。   两百多年后,曾经断掉的缘分,在这一刻重新拾起了。   ……   潘寻龙坐在竹排的小板凳,小心的将蓝皮灰线话本摊开,神情认真的为小南小北讲书里的故事。   小南小北越听越认真,托着腮在一旁,不吵也不闹人了。   龙君听了听,有些诧异。   它的声音瓮瓮幢幢:“顾道友,这......”   顾昭点头,“你和小南小北的机缘,是这书汇聚的念力。”   “原来如此。”龙君喟叹,它听着潘寻龙将故事娓娓道来。   书里的龙君铁面无私,却通人间疾苦,受万民爱戴。   龙君灰翳的眼睛朝东面看去,神情若有所思。   ……通人间疾苦吗?   ......   潘寻龙从日中讲到日落,终于将那故事说完了,龙君和小南小北皆是意犹未尽的表情。   临分别时,小南小北依依不舍。   “大侄儿,我会再去寻你玩的,到时,你还能给我讲这个故事吗?”   潘寻龙口干舌燥,坚定的点了下头,“自然!”   “你们要是喜欢,我还能教你们读书识字,到时候给你们买许多的话本子!”   小南小北拍手:“好耶,那咱们说定了哦!”   三人又约了明儿见面的时间,潘寻龙想到什么,立马补充道。   “对了,明儿我能带我爹一起去吗?”   “他也一直牵挂着你们呢,就是他太忙了,以前忙着读书,现在忙着府衙里的公务和劝耕劝学,这才没有像我这样四处寻龙君!”   小南小北结舌:“除了哥哥大侄儿,我们还有伯伯大侄儿啊。”   顾昭忍不住笑了下,“哈哈。”   小南小北看了过来,困惑道,“小昭哥哥?”   顾昭摆手,“没错没错,就是哥哥伯伯大侄儿,哈哈哈!”   哥哥大侄儿潘寻龙:......   ……   “对了。”小南是女孩子,心思比较细腻,她抬头看龙君,撒娇道,“龙君龙君,小南是姑奶奶了。”   “嗯。”龙君温柔。   小南撅嘴:“初次见面,姑奶奶要给大侄儿红封的!”   小北恍然,不甘落后的举高了手,跳脚道,“我我我,我是叔祖祖,龙君龙君,我也要给大侄儿红封。”   大侄儿潘寻龙摆手:“不用不用......”客气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龙凤胎的小南小北回眸瞪他,吓得他瞬间将话吞了回去。   “那,那就多谢叔祖祖和姑奶奶了。”   顾昭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潘寻龙,小声道。   “这叫做啥呢,大概就是你祖宗还是你祖宗,年纪再小也是祖宗!”   潘寻龙苦巴着脸。   小南小北磨人,“龙君龙君,成不成嘛!”   龙君畅笑,“成成成,小南小北长大了,可以给后辈发红封了……来,你们自己给他吧。”   随着话落,小南小北两人的手中,都出现了一粒大东珠。   珠子约莫拳头大,上头泛着好看的珠晕。   顾昭多瞧了一眼。   这水族就是豪啊,八郎豪富,龙君也不差!   ……   潘寻龙抓紧东珠,不住的冲河里招手。   “再见了,叔祖祖姑奶奶,再见了龙君!”   龙君卷着两个娃娃,身姿蜿蜒的贴着水下游弋而过,卷起河底砂砾滚动。   .......   顾昭:“好了好了,别瞧了,龙君它们走了。”   她侧头看了一眼潘寻龙,无语了。   “啧,小潘哥,你方才还说不想要呢,眼下是谁笑得眼睛就剩一条缝,满嘴都是牙了?”   “嘿嘿,心意,这是我叔祖祖和姑奶奶的心意,我就欢喜这个。”   潘寻龙拿着大东珠在脸上贴贴,又小心翼翼的收到怀中,驮了驮那坠坠沉沉的两团小球,闭眼满足了。   顾昭难以置信:......   放在这个位置……珠子又这般大,他还好意思驮一驮……   顾昭一言难尽的收回目光。   “走了,送你回去了,你那管家该急了。”   话才落,顾昭听到动静,转头往回看,摊手道。   “得,你也别回玉溪镇了,直接回靖州城吧,你的管家驶着宝船来接你了。”   潘寻龙回头,果然,水天相接的地方一艘宝船越来越近。   宝船驶近,俞管家半个身子挂在船沿上,探出脑袋,欢喜不已。   “少爷,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他说完,转头就要吩咐船工放软梯。   顾昭:“不用这么麻烦。”   说完,顾昭化炁成风,风托着潘寻龙,缓缓的将他送到了宝船上。   俞管家眼睛都瞪大了。   潘寻龙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哈哈,好玩好玩,管家你快瞧,我会飞喽!”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做鸟儿振翅的动作,缓缓落地的时候,倏忽的又抬脚做那大鹏展翅,金鸡独立的姿态。   顾昭也配合,在最后那一下,风打着旋儿朝潘寻龙的脸上拍去,他的长发在风中飘飘扬扬。   潘寻龙沉声:“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顾昭:“哈哈哈!”   不愧是龙太子和小龙女的后辈,这戏瘾是一样的足。   潘寻龙收了手,惋惜方才手中没有一根剑,他的眼睛瞥过顾昭手中的竹蒿,暗暗可惜,便是有一根竹蒿也是成的啊。   要是那般,定然更像那等江湖侠士了。   顾昭哈哈又笑了一声,冲潘寻龙拱手道。   “小潘哥,我走了!”   “慢!”潘寻龙收敛玩笑模样,郑重的冲顾昭做了个揖,沉声道。   “多谢顾小郎相助,了我潘家数代人的夙愿。”   顾昭摆手,“客气客气。”   ......   潘寻龙瞧着那竹排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这才吩咐船工扬帆,一行人朝靖州城方向驶去。   ......   接下来的两日,日子倒是太平。   顾昭夜里巡夜打更,白日在涯石街桑阿婆店里学习扎纸术,老杜氏瞧到了唠叨不停。   “再是修行也不能这样啊。”   “人没有休息哪里能成?”   这日黄昏时刻,她将顾昭的六面绢丝灯和铜锣梆子藏了起来。   唬着脸道。   “不成不成,你今晚得给我好好的歇歇,知道没!”   老杜氏多瞧了几眼顾昭的脸色,有心想要说,你快瞧瞧你那脸色,但是,她对着顾昭白皙又带着红润的脸色,实在是昧不下良心说了。   老杜氏:......   顾昭打商量:“巡夜回来再歇,明儿不去桑阿婆店里了,成不?”   “成成成!”老杜氏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掀开灶房里的米缸,从里头拿出了六面绢丝灯以及铜锣等物。   顾昭:......   居然藏在这里了。   顾昭从老杜氏手中接过六面绢丝灯和铜锣,瞧了一眼老杜氏。   目光落在她两鬓的白丝上,顾昭心里涌起了愧疚。   是啊,奶奶也是会担心她的。   虽然她自己觉得不累,但老人家思虑重,以前她吃一碗饭饱了,老杜氏还觉得她没吃饱……   吃饭尚且如此,眼下她连续三日夜里忙,白日接着忙。   奶奶会担心也是正常的。   顾昭心里定了定,开口道。   “阿奶,我今儿夜里就在家里歇着,不去当值了。”   老杜氏欢喜:“当真?”   见顾昭点头,她松了一口气,就连那头发丝都透着轻松,碎碎的念叨道。   “那可真是好,你啊,怎么这般胡来,我都怕你修仙不成,回头修成大鬼喽!”   老杜氏拿着帕子抖了抖,瞥了顾昭一眼,嗔道。   “还得是劳碌命的劳碌鬼!”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   说是说不想让顾昭今夜去巡夜,老杜氏却也怕没人看着,玉溪镇夜里会不太平。   当下便忧心道,“不然让你爷爷去走一走?就是他没那么大的本事,只能跟以前一样,走两条街罢了。”   “姥姥,我去吧。”卫平彦脚步轻轻,悄无声息的在老杜氏身后探头。   老杜氏拍心口,“嚇,吓我一跳,是平彦啊。”   卫平彦瞥了顾昭一眼,慢吞吞道。   “就当是谢你前两日捞的大鱼了,不用客气。”   顾昭失笑。   前两日和潘寻龙分别后,回程的时候,她正好瞧到鱼群,一竹蒿拍下去,震晕了好几条大活鱼。   鱼儿鲜美,肉质细嫩,可把猫儿表哥欢喜坏了。   顾昭:“成!表哥莫怕,我唤大黑陪你。”   说罢,顾昭拍了拍六面绢丝灯笼,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从里头跳了出来。   “大黑。”顾昭蹲地,亲昵的捏了捏大黑的耳朵,“你今儿陪表哥打更成不成,表哥还不知道怎么做呢,你教教他啊。”   大黑狗瞥了一眼卫平彦。   卫平彦瞥了一眼大黑。   哼!   一猫一狗,齐齐的扭头。   顾昭:......   “去不去?啊,你说去不去?”顾昭作势去提大黑的耳朵,“还想不想吃大棒骨肉味的香火了?”   “汪呜!”大黑狗趴地,缩了缩耳朵。   去啦去啦!   顾小昭真讨厌!   顾昭满意,转头看向表哥。   “表哥,你有问题吗?”   卫平彦瞧着笑眯眯的顾昭,陡然想起他杀鱼剥鱼皮刮肉的模样。   他可是听说了,这顾小昭凶悍着哩!隔壁王慧心那后娘披人皮,顾小昭就像是剥鱼皮刮鳞一样,三两下就把人皮剥了下来。   想到这,卫平彦打了个寒颤。   老老实实的摇头,小声道。   “没有呢,表弟。”   他小心的接过顾昭手中的灯笼,又在肩上挂上梆子,转头呼唤大黑。   “小狗,走喽!”   说罢,卫平彦抬脚走出了顾家院子。   大黑狗在原地咆哮。   “汪汪汪,汪汪汪!”   臭猫!叫谁小狗呢!   大狗,它大黑是大狗!   顾昭一个愣神,大黑像一道闪电一般追着卫平彦跑了。   “我怎么觉得,表哥有些怕我?”顾昭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头问老杜氏,脸上有着困惑。   “阿奶,我生得很凶吗?”   “我今儿早上瞧了铜镜,我长得有几分像姑妈,脸冷心可不冷,走出去也好多婶子夸我俊俏哩!”   老杜氏:......   ......   这一猫一狗的去当值,顾昭有两分不放心,随即想道,这不是还有赵叔嘛!不怕不怕。   顾昭洗漱完,早早的上床歇了。   ......   夜愈发的深了。   江风凉凉的吹来,伴着八郎的呼唤。   “顾道友,顾道友,顾道友......”   “呜呜,顾昭,救命啊……救救龙君!”   顾昭昏昏沉沉,只以为在梦里,倏忽的,她的神魂在睡梦中猛地往下坠,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顾昭惊疑,“是梦吗?”   她随手披了件袍子,推开门朝屋后的河岸边走去。   江风凉凉的吹来,河岸边的杨柳枝条微微晃动。   顾昭凝神去听。   靠近了江水,那风声听得更清晰了,遥远的地方,八郎的声音若有似无。   “顾昭......救救龙君,顾昭......”   顾昭心里一惊,真的是八郎在呼救!   她直接跳上河岸边的小船,化炁成风,小船似箭矢一般的贴着水面出去。   顾昭燃了三根香,烟气凝聚成白鹤,她心里焦虑,语气却镇定,安抚道。   “八郎莫慌,我快到了。”   白鹤带着讯息消失在樟灵溪中。   ……   顾昭顺着声音,化炁成风,小船一路疾驰,那方向分明是靖州州城的方向。   还未靠近,顾昭瞧着远远的那一片火光,惊住了。   “这是......山火吗?”   靖州城三面环山,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迂回宛转盘绕,像是卧龙护珠一般,将里头的靖州城护在其中。   然而此时,本该山青水秀的大山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便是顾昭这样在遥遥江水中,一眼望过去都能看到。   靖州城那一片亮如白昼。   顾昭心急,手诀翻飞,小船快速的朝靖州城驶去。   ......   息明山起了大火,夏日闷热,草木丰茂,山上更有许多陈年的枯枝,火势一起,势不可挡。   被息明山围绕的靖州城里一片的烟雾。   更糟糕的是,今夜有风!   风气向东,不断的朝着靖州城内刮来的,零星有火花被吹来了。   靖州城里楼宇林立,店肆密集,不论哪一处着了火,都是一场大灾。   潘知府和皂隶一起巡夜,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急的,他的眼睛熬得一片红。   “快,三人一组,遇到火情就急促鸣锣。”   皂隶:“大人!”   他的眼里都有泪花。   潘知府掩住自己眼里的泪,目光沉痛的扫过周围,声音有些颤抖。   “让百姓收拾细软,码头处安排船只,实在不成,实在不成......”他的眼睛扫过那火势汹涌,绵延不断的山火,哽咽了一下,嘶哑喊道。   “弃城!”   皂隶哽咽:“是!”   这几日天气晴朗,没有半分落雨的迹象,山火无情,靖州城的地势又是被息明山环绕,火势蔓延开来。   一旦靖州城起了火,那便是半座城,乃至一座城的事情。   …… 第59章   靖州城没有人能够安睡,大家走出屋子,瞧着远处似火龙一样的山脉,火光明亮,映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清晰可见。   畏惧,迷茫,忐忑......无措,各般滋味浮上面容。   皂衣的衙役腰间配着弯刀,三三两两的队伍来回巡视,既安抚了大部分人的心,又威震了那等宵小小人。   鼻尖里有飞灰的烟气,一阵风来,山火愈发的旺盛了。   有人眼尖,他瞧到了什么,倏忽的伸出手指,指着息明山的东面,颤抖着声音嚷道。   “天呐,快看快看,大家快看,那是什么?”   “......是,是龙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不确定的怀疑,又有着希冀,因此,这一声龙,他喊得迟疑又轻声。   大家伙急急忙忙的看了过去,议论声瞬间涌起。   “天呐,是龙君……”   “……龙君怜悯世人,这是龙君在布雨降甘霖啊!”   ……   穿着短褐的耄耋老者嘶声吼着,“龙君!龙君啊!”   他甩开自家孙儿的手,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久久的不愿起来。   这边动静闹得大了一些,很快,在口口相传中,大家都知道息明山处有龙出现了。   潘知府听后一惊,连忙朝山的东面看去。   他凝神一看,确实能瞧出火光中似有一道金光在游弋,它所过之处的火势小了一些,然而火势过旺,随着它离开,那儿的火腾的一下又起了。   “老祖宗啊。”潘知府眼里掠过水光,喃喃的喊了一句。   百姓还在欢喜的叩头,潘知府心知肚明,这一场来势汹汹的山火……龙君是救不得的。   因为它,它只是石龙啊。   两百多年前,人们希冀于那无迹的龙君。   两百年后,石龙为大家夺一线生机,他万万不可什么都不做,只寄希望在那缥缈的天道上。   潘知府面上逐渐坚毅。   ……   随着潘知府的吩咐,靖州城里加大了巡逻的力度,官府组织百姓收拾细软,鱼贯的出城。   ......   靖州城,江面。   顾昭瞧着那山火,心惊不已。   “八郎?”   “八郎,你在哪里?”   一只大鳖从大石头后头探出了头,它身边还跟着龙太子和小龙女。   瞧见顾昭,大鳖未语眼泪先掉下来了。   “顾道友......”   顾昭着急:“龙君呢?”   话才落地,就见一条石龙从息明山处飞来,重重的跌落樟灵溪的江水中,砸起一片的水花。   “哎哟喂!可烫死老子我喽!”   滚烫的石头掉到冰冷的樟灵溪中,冷热交加,江面骤然冒起了大量的烟气。   龙君钻出水,蜿蜒长条的身子抖了抖,龙须跟着抖了抖。   那姿态,分明和大黑抖毛有异曲同工之妙。   龙君:“哈哈,畅快!”   它如兔的眼眸看到顾昭,长条的身子僵了僵。   顾昭瞧龙君。   龙君瞧顾昭。   两人面面相觑!   半晌,龙君咳的清了清嗓子,声音瓮瓮沉沉,问道。   “顾道友,汝缘何在此处?”   顾昭:……   别!她都听到了!   难怪八郎曾经说过,龙君是个糙汉子。   顾昭神色如常:“我听八郎相唤,龙君,这息明山怎么起了这般大火?”   龙君微微松了口气,继续端起龙君的架子。   “吾不知也。”   ……   顾昭和龙君瞧着山火,眼下这般大火,靖州城被息明山环绕在其中,城中百姓众多,还是救火要紧。   两人不再多言。   只见龙君猛的朝樟灵溪张大了嘴,江水像是水龙一样朝龙君张大的口中涌去。   八郎在大石头上抽嗒,“龙君......”   “龙君,别去......”小南小北甩下八郎,蹬蹬蹬的踩着水花跑了过来。   它们抱着龙君细长的尾巴,拼命的摇头,声音里是满满的哭腔。   “龙君别去,小南小北害怕。”   龙君的龙尾温柔的拍了怕小南小北的脑袋,瓮瓮道。   “别怕,龙君会回来的。”   小南小北拼命的摇头。   顾昭瞧着巨龙,目光落在龙身上。   顽石实心,龙君能够将这江水吸纳到腹肚中,对内里的伤害是巨大的,此时,它的真身已经有了裂痕,尤其是它手中的那颗金珠。   金珠,乃是龙珠。   ……   随着龙君腾空,空中有阵阵石裂的声音。   顾昭也忍不住唤了一声:“龙君......”   龙君五爪动了动,制止了顾昭接下来的话。   “顾道友莫要多言,我意已决。”   说完,它脖颈一仰,腾的一遭化作一道金光,金光蜿蜒又快速的朝息明山的方向游弋而去。   金光所过之处,龙口大张,水流似柱一般的朝下倾泻,水火交接,原先熊熊燃烧的火焰如临天敌,火势瞬间蔫了蔫。   然而,不够,不够!   远远不够!   石龙吐水,不过是杯水车薪!   石龙心知肚明,但是,漫天烟雾的火光中,它的身姿蜿蜒的在火中游弋而过。   明知事不可为,它还是悍勇的去了。   小南小北在啜泣,“龙君,龙君答应过我们的……会永远陪着我们,撒谎,撒谎......它撒谎......我讨厌龙君!”   八郎默默的掉着眼泪。   像它这样水里的生物,最怕的便是火了。   顾昭瞧了一眼樟灵溪的江水,又看了一眼息明山。   她的眼里映衬着息明山的火光,似也燃起了大火,咬牙道。   “龙君等我!”   顾昭燃了香火,烟气汇聚成一只白鹤,随着顾昭元炁的化入,白鹤的身姿愈发的凝实,只见它仰头长鸣一声。   “唳!”   羽翅振了振,身姿轻巧的凌空而起。   顾昭朝自己身上拍了一张轻身符,她纵身一跃,身子一翻,整个人已经跃到白鹤的肩背上了。   顾昭伸手揽过白鹤纤长的脖颈,指着火光冲天的息明山,急急道。   “鹤兄,跟上龙君!”   “唳!”   半空中,白鹤振了振翅膀,顾昭只觉得一股失重的感觉。   只是眨眼之间,她便从靖州码头处的樟灵溪江面,来到了熊熊烈火的息明山中。   热!   冲天的热意!   火光中,似有无数的哀嚎惨叫声传来!   那是山林里的万物在求救。   巨龙的金光在山林里游弋而过,时不时卷出困在火中的生灵。   焦尾的穿山甲,灰头的松鼠......   顾昭眯了眯眼睛,顾不得这熏人的烟气,随着《太初七籖化炁诀》的施展,顾昭化火炁为元炁,繁复的纹路于半空中描绘。   荧光点点,似流水一般的涌聚,渐渐将符箓充盈。   符箓分符头,符脚,符窍,莹光充盈了符头,符脚,最后汇聚成一点,急剧又带着澎湃的气势朝符窍击去。   道家有云,一窍通灵,万里可往,升天人地,驱神役鬼,符箓成不成,就看这一符窍了。   就在莹光涌聚到符窍时,原先澎湃的元炁似有些力竭。   顾昭眼里闪过失望和着急。   不成么?   她还是不行吗?   ……   金龙的身姿还在火光中游弋,簌簌有声响传来,那是大树被火烧毁,枝干倒地的声音。   更是龙君那石身崩裂的声音。   远远的的地方,无数的百姓跪地在祈祷......   顾昭咬牙,烟气熏得眼睛发疼,“炁成!”   她咬下一口舌尖血,随着最后这一下用力,绛宫处的金丹陡然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原先力竭的元炁倏忽大盛,以凛然的姿态朝符窍涌去。   符窍通炁,瞬间符文大盛,这一片莹光冲天。   伴随着符文,无数的水汽从樟灵溪中涌来,水汽瞬间朝金龙身上包裹而去。   顾昭嘶吼,“龙君,布雨!”   巨龙昂首冲天,一声龙啸倏忽的在众人耳中绽开,便是遥遥的靖州城内,大家也能听到这震天的龙啸。   “咔咔咔,咔咔咔。”   巨龙身上发出石崩的声音,但它豪不在意,早在它决定吞水的那一刻,它便已经生死无惧。   ……   魂灵入顽石,蜿蜒游弋在河底,和小南小北白日踩水,夜里看月,它已经很满足了。   这段日子,就像是偷来的一般。   巨龙灰翳的眼朝靖州城看去,那儿无数的人跪地祈祷,他们颤抖着手,高声喊着龙君,耄耋老者匍匐,有人希冀,有人绝望,有人麻木......   这和两百多年前的那一日,何其的相似。   既然天地无龙,它便做一回龙!   ……   巨龙龙吟,符文带来的水汽似雨落一般,在龙君游弋蜿蜒而过的地方,不断的落下。   随着龙啸声起,不知什么时候,这一片天形成大片大片的云雾。   巨龙的金身在山火中游弋而过,带着火光和符文涌来的水汽,最后以昂然的姿态朝半空中的云层蜿蜒而去。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电闪雷鸣,划破了夜的黑暗,雷光和地上的火光相互照影,磅礴的水汽化作大雨簌簌落下。   山火,一点点的小了下来。   ……   靖州城里。   “看,下雨了,火小下去了!”   “龙君,是龙君在布雨!”   “天怜靖州,天怜我们......龙君啊,真有龙君......”   火光越来越小,无数的百姓跪了下来,大家看着息明山那一片的雨,眼里有着狂喜和敬畏。   风吹来的气息还带着烟火的气息,然而,一道而来的还有水汽。   潘知府眼里有着震撼:“它做到了。”不,不是它,是祂。   ……   龙君的龙身在云层里翻滚,翻云弄雨,白鹤上,顾昭的眼里有着悲痛。   旁人只知道落雨了,却不知道在这电闪雷鸣之中,顽石在水火的淬炼下,此时正在簌簌的崩裂。   随着雨落,砂石不断的落下。   顾昭摊开手,接住那落下的砂石。   砂石有巴掌大,青中带着一分的白,那是涯石山砂石特有的颜色。   “簌簌。”   似乎是失去了支撑,砂石在顾昭手中碎成了糜粉。   顾昭抬头,眼里有水光掠过,喃喃道。   “龙君。”   ……   樟灵溪中,八郎和小南小北也抬头朝这边望来,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都瞧得到,在那落下的雨水中,还有顽石的碎渣。   一时间,一鳖两石娃娃,一个不断的掉泪珠子,另外两个顽石无泪,声音里却饱含着凄厉。   “龙君!”   “龙君!”   “骗人,骗人,明明说要陪着小南小北的!”   大鳖默默掉泪。   它再也不要做龟丞相了。   果然,话本子里都说了,丞相不吉,那是托孤的!   呜呜!它不要被托孤!   八郎在大石头上爬了爬,安抚两个石娃娃。   “不怕,龙君会没事的,八郎陪你们。”   ……   云渐渐的散开,息明山烟气袅袅。   随着百姓口念龙君,丝丝金光汇聚,朝息明山的顾昭和云层中的龙君涌去。   “这是......”顾昭瞧着汇聚在自己身边的金光,伸手掬了掬,迟疑道。   “功德金光吗?”   她抬头朝云层望去。   龙君身上也包裹了金光,金光覆盖着那落了石头的身子,一时间,它的身子斑驳杂乱。   龙君灰翳动了动,似有些力怠。   远远的,似乎有一声喟叹传来,带着山林的气息,“不够,如此化不得龙。”   顾昭回头,这气息有些熟悉。   她想了想,随即恍然。   她想到了!那日她在樟灵溪的宝船上结金丹,江风送来的便有这股山林之炁。   顾昭抬头看斑驳又疲惫的巨龙,眼里有了决断。   她沉声道。   “龙君渡人间疾苦,龙君一词,名至实归。”   顾昭说完,五指微敛,《太初七籖化炁诀》运转,朝她涌来的那一份,属于她的功德金光在顾昭手中汇聚,金光凝实,化作一管毛笔的样式。   在笔头处,凝实的金光璀璨似水滴,欲坠未坠。   顾昭:“鹤兄!”   白鹤也知意,顾昭的话才落地,它的羽翅一振,带着顾昭朝云层中的巨龙跃去。   顾昭喊道:“龙君!”   巨龙灰翳的眼睛朝顾昭看了过来,声音瓮瓮,似有万般疲惫,这是它附灵的石身损毁太过了。   龙君:“是顾道友啊。”   “龙君莫动!”顾昭将手中金光汇聚的笔朝龙君眼睛处点去。   龙君怔愣,随即道。   “道友不可,功德金光难得,这是你的,怎可予我?”   顾昭点了一个,又去点另一个。   龙君正待说话,然而下一瞬,它已经没法说话了。   随着笔落,它灰翳的石瞳斑斑裂开,只听嘭的一声,石龙的眼眸绽开,温润有光。   接着,它身上的石身一寸寸的裂开,下头有金光龙身化出。   霎时间,天光骤然亮起。   原本散去的雷云重新汇聚,雷鸣电闪,金光阵阵。   石龙化真龙,由假变真,从死向生,此乃天地大忌,雷云来得格外的凶猛,这一片雷光冲天中,靖州城的百姓惶恐的跪在地上,嘴里念叨道。   “龙君龙君......”   “龙君龙君......”   “龙君龙君……”   潘知府想起了自家儿子回来时说过,祖上那白蛇能成石龙,是因为话本子汇聚了念力。   他眼睛瞧着息明山那一片雷光,瞪得很大,喃喃道。   “难道......这是石龙在化龙?”   想到这,他赶紧跪了下来,郎朗沉声道。   “谢龙君降下甘霖,拯救了息明山脉的生灵,更救了靖州城的百姓,让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   说完,他郑重的拜了下去。   一州之长跪拜,无数的百姓又跟着拜了下去,无数的念力和功德金光朝雷云的方向汇聚而去。   汇聚的雷云停了一瞬,似有考量一般,最后,它在巨龙身上落下一击,正好打中巨龙的尾巴处,那儿的石头被打去,金身的尾巴有些焦黑。   接着,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响起,雷云急剧的散去,黑暗中天光明亮了一瞬间,似有五色华彩。   巨龙旁边的顾昭,难免的沾染上了那五色华彩。   绛宫处枯竭的金丹如逢甘霖,不消片刻便充盈了。   顾昭内视,惊觉那金丹比原来大了一些。   此刻正圆陀陀的在绛宫处滴溜溜的转着,无数的炁化作元炁环绕其中。   ......   龙君看着爪中的金球,它已经褪去了石身,是名至实归的龙珠了。   顾昭拱手:“恭喜龙君。”   这一声龙君,不再是客气,而是真正的龙君。   从此,樟灵溪里真的有了一条金龙。   祂是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①   巨龙的头颅冲顾昭微微弯了弯,郑重道。   “多谢道友赠送功德金光,点睛成龙。”   “以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开口,上刀山下火海,在下在所不辞!”   顾昭拱手,“龙君客气,该是我们谢龙君舍命相助。”   况且......   顾昭看了一眼已经一片狼藉的山岭,喟叹一声,继续道。   “我结丹那日,多得山林之炁相助,如今祂有难,龙君相救,我为龙君点睛,助龙君得成真身,一饮一啄,不过是前定罢了。”   龙君跟着看了息明山一眼,惋惜山里的这遭难,最后道。   “来年春分,我定然来这片山脉布雨,助它重新草木丰茂。”   山林里一声喟叹传来,似在说龙君有心了。   那是息明山的山灵之音。   顾昭点头:“都说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龙君承诺的春分布雨,那定然是极好的。”   这场大火来得又急又凶猛,眼下山灵已经沉沉睡去,但只要青山在,来年必定又是绿水长流。   一人一龙,虽然形容狼狈,还是相视笑了笑。   ……   “哎呀!”龙君长尾一甩,突然惊呼。   顾昭紧张:“怎么了?”   龙君:“不好,我得赶紧家去,还不知道小南小北那两小儿该哭成什么样了。”   说完,龙君长尾一甩,腾驾着云气,朝樟灵溪的江水蜿蜒而去。   顾昭拍了拍白鹤,“走吧,咱们也过去。”   ......   樟灵溪江水中。   巨龙细长的尾巴卷着小南小北,龙息喷在两娃娃脸上。   “莫哭莫哭,龙君回来了。”   小南指着巨龙有些发黑的尾巴,扯着嗓子,哭嚎。   “呜呜,都丑了!”   小北呼了呼气,带着哭音,“痛不痛?龙君是不是很痛?小北给你呼呼,”   小南捏着拳头,“骗人,骗人。”   念叨罢,它也跟着小北一起给龙君呼尾巴。   如果有眼泪,它们的眼眶里一定蓄满了泪水。   龙君眼神柔和,祂似乎是想到什么,只是心神一动,巨龙的身子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儒雅的读书人模样。   小南小北怔怔的瞧龙君。   龙君摸了摸鼻子,羞赧,“不喜欢吗?”   小南小北摇了摇头,一下便扎到龙君的怀里,声音嗡嗡闷闷的从龙君怀中传出来。   “喜欢,像爹......”   八郎在旁边掉豆子。   呜呜,它也想有龙君安慰。   龟丞相不好,还是龙太子和小龙女好!   顾昭拍了拍它的龟壳,好笑道。   “好了八郎,你都三十岁了,咱们莫做小儿姿态。”   八郎幽幽的看顾昭:“它两都两百多岁了。”   为嘛它们行,它就不行。   顾昭摸了摸鼻子,好吧。   ……   龙君抱着两个石娃娃,来到顾昭面前。   祂看了看两娇憨模样的娃娃,视线落在它们眼处的灰翳,停顿了片刻。   这一刻,祂能体会到顾昭先前的惋惜了。   此刻,祂的心里也是惋惜的。   龙君失落了片刻。   顾昭出言安慰,“龙君莫忧,既然龙君能有化龙机缘,想来对于小南小北,上天也自有安排。”   龙君点头,“是,道友说的是,随缘吧。”   “过段时日,我打算带着小南小北游历人间,为它们寻机缘攒功德金光。”   “等它们了结了尘缘,脱离石身,我再送它们入轮回。”   龙君神色温和的看着憨玩的小南小北,就算心有不舍,祂也会放手,它们总不能一直是孩童的模样和心智。   倘若有缘,来世它们也许能是一条锦鲤,不惧千山万水的重新游回到祂的身边。   到时,祂带它们修行。   鲤鱼一跃,化身成龙。   是人的话......也是不错。   人间百味,酸甜苦辣咸,皆是红尘滋味。   只要心中有牵挂,就算是断掉的缘分,也能有重新续上的一日。   龙君目光温柔:“不论它们的来生是什么,我们定然有江湖再见的一日。”   顾昭拱手:“龙君豁达通透。”   小南小北听后,不开心了。   它们撅了撅嘴巴,两人一人拽一边龙君的龙角,直把祂拽得咧嘴喊祖宗。   小南小北异口同声:“才不会!”   “我们才不会想走,咱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龙君:“好好,你们先松手,会疼的!”   唉,这石龙成真龙就这点不好,被拽了居然会头疼!   龙君无奈的瞅了瞅怀中的小南,又瞅了瞅小北。   最后,祂的目光落在八郎身上,黑黢黢的龙眸难得的有了愧疚。   先前真是难为丞相了。   ......   见这个地方没什么事了,顾昭准备回去了。   龙君招呼八郎,“丞相,走喽!”   被龙君一召唤,原先还蔫耷的八郎一下便来了精神。   “顾道友,我走了,过段时间龙宫装扮好后,你来龙宫玩耍啊。”   “前几日我顶的那妆奁你还记得吗?”   “里头的丹娘子眼光果然不俗,龙宫被她妆点得格外美丽,你到时一定记得来啊。”   说完,大鳖拍了拍身下的大石,一粒东珠模样的珠子便到了顾昭的手中。   大鳖晃了晃头,颇有些志得意满。   “喏,这是我水族的避水珠,带上此珠,江水不浸,凡人在水中也能如履平地。”   顾昭看着手中的珠子,和大东珠相比,它明显的少了光彩夺目的珠晕,不过,仔细多看两眼,也自有一番内敛的华贵。   顾昭迟疑,道,“避水珠,是不是水族的遗蜕?”   大鳖瞪眼,“遗蜕怎么了?瞧不起我们水族的大眼珠子啊。”   它说着话,又拍了下右鳍,又一颗辟水珠飞到顾昭的手中。   八郎瞪眼:“不成,我得给你凑成一对儿!”   顾昭:......   大眼珠子啊。   怎么办,更烫手了。   在八郎的虎视眈眈之下,顾昭将避水珠放到了荷包里。   收拾妥了,她拍了拍荷包,看向大鳖,真诚道。   “八郎赠的避水珠,我很是欢喜,真的。”   “这还差不多。”八郎满足了。   它四肢略有些笨拙的下了大石头,入水后身姿矫捷,四肢挥动,转眼便跟上了前头等它的龙君、龙太子和小龙女。   风将水中这几位豪富的话零零碎碎的吹来。   小南:“龟丞相刚才掉金豆子了,羞羞!”   小北:“羞羞!”   八郎恼羞成怒:“不成吗?就许你们哭,不许我哭啊!”   “我我,我才三十岁,在龟族里还是龟,龟......”一句龟孙子,八郎怎么也不好意思吐出口了。   最后,它重重的哼了一身,别过了头。   龙君龙尾拍了拍八郎的龟壳,声音瓮瓮。   “丞相表现不错,机灵又镇定,还唤来了顾道友相助。”   祂顿了顿,声音瓮瓮幢幢。   “该赏!”   八郎满足了。   它的小眼睛不断的睨着龙头处的龙太子和龙太女。   哼!   瞧到没!   丞相该赏呢!   小南小北羡慕的瞧着大鳖。   大鳖忍不住昂了昂头。   今儿又是加官进爵的一日,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大鳖龟壳下的四肢动得更欢快了。   ......   江中没了波浪,细细碎碎的声音也不再有了。   顾昭偷听不到声音,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算了算了,该家去了。   小船在樟灵溪的江水中晃悠,江风吹来,凉意渐深。   长宁街,河边。   顾昭将手中的竹蒿插入水中,微微用力,竹蒿便牢牢的扎住了水底的湿泥。   小船被竹蒿固定,一动不动。   顾昭牵起绳索,利落的跳到了岸边。   她弯下腰,将绳索系在河岸边的杨柳树上,杨柳的枝条垂在水中,风来,它往上,风往,它又往下。   如此上下,撩动了水波。   “哗啦,哗啦……”似有水声。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河里一个长发湿漉漉的女子,此时正张着嘴去就柳枝带动的水珠,似乎是察觉到了顾昭的目光,她停了动作。   女子侧过头,目光缓缓的朝顾昭看了过来。   在她的手边,一个百子戏耍的妆奁漂浮在水面上。   女子湿漉漉着头发,眼睫动了动。   沾染在上头的水珠簌簌滚动而下,明明不是在哭泣,莫名的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让人的心头跟着那水珠一颤。   然而,和那纯情得让人怜惜的小可怜面容不一样,她穿着一身月白云袖长袍,月光下,衣襟上蝶恋花的绣纹漾着柔柔的光晕。   江水将那薄纱似的月白云袖长袍浸润,勾勒出曼妙的好身姿,透出里头玫瑰红的小衣。   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任谁瞧了,都得血脉贲张。   顾昭捂住鼻子。   糟糕!   这是个大妖精嘞!   ....... 第60章   月亮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江波微漾,又是一阵风来,风吹动了河岸边的柳枝。   水中,女子微微闭了眼睛,抬手将那湿漉漉的碎发往后顺了顺。   “道长。”   她的声音有些轻,有些气弱,却也似月夜下那一尾格外美丽的大鱼。   听到人声,大鱼倏忽的摆了个尾,尾巴撩动水波,娇媚中带着几分勾人。   顾昭手中摸到干爽的鼻子,放下心来,随即眉眼倒竖,先发制人。   “说!这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嘛?”   女子受惊,妆奁盒子也跟着动了动。   她怯生生的瞧来,神情委屈。   “我没干嘛......”   “我,我在喝水罢了。”   又是一阵风来,风撩动柳枝,柳枝带起江中的河水,女子伸手将那江水掬起,月白云袖的宽袍下是白腻如玉的手指。   她凑近那柳条,喝了喝上头的江水,目光朝顾昭看来,示意她没有撒谎。   顾昭快快的将绳子缠绕好,又扎了个结,这才起身,抬脚走到河边。   ……   河边。   顾昭站在岸上的石头上,女子淌在水中,江波微漾,带动她的衣物也跟着漾了漾。   女子抬眸和顾昭对望。   顾昭怔了怔,心叹,当真是红颜薄命啊。   ……   两人对望了片刻,顾昭的视线往旁边看去,最后落在那斑驳的百子戏耍妆奁上,问道。   “你是丹娘?”   她迟疑片刻,又道。   “你又偷跑了?”   “没没没!”冯丹娘连连摆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觑了顾昭一眼,无奈道。   “道长,我真就是来喝水的。”   “这样啊。”顾昭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   坊间有云,因水而亡的人会化作水鬼,水鬼无法入轮回道重新投胎,只有找替后,方能解脱。   令人意外的是,水鬼常年潜居水中,喉中却似沙漠之人一般干渴难耐,它周身都是水,却无法饮用分毫,只有柳枝撩拨的江水,才是水鬼能够喝到的。   ……   想到这,顾昭手诀一翻。   这里是顾家屋后的河道,离顾家不远,顾昭伸手便将家中灶间的一个水囊摸了过来。   之前她逗小南小北的戏法便是这个,只是那时,她特意拿了个袋子做遮掩。   顾昭一手拿着水囊,一手牵起柳枝。   她将柳枝撩了撩江水,江水似一道水柱一样朝水囊的开口处涌去,直到水囊肚鼓饱饱,顾昭才松了柳条。   柳条晃晃,重新跃到半空中,随风微动。   “给你!”顾昭将水囊丢到冯丹娘的手中。   冯丹娘下意识的去接,这一接就接了个瓷实。   她怔愣了一下。   “道长,这是......”   顾昭站了起来,准备家去。   “哦,这个啊,我在上头画了道符,所以你能够碰到,里头的水喝完了,你再来寻我吧。”   “道长......”冯丹娘抱紧了怀中的水囊,目露感激的朝顾昭看去。   顾昭冲她挥手,“好了,我家去了,你也早些时候回去,龙君和八郎已经回去了。”   分别之前,顾昭又看了一眼丹娘,目光落在她旁边的妆奁上,心里叹了一声。   这般貌美的娘子。   怎地就红颜薄命了。   还是成了那等需要找替才能入轮回的水鬼。   冯丹娘目送顾昭的背影,待他不见踪迹,这才拧开水囊喝下一大口。   这一喝下,她眼睫簌簌而动,似有百感交集。   “真畅快啊。”冯丹娘喟叹一声。   ……   随着“哗啦”一声水响,百子戏耍图案的妆奁缓缓的往水中沉去,月夜下,那月白云袖的动人剪影也不见踪迹。   杨柳枝条随风晃动,撩起水波点点。   ......   长宁街,顾家。   门口挂了一盏桑皮纸灯笼,里头的烛火涓涓留着烛泪,照亮了顾家门庭。   顾昭小心的推开院门,烛火将她的影子拉长。   院子门发出吱呀的一声,沉寂的夜里,声音显得有些刺耳,顾昭连忙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的阖上院门,探头朝周围看去。   此时接近寅时,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敲五更天的梆子了。   东厢房有动静声传来,那是老杜氏准备起身,烧煮一家人的早膳和热水。   顾昭猫着腰,动作灵巧的钻回了自己的屋里。   “累死人了。”   她爬上床,薄被一裹。   没有被人发现夜里偷溜出门,顾昭心下一松,不过片刻便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   这一觉,顾昭睡到了日晒三竿。   “大黑,昨晚和表哥一起打更还顺利吗?”   也不知道大黑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正窝在角落的素伞里。   大黑哼哼,“汪汪!”   还成,也就那样吧。   顾昭意外,“你怎么不回灯笼里了?”   大黑一下就炸毛了。   “汪汪汪!”   打更便罢了,休想让我和那臭猫在一个屋!   顾昭:......   成吧。   ......   顾昭推开屋门,觑了一眼角落里的素伞,摇头感叹道。   “老祖宗说得对,驴马不共槽,猫狗别同窝,唉,我真是太难了。”   大黑重新趴回素伞之中,听到顾昭这话,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瞎说!   明明是它比较难!   ......   卫平彦巡夜打更了一夜后,有些喜欢上这样夜里在外头胡走的日子,而且还有银子拿。   当下便去寻了顾昭,商量道。   “表弟,你这几日是不是特别的忙?”   院子里,顾昭拿帕子将竹竿擦了擦,又寻了两个三角架子将它架在上头,准备晾晒衣物。   闻言随口应道。   “还成吧。”   卫平彦有些急了,“不是,你不是还要给王娘子扎纸人吗?应该很忙的吧。”   顾昭停了动作,侧头看了过去。   “表哥,你想说什么?”   卫平彦有些怵顾昭,吞了吞口水,有些支吾模样。   顾昭好奇:“表哥,我发现了哦,你有些怕我呢,为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解道。   “我瞧过去也不凶啊。”   “凶!”卫平彦嘟囔,他对上顾昭黑白分明的眼睛,撇过头,有些羞赧模样道。   “你和娘一样凶!”   ……   “外甥像舅,侄儿肖姑,唔,我生的有几分像姑妈年轻时候,这很正常的。”   顾昭又摸了摸脸,和卫平彦认真解释道。   卫平彦:“没呢,你就杀鱼时的模样像我娘,一样凶!瘆人得很!”   他吞吞吐吐。   “……而且,我都听说了,你还会剥人皮。”   顾昭哭笑不得,她可算知道为何表哥都躲着她了。   顾昭张嘴正想解释,倏忽的好似想到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唔,当个吓人的表弟也不错。   起码还可以使唤表哥呢!   想到这,顾昭点头,眉目严肃道。   “没错,其实剥人皮比鱼皮还要好剥,稍稍用点力气,那人皮就崩的一声,裂开了。”   顾昭比划了一下动作,卫平彦两股颤颤,看着顾昭的眼神都不对了。   顾昭瞧了眼卫平彦,暗道别把表哥吓坏了,当即转移话题,问道。   “对了,表哥,你寻我有什么事吗?”   卫平彦神情蔫蔫,“没,我就是想说,表弟你太忙了,这几日夜里,就让我帮你巡夜打更吧。”   他顿了顿,忍下满心的心痛,撇过头,口是心非道。   “当然,那月奉的银子还是得你拿着,我,我这就是一家人帮个忙罢了。”   顾昭感动了。   果然是自己的表哥,亲的!   活儿他干,银子她拿。   这是怎的一番兄弟情义啊。   她搁下手中要晾晒的衣物,看向卫平彦,真情实意道。   “那就多谢表哥了。”   ……   卫平彦看了一眼重新做活的顾昭,垂头回屋。   说好的亲戚间要客气的你推我往呢?   这顾小昭怎么就这般厚脸皮的应下了?   ......   有了卫平彦帮忙夜里当值,顾昭去桑阿婆店里去得更勤快了,晨时吃了饭,提了一水囊的水便出门,到了日暮时分,天色擦黑时候才归家,午饭都是在桑阿婆家里吃的。   小盘小棋瞧着屋里越堆越多的纸扎人,那是熟悉的送亲队伍。   媒人扎纸,喜轿,吹唢呐,划旱船......威风大马高驴,还有那精美的三进宅子。   小盘小棋:......   那股熟悉的瘆意又来了,夜里,两人又开始拎夜壶到屋里。   ......   这一日,黄昏时刻。   桑阿婆今儿在市集里买了一只白毛番鸭,白毛红掌,头处顶一块瘤肉又肥又红,比鹅小却又比鸭子大,瞧过去便是好吃模样。   顾昭多瞧了两眼白毛番鸭。   “今儿就留在我这吃饭。”桑阿婆拄着拐杖起身,开口留客。   顾昭也不推辞,笑眯眯道,“多谢阿婆,那我就不客气了。”   桑阿婆的年纪虽然大了,手中的动作却还灵活。   只见她烧了一锅的热水,很快便将白毛番鸭杀了褪毛,大刀剁成一块块的,院子里凉水一冲,这才端着鸭肉去了灶间。   大火起灶,热油里搁一块拍扁的姜块,番鸭块放入煸炒,搁上酱料,待炒出了鸭子的黄油和香气,这才倒入一勺的水,开始小火闷煮。   顾昭嗅了嗅,“好香啊。”   “好香好香!”小盘小棋也凑了过来,两人欢喜不已,一人拉一边顾昭的手,开心道。   “顾小郎,你今儿有口福了,阿婆做番鸭汤可好吃了,一会再配上炊得粒粒分明的白米饭,那才叫做好滋味哩!”   顾昭笑眯眯:“是吗?那我得多吃两碗饭了。”   晚膳,顾昭帮忙盛了饭。   桑阿婆坐了下来,招呼道。   “好了,都坐下来吃吧。”   顾昭舀了汤汁喝了一口,又鲜又香。   桑阿婆往里头搁了几朵的冬菇,浓郁的肉味中添一分山珍菌菇的香气,既解了肉的肥腻,又添了几分鲜味。   “好喝!”   “这肉也好吃,皮质肥厚弹牙,里头的肉不柴不腻,当真香醇味美!”   顾昭赞不绝口。   ……   “好吃那便多吃一些。”   听到顾昭的话,桑阿婆一向严肃的眉眼好似都柔和了下来。   她看着三个吃汤吃饭的小孩,久违的平静漫上心头,拂去了曾经的愤懑。   桑阿婆又替小盘小棋添了些饭,板着脸道。   “阿婆说了多少回了,要先吃点饭垫垫,接着再喝汤,这样肚子才不会难受。”   “是,阿婆!”小盘小棋乖乖的应下。   顾昭咬着一粒冬菇,桑阿婆瞧了一眼,开口道。   “这是去年的菇朵了,今年的菇不行,市集上卖的菇不好,很多人吃了闹肚子。”   顾昭诧异:“啊!”   桑阿婆:“你和你阿奶也说一声,瞧到那等便宜的山珍,陌生的山里汉子叫卖,别贪便宜买了,知道没?”   顾昭点头。   她想了想,回忆起之前赵刀也是吃了他婆娘买的便宜山珍,这才闹肚子好一段时间,后来才有家佑哥替值打更的事。   顾昭将赵家这事说了说,问道,“现在市集里还有人卖这种山珍吗?”   桑阿婆叹了口气,“小心一点总是无妨的。”   顾昭点头,“成,我们会注意的。”   ……   饭后,顾昭帮着桑阿婆收拾碗筷,汤碗油腻,掺点热水和草木灰才能洗得干净。   灶屋门口,小盘催促小棋,开口道。   “快快,你赶紧去屙屎啊,别天黑黑的,半夜三更再寻我陪你!”   小棋为难,“哥,我现在还不想呢。”   小盘叉腰,凶道,“不想也得去!回头夜里你又怕得不敢上茅房了。”   顾昭失笑,从窗棂处看向院子里的小盘小棋,笑道。   “你们别怕,今晚我便将这些扎纸都带回去了。”   小盘小棋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出对方松了一口气。   小盘好奇道,“你今儿准备烧下去了吗?那王娘子要嫁人了?”   顾昭点头,“嗯,这些都扎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我带回王家,明儿给王娘子烧下去,让她准备准备嫁人,总不能让人家等急了。”   “回头新郎官该怨我了。”   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等她礼成了,我再问一问她那夫婿的阴宅在何处,看看能不能为他们合棺。”   小盘小棋,“噢噢,那可太好了!”   两人兴奋了一会儿,回头瞧见顾昭揶揄的目光,当即整了整表情,肃容道。   “顾小郎别误会,我们兄弟俩个是为王娘子高兴罢了!”   顾昭:“哈哈,是是是,嫁新娘子确实是件欢喜的事情。”   她笑眯眯的瞧着桑家两兄弟,也不戳破他们的小心思。   顾昭抬头瞧被桑阿婆吊在墙上的纸人。   唔,夜里昏暗时候,冷不丁的是有几分吓人。   ......   顾昭将要带走扎纸的事和桑阿婆说了说,桑阿婆拄着杖没有说话。   天色昏暗,屋里点了一盏烛火,橘黄的灯下,桑阿婆的神情明明寐寐瞧不清楚。   半晌,桑阿婆叹了口气,问道。   “那,明儿不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沉有些沙哑,仔细听,里头还有几分的落寞和寂寥,方才饭桌上的好心情好似都没了。   顾昭愣了愣,随即道。   “阿婆要是不介意,昭还想跟着阿婆学。”   桑阿婆撩起眼皮看了顾昭一眼,“学什么?你这扎纸的手艺已经都会了。”   她瞧了一眼外头,继续道。   “形这一方面确实还差了点火候,画工这一事,一时还急不得,但是你的神抓得很准,长此以往,说不得真能扎出纸灵。”   有纸灵的扎纸那便不是寻常的扎纸了,它由扎纸之人赋予灵,等到技艺更深,也许一把剪刀,甚至一片叶子,都能幻化万物。   那是无形化有形的境界。   顾昭听后,憧憬了片刻。   她回过神,冲桑阿婆笑道。   “阿婆,我还想和你学制香,我养了只大狗,要给它搓大肉骨头味的香呢。”   桑阿婆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顾昭口中的狗应该不是凡间的狗。   顾昭央求:“阿婆,成不?”   桑阿婆虽然还板着脸,原先那握紧拐杖的手却松了松,眉梢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她微微颔首。   “顾小郎得空便过来吧。”   “哎!”得到应允,顾昭欢喜应道。   ......   翌日,长宁街,王家院子。   今儿一早,王婆子和王慧心便去了市集,烹煮准备了五牲六果,八仙供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前头还搭了元宝塔和糖果塔。   顾昭替王慧心燃了三根香火,递了过去。   “阿姐,给。”   王慧心接过,她跪了下来,虔诚又认真的为自家娘亲供上三柱清香。   王婆子嘴里碎碎念叨,“翘娘啊,也不知道这菜合不合你的口味,过几日便是你在下头大喜的日子了,你别担心我和慧心,你找到归宿,孩子只有为你开心的份。”   “……在下头也要夫妻合顺,万事有商有量,那曲郎君要是有不妥的地方,你只管给姑姑托梦,过几年姑姑也得下去了,一定为你撑腰!”   王慧心嗔道,“奶奶,说什么浑话呢!”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王婆子失笑,“是是,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趁着王慧心没有注意,她又嘀咕道。   “长命百岁?那不是成了王八羔子了?”   她才不要!   顾昭:……   庆幸八郎没有在这,不然它得咬人了!   ......   祭拜后,王婆子跪地,她手中合十,里头一对筊子,念叨的问地下的王翘娘是否满意今日的祭拜供奉。   念完后,她将筊子往地上一丢,随即眯着眼睛去看,待看到这一正一反的筊子时,脸上大喜。   “好好好,翘娘很是满意呢,慧心啊,过来,咱们给你阿娘烧元宝塔。”   王慧心:“哎!”   王婆子和王慧心两人在烧纸,火光腾的冒得很高。   顾昭瞧了一眼,火光是一簇簇的,分得很开,里头没有旁的炁息,这说明元宝确实是烧到了王翘娘手中。   顾昭拿过一根竹条,挑了化宝炉中的一粒火,火花倏忽的掉到院子里的扎纸上。   随着火舌舔邸,那些扎纸化作了飞灰。   一阵风来,飞灰打着旋漫入半空中。   顾昭瞧了一眼飞灰,道,“好了,只等王娘子在下头嫁人了,再托梦和我说她那夫婿的阴宅,到时合棺,这事就办妥了。”   王慧心和王婆子相视一笑。   虽然阴阳相隔,但知道王翘娘在下头安好,她们也就放心了。   ......   就在王家祭拜王翘娘的时候,远在通宁县镇的张员外一家也在祭奠他们早逝的闺女儿张兰馨。   张兰馨从小体弱难养,张员外那时已经有些发家,家里小有钱财。   但是,就算夫妻两人操碎了心,大夫请了通宁县镇,乃至靖州城里宝安堂的老大夫,药是一罐又一罐的下去,也没有留住家里的闺女儿。   张兰馨没的时候仅有三岁,今年阴寿也不过是二八年华,正是女儿家最美好的年龄。   张尚志招呼小厮,“快快,将这蜜果摆上,小姐以前最爱吃了……对了,花露饮买了没有?近来天热,这大鱼大肉的,小姐回头吃了该没甚胃口了。”   “快快!供桌上搁一盏花露饮!”   “是,老爷!”小厮应下,转身忙活开了。   ……   桌上很快便摆上了五牲十二果,满满当当。   张尚志和施芸娘亲自为闺女儿张兰馨烧元宝。   张家豪富,又疼爱闺女儿,那元宝塔堆得老高,在后头甚至还有好几箩筐的莲花元宝。   除了特意寻桑阿婆这等有本事的人叠的,张尚志和施芸娘自己也叠了好一些,为了这一场祭奠,夫妻两人一人熬瘦了,一人熬憔悴了。   门口有动静声,施芸娘回过头看去,面上浮现一抹意外。   “弟妹,小弟,你们怎么来了?”   “姐,听说你和姐夫为兰馨寻了阴亲,我和昌娘这做舅舅和舅娘的,来烧点纸衣元宝,也算是添礼了。”   来人是施芸娘娘家的弟弟和弟媳妇,施展平和俞昌娘。   ……   听到这话,施芸娘眼神放柔。   “你们俩有心了。”   她的目光落在俞昌娘身上,见她眼睛红红的,心里更是叹息了一声。   她这弟弟不着调,弟媳妇倒是个好的,护家也知礼。   每一年兰馨的忌日,她都会来张家帮忙搭一把手,真心实意的为她家兰馨难过心伤。   施芸娘想到这情谊,声音放柔了一些。   “吃了吗?”   “今儿家里热闹,前院搭了灶,这时候有鱼丸子和太平蛋,过去舀一些吃吃?”   “不用了,谢谢阿姐。”俞昌娘低着头,声音有些哑。   她客气的推拒了施芸娘的招待,低声道,“我等一会儿吃,眼下先给兰馨烧元宝吧。”   施芸娘喟叹,“你有心了。”   ……   张尚志施芸娘俞昌娘沉默的烧着元宝,火光一簇簇的十分的密,就好似有谁在打架一般,一道高过一道。   橘色的光里有幽蓝的火一闪而过,斑驳嘈杂。   热气熏得三人有些脸红,烟气熏得眼睛酸涩。   施芸娘拿帕子捂了捂眼睛,有些受不住的样子,她弯腰背过了身。   张尚志瞧见了,连忙跑到屋内,拎起桌上的青瓷茶壶沾了沾帕子。   片刻后,圆润的身子又颠颠的跑出来,着急道。   “娘子,不要紧吧,来,拿这帕子捂捂眼睛和脸,你去旁边坐着歇会儿,剩下的我来做就成了。”   施芸娘接过,嗔道,“我自个儿来。”   她捂了一下眼睛,又道,“我好了,咱们继续给咱们闺女儿烧元宝吧。”   张尚志忧心,“还是我来吧。”   施芸娘:“哪就这么娇气了,今儿是咱们闺女儿大喜的日子,我这当娘的怎么能缺席!”   张尚志妥协:“好吧,那咱们换个位置,我这儿烟气小一些。”   ……   夫妻两人烧完元宝便去烧那些扎纸。   今儿来过堂屋的人,瞧见扎纸无不惊叹这扎纸匠的手艺,大家伙儿有些心动,待听到张员外花了多少银两后,又歇了心思。   罢罢,祖宗在下头,说不得过两年便投胎了。   这等好物好是好,但它也贵啊,还是算了!   真烧下去,说不得祖宗还得骂一声败家子呢!   .......   旁边,俞昌娘偷偷瞧了一眼张家夫妇,女的高挑秀美,男的虽然形容差了一些,却也是富贵模样。   她的眼睛扫过自家夫婿那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模样,年轻时好看的面皮,如今怎么瞧怎么让人厌烦。   俞昌娘低垂下眉眼,手心紧了紧,将心里所有的愤恨不平和嫉妒掩藏。   ……施芸娘的一生,本该是她的啊。   这大宅子,张家的当家夫人......这些本该是她的!   她,她好悔!   .......   烧完纸,小厮丫鬟鱼贯的进来,手脚利索的将堂屋里的东西收拾。   张家坐落在通宁的白马河路,依河而建,外头粉墙环护,河岸边种一些绿柳。   此时风儿吹来,绿柳随风摇摆。   这几日,张家在前院搭了戏台子,前院大门敞开,乡亲都能来瞧大戏,因此,今儿的张家格外的热闹。   痴迷戏曲的人早早的便搬了自家的板凳过来,大家伙都是看了几十年戏曲的人,这戏新不新鲜,那是一下便瞧出来了。   小小的戏台,短短十几步便能从天涯走到海角,帘幔一拉一开,老旦苍劲的唱腔便起了,只一嗓子就抓住了众人的心神。   台下的乡亲忍不住喝彩了一声。   张尚志不住的拱手,打人群里来回走,寒暄道。   “大家不要客气,今儿是我闺女儿大喜的日子,呵呵,大家吃好听好,一会儿那些菜啊,还要打包带好!”   有年纪大的老汉一把拉住张尚志,开口道。   “哎,尚志侄儿,你今儿怎么请了这出戏,这出《枯木逢春》的戏曲,可是好几十年前的唱腔了。”   老汉故意板脸,手一用劲,皱眉道。   “不新鲜不新鲜!”   “张员外糊弄我们乡亲了!”   ……   “冤枉啊!”张尚志喊冤。   “天地良心,为了这出戏,我特意跑靖州城寻了这当红的戏班子,又加了银子,这才给我排了排,重新唱这出戏的,叔你别看它唱腔老,去哪儿都听不到了哩!”   张尚志神情激动,就差拍胸膛保证了。   老汉睨眼:“哦?”   “真!半分不虚!”张尚志拱了拱手,继续道。   “叔不喜欢这出戏吗?见谅见谅,我那闺女托梦来了,点名想听这出戏的。”   张尚志说完,笑呵呵的将自己的袖子从老汉手中薅走,继续往前和其他人寒暄去了。   老汉继续看前头。   怪哉,怎地一个小姑娘鬼还喜欢这出戏了?   难道地下的戏班子不给力,还在排着这老戏?   ……   戏台上,老旦的大嗓沉了沉,老汉收回心神。   罢罢,这老戏也有老戏的滋味!   老旦退下,青衣出场。   粉衣水袖映衬,她面上的妆容勾勒出妩媚,一个抖袖,一个抬步,无一处道风流,却处处显风韵,台下的村民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的叫好。   ......   热闹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在咿咿呀呀中,帷幔落幕,曲终人散。   月亮爬上了树梢,清风吹来朦胧的云纱,这一片月华被轻轻遮掩。   夜愈发的深了。   ……   玉溪镇,涯石街。   桑阿婆和小盘小棋早已经歇下,迷迷糊糊中,外头似有锣鼓喧天的热闹。   一支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打玉溪镇的街道走过,前头的新郎官胸前带着一朵绸缎的大红花。   只见他面如冠玉,一双黑黢黢的眼眸就似天上星一般的明亮。   他脸上挂着欢喜的笑意,打马走在街上。   在他旁边,一位粉衣红比甲的媒人婆子,此刻甩着帕子扭着肥硕的臀,走出喜庆的步伐。   他们身后是一顶八抬大轿子,吹唢呐的汉子鼓胀着腮帮子,唢呐朝天,奏出一曲热热闹闹的鸾凤和鸣。   今儿是卫平彦和赵刀巡夜,两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赵刀青白着脸,一把拉过卫平彦,两人躲在一座石狮子样式的石雕后头。   赵刀颤抖着腿,几乎要吓尿了。   “平彦侄儿,这……”他正想问卫平彦可有什么办法,侧头就看到卫平彦连头发丝和眉毛都竖起来了。   赵刀:......   饶是此时紧张时刻,赵刀心里也不忘惊叹。   这顾家一门都是能人啊。   平彦侄儿也不差,怕的时候,旁人是汗毛倒竖,他嘞,这是炸毛了吧!   赵刀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卫平彦身上,他转而去瞧地上的大黑狗,压低了声音,急切道。   “大黑,好大黑!”   “快去寻顾昭过来。”   他顿了顿,眼泪都掉下来了。   “你要是慢了,我们就都活不下去了!”   “半夜三更,红轿子,新郎官,迎亲队伍......除了新郎官和媒婆,他们都没有眼睛!”   “……这,这是鬼娶亲,大凶啊!”   赵刀压低的嗓子凄厉,眼里是泪花。   大黑和卫平彦同时抖了抖。   …… 第61章 (捉虫)   赵刀:......   “你们抖什么抖,我都还没有抖呢!”   “快去快去,一定记得和顾昭说一声,这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事!”   赵刀捏着鼻子,掐着细嗓子将大黑赶走。   “汪!”   知道嘞!   大黑小小声的汪了一声,身影跳入黑暗中,前后蹄子跑动,两下便不见了踪迹。   赵刀微微松了口气,他拿眼睛偷偷的觑了一眼卫平彦,心道。   这两家伙不行啊。   还是和昭侄儿一道巡夜更踏实一些!   卫平彦较真,他学着赵刀的模样捏住鼻子,几乎是以气音说话。   “赵叔,你错了。”   赵刀:“什么?”   卫平彦低头,目光落在赵刀打摆子的两腿上,认真道。   “你也抖了。”   赵刀:......   他做了个抹脖子杀鸡的动作,眉毛倒竖。   “闭嘴!”   “话真多你!”   卫平彦委屈:明明话最多的就是赵叔了。   ......   两人挤在大石雕的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声,瞧着那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了。   随着队伍走近,赵刀和卫平彦也将这一幕瞧得愈发的清晰,两人身上不可抑制的爬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明明是迎亲喜悦热闹的队伍,却怎么瞧怎么瘆人。   ……   天色黑暗,一轮明月高挂天上,清冷的月华倾泻而下,为每个人脸上渡上一层的苍白。   新郎官和媒人婆还好,面色是白了一点,起码还有眼珠子,但那些抬轿子的轿夫,还有吹唢呐,摇旱船,踩高跷的异人却各个只有眼眶,里头一片的白。   更可怕的是,不止媒人和送亲队伍脚不着地,就连新郎官身子下的那匹高头大马也是脚步虚浮,离地三尺高的地方,一路往前飘着。   “我的娘嘞!”   赵刀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念叨了一句,随即惊恐的拿手捂嘴!   这下轮到卫平彦瞪他了。   赵叔,闭嘴!   ……   “什么声音?”新郎官朝这边看了过来。   “哪里有什么声音?”媒人婆飞舞着小帕子,对新郎官露出一个夸张的大笑容。   “好了,曲相公,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别去管旁的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嚯嚯嚯。”她捂着帕子,笑得张扬又挤眉弄眼,揶揄道。   “毕竟,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嘞!”   曲亦枫失笑。   “是是,大姐说的对!”   他的眼睛瞥了一眼石雕,正好瞧到一块衣料。   曲亦枫心里有些抱歉,这是吓到人家了?   ......   鬼物擅作弄人,曲亦枫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他不确定这媒人鬼会不会作弄人。   想到这,曲亦枫驱马挡住了媒人鬼的视线,认真道。   “咱们快一点吧,我还要带着翘娘回去给娘亲磕头,拜高堂呢。”   媒人鬼:“是是,老太太还在家里欢喜的等着嘞,可不敢让她等太久!”   “来来,大家奏乐,脚步迈大一点,热闹喜庆起来!”   媒人鬼转过身,肉胖的手向上振了振,眉飞色舞模样,腰肢扭了扭,就连嘴边点的那个媒人痣都在说着喜庆。   迎亲队伍里,唢呐铙钹的声音更大了一分,踩高跷和划旱船的动作更喜庆了,就连担着嫁妆的大青驴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媒人鬼满意。   “哎,顾小郎这手艺不错,他扎的这些纸人纸驴,各个都听话!曲相公你放心,有它们在,今儿我张翠喜一定将亲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曲亦枫拱手,春风得意模样。   “那便麻烦翠喜大姐了。”   迎亲的队伍一路朝涯石路的桑宅去了,一转眼,红艳艳的一片不见踪迹。   ……   大石雕后头,卫平彦和赵刀小心的探出了头。   赵刀恍惚:“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那婆子说顾小郎?”   卫平彦点头,“是说了。”   赵刀侧头看卫平彦,对上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下。   “这么说,这就是顾昭这几天忙活的,说要送一位漂亮娘子风光大嫁的送亲队伍?”   卫平彦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嗯,今儿都烧下去了。”   赵刀:……   嗬!好家伙,白吓他一回了!   赵刀拎着灯笼和铜锣,眼睛瞅着道路的尽头,不禁叹了一句。   “缘分啊。”   “旁的不说,这个大姐我曾见过的。”   卫平彦:??   ......   长宁街,顾家。   “汪汪!汪汪!”   顾小昭,醒醒,醒醒!   顾昭感觉自己又在梦中下沉,她猛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踩着自己被褥,大黑黑黢黢的眼睛。   四目相对。   大黑放下了蹄子。   顾昭撑着手,坐了起来,浑然不知自己差点被大黑拍脸了。   “大黑?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大黑着急:“汪汪,汪汪!”   顾小昭快去救命,臭猫他们遇到大鬼了,一片的红光,凶着呢!   “什么!”顾昭一惊。   大黑又汪汪了两声。   真的真的,火烧眉毛,十万火急嘞!   顾昭:“成成,你别汪了,我马上就去。”   ......   推开院子门,顾昭一脚踩入鬼道,迎面便碰上了一支迎亲的队伍。   只见前头高头大马,新郎官身上缠着绳子,他被绑在了高头大马上头,此时正在拼命的挣扎,怒道。   “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个骗子,我不要娶!”   “你听到没有,我说我不要娶!”   大马旁边站着纸扎的媒人婆,只见那媒人婆耷拉着脸,一身喜庆的红衣好似都黯淡了。   这一支迎亲队伍,怎么瞧怎么丧气模样。   顾昭迟疑:“是这个吗?”   这倒不像是要祸害赵叔和表哥的模样,这,这是在祸害新郎官吧。   大黑狗也迟疑了。   “汪汪!”   是不大像,刚才那新郎官欢喜着嘞!简直是瞎子有滋有味的瞧烟火,心花怒放!   哪里是现在这般,要被绑了当压寨夫人的可怜样。   ……   高头大马上,新郎官扭动着身体叫救命,这时,八抬大轿里传来一道略为沙哑的女声。   “相公,你就从了我吧。”   “你瞧张家烧下来的扎纸和元宝,我张兰馨富贵着呢,你啊,跟着我只管吃香喝辣的,万事无忧!”   新郎官哇哇的叫不停,对于花轿里新娘子的巧语诱惑,那是半分也不想屈从上当。   瞧见鬼道里突然出现的顾昭,他面上浮现了惊喜,急切的问道。   “是不是道长?一定是那打更走鬼道的道长,一人一狗,没错没错了!”   新郎官火烧屁股一般。   “道长救命!道长救命!”   “求求你们救救我!”   “有人强占良家男子啊。”   顾昭侧头看大黑,“真的不是这支迎亲队伍吗?”   大黑肯定的点头,“汪!”   不是!   旁的都像,新郎官不一样嘞!   顾昭瞧了一眼周围,这儿的鬼道出去该是通宁县镇了,这应该是张家的迎亲队伍。   “那不管了,赵叔和表哥比较要紧,再说了,这也不是强抢民女。”   顾昭抬腿就要继续往前。   新郎官目露绝望,凄厉喊道。   “不!道长救我!”   “男儿家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吗?”   顾昭脚下的步子一顿,回过了头,略微为难道。   “这……此言有理!”   瞧见顾昭停下步子,八抬大轿里,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道长,这是我张吕两家结亲的大喜之事,我和吕小郎是结了阴亲的,都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亲,我张兰馨敬重道长神通,今儿是我张兰馨成婚的吉祥日,道长要是给面子,我张家请你喝杯水酒。”   女子的声音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幽幽幢幢带着阴森之气。   “倘若不给面子,我张兰馨也不是吃素的!”   新郎官着急:“道长,她不是......”   新郎正待说话,倏忽的,红轿子的帘布动了动,里头飞出了一颗橘子,橘子一下便堵住了男鬼的嘴。   张兰馨沉声:“聒噪!”   新郎着急:“呜呜,呜呜!”   顾昭着急,这到底是谁算的日子啊,怎地一个两个都赶着今日成亲了。   那边的赵叔和平彦表哥还在等着她呢。   顾昭瞧了一眼目露绝望的新郎官,到底过不去心里的良知一关。   这吕公子说得对,男儿家的清白也是清白啊,在她顾昭眼里,众生平等,可不兴重女轻男那一套!   这一想,顾昭朝大马的缰绳牵去,对上吕公子绝地逢生的惊喜目光,道了一声,“走!”   下一瞬,顾昭抬脚朝前迈去,一脚便出了鬼道。   “张娘子,强扭的瓜不甜,新郎暂且随我一道,待我事了,一会儿再寻你好好分说。”   随着话落,鬼道里已不见顾昭,也不见吕公子。   扎纸的迎亲队伍有些慌乱,纸人们交头接耳,像是没有头的苍蝇,心焦又愁眉。   只是它们毕竟只是纸人,到最后也只会念叨一句。   “怎么办,怎么办,娘子,道长抢亲了!”   “道长抢亲了!”   “道长抢亲了!”   ……   “哼!”   八抬轿子里,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   “等着,他吕平涛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他一介死鬼,道长总要再送他回鬼道的,走,咱们先去吃席,我那些老哥哥们可都已经来了!”   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继续往前。   前头便是张兰馨的阴宅所在。   那一片天地,无数的金宝,银宝,还有那等莲花元宝,各个漾着光晕轻轻的飘下,当真是好大一阵的金银雨。   下头,十几个鬼灵你跳我蹿的去搂元宝到怀中,在接触到莲花元宝时,鬼脸上闪过可怖的欢喜。   “桀桀桀,还是修行之人扎的莲花元宝哩。”   其中一个老鬼转过头,瞧见一席红衣盛妆的张兰馨,眼里有着贪婪闪过,声音飘忽。   “妹子,你这身衣服可不便宜啊。”   “这张家豪富,妹子占了个好住处。”   张兰馨伸平了手,将上头宽袖的红纱整了整,闻言瞥了一眼男鬼,嗔道。   “老哥哥慎言,什么叫做占了个好住处,这里本来就是张兰馨的家!”   “而我,就叫张兰馨。”   男鬼桀桀怪笑。   “此张兰馨非彼张兰馨罢了。”   这世界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一老一小的鬼都叫做张兰馨,死时的忌日一样,整整差了一甲子年。   可不是被这老鬼占了张家便宜么!   男鬼探头朝后瞧,“新郎官呢?老妹妹,听说那新郎官还是皮嫩小子,你可得好好的怜惜疼爱啊。”   “哼,晦气!”张兰馨没好气:“碰到道长了,被带走了。”   “道长?哪个道长?”   张兰馨:“还有哪个道长你我鬼物都熟悉了?就那玉溪镇的小子,天天晚上打咱们鬼道走过,手中的铜锣梆梆梆的,吵死人了!”   男鬼:......   半晌,他眼里露出警惕,压低了声音,劝道。   “妹妹还是谨慎一些,别瞧那道长年纪小,手段却颇高,桃三娘知道吧,她那等厉鬼在他手中尚且讨不到好,咱们这些老鬼只是死的时间长了一点,要是对上了他......”   男鬼对上张兰馨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沉痛道。   “毕竟,咱们立身不正啊。   张兰馨嘴硬,“怕什么,上头烧下来的名字和忌日,就是我张兰馨的!”   “那小娃娃早就投胎了,这些东西不要白不要!”   男鬼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金银元宝的眼神有些忧虑。   真的能瞒得过吗?   它的面上渐渐坚毅,不管了,趁着能搂钱的时候,赶紧多搂搂,指不定回头就没了!   男鬼也加入了抢银子的鬼群里头。   ......   那厢,顾昭牵着大白马一脚踏出了鬼道,她一眼便看到了石狮子雕像旁边的赵刀和卫平彦,连忙抬脚走了过去,问道。   “赵叔,表哥,你们没事吧。”   赵刀卫平彦回过头,冷不丁的便被顾昭身后大白马的红衣新郎鬼吓到了。   赵刀倒退两步。   卫平彦炸毛。   顾昭连忙解释,“莫慌莫慌,这位是吕公子。”   她回头瞧了一眼纸马上的吕公子。   纸马有眼无珠,马蹄漂浮在三尺高的空中,上头的吕公子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衬得那一张死人脸更惨白了。   顾昭:......   是,是有些吓人。   吕公子身上的麻绳被顾昭弄断,他得了自由,哭丧着脸朝顾昭一行人拱了拱手,道。   “小生吕平涛,这厢有礼了。”   顾昭恍然:敢情生前还是个读书人啊,手无缚鸡之力,难怪被抢了当新郎官!   赵刀勉强,“有礼有礼。”   他是一点也不敢报出自己的家门的。   顾昭朝四周瞧了瞧,问道。   “大黑说你们遇到一片红光,是大鬼在结鬼亲,大凶之兆,在哪里啊?”   赵刀和卫平彦两人瞪了顾昭一眼。   顾昭踟蹰,“怎么了?”   怎地这般瞧她,好似有生仇大恨,要生剥活吞了她似的。   赵刀恶狠狠,“还敢问,这事就是你招惹的!”   顾昭:她怎么了嘛!   卫平彦探头,“没错表弟,刚刚那迎亲的队伍都是你扎的,不怨你怨谁?”   顾昭恍然:“啊,是翘娘出嫁吗?”   这,这今日白日才烧下去的纸人,夜里就出嫁,这般快吗?   顾昭不解:“翘娘出嫁便出嫁,她来咱们玉溪镇作甚?”   赵刀和卫平彦摇头。   顾昭思忖片刻。   “不成不成,这人有人途,鬼有鬼道,两者大相径庭,各行其道才是安康,我去寻翘娘的夫婿说一声。”   再是觉得她扎纸的送亲队伍风光,那也不能上人途走动啊,回头该吓到人了。   想到这,顾昭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草草的和赵刀卫平彦交代了一句,问了个方向,牵着吕公子的大白马就朝前追去。   吕平涛皱脸:......   他,他能不去吗?   ……   赵刀和卫平彦目送着顾昭的背影,赵刀视线落在大马上的那抹红衣身影上,不禁喃喃道。   “怎么回事,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妥的样子。”   卫平彦好奇:“哪里不妥了?”   赵刀收回目光:“不知道。”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打更巡夜吧,别操心这么多事了。”   卫平彦和大黑跟着赵刀继续往前。   “梆,梆!梆!梆!”   “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四更天的梆子声一慢三快,铜锣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驱散了夜的寂寥。   ……   涯石街,桑家。   迎亲的队伍在桑家大门处停了下来。   桑阿婆在两面的大门上贴了神荼郁垒的画像,左面是青脸虬髯胡子的神荼,手持金色战戟,右面是红脸的郁垒。   此时鬼物靠近,神荼郁垒身上有莹莹金光漾出。   媒婆鬼张翠喜抬起手遮面,有些畏惧模样。   曲亦枫回头瞧了瞧,急忙道,“翘娘莫急,待我去唤阿娘开门。”   红轿里,王翘娘欢喜又羞涩,“好的,曲郎。”   曲亦枫下了马,抬脚进了屋子。   他是桑阿婆的儿子,逢年过节时候,桑阿婆也是有供奉的,算是桑家的家鬼,不是那等外鬼,门上的神光自然不会拦着他。   桑家院子。   曲亦枫一身红衣,他拢了拢胸前的大红花,又正了正头上的发冠,待觉得自己形容优雅后,这才轻叩了东厢房的大门。   “娘,娘,是孩儿回来了。”   屋里,桑阿婆睁开了眼,还有些迷糊,“谁啊?”   曲亦枫欢喜:“娘,是孩儿,亦枫啊。”   桑阿婆一下便回过了神,她坐了起来,目光看着门的方向,喉间就像是卡了一把粗砂一般,只见她喉头动了动,没有把话说出口。   是那个孩子。   是他,是他回来看她了。   桑阿婆眼里掠过水光。   外头的曲亦枫好似也知道桑阿婆的心绪不平,不再出言,只耐心的等着。   半晌。   桑阿婆叹了一口气。   “亦枫啊,我和你说过了,人鬼殊途,你已经去了那一片地界,莫要贪恋红尘,早日投胎才是正道。”   曲亦枫着急。   他知道桑阿婆这是不想见他。   当下便道。   “娘,今儿不一样,今儿是我成亲的大喜日子,娘,你总得开开门,让我和新妇为你磕个头,敬一杯茶吧。”   桑阿婆:“什么新妇!”   桑阿婆急了,她急急的起身,一把拉开了房间的大门,连一向不离手的拐杖都忘记拄了。   曲亦枫抬眸,欢喜道,“娘,我要娶媳妇了!”   月夜下,他瞧到桑阿婆那满头的白霜,眼里一阵热意。   娘老了,不再是他记忆里那温柔漂亮模样了。   桑阿婆见到曲亦枫,也是怔了怔,半晌后,叹道。   “娘的枫儿长大了。”   曲亦枫原先忍住的泪意,听到这句话,眼泪一下便下来了。   “娘。”   他知道他娘亲会通阴,会请神问鬼,扎纸做香,也正因为这样,曲家人有些惧她,原先的姻缘也走到了尽头,到最后分钗破镜,东南雀飞。   他得了风寒,奄奄一息,那般要强的她为他舍了脸面,又将送他去了曲家求医,只是,病疾来势汹汹,祁北郡城的大夫也无能为力。   他在鬼道之中,阿娘一次也没有寻过他。   但年节里,他总是能收到那些漫天的金宝,银宝,莲花,服侍他的扎纸婆子还没有坏,便又来了一个。   桑阿婆做给旁人的香没什么滋味,甚至可以说是味同嚼蜡,但他的不一样,他的香总有股甜腻的云糕滋味。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娘制香的时候想着他。   她在想念他。   想念他们一起在玉溪镇买云糕吃的日子。   那时,阳光暖暖,他调着颜料画着画,桌上搁一盘云糕,有了它,他便能快活的画一整日的画。   ......   桑阿婆颤抖着手要去摸长大模样的曲亦枫,眼泪将眼前模糊,她低声道。   “傻孩子,怎么就不去投胎呢?”   曲亦枫眼里有泪,嘴边带着笑,“因为孩儿贪恋红尘啊。”   每年吃着云糕滋味的香火,他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去投胎。   曲亦枫喟叹,“这样也挺好的。”   桑阿婆喉中哽咽。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   这样哪里好了。   一身富贵全赖凡间之人牵挂。   有良心的子孙,寒食节时烧些衣物下去,便已经极好。   那等没有供奉的怎么办?   去骗去抢,去坑蒙拐骗,要不就是冷衣无食。   鬼道灰蒙无光......这般日子,哪里就好了?   桑阿婆叹了一声,“该去投胎的,等我去了,你又该怎么办?”   曲亦枫宽慰,“这不是还有小盘小棋吗?”   桑阿婆:“傻孩子,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这是最要不得的,小盘小棋能供奉你一年,能供奉你十年,三十年吗?”   投胎亦有时辰的,错过了命定的那一次,不定还要等多久时候的机缘。   小盘小棋是好孩子。   只是子孙对亲亲的死鬼祖宗尚且掂量用度,小盘小棋以后又能供奉多久?   罢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   下一世的日子还不定如何。   桑阿婆打起精神,问道。   “对了,你刚才说今儿娶媳妇了,这是怎么回事?”   桑阿婆话才落地,外头好似等得不耐了,又是一阵热闹的唢呐铙钹声响起。   媒人热闹又喜庆的喊道。   “新娘下轿,吉祥福到!新娘进门,财源滚滚!”   “老太太,接新娘子嘞!”   桑阿婆有些恍惚。   今儿才瞧见儿子长大了,马上就又要迎接新娘子吗?   ……太,太快了。   还好没有那等大胖小子,抱着她的大腿喊奶奶。   曲亦枫低声道,“娘,我这娘子姓王,名翘娘,性子最是温柔了。”   桑阿婆意外。   她瞧了一眼曲亦枫:“王翘娘?”   曲亦枫点头,“嗯。”   ……   桑阿婆去开了门,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便进来了,媒人鬼张翠喜甩着帕子飘了过来,一连串吉祥话不要钱的往下撒。   “阿婆好运道,儿子仪表堂堂又有孝心,这新儿媳也是貌美如花,公子小姐,当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啊。”   桑阿婆:“多谢多谢。”   扎纸的纸人将八抬大轿抬了进来,她环顾过这满满当当的院子。   张翠喜自豪的挺了挺胸膛,“富贵风光吧,娘子的娘家特意准备的!”   桑阿婆点头,“风光!”   能不风光么!   不单风光,她还眼熟呢!   这些扎纸,昨儿还在她的铺子里摆着的,更是在她的指点下,顾昭做出来的。   ......   在媒人鬼张翠喜的搀扶下,王翘娘下了轿子。   曲亦枫和王翘娘两人牵着红绸,离地三尺的飘到堂屋,那儿,桑阿婆坐高堂。   唢呐声起,媒人欢喜的拉长了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桑阿婆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颤颤巍巍的喝了下去。   “好好,如今我也是有儿媳妇的人了,亦枫啊,你和翘娘在下头要和和美美的,你们今日来得仓促,娘没有准备,明儿,明儿娘就给你们送荷包下去!”   曲亦枫掀了王翘娘的盖头,美人颜如玉,一瞬间,整个堂屋好似都亮堂了许多。   桑阿婆的手顿了顿。   这般模样......   难怪顾小郎夜里忙着当值,白日还往她这儿跑,小盘问他,无亲无故,为何这般积极,顾小郎长叹一声,道,怪她过分美丽啊。   桑阿婆:……是怪她过分美丽。   这顾小郎和她家小枫一样,眼光都怪好的!   ……   曲亦枫:“娘,那孩儿走了。”   桑阿婆:“去吧。”   她看向王翘娘,温声道。   “亦枫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只管寻我,我打不着他,烧一方戒尺下去还是成的。”   王翘娘噗嗤一声笑了。   曲亦枫抗议:“娘!”   他都这般大了,哪里还需要什么戒尺!   王翘娘瞧了一眼曲亦枫,笑盈盈道。   “谢谢阿娘。”   随着唢呐铙钹声起,院子里起了一阵浓雾,待浓雾散去,院子里已不见曲亦枫这一波人了。   原先的热闹没了,桑阿婆有些惆怅的站在院子里,她抬头瞧了瞧月华,又抬脚走到西厢房,见小盘小棋两个孩子睡得香沉,这才放下了心来。   ……   桑阿婆正待去关门。   顾昭寻着声音来到涯石路,她抬头就见桑阿婆家宅的大门是开着的,心里一惊,牵着大马便朝这边过来了。   桑阿婆眼睛眯了眯,待看清是顾昭后,她面上的神情松了松。   “是顾昭啊。”   她的目光落在顾昭身后大白马的新郎官上,目光陡然一凝。   ……红衣大马。   难道是来抢亲的?   一时间,桑阿婆耷拉着眉眼,瞧着大马上的吕平涛,神情不善了。   吕平涛打了个寒颤。   顾昭不觉,她探头四处看了看,问道。   “桑阿婆,刚才有没有瞧见一支接亲的队伍?那是王娘子的,我得和她说说,人途鬼道还是各行其道稳妥一些。”   要是恰好有小孩子瞧到了,小孩三魂七魄不稳,回头被吓到了,命魂丢了就糟糕了。   桑阿婆:“放心吧,他们就是回来瞧老婆子我的,现在走了。”   顾昭不解,“瞧您的,为什么要瞧您?”   桑阿婆瞪眼:“我是新郎他老子娘,新娘子的婆母,怎么就不该瞧我了?”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吕平涛,阴沉道。   “那是我桑家的儿媳妇了,你再去找旁的人家吧。”   “这年头可不兴二男争一女的戏码!”   吕平涛哭丧着脸:“我没想成婚啊!”   他明明是逃婚来着!   奈何顾昭和桑阿婆这下谁都没空理会他了。   顾昭兴奋,“什么!那曲相公是阿婆的儿子?”   “是了是了,我听赵叔说了,阿婆您年轻时候嫁的夫家姓曲,哈哈,曲叔丹青一道上颇有研究,阿婆你又是走阴路的,难怪他给王娘子画的面皮那般国色天香。”   桑阿婆拐杖往地上敲了敲,沉声道。   “赵刀这多嘴的!”   旁边,顾昭还在惊叹。   这缘分,当真是奇妙!   桑阿婆:“明儿你带王家那丫头过来,她阿娘和我家小枫有夫妻缘分,那么这样看来,我也算是当人家奶奶的人了。”   “你带她给我敬杯茶,我给她见面认亲封红,知道没?”   “这是礼数!”   顾昭应下:“哎,知道了!”   ……   桑阿婆瞧了一眼吕平涛,继续道。   “知道了就把他带回去,我那儿媳妇和儿子可是拜了天地的。”   吕平涛气弱:“……我真没有成婚的念头。”   顾昭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她看了一眼吕平涛,又看了一眼肃容的桑阿婆,可算知道阿婆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板着脸了。   唔,这般模样,是有点像来抢亲的。   顾昭失笑:“阿婆误会了,这是张娘子的夫婿,名唤吕平涛,刚才在鬼道上,我瞧着他心不甘情不愿,不想成亲的模样,还被张娘子用麻绳绑了,颇为可怜。”   “我急着寻赵叔和表哥,一时情急,这才将他带出了鬼道的。”   吕平涛连连点头,“是是,就是这样,我不是来抢亲的。”   “张娘子的夫婿?”桑阿婆放松了眉眼。   不是来抢亲的,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顾昭点头:“是。”   吕平涛否认:“不是!”   他的声音幽幽幢幢,大声又饱含怨念悲愤,这一声“不是”就似那鬼啸,凄厉刺耳。   要是八字轻的人听到这样的鬼话,命魂都得晃一晃的。   桑阿婆沉脸:“小子!做鬼了也得客气点,在我这老太婆和顾小郎这小郎面前,这么大声作甚?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尊老爱幼读到哪里去了?”   吕平涛委屈,这两人哪里是需要他尊老爱幼的对象啊。   想到今日被捆,差点清白不保的事,吕平涛悲从心来。   “那张兰馨才不是我的娘子,我是去年死的,算上阴寿,也不过才十八岁,那个张兰馨整整九十有三了,呜呜,她给我当祖奶奶都够,我才不要她当我娘子!”   吕平涛红袖抹了下脸上的血泪,恨恨道。   “也不知道是哪个三脚猫的道长或神婆合的八字,还说我俩是天作之和,要不是我今儿听到那纸扎媒婆的话,我还不知道我要娶的媳妇,年纪都能给我当太奶奶了!”   顾昭错愕。   九十有三?   谁合的八字?这事她知道啊。   顾昭偷偷拿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旁边吕平涛还在愤愤不平又心伤,嘀咕暗骂那道长定然是收了黑心钱的。   顾昭:......   “嘘,别说了。”   她快没眼看了,吕公子这是当着和尚的面骂秃驴呢!   桑阿婆面皮抖了抖,拐杖敲了敲地,待吕平涛瞧了过来,她这才沉声道。   “是我。”   吕公子不解:“啊?”   桑阿婆撩起眼皮,“我说,是我合的八字。”   ...... 第62章 (捉虫)   桑阿婆这话不轻不重,吕公子听后却是心里一惊,一个怔愣,差点从马上翻下来了。   顾昭手诀一翻,化炁成风,托着吕公子重新坐好,不忘贴心道,“公子小心。”   吕公子受宠若惊:“谢,多谢道长。”   他拿眼睛瞅了桑阿婆一眼,想着自己方才说的那些埋怨话,连连拿衣袖遮面,羞道。   “是小生失礼,是小生失礼了。”   桑阿婆拄着杖往屋里走去,再出来的时候,她手中已经拿着一本靛青色皮壳的册子了。   顾昭看了一眼,问道。   “阿婆,这是?”   桑阿婆翻开纸张,一边翻,一边解释道。   “每个找我说合生辰八字的人家,我这里都有留着底,既然这吕公子说我算得有误,我就再给他算上一算……找到了,就是这一页。”   桑阿婆细细相合,旁边,顾昭接过桑阿婆手中的册子,眼睛扫了几眼。   这八字合得没有错。   吕公子的阴寿十八,生肖属羊,张家小姐兰馨阴寿十六,属鸡,生肖鸡在地支中属于酉金,羊则属于未土。   都说金土夫妻合六强,酉金未土虽然不及酉金辰土,却也是不错的相合属相。   两人命格相生,更妙的是四象相会。   四象相会,桃花便生。   顾昭对照书里说的相合相忌,下了一个结论。   嗯,桑阿婆合的八字没有错。   那厢,桑阿婆重新又合了一遍,确定无误了,这才接过顾昭手中的册子,阖上。   她的目光看向大马上的吕公子,微微点头,沉声道。   “老婆子合得没有错,是天造地设的良缘一对。”   顾昭补充道:“吕公子,你们这姻缘是渐入佳境,小溪流水,源源不断的合相。”   “要不,我再送你回去,你和张小姐好好的相处,多聊聊天,说些风花雪月,谈星星谈月亮,再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很快,你们便能夫妻和顺,情投意合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至于你说的九十有三,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张家给的这个八字,确实还是个小姑娘鬼呢。”   “不成不成!”吕公子愁眉耷脸,“要是没有误会怎么办?道长,你方才也瞧到了,她多粗鲁啊,我多说两句她就拿麻绳将我捆了!”   “指不定现在就在鬼道里守着和尚庙,等着我自投罗网呢……我一介读书人,回头再落到那张娘子手中,焉有反抗之力?”   吕公子说到后头,涕泪连连,他想起方才的事还心有余悸,凄厉的求道。   “道长,到时木已成舟,生米成熟饭,我这清白可就回不来了!”   顾昭一窒。   这一口一个清白,砸得她肩上沉甸甸的。   吕公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哽咽了一下,继续道。   “至于张小姐生辰九十有三这事,我也是听那媒人扎纸说的,她有点憨憨傻傻的,我多问两句还问不清楚了,只是一直念叨,丧良心哦,丧良心哦,老太太娶小夫郎哦。”   “你说我这般,如何敢娶嘛!”   吕平涛说到后头,拿着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叫苦连连愤懑模样。   顾昭惊讶,“啊,媒人扎纸说的这话?”   张家这送亲队伍的媒人婆,那是她扎的啊。   顾昭坐不住了。   敢情这不是桑阿婆的锅,是她顾昭的锅啊!   那媒人扎纸是顾昭头一次扎纸的成品,桑阿婆那时还夸顾昭扎得颇有灵性。   顾昭心道:难不成是她扎的媒人出了什么问题,这才在新郎面前胡言乱语,惹得这一场天作之合的婚事要告吹了?   顾昭惭愧。   ……   想到这,顾昭回过头和桑阿婆说道。   “阿婆,我送吕公子回鬼道,顺路再问一问,看看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阿婆拄着拐杖往前走一步,不放心了。   “老婆子也一起去。”   顾昭:“那敢情好,说不得还能瞧瞧王娘子和曲叔叔的婚礼呢。”   ……   顾昭牵起大白马的缰绳,抬脚往前,只见平地起了一道飓风,风卷着人的衣物和头发,盘旋的往天上吹。   这是鬼道和人途相重叠时产生的风气。   随着另一只脚跟上,顾昭和桑阿婆以及吕公子便到了鬼道之中。   桑阿婆抬头看了一眼这鬼道。   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空气中阴郁之气浓郁,身上被一团郁郁之气缠绕,好似要侵蚀那生机之气,普通人在这等地方多待一会儿,身上的阳气便会受损。   顾昭拍了下桑阿婆,桑阿婆周围的鬼炁被炼化,鬼炁化为元炁缠绕在桑阿婆周围,她原先有些发沉的身子,一下便轻松了。   桑阿婆看顾昭,喟叹道。   “顾小郎好本事。”   顾昭冲桑阿婆笑了笑。   两人抬头寻那张家的宅子,这些宅子衣物由阳世烧到阴世,虽然精美,实质上却是纸衣纸宅。   鬼道风气中带着不吉的鬼炁,那等纸衣纸宅最容易受到侵蚀。   屋舍若隐若现的在灰雾中,鬼影幢幢,魂灵麻木的飘荡着,地上有一些破损的纸人,风吹过,纸张簌簌飘动。   桑阿婆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   张兰馨的阴宅颇为好找,无他,此时那一片天地还在洋洋洒洒的下着金银雨,远远看去,颇为壮观。   桑阿婆目光凝了凝,“顾昭,这吕公子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顾昭顺着桑阿婆的目光朝那一片土地看去。   金银雨下,无数道飘忽的黑影似浓雾一般游弋在半空中,时不时还有桀桀的怪笑声传出。   当真是群魔乱舞模样。   顾昭:“先找那媒人纸扎,还有张小姐,咱们问问,事情便都清楚了。”   顾昭回头瞧了一眼面露忐忑的吕平涛,安慰道。   “吕公子放心,要当真是有鬼冒名顶替,那亲事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吕公子欢喜:“哎!”   ……   张家庭宅。   顾昭客气的叩了叩门上的虎头铺首,开门的是一位纸扎的小童。   顾昭:“打扰了,我们找张小姐。”   小童:“客人随我来。”   顾昭牵着马进了院子,桑阿婆拄杖跟上。   随着顾昭一行人进了院子,原先搂金宝,银宝的众鬼动作一滞,随即,不知道是哪个鬼喊了一声。   “抢亲的道长来了!”   “张娘子,道长将你的夫婿还回来了!”   “……”   吕平涛坐在大马上,小腿肚子发软,忍不住出言反驳。   “没有拜天地,亲事不算数的,小生不是张娘子的夫婿。”   “桀桀桀。”鬼影似一团团浓雾一般在院子里胡乱的飞舞,幽幽幢幢的怪笑声从里头传出来。   “小生哩,他说小生哩,大家伙儿快听听,他说自己小生哩……老姐姐有艳福喽,桀桀桀。”   哄堂喧闹的笑声闹得大白马上的吕平涛悲愤不已,带着手套的手紧紧的拽了拽红衣。   顾昭:“老姐姐?”   她重复了一句,神情若有所思。   “这么说,今日要当新嫁娘的张兰馨真是九十有三了?”   这话一出,乱舞的鬼团又是一滞。   “走喽走喽!吃完大席,我们也该走喽!”   “是极是极,咱们走喽!”   如黑雾的鬼影在半空中转了转,纷飞做鸟散状,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顾昭也不拦它们,她的目光落在迎亲队伍里头,那儿,着一身红金线马甲,下头搭水红衣袖的媒人扎纸正蔫耷模样。   这是她扎的媒人扎纸没错。   顾昭颇为稀罕的多瞧了两眼。   在鬼道中的扎纸,那比人途中的更像人,除了有眼无珠,她和人一模一样,顾昭为自己的手艺欢喜,觉得便是媒人婆头上那朵层叠绽放的红花,都格外的好看!   顾昭的目光引得了媒人扎纸的注意。   它侧过头看了过来,怔楞了下,随即从轿子旁边过来了。   顾昭意外,桑阿婆也面带诧异。   桑阿婆:“顾昭,这具扎纸觉醒了一点灵。”   顾昭点头,她也瞧出来了,这扎纸和旁得不一样,它,它好似会思考。   灵不是鬼魂,是制造它的人赋予的,这扎纸中的灵虽然只有一点,但也令顾昭和桑阿婆意外了。   “是你和吕公子说的,那张兰馨小姐九十有三吗?”顾昭目露期待的问道。   扎纸媒人甩了甩帕子,愁眉耷脸,“是啊,一个是大娘,一个是皮嫩小子,不合适不合适,做这门亲丧良心了嘞!”   它有眼无睛的眼睛瞧了瞧顾昭,一拍大腿,喝道。   “乱点鸳鸯谱!”   顾昭稀罕得紧,连连应承,“是是,媒人大姐说得对,来来,咱们坐一边来,慢慢分说。”   ……   原来,扎纸虽然有人形,张兰馨却是半点不放在心里,纸人和那等烧下来的冥器,在她眼里是一样的。   吕公子来迎亲,张兰馨掀开了轿帘,从小缝里偷偷瞧了一眼,欢喜不已的自言自语。   “真是青葱又稚嫩的少年郎啊,真好,我张兰馨痴长九十有三,还没有瞧过这般面嫩的书生郎哩。”   张兰馨痴痴的笑了一会儿,正好被给新娘子递福橘的扎纸媒人听了个正着。   这么一听,她当下如被雷劈,原先蒙昧的思绪一下也清朗了起来,这才去前头寻了大马上的吕平涛。   ......   鬼道里。   吕平涛听到这里,不住的点头。   “是是,道长,就是这样,我本就不欲成婚,奈何凡世家人恐我一人在阴间烦闷孤单,特意和张家结了阴亲。”   吕平涛长吁短叹,继续道。   “倘若是张家小娘子便罢了,可她,她九十有三了。”   “小生,小生实在无法接受,她都是我祖奶奶那辈的人了,说不得我们喜欢的东西也不相通,我喜欢去年的坊间话本,她喜欢五六十年前的戏曲......”   吕平涛对上顾昭的眼睛,抽了抽鼻子,两行血泪说下来就下来。   “道长,小生实在不想和她谈星星谈月亮,更不想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你就让小生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待着吧。”   顾昭:......   媒人扎纸将手中甩的帕子递了过去,噘着嘴啧啧个不停,凑近抚了抚吕平涛瘦削的后背,怜惜道。   “莫哭莫哭,乖乖莫哭。”   “回头大姐再给你找个好的!”   吕公子有点怵这样的媒人扎纸,踉跄的后退了一步,收回了哭声,打了个哭嗝。   “不不,不用了,谢谢大姐儿了。”   媒人扎纸甩了下帕子,唇边的美人痣动了动,嗔道:“讨厌,咱俩啥交情?跟大姐还这般的客气。”   “呵呵,客气客气。”吕平涛一手倒撑着桌子,狼狈的瘫坐在椅子上,一边畏惧媒人扎纸,尴尬的笑了笑。   旁边,媒人扎纸蔫耷的精神头一下便鲜亮了起来。   吕平涛心里哀嚎,难道他这是前门拒狼,后门又进虎么?   顾昭将这一幕收在眼底,一言难尽。   她扎的这纸人,这是真成精了?   ……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里头走出一道艳红衣裳的倩影。   只见她满头的琳琅珠玉,宝玉衬得那张俏脸珠光宝气,只是此时俏脸阴沉,上头覆着一层薄怒。   “好啊,我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原来是媒人扎纸啊!”   “你也是我张家烧下来的,算我张家的奴仆,怎能如此背主?”   背主的媒人扎纸后背驼了驼,不过,她的视线落在顾昭身上,又支棱了起来。   “我这是良心未泯,哪里是背主了?”   “道长扎我的时候,就让我别的可以没有,但有一个东西绝对不能没有。”   “那就是良心!”   媒人扎纸掷地有声。   “我?”顾昭以手指了指自己,神情意外。   她有吗?   她怎么不知道?   “是,就是道长!”媒人扎纸肯定的点了点头。   她抬起自己的脚,让众人看她那磨平了的红绣鞋,开口道。   “道长让游走四方,勤恳说亲。”   顾昭点头,对对。   媒人扎纸又掀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水红色扎纸里头有些泛黄和磨出毛边的里衣,沉痛道。   “道长还让我要做那等好媒人,可以贫,可以穷,万不可丧了良心,你们瞧,我这旧里衣就是证据,倘若我没了良心,专门做那等黑亲,凭借我的勤快,何愁不能富贵?又何须在鲜亮衣裳里头穿破衣?”   媒人扎纸有眼无睛的眼睛看了一眼新嫁娘,挺直了腰板,铿锵有力,道。   “我这是有良心,不是背主!”   ……   桑阿婆朝顾昭看来,赞叹道。   “后生可畏。”   她低头若有所思一番,沉声道。   “难怪这纸扎觉醒了灵,因为它被扎纸之人赋了良心,又恰好遇到了不平的黑亲,心中积愤震荡煎熬,可不得醒了灵么!”   矛盾激发思考,这一思考,自然会觉醒灵。   顾昭讪笑:“呵呵,我就是这样考虑的。”   顾昭的目光落在媒人扎纸的里衣处。   那鞋子的磨边是她想的,这里衣的泛黄纯粹是因为颜料沾染了一些,她搓了搓,没有搓掉,反而纸张被搓薄了。   后来,顾昭索性就将这里衣染了淡淡的黄。   顾昭看着赞赏模样的桑阿婆,又瞧了一眼吕公子和扎纸媒人,他们一脸的道长就是英明……   顾昭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了,这不过是个美丽的误会罢了。   ……   “背主就是背主,还整得这么好听!”   张兰馨阴沉着脸,她瞪了一眼扎纸媒人,威胁道。   “回头就烧了你!”   扎纸媒人缩了缩,躲在了吕公子的后头。   “吕公子,你可得护着大姐,大姐都是为了你啊。”   吕公子朝顾昭看来,凄凄道。   “道长......”   “莫慌!”   顾昭站在吕公子身前,目光直视张兰馨,开口道。   “张家姑娘去时不过三岁,算上阴寿,如今也不过十六岁,媒人扎纸都听到了,你已经九十有三,这么说来,你就不是张兰馨。”   张兰馨嗤笑一声:“笑话,我不是张兰馨又是谁?我张兰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张,名兰馨,就算说到天王老子面前,我也是不惧的!”   顾昭不上当:“就算你是张兰馨,那也不是张员外家的张兰馨。”   张兰馨窒了窒。   顾昭和桑阿婆瞧了她的神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桑阿婆叹了口气,“张姑娘,你这是利用同名,占了张家小姑娘的香火啊。”   张兰馨没有说话。   顾昭:“张家小姑娘呢?”   张兰馨摘下头上的红盖布,上头的琳琅珠宝也被扯了下来。   她瞧了一眼顾昭和桑阿婆,想着那老哥哥的话,这顾小郎可是连桃三娘都能收拾的,到底是心有俱意。   恨恨道,“十二年前便投胎去了。”   顾昭和桑阿婆意外,“这般快?”   鬼灵投胎,向来先是寿终正寝的老鬼,像张家小姐那样夭折的小孩,新丧一年,哪里有这般快便投胎的。   张兰馨绷着张脸,她抬头看了一眼顾昭和桑阿婆,见这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显然不是好相与的,这才继续道。   “唉,那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来了地府整日哭哭啼啼,还说什么对不起阿爹阿娘,死了都不安生模样。”   “我和她有缘分,我们都唤做张兰馨,正巧忌日又是同一日,整整差了一甲子年,所以啊,那忌日乍一看,它是一样的。”   张兰馨眉眼一瞪,看向顾昭时理直气也壮了。   “道长,我也不占那小丫头的便宜,她想着投胎,我一介老鬼,凡间没有子孙后代,在阴间冷衣冷食的,日子过得狼狈,我把我的投胎时机让给她,她将凡间的爹娘让给我,这不是公平得很么!”   没有了阳世的供奉,那便算是孤坟野鬼,也就是俗称的要饭鬼。   只有寒食节或者是清明节时,路口有人布施祭奠,这才能讨一口供奉,穿一身薄衣。   顾昭和桑阿婆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说不清楚了。   这一老一少的张兰馨,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啊。   顾昭不解,“没有供奉在鬼道渡日艰辛,有了投胎的机会,你怎么不去了?”   张兰馨沉默了片刻。   “我在等一个人。”   “我从金钗之年等到桃李年华,女儿家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在等待,我死了以后都还在等,这么多年了,我也等累了,这才想要了结这一段缘分。”   “我听说了,了结一段情缘,最好的方法便是开始另一段的缘分。”   顾昭还没有说话。   吕公子皱巴着脸,愁眉苦脸的连忙接话。   “那你也不能来骗我啊,你问都没问过我……我不想当你的另一段缘分!”   张兰馨瞪了他一眼。   好个不解风情的小子!   吕公子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大声嚷嚷道。   “本来就是嘛!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寻别人去吧!”   张兰馨俏脸狰狞了一下,“强扭的瓜是不甜,这偷来的瓜特别甜!你再多言,就算是有道长在,我也要偷你来张家拜堂成亲!”   吕公子打了个颤抖,目露惊恐的看着张兰馨。   这等老鬼,就是可怕!   比他生前的奶奶还凶!   吕平涛嗖的一下,以和他手无缚鸡之力不符合的灵巧身姿跳了起来,躲在顾昭身后。   “道长护我!”   顾昭还在掰着指头算着。   金钗之年到桃李之年,那是阳间八年。   倘若和小张兰馨忌日差了一甲子年,她如今九十有三,那边该是七十三年前身亡,死的时候正是桃李之年。   乖乖,这一前一后足足等了八十一年,猴子西天取经也不过九九八十一难罢了。   顾昭忍不住问道。   “这么久了,你等的那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张兰馨摇头,“没有,他没有死,我从来没有在鬼道里见过他。”   说不得,他比你死得早呢?   顾昭忍了忍,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   张兰馨怔楞了一下,随即否认道。   “不可能,他要是比早死,怎么不等等我?”   “八十一年我都等了,他总不能短短几年都等不住吧。”   顾昭不再多言。   难说,男儿家多薄幸,她这段时间看多了!   顾昭侧头看向旁边的媒人扎纸,开口道。   “大姐,回头给吕公子瞧良缘的时候,别忘了捎上张娘子那份。”   说罢,顾昭从张兰馨那儿将张家烧下来的婚书取走了,随着婚书碎成糜粉,吕平涛惨白的脸一下便松了一口气。   他褪下身上的红衣,那衣服倒也神奇,一脱下来,眨眼便成了巴掌大的纸衣样式。   吕平涛一身青衣的儒装,头戴纶巾,放松下来后,他抬手举足之间自有读书人的儒雅谦逊,和方才那动不动掉泪模样差太多了!   吕平涛将大马牵过去,拱手作揖道。   “张娘子,那等男子不等也罢,这大马还你。”   张兰馨多瞧了吕平涛一眼,眼眸流转,瞥了一眼大白马,道。   “吕公子,是兰馨失礼了,这大白马便当做是赔礼,予你吧。”   吕平涛连连摆手,“这怎生使得,小生家里已有大青驴了,这白马,娘子留着自己用吧。”   吕平涛说完,又和顾昭道了个别,转而看向桑阿婆,长长作揖。   “阿婆,方才小生人前道是非,失礼了。”   桑阿婆摆手,表示不以为意。   顾昭推了他一把,“别磨蹭了,快走吧。”   顾昭化炁成风,吕公子瞬间便化作一团黑雾样的鬼影,原地打了个转,转眼便消失在灰蒙的天色下。   张兰馨目露惋惜:可惜了。   顾昭:……   所以嘛,这吕公子穿啥书生袍子啊,还整得这么好看,这不是诚心让老鬼怦然心动么!   ……   几人收回目光,顾昭看了一眼张兰馨,开口道。   “既然小张姑娘已经投胎去了,那咱们怎么的也得给张员外说一声。”   张兰馨别过脸,“不要!”   “我都把投胎的机会让给她了,这爹娘合该是我的!”   顾昭、桑阿婆:......   顾昭:“又不是小张姑娘求你给的,再说了,这十几年的供奉,还有这场阴亲,你骗张家供奉也够久够多了。”   在顾昭的软硬威逼下,张兰馨终于上了大马,准备让顾昭带着出鬼道,寻张员外夫妻二人说个明白。   扎纸的媒人也被顾昭带着给了张翠喜,它会帮着张翠喜说亲,媒人扎纸跟在张翠喜身边久了,说不得灵会得到成长。   那样,便是它的又一番造化。   ......   通宁县镇,张家。   夜色昏昏沉沉,白日的喧嚣褪去,张家一片的宁静,大家都沉浸在梦境之中。   顾昭凝神看去,张家宅子上头漂浮着或大或小的梦。   她寻了正屋的方向,将那两团做着喜悦美梦的梦境拉到了一起,两梦相合,顾昭这才用了入梦符。   “张员外,员外夫人。”   张尚志和施芸娘迷迷糊糊的,两人看着这一片雾茫茫的地方,忍不住道。   “这是哪里啊?”   “谁,是谁在唤我们。”   顾昭:“是我啊,张员外,玉溪镇的顾小郎,哦,还有桑阿婆,前些日子,你邀请我们来喝杯水酒,你还记得吗?”   张尚志瞧着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小郎,还有一个拄杖老态龙钟的老婆子,更要命的是,他们身后跟着一位穿红衣的。   张尚志吓得瞬间清醒了,他转身便将身边的娘子护在身下,颤抖着声音,道。   “各位鬼兄,我张家要是有得罪的地方,回头一定设斋供奉请罪,我家娘子胆小,万万莫要吓人。”   顾昭:“......你睁眼瞧一瞧,我真是玉溪镇的顾小郎,旁边这是桑阿婆,你别怕。”   顾昭看了眼梦里的迷雾,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梦的内容是梦主决定的,这夫妻二人定然是白日里戏看多了,梦里好大的一场雾啊。   ……   顾昭说后,张尚志试着想了下白日亮堂的堂屋,周围的场景一下就变了。   张尚志欢喜:“哎!还真是这样!”   他朝前头看,没有了迷雾,眼前的三人便看得很清晰了。   张尚志:“真是玉溪镇的桑阿婆和顾小郎啊,娘子莫怕。”   几人落座,张尚志也扶着施芸娘往主座上一坐。   “来人......”上茶。   张尚志正待招呼丫鬟婆子看茶,又觉得自己梦里再多出人,好似有些不妥,万一一个没想好,丫鬟婆子没脸怎么办?   他迟疑的看了一眼顾昭,目光落在桌上,想着桌上有茶,下一瞬,桌上当真便有茶了。   张尚志喃喃:“妙哉,妙哉啊!”   顾昭和桑阿婆都没有喝茶,这茶盏看过去再真,也只不过是梦一场。   顾昭:“今日我和桑阿婆来,是想和张员外说一件事。”   顾昭和桑阿婆对视了一眼,桑阿婆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顾昭便回过头看张尚志,将今日这事简单的说了一下。   最后,她指着一身红衣的张兰馨,开口道。   “这位张姑娘也叫张兰馨,只不过不是你家的张兰馨,两人的忌日正好差了一甲子年,所以啊,这几年张家的供奉,还有今日的阴亲,其实是被这位张姑娘接了。”   张尚志和施芸娘喃喃,“兰馨投胎了?”   顾昭点头,“是的。”   “其实,你们要是烧供奉的时候有留意,还是能看出来的,虽然两位张姑娘之间颇有缘分,但大张姑娘和张家是没有亲缘的,所以是外鬼。”   “外鬼接供奉,化宝炉里的香火一簇一簇便乱做一团,只有正主接了元宝,那香火才是一簇簇分开的。”   张尚志和施芸娘还不能相信。   “投胎了,怎么就投胎了呢?”   张兰馨绷着脸,颇为不自在模样。   “她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阿爹阿娘,还说这样不对......死了都还是不安生模样,你们放心,能去投胎,她欢喜着呢。”   张尚志和施芸娘抬头看了过去。   “对不起......我们?”   “这话从何说起?”   ...... 第63章   张兰馨被问得愣了愣。   她又不是小张姑娘,她怎么会知道!   对上张尚志和施芸娘殷切的目光,张兰馨顿了顿,原先不耐的表情也收拢了起来。   她蹙了蹙眉头,认真的去回忆。   “唔,她从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哭一直哭,小小的一个鬼,能够从早上哭到晚上,你们烧了祭品下来,上头写着张兰馨,忌日还和我的一样。”   “有一份祭品跑错了,跑到了我的手中,我也是因为这,才知道有一个小鬼和我这般有缘分,我们都叫张兰馨,死的忌日整好差一甲子年,连时辰都相差无几。”   ......   张兰馨起了好奇,就飘过来瞧这个小张姑娘了。   小丫头穿一身簇新的纸衣,住着纸烧的大宅子,周围环绕着木木愣愣的纸人,一个小鬼蜷缩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更吸引张兰馨注意的是,小丫头的脚边遍布的都是金宝银宝,还有那等修行之人折的莲花元宝。   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满满当当的摆满了五牲十二果,阳世亲人贴心,时值炎热夏日,他们还供了凉凉的花露饮。   花露饮又香又甜,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好似能够甜到人的心底,张兰馨一向麻木的心也有了动容。   她一介孤坟野鬼,穿着一身破纸衣,常年只靠那些好心人的布施混个肚饱,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眼睛都看红了。   张兰馨贪婪的瞧了瞧这贡品,搓了搓手,飘到小张姑娘面前,蹲地勾了个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开口道。   “小妹妹,这么多东西,只有你一个人吃呀,一个人吃饭多无聊,老姐姐陪你一起吃好不好?”   小丫头本来是在啜泣,抬头看了一眼破衣白脸,僵着个笑脸的张兰馨,这下是哭得更大声了。   “莫哭莫哭!”张兰馨手忙脚乱。   小张姑娘:“你,你生得好可怕,脸白白又僵僵的,阿爹,阿娘,我要阿爹阿娘,呜呜,不不,我不是阿爹阿娘的孩子,我是坏孩子......”   小姑娘囫囵又含糊的哭喃着,脚蹬了蹬地板,再瞧张兰馨时,顿时恶气壮恶胆了。   她瞪圆了眼睛,凶狠道。   “丑鬼,转过去!不许瞧着我!”   说罢,她自己闭上眼睛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张兰馨:......   还说她脸白白又僵僵,这小张姑娘也不差啊!   甭管死多久,老鬼小鬼都是鬼,小张姑娘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张兰馨悻悻。   ……   片刻后。   她瞧着小张姑娘并不介意,转身飘到了供桌旁边,拎起了一个大鸡腿尝了尝。   真香啊。   张兰馨闭眼,一脸陶醉模样。   这是她生前死后都没有尝过的好滋味,同样叫张兰馨,这同名怎么就不同命嘞!   ……   就这样,张兰馨靠着自己当了六十年讨饭鬼的厚脸皮,就在小张姑娘这儿赖下了。   小张姑娘出门瞧了一眼外头,被那打着转的黑脸鬼头吓得哇哇大叫,摔上门跑回来,转眼回了院子,又被家里有眼无睛的纸扎人吓得够呛。   最后哭哭啼啼,勉勉强强的接受了这个和自己一样名字,据说连忌日都一样,格外有缘分的大张姑娘。   大张姑娘的脸是白了一些,又僵了一点,吃饭动作也囫囵粗鲁,但是起码她的脸还算是漂亮的。   ……   一年的时间转眼便到,大张姑娘投胎的时辰到了,她回头便对上了小张姑娘羡慕的眼睛。   大张姑娘挪开视线,重新看向桌上那满满当当的供品和金银元宝。   最后,大张姑娘下了决心。   她拉起小张姑娘冰冷的手,笑道。   “好妹妹,咱们换一换……换一换好不好?”   “老姐姐的这个投胎机会让给你,你这凡间的爹娘就让给我吧。”   这话一出,小张姑娘眼里淌了血泪,哽咽又含糊。   “不是阿爹阿娘,是姑爹姑妈......兰馨好难过。”   大张姑娘听得含糊,她也不在意,晃了晃小丫头的手,哄道。   “别难过了,都过去了,你要不要和我换?”   “要!”小丫头回头瞧了一眼屋子,平静下来的眼睛一下又积蓄了眼泪,伤心哭道。   “这本来就不是兰馨的,是表妹的,呜呜。”   她含含糊糊的哭了,接过大张姑娘手中的投胎接引符,道了一句,“我要去投胎。”   霎时间,接引符上金光大盛,接引符的符力在半空中顿了顿,金光游弋似的在大张姑娘和小张姑娘之间蔓延。   似遇到了难题,犹豫不决。   大张姑娘目露警惕,叱责道,“我不要投胎!”   最后,接引符的金光顿了顿,似叹息了一般,它重新裹上了院子里秋千上的小张姑娘。   那儿,小张姑娘乖乖巧巧,毫无反抗,不过片刻,她的身影便不见了。   看着晃动的秋千上空无一人,张兰馨有些失落,但面上更多的是坚决。   她等了六十一年了,她还能等,她还要等!   她张兰馨一定能等到的!   ……   就这样,大张姑娘和小张姑娘两人做了交换,从此,大张姑娘有了供奉和金宝银宝,不需要再做那等要饭的孤坟野鬼。   小张姑娘入了黄泉,走上了轮回道。   ......   通宁镇,张家。   张兰馨抬头,她环视过堂屋里的众人,继续开口道。   “如今一想,是有些奇怪,她在鬼道那一年,你们烧下来的供奉她都没有碰,不论是金银元宝还是那些五牲十二果,她都不曾动过。”   “倒是花露饮有用过,一边喝还一边掉泪。”   “平常时候,惯常在院子的秋千上发呆,手上抱着一床小薄被,嘴里嘟囔着什么姑爹姑妈,这些是表妹的,说着说着,自己又自苦自怜上了。”   张尚志听后,心疼得心口直抽抽。   “兰馨啊,我的兰馨什么都没有吃吗?那不得饿瘦了?”   这事大张姑娘有经验,她应和道。   “瘦倒是不会瘦,毕竟我们又不是那等饿死鬼,就是肚子空劳劳的有些不舒坦,看啥都馋。”   顾昭觑了一眼张兰馨。   这老鬼也是厉害,一挨饿就挨了六十年,还把投胎的机会让了出去,这事一般鬼可做不到。   一时间,顾昭对她等的那人有些好奇了。   ……   张尚志和施芸娘没有理会张兰馨的话,两人兀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张尚志还好,他就是心疼自家闺女遭了那一年的罪,想想如今投胎去了,心里不舍的同时却也格外的欣慰。   施芸娘便不一样了。   她从大张姑娘开始回忆,便有些坐立难安,脸上闪过惊怒,犹豫,难以置信,却又止不住的去怀疑。   “相公,怎么办。”施芸娘一把拽住张尚志的衣袖,纤细的手有些颤抖,便是在梦里都能瞧出她的脸色一瞬间白了白。   顾昭和桑阿婆都瞧了过去。   张尚志不解,“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施芸娘目露惊恐和害怕,摇头道,“错了错了,姑爹姑妈......不是阿爹阿娘,你说,兰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尚志迟疑,“孩子迷糊了吧。”   “孩子还小,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是很正常吗?”   施芸娘:“不,倘若正常,兰馨怎么会死后一年都不安生,心头搁着大事一般,甚至连供奉也不吃了,宁愿饿着肚子难受......她,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   供奉也不吃,宁愿饿肚子难受……因为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更难受啊!   “兰馨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娘家的弟妹来瞧过她。”   施芸娘缓了缓心神,吞了吞口水,迟疑道。   “相公,咱们去靖州城请平安戏班时,你记得班主那时不肯给咱们排《老树逢春》的戏码,说最近最紧俏的戏是什么吗?”   张尚志点头,“怎么不记得,是《狸猫换太子》啊。”   这话一出,张尚志自己也愣住了。   顾昭和桑阿婆对视了一眼。   怎么,除了外鬼占多家鬼的供奉,这张家竟然还有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吗?   两人瞧了一眼张尚志,又瞧了瞧施芸娘,准备起身离开。   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   说不得还是家宅阴私之事。   顾昭冲张尚志拱了拱手,道。   “张员外,员外夫人,昭和阿婆便先回去了,至于这张兰馨......”顾昭顿了顿,叹息了一声,继续道。   “没有供奉的孤坟野鬼,在下头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她拿投胎的接引符和小张姑娘相换,一时间还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顾昭瞪了张兰馨一眼。   外鬼占家鬼的供奉,平日里也颇为常见,更多的是发生在人死头七回魂的前几日。   人刚死的时候,脑子蒙昧,往往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死了,只知道在鬼道中昏昏沉沉的游荡。   老鬼就抓着这个空档,经常混到头七的灵堂,偷偷的搂化宝炉里的香火。   所以,守灵的人在化宝的时候,还要瞧着化宝炉里的火,遇到外鬼的时候,火光一簇一簇的似在打架。   这时候就需要大喝一声,再拿出柳条在旁边抽一抽。   知情趣的外鬼搂了香火便会走了。   哪里有像大张姑娘这样,一骗就是十几年,顾昭都不好意思替她说情了。   张尚志摆了摆手,“无妨无妨。”   他看了一眼张兰馨,张兰馨绷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闪了下眼睛。   张尚志:“罢罢,她......唉。”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方才这么一听,她对我家兰馨也颇有照顾,两人同名又同忌日,想来也是有缘分在里头的。”   “往日种种,如风吹过,我张家便不追究了。”   张尚志端起茶碗,想喝又搁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只是以后,兰馨忌日的时候,我张家就不再供奉了,还望这位张娘子见谅。”   张兰馨绞着帕子,顾昭瞪了她一眼。   “万莫贪心!”   张兰馨不情愿,咬了下唇,最后垂头应下。   “好吧。”   早知道就不整这劳什子的结阴亲了,果然,那等男人都是害人精!   她生前等的韩子清是这样,死后要结阴亲的吕公子也是这般。   她拿投胎接引符换来的富贵,就这样没了。   想到以前过的要饭鬼的生涯,张兰馨揉了揉肚子,蹙起了眉间的罥柳眉,只觉得心头苦涩。   当真应了那句老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   听到张兰馨的应承,张员外也是松了一口气。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真怕送不走这张姑娘。   顾昭燃了三根香,香火燃得极快,烟气瞬间将张兰馨包裹住,张兰馨闭目,身子微微往上浮了浮,她贪婪的吸了吸烟气,陶醉道。   “好香啊。”   顾昭将方才收好的纸马拿了出来,巴掌大的纸马躺在她的手心。   只见顾昭手心一翻,将纸马朝张兰馨丢去。   纸马见风就长,不过片刻,它便驮着张兰馨卷着烟气,一路朝前奔腾。   众人眼里,这一鬼一白马好像奔进了另一条道路一般,它们的身影愈来愈小,直到变成一个红点和白点。   顾昭以炁传音,“张娘子,倘若真饿的不成,就来玉溪镇寻我。”   远远地,张兰馨感激的声音飘飘渺渺的传来。   “多谢道长。”   ……   “我们也走吧。”顾昭要去搀扶桑阿婆。   桑阿婆叹了一口气,“顾小郎,鬼物诡谲狡诈,除了生前的执念,多随心从性,善恶更是颠覆,老婆子知道顾小郎心善,但你也要记得保护自己。”   顾昭点头,“阿婆,我会的。”   桑阿婆说的便是人鬼殊途,和她第一日当值巡夜时,爷爷顾春来说的话是一个道理。   顾昭和桑阿婆朝外走。   施芸娘抓了抓张尚志的手,眼眸里都是焦虑,摇头道,“相公。”   张尚志顿了顿,到底是对大张姑娘说的话起了疑心。心里有了芥蒂。   “桑阿婆,顾小郎留步。”   顾昭和桑阿婆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顾昭:“怎么了。”   张尚志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张嘴正待说话。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整个堂屋好似都在摇晃,摇摇欲坠模样。   张尚志连忙搀扶住施芸娘,焦急道。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顾昭:“莫慌,这是梦境坍塌,你们要醒了。”   张尚志焦急,“可我夫妻二人还有要事,想要问一问二位。”   施芸娘眼里盈光闪闪,她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顾昭瞧了一眼桑阿婆。   桑阿婆叹了口气,“罢罢,看来咱们之间本来就有这么一场缘,既然员外和夫人不介意,我们便听一听吧。”   顾昭接着道,“张员外莫急,你醒后推开大门,我和桑阿婆便在你们家屋子外头,河堤旁柳树下的大石头处等着。”   顾昭话落,梦境陡然坍塌。   莹亮的梦境碎成了莹光片片。   张家正屋,千工床上。   张尚志和施芸娘一下便惊醒了过来。   施芸娘惊恐,犹豫道,“相公,我方才做了个梦......”   张尚志:“娘子,我也做了个梦。”   两人面面相觑,相互一对梦里的内容,张尚志拍大腿,“坏了坏了,这不是梦!我得赶紧出去瞧瞧,别让高人们走了。”   张尚志说完,随意披了个袍子,趿拉着软鞋,一路朝外头奔去。   ……   此时天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张家宅子也就灶房那儿有些动静,张尚志一路奔到大门处。   守门小厮睡眼朦胧,“谁?”   “是我。”张尚志开了小门,不忘交代,“快快,将这大门开了,有贵客来。”   守门小厮还恍神,“哦哦。”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他家老爷动作这般利索哩!   守门小厮去扛大门上的门栅,张尚志步履匆匆的朝前头的河堤奔去,果然,那儿有一老一少的身影。   顾昭站着,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意外道。   “张员外来得真快。”   桑阿婆坐在大石头上,闻言点了点头,“是快。”   此时离梦境崩塌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张尚志便出来了。   ……   待站在桑阿婆和顾小郎面前,瞧着两人和梦境中一般穿着的打扮,张尚志彻底相信了。   刚才,是有一个叫张兰馨的老鬼被带来了。   那这么说,他家兰馨死后一直不安生的哭泣,也是有缘由的。   张尚志想着那声姑爹姑妈,又想着《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哪里还坐得住。   “顾小郎,桑阿婆,快快进来,大家都还没有用膳吧,我喊灶房的婆子做些早点甜汤,只是家常便饭,不用客气。”   “一会儿随便吃一点,还望两位不要介意。”   张尚志面上带着焦急,还是将礼数尽到了。   顾昭:“无妨,我们先去堂屋吧,正事要紧。”   张尚志心里感激,连忙迎着顾昭和桑阿婆走了正门。   进了正门,桑阿婆瞧着前头的张尚志,对顾昭喟叹道。   “难怪能从微末将生意做得这般大,张员外他做事妥帖啊。”   顾昭点了点头。   张员外形容不整,可见来得又急又慌,可是就是这样,他仍然没有委屈客人。   家里特意开了大门,虽然动作小小,却也让人心里熨帖。   ……   张家堂屋。   不同于方才梦里的,此时是真的堂屋,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阳光熹微,施芸娘拿着火折子燃了几根烛火。   橘光的烛火充盈了整个屋室,堂屋瞬间更亮堂了一些。   她此时穿了一身细棉的青布衣裳,发丝有些乱,神情微微带着憔悴。   虽然不及梦里的精致,却也别有一番风华。   ……   顾昭搀着桑阿婆落座,这才坐了下来。   张尚志开门见山,“桑阿婆,顾小郎,你们也听了那大张姑娘的话了,我家兰馨在下头待的那一年,一直不安生。”   他迟疑了一下,继续道。   “她说的阿爹阿娘是姑爹姑妈,这,你们有没有办法,帮我们瞧瞧,那兰馨是不是我们的生身闺女儿。”   顾昭和桑阿婆对视了一眼。   桑阿婆摇了摇头,“倘若你家兰馨还在,我也只能帮你们问米。”   何为问米,说得通俗一点便是请阴间的鬼魂上来,通过附在神婆的身上,和阳间的亲人交谈。   做这事时,旁边搁一碗的大米,所以问鬼也称问米。   张尚志失望,兰馨早已经去投胎了。   顾昭沉吟片刻,“我倒是听过一个术法,唤做化骨寻亲。”   张尚志和施芸娘提起了精神,“顾小郎,您说。”   因为敬畏,虽然顾昭年纪小,张尚志还是叫了尊称。   顾昭:“《增广贤文》曾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化骨寻亲的术法便是取自这样的典故。”   “施法之人以炁化火,将亡故之人的尸骨淬炼,再以符箓相佐,这具尸骨便能起尸,它会寻着生身的父母的气息,寻到他们面前跪拜叩首,以偿生恩。”   这术法顾昭也只听闻八郎说过,具体如何,顾昭也还不会。   不过,按顾昭看来,这术法有几分邪性。   都说入土为安,破土大凶,亡者埋地,万事归于尘土,这样化炁起尸,惊扰亡者不说,还有两分可怖。   想想那起尸,不知疲倦又没有神志,直愣愣的冲到老父老母面前跪下,这不是吓人么!   果然,就听张尚志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怎么能炼了兰馨的尸骨?不成不成!”   便是投胎了,他也舍不得这样对待闺女儿。   ……   顾昭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突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补充一句道。   “不过……张员外,那阴亲既然能合天作良缘,这八字的主人便是不在了。”   言下之意,就算真有狸猫换太子这事,太子也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施芸娘的脸色又白了白。   张尚志也面露犹豫。   半晌,施芸娘眼里有水光,“顾小郎,你的意思我们明白,我们不抱别的希望,但是这事,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她看向顾昭和桑阿婆,喉间动了动,有些哽咽的开口道。   “我生兰馨的时候,我那娘家的弟妹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我们一前一后生的孩子。”   “那时相公生意忙,我生了孩子伤了底子,精神不济,时常犯了偏头疼,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好孩子。”   “所以,这孩子是放在兰馨的外家养到六个月,待我身子好了一些才接回来的。”   顾昭和桑阿婆对视一眼,转过头问道。   “没有胎记什么吗?”   施芸娘摇头,她也从来没有往这一方面去想过。   那可是她的娘家啊。   顾昭轻声问道,“那弟妹家的孩子呢?”   施芸娘失落,“丢了,兰馨没了的那一年是夏日,到了八月十五时候,那个丫头被她阿爹阿娘带去靖州城看灯笼宴,人太多,丫头被弄丢了。”   顾昭诧异:“丢了?”   施芸娘点头,“丢了。”   如今仔细的一想,好似事情发生过就会有痕迹一般,所谓的草蛇灰线,飞鸿印雪,大抵就是这般。   施芸娘迟疑,“那丫头生得漂亮。”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颤抖着声音,“我记得回娘家时,我还听人家说,她那五官和我小时候有几分像。”   桑阿婆沉声:“外甥像舅,侄女似姑,老祖宗留下来的话,这也是有道理的。”   顾昭点头。   没错,旁的不说,她和她秋花姑妈年轻时的模样就有些像,都是生了张冷脸。   “不止这样!”施芸娘越想心里越慌张,急急的否认了桑阿婆的话。   她无措的看了一眼张尚志,张尚志肉胖的手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莫慌,咱们一定能问个明白的。”   施芸娘抬袖擦了下眼里的水光。   “让两位高人看笑话了。”   平日里,她们夫妻二人都是相公的眼窝子更浅一些,不想真遇到事了,还是她更不中用一些。   施芸娘握着张尚志的手,再一次觉得自己没有嫁错人。   这个汉子虽然不似旁的人家高头大个又面容俊朗,但他在她心里,一向都是这般的可靠。   顾昭安慰道:“无妨,人之常情罢了,我们都理解,员外夫人继续说,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帮忙。”   “哎!”施芸娘继续,“那丫头丢了后,弟妹哭了一场便没怎么哭了,生生的闺女啊,怎么心就这般狠了?”   “我那弟弟生的俊朗,又是一副聪明相,打小乡亲们夸到大的,哪里想到却是个眼高手低的,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还一事无成模样。”   施芸娘瞧着张尚志叹了一口气,她那不成器的弟弟时常来姐夫这儿打秋风,相公瞧着她的面子,也都帮扶了。   施芸娘:“他们夫妻两个倒是对兰馨的忌日格外的上心,就连昨儿白日给兰馨结阴亲烧纸,他们也亲自来了,我阿娘和弟媳还折了许多元宝过来。”   施芸娘越说脸色越是铁青,显然已是疑神心生暗鬼,瞧她那弟妹有鬼了。   “往常时候,我以为只是他们记挂相公对施家的帮扶,从来没有往那一方面想过。”   “你们说,会不会那孩子才是我的孩子,是不是弟妹同兰馨说了什么?”   顾昭问道,“那兰馨像你吗?”   施芸娘顿了顿,点头,“……也像的。”   两个姑表亲的姐妹,一前一后只隔了一天,年龄差不多,怎么会不像?   施芸娘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兰馨她疼便疼了,就算不是她的闺女,那也是她的外甥,得喊她一声姑妈的。   都说姑妈也是娘,她没有半分怨恨兰馨的意思。   只是......   施芸娘眼泪要下来了,颤抖着声音。   “那丫头,那丫头要真是我的孩子怎么办,这,这得遭了多少的罪啊?”   她只要想一想便心痛得厉害,揪着衣襟,脸色都惨白了两分。   张尚志脸上也起了怒意。   “不成!”他拍了拍桌子,沉声道,“我得去我那丈人家问上一问!”   顾昭和桑阿婆对视一眼,俱是叹了一口气。   这等家事,她们还要跟着?   总觉得有些不妥。   张尚志冲顾昭和桑阿婆拱手,求道。   “桑婶儿,顾小郎,还请你们跟我走这一趟,帮我们瞧一瞧吧。”   “张施两家离得不远,不过是隔壁村的,我们要是想错了,我张尚志一定给老丈人一家赔礼道歉。”   “只是,今儿我和娘子是一定要弄出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们这辈子都不能安生了。”   连自家的孩子都认不清,他张尚志还做什么人?   顾昭想了想,也是。   小张姑娘投胎了,但她会说那些话,定然是听了旁人的只言片语,那人,可还好生生的活着呢。   “成,我和阿婆就随你们走一趟。”   张尚志大喜:“多谢您二位了!”   ...... 第64章   此时天色尚早,张员外和施芸娘就是再心急,也没有这时候便上门的道理。   张尚志吩咐厨房的婆子煮了新鲜的瘦肉粥,又做了几盘小菜,招呼顾昭和桑阿婆,热络道。   “来来,别客气,咱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张尚志说完,又给自己添了两个炊饼。   他重重的咬下一口,瞧见施芸娘拿着汤匙搅了搅稀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禁安慰道。   “娘子,多少吃点,回头才有力气和他们掰扯。”   “相公说得对。”施芸娘闻言深吸一口气,也拿过桌上的一块炊饼,重重的咬下一口。   顾昭去灶间为桑阿婆打了一碗白粥。   “阿婆,给。”   “粥有些烫口,稍微凉一凉再吃。”   顾昭在桑阿婆那儿待了好几日,知道她晨时的时候吃得清淡,一般是不吃肉类,也不吃蛋的。   桑阿婆微微颔首,“多谢,顾小郎也吃。”   她开始吃后,顾昭也舀了一汤匙的肉粥。   张家的厨娘手艺好,她将瘦肉切丁,又添了松花蛋,粥浓稠香滑,每一粒都绽开了米花,好似化在了稠粥里。   这一汤匙的皮蛋瘦肉粥,吃起来肉嫩蛋滑,咸香可口,沉寂了一夜的味觉都被唤醒了,分外的舒坦。   ......   一行人吃饱,天光大亮。   张员外吩咐小厮套了马车,车轮磷磷滚动,往施芸娘的娘家去了。   施家离张家并不远,从上马车到下马车,约莫也就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张员外:“小心小心。”   顾昭下了马车,和张员外一起将桑阿婆搀扶下来,这才有空瞅了瞅周围。   通宁镇的水路不如玉溪镇多,这一片不见内河,倒是在屋舍不远处挖了一口方形的池塘。   此时是夏日,池塘里三三两两的荷花迎着朝阳微微绽开花苞,树上蝉鸣阵阵,池塘里头一片蛙鸣。   凉风吹来,倒也颇为雅致。   桑阿婆瞧见顾昭的目光,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   顾昭收回目光,搀扶着桑阿婆等在马车旁。   前头,张尚志已经上前拍门了。   “有人在家吗?开门了,是我,尚志啊。”   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早晨的清静。   马车旁,顾昭低头思索。   怪哉怪哉。   刚才见到这一方的荷塘时,清风吹来,荷花微漾的夏日时光悠闲,她第一眼瞧到的不是荷花开得多美,反倒想的是书上瞧过的一句风水俚语。   门前见方塘,做事多荒唐!   ......   顾昭抬起头,视线落在张尚志拍个不停的原木色大门上。   迟疑了:……荒唐?   ......   “谁呀。”这时,院子里头传来一声年迈的老妇声音。   伴随着“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老妇人老钱氏从里头探出了头。   她穿一身布衣,头发还有些乱,手掌间带着黑灰,显然方才还在灶间做活。   “啊,是尚志和芸娘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快快,跟阿娘进屋,用过膳了没有?嗐,你们两个也真是的,回来也不说一声,家里啥都没有准备呢!”   老钱氏瞧见张尚志,原先耷拉的老脸一下便绽开了一朵花,热情的要去拉张尚志的手。   张尚志:“娘。”   他有些讨饶一样的瞧了一眼自家娘子。   施芸娘连忙上前,一把拉过张尚志,将自己的手往老钱氏的手里塞。   “娘,我和相公今儿回家有事呢。”   “展平和弟媳妇呢?”   老钱氏被施芸娘拥着往院子里头走去,她扭头瞧了一眼张尚志,见他离自己好几步远,这才死心的转回了头。   嘴里不忘唠叨埋怨道。   “作甚作甚,我和女婿亲香亲香,你也拦着?”   “哪里有你这样当闺女的?”   施芸娘忧心忡忡,喊了一声,“娘,别闹了,今儿真有事呢。”   ......   这边,张尚志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顾昭和桑阿婆苦笑道。   “老丈母娘太热情了,太热情了。”   每次多说几句就拐到小舅子头上,嘴里明着数落,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自己带着娘家妻弟发财。   张尚志苦脸,“问题是回回都带不动,眼高手低,家底都赔薄了。”   顾昭理解的点头。   亲戚相处本来就是一门大学问呢!   顾昭伸手要去搀扶桑阿婆,桑阿婆摆了下手。   “不用,我自己走。”   说完,桑阿婆跟上张尚志,一行人朝施家的堂屋走去。   ……   堂屋里。   施展平和俞昌娘也被唤来了,夫妻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视线扫过顾昭,又落在桑阿婆身上。   最后,他们瞧着张尚志,目露不解。   施展平:“姐,姐夫,今儿怎么来了,这位阿婆是?”   他掠过半大小子的顾昭,直接问张尚志,面生的桑阿婆是谁,显然,在他眼里,顾昭只是桑阿婆带来的小辈罢了。   顾昭半点不介意,她上下打量了施展平一眼。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和施芸娘有几分相像,面皮白皙,虽然三十有五了,却还是长手长脚的俊朗模样。   许是顾昭一行人来得急,施展平刚刚起来,脸上还有一点睡觉的红印子。   张尚志板着脸:“这是玉溪镇的桑阿婆,顾昭顾小郎。”   “这样啊。”施展平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是泪意,他拿起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   “姐夫见谅,昨儿天热,我夜里睡得有些不踏实,这下还有些困意呢。”   他草草的冲桑阿婆点了点头,又冲顾昭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顾昭和桑阿婆也回了礼。   ......   张尚志环顾过堂屋,见施家除了老丈母娘这会儿在灶间忙活,老丈人、施展平和俞昌娘都在。   他面上沉了沉,眼睛扫过众人一眼,开口道。   “今儿我和芸娘过来得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弟媳妇一件事。”   “我?”俞昌娘有些错愕。   施展平也有些意外。   张尚志点头,“恩。”   俞昌娘莫名的有些不安,她的手绞了绞帕子,扯了个笑容,故作镇定的开口道。   “姐夫,您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说。”   张尚志深吸一口气,这才沉声道。   “昨儿是我家兰馨结阴亲的日子,你们做舅舅舅娘的心里有她,特意带了元宝纸衣过来,我和芸娘心里都十分的感激。”   “昨儿夜里,兰馨回了魂,我和芸娘这才知道,她在下头这十三年来一直不安生。”   张尚志虎目如炬,带着怒意,一字一句的问道。   “弟妹,当初孩子病得厉害的时候,你和孩子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说我们不是阿爹阿娘,反而是姑爹姑妈?”   张尚志这一问,如平地里砸下了一道惊雷,惊得俞昌娘心中一跳。   她手中的杯盏顿时拿不稳了。   瓷杯和盖子簌簌碰个不停,俞昌娘心惊,颤抖着手将它重新搁在了桌上。   张尚志一行人一看,哪里还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   小张姑娘已经投胎了,张尚志方才这般说法,也只是诈一诈俞昌娘,不想当真有蛛丝马迹出来。   施芸娘焦急,她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怒道。   “兰馨说的是真的?”   “是你,是你偷换了孩子?……兰馨是你的孩子?”   俞昌娘好不容易控制下来的手又抖了抖,她忙不迭的否认,道。   “不是不是!我没有换孩子!”   顾昭的视线扫过俞昌娘旁边的施展平,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他陡然拽紧的手骨骨节上。   心里意外了。   这......也是个知情的吗?   施芸娘不相信,她提高了声音,斥责道。   “不是的话你抖什么手,啊?你说,你是不是心虚了?”   俞昌娘不承认,“我没有!”   旁边,施展平扯了个尴尬的笑容,上前护住俞昌娘,打着圆场道。   “好了好了,阿姐,姐夫,你们浑说什么啊?什么兰馨是我们的孩子,兰馨那是你们的孩子!昌娘说她没有换孩子,这,这定然是误会了。”   施芸娘悲愤,“阿弟,你瞧她,她的手都抖了,要是没有做亏心事,她的手抖什么抖?”   施展平硬着头皮的叫屈,“姐,姐夫,这还不是怪你们?你们说什么兰馨的鬼魂回来了,这大白天的说鬼,渗人得紧!”   “你说昌娘一介女流,她能不害怕吗?”   “再说了,听到这话,别说她了,就是我一个大男人都是怕的,你们瞧瞧我这手,眼下是不是也是抖的?”   施展平伸出自己的手,上头骨肉匀称,此时也微微的在打摆。   施展平苦脸,抱了抱自己的胳膊,扫了扫上头的鸡皮疙瘩,无奈道。   “阿姐,姐夫,你们别胡闹了。”   俞昌娘扯了个笑容,“是啊,阿姐姐夫,我打小就怕那些鬼啊虫啊的,刚刚听你们说什么兰馨回魂之类的话,我心里瘆得慌!”   “兰馨怎么会是我的闺女呢?”   “丹珠和兰馨......丹珠才是我的闺女啊。”   说到这,她眼里一下便浮起了眼泪,哽咽不已。   “丹珠丢了,我这几年心里难受得慌,那是半点不敢去想去提孩子,想起她来,我这眼睛便控制不住了。”   俞昌娘带着哭腔,“你们说我换了孩子,可是我换孩子作甚?施家家里是比不上张家富贵,但养一个女娃娃还是成的,别的不说,她们只是闺女啊,倘若是儿子,你们还能说我是为了占你张家的财!”   “......闺女再宠,养大了也不过是一副嫁妆的事,我何苦来着,要去换了自己的闺女儿?”   俞昌娘说着说着,便拿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肚子,哭道。   “那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啊,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   “娘子......”施展平面露痛苦和惭愧,“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本事,嫁给我,你受罪了。”   他伸手将俞昌娘砸肚子的手拽住,心疼的放在自己的心口。   “相公......”俞昌娘眼里泪光闪闪。   “娘子。”施展平一脸的惭愧。   ……   片刻后,施展平抹了一把脸,转头将目光对上张尚志和施芸娘,带着一层薄怒和委屈。   “姐,姐夫,我知道这几年我不争气,家里全赖姐夫和阿姐的帮衬,但咱们一码子事归一码子事,我和昌娘再感激你们,也不能遭你们这样的污蔑!”   张尚志和施芸娘没有说话,只一张脸气得又白又红,显然怒意不浅。   ……   堂屋的太师椅上,施父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扫过顾昭和桑阿婆,再看向张尚志时,他拍了拍桌子,唬道。   “胡闹胡闹!”   “芸娘你也是施家人,尚志你是我家女婿,算做施家半子,就算再有什么事,咱们关上门说话啊。”   “眼下还有外人在,你们就这样对待弟弟弟媳的?你们是在审犯人吗?啊!还有没有把我这个老骨头放在眼里了?”   外人顾昭、外人桑阿婆:......   张尚志急了,“爹,你浑说什么!”   “桑婶儿和顾小郎不是外人,这是我请来的贵客。”   他目露担忧的瞅了顾昭和桑阿婆一眼,就怕被施父这么一说,两位高人怒而摔袖离开。   待看到桑阿婆和顾昭面上没有露出芥蒂模样,张尚志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沉了沉心,倏忽的向顾昭拱手,开口道。   “还望顾小郎助我。”   原来还在张家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便想过了,倘若俞昌娘真的做了这等换子的恶事,那是咬死了都不会承认的。   顾昭提及可以用真言符,原先张尚志还顾念亲戚面子,眼下已经别无他法。   顾昭将符箓递了过去,沉默不语。   真用上了这真言符,不管结果如何,张施两家亲家是别想再做了。   撕破脸,在用了真言符的那一刻便开始。   ……   施芸娘一把拉住张尚志,面上露出坚毅。   “相公,我来!”   这是她的娘家,更是事关她的闺女儿,倘若最后要和娘家交恶,也该是她施芸娘出面。   她家相公帮施家够多了,这等夹心之事,她施芸娘自己做!   施芸娘不待张尚志说话,一把抓过顾昭手中的符箓。   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将这符箓朝俞昌娘扔去。   施展平站在俞昌娘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阿姐扔了什么东西过来,但这并不妨碍他伸手挡了挡。   在众人的目光中,折叠成三角形的黄符倏忽的伸展,漂浮在俞昌娘和施展平的头上。   符箓滴溜溜的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倏忽化作莹光点点。   施展平和俞昌娘愣住了。   高堂上,施父也站了起来,目露诧异,“这,这是什么?”   顾昭瞧了一眼符箓中的两人,虽然符力被一分为二,但眼下两人心神震动,真言符还是可以的。   顾昭低声,“张员外,员外夫人,就是现在。”   施芸娘一拍桌子,喝道,“俞昌娘,你为何要换了我儿?”   这一声喝问,就像是惊雷落到了俞昌娘的心里,她面露痛苦,睫羽轻颤,有心想要反抗,却又无法控制的张口。   “因为我恨!我好悔好恨!”   俞昌娘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然而,已经迟了。   她这一句话就像是打破了沙漏,里头尘封掩藏的旧事顺着那破口的小洞,一骨碌的往外倾倒。   俞昌娘张嘴:“……我好恨,明明是我和张家先说亲的,到最后,到最后却是阿姐嫁给了姐夫。”   “姐夫过日子踏实,眼瞅着家里是一日富贵过一日……”   “而展平呢?那就是一坨马屎,屎皮面光,里头包着老糠,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我已经过不上那好日子了,如何忍心再让我怀胎十个月的闺女儿跟着我一起受苦?”   施展平受伤:“娘子......”   他哪里就是马屎了?   “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在娘子眼里就是一坨马屎吗?”   心里话说出来了,俞昌娘也不管不顾了。   她放下捂着嘴的手,只觉得要把憋在心里的这些话都倒个干净才痛快。   “呸!屎还能肥地,你一个孬人能干嘛?”   “做啥啥不成,家里的活儿你做了吗?眼高手低的孬货!靠着你,要是真的靠着你,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你还不如一坨马屎呢!”   施展平被这一口一个屎唾骂得蔫耷了。   ……   “你浑说什么!”施芸娘气得脸都涨红了,“你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施芸娘也提高了嗓子,插着腰指着俞昌娘的鼻子骂,原先的好气度早就不见了,显然被俞昌娘的话气疯了。   顾昭和桑阿婆悄悄的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就怕被殃及池鱼。   ……   施芸娘气怒,她一双眼眸好似要喷火,眼睛扫过众人,就连施父都往后缩了缩。   “我当初为何嫁给相公,这事不过二十来年,你们就都忘记了吗?”   “你,说的就是你!”施芸娘指着俞昌娘,继续道。   “当初你俞家和张家是说了亲,可是,也是你自己嫌弃相公不如阿弟俊朗,亲事都说成了,你还和阿弟黏黏糊糊的。”   “后来被人瞧见了,张俞两家的亲事才作罢的!”   “也是因为这样,我们施家亏欠了张家,阿爹阿娘,你们眼里就只有弟弟,明明是弟弟行为不检点,和说了亲的小娘子黏糊,最后反倒将我嫁到了张家。”   “就为了在乡亲间的面子,不让大家说嘴我们施家!”   施芸娘说起往事,眼里还有水光掠过,显然当初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施父悻悻:“你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嘛!日子多富贵啊!”   施芸娘恨恨的收回了目光,心也冷了下来。   张尚志拍了拍施芸娘的后背,安抚道。   “好了好了,这事就不提了。”   施芸娘恨声:“罢罢,待这件事情了结了,这娘家,我不回也罢!”   她转头看向俞昌娘,俞昌娘目露痛快,继续倒出心里的话。   “你把我的闺女儿养没了,我还养着你的闺女儿做什么?八月十五的灯笼宴,她还能瞧灯笼宴……呜呜,我的兰馨,我的兰馨小小的身子装在棺椁里,她一个人在下头该多害怕啊,呜呜。”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俞昌娘一连三声的问凭什么,眼里的泪花簌簌掉下,神情凄厉狰狞,不是恶鬼却似恶鬼!   这话一出,施芸娘险些昏厥,张尚志一把搀住了她。   施芸娘颤抖着手,难以置信了。   “是你,是你丢了丹朱?”   俞昌娘畅快,“是啊,我丢的,我瞧着人家抱着她走了,我知道她被卖了,这么多年,我还知道她被卖到哪里了?”   “画舫,丹珠被卖到了画舫,哈哈哈!通宁县镇大员外家的千金,她居然成了画舫的妓子!”   “哈哈哈!你们说可不可笑?”   “你!”施芸娘两眼一翻,眼瞅着就要晕过去。   张尚志急急掐人中,焦急不已。   “娘子,娘子。”   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俞昌娘,放话道。   “你等着,回头我们便去告官!你这恶妇,你就等着牢底坐穿吧!”   张员外瞪了瞪俞昌娘,眼睛阴阴的扫过施展平和施父,明显在怀疑这两人是否也是知情的。   施父心里苦涩,“尚志啊,别这么看爹,丹珠就算不是我的孙女,那也是我的外孙女……我是人,不是畜生!”   施展平有些神游于外,面容上恍恍惚惚。   不知道是不是还接受不了自己在娘子眼里,居然还不如一坨的马屎。   一时间,堂屋里除了俞昌娘掩脸又哭又笑的声音,其他有些安静。   张尚志强忍心痛,“娘子莫急,咱们这就去寻丹珠回来......”他眼里有泪意,吸了下鼻子,囫囵道。   “咱们张家的闺女,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张家的闺女......”   他顿了顿,眼睛瞥过坐在旁边的顾昭,又想起顾昭说的话。   狸猫换太子,不论有没有这事,那太子的生辰八字,都是亡故之人的生辰八字。   张尚志哽咽,“咱们给闺女立坟,年年供奉,不让她做孤坟野鬼。”   施芸娘回神,一把拽紧张尚志。   “是是,得给闺女儿供奉!”   孤坟野鬼......那是要饭鬼啊!   她怎么舍得让闺女儿生前受罪,死后还要受罪!   “顾小郎......”施芸娘将目光看向顾昭,正想问话。   突然,施芸娘发现,顾昭的目光一直落在施展平的身上。   施芸娘心里一个咯噔。   她阿弟,她阿弟是不是也有不妥。   顾昭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施展平,你做了什么恶事?”   施展平一下便僵住了,神游的魂也好似回来了。   方才,真言符的符力散漫而下,不单单俞昌娘,施展平也在其中。   听到顾昭的话,施展平不受控制的开口了。   “我,我瞧着昌娘生的丫头瘦瘦小小,身子骨好似不太好,施家财薄,不如张家富贵,我想着是不是,是不是让她去姐姐姐夫家......我,我换了孩子。”   施展平说完,垂头丧气模样。   施芸娘和张尚志有些失望,这事他们方才就知道了。   俞昌娘还在那里捂着嘴又哭又笑。   顾昭面露困惑,“不是,你们不觉得有点不对吗?”   张尚志:“顾小郎,哪里不对了,您说。”   ……   桌上搁了两个青瓷的茶盏,方才老钱氏端给顾昭和桑阿婆的,这是待客的茶。   顾昭伸手,一手碰一杯茶盏,开口道,“俞昌娘换了孩子,那便是这样。”   桌上的茶盏换了个位置。   顾昭继续。   “然后,施展平也换了孩子。”   顾昭又将茶盏挪了挪位置,她目光瞧着自己面前的茶盏,抬头看众人,不解道。   “这样一去一来,不是等于没换了吗?”   顾昭这话一出,砸得众人眼晕。   捂脸的俞昌娘放下了手,红肿的眼睛一下便瞪得老大了。   顾昭端起自己面前依旧属于自己的茶碗,喟叹道。   “当然,要是你们两个是一起换的,那当我没说。”   顾昭想起方才进屋前见到的那方池塘,心道。   门前见方塘,做事多荒唐。   这二人……很可能是做了荒唐事了。   ……   俞昌娘要发疯了,她一把拽起施展平的衣襟,着急不已。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换的孩子?”   施展平结结巴巴,“就,就你生完孩子,阿娘将孩子洗干净了,咱们的是用蝴蝶蓝绣文的包被,阿姐家的用的是富贵牡丹花的包被,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将两娃娃换了。”   “姑妈也是娘,孩子跟着阿姐,有富贵的日子过,我是舅舅,我也会好好待孩子的。”   俞昌娘失魂落魄。   张尚志和施芸娘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顾昭好心的补充道,“别管谁前谁后,只要是一来一回,这孩子就是各归其位。”   施芸娘喃喃,“那,那丹珠是谁的孩子,兰馨又是谁的孩子。”   顾昭瞧了一眼神情各异的众人,叹了一口气,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员外夫人,听他们夫妻俩这话的意思,不单单是你弟媳妇,他们两人都起了坏心思。”   “唔,你弟弟施展平趁着你弟媳妇刚生完孩子,精神不济,最先换了孩子,这事他心虚,没有告诉旁人。”   “回头你弟媳妇醒了,也起了坏心思,也将孩子换了……她不知道自己相公先前换过孩子了,这样一来,孩子就又被换回去了。”   “一来一回,等于没有换。”   顾昭:“所以,兰馨就是张员外你们夫妻二人的孩子。”   “而丹珠......”   顾昭瞧了一眼俞昌娘和施展平,喟叹道。   “她是施展平和俞昌娘的孩子,也就是说,俞昌娘你丢了自己的孩子,还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   “不!”俞昌娘不接受,“不可能,兰馨才是我的孩子,兰馨才是我的孩子,丹珠是姐姐家的!”   她凄厉的哭着,一脸痛苦的去抓自己的头发,不断去扑打施展平。   “你快说你快说,你没有换过孩子对不对!兰馨是我的孩子,丹珠是姐姐家的!”   施展平原先不想说的话被顾昭戳破,他皱着脸,一脸苦相和无奈。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这时,夫妻二人才惊觉,为何孩子丢了,对方没有难过太久,更甚至后来很少提到那个孩子。   因为,在他们彼此的认知里,那个叫丹珠的孩子不是他们两人的骨肉,而是姐姐家的。   又因为心虚,两人很少谈及丹珠,谁愿意让同床的伴侣知道自己是这般恶劣的人?   反而兰馨,他们误以为她是自己的孩子,每一次孩子的忌日,他们都会带着亲手叠的金宝银宝和纸衣,去张家烧给孩子。   这一错误的认知,直到今日才真相大白。   俞昌娘不肯承认。   “不不,说不得后来又换了呢?”   “孩子那么小,说不得后来又弄错过呢?”   顾昭瞧了一眼,俞昌娘满头头发,面上已经有些神经和疯癫了。   不过,她的这话一出,张尚志和施芸娘又提心吊胆了。   是啊,孩子那般小,一前一后又只差了一日,这这。   顾昭宽慰:“放心吧,不可能再错了。”   倘若后换孩子的是施展平,俞昌娘还有可能再认出来,毕竟她是当娘的,一整日的要抱着孩子,孩子再像,被人换了,她也能看出来的。   施展平便不一样了,他换了孩子便忙活外头的事情,偶尔瞧一瞧,早就模糊了两个孩子的模样。   顾昭知道这个道理,俞昌娘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心里不肯认,拼了命的去挠施展平的脸。   “够了!”施展平重重的将俞昌娘摔在地上,怒道。   “你也换了,你也换了孩子!要不是因为你换了孩子,咱们家的丹珠还在姐姐姐夫家里做着员外郎的大家闺秀呢!”   “哪里像现在,哪里像现在......哼!”施展平摔了袖子,别过头不再说话。   “你们这是作甚,作甚吵吵闹闹的?”老钱氏听到动静进来了,瞧见这阵仗心惊。   她的眼睛扫过众人,老花的眼里有着迷茫。   施父重重叹了口气,拍了下桌子,怒道。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做孽了啊!”   老钱氏着急,“到底是怎么了嘛!你们又不说,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可急死我喽!”   施芸娘捏了捏拳,绷着脸将事情和老钱氏说了一趟。   俞昌娘希冀的拿眼睛瞧老钱氏,道。   “娘,娘,你和我说,丹珠是谁家的孩子?兰馨是我们家的孩子,对不对?”   “造孽哦!”老钱氏拍大腿,“你俩多大的人了,咋还搞这等糊涂的事,害到了谁?最后还不是害到了自己的闺女儿头上?”   “丹珠,丹珠怎么就不是你们的闺女了?”   “她就是你们的闺女儿啊!”   俞昌娘失魂落魄。   施芸娘不放心的追问,“娘,真没搞错吗?”   老钱氏:“怎么会错?兰馨是我抱回来了,丹珠是后头我接生下来的,我瞧得真真的,丹珠耳朵后头有一粒小小的红点,怎么会错嘛!”   “我从来都没有搞错过!”   顾昭叹道,真是门前一方塘,尽做荒唐事。   这施家夫妻二人,旁的本事没有,倒是把自己的家闺女坑坏了。   顾昭和桑阿婆准备离开,离开前,顾昭开口道。   “那丹珠是你们自己的孩子,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把孩子接回来吧。”   张尚志回神。   是了,那八字是他家兰馨的。   施父和施展面露迟疑。   那孩子......她在画舫,那不就是流落风尘了?   老钱氏拍腿,“丧良心嘞!快说快说,丹珠在哪里?我就是花了我的棺材本,也得把她接回来!”   张尚志和施芸娘绷着张脸,脚步却停了下来。   顾昭瞧了一眼张尚志,又瞧了一眼施展平。   姑爹都比当爹的有担当,难怪张家富贵,施家落败。   积善之家,必有庆余。   ……   桑阿婆叹了一声,“天亮了,老婆子该回去开店了,顾小郎,咱们走吧。”   顾昭和张尚志告辞,“张员外,既然事情已经明了,那我和阿婆便家去了。”   张尚志挽留,“到我家用个便饭吧。”   顾昭看了一眼桑阿婆,桑阿婆摇头,“小盘小棋还在家,老婆子有些不放心。”   顾昭悚然。   是嘞!   她出门也没有和家里的阿爷阿奶说一声。   也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帮忙解释一二。   顾昭连忙道,“我也得家去了。”   张尚志无奈,只得送顾昭和桑阿婆到了门口。   顾昭牵着桑阿婆的手,抬脚往前迈出一步,在那一瞬间,人途和鬼道短暂相会,一道飓风突起,风卷着顾昭和桑阿婆的衣物往上。   不过一瞬间,两人的身影便淡去,不见踪迹了。   张尚志收回目光,不住的喟叹。   “仙家手段,仙家手段啊!”   半晌,他转身回了院子。   ……   施家院子里。   俞昌娘还在浑浑噩噩的喃喃,“......在靖州城的百香阁,我去年见过,那孩子一眼便认出我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喊娘,叫我救她,是我,是我把她的手薅下去了。”   “我知道是她......但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啊,我不知道......”   俞昌娘痛苦的拽头发,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啊。”   “当时,我的心里只觉得畅快,是我不对......我说我不是她阿娘,天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旁边的施芸娘听得心梗。   她有心想要摔袖子走人,忍了忍,又将怒火憋住。   罢罢,那孩子,那孩子总归可怜。   施芸娘继续听下去。   俞昌娘:“她还记得家里喊她丹儿,阁里的姑娘喊她丹娘,听说她跟了个姓冯的妈妈,呜呜,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施芸娘深吸一口气,怒道。   “人在做,天在看,你看看你们俩造的是什么孽!就是可怜我的侄女儿了!”   说完,她抬脚往外走。   ……   老钱氏捧着银子,一脚一踉跄的追了出来,“芸娘哎!芸娘哎!”   池塘前,施芸娘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老钱氏颤抖的将手里的褡裢递过去,“闺女啊,我知道你生气了,女婿也生气了......别说你们,我都气得半死,这两夫妻是糊涂,但丹珠那孩子可怜啊......”   老钱氏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了。   是她没有教好养好儿子,还讨了个害家的儿媳妇!   施芸娘叹气,张尚志抬脚过来,他接过老钱氏手中的褡裢,开口道。   “成,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跑这一趟。”   他回头看了一眼宅子里头的人,眼里闪过厌弃,瞪眼道。   “娘,我是念着你以前对芸娘的帮忙,但这展平,我张家是不会再往来了,我们就当没有这门亲戚。”   “以后娘要是想芸娘和外孙了,就来我张家做客人,这施家,我和芸娘是不会再来了。”   老钱氏落泪,“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脸。”   张尚志和施芸娘的车马离开了,老钱氏还站在门口瞧了许久。   片刻后,她的目光落在门前方塘的荷花里,那儿,花苞样的粉荷已经层层绽开,清幽的花香随着清风吹拂,缠绕鼻尖。   老钱氏郁郁的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样了呢!   太荒唐了!   ......   玉溪镇。   顾昭和桑阿婆出了鬼道,又是一阵风起,顾昭微微眯了眯眼睛,伸手将桑阿婆搀扶住。   “阿婆,小心。”   桑阿婆摆手,“无妨无妨。”   顾昭环看了下周围,这里是涯石街道的桑家附近。   顾昭送桑阿婆回去。   桑家店面的木板已经被拿开,开店了。   店里,小盘小棋两兄弟坐在小杌凳上,一个百无聊赖的扇着大蒲扇,另外一个搬了个箩筐到面前,拿起架子上的一沓寿金,叠成莲花模样。   瞧见顾昭和桑阿婆,两人眼睛亮了亮。   “阿婆,顾小郎!”   “阿婆,你早上去哪里啦?”   顾昭跟着桑阿婆过去。   桑阿婆:“有事出门一趟,好了,你们玩去吧,店里有阿婆看着。”   小盘小棋跑出门玩去了。   ……   此时天热,烈日当空,蝉儿在树上嘶鸣,就连那青翠的绿叶也被晒得打了个卷,蔫蔫模样。   顾昭:“对了阿婆,曲叔葬在哪里了,王娘子的金斗瓮还在王家搁着,他们既然已经结了阴亲,正好和曲叔葬在一起。”   桑阿婆怔楞了下,片刻后,她的目光朝外头看去,视线落得很远。   “小枫啊,他葬得可远了,在祈北郡城的长南山上。”   原来,当初曲亦枫病重,桑阿婆带着他去了曲家,求曲家帮忙延请名医,后来曲亦枫没有救过来,曲家没有再放手,他的尸骨是葬在了祈北郡城的长南山上的。   顾昭重复:“长南山。”   这山她知道,她那姑爹卫蒙也是葬在这座山上的。   桑阿婆叹气,“合葬......就怕曲家不肯。”   顾昭不以为意,“曲叔自己肯就成,说不得他还想葬在咱们玉溪镇呢,回头带他回来。”   桑阿婆失笑,“那敢情好。”   片刻后,她收拢了笑容,耷拉的眉眼带着一抹忧虑。   “只是曲家富贵,他们在祈北郡城里也不是普通人家,贸然上门,总是不妥。”   顾昭心道,她可没想上门,要是曲叔开口了,她就偷偷挖回来。   不过......   顾昭眼睛转了转,拍着胸膛道。   “阿婆莫怕,便是去了祈北郡城也不怕,我在那儿也是认识人的。”   桑阿婆意外,“哦?”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祈北郡城的小郡王啊,我还救过他呢,郡王府豪富,如此说来,我也算是认识衙门里的人了,不差人不差人!”   桑阿婆被逗得笑了笑,满是褶子的脸都舒展开来,“是是,顾小郎牌面大,不差人。”   顾昭悻悻。   怎么这般敷衍。   她真认识祈北郡城的小郡王。   孟风眠嘛!   …… 第65章   夏日炎炎,顾昭顶着日头回到长宁街,家里一片安静。   “都不在家吗?”   顾昭四处看了看,除了在屋里补眠的卫平彦,家里不见其他人。   她也不着急。   顾春来最近迷上了下棋,按她阿奶的话来说,她阿爷那是臭棋篓子的水平,偏偏又菜又爱玩。   日常被东街的那个陈老伯杀得屁滚尿流,回头还得巴巴的凑过去。   至于她阿奶和姑妈,估计是带着活计,去别人家里唠嗑去了。   灶房锅里留了顾昭的饭食,天气炎热,顾昭没什么胃口,简单的吃了一些,准备洗洗回屋歇着。   ……   她打了井水,在屋里冲了个凉,炎炎夏日,沁凉的井水冲下来,只觉得舒坦又畅快。   再出来时,屋檐下的廊道里摊着卫平彦表哥。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也在廊道上坐了下来。   廊道是木头铺就的,上头上了一层清漆,漆面有些斑驳,但这不妨碍老杜氏将它擦拭干净。   她是个做事认真又讲究的老太太,就连廊道上的木栅栏,那摸过去也是一尘不染的。   ……   顾昭坐了下来,抻了抻手脚,喟叹。   “舒坦!”   卫平彦摊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昭失笑。   她伸手推搡了一下,不客气道,“表哥,过去一点,我也要躺着。”   “明明旁边的地方还大着呢,你就是爱欺负人,偏要过来挤我!”   卫平彦不满的嘟囔,却也老老实实的为表弟腾了位置。   顾昭学着卫平彦的样子摊平,她侧头看向旁边的猫儿表哥,笑道。   “这几日多谢表哥啦,回头我给你抓鱼吃。”   卫平彦:“哼!表弟你就爱说空话,真有诚意别下一回啊,今儿就给我抓,我现在就挺想吃的。”   “哈哈!”顾昭畅笑,“表哥你都狡猾了。”   这话确实,卫平彦因为命魂流失,猫妖炁填补命魂,他由原来聪颖又有天资的少年郎,逐渐的化猫,性子也和以往大相径庭。   最近因为修炼,命魂外头的猫妖炁愈发的浓郁,里头的命魂可算是保住了。   他逐渐的掌控体内的妖炁,虽然性子还是独了一些,却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卫平彦不满,“到底成不成啊。”   顾昭:“成成成,等傍晚太阳落山了,我就撑小船去樟灵溪抓鱼。”   她看了一眼卫平彦,笑眯眯道。   “去大江外头抓,那儿的鱼儿肉质更嫩更鲜,保准你吃了一条想下一条!”   卫平彦满足了。   顾昭又是笑了笑。   这一笑,她右边的脸颊便有一个浅浅的小窝浮现,那张不笑时有些冷然,不好相与的感觉一下便淡去了许多。   卫平彦伸手想要去戳。   顾昭拍下,唬道。   “没大没小!”   卫平彦鼓腮,不服气了。   到底谁大谁小啊?   顾小昭不会算术!   顾昭横眼过去。   卫平彦立马蔫耷下来,“你是老大。”   顾昭这才罢休。   “对了表哥,你怎么不回屋了?”   卫平彦垂眉耷拉着脸,叹道,“太热了,还是夜里舒坦,走在路上风吹来凉凉的,表弟,那头有什么,我想白日去那儿待着。”   顾昭顺着卫平彦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玉溪镇的涯石山脉,涯石山外头植被稀少,山石裸露,是青中带着一分白的山石。   再往深山里头走,却是茂密的山林,她听阿爷顾春来说过,翻过那一片地界,深山里也是有人居住的。   那是很古老很古老的村落。   偶尔,他们也会拿一些山货出来贩卖,只是山林崎岖,要走很久很久才能见到人烟,顾春来曾经叹道,山林里的人自给自足,那是轻易不爱出山的。   顾昭怔楞了片刻。   看着那座山,她便想起阿奶老杜氏说的玉溪真人的故事,那个背着小娃娃出山看大夫的汉子,是不是走的便是这条山路?亦或者是沧海桑田,他走的只是他们脚下的玉溪镇。   顾昭坐了起来,托着腮微微失神。   真神奇,月是当年月,人非旧时人。   时光,真是如一道洪流。   顾昭:“那是涯石山。”   卫平彦目露渴望,“表弟,我好想去那儿啊。”   顾昭失笑,“表哥,是不是天儿太热了?你等着,我给你抓道清凉的风炁过来。”   顾昭说完,五指微敛。   井水里的凉气瞬间如水龙一般朝廊道涌来,烦闷的热意消了消,就连院子那一畦菜地上的丝瓜藤好似都绿了两分。   顾昭侧头看卫平彦,笑道。   “凉快吧,这就叫做穿堂风!”   卫平彦老实点头,“是凉快了许多,不过,我还是好想去那儿。”   顾昭原先还笑着,突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卫平彦的手。   顾昭凝神去感知里头的猫炁,果然,经过他这段时日的吞吐月华,猫妖之炁愈发的浓郁,如今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了。   此时,猫妖之炁正在淬炼改变着卫平彦的身体。   顾昭将卫平彦的手放了下来,眉头微锁。   卫平彦:“表弟,我怎么了?”   顾昭迟疑:“表哥,你这是修行有成了。”   听到这话,卫平彦一下便放下了心来,当下昂起胸膛,自豪道。   “自然,我可是都有好好的爬屋檐,吞吐月华之力,就连跟着赵叔在外头打更巡夜,我都时不时的张嘴吃上一口月华呢。”   他如此勤奋,修行自然会小有所成。   ……   夜里巡夜,卫平彦拎着灯笼张嘴,偶尔还做那等咀嚼的动作,赵刀还以为他嘴巴里有什么毛病。   卫平彦:“哼,赵叔偷偷觑我了,还念叨着要和姥爷说我的牙口有毛病,他要告我小状,我都听着了!”   顾昭哈哈大笑了两声。   “赵叔也是担心你。”   ......   片刻后。   “你等我一下。”   顾昭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匆匆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屋子。   卫平彦有些好奇,也爬了起来,跟着顾昭进了屋子。   ……   屋里。   卫平彦左右打量了一下,顾昭住的这间屋子比他的大一些,屋里摆了张床,角落里搁一个藤编的衣箱和衣柜子。   再有就是屋里摆一张圆桌,旁的也没有别的东西。   ……   顾昭翻出一张黄纸,朱砂块研磨成粉,就着桌上茶壶中的冷水调了调,提笔略略思索,接着笔锋在黄纸上游弋。   一时间,笔走龙蛇。   卫平彦瞧了瞧,好奇道。   “表弟,这是什么?”   顾昭头也不抬:“寻踪符。”   ……   符箓分符头,符脚,符窍,都说世人枉费朱与墨,一点灵光即是符,随着元炁入了那符窍,原先蜿蜒莫名的符文漾过一道莹光,倏忽又沉寂了下来。   “成了。”顾昭眉眼放松。   她思索了片刻,将符箓往卫平彦脖颈处拍去,一瞬间,黄符化作莹光,不见踪迹。   卫平彦摸了摸脖子,莫名。   “怎么了?”   顾昭解释道,“表哥,你修行有成,所以瞧着涯石山会渴望着入山林,等猫妖之炁凝聚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会化猫。”   这化猫,和他原来的化猫不同,倘若说原来的化猫是逐渐失去了人的灵智,这修行有成的化猫,更像是他修成了妖体。   神志应当是在的。   顾昭继续道:“坊间有云,猫妖吞吐月华成了气候,日间时候喜爱潜匿深山幽谷,日暮夜半时分,幻化俊俏男女出山,魅惑他人。”①   “所以,我在你身上拍的是一道寻踪符,要是你跑到山林里丢了,我还能帮秋花姑妈找到你。”   卫平彦不自在的动了动。   “可是,这样有点不舒坦。”   顾昭:“哪里会!那是你自己瞎想的。”   猫儿生性喜爱自由,知道自己身上有寻踪符,自然哪哪都不舒坦了。   顾昭不再睬卫平彦,准备将桌上的朱砂收一收,这时,角落里的素伞动了动。   顾昭和卫平彦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从里头跳了出来。   大黑咆哮:“汪汪,汪汪。”   顾小昭偏心!   你只怕臭猫丢了,都不怕我丢了!   偏心!偏心!偏心!   ……   大黑这一通闹腾,卫平彦舒坦了。   他这下是不觉得脖颈处的寻踪符难受了。   只见卫平彦睨了大黑一眼,脖子扭了扭,不无得意模样,嘴里略略略的说了一声小狗,怎么讨人嫌怎么来,这才大摇大摆的出了屋子。   原地的大黑气疯了。   顾昭:......   “有有有,你也有。”顾昭连忙安抚。   她蹲地将大黑抱在怀里,揉了揉它油光水亮蓬松的黑毛,又亲昵的捏了捏它的肉脚。   这才压低了声音,道。   “比他的还好。”   “咱们老话都说了,好饭不怕晚,好吃的肉要埋在饭里吃,像表哥那样叫做笨人先起身,笨鸟先出林,咱们大黑阔气,就让让他呗。”   大黑支棱起来,“汪汪!”   没错没错,它让他的!   哄好大黑,顾昭就着剩下的朱砂又画了一道寻踪符,拍到了大黑的脖颈中。   黄符化作莹光,瞬间不见踪迹。   大黑满足了。   “汪汪!”顾小昭你真好!   它四肢动了动,一跃跃到了素伞之中。   ……   顾昭环顾过屋子,瞧着这已经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   半晌后,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真不知道这等狗牌猫牌,到底有啥好争好抢的!   果然,有人抢才的东西才是好东西!   ......   日头一点点偏西,暮色渐起,天畔挂一轮斜阳。   傍晚时分,风贴着江面吹来,热了一整日的玉溪镇好似也有了凉意。   顾昭撑了小船去了大江外头,波光粼粼,偶尔几只掠水的白鹭从江面掠过,喙中叼一尾白鱼,翅膀一个扑棱,只留下江波阵阵。   顾昭凝神去瞧河里的鱼群,她手中握着长篙,准备瞅到鱼群就一砸而下,震晕那些胖头鱼!   “道长,这里这里。”   一道有些轻,又有些气弱的女声响起。   顾昭顺着声音瞧了过去,正好看到河中漂浮的那方百子戏耍图案妆奁盒。   顾昭意外,“丹娘?”   “是我。”   冯丹娘栖身的妆奁盒上下浮水沉了沉,不见她的身影,倒是有声音传出。   冯丹娘声音细细:“道长,这儿的水下有大鱼群。”   顾昭:“多谢。”   顾昭依言朝冯丹娘指引的方向,重重的朝江面拍下竹篙。   瞬间,竹篙掀起水浪,元炁顺着竹篙由上而下的震动,水下的鱼儿脑袋一懵圈,晕乎乎的浮上了水面。   鱼儿各个胖头大尾,在河面上撅着嘴翻着肚皮。   顾昭瞧了瞧,大尾巴鱼里头还漂浮着好些小鱼,鱼形不过成人巴掌长,白腻细滑,细嫩透明,远远瞧过去就似白玉簪子一般。   顾昭欢喜:“不错不错,居然有面丈鱼,回头给阿爷阿奶做丸子吃,正好!”   面丈鱼软骨无鳞,肉质细嫩,鲜美异常,尤其适合年纪大的人吃,美味又营养。   “是格外好吃。”冯丹娘声音轻轻的,“春后银鱼霜下鲈,远人曾到合思吴……都有人为这鱼赋诗呢,又怎么能不好吃?”   说到最后,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鱼儿都有人称颂记得,偏偏她一个人无亲无故。   ……   顾昭瞧了过去,正好见到妆奁盒动了动,她瞧不见冯丹娘的模样,但那声音里头满满的是惆怅,显然是在神伤。   顾昭握着竹篙的手顿了顿,目露关心。   “丹娘?”   冯丹娘回神,声音里有着羞赧。   “道长,我没事。”   “你快捞鱼吧,回头它们醒了就该跑了。”   ......   顾昭坐在船尾的木板上,手中的网去兜河面上的鱼儿,她将小船中间的两个船舱装了水,兜上来的鱼儿正好装在里头。   吃了水,小船微微往下沉了沉。   顾昭半点不惧,小船在她手中如臂使指。   她一边忙活,一边和是浸润在水中的妆奁盒子闲聊。   “你还识字吗?”   冯丹娘:“恩,打小教坊里的妈妈就有教,识字是最基本的,我们还得通琴棋书画。”   顾昭点头,难怪八郎这般推崇她,是个才女嘞!   就是命苦了一些。   ……   对于生前的事前,冯丹娘不欲多说,顾昭问了一句,便也不问了。   鱼儿收得差不多了,顾昭站了起来,脚下的船儿晃了晃。   她撑起竹篙,回头对冯丹娘笑了笑,道。   “等我忙完王娘子的事,就去龙宫瞧瞧,八郎说你装扮得可漂亮了,想留你做龙宫的教养嬷嬷。”   这话一出,妆奁盒子又往下沉了沉,水面上冒出了些许气泡。   顾昭不解:“怎么了?”   冯丹娘郁郁:“我去年刚死,算上阴寿,今年也不过是二八年华呢。”   “教养嬷嬷……太老了。”   冯丹娘声音沉重。   “啊!”顾昭诧异了。   “抱歉抱歉。”她连忙道歉。   目光落在冯丹娘有些陈旧的妆奁盒子上,顾昭解释道。   “你这栖身的盒子有些年头了,想必八郎也是因为这样,才以为你的年纪大了一点,回头你给它解释解释,唔,咱们不当教养嬷嬷,当个大宫女也是很威风的。”   冯丹娘轻轻的笑了一声。   顾昭揉了揉耳朵。   嘿,别说,这笑声还怪好听的!   ......   日头不见踪迹,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夜幕为这一片天地披上了一层黑纱,天空一片的幽蓝,繁星点缀其中。   在江面上瞧这天空,天空格外的大,也格外的远。   月亮还未出现,星力倾泻而下,自有一股迷人的幽谧。   不知什么时候,冯丹娘的身影出现在了妆奁盒的旁边。   她鞠了一捧江水,在她这等水鬼眼里,这江水不是水,反倒似那荒漠里的流沙。   冯丹娘不经意的咬了下嘴唇。   顾昭:“上次的水喝完了吧,走吧,我带你再去柳树下鞠一水囊的水。”   冯丹娘的眼里似有星光,她摇了摇头,轻声道。   “还有呢,多谢道长。”   ……   冯丹娘说的不是说客气话。   她以为那水囊的水会喝得很快,解了渴后,后头喝的时候分外珍惜,不想那水囊瞧过去小小的模样,里头的肚量却不小。   冯丹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这道长在水囊上画了旁的符箓。   ……   顾昭撑小船,“客气啥,顺手的事,走吧,咱们装水去。”   路上,冯丹娘攀附在船沿边,随着小船前进,她薄纱的月白云袖好似大鱼瑰丽的尾鳍,水中朵朵水花绽开。   月夜星光下,她美得诡谲又惊心。   ……   那妆奁盒一直跟在冯丹娘的身边。   顾昭多瞧了两眼。   冯丹娘轻声解释道,“妆奁盒不是诱人下水打捞,不是找替的诱饵。”   “丹娘命苦,幼时贪耍又好热闹,在秋日的灯笼宴上遭恶人拐卖,从此,丹娘就似那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   “我在画舫里长大……命更是低贱到地里的泥土都不如。”   她回头看了一眼妆奁盒子,低声继续道。   “这妆奁盒……它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就是去了百香阁都还留着,是我的心爱之物。”   “我死的那一日旁的没带,唯独带了它,所以,它有些旧了,泡了水后,上头的朱漆就掉得更厉害了。”   顾昭心生怜悯。   木头这东西,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   冯丹娘日日顶着这妆奁盒子,有时在水面,有时在水底,可不就是不干不湿就半年嘛!   顾昭撑篙的动作顿了顿,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是被人害了吗?”   冯丹娘愣了愣,随即摇头。   “这倒没有。”   “我是自己跳下水的。”   她的目光看向水天相接的地方,眼睛里头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攀着船儿不再继续说话了。   顾昭深吸一口气,继续撑篙。   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伤痛,居然这般寂寥。   ......   河岸边,柳条垂在水边。   这会儿江面没什么风,柳条倒垂,偶尔点一点水面,拨动一番涟漪。   顾昭将竹篙插好,拎着麻绳将船只系在柳树下,这才走到河岸边。   她接过冯丹娘手中的水囊,牵起一根柳条,柳条引水,江水如水柱一般的朝水囊的囊口钻去。   过了一会儿,顾昭捏了捏水囊,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拧了水囊的囊口,将它递了过去。   “给,别不好意思和我说,喝完了就来找我,左右又不费什么功夫。”   冯丹娘伸手接过,“多谢。”   月夜下,她衣襟处的蝴蝶花绣纹漾着柔和的光晕。   顾昭挥别冯丹娘,她站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瞧着远处的江波,看了许久。   蝴蝶花,叶子长而宽,每到春日时分,漫山遍野都是这种似蝴蝶的花朵,黄红,各色皆有。   春风吹拂,蝴蝶花迎风招摇。   似在述说,谁能思念我。   顾昭拧眉,一时间,她想起了今日里在施家听过的那个叫做施丹珠的可怜小姑娘。   顾昭自言:“冯丹娘,施丹珠......但愿她不是她。”   ......   半晌,顾昭叹了一口气,重新跳上了船。   她手中手诀一番,探手将灶间的大木盆摸了过来,一尾尾的鱼装到木盆中,又将大木盆送回了灶间。   忙活完这些,顾昭拿水瓢将船舱里的水舀到河里。   仔细将小船刷了下,鼻子嗅了嗅,没有鱼腥异味了,这才踩着清凉的夜风,抬脚家去。   ……   顾家,灶房。   老杜氏点了根烛火,顾秋花正在收拾灶间,老杜氏敲了敲肩膀,笑道。   “老了老了,做点活就这里痛那里痛的。”   顾秋花嗔道,“哪里老了,等我手上事情忙完,我给你捶捶肩。”   老杜氏乐呵呵,“那敢情好!这闺女儿在身边就是好!”   两人亲亲热热的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突然,家里的大木盆不见了,老杜氏捶肩的手顿了顿。   片刻后,大木盆又出现了。   和先前不一样,这下里头搁满了水,还有满满当当的活鱼。   老杜氏和顾秋花面面相觑。   顾秋花讪笑,“是顾昭吧,方才就听平彦说了,她撑着小船去抓鱼了。”   老杜氏拍心口,哎哟哟的叫了两声。   她站了起来,抬脚走到窗棂处支开木窗,探头朝河岸边瞧去,果然,那儿有唰唰唰的动静声,还有一些水波撩动的声音。   老杜氏无奈,“这孩子,一天到晚的尽胡来,从河边到屋里才多远的距离啊,还得弄这么一手,懒惰!”   “吓死人喽!”   ......   顾昭推开大门,“奶,我回来了。”   她走进灶房,老杜氏绷着张脸,顾秋花一副自求多福的笑模样。   顾昭不禁心里有些忐忑。   “奶,你和阿爷吵架啦?”   “我来我来,我手上有劲儿,我帮你捶背!”   顾昭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帮老杜氏捶着背。   片刻后,老杜氏脸上就绷不住了,她瞪了顾昭一眼,雷声大雨点小的数落道。   “刚才这木盆消失又突然出现,可把我和你大姑妈吓了一跳,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哎!”顾昭应下。   她又替老杜氏换了边肩膀捶,讨饶道。   “我还以为大家都习惯了嘛!”   老杜氏:“习惯是习惯,猛地一下还是有些心惊的,知道的道是你,不知道的瞧见东西突然没了,还道咱们家里是出了毛鬼神!”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没有没有。”   毛鬼神又叫猫鬼神,说是神,其实是一种邪神,算是役魂盗财的一种偏门手段。   这种神心眼小,平日里爱贴着墙角跟等阴暗之地游走。   夜里,有些人贪方便在角落里屙尿,要是没有喊一声,回头尿到它了,那是会倒大霉的。   当然,物有两极,事有两面。   毛鬼神邪性,也是有人偷偷供奉它的。   它能为供奉它的能盗取旁人家的东西,大的金银财帛没有,就是一些小偷小闹。   所以老杜氏才说那木盆丢了,还以为遭毛鬼神了。   ......   顾昭连连保证,“阿奶,我知道了,下回不敢这样了。”   “对了,我阿爷呢?”   老杜氏:“在屋里生闷气呢。”   顾昭一惊,“怎么了?”   老杜氏摆手,“别管他,闲了自己找事做,以前巡夜当值还没这么多事……他啊,今儿和人下棋下输了,心里头不痛快呢。”   顾昭放下心来,“不打紧,一回儿我和阿爷下,保准让他赢得开开心心的。”   老杜氏和顾秋花听后俱是一笑。   ......   卫平彦迷上了夜里巡夜的滋味,顾昭乐得清闲。   她将盆里的鱼养到大水缸里,给老杜氏敲了背,又和顾春来下了棋,连输三局,把顾春来哄得郁气尽去,老怀大慰。   顾昭回了屋子睡觉,也不过是二更天的时辰。   顾昭喟叹,“表哥真是好表哥。”   这一觉,顾昭一觉睡到天明。   ......   隔了两日,一艘宝船从通宁县镇朝玉溪镇驶来。   张尚志和施芸娘上了岸,一路直奔涯石路的桑家。   路上,玉溪镇的镇民对张尚志这大财主还有印象,当下便三三两两的议论道。   “瞧这方向,大财主又是去寻桑阿婆了......难不成上次那些东西哪里不妥了?我就说桑阿婆的东西卖得贵了一些,就一些要烧掉的纸,收这般多银子,桑阿婆真黑心!”   “赵老高儿你别瞎说,这给祖宗的东西怎么能糊弄。”   “就是就是,你自己混不吝惜的,可别带着我们。”   大家伙儿嘘赵老高儿,直把他说得神情悻悻。   “成成成,我多嘴,我多嘴!”   ......   涯石街,桑家。   顾昭在店里和桑阿婆学制香,听到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过来,抬头一看,诧异了。   “张员外。”   “桑婶儿,顾小郎。”张尚志跑得满头都是汗,他连擦都没顾得上擦,当下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纸递了过来,希冀道。   “这是我那丹珠侄女儿的生辰八字,您二位给算算......”他顿了顿,咬牙继续道。   “看看,看看……她还活着不!?”   …… 第66章   顾昭和桑阿婆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顾昭起身接过张尚志手中的红纸,在桑阿婆旁边落座,摊开。   两人的目光瞧着这张红纸。   红纸有一些年头了,上头的红颜色有些消退,但红纸上的墨字还鲜艳着,应该是出生时请人测八字留下的批语和忌讳。   张尚志也不见外,他拎了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和娘子斟了一杯凉茶。   一口闷下,连喝三盏,总算是解了口中的干渴。   顾昭和桑阿婆还在看红纸。   张尚志一拍大腿,愁眉苦脸的叹道。   “唉!你们回去那日,我是紧着时间,当天下午便乘船去了靖州城,问了当地的乡亲,又寻了那叫百香阁的画舫。”   “那儿的妈妈姓冯,和我那丧良心的弟妹说的一模一样。”   “我问冯妈妈丹珠的情况,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塞了一些银子过去,那冯妈妈才给我说了。”   张尚志缓了缓,继续道。   “她说,她以前是养了一个姑娘,记得自己叫丹儿......来的时候刚过完八月十五的灯笼宴,三四岁模样,手中抱着一个妆奁小匣子,匣子里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姑娘又护得紧,卖她的人就没把匣子拿走。”   “那冯妈妈虽然是画舫人,却是见过富贵的,她就更看不上那妆奁匣子了。”   “自然由着小姑娘去了。”   顾昭停了看八字的动作,抬眼朝张尚志看去。   “妆奁......匣子?”   张尚志点头,“是啊,这东西我有印象,是我卖的一批货,我想着姑娘家爱俏,就给兰馨和丹珠都留了一个。”   “特意给我那丧良心的弟妹,让她给小丫头捎回家去。”   “兰馨和丹珠在一起玩的时候,手上都爱带着这妆奁匣子,一起玩打扮的游戏。”   张尚志心里有些不好受。   兰馨小小年纪没了,那些东西自然都烧了,后来,丹珠丢了,那妆奁匣子也没了。   不想时隔十几年,再听到这妆奁匣子,早已经物是人非。   顾昭迟疑了一下,“是百子戏耍图案吗?朱红漆面的,颇为精致小巧。”   “对对付。”张尚志忙不迭的应道。   他惊奇的看了顾昭一眼,又瞧了瞧桑阿婆手中的生辰八字红纸。   这,这人不可貌相啊。   顾小郎的道行比桑婶儿还厉害!   这都能瞧得出来?   那厢,算完生辰八字,拧着眉的桑阿婆抬头。   她的目光有些沉重,正好和张尚志瞧来的目光相碰。   桑阿婆:......   张尚志连忙收敛目光。   桑阿婆也不计较。   她顿了顿,沉声道:“这女娃娃已经没了。”   张尚志一惊,面上却是喃喃,“真的死了么,果真是死了……唉,到底是我心存侥幸了。”   “人是没了。”桑阿婆点头。   她伸出左掌,以禄马生死掌诀推演,一边依着生辰八字点指,一边念道。   “天上地下人不死,天罗地网并留连,三坵五墓命难保,马倒禄绝丧黄泉......”①   见顾昭朝这边看过来,桑阿婆说得更细致了一些,她放慢动作让顾昭看她点指的动作,颇有相教之意。   继续道。   “这生辰八字是女子,那就该以坤上逆着数,倘若是男子,则以乾上顺着数,女命以坤起子,最后若在兑字,则应诀马倒。”   桑阿婆顿了顿,目光看向顾昭。   顾昭喃喃,“马倒禄诀丧黄泉......”   桑阿婆点头,“没错,这生辰八字,已经是死命!”   顾昭和桑阿婆朝张尚志看去。   “唉。”张尚志叹了口气,惋惜道,“我原先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想着是否会有一线生机,这才去施家拿了生辰八字,特意来玉溪镇寻您二位帮忙批命。”   “……丹珠那孩子实心眼,打小便这样。”   张尚志继续说着靖州城打听到的消息。   “冯妈妈说了,去年时候丹珠要出阁了,不知怎么的,在出阁前人不见了……有人听到夜里有一阵大水声,说她是投了水......百香阁什么都没少,就是少了丹珠一向不离手的妆奁匣子。”   张尚志惋惜:“原先,我想着尸骨没有捞到,说不得还有生还的可能,这才来寻你们了。”   听到这,顾昭问道。   “她是叫冯丹娘吗?”   张尚志:“对对,顾小郎神机妙算!”   顾昭沉默。   原来,冯丹娘便是施丹珠啊。   她去年便投在这大江里死了,化作水鬼,到死都带着那妆奁匣子。   ……   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座椅上,施芸娘忍不住拿出帕子来,捂着嘴泣不成声。   张尚志上前,他顺了顺施芸娘的后背,安慰道。   “娘子莫哭,既然事已成定居,咱们总要往前看的。”   他回头瞧顾昭和桑阿婆,迟疑了下,开口道。   “像丹珠这样的情况,是要给她立衣冠冢吗?还是需要亲人去河边叫魂?”   顾昭沉吟片刻。   她想着月夜下,冯丹娘衣襟处蝴蝶花的绣纹,还是开口道。   “其实,我前两日见过冯丹娘,也就是施家丢掉的丫头施丹珠。”   这话一出,施芸娘的哭泣戛然而止,张尚志也僵了僵。   施芸娘着急,“顾小郎这是何意,丹珠她,她......”   “她死了!”顾昭直言,“我见到的只是她的魂。”   “当初她投了河,因为是自戕而亡,又是因水丢命,心中有执念,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水鬼......”   “水鬼因水而亡,周身到处都是水却喉中干渴,那江水于她而言是荒芜沙漠,吃了那江水,无异于往喉中吞沙。”   “只有柳条带起的水,才能解了她喉咙中的干渴。”   顾昭将自己和冯丹娘的相遇说了一番,施芸娘听后更是难过了。   都说姑妈也是娘,施丹珠和张兰馨相差就一日,姐妹俩生得相似,不单单施芸娘,就连张尚志都十分喜爱那孩子。   后来,俞昌娘拘着孩子,往来才少了一些。   现在想来,也是因为俞昌娘以为施丹珠是张家真正的千金,怕被发现端倪,又心愤施芸娘疼爱施丹珠,这才拘着孩子。   施芸娘哽咽:“顾小郎,我能见见她吗?”   顾昭将情况说明,燃香问了冯丹娘。   半晌后,烟气化作的白鹤又飞回来了。   它仰起细长的脖颈,对天长鸣一声。   “唳!”   顾昭伸手,白鹤的烟气在她手中散去。   她回头,目光看向张尚志和施芸娘。   施芸娘目露希冀,“道长,成吗?”   顾昭点头,“丹娘说了,她还想见见施展平和俞昌娘。”   张尚志咬牙,“没问题,我这就去带他们过来。”   顾昭:“不急,等日落之后吧。”   张尚志一愣,随即应道。   “是是,我欠考虑了。”   ……   最后,顾昭和张尚志施芸娘约好,双方和冯丹娘相见的地方在通宁县镇的张家,顾昭会带她过去,时间定在了落更之后。   张尚志:“麻烦顾小郎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荷包,顾昭和桑阿婆一人一个。   桑阿婆拄杖去拿架子上的寿金,一边叠莲花元宝,一边道。   “我的就不用了,没帮上什么忙,上次送嫁队伍的银子给得够多了。”   顾昭也连忙推辞,“无妨,这也是我和丹娘的缘分,员外郎客气了。”   张尚志不依:“嗐!二位和我还客气啥?”   “咱们一码事归一码事,再说了,你们哪里没有帮上什么忙?你们帮我大忙了!”   “我还嫌弃这银子傻白,轻易不能表示我的心意呢。”   顾昭瞧荷包:......   瞎说!银子一点都不傻白。   圆圆胖胖,可爱着嘞!   ......   时间过得很快,随着蝉鸣声,日头从东边爬到了西边。   落日的余晖渲染了半边天。   风贴着樟铃溪的江面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意,白日晒得打蔫卷曲的树叶也舒展开了身姿。   樟铃溪。   顾昭撑着小船。   “八郎,你怎么也来了?”   江面波光粼粼,一个斑驳的妆奁匣子在水中漂泊,它不远处的地方,一只大鳖四肢波动,怡然自得又快速的游弋在水中。   大鳖探出水,小眼睛朝顾昭看来,声音严肃。   “顾道友,丹娘可是我们龙宫的教养嬷嬷,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我来给她撑场面来了!”   大鳖表示,它身为龙宫里的丞相,便是虾兵蟹将,那都是它八郎的手下。   只有它能欺负的份,哪里轮得到旁人欺负?   顾昭:......   冯丹娘心绪不宁,也不去睬八郎口中的教养嬷嬷了。   她已经听顾昭说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一时间百感交集,低着头好半晌说不出话。   顾昭瞧了一眼。   “丹娘,你要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   冯丹娘摇头,一向柔顺的神情出现了倔强。   “我要去!”   她伸手抚上那妆奁,声音绷得很紧。   “我要再去问问她,我到底是不是她的闺女儿!”   顾昭撑着竹篙的手紧了紧。   冯丹娘投河的时间,是在瞧见俞昌娘之后的两日。   如此一来,顾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冯丹娘瞧见了亲娘,心里有了希望,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亲娘不认自己,甚至无情又嫌弃……   一颗心如坠悬崖,心生绝望。   ......   船儿很快便到了张家。   张家屋外粉墙环户,前头不远便是樟铃溪的分支,顾昭停好船只,伸手将江水中的妆奁匣子捞起,抱在怀中。   八郎着急,“我也想去。”   顾昭回头瞧它,它动作顿了顿,只见一股妖炁环绕,再一晃眼,地上不见大鳖,只有一只巴掌大小的小鳖探头。   它张嘴就要去咬顾昭的裤脚。   顾昭弯腰将大鳖捞了起来,颇为惊奇的打量了几眼。   “八郎?”   大鳖催促:“是我,顾道友,快走快走。”   ……   顾昭低头看怀中的妆奁匣子,冯丹娘的鬼灵藏在其中。   顾昭低声道,“丹娘,我们过去了。”   冯丹娘轻声:“恩。”   顾昭抬脚往前。   ……   此时已经是落更时分,天色黯淡了下来,黑夜为通宁镇披上了黑色的纱衣。   张家处处点上了灯火,大门未关,屋里的烛灯和院子里的火盆将这处照得很亮。   张尚志已经将施家一行人请来了。   此时一行人等在堂屋。   因为前几日闹得不愉快,此时两家人泾渭分明,老钱氏焦急的探头等着,施父和施展平有些坐立难安,面上还带着一分不情愿和惧怕。   俞昌娘心神恍惚,短短几日,她头上便爬了白发,整个人显得憔悴又苍老。   ……   脚步声传来,高坐上的张尚志眼睛一亮,起身道。   “顾小郎来了!”   他快步将顾昭迎了进来。   “顾小郎请上座。”   顾昭点头,“张员外客气了。”   张尚志的视线掠过顾昭肩上的小鳖,虽然好奇,但是想着这等高人擅长占卜之术,说不得这是占卜的龟壳,至于它为什么是活着的......   张尚志摇头,他要懂,他就不是员外郎了!   顾昭动作轻巧的将妆奁匣子放在旁边的空座上,抬头扫视过众人,开口道。   “冯丹娘的鬼灵栖身在这匣子中,她就是你们施家丢的姑娘施丹珠。”   顾昭这话一出,周围静了静。   施父紧锁眉头,施展平有些畏惧的往后退了退,他瞧着妆奁匣子的目光有些躲闪。   老钱氏老眼里浮现水光,操劳了一辈子的手有些颤抖,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出来,   最后,有些心酸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俞昌娘不接受的摇头,“不不,她不是,兰馨才是,兰馨才是我的孩子。”   顾昭将这一幕扫在眼里,心里叹息了一下。   这一家子,竟然只有隔辈的奶奶认冯丹娘。   ……   “你……还是不认我吗?”   冯丹娘的声音从百子戏耍的妆奁里头传出,声音幽幽幢幢似鬼音。   施家人面上一惧。   俞昌娘抱住头蹲地,痛苦的抓着头发。   “错了错了......不不不,我没错,兰馨才是闺女儿,兰馨才是!她死了,早就死了,丹珠是姐姐家的孩子!”   百子戏耍图案的妆奁似有水渍漫出。   “你也不认我吗?”   又是一道幽幽幢幢的鬼音响起,屋内的烛火陡然晃了晃,施展平短促的啊了一声。   他拽紧椅子的扶手,面容惊惧的瞧了瞧众人,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大家都知道,冯丹娘这一声问的是他。   施展平期期艾艾,“丹珠,我,我不知道啊,要不是你娘胡来,你还在你姑妈家做员外郎的大家闺秀,我,我是疼爱你的!”   俞昌娘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捂着脸一直喃喃,哪里顾得上去理会反驳施展平的话?   冯丹娘喟叹:“当年我丢了,你找过我吗?”   施展平急急,“自然,自然是找过的。”   冯丹娘:“撒谎!”   倘若真的认真的找了,怎么会找不回来,她在靖州城丢的,也一直在靖州城的画舫里,她明明一直在靖州城!   施展平窒了窒。   找自然是找了,只是没那么尽心罢了。   毕竟,在他眼里,丹珠是姐姐家的孩子。   兰馨,兰馨死了啊。   施展平没脸似的抹了一把脸,旁边的俞昌娘还在一直念着不可能,兰馨才是闺女。   顾昭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是不想承认。   因为一认,这荒唐事就真的是荒唐事了。   明知不可能,两人还是希冀张兰馨是他们的闺女,起码那样,他们的心里能好受一些。   旁边,张尚志和施芸娘眼里几乎要冒着火。   ……   “既然如此,那就让血缘自己说话吧。”   顾昭起身,将那湿漉漉的妆奁匣子抱在怀中,和张员外微微颔首,抬脚便出了张家。   张员外着急:“哎!顾小郎等等。”   顾昭走得很快,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张尚志追到门口没有瞧到人,又折返回堂屋,郁郁的拍腿,不痛快道。   “嗐!都怪你们,顾小郎这是生气了!”   施展平有些忐忑,他抬脚追了过来,伸手去拉扯张尚志的衣袖,迟疑道。   “姐,姐夫,刚刚那小道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让血缘说话?”   张尚志一把摔了袖子,将施展平的手薅下去,倒竖眉毛的骂道。   “你个瘟货,莫挨老子!”   施展平心里不安,又厚着脸皮挨了过去,忐忑道。   “姐夫,那顾小郎到底是何意啊。”   张尚志轰人,“我咋知道是何意,滚滚滚,瞧见你们我就脑壳疼,瞧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啊?!”   “丹珠这些年多不容易啊,你们不关心关心她就算了,躲什么躲!到现在还不想认人,自家的闺女命都没了。”   “真是冷血无情,狼心狗肺!也不思量着问问供奉和尸骨的事,总不能一直让孩子在水里泡着吧!”   张尚志越说越生气,除了丈母娘,其他人都被他轰出去了,老丈人也不例外。   ……   半晌。   张尚志叹了口气,对老钱氏道。   “明儿我再去一趟玉溪镇,他们做人家爹娘的不做人,咱们总不能瞅着孩子在水里飘荡,丧良心啊!”   “不拘是衣冠冢还是打捞尸骨,总得把孩子安顿好。”   老钱氏泪如雨下,“哎!尚志啊,还好有你和芸娘,那孩子命苦......明儿,明儿我和你一起去。”   她说着,干脆今儿也不回施家了。   ……   张家屋外。   施展平回头,“爹,娘还没走呢。”   “随便她!”   施父皱了皱眉,丢下一句话。   他转身朝施家方向走去,施展平和俞昌娘跟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   夜愈发的静谧,顾昭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来到岸边,她跳上小船,竹篙撑了撑岸边的石头,小船瞬间如离弦的箭一般朝外漾出,惊起层层波浪。   大江江面上。   一轮圆月从江面上跃出,倾泻下一片的月华。   顾昭弯腰,她将妆奁匣子重新放入水中。   水面“扑通”一声响,原来是顾昭肩上的八郎松了爪子,任由自己跌到水中。   随着入水,它周身漾起一层如雾的妖炁,身子也从巴掌大变成大脸盆大小。   妆奁匣子在水中上下浮沉。   樟铃溪暗流涌动,耳畔除了风声便是水声。   八郎游弋着四肢,伸长脖颈将妆奁匣子顶在脑门上,就像顾昭在宝船上见到的那次一样。衤糀   八郎:“别理那些人,我们回龙宫吧。”   “我听顾昭说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做教养嬷嬷,咱们就做大宫女吧。”   原本自苦的冯丹娘忍不住笑了笑。   半晌,她幽幽的开口。   “不是难过,就是心里空劳劳的,没有着落一样。”   她不认她,她去年便知道了。   顾昭拦住大鳖顶着妆奁匣子要走的动作,开口道。   “丹娘,我知道你的执念是什么了。”   冯丹娘和大鳖都瞧了过去。   顾昭看大鳖,“八郎,你还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的那个术法吗?”   她顿了顿,沉声道。   “化骨寻亲。”   八郎点头,“我要和你细说,你还说这法门有些邪性,不想要细听呢。”   顾昭:“我现在想听了。”   八郎瞧了一眼妆奁匣子,不知何时,冯丹娘的身姿出现在水里,她一脸寂寥的拨动了下手边的妆奁匣子。   八郎:“成!你自己瞧吧。”   ……   八郎脑顶上憋出一个球样的莹光,顾昭伸手碰了碰,莹光瞬间化作碎片消散。   这种传功之法玄之又玄,八郎将血脉传承见过的功法传递,领悟多少,全看顾昭自己的天资。   顾昭闭眼凝神。   细碎的莹光在顾昭脑海中胡乱的跳跃拉扯,它们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扭曲又直白,随着顾昭的凝神,这些莹光慢慢的收拢,逐渐成了篇幅模样。   它们如丝帛随风一般的在顾昭脑海中拂过。   顾昭陡然睁眼。   瞧到了!   八郎期待,“怎么样,你会了吗?”   以前它也给顾昭瞧过自己血脉中传承的功法和见识过的符箓。   龟族是最经常和道人打交道的,它们的壳是道人占卜的利器,所以,龟族血脉传承中,见识过颇多道人手段。   顾昭有时成,有时不成,两人都颇为随缘。   八郎还是头一次这么期待顾昭能成功。   顾昭点头。   八郎拍水,“好嘞!”   冯丹娘有些不解,却还是安静的等在一旁。   顾昭看向冯丹娘,道。   “丹娘,你知道自己的尸骨在哪里吗?”   便是不知道也不打紧,顾昭还能画寻踪符,只要不是太远,总是能找到的。   冯丹娘点头,“知道。”   顾昭:“带我和八郎去寻它吧。”   “化骨寻亲......”冯丹娘重复了一下,眼眸微抬的瞧了过来。   她迟疑道,“难道......”   顾昭点头,“既然他们不想认,咱们便让血缘自己说话,看看到底兰馨是他们的闺女,还是施丹珠是他们的闺女,血缘是最不能骗人的。”   如此一来......   顾昭瞧了一眼冯丹娘月夜下美得诡谲心惊的面容,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她也能化去执念。   兴许,冯丹娘自己都还未察觉,她身世飘零,似那无根的浮萍,她一直在寻自己的家,自己的根,无关施展平和俞昌娘,她只是想找寻自己的来处。   至死都不放手的妆奁匣子便是证明。   还有她衣襟处漾着微光的蝴蝶花。   ......   冯丹娘带着顾昭和八郎来到靖州城附近的一处水域,指着下头,落寞道。   “便是那儿了。”   顾昭和八郎对视一眼。   顾昭:“八郎,你去。”   大鳖四肢游动,灵巧的钻入水中。   很快,它便找到了冯丹娘的尸骨。   尸骨被水下的草藤缠绕,皮肉已经化去,只有那乌黑的长发随着水波漂流,漆黑的水中,月白云袖袍子早就不负当初的美丽。   衣物残破又让人害怕。   八郎浮出水面,对顾昭摇了摇头,“不成,大多数化白骨了,动一下得掉。”   “对了!”八郎反应过来,“你可以自己下去,拿出我水族的至宝避水珠就成!”   顾昭:......   避水珠……不知道水族哪个大兄的遗蜕,那对大眼珠子。   八郎斜睨,“哼,你弄丢了?”   “没没!”顾昭连连否认,“我收得妥妥的呢!”   顾昭心里吁铱誮了口气,还好她都有将东西收妥好。   ......   顾昭那出那避水珠,从船上跳下水中。   避水珠一入水,原先灰蒙的珠子一下就漾起了柔柔的光晕,光晕将顾昭笼罩,那些压人的水就似陆地上的空气一般。   呼吸自如,如履平地。   顾昭瞧了瞧握在拳头中的避水珠,暗赞。   水中豪富,连遗蜕的大眼珠子都这般不同凡响!   ……   这一片水域颇深,顾昭一直往下沉,水中幽暗,只有她手中的避水珠子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顾昭以炁托举避水珠在身前,远远看去,就好似在水中打了一个灯笼。   片刻后。   在八郎的带领下,顾昭寻到了冯丹娘的尸骨。   如八郎所说,她的皮肉早已经化去,被鱼虾啄食,就连那头发也是缠绕在水中杂草中,这才没有飘走,白骨森森,骷髅的眼眶一片的漆黑。   顾昭五指微敛,手诀翻飞,化骨的元炁化作莹光打入那白骨之中。   “簌簌,噗噗,簌簌,噗噗。”   白骨微微震动,带起水里的水流,偶尔几个泡泡浮起,随即又被水压压迫,水波发出簌簌噗噗的声音。   顾昭凝眉,随着她放下手,元炁收回,原先沉寂在水底的白骨一点点的拼凑,咔咔的站了起来。   它挣脱了水草,着一身满是淤泥的月白云袖长袍。   骷髅眼黑乎乎的两个窟窿洞,长发随着水流漾动。   幽冷的水域里,被这样站起来的骷髅骨一盯,阴森可怖极了。   顾昭伸手,“走吧,丹娘,咱们上去。”   骷髅骨木楞的将手搭在顾昭手中。   顾昭踩着水波慢慢的朝江面游去。   “哗啦!”顾昭钻开水面,她撩了撩湿掉的长发,朝妆奁上的冯丹娘看去,笑道。   “成了。”   冯丹娘侧头,那骷髅骨破水,被顾昭牵扯着出了水面。   她短促的啊了一声,拿手捂自己的眼睛。   顾昭和八郎哈哈一笑。   八郎嘲笑:“丹娘你还怕这个啊,它是你自己的尸身呢。”   冯丹娘有些羞赧,“没,就是一时不察,猛地一下被吓到了。”   ……   接下来的一路上,冯丹娘都偷偷的将眼睛撇开,显然是真的怕自己的尸骨。   顾昭和八郎两人笑了笑,谁也没有戳破。   冯丹娘的尸骨坐上了顾昭的小船,顾昭撑着竹篙,一路朝通宁县镇的水域划去。   ……   “到了。”   顾昭停船,她捞起妆奁匣子,肩上趴着小只模样的八郎,跟着冯丹娘的尸骨,一路往前。   妆奁里,冯丹娘衤糀透明的身体漂浮在顾昭旁边,她神情复杂的瞧着那白骨咔咔又僵硬的往前。   “它要去哪里?”冯丹娘轻声问道。   顾昭:“化骨寻亲......它要做的,自然是去寻生前赋予它的至亲。”   顾昭瞧了一眼透明又湿漉漉的鬼灵,低声道。   “走吧,跟着它,你就能寻到自己的根了。”   他们不认又何妨。   它总能自己找回去的。   顾昭跟在白骨后头。   夜很静,偶尔夏风打着旋儿吹来,除了田间窸窸窣窣的虫鸣声,这一路只有白骨咔咔哒哒的声音。   ……   通宁镇,施家。   方塘里蛙鸣阵阵,荷花的花苞慢慢收拢,微微垂着花梗,好似在入睡。   施父一行人刚到家,方才瞧到那脱漆的妆奁,虽然没有瞧到鬼灵,施展平和施父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施父瞪了一眼施展平,又瞪了一眼俞昌娘,怒道。   “瞧你们俩,这是造了什么孽!”   施展平悻悻。   俞昌娘心神恍惚,神情不宁。   施展平犹豫片刻,问道。   “爹,要不再去问问,衣冠冢总是得立的。”   他还是有些不安那小道长走时丢下的话,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立什么立!”施父怒道,“瞧你们搞得不明不白的,到底谁是咱们施家的孩子,还有没有个准数了?”   屋檐下的灯笼随风微晃,烛火下,施父的神情明明寐寐。   他叹了一声,沉声道。   “算了,就这样吧,左右两个孩子都死了,就尘归尘,土归土吧。”   俞昌娘捂着嘴,呜呜的哭了起来,她犹自不能甘心认下,只喃喃道。   “不可能,兰馨才是,兰馨才是。”   施展平和施父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奈和郁气。   兰馨不是。   丹珠才是。   他们谁都知道,可他们谁都不愿意承认!   一旦承认,这,这事它荒唐啊!   ......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施展平意外,“这么迟了,谁啊?”   “是不是娘回来了,昌娘,你去开一下门。”   俞昌娘抬袖擦了擦眼睛,抬脚走了过去。   施父正在灶间准备倒一杯水酒,突然,他的手顿住了,手中一个不稳,酒瓶子砸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施父愣神,不好!   人三鬼四,刚刚那敲门声......它四声啊!   施父急急回头,然而已经迟了。   ......   门开了。   俞昌娘放下袖子,抬起头正待说话,突然,她整个人僵住了,捏着手不断的打摆。   只见门外站着一具骷髅骨,它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后,身上的衣服经过江水的浸润,满是淤泥,破损可怖,露出下头细伶伶的森森白骨。   骷髅骨的下颌骨动了动,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阴森又诡谲。   俞昌娘终于受不住了,她两眼一翻,没有翻过去,只得凄厉的大叫了起来。   “啊!”   “她来了,展平,她来寻我们了!”   …… 第67章 (捉虫)   俞昌娘的叫声凄厉极了。   施展平心下一跳,他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这一看,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瞳孔急剧的收缩。   “丹,丹珠吗?”   “是丹珠吗?”   施展平畏惧的往后挪了两步。   他绊到旁边的箩筐,一个屁蹲坐了下去,狼狈又害怕的挥手,手忙脚乱的将自己从箩筐里弄出来。   骷髅骨动了动下颌骨,没有回答,只有咔咔的声音。   它往前走了两步,迈过大门,一步步的走到院子里,水渍在身后蜿蜒而开。   伴随着它的走动,残破月白云袖袍子下头的森森白骨更显眼了。   院子里除俞昌娘惊惧的叫声,就只有白骨咔咔哒哒的声音。   施展平摇头:“不,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   这时,大门处涌来一阵阴风,屋檐下的灯笼晃了晃,右面灯笼中的烛火陡然一灭,一缕青烟袅袅腾空。   施展平惊惧回头,又连忙转回头看前方。   还好,另一盏灯笼还在,除了月光,院子里还有稀薄火光,只是往日橘黄的烛火,今日怎么看怎么阴森。   施展平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捏住。   一股凉气从脚底凉到脑门,耳朵如擂巨鼓。   俞昌娘叫得更厉害了。   “饶了我,饶了我……我不想的,丹珠,你饶了我!”   “砰!”   “砰!”   一连两声木头大力关阖的声音,那是灶间的施父关了木门,栓插落下。   他眼睛急急的看了看周围,将那打开的窗棂也阖上。   “嘶,该死!”   施父瞧着脚上冒血的脚板,低咒了一声。   原来,刚刚他关门关窗关得慌张,一不留神就踩到了打破的酒瓶子上。   锋利的瓷片划破了草鞋,割破了皮肉,鲜血冒了出来,红血混在那浑浊的黄酒中,地上格外的狼藉。   院子里又是一阵骨头咔咔哒哒的声音,施父不敢再发出声音了,抱着流血的脚窝在窗棂下头,瑟瑟发抖。   ……   院子里。   施展平和俞昌娘听到施父落门的声音,心里陡然一凉。   爹,爹这是不管他们了。   随即,两人也受到了启发,屁滚尿流的要往屋里跑。   ……   “哪里跑!”   顾昭抬起手,化炁成风,施家门户瞬间阖上,任由施展平怎么去撞,那大门都牢牢的关着。   “该死!”施展平头上冒起了冷汗,急急的往后看。   俞昌娘吓得蹲地,抱头尖叫。   施展平心一狠,埋头越过白骨,一路朝大门处冲去,他跑得又急又慌,门口的阶石绊了脚,一下便磕在了地上。   当下门牙便去了两颗,鲜血突突的直冒。   施展平顾不上去惋惜自己的门牙,捂着嘴正要起身继续跑,突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一双月白色的绣鞋。   施展平愣了愣,随即抖得更厉害,无他,这绣鞋的脚微微踮着,着不到地......   这是,鬼吗?   施展平头皮发麻,他缓缓的抬起头,对上一个湿漉漉的女子身影。   她生得很美,仔细看和大姐有两分相似......不,不是大姐,应该是和他有两分的相像。   只是此时她的面色白得不似常人,一身湿漉漉的,低头瞧来时眉眼低垂,没有愤怒,没有欢喜,没有怨怼……她神情里什么都没有,更没有活人的气息。   施展平颤抖。   鬼,这个是鬼魂。   院子里头的是枯骨,这个便是鬼魂。   一时间,七魂去了六魄的施展平还真说不清楚,这两东西,到底哪个更骇人一些。   施丹珠幽幽:“爹,你怕什么,我是丹珠啊,丹珠找回来了。”   鬼音幽幽幢幢中带着叹息,施展平一听,只觉得似被那黏腻的蛇爬过了脚背,瞬间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鬼,鬼啊!”   “天呐!有鬼啊!救命救命!”   施展平终于受不住了,手脚并用,涕泪满面的跑了,另一只鞋子也跑丢了。   ……   前头好似有鬼迷路,施展平跑了好久,又跑回了自家的方塘前头。   在再一次看到那沉睡的莲花时,施展平无奈了。   他畏惧的看了一眼外头黑暗的天色,又看了一眼自家宅院,颤颤巍巍,打着摆子又回了院子里。   ……   院子里。   俞昌娘还在抱头大叫,又哭又叫的让丹珠饶了她。   不远处,白骨骷髅站在屋檐下的灯笼下头,一阵风吹来,烛火明明灭灭,衬得那长发骷髅骨愈发的可怖。   施展平累极了。   他瞧着地上抱头大叫的媳妇,又瞧了瞧自己跑丢鞋子的脚,脚板上扎了刺留了血,遍布伤痕,就连牙齿都没了两颗。   一时间,施展平悲从中来。   他跑啥跑啊!   还不如像媳妇这样,怕是怕了一些,起码没有受皮肉伤啊。   施展平和俞昌娘抱头痛哭。   “对不起丹珠,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错了,真的错了!你饶了我们吧!”   门口,顾昭只觉得心里的郁气去了两分。   大鳖瞧了顾昭一眼。   顾昭板脸,义正言辞的为自己开解。   “我什么都没有做,那是他自己心虚,跑摔的!”   外头天黑,迷路是多正常的事情啊!   大鳖捧场,“顾道友说得对!”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略微腼腆模样。   她站在施家院子的老树下头,月华倾泻,树影婆娑,偶尔有几个落叶打着旋儿落下,正好落在顾昭头上。   顾昭抓了一片在手中。   八郎也伸爪子去够,奈何在陆地上它不比水下灵活,再加上这妖身使了幻化神通,比平常要小许多。   它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跌了下来。   顾昭接住。   她双手捧着大鳖,轻舒一口气。   “八郎小心。”   “多谢顾道友。”大鳖惊魂未定。   这边有动静声,院子里的施展平可算是回过了神,他顺着声响,畏惧的看了过去,瞧见顾昭顿时就跟瞧见亲人一样。   “小道长,小道长救命啊!”   顾昭不解,“你又没有性命之忧,何须救命?”   施展平忍着俱意看了一眼白骨,手指着它正待说话,突然,一道灵光就像是雷劈一样劈中了他的大脑。   “是,是你。”   “是你将它带来的?”   施展平打着磕绊,看着顾昭的眼睛满是惊惧和怀疑。   俞昌娘也抖了抖,夫妻二人靠得更紧了。   顾昭不满:“不懂就别瞎说,诬赖人!”   “这是丹珠的尸骨,不是我带它过来的,是它自己寻来的。”   “你们既然都不愿意承认丹珠是你们的闺女,那便让血缘自己说话吧。”   顾昭黑黢黢的眼睛瞧着施展平和俞昌娘,月夜下平白的添了两分渗人。   只听她压了压声音,继续道。   “化骨寻亲术法之下,丹珠的尸骨寻的是你们而不是张员外和员外夫人,这说明,你们就是她的生身父母。”   她的目光挪了挪,视线落在抓头发愣神的俞昌娘身上,毫不留情的将那遮羞布扯了下来。   “而你,害人不成反害己,害了自己亲生闺女的性命,丹珠她对你求救,你视而不见,她这才心灰意冷的投了河。”   “是你,是你害了她!你是杀人凶手!”   顾昭最后这一句不轻不重,但它重重的落在俞昌娘的心里,她眼里一下便涌出了水光,喃喃不已。   “是我,是我......我害了自己的闺女,真的是我……”   施展平皱巴着脸讨饶。   “我错了,我们施家错了。”   “丹珠是我们施家的亲闺女,兰馨不是,兰馨是姐姐家的。”   “丹珠饶命,道长饶命。”   他畏惧的抬头看了看,发现老树下已经不见顾昭的身影了,还不待他喘一口气,就听到灶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施展平急急看了过去。   白骨森森的手指头抠着窗棂,瞧过去骨头脆,力气却不小,它很快便将窗棂的栓插弄断。   黑发骷髅头从窗棂里挤了进去,探头往下瞧。   施父坐在窗棂下头的地板上,听到动静,他慢慢又僵硬的侧仰着脖子,朝上看去。   四目相对。   骷髅骨动了动下颌,咔咔作响。   施父惊惧大叫,抱着流血的脚板在灶房里胡乱的跳。   骷髅骨不解的歪头。   怕啥,它只是寻到同宗血缘的味道,过来喊一声爷爷罢了。   ……   阿弥陀佛!死道友不死贫道,阿爹你顶住!   施展平在心里胡乱的想着,急急的收回目光,丢下自家老爹和媳妇,跑回屋里了。   ......   小路上。   顾昭抱着妆奁盒子,抬脚往泊小船的河域走去。   大鳖扒拉着顾昭的肩头,它的小眼睛瞧着咔咔哒哒跟来的白骨,问顾昭。   “顾道友,丹娘的尸骨怎么办?”   “入土为安吗?还是葬在原来的水底?”   它是水族生物,自然不觉得尸骨葬在水底有什么不妥。   顾昭正待说话,突然,她怀中的妆奁匣子莹光大盛。   顾昭停住了脚步。   大鳖急急的掉了个头,探长了脖子去看。   “这是......”   顾昭:“丹娘的执念已去。”   似在印证顾昭说的话,那莹光化作碎光,似流沙一般一点点散去。   一阵风来,流沙似的碎光散漫在空中,似柔和的绸帛一样绕着冯丹娘的鬼灵。   怨怒,悲伤,遗憾......万般惆怅被碎光抚平带走。   片刻后。   顾昭再看手中,那儿已经没有那朱漆斑驳的妆奁匣子了。   “多谢道长。”   半空中,冯丹娘对顾昭行了个福礼。   八郎眼尖,“丹娘,你身上的衣服干了。”   冯丹娘低头,她摊开掌心看自己的手,不单单是衣服干了,就连那久久浸水的皮囊褶皱也去了,头发上的水渍没了,喉中干渴尽去。   就连一直缠绕在身上,那水的阴冷也没有了。   顾昭:“我没帮什么忙,是丹娘你自己勘破了执念。”   ……   一行人来到河边,八郎有些舍不得。   “丹娘,你要去投胎了吗?”   冯丹娘摇了摇头。   此生阴差阳错,颇为困苦,来生......   她抬头看了眼月色,到底是心惧那未知的来生。   八郎“噗通”一声跃入水中,妖炁笼罩,它一下就变大了许多,四肢灵活的在水里游移,颇为欢喜道。   “那你还是跟我回龙宫吧。”   冯丹娘犹豫了下,轻轻点头。   八郎多瞧了冯丹娘两眼,突然道,“你们等我一下。”   说完,八郎钻到了水底,水花一溅,泛起层层涟漪,这儿已经不见八郎的踪迹。   ......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白骨蜿蜒着水渍而来,顾昭以炁托举,让它坐上了小船。   她在船尾撑了撑竹篙,小船微微漾开。   冯丹娘和白骨相对而坐。   冯丹娘伸手触摸了下白骨,这下是不怕了。   顾昭手中用力,竹篙撑到水底的砂石,开口问道。   “你想在葬在何处?”   “张员外说了,他能为你立碑供奉。”   冯丹娘摇了摇头,“姑爹姑妈心善,不过不用了。”   “我随八郎去龙宫,这供奉也用不上,丹娘的上一辈活得糊涂又囫囵,就让这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吧。”   “一会儿,道长随意寻个地方埋了就成。”   顾昭:“现在还埋不得。”   冯丹娘不解,“为何?”   顾昭解释:“我方才用了化骨寻亲的法术,如今这白骨算是起了尸,得等这术法散去,白骨安息才能埋了。”   顾昭瞥了一眼白骨。   要是现在埋了,明儿落更时分,它又得刨土跑出来了。   “哗啦!”水花绽开,八郎回来了。   它将顾昭的话听到了耳朵里,诧异道。   “怎么还需要等几日?我记得寻到亲了,叩拜生恩,这术法就散了。”   顾昭睨了一眼过去,“你也说叩拜生恩了,刚才我可没有让白骨叩拜生恩。”   八郎赞同,“对,那等丧良心的爹娘,没有闹个天翻地覆已经是便宜他们了,可不值得丹娘叩拜,白骨也不成!”   顾昭附和,“是嘞,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化骨寻亲的术法,寻亲既然在术法的名称上,可见这叩拜生恩是何等重要,如今顾昭拦着白骨没有叩拜,术法自然不能轻易散去。   八郎:“那怎么办。”   顾昭:“只能等了。”   冯丹娘和八郎连忙问道,“要等多久?”   顾昭想了想,道,“亡者走七七丧俗入鬼道,这术法既然是用在亡者尸骨上,想来七七应该便是极数了。”   七七四十九日,日子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八郎听后嘿嘿笑了两声。   顾昭看了过去。   八郎右鳍拍胸膛,和顾昭保证道。   “顾道友,这白骨就搁在樟铃溪中吧,你住在玉溪镇,行事颇为不便,等七七四十九日术法散去,我们再将它葬在龙宫附近。”   “正好,我夜间时候还能驮着它回来,让它再去瞧瞧生前的爹娘……唉,丹娘去的这般早,又自小离家,如今有机会,总得和家里人亲香亲香吧。”   顾昭:......   八郎这是吓一日不够,打算吓他个七七四十九日啊。   顾昭夸赞:“这想法好。”   冯丹娘轻轻笑了一声,似星的眼睛看着大鳖,轻声道。   “多谢丞相大人了。”   大鳖微微缩了缩脖子,有些羞赧模样。   “不客气。”   这可是它手下的大宫女嘞!   比虾兵蟹将还重要呢!   它八郎可是很有同僚情谊的。   竹篙蘸了蘸水面,漾开一层层涟漪。   这片水域又宽又深,竹篙已经够不到下头的砂土了,顾昭收了竹篙,问道。   “对了,八郎,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拿这个了。”随着话落,一个蚌壳出现在大鳖头上。   八郎顶了顶头上的蚌壳,招呼冯丹娘,道。   “走吧,咱们该回去了,方才我还听到龙太子小龙女缠着龙君寻你呢。”   顾昭瞧了过去。   那是一个空的河蚌壳,约莫巴掌大,椭圆的蚌壳面上漾着柔和的黑光,微微鼓起的地方又一分白。   冯丹娘愣了愣,随即身影一晃,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蚌壳之中。   冯丹娘:“丞相大人,咱们回龙宫吧。”   她的声音有些轻快,随着江水的浸润,河蚌壳微微动了动,就似当初那妆奁匣子一样。   只不过,以前是畏惧躲闪。   眼下这河蚌壳却是欢喜。   大鳖背上驮着那化骨的白骨,头上顶着河蚌,随着四肢游移,水波漾动,转眼便不见它们的身影了。   顾昭的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河面上,眨了眨眼睛,诧异了。   刚刚那道光芒......   难道,冯丹娘算作是投胎成河蚌了?   顾昭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   罢罢,下次见到八郎和丹娘时再好好的瞧一瞧吧。   ……   顾昭慢悠悠的划着船桨,小船朝玉溪镇的方向驶去。   圆月爬上了半空,月华倾泻而下,繁星点缀,江面上波光粼粼。   江风带来山林好闻的气息。   顾昭放了手中的船桨,双手枕着往后仰下,闭了眼睛。   夜色深沉,月色星光朦胧熹微。   不知不觉,顾昭睡了过去。   ......   “顾小郎,顾小郎。”   顾昭睁开眼睛,她朝四周看了看,周围一片的浓雾笼罩,声音是一道女声,仔细听还有些耳熟。   “顾小郎,是我啊,翘娘啊。”   顾昭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周围的浓雾急剧的褪去,果然,在浓雾的尽头,一袭淡紫色襦裙的王翘娘正冲顾昭笑眯眯的招手。   她手中挎一白藤编织的小篮子,里头搁了一些鲜果和三五朵水芙蓉。   水芙蓉花瓣鲜嫩,娇艳欲滴。   顾昭多看了一眼。   王翘娘颇为得意的将腕间的竹篮往上提了提,笑道。   “好看吧,是彗心一早便采了,特意供奉在我灵位前的。”   顾昭点头,“好看。”   迷雾散去,顾昭发现,这声音虽然是王翘娘,但她今日的模样却是自己有些陌生的。   只见她额间留了一小缕的刘海,此时调皮的打着旋。   和上一次那倾国倾城的牡丹对比,今儿更像是一丛紫薇花,花枝小巧,一簇簇的在枝头迎风招摇。   轻盈又带着欢快的喜悦。   王翘娘拈起荷花,凑近口鼻,抬眸看来时眼波流转,轻笑道。   “我今儿这身怎么样?好看吗?”   她问的是衣裳,却更是皮囊,果然,有曲相公在,王翘娘便是千变的美人。   顾昭老实点头,“好看。”   王翘娘眉眼弯弯。   “又在胡闹。”一道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   顾昭顺着声音看去,迷雾里头走出长身而立的男子,他虽然说着胡闹,看向王翘娘的眼眸里却是道不尽的情谊。   顾昭拱手,“是曲叔吧。”   曲亦枫回了个礼,“多谢顾小郎为翘娘寻回公道,救回彗心那孩子。”他顿了顿,轻声笑了下,继续道。   “更谢顾小郎为翘娘准备的送嫁队伍。”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   “这事真是巧了不是,我是不知道王娘子要嫁的是您,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曲亦枫说起这次入梦的缘由。   “翘娘的金斗瓮还未入葬,我们生前无缘,死后结的是阴亲,没有生同衾,那便死同穴吧。”   曲亦枫微微叹了一口气,冲顾昭拱手。   “一事不劳二主,还请顾小郎成全。”   顾昭连忙道,“这事我和阿婆也有说过,曲叔客气了。”   两人合葬,葬地却是要寻好,到底是在玉溪镇还是要在祈北郡城的长南山。   顾昭:“如果在长南山,我就带着王娘子的金斗瓮过去,如果在玉溪镇,那我就带一口空瓮。”   这事曲亦枫和王翘娘早有决定,两人对视了一眼,曲亦枫开口道。   “顾小郎带空瓮吧。”   “阿娘年纪大了,以后百年,我们也有个照拂。”   顾昭应下。   烟雾散去之时,里头突然有一个带着光亮的册子飞出,砸在顾昭怀中。   顾昭低头,“这是......”   “多谢顾小郎为我和娘子的事奔波劳顿,亦枫身无长物,这册子里记录的是我多年来于画艺上的见解和技巧,小小心意,顾小郎莫要嫌弃。”   鬼音渺渺淡去,浓郁的雾气如潮水一般消退。   顾昭睁开眼睛,自混沌的梦中醒来,她身下的小船还在晃晃悠悠。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勤快的白鹭自江水中掠过,喙中衔一条细长白鱼。   顾昭看怀中,那儿一本蓝皮的书籍。   她翻开看了看,只觉得其中奥秘无穷。   半晌后,顾昭将书籍阖上,喟叹道。   “曲叔去得可惜了。”   他分明已经触到了以画赋灵的境界,倘若活着,该是何等惊才绝艳。   橘色的日头一点点跃出水面,染红了河畔白头的芦苇丛,风儿轻轻,草儿摆摆,似在附和顾昭的感叹。   ......   顾昭到家时,正好赶上家里吃早膳。   前几日顾昭抓的鱼多,顾秋花便将肉剔了做丸子,鱼骨用团粉挂浆做成了鱼滑,此时鱼丸子一粒粒肉胖的滚在簸箕中,另一个簸箕里装的是满当当的鱼滑。   顾秋花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笑道。   “回来啦?”   “你平彦表哥刚刚吃了鱼丸子,你要吃什么,姑妈给你煮。”   顾昭探头瞧了瞧,“好香!”   顾秋花笑眯眯,“那是咱们顾昭抓的鱼好,你抓的那些面丈鱼啊,又鲜又嫩,我今儿做了三丝银鱼羹给你阿爷阿奶。”   “你阿爷臭嘚瑟,好好的饭不在家里吃,非要捧到榕树下头,寻着那陈老伯的面儿吃。”   顾昭愣了愣,随即跟着顾秋花一起笑道。   “阿爷这是在找场子呢。”   顾春来下棋是臭棋篓子,那陈老伯可不一样,别瞧现在大家叫他一声陈老伯,称呼好似俗气了一点,就像是乡间普通的老头儿。   年轻的时候,他可是正经进了学,考了个童生老爷光宗耀祖过的。   就是运道方面差了一些,那些年赶考,回回落榜,到最后考得他心灰意冷,现在窝在玉溪镇这等小地方,下下棋,种种田,日子倒也悠闲了起来。   ......   顾昭捡了根大块的木头,帮着顾秋花燃灶,灶膛里本来就有小火,添了木块,火光更旺了。   不一会儿,锅里的水便冒起了小气泡,眼看着就要烧滚。   顾秋花:“昭儿,你要吃哪个?”   顾昭:“嘿嘿,姑妈,我两个都要一些。”   小娃娃才做选择,她会赚银子的人了,自然是两个都要!   “成成,都给你添一点。”顾秋花好说话,两个小簸箕都帮顾昭拿了一些。   ......   虾米做汤底,添了香油醋和葱花,滚汤一烫,香味一下便出来了。   丸子鲜嫩,里头的肉酱咸香,鱼滑虽然有骨头,但都是大骨,吃起来也不费劲,吃到最后再喝一口汤,当真又鲜又香。   ......   顾昭将自己要去长南山的事情说了说。   顾秋花有些怔楞,面容有些惆怅,半晌后叹道。   “长南山啊。”   顾昭知道,她那姑爹卫蒙便是葬在那一片山脉,当即问道。   “你们要一起去吗?正好给姑爹祭拜一番,咱们还能去祈北郡城走一走,我老是听表哥说那边的炙鸭好吃,这次非得尝尝看!”   顾秋花迟疑了下,“平彦他......”   顾秋花听卫平彦说了,知道他这段时间修行有成,有可能会修成猫妖之体,顾昭还在他身上下了寻踪符箓。   顾昭知道她的顾虑,当下便道。   “不打紧,咱们快去快回,很快便回来了。”   最后,顾秋花和卫平彦决定随顾昭走一趟,如果可以,她想将卫蒙的坟也迁回玉溪镇。   卫蒙吃百家饭长大,玉溪镇是她的故乡,平彦在这,她也在这,那这玉溪镇便也是他的故乡。   ……   隔日。   宝船朝江面一丢,原先巴掌大的模样瞬间成丈高。   顾昭将两坛金斗瓮抱了上去,回头正好对上了卫平彦瞧来的目光。   虽然快是猫妖了,卫平彦还是天然的对这东西害怕。   他的目光有些躲闪。   顾昭拍了拍瓮坛,“怕什么,空的!”   卫平彦嘀咕:“表弟,祈北郡城什么都有,咱们可以到那儿再买。”   顾昭恨铁不成钢。   “表哥,瞧你说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祈北郡城的东西多贵啊!”   “我那银子搁咱们这儿能买两瓮,到了祈北郡城,那就只能买一瓮了!”   不过是换了一个地儿,同样的银子,东西就生生少了一半,她顾昭又不傻。   银子白胖才可爱,它每瘦一分,她顾昭就也跟着心痛一分,在她心里,那是美人都比不上的主儿啊!   卫平彦:.......   ...... 第68章   宝船扬帆起航。   顾昭站在甲板上,她冲码头边的顾春来和老杜氏挥手。   “阿爷阿奶,你们回去吧。”   “放心,我会照顾好姑妈和表哥的,我们很快就回来。”   听到这话,因为分离而揪心的老杜氏当下便笑了。   她的目光看着已经远了一段距离,逐渐变小的宝船,小声嘀咕道。   “憨娃,这里头就数你自己年龄最小,还照顾表哥和姑妈哩。”   顾春来从旱烟袋里捻出一小撮的烟草叶,点着后抽上,听到老杜氏这话,立马不赞成了。   “怎么就不是昭儿照顾了?这孩子大气,那和年纪多少岁没有关系。”   老杜氏:“是是,是我说错了。”   顾春来这才罢休。   老杜氏无奈的瞥了一眼顾春来,才说这么一句就护上了,真不愧是做人家阿爷的。   ……   “走了,家去了。”   老杜氏见江面上已经不见宝船的踪迹,拉着顾春来的衣袖,转身要往回走。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道。   “这几日你要去巡夜吗?”   “不用,昭儿说她寻了金家那小姑娘替值,不用我这把老骨头。”   “那成,想不到凤仙那孩子有那般机缘,眼下这季节的笋有些苦有些老,不大好吃,那孩子引着咱们昭儿挖的笋,味道却是极好的。”   老杜氏说到这,不忘继续唠叨一句。   “对了!这几日秋花不在家,你可得帮着我做些家里的活,别尽可着去榕树下下棋了。”   顾春来不耐:“知道知道,啰嗦!”   老杜氏正要瞪眉。   顾春来愁眉,“唉,就是我要去榕树下下棋,那也没个伴了。”   老杜氏诧异了,“怎么了?”   顾春来:“陈老弟那身子骨有些不好,这几日得在家里歇着。”   “不打紧吧。”老杜氏连忙问道。   顾春来叹了口气,“难说。”   “这年纪大了,难免这里不舒坦,那里不舒坦的,趁着能吃吃能喝喝,咱们将日子过得快活一点。”   老杜氏沉默了片刻。   “那你前儿还拿秋花做的三丝银鱼馋人家,不厚道!”   顾春来悻悻,“我哪知道他不舒坦了。”   老杜氏:“好了好了,一会儿回去我做碗鱼片粥,你给人家送去,好歹也陪你下了这么久的棋,不知道便算了,知道了总得尽点心意。”   顾春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抬头看前头的路,混浊的老眼里有着怅然,随着年龄的增大,往年的老伙计那是一个比一个少了。   ......   樟铃溪上。   江波微漾,宝船吃水颇深,行进沉稳,顾秋花从船舱里头出来,手上搭着一件黑袍子,一边笑一边和顾昭说道。   “这船真好,比我和你表哥上次来时坐的乌篷船要好,你表哥都没那么闹人了。”   “各有各的好,乌篷船就更灵活一些。”顾昭笑着搭了一句话,同时不忘化炁成风,推着宝船往前行驶。   她的视线瞥过顾秋花手中的黑袍子,“这是......”   “哦,这个啊。”   顾秋花抬起手,看着手中的黑披风笑了笑,“你表哥怕水,上次就是裹着它回了玉溪镇,这次出来,我就又把它带来了。”   “左右轻轻巧巧的一件披风,又不费多少事!”   ……   微风吹拂,沉重的心事好似也被带走了。   顾秋花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心道,她家的平彦争气了,见着水都不怕了。   顾昭想着披风的防雨效果,赞成的点头,“是怪好用的。”   ……   行船的日子说无聊也无聊,一眼望去都是江水波光粼粼,偶尔出现绿地汀州,白鹭掠水,野鸭在芦苇丛中抱蛋,几只胖头的大鱼跃出水面又落下,留下一片涟漪。   顾秋花瞧了半天便腻了,转身去了船舱和卫平彦一起待着。   顾昭倒是颇为喜欢。   江风贴着水面吹来,带着山林的炁息,鱼儿跃水,蓝天白云,鸟过无痕,一切都是这般的疏朗开阔,沁人心脾。   顾昭深吸一口气,绛宫处那颗圆陀陀的金丹转得更快了,元炁如丝化水,金丹光华愈盛。   顾昭觉得自己好似那鸟儿入了山林,鱼儿入水,心中自有一股畅快之意。   ......   夜幕逐渐深了,宝船还在破水前进,前头一只烟气化作的青鸟不远不近的飞着,为顾昭指引祈北郡城的方向。   饶是这样一路紧赶慢赶,顾昭一行人到祈北郡城时,也已经是五日后的傍晚时分。   码头处,顾昭一行人下了宝船。   “姑妈,慢一点。”   顾昭搀扶了顾秋花一把。   顾秋花扶着脑袋直叫唤,“哎哟哟,晕死我了。”   瞧见顾昭和卫平彦关切的目光,她连忙道。   “坐船坐久了,刚下来有些头晕,不打紧,不打紧。”   顾昭理解的点头。   她松开了顾秋花的手,让卫平彦一人搀扶着,视线扫过周围,脸上浮现一缕困惑。   “这祈北郡城,怎地还不如靖州州城热闹?”   顾秋花愣了愣,眼睛朝周围瞅了瞅。   可不是!   此时不过是酉时,酉时虽然是黄昏时刻,但夏日日头长,这时本该是热闹时候,但这码头上却只有三三两两的船只,就连力夫也少了许多。   顾秋花也是诧异了。   “往常不是这样的。”   顾昭多看了几眼,没有看出名堂。   “算了,咱们先进城吧,明儿咱们再去长南山,姑妈你不是要给姑爹煮几碗吗,今儿正好收拾一番屋子和灶间,明儿买新鲜的肉菜。”   顾秋花:“是是,咱们快走。”   既然要为卫蒙迁坟,顾秋花就想做得更妥帖一些。   她准备煮几碗,再带一些香火元宝上山,正好祈北郡城的院子铺面也有一段时日没回来了,顾秋花打算收拾收拾。   等事情忙完,看看能不能找个牙人将这处房产租赁或者卖出,大小也是一笔收入。   左右码头边没什么人,顾昭也不等落日天黑后再来收宝船了。   只见她手诀一番,一阵迷雾笼过,宝船瞬间变小,顾昭将那巴掌大的宝船重新塞到六面绢丝灯中。   一行人抬脚往祈北郡城走去。   进城处有衙役看门,顾昭三人出示了路引,又被看了看行李,顾秋花手中有一包裹的衣物,顾昭手中提着一盏绢丝灯,这些都不打眼。   顶多那绢丝灯因为颇为古朴厚重,而被衙役多看了两眼。   顾昭也不怕旁人对这灯起坏心思。   毕竟它有一面破着,上头一半桑皮纸一半绢丝的,瞧过去就不值钱模样。   衙役挥手,有些没精打采。   “成了,进去吧。”   “夜里时候,落更了就别到处走,早点歇着。”   “哎!”顾秋花忙不迭的应下,又塞了入门的铜板过去,一行人继续往前。   ……   城门又厚又深,大门处有一条甬道,通过这长长又有些漆黑的甬道,这才算是入了祈北郡城。   顾秋花心里莫名的一惊。   步入甬道,眼前的视线乍然一黑,再看前方,那带着光亮的城门倒不像是城门了,却像是那等张着嘴的怪物,只等旁人自投罗网的落入腹肚。   生吞活咽!   顾秋花脚下的步子慢了慢。   顾昭:“怎么了?”   “没,没什么。”顾秋花将自己脑海中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撇除。   她对顾昭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走。   顾秋花哂笑:她真是坊间故事听多了!什么奇思幻想都有,城门就城门,怎么还能成怪物了?   ……   进了城门,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各个形色匆匆模样,顾秋花心里一下便明媚了起来。   是嘛,就是自己想太多了。   顾秋花一下就有了精神,招呼顾昭道。   “走,我那宅子在城西的五象街,离这码头不远,咱们就别费那个银子,寻什么马车了。”   “咱们啊,走路就成!”   顾昭:“哎!”   两个同样精打细算的人相视一笑,卫平彦苦哈哈的跟上。   ……   都是惯常走路的,这城里的路和她们玉溪镇的没什么区别,顶多是路好一些,两边的铺肆多了一些。   地上用的是砖头和石块,踩上去硬硬的。   “到了。”顾秋花拿出布帕子擦了一把汗,看着前头舒了一口气。   顾昭朝前看去。   五象街是个南北走向的街道,地上用的是青砖铺地,路两边店肆连绵,上头多是挂着餐酒面这类的番布。   风吹过,番布簌簌飘动。   顾昭意外:“都是卖吃的店。”   “是啊。”顾秋花笑道,“这里是城西,靠近的又是码头,咱们多做的是力夫的生意,要量大肚饱实惠,生意才会好做。”   顾秋花说起生意经,头头是道。   顾昭应和:“这样啊。”   她探头四处看着。   郡城的房子和她们玉溪镇的宅子不一样,都说郡城寸土寸金,因此,这处的屋舍都盖得比较密,多是用砖土结构,下层用的是青砖,上头用的是木头,瞧过去颇为牢固。   如此一来,屋子整洁不说,而且冬暖夏凉。   顾昭多看了几眼,她打算过段时间在玉溪镇重新起一处宅子,有机会到郡城,可得好好的多看看。   ……   顾秋花拿出钥匙去开门,她拉动铁链,铁链哗啦啦的作响,动静就显得有些大了。   这不,动静就吸引来了旁人。   “这……秋花姐,是你们啊,我还道是谁在动链子,你,唉,你们怎么这时就回来了?”   顾昭一行人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她穿件青色的半臂,因为要做活,一头青丝用一块花布缠了起。   此时微微拢着眉,有些愁苦模样。   卫平彦中气十足,“小周嫂好!”   小媳妇:“哎哎,是平彦啊,你也好,哟!你瞧过去长高了不少啊!不错不错,比以前精神多了!”   卫平彦挺了挺胸膛,目露得意,“那是。”   顾昭欣慰,这也是有她捉鱼喂养的功劳啊。   一时间,顾昭瞧卫平彦的眼睛都慈爱了。   ……   顾秋花将锁头打开,收拢起手中那铁链。   铁链子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声,听到小周嫂这句话,顾秋花有些不痛快了。   她当下便耷拉着脸,刺了回去。   “怎么,合着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店,我和平彦还不能回来了?”   小周嫂窒了窒。   随即立马解释道。   “秋花姐,我没那个意思!真的!”   “你们回去时,我确实是盼着你们多回去几日,这样我也能多做几日好生意,是我心眼不好,该打!”   小周嫂说着,自己给自己来了个不轻不重的嘴巴子。   ……   小周嫂神情悻悻。   她原先想着这秋花姐没开店了,客人都来自家店里,生意肯定会好许多。   不想却是相反的。   往日里顾秋花生意好,但她毕竟就一个大人一个半大小子在店里忙活,码头力工那么多,她顾秋花哪里做得下这般多的生意。   最后,人家点了顾秋花店里的汤,再来她店里点个炒面,生意也能沾点光。   哪里像前段时间,客人直接不来这边了。   小周嫂略为郁气的叹了口气。   ......   嘴巴子声脆响,顾秋花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自在道。   “这,这倒也不用。”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进屋。   顾昭跟着进来,这屋子有小几个月没住人了,灰尘有些大,光束透进来,光里尽是尘埃的影子。   小周嫂也跟着进来了。   她四处瞧了瞧,惋惜道,“秋花姐,你不在这几个月真是可惜了,咱们这铺子的地段多好,这几个月可是少了好些银子。”   顾秋花不以为意,“银子赚不完,回去看爹娘总是要的。”   ……   屋子灰尘大,要住人肯定要打扫。   顾昭和卫平彦去铺肆后头的井里打了水,顾秋花走的时候,拿了个木板遮盖井口,又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个月没用的井水拿来擦洗还是成的。   顾昭拧了布在前头擦拭,那小周嫂还没有走,她和顾秋花说着家常,顾秋花忽然道。   “方才我打码头过来,咱们祈北郡城萧条了许多,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周嫂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被拽住脖子的鸭子。   她眼睛里漫上两分恐慌,探头在门口左右瞧了瞧,见没有人了,这才将门阖上,冲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顾昭停住了手中擦拭的动作。   小周嫂神神秘秘又带着两分惊恐。   “哎!所以我刚才才说,秋花姐你怎么这时候又回来了!”   顾秋花提着一颗心,“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祈北郡城不太平!”小周嫂压低了声音,铿锵有力。   “您啊,别不信我说的,我家里的婆母已经在思量了,是不是要去别的地方避一避,唉,就是我们家三代都在祈北郡城,好不容易才打拼下来的家当,一时有些舍不得罢了。”   顾秋花瞧了一眼顾昭和卫平彦,着急了。   “哎,你倒是甭卖关子了,咱们祈北郡城出什么事了?我还带着两孩子呢!”   小周嫂的视线环顾过众人,压低了声音,嘴皮子翻了翻,吐出两个字。   “人瘟。”   顾秋花提高了声音,“人瘟?”   “这是何意?”   顾昭也在诧异。   自古以来,除了水火地龙,百姓最怕的便是瘟了。   瘟从疒,昷声,是谁都谈之色变的存在,它肆掠过的地方,向来是十室九空,人瘟既然占了一个瘟字,单单从名字上听来,便是不吉利的。   小周嫂有些畏惧的点了下头,“是的,人瘟。”   “这事仔细想来,是从你们走后开始的,就在你们走后几日,城东的楚阁里出现一件骇人之事。”   “里头新来的一个小倌接客的时候,他将人给咬了,当场吃了好些人的血肉。”   “啧啧,那牙口是真的好,那些公子哥老爷们的鲜血,就连大堂上的梨花海棠屏风都污了,那叫做当场血溅三尺高!”   顾昭刚开始还在想着楚阁是何处,待听到小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脸上顿时浮现恍然之色。   楚阁,南风馆嘛!   这个她懂!   卫平彦没有懂,小声插嘴,“娘,这是哪里?”   顾秋花还没有说话。   顾昭立马拉了下卫平彦,眉头微皱,不赞成道。   “不好的地方,表哥你还小,不需要知道这个地方,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事儿,咱们继续听嫂子讲话。”   说罢,顾昭冲小周嫂歉意的笑了笑,以示打断她说话的不礼貌,小周嫂不介意的摇头。   卫平彦老实,“哦。”   顾秋花一窒。   她一言难尽的瞧了一眼顾昭。   这可是比她那憨儿还要小的主儿啊!   不过,顾秋花这时也来不及计较自己这比儿子小的侄子,怎地会知道这么多了。   她侧头,认真的听小周嫂继续说事。   “那些被咬的公子哥和老爷们,他们瞧过去没什么特别,但是到了夜里啊,就会突然凶性大发,各个张着大嘴就去咬人,眼睛也红通通又瞪得老大,吓人得很嘞!”   顾秋花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小周嫂安抚,“别怕别怕,落更之后才会这样,这青天白日的倒是不打紧。”   顾秋花哪里能不怕啊,当下便想直接出城,再去船上漂泊一夜,明日一早,早早上山。   至于原先想给卫蒙准备的什么五牲十二果,那是通通没有了。   顾昭想着小周嫂说的人瘟一词,谨慎的问道。   “小周嫂,这被咬的人是不是也会咬人?”   小周嫂目露赞许,“对,小郎聪慧!”   她愁眉苦脸道,“这被咬的人也会咬人,所以才扰人。”   “白日里瞧过去没什么特别,还跟咱们现在一般模样,该做活做活,该吃吃就吃吃,到了夜里就不成了,一个个就跟中邪了一样。”   她说到这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所以啊,咱们这里落更后,就不许再出门了。”   “其实说实话,白日里大家伙也怕,这事多邪门啊,银子少赚一点就少赚一点吧,总比夜里莫名其妙的变恶鬼来得强。”   “所以喽,你们也看到了,咱们这祈北郡城就萧条了。”   小周嫂摊了摊手,耸肩道。   ……   顾秋花揪着心,当下便拽紧了卫平彦的手。   卫平彦轻轻的拍了拍她,安抚道,“不怕不怕,娘别怕,有我在呢。”   他想了想,分外不甘心的再补充了一个事实。   “我不成的话,还有表弟呢。”   顾秋花一下便放松了下来。   是嘞!   她还有昭侄儿呢!   卫平彦幽怨的瞅了一眼顾秋花,又瞅了一眼顾昭。   虽然是事实,但他娘能不能稍微遮掩一下?   他近来生为男儿家的自尊心,那也是颇为要强的!   ……   顾昭思忖,难怪叫人瘟。   一个咬一个的传染,可不就是人瘟么!   “官家也不管吗?或者......请道人了吗?”顾昭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管!当然管的!”小周嫂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   和方才那愁眉耷脸相比,这般欢心模样,总算是有了小媳妇的精气神,整个人鲜活了起来。   “旁的不说,咱们祈北郡城的小郡王那当真是尽心尽责,堪称爱民如子,要不是有他,唉,咱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场灾祸在祈北郡城东面的楚阁馆开始,小郡王拘着那儿的人不让走动,再在夜里紧着安排人巡夜,将那些会咬人的人抓了起来,雷霆手段,这人瘟才控制了下来。”   “咱们平头老百姓啊,哪个不念着他的好。”   小周嫂一脸的庆幸。   祈北郡城向来有东贵西贱,南富北贫的说法,祈北郡城东面那一片,非富即贵,被看管起来的人各个都是有大派头的。   要不是有小郡王,那些人还真能做出,抓一些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生生给那些富贵公子哥和老爷们喂食的事呢!   顾昭几人听得发悚。   “如果这般,这祈北郡城不是成人间炼狱了?”   小周嫂朝外头瞧了瞧,见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   “嗐,你们当我瞎说啊,还真有这般事情呢。”   “之前那小郡王出门办事,咱们这儿闹起了人瘟,那些人嚯嚯了自己宅子里的下人婆子不够,又想去外头嚯嚯旁人,还好小郡王有事拐回来了。”   她顿了顿,耸人听闻道。   “不然啊,秋花姐,说不得你今日回来时,我白日和你说着可心话,夜里的时候,我就得变成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哩!”   日头一点点黯淡下去,此时正是天色将黑未黑时候,听到小周嫂这话,卫平彦眉毛都炸了起来。   “真,真的吗?”   小周嫂唬人,“当然是真的了,先咬你,你皮最嫩!”   卫平彦嗖的一下躲到了顾昭身后。   顾昭心下一惊,赶忙凝神去瞧那小周嫂。   她里里外外的看了好几眼,确定没问题了,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小周嫂要是夜里突然变恶鬼,现在却像模像样的和她们谈话,别说表哥了,她想想也是会怕的。   ……   小周嫂瞧了眼天色,有些着急。   “唉,不知不觉都这个点了,我得回去关门落锁了。”   她瞧了一眼众人,不忘交代道。   “你们也别马虎,虽然夜里有小郡王安排的人巡夜,但百密总有一疏,咱们自己也要小心一点,门窗啊什么的,夜里要关紧了,还得用桌子顶着。”   “外头有动静就别贪瞧热闹了,会丢命的!”   瞧着卫平彦躲在顾昭的身后瑟瑟发抖,小周嫂良心发现,安慰道。   “不过也别太怕,撑过天黑就好,天亮后,那些人就又和常人一样了。”   顾昭拱手,“多谢嫂子和我们说这些,感激不尽。”   小周嫂摆手,“客气了,就是你们现在不知道,一会儿敲落更的人也会和你们说的。”   说完,小周嫂急急忙忙的去了隔壁。   顾昭站在青砖的街道上朝左右看了看,果然,此时天光还亮着,隔壁陆陆续续有动静声传来,那是大家伙儿关门的关门,塞板门的塞板门。   顾昭阖上门。   顾秋花急忙迎了过来,“昭儿啊,这事听来怎么这么渗人呢,这可如何是好。”   卫平彦连连点头,“表弟,是好渗人啊。”   他仔细想了想,白日里大家都正正常常的,夜里突然红着眼睛到处咬人吃人肉,一个宅子里的人都是这般还好说,要是还有一两个不是这样,那......   卫平彦带入自己是正常的那人,瞬间打了个激灵。   他没被吃掉,也得被吓死了。   太绝望了!   ……   顾昭也不放心。   “咱们别忙活了,我送你们出城,今儿夜里还是在宝船上过夜吧,等到了明日白日,咱们直接上长南山迁坟。”   她顿了顿,继续道。   “仓促是仓促了一点,我想姑爹也会体谅咱们的。”   “会会会!”顾秋花忙不迭应道,“他最听我的话了,我给他说说,他在下头不会介意的。”   ……   顾昭还在想着小周嫂的话,心里纳闷,既然这般情况,出城不知道可不可行。   她带着顾秋花和卫平彦直奔城门处,正好赶上城门准备阖上。   守城门的衙役还是方才那个。   他瞧见顾昭一行人还认得,也不多为难,面上一片了然。   这定然是听了城里的异闻了。   衙役忍不住开口道,“夜里外头多猛兽......”他停顿了一下,“之前大家伙儿都听安山道长说过了,现在灵潮涌动,荒郊野岭的,野鬼也不少。”   “城里别的不说,还是有屋舍庇护的,再说了,咱们小郡王带着人巡夜,又腾了几处屋舍关着那些人,咱们祈北郡城还是很安全的。”   顾昭拱手:“多谢大哥,我们老弱妇孺,听到那等异事,自然心中害怕,还望大哥通融一二,我们想要出城。”   顾昭塞了个红封过去。   衙役拒绝了,这东西,他可现在不敢收了。   小郡王隔一两日都会来城门巡逻,尤其是夜里时候。   那等煞星,要是发现自己收了贿……   衙役打了个寒颤。   ……   不同城西城北那些平民百姓对小郡王的推崇,他们这些人对小郡王是又惧又敬。   灾祸起的地方在城东,又是楚阁馆这等销金窟,所以,那些吃人喝血的人,一开始都是富贵人。   如此才掩藏了好一段时日。   如今,祈北郡城这般安宁,小郡王手中的泼风刀可没少见血。   ......   衙役拿出一个白瓷瓶的东西让顾昭等人嗅了嗅,又拿着烛火,仔细的看了顾昭等人的眼睛,摆手道。   “成了,走吧。”   “哎哎,多谢官老爷。”   顾秋花客气又热络的笑着,拢着还想说话的卫平彦,快步的往前。   走出好一段路了,顾秋花慢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叹道。   “怎么好好的一座城,就发起了人瘟呢?”   “真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卫平彦好奇的问道,“表弟,他们刚才作甚要瞧咱们的眼睛。”   “不知道。”顾昭摇头,猜测道。   “不过,刚刚那白瓶子有些腥,可能是能引中邪的人显形吧,眼睛应该是和常人有区别。”   ……   一行人快步出了城,上了宝船后,顾昭特意将宝船驶出祈北郡城这一片的水域。   夜色逐渐昏暗了下来,一轮半满之月慢慢的腾空,周围有云雾环绕。   宝船上,顾昭看着月色,眉头微蹙。   星辰好似也黯淡无光,朦胧的月色倾泻而下,微微带着一分的红,月亮好似长了毛一般。   顾秋花披了件外裳站在甲板上,她也看到了这一幕,叹道。   “今儿是毛月亮呢。”   毛月亮,月光朦胧似在诉说自己的无力,顾昭心下一跳,看向祈北郡城的目光有些担忧。   半晌,顾昭下定决心。   “姑妈,你们在船上等我,我过去瞧瞧便回来。”   临行前,顾秋花翻出了那黑色的披风,将它递给了顾昭。   不无担心道。   “都说月亮长毛,大雨滔滔,夏日天热,淋雨了照样会生病的,这披风啊,防水特别好,下雨了就拿出来用啊。”   她不带顾昭推辞,继续道。   “我和你表哥就在宝船上,哪儿都不会去,喏,还有你给的符箓呢,没事没事,你去吧,别担心我们。”   她阿爹说了,修道之人最重要的便是随心随性,昭侄儿想回祈北郡城,那便不该拦着他。   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和顾秋花挥了挥手,乘着宝船上的小竹筏去了祈北郡城。   白日时不觉得,这一到夜里,祈北郡城确实有一股不一般的气息。   顾昭想了想,燃了三柱清香,唤出一只白鹤,随着元炁入体,缥缈的白鹤身体凝实。   顾昭身子一跃一翻,瞬间跃到了白鹤身上。   顾昭:“鹤兄!”   白鹤知意,它仰长脖子,长长的唳鸣一声,羽翅一拍,驮着顾昭便到了半空中。   周围都是罡风,顾昭眯了眯眼睛,往下头凝神看去。   这一看,她便愣住了。   只见无数细小如丝如管的东西在半空中延伸,它的一端在祈北郡城的各个地方,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处处都有。   城东的地方,那管丝格外的密,然而不论这些丝管在何处,它的另一头都在同一个地方。   丝管里有暗红的颜色在流淌,它们随着风微微摇摆,整个祈北郡城好似被一个瞧不清模样的庞然大物,悠闲又怡然自得的拢在身下。   “吨吨,吨吨。”   “饿,还是好饿......”   空气中似乎有呑咽流水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贪婪且不知餍足的喟叹。   顾昭震惊了。   “天呐,这是什么鬼东西!”   …… 第69章   “梆,梆梆!”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下头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古朴又厚重的梆子声传得很远,一慢两块,唤回了顾昭怔楞的神志。   她的手紧了紧白鹤的毛羽,目光又朝下头看了一眼。   此时三更天,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万籁俱寂,除了少数几户人家,所有人都吹了烛火。   黑暗中,那些管丝轻飘飘的浮动,漾着不吉的红光。   顾昭指了个方向:“鹤兄,咱们去那儿!”   “唳!”   白鹤知意,它仰长脖颈长鸣一声,羽翅一振,顺着顾昭手指的方向朝城东飞去。   白鹤飞得越来越低了,虽然不能再俯瞰,但视野却也更细致了。   顾昭小心的瞧了一眼那管丝,它好像真的是透明的颜色,管壁似肉非肉,而且有弹性。   顾昭对比了两根一粗一细的管,粗的那一根,里头流淌的暗红液体更多,隐隐有腥臭之味,细的那根,里头流淌的液体少,又或者是没有。   瞧过去像是在蛰伏一般。   顾昭忍着欲恶之意,探手要捏一捏这管丝。   不想这东西好似有知觉一般,它立马察觉到了危险,倏忽的绽开。   暗红色的血裹挟着白腻细碎的管壁,猛地朝顾昭面门处袭来。   顾昭:不好!   白鹤急急的后退,顾昭手诀一番,面前平空的出现一条火龙。   火龙以昂然的姿态迎上那散漫四溢的管丝和暗血,只听一阵“哔啵哔啵”燃烧的声音,远远的似有一声呢喃喟叹,轻声不轻不重,好似不痛不痒。   顾昭惊魂未定的看着半空中掉落的灰烬,再看周围似管似丝的东西,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不过,她的直觉告诉她,被这东西沾染上就麻烦了。   很快,顾昭便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了。   ……   白鹤带着顾昭避开那漫天飞舞的管丝,下头传来一声呼痛呼救,顾昭侧耳听了听,指了个方向。   “鹤兄,救人要紧,咱们先去那儿!”   白鹤于半空中急急的掉转了个方向,随即俯冲而下。   顾昭顺着声音寻了过来。   这是一处院子,月亮倾泻着朦胧的月华,男子对着月夜狰狞着牙口,他的嘴角处沾了一块血肉,身下的人是他的娘子,此时正在呜呜的哭痛。   “郎君,是妾身啊,不要......不要吃了我。”   男子咀嚼了下口中的那口肉,喟叹又满足。   “我知道,娘子,我就吃几口,只吃几口好不好?太饿了……娘子,我忍不住了,对不起。”   “……你不是一向最看重为夫吗?今儿还听你说自个儿胖了,娘子,你就分我几口肉吧,就几口……为夫不贪多……”   “别怕,咱们很快就一样了。”   女子呜呜哭着,“不,我不说自己胖了……呜呜,好痛啊,几口也好痛。”   “救命,救命啊!”   顾昭瞧得分明,她的伤口处从男子口中沾染了什么,那东西好似被血肉孕育,倏忽一下,随即慢慢的延长生长为似管似丝的东西。   只是,此时这管丝纤细又透明,像发丝一般。   它贴着男子脑处的暗红管丝,不断的往源头游弋,只等被那庞然大物接收。   那时,女子的皮肉便不再香甜,她也成了她家夫婿一样的存在。   顾昭震惊,“人瘟,这就是人瘟。”   ……   片刻后。   顾昭抿了抿唇,一脸肃然,手中手诀不停。   乾为天,风地观……火天大有!   随着她手诀的翻飞,火龙朝那如丝如管的东西袭去,空气中一股皮肉燃烧的恶臭。   顾昭以炁化风,扫开男子,从一人高的地方跃了下来,两步上前扶起了地上的女子。   “你没事吧。”   白鹤长鸣一声,站在顾昭身后等着。   女子捂着伤口大哭,神情惊慌失措,显然是受了大惊吓,七魂去了六魄模样。   顾昭瞧了瞧,她被咬的地方是手背,上头皮肉少了一大块,此时伤口狰狞,鲜血淋漓,颇为可怖。   女子缓了缓神,看着顾昭大哭。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相救!”   “你别哭了,我替你看下伤口!”   顾昭拿出帕子,准备替女子包裹。   她捧着女子的手,凝神仔细的看了看伤口。   这样一看,果然看出了端倪。   只见那破损的血肉中还有些许的管丝残留,它们就像芽孢一样粘附着女子的皮肉,蔫耷模样似在蛰伏。   顾昭不敢大意。   她掌间覆着一层元炁,随着掌心拂过,那芽孢被元炁包裹着,带了出来。   女子慢慢的停了哭泣,惊讶不已。   “恩,恩公,我好像没那么疼了。”   顾昭将那芽孢焚烧,见它被毁成了灰烬,这才松了口气。   听到女子的话,她随口应道,“只是暂时让你好受一点罢了,回头还是要找个大夫,正经好好瞧瞧的。”   顾昭说完,将帕子在女子手上缠了缠,起身抬脚往回走了几步,去瞧那男子的情况。   ……   顾昭将扑地的男子翻了一面,她微微拧了眉,这时,只听旁边那女子一声惊呼!   顾昭看了过去。   女子指着地上的男子,眼睛瞪得老大,因为震惊,她连伤心都忘记了。   “相公,相公他怎地变成这般模样了?”   顾昭低头去瞧,没有瞧出什么不妥。   呃,就是面皮老了一些。   女子哀哀,“相公怎地变成这般老了?”   顾昭意外,“他不是一直这么老的吗?”   “当然不是!”女子大声否认,“他要是这般老,妾,妾才瞧不上他呢!”   说完,女子又瞧了一眼男子,抬手拿衣袖遮住脸面,似有些害怕,又羞看地上男子的脸。   顾昭:......   敢情还是个看脸的娘子啊。   ……   顾昭认真的看了下地上男子的身子,他体内倒是没有那孢子样的鬼东西了。   不过,仔细一看,他确实挺老的。   方才那一下天色昏暗,再加上匆忙,顾昭并没有瞧清男子的样子,只不过,此时男子瘫软在地上,身上穿着一身湖蓝色的书生袍子。   这等鲜亮颜色,向来是年轻学子的最爱。   然而,这男子面容却是四十岁上下。   顾昭问了问女子,“你家夫婿多大年纪了?”   女子轻声啜泣,“二十有一了。”   顾昭悚然,她的视线又看向地上那男子,二十有一,那怎么这么老了?   中间十几二十年的年华去了何处?   莫名的,顾昭想到了那似管似丝的东西里的暗红液体。   难道,这东西偷的是寿数?   ……   多想无益,顾昭又安抚了女子两句,翻上白鹤,心事重重的继续往前。   这次她不敢再轻易的动那丝管了,倘若说第一次是因为怕自己沾染上这东西,现在,她却是真的不敢妄动了。   二十岁的年轻人被抽去寿数,他还能是四十不惑年龄。   那五十,六十岁的人,他们被抽去了寿数,她贸然断了连接,那是真的救不回来了。   顾昭让白鹤跃到最高的地方,她仔细的又看了看。   这些管丝盘虬,却有密集之地。   片刻后,顾昭指着最密的地方,开口道。   “鹤兄,走!咱们瞧瞧去,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偷寿数!”   白鹤一跃,身姿灵巧的带着顾昭避过那些漂浮的管丝,继续一路朝城东方向飞去。   ......   这里是凤鸣街,几乎大半的街道都是王府的府邸。   郡王府富贵,可见一斑。   此时,王府里燃了数盏火盆,火光映得王府亮如白昼。   饶是如此,众人仍然觉得阴冷。   此地,似有森森鬼气。   孟风眠面色坚毅,“让开,今日我是一定要见到父王与母妃。”   安管家正待开口说话。   “铮!”利刃出鞘,刀芒乍亮。   孟风眠:“让开!”   安管家畏惧的看了一眼孟风眠,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位道长。   “三公子稍等,我这就去通禀王爷王妃。”   说完,安管家转身。   突然,孟风眠沉声喊了一句。   “丁于贞。”   安管家的背影陡然一僵。   孟风眠眼里一痛,“你不姓安,你是父王之前的管家老丁,丁于贞……你,你怎么年轻了这么多岁。”   “你和父王母妃,到底有何事瞒着我们?”   孟风眠顿了顿,眸色黯了黯,随即喝道。   “祈北郡城的这场人瘟,到底和父王有没有干系?”   安管家回过头,神色木然。   “三公子,你认错人了。”   “丁于贞已经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小的是安平林。”   孟风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再继续同他辩解。   安管家的身影不见踪迹。   安山道长沉着脸,“风眠小友,何必和这等孽障多费唇舌。”   “你也瞧见了,城里人瘟的触须,另一头就是在王府里,这人身上就有好一些,他如今面皮年轻白嫩,就是偷了城里百姓的寿数,王爷王妃多日未见人,说他们不知情,如何说得过去?”   安山道长就差明说了,这王爷王妃就是幕后指使!   孟风眠的下颌骨紧了紧,握着刀柄的手,青筋骤起。   “师弟,慎言。”   “事情未见真相,万莫轻下断言。”   这时,一道有些老迈沙哑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一位白眉白须的道长,他着一身黑白道袍,腕间搭一柄白玉拂尘,说话时语速不急不慢,自有一种老神仙的风度。   这是安山道长的师兄,韩子清,韩道人。   安山道长一向敬重自己的这师兄,当下便收拢起往日的不正经模样,肃容应道。   “是,师兄。”   孟风眠冲韩道人拱了拱手,道。   “多谢道长出言相解。”他顿了顿,“不是风眠心存侥幸,只是为人子女,不想将父母想得过恶,倘若,倘若祈北郡城的这场灾祸,当真是父王母妃引起的,我孟家,定然会给祈北郡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韩道人瞧了一眼孟风眠的胸膛,目光停留了片刻,随即不着痕迹的挪开。   “无妨,人之常情罢了。”   旁边,安山道长瞧着孟风眠也是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从上次樟铃溪一别,再见这风眠小友居然是这般情况。   他寻到了师兄,还不待拿出罗盘让师兄修补,师兄掐指一算,瞧着祈北郡城的方向,沉声说不好。   白虎啸天,恐有灾星作恶。   两人赶来时,正见孟风眠拔刀,将一府宅的人关押。   泼风刀锋利的刀尖有血滴落。   安山道长想起孟风眠的批命,正待出声,却被韩道人制止了。   两人附灵于眼,仔细探看,这才发现这祈北郡城多人身后居然生了触须。   一路追到底,来的是祈北郡王府。   ......   安山道长叹息了一声,将手搭在孟风眠身上,轻轻拍了拍,算是安慰了。   一炷香后。   安管家出来了,他躬身道。   “三公子,王爷王妃倦了,此时已经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铮!”利刃出鞘。   孟风眠拿刀抵着安管家的脖子,“带路!”   安管家还待说话,锋利的刀芒又进了一步,直接在他脖颈处压出一条血痕,鲜血凝珠,很快便侵染了安管家的衣服。   然而,下一瞬,安管家脖颈处的伤口好似被细线缝合一般,肉眼可见的愈合了,别说是伤口了,就连鲜血都不见踪迹了。   除了衣领处沾染的那点血渍,半点看不出安管家方才受了伤。   孟风眠拧眉,“这是......”   “啊,被发现了啊。”安管家喟叹,再抬眼,哪里还瞧得出方才那畏缩的模样。   他整了整衣襟,笑着道。   “三公子,何必寻这道人过来?”   “您是王爷王妃的公子,王爷有的,你以后也会有。”   “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富贵百年千年……三公子,您是天上的云,何须怜惜地上泥人的性命?”   “你,你不惜福啊!”   安管家越说越激动,脸上有着对王爷和王妃狂热的推崇。   他半点不顾自己脖子上的利刃,伸出手朝孟风眠踏出一步,喊道。   “公子,你是我们孟家的三公子啊!”   孟风眠不为所动,手中的利刃也没有退开。   这是一柄泼风刀,刀只有一面开刃,刀身微微有些弯,瞧着不起眼,刀刃却十分的锋利。   孟风眠不退,安管家往前,刀口锋利,他的脖子一下便去了大半。   饶是如此,安管家也不惧,他扶了扶脖子,不以为意的吃吃笑了两声。   血一点点的少了,“咔咔”一声,安管家将自己的脑袋扶正,上头皮肉覆盖,他又是正常模样。   孟风眠带来的属下有些畏惧的退了一步。   安管家瞧到这一幕,嗤笑了一声。   “三公子,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人对付外头被种菌的人可以,对付我们,那可是不行的。”   他摇了摇手指头,志得意满模样。   继而,安管家狂热的朝上举了举手,呼喊道。   “跟着王爷吧,王爷会给大家太岁肉的,吃了它,咱们便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   众人哗然。   听到这,孟风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咬了咬下牙槽,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嘶哑沉痛。   “杀!”   随着孟风眠一声令下,原先还动摇的人立马行动了起来。   安山道长和韩道人也出手了,府宅里的人或多或少的吃过一点太岁肉,瞧见动手了,他们倏忽的张开嘴,里头的舌头化作数个分叉,分叉上头似有一粒暗红的种子。   这便是安管家口中的菌,一旦被种上,便似城里的百姓一样,嗜血嗜肉,为种菌之人提供养料和寿数。   安山道长:“不好!”   他急急的丢开一沓符箓。   韩道人叹息一声,手诀翻飞,一道冰凌凌的寒气陡然蔓延,一下便将那分叉成网一样的舌头冻住。   他拂尘一扬,眉目低垂,似有万般慈悲。   “福生无量天尊。”   随着他的话落,冰凌骤然绽开,蓝幽幽的冰晶落下,失去舌头的人捂着嘴躺在地上哀嚎。   看着一个个人被孟风眠带来的人捆了起来,安管家眼里闪过畏惧。   尤其是畏惧那白眉道人。   “王爷!王爷救命!”   “王妃救命!”   安管家转身便想要跑。   这时,亭榭处湖泊里的水突然漾动了起来,所有人都停了动作朝那边看去。   安山道长:“什么情况?”   安管家狂热,是王爷,是王爷和王妃要出来了。   无数的水花飞溅,整个湖泊的水瞬间腾空不见,接着,就见河底的淤泥簌簌抖抖,下头炸开,露出屋舍精致的模样。   安山道长瞪眼,“风眠小友,不愧是郡王王府,你家这密室修得阔气啊。”   孟风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有理会安山道长。   这个地方有密室,他也不知情。   此时,他所有的心神都被下头那可怖的东西吸引住了。   它是一大一小两团肥腻的肉,足足有丈高,白白腻腻的,那瞧不见的触须便是往这团白肉中送去暗红血液。   “吨吨,吨吨。”   “饿,还是好饿……”   空气中有液体吞咽的声音,还有男子和女子呢喃喊饿。   孟风眠握着泼风刀的手,再次紧了紧。   肥腻的肉团收缩又撑开,黏黏腻腻,一个人影的轮廓一点点的从肉团里出来了。   先是四肢,然后是头……   孟风眠喃喃,“爹?”   虽然模样年轻了,身子骨瘦削俊逸了,孟风眠还是一眼便将这人认了出来。   这是他爹,孟棠春。   他侧头看相黏在一起的另一个肉团,难道,这里头是......   果然,似乎是要印证着孟风眠的想法,另一个肉团里出现了一个女子纤细的身影。   孟风眠往前走了一步,“......母亲?”   柳菲卿睁眼,她看着孟风眠,美眸里头都是怒意。   “风儿,你又胡闹!”   听着柳菲卿这熟悉的数落,孟风眠恍惚极了。   他看了一眼柳菲卿,眼下的她,瞧过去肌理细腻,发丝浓黑,原先脸颊处流失的肉重新挂了回去,香腮杏眼,瞪眼凶人也是带着一股娇俏之意。   哪里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分明不过二八年华,正值青春亮丽的女子罢了。   孟风眠瞧了左边那个,又瞧右边那个,往日里习武摔打,吃了再多苦头也没有掉过泪的他,眼里有了水光掠过。   “......爹,娘?”   安山道长都动容了。   这是怎的一个人间惨剧啊。   韩道人花白长眉,虽然是耄耋之龄,但他是修道之人,眼睛仍然清亮有神。   他拽着拂尘的手紧了紧,在孟风眠落泪的那一瞬间,目光瞥过他的胸膛处,视线微微停顿了片刻。   “师兄,师兄?”   韩道人回神,“何事咋呼!”   他面沉如水,瞧不出所思所想。   安山道长只道师兄也惊叹世间竟有这等邪物,当下便道。   “这可怎么办?”   “王妃和王爷已然和邪物混为一体了。”   安山道长此言一点也不夸张,瞧见手下的人被孟风眠命人绑了,祈北郡王孟棠春和王妃柳菲卿格外的愤怒。   他们的脚没有着地,整个人像是后背粘在那白腻的肉球上一样,随着他们心神一动,那肉球似水一般朝前滑腻了几步。   孟堂春沉声,“风儿,别太过分了!”   “城里庶民要出城,你允了,我可曾拦你了?”   “如今你带着道长来,是想要弑亲吗?哼!大逆不道!”   孟风眠难以置信了,祈北郡城的这场人瘟,源头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始作俑者,就是他爹他娘啊!   “爹,娘,这是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丁管家不都告诉你了?自然是为了长生大道,永享富贵了!”   孟风眠低吼,“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算什么永享富贵!”   “你们瞧过自己的样子没有!啊?!你们这是在造孽!”   柳菲卿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不以为意,语气颇为欢喜。   “瞧过了啊。”   “我儿,娘此刻不美,不年轻吗?”   那两团白腻的肉面皮撑了撑,孟堂春慢慢的下来了,他背后的肉团一点点化去,就像是被他收到了背后一般。   柳菲卿也收了那肥腻的肉,在白肉没入的时候,她张嘴微微喟叹了一声,瞧人时,无端的有几分惑人。   两人往前走了一步。   孟堂春:“我和你娘哪里不人不鬼了?你们看,我们正常得很!”   孟风眠身后的侍卫握着刀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往后退了退。   这样正常模样的王爷王妃,瞧过去更诡谲骇人了。   安山道长着急,“师兄,眼下该如何是好。”   韩道人的视线落在密室的千工床上,那儿,一具森森白骨被铁链束缚着手脚。   孟风眠同样看了过去。   韩道人扬了扬拂尘,叹道,“这人身上有这孽物的气息,想来,此人便是风眠小友查过的,引起祈北郡城慌乱的小倌人了。”   孟风眠还未说话,孟堂春便接话了。   “不错,他叫做林中吉。”   “是来祈北郡城寻富贵的。”   “哈哈!”孟堂春揽过柳菲卿,笑得得意。   “待我夫妻二人修行功德圆满,我定然厚葬此子,追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为他的妻儿荫封,光宗耀祖,以此感念他为我带来太岁,此物上能长生,下能抵千军万马!”   “你们瞧见祈北郡城了吗?我有太岁,种菌庶民,整个祈北郡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哈哈,以后我一路缠食,直逼京城,就连那金銮座椅上的陛下也是我的子民!”   孟风眠声音嘶哑:“疯了,真是疯了!”   “道长,我爹娘他们......还有救吗?”   孟风眠又回头看了一眼孟棠春和柳菲卿,眼里都是悲痛。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阿爹阿娘......他们不是这样的。   韩道人叹息一声,“此物至邪,它能无限的放大人心底的欲望,欲望似沟壑,那是怎么填都填不满的。”   “倘若我没有猜错,此物不是太岁,不,应该是说,它是墓中寄生出的半身,形如太岁,却与太岁功效天差地别的欲壑。”   孟风眠重复,“欲壑?”   韩道人点头,“它形如肉状,攀附着石棺成长,那石棺里的葬者,定然是心有万千不甘,欲壑难填,即便是死去,他的灵魂也得不到安宁,一身骨肉化作这欲壑,攀附着石棺,一日日的成长。”   直到重见天日,吞了这半城的百姓,以人血寿数壮大自己。   安山道长着急,“师兄,那王爷和王妃?”   韩道人叹息:“傀儡罢了。”   孟风眠握紧手中的刀,哽咽不已。   “求道长指点。”   韩道人叹息了一声,他低垂长眉,收敛了眼里的万般思绪,再抬眼,里头一片坦荡悲悯。   “倒是有一法,说不得可保王妃和王爷的性命,只是......如此一来,风眠小友你倒是少不得要冒险了。”   孟风眠拱了拱手,“道长但说无妨。”   安山道长也催促,“师兄莫要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韩道人:“此法名为引渡。”   他的视线在孟风眠身上扫过,继续道。   “风眠小友,我会以你的身子为符纸,再以朱砂绘下符箓,到时,你这身子便是天罗地网,我再将这欲壑引渡。”   “你和王爷王妃有亲缘,你又是难得的七杀星命,欲壑贪婪,定会从王妃王爷身上,引渡到你的身上。”   “到时,我以你体内的符文控制住它,再将其诛杀。”   “如此,可保王爷王妃。”他顿了顿,“亦可保祈北郡城万千百姓。”   安山道长有些忐忑,“师兄?此法有些不妥。”   “如此一来,风眠小友不是就有性命之危?”   “师弟,所以我说冒险了。”   韩道人瞥了一眼安山道长,不徐不疾道。   安山道长莫名的有些不安。   韩道人捻了捻胡子,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箓,递给了孟风眠。   “此为雷霆符,你将其附在刀刃上,刀尖直捅王妃王爷心口之处,雷霆之力下,这欲壑方可灭去,只是如此一来,欲壑如那困兽,说不得会恶扑,它的触须还蔓延着半座城,到时,不单单王妃王爷命危,就是那些百姓,说不得也得被吸成了人干。”   孟风眠看了看周围,他的目光落在那半满之月上,此时月色朦胧,好似长了毛似的。   片刻后,他松了松手中的刀,目光看向韩道人。   “道长,麻烦为风眠画符。”   安山道长惊呼,“风眠小友!”   孟风眠抬手制止,“我知安山道长的心意,只是,此事毕竟是我爹娘引起的,祈北郡城那般多的百姓……”   孟风眠想起这段日子,父吃子,子吃母……各种的人间惨剧,说不下去了。   他不为爹娘,也得为郡城的百姓着想。   安山道长叹息一声,不再出言了。   孟风眠拱手:“麻烦韩道长了。”   韩道人没有说话,他的眉眼沉了沉,目光落在孟风眠的心口处。   玉溪真人,这一世,沾染了世间人情,人间百味,你的道心圆满了吗?   我且帮你看上一看!   ...... 第70章   月色朦胧晦涩,夏风凉凉的吹来,带着呜呜咽咽的幽鸣声。   安山道长觉得有些冷,他看了一眼赤身的孟风眠,又看了一眼师兄韩道人,心里有些忐忑。   “师兄......”   “噤言!”韩道人头也不抬。   他一手端着青瓷碗,里头装了他秘制的朱砂,另一只手持着一把细管的狼毫。   狼毫沾染朱砂,如笔走龙蛇般的在孟风眠皮肉上落下复杂的符文。   月色朦胧,饶是周围有数盏燃烧的火盆,这里也显得鬼炁森森的。   火光时不时的跳跃,在孟风眠低垂的面色上,投下一片阴影,瞧不清神色。   他的身子瞧过去瘦削,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常年习武,衣裳下的肌理紧实,无一不透着力道之美。   此时,皮肉上绘了鲜红的朱砂,有种诡谲的艳丽。   孟风眠如冠玉的脸上沉静如水,并不见紧张。   反倒是一旁看的安山道长坐立难安。   他忍不住又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下一口水酒。   顿时,空气里除了火盆燃烧的烟气,又多了一道酒香。   韩道人瞥了他一眼,眼底有淡淡的嘲弄。   安山道长忍不住继续道,“师兄,不若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怎么就要风眠小友冒如此大的危险了?”   韩道人充耳不闻。   孟风眠:“道长好意,风眠心领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道长安心等着便是。”   片刻后。   孟风眠收回目光,对提笔等待的韩道人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道。   “韩道长,您继续。”   ……   时间一点点过去,孟风眠身上的符箓也愈发的复杂,尤其是在心口处,细密的朱砂就像是一张八卦大网,果真如韩道人说的那样,以孟风眠的身体为符纸,布下天罗地网。   ……   曲烟是王府的小厮,原先是在王妃的庭丰小院里扫院子的。   自从上次多嘴,向孟风眠说了王爷带了楚阁里的小倌回来,王妃王爷闹别扭后,他就被打了几板子,发配到冷院里做事。   后来,他被孟风眠要到了院子里做事。   这段时日,他一直跟着孟风眠。   城里被种菌的人多了,孟风眠雷霆手段,那些被种菌的不论是富贵还是王权人家,都被他带着人羁押看守了,毫不讲究情面。   曲烟跟着孟风眠做事,整个人从骨子里蜕变了。   不再是当初那畏缩胆小的扫地小厮。   此时,他抱着刀守在旁边,看了一眼安山道长,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压低了声音。   “安山道长,韩道长是您带来的,您喊他一声师兄,我们公子信您,自然也信您的师兄,道长且安心等待吧。”   “别扰了韩道长画符,这事不容马虎,错了一笔可不得了!”   安山道长拧着眉,郁郁道。   “我知道,只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周围凉凉的。”   他抬起自己的手,薅了上面的道袍,露出白花花又瘦伶伶的手腕给曲烟看。   “喏,你看!”   曲烟眨眼,“啊,是挺白的。”   安山道长气急,“谁和你说这个了,汗毛,我是让你看上头的汗毛,你瞧见没,这大夏天的,我这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大片,说不得就是哪里有不妥!”   曲烟慢吞吞:“……哦。”   他有些憨的挠了挠头,刚刚塑造的可靠形象一下就坍塌了。   “可是,冷不是正常的吗?”   曲烟指着下头被冰冻成一大坨冰块的王爷和王妃,开口道。   “毕竟这儿这么大的一块冰呢!”   曲烟说完,有些羡慕的瞧了一眼韩道人。   这老道的手段好啊,夏日的冰盆子都不需要花银子买了。   安山道长:......   “嗐,和你说不明白。”   不过,风打王爷王妃那边吹来,确实是带着冰块的凉意,安山道长看了一眼神情认真的师兄,按捺住心里的不安。   是啊,这是自己最敬爱的师兄呢。   别的不说,他一定也是希望风眠小友好好的。   ……   约莫一炷香后。   “好了。”韩道人收笔。   孟风眠低头看了一眼身上,随着韩道人的狼毫在心口处的最后一笔点睛勾勒,那朱砂漾起一层红光,一点点的渗到皮肉里,直至不见。   孟风眠多看了两眼,他能感觉到,那朱砂不是不见了,而是隐匿在他的皮肉之下,它们似丝线一般在他的骨肉里游弋而过。   他有些不适的动了动,随即将衣物穿好。   “道长,开始吧。”   韩道人没有应声。   他将手中的碗碟和狼毫笔搁下,抬眸看孟风眠。   此时事已定,数百年的筹谋即将到手,他这才有心思认真的打量孟风眠。   这是王府的天潢贵胄,小郡王孟风眠,更是千年前兵解的玉溪真人。   曾经移山倒海的存在。   孟风眠长身而立。   韩道人心叹,不愧是玉溪真人,便是兵解,不再修行,仍然是这般有气度,更甚至因为这一世生在了王权富贵人家,他的言谈举止多了几分贵气。   乌发白玉冠,剑眉入鬓,眼若灿星,瞧过来时眼神极清极亮。   他手中的那把黑背弯刀,何时都挺直的脊背,以及这段时日的境遇,更为他添了一份坚毅。   端的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韩道人眼里闪过一道怨一道恨。   像这种得天独厚,钟灵毓秀之人,又怎知他这种资质平庸的人的筹谋,那是步步算计,汲汲营营,慧心巧思,才能走到今日的这一步。   孟风眠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瞧着韩道人的眼沉了沉。   “道长?”   韩道人喟叹,瞧,便是这般境遇了,六感还是这般灵敏,他才放出这么一丝丝的嫉妒,这孟三公子便察觉了。   韩道人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安山道长,轻声笑了下。   多亏了他的这个酒囊饭袋一般的师弟,倘若不是他,自己又如何能取得这孟三公子的信任?   与其说孟风眠信的是韩子清,不如说,他信的是安山道长的师兄韩道人。   孟风眠的眼神一下便锐利了起来。   韩道人喟叹,“晚了。”   只见他的宽袍一扬,猎猎飘动,似有风气股荡,原先冻做冰人的王爷王妃身上的冰晶急速的绽开,孟堂春和柳菲卿跌坐在地上,滚成一团。   孟堂春搀扶住柳菲卿,“爱妃,没事吧。”   柳菲卿急急的去摸自己的脸,待摸到正常的脸,这才有些放下心来。   孟堂春圆目怒瞪,他看向韩道人的目光有些畏惧,却也怨毒。   片刻后,他的神情怔楞了下,眼里有着明显的困惑,苦苦的冥思。   这道人怎么好似有些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   那厢,孟风眠手中的弯刀出鞘,只听“铮”的一声,他脚下一动,欺身朝韩道人的脖颈处劈去。   “嗡!”   刀芒晃眼,这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发生,安山道长手中的葫芦都丢了,神情迷茫。   “怎,怎地了?”   风眠小友和师兄,怎地打起来了?   安山道长急急的去探看地上的王妃和王爷,眼里有些慌。   难道,这欲壑这么快便控制住了风眠小友?   ......   这么一交手,孟风眠便知道自己败了。   他的眸色暗了暗,手中的弯刀也急急的收力,虽然面前还有韩道人的影子,但他知道这不过是韩道人的虚影。   孟风眠回身。   韩道人爱惜的抓了抓少了一截的长眉,目光看着刀锋处落下的白色羽丝,喟叹了一声。   “我到底,还是小瞧你了。”   孟风眠没有废话,他脚下一动,正待再次欺身而上。   倏忽的,他的心口剧烈的一痛,面色顿时惨白,一下便有豆大的汗珠滴下。   “铮!”   黑背的弯刀直直的插入土里,孟风眠半跪在地,手撑着弯刀,白皙如玉的手上青筋暴起。   韩道人收了手诀,居高临下。   “不愧是玉溪真人的转世,这一世便是凡人了,这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道长,这是何意。”   孟风眠撑着刀,一步步的抬眸而起,艰难的挤出话语。   他的眼眸里似有星火,熊熊燃烧,沾染可焚尽世间万物,韩道人心悸了一下,待感知到画在孟风眠身上的符箓完好无损,这才稍微松了松戒备。   韩道人打算速战速决,未眠夜长梦多。   不想,他口中玉溪真人一词,一下便唤起了祈北郡王爷孟堂春那尘封的记忆。   “我记起来了!”孟堂春惊呼,“你是那守墓人!”   孟风眠看了过去。   柳菲卿美眸微微漾了漾,顺着孟堂春的视线,也朝韩道人看去。   韩道人抚了抚白胡,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孟堂春:“菲卿,就是他,是他给了我们那圆陀陀的种子,说是仙人种子,吃了便能诞下仙人,咱们吃了它,你十个月后就有了风眠。”   柳菲卿:“骗子!”   韩道人的手顿了顿,转而看向柳菲卿。   柳菲卿瞪了回去,“大胆!”   一介老道,敢这般瞧王妃!   韩道人不以为意,他认真的辩解。   “老道没有骗人,你生下的孟风眠,他就是玉溪真人的转世,千年前,那就是仙人般的存在。”   他一边说,一边手中的手诀不断。   随着他手诀的翻飞,这一片空地突的起了一片的飓风,黑云急骤的涌来,树叶沙沙作响,飞砂走砾。   曲烟一把护在孟风眠的身前。   “三公子不怕,我来护你!”   孟风眠咬牙,“让开!”   曲烟受伤,委屈不已。   “......三公子。”   孟风眠艰难的将曲烟推开,目光直直的看着前头的孟棠春和柳菲卿。   他能感觉到,随着这老道的手诀,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它正一下一下的涌动,想要挣破那皮囊。   果然,柳菲卿和孟堂春抱着肚子呼痛,片刻后又挠着身上的皮肉,直把那皮肉挠破了出血了,这才有些畅快的舒了口气。   他们身上挂了血痕,指间有自己的皮肉,偏偏脸上挂着痛快的笑。   这一情况诡谲,侍卫握着刀,神情忌惮又畏惧的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一摊白腻似肉又似水的东西从孟堂春和柳菲卿破损的皮肉中一点点的渗出。   “不!”   孟棠春和柳菲卿同时惊呼。   他们去捂那伤口,以期能够留住这白腻如肉的欲壑。   孟堂春怒吼,“我是王爷,天底下的亲王贵胄,别走,我给你种更多的菌种,别走!”   然而,有了更好选择的欲壑又怎么会被孟堂春挽留,它化作一摊松软如水的东西,一点点的朝孟风眠的方向去了。   它的目的是孟风眠的心口处。   欲壑发出一声似喟叹的声响,真好,这才是它想要的,最完美的皮囊。   孟风眠艰难的动了动手指。   安山道人瞧见情况不对,连忙起了个手诀,不想,往日体内流畅的灵炁此时晦涩堵塞,他不死心,又重新起了个手诀,憋得脸都通红了。   韩道人喟叹,“师弟,别做无用之功了,徒惹旁人笑话。”   安山道长这下再傻也看出来了。   有问题的不是风眠小友,而是他的师兄,他最最敬重的师兄,韩子清韩道人。   安山道长迷茫,“师兄?”   “你是我师兄吗?”   韩道人瞥了他一眼,“说什么胡话,我神魂有没有被侵占,你还瞧不出来吗?”   安山道长没有说话。   是的,他的技艺虽然不如师兄精湛,但总不至于一个人有没有被恶鬼附身还看不出来。   那么,既然这真的是自己的师兄,为什么又这般陌生?   安山道长:“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要对风眠小友做什么?”   那厢,地上那欲壑已经一点点的没入孟风眠的心口处,孟风眠脸白得像死人,豆大的汗珠打湿了额畔的碎发,向来冷漠的脸无端的多了几分艳丽和诡谲。   与此同时,他眼眸的眸色也在邪恶的白和正常的黑中来回变幻。   那是孟风眠的神魂和欲壑在做抗争。   韩道人没有说话,只紧紧的盯着半跪在地的孟风眠。   ……   曲烟已经被吓住了,侍卫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他们本欲上前,待看到不远处一下子成老妪老头模样的王爷王妃,脚下的步子是怎么也迈不动了。   和人对打,死也死得清楚。   如此渗人的场景,不该是他们这般凡俗武夫能对抗的,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畏惧。   ……   凝气不成,安山道长如何不知,定然是师兄趁自己不备,对自己做了手脚。   他一把抓起曲烟腰间的刀,奋力的朝韩道人劈去。   韩道人宽袖一拂,一道风气骤起,直接将安山道长摔出了一丈远。   安山道长扑在地上,狼狈的吐了一口血水。   韩道人分神,居高临下。   “师弟,师兄太失望了,咱们师兄弟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居然不及你和风眠小友短短一年的情谊。”   “果然,你也是贪慕玉溪真人的名头,想着趁他微末之时,行巴结之意。”   “放你娘的狗屁!”安山道长唾了一口飞唾过去。   他本就不是多正经的道人,喝大酒抽大烟说大话,除了逛窑子,他安山道长五毒俱全。   听到这话,自然没什么好性子。   韩道人抬袖,宽大的袖袍将那飞沫挡了挡。   他也沉了脸,“聒噪!”   一道风气甩过去,安山道长脸颊上的皮肉一下就肿得老高。   安山道长不服气,吐了口中的血水和一粒牙,囫囵道。   “你这宵小小人,只会暗地里下手,待老子修为恢复,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就不叫安山!”   韩道人不和他磨嘴皮子,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地上半跪的孟风眠。   突然,孟风眠抬起来了头,声音瓮瓮,似从腹腔处出来。   “多谢老道成全。”   韩道人瞧着孟风眠眼睛处的白翳,倏忽的仰天畅笑,“哈哈哈,不错不错,恭喜华老爷子了,这身皮囊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瓮瓮的声音里也有畅快。   “我还道这玉溪真人难以对付,不想,却也不过尔尔。”   孟风眠心口处,欲壑瓮瓮的声音里有着轻视。   韩道人默了默,叹息道。   “轮回一事,让人心生畏惧,前世纵然是移山倒海的大能,死了便就是死了,再来一世,有可能是山涧间的一棵松,也可能是水中一蜉蝣,泯然于芸芸众生之中,于红尘苦海中浮沉挣扎。”   “这,倒也怪不得风眠小友。”   韩道人说了一句公道话,“作为不能修炼的凡人俗子,他倒也不错。”   韩道人说到这,捻起自己剩下半截的眉毛,轻声笑了下。   孟风眠体内的欲壑没有再说话。   安山道长难以置信。   “师兄,这……你怎么和这东西相识?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筹谋的?”   安山道长脸上太过震惊了,事已成定局,韩道人也颇为志得意满。   他捻了捻白胡子,脸上带着慈悲之意,一举一动,还是那般的老神仙风范。   “不错。”   事已大成,埋在心底不说,犹如那锦衣夜行,如何让人畅快。   韩道人畅快的笑了一声,指着白翳的孟风眠,对安山道长道。   “和你介绍一下,这是玉溪镇的华老爷子,华元初,呵呵,我给王爷的神仙种,便是他那处寻来的。”   白翳对上安山道长,微微颔首。   明明是孟风眠那风华正茂的面皮,却一下有了老者的感觉。   天空灰蒙,韩道人瞧了一眼,心道。   不容易啊,几百年的筹谋,就在今日了。   韩子清也不记得自己换过多少个名字了,数百年前的张道人,李道人,小道童,为了逃避六道轮回,他每次在寿数将亡之时,筹谋一个颇为有天资的童子,将其收为徒弟,再以秘法转移二人的命胎。   就这样,他以金蝉脱壳的方法,活了百年又百年,他做过皇宫里的国师,后宫的妃子也曾是他的红粉知己。   他也曾如毛头小子一般,为着心爱女子的容颜长存,炸了几十个丹炉,就为了炼制那鸩鸟占巢的秘药。   韩子清喟叹,“这样回回寻觅童子,我也累了。”   最关键的是,两百年前一次祈雨,他被一条大白蛇咬了,那蛇毒蔓延得很快,那一次,他差点等不到命胎的更换。   他倦了,也怕了。   那一次,他急急的逃匿在带在身边的小童命魂之中,这小童并不是他瞧中的有天资之人。   从那以后,他便每况愈下,饶他手段通天,寻的小童也不如他意。   眼瞅着长生大道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命数都是偷来的,他活得像是沟渠里的臭鼠。   韩子清目光炯炯,“师弟,果真是天不亡有心人,你知道我寻到了什么吗?”   韩子清的声音不轻不重,不见癫狂,却早已经癫狂。   “我寻到了玉溪镇,玉溪真人兵解在此处,都说兵解尸骨神魂无存,但那玉溪真人又岂非常人,他,还留着一道残魂附着在金丹残片上。”   而那东西,便是在华元初,华老爷子手中。   韩子清欢喜:“我和华老爷子相遇之时,与他做了交易。”   “他将那金丹残片予我,我为他华家布下掠运纳财的风水阵,呵呵,华老爷子本也是风烛残年,我为他堪舆,再以石棺密葬,他刚得了泼天的机缘,那风水阵还未享受便命数不足,自然是心有不甘,万般愤恨。”   如此,两人做下约定,石棺伴生欲壑,只等百多年时机,破土而出。   韩子清捻了捻胡子,为自己的百多年的筹谋而感到惊叹。   “十八年前,我算了算时辰,这欲壑差不多时候也该养成了,我寻了这孟堂春,以神仙种,金銮椅相诱,王爷果真心动。”   孟堂春和柳菲卿命数尊贵,这才承载起玉溪真人这一道残魂。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玉溪真人本该就有这一份再世为人的机缘,不是此时,也是以后,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   安山道长目光里都是震撼,手抖了抖,喃喃道。   “你这是夺舍啊,你,你是师父?”   命胎,秘法……难怪他瞧不出端倪。   韩子清哈哈笑了一声,“不错不错,乖徒儿,难为你这脑瓜子转得这般快了。”   安山道长刚入门时,他便已经夺舍了韩子清,师父早亡,两人名为师兄,实为师徒。   韩子清瞧了一眼白翳的孟风眠,道,“你该庆幸今日事成,不然为兄下一个皮囊,便是要寻你了。”   他有些嫌弃安山道长五毒俱全,六根不净,又吃酒又抽烟,曾经,他在玉溪镇瞧过一个姓曲的小儿,那身天资,他实在心动。   奈何那小子只肯跟着做神婆的阿娘学扎纸。   他也忌惮他那天资,那等钟灵毓秀的人要是修行起来,那是一日千里,常人嫉妒不来的。   到时,他夺舍不成反被诛杀,那便不妥了。   临行前,他在他体内留下病瘟,过不过得去,得看那孩子的命了。   韩子清看向孟风眠,叹道。   “不愧是玉溪真人兵解之地,此地端的是人杰地灵,尽出有大造化之人,唉,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他说着,自己的眼里有水光掠过。   “天道不公,万物不平,我便为自己造一个根骨。”   “如今,我真的做成了,哈哈哈!”   ……   安山道长的目光同样落在孟风眠身上,心下有了预感,却还是开口问道。   “你待如何?”   韩道人不再理会。   他面对孟风眠,沉声道。   “华老爷子,我已经完成了承诺,为你寻了这副好皮囊,祈北郡城的小郡王,哦不,是祈北郡城的郡王爷。”   他瞥了一眼老态龙钟,瘦削得只剩下皮囊的祈北郡王孟堂春和柳菲卿,那两人颤抖着手摸着自己的手脸,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韩道人眼中,这两人活着,那已经和死了没差了。   韩道人沉声:“这场富贵,华老爷子可满意?”   嗡嗡的声音传来,“呵呵,满意满意,不枉我百年来在石棺中受到过的煎熬。”   韩道人伸出手,“如此,便将这玉溪真人的道心剖出来吧。”   他顿了顿,眉目低垂。   “这一世,他沾染了世间人情,品过人间百味,王权富贵窝中走一遭,这道心,该是圆满了。”   安山道长震撼。   “道心,是道心啊......”   原来,他筹谋的就是这道心啊。   韩道人:“不错,有了它,我何须再躲躲藏藏,何须再数十年便换一次命胎,我,韩子清,从来不差别人!”   “玉溪真人有那般根骨,他差点能成大道,如今有我助他体味人间百味,这道心定能圆满,我就不信了,有了这道心,我还修不成这人间大道了?”   “给我!”韩道人喝了一声。   孟风眠低垂着眼,里头的欲壑没有应声。   韩道人手中陡然出现一个巴掌大的小石棺,他以为华元初想要反悔,拂尘就似活了过来一样,瞬间将这小石棺缠绕了起来。   只等他手中一个发力,拂尘便能将这石棺碎成糜粉。   韩道人沉脸:“华老爷子,你以为我没有留着后手吗?”   “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是你尸骨化欲壑时的石棺,欲壑乃是石棺的伴生,石棺毁去,你以为你还能讨到什么好处?”   安山道长扑过来要抢这石棺,韩道人宽袍一拂,他又摔在了地上。   安山道长胸口一痛,又涌出一口鲜血。   他恨恨的捶了捶地。   怎地这般没用!恨煞自己也!   ……   那厢,孟风眠体内的欲壑也在叫苦。   非它不愿,而是它不能啊。   它鼓足了劲朝那心口处涌去,然而那处有莹光闪烁,更要命的是,隐隐还有神魂烈焰。   孟风眠的眼睛再一次在黑白之间替换。   “原来,这一切都是算计……就为了这一颗心吗?”沙哑的声音从孟风眠口中挤出。   “呵呵,呵呵呵。”   一阵低笑声传来,嘲讽中带着一分悲凉。   他缓缓的抬眸,眼中白和黑不断的变化,最后成了有些透明的灰。   韩道人肃容,往后退了一步。   孟风眠抬起手,目光落在黑背的弯刀上,视线又扫过瘫在地上的孟棠春和柳菲卿。   “原来,我的出生,不过是算计一场罢了。”   “仙人种子,长生大道......这些东西,真这般迷人吗?”   往日里王妃和王爷的疏离,他也终于知道了原因。   韩道人眼里浮现忌惮,试探的喊了一声,“华老爷子?不……风眠!”   他手诀一翻,一股冰凌凌之气如细密的箭矢急急的朝孟风眠的面门处袭去。   “铮!”   冰凌凌的冰箭在孟风眠三步远的地方齐齐掉落,韩道人和安山道长身上覆着灵,两人自然瞧得清楚,刚刚挡下韩道人冰晶之力的,分明是欲壑那密布的触须。   韩道人惊骇。   这孟风眠分明没有修行,如何能控制这欲壑。   他不知道的是,在孟风眠体内,那神魂似火般燃烧,这才将那欲壑的神志困住。   孟风眠的嘴角沁出血,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与此同时,欲壑密布的触须猛地朝韩道人袭来。   韩道人手诀翻飞。   突然,他动作一僵,低头看没入自己心口的尖刀。   韩道人迷茫:“不,不会的。”   原来,刚刚这漫天的触须不过是虚招,真正的那一招,却是孟风眠借着触须的遮掩,错步到韩道人背后,从后背处捅来,没入心口的尖刀。   韩道人难以置信的瞪眼,继而倒地。   孟风眠将那尖刀拔出。   他透明的灰眼看了一眼地上的韩道人,里头无情无波,人情淡漠。   漫天的管丝将韩道人包裹,数道暗红的血液通过管丝,从韩道人身上输到孟风眠的体内。   他身上的炁息陡然暗了暗。   安山道长震惊的看着成了干瘪薄皮的师兄。   孟风眠抬脚走了过去,弯腰将那小石棺拿在了手中。   石棺小巧,随着韩道人皮囊的干瘪,石棺从孟风眠手中跌落,上头的变形符失去了韩道人的符力,瞬间变成了一口大棺。   石棺青白,上头凿刻着符箓的纹路,不知是以什么描绘,猩红中带着一股腥气。   “.......风眠小友?”   安山道长迟疑了下,还是唤了一声孟风眠。   孟风眠侧头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安山道长一窒。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淡漠无情,好似他眼里的旁人只是蝼蚁一般。   突然,安山道长想起了七杀星的批命。   七杀星主灾祸,刑克......   安山道长倒抽一口气,难道,这命相是该应在这里的?   他急急喊道。   “风眠小友,慎行!”   眼下欲壑在孟风眠身上,他除了是玉溪真人转世,还是七杀凶命啊!   这要是为非作歹,一个城的人命都不够他嚯嚯的!   孟风眠瞥了他一眼,被这样冷漠的眼神一看,安山道长脚步停了停,一时不敢继续上前了。   孟风眠目露嘲弄,也不知道是嘲讽了谁。   他的声音嘶哑。   “既然这命本是算计而来的,不要也罢。”   说罢,只见那欲壑的管丝大盛,无数的暗流在其中流淌。   ......   飞在半空中躲避管丝的顾昭心下一跳,她瞧着这突然活跃起来的管丝,心底一急,正待催促鹤兄更快一些的时候。   突然,她的目光凝了凝。   “咦,不对!”   顾昭凑近瞧了瞧。   这管丝中暗红血流的方向,它反了。   白鹤倏忽的飞得很高,顾昭将一切看得更清楚了。   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也将那喃喃之语吹散。   “这是……有人在返还命数吗?”   无数的命数血气通过管丝返还,下一瞬,这些管丝就像是盛极的花,瞬间的枯萎衰败。   一阵风吹过,灰烬簌簌飘落。   天空落起了雨,大雨将这些灰烬冲刷,它们没入地下,没入暗河,流向大江。   与此同时,凤鸣街有雷鸣声传来。   顾昭为自己披了披风,白鹤羽翅一震,化作一道白光,倏地一下朝凤鸣街飞去。   ……   凤鸣街,孟府。   神魂中,壑欲察觉那些被它吞吃而来的寿数被孟风眠硬押着返还,它凄厉的叫了一声。   “不!”   它也不惧神魂中的火光了,拼了命的和孟风眠抢夺,它攀附在孟风眠的心口处,本来按它和韩道人的约定,它是要将这心活剥出来,以欲壑本体为心,操控这一具身体的。   孟风眠低声笑了笑。   他翻出两张符箓,这是方才韩道人为了取信他,给的除去欲壑的另一种方案,雷霆之符。   欲壑目眦尽裂:“不!”   孟风眠将符箓拍在石棺中,刀尖猛地一插,天上一道惊雷落下,直接将这石棺碎成了糜粉。   欲壑瓮瓮又呢喃,“不,不......”   它在里头闹得愈发厉害了,孟风眠呕了一口血,他抬手擦了擦,嗤笑了一声。   “我是奈何不了你,不过,我总能奈何我自己!”   说罢,他决然的将剩下的那张雷霆符往心口处一拍,犹带着韩道人鲜血的刀尖直直的朝心口处扎去。   欲壑:“不!”   雷霆闪着白光,似一道道利刃,以凛然的姿态直直落下。   失去了近来吸收的寿数,欲壑元气大伤,再加上伴生石棺被毁,功力大减。   雷霆之下,孟风眠心口处盘旋的欲壑被击成灰飞,与此同时,玉溪真人那一颗道心,也一并被击散了。   孟风眠缓缓的倒地,他的视线扫过安山道长,又扫过孟堂春和柳菲卿。   倘若,他孟风眠生来是一场算计,那么,死亡,总该如他的意了。   ……   地上。   孟风眠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的视线看向天空,倏忽的有雨落下,雨水划过,似泪滚过。   他侧头,目光瞥过院子外头,视线对上顾昭。   她一身黑袍,手中持一盏宫灯,身下是振翅的白鹤。   孟风眠愣了愣,对上她震撼悲痛的眼,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即嘴角勾了一个歉意的笑,缓缓闭眼。   是来寻他的么?   该吓到了吧。   ....... 第71章 (捉虫)   “唳!”   白鹤仰头长鸣一声。   鹤鸣声凄厉,震动四野,高入云霄。   顾昭伸手紧了紧白鹤蓬松的毛羽,眼里浮掠过水光,她将脸颊贴近白鹤,哽咽了一声。   “鹤兄,你也记得他是不是?”   “……是风眠大哥啊。”   顾昭想起自己曾经胡思乱想过的驾鹤西归,狠狠的以手背擦了擦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责不已。   定然是她想了不吉利的事,风眠大哥他,他这才会出了事的!   顾昭想着他刚刚露出的笑容,里头隐隐有安抚之意,心里闷得慌,当下就想下去看看情况如何。   白鹤知意,羽翅一振,倏忽的从半空中飞下。   在一人高的地方,顾昭翻身跃下。   白鹤羽翅震动,地上飞砂走砾。   见又有人来了,王府的众多侍卫心中又是一紧,目光戒备的看着顾昭。   这段日子,他们本就风声鹤唳,今夜王府欲壑一事,众人的心神更是绷紧到了强弩之末。   曲烟警惕,“来者何人?”   安山道长抬起头,他认出了顾昭,伸手拦住了正欲上前的曲烟。   他叹了口气,颇为心灰意冷的模样。   “曲烟莫急,这是顾小郎,风眠的故友。”   曲烟听到顾昭是孟风眠的故友,又见她驾着白鹤过来,手中持着一柄灯笼,不是寻常凡人模样,心中涌起微渺的希望。   他看了一眼白鹤,又看了一眼顾昭,希冀道。   “这位小郎,我家公子,他,他还有救吗?”   顾昭没有说话。   她抿了抿唇,弯身探手去看孟风眠的情况。   入手便是一片湿濡的鲜血,触目又惊心。   只见孟风眠眼睛闭着,他的唇畔还勾着一道笑意,右手紧紧握着弯刀的刀柄,刀身完全没入心口,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顾昭埋怨自己,她要是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好了。   不说多,只要半刻钟,说不得就能赶上了。   雷霆之火下,邪物湮灭。   孟风眠胸膛处的灰烬和顾昭在祈北郡城里瞧到的管丝燃烧湮灭后的飞灰是一样的,比对后来那返流的寿数,顾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那坏东西挪到了风眠大哥的身子里了,他没有办法,这才同归于尽的。   ……   雨一点点大了,一粒粒豆大的雨砸在王府青石的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脆响。   顾昭将孟风眠握在刀柄上的手拿了下来,入手是泛凉的指尖。   她沉默片刻,难过道。   “对不起,风眠大哥,是我来迟了。”   说来也怪,原先孟风眠的手握着刀柄握得紧紧的,在顾昭碰触的那一刻,他握刀的手松了松。   似乎在说没关系,他没有生气。   顾昭瞧着孟风眠唇畔的那抹笑,鼻子酸涩了下。   风眠大哥,他还是那般的好脾气。   曲烟见顾昭落泪,迷茫的喃喃。   “小郎,我家三公子真的没救了吗?”   安山沉重的叹了口气。   痴儿,弯刀都插到了心口,还被雷霆之力击中,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侍卫们低着头,为旧主哀思。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重。   ……   倏忽的,顾昭的耳朵动了动。   “谁!”她暴喝一声,侧头朝西面看去。   只见那儿的地上一摊道袍衣物,道袍下头是一张褶皱的老人皮,他白眉白发,双目圆睁,好似遇到了分外震惊的事。   身子里头的碎肉碎骨早就化成了血水,瞧过去渗人得紧。   此时,动静声便是那皮肉中传来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安山道长的脸色一变,急急道。   “……师兄?”   “不好!是命胎!”   随着安山道长的话落,地上那可怖的皮肉中,一道绿光从命宫处倏地飞来,它直直的朝顾昭的面门处扑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桀桀又畅快的笑声。   “小郎这皮囊倒是不错,予老道仔细瞧一瞧!”   韩子清的命胎化作绿光,熟练的要去钻顾昭的命宫,只要入了这命宫,他再驱动秘法,很快便能将这具身体的神魂缠食,到时再入主绛宫处。   方才事发突然,他大意之下被孟风眠毁去了肉身,心生怨怒的同时,他也在积蓄力量,只等他夺得安山道长的皮囊,定要将这孟风眠挫骨扬灰。   不想眼下又来了一个人。   瞧着顾昭,韩子清心下大喜。   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果然,老天还是怜悯他的。   失了玉溪真人的道心,马不停蹄的又给他送来了个好苗子。   他有多久没见到这般有天资的苗子了?这一身炁息,干净得让人几乎想要落泪。   赤子心性,太难得了!   ……   韩子清的心神才这般一动,不想顾昭便察觉了。   韩子清喟叹:果然,得天地厚爱的,六感就是这般的灵敏。   安山道长:“不好!”   他面色一变,想要朝绿光扑去。   那厢,顾昭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过,这渗人诡谲的皮囊下的东西,那能是什么好东西?   她沉下了脸,手中的动作却不慢,只见她手诀一翻,面前陡然出现一条火龙。   火龙化盾,将那绿光挡了挡。   “啊!”绿光里一声凄厉的叫声。   顾昭瞥了一眼干瘪的人皮,不敢大意。   这种人老成精的道人,心眼向来蔫坏,说不得是故作苦肉计,引她上当呢。   随着心神一动,顾昭面前的火光重新化作火龙,火龙灵活的游弋,以昂然的姿态将那绿光盘了起来。   火光赤目,带着焚烧万物的气势,就这样裹挟着绿光一路蜿蜒的朝半空中卷去。   半空中,老者凄厉的哀嚎,伴随而下的是那燃着火光的绿光碎点。   顾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安山道长抬头看到这一幕,喃喃不已,“神魂烈火,师兄......方才风眠小友也是燃了神魂,这才争得了一线生机。”   眼下,师兄的命胎也在受着烈火的焚烧。   这便是报应吧。   ……   片刻后。   顾昭询问:“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来得太迟,只看到风眠大哥以自绝的姿态,引来雷霆之火,湮灭了体内的触须怪物。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顾道友不是瞧到了么?机关算尽,害人害己罢了。”   说罢,安山道长将事情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都怪我,要不是我太过信任师兄,也不会让风眠小友如此轻易就被人害了。”   顾昭咬牙,“是要怪你!”   她眼里掠过水光,“你好端端的和风眠大哥说什么慎行?”   “你瞧见他做坏事了?”   “你瞧见他要做坏事了?”   “你一点都不信任他!”   顾昭拔高了声音,声音有些尖利,咄咄逼问。   安山道长怔楞了下,“顾道友。”   他看着顾昭握紧的拳头,一时有些沉默。   是啊,因为那批命。   他其实一直都防着风眠小友。   然而,由始至终,孟风眠都做到了仁义一词。   安山道长目光里有着怅然,是他迷障了。   枉费他向来自诩自己潇洒,不拘泥于外物,嬉闹红尘,居然连这都没有看透。   安山道长微微闭眼,体内凝滞的灵炁又开始流畅了起来,甚至比以往更为强盛。   顾昭恨恨的瞪了一眼。   气人!   她可不是为了指点这半疯半癫的道长!   ……   火龙一点点的小了下来,顾昭伸出手,五指微敛,火龙盘旋着小了好几圈的绿光,缓缓的落在顾昭掌心。   安山道长睁开眼,视线落在顾昭的掌心处。   只见那绿光在最里面,外头一团烈焰环绕,绿光徒劳的逃窜,又被火焰逼退,狼狈又蔫耷。   顾昭以炁托举火团,另一只手手诀翻动,一道冰凌凌的寒气化作流柱,直愣愣的到了火团中。   瞬间,里头又是一声凄厉的哀嚎。   安山道长:“顾小郎,这是......”   顾昭:“你说你师兄叫韩子清?”   安山道长点头,“是。”   顾昭若有所思,是大张姑娘等的那位韩子清吗?   还是被这老道夺了身子?   “喂,你认识张兰馨吗?”   顾昭晃了晃又是火又是冰,堪称冰火两重天的绿光。   里头,韩道人的神魂怨念满满的咒骂,并不理睬顾昭的问话。   顾昭哼了一声。   居然这般不知趣。   果然还是她太仁慈,盘得太少了!   顾昭往老道的命胎中又拍了一道雷霆符,再次听到一声哀嚎声后,这才心生满意,随手将他丢到了六面绢丝灯中关好。   安山道长正待说话。   顾昭眼睛一瞪,“别想我把他给你,我算是发现了,你这家伙一点也不靠谱,回头要是让他跑了怎么办!”   嘶!诛心了!   本来想要清理门户的安山道长:......   他颇为悻悻模样。   “顾道友此言有理,那师兄便劳烦道友了。”   ……   顾昭视线落在孟风眠身上,眼里又是一阵酸涩。   他闭着眼睛,剑眉入鬓,发丝有些凌乱,面上沾了水珠,脸色已然苍白,修长的手指也已经一片冰凉。   听安山道长的意思,风眠大哥是玉溪真人的残魂转世。   顾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灯笼,想着自己入道的那一日,她在灯笼里一直走一直走,好似走不到尽头,是一道梆声和一声喟叹响过,那《太初七籖化炁诀》才跃入到她的神魂之中。   玉溪真人,不单单是她,她们玉溪镇的人对这个名字都有特殊的情结。   是依恋,是羁绊,是感激。   樟铃溪的江水辽阔,传说,那江水是玉溪真人兵解之时,卸了全身的炁劲,引来天外流水形成的大江。   从此山川易改,流水缠绵,凡人靠着一艘竹排,一根竹篙,也能行万里路。   顾昭看着孟风眠闭目的脸,微微有些出神。   那时,他和欲壑一体,逼着欲壑返还命数,他又怎么没有受到影响?   原先乌黑发亮的发丝里头已经掺杂了斑驳的灰。   不论是玉溪真人,还是孟风眠。   他都是一个心肠柔软,脾性温和的人。   这样的人,难道真的就这般短命吗?   ......   “把这孽子给我挫骨扬灰了,我要让他死都死得不安宁!”   一道老迈又阴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顾昭的出神。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袭湘妃色敞口纱衣的王妃柳菲卿,她在腰间环了一根浅紫的腰带,上头缀着金子和白玉做成的铃铛。   这腰带本该勒出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   然而,此时她乌发褪成白丝,面容苍老遍布褶皱,就连身上的皮肉也搭在略显佝偻的骨头架上,皮上有着褐色的老人斑点。   如此一来,那身湘妃色的纱衣就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柳菲卿不用看铜镜,她也知道自己此时是丑态毕露。   她搀扶住孟堂春,两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眼睛扫过在场的侍卫,阴毒道。   “怎么?连王妃和王爷的话也不听了?”   “只要我们一日不死,这祈北郡城就是我们的天下。”   她的目光挪向地上的孟风眠,里头有着深恶的痛绝。   是他!   就是他!   是他害她失去了长生大道!   死了又怎么样,她要将他挫骨扬灰!   “孽障!孽障啊!”   “王爷,我早早就说了,咱们生的不是神仙种,是孽障啊!”   柳菲卿干枯的手拽着孟堂春,干瘪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孟堂春的面皮抽了抽,看着孟风眠的目光也格外的不善。   不单单是这神仙种,就连给他神仙种的老道,就算只剩一张人皮了,他也要将这人皮吊在城门,剥了里头的血肉,做成那风灯!   以泄他心头之恨!   孟堂春声音沉沉:“怎么?看我们老了?你们就连话也不听了?”   他沙哑的咳咳了两声,继续道。   “挫骨扬灰者,赏银万两!”   侍卫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动。   世人爱银两,取之有道。   他们是人不是畜生!   小郡王以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整座城,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孟堂春嘶哑:“反了反了!”   他的手抖了抖,骤然老迈的脚也跟着颤了颤。   顾昭多瞧了两眼,这两人的命星黯淡,已经是风中的残烛,俨然就这两日的时光了。   她惋惜的又看了一眼。   祈北郡城的郡王和王妃,荣华富贵几辈子都享受不尽,已经这般豪富,居然还如此贪心,果然是欲壑难填。   突然,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动了动,里头跃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大黑狗毛羽蓬松,倏忽的一下四肢跑动,似一阵闪电一样的朝湖心处的密室奔去。   顾昭:“大黑!”   “汪汪汪!”大黑对着床榻上一物咆哮不停,它压低了身子,前肢伏地,咧着尖利的犬牙。   顾昭顺着大黑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看,她的面色一怔。   这是一具白骨,骨头上的肉被剔得很干净,白骨森森的躺在做工精致的千工床上,下头是高枕软卧。   青色绸缎的铺面衬得白骨愈发的森然,它的四肢处还束缚着铁链。   安山道长跟着抬脚走了过来,叹息道。   “最早便是这人带了欲壑,在祈北郡城的楚阁,唉,不知怎么已经是枯骨了,王爷也没说,不过,听说他叫做林中吉。”   大黑也在咆哮:“汪汪!汪汪!”   是他,就是他!   是主人的相公!   就是他吃了我的肉。   顾昭重复,“楚阁......林中吉。”   她看了一眼白骨,目光又看向王爷和王妃,视线落在他们的腹肚处。   为什么成了枯骨?   因为他和大黑一样......被吃了。   如此一来,这名为欲壑的东西,这才从林中吉身上转移到了王爷和王妃身上。   顾昭喃喃:“......真是,疯了。”   大黑咆哮了几声,除了白骨,此处已经寻不到那林中吉亡魂的气息了。   它哼哼了几句,这才罢休的跟上了顾昭,重新跃回六面绢丝灯中。   那厢,孟棠春和柳菲卿像老头老妪一样,两人老眼昏花,嘴里也碎碎念念的念叨着要将孟风眠挫骨扬灰。   顾昭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决定自己葬了孟风眠。   她以炁化风,掌风拂过,地上的孟风眠站了起来。   人群中有片刻的哗然。   曲烟结巴,“动了,三公子动了。”   安山道长叹了一口气。   元炁包裹着那把黑背的弯刀,一点点将它从孟风眠的胸腔处退了出来。   “铮!”利刃饮血,铮然入鞘。   随即,元炁化成丝线,沾染着孟风眠伤处的鲜血和雷霆之力,一点点的将那外翻的皮合。   伤口一点点的愈合,直至化作一根线。   做完这,顾昭的脸色白了白。   活白骨,生人肉,又岂非易事,她体内的元炁一下便去了大半。   安山道长叹息。   便是外表愈合,内里道心已经在雷霆之力下湮灭,生机已灭,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   顾昭瞥了他一眼,没有解释。   既然有人途鬼道,死亡在顾昭眼里,它便不再是终点。   孟风眠这一世心口受刀,倘若放任不管,来生,这刀口会凝成一道凶线。   凶线,于寿数终究是有妨碍的。   顾昭低声:“风眠大哥,愿你下一世万事顺遂,平平安安。”   ……   天空还下着雨,顾昭解下披风的系带,将它披在孟风眠的身上。   孟风眠闭着眼睛,瞧过去像是闭目休憩一般。   顾昭替他将帽子带上,她抬头看了一眼。   黑袍笼罩,孟风眠脸颊两畔散落几缕灰白的发,神情安然,虽然身子已经泛凉,形容却并不可怖。   做完这一切,顾昭燃了三根香,烟气凝聚,一只白鹤凭空出现,它仰长了脖颈,长鸣一声,驮着孟风眠,羽翅一振。   地上顿时飞砂走砾。   众人忍不住抬手拿袖子遮了遮眼,再放下时,此处已经不见孟风眠的尸骨。   天畔一个白鹤的白点,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   安山道长拿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闷酒。   曲烟着急:“那顾小郎把公子带去哪里了?”   安山道长:“安葬吧。”   他瞧了一眼王爷和王妃。   毕竟,这可是万两白银的悬赏,别说万两了,便是百两千两,缺钱的人连命都能不要,还会怕缺德吗?   安山道长叹息:“这样也好,谁也不知道风眠小友葬在何处,也不会被扰了死后的清静。”   他除了是郡王府的小郡王,还是玉溪真人的转世,说不得便又有人心生贪恋,再起贪婪。   曲烟着急,“可,可是......唉!”   他泄气的跳了跳脚,踮脚看天边,那儿已经不再有其他的动静了。   柳菲卿和孟堂春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多生气了一会儿,两人便脆弱的病倒了。   ......   夜黑风高,顾昭带着孟风眠到宝船的时候,顾秋花还没有睡下。   听到动静,顾秋华一下便爬了起来。   “昭儿啊,没事吧。”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顾昭身后一身黑衣的孟风眠,瞳孔紧了紧。   这冷不丁的,顾秋花被吓了一跳。   “哎哟喂!吓了我一跳。”   “昭儿,这位是?”   顾昭心情有些低落,“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熟人,祈北郡城的小郡王,风眠大哥。”   借着宝船甲板处燃着的灯笼,顾秋花将孟风眠的面容瞧了个清楚。   她愣了愣,脱口道。   “哎,这位小哥我也认识。”   顾昭侧头,“恩?”   顾秋花拉了拉顾昭的手,一副巧了不是的模样。   “喏,那披风就是他给你表哥的,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吗,那时你表哥遇到雨水,身上开始化猫,他慌得不行,我们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公子,那披风就是他给的。”   “就是这位公子!”   顾昭回头又看了一眼孟风眠,心里更难受了。   风眠大哥这般好的人。   顾秋花没有察觉,热情道。   “你们饿了吧,我去煮点吃的,夜里不好克化,吃点鱼片粥怎么样?”   顾昭失落,“不要了,风眠大哥已经死了。”   顾秋花脸上还挂着笑意,“什么不要,来者是客。”   她都已经要往船后头走了,突然,脚下的步子一停,有些僵硬的回头,迟疑不已。   “昭啊,姑妈刚才好像听错了什么话了。”   是已经要睡了,不是已经死了......吧。   奈何她的顾昭侄儿不给面子。   顾昭垂头丧气,“姑妈,你没听错,风眠大哥已经死了。”   顾秋花心下一跳,差点没有绷住面皮了。   ......   顾昭安顿好孟风眠,又被顾秋花拉到一旁。   顾秋花压低了声音,“昭啊,你打算怎么做?”   顾昭:“明儿买个棺木,去给姑爹和曲叔挖坟的时候,寻个好地方,葬了风眠大哥。”   顾秋花:......   她多看了两眼顾昭,心道。   这修行一路也不好走,除了要和鬼物妖精打交道,又得挖坟又得埋尸的,得亏是个胆子大的小郎。   顾秋花叹了一声:“那就这么做吧。”   ……   第二日一早,天光熹微,顾昭就先进了祈北郡城,一路直奔那棺材铺。   棺材铺子还没有开门。   顾昭在门口来回踱步走了几步,有经过的老汉瞧到了,好心和顾昭道。   “没这么早开门的,这段时间,棺材铺子的生意好着嘞,老赵估计手中的存货都没了,上木匠那儿催木匠做棺材了。”   顾昭:“多谢老汉。”   老汉走后,顾昭踟蹰了下,还是先去了香火行买了蜡烛冥纸等物,她哪里想到孟风眠会出事,这供奉的香火等物就只备了两份,不够用呢!   顾昭买了些寿金,准备回去便抽空叠那莲花寿金,一定让风眠大哥在下头丰衣足食,衣食无忧,继续过富贵日子!   ……   棺材铺子的大门还是没有开。   顾昭有些垂头丧气,真是诸事不顺当。   “小郎,小郎!”一道妇人的呼唤声在顾昭身后响起。   顾昭回头,迟疑了下。   “唤我吗?”   “不是唤你又是唤谁?这儿可没有旁的这般俊俏小郎!”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青布半袖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大嘴塌鼻梁,眉毛有些粗,生得不是太好,却剩在眉眼生动,有一股鲜活的市井之气。   有些小算计,却并不惹人生厌。   顾小昭摸了摸脸,又有人夸她俊俏哩!   ……   顾昭轻咳了一下,“大嫂子,叫我什么事啊。”   “哎哟哟!还大嫂子嘞!”   毛山珍拿着帕子捂着大嘴笑了笑,随即又肃了容,换上悲痛的神情,开口道。   “小郎,可是家里人出了什么事儿?”   顾昭点头。   毛山珍:“唉,这段日子,祈北郡城出了大事,那棺木紧俏着呢,可不好买。”   顾昭沉默,“死了这么多人吗?”   毛山珍爽快又利落:“那倒没有。”   “我们有小郡王,除了一开始乱了两天,后来都是太平的,就是啊,大家伙儿心里都怕,这不,就紧着给自己买了棺木。”   “买东西向来是这样,有一个人买,就有十个人跟着买,十个人买,就又有百个人跟着买!”   毛山珍苦恼,“唉,真是的,瞎凑啥热闹啊!”   顾昭默了默:......   毛山珍摆手,“嗐,跑题了,我唤小哥啊,是想问问小哥要不要买棺木,我家里摆了三口,我那娃娃夜夜吓得哇哇叫,眼瞅着城里一日日太平了,我们这一时半会儿的啊,还死不了。”   她面容上带出了点愁绪。   “唉,这东西,丢了烧了又可惜,我,我就想把它们再卖出去,都是银子嘞!”   她急急补充道。   “放心,保准各个都是新的,没有死人躺过嘞!足足三个,可着小郎挑,总能挑到一个可心的!”   顾昭看了一眼紧闭门锁的棺材铺,迟疑了一下。   “成,那大嫂子带我瞧瞧去吧。”   毛山珍也爽快,“好嘞!小郎爽快,那大嫂子就先不买东西了,咱们先上我家瞧棺椁去。”   ......   顾昭跟着毛山珍一路往北边走,绕了两条街,又走过一座小桥。   毛山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头对顾昭笑了笑。   “小郎,我家到了。”   这一片已经接近城北了,都说祈北郡城东贵西贱,南富北贫,这毛大嫂子的宅子和许多宅子连绵在一起,瞧那瓦砾上的青苔都有些年头了。   不过,院子却打理得很干净,气息也干净。   顾昭跟着毛山珍进了院子。   毛山珍打开西厢房的门,“平时也没住人,我们搁了这三口棺,平白的显得屋子阴森了许多,别说家里娃娃了,就是我也渗得慌啊。”   顾昭没有说话。   她上前打量了三口棺,这毛山珍倒是不说虚话,三口都是好棺,两口比较新,有一口瞧过去倒是有些年岁了。   顾昭站在那口有些年岁的棺木面前。   “大嫂子,这口成吗?”   毛山珍本想开口,倏忽的,她心道,自己人睡哪口棺不是睡,都一样!   “成成!”   顾昭再次确认,“当真成?”   这口棺上的清漆不止上了一道,那核桃有人盘,说不得也有人盘棺木,虽然急着风眠大哥的后事,不过,她也不能夺旁人的心头之爱。   毛山珍拍腿,“我说成自然成。”   见顾昭还是不放心的模样,她转身去了正房,将自己的婆婆拖了过来。   “娘,顾小郎要买棺椁,你瞧咱们家摆了三口棺,娃娃都吓得大哭了,这一日日的摆家里也不是事儿,咱们就卖掉一口吧。”   “小郎瞧中了这口棺,你卖不卖?”   老大娘耷拉着眉眼,“卖。”   毛山珍放松:“瞧,我就说卖的。”   老大娘又瞧了一眼顾昭,小声唠叨道,“小郎好眼力,一瞧就瞧到了我们石家最好的棺,这一口可得加钱。”   顾昭一口应下:“没问题。”   ......   顾昭交了银子,又寻了人来运棺。   毛山珍数了数银子,见没错了,眉开眼笑模样。   “小郎真有眼力,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的,这口棺的木头可不简单,听说被雷劈过,雷霆炁正,用了这口棺,保准子孙后代顺顺遂遂的。”   顾昭不置可否,“承大嫂子吉言了。”   她瞧着人将棺椁抬上马车,付了银子。   这毛山珍倒是没有夸张,这口棺的棺木确实被雷霆击过,应该是百年的老树了,木头隐隐有香,是养魂的气息。   顾昭想着孟风眠心口处的弯刀,眸色黯淡了片刻。   只盼有了这口棺,风眠大哥的魂能够安息。   ......   顾昭走后。   毛山珍家的汉子回来了,他得知婆娘和老娘将他爹那口棺卖了,当下一拍大腿,叫唤道。   “坏了坏了!”   “咱爹那犟脾气,回头知道了,非得闹你一场不可!”   毛山珍心虚了一下,随即又挺起胸膛。   “娘同意了的。”   “再说了,后来这棺也不差啊,都差不多银子买来的。”   她从身上翻出一荷包的银子,献宝道。   “瞧,和当初打棺的时候比,我还多卖了三成银子呢,咱们家这是赚到了。”   石大山愁眉,“希望是这样,唉,就是爹的性子死犟死犟,那比倔驴都犟……成吧,卖都卖了,唉。”   ......   顾昭自然不知道这大嫂子和大哥拌嘴了,她将马车赶到长南山脚下。   那儿,顾秋花和卫平彦早就等在那儿了,树阴下,孟风眠裹着披风,闭着眼,直直的站着。   在他旁边,两个纸扎人撑着伞,为他挡下当空的烈日。   顾昭从马车跳了下来,“姑妈,我来了。”   顾秋花赶紧迎了过去,卫平彦紧紧的贴在她的身后。   “昭啊,怎地去了这般久?”   卫平彦直点头,“就是就是。”   说实话,顾秋花感激是很感激这小郡王,也为他的死难过,但是,如此这般情况,她心里照样发毛啊。   顾秋花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大树下头,赶紧又收回了目光。   顾昭:“哦,祈北郡城的棺木紧俏,我寻了好久,这才买到可心的,姑妈,咱们走吧。”   顾秋花有些迟疑,她看了一眼棺木,又看了一眼孟风眠,颇为为难模样。   如此这般,怎么走啊。   旁人家葬礼,那都得是摆灵,再八人抬棺,取八大金刚八大仙之意,中间棺木还得是不落地的。   她们这般,怎么抬棺?   顾昭半点没有这种顾虑。   她在棺木上贴了个变形符,原先数百斤的棺木,一下就变成了小巧模样,顾昭将它往怀中一揣,掌风化炁,推着孟风眠往山上去了。   两纸人尽心尽责的遮住了日头,孟风眠在中间,还若生前小厮侍卫拥趸模样。   顾昭走在前头。   顾秋花和卫平彦在后头。   突然的,卫平彦停住了脚步。   顾秋花诧异:“平彦,怎么了?”   卫平彦目露同情,“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小郡王有些可怜……”   旁人死了,还有人抬着上山。   到了他这里,还得自己爬山。   爬山,真的好累人哦。   ...... 第72章 (捉虫)   夏日炎炎,阳光落在树梢上,青翠的圆叶片片可见。   树影婆娑,风随影动。   顾秋花抬头看了一眼。   前头,不论是纸人还是孟公子,冷不丁的瞧过去,都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顾秋花连忙收回目光,数落道。   “你这憨娃,又在瞎说啥啊,哪里就累着小郡王了?我看啊,应该是你自己累了!”   “才走这么一点山路就在旁边喊累,还敢和表弟说你要去山里住,真的去了山里,我瞧你这小身板受不受得住!”   卫平彦委屈。   哪呢,他是真心的替小郡王委屈呢。   ……   天儿有些热,顾昭又化了一道冰炁到孟风眠身上,想了想,她将冰炁也往顾秋花和卫平彦方向打了打。   顾秋花打了冷战,心里更冷了。   “昭啊,你紧着孟公子就成,姑妈和你平彦表哥不要。”   顾昭困惑:“姑妈,你们不热吗?”   顾秋花擦了擦头上的汗,扯了个笑。   “不热不热,姑妈喜欢热,阳光多温暖,呵呵,呵呵。”   顾秋花讪笑了两声,几乎要忍不住给自己的嘴巴子来两下。   她到底在瞎说个啥哟!   都怪昭儿扎的这两个纸人,模样太真!它们搭上死了的孟公子,那叫做瘆上加瘆!   这才让她的胆子都小了。   “成吧,你们热了再和我说。”   顾昭笑了笑,体谅的不戳破。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顾昭抬眼朝四处看了看。   这长白山山势连绵,山林青翠,隐隐有鸟鸣声传来,是一处极鲜活的山脉。   顾昭侧耳听了听,回头招呼道。   “姑妈,前头有流水的声音,你们要是累了,咱们就在那儿歇一歇脚。”   听到顾昭说有流水声,顾秋花精神一震,连忙道。   “不累不累,听到流水声,那说明我们离你姑爹的墓地不远了,前头啊,是一条大溪,淌过那处溪流,咱们就该到了。”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打战是这个道理,爬山也是这个理,听到顾昭说前头有流水声,一行人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果然,约莫一刻钟后,几人便看到了山谷间的溪流。   溪流有些宽,下头的流水颇急,不过,好在上头有几个大石头,一行人小心的踩着石头,也顺利的过了溪流。   过了溪流,这一片山脉地势更疏朗了。   零零散散的出现一些墓碑,顾秋花打头,很快便寻到了卫蒙的墓穴。   顾昭看了看周围,都说堪舆墓地要看山看水,龙真,穴才正,而水是龙的血脉。   顾秋花开始摆碗碟,五牲十二果,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亏了卫蒙。   顾昭瞧了瞧墓地,道。   “姑妈,姑爹这墓穴寻得不错,此处山龙水龙交汇,明堂周正,明堂正,墓穴就正。”   她又看了周围几眼,穴前的地势平坦,有些像铜锣的形状,这样的明堂是最为周正的,再加上地上又是黄泥地,炁息干净。   顾秋花半跪着斟了黄酒,应道。   “自然,那时你表哥情况不好,我可是花了好些银子,特意去柳桥下寻了风水先生,跟着他跑了好几日长白山,这才寻到这处好墓穴。”   “为的啊,就是平彦他爹在下头,也能好好的保佑我们家平彦。”   顾秋花说着话,斟了最后一杯水酒,又燃了烛火,招呼卫平彦。   “来,给你爹好好的磕个头,让他在下头,往后也要一直保佑你。”   卫平彦听话的上前。   顾昭感叹。   真是天下父母心,死了成老鬼了也得成保家仙,没有半点空闲!   两柱香火插在地上,烟气袅袅,顾昭也燃了三柱清香,认真的行了个礼,这才和卫平彦顾秋花一起烧金银元宝。   先烧的寿金,然后才烧四方金,火舌舔邸过大金大银,金箔银箔卷曲,不过是眨眼功夫,一切都成发灰的灰烬颜色。   顾昭怕有外鬼抢供奉,特意多瞧了两眼火舌,看里头火光是一簇簇的,这才放下了心。   中间,顾秋花添了一次酒,嘴里碎碎叨叨的念着一些话,最后,一阵风来,烟气卷着灰烬盘旋升空。   顾秋花看着灰烬,欢喜道。   “好了好了,蒙哥收到供奉了。”   卫平彦喃喃的唤了一声,“......爹。”   顾昭眼里有些酸涩,借着去看孟风眠的借口,调整了下心情。   松柏老树下,孟风眠披着黑色的披风,双眼紧闭,阴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添了两分的脆弱和旖旎。   顾昭的心情更低落了。   顾秋花:“昭儿,我们好了。”   顾昭回头,“哎,就来!”   ......   迁坟的头三把土,是卫平彦拿着铁锹铲的,接着,顾昭和顾秋花也一并帮忙,很快便挖到了棺木。   “咦,这里怎么有个洞?”顾昭的眼睛落在墓穴后头的一个小洞,拧眉道。   “哪呢!”顾秋花一惊!   她丢了铁锹就来瞧,这一瞧,脸立刻气白了。   “还真有个洞,昭啊,怎么办,会不会惊扰到了你姑爹的亡魂。”   顾昭迟疑:“再挖下去看看。”   顾秋花:“好!”   一行人又拿铁锹和锄头掘土。   这个洞在墓穴的后头,瞧过去倒是不大,就大海碗的碗口大,等朱红色的棺木裸露出来,瞧见棺木还是好好的,众人松了一口气。   顾秋花拍了拍心肝,直念佛。   “还好还好,我就怕是那些老鼠或者是长虫什么的打的洞,咬了平彦他爹。”   顾昭也是庆幸,这洞和棺椁只差一层薄薄的土了,再挖下去,还真的挖到了棺木里。   ......   顾昭从六面绢丝灯中将崭新的金斗瓮拿了出来,她带的两个瓮都差不多,也就没有什么好厚此薄彼的。   “姑妈,你和表哥往后退一退,准备开棺了。”   卫平彦搀着顾秋花往后退了退。   顾昭掌心凝炁,随着炁息利落的往下一压,棺木上三长两短的皮扎带倏忽的断裂,只听“砰”的一声,又沉又重的棺盖飞了起来。   卫平彦的视线随着棺盖移动,瞧着它飞到半空中,接着缓缓落地,这才松了提着的心。   紧接着,顾昭又招来一阵风炁,风吹散了秽气。   她手中手诀不断,元炁牵起白骨的左手,一道有些缥缈的鬼影也被顾昭牵了起来。   卫蒙的鬼影冲顾昭笑了笑,没入金斗瓮中不见。   顾昭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姑爹的模样,眉眼清秀俊逸,和平彦表哥有五分相像,却比表哥气质更温和,也更沉稳。   顾昭继续拾骨,先是脚骨,再是腿骨,髋骨......由下至上,最后才是头骨。   顾昭封了金斗瓮:“成了。”   顾秋花连忙过来,“好了吗?这样就行了吗?”   顾昭点头。   她感受了下金斗瓮,刚刚那道缥缈的鬼影如昙花一现,现在已经没有了鬼魂的炁息。   顾秋花去收拾地上的供奉,分门别类的将它们装进箩筐中。   顾昭的目光瞧着她忙碌的身影片刻,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没有将方才见到姑爹鬼影的这事说出来。   人死万事休,尘归尘,土归土。   缅怀追思可以,生活从来都是往前看的。   人鬼殊途,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   顾昭掌风拂过,空棺椁和墓碑燃起了一片火光,火焰声“哔啵哔啵”,很快,这里便只有一个大坑了。   顾秋花谨慎:“不敢留着洞,回头摔到人就不好了。”   就是没有摔到人,回头掉了旁的动物下去,也是不妥的。   顾昭:“知道,姑妈莫急。”   她说完,手微微的扬了扬,旁边的土簌簌而动,片刻后,黄土如流水一般将坑洞重新填了起来。   顾昭:“好了。”   卫平彦抱着金斗瓮,他原先连空的金斗瓮都有些怕,眼下装着卫蒙的白骨,他倒是不怕了。   顾秋花撑了一把黑伞,为金斗瓮挡下灼灼日华。   顾昭还要去迁曲亦枫的坟,当下便道。   “姑妈,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寻曲叔的坟,山路崎岖,表哥带着姑爹不好走山路,我快去快回,你们在这里等我。”   顾秋花瞧了一眼卫平彦抱在怀中的金斗瓮,自然连连应是。   “成,我和平彦在这里等你。”   顾昭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她想着顾秋花路上有些怕孟风眠和纸人的样子,准备带着孟风眠一起走。   顾昭抬脚走到孟风眠面前,以炁化风,想要像方才那样,托举着孟风眠继续往前。   不想,孟风眠的斗篷帽动了动,身子却半分不动。   顾昭诧异,“咦?”   她又试了一次,除了那碎发和斗篷帽动了动,孟风眠依然岿然不动。   “怪了怪了。”顾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绕着孟风眠走了一圈,面上是浓浓的不解。   卫平彦忍不住开口,“表弟,我就说了,你这样不行,山路爬多了多累啊,瞧,小郡王都累得不想动了。”   顾昭瞪眼:......   他哪里累了,明明累的是她好不好!   “平彦,你又胡说!”顾秋花拉了拉卫平彦,嗔道。   卫平彦不服气。   他才没有胡说,爬山本来就累!   人家都说死沉死沉的,小郡王都死了,再让他爬山,肯定更累啊!   卫平彦抱不平的瞧了一眼顾昭。   表弟就是抠!连雇人扛棺都舍不得。   顾昭不理睬他。   只不过,卫平彦的话到底是往顾昭心里去了。   孟风眠以神魂燃烧困住了那欲壑,自他身亡后,顾昭并不见他的魂体,因此也说不上话。   顾昭陷入怀疑。   难道,真的是上山太累了?   顾昭自己腿脚利索,爬山对她来说,沿途处处是景,空谷鸟鸣,流水潺潺,别有一番景致,尤其是长白山的山林炁息干净又鲜活。   这是一座正值壮年的山呢!   倏忽的,顾昭瞧到了还有些不平的坑洞,迟疑道。   “风眠大哥,你是想葬在此处吗?”   孟风眠闭目,嘴角勾一抹笑意。   一阵风吹来,拂动了斗篷帽下泛着灰的发丝。   顾昭迟疑的继续道,“真葬在此地?”   她环顾了下四周,此处藏风纳水,山龙水龙交汇,明堂周正,是颇为不错的葬地,但是,她原先想为风眠大哥寻个更好的。   顾昭从怀中摸了一对筊子,祈愿问凶吉,手一松,筊子落地。   顾昭看地上,喃喃:“一正一反,大吉。”   她抬头又看了一眼孟风眠,下定决心,道。   “成,既然风眠大哥选了这个地方,那咱们便留在此处吧,不过,姑爹那处不成,我再为你选一个好的。”   顾昭翻出七根香,香粉细腻均匀,下头香脚笔直,这是她去桑阿婆那儿学的制香,自己做的线香。   顾昭掌心拢过,掌心火蹭的一下便燃了起来,火光跳跃,很快,这七根香便烟气袅袅。   卫平彦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好香!”   那是神魂都得到安抚的香气。   顾秋花:“嘘,别打扰了表弟。”   卫平彦连忙禁言,继续看顾昭。   顾昭脚下走着罡步,将这七根香火分别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对应的位置插下。   随着摇光位置的那根香火插下,七根香陡然燃得极快,烟气聚拢,袅袅不散。   倏忽的一下,烟气汇聚成龙,快速的往东面蹿了过去。   顾昭连忙跟上。   最后,烟气在一处草木丰茂的地方钻入地底,不见踪迹。   顾昭连忙捡了根枯枝,在这个地方画了个圈,这才拿出铁锹掘土。   这个位置离卫蒙原来的墓地并不远,只不过一个在高,一个在下。   顾昭见顾秋花和卫平彦瞧着自己,拍了下身上沾的黄泥,解释道。   “风眠大哥决定葬在此处,自然要给他寻一个好葬地,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这片地都不错,但这个位置最好。”   都说一流地师看星斗,二流地师看风口,三流地师满山走,顾昭燃香寻穴,借助的便是北斗七星的星力。   ......   坑挖好了,随着变形符的符力散去,巴掌大的棺木也成了正常模样。   顾昭最后看了一眼孟风眠,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次,她以炁化风,孟风眠动了。   ……   棺木阖上,顾昭拿着铁锹,一把土一把土的铲了进去,她又寻了一块白色的砂石,元炁附指,直接在石面上勾勒。   顾昭想了想,没有写孟风眠,而是直接写了风眠之墓。   既然出生是孟王爷夫妻的算计,这孟姓,风眠大哥不要也罢。   最后,顾昭在旁边写了小字,友顾昭立。   又以朱砂描绘。   最后,顾昭燃了香火,烧了纸人和元宝,又瞧了瞧坟茔,这才一跃跳了下来,过来寻卫平彦和顾秋花。   ......   阳光透过树梢落下,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顾秋花打着黑伞,探头瞧了瞧。   “都妥了吗?”   顾昭点头。   “姑妈,此时也迟了,我先送你们回船上吧,你们在船上等着,我自己去寻曲叔的坟茔。”   顾秋花看了一眼卫平彦手中的金斗瓮,点头应下。   一行人下了山,山脚下还有马车,顾秋花和卫平彦上了马车车厢,顾昭赶车,顾秋花和卫平彦两人相对坐着。   顾秋花:“平彦,将你爹搁地上吧,没事,咱们扶着就成,这一路沉手着,你也累了吧。”   卫平彦摇头,“不累,这是爹。”   他将手紧了紧,没有依着顾秋花的话,将这金斗瓮放下。   顾秋花鼻子酸涩了一下。   “好好,不累不累,咱们平彦长大了。”   顾昭在外头听着,手中的缰绳拉了拉,车轮磷磷,马车行进速度虽然慢,却更稳妥了。   ......   樟铃溪,宝船上。   卫平彦将金斗瓮安置好,顾昭照旧将宝船驶离祈北郡城的水域,这才撑了竹篙,准备再去一趟长南山。   顾秋花:“饿不,要不要吃点什么再去?都忙活大半天了。”   顾昭摇头,“不了,事情办妥了再说。”   顾秋花也不勉强,“成,姑妈一会儿煮,这心里搁着事儿吃饭也不香,去吧,我和平彦等你回来一起吃。”   顾昭心下一暖,大声应道。   “哎!”   ……   这一次倒是顺利,顾昭顺着曲亦枫梦里指点的方位,寻了他的墓地,周围野草丛生,墓碑都掩藏在杂草丛中了。   顾昭叹了口气。   这当爹的就是没有当娘的稳妥。   要是曲叔葬在他们玉溪镇,旁的不说,桑阿婆定然是年年除草的。   ......   顾昭将曲亦枫的尸骨装到另一坛金斗瓮中,又毁了这处的墓碑,忙完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山风凉凉,倦鸟归巢。   顾昭踩着山风下了山。   ......   夜愈发的深了,宝船在江面上晃晃悠悠,耳畔是流水潺潺的声音。   今夜,顾秋花做了鱼片粥。   天气热,因着孟风眠的事,顾昭这两日颇为低落,顾秋花怕她上火了,特意又做了一道潺菜汤羹。   潺菜微微有些酸涩,又多潺,有一种颇怪的味道,顾昭不是太喜欢吃。   顾秋花将汤碗推了过去,笑道。   “我的手艺你还不相信吗?”   “尝尝看,好吃呢。”   顾昭推辞不过,尝了尝。   她的眼睛倏忽的亮了亮。   “好喝!”   “好喝吧。”顾秋花笑了笑,眼尾有了细细的皱纹,添了几分温情。   顾昭懊恼的拍了下脑袋,她朝卫平彦和顾秋花看了一眼,失落不已。   “唉,这祈北郡城的炙鸭忘记买了。”   “我还给阿奶阿爷说了,一定给他们带,还有阿爷的茶叶。”   她跑出船舱往外头看了看,樟铃溪江水无垠,此时行船已经三日,哪里还能返回再去买。   顾昭懊恼。   顾秋花失笑:“没事,你阿爷阿奶不会介意,瞧到我们平安回去就欢喜了。”   她起身收拢起碗碟,目光瞧了一眼顾昭的背影。   这两日,这孩子时常扶着船舷看江景,神情怅然,毕竟那孟公子是相识的人,听说还是玉溪真人的转世,旁人不知,她生为顾家人,那是知道,顾昭得的传承便是玉溪真人留下的机缘。   眼下提了炙鸭,想来心情应该是有所好转了。   顾秋花摇了摇头,还是孩子呢,人这一生,就是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缘来缘尽,莫要强求。   ……   卫平彦目露同情,“表弟,那炙鸭可香了,你没有尝到,真是没福分哦。”   顾昭瞪眼,“你也不提醒一声。”   卫平彦挠头,看天。   他给忘了。   顾昭瞪眼,随即又泄气。   算了算了,和笨猫有什么好计较的。   宝船一路往前,在江面留下层层水波。   ......   长南山的夜晚格外的静谧,草丛里偶尔几声虫鸣声,衬得这山林之夜静得可怕。   老鸹跳过树梢,时不时阴沉的嚎叫两声。   “呱嘎嘎,呱嘎嘎。”   月色有些黯淡,树梢的影子落在地上,摇摇摆摆,就似那张牙舞爪的鬼爪。   不安分又暗怀恶意。   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前头突然出现一小团黑影,它在山林间跳跃,尾巴摇摆,月夜下,影影绰绰好似有两条如棍细长又灵活的影子。   仔细一看,这分明是一只花脸的小猫。   再看那花斑样的尾巴,朦胧月光下瞧只有一条,刚刚那两条细棍的影子,好似只是它速度过快,让人产生的眼花罢了。   花脸小猫灵巧的越过山林,躲在树的阴影下行进,踩过流水潺潺的大石头,从溪流的这边跃到了另一边。   片刻后。   它看着这一处的平地,嘴里叼的大鱼倏的掉在了地上。   鱼儿扑腾,鱼身黏了满身的尘土,拼命的挣扎。   花脸小猫不理睬。   它瞪圆了圆圆亮亮的眼睛,里头满满的都是凶狠。   随即,一声凄厉的猫叫响彻整个山林,飘荡的亡魂都抖了抖。   “喵喵喵!”   它大哥嘞!   它大哥的坟去哪里了?   花脸猫又急又气,那鱼儿早就被它丢到了一旁,它利爪四肢齐动,只见一阵金刚之炁附着它的爪子,这一块的土很快被它刨了个大洞。   “唰唰唰,唰唰唰!”土壤簌簌被挖动的声音,夜里听,格外瘆人。   半晌。   花脸猫跌坐在空空如也的坑洞里,白胡子处沾着黄泥,花斑样的毛皮一片狼狈。   ......没了。   它大哥卫蒙的墓不见了……   它大哥的尸骨怎么会不见了?   花猫样的脸上闪过一道阴鸷。   定然是有贼人来偷墓了!   它倏忽的跳到了高处,四处探看着,这一片它常来,哪里是哪般模样,没有它不知道的!   很快,花脸猫便注意到了上坡处的那一处新坟。   “喵!”花猫后足发力,三两下就跃到了新坟面前,它凑近了圆脑袋,瞪大了眼睛,就着微薄的月光去瞧那墓碑。   “喵喵喵,喵喵喵。”   风眠之墓,友顾昭立。   花猫眼里有着困惑。   风眠是谁?   顾昭又是谁?   它大哥卫蒙呢?   半晌,花猫甩了甩脑袋,月夜下,它的尾巴在坟茔处投下了两道细长的影子。   花猫踩着轻巧的猫垫子,在坟茔前头来回走,地上的影子如蛇长舞。   片刻后,它目光沉沉的盯着墓碑。   不成,它得问个清楚,它大哥卫蒙去了哪里!   ……   花猫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铮”的一声露出尖利的爪子,月夜下,爪子漾着金戈之气。   它对月吸了一口月华,一鼓作气的朝坟茔挖着小洞,小洞蜿蜒却直逼墓穴的棺椁,最后在薄薄的一层土处停了下来。   花脸猫敲棺椁。   “咚咚!咚咚!咚咚!”   起来,起来说清楚!   它大哥呢!   瞧见它大哥卫蒙没有?   ......   孟风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再睁开眼睛,漫天荒芜,风沙带来血腥之气,天空漾着不吉又诡谲的红。   似是察觉到他的存在,前头血腥之气中,一个通身红皮,长手长脚,似人又非人模样的怪物回过了头。   它通身无毛须,咧着尖利又森然的牙齿,不怀好意的一步步逼近。   桀桀怪笑声起,瓮瓮的声音好似从腹肚中挤出来一般。   “瞧咱们修罗道来了什么?桀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子!”   “真香……可得给我好好的尝一尝。”   随着吸溜声起,一条长长的舌头从那森然的白齿中滑出,它舔了舔唇,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漾开。   孟风眠睫羽动了动,抬头朝红皮怪物看去,他眼翳是透明的灰,瞧着怪物时,里头无波无情。   自然也无惧。   红皮怪凶眼一瞪,漫天煞气卷起风沙咆哮而来。   区区人族,竟敢小瞧它!   修罗道,人妖神堕落之道。   人魂之于它们,那是猪狗畜生之于人,食物养料一般的存在!   ...... 第73章   黄沙漫天,风扯着野鬼哭嚎的号子吹来,孟风眠拖着一把黑背弯刀踉跄的往前走。   他脸上的神情麻木,暗红又腥臭的血滴顺着刀尖滴落,在身后留下蜿蜒的痕迹。   红皮怪物掐着脖颈,瞪大了眼睛倒了下来,它的心口处破了个大洞,皮肉外翻,心口被震成了肉糜。   不远处,一条长舌被人像扔肮脏之物一样丢在黄沙地上,一阵风来,黄沙缠卷上红皮妖物的身子,风过,地上只剩一具森然白骨,不甘又诡谲。   下一瞬,风沙中的血腥气却更加浓郁了。   ......   手起刀落,刀声铮铮,锐利的刀芒晃过眼眸。   孟风眠再次抬眸,他手中奄奄一息的怪物被他随手往旁边一扔。   空气中,暗红的血似乎染红了那双无情无波灰白的眼翳。   孟风眠继续往前走。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杀的第几只怪物了,修罗道中没有时间,只有杀戮。   从一开始的生死搏斗,到现在的游刃有余。   原先,身为人魂的他是人人眼中的猎物,谁瞧到了都垂涎一番。   到现在,瞧见他的身影,那些红皮绿皮,光怪陆离之物已经会躲着他走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有些累了。   孟风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了一眼弯刀,将它往沙土中一捅一搅。   黄沙似活物一样,瞬间吞噬了刀身上头的血迹。   他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越是杀戮,他的心就越是冷漠。   修罗道,人妖神堕落之道,在此处只有杀戮才能存活,而沉溺杀戮,最后一样会变成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直到被黄沙吞噬。   每当孟风眠沉溺之时,神魂处便会感知到一股雷霆之力,它既是震慑,又是警醒。   雷霆过后,神魂得到温养。   “咚咚,咚咚,咚咚!”   孟风眠抬头朝虚无的黄沙之境看去,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修罗道中没有时间的概念,这声音有时停滞,却从来不曾真正的断过。   孟风眠欺身而上,刀尖抵着怪物的脖颈。   “你听到了吗?”许久未曾说话,他的声音嘶哑黯淡,就像是喉间卡了一把粗砂。   “什,什么?”怪物惧怕。   孟风眠:“咚咚,咚咚,咚咚!”   他难得的有些困惑,“像是在呼唤我。”   怪物眼里闪过惧意,“没,没有,我没有听到。”   孟风眠挽了个刀花,手一错,刀柄顶着怪物的胸膛处,将它击飞。   他迎着黄沙继续往前。   从一开始的忽视,到现在的上心,他一刻未曾停歇,继续往那黄沙浓雾中走去。   他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扰人清净,又如此的……锲而不舍。   ......   长南山,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花脸猫紧着时间吞吐了一番月华,它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大月亮,举起爪子搓了搓脸,准备收功。   这时,林子间窸窸窣窣的有动静传来,那是大尾巴的松鼠鼓胀着腮帮子,一边一个板栗果子,在老松柏树上吃得憨甜。   花脸猫抬头瞧见这一幕,圆圆亮亮的眼睛转了转。   哼!它不痛快了,这大尾巴的鼠类居然如此心情愉悦,真让喵不爽快!   想到这,花脸猫冲老松柏上捧板栗吃不停的大尾巴松鼠眦了龇牙,恶狠狠的喵了一声。   “喵!”   猫声凄厉,似小儿的啼哭,又似那不吉的哀嚎,惊起林间一片老鸹乱飞。   “呱嘎嘎,呱嘎嘎!”   松鼠噎了噎,差点没有掉下树来。   花脸猫满足了,心情可算舒畅了!   它志得意满的甩了甩尾巴,月夜下,地上有两根细长的长尾影子摇摆,倏忽一下,花脸猫的影子消失在坟茔的墓碑前。   接着,这一地又响起了令人耳熟的咚咚声。   “咚咚,咚咚,咚咚!”   花脸猫锲而不舍的拍棺椁。   出来,你快出来!   我大哥卫蒙去哪里了!   你出来,你出来!   你给我说清楚,我知道你肯定知道!   老松柏树上,大尾巴的松鼠惊魂未定,它灵活的在树梢之间来回跳着。   “咕咕咕,咕咕咕!”   臭猫!臭猫!   可恶!   一时间,长南山这一片山脉的夜晚有了几分热闹。   ......   玉溪镇,长宁街。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了秋,天气愈发的凉爽了。   这段时间,顾昭燃香寻穴,借了北斗七星的星力,替姑爹卫蒙寻了个好葬地,又替曲亦枫和王翘娘合棺。   这天夜里,他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携手来向顾昭道谢。   王翘娘笑吟吟的递了个信笺过去,“顾小郎,给你。”   “这是什么?”顾昭接过,不解的问道。   她打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张乔迁宴席的简帖。   顾昭看着上头那有两分熟悉的措辞,以及那写得格外清丽的簪花小楷。   只见墨字错落有致的落下,肥字有骨,瘦字有肉,格外的赏心悦目。   顾昭恍然,“啊,杜世浪那张简帖也是王娘子写的啊!”   顾昭一下便想起来了。   毕竟,她这辈子没有收到人的请帖,倒是第二次收到了鬼给的乔迁之喜简帖。   一时间,顾昭百感交集。   如此看来,她在人群中混得,不如在鬼中多矣。   王翘娘掩了掩口鼻,笑眯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是啊,翘娘那时怨愤冲天,不想用许家的供奉,饿肚子少银少金虽然不会死,但肚子和心里会难受……后来,我就摆了摊子,为街坊邻居们写信读信,赚点温饱。”   “世浪的简帖也是我写的,我们是老街坊了,我就意思意思的收了一张大银,没有多收他的。”   毕竟,阴间的鬼也是阳间的人变的,不识字的鬼多着呢。   顾昭:......   果然,读书识字还是有用的!   别的不说,自己有一技之长,那是到哪里都不会饿肚子的。   王翘娘情意绵绵的看了一眼曲亦枫,想起两鬼之间的相识,当时觉得乌龙,如今想来,处处皆是甜密。   曲亦枫握着王翘娘的手,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抹笑。   顾昭看了看左边这个,又看看右边这个。   ……得,她还是继续看手中的简帖吧。   片刻后,浓雾急骤的后退。   王翘娘的声音自缥缈中传来,“顾小郎,空了一定要来啊。”   ......   雄鸡一声嘹亮高亢的叫声下,天畔泛起了鱼肚白,接着,层起彼伏的鸡鸣声响起。   长宁街,车轮咕噜噜的在青石板路上滚过,街坊邻居寒暄声起,锅盆相碰,匡里啷当……木桶丢到井中,水花乍起,井绳吱呀吱呀的酸掉牙。   褪去夜色,长宁街的白日是如此的鲜活热闹。   顾昭就着窗棂处透进来的熹微晨光看了看,果然,手边有一张简帖,她笑了笑,将它藏在枕头下,闭眼翻了个身,准备睡个回笼觉。   这一睡便睡到了巳时。   顾昭拿了木盆和帕子,去井边打水洗簌。   大门口,顾秋花腰间挎着大木盆回来。   她瞧见了,连忙喊道。   “哎,近儿天凉了,可不敢直接用凉水,灶间汤罐里有热水,快去快去,莫要贪方便。”   被戳穿小心思的顾昭只得笑眯眯的应下,端着木盆又去了灶间。   顾秋花撑了三角的竹子架,一根竹竿架在上头,她抖了抖衣裳,将刚刚洗净的衣裳往竹竿上一搭。   阳光暖暖,院子里都是皂角清新又好闻的味道。   顾秋花一边做活,一边和灶间的顾昭搭话,道。   “洗簌好了就去吃饭,今儿咱们吃得简单一些,锅里温了白粥,还有两碟小菜,要是不够,自己去桌子下头的土陶罐子里拿咸鸭蛋,可以吃了。”   顾昭欢喜:“能吃了吗?”   上次她尝了姑妈腌渍的咸鸭蛋,顾昭便沉迷了,附近芦苇荡里的野鸭都被她嚯嚯了一遍。   ……   顾昭从土陶罐子里捞出了咸鸭蛋,擦了擦上头沾染的白酒。   磕开剥皮,一股咸香的味道一下便出来了。   顾昭吞了吞口水,赶忙将它搁到瓷碟中,白的蛋白,筷子一撑开,里头流油的蛋黄便淌着汁水出来了。   橙黄橙黄的,格外诱人。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白粥配咸蛋,那是绣球配牡丹,天生的一对儿,绝配!   ……   顾昭吃完,不忘给大黑燃了三根香火,瞧着它吃得香甜,笑眯眯的薅了薅它蓬松的皮毛,又偷偷的捏捏了它的耳朵。   在大黑不耐的摇头摆尾时,这才收回了爪子。   她坐在廊檐下,四处看了看,问道。   “对了,我阿爷阿奶呢?”   顾秋花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这才继续忙活。   “你记得陈老伯吧。”   顾昭点头,“知道,和阿爷下棋的那一个。”   顾秋花眼里染上了两分惆怅,“毕竟是年纪大了,这不,得了一场风寒,这两个月身子骨时好时坏,你阿爷阿奶瞧他去了。”   “啊,这样啊。”顾昭不想竟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面上带出了诧异,接着跟着顾秋花惆怅了片刻。   她的手无意识的拨弄了下院子里的杂草。   顾秋花瞥眼瞧见了,忍不住心里数落了下自己。   和孩子说这些作甚!   昭儿好不容易才从孟公子那事缓过心神来。   顾秋花环顾了下院子,一把抓过小锄头,塞到顾昭手里。   顾昭愣愣,“啊,姑妈怎么了?”   顾秋花下巴昂了昂,“去吧,把那草除了,土再松一松,回头看看种点菘菜和芥菜,冬日家里也有菜吃。”   干活吧,干活了就不会瞎想了!   “噢噢。”顾昭接过小锄头,戴了顶斗笠,脖子处打一条长条布,在院子里开始翻土除草。   大黑窝坐在廊檐下,躲着太阳朝顾昭看着,时不时的汪一声,为顾昭鼓劲。   别瞧这时候天凉了下来,晨时还有些风冷,到了太阳爬上了天空,这天气可又热得很。   秋老虎,秋老虎,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顾昭拄着小锄头,拿帕子擦了把汗,略略歇了歇。   卫平彦就是这时候出来的。   随着门吱呀一声响,两人四目相对,卫平彦指着顾昭哈哈笑了起来。   “表弟,你瞧你脸上沾了黄泥,很花猫一样,真好笑!”   顾昭鼓气,不气不气,不能和小动物一般见识。   片刻后。   顾昭和卫平彦闲聊。   “表哥,我那巡夜的活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啊?”   卫平彦警惕:“说这个干嘛!银子都给你了,这活你就别和我抢了。”   顾昭:......   卫平彦瞅了一眼顾昭手中的小锄头,面露恍然,随即又不甘愿模样,臭着小脸蛋抬脚走了过来。   他一把夺过顾昭手中的小锄头,一副自己吃点亏,忍气道。   “得得得,这活儿我也干了,你啊,就别想着和我换活计了,那巡夜打更,暂时还是我来吧。”   顾昭解释:“表哥,我没这个意思。”   卫平彦不信:“哼哼。”   就这么一会儿的空档,卫平彦已经埋头干起了活儿。   顾昭多瞧了两眼,将头上的斗笠搭到卫平彦头上,自己抬脚到廊檐下坐下,手拢过大黑,一人一狗瞧着大猫干活。   顾昭感叹:真是只贴心的好猫猫。   这时,东街那一片传来一阵爆竹的声音。   这不年不节的,冷不丁的响起了爆竹,没有热闹,反倒有些骇心。   顾昭的心跳了跳,揉着大黑的手也顿了顿。   卫平彦也吓了一跳,他拽着小锄头,眼睛惊疑不定的瞧了瞧周围。   “表弟,这是怎么了?”   爆竹声连绵,一响完后,紧着又放二响,三响。   顾昭沉默了下,“这是丧炮。”   卫平彦不解:“丧炮?”   顾昭点头,“在玉溪镇,爆竹连放三响,这是丧炮,说明有人过身了。”   卫平彦缩了缩脖子。   他还是有些怕的。   顾昭走到院子外头,目光朝东面的街道看去,炮竹声是那儿传来的。   她想着方才听姑妈说的事,心里有了猜测。   果然,傍晚时候,顾春来和老杜氏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顾春来背着手,手上还拿着黑杆黄铜的烟灰斗,佝偻年迈的背好似驼得更厉害了。   顾秋花迎了过来,“爹,娘,饭做好了,咱们是在院子里吃,还是在灶间吃?”   “你们吃吧,我先歇一会儿。”顾春来摆了摆手,沉默的进了东厢房。   顾秋花瞧着那紧闭的屋门,有些诧异,“娘,爹这是......”   “唉。”老杜氏叹了口气,“先别管你老爹了,他这是心里难受,下午啊,和他下棋的陈老伯,他......过身了。”   饶是有所准备,顾秋花还是惊了一下。   卫平彦和顾昭一起将桌子抬到院子里,听到这里,恍然道。   “是了,下午时候有三声鞭炮,表弟说是丧炮。”   顾秋花那时去了六马街,倒是不知道这事。   她又看了一眼屋门,眼里流露出担心。   老杜氏拉了拉顾秋花的袖子,宽慰道。   “没事,你阿爹就是心里难受,咱们先吃饭吧,让他一个人先待着,明儿一早,我们还得去陈家帮忙呢。”   “那我们给阿爷留点饭菜。”顾昭转身去了灶间,翻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每道菜都给顾春来留了一些。   尤其是那道香煎香糟鱼块。   抢着卫平彦动筷之前,顾昭特意给她阿爷留了一块又大又香酥的。   卫平彦目光幽幽。   表弟,他瞅这块肉好久了!   顾昭瞪眼,无声道。   给阿爷的!   老杜氏和顾秋花瞧到这两人暗潮涌动一般的你来我往,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下。   一下就冲淡了之前沉闷的气氛。   老杜氏:“这隔辈亲的阿爷和孙孙,就是比咱们这老婆子和闺女儿贴心。”   顾昭不好意思了,“阿奶!”   老杜氏:“好好,咱都不说话了,吃饭吃饭!”   秋日便是这样,早晚温差大,此时落日时分,就着傍晚的余韵,秋风徐徐吹来,在院子里吃饭,倒也颇为凉快。   吃完饭,顾秋花收拢碗筷桌面,顾昭和卫平彦一起将凳子桌子又搬回了灶间。   顾昭:“表哥,你会不会怕啊,要是怕的话,这几夜我巡夜就好,你就在家里的屋檐上吞吐月华吧。”   卫平彦一窒。   他原先有些怕,正想着这巡夜的这事呢,不过,顾昭一提,他又嘴硬了,当下便昂了昂胸膛,色厉内荏道。   “谁怕了?”   “我才不怕呢!”   大黑汪汪的吠了两声,里头都是满满的嘲笑。   臭猫怕了,臭猫怕了。   顾昭:“大黑。”   大黑狗哼了一声,将脑袋往旁边一别。   旁边,被大黑这么一耻笑,卫平彦下不来台了,当下便硬着头皮,招呼道。   “说谁没胆呢,小狗,走了,咱们巡夜去了。”   说完,卫平彦拎了廊檐下挂着的六面绢丝灯和铜锣,和大黑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顾昭:......   她摇了摇头,这该死的自尊心啊。   ......   这一夜太太平平的过去了,卫平彦回来,颇为神气的瞧了一眼顾昭的东厢房。   奈何,顾昭在屋里裹着被子沉沉的睡着。   卫平彦瞪了一眼紧闭的屋门,颇为泄气的舒了口气。   老杜氏和顾秋花已经起来了。   顾秋花赶着卫平彦去吃饭,“吃了饭就去屋里歇着吧,这都一宿没睡了,你又不是真的猫。”   ……   灶间。   顾秋花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听到屋门处有动静,以为来人是卫平彦,正想问又怎么了,瞧见是顾昭,她愣了愣,开口道。   “怎么不多睡睡?”   老杜氏也是诧异。   “哈嚏!”顾昭揉了揉鼻子,从屋里到外头,空气乍凉,冷不丁的就打了个喷嚏。   “阿奶,你和阿爷今日要去东街帮忙,我也跟着一起去吧。”   老杜氏:“你去干嘛呀,就一些洗洗刷刷的活儿。”   顾昭:“我腿脚灵活,帮忙买点东西总是成的。”   顾秋花看了一眼顾昭,帮着说话道。   “是啊阿娘,就让昭儿跟着去吧,你和爹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过去帮忙,我在家里也不放心。”   “成吧,到时别乱说话。”老杜氏点头应下。   顾昭:“这我肯定不会。”   她替自己打了水,在旁边洗簌,听顾秋花和老杜氏在那里闲聊。   顾秋花想了想,迟疑道,“我怎么记得,陈老伯没有孩子来着,这丧事谁来操办?”   别的不说,立子孙幡,摔盆......这些可是大事,旁的有街坊邻居帮衬,那还好说,夜里守夜烧纸这些事,那都是家里人自己做的。   顾昭侧耳去听。   “是没有孩子。”老杜氏点了下头,“不过,他还好,以前养了几年亲戚家的小子,就是赵老高儿,你有印象不?”   顾秋花迟疑的点了下头,“我记得他有点混不吝的,丧事毕竟是大事,让他操持......能成吗?”   老杜氏无奈,“不行也没人了,不过,陈老弟以前帮扶的学生,咱们这儿的教书郎冯天易冯秀才你认得不,他也会来帮衬的。”   听到老杜氏提到冯天易冯秀才,顾秋花也放下心来了。   “那就好。”   人生除了生死,没有其他大事。   不管怎么样,总是要走得体面一些。   顾昭将脏水倒到角落的小沟渠里,水流顺着沟渠出了院子。   冯天易冯秀才她知道啊,赵天佑便是跟着他办的学堂读书,听说是个风光霁月,高风峻节的读书人。   ……   天光大亮,顾春来和老杜氏带着顾昭去了长宁街东街。   东街靠近街头,比西街热闹,顾昭一行人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好一些人在那儿帮忙了。   朱红的棺木摆在堂屋,门庭处挂了白幡布,风来,幡布簌簌发响。   赵老高儿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胡子收拾得很干净,他是要给陈老伯摔盆的,此时头上带着白色的孝帽,愁眉耷脸,颇为难过模样。   顾昭多瞧了两眼,倒是没瞧出他哪里混了。   是他们玉溪镇老渔民老农人的模样,老实中带点心眼儿!   冯天易冯秀才和他娘子也在陈老伯这儿帮忙操持。   冯秀才细眉长眼,面皮白皙,自带一股书生之气,他眉眼间沾染了沉痛,还有几分疲惫,瞧见顾春来一行人,一脸感激,拱手致礼。   “顾伯,伯娘,昨日多谢你们了。”   他哽咽了一下,昨儿,他恩师陈宗霖过世,他和媳妇年轻,那是半点不顶事,赵哥在外头帮忙去买东西,最后,陈宗霖的衣裳还是顾春来帮忙换的。   顾春来摆手,“嗐,我和陈老弟那是什么交情,秀才公说这话,客气了。”   冯天易推辞,“不敢当不敢当,顾伯唤我一声天易就成。”   几人寒暄了几句,又有人来,冯天易便去前头招呼客人了。   顾昭拈了堂前的三炷香,微微皱了眉,这香不大好,不是桑阿婆那儿买的。   不过,这是旁人家的丧事,顾昭也不好多置喙,她燃了香插进香炉,又拜了拜,这才去寻老杜氏。   丧事,那是要请大家伙儿吃席的,陈老伯虽然无儿无女,但他还是有一笔家当的。   别的不说,办这场丧事,还轮不到赵老高儿和冯天易掏腰包的份。   没有银子的纠葛,大家做事都是和和气气的。   老杜氏说的对,就是过来帮忙洗洗刷刷的,像是那些借来的桌椅要擦,借来的碗要洗,还有食材的准备。   这一通忙,又忙到了晚上。   席面是明天的,留着冯天易夫妇和赵老高儿守夜,其他人都家去了。   夜色逐渐的黯淡了下来。   这一个人守一整夜,明儿哪里还有精力忙活其他的,冯天易就和赵老高儿打商量,道。   “赵哥,咱们轮流成不,这香火和元宝不能断,明儿事情还多着,要是没有休息,那是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赵老高儿干脆,“成!”   “既然你喊了我一声老哥,咱这做老哥的就要有老哥的肚量,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没话说了吧。”   冯天易感激,他的身子骨确实不比赵老高儿强壮。   “多谢老哥了。”   赵老高儿:“嘿嘿,客气啥,借着陈伯的关系,咱们这也算自家兄弟了!”   冯天易瞧了一眼箩筐中的元宝,不放心道。   “老哥,烧给恩师的元宝都准备妥了吗?这里的量,应该只够上半夜烧了。”   赵老高儿眼睛一转,嘴里忙不迭的应道。   “妥了妥了,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走了走了,我先去困觉一会儿,差不多时辰了,你就来叫我。”   冯天易:......   就是他做事,这才有点不放心啊。   不过,想着就后半夜让赵老高儿瞧着,他也在隔屋躺着,就算有什么不妥,他唤自己一声,自己也就出来了,莫慌莫慌。   冯天易放下了心来,继续烧大金大银的元宝。   夜,愈发的暗沉了。   ...... 第74章   “梆,梆梆!”   黑暗中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天过去。   冯天易的娘子陈盼兰捂着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她两眼里带了点水光,颇为无神的继续往化宝炉中烧金银元宝。   冯天易瞧着香炉中的香快要燃尽了,连忙起身,拈了三根清香,点燃后插进香火炉中。   香头三点猩红的火光,烟气袅袅腾空。   冯天易瞧见自家娘子眼睛都被熏红了,颇为心疼,劝道。   “你快去歇着吧,这儿有我。”   陈盼兰摇头,“算了,左右也要和赵哥换班了,我等你一起。”   冯天易便不再劝了。   又过了两炷香的时辰,冯天易起身,抬脚去西屋唤了赵老高儿。   “叩叩叩,叩叩叩。”   “赵哥?赵哥醒醒,下半夜了。”   冯天易凑近门听了听动静,里头有起身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鞋子趿拉过地板的声音。   他微微松了口气,连忙站直了身子。   赵老高儿从里头拉开门,打了个打哈欠,睡眼惺忪。   “辛苦老弟了,我去洗把脸,喝口浓茶,然后你和弟妹就去歇着吧。”   冯天易:“多谢老哥,有什么事就来敲我屋门,我马上就出来。”   “成!”赵老高儿应下,面上却颇不以为意。   这守夜能出什么事,玉溪镇这么多年了,年年都有人过身,也没见旁的人家出什么事儿,要他说,还是读书人说话唠叨了一些。   冯天易怕赵老高儿不懂,继续絮絮叨叨道。   “这香火元宝不能断,另外啊,不能让那些猫啊狗的靠近这灵堂,有什么动静,大声唤人就是了。”   赵老高儿又喝了一口浓茶,没有说话。   陈盼兰扯着自家相公,“走了走了,赵哥可是大哥,你都懂的事,他又哪里不懂了?老爷子这后事啊,里里外外的东西都是他跑进跑出采买的,各个都是用心了的。”   “尤其是棺木,还有那下头的被褥,咱们也瞧到了,用的都是好棉好料,你啊,就放一百个心吧。”   赵老高儿投了个赞赏的目光过去。   果然,还是妇道人家说话好听又熨帖。   冯天易羞赧:“大哥见谅,是我唠叨了。”   赵老高儿摆手,“去睡吧。”   ……   此时月上中天,昨夜一整夜没有歇眼,冯天易也确实是累了。   他匆匆的和赵老高儿拱了拱手,脸上的飞灰都没有擦,进了西厢房,倒床闭眼就睡了过去。   陈盼兰跟在后头,她阖了门瞧见这一幕,小声的数落道。   “鞋子也不脱,埋汰。”   她稍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和冯天易,实在太累了,倚着床榻的另一边,也跟着闭眼睡了过去。   没一会儿,屋里响起一道高过一道的呼噜声,屋顶的瓦片都被震了震。   ……   堂屋里,白烛泛着幽幽冷光。   偶尔一阵风来,烛光微晃,灵堂间摆一口朱红的棺木,棺盖半阖,烛光衬得棺木里头,陈宗霖闭眼的脸愈发青白了。   尸体的面容冷硬发僵,无端多了几分阴邪诡谲。   赵老高儿蹭了蹭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眼睛瞅了瞅四周,小声嘀咕道。   “这秋日的夜晚,风儿就是凉。”   他没有注意到,风来,化宝炉里的飞灰盘旋入空,随即又直直的散落在地上。   就好像是有人欢喜的来搂银子了,入手觉得银子不对,继而愤怒的撒得满地都是。   “乖乖,天儿真冷!”   赵老高儿又搓了搓胳膊,忍不住往化宝炉旁边靠了靠,凑得更近一些。   他捻了箩筐里头的金银元宝,将它们往火里一丢,火舌舔邸而过,粗糙黄纸上头的大金大银也被烧成了灰烬。   就着化宝炉燃起的火光,赵老高儿还是觉得有些冷。   ……   能不冷么,在赵老高儿瞧不到的地方,陈宗霖拄着杖,阴沉着一张青白的鬼脸,几乎是贴着赵老高儿的面门,鬼音阵阵。   “老高儿!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上哪儿买的大金大银?你自己好好的瞧一瞧,你买的是什么大金大银?一搂钱就破了,上头的金银还不真!”   他重重的又杵了杵棍子,几乎是怒气填胸。   “这让我在下头如何用!旁人不知道的,还道是我陈宗霖不老实,用了假金假银糊弄鬼,我这一辈子的好名声都得给你毁了!”   “你,你......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贪我银子了!”   陈宗霖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赵老高儿的鼻子呵斥,随着他拐杖的落地,蓬勃的阴气朝赵老高儿涌来。   堂屋里的白烛晃了晃,烛光照耀下,半阖棺木里,陈宗霖的尸身青灰,光影蒙昧,那死僵的面容好似狰狞了片刻。   然而,赵老高儿大咧。   他是半点没有察觉出不对,只道是秋日天凉,自己穿的衣裳单薄一些罢了。   瞧着香火燃得差不多了,他又拈了三根香,一边燃香一边絮叨,道。   “老爷子,这棉花被好躺吧,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唉,你说桑阿婆那儿的大金大银多贵啊,量还少,我啊,特意寻了一处量大实惠的地儿,省着的银子还能给你搭两斤棉花到被褥里。”   “呵呵,别太谢我,你啊,在下头紧着吃紧着玩,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就去投胎,唉,你这样也挺好,不用当保家公,自在!”   旁边,陈宗霖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他在下头缺的是棉花吗?   憨货!他缺的明明是大金大银!   那厢,金银元宝烧得差不多了,赵老高儿又翻出了一沓一沓没有折叠过的大金大银。   陈宗霖的亡魂探头瞧了瞧,这一瞧,怒气就更盛了。   只见这里头不单单是金银不够真,有一些黄纸甚至没有糊金箔银箔。   赵老高儿也瞧到了,他捡了捡,捡不清,索性一并放到化宝炉里烧了。   火舌舔邸,黄纸化成了灰烬。   陈宗霖瞧着到手中粗糙的黄纸,气得鼻子都歪了。   偏生赵老高儿半点不觉,他呵呵讪笑了两声,继续和老爷子唠嗑。   “不打紧不打紧,偶尔几张,老爷子大量,唔,就当草纸用吧。”   陈宗霖的亡魂几乎气得要仰倒。   香炉中,烟气袅袅腾空。   陈宗霖又瞧了一眼赵老高儿,最后自己郁郁的飘到了门口。   ……   “梆,梆梆梆。”   “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赵刀敲了敲梆子,沉声喊了一声,微鼓的铜锣面震动,锣声在黑暗的夜里传得很远。   卫平彦提着灯,跟在赵刀的身后,他时不时的张嘴吞了吞月华。   余光扫到这一幕,赵刀的脸部抽了抽。   完了,顾家这外孙孙的牙口……毛病好像更大了!   大黑不知忧愁,脚步轻快的在两人脚边跑前跑后的跟着。   倏忽的,卫平彦半张的嘴巴卡在了半空中,他的脚步一顿,目光瞧着前头,眼睛里头有些慌乱弥漫。   赵刀诧异,“怎么了,平彦侄儿。”   卫平彦吞了吞口水,“没,没什么。”   他挪开看前头的视线,提着轻巧的步子,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过去。   然而,已经迟了。   陈宅的白灯笼下,陈宗霖瞧到了卫平彦,他眉眼皱了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忽的,提脚直愣愣的飘了过来。   “啊,是顾老哥家的外孙孙啊。”鬼音幽幽幢幢。   卫平彦的眼神飘忽。   没,他不是……他什么都没有瞧见。   “哼!”陈宗霖重重的敲了敲拐杖,声音沉沉,“我知道你瞧到我了,躲什么躲?不知礼数……瞧见我了,还不喊一声陈老伯?”   卫平彦转回头,乖巧的打招呼。   “陈老伯。”   陈宗霖和赵刀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赵刀惊疑,“谁?平彦侄儿,你和谁在说话?”   旁边,陈宗霖也是一脸的意外,喃喃不已。   “啊,还真能看得到啊。”   原来,顾老哥还真没有吹牛,他顾家是祖传的降魔世家,尤其是他那孙孙……   他睨了一眼卫平彦,暗道,这孙孙不一般,外孙孙也不一般啊。   卫平彦反应过来,气鼓鼓模样。   “好啊,你刚才骗我!”   陈宗霖点头应下,“是啊,诈你的。”   一阵风来,风吹着门檐口的两盏白灯笼摇摇摆摆,冷幽的烛火微晃,将熄未熄,白幡布簌簌,更为这浓郁的夜色添了一分的诡谲。   赵刀紧张,“平彦侄儿,可是......陈老伯回来了?”   卫平彦点头。   赵刀的心提得更紧了。   瞧到的时候害怕,这旁人瞧得到,自己瞧不到,怎么好似更瘆人了几分?   赵刀压低了声音,“......在哪里?”   卫平彦看了一眼赵刀的肩头处。   陈宗霖已经六十有三了,他半辈子过得郁郁不得志,眉头都是紧锁的,瞧过去有些严肃。   再加上这两个月,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身子骨瘦削了许多,青白的脸色衬得那小老儿模样愈发的可怖。   尤其是此时,他的眼睛还有些腥红。   ……   赵刀问这话的时候,陈宗霖的脚离地三尺高,正好贴着赵刀的右肩处。   他贴着赵刀的面颊,侧头看了一眼赵刀,随即颇为嫌弃的挪开了目光,略显僵硬木讷的看前头的卫平彦。   “顾哥家的外孙孙啊。”   卫平彦目光一窒:......   他能不应,不说话吗?   赵刀顺着卫平彦的目光,哪里会不知道,这陈老伯的亡魂,此刻就在自己的身后。   难怪他觉得脖颈处有些凉飕飕的。   赵刀:“哈哈,哈哈,平彦啊,陈老伯这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他迈着小碎步朝卫平彦方向挪了过去,脖颈处那凉飕飕的风意这才好了许多。   那厢,陈宗霖听到赵刀的话,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上,耷拉着眉眼。   “对,我就是有不平之事!”   这话落地,一股阴森之气从陈宗霖的身上溢出,他眼睛更红了,瞧过去就跟厉鬼一般。   卫平彦结巴:“什,什么不平之事?”   他捏紧了手中的灯笼,心中暗下决定。   他回去后就把这铜锣和灯笼还给表弟,这活计就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干的。   太吓人了!   陈宗霖伸手朝前一探,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黄纸,他扬了扬,黄纸簌簌飞动,风卷着漫天的黄纸噗噗呼呼。   屋檐下,白色灯笼衬得小老儿的脸色阴沉得要滴水。   卫平彦打颤。   说话就说话,为嘛要这样嘛!   陈宗霖悲愤:“你瞧瞧这上头,十张里有两张没有贴金箔银箔。”   “……再看看有金箔银箔的,都说真金不怕火炼,烧给我的这些倒好,火这么一烧,它都黑了。”   陈宗霖老泪几乎要下来了。   “这样掺假的大金大银,我要是花了,下头的乡亲父老该怎么看我这个读书人?我不要面子的吗?啊!”   “老高儿就只想着省点银子,他哪里知道,他搞这么一出,让我以后的鬼生,哪里还有半点的盼头。”   他又让卫平彦看他的眼睛。   “那香也不成!”   “我今儿回来吃这香火饭,一边吃一边被熏得眼睛发疼。”   卫平彦:......   好像,是有点惨。   赵刀杵了杵卫平彦,“哎,平彦侄儿,到底是怎么了?”   卫平彦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赵刀当下就急了,“这怎么成?老高儿这是糊涂啊!这,这拿黄纸烧给祖宗,不是成了糊弄鬼了吗?”   “不成不成!我得进去和他说去!”   陈宗霖可算拿正眼瞅赵刀了。   同样姓赵,老高儿不如人多矣。   卫平彦被赵刀拖着进了陈宅,越过天井,两人一鬼很快便瞧到了堂屋那处的朱红棺木。   周围的白烛跃着幽幽冷光,不知道是不是天井微凉,周围的温度一下便下来了三五度。   卫平彦瞧着棺木,倏忽的心一紧,嘴巴处腾的冒出了几根白花花的猫毛。   他连忙伸手捂住嘴巴。   赵刀没有注意,他径自朝烧纸的赵老高儿大步的走去。   赵老高儿听到动静,心中一紧,回过头,瞧见是赵刀带着个小子,心里松了松。   “是赵更夫啊。”   赵刀没空和赵老高儿寒暄,他一把抓起箩筐中摆着的一沓沓大金大银,簌簌翻动看了看。   果然,黄纸粗劣,好一些根本就没有贴金箔银箔,当下劈头就骂道。   “老高儿,我早就听说你混不吝了,没想到你还能这么混!这给陈老伯烧元宝也能贪便宜买那次等货啊,你这是烧纸糊弄鬼吗?”   赵老高儿被骂懵圈了。   “啥呢!你说啥呢!”   赵刀:“你还好意思说,陈老伯都说了,这钱一搂就破,上头的金和银还不真,那香火熏得他眼睛发红,吃香火饭都不香了!”   赵刀将大金大银扔到箩筐里,没好气模样。   “你啊,长点心眼吧。”   赵老高儿懵了,他好端端的烧纸,来了个赵更夫劈头就骂,自己还算他同族的哥哥嘞!   赵老高儿脸绷了起来,正想出声嚷嚷,这时,旁边的西厢房屋门打开了。   冯天易白着脸从里头急急忙忙的出来。   “赵哥,发生什么事了?”   他有些慌张,睡眼惺忪不说,连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另一只在手上提着。   就是嘛,他就觉得铁定得出点啥事儿!   赵老高儿瞪了一眼赵刀,“不知道,你问他,没头没脑的就进来说我了。”   冯天易也拿眼睛瞅赵刀。   赵刀也利索,三两下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在冯天易和赵老高儿惊疑的眼神中,他转身要去唤卫平彦。   “平彦侄儿,你快来说说,这事儿是这样吧,陈老伯呢,他在哪......咦?我平彦侄儿呢?”   赵刀侧头一看,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他四处看了看,到处都瞧不到卫平彦,心下顿时一惊,当下便喊了起来。   “平彦,卫平彦?”   “你瞧见我平彦侄儿了吗?刚刚和我一起来的小子。”赵刀急急的回头,忙不迭的问赵老高儿。   赵老高儿也是纳闷,“没啊,我是见你带了个小子进来,刚刚光顾着和你吵吵,也没注意到。”   他跟着四处看了看,这半大模样的小子,怎么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呢?   赵刀急忙到门口瞧了瞧,也不见卫平彦。   他急得直喊,“大黑,大黑,平彦呢,你瞧到了吗?”   陈宅堂屋里的香火劣质,大黑跟了两步,眼睛受不住又跑了出来,此时就在长宁街的东街阴影处待着。   听到赵刀的呼唤,它秉着气儿,踩着步子就进来了。   ……   天井角落里,卫平彦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那儿,铜锣和灯笼掉在地上。   倏忽的,他突然警醒了起来。   为什么……自己四肢着地啊。   卫平彦低头:……   随即,他凄厉的叫了起来。   “喵!喵喵喵!”   娘嘞,这是什么鬼!   听到猫叫声,堂屋前的几人瞬间警惕了起来。   冯天易眼睛四处看了看,着急不已。   “天呐,灵堂里怎么跑了猫儿进来?”   赵老高儿抄起竹竿,气势汹汹的过来了。   “不怕不怕,我这就撵了它出去。”   卫平彦凄厉的叫不停,“喵喵喵!喵喵喵!”   救命救命!有人要打死他了!   因为头一次化猫,他的四肢有些不灵活,很快就被赵老高儿的竹竿打到了,一路被追撵的跑到了灵堂。   冯天易更急了,“老哥,往外头赶啊!你怎么还往里头赶了?”   赵老高儿也着急,“哎,我是往外头赶啊,这猫是不是有点蠢啊!”   卫平彦晕头晕脑,浑然辨别不清东南西北,兽瞳的视野和作为人的时候,那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在他眼中,俨然成了凶神恶煞的巨人。   猫儿琥珀色的眼里含泪。   真的,真的......   他这辈子,再也不要去巡夜了。   表弟快来!   ……   被追到绝路,卫平彦脚下发力,一跃老高,一下便从朱红的棺木上跃了过去。   赵老高儿眼疾手快,竹棍跟上,瞬间就拦住了卫平彦。   小猫儿样的卫平彦瞧着令他心惧的竹棍,兽瞳紧缩,身子软了软,直挺挺的从半空中跌落。   好巧不巧,他正好落在了那半开半阖的棺椁中。   冯天易:.......   赵老高儿:.......   赵刀:......   赵刀感叹,这猫撵得,也太准了一点吧。   卫平彦对上棺椁中,那格外大个,格外青白的陈宗霖死人脸,吓得猫毛蓬炸,当即凄厉的又叫了一声猫叫。   众人惊了惊,接着就见小猫儿慌手慌脚的跳了出来,没头没脑又慌不择路,一路奔到了陈宅大门口。   大黑着急,上前就要来咬卫平彦。   “汪汪汪!”   笨猫,别乱跑啊!   头一次化猫的卫平彦心慌急了,他以为自己被人抓住了,铮的一下亮起了爪子,看也不看就挠了大黑一爪子。   大黑吃痛,爪子松了松。   它眼瞅着猫儿跑到黑暗中,正待追过去时,陈宅又出了意外了。   ……   被动静吵醒的陈盼兰也出来了。   她抬眸正待说话,视线落在棺木上时,瞳孔急速的收缩,双脚跟着软了软,几乎要跌坐到地上。   那厢,瞧见猫儿跑了,冯天易刚刚松了口气,转头对上自己娘子惊骇的目光,他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回头朝大堂看去。   这一看,他眼里也染上了惊骇。   只见半开半阖的棺木上,一只青白的手抓住了棺木上头的盖子。   五指青白,就连指尖的指甲盖都泛着青,泛着白。   凉气,一瞬间从众人的脚底冒到了头顶。   赵老高儿大喊,“天呐,诈尸啦!”   这一声惊骇的叫声,瞬间扯回了众人的心神。   赵刀也顾不上找卫平彦了,他扯了扯嗓子,大声道。   “大黑,大黑,快去唤我那昭侄儿……快去啊。”最后一声,他喊得惊惧又凄厉,几乎是破音了。   大黑:“汪!”   它两难的看了一眼街道,最后还是朝西街跑去了。   ……   陈宅。   众人慌得跳脚。   “诈尸了诈尸了,怎么办怎么办?”这是赵老高儿。   “赵哥,都是你,哪里有将猫儿往灵堂撵的?怎么办,老爷子啊,你快别急别气了,身子要紧啊!”这是知道事情后,慌不择言的陈盼兰。   冯天易为人实在,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磕得瓷实。   “恩师啊,我明儿就去给你买大金大银,要桑阿婆香火铺子里的,这回不用赵哥,我自己去!”   赵老高儿悻悻,“我也没贪银子啊。”   “我这不是觉得桑阿婆那儿的东西贵么!瞧先头那外地来的员外郎,扎了劳什子的送嫁队伍,东西老贵老贵了。”   冯天易忍耐,“赵哥慎言!”   棺椁里,一点点坐直了身子的陈宗霖也气得半死,他困难的张了张嘴,眼睛也一点点的想要睁开。   瞧见这一幕,又是一阵尖叫声起,这是陈盼兰胆子小,眼瞅着就要晕过去了。   赵刀也是着急,“关门关门,别让老爷子跑出去害人了。”   那边,说不出话的陈宗霖气得不轻,僵直的身子微微打摆。   瞎说!他这般讲究的老头子,生前生后都讲究,怎么会去害人?他刚才就看出来了,这姓赵的,就是都不稳妥!   然而,这尸身打摆的一幕在众人眼里,瞧过去就更骇人了。   大家伙儿眼晕。   完了完了,老爷子这是在酝酿煞炁吗?只等着一会儿掀棺而起,在院子里头跳了么?   ……   这时,长宁街的街道上传来一阵犬吠声。   赵刀欢喜,“是大黑,大黑将我昭侄儿寻来了。”   冯天易和赵老高儿连忙去看大门处,眼里浮起了希冀。   顾家小子颇为通灵,这事他们还是有所耳闻的。   尤其是赵老高儿,他以前混不吝,那是不信这些的,眼下老爷子的尸骨都坐起来了,此时半眯的眼神分外不善的瞧着自己。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信也得信了。   ……   东街西街都在长宁街,大黑一唤,顾昭提着灯便来了。   她有些急,表哥身上还有寻踪符,眼下还是这陈老伯的诈尸更重要一些。   赵刀一下又将刚刚栓上的大门打开了。   ……   瞧见顾昭,赵刀涌泪。   “昭侄儿啊,你可算是来啦!”   他太激动了,鬼,他赵刀是见了几回了,这诈尸,他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心里怎么能不慌!   “对了,平彦侄儿也不见了。”   顾昭草草的点头,“我听大黑说了。”   顾昭对上那半开半阖的眼睛,里头隐隐可见有些猩红,她心里一惊,连忙手一扬,袖子中陡然飞出了一个方形之物。   只见这东西急速的朝棺椁中的陈宗霖盖了过去。   东西一覆上老爷子,他的尸身僵了僵,随即缓缓的又躺了下去。   众人愣眼。   赵刀凑近了过来,“昭侄儿,这就成了吗?”   他忍不住走近棺椁,探头瞧了一眼,“你方才丢了什么东西过去。”   待看清楚拿东西后,他愣了愣,“这是......稻草垫?”   顾昭点头,“方才我听大黑说了,陈宅是灵堂里见了猫,这才起了尸,这种情况,用稻草附上便能化去鬼借猫命的起尸情况。”   就是这稻草垫子,也是她在自家的院子里捡的。   昨日松了土,她想着过几天便要撒种子了,秋日的晚上天凉,夜深露重,到时这垫子扔在土上闷一闷,还能保留一点热气。   不想,今儿倒是先用上了。   还是用在这般情况下。   ……   冯天易和陈盼兰惊魂未定。   待得到顾昭的首肯,赵老高儿过去将棺椁上的垫子拿了下去,又探手将陈宗霖有些歪扭的身子重新摆好,脑袋往枕头上一搁。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小心翼翼。   冯天易拱手,“多谢顾小郎了,如此……便可以了吗?”   顾昭看灵堂方向,棺椁旁边,陈宗霖的鬼魂瞪着眼睛瞧给自己摆身子的赵老高儿,又是憋气,又是无奈模样。   他回过头,对上顾昭的眼睛。   顾昭惊了惊,“这,老爷子,你这鬼眼怎地这般红......”   怪哉,分明没有厉鬼之气啊。   陈宗霖吹胡子,悲愤不已。   怎地这般红?   当然是那劣质的香火熏的了!   ....... 第75章   陈宗霖拿眼睛瞅堂屋的八仙供桌,上头正中间摆了个三脚的铜制香炉。   香火燃烧,烟气袅袅。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心里咋舌。   ......不,不是吧。   是,就是这样!   陈宗霖神情郁郁的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了。   ……   那厢,赵老高儿整完自家老爷子的遗容,满意的抬头,正好瞧见顾昭落在香炉上的目光。   他顺着顾昭的视线看了过去,脸色一下就变了。   “坏了,香要燃尽了。”   他急急忙忙的转身,大步的走了过去,正好穿过旁边老爷子的魂体。   这一阴一阳相碰,一人一鬼都打了个寒颤。   赵老高儿今晚已经有些熟悉这身上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了,饶是如此,他脚下的步子还是顿了下。   他想着老爷子刚才起尸的事,心里有了联想,面上带上了几分恍然以及怕意。   难道,是老爷子一直在旁边瞅着自己?   ……   陈宗霖的魂体稳了稳,他瞧见赵老高儿的神色,心里可算是舒坦了。   老高儿这个憨货,还不算太憨!   然而,下一瞬,陈宗霖的鬼脸又是一变。   他急急的伸出手制止。   “慢!”   然而,赵老高儿瞧不到。   只见火光腾的起了,他拈着三柱清香点燃,双手握着香脚,虔诚的唠叨道。   “老爷子啊,这不好吃的饭和好吃的饭,它吃到肚里都一样!咱们将就着吃了也能饱肚!”   “您以前和我说了,大灾年里,人连那观音土和树根都能吃,您啊,就先别挑剔了。”   “不过,您也别急,等一会儿天亮了,冯老弟快马加鞭,立马就去涯石街的桑阿婆那儿,保准给您买上好的香,上好的元宝。”   “旁人有的,咱们也都有!”   他说得认真,显然是真的这般认为。   左右当鬼了,劣香也吃不坏肚子,断了香,那才是不吉利的。   陈宗霖死死的瞧了一会儿赵老高儿,几乎是郁闷死了。   混!这憨子就是混!   罢罢,他就再吃一吃吧。   随着香火入了陈老爷子的口鼻,他的眼睛更红了。   顾昭:……   可怜,真可怜!   顾昭目露同情,这吃香吃得这般痛苦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也不知道这香到底是什么味儿。   ......   冷风吹来,堂屋里的烛光微微摇曳,廊檐下,白色灯笼摇摇摆摆,为这一幕添了几分的悲凉。   顾昭瞧陈宗霖实在可怜,连忙开口道。   “这,我家里倒是有一些香,都是我自己做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去拿两扎过来,就不等明天了,咱们先紧着老爷子用。”   这话一出,大家伙都瞧着顾昭。   冯天易感激不已,拱手致谢。   “多谢顾小郎了。”   陈宗霖也红着眼睛,他敲了敲拐杖,声音幽幽幢幢中带着两分的哑意。   “还是顾老哥家的孙孙顶事,唉。”   顾昭:......   才这么一下,陈老爷子的喉咙都吃伤了。   “客气客气。”   ……   冯天易夫妇和赵老高儿知道老爷子的魂灵就在旁边,又是激动又是有两分俱意。   激动的是陈老爷子回魂来瞧家人了,惧的嘛,也是这幽魂。   毕竟,这鬼灵已经和人不一样了。   赵老高儿忐忑的再为自己辩解一句,“老爷子,我真没贪哦,银子我添了棉花呢,刚刚我烧元宝的时候和你唠嗑了,你听到没?”   陈宗霖没好气,“知道知道!”   顾昭忍着笑意传达意思。   “好啦,赵叔,以后这种事还是要忌讳一点的,还好你碰到的是陈老伯,他为人为鬼都大气又心善,要是碰到一些肚量小的鬼,非得闹腾得你脑壳疼肚子疼,浑身都难受了,再诚心诚意的供奉了,这才罢休!”   赵老高儿:“啊!”   顾昭:“我可没危言耸听,他要是入了你的梦,别的不说,那拐杖敲你几下,你醒来身上都得发青发疼,被鬼炁伤着。”   顾昭的视线瞥了一眼旁边的陈宗霖。   他拄着拐杖,红着眼睛,再凶时候也只是瞪人和拐杖敲地。   气势虽凶,却也只是面上凶,要知道,这拿粗劣黄纸糊弄鬼这种事,那可是大忌讳的。   坊间从来只有鬼耍人,哪里有人耍鬼的故事。   赵老高儿庆幸,“那我可得好好的谢我家老爷子饶我这一回了。”   他眼睛瞅了瞅,视线又落在八仙供桌的香条上。   陈宗霖戒备,“顾老哥家的孙孙,你给他说清楚,他要是再烧这香,我这拐杖就不再饶人了。”   顾昭:“哈哈哈。”   她扭头,当即将陈老爷子的话转达了一遍。   赵老高儿悻悻,“瞎说,我才没有想烧香呢。”   陈宗霖,“哼,你这憨子,我还不知道你,你一撅臀,我就知道你是要屙屎还是......”放屁。   陈宗霖的嘀咕话还未嘀咕完,恍然惊觉旁边还有人能瞧到听到自己的言行。   他当下便收住了话头,不自在的咳了一下。   顾昭意外。   想不到,陈老伯居然是这样的陈老伯。   陈宗霖耷拉着脸,装作自己刚刚啥都没有说。   这时,赵老高儿的动作倒是将陈宗霖从尴尬中拯救了出来。   只见赵老高儿瓷实的跪了下去,磕了个响头。   “既然不要烧香,那我就给老爷子磕头赔罪吧。”   顾昭看了一眼陈宗霖。   陈宗霖摆手,大方道。   “算了算了,都还是孩子……头一遭做这事,难免有倏忽,我这做长辈的就不计较了。”   顾昭看地上四十多岁的孩子,将话传达了一遍。   孩子面上一派欢喜,“我就知道老爷子疼我!”   顾昭:......   ......   此时已经接近五更天了,赵刀捡了天井角落里的灯笼和铜锣,这都是卫平彦的。   赵刀颇为不放心。   “昭侄儿,也不知道平彦侄儿去了哪里了?怎地把灯和铜锣都丢在这里了?”   顾昭接过灯笼和铜锣,面上闪了闪,有些心虚。   “没事,我一会儿去寻他。”   “叔,你先去巡夜吧。”   赵刀瞅了瞅天色,“那成,那平彦侄儿就交给你了。”   赵刀说完,冲堂屋里的几个人拱了拱手,这才提着灯笼和铜锣,大步的走到了大门口。   赵老高儿连忙跟了出来。   风呼呼的吹来,门檐下的白灯笼微微晃动,白幡布簌簌翻动,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夜色还是那般深沉。   赵老高儿拍了拍赵刀的肩膀,笑呵呵道。   “等老爷子这事过了,我拎一壶酒到你家里,咱们哥俩好好的喝一杯,刚才......嗐,是老哥哥的错。”   赵刀也爽快,“无妨无妨,也是我说话急了一些。”   两人误会解开,依依惜别,都是同族的兄弟,有什么嫌隙,说开了便又没事了。   顾昭提着灯笼,准备先家去把线香带过来,她回过头,瞧见旁边的陈宗霖,问道。   “老爷子,怎么了?”   陈宗霖一边往前飘,一边道。   “唉,咱们走着说吧。”   顾昭:“成!”   这一路,说远也不远,到了西街,顾昭进了顾家,从屋里拿了一篮子的线香出来,门外,陈老爷子还皱巴着脸,一副难于启齿的模样。   他倒也是知礼,没有跟着进了顾家的院子,而是在不远处的老榆树下等着。   顾昭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是有颇有忌讳的。   她阿爷顾春来年纪大了,前一段时间又经常和这陈老伯一起下棋。   坊间有种说法,老人走了,除了年纪小的孩子眼睛灵醒,天灵未阖,最好不要参加丧礼。   这老人也是要小心一些的。   毕竟岁数大了,很可能会被亡者带着一起走。   顾昭提着篮子,快步走了过去。   “老爷子,咱们走吧。”   ……   直到顾昭将线香交给了赵老高儿,又收获了一波感谢,这陈宗霖还是难于启齿的模样。   只见他眉头紧皱,双手拄着拐杖,阴风吹来,白发微微飘动,鬼影颇为孤单寂寥。   顾昭心软了,她主动问道。   “老爷子,您是有什么事要拜托我吗?”   “……你放心,我这人口风紧,一定不多言不多看。”   陈宗霖终于下定了决心,“顾小郎啊,按理来说,我是不是得等头七那日才回来。”   顾昭点头,“是。”   她也是颇为意外,人死后,往往要在外头游荡个七日,到头七那日才会惊觉自己已经死了。   陈老伯这才第二日,回魂回得好快呢。   陈宗霖:“唉,我这心里搁着事儿,一下就警醒了过来,死都不安生呢!”   他抬眸看顾昭,颇为难为情,吞吐了半晌,可算把话说出来了。   “顾小郎,你帮我去东屋,就是我倒头的那间屋里,床榻下头有一箱的书,好些都是棋谱,唔,你帮我烧了最下头的那一本。”   “啊……成!我这就过去,拿出来了就放到化宝炉中。”   顾昭有些意外,还是一口应下了。   她提着灯就又往陈宅去了。   陈宗霖连忙跟着飘了回去,眼神飘忽,声音有些气虚。   “那啥,那上头写了秘笈二字,你别拿错了。”   “……你别给他们瞧到了,你就说,我要将那些棋谱都赠与你阿爷,你偷偷的给我烧最下头的那一本就成,其他的,你带回去给顾老哥,也算是我的心意了。”   顾昭点头应下。   ......   冯天易和娘子没有眯眼多久,紧着时间又回了西厢房,准备再眯眯眼。   灵堂里,此时就只有赵老高儿一个人。   瞧见顾昭又回来了,赵老高儿的心一紧,压低了声音,问道。   “顾小郎,可是我家老爷子……他哪里又有不妥了?”   顾昭:“没有没有,老爷子的屋子是哪间,你也知道,他和我阿爷亲香着呢,今儿回来,他想把那棋谱送给我阿爷。”   赵老高儿在前头引路,“跟我来。”   ……   陈宗霖的屋子倒是简单,床榻上的被褥和衣物已经被陈盼兰收拾妥了,只等着头七和五七的时候,一点点的烧下去。   赵老高儿摸了摸衣物,眼里有了水光。   “本来啊,我们听街坊的邻居说了,这些衣服的暗袋得剪一些,免得老爷子走了后,把家里的财兜走了太多。”   “我和天易老弟都舍不得。”   “他这辈子过得苦,去了下头,日子还是要过得好一点,老爷子人好,我小时候日子艰难,是他给了我饭吃,又养了我几年……冯老弟也是这样,唉。”   顾昭搬出床榻下的藤箱,她瞧了一眼陈宗霖。   陈宗霖有些受不住这样温情脉脉,他杵了杵拐杖,青白的鬼脸僵了僵,声音瓮瓮。   “都多久的事了,还提这些干嘛,小孩子能吃多少,就几口饭的事儿!”   “我老了......自然得走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轻咳了两声,“顾小郎啊,你和他说,真要孝顺,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求五牲三牲的,这元宝给我烧得真一些就成了。”   顾昭:......   她将话说传达了一下。   赵老高儿抹脸,得!这坎就是过不去了。   “真真真,以后啊,我回回捡桑阿婆家的香火铺子买,再也不贪便宜了!”   陈宗霖满意了。   ......   顾昭婉拒了赵老高儿要搭把手的好意,直接将那藤箱抱出了屋子。   赵老高儿目露赞叹。   想不到这顾小郎细胳膊细腿儿的,力气却半点不小。   不错不错,是个好儿郎!   ……   陈宅,堂屋。   顾昭瞧了一眼八仙供桌上的香,示意道。   “赵叔,香要烧尽了,快去燃三柱接上。”   赵老高儿莫名,“不会啊,你进来之前,我刚刚燃的三柱......”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八仙供桌上,那三脚铜制香炉里,三根香火以极快的速度燃烧完了。   恍惚间,赵老高儿好像还听到了一声畅快的打嗝声。   “乖乖,老爷子憨吃啊!”他惊叹的走过去,准备继续上香。   ……   陈宗霖顾不得回味这美味的香,急急道。   “快快,顾小郎,那秘笈......”   顾昭知意,她快手快脚的从藤箱最下头翻出蓝皮的书。   这书的颜色有些暗沉,却还是簇新的纸张,一看便是压箱底的货,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秘笈二字。   顾昭赶紧将它往化宝炉中一扔。   火舌舔邸过,蓝皮的封面一下便被火燎,露出里头暗黄的纸张颜色。   陈宗霖年迈的老心一下便提了起来,那是紧张啊!   顾昭体贴的没有瞧。   ……   片刻后,那书就到了陈宗霖的亡魂手中,他急急的往身后一藏。   顾昭抱着藤箱,“赵叔,我先走了。”   赵老高儿,“哎哎,明儿来这儿吃席啊。”   顾昭囫囵的点了下头,“恩恩,空了就来。”   她还得去寻平彦表哥呢,也不知道这猫儿跑哪儿去了。   ……   顾昭的身影没入黑暗中。   陈宗霖站在门前的白灯笼下,他瞧着顾昭的背影,喃喃道。   “顾家老哥有福哦,这顾小郎年纪虽小,却当真有君子风范。”   他将手从后头拿了出来,瞧着手中秘笈二字的蓝皮书,冷哼了一声。   就是这玩意儿,写了什么秘笈二字,又有诸多人神神秘秘的抢买,他当初年轻,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棋谱秘笈,一时不察就和人家抢了最后一册。   连内容都没有瞧好,丢了银子就往家里跑。   想起当初翻开秘笈时的瞠目结舌,还有那红脸……他想丢又舍不得丢,一放箱子底下就是这么多年。   “咦,羞死人喽!我这一世的英明都差点被毁喽。”   陈宗霖的手翻了翻那书。   这哪里是什么棋谱,分明是春宫秘笈,他没眼继续瞧,就像是抓着烫手的山芋一样,连忙将它往半空中一丢。   风来,书簌簌飘动,滚到了鬼道之中。   陈宗霖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身影没入鬼道,朝书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好了,他终于可以放心的死了。   ......   那厢,大黑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昭的脚边。   “汪汪汪!汪汪汪!”   陈老伯好奇怪哦,他烧了什么呀。   顾昭看天。   “唔,大黑啊,每个人总有点秘密不想让人瞧,要知道,有些人他死了,却还活着,有些人他还活着,却已经死了,咱们要学着尊重人家。”   大黑乖巧,“汪!”   汪汪不懂!   顾昭一拍:“笨!意思就是陈老伯的肉身虽然死了,但他还不想社死!知道没!”   哪个人没有点压箱底的货啊?   想她当年.......   顾昭用力的摇了摇头,有些莫名。   她当年怎地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罢罢,应该是些不重要的事!   大黑汪呜了一声,委屈可怜。   ……它好笨,还是不懂!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长宁街陆陆续续有公鸡啼叫的声音,时不时还有狗儿的吠声。   顾昭瞧了一眼天色,“大黑走,咱们回去和阿奶他们说一声,要找表哥去了。”   大黑嫌弃:“汪!”   笨猫!   它在顾昭脚边来回的跑动,风来,吹得大狗儿毛发蓬松,瞧过去颇为威风模样。   大黑回头催促,“汪!”   顾小昭快点!笨猫还等着呢!   顾昭失笑,“就来!”   一人一狗很快便到了长宁街的西街。   ......   顾家。   老杜氏和顾秋花已经起来了,就连顾春来也穿了一身暗色的褂子,此时正拿着剪子和铜镜,小心的在那儿修理胡子。   显然是为了今日吃席做准备。   瞧见顾昭回来,几人脸上都有些意外。   老杜氏:“昭儿,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顾秋花的视线落在顾昭手中的铜锣和灯笼上,她记得夜里时候,是她家平彦提着灯笼和铜锣出去的。   她心里漫上了一分慌乱,犹不死心的往后头瞧了瞧。   “昭儿啊,你表哥又去哪里贪耍了?”   顾昭踟蹰了一下,还是将陈宗霖灵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说。   顾秋花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下来。   顾昭连忙安抚,“姑妈不急,阿爷阿奶,你们也先别急着慌。”   “姑妈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在表哥身上下了寻踪符,虽然表哥成了猫儿跑了,但只要顺着寻踪符,咱们还是能将表哥寻回来的。”   顾秋花六神无主,“对对,昭儿上次下了寻踪符了。”   她不断的自言自语,既是和顾昭说话,又是在安慰自己。   “咱们平彦化猫了,那和以前在祈北郡城时不一样……说明他这次是修成了妖身,都说不破不立,以后他会越来越好的。”   顾昭点头,“是是,是这个理。”   “你们别急,我这就去寻表哥,我就是怕你们担心,回来和你们喊一声。”   ……   顾昭燃了香火,烟气聚拢,随即化为长丝,遥遥的朝涯石山脉的方向指去。   她抬头,目光看着那连绵的青山。   这......   顾秋花着急:“瞧着这方向,怎么像是往山里去了?这孩子胡闹啊!”   吓到了不是该往家里跑吗?   怎么会往山里去了!   胡闹胡闹!   顾昭倒是有两分理解,她想起猫妖的习性,日潜山幽,暮出惑人......表哥这是受惊之下,遵循了猫妖的本能。   那连绵巍峨的大山,给了他安全感啊。   顾昭振了振精神,捏着灯笼便准备进山。   “姑妈莫忧,我一定将表哥带回来。”   顾秋花眼泪差点都掉下来了,“好好,麻烦昭儿了。”   旁边,老杜氏连忙从灶间拿了窝窝出来,往顾昭手中塞了塞,嘱咐道。   “家里的事你别操心,山里树茂草深,还有长虫和猛兽,你也要万事小心谨慎,知道没?”   顾昭一一应下,招呼了下大黑,脚步一迈便进了鬼道。   ……   片刻后,顾昭又从鬼道中出来。   这一进一出,此处已经在涯石街了。   顾昭抬头看前方,涯石山的山石嶙峋,多数是白色的砂石,靠近涯石街的那一片几乎都是山石,要在往里头走,才是绿林。   因为刚刚入了鬼道,那寻踪符的烟气在半空中散了。   顾昭赶紧又燃了三柱清香,看着这烟气颤颤巍巍的延伸,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鬼道中瞧不见那烟气,顾昭也怕那寻踪符的符力被断了多次后,那符力会散去,这下是不敢再贪快走鬼道了。   她想了想,从六面绢丝灯中翻出了一张纸。   这是一张白鹿纸,色白,质地均匀,就这么一张纸便值好些铜板。   上头绘了一只蹄大又毛发油光水亮的大青驴,它脚下是一片青青绿地,双目瞧来时,神气又机灵。   白鹿纸在顾昭手中燃成灰烬,一阵浓郁的白雾笼罩在此地。   片刻后,浓雾散去。   “咴咴!”一只精神的大青驴刨着蹄子,昂着头咴咴的叫着。   顾昭欢喜,她亲昵的蹭了蹭大青驴的脑袋,夸赞道。   “真棒!你瞧过去又可爱又威风!”   大青驴刨地的蹄子顿了顿。   长长的驴脸上有些高兴,却也有些不高兴。   显然是满意威风,却又不满意可爱,它鼻子里喷出了热气,压低了声音驴鸣。   瞧见它这般机灵,顾昭更欢喜了。   这是她学了曲亦枫给的画册后,画的第一只驴,它这般机灵模样,颇有点灵的韵致了。   顾昭:“唔,你口鼻处一团的白,眼睛周围也是白圈,又生得这般俊俏,咱们就叫三骏吧。”   骏同俊,又有神勇之意,顾昭为自己的才思点赞。   “三骏三骏,玉溪三骏,嘿,真是神勇!”   ……   顾昭翻身上了毛驴,让它寻着那穿梭进密林中不见另一端的烟气,开口道。   “三骏,咱们跟上,表哥就在里头,咱们可得快一些,他这么娇气,说不得这下正在哭鼻子呢。”   三骏昂头:“咴咴!”   好嘞!   ……   毛驴走山路稳妥,尤其是这大蹄子的青驴,随着毛驴蹄得哒得哒,顾昭骑着毛驴进了涯石山。   点灵的毛驴速度不慢,很快便走过了那青白的山石,一路往林子深处走。   山石嶙峋,越往里头走,山石越密,奇形怪状的石头都有。   顾昭眉头微微蹙着,要不是有那寻踪符指路,她非得迷失在这石林间不可。   慢慢的,前面出现了绿意。   山林清幽少人烟,这片山脉不知绵延到何处,里头树木丰茂,随处可见灌木丛和茂密又疯长的野草丛。   时不时的有草簌簌而动,黑白相间的长虫蜿蜒而过,它蛇头狰狞的瞧了顾昭一眼,接着没入这密草之中。   顾昭警惕的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张金钟符。   金钟金钟,顾名思义,这是一道防御的符箓,随着符箓上的符光微漾,顾昭周围上下笼罩着一道微金的光。   要是当真有那等不长眼的长虫咬来,一定崩得它满地找牙。   顾昭瞧着前头看不清终迹的烟气,眼里泛起担心。   “表哥当真是瞎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跑得这般远!”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脚的猫儿到处跑!   ......   密林中。   被顾昭念叨的卫平彦气力用尽,神志渐渐回笼,他谨慎的瞧了瞧四周,一时之间,整个猫都愣神了。   只见这里是一片的参天古树,树木如华盖,无数的大树枝蔓缠绕,虬枝乱飞,有一些树木上还吊着一些箩筐,风来,丰茂的树叶沙沙作响。   连带着那箩筐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卫平彦蹲在地上,琥珀色的猫儿眼着迷又认真的瞧着那荡来荡去的箩筐。   片刻后,等他瞧清楚箩筐里的东西,瞬间炸毛,凄厉的叫了一声。   “喵!”   叫声太惨,就似孩子哀嚎的哭啼,阳光少落的密林里,无端的添了几分诡谲。   老鸹乱飞,箩筐摆摆。   原来,仔细一看,那箩筐哪里是箩筐,透过那漏了洞儿的箩筐眼,里头分明是一具具风化了的尸骨。   白骨森森,衣缕破烂。   卫平彦乱窜,“喵喵喵!”   救命救命,表弟救命!   …… 第76章 (捉虫)   时值秋日,林子间颇为热闹。   小松鼠毛茸茸的爪子抓着松果,它的眼睛不解的看着下头乱窜的大白猫。   片刻后,松鼠歪了歪脑袋,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松果。   傻瓜!   ……   卫平彦胆颤,被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了。   乱窜的时候,他陡然想起了夜里时候,自己慌不择路,结果掉到棺木中瞧到的那一幕……   还有自己吃的棍棒苦头……   ……   慢慢的,他蹿在半空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罢罢,表弟说过了,一动不如一静。   总觉得自己要是再上蹿下跳下去,可能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   卫平彦四肢趴地,蜷缩着身子,猫毛蓬炸,可怜兮兮的喵呜了一声。   呜,表弟快来!   他有心想不看那箩筐,奈何这箩筐挂在树上晃晃悠悠,对于猫身的他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卫平彦的爪子蠢蠢欲动,骨子里苏醒的血脉呼唤着他。   拨一拨,就拨一下,可好玩了。   突然,卫平彦动了。   只见他狠狠的挠了自己一爪子,皮肉吃痛了,这才将那该死的可怕想法压了下去。   “喵呜!”   猫儿凄凉的叫声在林子里响起,树林间吹来一阵阴风,风卷下树上发黄的枯叶,似在应和他的凄惨。   ……   日头一点点的往上爬,东面方向有簌簌的声音传来,就像是有人踩在枯枝上,抬脚朝这边走来一样。   卫平彦眼睛一亮,惊喜的看了过去。   “喵呜!”表弟?   “爹,你瞧我说得没错吧,就是有猫儿的声音。”一道稚气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里头饱含惊喜和自豪。   “哈哈,是是,咱们家源然的耳朵最灵了。”   ......不是表弟。   卫平彦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来人是一对父子,老爹年纪大了一些,瞧过去大概四十岁上下,面皮黝黑中带着沟壑,身量不高却四肢精悍。   只见他手中拿一把锋利的镰刀,背上背着个竹篓。   背篓里头是一个小娃娃,他生得粉雕玉砌,约莫六七岁模样,此时正眼睛亮晶晶的朝卫平彦看来。   “爹,猫咪这是怎么了?”   “哇,它的毛会砰的炸开,就像是爹你和我说的,山外头的棉花糖一样!”   古源然垂涎的盯着猫儿。   他大眼睛咕噜噜的转了转,里头满满的是馋意。   “喵呜!”卫平彦的毛炸得更厉害了。   古施潘迟疑,“是吓到了吧。”   他的眼睛瞅了瞅周围。   森林树木茂密,阳光少落,虬枝缠绕,粗壮的树枝上吊着麻绳,下头吊着箩筐,透过那箩筐洞,隐隐可见森然的白骨。   这是他们古家村的树葬地,也不知道这猫儿是谁丢在这里的。   想起猫儿起尸的怪谈,古施潘准备过去捞白猫。   卫平彦戒备的往后退。   “别怕,我们没有想伤害你,你也看到了,这里是一处葬地,不是猫儿该待的地方,我带你出去吧。”   对上琥珀色的猫儿眼,古施潘觉得这猫儿有些通人性,莫名的便说了这些话。   古源然嚷嚷:“爹好笨,猫猫听不懂啦!”   古施潘试着抬脚继续往前。   说来也怪,这猫儿虽然还是炸着毛,就连猫眼里也都是戒备,但它却没有继续往后退,只是蜷缩的团在原地。   古施潘有些粗糙的手一把捞起白猫,入手是僵成一团的猫儿肉,他愣了愣,随即哈哈畅笑起来。   “真是机灵的小东西。”   “给,源然抱着小猫,咱们家去了。”   卫平彦僵直的被小孩搂在了怀中,猫儿眼对上小孩黑黑的眼睛。   古源然笑眯了眼睛,“好嘞,爹,猫儿好乖呀,它都不乱动。”   古施潘呵呵笑了一声,不忘交代道。   “这猫瞧过去就机灵,源然你手轻一点,别拽疼了人家。”   古源然乖巧:“好嘞!”   ……   就这样,古施潘背篓里背着个娃娃,娃娃手中抱着一只白猫,一行人继续朝前走。   卫平彦有些放松了下来,爪子扒拉的撑着背篓边缘,立起身子冲古施潘张嘴叫唤了两声。   “喵喵喵。”   有眼光,他就是机灵!   这憨态惹得小孩又是爱惜不已,哇哇的和他爹一阵叫嚷。   卫平彦松了力道,猫儿眼闪闪。   唉,真是太久没人夸他机灵了,好怀念……   ……   林子幽深,这一片密林的树干上吊了许多箩筐,有一些一瞧就是年代很久了,有一些还比较新。   风来,这一片林子除了泥土的腥气,还混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古源然往背篓里钻了钻,抱着猫儿的手紧了紧,显然,对于这一处的树葬岗,他的心里也是会怕的。   突然,古施潘的脚步慢了下来,就连抓着镰刀的手都紧了紧。   他的目光看着前头的一颗树,眼里闪过怒气和无奈。   古源然:“爹?”   卫平彦也跟着钻出了头。   古施潘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先家去。”   他越过大树继续往前,很快,细密的林子将他的背影遮掩,这一片地不见他的踪迹。   ……   又是一阵风来,吹动树葬岗的箩筐摆摆。   有几个箩筐格外的轻,风来,箩筐摆动的幅度也晃得格外的大,透过那箩筐的孔洞看过去,里头除了一些破碎的衣缕,并不见那尸骨。   ......   太阳一点点的爬上了半空中,林子里传来一阵驴子得哒得哒的蹄子声。   顾昭骑着毛驴,顺着寻踪符的白烟,也来到了这片树葬林。   她的眼睛环顾了下四周,嗅到了空气中潮湿的腐臭味。   阳光透过树梢落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圆点,积蓄了不知多少年落叶的土地有些湿润,驴蹄踩下去便沾染了黑泥。   “咴咴!咴咴!”   三骏昂头叫唤了两声,拉长的驴脸上,满满的都是不痛快。   显然,它这是在嫌弃自己蹄子上沾染的黑泥。   顾昭没有心思哄它了。   此时,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虬枝上吊着的箩筐吸引了。   “乖乖,表哥不是被吓哭了……他该是被吓尿了!”   顾昭倒抽一口凉气,颇为牙疼的自言自语。   她一开始颇为心惊,随即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一片树葬林。   人死有四葬,土葬,水葬,树葬,悬棺葬。   树葬便是这样,通常是将人的尸骨以草席包裹,直接丢在大树的枝干上,随着风力自然风干。   讲究一点的,就是像现在这样。   村民将尸骨搁置在箩筐中,以麻绳吊着,风力和林间的菌种会将这些尸骨腐败。   ……   三骏咴咴叫唤,蹄子踢踏踢踏。   顾昭拍了拍,“好了,不许娇气,蹄子用来走路,脏了就脏了,咱们可是玉溪三骏,你得威风一点!”   三骏白眶黑眼幽怨,奈何顾昭这下心里只有表哥,玉溪三骏这是使眉眼给瞎子看了。   三骏只得继续往前。   顾昭胆子大,她头一次见到树葬,三骏的蹄子得哒得哒,她的眼睛还瞅着树上挂着的箩筐。   有一些麻绳腐败的格外厉害,风来,麻绳磨着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咦。”顾昭意外了。   她的目光一凝,前头,那几根麻绳比较新,箩筐却已经是腐败不堪模样,瞧过去就不搭。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这几个新绳下的箩筐,它里头都是空的!   “一,二,三......六,七。”   毛驴往前,顾昭略略的数了数,旁的不说,就她这一路走来,空的箩筐就有七个。   就像是有人将箩筐里的尸骨取走,他不想太打眼,又用了新绳将那箩筐重新吊了上去。   顾昭不解,难道这树葬也有二次葬吗?   ……   毛驴尽职的带着顾昭往前,走出这片林子,前头出现一条羊肠小道,一路继续往前,两边青山的涯石愈发的闭合,最后形成一道一线天的山涧。   远远瞧过去,山涧幽深,好似只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的身子。   顾昭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只容得下一只猫的大小。   她翻身下了驴子,牵着毛驴继续往前。   羊肠小道是用黑褐色的山石铺就的,也不知道这路已经多年了,山石圆润,早已经没有了锋利的棱角。   边角的地方,青苔丛生,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   很快,顾昭便走进了那一线天山涧。   两边的山石倾轧而下,山涧幽暗,山风从这个地方吹过,汇聚咆哮,呜咽中带着沁凉的寒意。   莫名的,顾昭的眼前黑了片刻。   她连忙伸手撑住涯石的峭壁,湿润润的山石壁带着水意浸润了手掌。   顾昭闭着眼睛,头疼的摇了摇。   若有似无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的朝她涌来,断断续续。   ……   “爹,风吹得好可怕呀……哇呜哇呜的,就像阿爷说的大怪物一样,咳咳,咳咳......”   说话的是一个扎着小揪的小丫头,她约莫四五岁模样,肉肉又娇憨,只是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酡红,显然是病了。   此时,她无力的拿脸贴着汉子的后背。   汉子虎目里泛着水光,他将背上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喉头动了动,将那抹哽咽之意吞了下去,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道。   “不怕不怕,乖囡不怕,有爹在呢。”   “嗯!爹在,囡囡不怕,咳咳,咳咳......”   小丫头信赖又亲昵的拿脸颊蹭了蹭自己阿爹的肩膀,在她心里,阿爹是为她挡风遮雨的大树,是她最爱的人。   那时,这羊肠小路的山石还带着棱角,汉子背着小丫头一路朝山崖外头跑去。   这条路太远太崎岖了……汉子的草鞋已经被磨烂,几乎是赤着脚往前,他的脚底板被山石和荆棘丛刮破,蜿蜒的山路上有血迹留下。   风将零零碎碎的声音吹来。   “......囡囡,囡囡?别睡,不能睡,爹的乖囡别睡。”   “......爹,我好累啊,就睡一会儿,一会我就起来。”   “……爹,你哭了吗?羞羞......囡囡帮你擦擦。”   “爹没哭,快要出山了,爹带你去外头找大夫,乖囡别睡啊!”   ……你别睡,爹害怕。   人高马大的汉子眼里有泪淌下。   小丫头不知道她爹的心情,她抬起手,小心的擦了擦汉子的眼睛,不过片刻,那小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那酡红的脸贴着汉子宽厚的后背,一点点变白……呼吸浅浅,几不可闻。   汉子眼里的泪水禁不住了,“天呐,谁来都好,救救我家囡囡,她还这般小,囡囡......我的丫头啊。”   远远的,一个白衣的仙人,投目看了过来。   ......   羊肠道中。   顾昭的手撑着山壁,她摇了摇头,晕眩着睁开了眼睛。   “咴咴,咴咴!”   毛驴着急的咴咴叫着,它裂开了嘴,白板牙咬着顾昭的衣物,让她不至于跌了下去。   “我没事。”顾昭伸手揽上毛驴的脑袋,“三骏,我没事。”   片刻后,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摸了摸脸,上头莫名的有一些湿濡。   ……   顾昭揽着毛驴的脑袋,目光看向后头那长长的来时路,跟着梦里的小丫头喃喃了一句。   “......阿爹?”   毛驴咴咴的叫着,驴蹄踢踏,显然,停在这狭窄的一线天山涧中,它这点灵的毛驴有些不舒坦。   风从小道吹来,呜呜咽咽,和刚刚脑海中的片段一模一样。   顾昭低头看脚下的石头小路,和梦里带着棱角的路不一样,这石头已经被磨得圆润没有棱角了。   ……   顾昭抬脚继续往前。   毛驴得哒得哒的跟上。   路越走越紧,到最后,顾昭只能先收了身后的毛驴。   只见一阵浓雾浮起,随即笼罩住毛驴,片刻后,浓雾褪去。   一张白鹿纸自半空中飘飘扬扬的晃悠而下,正好落在顾昭摊开的手心。   顾昭将纸拿到面前一看。   和方才相比,一片青青草地上,毛驴瞧过来的目光有些委屈和埋怨,仔细一看,它原先干净的驴蹄上沾染了树葬岗里的淤泥,黑糊糊的。   顾昭失笑,因为脑海中突如其来的片段而怅然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放心,回去就帮你洗干净。”   她弹了一粒元炁到画中,白鹿纸中,毛驴瞧来的眼睛一下便欢喜了起来。   ......   顾昭将画塞到灯笼中,这才继续往前。   过了这狭窄的石头缝,前头豁然开朗,再往前走,前头出现了村落,从高处看,村子不大,上小下大,就像是葫芦的形状一样。   田间阡陌纵横,偶尔有几只黄皮的大狗从田野间追逐而过,此时日上中天,田间没什么人,家家户户有炊烟袅袅腾空。   寻踪符的白烟蜿蜒,一路朝村子的东面处绵延而去,而那个地方的屋舍,在村子里的位置,就像是葫芦蒂一样的存在。   顾昭再次摇头,当真是三脚的猫儿爱瞎跑。   她提着灯笼,继续往前。   ......   顾昭在一户人家的篱笆院门口停住了脚步。   她探头看了看,这是一处有些年头的屋舍,木头泛着微微的褐黑,屋梁挑得很高,是两层的样式,堂屋两边是东屋和西屋各两间。   稍小的挂耳屋坠在西边。   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地上混了光滑的卵石,院子里还起了两处搭棚,一处堆劈好的木头,一块块的码得格外整齐。   隔得稍远的搭棚是个猪圈,里头养了两只大猪,此时正头对头的拱着槽里的猪食。   顾昭往后退了退。   她的视线四处看了看,最后在篱笆墙的门檐下,寻到了一根坠着铜圆环的绳子。   她试探着伸手拉了拉,绳子穿过院子,一路延伸到堂屋方向,最后里头响起一阵铜铃的声音,接着,隐隐有走动的声音传出。   “谁啊?”一道有些粗犷的男子声音响起。   顾昭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   ……   古施潘拉开木门,他瞧见门外的顾昭,面上带上了诧异。   “这……你是?”   顾昭有片刻的怔楞,无他,这个汉子,他和她方才在一线天的山涧中瞧到的记忆片段,那背着女娃娃出山寻医的汉子……他们有五分的相似。   只是,面前这个汉子更矮一些,她记忆里的那人,他却是如高山一般......   古施潘也在意外,他们这村子偏僻,又是在深山之中,没有熟人相带,那是很难寻到这处的。   顾昭回过神,拱了拱手,笑得可亲。   “伯伯,我名唤顾昭,是玉溪镇长宁街的人,今儿来,是想寻一只猫儿。”她顿了顿。   灯笼里,大黑探出头汪了一声。   白色的,臭猫是白色的。   顾昭抬眸,将话补充完。   “我那猫儿顽皮,它跑到山林里,唔,大概这么大,是一只白色的猫。”   想了想,顾昭眼里带上笑意。   “胆子也颇小,特别爱炸毛。”   “伯伯,您瞧到了吗?”   “哦,玉溪镇的啊。”古施潘出过山林,也去玉溪镇贩过山珍野货,自然是知道这玉溪镇的。   他看了一眼顾昭手中提着的灯笼,只以为她是连夜上山寻猫儿,当即爽快的侧了个身,招呼道。   “顾小郎进来吧,今儿我和家里的小子去林子外头,确实是带了一只白色的猫儿回来,你来瞧瞧,是不是你要寻的那一只。”   顾昭:“多谢伯伯。”   古施潘转身朝院子里走,顾昭抬脚跟上。   还未靠近屋舍,她就听到小孩稚气的声音,一起的,还有猫儿有气无力的喵喵声。   ……   古源然蹲在地上,他小手上拿着一个有些旧有些豁口的瓷碗,里头搁了些白粥,上头拌了鱼汤,还有一些鱼骨头。   “喵咪,你饿了吧,吃点粥吧,我拌了鱼肉汤,可香可好吃了。”   白猫窝在地上,蓬松的长尾漫不经心的甩过去。   “喵呜。”   不吃不吃。   ……   看着那豁口的碗,卫平彦将自己团得更紧了,琥珀色的眼里也有水光掠过。   他想阿娘了,也想姥姥姥爷了,还想阿娘做的鱼汤......他不想蹲在地上吃饭……   表弟,呜呜,表弟.......   表弟快来。   顾昭:“表哥!”   卫平彦:呜呜,表弟......   倏忽的,他毛绒的猫耳朵一下就支棱了起来。   刚刚好像……表弟唤他了……   猫脑袋缓缓的往后转,那一瞬对于卫平彦来说,几乎是万年一般漫长。   顾昭忍笑,“表哥!”   卫平彦泪奔:“喵呜!”   表弟啊!   ……   在古家父子眼中,这捡回来的猫儿还是第一次这般动作灵敏,只见它像一张摊开的白毯子一样,倏的一下在半空中飞起,直直的扑到了顾昭怀中。   顾昭将猫儿抱住,她掂了掂,唔,还怪沉手的。   卫平彦几乎是立刻就掉下了猫儿眼泪。   “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表弟表弟,你真的来了,化猫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表哥别怕,谁让你自己到处乱跑了,还跑得这般远。”   猫爪子勾着顾昭的衣物,最后,它三两下便蹿到了顾昭的肩头,这下是不愿意下去了。   是嘛,它得是这么高看人才习惯!   顾昭由着他去了。   古施潘诧异,“表哥?”   卫平彦:“喵呜喵呜。”   是啊,表弟寻我来了,古伯伯,我得家去了。   奈何,他说得再多,在古家父子耳朵里,那也只是猫儿喵呜的声音,只是方才它少言,此刻话多又活泼一些罢了。   顾昭轻咳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肩头的白皮猫儿,笑道。   “是啊,我这只猫的名字叫做表哥。”   古施潘:“啊......这样啊。”   果然是山外的人家,养的猫儿名字也是古古怪怪的。   古源然人小,一下就信以为真,他瞧着顾昭肩膀处的白猫,眼里流露出万分的不舍。   “啊,哥哥,表哥是你家的猫儿,你要带它走了吗?”   顾昭愣了愣,随即笑道。   “是啊,谢谢弟弟和伯伯了,表哥丢了,家里人担心着呢。”   卫平彦的猫儿眼里又有水光掠过。   呜呜,是他阿娘,还有姥姥姥爷,他们在担心他。   大黑从六面绢丝灯中汪了一声。   臭猫没良心,明明还有它!   卫平彦拿毛茸茸的爪子搓了搓脸,对对,还有大黑!   经过这一遭,卫平彦是不和大黑斗嘴了。   ……   猫儿洗脸,小娃娃看得更眼馋了。   他小脸里流淌出不舍,瞧着猫儿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又带着几分渴望。   古源然大手伸过去,爱惜的揉了揉自家小子的脑袋,入手是细嫩的发丝,他低垂的眉眼里是化不开的疼爱。   阳光落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颊上,就像是打了一道光一样。   顾昭一下便愣住了。   ......阿爹。   古施潘抬头,目光对上顾昭,也是怔楞了一瞬。   莫名的,他这顾小郎有几分合眼缘。   ……   古施潘热情的挽留,“还没有用过饭吧,玉溪镇到咱们这儿可不近,顾小郎是不是找了一天一夜?要是不嫌弃,就在伯伯这儿用个便饭吧。”   顾昭沉默的点了下头。   古源然欢喜,他拍了拍手,当即便一蹦三尺高。   “太好了,表哥没有走!”   古施潘带着笑哄道,“对啊,表哥还能再陪你玩一会儿。”   “咱们说好了,等会儿表哥走了,源然你不要哭鼻子,过几天阿爹带着山珍下山,也给你淘一只小猫崽回来。”   他瞧了一眼顾昭肩上的小猫,笑道。   “指定比表哥还要机灵!”   卫平彦:.......   哼,善变!刚刚在林子里还夸他最机灵呢!   顾昭有些羞赧的摸了摸鼻子,这娃娃还不要紧,听着这面善的伯伯一口一个表哥,真有一种占人便宜的错觉。   片刻后,顾昭也坦然了。   罢罢,唤的又不是她,左右不是她占旁人的便宜。   …… 第77章   山间的秋日,树木披上了金黄的纱衣,枯藤缠绕,瞧过去别有一番韵致,一些树木仍然带着青绿,放眼看去,山林仍然是勃勃有生机的模样。   古家廊檐下挂了许多的山货,有风干的肉,也有一些山珍菌子。   它们一串串的挂着,风来,吹来菌菇好闻的香气。   顾昭答应留下来,古施潘面上带出豪爽的笑意。   “我们这儿偏僻,难得来一位客人,可得好好的招待一下。”   “对了,我还没有和你介绍吧,我们这儿叫做古家村,也叫做葫芦村,你来的时候在上头瞧了没?”   “我们这个村子啊,它看过去就像是葫芦一样!”   顾昭点头,“瞧见了。”   “葫芦福禄,是个好名字呢。”   旁的不说,就是这间屋舍的位置,它就像是葫芦的葫芦蒂一样的存在,是村子里的好位置!   古施潘摆手:“嗐,就山里旮旯,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有什么福禄?这名字啊,它就是葫芦罢了!”   顾昭失笑。   那厢,古源然已经和卫平彦玩上了,卫平彦自打顾昭寻来,心里松了松,整只猫都放松了下来。   白色的猫毛柔顺,阳光下瞧过去油光水亮的,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瞧人时水润润的,别提多乖巧多机灵了。   唔,起码比做人时机灵。   古源然对这猫儿爱不释手,小小的手动作轻巧的给猫儿顺毛。   他想了想,又噔噔噔的跑回屋,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拿着一把桃木的密齿梳子了。   古施潘瞪眼,这是他们家梳发的梳!   他就算了,婆娘可是讲究的,回头要是知道这梳子被拿去给猫儿梳毛了,铁定心里不痛快!   “胡闹,你娘该生气了!”   古源然期期艾艾的看了一眼他爹,又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大白猫。   ……可是,这猫儿的毛......它真的很好玩呢。   “爹,阿娘去姥爷家了......你不说,我不说,不给娘知道就好了。”   这声音吞吞吐吐,一瞧就是心虚得很。   顾昭好笑。   看来,这当家做主的是伯伯家的伯娘呢。   ……   顾昭连忙劝道。   “弟弟,表哥也不喜欢用梳子,你用手就成了,唔,还能摸到猫猫热热的身子呢。”   古源然想了想,觉得顾昭说的在理,当即便脆生生的应下了。   “好嘞!我听小昭哥哥的。”   他又噔噔噔的跑回去将梳子搁回了屋,出来时,弯下腰,颇为费劲的将凳子上的白猫儿抱在了怀中。   抬脚便往廊檐走去,坐了下来。   阳光暖暖,秋日艳亮的阳光照着一小人一白猫,颇有岁月静好的味道。   ……   卫平彦有些躁动的动了动,奈何这娃娃小,他怕自己不小心伤到了人,只得收敛了爪子,拿猫垫子搭着古源然。   古源然心花怒放,“好乖好乖!”   “唔,表哥,我给你抓虱子吧!”   投桃自然要报李了!他古源然可是乖娃娃。   卫平彦炸毛了,“喵呜喵呜。”   走开走开,他才没有什么虱子!   古源然听不懂,只是白猫的动作和神态,他瞧出来它是在反抗,当即小声又老气横秋的劝道。   “表哥不要犟,你身上肯定是有虱子的。”   “小昭哥哥都说了,你偷偷的跑到山上过了一夜,时间这么久……我阿爹说了,草丛里最多的便是长虫虱子和跳蚤了,我都不能去乱跑……”   “你瞧你,猫毛又炸起来了,肯定是虱子咬得难受了。”   “来来,正好日头这般好。”   说完,古源然二话不容分说,将猫儿搁在了膝盖头上,按好。   他低头,动作细致又认真的翻着猫毛,捡着他说的虱子跳蚤。   卫平彦的猫生生无可恋,“喵呜,喵呜。”   表弟救我。   顾昭好笑,她正待上前,就听一道欢快的小儿声音响起。   “你瞧,我就说有嘛!这么大!”   古源然兴高采烈的将翻到的虱子举了起来,两个大拇指指甲盖一碰,只听一声轻轻的脆响。   “噗!”   那六足又狰狞的虱子被古源然扼杀了。   卫平彦一僵。   顾昭一僵。   只有古源然十分欢喜继续给白猫翻毛,他小手细致,大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得让人心怜。   顾昭原先迈动的脚步也停住了。   她的眼睛四处飘忽了一下。   那啥,人家小娃娃也是好心呢。   绝对!绝对不是自己嫌弃表哥了!   ......   古施潘去灶间准备午膳。   灶房里,东面角落还有他昨儿抓的灰兔子,除了这,水瓮里还养了一些小东西。   顾昭跟着进来,“古伯伯,我给你搭把手吧。”   她已经知道了,这位面善的伯伯叫古施潘,外头干活细致又认真的弟弟叫做古源然。   古施潘对顾昭有种莫名的好感,当即也就好爽的应下了。   他指着水瓮,开口道。   “一会儿做一道麻辣兔肉,咱们再做一道这个吧,你指定没有吃过!”   顾昭好奇,“是什么?”   她抬脚走到大水瓮旁边,水瓮上头还盖了一个沉沉的木板,只留出两指宽的缝隙,让水瓮下头有新鲜的空气进去。   古施潘笑道,“打开一点看看。”   顾昭瞧了他一眼,推开了水瓮上头的木板,探看往下头一看。   “这是......”   “砰!”   乍然掀盖的动静,水瓮里头的东西受到了惊吓,它们猛地往上跳了跳。   顾昭眼疾手快,手中的木板往前一拉,又将那跃起的东西挡了下去。   古施潘哈哈大笑了起来,“是不是吓到了?哈哈,这东西叫溪蛙,是我在山里的溪流里抓的。”   “别瞧它小小模样,长得又跟一样丑,肉可嫩可香了,保准你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而且啊,这玩意儿补身子,尤其对娃娃特别的好。”   顾昭抬头看他。   她耳畔里似乎也响起了遥远时候的声音。   ......   “阿爹,囡囡不要吃蛙蛙,丑!”   扎着小揪的丫头还没有水瓮高,她双手撑着水瓮的边缘,踮着小脚,小脑袋往水瓮中瞧了瞧。   随即,她立马扭开头,小嘴巴撅起。   “你再好好的瞧瞧,哪里丑了?阿爹和你说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话搁在吃的东西上头也一样,你别瞧它丑,它可香哩!”   汉子的声音带着瓮瓮的笑意,还有两分的哄人。   “......这样吗?那我再瞧一瞧。”小丫头犹犹豫豫,又探头朝水瓮里瞧去。   这一次,她瞧得更认真了,也因此,那盖板开得大了一些。   光线乍入,水瓮里的溪蛙好似瞧到了生的希望,它们顿时高高的跃起。   无数大嘴暴凸眼的蛙朝小丫头的面门袭击而来,小丫头连愣都没有愣,直接被吓得哇哇大哭。   她手中的木板急急的丢了下来,却不曾察觉自己的另一只小手还攀附着水瓮的边缘。   “砰!”木盖子砸下,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起。   “哇哇,好痛好痛!”   “哦哦,囡囡不哭,痛不痛?”汉子笨拙又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抱着小丫头,抬脚在屋子里来回的走。   他的嘴里不忘哦哦的哄着,声音比小丫头的哭声还要大声。   小丫头停了哭泣,抽抽搭搭。   “还痛不痛?”   “痛!”   “那怎么不哭了?咱们丫头真勇敢!”   “阿爹哦哦得太大声了,囡囡耳朵好痛。”   汉子悻悻,他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小丫头的屁股。   “调皮,连阿爹也调侃。”   小丫头扁嘴,眼里一下又积蓄了眼泪。   什么是调侃?这是什么意思,她明明说的是实话。   眼瞅着又要哭了,汉子着急,“那要怎么办啊?”   小丫头伸出手,杵到汉子面门前。   “呼呼,要呼呼,阿娘都是呼呼的。”   “好好好,咱们呼呼,这些溪蛙真是坏,它们吓到咱们家囡囡了,囡囡要是不吃,唉……咱们就给隔壁的哥哥家送去。”   “不要!”小丫头恶狠狠,“我要吃三碗!”   说完,她眼里又有了眼泪泡泡,“谁让它们吓我了。”   “哈哈,好好,吃三碗……你啊,要是愿意吃,阿爹天天给你抓,可香了哩,娃娃吃了身子也好。”   ......   葫芦村,古家灶间。   顾昭摇了摇头,刚刚那抹晕眩渐渐淡去,就连那记忆好似都退去了鲜艳的颜色。   她耳朵旁是古施潘絮叨的声音。   “别瞧我们山里偏僻,东西也缺得很,但是啊,这肉啊山珍啊,那是一点也不缺的。”   “别的不说,就这溪蛙,你瞧它看过去丑,吃起来比鸡肉还要鲜嫩,一会保准你吃了一碗还想再吃一碗。”   顾昭低声:“三碗。”   古施潘诧异的回头,“什么?”他正在起灶火,准备烧一些热水给灰兔褪毛,一时没有听清楚顾昭说了什么。   顾昭抬头,眼里有水光掠过,她故作轻快道。   “我是说三碗,古伯伯说得这么好吃,我都听馋了,一会儿可得多吃一些。”   古施潘又是一阵畅笑。   “是是,咱们吃三碗。”   ......   很快,灶间便响起了黑背刀剁砧板的声音。   那是古施潘正拿着大刀在剁兔子肉,顾昭瞧了他一眼,又推开木板,仔细的瞧水瓮里的溪蛙。   此时它们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蛰伏,体大粗壮,尤其是四肢,瞧过去就是跳跃有力的小东西,它们的背上是石斑色的,就像溪水里的石头一样。   顾昭嘀咕了一句,“真丑。”   和梦里的......一样丑。   ……   接连两次瞧到这样的片段,顾昭先做的是元炁凝聚,细细的将自己由里到外的瞧了瞧。   没有蹊跷,没有寄生……也没有术法的存在。   顾昭心里涌起怅然若失。   那么,他是她......前世的阿爹吗?   轮回真是奇妙,前世亲昵又血脉相连的人,这一世,他们可能只是偶尔擦身而过的陌生人。   抑或更好一些。   顾昭抬眸看忙碌的古施潘,鼻头微微的有些酸涩,如现在这般,他们是有短暂交集的人......   她瞧他可亲,他瞧自己面善,相互寒暄,热情的招待,像是远处来的客人。   ……   “刺啦!”油锅烧热,古施潘已经问过了顾昭,知道她也会吃辣,伸手便抓了辣子丢下去。   辣子被油温煎熬,很快便有呛人的味道出来,顾昭的眼泪一下就淌出来了。   古施潘:“哈哈,顾小郎这吃辣的本事还差了一些,这点辣意就掉豆子啦?好了好了,你去外头和源然一起玩吗,等一会儿就好了。”   “好。”顾昭羞赧的笑了笑,也不解释。   “我把这菜带出去折吧。”   古施潘,“成,我也不和你客气,我家的井在院子的东面,喏,这是洗菜的木盆,折完冲三四趟就成,等我这些肉菜做完啊,咱们再炒一个嫩嫩的藤藤菜吃,我搁点蒜再搁点辣,保准好吃!”   顾昭擦了擦眼,再抬眼便是微笑。   “那伯伯我先出去了。”   ......   古家的水井打在院子的东面,不对窗也不对门,井的位置还稍稍的高过平地,上头搭一块有些陈旧的木板。   因此,这处井的炁息格外的纯正。   顾昭摇了水上来,洗了木盆里的藤藤菜,想了想,她将绢丝灯笼中,那张绘着大青驴的白鹿纸也拿了出来。   水炁在她掌中凝聚,“疾!”   随着水炁没入白鹿纸,大青驴大蹄子上沾染的黑色淤泥一点点褪去,乌黑的水没入地上那青青草地中,草地好似都肥沃鲜亮了起来。   大青驴咴咴的昂头踢踏了下驴蹄。   “小顾哥哥,你这画上的驴子会动也!”   古源然抱着猫过来,木屐踩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他眼睛尖,一下便瞧到了顾昭手中的白鹿纸,就连画里毛驴的动作也给他瞧到了,当下便惊奇极了。   顾昭:“嘘!”   “这是山外的戏法,说了就不灵了。”她说的一本正经。   小孩一下便信了,羡慕不已。   “啊,那我不说了……山外真好玩。”   他探头又要去看顾昭手中的画,顾昭摊开了让他瞧,顿时又收获了一连串的惊呼。   “这驴子好神勇,好威风!”   “当然,这是玉溪三骏!”   顾昭让他看了一会儿,又将画收到了六面绢丝灯中。   小孩子没有定性,纸画哪里有活物的猫咪可爱。   他将卫平彦搁在地上,拍了拍掌,招呼道。   “表哥,咱们来玩躲猫猫吧。”   “你藏好了,我来寻你。”   说完,他就闭着眼睛数数,“一、二、三……九、十,藏好了吗?”   卫平彦望天。   他其实......不叫表哥呢。   “喵呜!”藏好了!   一小娃一大白猫,玩得倒也其乐融融。   ……   顾昭看了一眼,轻声笑了笑。   她拿出了三柱清香,掌心拂过,香头燃起三点猩红,火光急骤的往下,很快便只剩下香脚。   烟气腾空,聚拢成一只灰羽黑翅的鸿雁。   顾昭:“麻烦了,和阿爷阿奶还有姑妈喊一声,我找到表哥了,这下在表哥的救猫恩人家里吃饭,会迟一些回去。”   “让他们别担心。”   顾昭话落,平地倏忽的起了一阵大风,飞砂走砾。   顾昭抬了抬袖子,挡了挡眼睛。   只见那灰羽黑翅的鸿雁羽翅大张,昂着头迎着日头的方向飞去,空中传来一声雁鸣。   和白鹤的缥缈相比,它添了两分壮阔的气势,掠过那微微泛黄的山林,身影乍然不见。   顾昭多瞧了两眼,这下是放心的留在这儿吃饭了。   ……   灶间里飘出烹香的味道,仔细闻,还有菌菇浓郁的香气。   就是在霸道的辣子面前,它也不坠落山珍的名头。   “好了,开饭了!”灶房间,古施潘的雄厚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就是在外头也长了眼睛一般,沉声喊道。   “源然,不许去井边洗手,过来阿爹这边!”   古源然缩了缩脖子,脚步一转,哒哒哒的又往灶间方向跑去。   顾昭也跟了过去。   ......   三菜一汤,除了那辣炒的兔肉,黄焖溪蛙和藤藤菜,古源然还煮了一碗清心的蚬子汤。   蚬子汤清亮,汤的上头飘着葱花,下头沉了几根姜丝,和其他几碗口味重的菜,一点都不一样。   古施潘递了碗筷,乐呵呵道。   “吃,都吃!来伯伯这里就跟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客气。”   “说起来啊,伯伯觉得顾小郎你啊,格外的面善,你瞧咱们也有缘分,旁的不说,这猫儿怎么哪里也不去,正巧就被我们捡了呢?”   “而且啊,我姓古,你姓顾,咱们这乍一听,还是一家人哩。”   顾昭愣了愣,是啊,乍一听还像是一样的。   只是,顾古毕竟不一样。   她沉默的夹起了兔子肉吃了一口。   麻辣鲜香,肉质鲜嫩,菌菇晒得很好,此时浓郁的菌菇香气沾染,为兔肉更添了一分山野之气。   古施潘为小娃娃夹了肉到碗里,同时不忘热情招呼。   “怎么不吃这溪蛙了,我和你说啊,别瞧它丑,剥了皮肉可嫩了。”   “是啊,小昭哥哥,我能一口气吃三碗呢!阿爹最喜欢瞧我吃这个了。”   古源然笑眯眯的接话。   他手中捏着竹筷,一口饭一口菜,瞧过去格外的乖巧。   顾昭笑了笑,“好,我也尝尝。”   她夹了一块吃了吃,果然,它和那记忆片段中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顾昭垂眸。   心里有着百感交集。   然而,一切却又像是隔着水幕一样,就连惆怅都是隔着千百年的岁月。   不过,这个溪蛙倒是真的香!就连里头的菌菇也格外的香!   顾昭又添了一碗的米饭。   她斜睨了一眼旁边的古源然,心道,三碗算什么!她也能干三碗!哼!   古源然感觉到一股不善的目光,他懵懵的抬头看了过去,就见小昭哥哥正在埋头吃饭喝汤。   古源然困惑:这......刚刚可能是错觉吧。   ......   一行人吃得酣畅,这时,篱笆院的木门上传来一阵大力的敲门声。   “砰砰砰,砰砰砰!”   “古老哥在不在,古老哥在不在家?”   顾昭停了筷子。   古施潘面上也带出了意外,“顾小郎莫慌,这是我们古家村的村民,听声音应该是大足,你等等啊,我去看看就来。”   古施潘抬脚走了过去,脚都拉长了。   “作甚拍得这么大声,上头挂了环了,你拉一下我就知道了,回头我这门都得给你拍坏喽!”   古施潘大门一开,立马被古大足拉着往前。   “嗐,你这人,还好意思和我计较门坏不坏?我这心里急的啊,那是差点没有直接翻篱笆进去了。”   他也不啰嗦,一拍大腿,大声道。   “哥啊!不好了,嫂子吐血了,眼瞅着人就要不行了!”   这话一出,顿时如石破天惊。   古施潘震惊:“什么!”   他面上带着慌乱也带着恍惚,吐血了,出事了......怎么会这样。   他瞅着古大足,只见他嘴巴动个不停,耳朵里嗡嗡嗡的,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古大足拉人,“哥,你听清楚了没?”   古施潘回神,“什,什么?”   古大足也体贴,他将话重复了一遍。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嫂子吃了饭,还在院子的井边洗碗,不知怎么的,人突然就倒了下去。”   “唉,说来也是万幸,还好没有栽到井水里,嫂子娘家娘瞧着情况不好,喊我来唤你。”   古大足心里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   就算好运没有跌到井水里,眼下情况却也不好。   他刚刚都瞧了,大嫂子脸上白得厉害,怄了一口血不说,面上还有一层土金色,他家阿奶去之前,分明就是这般脸色。   俗称的死人脸。   古施潘踉踉跄跄的便往前跑。   ……   “哇!娘,我娘要死了!”   灶间,还在啃兔子腿的古源然惊了惊,他捏着兔子腿,咧着豁口的牙齿就大哭了起来。   顾昭连忙站了来,“莫哭莫哭。”   卫平彦也跳到他的腿间,拿脑袋蹭了蹭他。   “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别怕别怕,有表弟在呢。   顾昭:......   她瞥了大白猫一眼。   谢谢哦,这般信任她。   大猫没有察觉,继续喵呜喵呜的叫个不停,古源然也啼哭得厉害。   顾昭正待说话,外头跑了的古施潘转了个身,急急的又回来了。   古大足,“哥哎!”人命关天呢!   古施潘着急,“我家小子还在家里呢。”   古大足,“我去我去。”   顾昭也走出来,朝古施潘喊道,“古伯伯,你先去,源然这儿我会照顾的。”   古施潘见古大足也留了下来,有本村的人在,他心里也放心了,草草的丢下一句话。   “源然不哭啊,阿娘没事,爹瞧瞧就回来。”   说完,他拔腿就往村子的西面跑去。   ......   古家。   古大足瞧到顾昭,惊诧了。   “哎,你这小郎是哪里来的?”   顾昭还没有说话啊,古源然立马拦在顾昭面前,打着哭嗝。   “大足叔叔,这是我家的客人,小昭哥哥呢。”   顾昭拱了拱手,报出家门。   “这位大叔,小子是涯石山下玉溪镇的,名唤顾昭。”   “山下的?乖乖,山下的怎么跑到我们村子里来了?”   古大足上下打量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不过,瞧着他面上的神情,倒是有几分戒备。   顾昭不以为意。   像葫芦村这种高山里的村子,定然有许多像古大足这样排斥外人的。   ……   片刻后。   古大足着急的在门口探头瞧了瞧,心里还是不放心。   “源然啊,大足叔过去瞧一瞧,看看是搭把手还是什么,旁的不说,你娘也得接回来啊。”   古源然眼泪又掉下来了,他抬手擦了擦。   “大足叔,我也想去!”   古大足摆手,“嗐,你个短手短脚的小子去了干嘛!净添乱!”   “你乖乖在家别乱跑啊,我去看看就回来。”   说完,古大足拔脚也跑了。   古源然眼睛里含着泪泡泡,无声又压抑的流淌着泪。   顾昭瞧了一眼屋子,又瞧了一眼外头的路。   除了自己,这屋里居然就只有自己和小娃娃了。   她不禁感叹一句,这山里的人就是淳朴,都不怕她将小孩拐走了!   ……   顾昭回头看古源然,“不哭了,咱们也过去看看吧,你知道路吗?远不远?”   古源然点头,“挺远的,以前都是阿爹背着我去的。”   顾昭瞧了一眼,确实是手短较短模样。   她想了想,将白鹿纸从灯笼里拿了出来,一阵烟雾笼罩此地,待烟雾再褪去,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只神勇的大青驴。   “咴咴!”毛驴昂首嘶鸣。   古源然眼里还含着泪花,“哇!”   顾昭做了个禁言的动作,“小声小声,这是三骏,唔,刚才我和你说了,它的全名叫做玉溪三骏,神勇着呢!”   “……来,快上去吧,我们去追你阿爹。”   三骏在顾昭的拍脑袋下,不甘愿的矮下了身子。   顾昭扶着古源然上毛驴,自己也坐了上去。   毛驴得哒得哒,古源然手中还抱着大猫,他左看右看,瞧周围没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有些兴奋的问道。   “小昭哥哥,这也是山下的戏法吗?”   顾昭愣了愣,随即笑道,“那倒不是,这是我顾家的戏法。”   古源然失落,“好吧。”   原来是祖传的秘笈啊。   三骏拉长了驴脸,朝古源然手指的方向前进。   这一路下来,顾昭瞧到一些屋舍,还瞧到了好些棵树。   那树有些怪,只见它们的主干颇粗,下头两根对称的细枝干,树木有高有矮,通体无其他枝丫和叶子,只顶部处有一些细长的叶片。   此时秋日,叶片微微枯黄。   瞧过去......就像是人顶着头发,而那枝干,就是人僵直的手。   ...... 第78章 、(捉虫)   顾昭的视线落在那古怪的树上,白猫的卫平彦也瞧见了,那琥珀色的眼睛跟着树木游走,上头的白毛一下就蓬炸了起来。   “喵呜喵呜。”   表弟表弟,这些树好奇怪啊,看过去就像是僵硬的人一样,真瘆人!   生为猫咪,只要稍作激动,它的猫叫声就有些凄厉,像是深夜里孩子不休不息的啼哭声。   卫平彦打了个颤抖,闭嘴了。   罢罢,他这个二哥就别说大哥了,他自己的声音也一样瘆人!   顾昭还在瞧那些树,神情若有所思。   古源然瞧见猫咪害怕,将它抱得更紧一些,嘴里哦哦的哄着。   “不怕不怕,骑毛驴可威风了,表哥不要怕高。”   卫平彦看天。   他才不是怕这些。   还有……他真不叫表哥!   ……   顾昭指着树问古源然,“源然,这是什么树?村子里很多吗?”   古源然有些奇怪,树便树,哪里有是什么树。   他只点了点头,老实道。   “多。”   顾昭瞧他的模样,知道他懵懂,便也不再多问,眼下,还是源然他阿娘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毛驴得哒得哒,行进的速度却不慢,很快,顾昭一行人便赶上了古大足。   古大足不愧是大足,一双大脚在黄泥的乡间路上跑得飞起,从背后看,还能看到他比常人更大一些的大脚板。   听到驴蹄声,古大足回头。   他瞧见朝这边跑来的毛驴,这个乡间汉子的第一个感叹是,这是匹好驴,拉磨绝对好使。   再一眼,他才注意到驴背上的古源然。   “......源然?”   一行人交错而过,古源然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喊道。   “大足叔,我也要去接我阿娘!”   毛驴猛地速度又快了一些,晒了好几日的黄泥路上浮尘漫天,黄尘被驴蹄带起,喷了古大足一脸的灰。   “咳咳,咳咳。”   古大足停下脚步,捂着口鼻咳了两声。   顾昭回头便瞧到了这一幕,当下便拍了下毛驴油光水亮的肥臀,教训道。   “胡闹,怎地这般失礼!”   “咴咴!”毛驴鼻孔里出了一口白气。   它不喜欢那人瞧它的眼神,就跟......就跟瞧畜生一样,嗤!它和拉磨的驴能一样吗?它可是玉溪三骏!   顾昭失笑。   ......   既然遇到了古大足,说明古源然指路的方向是对的,顾昭放下了心来。   毛驴得哒得哒,最后,古源然指着村西的一处屋舍,大声喊道。   “小昭哥哥,到了,我姥姥姥爷的家就在那儿!”   便是古源然不说,顾昭也知道就是此处,无他,这一处的动静声颇大,隐隐还有老妇人拍腿哭嚎的声音。   顾昭心中一紧。   ……   “阿娘!我的阿娘!”   听到姥姥的哭声,憋了一路不哭的古源然一下便又控制不住了,他双脚踢了下,想要下驴子跑过去。   “小心!”   顾昭一把抱住他,让他不至于跌下大青驴,另一边,她手拍了拍毛驴,三骏也乖觉,一下便矮下了前蹄。   “咴咴!”下来吧。   ……   下了驴子,古源然小腿一拔,像风火轮一样朝院子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阿爹阿娘,哭腔听来格外的可怜。   顾昭拍了下毛驴,“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毛驴昂首刨蹄,示意顾昭莫要啰嗦。   顾昭:......   哎!这灵点的,脾气有些大呢!   顾昭寻着古源然的方向,也跟着进了院子。   ......   和古家颇为气派和整洁的院子相比,古源然姥姥姥爷这处的屋子破败了一些。   屋舍是用黄泥砖头堆砌的,上头还长了些草,时值秋日,这些草根有些枯,它的屋顶用木头做框架,上头铺上一层层的稻草。   黄泥屋逼仄,连着院子也显得潦草肮脏了。   猪圈里养了两只猪,主人家清理不及时,一进院子便有一股猪粪的臭味飘来。   然而,此时谁也不会去计较这处的肮脏了。   院子里,一个穿青色布衣的妇人躺在地上,她身下垫着一床靛青色的薄被。   只见她的面色上浮出一层的土金,口鼻间气息微弱,要是不仔细听,几乎已经听不到呼吸声了。   古源然一下便扑了过去,滚烫的眼泪立马掉下来。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旁边,古施潘一惊,诧异的问道。   “源然,你怎么来了?”   古源然充耳不闻,他抬起哭脸,冲着古施潘哭嚎。   “爹,我娘是不是要死了?我要没有娘了……爹,你救救娘,咱们去山外给阿娘寻大夫!”   古施潘心里一阵剧痛。   他看了一眼哭得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古源然,又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无知无觉,命悬一线的媳妇古丽榕,颤抖的手将她面上凌乱的头发往后拨了拨。   “榕娘......”这是他的妻,他最亲近的人。   明明,明明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   顾昭过来,低声对古施潘开口道。   “伯伯,我给伯娘瞧瞧吧。”她顿了顿,“我在山下的时候,给德安堂的唐老大夫提过几次的药箱。”   玉溪镇的唐老大夫谁人不知,医术高明又仁者仁心,听说年轻时候还曾去过京城那等大地方当铃医,那是见过大世面的。   古施潘有时下山卖山货,再带一些盐糖回来,也会去德安堂给乡亲们带一些药。   涯石山的山林多山珍,就是灵芝等物也是有的,唐老大夫为人实诚,从来不坑蒙他们山里人家。   听到顾昭这话,古施潘欢喜了。   提药箱......那便是药童了?   “来来,顾小郎,你站我这儿。”古施潘抹了一把脸,招呼顾昭。   ……   顾昭手搭着妇人手腕处的脉搏,看过去像是把脉,实则是元炁凝聚,莹亮的元炁化成丝线一样在她体内游走。   很快,顾昭在她腹部处发现了一团阴鸷之炁。   说它是鬼炁,却也不像,它更像是阴邪之炁,何为阴邪之炁。   世间万物可分阴阳,初升之日为阳,暮时之月谓之阴,天为阳,地为阴……男子阳体,女子阴体。   一阴一阳相互交集,摩擦,消长,相荡……如此便引起了万物,那便是道家所说的合则生万物。   二者没有好坏之分。   但阴属于夜,一旦沾染上了邪异,那便成了阴邪之炁,就像是乱葬岗那等地方,阳气下沉,阴气上浮,沾染邪异,便成阴邪。   眼下,这妇人腹肚中便是一团的阴邪之炁。   在顾昭看来,它们如那爪牙一样的盘窝在她的肚子里,一点点的缠食体内的生气,只等那生气尽了,人也就消亡了。   顾昭拧眉。   古施潘心里生出希冀,“顾小郎,我家榕娘......可还有治?”   顾昭还未说话,这时,屋里走出一个有些瘦削,面容有些苍白的男子。   他约莫二十八.九,穿了一身素色的宽袍,瞧过去身子骨有些差,走路多走了几步,还有些微微的喘气。   “姐夫,我阿姐快不成了,你也不愿意给她一粒菩提子吗?咳咳,咳咳……亏你平日里说得那般好听,什么信重爱重我家阿姐,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还是那般自私。”   古施潘的面皮跳了跳。   顾昭意外:菩提子?   这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古施潘握紧的拳头,又看了一眼那刚刚走出来,瞧过去身子孱弱的男子。   他很瘦,瘦得手上都有青筋凸起,面色苍白中带着青,明显的身上有不足之症。   但他的眼睛却很亮,里头是对生命急切的渴望,似熊熊烈火,只要能活,只要有办法活,焚了一切又何妨。   顾昭收回目光,她凝炁在掌心,动作轻柔的覆着地上妇人的腹肚处。   元炁似流水一般的温和,却又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一点点的将妇人腹肚中的那团阴邪之炁包裹。   随着顾昭最后一下的用力,原先昏迷的妇人只觉得自己腹肚中一阵翻滚,她终于受不住了,蒙昧混沌的知觉如潮水般往后退。   “呕!呕!”接连两声呕吐声,妇人突然朝旁边呕吐。   顾昭早有准备,她将妇人微微扶起,侧头,一道发黑的流水被元炁包裹着,从妇人的腹肚中出来。   “榕娘!”   “阿娘!”   古家父子齐齐的叫唤了出来,两人也不嫌弃旁边脏臭肮脏。   一个代替顾昭,抵着妇人的后背,让她坐起来有依靠,另一个控制不住眼泪,哇哇的哭着往妇人的怀里扑去。   “阿娘吐血了,我阿娘要死了。”   刚刚醒来的古丽榕:......   她咬牙,“臭小子,说什么浑话呢!”   谁要死了?她可好着呢!   古丽榕以为自己说话很大声,其实不过声若蚊蝇,软绵绵的没有半点气势。   古施潘以为是回光返照,虎目含泪,“娘子,你说什么?是源然吗?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一定不给他找后娘,呜呜,娘子,你别死啊!”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真到了伤心的时候,谁又能控制得住眼中的泪水呢?   古丽榕:......   可气死她了!   这两父子,一个比一个的气人!   她张了张嘴,嘴皮子微微翕动。   古施潘抹泪,侧耳去听,“......娘子,你说。”   古丽榕气息微弱,“混蛋!”   古施潘低头,心里委屈,他哪里混蛋了,他明明说了不给源然找后娘的。   顾昭欲言又止,她这前世的阿爹有点憨啊。   他难道没有瞧见,这榕娘的面色好了许多了吗?那土金色的死人面色都退下去了呢!   顾昭正待说话,这时,院子里那个病弱的男子又说话了。   顾昭闭嘴。   好吧,这就轮不到她说话的份。   顾昭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摊似黑血的东西,里头有一些食物残渣,她的目光凝了凝。   她也想听听,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菩提子......村子里那奇怪形状的树......莫名的,顾昭觉得其中有些猫腻。   ……   “呵,姐夫,你瞧,姐姐都骂你见死不救,混蛋呢!”   古施潘握紧了拳头,低垂的眼里有着无力。   古丽榕:??   她家阿弟在说什么?什么见死不救。   这时,她慢慢的也想起了方才的事,她......刚刚昏过去了?   ……   古施潘的妻弟古长乐还在冷嘲热讽,他旁边,一个鬓边白发的老妇人正无措的看着他,嘴里不住念叨着让他回屋去,仔细风大着凉了。   古长乐愤怒,他眼睛扫过四周,一把抓起灶间窗棂那儿搁的一口瓷碗,重重的砸在地上。   “我不回去!”   “这样半死不活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村子里,旁人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道吗?姐夫家是有宝物的,活命的宝物!”   瓷碗跌在地上,碎瓷片四溅,众人一愣,气氛有些停滞。   古长乐甩开他娘郑氏,也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就这样股荡着素色长袍,径自朝古施潘走了过来。   郑氏拍腿,脸上淌着老泪。   “儿啊!仔细你的脚,痛煞老娘了。”   古长乐站在古施潘一家人面前,眼里似有烈火焚烧。   他摊开手,瘦削青筋的手朝古施潘摊开,颤抖着,恳求道。   “姐夫,我知道你们家有,给我吧,啊?你就是不舍得给我,姐姐她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总不能眼睁睁的瞅着姐姐死吧,我这可怜的外甥,他才六岁啊!”   古长乐越说越是凄厉,“他还这般小,姐夫,你就这样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吗?”   古丽榕:......   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都在咒她死!   古源然以为他娘要死了,一下又扑了过去。   “娘,你不要死啊!”   顾昭忍不住拉了拉古源然,小声道。   “莫哭了,你阿娘会没事的。”   古源然心里难受,他方才瞧到顾昭大变活驴,对顾昭信赖得很,慢慢的便止住了哭,最后瞧了瞧顾昭,又瞧他阿娘,不再哭闹。   那厢,古丽榕虽然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嗔了一眼古源然。   臭小子!   古源然欢喜,是了,他阿娘还会瞪他,一定会没事的!一会儿说不得就能起来打他了!真是太好了!   ……   古施潘还没有说话,古长乐却受不住了,他抓着古施潘的衣领,奋力的摇了摇,崩溃的喊道。   “你给我们啊!”   “那菩提子给我们啊!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咳咳咳,咳咳咳!”因为太激动,他面上青筋暴起,青白的脸上涌起了潮红,连耳朵都激动红了。   老妇人郑氏急得不行,“长乐啊,可不敢这样激动,长乐啊,娘的长乐。”   她转过头,怒瞪地上的古施潘,凄厉的喊道。   “施潘吶,你好狠的心啊,都到了这样了,你还要藏着那等死物?难道,你真的要我这一双儿女都折在你面前,你才罢休是不是?”   她左瞧右瞧,寻着那黄泥的矮墙,发狠道。   “索性我也一头在这撞死得了!你就抱着救命的菩提子到棺材板板里去吧,瞧它到时候救不救你,你这只长皮囊不长心肝的狗东西!”   ……   顾昭揽着古源然往后退了退,她瞧着发狠撒泼的老太太,眼里有些退缩。   这......有的老太太就是不容易对付,她就是那拳头舂辣子,辣手啊。   古施潘受不住了,“没有!”   他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郑氏和古长乐,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怒火,仔细听,里头还有两分的无奈。   “要我说多少回?我们古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劳什子的菩提子,没有没有!”   古长乐不信:“不可能!”   “谁不知道村子里流传了一种说法,古家当初有一位先祖,他带着闺女出山求医,山路难行,先祖都绝望了,这时,一位白衣的仙人瞧到了,他给了先祖灵药,那药呢!那药明明就在你们这一脉的人手中!”   顾昭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出山,求药......白衣仙人?   古施潘明显的知道的更多,他叹了一口气,神情郁郁。   “玉溪真人是给了药,但是人命终了,又岂是一颗灵药能救回来的?”   古长乐扑过去,狂喜。   “是是,仙人给了药,但那丫头那时就死了,祖宗将药留下来了,对不对,对不对?”   古施潘硬声道,“没有药,有我早就拿出来了。”   这时,古大足瞧着情况,贴心的推了个板车过来,板车上头还搁了他家的一床被褥,厚厚实实的。   人才到院子门口,就听他喊道。   “老哥哎,我拿了板车过来,咱们……咱们带嫂子先回去吧,不管怎地,要是走,也得在家里走啊。”   古大足拉长的声音有些哽咽。   古丽榕:......   怎么这一个个的,都在盼着她死吗?   这样一想,她气得脸有些红了。   古大足在大门口面对着众人,因此,他的视线正好落在古丽榕身上,瞧着这发红的面色,顿时惊了。   “……嫂子,你没事了吗?”   那死人金的颜色都褪去了,此时虽然面色还有些许的苍白,但瞧过去是好的。   古丽榕咳了一声,有些虚弱,但总算声音大声了一些。   “我没事。”   古施潘急忙低头去瞧,这一瞧,顿时欢喜了。   “榕娘,你没事了?”   古丽榕没好气的继续重复,“我没事。”   古施潘畅笑,“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榕娘你没事!”   不同于古施潘的欢喜,旁边,古长乐的脸一下就更白了,只听他喃喃了一句。   “不可能啊,怎么会没事了?”   他说得很轻,这伙儿大家围着古丽榕,又有古施潘的大嗓门,众人便没有听到他的喃喃声。   顾昭听到了。   她抬头朝古长乐看去。   只见他脸色白得更厉害了,两手垂在旁边,素白的衣裳挂在他身上就像袍子一样。   他难以置信,目光看了一眼古丽榕的脸,又瞥开视线,只死死的盯着地上她呕吐出来的东西。   顾昭顺着看了过去。   除了化作黑血一般的阴邪之炁,里头还有一些还未消化干净的东西。   瞧过去......   顾昭微微拧眉:是菌菇吗?   ……   古施潘和媳妇娘家闹得不痛快,虽然媳妇好了许多,他却也不想在这儿多耽搁。   正好古大足推来了板车,他感激的道了一声谢,接着,一个弯腰,一个起身,直接将古丽榕抱了起来,搁在了板车上。   古施潘稍微整了整被褥,“榕娘,咱们先回家吧。”   古丽榕虚弱的点了下头。   一行人要走,古长乐在旁边怔楞着,郑氏瞧他脸色白得厉害,不放心的回屋,准备拿一件外袍出来给他添上。   临行前,顾昭拿着帕子,捡了两根木棍,正要将地上黑血滩中的碎块捡起来。   “你在做什么!”古长乐一声暴喝!   原先要走的几人顿时又停住了动作,回过头瞧了瞧,大家伙儿意外了,古长乐吼的,居然是外乡人顾昭。   顾昭瞧了一眼地上,随意的将那东西拨动了下,又抬头瞧了一眼古长乐,探究道。   “看来,你阿姐这场病的源头,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古长乐面皮一抽。   古施潘也回过头,“顾小郎,这是何意?”   顾昭将黑血中的碎块拨了出来,开口道。   “其实,伯娘的这场病,它不是病,这些血是因为染了阴邪之炁,这才成了黑色,而这阴邪之炁,就是这上头带着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   “瞧着,倒是有些像是菌菇。”   顾昭这话一出,古施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放下板车,大步的过来,也不嫌弃肮脏,直接抓了地上血里的碎块,又去灶间打了一瓢水。   水冲后,那东西露出真容,果真是菌菇模样。   古施潘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拳头捏得死紧。   他虎目圆瞪,目光死死的盯着古长乐,压抑的问道。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拿这东西给你阿姐吃的?”   “我没有!”古长乐矢口否认,“我什么都不知道!”   古大足此时也插话了,“长乐啊,你怎么能给你阿姐吃这东西?你难道忘了,上次大山去山下卖货......”   倏忽的,古大足瞧到旁边的顾昭,立刻又话头止住了,好半晌,他才指着古长乐,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句。   “唉!你这没心肝的!”   古施潘也这般,他本来有勃然的怒气,瞧了一眼顾昭,面上神情不定,不知道是考虑了什么,最后生生的吞了这口怒意。   只目光剜过古长乐,阴沉着脸丢下一句话。   “长乐,这事我和你没完,你自己想想,回头和我们怎么交代。”   老太太郑氏拿着衣裳出来,她只听到后头的话,当场就护犊子了。   “施潘,怎么和你弟弟说话的?什么没完?你要和我们怎么个没完?”   古施潘怒得不行,他直接将手中的菌子扔了过去,沉声道。   “你儿子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自个儿问他,他差点要了榕娘的命了,还想要我和他怎么客气说话?”   “我没当场活剐了他,那是我好性子!”   他又瞧了一眼古长乐,神情愤恨。   “呸!瞧着倒是人模人样,眉眼疏朗,连自己的阿姐都害,真是驴粪蛋子捏的菩萨,胎里就是坏的!”   古长乐握拳,眼睛阴狠的盯了一眼众人。   古施潘不惧:“走!”   一行人朝外头走。   顾昭瞧了一眼,抬脚跟了出去。   她知道,这些人不将话说透,防的是她这山外人。   ……   院子里,郑氏捏着那菌菇,惊魂不定。   只见那菇和寻常的菇没什么不同,黑色的伞盖,棕色的伞柄,菇香浓郁,只是仔细看,在黑色的伞盖上头,它点缀了几个红点。   红点妖艳,多瞧两眼,只觉得有些诡谲的迷人。   郑氏捏着菇恍神。   “娘,你做什么!”古长乐一把抓住郑氏的手,郑氏这才惊觉,自己差点将菇塞到嘴里了。   她惊骇的将东西扔到了地上,畏惧的往后跳了两步。   “儿啊!”郑氏哭道,“你下了菌种了?是哪棵树?娘去把它烧了!”   她拍了拍大腿,哀嚎不已。   “孽啊,这东西不是菇,这是死人骨上长出来的,它是孽啊!你种哪棵树了?快和阿娘说!迟了就糟糕了!”   ...... 第79章   “我没有!”古长乐不耐烦了。   他一把甩开了他娘郑氏的手,抬脚要往屋里去,在经过地上那朵菌菇时,脚步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神情狰狞了片刻。   古长乐抬脚将它碾到地上的黄土里,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   “没用的东西!”   旁边,郑氏瞧着他的神情,怎么会不知道,榕娘昏迷的这件事,就算不是他做的,定然也和他有莫大的干系。   她一拍大腿,面上有苦相。   “哎哟喂!糊涂哟!”   “那好歹也你阿姐,她又那般爱护你,我和你爹老了,还能帮你多久?你身子骨差,家里田里的活儿,不指着你阿姐姐夫,你还能指着谁?”   “那劳什子的菩提子……这么多年了,它指不定就被人吃了!糊涂啊,儿啊,你糊涂啊!”   ……   日头一点点偏西,郑氏坐立难安,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怀里揣了个火折子,抬脚出了院子大门。   她先从家门口的那几棵树开始瞧起。   树干笔直,上头两个分叉的枝干,郑氏瞧得很认真,一通瞧下来,她失落不已。   “怎么就没有呢?到底埋在哪一棵树下了?”   ……   这边,郑氏不放心的埋头苦寻,那边,顾昭也跟着古施潘一行人回到了古家。   古施潘安置好婆娘,瞧着板车上的厚棉,想着方才丈母娘家铺在地上的薄棉,心里感慨不已。   有的时候,至亲的人待你还不如街坊邻居。   古大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哥哎!嫂子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先家去了。”   古施潘收回心绪,拍了拍古大足的肩膀,沉声道。   “大足啊,这次的事,我领你的情了,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只管唤我一声。”   古大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有啥啊,哥你客气了,咱们乡里乡亲的,我就喊个人推个板车的事儿。”   古施潘的视线落在板车上的厚棉褥上,他婆娘那时的情况凶险着呢,要是真的没了,古大足这床好棉的铺盖也就别用了。   山里人家,扯一床铺盖,那都是家里的大件了。   古大足不邀功,他古施潘可不能当做没这回事!   古施潘将这情谊记在心里。   ……   古大足离开前,目光和顾昭对碰了下,顾昭笑了笑,古大足没说什么,只脸色还是板着,声音有些绷。   “小郎要是下山,还是要早一些动身,山里多豺狼虎豹,尤其是夜里时候,迟了该不安全了。”   古施潘怔楞了一下,也开口应和道。   “是啊,旁的不说,林子间草木丰茂,就是那长虫也是不少的。”   顾昭拱手,“多谢两位伯伯提醒,我正打算说这事,表哥找到了,我也得下山和家里人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心。”   古大足意外,表哥?居然还有外乡人?他左瞧右瞧,在知道这表哥只是一只白猫后,神情顿时一片古怪。   片刻后。   古大足一言难尽的感叹道。   “唉,咱们山里人家,就是和山外头的人家不一样。”   “你这小郎好端端的喊只猫儿做表哥,这不是平白的认一只畜生做大爷了嘛!”   古大足摇头:傻!傻得冒烟儿了,真是白瞎了这一脸的聪明相!   聪明相的顾昭:“......呃。”   卫平彦咧嘴,露出里头锋利的猫牙!   你才畜生,你全家都畜生!   顾昭一把压住卫平彦的脑袋,阻止了他要扑上去咬人的动作。   古大足又是一阵惊奇,这猫儿还真是机灵,就好像听懂了自己说它一样。   最后,古大足摇着头,推着板车走了。   ……   顾昭转头和古施潘告别,“伯伯,那我和表哥也下山了,今日叨扰伯伯了。”   她冲古施潘和古源然笑了笑,继续道。   “对了,我家在玉溪镇长宁街的西街,你寻个人问问就知,你和弟弟要是下山了,到我家歇歇脚喝喝茶,我也招待招待伯伯。”   古施潘应下,“成,我也不和顾小郎客气,下山了一定寻你去!”   顾昭骑着毛驴,挥别古施潘。   古施潘瞧着那毛驴的身影出了村子,这才收回了目光。   旁边,古源然咬着手指头,面上的神情分外舍不得。   “阿爹,咱们怎么不留小昭哥哥和表哥再多住几天啊,我好喜欢他们呢。”   古施潘叹了口气。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那孩子合他眼缘呢。   只是,刚刚那菌菇给人瞧到了,要是让人知道,那菌菇是怎么种出来的,山下的人该怎么想他们葫芦村的人,尤其是他们还理亏,几个月前,大山还真拿那害人的菌菇到山下卖了。   古施潘叹了口气。   他总不能拿村子里,大家伙儿的生计冒险。   大山做的那事儿,在山下人眼里,他们可不觉得是大山一个人心眼坏,那得是他们山里人全都坏!   以后,他们的山珍野货还怎么卖得出去?   古施潘郁气的吐了口长气。   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   毛驴得哒得哒,走过那条山涧,顾昭回头看了一眼,低头对骑在毛驴上的大猫开口道。   “表哥,我先送你回去,等你慢慢习惯了这猫妖之身,过几日,你自己就能知道怎么变回人了,在这期间,你莫要再乱跑了,知道没。”   卫平彦:“喵呜喵呜。”   表弟,你不回去吗?   顾昭又回头瞧了一眼这羊肠的山路。   “我得弄明白一些事,等我弄明白了,我就回去了。”   不说她那突如其来的记忆片段,就是那沾染了阴邪之炁的菌菇,那也是不容忽视的。   顾昭想起前段时日,山里有汉子来卖山珍,他们玉溪镇的人吃了菌菇闹肚子,旁的不说,她知道的就有赵刀大叔。   他那般大个体壮的人,也都因为菌菇闹了好长一段时日的不舒坦,就连那巡夜的活计,还是家佑哥帮忙替值的呢。   刚才榕娘腹肚里吐出的菌菇残块,上头的阴邪之炁浓郁,顾昭总觉得不妥。   卫平彦本来要应下了。   待他知道,因为自己掉到棺椁中,陈老伯居然诈尸了,卫平彦瞬间又炸毛了。   “喵呜喵呜!”   我不要回去!表弟,我不要离开你!   卫平彦惊魂不定,那陈老伯可不会那么快下葬,要是再起尸了怎么办!   顾昭:......   “放心吧,陈老伯心愿已了,鬼灵已经入了鬼道。”   她顿了顿,解释道。   “那时也是巧了,陈老伯口中衔一口怒气,正好魂灵又在棺椁旁,你初初化猫,灵炁充裕,这才被他借了猫命起尸,现在不会了。”   卫平彦还是不肯,猫爪扒拉着毛驴的鬃毛,就是不肯自己先被送回去。   反正当猫的日子,他一定是要腻着表弟的。   表弟去哪他就去哪,就连巡夜,他……他也要跟着!   顾昭头大:......   “不成!”   卫平彦不满,“喵呜?”   为嘛不成?   大黑都成,怎么到他这里就不成了?   表弟偏心!   顾昭盯着大白猫,也在苦苦思索。   对哦,为什么不成呢?   唔,夜里时候,一直有一只猫儿跟着,月亮,猫儿......猫儿,月亮……总觉得有些诡异的尴尬。   倏忽的,顾昭耳畔陡然响起一娇叱,“......代表月亮消灭你!”   顾昭:......   她狠狠的打了个寒颤,不,不对,那好像是黑猫......不,又好像是白猫......到底是白猫还是黑猫?   顾昭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白猫额头的地方。   唔,好像还得烙一个黄黄的月亮才像!   ......   卫平彦困惑,“喵呜?”   表弟?   顾昭甩了甩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去。   完了完了……她的脑壳好像真的有点出问题了。   虽然还想不清楚缘由,但是,这并不影响顾昭的决定。   只见她面容严肃,铁血无情。   “不成就是不成,没有为什么!”   卫平彦蔫耷了回去,“......喵呜。”   他还是他,还是那般凶的表弟,一点都没变!   ......   日头一点点偏西,暮色渐起,天边缀一轮橘黄的落日。   长宁街西街,顾家。   顾秋花站在门口来回踱步,踮脚翘首盼着。   “秋花啊,别担心了,昭儿不是托那鸟儿送信回来了吗?她寻到平彦了,你就别操心了,快过来吃饭吧。”   灶房间,老杜氏的声音传了过来。   顾秋花头也没回:“哎!就来!娘,你和爹先吃,我再瞧一瞧。”   老杜氏探头瞧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当娘的心吶,都是一般模样。   虽然知道孩子平安,却还是忍不住的焦灼。   ......   太阳一点点坠下,这时,街道传来一阵得哒得哒的蹄子声,夕阳将毛驴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秋花眼睛一亮,“昭儿!”   顾昭笑眯眯,“姑妈,我把表哥找回来了。”   她拍了一下怀中的大猫,不赞成道。   “表哥,瞧见姑妈也不喊人!”   阿娘。   卫平彦蔫耷的喵呜了一声。   顾秋花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骑着驴抱着猫,六眼都瞅着了,可不是六眼么!   她的视线落在顾昭怀中的大白猫身上,眼里有着震惊。   知道是一回事,真切的瞧到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真的可以变成猫儿......   “这,这是平彦?”   “是啊。”顾昭点头。   她翻身下了毛驴,将手中的大白猫递了过去,宽慰道。   “姑妈莫忧,过两日他习惯了这猫身,自然便能换回来。”   顾秋花接手,“哟!这还怪沉的。”   顾昭眼里涌出笑意。   可不是,真没想到表哥居然是一只胖白猫,可见平时那些鱼儿没白吃。   ......   顾秋花抱着卫平彦进了院子,顾昭牵着毛驴,抬脚跟了过去。   老杜氏和顾春来围过来瞧大白猫,颇为稀罕模样,顾秋花从一开始的忧心,到了现在,倒是也品出了两分的趣味。   这样抱着猫儿子......   嗐!还真别说,毛皮还挺顺滑的!   一家人逗了一会儿卫平彦,卫平彦摊着手脚,生无可恋的任由他们摸毛捏脚,还得安慰自己,还成还成,好歹这次没有人要给他抓跳蚤。   .......   片刻后。   顾秋花瞧了一眼天色,连忙道。   “哎!都这个点了!”   “昭儿快去吃饭吧,夜里还得当值呢。”   今儿家里没做什么菜,下午是在陈家吃席,吃席剩的菜,各家都装了一些回去。   今儿傍晚,老杜氏熬了一锅白粥,那些剩菜都混在一起热了,一家人吃得倒是有滋有味。   顾昭摆手,“我,我吃姑妈腌的小菜就成!”   老杜氏嗔道,“憨娃,吃席的菜混着煮,那滋味才是好呢!”   顾昭摇头,“不要!”   滋味再好她都不要!   老杜氏犟不过顾昭,瞧着她吃了一碗白粥配酱黄瓜,提着灯笼和铜锣,肩上背着梆子便出门了。   顾昭一路往东面走,在凉亭处见到赵刀。   顾昭:“赵叔!”   赵刀回头,瞧见顾昭时面上愣了愣,随即欢喜,他两步从亭子处下来,大掌拍了拍顾昭的肩膀,畅笑道。   “今儿是你和我巡夜啊。”   顾昭点头,“是啊,以后都是我,表哥不想干了,”   两人一起往前走,赵刀不忘关心卫平彦。   “我平彦侄儿呢?”   顾昭:“在家里呢。”   赵刀不解,“他昨儿去哪里了?到处都没瞧到人,连吃饭的家什都丢在天井角落里了。”   顾昭看天,“唔,他瞧着有点怕,上茅房去了。”   赵刀:......   他睨了一眼顾昭。   啧,这借口找得,敷衍了。   每家都有难念的经,多少也有自家的秘密,赵刀贴心的不再问了。   再说了,在他眼里,这平彦侄儿啊,他是有些神神叨叨的,夜里巡夜的时候,时不时的张嘴,那牙口,一瞧就是不好的!   ……   夜渐渐的深了。   “梆,梆梆!”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顾昭敲了敲铜锣,黄铜的锣面微微鼓震,沉肃的铜锣声在黑暗中传得很远,玉溪镇里,借着夜色遮掩的魑魅魍魉瞬间化为浓雾四处逃逸。   “......快走,那打更的小郎回来了。”   “桀桀桀......”   幽幽幢幢的鬼音在黑夜中传来,随着铜锣声中的元炁股荡,一些人途鬼道交错的地方慢慢错开了。   夜里紧闭眉眼的人们,逐渐的舒缓了面上的神情,棉褥一抱,翻了个身,沉沉的睡了过去。   ……   秋夜有些凉,风吹来的风气也带着凉意,赵刀搓了搓胳膊。   顾昭瞧了一眼,笑道,“赵叔,这儿有我,你去钟鼓楼周伯那儿歇歇脚吧。”   赵刀也不客气,“成,正好他那闺女儿又给他带了一坛子的好酒,我可得好好的尝一尝。”   他和顾昭挥别,一边走,一边感叹。   “还是生闺女儿好啊,闺女儿贴心,嫁人了都念着老爹呢!唉,可惜我就一个臭小子,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享受到闺女儿的福气。”   顾昭笑了笑,没有应和。   她瞧着赵刀的背影,摇了摇头。   眼下说得再好听,那也是虚的。   要是家佑哥真的是闺女儿,他赵叔还得着急得火燎火燎的!   世情如此,女娃娃总是吃亏的。   ......   顾昭以炁剪了个小人,纸人在半空中飘了飘,随着元炁的注入,它落地便成了顾昭的模样。   顾昭饶有兴致的绕着这木木愣愣的纸人走了一圈,将铜锣和梆子挂在了它的身上,又塞了个灯笼过去。   灯笼是竹篾编织的,上头写了个大大的更字。   顾昭拍了拍纸人,“去吧,今夜辛苦你了。”   纸人抬脚往前,虽然瞧过去有些木楞,但敲梆子和巡夜还是成的,而且,顾昭在上头留了一道心神,真有什么事了,她也能察觉。   待做完这一切,顾昭这才抬脚入了鬼道。   ……   屋舍和街道在不断的往后褪去,像是失去了颜色,入目是鬼道的苍凉,一道阴风卷来,吹拂过面庞撩起发丝,顾昭伸手挡了挡。   她放下手,四处瞧了瞧,无数的魂灵或麻木或不甘的往前,里头,都是陌生人的模样。   顾昭有些失落的收回目光。   时间已由夏入了秋,她来过鬼道数趟,可不管是哪一回,她都没有瞧到那道身影。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继续往前。   再次出来时,顾昭已经是在一片树林中了。   ……   秋风打着旋吹来,除了泥土的腥味,一并而来的,还有腐臭的味道,六面绢丝灯中的红烛燃烧,泛着莹莹的暖光。   烛光照亮了脚下的一方土地。   顾昭瞧了一眼周围。   树影婆娑,风呼呼的刮来,像是诡谲又邪恶的鬼语,树上的箩筐摇摇摆摆,风过,似有白骨哀鸣。   这是那片树葬林。   顾昭正待抬脚,倏忽的,她听到枯枝簌簌的声音。   有人过来了!   顾昭掌风拂过,那六面绢丝灯一下便黯淡了下来。   “大山哥,刚刚我瞧到亮光了......是不是有鬼火?”一道有些畏缩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顾昭想了想便记起来了,虽然此时气弱,彼时气盛,这声音的声线却没有变,那是那古长乐的声音。   顾昭站在一棵树后,隐在黑暗之中,屏息无声。   被唤做大山的是个沉默的汉子,听到这话,他只不耐的皱了皱眉。   “你要是怕了,就别和我上山。”   古长乐在古施潘面前倒是凶,在这唤做大山的汉子面前,他就像是小绵羊一样温顺。   听到这话,他半声不吭,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我没那个意思。”   古大山冷哼了一声,“干活了。”   接着,那处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重物丢在地上的声音,还有麻绳和木头摩擦的“嘎吱嘎吱”声。   顾昭微微错了个身,朝有动静的方向看去。   他们点了两个灯笼,烛光透过灯笼,照得那一片颇为明亮。   只见地上丢了一把锋利的剪子,吊箩筐的麻绳早已经被剪断,此时那被风化的麻绳就这样被人随意的丢在了地上。   大山沉声,“还不动手?”   古长乐拿布掩了口鼻,颇为难受的将箩筐里头的尸骨扒拉到麻袋中。   这尸骨瞧过去倒是年代不远,上头的皮肉还未化干净,风干的外皮有些黑,头颅处露出森然又有些发黄的牙齿。   古长乐的手有些打颤。   古大山斥责:“你磨蹭什么!”   古长乐惊了惊,手下的动作一下就重了。   尸骨皮肉下头的肉还是湿的,这一碰,顿时刮破了上头风干的皮,里头湿濡的血水涌了出来,带着刺鼻的腐臭味道。   “呕!”古长乐干呕了一声。   “真没用!”古大山嗤笑,“菇都给你姐吃下去了,居然还事儿不成……还有啊,你也别盼着你姐夫家的菩提子了,跟着我好好的种菌,说不得哪一次就种出了灵药。”   “现在咱们有红菇,你保命是不成问题的。”   古长乐的手紧了紧,沉默的继续将尸骨往麻袋里装。   两人装了两个麻袋,空了三个箩筐,古大山拿出新的麻绳,将箩筐重新吊了回去,褴褛的衣物和旧麻绳也扔回了箩筐中。   不仔细瞧,还真没瞧出这箩筐已经空了。   两人一人背着一个麻袋,打着灯笼,踩着枯枝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顾昭从树的阴影后头走出来,她抬脚走到空箩筐面前,一把抓住这还在晃悠的箩筐,侧头看了过去,入眼是破烂的竹筐。   原来,林子里的尸骨是这样没的吗?   顾昭抬脚跟了过去。   古长乐自小体弱,他走了一段路,步履有些蹒跚,气息有些喘。   古大山嗤笑了一声。   古长乐求道,“大山哥,给我一朵菇吧,我走不动路了。”   古大山嗤笑归嗤笑,却还是从怀里摸了一朵红菇过去,“给!”   古长乐慌手慌脚的接住,直接往嘴里塞。   他略略嚼了嚼,只觉得一股馥郁的香气在嘴边蔓延开,接着,他便能感觉到体内有了力气。   这种康健的感觉,真是让人沉迷啊。   他苍白的脸上咧了个笑,眼睛黝黑,瘦削的模样明明颇为俊秀,无端的却有些令人胆寒。   两人进了村,便往村子的南边方向走去。   顾昭跟在后头,这一片地方,那种形状奇怪的树就更多了,几乎是路的两边都是。   夜色朦胧,莹莹的月光倾泻而下,为这山里的乡村添一分光亮,却也添了一分神秘。   树影投在地上,那高耸的两只岔枝,更像是人高举着手,朝天呐喊的影子。   前头两人精神一震,寻了早就看好的树,用锄头掘了土,又掏出那背了一路的尸骨,一棵树种一具尸骨。   月光倾泻而下,只见那尸骨一放入坑洞,那奇怪形状树的根须好似活了过来一样。   它们一下便将尸骨卷着,盘旋到根的底部。   三具尸骨,三棵树。   古长乐和古大山两人都屏住呼吸,眼神期盼的瞧着那树,树吸纳了尸骨,慢慢的就似活了过来一样。   树杆上隐隐出现人的面容,它似痛苦又似畅快的往外鼓荡。   一张人脸若隐若现。   古大山认得这人脸,他喃喃的唤了一声姑母。   树上挣扎的人脸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睛朝这边看了过来。   古长乐往后退了退,有些惊骇。   “大,大山哥,这……它听到了,它听到我们说话了。”   “活,活了......它活了。”   古大山沉了沉脸,“一惊一乍着干嘛?它要是真的活过来,不是还更好?”   然而,下一瞬,树的分叉簌簌而动,它就像真的人的手一样,灵活极了。   只见它猛地朝那长了脸的枝干上挠去,抓心抓肺一般。   “痒啊,好痒啊......”   喟叹的幽幢声从木头上的鬼脸中溢散出来,它的枝丫簌簌而动,随着那似手一样的枝干挠着主干,树干上陡然裂开了一个个口子。   接着,里头有汁水涌出,最后成了一朵朵菌菇模样。   三具尸骨,三棵树,最后生长出来的菌子也各不相同,有白竿褐面的,也有白竿红面的。   还有一具尸骨,它生出来的是斑驳黑面的菌菇。   瞧着那树干上生得细细密密的菌菇,顾昭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鬼东西!   旁的不说,那斑驳黑面菇上阴邪之炁尤其的浓郁。   顾昭恍然,难怪,下午时候,那榕娘腹肚中的阴邪之炁这般浓郁,原来,这菇居然是树葬岗中的尸骨养出来的。   瞧见红菇,古长乐心中大喜。   “是红色的,大山哥,这是红色的!”   古大山瞥了一眼,“呵呵,今儿倒是有个好运道,成,一会儿这红菇分你一小筐。”   待出了菌子,那些树慢慢的便停了翻扭的动作,那长了面庞的树脸眼睛也慢慢的阖上了。   古大山和古长乐拿出刀子,准备将树干上的菇刮下来。   “好痒,好痒......痛,好痛啊......”顾昭凝神去听,树下,被树根缠绕缠食的亡魂发出痛苦的喟叹。   和这痛苦声对比,这两人的欢喜,瞧过去格外的讽刺。   顾昭往前走了一步,忙活的两人警醒,一下就侧头看了过去。   古大山暴喝:“谁!”   古长乐就着月光和灯笼的光线,瞧见顾昭,他面上怔了怔,随即恍然。   “是你?”   古大山警惕,“长乐小子,这人是谁?”   古长乐摇头:“我也不知,不过,白日他和我家姐夫一起来的。”   他想了想,面上带着戒备。   “他说自己是山下大夫的药童,我阿姐吃了黑面菇,就是他瞧了两下,后来人就好了。”   古大山没有说话,只是手中刮菇的刀子紧了紧。   顾昭看了一眼那树,“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古大山绷着脸,“小郎不是瞧到了么?我们在种菌罢了。”   顾昭耳畔里都是树下那亡魂的哀嚎,她怒目瞧着古大山和古长乐,开口道。   “不管是树葬还是土葬,亡者归于沉寂,你们将他们带出来埋到树下,扰了他们安宁,就为了这菇?”   顾昭想着下午那古大足的话,探究的瞧着古大山。   “……大山?上次,去我们玉溪镇卖菇的也是你?”   古大山的面皮跳来了跳。   顾昭还待说话,古大山面色沉了沉。   “外乡人,你知道得太多了。”   “你年纪小小,可能没有听过一句话,有的时候,人知道得越多,反倒是件坏事。”   ......   他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山野汉子,胡子拉碴,身上还沾了些泥土,此时手中握着刀,走过来的时候,有着迫人的逼迫感。   顾昭皱眉。   古大山侧头,“长乐,你刚刚也看到了,我姑妈的那具尸骨,它长出来的就是善菇,这段日子,咱们也看到了,有亲缘的菇,咱们吃起来就是滋补。”   “你也说你阿姐人好,特别的为你和你们家,眼下,咱们是没法瞧瞧,她的尸骨长出来的是什么菇,不过,现在倒是有个事,咱们可以瞧瞧。”   古长乐握紧手中的锄头,呑咽了下口水。   “什,什么事,大山哥你说,你放心,我一定是跟着你的。”   这种能舒畅呼吸的感觉,真是太舒服,太令人沉迷了。   吃了红菇,只能舒服一会儿,那也是好的。   既然姐夫不给他菩提子,那他便跟着大山哥,他们种多多的菇,红菇让人沉迷舒畅,其他菌菇还能拿到山下卖银子。   以后,他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娶婆娘生孩子,再也不要喘着一口气苟延残喘了。   旁边,古大山眼睛倏忽的一沉,阴阴.道。   “咱们种的都是尸骨,还没有试过,和那等种尸骨相比,这种活人,它长出来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比红菇还要好?”   古长乐嗖的一下看了过去,眼里的火光燃得更旺了。   他,心动了。   ...... 第80章 (捉虫)   月华倾泻,树影婆娑。   顾昭瞧了瞧这朝自己走来的两人。   古大山嘴畔挂一个讥讽的嘲笑,古长乐瞧了一眼红菇,又瞧了一眼顾昭,垂涎的舔了舔唇。   明明是人,却比恶鬼还要像恶鬼。   刀子在月光下晃着刺眼的光芒。   古大山微微昂了昂下巴,“长乐小弟!”   “大山哥,我知道!”   古长乐知意,他握紧了手中的尖刀,眼睛团着一簇烈火,高举尖刀,猛的朝顾昭扑去。   尖刀的刀柄反握,刀尖朝下,借着这飞扑的力量,要是真的扎了进去,非得是一个大窟窿不可。   古大山见顾昭提着灯没动,嘲讽的笑了笑。   山下的小子就是没胆,瞧见刀就吓得动不了脚了,还没有脑子,方才,见到他们这等阴私之事,捂着捂嘴巴躲起来就是了,还闹出动静被他们瞧到。   啧,当真是脖子送到铡刀下,自寻死路!   古大山眼里浮现恶意的笑,好似马上就能瞧到顾昭血溅当场的惨事。   倏忽的,他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古大山难以置信,“......怎,怎么会?”   只见古长乐的尖刀扎来,顾昭毫不避让,尖刀在离她一尺远的时候,她身上陡然漾开了一层金光。   金光和尖刀相撞,发出一声尖锐的金石铮鸣。   “铿!”锋利的尖刀竟然在半空中折断了。   那折断的尖刀也未曾落地,只见顾昭五指微敛,尖刀在半空中折了个方向,滴溜溜的直指古长乐的面门。   古长乐怔愣了。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只剩下刀柄的尖刀,再抬头时,神情大骇。   不好!   古长乐转身拔腿就要跑。   然而,他快,半截尖刀更快。   只见那尖刀擦过他的脖颈,在那跳动的血脉上划了划,眼瞅着就要割破那青筋的大血管。   顾昭的眼眸闪了闪,元炁微微敛了敛,那半截尖刀便只破了古长乐脖颈上的皮肉。   还不待古长乐庆幸,那刀越过他,好似长了眼睛一样的转了个方向。   它狠狠的朝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和力道朝古长乐挥舞的右手扎去。   半截尖刀铮然呼啸,直接将古长乐轮到路旁,将他的手钉到旁边那棵形状古怪的树干上。   “啊!”   古长乐惨痛的叫了起来,豆大的汗都下来了,鲜血顺着尖刀直直流了下来,瞬间打湿了树干。   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想碰却不敢碰。   痛!实在是太痛了!   他没有注意到,那树干见了血,黑泥底下狰狞的树根不安分的动了动。   顾昭瞧了一眼,冷着脸收回了目光。   她的视线落在前头的古大山身上,微微挑了挑眉。   “呵!”   古大山面皮跳了跳,握着锄头的手紧了紧。   挑衅,这小郎绝对是在挑衅!   他瞧着顾昭的目光微动,里头有着忌惮,还有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畏惧。   古大山打商量:“这位小郎,这毕竟是我们古家村的地方,真的闹大了,小郎面上也不好看。”   他顿了顿,手中的锄头握得更紧了,布衣下,扎实的肌肉绷得像石头块。   “不如,小郎就此离开,我们两方都当做没有这件事,成不成?……我们古家村幽居山里,我古大山再有不对,我也是古家村的人。”   “……小郎你,终究是外人罢了。”   言下之意,顾昭便是有通天的本领,对付得了古长乐,对付得了古大山,难不成还能对付整个古家村的人?   护短,自古以来就有,不论是人还是村子。   古大山相信,自己有错,单单这小郎是山外人的身份,村里的人也会帮忙遮掩一二。   回头,他古大山是要被杀,还是要被剐,那也是他们古家村自己的事儿。   顾昭沉思片刻,应和道。   “这话倒也在理。”   古大山面上一喜。   顾昭话锋一转,“不过。”   古大山的面皮跳了跳,又握紧了手中的锄头。   顾昭看了一眼古长乐,又抬眸朝古大山看去,脸上露出了个笑容。   “我觉得你们方才说的话更在理。”   “死人尸骨种出的菌菇颜色各异,听过去功效也各不相同,和种尸骨相比,种活人,它长出来的又是什么?我也好奇着呢。”   顾昭瞧着古长乐,意有所指。   “唔,咱们还能再种一个看看,这半死不活的人,这树又能种出什么东西?”   “我想,你们一定也和我一样好奇,大山哥,你说,我这话说的在不在理?”   古长乐和古大山同时僵了僵。   “大山哥,杀了他!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大山哥,动手啊!”古长乐凄厉的喊道。   他一边喊着,一边咬着牙颤抖着手,闭着眼睛去拔自己手上的尖刀。   “噗!”尖刀拔出,鲜血飞喷!   古长乐急急的扯了衣服的下摆去缠绕伤口,恶狠狠的抬眸看前边的顾昭。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手脱离那树干,黑泥下的树根躁动得更厉害了。   血......血的香气......跑了,香香的肉要跑了......不可以......   ……   那厢,古大山握紧锄头,咬了咬后牙槽,挥舞着磅礴的气势而来。   “去死吧!”   然而,不论是锄头还是尖刀,在碰触到顾昭的那一瞬间,上头的黑铁崩裂,连带着古大山脸上的神情也崩裂了。   顾昭没有被伤到分毫,锄头砸来之时,她周围涌起一道金色的光。   两道气劲相碰,发丝微微飘扬,古大山握着锄头的手却被震得流下了鲜血。   顾昭垂眸:“真可惜。”   古大山胆寒。   这不是人,这绝对不是人!   他在可惜什么?   陡然的,古大山想起顾昭刚才的话,这种半死不活的人和种好端端的活人,又有什么不同。   古大山看了看自己滴血的手,上头微微颤动。   他又看了一眼五步远的古长乐,他......他的手也受伤了。   眼下,他们都成了半死不活。   ......   古大山惊惧看了一眼顾昭。   这人,他真的会种了他们!   “不,你不能这样。”古大山往后退了退,摇着头喃喃。   顾昭往前逼近一步,“你们也好奇的,不是吗?”   “正好,我也好奇了。”   ……   古大山丢了棍子,转头想跑!   风呼呼的在耳畔刮过,他的心砰砰砰的跳不停,如擂巨鼓。   这是个煞星!   这一定是个煞星!   他能跑掉,他和长乐小子不一样,他可是山里的好手啊!   在古大山身后,顾昭的目光沉了沉。   她没有动作,待古大山跑出了好一段路,面上涌起了狂喜,这才化炁成风,五指微敛。   好像有什么瞧不到的绳索,它嗖的一下便攀附上跑动的古大山,毫不留情的将他往后拖拽回来。   古大山僵住了,他动了动,发现自己动不了。   “不!”   他跑掉了,他明明已经跑掉了!   ......   顾昭将两人丢在一起,她抬脚走近古大山,在瞧到古大山面上恍惚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时,倏忽的露出了一个笑脸。   这一笑,如冰雪初化,春花绽开,端的是风流肆意。   然而,她张嘴说的话却恶劣了。   顾昭微微弯腰,笑眯眯道。   “我呀,最喜欢看你们这样的表情了,以为自己逃脱升天了,结果又被抓回来……”   “啧,是不是特别刺激,就像是掉悬崖一样。”   古大山和古长乐紧了紧身子,两人死死的盯着顾昭,眼睛里头流露的是同样的畏惧和忌惮。   “你要做什么?”   顾昭不理会。   她弯腰捡起唯一完好的铁锹,掘了地上的一捧黑泥,一边掘,一边侧头瞧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道。   “趁着这时候还能靠在一起,你们赶紧多靠靠,一会儿啊,我打算把你们一个人种在这边,一个人种在那边,啧,这不同排的树,以后可靠不到喽!”   顾昭嗖嗖嗖挖得很快,那铁锹在她手中,挖的好像不是土壤,而是豆腐一般。   古长乐和古大山两人心惊。   古长乐哀嚎,“饶了我,饶了我!我都是听大山哥的,是大山哥说要种了你……不干我的事,我都是听他的啊!”   顾昭挖了一个坑,又去另一面挖另一个坑。   听到这,她蹙了蹙眉,不赞同了。   “你也这般大的年纪了,别人叫你做啥你就做啥,你是鸭子过江随大流吗?”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你瞧你大山哥,旁的不说,起码人家就比你有担当!”   顾昭拱手,“大山哥,昭敬你是条汉子。”   古大山张嘴:......   他闭了闭嘴,将要准备讨饶的话吞了回去。   罢罢,这小郎心狠,多说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不若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   很快,顾昭便挖好了两个坑洞。   她将铁锹往旁边一丢,拍了拍身上和手上的黑泥,目光在两人之间滑过,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恶意。   “先种谁呢?”   “你们要不要商量商量?”   古大山和古长乐不吭声。   顾昭撇了撇嘴,“既然没有兄友弟恭,那就听我的安排吧。”   她放眼瞧了瞧。   挖开了泥土,靠南边那棵树的根须居然正在动,它就像是知道要有大餐来饱食一样。   古长乐的目光落在树干上留下的血迹,脸色陡然一变。   这是……刚刚他扎了手的那棵树,它,它真的能吃活人。   古长乐和古大山都没有说话。   顾昭点头,“既然这棵树馋了,那就先让它吃饱吧。”   ……   顾昭两步走了过去,提起古长乐的衣襟。   “都说一事不劳二主,这种树也一样,它吃了你的血,咱们不好给它换口味,万一要是不合胃口怎么办?”   “好了,就先种你吧!”   顾昭作势将古长乐往坑洞里丢去。   古长乐讨饶,“求求你了,瞧着我阿姐和姐夫的份上,饶了我吧……你和我姐夫认识是不是?求求你了,别害了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我家就我一个男丁,我还没有给我们老古家传宗接代呢......呜呜,我不能死!”   顾昭嫌弃,“你姐夫都说了,你是驴粪蛋子捏的菩萨,胎里就是坏的,就你这样的人,传宗接代作甚?把这坏种传下去吗?”   “那不是害了子孙十八代嘛!”   古长乐眼里闪过怨恨,倏忽的,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朝顾昭的脖颈处扎来。   原来,刚刚他拔了扎在手上的刀刃,瞧着古大山也被抓了回来,咬了咬牙,直接拿手握着那尖刀。   尖刀将他的掌心割出了血,他也不露丁点异色,为的就是这一刻。   古长乐面露狰狞,“去死吧!”   “铮!”又是一阵金石之声。   古长乐手中的尖刀将他掌心划出了更多的血。   他崩溃的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扎不破呢?   顾昭侧头瞧了一眼,“说你是坏种,你还不承认!”   两次扎人都是冲着她的脖颈处扎来。   根本就没想饶过她的性命!   山里多长虫,顾昭怕长虫咬人,这才在身上又拍了金钟符,没想到,长虫没有碰到,这恶人倒是有两个。   ……   “老老实实下去吧。”   顾昭将古长乐丢到坑洞中,只见那如黑蛇交缠的树根一下便缠上了古长乐。   如饥似渴!   古长乐哀嚎,“痛痛!阿姐救我,姐夫救我!娘,娘!阿爹阿娘,救我!救我!”   不远处,偷偷跟踪儿子的郑氏捂着嘴,眼里都是惊骇和惧意。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缩在草丛中,鬓边的白发显得潦草又可怜。   儿子,等我。   我这就去寻你姐夫来!   郑氏不舍又担心的瞧了一眼古长乐,怨恨的盯了一眼顾昭,这才匍匐着草丛,小心的退走。   顾昭侧头看了一眼,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   哼!谁来都没用!   ……   那些树根缠绕住古长乐,它们钻进他的皮肉,贪婪的吮吸着他的骨血。   古长乐受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似有万蚁在啮咬,痒,好痒啊,真的好痒......   他的手被树根困着,没办法挠。   树上的两根分叉好像代替了他的手,树干上浮起了他的面容,似呐喊又似畅快。   很快,他身上的皮肉破烂不堪,与此同时,树的主干也被那分叉的枝丫挠得遍体鳞伤。   黑色的汁水出来,最后汇聚成一朵朵的黑面菌菇。   坑洞下头,古长乐在元炁的包裹下,吊着救命的一口气。   顾昭蹲地,“好了,你刚刚不是也好奇,这活人会种出什么菌菇吗?”   她瞧了一眼,以炁化刃,割了一朵菇丢到下头,道。   “喏,自己瞧吧,也是黑菇。”   古长乐蔫耷着脑袋,进气少,出气多。   树根蠕动,好似还不餍足,古长乐发出一声闷哼,眼瞅着命要没了。   顾昭丢了一道黄符过去,朱砂黄纸的符箓闪着莹亮的光逼近那一团树根。   原本还在蠕动的树根瞬间停滞了,就似它本就不会动一般。   顾昭沉声,“我让你吃,你才能吃,我没让你吃,你一口都吃不得,知道吗?”   树根如潮水一般褪去,失去了支撑,古长乐再也立不住,身子往前,一下就扑在了地上。   顾昭瞧了一眼,有气儿就成。   她站了起来,一步步的朝旁边的古大山走去。   “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你不是也想知道,拿活人种的菇,它又是怎么样的吗?”   古大山被元炁束缚着手脚。   随着顾昭的逼近,他像大青虫一样的往后挪了两步,不住的摇头。   “不不,我不想知道。”   顾昭反驳:“不,你刚刚明明想的,我亲耳听大山哥你说的呢。”   古大山左看右看,最后视线落在古长乐种出的满树菌菇上,急急的道。   “我现在知道了!是黑菇!活人种的是黑菇!”   顾昭摇头,笑眯眯模样,然而那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不成呢,这才种一个哪里能做得准数?毕竟,不同的尸骨种出来的菇也不一样,你啊,指不定和古长乐的就不一样!”   顾昭说完,抬脚一踢。   古大山掉到了早就挖好的坑洞之中。   原先沉寂的树根就像是寻到了甜蜜的蜂群,瞬间倾巢而出。   树根蠕动,伴随而来的,是那刺骨的痛,好像痛到了魂魄之中。   古大山这样沉默的汉子都受不住了。   “啊啊啊……好痛!”   “……好痒好痒!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片刻后,他眼里的眸光溃散,恍恍惚惚间,他好像听到了这一片密林中,数道的亡魂在喊痛,喊痒......它们是那么的痛苦......   它们,是自己种的尸骨。   古大山恍然间明悟。   他就是死,也逃不脱这树。   古大山激烈的挣扎了起来,树上的脸也愈发的清晰,那两岔枝挠得更用力了,无数的汁水从树干破口的地方淌出,最后汇聚成一朵朵菌菇。   ......   天上飘来薄云,银盘似的月色被遮掩,秋风吹来,树影摇动,树梢沙沙作响。   山里的夜晚很静,静得有几分的吓人。   顾昭割了一朵菌菇,随手往古大山方向丢了下去,下巴昂了昂。   “喏,这是你种出的菇,你好好的瞧瞧,和古长乐一样,是黑面的呢,看来啊,你们这心肝都一般的黑,所以长的菇也是一般模样。”   古大山奄奄一息,眼里流出恳切的祈求。   “小郎,你在山下,我们在山上,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小郎为何待我们如此心狠?”   顾昭莫名,“这不是你们要先种我的吗?”   “怎么?就允许你们山里人种树,不允许我们山下人种树吗?”   顾昭拍了拍树的分叉,“我觉得我这山下人,种树的本事也不比你们差呢!”   古大山深吸一口气。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   像人的树上长了细密的菌菇,菇面泛着幽幽的黑,瞧过去分外的瘆人。   顾昭以炁化刃,随着刀刃划过,树干上的菌菇落地。   菌菇被剥落,古大山面上又是一阵痛苦。   顾昭从他的行囊中翻出了几朵其他颜色的菇,凝神仔细的瞧了瞧。   其实,不论是哪个颜色的菇,它们上头都附着着阴邪之炁,只是多少之别罢了。   顾昭瞧了一眼古长乐。   那种出红菇的尸骨,生前定然是有大坚韧大毅力之人,所以,那尸骨才能有生生之炁。   只是,便是有生生之炁,树葬岗出来的尸骨,阳气下沉,阴气上浮,再沾染这异树,这等红菇的功效之于病人,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顾昭:“这是什么树?”   古大山比古长乐的身子骨好,古长乐昏昏沉沉,他还能和顾昭说话。   听到顾昭这话,他一下就来了精神。   不怕小郎问话,就怕他不说话,回头要是心一狠,直接将土一埋,他们哪里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古大山老实道,“我们山里人都叫它麻人竿,因为它有些像人,有时还会在树干上长出像人脸一样的东西,所以叫它麻人竿。”   顾昭的眼睛瞧着他,古大山不敢大意,一股脑的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一片地方长了这麻人竿,它模样生得怪异,便是他们山里人,初初瞧到的时候,也是害怕的。   “听说,最早时候,我们这边也是土葬的,后来,偶然一次,大家发现棺椁会被这麻人竿卷到树根下头,从那以后,我们这儿便都是树葬。”   “死了后,尸骨往林子的树干上一丢,或者往箩筐中一扔,被风吹干吹化,也算是安息了。”   树会吞了人的尸骨,然后长出人脸,这事,谁能不怕?他们山里人也是会怕的。   顾昭环顾了下周围,“那怎么不把这树砍了烧了?”   古大山摆手,“不成,当初也有人砍了全部的麻人竿,第二年就出现了大灾,我们村子里的村志上写了,每一次动了那树,来年一定出事。”   所以,后来他们村子干脆便专门腾了片林子做树葬林,说来也怪,那麻人竿,它只在它们村子里能活着。   时间久了,村民和麻人竿相安无事,新生的孩子打小就瞧着那树,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可怕了。   只是树葬的习俗,却是流传了下来。   顾昭斜睨,“那你还动这树?”   古大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缺银子啊,菌菇一茬长一茬,都是银子呢……再说了,我也没动这树,我这是在喂树。”   他顶多算是动了树葬岗的尸骨罢了。   死都死那么多年了,尸骨都化了,借他用用又何妨?   只是,没想到那菇吃了,居然会害山下人闹肚子,后来,山下人都在寻他,气势汹汹模样,他也怕被抓住送官,这才躲回了山上。   古大山,“但是,这红菇吃了,确实身子会好!”   “长乐小弟那般差的身子骨,吃了这红菇都能舒畅小半天,我就想着多种些菇,瞧瞧其他菇还有什么作用。”   这红菇,在古大山眼里,那就是灵芝啊。   只是红菇难得,他想着多种一些,回头拿到山下,玉溪镇和通宁县是去不得了,但那靖州城,祈北郡城......天下之大,他哪个地方不能去?   顾昭听完:......   还祈北郡城呢!   那郡城都快被你们这种寻富贵的人嚯嚯坏了!   顾昭正待开口说话,这时,东面有动静传来。   有人朝这个方向过来了。   …… 第81章 (捉虫)   “施潘吶,快快,在那儿,快去救你弟弟,迟了就完喽!”   “我的长乐啊,别怕,娘唤你姐夫来救你了。”   老妇人愁苦又焦急的声音拔高,穿透黑夜,顿时惊起树梢的老鸹。   数只老鸹扑棱着翅膀,呱嘎嘎,呱嘎嘎的乱飞,这一片热闹极了。   顾昭回头,一团光朝这边来了。   那是古施潘打着灯笼,他身后还蹒跚的跟着上了年纪的郑氏。   此时,她气喘吁吁模样,双手撑着膝盖,抬眸看来,目光凶狠又憎恶,显然是恨极了顾昭。   “施潘,是他!就是这个小郎!”   “他好狠的心呐,他居然真的......真的种了我家长乐!”   郑氏捶胸顿足,她抬脚想过去,然而,地上那些散落的菌菇,还有那还留着黑水的麻人竿,无不诡谲邪异......   郑氏心生畏惧。   ......   古施潘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他那小舅子奄奄一息的扑倒在树下的坑洞之中,另一边的坑洞中,是他们村的古大山。   这两个不论是谁,瞧过去都是去了半条命的模样。   古施潘抬头,“顾小郎,这是……”   顾昭拱了拱手,“是古伯伯啊。”   “阿婆好。”她侧了侧身,对古施潘身后的郑氏也微微颔首。   笑盈盈又有礼,配上那副好皮囊,端的是斯文又俊秀。   郑氏连忙往古施潘宽厚的肩膀后头一躲,只留下青布衣袍的一角,瑟瑟抖抖。   这小郎,这小郎......他心狠啊!做了这般恶事,居然还笑得这般斯文有礼!   郑氏对顾昭更为忌惮了,透过缝隙,她瞅人的眼睛里都是惊怕和畏缩。   古施潘对顾昭有种莫名的亲近。   便是如此情况,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的偏颇顾昭。   “娘,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顾昭还未说话,郑氏受不了了。   “误会?”她提高了声音,就像是山里愤怒的野鸡,扑棱起翅膀落下一地的鸡毛。   “古施潘,你也瞧到了,长乐和大山都被他埋了,都这样情况了,你还和我说是误会?”   “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姐夫!”   郑氏心怵顾昭,可对古施潘,那是半点不怵。   她捏了手就去捶古施潘,粗糙老迈的手因为常年做农活,还是颇有力道的。   起码,顾昭就听到了闷闷声,几乎是拳拳到肉。   有些人,她真的就是窝里横!   顾昭心里想着,扔了一张金钟符到古施潘身上。   朱砂黄纸的符微微晃了一道光,两人都没有察觉。   古施潘在心里忍耐,不能生气,不能生气,这是老丈母娘......可是,他真的好生气啊!   古施潘怒目,正待开口时,突然,他发现郑氏拳头砸在自己身上不痛了。   他目露惊奇的看着郑氏打自己。   那厢,郑氏捏着拳头,只觉得这肉硬梆梆的,砸得她的手好痛!   片刻后,她终于受不住的收手了,她瞧了瞧自己红肿了的拳头,再瞧一眼古施潘,正好对上自己这女婿瞪人的凶狠目光。   瞬间,郑氏蔫耷了。   这,这女婿好像有些不好惹。   ……   见老丈母娘消停了,古施潘这才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前头的顾昭身上。   顾昭笑了笑,深藏功与名。   古施潘恍然。   是了是了,下午时候,也是这顾小郎摸了榕娘的肚子,榕娘才吐出那黑血,眼下,缠人的老丈母娘打人居然不会痛了。   一切,都不是巧合。   是顾小郎救了他家榕娘!   “榕娘的事,多谢小郎了。”想通这些事,古施潘郑重的道谢。   顾昭笑了笑,“伯伯客气了。”   这小郎没有否认!古施潘心里更慎重了几分,他虽然是山里人家,但也知道山外头,有一些人虽然处在红尘,却是修行之人,眼下这顾小郎,想来也是如此。   古施潘叹了一口气,看着古大山和古长乐的目光恨铁不成钢。   这是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了吧!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笑着解释道。   “伯伯不要误会,昭从来不惹事,却也不畏事。”   “这大山哥和长乐哥想要知道麻人竿种尸骨和种活人,长出的菌菇有什么区别,我左思右想,也起了好奇之心,这才助他们一臂之力罢了。”   顾昭弯腰拈起了地上的一朵菇,又抬脚走到另一面,拈起另一朵,两朵凑近,她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郑氏。   “阿婆你瞧,这两朵菇没什么区别,都是黑面斑驳的菌菇,看来,这菇长什么颜色,依着的是人的心肠来长,和是活人还是尸骨没什么干系,唔,顶多活人可以多长两茬。”   郑氏悚然。   ......为什么活人可以多长两茬。   这是活着种两茬菌菇,死了再以尸骨模样种几茬吗?   ……   郑氏畏惧的看着顾昭,喃喃道。   “你,你好狠的心呐......小小年纪,小小年纪就这般心狠。”   顾昭皱了皱眉,“阿婆这话说错了,昭那是善心。”   “长乐哥和大山哥才是心狠手黑,拿活人种菌这事,就是他们想的,你瞧,他们这血气种出的菌啊,都是带着煞气的黑面菇。”   “可见啊,连麻人竿都说他们是恶人心肠呢。”   郑氏结巴,“你浑说!我儿懂事孝顺着呢!”   “麻人竿种出的菌菇都是这般模样,那是孽!”   顾昭:“还有红面的善菇啊!”   她将灯笼换了一只手,似不经意一般的继续道。   “阿婆,你刚刚不是也听到瞧到了?”   “长乐哥吃了红面的善菇,身子一下就畅快了,他和大山哥两人说了,长乐哥的阿姐人好,以后尸骨种出来的,铁定也是红面的善菇。”   这话一出,如巨石落江,溅起波澜水花。   古施潘怒目瞪向郑氏,“什么!”   郑氏口苦心也苦,“施潘吶,长乐是一时糊涂罢了。”   古施潘不好糊弄:“这么说,顾小郎说的话,它都是真的了?”   “长乐除了想要讨菩提子,他还想着拿榕娘的尸骨种红菌?”   郑氏面容上闪过为难之色,她粗糙的手不安的搓了搓青布衣摆,最后期期艾艾道。   “这不是没成么!”   “……也是怨你,谁让你不给长乐菩提子了?”   “长乐是你妻弟,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他自小身子骨差,这日子过得有多辛苦!啊!”郑氏抹了一把泪,越说越心酸。   古施潘面色铁青的指着郑氏,“你!”   他几乎气得要仰倒,怎地会有这般糊涂的人。   “长乐,长乐他害的不是别人啊,榕娘……榕娘也是你的闺女啊!”   郑氏抹眼,“我知道,所以我才说算了啊,榕娘她是我肚肠里爬出来的,这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的,榕娘心善,我知道她,她铁定会原谅长乐的。”   有的人就是这样,窝里横,在外头却缩得和王八一样。   她生了儿女,儿子是人,闺女却不是。   在她眼里,闺女的一切都属于她的,就连命也是她,是可以用来贴补儿子的。   顾昭沉默的看着郑氏胡搅蛮缠。   这样的人,从山里到山外,从过去到往后,从来都有......   古施潘愤怒的瞧了一眼郑氏,提起灯笼转身就走。   郑氏急了。   “施潘,施潘,你去哪里?”   “你不管你弟弟了?”   “不管!”古施潘咬紧了后牙槽,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都要害我婆娘了,我又不是圣人,还能再舔着脸上前救他?”   “我脑子又没病!”   郑氏跳脚:“回来,你给我回来!”   然而,回应她的是那越走越远的身影。   ……   顾昭提着灯笼越过郑氏,道。   “阿婆,那土我没填,要是真想救长乐哥,阿婆自己动手就成,不过啊,我看长乐哥这人心狠,他连阿姐都能打算埋了,这阿娘嘛......”   顾昭轻啧了一声,步履轻快的越过郑氏,朝古施潘的方向跟去。   郑氏:“你!”   她恨恨的瞧了一眼顾昭的背影,又回过头瞧下头。   只见那坑洞里,古长乐奄奄一息的趴着,也不知道是活是死。   郑氏捶地,“儿啊!”   古大山还有精神说话,只是手脚无力,他瞧着郑氏哀求道。   “婶,婶儿也拉我一把!我给你做牛做马。”   郑氏:“呸!都是你带坏了我家长乐!”   她又看了一眼下头的坑洞,树根沾了泥巴黑黢黢的,一根根的格外粗大,虬枝盘卧,就像是一条条狰狞的长蛇。   郑氏腿软得厉害。   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下坑救,怎么还会救古大山?   “不成不成,长乐,我的长乐......老古家的根啊。”郑氏急得跳脚。   最后,她咬了咬牙,跳到坑洞里将古长乐带了出去。   麻人竿的树根有一瞬间的躁动,然而,上头还有黄符威震着,麻人竿有些畏惧。   片刻后,狰狞的树根重新往地下泥土扎去,归于沉寂。   罢罢,左右今儿也开了荤,吃了大餐了。   可不敢贪心!   ……   郑氏背起古长乐,听着那微弱的气息,心中大痛。   “儿啊,阿娘带你去找阿姐!”   想着以往闺女对娘家的贴心,郑氏心中起了希冀,她咬了咬牙。   这施潘不在乎妻弟。   榕娘做姐姐的,总不能也不在乎弟弟吧!   月华倾泻而下,另一个坑中,古大山手脚无力。   “救我......我再也不会了,救我......”   ......   山里的夜晚格外的凉,风迎面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顾昭步履轻快,很快便追上了前头的古施潘。   “伯伯,等等我。”   古施潘意外,“顾小郎?”   顾昭顿了顿,问道。   “伯伯,那长乐说的菩提子是怎么回事?”   “村子里的麻人竿,是不是和长乐说的菩提子有干系?”   古施潘看了过去,这一瞬间,他眼里有道精光闪过,似山林里不好惹的虎豹,有着骇人的气势。   顾昭没有退缩。   她直直的对视了回去。   “伯伯,我没有恶意。”   古施潘打量了顾昭两眼,见她眉眼清正,神情诚恳。   半晌后,他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村子,看向遥远的天畔,那儿,月色下,朦胧可见山峦连绵的走势。   “菩提子......是玉溪真人给与我们古家先祖的一粒灵药,据说能够生白骨活人肉。”   “你们玉溪镇的人,应该也听过一个传说吧,是关于樟铃溪江水的。”   顾昭点头。   “山路难行,山野汉子带着娃娃出山寻医,仙人慈悲,引来天外流水,从此山川易改,自那以后,凡人一张竹筏,一根长篙,也能行万里的路。”   古施潘叹息,“这传说是真的。”   “因为那寻医的汉子,他就是我们古家村的先祖,他们只知道仙人兵解引来天外水,却不知道,那仙人还给了我家先祖一粒菩提子的灵药。”   顾昭沉默片刻。   “那女娃娃还是死了吗?”   古施潘点头,“仙人来之前便已经没了。”   他看了一眼顾昭,顿了顿,开口道。   “顾小郎,我带你去我们的祠堂吧。”   顾昭不解,却还是跟了过去。   ……   顾家村的祠堂在顾家村北面,坐北朝南,背山望水,明堂清静,是村子里风水最好的地方,门口坐两尊昂首的石狮。   此时深夜,廊檐下坠着两盏红面的灯笼。   方方正正的祠堂是用大块砂石和木头建起的,秋风吹来,此处有些寂寥,又有些肃穆。   古施潘带顾昭走了小门,一进天井,朦胧的月光下,就见那儿一口的大水缸,应和着藏风聚气,得水为上的风水口诀。   不过,这不重要……   顾昭的视线落在天井中那格外大,格外粗壮的麻人竿身上。   它约莫两丈高,圆直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抱得住,两只分岔的枝干高高的举起,此时已经秋日,它顶部处的枝叶还繁茂青翠着。   幽幽夜色下,它就像是朝天怒吼的巨人一般。   顾昭面露震惊之色。   “这......”   这是麻人竿的祖宗吗?这么大个!   还没等她将这话说出来,就见古施潘提着灯往后继续走。   顾昭又看了一眼麻人竿,视线落在它根脚部位的黑泥上,瞧了片刻,提着灯笼,抬脚跟上了古施潘。   这处的祠堂是四点金的格局,两边是回廊,中间天井,北面是供奉祖宗灵牌的地方,一层层的白板木头。   南面是戏台子的搭棚。   架子上的灵牌没有摆满,只五六个的灵牌,灯笼一照,幽幽的烛光映照得那黑漆蓝底的灵牌有些阴深。   顾昭的视线落在灵牌上,最上头的那个,木牌落了厚厚的灰。   古施潘在供桌的抽屉里翻东西,瞧到顾昭的视线,随口道。   “这灵牌很久了,这里的灵牌,都是后辈断了的......供奉在祠堂里,多少还能吃点香火。”   “平时啊,我们的祖宗牌位都是供奉在家中的。”   “山里人家,只有惊蛰节气的那日,才会请了各家的祖宗进祠堂,我们自己排一出戏给祖宗瞧个热闹,就当过节了。”   顾昭听他说的热闹,神情认真。   古施潘回头,正好对上顾昭的脸。   她打了个灯笼,橘黄的灯笼映得她的眉目愈发如画。   细长的眉,清亮有神的眼睛,挺秀的鼻梁,脸庞稍微有些冷,却更加的有少年人的清俊之色,让人见之忘俗。   古施潘:“给,这是我们村子的村志,千百年来的大事,上头都有写了。”   顾昭接过。   虽然说是记载了千百年的村志,其实也不过是指厚的一本书罢了。   纸张有些磨边,有些脆,顾昭直接坐在了祠堂回廊的木头长椅上,六面绢丝灯往旁边一搁,翻看得格外小心又细致。   古施潘也坐了下来,瞧见这一幕,他哈哈笑了一声。   “这村志是有些破,回头我要是下山了,一定买个新的册子,让村子里的老先生誊写。”   顾昭笑了笑,继续看这书上记载的。   虽然时光千年,但对山里的人家来说,每一日不过是日出劳作,日落歇息。   所以,这一本村志记载的事情不多,一些不过是皮毛之事罢了,其中,菩提子和麻人竿这等大事,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格外显眼。   顾昭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那一张,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她的眼里还是难以抑制的浮起了水光。   黄纸黑墨,墨渍有些消退。   ……   .....昭儿没了,我好悔恨,自己怎么不走的快一些......要是再快一些,我便能早一些遇到玉溪真人......真人给了菩提子......再早一刻钟,不不,半刻钟,昭儿,我的囡囡,她便不会死了。   仙人摸了昭儿的脑袋,垂着眉眼摇了摇头。   那一日,正巧是七星连珠之日,仙人有些诧异,他宽袍垂坠,抬眸看了片刻,问我要不要将昭儿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问仙人那是什么地方,仙人垂眸,半晌后低声道,他也不曾去过......   不过,那处出了数个大功德之人,从此百姓饿有粥吃,冷有衣穿,病有医治......读书识字。   我好欢喜,自然要去的,我家昭儿,她半点不比旁人家的男娃娃差!   ......回山的时候,我听山下的戏文唱到,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昭儿,阿爹不求你长生,只愿下一世,平安喜乐。   ……   顾昭眼里有泪滴落,喃喃,“阿爹。”   古施潘有些意外,小声唤道,“顾小郎?顾小郎?”   顾昭抬头擦了下眼泪,囫囵道,“没事,就是这上头写的太感人了。”   古施潘:“啊,这样啊。”   他看了一眼顾昭,顾昭已经继续翻页了,她低头瞧着手掌的村志,神情认真。   古施潘摇头:真瞧不出,这顾小郎居然是这般感性的人,刚刚怼他老丈母娘的时候,明明蔫坏蔫坏的,不过……他喜欢,嘿嘿!   ……   顾昭继续往下翻。   很快,她又在一处停了下来,那一个地方写着,山里一个婆娘撞客了,夜里时候便换了一身彩衣,特意寻那高山之地,迎着风挥动那水袖衣。   家里人着急,后来,山里来了位李道长。   李道长用柳条抽出了小鬼,婆娘正常后心有余悸,原来,她在山间,瞧见树梢上挂着一件弥彩的衣裳,心神着迷,这才捡了衣裳回去。   李道长心好,他不要银两做酬谢,最后在乡亲热情的招待下,拎了两只老母鸡走了。   顾昭连忙又往后翻,果然,再过两年,村子里便出现了麻人竿。   这麻人竿生得诡谲,一开始村民都是怕的,后来大家瞧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数年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们发现这麻人竿会卷棺椁,吸食尸骨,村民惊骇的砍掉烧毁它们,第二年不太平不说,它们还会再长起来。   从那以后,葫芦村改土葬为树葬,人和树,这才相安无事。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小辈瞧习惯了,年老的人去了,年轻的村民也不再那般畏惧麻人竿。   后头的这些事,和古大山说的都一样。   顾昭重新翻回方才那一页,瞧着上头的李道长,久久不语。   古施潘:“顾小郎,可是瞧出什么不妥了?”   顾昭指着黄纸,“伯伯瞧这一处,这一年山里来了个道长,再往后两年,这麻人竿便出现了。”   “会不会是他种的?”   古施潘迟疑,“可是,这道长为何要对我们村子种麻人竿?”   不是他妄自菲薄,他们村子自给自足可以,其他没有半点富贵,可以让旁人筹谋了。   顾昭摇头:“不,葫芦村有富贵。”   古施潘好奇,“是什么?”   他一个山里人都不知道,这小郎说得倒是煞有其事,古施潘心里好笑。   顾昭侧身看去,“菩提子。”   她神情认真,“村子里有菩提子。”   旁的不说,那古长乐也在找这个东西,还找得颇为认真,为此,他还想拿自家阿姐的命做试探。   古施潘抹了一把脸,“真没有这东西,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风言风语,老是说我们这一脉有这菩提子。”   “是!”他点了下头,“我承认,我们这一支血缘和得了菩提子的先祖最亲最近,但是,我们真没有那东西!”   他也是无奈了。   因为这菩提子,村子里要是谁遇到了生死的问题,都会来他这儿问问,这次古长乐做得更绝,直接以他婆娘,自己的阿姐来试探他。   顾昭瞧了他的神情一眼,只见他的面容有些沧桑,说到菩提子,眼角眉梢都是无奈,显然是真的。   顾昭点头,“我相信伯伯。”   古施潘一乐。   “多谢顾小郎了。”   顾昭低头继续瞧书上写着李道长的那一页,神情若有所思,她相信古家村没有菩提子,这李道长可不一定。   李道长......   顾昭低头瞧旁边的六面绢丝灯,还不待她有动作,突然,祠堂天井处的那棵大.麻人竿突然动了起来。   …… 第82章 (捉虫)   “呼呼,呼呼!”   分叉朝天挥动,麻人竿头顶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呼呼簌簌的动静,更为骇人的的是,原先光滑的树干上似有人脸拥挤而出。   树皮粗糙又带着黄褐之色,这样的人脸瞧过去就像是带着死寂之气,僵硬又诡谲。   古施潘急忙站了起来,“不好!有人动了村子里的麻人竿!”   顾昭看了过去,“伯伯?”   古施潘解释道。   “当初,我们不知道麻人竿吞噬尸骨,村子里还是土葬,这麻人竿便卷了村子里的许多尸骨在下头,它生得大,大家砍了其他树,有些怵这棵,这样便留了下来。”   后来,村子不太平,大家就更不敢砍这棵树了。   又过了许多年,村子里修了祠堂,大家伙儿商量了一通,决定把这棵树也围进去。   因为下头还有先人的尸骨,祠堂点烛的时候,也能给祖先供奉一份香火。   古施潘:“这棵树年代最远,其他麻人竿要是出了事,它也会有动静,不成,我得去瞧瞧。”   “说不得是长乐和大山那儿出事了?”   古施潘眼里闪过忧虑。   顾昭连忙解释,“方才那两棵树我都贴了黄符,它们不会再动古长乐和古大山,活人种菌,麻人竿吸的是血气,一两茬菌菇于性命无碍。”   古施潘愣了愣,“那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的,他想起了自己那老丈母娘,她一向护着宠着长乐,就是刚刚那般情况了,她还要向着长乐说话。   难不成……是她烧树了?   “不成不成,我还得再去瞧瞧。”   古施潘提着灯笼就往外头跑去。   顾昭正待跟上,不经意间,她的视线扫过大.麻人竿上凸起的一张脸,陡然停住了脚步。   “......阿爹?”   顾昭被吸引住了心神,连古施潘出去了都没有察觉到,祠堂的木门晃了晃,发出了老旧的吱悠声。   顾昭一步步的走近那株大.麻人竿。   它上头有数张不同的脸,有男有女,有老又少。   许是时间已经久了,又或者是有祠堂的香火抚慰,他们的面容并不像顾昭方才瞧到的那几株麻人竿一样痛苦。   树干上的脸,就像是旧时光里留下的面具一般。   顾昭伸手,五指抚摸上了其中的一张脸。   如果说,古施潘和她在记忆片段里瞧到的汉子有五六分的相像,那么,这株麻人竿上的这张脸,它和记忆片段中的汉子,一模一样。   顾昭喃喃:“......阿爹?”   是千里迢迢,背着她出山寻大夫的阿爹……他的尸骨也被卷到麻人竿的树根下头了吗?   顾昭的这一声阿爹很轻,本来岔枝摇晃,绿叶簌簌摇动的麻人竿,倏忽的,一点点的停了下来。   顾昭的手摸着那张脸,她摸过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和活人的面皮不同,上头是木头粗糙的手感。   慢慢的,这张脸好似要活了起来。   它一点点的要睁开眼睛。   顾昭从绢丝灯中抓出三根清香,燃香请魂,香条被点燃的一瞬间,猩红的光点亮了亮,随即灭去。   顾昭怔楞了下。   “……没有魂。”   她抬头继续看那凸起的树脸。   也是,这般长久了,眼下这些,不过是麻人竿吸收了枯骨,留下的不甘又遗憾的执念罢了。   到底是谁!这般恶意的打扰亡者的清净!   顾昭的心里起了一阵怒意,她低头,伸手去捞六面绢丝灯,将里头韩子清的命胎掐了出来。   他此时不过巴掌大,手脚被柳条束缚着,因为一直被冰火之炁折磨,整个命胎黯淡无光,半死不活。   顾昭摇了摇命胎,声音绷得很紧。   “喂,清醒一点!你是不是来过涯石山的古家村?韩子清……不,还是应该叫你一声李道长?”   韩子清清醒了一些,神志从无尽的痛苦中剥离。   他阴鸷的瞧了一眼顾昭,桀骜不驯。   “小子,好胆就杀了我,老夫要是不死,早晚有你悔恨的一日。”   顾昭撇嘴,“阶下囚就别说大话了,徒然惹人笑话。”   “老实交代了,这东西是不是你在古家村种的?”   顾昭拎着韩子清的命胎,将他往那麻人竿面前一杵,同时拍了一张真言符过去。   韩子清瞧着那长了人脸的树,倏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居然生得这般好了!看来,当初可是放开了肚皮,好好的尝了尝那白骨的滋味。”   顾昭咬牙,还真是这老道!   在真言符的符力下,顾昭知道了事情的缘起。   原来,韩子清是修道之人,虽然,他的道走邪了,但修行中人的寿命,和普通人又是大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还能以命胎寻替,偷了其它有资质童子的人生,略过轮回,直接夺舍。   但是,他钟情的人就不成了。   韩子清迷恋前朝的后宫妃子,妃子容颜老去,他以鸠占鹊巢的秘法,夺了其他美人年轻的容颜。   然而,寿数一事,他却炼不出那长生的不老丹药。   不甘心的韩子清不眠不休,红着眼睛翻遍了古籍,最后终于寻到了一味地材天宝的灵物。   此物唤做菩提子,古籍上说了,这东西能生白骨,活人命......   凡人吃了它,脱胎换骨。   菩提意味开悟的智慧,是涅槃,是向死而生的存在,那菩提子蕴含的灵炁能滋养神魂,下一世,今生无缘长生道的人,倘若有机缘,也能走上修行的道路。   这让韩子清怎么能不心动。   ……   古家村祠堂。   韩子清瞧了顾昭一眼,面有沧桑,他怀念了片刻那过往的时光,那是他青葱如毛头小子的岁月。   半晌,这才继续道。   “我翻遍了古典秘笈,简装出行,走遍万里河山,寻到了玉溪镇......山里背儿寻医的汉子……”   “啧,玉溪真人不愧是玉溪真人,自己都要兵解了,还是这般慈悲心肠,居然连菩提子这等天材地宝也舍了出去。”   说着慈悲,韩子清的面上却挂上了嘲讽的笑意。   顾昭牙痒痒,“啪”的一下,一道元炁化为长鞭,直把韩子清的脸抽歪了。   韩子清怒容,“你!”   顾昭:“笑什么笑,丑死了!”   “还有,不是背儿寻医,是背女寻医,整这么半天,你连这点事都没搞清楚。”   顾昭瞧着这命胎,面露嫌弃。   韩子清敢怒不敢言,这山里汉子的娃娃,它是儿是女重要吗?啊?!   重要的是,这玉溪真人他不做人啊,那般珍贵的菩提子,给谁不好,给了个山里人家的死娃娃。   顾昭嗤笑:“不给那娃娃,难不成给你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瞧上的那什么后宫娘娘,指定也是个混账东西!”   韩子清怒容:“不许你这么说我的瑜娘。”   顾昭:......   瑾瑜,美玉也,从玉俞声。   啧,真是又糟蹋了个好名字。   ......   顾昭的视线落在麻人竿上,瞧了这么半天,她也瞧出了些门道。   “你种这麻人竿,是想重新结菩提子吧。”   韩子清喟叹,“不错,小郎知我。”   顾昭:……   多大的脸,还她知他?   明明是她聪明!   那厢,韩子清的面容也带上了苦涩,他明明心里不想说,然而,在那真言符的作用下,他心里亲近顾昭,顾昭问啥,他都老实的说了。   ......   当年,韩子清寻到了葫芦村,心中大喜,然而,他多方探查,确定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了菩提子。   用掉了,一定是被用掉了......   彼时,他还不叫韩子清,外人唤他一声李道长,他两手各拎着一只老母鸡出了村子。   老母鸡聒躁,一路都在咯咯哒的叫着,似乎在嘲讽他那段时日做了白工。   韩子清低头,面无表情的掐断了老母鸡的脖颈,心里越想越是愤怒。   那菩提子,居然被这样粗鲁又愚昧的山里人用掉了。   而时间过了那般久,用了菩提子的人,也早已经化作了枯骨。   韩子清越想越不甘,最后寻来了麻人竿的种子。   ......   古家村祠堂。   韩子清嗤笑一声,“他们叫它麻人竿?可笑,这可是我寻的化骨藤的变种,专门化骨吸纳血气的,山里人就是山里人,没半点见识。”   顾昭不耐,“对对对,你最有见识,毕竟,你可是摸到了皇帝老子的后宫,见识比我们大着呢!”   “不知廉耻的狗男女,真是瘸驴配破磨,天生一对儿!”   “我们确实不如你有见识!失敬了。”顾昭敷衍又阴阳怪气。   韩子清怒目:“顾小郎,咱们说话归说话,你作甚又扯到瑜娘身上?”   顾昭翻了个白眼,“那咱们说话归说话,你作甚又说我们山里人家没见识了?”   韩子清怒,“我那是实话。”   顾昭:“我这更是实话。”   两人都不退让,最终以顾昭抽了韩子清一鞭子做结。   韩子清身上的真言符又亮了亮,他便是有万般的怒气,也只能继续和顾昭唠嗑。   ……   化骨藤会化去血骨,提炼白骨神魂血肉中的精气,韩子清洒下一棵化骨藤的种子,如此,它便如竹子一般蔓延,在周围数里处,长出数株的化骨藤。   吸食白骨神魂,直至凝练出韩子清寻找的菩提子。   ……   韩子清面有遗憾:“可惜......我瞧了几年,也不见这菩提子出现,也不知道那神魂去了何处?我看过村志……唉,看来,吃了那菩提子的,就是那死娃娃了。”   “也不知道玉溪真人说的另一方天地,到底是何处,七星连珠,居然是七星连珠,唉,这造化不是我等之辈能遇到的。”   韩子清越说,神情越是低落,隐隐还有怨恨老天的不公。   顾昭不理会,她继续问道。   “那村民砍了树,后来不安生,也是你闹的动静?”   韩子清:“正是。”   顾昭思忖:如竹子一般......   她从竹妖凤仙妹妹那里知道,一片竹林瞧过去竹子很多,其实只有一棵竹,那么,这麻人竿也是这样了?   顾昭的目光探究的瞧向祠堂中那棵巨大的麻人竿。   ......   另一厢,古施潘一出祠堂的门,才往前跑几步,就见村子南面有火光涌起,那是方才古大山和古长乐种尸骨的地方。   古施潘一拍大腿,“坏了,老丈母娘真的烧树了?”   今儿夜里有风,时值秋日,正是草木枯萎,气候干爽的时候,这火要是起了,到时风一吹,他们这葫芦村可讨不得好。   古施潘瞧了一眼火势,果然,南面一片的火光,瞧那阵仗,烧的可不是一棵两棵的树,难怪祠堂里,那株大.麻人竿晃动的动静这般大。   古施潘心里着急,扯起嗓子吼道。   “走水了,走水了!”   “乡亲们,走水了,快起来救火!”   他拍了一户人家的家门,直接从篱笆墙上翻进去,将灶房里的铁锅掀起,锅铲在铁锅的锅底上敲着,砰砰作响。   他一路敲,一路往村子南面方向跑去。   听到动静,起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探头一瞧,也被火光吓了一跳。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一个星点的火光,要是忽视了,它可以烧毁一个村子,一座山,直到烧无可烧才停止。   “快快,大家伙儿拎了木桶和盆子过去救火!”   “动作利索一点,好了,别整你那衣裳了,大晚上的整这么齐整给谁瞧?救火要紧!”   这是性子急的山里婆娘。   一时间,整个古家村都热闹了起来。   ……   大家伙儿一路朝村子的南面跑去。   都是在村子里住这般久的人了,谁都知道,在南面的那片田里有一条水渠,水是山里落下的溪流汇聚而成。   平日里,水渠里的水,乡亲们都是用它浇田的。   这会儿灭火,打水的位置正正好。   ……   等到了村南,扛木盆和木桶的众人愣了愣。   古大足意外:“怎,怎么是这麻人竿着火了?”   “是,是啊,怎么这么多麻人竿起火了,真怪!”   村民们应和。   原来,着火的均是麻人竿,按理来说,最不可能着火的便是麻人竿了,这玩意儿只有头部处有一些细长的树叶,其他地方俱是光溜溜的枝干。   以前,村民们也不是没有伐过麻人竿,这东西内里和分叉的枝干都是实心的。   这样的木头,最难烧起来了。   但是,一旦烧起来,它的火也格外的旺盛,格外的难灭。   ……   惊讶归惊讶,大家伙还是抓紧了动作,你一桶,我一盆的去灭这些着了火的麻人竿。   一株株燃着火的麻人竿中,有几株格外的诡异,它上头浮着人的面庞,或睁着眼睛,或半闭着,各个张大了嘴,似畅快又似痛苦的朝天呐喊。   村民顶着热浪,一边灭火,一边议论纷纷。   “又是大山!”   “对对,肯定是他,他又去树葬岗里头偷尸骨了,这家伙!”   “……啊!大家快瞧,这是大山的姑母……天呐,他居然偷到了自己姑母的尸骨!”   随着一声惊呼,大家都沉默了一下。   这时,一道年迈的老者声音沉沉响起,里头都是愤怒。   “......赶出去!回头将他赶出去,咱们古家村不要这等数典忘祖的畜生!”   他花白又稀疏的头发盘了个髻在脑后,褶皱的脸上是山羊胡子,虽然腿脚不灵便,却还是拄着拐杖也来救火了。   此刻,他尤其的生气。   这话一出,顿时得到了众人的拥趸。   “对对,大葫伯说得对,赶出去,把大山赶出去!”众人义愤填膺,干活的动作却更快了。   突然,前头的古大足指着一棵长了蘑菇的树,手指头颤抖,扯高了嗓子的声音都变调子了。   “……大山,是大山的脸!”   大家伙的动作一愣。   此时已经灭了大部分树上的火了,这一片地方都是烟气的味道,诡异的是,那菌菇燃烧起来居然带着一股肉的香气。   大家这才发现,这棵树下还有坑洞。   众人一瞧,坑洞下头窝着两个人,奄奄一息。   “天呐,是大山。”   “长乐,另一个是长乐!”   “大山和长乐在下头......”   “他们怎么在这下头?”   有村民不解,立马被人扯了扯袖子。   “快快,大家快灭了这火,救火救火!先救火要紧!”   村民又忙活了起来,扑火的扑火,想要跳下去救人的汉子也有。   古大足站在最前头,他出来的匆忙,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这下索性丢了另一只,露出比旁人更大的脚板。   他丢了木盆,准备跳下去救人,突然,后背的衣裳被人抓住了。   古大足回头,诧异了。   “施潘哥?”   古施潘忌惮的瞧了一眼坑洞,里头是虬枝盘卧的树根,只见它们黑黢黢的,各个鼓鼓囊囊,就像是吸足了血气一样的蠕动了片刻。   火势已经都被控制了下来,古施潘瞧了一眼这株麻人竿,上头有黑面的菌菇,这是新长出来的。   他左右瞧了瞧,果然不见顾昭说的符箓了。   古施潘神情戒备,“大足别下去,这玩意儿也吸人的血气,上头的菇是大山和长乐种出来的。”   古大足心中一悚,连忙收回了自己的脚。   下头的树根动了动,似长虫喟叹一般。   古大足心里更怵了。   “这,这......施潘哥,这是怎么回事?”   古施潘左右看了看,在人群中瞧到了老丈母娘。   郑氏对上古施潘的视线,猛地瑟缩了一下,手偷偷的要往后藏。   古施潘目光如炬,一下便看到了她往后藏的手。   黄纸朱砂......是顾小郎说的黄符!   古施潘大步一跨,两下便来到了郑氏的面前,一把抓起她的手。   郑氏:“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古施潘目光落在郑氏手中,那儿果然是一张黄符。   “是你!”   他的目光就像是刺一样的刺了进去,直把郑氏瞧得哆哆嗦嗦。   “是你放的火?”   这一次见面,他已经连娘都不想叫了。   郑氏突然坐到了地上,捶地大哭,“我也不想的,我不是有意的,这树这般奇怪,早就该把它们烧了,就应该都烧了!要不是因为它们,我的长乐也不会变成这样......”   “明明,明明......明明他以前是孝顺又懂事的孩子的!不不,他不会这样待我的,一定是这些东西蛊惑了他!烧了,就该都烧了!”   郑氏踢踏的在地上乱踹,黄泥一下就沾上了裤腿,明明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妇人,愣是和小娃娃一样的无赖模样。   她抬眸看着被众人救下的麻人竿,上头的枝干大半都焦黑了。   憔悴的眉眼里都是狠意和恨意。   村民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   古大足迟疑,“婶儿,再有不行,你也不能放火啊,你喊咱们来砍了也成,秋日干燥,要是火漫开了,整个村子都得烧没了。”   郑氏拍腿:“我老古家的孩子都要没了,我哪里还管什么古家村烧没了没!”   众人心中一寒,看着郑氏的眼神也格外的不善了。   郑氏不觉,她抽搭了两下,就开始和古施潘哭,哭麻人竿邪异,哭大山不做人......哭古长乐心狠又不孝。   ......   原来,郑氏本来要背着古长乐去寻闺女儿古丽榕,走在半路上,古长乐幽幽转醒过来。   “......娘?”   “儿啊,你醒了?”郑氏面上大喜。   古长乐:“恩。”   他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又问道。   “娘,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了?”   “都是那天杀的山外人,他居然这般心狠,真的就种了你和大山!”   郑氏神情愤恨,“还有你姐夫,那也是个没良心的,不帮着自己人,反倒帮着个外人!”   “可气死我了!”   郑氏将事情絮絮叨叨的说了说,车轱辘话翻来翻去,都是在骂古施潘不孝顺,不友爱妻弟。   最后,她说累了,喘着气将古长乐往上托了托。   “儿啊,你莫忧,我带你去寻你阿姐,让你阿姐好好的训一训你姐夫。”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左右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你先前真是犯傻,当真要寻什么菩提子,让你阿姐灌了你姐夫烈酒,回头什么话套不出来?”   “怎地要那般待你阿姐?唉,糊涂啊!”   古长乐嗤笑了一声,“阿娘,你将阿姐想的太傻了,那等好物,她自然要留着了,给我这弟弟作甚?给源然那小子不是更好?那可是她的亲儿呢。”   郑氏虎脸,“我是她阿娘,她能不听我的?”   古长乐:“那是以前,她现在有了源然,可不是那一心一意对我的阿姐了,她有了自己的小家,有私心了,就阿娘你傻,还看不透这事儿!”   郑氏正待继续说什么,古长乐不耐了。   “阿娘,莫说这个了。”   “你......你带我回大山哥那儿吧。”   郑氏急了:“还去那儿作甚?长乐你是没瞧到,那麻人竿邪异着呢,它,它吸了你和大山的血气,结了黑色的菌菇,可怕着呢!”   古长乐打了个颤抖。   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得真真的!他都记起来了!   眼下,虽然已经离开了坑洞,但是,他的皮肉里还有那入了骨髓和神魂的疼痛和痒意,只有挠破了,涌出无数的鲜血,那股痛意和瘙痒好似才能暂时停歇。   ……   片刻后。   古长乐目光坚定了:“阿娘,你带我回去。”   “我不知道阿姐那儿是不是有菩提子,不过,我知道,这大山哥身上有红面菌菇。”   他眼里涌起了狂热,“那红面菌菇吃了,我的身子就畅快了许多,大山哥身上有,娘,你带我回去......求你了,求你了!”   郑氏原先不愿也不肯,但她耐不住古长乐的哀求。   这是她肚肠里出来的孩子,是她老古家唯一的根啊,她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他这般的哀求,她的心简直要碎了,怎么会不应下?   ......   郑氏带着古长乐回去了。   她将古长乐搁在地上,自己给自己鼓着劲儿,跳下坑洞去摸古大山身上的红菇。   她顺利的摸到了,那诡异的树根没有动。   郑氏将红菇丢到了坑洞上头,古长乐软着手脚,像饿了许多时日的疯狗一样,猛的朝地上的红菇扑去。   ……   郑氏正待爬出坑洞,突然,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别动!”古大山咳了一声,“婶儿,我没和你玩笑,你动了,我就毁了这符。”   郑氏僵了僵。   什,什么符?   她一点点的回头,果然,古大山被反手束缚着的手,此刻正贴着一张泛着幽幽莹光的黄符。   这符,一瞧便是不寻常模样。   古大山垂眸,吃吃的笑声从胸腔里出来。   “婶儿,带我出去,那顾小郎是方外之人,他没有想要我和长乐的命,不过是要我们吃些苦头罢了,你们母子带我出了坑洞,我就不毁了这符箓。”   他抬起眼眸,胡子拉碴,然而眼睛里却闪着疯狂的光。   “不然,咱们就一起做这麻人竿种菌的血气!”   古大山瞧上头的古长乐,“长乐小子,要是不想你老娘也被种菌了,就和你娘一起拉我出去。”   古长乐吃了两朵红菇,手脚有了些气力,他充耳不闻,撩了衣摆,将散落在地上的红菇一朵朵的捡起来,就连那黑面的菌菇也不落下。   郑氏着急:“儿啊!依着他,依着他!”   古长乐充耳不闻。   古大山愣了愣,随即哈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长乐小子,你是个成大事的,心狠!”   郑氏回头瞧古大山。   古大山笑得眼泪几乎要下来了,他止住了笑,目光看着郑氏,里头有着怜悯。   郑氏慌了:“怎,怎地了?”   古大山:“婶,你瞧不出来吗?他这是舍了你啊。”   他自嘲的笑了笑,“也是,这能种阿姐的人,他又怎么会是个好东西。”   古长乐,他这是想独吞红菇啊。   古大山意有所指的瞧了一眼郑氏,心道。   更甚至,种阿姐的尸骨不成,他还能种一回阿娘啊。   古大山狠狠的捏紧手中的黄符,他偏不如人意,了不得便是提心吊胆的再过一夜罢了。   天亮了,等天亮了就有人来救他了。   ……   古大山对郑氏笑道,“婶儿,不劳烦你了,你走吧。”   郑氏慌手慌脚的要爬出坑洞,没有想到,古长乐更狠,为了明日没有人和他抢那红面菇,他拽了地上的铁锹,恶狠狠的朝古大山拽着黄符的手插去。   一瞬间,鲜血四溅,古大山惨叫的松开了手。   雪上加霜的是,黄符沾了人血,莹亮的符光被污,符纸也被铁锹破坏,原先被符箓镇压的麻人竿瞬间灵活了起来。   似蛇一样的树根一下便插进了古大山的身子里,麻人竿上又出现了那似畅快又痛苦的树人脸。   郑氏惊魂未定的要往外爬,“儿啊,救我救我!”   眼瞅着古长乐要往后退,郑氏一把抓住了古长乐的脚,古长乐身体还虚着,这样一拽,居然被郑氏扯了下去。   身下是蠕动的树根,古长乐也吓坏了,脸一下就白了。   树根僵了僵,瞬间从古大山身子中分出了一部分,猛地朝古长乐扎去。   古长乐仰头,“啊!痛!”   郑氏慌极了,她的手正好摸到破损了的黄符,原先朝她涌来的树根动作停滞了下,似有畏惧。   郑氏大喜,手忙脚乱的爬出了这坑洞。   她回头,坑洞下头,古大山和古长乐已经被麻人竿的树根扎透,黑黢黢的树根微微鼓涨,就像是有血气咕噜噜的被送到了树干处。   很快,树干上又长出了另一张人脸,那是古长乐。   它似畅快又似痛苦,分叉的枝干挠着主干,树皮破损,流出黑色的汁液,瞬间凝成一朵朵黑面斑驳的菌菇。   “啊啊啊,妖孽,妖孽!”   郑氏受不住的后退,崩溃的大喊。   片刻后,她散乱着花白的头发,抖着手,有些神经质的嚷道。   “烧了你,烧了你!”   火折子点燃,她捡了些枯枝助燃,烧了一棵又一棵的麻人竿,瞧着这冲天的火光,她眼里簇着火,面上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死吧,都去死吧!”   ......   众人听后,沉默了。   郑氏缩回手,她瞧了一眼这一地的湿水和黑灰,突兀的笑了起来。   “孽啊,这些都是孽!”   古大足轻声,“婶?婶儿?”   “这是刺激过大,迷心了,唉。”村民们议论道。   ……   麻人竿的树根蠕动,下头的古长乐和古大山不知死活,古施潘让古大足瞧着情况,转身去祠堂寻顾昭。   这这麻人竿该如何处理。   别的不说,黄符得讨两张。   ……   古家祠堂。   顾昭五指微敛,随着《太初化炁七籖诀》功法的运转,祠堂中这棵大.麻人竿里的煞气,怨气,血气......这等阴邪之炁被她化去。   阴邪之炁化成的元炁,顾昭也没有吸收。   她将这些元炁反哺在麻人竿上的人脸处,那些凸起的人脸一个个的化去,最后,顾昭记忆中的那个汉子,他也消退......   麻人竿光滑,就像方才瞧到的那般。   随着化炁,它一点点的变小,最后成了一根藤蔓模样,与此同时,葫芦村子里,其他麻人竿的树根瞬间停滞了蠕动。   白骨安宁,麻人竿枯萎。   古施潘寻来的时候,正好见到那大.麻人竿变成一根藤蔓,落入顾昭手中。   顾昭回头,冲古施潘笑了笑。   “伯伯,你放心,葫芦村没事了。”   阿爹,昭儿也希望,这一世,阿爹能够平安喜乐。   …… 第83章 (捉虫)   不知不觉,黑夜过去了,天光有些亮,熹微的光亮透过天井落下,正好照在顾昭的身上。   她手中还提着一盏六面绢丝灯,回眸时,麻人竿化藤,卷起风气,风吹乱了她额畔的发丝。   虽然在笑,眼里却有水光潋滟而过。   古施潘的鼻尖无端的有些酸涩,心底似有一道似安心又似满足的喟叹声响起。   这个山野汉子,难得的失神在那儿。   这时,一阵秋风吹来,祠堂老旧的木门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古施潘回过了神,胡乱的擦了下脸,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怎么愣神了。”   他整了整思绪,急急道。   “顾小郎,村南那边的麻人竿,就是你种了大山的那棵,它上头的符纸被长乐毁了。”   “眼下,这两人又掉到了坑洞里头,那麻人竿的树根蠕动个不停,瞧过去格外的阴邪。”   他眉头紧锁,沉声将情况和顾昭说了个分明。   “刚刚祠堂的这棵麻人竿晃得那般厉害,也是因为我那老丈母娘烧了许多株的麻人竿,这才闹起来的。”   此时,大.麻人竿化为一根藤蔓,藤蔓青翠如碧玉,上头坠着几片像手掌一样的叶子,叶子的脉络,绿中带着两分的红。   多瞧两眼,似有血液在其中流淌。   古施潘赶紧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祠堂空地上出现的坑洞,神情有些庆幸也有些怅然,毕竟是他们这儿的老树了,他打小看到大的,一时没了,还真有两分不习惯。   罢罢,这东西被收了也好,留着都是祸害。   ……   “着火了?”顾昭听到这话一惊,连忙追问,“现在呢?这火灭了吗?”   “灭了灭了。”古施潘摆手,“我敲了铁锅,喊大家一起救火了。”   “那就好。”顾昭放下心来。   这等山林之地要是起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古施潘犹豫:“就是那麻人竿......不知道会不会对村子有害。”   他脸上还带着救火时留下的狼狈,脸上是两道黑灰,头发上也浮着灰烬,鞋子沾了黄泥和水,说起麻人竿,黝黑的脸上都是愁意。   顾昭:“伯伯莫忧,昭方才说了,葫芦村没事了。”   她将手中的那株藤蔓托起,让古施潘瞧它,解释道。   “村子里的麻人竿是化骨藤的变种,化骨藤同竹子一样,瞧过去一片,其实只有一棵,村子里其他的麻人竿,都是这株大.麻人竿的分枝罢了。”   “这主枝去了,其他的也该枯萎了。”   顾昭将李道长做的事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当年,伐了麻人竿,村子里有不太平的动静,那动静也是他闹出来的,为的就是用这麻人竿凝聚尸骨中的菩提子。”   “这恶道!”古施潘愤怒的捏紧了拳头。   两人一边说这话,一边往村子南面方向走去。   那儿,大家伙儿站得有些远,各个仰长了脖颈去瞧坑洞里的古大山和古长乐,真瞧到了,又啧啧啧的扭头,不忍直视模样。   那姿态,将世人爱瞧热闹的姿态诠释得淋漓尽致。   山里多蚊虫,古大足拍了下脸颊上的蚊子,正在挠痒痒包的时候,他瞧到乡间小路上走来的古施潘,眼睛一亮。   “施潘哥!”   他急急的迎了过去,像倒豆子一样的将话说了出来。   “刚刚你才走,那麻人竿突然全都枯了,长乐和大山趴在坑洞上,不过,我们也不敢下去把人带上来,这玩意儿怪得很,要是虚晃一招,哄骗我们下去怎么办?”   古施潘看了顾昭一眼。   顾昭点了点头,“没事了。”   古施潘回头,“我下去带他们上来,大足,你在上面帮忙搭把手。”   古大足还待说什么。   古施潘抬手制止了,“没事了,祠堂里的那株也没了。”   ......   古施潘跳下坑洞,一把掀开倒在地上的古大山和古长乐,入手皆是活人骨肉的绵软,他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儿,心里微微松了松。   “还活着。”   古施潘抬头冲众人喊道。   人群里有片刻的骚动,一片议论纷纷。   “真是命大,方才那般邪异,都长菌菇了还活着。”   “是啊是啊,树都长脸了,好吓人……还好我家娃娃没来,不然瞧到了,魂都得被吓丢了。”   “……”   那厢,古施潘将人背了上去,古大足搭手帮忙放下。   很快,地上便躺了古大山和古长乐两人,只见他们面色苍白,尤其是古长乐,他平日里做事少,本身面皮就白,这下更是死白死白的,下头的青筋清晰可见。   村民交头接耳。   “大山和长乐......唉,我瞧这时候虽然还活着,回头过日子也够呛。”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人都废了。”   ......   人群中,郑氏的视线瞧到顾昭,心生恨意,她扯了头发,低着头就要朝顾昭的肚子撞去,神情狰狞。   “是你!就是你挖了这两洞,是你埋了我家长乐!都是因为你,他们才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这该死的山下人!滚出去,你给我们滚出去!”   众人哗然。   “你浑说什么!”古施潘拦住了,他一把将郑氏扯住,像扔布袋一样往后扔了扔。   只见他脸上是蓬勃的怒气,眉毛倒竖,黝黑又有些沟壑的脸发起怒来,有几分骇人。   “长乐会这样,你方才也说了,那都是因为他贪心那劳什子的红菇!是他自己贪心,是他狼心狗肺,这才有这一遭的报应!”   “大山也一样!”   他顿了顿,收敛怒气,声音仍然闷沉。   “各位,听我一言,顾小郎确实是山外人,大山和长乐是山里人,但是,咱们护短可以,包庇罪人和善恶不分万万要不得。”   古施潘目光清明的看过众人,拱了拱手,将事情说了一趟。   他既说了古长乐伙同古大山盗尸骨种红菇的事,又说了古长乐害自家阿姐,想以阿姐的尸骨种菌的恶毒心肠。   最后,古施潘指着地上的古长乐,恨声道。   “他们这般歹毒,想着将顾小郎以活人的姿态种菌,凭什么人家不能反过来种他们?他们自己先起了恶毒心思,技不如人,就不要在这里倒打一耙了。”   村民哗然。   居然是这样。   最后,古施潘意味深长的又添了几句话。   “乡亲们,这恶事做了开头就回不去了,种了一个山外人,他们会不会想着再种一个人?山路崎岖,外乡人难来,可不比咱们山里人好寻。”   众人悚然。   各个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娃娃。   是啊,种了一个山外人,说不得下一回就得种他们山里人了!   人便是这样,头一次做恶事心慌心乱,会后悔会害怕,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只会越来越习惯,越来越得心应手。   想通这,村民个个怒瞪古长乐和古大山。   就连郑氏都不受待见了。   古大山和古长乐悠悠转醒,他们对上村里人的怒目,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咯噔。   这……这是怎么了?   ......   麻人竿在古家村不会再长了,这些枯木,不拘是用来烧柴还是做炭,抑或是起屋做木梁,都是成的。   村里人热情,知道顾昭除了麻人竿这邪性的东西后,有给顾昭送松果的,也有给顾昭送板栗和山笋干的。   古施潘拎了一袋的山珍过来,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篓。   他将袋子搁在地上,朗笑道。   “顾小郎放心,我这山珍绝对不是那麻人竿种出来的,你放心的吃,香着嘞!”   顾昭失笑。   “多谢伯伯。”   她听到有哼唧哼唧的声音从古施潘背后的竹篓里传来,好奇的探头瞧了瞧。   “是什么声音?”   “哈,差点忘了这个了。”   古施潘连忙将背篓脱下,搁在地上,打开上头的上盖,露出里头的两只小黑猪。   此时,它们正在箩筐里拱拱。   古施潘:“这个也给小郎,不是太难养,割些猪草,吃些潲水,一年半就能吃肉了,伯伯那儿也养了两只大的,等年节的时候,我们家杀猪了,伯伯给你送一些到山下。”   他哈哈笑了一声,和顾昭对视,神情认真道。   “是玉溪镇长宁街西街的顾家,对吧?我都记着了!”   顾昭心里发酸,扬起笑脸,“对的。”   “伯伯,年节时候,我也会来山里给伯伯拜年。”   古施潘欢喜,“好好!到时伯伯还给你抓溪蛙。”   “这小东西憨傻,天冷时候,我们淌在溪水中,只要瞧旁边的泥土,它会留些细细的小洞,自己躲在里头一动不动,寻到了窝,好抓得很!”   顾昭应下:“好,我和伯伯一起去抓。”   ……   葫芦村村口,顾昭赶着毛驴,毛驴身上吊两个竹筐,一筐放山珍,一筐搁了两只小黑猪,驴蹄得哒得哒的走出了山路。   “再来玩啊!”古施潘不舍的挥手。   “伯伯回去吧,我会的。”   远远的,顾昭清脆的声音传来。   古大足瞧了瞧,毛驴和那小郎拐了一个弯,身影消失在出山的羊肠小道上,旁边,他施潘大哥还在摇手。   “停停,施潘哥,那小郎走了。”   古施潘放下手,神情怅然若失。   “已经走了啊。”   古大足奇怪,“施潘哥,你这么喜欢这顾小郎啊。”   知道顾昭是修行之人后,古大足的心中只有敬畏了,尤其顾昭,年纪瞧过去虽小,手段却颇为狠辣,说种人就种人,连一丝半点的犹豫都不曾有。   古施潘虎脸,“别浑说,顾小郎心善着呢,是大山和长乐不好。”   古大足:得,又护上了。   古大足不解,他打小便跟在古施潘身后玩,小时候一起玩泥巴,长大后一道进山,他知道古施潘看重家中的孩子。   是以,他看得分明。   施潘哥对顾小郎,不是常人对高人的敬佩之情,反而是长辈对后辈的疼惜。   古施潘的视线落在那条蜿蜒的羊肠小路上,良久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只是莫名的觉得面善亲呢。   还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瞧见他道法精湛,他心里只有欢喜,就好像......好像瞧见自己的小子源然有出息一样。   古大足听完,面容古怪。   “施潘哥,你们这是前世的缘分啊,难道,你前世是他阿爹?”   古施潘愣了愣。   古大足一拍自己大嘴,“嗐,瞧我又说胡话了,什么前世不前世的,谁还能知道前世的事了?”   “指不定咱们的前世还不是人,是什么阿猫阿狗之类的。”   古施潘失笑,“走了,回去了。”   ......   出了山涧的羊肠小道,顾昭牵着三骏进了鬼道,再一出来,已经到了长宁街的西街。   打更巡逻的纸人知事,帮顾昭巡夜后,还知道帮顾昭去钟鼓楼画签。   它木楞的和赵刀周伯挥了手,提着灯笼便回了顾家。   顾昭到的时候,正好瞧见纸人被老杜氏怀疑盘问。   听到院子门口的动静声,老杜氏抬头看了过去。   顾昭牵着毛驴,“阿奶,我回来了。”   老杜氏:......   她倒抽一口凉气,嚇的一声的往后退。   老杜氏警惕的瞧了瞧自己面前的这个顾昭,又瞧了瞧门口的那个。   两人一模一样,除了自己面前的这个愣了一点。   顾昭:“阿奶?”   顾昭冲纸人招手,“过来了。”   话落,老杜氏便见自己面前的这个顾昭化作一张纸,扁平扁平的,明明没有风,它却像有风浪吹鼓一样,摇摇摆摆的朝门口的顾昭飘去。   顾昭伸手,纸人倏忽的变小,落在了她的手中。   “辛苦了。”顾昭眉眼弯弯。   纸人跳在顾昭掌心立好,两个纸手交叠,和顾昭拱手,似在说客气客气。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这才将纸人塞到六面绢丝的灯笼中。   她抬头,目光撞上老杜氏的,老杜氏眼里蹙着怒火。   顾昭:......不好!   她往三骏身边挪了挪,小声的又喊了一声。   “......阿奶,你生气了?”   老杜氏眼睛四处搜寻,最后捡了根指粗的棍子,追撵得顾昭满院子跑。   顾昭讨饶:“阿奶,阿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就是一个老妇人,不是什么君子!”老杜氏喘气,“我就要动口又动手!”   “你这个混蛋小子,居然剪了个纸人吓唬人,啊!”   顾昭慢下脚步,故意让老杜氏打到,不是很疼,但是她特意唤得特别大声。   “哎哟!可疼死我了!”   老杜氏急了,扔了棍子就过来。   “你这死孩子,不是跑得很快吗?怎么就被打到了?疼不疼?”   老杜氏要去掀顾昭的袖子,刚刚那下,恰好是打到了胳膊的地方。   “嘿嘿,阿奶不生我气了。”顾昭反手就搀到老杜氏的手肘里,对着她笑眯眯道。   老杜氏没好气,“吓死人了。”   那纸人回来,她不知道是纸人,只以为是顾昭,还问它要不要吃饭和洗簌。   它木木愣愣的摇头。   刚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昭儿生病了,心里正担心,眼睛瞧着它手中那写着更字的灯笼,立马警惕过来了。   顾昭回来时,她正在和那东西周旋呢。   老杜氏没好气,“我啊,傻傻的还以为它是什么精怪,拎了灯笼来我们家,冒充咱们昭儿了,你来的时候,阿奶正在套话呢。”   顾昭通过纸人,已经看到自家阿奶绞尽脑汁套话周旋的模样了,她不禁哈哈笑了两声。   真是难为她阿奶了。   顾昭:“奶,你们不是瞧到过三骏了么,它们都是我剪出来的,怎么还担心呀。”   老杜氏嘀咕,“这人和驴子怎么能一样?”   啧啧,别说,除了神情木楞,还真是和她家昭儿一般模样!   顾昭将毛驴上的箩筐卸了下来,老杜氏瞧到箩筐里的两只小黑猪,神情欢喜。   “不错不错,这猪崽子精神!”   她夸完迟疑了一下,“昭儿啊,这该不会……也是你剪的吧。”   顾昭否认,“哪呢?是山里的古伯伯送的。”   老杜氏庆幸:“还好还好,要是猪崽子也是你剪的纸,那阿奶可就是那黄鼠狼拖了鸡毛掸子,空欢喜一场喽!”   顾昭:“哈哈,必须不能让阿奶空欢喜啊。”   ......   老杜氏越瞧那猪崽子越欢喜,当下便使唤了顾春来一起,准备将屋子后头的猪圈收拾出来。   顾昭哪里能让老人家动手,自己便整了,她一边弄,一边和老杜氏唠嗑道。   “阿奶,送我的古伯伯说了,我这黑猪脾胃娇贵,不能养在圂厕那等地方,它们吃不得五谷轮回这等肮脏之物,我啊,平时会去打猪草,还会去寻听雨楼的周伯伯,到他那儿拿剩下的饭菜喂猪。”   老杜氏:......   她毫不留情的戳穿。   “什么黑猪脾胃娇贵,我瞧是你的脾胃娇贵吧!”   像那养在圂厕的猪,顾昭向来是不吃的。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亲昵的道。   “还是阿奶知我。”   ……   安置了黑猪,顾昭将那袋山珍交给顾秋花。   顾秋花翻了翻,里头除了晒得干干的菌菇和木耳,还有两朵的灵芝。   灵芝瞧过去颜色好比金丹,差不多成人的巴掌大小,单柄侧生了伞盖,凑近有草木的芬芳溢出。   顾秋花惊讶了,“昭儿,这可是好东西,祈北郡城里,这东西值老多银子了。”   她侧头看顾昭,声音有些迟疑。   “这古伯伯......怎地送这般厚的礼了?”   乡里人家淳朴,便是送礼也是礼轻情意重,知道这灵芝贵重,老杜氏有些不放心。   顾昭安抚,“没事,古伯伯和我投缘。”   顾昭只说帮古家村寻回了树葬岗的尸骨,没有说那麻人竿生菌的事儿。   这事儿诡谲又邪异,大家伙儿知道了,以后山里人的生计也该被断了。   左右以后不会再有尸骨种菇这事了。   顾昭将山珍中的灵芝捡了出来,搁到老杜氏手中,交代道。   “阿奶,你和阿爷早晨起来的时候,剪一些灵芝下来泡水,每天喝一些,对身子骨有好处的。”   老杜氏推回去,“给你吃,人家给了你的。”   顾昭心里一暖,“阿奶,我还小,喝这干嘛呀,没事,回头我也进山寻这灵芝,摘了给你和阿爷泡水喝,到时啊,阿爷阿奶就能长命百岁了。”   老杜氏乐得合不拢嘴,不过,她想了想,还是认真的拒绝道。   “活那么老就不要了,受罪,身子骨哪哪都不中用了。”   顾昭摇了摇老杜氏的胳膊,不依道。   “没事,我去寻那时间久的灵芝和人参,吃了就没有不舒坦了,我想要你们陪着我。”   “傻孩子。”老杜氏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顾昭的脑袋,眉眼里都是慈祥之意。   “没有谁可以一直陪着谁,正因为有缘尽的那一日,所以,我们才要格外的珍惜在一起的日子。”   “每个人都是彼此路途上碰到的风景,有一些景美,我们可以贪看片刻,有一些景差,咱们抬脚往前继续走便是了,不必气闷。”   “接着往下走,才是正途。”   顾昭抬头,眼里有些怔楞,“阿奶?”   老杜氏耷拉的眉眼虽然老了,却不见耳聋昏聩,她语重心长,神情认真。   “昭儿,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大造化大智慧的人,千万别走错了路,听阿奶的,别去求什么长生不老,长命百岁,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便是我和你阿爷要走了,也是这样,知道没?”   “我们只盼你好好的。”   末了,她宽慰道。   “要是还有缘分,我们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你说是不是?”   顾昭心里难受,还是点头应下。   “我知道了,阿奶,我不会的。”   老杜氏摸了摸顾昭的脑袋,没有继续说话。   她有些老花的眼睛看得很远,那儿是波光粼粼的樟铃溪。   她想起以前听过的戏文,戏文里的书生郎进京赶考,小娇娘不舍,眼泪沾湿了一条又一条帕子。   书生郎和小娇娘唱道,不要畏惧离别,因为下一次相遇,将会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虽然是情意绵绵的话,但她觉得,这话说给昭儿正好。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修行中人要远离红尘。   因为这红尘啊,它会勾人惑人,勘不透,那便成了迷障,成了执念。   老杜氏笑眯眯,她的昭儿,一定能长长久久的往前走下去,她希望,她是她瞧到的一片美景,可以驻足观看片刻,可以怀念,但不会停留。   “昭儿,要一直往前走啊。”老杜氏小声。   ……   顾昭坐在廊檐下,想着老杜氏的话,神情若有所思。   天畔云卷云舒,流云似有千变万化,又有着无穷的道韵,多瞧了几眼,顾昭的心神着迷,倏忽的入定。   白云在她的心神中,它们的形状有了意义,好似有人以狼毫沾墨,天为符纸,白云为墨……符头,主事符神,符腹,符胆,符脚......随着元炁入窍,那片天光光彩大盛。   “九霄雷霆符!”   符成的那一刻,顾昭的心神归位,她瞬间从方才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清醒过来。   顾昭急急的起身,回屋抓了黄纸和朱砂。   只见她提笔,微微凝神,随即下笔如有神,刚才瞧到的天地道韵在她笔下一点点复刻。   “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速去千里外......”随着话落,符头成,接着便是主事符神,符腹……符脚,最后一点灵光到符胆。①   绛宫处的金丹滴溜溜的直转,无数的元炁随着那狼毫,一路朝那符胆处涌去。   元炁入符胆,符窍一点即通。   刹那间,顾昭笔下的黄符光彩大盛。   顾昭看着那蕴含着无数道韵的黄符,面上有些失神。   以前,她知道的那些符箓,不是寻的道家典籍查看,便是从八郎那儿得到的传承,能瞧多少,就看机缘巧合了,这是她头一次,看着天上的流云悟出的符箓。   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符箓。   顾昭喃喃:“原来,大家都是通过天上的流云,得到符箓的传承吗?”   顾昭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这样。   符箓上的字体晦涩难懂,道家也称符箓为云篆。   也许,一开始,修行之人便是通过参悟天上的流云,这才绘制了能借神鬼之力的符箓。   顾昭想明白了这,白日里,悟道悟得更勤快了。   ……   日子在日升月落,一日三餐中消磨,如此,又是小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天高气爽。   老杜氏从灶间的窗棂处探头瞧了瞧,没有在屋顶上瞧到顾昭。   她不禁有些意外。   “花囡啊,昭儿呢?”   “往日这时候,她不是该在屋顶上盘着吗?”   顾秋花:“不知道呢,没有瞧见。”   老杜氏又瞧了一眼自家的屋顶,嘀咕不已。   她家这屋顶啊,这大半年可干净了,夜里时候是她那外孙孙卫平彦爬上去晒月亮,白日时候嘛,那也是没个空闲的。   她那孙女儿顾昭,这几日,那是日日爬屋顶,说是要修行参悟。   这些日子天气转凉,她准备重新弹一床棉花了。   顾秋花接话,“娘,我瞧家里的铺盖都是新棉,够盖的,不用弹了。”   老杜氏不赞同:“哪里够了?”   “旁的不说,屋顶上总得搁一床,两孩子一个晚上,一个白天的往上头爬,就跟那黑夜白日交替似的,他们修行,咱们也得出把力吧。”   顾秋花莫名:这搁棉被,怎么就是出力了?   老杜氏小声,“上头的木梁硬实,搁了棉被,起码不会硌屁股,昨儿我瞧昭儿下来,龇着牙,走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呢!”   “嘘,别说,她这孩子要脸,说了该不好意思了。”   顾秋花:...... 第84章   顾昭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正被阿奶和姑妈说着木梁硌屁股的糗事儿。   她在屋子后头的猪圈处,背着手,探头瞧着里头的小黑猪,越看越是喜欢。   只见两只小黑猪头碰着头,小尾巴甩甩,哼哼唧唧的在槽里拱食。   木槽里的猪食是顾昭下值时候,顺道在池塘边打回来的猪草。   大部分是楮皮树的叶子,还有一些鹅肠菜,老杜氏拿大锅将它们煮了,搁了一点盐,两只小猪吃的倒也香甜。   顾昭瞧了好一会儿,两只小猪都吃完了,这会儿懒懒的窝在稻草堆里,伴着凉凉的秋风,哼哼唧唧的打着秋盹儿。   “懒惰!”   “吃完也该溜达溜达啊,这样肉才紧实弹牙呢!”   顾昭小声的教训了几句,顺手将猪圈收拾了。   只见她手诀翻飞,反手一纳,无数的水炁在五指间汇聚成一条水龙。   秋日的艳阳下,水龙晶莹剔透,龙身蜿蜒神勇,最后,龙口大张,以蓬勃的气势卷过猪圈,将里头的肮脏之物裹挟而走。   顷刻,猪圈和食槽漾着洁净的气息。   巨龙咆哮,于半空中摆尾,龙目圆瞪了顾昭一眼,这才一跃汇入波光粼粼的樟铃溪中。   顾昭摸鼻,神情有些羞赧。   好吧,是她对不起这水炁之灵,汇聚的水龙居然用来洗猪圈了。   下一回……下一回她一定不会再用龙的形态。   ……   又贪瞧了一会儿小黑猪,顾昭抬脚离开。   今日日头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没有了云,自然也没办法参悟云篆了,顾昭回屋,拿着桌上的符箓端详了片刻。   这几日,除了九霄雷霆符,她又悟了两道符。   一道是镇宅的金刚符,另一道是八方来财符。   顾昭想了想,左右无事,她将这八方来财符往自己身上一拍,抬脚往院子外头走去。   她想瞧一瞧,这八方来财符,要是用在她身上,该是怎样的八方来财?   想着接下来的财气,顾昭的胸膛都挺直了一些。   灶房里。   老杜氏瞧见顾昭的背影,从窗棂处探出头,喊道。   “昭儿,你去哪儿?一会儿该吃饭了!”   顾昭摆手,“一会儿就回来,阿奶,你们先吃。”   ......   顾昭走了一会儿,发现贴了八方来财符箓的自己,一双眼睛格外的灵。   这一路上,她已经捡了二十几枚的铜板,一粒碎银,铜板搁着荷包里,数量多得已经能够哐当哐当响了。   顾昭苦哈哈的笑了一下。   他们这玉溪镇,八方的财气有些小啊。   突然,顾昭瞧到前头一道微微的黄光,阳光一照,黄光若隐若现,漾着可人又让人着迷的光芒。   她起了好奇心,抬脚走了过去。   秋日的田埂有些干,田里是一茬茬的稻草根,不远处,稻草扎的草人摊着手脚,被竹竿插得高高的。   它微微往前倾,头上戴了一顶破毡帽,露出内里有些发黑的棉絮,身上穿的是破烂成布条的衣裳,褐色的土布上衣,下头是靛青色的裤子。   一阵风吹来,稻草人摇摇摆摆,黑布条缝的嘴巴往上勾着,就像是带着笑意一样。   顾昭踩过田埂,走到那片发着微弱黄光的地方,弯腰捡了一根树枝。   她掘了掘田埂的黑泥,很快,一个圆环样的小东西被她掘了出来。   顾昭小声,自言自语。   “这是什么?”   小东西沾了黑泥,田埂边有沟渠,水不多,浅浅的一层流水在泥土上头淌过,顾昭蹲着身,直接将这小圆环往水里荡了荡。   流水将黑泥带走,露出下头金色的光泽。   顾昭举着手,对着艳阳瞧了瞧。   “啊,是慈姑叶模样的金耳珰。”   慈姑叶戟形,上头画着叶子的脉络,金环缀着慈姑叶样式的坠子,质朴中又带着几分草叶的韧劲,颇为精致。   也不知道是谁将耳珰落在了这一处,这金耳珰,它是顾昭今儿寻的最大财气了。   顾昭多瞧了两眼,正待将它丢到荷包里。   这时,一道惊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顾小郎,你在哪儿寻到的金耳珰?哎呀呀,它这是我落下的!”   顾昭回头,正好对上田边一妇人欢喜的脸。   她肩头担着一根扁担,两头是褐色的木桶,里头装的是洗净的衣裳和被单,微胖的身子穿着土布衣裳,颇为利落模样。   瞧见顾昭没有动作,妇人有些急。   她连忙搁下肩上的担子,将有些湿濡的手在身上擦了擦,三两下便踩着田埂路,朝顾昭的方向过来了。   “顾小郎,我不骗你,这真的是我前些日子落下的,怎么寻都寻不着!”   怕顾昭不相信,她去翻身上的荷包,将剩下的另一个耳珰也翻了出来,递到顾昭面前,急道。   “你瞧,这是一对儿!”   顾昭瞧了瞧,果然,这妇人手中的耳珰,和她手中的一模一样,都是上头一个圆环,下头坠着慈姑叶样式的金坠子。   “给你。”顾昭递了回去。   妇人欢喜,她惊喜的抬头,意外于顾昭的好说话。   她有一张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偏圆的形状,鼻头都带着圆润之意。   瞪大了眼睛看来时,配着那圆圆的身子,瞧过去有几分逗趣。   顾昭失笑,认出这妇人是长宁街的街坊,阿庆嫂。   阿庆嫂:“顾小郎,真还我啊?”   顾昭点头,“我瞧到了,我手中的这个,和你手中的那个,它们确实是一对儿。”   “既然如此,自然该物归原主。”   阿庆嫂欢喜的不行。   她接过顾昭手中的这个耳珰,当场歪着脑袋,小心的将它们重新别回耳朵上。   片刻后。   她拿手拂了拂耳朵,见顾昭瞧着自己,笑着问道。   “好看吗?”   顾昭点头,“好看。”   阿庆嫂神情满足,和顾昭唠嗑了几句。   她嗓门有些大,声音爽脆,说起话来就跟珠子落玉盘一样,和那微胖略显笨拙的样子分外不一样。   “我这副耳珰啊,是前些时候,我家当家的进靖州城卖鱼获时候,特意给我带的。”   “家里独独我有这一份,家婆的那一份是银手环。”   “前些天不是忙着收割稻子么,也怪我,我这人臭美爱显摆,就是忙着做农活,都得将这耳珰往耳朵上挂着。”   “嗐!不知什么时候,这耳珰就丢了一只,可把我心疼坏了。”   她一拍大腿,神情懊恼,随即又转为欢喜模样,喜滋滋道。   “还好顾小郎今儿帮我寻回了,多谢多谢!”   顾昭听她说话有趣,表情生动,忍不住轻笑一声,也跟着凑趣道。   “嫂子,这说明啊,这耳珰和你有缘分,你丢了,它还能再回来。”   阿庆嫂听后,叉腰畅笑。   “是是是,该我的跑不丢!”   她瞧着顾昭的眼睛更感激了。   这耳珰是金子打的,虽然小巧,却也值不少的银子,她家相公是一直安慰她丢了便丢了,等攒几次鱼获再给她买,婆母嘀咕了她几次败家娘们,臭了几天脸,到底也没说什么。   但阿庆嫂她自己难受啊!   她原先都想好了,相公给她买的这些首饰,她都要攒起来,等她家娃娃以后讨婆娘了,儿媳妇孝顺,她就慢慢的将这首饰给她。   到时啊,儿媳妇高兴,儿子也高兴,家里和乐融融。   现在嘛,有首饰戴着的她也高兴。   这小小玩意儿,可是能讨三人高兴哩!   前几日丢了,阿庆嫂想着三人的欢喜都没了,可是愁苦的连饭都少吃了两顿。   夜里辗转反侧,睡觉都不香了。   想到这失而复得的欢喜,阿庆嫂大嗓门笑得田野间,稻草人身上的衣裳都震了震。   “玩笑玩笑,还是要谢顾小郎的,就算有缘分,那也是你帮我寻回来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阿庆嫂看了看日头,想着还有两木桶的衣裳被单没有晒,几步走了过去,矮身将扁担重新担在肩上。   她整了整木桶的麻绳,冲顾昭挥别。   “好了,顾小郎,我先家去了,还有活儿要忙呢。”   顾昭:“嫂子慢走。”   远远的,阿庆嫂热情的声音还朝这边过来。   “空了去嫂子家玩耍啊,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柿子树,这时候挂果了,小郎摘一些放到大米里,很快便绵软香甜了,好吃着哩!”   虽然没捡到这金晃晃的财气,顾昭的心情还是颇好的,当下便应下了。   “成,回头便去,嫂子不嫌我贪心多摘就成。”   “哈哈,不会不会。”阿庆嫂的声音也热情。   ......   阿庆嫂的身影消失在田野间,顾昭又朝四处看了看。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腰间系的荷包,动了动,里头哐当哐当的响。   顾昭仔细的回想自己方才捡铜板的方位。   唔,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正北……再凑上刚刚田埂里,东北方位的这道金黄财炁,正好凑成了八方。   确实是五路财神,八方来财。   就是财薄了一些罢了。   顾昭叹气:也是,她们玉溪镇穷着嘞!   她颇为意兴阑珊的将身上的八方来财符箓散去。   罢罢,这等符箓,还是搁城里的店肆里更好使一些,搁在人身上,只能捡些铜板这等偏财。   顾昭去河里捞了条大鱼,草绳一扎鱼嘴,拎着活鱼家去了。   捡财无用,还不如樟铃溪里捡鱼儿来得实惠!   ......   那厢,阿庆嫂担着木桶家去。   她到了院子里,手脚利索的架了几个三脚的竹竿,又捡了角落里的长竿,仔细用湿布擦净,踮着脚将它搁在三脚竹竿之间。   忙活完了,这才将洗净的衣裳和床单抖开,微微踮脚,将它们泼在长竿上。   阳光暖暖又明亮亮的照下,很快,院子里便是皂角好闻的气息。   “牛娃,牛娃?”   阿庆嫂在院子里找了一通,没有看见自家的孩子,也没有瞧见婆母。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   她一边擦着手,一边在家里寻着人。   阿庆嫂没有虚言,她家的院子里确实是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柿子树。   柿子树很高,约莫四五丈,小灯笼似的柿子高高的缀着。   秋日树叶枯黄稀疏,树冠张开,暖暖的阳光落下,带着丰收的喜意。   阿庆嫂找了一圈,没有瞧见人。   她有些紧张,她知道自家相公是去樟铃溪里捕鱼了,婆母公爹那是大人,不用她操心,但她家牛娃刚刚过六岁周岁生辰,还小着嘞!   “去哪儿了?”阿庆嫂并不放心的嘀咕,   “是爹娘带去哪里耍了吗?嗐!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糟心!”   她在院子走了两遭,瞧着灶间的锅碗没有洗,叹了口气,又赶紧去做活儿了。   阿庆嫂闺名唤做江葵娘,是通宁镇嫁过来的,嫁的夫家是长宁街的张庆喜,所以人称一声阿庆嫂。   十年前,江葵娘与张庆喜结亲,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居然在她的喜堂上搁了两把扫帚。   扫帚通瘟,吉位被污,相当于是家里请了瘟!   因为这,她好些年没有子息出来,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小孩身子骨还不好,不管白日还是夜里,没日没夜的闹人。   家里人仰马翻,各个口角不断,不太平得很。   最后,还是请了桑阿婆瞧了瞧,问了鬼神,这才知道是家里请了瘟,一通供奉下来,家里才太平了,娃娃也好养了。   经了这一遭,家里人也有些后怕,索性给娃娃取了个贱名,叫做牛娃,如今长到了六周岁,大名张祥禄,反倒都没什么人叫了。   ……   忙碌时候,时间最是好消磨的。   等江葵娘忙得差不多了,她瞧了瞧日头,已经暮色渐起时候,而家里还不见公爹婆母和娃娃回来。   “嗐,这一个两个的,到哪里玩去了,也不交代人和我说一声!可把我急死了!”   江葵娘气闷的拍了拍腿。   她转身回了灶房,将饭菜重新搁回铁锅中,盖上锅盖闷住,这才抬脚出去寻人。   ……   长宁街的青石板上有车轮子滚过,咕噜噜的作响,江葵娘步履匆匆的走在街上,双耳的麻姑叶耳珰摇摆不停。   今夜烧鱼,家里的酱不多了,顾昭拎着酱瓶子,准备去前头李叔的杂货铺肆打一些酱。   正好,她今儿捡了些铜板和碎银的偏财,要是不花出去,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   荷包里的铜板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顾昭瞧到形色匆匆,微微蹙眉的江葵娘,有些意外的招呼道。   “阿庆嫂,怎么了?”   江葵娘见顾昭,也不见外,连声问道。   “顾小郎啊,你瞧见我家牛娃没,我那公爹婆母也没在家,这都饭点了,也不知道回来,真是的!”   “瞧到了。”顾昭点头,指了下方向,“刚才,我在金花婶子家旁边的弄子里碰到了他们,应该是家去了,你们走岔了。”   长宁街虽然不大,除了青石板的大路,旁边还有些小道,眼下,江葵娘和她公爹婆母,正是一方走了一条路,岔开了。   ……   听到自家小子确实在公婆手中,江葵娘放心了下,连连道谢,道。   “多谢顾小郎,要不是你,我还跟那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行,那我也家去了。”   顾昭笑眯眯,“客气客气。”   她瞧着江葵娘耳边的耳珰叮叮当当晃着,别说,虽然阿庆嫂的脸喜庆了一些,但有这耳珰挂着,倒也添了几分的秀气。   顾昭回神:“糟糕!”   家里还等着大酱烧鱼呢,可不敢再耽搁了!   顾昭的脚下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   那厢,江葵娘往东面一拐,很快便瞧到了自家公爹和婆母的背影。   她公爹张立德背着手,手中拎着一袋红袋子,还拿着一杆旱烟杆子,旁边,她婆母孙氏一手牵着娃娃,另一只手提着一块烟熏的猪肉条。   显然,他们今儿是走亲戚去了。   江葵娘心里一松,面上带出恍然之色。   是了是了,应该是去六马街的大姑姐张阿月那儿了。   她正想喊人。   突然,江葵娘见前头的婆母孙氏摇了牵娃娃的手,侧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牛娃,嘘!在你姑妈家听到瞧到的事儿,可不敢给你阿娘知道,成不成?”   牛娃中气十足:“成!”   孙氏欣慰:“乖孙孙,真乖!回去阿奶给你煮肉肉吃。”   “你瞧这肉,你姑妈熏得可香可好了,回头阿奶搁饭里,给你闷一锅香香的熏肉饭,咱们牛娃吃两碗,成不成?”   牛娃:“成!”   旁边,张立德瞥了一眼,微微眯了眯有些老花的眼睛,他的声音有些低,不以为意模样。   “知道了也不打紧,都多久的事情了,牛娃不也没事了吗,都是一家人,葵娘要是还计较,那就是不懂事了。”   孙氏虎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头子,你嘴巴给我放牢一点,别到时候牛娃没有说漏嘴,你倒是在那儿嘴大漏风了。”   “我和你说,回头要是给葵娘听到了只言片语,你瞧她那性子,会不会和咱们闹?会不会和阿月闹?”   张立德想了想。   这几年,自家儿媳妇什么都好,但是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一定要咒骂当初往喜堂里搁扫帚的人,那叫骂得难听,祖上十八代都给骂了进去。   张立德绷脸。   “老婆子,以后啊,她要是再因为那事儿骂人,你可得拦一拦,往前不知道,现在咱们知道了,这喜堂的扫帚是阿月搁的,可不能让她再骂得那么难听了。”   孙氏斜了个眼刀过去,“我能不知道?”   “她骂的祖宗十八代,那嫡嫡亲的祖宗,不就是咱们俩了?你真当我傻啊,下次她再骂人,我就支使开她,让她没心思再骂。”   最后,孙氏叹了口气,郁郁道。   “阿月也是糊涂,喜堂上搁什么扫帚。”   张立德没有说话。   因为是自家闺女在喜堂上搁了扫帚,害得他们家请了瘟,他认下了,但不代表他不生气。   接下来,张立德和孙氏两人俱是沉默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在两人中间的牛娃倒是很高兴,小儿不知愁,他牵着孙氏的手走路,脚步一蹦一跳,手还得摇摆起来。   ……   三人后头,恰巧将话听到的江葵娘立在了原地。   她先是怔楞,待反应过来后,一张和气的圆脸气得又红又白了。   好哇!   她就说了,是谁这般没良心,居然在她的喜堂上搁了扫帚!   她问了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大家都说不知道,原来是张家出了家贼,朝自己使坏心眼的,就是大姑姐张阿月!   江葵娘怒气冲冲,脚步踩得格外大声,不远不近的坠在三人身后。   孙氏和张立德两人心事重重,连这都没有发现。   一行人到了家,孙氏瞧着院子里晾着的衣物和被单,面上闪过怒气。   “葵娘?葵娘?”   “怎地不把衣裳收了?”   “……都到夜里了,再不收衣裳,仔细被脏东西粘上了!”   她才推开院子门,立马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孙氏说的脏东西,倒不是风大灰尘大这类,而是鬼或者是精怪这些东西。   暮色起了,屋子外头绝对不能搁衣裳,回头该被这等妖鬼给借着穿走了。   再还回来时,衣裳上就带了阴炁,那会伤人的。   江葵娘沉着脸,“娘,你喊什么,我在这儿。”   孙氏回头,瞧见江葵娘的脸,她的心里猛地一跳。   这,这......这儿媳妇什么时候跟在他们后头了?   她的目光急急的看向张立德,张立德也瞧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想的都是同样的问题。   这......江葵娘是什么时候跟在他们后头的,阿月在喜堂里搁扫帚这事,她......听到了?   两人瞧着江葵娘,眼里有探究之意。   孙氏:“葵娘啊,你怎么在我们后头了?”   江葵娘绷着圆脸,一向爽快的声音也有些发闷。   “你们出门也不喊一声,这都到饭点了也不回来,我不放心,就出去寻你们了。”   孙氏小心,“你……都听到了?”   江葵娘反问:“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呵呵。”孙氏放下了心。   然而,江葵娘的下一句,直接让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还没什么?”江葵娘愤怒:“爹,娘,你们到现在还想瞒我?当初我和庆喜成亲,在喜堂的吉位里搁扫帚的就是大姑姐,是不是?”   “好啊!居然还商量着瞒我,娘你还教牛娃撒谎!你们,你们这是心里藏了什么祸胎?”   孙氏也有些怒了,“什么叫做我们藏了什么祸胎,牛娃也是我的孙子,我和你爹能藏什么祸胎了?”   江葵娘气得胸膛起伏,耳旁的麻姑叶耳珰晃得厉害。   孙氏:“既然你也知道了,那这事儿就到这儿了,以后不许再提,更不要咒什么祖宗十八代了,事儿是阿月做的,你咒她祖宗十八代,咒的就是我和你公爹!”   江葵娘想着自己那几年没怀孩子,话里话外被公婆嫌弃,又想起牛娃这孩子刚生出来时,那比寻常孩子差的身子骨,心中又怒又恨。   “娘!”江葵娘悲愤,“这不公平!”   “我说这事算了。”孙氏耷拉着脸,寸步不让。   江葵娘拿眼睛瞅张立德,显然是想让他说句公道话。   张立德面皮抽了抽,他如何能公道?另一个事主,那是他大闺女儿呢。   “家和万事兴,葵娘,这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了,算了。”   江葵娘咬牙,“不成,怎么能算了!”   “她作甚要在我喜堂上搁扫帚?别说她不知道扫帚会请瘟,污了吉位,这是婚礼的忌讳,她比我和庆喜先成的亲,她肯定知道!”   张立德和孙氏没有说话。   “说啊!你们倒是说话啊!”江葵娘气得不行,她的嗓门本来就大,这下发起了怒,顿时更大了。   “阿娘,我知道。”牛娃怯生生的开口,“你别生气,我和阿娘说。”   孙氏虎脸:“牛娃!”   牛娃不理,他噔噔噔的跑到江葵娘面前,拉了拉她的衣袖,抬起头,认真道。   “姑妈和阿奶阿爷哭了,她说,她也不想的,表哥那时候刚刚生,要是阿娘有了我,表哥该没人疼了。”   他想了想,磕磕绊绊的补充道。   “还,还有生肖相忌,姑妈说,最好我要小表哥几岁。”   江葵娘倒退两步,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理由。   这,这何等的恶心肠?   “娘?爹?这样了,你们还要瞒着我?”   孙氏绷脸,“都多久的事儿了。”   张立德也皱眉,“唉,家和万事兴。”   江葵娘气不过,“不成,我得找她说理去!”   “回来!”孙氏怒道,“我和你公爹的话也不听了?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了!”   江葵娘回头瞧了公爹和婆母一眼,别着脸又往外头跑去。   她得讨个公道!   ……   孙氏气得跺脚,“可气死我了,反了反了,婆母和公爹的话也不听了!”   暮色起,夜色慢慢的侵蚀玉溪镇,孙氏又瞧了外头一眼,再气愤,也只得转身先去收院子里的被单和衣裳。   她抱着一堆的衣裳和被单,剩了几件在竹竿上,抬脚往屋里去。   牛娃踮脚,着急了。   “阿奶,娘的,娘的衣裳没收。”   孙氏撂下脸皮子,“收什么收!别收她的,让她回头自己收自己的!”   牛娃犟道,“要收要收,阿娘是一家人,天黑了,一家人的衣裳都要收起来。”   显然,他耳濡目染,也是知道夜里要收衣裳的。   孙氏怒道:“她都不听话了,哪里还是什么一家人,让她回头自己收!”   牛娃眼里涌出泪,片刻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第85章 (捉虫)   孩子的声音尖细,就算是男娃娃,哭闹起来,那声音听起来也是格外的刺耳。   孙氏绷着脸做自己的事情。   她将衣裳搁在床榻上,侧坐在床沿边,动作利索的一件件折叠起来。   叠被单时,这东西大件,她低着头将它往床榻里抖了抖,宁愿麻烦自己,也没有寻张立德搭把手。   张立德背着手进来,他瞧着屋内昏暗,拿着火折子点了桌上的油灯。   再抬起头来,听着外头牛娃的哭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老婆子,娃娃这么一直哭也不成,你就去哄他一下吧。”   孙氏将衣裳一扔,眉毛倒竖。   “哄什么?这娃娃果然还是亲着阿娘的,我不给他娘收衣裳,他就拿哭嚎来要挟我!”   “要哄你自个儿哄,反正我是不会去给葵娘收衣裳的。”   她顿了顿,又提起了由头,面上带上了数落。   “老头子,你说,咱们家庆喜成婚这事很久了吧,有没有十年了?”   张立德点头,“差不多。”   孙氏继续:“都这么久的事儿了,左右现在家里也太平了,今儿阿月也和咱们赔礼,还提了这么大一条的熏肉让咱们家来。”   “她哭得那般伤心悔恨……我这做阿娘的,心里也不好受,唉,都是一家人,这事儿它就该算了。”   “她葵娘还想怎么着?喊打喊杀吗?要不要阿月这个大姑姐给她跪下赔礼?”   孙氏越说,肚子里越是气怒,胸膛起伏,脸上带出了凶意。   果然,这外来的媳妇就是和家里心不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张立德叹了口气,“旁的事儿,我这做公爹的就不多说了。”   “只一点我要说葵娘,她这样不管不顾的走出去,牛娃哭这么大声,太不该了!”   他从窗棂处朝院子看去,牛娃还站在院子里哭。   他一开始哭得大声,瞧着倒是寻常,这会儿,张立德和孙氏在屋里,牛娃一个人在院子里,没有人来哄,他的声音渐渐小声了一些。   不过,心里的伤心委屈却更多了。   屋里,张立德受不住了。   他走到门口,抬手冲牛娃招手,笑眯眯的哄道。   “牛娃,到阿爷这里来。”   “阿爷给你拿糖吃,成不成?今儿你姑妈给的红袋子你也瞧见了,里头有松子糖,香着哩!”   牛娃抬手,拿袖子擦了擦脸,扬起哭红了的小鼻子,眼里还含着眼泪泡泡,这可怜的小模样,惹得张立德又是一阵略略略的心疼声。   “好了好了,莫哭了。”   “你阿娘和阿奶吵架,你掺和啥啊,咱们大老爷们,忙活自己的事儿就成了。”   张立德走下台阶,伸手胡乱的擦了擦牛娃脸上的泪痕,要去牵他的手。   牛娃打着哭嗝,“阿爷,你帮阿娘收衣裳好不好啊,一家人......一家人的衣裳都要收。”   “……阿爷,我自己不够高。”   说着这话,牛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又有水花冒出,声音委屈又挫败。   虽然他还小,但懵懵懂懂也中知道,阿奶收了大家的衣裳,就留了阿娘的在院子里,这事儿不好,阿娘回来瞧见了,该伤心难过了。   就像是他和小伙伴们玩游戏,大家伙儿自顾自的玩,没人理他,他心里也很难受,还很委屈。   就连阿爹带的糖葫芦,吃起来都不甜了。   张立德面上有为难之色。   这,他一个做公爹的,怎么能帮儿媳妇收衣裳嘞!   说出去多难看啊。   张立德拿眼睛瞅孙氏,“好了好了,瞧着牛娃的份上,你就搭把手,给她收了吧。”   孙氏咬牙,撂下了脸。   “不成!她回头自个儿收!”   孙氏不是不心疼牛娃,只是,她觉得自己要是真的收了,以后啊,她这做阿奶的威信也就没了。   那样,她还怎么在儿媳妇和孙子面前抬头。   孙氏甩手。   “得得,你哄孩子去吃饭,阿月不是给了好些个小食,你拿一些给牛娃尝尝。”   她转身回屋,声音还不大不小的传出来。   “不和你们多说了,我进屋折衣裳去......”   “老头子,刚才我瞧了庆喜和葵娘的屋子,呵,你道葵娘胡不胡来,衣裳箱子里,她居然把自己的衣裳搁在庆喜的上头!”   “怎么,她还想以后压我们家庆喜一头不成?”   孙氏又骂了两句,倒腾出衣箱里的衣裳,准备将张庆喜和江葵娘的衣裳重新整整。   她一边整,一边耷拉着脸,数落不已。   “胡闹胡闹,这女人的衣裳就得在最下边,男人的在上面,这样,家里才不会乱了尊卑,家宅才会安宁。”   ……   院子里。   张立德低头去牵牛娃的手,“走吧,你阿奶进屋了,阿爷带你去吃好吃的,这衣裳你也别急,一会儿啊,你阿娘回来了,她自己会收。”   “我不要吃!”牛娃尖利的叫了一声,扭动两下身子,一把就挣脱了张立德的手。   “你们不收阿娘的衣裳,我自己收!”   牛娃说着犟话,眼睛里却又有泪花打转。   他噔噔噔的跑进灶间,有些吃力的搬了凳子出来,小手小脚利索,三两下便踩在了上头,仰着头要去收衣裳。   张立德虎脸,“胡闹,摔下来了怎么办?”   他要过去抱牛娃,牛娃手中抓了一件衣裳,竹竿上头还有几件,他顿时呜哇呜哇的又要哭了。   ……   “这......阿爹,牛娃怎么哭了?”   张庆喜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他肩上搭着鱼篓,脚下的裤管一边高一边低,秋日的天气凉了,尤其是早晚时候,天气冷着呢。   不过,他火力旺,一点也不畏惧寒冷,这个时节了,身上还穿着短褂。   皮肤晒得黝黑,一咧嘴,衬得那牙齿在昏黑夜色中,白的好似会反光。   听到小孩的哭闹声,张庆喜丢了肩上的背篓,大步的往院子里走去。   “爹,我来抱吧。”   “是不是闹人了?”   牛娃:“哇,爹爹!”   他瞧见亲近的人,心里的委屈一下就出来了,当下哭得天都震了震。   张立德脸有些红,孙儿这么哭,回头儿子还以为自己和老婆子欺负他了。   不过,此时天色黯淡,张立德脸上的这抹红,倒是瞧得不明显。   “庆喜哥,我先回去了,明儿再来寻你。”院子外头传来一道有些低沉的男子声音,一听就是个寡言的主儿。   “好嘞!”张庆喜咧嘴笑了下,爽快应道,“元伯,咱们明儿再一起去靖州城卖鱼获,嘿!还是大地方有银子,这日子有盼头!”   “嗯。”元伯应下。   他转身离开,压了压胸膛处,日常寡淡的面上出现了一道笑意,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桃花簪,彗心一定会喜欢。   ......   那厢,张庆喜手臂扎实,他一下就将牛娃抱了起来,掂了掂孩子,乐乐呵呵的刮了刮牛娃的鼻子,亲昵的笑道。   “咱们牛娃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羞不羞?”   他眼睛瞅了下板凳,“是不是又爬高了,被阿爷骂了?”   “阿爹,收衣裳,阿娘的衣裳。”牛娃哭了两声,记起正事,扯了扯张庆喜的衣襟,指着竹竿上的衣裳,着急不已。   张庆喜瞧着竹竿上的衣裳,神情愣了愣。   他看了一眼周围,不见自己婆娘,旁边,自家阿爹也是不自在模样,心下顿时一沉。   他搁下孩子,将竹竿上的衣裳扯了下来。   ……   孙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她站在廊檐下,瞧到张庆喜收衣裳的动作,面上一急,嚷嚷道。   “放着放着,庆喜你别动。”   张庆喜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他将竹竿上最后一件衣裳扯了下来,转过头,露出一个笑脸,乐呵道。   “娘,没事,我刚才在樟铃溪里洗了澡了,身上干净着呢,肯定不会熏到这衣裳的。”   孙氏臭着脸,她一把抢过张庆喜手中的衣裳,重新将它们搭到竹竿上,不痛快道。   “谁要和你说这个了?你婆娘这衣裳你别收,她有本事自己跑出去,就别想咱们家给她收衣裳,搁着搁着!”   张庆喜郁气的叹了口气。   “这又是怎么了。”   他又不傻,怎么会瞧不出这是老娘和媳妇闹性子了。   天色已经黑了,院子里,一家人的衣裳全都收了,独独留了他媳妇葵娘的,这不明摆着有事儿嘛!   他刚刚那样,只是想着,不是什么大事的话,就各自退一步算了,哪里想到,他老娘就是要将面子里子都撕了。   张庆喜转身将衣裳又扯了下来,一向都是爽朗笑容的脸上也没了表情。   “娘,你生气归生气,别这样啊,显得和葵娘生分了,跟个外人一样。”   孙氏提高了声音,“她自己先没把自己当做咱们张家人的,你倒好,才回来就怪我和她生分了!”   “儿啊,我和你说,你媳妇心坏着呢,我和你阿爹的话也不听了,刚刚扭头瞧了我们一眼,转身又跑了,你是没瞧到她那眼神,啧,就跟要吃人一样,可怕着哩!”   张庆喜不以为意。   这十来年,他算是看清了,这婆媳就不能只听一个人的说辞。   他阿娘惯会夸大事情,还葵娘瞪人的眼神会吃人……他看吶,估计那会儿是他老娘自己想吃人。   张庆喜心里腹诽不停,面上却不显。   他抱着衣裳进屋,瞧见屋里的衣箱被倒出来,重新折一半半的,心里又叹了口气。   再回头,神情无奈不已。   “娘,这又是怎地了?”   孙氏立马又告状,“我瞧葵娘就是不安好心,你瞧,她把你的衣裳放在下头,自己的衣裳放在上头,她就是想着压你一头!”   张庆喜无奈,“娘,什么压不压一头的,你浑说什么啊!这衣裳怎么摆,顺手就成了,实在不行,过两日我寻木匠再打一个。”   他真心实意道,“葵娘很好了,娘你就别吵吵了。”   孙氏伤心,唇都抖了。   “好哇,我就说会压一头,你瞧你,现在不就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吗?”   “难怪咱们老祖宗都说,这儿子有了媳妇就会忘了娘,你啊,心里就只向着你媳妇!”   张庆喜原先赚银子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他忍耐着,扯了个笑,宽慰道。   “娘,你别胡思乱想。”   “在我心里,葵娘和你都是我的家人,你瞧,元伯带着我去靖州城卖鱼获,赚了银子,我头一件事就是给你买银镯子,给葵娘买耳珰,老爹买了上好的烟丝,牛娃买城里娃娃爱玩的风火轮。”   他摊了摊手,耸了耸肩。   “我嘞!自个儿一个都没买呢!”   孙氏想着银镯子,心里熨帖了些,嘴上仍然犟道,“她那耳珰是金的,我这是银的,你还是向着她!”   张庆喜叫屈:“可是你的镯子大,她的耳珰小,都差不多银子的。”   孙氏还想再说什么,张庆喜终于耐心告罄了。   他将脸板了板,“再闹闹我就生气了,你们说,我这天还没亮便起来出门捕鱼了,到了天黑才回来。”   “到家后,热水都没能喝上一口,你还和我闹闹,我这心里也心寒呢。”   “娘啊,你到底当不当我是你的儿啊?”   孙氏绷脸,“自然是当的。”   张庆喜不想和自家老娘闹,他四处寻了寻,没有寻到江葵娘,当下便问道。   “葵娘呢?”   孙氏没好气:“刚刚不是说了嘛!她不听人劝,自己跑出去了。”   张庆喜看了眼天色,天已经黑了,他不禁有些着急。   “她干嘛去了?”   这话一出,孙氏和张立德窒了窒。   他们两人对着儿媳妇,当然是能绷着脸,让她不和大姑姐阿月计较,但是对着这当家做主的儿子,两人却又有些不好启齿了。   毕竟,这事儿真真是阿月做错了。   原先,他们打算不提这事儿,儿子那儿,也打算不给他知道。   老俩口子沉默。   张庆喜也沉了脸,“娘,爹,夜里天黑,葵娘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出门,这可不容玩笑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搅家精!”孙氏再次恨恨的骂了一声,这才不甘不愿的将事情的缘起缘落说了一遍。   最后,她道。   “庆喜啊,你别和你阿姐生分了,她也只是听说过,这喜堂里搁扫帚,家里会迟一些时候生孩子。”   “你也知道,她那时候孩子刚生,家婆又不给帮忙,日子难过着呢,就指着我搭把手了。”   “她一时心里犯糊涂,做了昏头的事儿,她知道错了,还给我和你阿爹也道歉了,这事儿……咱们就算了吧,啊?”   “够了!”张庆喜越听越是愤怒,手捏得紧紧的,难得暴戾的喊了一声。   孙氏被吓了一跳。   张立德原先要抽旱烟,听到动静,默默的将火折子收了回去。   张庆喜怒不可遏,“爹,娘,你们是长辈,你们吃过的盐比我和葵娘吃的饭都多,一些事儿,我们都听着你们的,但这事儿,你们真的是糊涂了。”   瞧着孙氏的不以为意,还有张立德皱着眉,嘴里念叨家和万事兴,张庆喜心中寒了寒。   “这事儿,到底是谁在搅家了?是葵娘吗?不是!搅家的分明是阿姐!”   “葵娘寻她说理有什么错?是,阿姐是向你们赔礼道歉了,那我和葵娘呢?”   “那几年,日子过得苦的,是我和葵娘啊,尤其是葵娘,娘,你都记不得了吗?因为没有孩子,她听了你多少回的数落和埋怨,背后吞了多少的眼泪。”   张庆喜恨恨,“别说葵娘了,我都要寻阿姐说理说理呢!”   他有些心寒,喜堂搁扫帚,扫帚通瘟,吉时吉地被污,这是邻居街坊都做不出来的事,她哪里是阿姐了?分明是将他当仇人了。   张庆喜想着爹娘只收了他们的衣裳,独独留了葵娘的在院子里,心里又是一怄。   大家的衣裳都是葵娘洗的呢!   牛娃抓着张庆喜的衣裳,心里有些怕。   张庆喜起身,“不成,我去六马街寻葵娘回来。”   孙氏面上一喜。   张庆喜脸一沉,“等明儿天亮了,我和葵娘一起去阿月姐家,爹娘,你们不让葵娘讨公道,我这做弟弟的,同时也是苦主,我总能为自己讨个说法吧。”   张立德叹气,“庆喜啊,家和才能万事兴啊。”   孙氏捂住胸,“你也是做人家舅爷的,你不给你阿姐撑腰,倒要上门下你阿姐的脸,你你……唉,气死我了。”   “……都这么久的事儿了,左右无事,庆喜啊,你和葵娘一向大气,就别和你阿姐计较了。”   孙氏硬话不行,试着说软话。   张庆喜憋闷得不行,这一刻,他分外理解自家婆娘的感受。   憋屈啊!   这个爹娘太让人憋屈了!   “不说了,我去寻葵娘,明儿上六马街。”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这大气的人就得受委屈?   心思恶毒的,回头哭一哭,就什么事都算了?   张庆喜将牛娃抱到隔间,让他自己在屋里乖乖待着,这才出门去寻江葵娘。   ……   张庆喜出门后,孙氏看着只剩下老头子和自己的屋子,更是气闷了。   “老头子,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牛娃还抱到了隔屋……他这是宁愿娃娃一个人待着,也不愿意给我们看着了。”   “他,他这是和我们离心了啊!”   孙氏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一抹眼泪,心里起了一股邪火,眼睛扫过搁在床榻上的衣裳,顿时怒气冲冲的走了过去,一把抓了起来。   张立德抬头:“老婆子,你干啥?”   孙氏哼气:“干什么?”   “以后咱们俩老家伙自己过,家里活儿也甭给他们做了,这衣裳,等他们回来了,留给他们自己收!”   说完,孙氏将衣裳又重新搭上了竹竿。   张立德皱眉:“胡闹胡闹!”   他跟着起身,将竹竿上的衣裳又扯了下来。   “你和儿子怄气就怄气,作甚连牛娃的衣裳也要挂回去了?胡闹!”   孙氏瞪竹竿,耷拉着脸,一声不吭。   最后,张立德收了牛娃和张庆喜的衣裳,竹竿上又只挂着江葵娘的衣裳了。   ……   一阵夜风吹来,衣裳在黑暗中晃晃悠悠。   夜色愈发的浓郁,似墨汁化在空中一般,树叶窸窸窣窣声中,伴随着风声,隐约有诡谲又嬉闹的笑声传来。   瞧不到的身影摸了摸竹竿上的衣裳,似乎不是太满意。   衣裳荡了荡,就像是又有一股风吹来一般。   ......   那厢,江葵娘越想越生气,出了张家大门,只埋着头,两只脚走得飞快。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的时候,她还没有走到六马街。   抬头看了眼周围,这里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朦胧夜色下,依稀可见地里那一茬又一茬的稻草根,不远处,一个影子摊开双手,直直的立着。   风来,呜呜咽咽似幽鸣,田野间,那身影摇摇摆摆。   江葵娘冷不丁的被吓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   “不怕不怕,白日走过,那不过是稻草扎的,赶麻雀的。”   江葵娘拍了拍心口,安慰自己,这一片她熟悉,只是没有带着灯笼,冷不丁的被那草扎人吓了一跳罢了。   江葵娘瞧着天色,脚步慢了下来,她的神情有些踟蹰。   要不要回去再带一盏灯笼?   不过片刻,她立马摇了摇头。   不成不成!回去了,婆母肯定又嗤笑她,讥讽她是寻着借口想要归家。   以往,她受过很多气,她乐乐呵呵笑了笑,都看开忍过去了。   但是这一回,她不想再忍了。   江葵娘捏紧了拳头,心里一团火,脚下的步子更坚定了几分。   她顶着熹微的月光,继续朝六马街的方向赶去。   ……   江葵娘没有注意到,在她抬脚继续走的时候,一道灵活的影子,三两下跃迁的来到了这片田野。   此时,正蹲在那草扎人的阴影处。   它长了一副尖尖的嘴脸,两只耳朵是三角形的,抬着头瞧那平平摊手的稻草人时,蓬松的大尾巴一扫而过。   只见那兽瞳泛着幽幽的光,细瞧,里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而那艳羡的对象,是稻草扎的草人。   不,应该说,它眼馋的是那一身破烂的衣裳。   倏忽的,这道身影发力,它猛地跳了起来,那身黝黑的皮毛好似化作黑光,似流畅的墨汁融到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   黑光绕着稻草人飞了几圈,再落地,地上不见那长着大尾巴的小东西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手长脚,长着尖尖脸的人。   它穿了稻草人破烂的衣裳,上身是褐色的土布上衣,下头是靛青色的裤子。   衣裳裤子不合身,露出下头白腻又长了黑毛的皮肤,瞧过去不见旖旎,倒是因为天上的月色添了几分诡谲。   好像还缺了什么。   长手长脚的影子歪着头,有些懵的想着。   片刻后,那似兽类的眼睛倏忽一亮,只见它拔了根毛发,摊在掌心上吹了吹。   那根兽毛化作一股风气,风将稻草人身上那露了棉絮的破毡帽带了下来。   毡帽晃晃悠悠,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那影子伸长脖颈的尖脸头颅上。   帽子有些大,它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不错不错,舒适着嘞!   片刻后。   它抬起手,不伦不类的冲那稻草人拱了拱手,尖细嗓子。   “多谢兄台赠衣赠帽,胡八感激不尽。”   这声音腔调怪异,硬邦邦的,细听,里头还有兽类的喉鸣声,分不清男女,怪异又诡谲。   凉凉的秋风吹来,稻草人没了衣裳裤子和帽子,光溜溜的身子撑平了手,敞亮敞亮的。   它嘴上的黑布条勾着一个笑脸,似在大方的说不客气。   “呵!”   道了谢,礼数做足了,长手长脚的影子放下了手,慢悠悠的转身。   它目光幽幽的瞧着江葵娘离去的方向,片刻后,别扭的躬着身子,跟着往前走。   只见那两只长手耷拉在身前,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和不习惯,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它慢吞吞的伸出两只食指,往自己的嘴处扎了扎,扯出了一个弯弯的弧度。   一会儿,也要有礼貌哩!   …… 第86章   “哒,哒,哒......哒,哒,哒……”   “等等,小娘子,等等......”   不紧不慢的步子声在身后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腔调怪异的声音。   那声音有些硬邦邦的,然而,它偏偏又拖长了嗓子,许是想让声音更柔和细腻一些,结果,反而显得更诡谲和邪异了。   夜色浓郁,月色被薄云遮掩,只有漫天的星辰之光泄下。   朦朦胧胧间,依稀可以看到远方隐在黑暗中的屋舍轮廓,像是蹲地的怪物。   江葵娘吓得魂都要没了。   这叫小娘子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缀着。   可是,她连回头的勇气的没有。   江葵娘埋着头,抖着身子,脚下的步子走得要飞起。   秋风带着呜咽的幽鸣声吹来,路两边树枝摇摆,枯黄的树叶窸窸窣窣。   树影落在地上,就像是鬼手在张牙舞爪。   江葵娘听到自己耳朵里,那如擂巨鼓的心跳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不消片刻,江葵娘的后背就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很快将里衣打湿。   一阵秋风吹来,瞬间起了一片激人的凉意,汗毛倒竖!   胡八招手,“小娘子,慢些......慢些,等等我啊……”   前头的江葵娘抖了一下,走得更快了。   “唉。”   胡八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它如兽瞳的眼眸盯着前头疾走的人瞧了片刻,里头都是幽怨之色。   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呢?   它都这般小声的请求走慢一些了。   真是个心狠的小娘子。   胡八有些忧心接下来的讨封,它有心想要换一个人,但族里的长辈说了,讨封讨封,讨的就是一句吉祥话。   这小娘子,瞧过去就吉祥着哩!   胡八抬脚继续跟上江葵娘,瞬间,那“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前头,江葵娘提着的心又是一紧。   她两手紧紧的抓住衣襟,眼睛的惊惧游移了一下,随即猛地埋头,脚步几乎是跑起来了。   ……   胡八走了这么一段路,还是不习惯这样两脚走路。   它瞧了一眼前头,小娘子已经快要瞧不见了。   胡八:……   它心里有些急,一直耷拉在前头的手臂竟然直直的搁到了地上。   罢罢,两脚不够,四脚来凑!   人形的影子就像兽类一样,只见它四肢并用,踩着秋风好似要飞起,不过片刻时间,胡八敏捷的追上了江葵娘,甚至赶超。   ……   浓郁夜色中,地上一个长手长脚的东西,它瞧过去有些像人,背对着人,一点点的站直了身子。   慢慢的,慢慢的……它要回过头了。   江葵娘被迫停下了脚步,瞧到这一幕,瞳孔急速的收缩。   耳畔的麻姑叶耳珰还因为刚刚那突如其来的风气被吹起,叮叮当当的晃动个不停。   这时,月色挣脱了朦胧的云纱,投下了如水般的月色。   借着月光,江葵娘将回过头的这个东西,看得更真切了。   这一下,当场呼吸一窒。   只见它戴了一顶破毡帽,破毡帽下头是尖尖的小脸。   皮肤很白,白腻得好像会反光,但在那白腻的肌肤上,还有着一层没有褪干净的黑毛。   这里厚,那里薄,瞧过去格外的磕碜。   它生得高,比自家的汉子还要高大半个头,江葵娘需要仰着脖子看它才成。   不过,它脸上的黑毛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那尖脸上的眼睛......此时,它泛着幽幽又诡谲阴邪的光,分外不善的瞧着自己。   江葵娘捂胸,呼吸困难。   天呐,她要被妖怪吃掉了!   胡八正想说话,突然,它好似想起了什么,赶紧又拿两个食指顶了顶自己的嘴角,勾出一个可亲的笑容,这才拉长了声音,小声的抱怨道。   “小娘子走得真快,我都快跟不上了哩。”   被这幽幽的兽瞳瞧着,江葵娘结巴了。   “对,对不起。”   胡八心里满足,还是个知礼的小娘子嘞,它果然没有瞧错人!   它抬起那细长又软绵的手摆了摆,大方道。   “无妨哩。”   ……   片刻后。   胡八顿了顿,将嘴角上的弧度扯得更上去一些,这样,它也就更和气了。   想着接下来要讨封的事,胡八心神激荡,声音都大声了许多。   “小娘子,叨扰了,胡八寻你问一件事儿,你瞧我像什么?”   它说完,欺身而近,目光期待的看着江葵娘。   因为激动,那怪腔怪调的声音里带出了兽类的喉鸣音,声音尖利的呼啸而来。   “啊!”江葵娘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急促的喊了一声。   胡八往后退,手脚有些无措,神情苦恼。   唉,失礼……失礼了。   这时,一道铜锣声远远的传来,锣面震动,铜锣声悠长又带着肃穆。   江葵娘回神。   铜锣声?打更?   ……顾小郎,顾小郎在这附近!   天呐,救命救命!   江葵娘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挥舞手脚,嘴中大声喊道。   “救命救命,顾小郎救命啊!”   胡八一时不察,它被激动的江葵娘打到了鼻子,顿时嗷呜的一声,捂着鼻子蹲地。   痛,好痛啊。   再抬头,那尖脸上的鼻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椭圆形状的黑鼻子。   胡八抬头,泪眼汪汪的瞧着江葵娘跑掉的方向。   这吉祥的小娘子,怎地这般会跑!   真是愁煞它也!   ……   “小娘子,等等我,等等我啊......小娘子……”怪腔怪调的声音紧着又跟了过来。   江葵娘两眼惊惶,恨不得将自己这双有些肉的脚,跑成她家牛娃玩耍的风火轮一般快。   ......   那厢,敲了亥时铜锣的顾昭突然停住了动作。   赵刀回头,“怎么了?”   这二更天的号子还没有喊呢。   顾昭侧耳,“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赵刀四下环顾了一下,神情困惑。   哪里呢?他怎么没有听到瞧到?   顾昭凝神去听。   片刻后,她的脸都绷紧了,神情格外严肃。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有人在喊救命,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声怪腔怪调的声音喊着小娘子。   救命......   小娘子......   小娘子………   救命……   这是有浪荡货在欺辱小姑娘?!   顾昭的后牙槽一咬,神情恨恨,眼里簇着一团怒火。   她生平,最恨这般情形了。   “叔,我去去就来。”顾昭的眼睛都气红了。   就是这般气了,旁的事,顾昭半句也没有和赵刀多说。   小娘子不容易,玉溪镇虽然民风淳朴,乡里乡亲互帮互助,但这也意味着这地方小,有点风吹草动,那就真的是满城风雨了。   别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风言风语将小娘子逼疯了。   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抬脚就进了鬼道。   人途鬼道短暂交汇,卷起顾昭脸颊旁的发丝。   赵刀伸手,“哎......”等我啊!   片刻后。   他瞧着只剩自己的小道,悻悻的收回了手。   罢罢,先自个儿巡夜吧。   赵刀敲了敲铜锣,抬脚往前,沉声喊道。   “二更天,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   那厢,江葵娘觉得自己的这一颗心都要跑出来了。   她惊惧的回头瞧了一眼,余光扫到那靛青色的裤子,连忙收回目光,跌跌撞撞的继续往前。   前头的地上有一个大石头,慌张的江葵娘没有注意,她直直的跑了过去。   脚下一绊,整个人几乎是往前飞扑而去。   “小娘子,小心!”   胡八惊呼,身形一矮,四肢齐动,一下便到了江葵娘的前头。   它在前头趴着,瞧那阵势,倒像是要把自己给江葵娘当肉垫子似的。   然而,预想的疼痛没有来。   胡八不解的抬头。   ……   顾昭扶着江葵娘,“没事吧。”   江葵娘惊魂未定,“没,我没事……多谢顾小郎。”   刚刚那一下要是真摔了,定然疼得瓷实。   绝望闭眼的时候,她只感觉一阵风朝自己裹来,风气温柔的将自己搀扶住,待自己回神,身边已经是顾小郎了。   江葵娘惊叹。   原来,玉溪镇里说的,顾老更夫家的小郎顾昭手段通鬼神,居然是这般的神通!   ……   “没事就好。”   顾昭将江葵娘扶好,见她站好了,这才松开手,目光朝地上的胡八望去,微微拧眉。   这人,他方才想给阿庆嫂做肉垫子的。   小娘子和救命……是误会?   ……   胡八抬头,顾昭手中捏着六面绢丝灯,灯中的红烛涓涓流泪,烛光将这一片照得很明亮,也将胡八的模样照了个真切。   江葵娘倒抽一口凉气。   这胡八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长了人的身子和轮廓的野兽。   只见它长着一张尖尖脸,眼睛是带着幽光的兽瞳,嘴巴尤其的红,露出里头的小尖牙。   还有那鼻子......   它居然是椭圆形的黑鼻子!   江葵娘躲在顾昭身后瑟瑟抖抖。   顾昭也惊讶了。   这是......狐狸精吗?   她上下打量了下胡八,只觉得它身上衣裳有些眼熟。   唔,破成条的土褐色上衣,靛青色的裤子。   顾昭视线继续往上,还有这露了棉絮的破毡帽......   她低头稍微想了想,恍然。   这不是那稻草人的衣裳嘛!   顾昭的视线再看向胡八时,里头满满的都是同情。   惨!   混得这般惨的狐狸精,她还是头一次瞧见!   ……   胡八晃悠着身子站了起来,它摇了两下脑袋,目光瞧来,关切的问道。   “小娘子,没事吧?”   江葵娘抖了抖,没有应话。   顾昭看了胡八一眼,又瞅了一眼江葵娘。   江葵娘一把抓住顾昭,急道。   “顾小郎救我!这,刚刚这一路,它一直缠着我。”   江葵娘本来要喊胡八怪东西的,不知道想到什么,她话锋一转,又把怪东西这个说辞吞了回去,只含糊的说了一声它。   胡八委屈,“小娘子好生会跑,我只是想和你讨个吉祥话罢了。”   它颇为泄气的整了整有些歪扭的帽子,嗔道。   “就一句话的事儿,你应了我就成!”   原来是讨封的!   顾昭恍然。   精怪修行有成,会穿衣戴帽,扮做人的模样,拦着人问上一句,你瞧我像什么,这便是讨封。   人是万物之灵,在这一片天地上生存,虽然有时渺小如蜉蝣,有时却又能做到常力无法做到的事儿。   生而为人,得天地之全气,本就是件幸运且有福气的事,是以,精怪修行,会向人讨一句吉祥话。   顾昭杵了杵江葵娘,轻声道。   “嫂子莫怕,一会儿,你应它一声就成。”   江葵娘不懂,她要应什么,她不懂哇!   顾昭见江葵娘被吓得厉害,轻咳了一声,待胡八瞧过来时,饶有兴致的又瞧了它几眼,商量道。   “不然,你和我讨封吧。”   “你?”胡八瞧了瞧顾昭,眼里露出嫌弃,“不成不成。”   顾昭诧异了。   她怎么就不成了?   自她修行以来,还是头一次有精怪说她不成的。   顾昭的目光盯着胡八。   胡八也干脆,它两手抬起,冲顾昭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怪腔怪调道。   “多谢道长,不过,我瞧这位娘子生得吉祥,有福气哩,我们精怪讨封,得和有福气的人讨。”   顾昭侧头看江葵娘。   “我?有福气?”江葵娘受宠若惊,指着自己的鼻子,面上是惊讶。   胡八点头,“是嘞!”   江葵娘忐忑的瞧了顾昭一眼,见顾昭点头,她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几分爽快。   “成,我不跑了,你方才要问我什么?但凡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回答。”   胡八欢喜不已,当下便站直了身子,又伸出了两根食指,在自己的嘴角边顶了个弯弯的弧度。   “莫急莫急,小娘子莫急,首先,咱们得笑脸迎人。”   顾昭:......   嘿!还怪知礼的!   江葵娘恍然,原来,刚刚这个是笑啊!   莫名的,她心里的畏惧又去了两分。   这一次,消磨掉畏惧的却不是因为顾昭,而是胡八这不伦不类的笑容。   胡八期待,“小娘子,你瞧我像什么?”   江葵娘:......   像什么……这张脸,一瞧就是像狐狸啊。   江葵娘好生犹豫。   顾昭提着灯笼,长身而立的站在旁边,无言的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似乎是看出了江葵娘的犹豫,她温声宽慰道。   “阿庆嫂,依着你的想法回答就成,无碍的。”   讨封讨的是吉利话,但也须得是人真心实意的回答,昧着心说违心话,自己都骗不过去,又怎么能瞒得过天地规则?   精怪讨封,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它们漫长的岁月里,也许得有数次的讨封才能修为精进,违心的吉祥话,虽然动听,却于修行没有精益。   就像眼前这个狐狸精说的一样,就是吉祥话罢了。   江葵娘听到顾昭的话,心下一安。   她本想顺着心意,老实说像狐狸,倏忽的,她想起自己方才那一跌,这精怪跳到自己的前头,瞧着那模样,它好像是要给自己当肉垫子。   再说了......   江葵娘认真的瞧着胡八的脸,它的脸是怪模怪样,说实话,大夜里瞧过去又可怕又瘆人。   但是......它的嘴角挂着笑呢!   虽然这笑可怕又可笑,但是,它真的就是在笑。   笑脸迎人,连山里的畜生都知道,为何,为何她做了这么多,家里的婆母公爹,反倒动不动的就爱摆着臭脸瞧她?   这次就更过分了!   明明,明明是大姑姐的错,她寻大姑姐问理,有什么不成的?还让她不许再回去……   江葵娘心里一阵酸涩,眼里险些有泪珠掉落。   她再抬起头,眼里有水光潋滟而过,然而,那唇畔却带着笑。   她的目光直视胡八,对那笑容回以笑容。   “像人!”   “我瞧你像人!”   这话一出,原先晴朗的夜空,陡然落下一道惊雷。   顾昭诧异了。   她立直了身子,抬眸朝天畔看去。   只见原先漫天星辰的天畔,星辰月华被遮掩,云汽急骤的朝这边聚集。   飞沙走石,风过草折。   一道闪电划破了黑夜的蒙昧,惊雷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落下。   而落雷的地方,正好是前头胡八所站的位置。   顾昭惊讶:这是......精怪化形的雷劫?   她侧头看旁边的江葵娘。   阿庆嫂子,她刚刚那话,好生真心!   ……   一句讨封引来化形的雷劫,不单单顾昭意外,胡八也是格外的意外。   它懵了懵,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狂喜。   真心的!   这小娘子是真心觉得自己像人!   哈哈哈!   她说,它像人嘞!   惊雷来得又凶又猛,雷霆带着青光,一下便落在了胡八的头上。   它面有狰狞痛苦之色,嘴里却“嘶哈嘶哈”的叫着。   它能感觉到,雷霆之力似一把凿刀和锤子,上天似匠人,此时正一刀一锤的雕刻着自己。   而它,就是那石胚。   胡八又痛又畅快!   修行数百年,期盼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   雷霆之力可怖,胡八周围的草木一片焦黑,顾昭瞧了瞧,决定离此处远一些。   “阿庆嫂,昭失礼了。”   顾昭低声道了一声,在江葵娘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伸出手牵着她,风炁包裹而来,两人的身形急急的往后退。   待出了雷霆的范围,顾昭放手。   “好了。”   江葵娘的心里砰砰砰,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夭寿哦!   她嫁给她家那口子,拜堂那一日,心口都没有跳得这般快嘞!   ……   顾昭的目光瞧着前头,那儿,雷光中,一个影子在人和狐的形态之间,变幻不停。   因为雷光,那一片亮如白昼,顾昭也将胡八的真身瞧了个真切。   “居然是黑狐。”她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却又是有迹可循,难怪,方才那人形那般长手长脚,穿的衣裳也磕碜。   黑狐狸在狐狸族群中地位不高,它们不若白狐狸精致小巧,同样的尖脸大眼,个头却大,有些像犬类。   八郎和她说过,狐族崇尚白色。   这黑狐狸,可能过得不是太好。   顾昭的脸上带上了一丝怜惜,在见到那蓬松的黑毛大尾巴在雷霆中晃个不停后,又闪过几分的眼馋。   啧,黑色不也挺好看的嘛!   江葵娘听着那嘶哈嘶哈的声音,细听,里头还时不时的有兽类的喉鸣音。   她有些担心,脱口问道。   “它这是怎么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道。   “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顾昭:“阿庆嫂放心,它没事,你也没有说错话,相反,它这是托了你的福,正在化形呢。”   精怪和修道的人不同,它们只有修成了人身,那才真的是进入了修行之道。   江葵娘重复,“......托了,我的福?”   顾昭点头,眼里有着笑意。   “阿庆嫂赤城,你方才说它像人,是打心底那般认为的,而不是我们方才想的吉祥话,人言有信力,阿庆嫂你真心实意的认为这只狐狸精像人,天地便予它这一分的机缘。”   顾昭抬眸朝落雷的地方看去。   那儿,细细密密的雷光落下,带着摧枯拉朽之力,很多时候,人畏惧消亡,但消亡过后,伴随而来的却是勃勃生机。   此时,这处草木枯萎,来年,这一地,定然会是玉溪镇草木最为丰茂的地方。   顾昭轻声,“这雷劫,它挺过去了,就修成了人身,也就进入了修行的境界。”   再以后,便是妖仙了。   江葵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便捏紧了拳头,心里盼着,一定成的,一定成的!   顾昭低头,目光落在她捏紧的拳头,还有那紧张又真切期盼的眼神,眼里漾过一道笑意。   原来是一道善缘。   真好!   顾昭抬眸继续看前头。   不知是不是江葵娘这被讨封的人真心又实意的期许,落雷慢慢的小了一些,这一片的云汽急骤的散开,就像是它来得急切一般,它去的也急。   月华倾泻而下,悠悠如凉水。   那儿,出现了一道坑洞,四处都是焦土,草木消失殆尽,一个人形摊大了手脚,几乎是片缕不着的躺在坑洞里。   顾昭抬脚往前,江葵娘跟着一起。   “哎哟哟!”突然,她惊呼了一声。   顾昭侧头:“怎么了?”   江葵娘惊讶,“这地上……真怪,脚踩了麻麻的。”   顾昭失笑,“此地还有些许雷霆之力残留,不要紧,这是妖精化形的雷霆,似湮灭,其实是带着万般的生机之力,嫂子踩在上头,对身子也有好处的。”   江葵娘欢喜:“当真?”   顾昭点头:“自然。”   江葵娘踩得更欢畅了。   都是乡间人,农忙时,江葵娘也是有下田插秧的,她见顾昭没有注意这边,赶紧脱了布鞋,赤着脚踩了踩。   雷光细细密密的在脚上,酥酥麻麻的,江葵娘喟叹,真舒服嘞,刚才一路瞎跑的硌脚,一下都舒坦了起来。   顾昭余光扫过,心里轻轻笑了下。   她提着灯,将六面绢丝灯往坑洞下头探了探。   “嘿!你还好吗?”   “呵呵,呵呵。”胡八傻笑,“好好,很好呢。”   它抬手,朦胧的烛光和月色中,入目是一片白腻的肌肤,上头再没有之前这里一块薄毛,那里一块厚毛的磕碜。   眼下,它是个人了嘞!   想到这,胡八赶紧撑着手,侧坐了起来,如瀑又发黑的发丝倾泻而下,将那裸露的身子遮掩。   同样的动作,美人侧坐,端的卧酌泠泠泉般的缥缈出尘。   方才那样,那叫长手长脚怪!   它扯了扯身上,碎布条挂得更少了,只靛青的裤子遮了个腚。   胡八瞧着手中的破布,还有那碎成棉絮的破毡帽,眼里分外舍不得。   “啊!稻草兄予我的衣裳和帽子......”   顾昭:......   确定是稻草兄予的?难道不是自己抢的吗?   就会欺负稻草人没有嘴,不会说话!   顾昭目光里露出小小的谴责,胡八伸手挠了挠脑袋,有些羞赧。   顾昭瞧了它两眼,心中惊叹。   难怪说狐族出美人,眼前这个就是个大美人。   只见它发丝如瀑,一双狐狸眼魅惑诱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惑人的气息,它低头瞧地上的碎步,睫羽轻颤,不知情的瞧了,还道它是失去了什么心爱之物。   多瞧两眼,让人都想将心捧过去,只求美人别轻蹙眉头了。   顾昭的视线微微顿了顿,她面容浮上了困惑。   不过,这美人的胸倒是小了一些。   顾昭迟疑:“你是公狐狸吗?”   江葵娘也跟着看了过来。   胡八慌手慌脚的拿头发遮住自己,“惭愧惭愧。”   “小娘子莫看,羞煞胡八也!”   顾昭:......   她侧头,对旁边瞧得欢快的江葵娘,也就是胡八口中的小娘子,提醒道。   “阿庆嫂,他让你莫看呢。”   江葵娘:...... 第87章 (捉虫)   那厢,沁凉的月色倾泻而下,秋风拂动如瀑的发丝,美人面白如冠玉,棱角处却又透着冷峻清冷的气质,便是只着片缕,也有一种不容亵渎的高贵。   偏偏他拿手捂脸,那冷冽的气质一下便消磨了,两颊旁浮上一抹嫣红,更添动人气质。   啊,不让瞧了吗?   江葵娘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偷偷的瞪了瞪顾昭。   喊什么阿庆嫂呀,真扫兴!   顾昭失笑。   她将灯笼往前探了探,明亮的烛光照得胡八身上的肌肤反光,白腻得好像上等的温润白玉。   难怪都说狐狸精魅惑世人。   别说阿庆嫂这个小娘子爱看了,就连她这个小小娘子也爱瞧哩!   顾昭提着灯笼,笑盈盈模样。   胡八用青丝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   这位道友的眼神……它和小娘子的一样让他羞囧嘞!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不再逗这只黑狐狸。   她伸手从六面绢丝灯拿出一张花帘纸,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一把银质的小剪子。   剪子锋利又精致,顾昭低头,握着银剪,神情认真的将花帘纸裁剪。   很快,随着她灵巧的动作,花帘纸裁成了衣裳模样。   “好了。”   银剪银光微晃,重新收入六面绢丝灯中。   顾昭将裁成的花帘纸往胡八的方向一丢。   薄薄的一张纸放出一阵浓雾,随着白雾褪去,焦黑的坑洞下,原先几近的胡八着一身月白色宽袍。   只见他半倚靠的侧坐着,黑发散乱,回眸看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端的是风流倜傥。   江葵娘又凑过来了,她眼睛晶亮晶亮的,拍了拍顾昭的肩膀,赞道。   “顾小郎,咱们老祖宗说的对,人靠衣装马靠鞍,你瞧这狐狸仙,它更俊了嘞!”   更俊的胡八更羞赧了。   “谬赞谬赞,小娘子谬赞了。”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应道。   “对对,更俊了。”   ……   片刻后。   胡八出了坑洞,长身而立,郑重的对顾昭作揖,“多谢道长赠衣。”   顾昭摆手,“客气了。”   胡八又转身看向江葵娘,江葵娘也在看它。   和方才相比,它的眼眸不再是那泛着幽幽青光的兽瞳,此时,狐狸形的眼眸眼尾微微上挑,艳丽中带着几分不可亲近。   江葵娘这时才有了敬畏的感觉。   这是,狐仙啊。   不过,胡八一开口,瞬间又可亲了。   刚刚那雷劫不但助它化了形,还助它化去了喉间的喉骨,此时,它再说话的声音清越,不再像方才那样怪腔怪调了。   胡八黑黢黢的眼睛瞧着江葵娘,轻松的便在自己脸上浮了个笑容,长长作揖。   “多谢小娘子助我化形。”   江葵娘连连摆手:“客气了,客气了。”   见狐狸仙这般懂礼,江葵娘有些局促的将自己方才的想法说了一趟。   “也不是我的功劳。”   “顾小郎说了,依着心意说即可,我都要说你像狐狸了,毕竟,你刚刚那脸确实像狐狸。”   “不过,我转念一想,你这般知礼,心地又好,瞧到我摔了,还要来给我做肉垫子,吓到我也不是你的本愿。”   “……撇开面容,狐仙你就是像人,甚至比人还要好。”   江葵娘说到后头,有些惆怅。   “说你像人,是我的真心话。”   胡八感激,“就是真心话,这才可贵,多谢小娘子了。”   它转头对上顾昭的视线,昂了昂下巴,神情颇为喜滋滋。   “瞧,我就说这小娘子吉祥着嘞!我就是沾了她的福气!”   顾昭失笑,“是是。”   三人又说了两句闲话,顾昭看向江葵娘,面上露出不解。   “阿庆嫂,都落更了,你怎么还在外头?”   江葵娘一惊,不好!   她拿眼睛瞅着顾昭,拖长了声音,微微讨饶。   “顾小郎……”   顾昭好说话,“算了算了,这次就不罚你铜板了。”   玉溪镇也是有宵禁的,阿庆嫂这么迟了还在外头走路,按理,她是要被罚铜板百枚的。   江葵娘松了一口气,“多谢顾小郎。”   顾昭瞧她面上染了愁容,细看,里头还有些愤懑,周身漾着不爽利的气息,不由关心道。   “嫂子,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   顾昭话落,胡八看了过来,它语气真切,热忱的接话道。   “是有人为难小娘子了吗?莫怕,你和我说说,还是家里有什么不太平?唔......”它思忖片刻,一拍手,神情欢喜。   “不然,我予小娘子家做保家仙吧。”   胡八说了这话,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啊?”江葵娘诧异,转而拿眼睛看顾昭。   顾昭解释道,“仙家分为上八仙和下八仙,保家仙,那是保护家里生灵的仙灵,阿庆嫂子应该也听过,保家仙分为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   “狐仙为狐狸,黄仙是黄鼠狼,白仙是刺猬,柳仙是蛇,灰仙是鼠,其中,五大仙家又以狐仙居首。”   “供奉在家,可保家宅安康,不过......”   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保家仙一代传一代,供奉了狐仙做家仙,除了平日的供奉,家里还不能伤害狐狸。”   “只是,子孙后代的事,谁也说不准,要是你有不听话的子孙,阿庆嫂你和狐狸仙的缘分,怕也成了孽缘。”   “这......”江葵娘听后,有些踟蹰了。   胡八拱手,“我在族里行八,道长和小娘子唤我一声胡八便成。”   顾昭对狐仙又添了一分亲近。   这名字里带了八的,都是不错的,好比她家龟丞相八郎。   胡八宽慰江葵娘,“无妨,娘子要是想要请我做保家仙,回头用黄纸写了我的名讳,坐西朝东,拿浆糊糊在墙上,初一十五供奉一柱清香即可。”   “家里有不寻常的气息,我都会知道的。”   它捻了根狐毛递给江葵娘,告诉她,要是决定供奉了,就这狐毛搁在准备写名讳的墨汁里,狐毛会化在墨汁中。   同时,它在山里修行,家里的动静,它也能知道。   江葵娘连忙拿出帕子,将那根狐毛收好,小心的折叠,再收到腰间的荷包中。   胡八眼里有了笑意。   “道长说的这种情况,我也听族里的长辈说过。”   它像模像样的叹息了一口气,面上带上了几分惋惜。   “不过,小娘子,咱们这缘分来得又巧又妙,我一眼就瞧出小娘子是个吉祥人哩,小娘子也助我修成人身,咱们的情谊,和他们的是不一样的。”   胡八摆手,面上阔气。   顾昭提着灯站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只黑狐狸。   胡八思忖,它瞧了一眼顾昭,又瞧了一眼江葵娘,最后,郑重的承诺道。   “小娘子放心,要是当真有缘尽的那一日,我胡八定然做得体面又妥帖,必定不会坏了咱们之间的情谊。”   江葵娘捂住脸,“胡公子,我姓江名葵娘,今年二十有八了,您还是莫要唤我小娘子。”   原先那怪模怪样的狐狸精叫她小娘子,她还没甚感觉,如此翩翩佳公子,一口唤她一声小娘子。   ......嗐!真是羞煞她也!   胡八愣了愣。   可是,这就是小娘子哩!   顾昭忍笑。   “胡公子,阿庆嫂知道了。”   顾昭又问江葵娘,“夜深了,嫂子,我送你回去吧。”   江葵娘面露为难之色。   不成,她还没有讨到公道呢,再说了......方才婆母放话说了,她出来了就别家去,如此灰溜溜的归家,真是难为情。   想罢,江葵娘没有应声。   顾昭有些了然,“是不是庆喜哥惹你生气了?”   江葵娘摆手:“不是不是,他很好。”   说完这话,江葵娘失神了片刻,她家相公一早天不亮便出门讨银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见顾昭和胡八都拿眼睛看着自己,江葵娘叹了口气,将事情说了一遍,她神情有些落寞。   “顾小郎,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往我喜堂上搁了扫帚,害得吉位被污,家里通了瘟的,居然是我那大姑姐张阿月。”   “唉,我就想问个公道,家里的公爹和婆母还护着她,不让我上门。”   她越说越难过,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泪。   十年啊,她嫁到张家整整十年了,到了这一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公婆眼里还是外人。   胡八生气,“怎地会有这般恶娘子,小娘子这大姑姐,心坏着嘞!”   公公婆婆也不知礼,如此厚此薄彼,家宅不宁啊。   顾昭意外。   喜堂这事儿她知道啊,当初艄公谢老伯出事,就是阿庆嫂让谢家人寻桑阿婆问鬼,为了说明桑阿婆神通,她特意说了自己喜堂被搁扫帚的事儿。   顾昭瞧着失意的江葵娘,想着那时她快言快语的爽利模样,心里有些不舒坦。   不该这样的。   顾昭看了看天色,“庆喜哥知道这事吗?”   江葵娘摇头,“不知道,就连公婆,他们也是今儿才知道的,也不知道大姑姐是怎么露出了端倪,原先,他们还想瞒着我的。”   顾昭正待开口,倏忽的,她止住了话头,转身朝后头看去。   江葵娘:“怎么了?”   顾昭:“有人来了。”   很快,黑暗中便出现一道光团,光团越来越近,走近一看,原来是提着灯的张庆喜。   看到江葵娘,张庆喜面上浮上了喜色。   他大步的走了过来,目光在江葵娘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眼,见她没有哪里不妥,这才松了口气。   “你啊,这般冲动作甚,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放心后,张庆喜心里有了后怕,不禁埋怨几句。   “事情我都知道了,明儿我不去捕鱼了,咱们一道去六马街,这事,阿月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你别听阿爹阿娘的。”   江葵娘眼里酸涩,“相公!”   张庆喜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   “好了好了,这么迟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外头瞎走,多危险啊!你瞧你,连盏灯都没提,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马马虎虎,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刚刚这一片还奇怪得很,突然打了好一会儿的雷,怪吓人的,我都怕你出事了。”   听着这明为数落,实则关心的话,江葵娘羞赧的低了低头。   旁边,胡八嘀咕。   “浑说!哪里是这般大年纪,明明还是小娘子哩!”   顾昭扯了扯它的衣袖,示意它别插嘴。   张庆喜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顾昭和胡八,他面上怔楞了一下,顾昭他知道,定然是巡夜时碰到自家婆娘了,不过,另一个是......   张庆喜的目光落在胡八身上,待瞧了真切,他不禁也是暗道一声。   好!好一个俊俏又风流的公子哥!   不过,这公子哥,他刚刚叫自己婆娘什么?   张庆喜的目光瞧了瞧胡八,又瞧了瞧自家婆娘。   ......小娘子?   顾昭抚额:这个……这个她得解释一下。   顾昭正待开口,旁边,胡八越过顾昭,分外高傲的昂了昂下巴,冲着张庆喜道。   “你还不错。”   “比你那什么阿月姐,还有爹娘可靠多了。”   “小娘子这般吉祥的人,以后也不可辜负了她。”   张庆喜迟疑:“......小娘子?”   他看了看胡八,又看江葵娘,神情恍然,刚刚他还真是没有听错,这位好看的公子哥,他还真是喊他家葵娘小娘子了。   张庆喜警惕的盯着胡八。   原先觉得他那风流又俊俏的好面皮,瞬间也成了不可靠的油嘴滑舌。   江葵娘捂脸:哎哟哟,真是羞煞她也!   这一个两个的,怎地都喊她小娘子了。   顾昭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扶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吗?   她将胡八往后拉了拉,无奈道。   “好了好了,莫要胡闹了。”   “庆喜哥,这位是胡八,胡公子。”   顾昭特意在胡字上加重了语气,奈何,张庆喜根本没往那一方面想。   他盯着胡八,就像是盯着那等调戏良家妇人的浪荡子。   胡八下巴昂着,浑然没有方才对顾昭和江葵娘的憨劲,他这面皮生得好,这样斜睨着看人,自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不过,瞧过去也有些欠揍罢了。   顾昭看着张庆喜捏紧了的拳头:......   “咳咳。”顾昭只得清了清嗓子,将话说的更明白,“庆喜哥,胡公子是修行有成的狐狸仙,方才它向嫂子讨封,这才修成了人身。”   顾昭的视线往那片焦土处挪了挪,示意张庆喜看那儿。   “刚刚那一阵的雷光,是它渡劫化形的雷劫。”   “啊?”张庆喜傻眼了。   “对对,相公,你也来踩踩,顾小郎说这地儿踩了,对身体有好处呢!”   江葵娘是个讲究实惠的小娘子,惯常持家有道,当下便催促着张庆喜脱了鞋子,往那片焦土上踩一踩。   张庆喜踩着焦土,感受着上头细细麻麻的雷光,神情还是恍惚的。   这世上真有狐仙?   还是公狐仙?   ……会叫他婆娘小娘子的狐仙?   ......   顾昭看了看昏暗的夜色,人途鬼道时不时交错,偶尔还有几道灰雾一般的鬼炁借着夜色遮掩,四处窜弋。   虽然有张庆喜一道,顾昭还是有些不放心,当下便道。   “夜深了,我送你们回去吧。”   张庆喜:“不......”用。   他正待婉拒,衣裳被江葵娘扯了扯,他低头便见自家婆娘脸上还有几分惊惧,话在嘴边又吞下去了。   也是,狐仙都被葵娘碰到了,夜色昏暗,还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别的什么。   张庆喜看着胡八,眼里有着庆幸。   还好还好,这是一道善缘。   顾昭打着灯笼走在前头,旁边,胡八还有些不习惯,它不单单不习惯这样两脚走路,还有些不习惯穿宽袍的衣裳。   顾昭:“怎么了?”   胡八不知客气,“不舒坦,不若稻草兄予我的衣裳舒坦。”   顾昭:......   自然了,稻草兄那衣裳都快成碎布条了,穿了等于没有穿,当然舒坦了。   ……   顾昭心里还有件事耿在心里,不问不痛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迟疑的问道。   “胡公子,我瞧过去没有福气吗?”   不应该啊......   不过,顾昭想着自己用了一张八方来财符,结果只得了几十枚的铜板还一粒小指头大小的碎银,瞬间又犹豫了。   难道,她真的没福气?   胡八扯了扯衣襟,让它松的更开一些,露出里头一片白腻的肌肤,这才觉得舒坦了。   “自然,道长你的小脸尖尖,哪里及得上葵娘子的胖脸圆圆有福气嘞!”   它眼光果然不错,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的,回去后,族里的狐瞧了它,一定分外诧异。   胡八喜滋滋。   顾昭恍然,原来这黑狐是这样看福气的啊,她放心了。   一行人脚下步子不慢,很快便走过屋舍,入目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地里是一茬一茬的稻草根。   月色下,平摊双手的稻草人坦坦荡荡,随着秋风前后晃悠。   ......   长宁街,张家院子。   院子里没有点烛火,只偏屋里有一道微弱的烛光,张庆喜大步的进去,他手中灯笼的光亮和沁凉的月色将院子照得光亮。   众人旁的没有注意,一眼就瞧到了那搭在竹竿上的衣裳。   江葵娘愣了愣,“这是......”   她快步的走了过去,一把将衣服扯了下来,刚刚被安抚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鼻尖一阵酸涩,嘴里喃喃道。   “至于这样吗?哪就至于这样了?”   张庆喜气得脸都铁青了。   他刚刚明明已经将衣裳都收起来了,这时候衣裳又在院子里,肯定是他娘又重新挂出来了!   这是做什么?这不是在下他婆娘的脸,这是在打他的脸呢!   胡八鼻尖动了动,“有股鬼炁。”   顾昭抬脚跟了进去,她走到江葵娘面前,伸手将她抱在怀中的衣裳接了过来,温声道。   “嫂子,这衣裳先给我吧。”   接着,张庆喜和江葵娘就见顾昭探手往衣裳里头一抓,再抬手,一道灰色的烟雾被她掐在了手心。   烟气似人的形状,有双手双脚和脑袋,被顾昭掐着,一道尖利的鬼音呼啸而来。   “顾小郎饶命!”   “我只是穿穿这衣裳,没想作甚的。”   江葵娘的脸都吓白了。   旁边,张庆喜的脸色也很难看,除了有惊有吓,他更多的是怒!   他娘明明知道夜里要收衣的忌讳,为何,为何还要如此?他都将衣裳收回去了,居然还要再挂出来?   张庆喜愤怒的同时,心里也有了灰心和无力,他认真的考虑元伯的话,也许,他该去靖州城赁一处屋舍了。   顾昭将灰雾搓了搓,教训道。   “我都说了,玉溪镇是我看护的地方,说了多少回让你们别胡来别胡来,怎么就不听呢?”   灰雾在顾昭手中就像是面团一样,被搓成团,又被拉成条,它哀嚎的声音都变形了。   “唔,唔,窝知道错了......”   待手中的灰雾瘫软,顾昭这才将它随手丢到鬼道中,她手诀一翻,招来一颗水球,双手洗净,这才轻声道。   “失礼了。”   江葵娘看着顾昭的眼睛晶亮。   “顾小郎,这便是鬼吗?”   顾昭点头。   江葵娘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日的遭遇居然这般波澜壮阔,不单单遇到狐狸讨封,这衣裳还被鬼穿了。   顾昭将衣裳递回去,江葵娘没有接手,她有些不想要这衣裳了。   “多谢顾小郎,过两日空了,我送些柿子到你家。”   旁边,张庆喜伸手接过,声音有些硬梆,显然,他心里对自家的老爹老娘还团着很大的一团怒火。   顾昭抬头,果然,院子里种着好大的一棵柿子树,枝头硕果累累。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笑着应下。   见没什么事了,顾昭提着灯笼梆子准备离开。   那厢,胡八和江葵娘道别后,转身也跟上了顾昭。   走了两步后,它突然停了脚步,倏忽的又拔了一根狐毛,摊在手心,朝着小声安慰江葵娘的张庆喜方向吹了吹。   顾昭回头,正好瞧见那狐毛晃晃悠悠,最后没入张庆喜搭在手上的衣裳里。   这......   顾昭本想张口,片刻后,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回头,抬脚继续往前走。   天色昏黑,她什么都没有瞧见呢。   一人一狐又走了一段路,月色下,胡八拱了拱手,和顾昭道别。   “道长,胡八回山里去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江湖再见。”   “好,胡公子再会。”顾昭眉眼带笑,也跟着拱了拱手。   ......   顾昭在翠竹街寻到了赵刀,赵刀正提着灯笼,敲了三更天的铜锣。   顾昭:“赵叔。”   赵刀回头,“昭侄儿!”   “没事吧。”   顾昭摇头,“没事没事,一场误会。”   想了想,她觉得有些有趣,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还是一道善缘呢。”   赵刀也不多问,“那便好。”   两人继续巡夜。   ……   那厢,胡八走得实在累了,它捡了根木棍子拄着,一路往涯石山的山脚方向走去,又经过那片空旷的田野,它多瞧了几眼那月色下的稻草人。   忒凉的天,风吹来冻人得很。   胡八目露怜惜的瞧着稻草人,“啧啧,稻草兄不着片缕,明儿大家瞧了,该嘲笑它了。”   话落,它丢了木棍子,倏忽的化做一道黑光,光绕着稻草人由上至下的饶了三五圈,等那道光落地,地上已经是一只四肢灵敏的黑狐。   月夜下,稻草人穿一身月白宽袍。   黑狐立起身子,毛茸茸的爪子搭了搭。   “多谢稻草兄方才的赠衣赠帽,这衣裳,稻草兄喜欢吗?”   稻草人黑布勾的嘴,好似在说喜欢。   黑狐畅快一笑,四肢齐动,黑色矫捷的身子如一道闪电,三两下的错身,身影便不见踪迹。   ......   夜愈发的深了,玉溪镇的百姓沉沉的睡去,长宁街的张家却有了动静。   东厢房,张庆喜和江葵娘躺在床榻上闭眼酣睡,他们中间是牛娃睡得憨甜的小脸。   月光从窗棂处倾泻而进,为这一处屋舍带来一些明亮的光。   屋子里摆了个圆桌,上头搁三个杯盏,一藤壶,旁边两张圆凳,圆凳上搭了青布衣裳,那是方才夜里,被江葵娘的婆母孙氏留在院子里的衣裳。   倏忽的,衣裳上粘着的一根黑色狐毛亮了亮,接着,那衣裳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它一点点的滑落地上,就像是流水一样,一点点的往前淌着。   它滑过地面,来到窗棂处,嗖的一下从那敞开的窗棂处滑了出去,一路直奔正房。   那儿,孙氏和张立德在屋里睡得香甜。   正房里。   张立德翻了个身,嘟囔。   “老婆子别吵。”   孙氏觉更浅,她被张立德翻身的动静声闹到,无奈的睁开了眼睛。   莫名不已。   “我没吵啊。”   张立德打了个哈欠,“不是你,那是谁窸窸窣窣的。”   这话才落,就听屋子里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夜深人静时,格外的吓人和刺耳。   两人转过头看了过去,呼吸同时一抽,身子僵了僵,面上带上了惊恐。   只见月光倾泻,屋子里朦朦胧胧的有光亮,在他们屋子里,一道影子直直的立在他们的床榻外头。   它没有头,还有些扁平,就这样直愣愣的一直立着。   孙氏牙齿打颤,“老,老头子,是,是衣裳。”   “是葵娘的衣裳。”   是她故意落在院子里没有收的衣裳……它,它这是被鬼穿了么?   孙氏眼里都是惊惧。   张立德也没比她好多少,他抓紧了身下的被褥,侧着头,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月色朦朦胧胧的照出衣裳的轮廓,秋风从窗棂处吹进来,瞧不到脑袋的衣裳飘飘忽忽。   孙氏和张立德被吓得更厉害了。   “呜!”孙氏受不住了,她惨痛的哀嚎一声,将自己藏到被子里,瑟瑟抖抖。   错了错了,她就不该不收衣裳的。   这衣裳被鬼穿了……它,它来寻她了!   “儿啊,快来啊。”张立德张嘴,他以为自己唤得很大声,其实不过是声若蚊蝇。   他气弱的闭了嘴。   倏忽的,那衣裳动了,只见它的衣袖处重重的朝茶桌上拍了拍,似有恶鬼怒目。   孙氏和张立德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鬼,真的是鬼穿衣裳了!   ……   月夜下,黑狐在山野间跳跃,倏忽的,它停下了脚步。   糟糕!   它道行不够,原先想苦口婆心劝小娘子公婆的话,这会儿这般远了,居然一句话也传不过去。   罢罢,它拍了桌子了,他们应该也知意了,倘若一下不够,那它就多拍两下。   它可是知礼的黑狐仙嘞!   胡八欣慰,继续往山林去了。   …… 第88章 (捉虫)   天边泛起鱼肚白,长宁街张家的动静还没有停,映着熹微的晨光,孙氏和张立德将那立起来的衣裳瞧得更清楚了。   孙氏提气,眼里惊惧连连。   是那一件,真就是她特意落在院子里的衣裳!   虽然有了天光,但这自己立起来的衣裳,它还是那般的骇人。   衣裳时不时的拍了拍桌子,张立德和孙氏瑟瑟抖抖,安静如鸡。   天光愈发的明亮,院子里有动静声传来,老两口知道,这是葵娘起来做一家人的饭食了,两人眼里迸出生的希冀。   从来没有……他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盼着自家儿媳妇。   孙氏喊道,“葵娘吶,葵娘啊!”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衣裳,在她喊葵娘的时候,这衣裳也动了动。   就像是瞧不见的人,它侧过了头。   孙氏颤抖:……   “葵娘啊,快来啊!”凄厉又压抑的声音都变形了。   ……   院子里,江葵娘正在捡柴,准备拿去灶间烧火。   听到声音,她立直了身子,眼睛有些幽怨的看着正房紧闭的大门。   “叫什么葵娘啊,嗤,昨儿不是不收我衣裳么!喊这么亲热作甚,我也是有脾气的。”   江葵娘一边嘀咕,一边丢了木柴到箩筐中,院子里的动静声更大了。   最后,江葵娘翻了个白眼,装作没有听见。   ……   屋里,两人盼着江葵娘进屋,盼了好些会儿,只等来江葵娘转身去灶间忙活的动静。   孙氏和张立德瑟瑟抖抖,目光再看向那拦着两人,不让他们下床的衣裳鬼,几乎两眼发晕了。   天呐,天都亮了,这鬼怎么还不走!   它是赖他们家里了吗?   孙氏小心的推了推张立德,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她头一次心生怨怼。   “老头子,你下去把门开了,请它出去。”   张立德孬着脸没有说话,只身上的汗毛一阵阵的起来。   他,好生想上茅房啊。   ……   辰时三刻。   江葵娘和张庆喜要准备出门了,张庆喜在正房门口敲了敲木门,绷着脸喊道。   “爹,娘,我和葵娘准备去六马街寻阿月去了。”   张庆喜说完,转身要走。   倏忽的,他脚步一停,侧耳一听,屋子里头有他爹娘气弱的声音传来。   “儿啊,救命啊,有鬼,家里有鬼......”   张庆喜急了,连忙回身。   他摇了两下门,那上头的木栓插就滑落了。   “出什么事了?”   才一进门,张庆喜正好瞧见那衣裳缓缓滑落,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旁边的圆凳上。   张庆喜震惊了!   这,这衣裳,它不是该在他们屋里吗?   “儿啊!我盼你盼得好苦啊!”见到亲儿进来,孙氏立马哭嚎了出来。   她踉跄的从床榻上下来,一路跌跌撞撞的过来。   这厢,孙氏和张庆喜哭诉这一夜的惊魂,那厢,院子外头的江葵娘也瞧到了衣裳立起滑落的一幕。   还不待她害怕,就见一道幽幽的黑光从衣裳里出来。   它一路晃悠的来到江葵娘面前。   江葵娘瞪大了眼睛:……是,是一根黑色的狐毛。   她迟疑了下,掌心朝上的摊开,那狐毛便晃晃悠悠的落下,它在江葵娘掌心上闪了闪光,倏忽的沉寂。   江葵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又惊又喜。   是狐仙,是狐仙为她寻公爹婆母说理了!   ……   “怎么了?这般欢喜?”   不知什么时候,张庆喜走了出来,他站在江葵娘旁边,瞧着江葵娘面上那欢喜的笑容有些意外。   她这笑又真又纯粹,就像是未嫁人的小小娘子,突然收到家中长辈带回的礼物,欢喜得那般真切。   “没事。”江葵娘偷偷笑了笑,侧头看张庆喜,问道。“咱们还去吗?”   张庆喜意外,“去,怎么不去!咱们昨儿都说好了。”   “我把牛娃搁隔壁毛婶家,请她帮忙照看一下,你等等我。”   江葵娘有些意外,婆母和公爹都还在家呢。   张庆喜苦笑了一下。   他也不想这样,只是,这一次衣裳的事儿,让他瞧清了一些事儿。   他娘性子太犟。   性子犟倒是没什么,就怕她这样又犟又理不清事儿的。   他真怕自己出门讨银子,回头家中却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   张庆喜叹了一口气,“再过两日,我去靖州城寻摸寻摸屋舍,你和牛娃跟着我去靖州城吧,咱们去市集里寻一个档口。”   “我和元伯打鱼,有了档口,生意也更好做一些。”   江葵娘眼睛亮了亮,“我杀鱼又快又利索。”   张庆喜失笑,“是是,我知道,到时,你别嫌人家叫你卖鱼婆就成!”   江葵娘嗔道,“才不会。”   ……   张庆喜带了牛娃去隔壁的毛婶家,她家有孙孙和牛娃差不多年纪,两人蹲在院子里,拿了竹棍子,一道瞧蚂蚁运食物。   江葵娘将掌心的狐毛小心的收到荷包中,两根狐毛搁一起,这才重新收妥。   保家仙……这么好的狐狸仙,会叫她小娘子的狐狸仙……   江葵娘欢喜:她一定得请回来!   ......   张庆喜的阿姐张阿月嫁在六马街的赵家,养了个儿子叫赵大山,已经整十岁了,却还是瘦瘦小小模样,他平时没个正干,整日在街上给小娃娃们做孩子头。   招猫逗狗儿,分外讨人嫌。   张庆喜和江葵娘上门,赵大山瞧见了,当下就眼睛咕噜噜的转了转,跳到高坡上,振臂一喝。   “孩儿们,我阿舅来了,待我讨些军饷回来,咱们再冲锋陷阵,英勇杀敌!”   “噢噢,听将军号令!”小娃娃拍手跳脚,听到一会儿会有好吃的,个个欢喜不已。   赵大山拦住张庆喜,吸溜一下鼻涕,嘿嘿笑了一声。   “阿舅!”   张庆喜:.......   他看着赵大山脸上挂着的两条鼻涕虫,皱了皱眉,从怀中拿出帕子递过去,不赞成道。   “大山,你也这般大了,别整日疯玩,这般埋汰样像什么样子。”   “阿舅,你没给我带好吃的呀!”赵大山拉下了脸来,神情不痛快,“昨儿表弟可是捞了我家好多东西家去呢。”   他见讨不到好食,一把拍开张庆喜的手,帕子也不要了,撅着嘴不痛快的丢下一句没意思,转眼人就跑没了。   “唉,这孩子不懂事。”张庆喜将帕子收回,“进去吧。”   江葵娘收回目光。   以前,她还会给赵大山说理,这娃娃瞧见长辈,不叫人怎么能行?如今,她是一句话也懒得说了。   她又不是他阿娘。   操心那么多作甚。   ......   六马街,赵家。   张阿月瞧见找上门的张庆喜和江葵娘,面皮跳了跳。   她想着昨日爹娘答应她的话,又想着自己舍出去的那一大条熏肉,心道,应该不是为着那事儿吧。   张阿月勉强的扯了个笑,“是阿弟和葵娘啊,今儿怎么来了。”   江葵娘绷着脸没有说话。   方才来的路上,张庆喜便和江葵娘说好了,这事儿由他来问,这是他的阿姐,有什么争执,也该让他和张阿月解决,没有道理让江葵娘落下埋怨。   张庆喜板着脸,“阿姐,咱们要在这里说话吗?”   张阿月抖了抖唇,目光惊疑的看着自己的阿弟,又将目光看向旁边绷着脸的江葵娘。   这是……他们知道了?   张阿月气弱,“进来吧。”   ……   堂屋里。   张阿月要给张庆喜和江葵娘泡茶,张庆喜板着脸拒绝了,他微微坐正了身子,侧头看向主人座的张阿月,沉声道。   “我和葵娘的喜堂被搁扫帚这事儿,阿姐,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和葵娘说的吗?”   张阿月咬了咬牙,神情愤懑。   真的是这事儿!   爹娘明明答应她了,这事儿不再提了的!做甚又给弟弟弟媳知道?   她的神情有片刻阴霾。   张庆喜也沉下了脸,“阿姐!”   “是是是,是我搁的!”张阿月猛地拔高了声音,嚷嚷道,“都多久的事儿了,还提这事干嘛!”   “再说了,我昨儿也给阿爹阿娘说对不住了,还给你们捎了一条大熏肉,给牛娃带了一袋的好食,你们今儿这是干嘛,要逼我给你们下跪赔礼道歉吗?”   她神情烦躁,坐在主人位的官帽椅上扭动了下身子,格外不耐。   江葵娘急了,当下叉着腰,指着人,不客气的回怼过去。   “什么叫做我们逼你下跪赔礼道歉了?”   “合着那亏心的事儿不是你做的?你和爹娘道歉了,你和我们说对不住了吗?一块熏肉就能把事情扯过去了?我江葵娘头几年眼泪白流了,罪白受了!”   “是是,合着又不是你这个大姑姐遭罪,你当然不痛不痒了。”   江葵娘大力呸了一声:“搅家精!”   张阿月被骂得捂住了心口,神情懊恼。   她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她应该说几句好听的话,将人打发回去就成了,心里不以为意,她也该做做样子啊。   昨儿也是这般,不知说着什么,自己就将十年前的这件恶事说出来了,本来,她是要将这事烂在肚里,以后带到棺材里头的。   张阿月只恨不得打一打自己这走漏风声的臭嘴。   然而,她听着弟媳妇的话,只觉得格外的刺耳,当下也跟着暴躁起来,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只见张阿月“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江葵娘,倒竖眉毛,神情厌恶。   “我阿爹阿娘都不计较了,你还来计较什么,旁的不说,这十年里,你回回咒骂我,那些话骂得有多难听,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骂了祖宗十八代还不算,还要咒我家大山,大山这般大了还整日没个正形,就是被你这些年的咒骂,骂坏了!”   张阿月的神情恨恨,显然,这股气她也憋闷了许久。   江葵娘气得仰倒。   什么叫做倒打一耙,这就是倒打一耙!   “我骂的是搁扫帚的恶人,你自己做了恶事,被人骂了也是活该!”   张阿月:“那也不该骂得那么难听啊,年年骂年年骂,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懂不懂啊?”   江葵娘气极反笑,“是是,我是不若阿姐你懂,就你今天这样,我和你说,我以后还要骂,年年都骂!天天都骂!”   张阿月胸口起伏:“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骂着,谁也不让谁。   张庆喜一拍桌子,“够了!”   他压抑着怒气,怒目瞪向张阿月,声音绷得很紧,再不见往日的爽朗和好脾气,眼里有着痛惜。   “阿姐,原来,这些才是你的心里话吗?”   张阿月愣了愣。   张庆喜顿了顿,还是开口,决绝道。   “既然阿姐一直这样想,以后,咱们两家不要往来了,我也没有你这样的阿姐。”   张阿月顿时不满了,“你什么意思?那是我阿爹阿娘的家,我还不能回去了吗?”   张庆喜起身,招呼江葵娘一道离开,在门口处,他停了脚步,侧头丢下一句话。   “爹娘那儿我管不得,不过,我自己的事儿总能自己做主,以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张庆喜带着江葵娘离开,张阿月瞧着空无一人的堂屋,重新走回主座,有些失神的坐了下来。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张阿月轻轻的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子,神情懊恼,细看,神情里头还有几分迷惑。   张阿月不解的自言自语,道。   “怎地就这般冲动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想了,就一股脑的说出来了……唉!”   明明哄哄人,事情就过去了,她倒好,心里想什么,直接便说了什么,一点气闷都藏不住!   想了好一会儿,张阿月神情不定,一摸脸,惊诧的自言自语。   “我该不是年纪大了,生病了吧。”   想到这,张阿月起身,急急回屋。   她揽过梳妆台上的铜镜,细细的看里头的人。   铜镜里出现了一张妇人的脸,约莫三十来岁模样,岁月在脸上留下了痕迹,面皮有些松,还起了一些皱纹,但是她有一头乌黑的发。   她打小爱俏,虽然现在已经是小妇人模样,还是小镇上的妇人,但她却不爱用那等青布花布挽发。   她啊,尤其喜欢簪花!   春日花多,不拘是牡丹还是芍药,她都是喜欢的,夏日簪茶梅,秋日里草木枯萎,她还能寻着喇叭花簪着。   虽然是乡间常见的喇叭花,但这花粉紫又大朵,簪在发间,瞧过去也别有韵致。   张阿月抚了抚喇叭花,神情有些惆怅。   要是华家那丫头还在就好了,她为人大方,种的花又精致漂亮,哪里像听雨楼周家那丫头,小里小气的。   张阿月愤愤的搁了手。   罢罢,喇叭花也成吧。   她没有在自己脸上瞧出不妥,遂也不再在意。   张阿月搁了铜镜,又去院子里忙活事情了。   ......   秋日气候清爽,阳光下晒着还有些热,一旦走到背阴的地方,沁凉的秋风吹来,却又带着冰凉的冷意。   顾昭双手搁在脑后,枕着手看格外碧蓝的天空,她身下是一床绵软的被褥,带着棉花好闻的味道。   顾昭喃喃:“还是阿奶好,可算不硌人了。”   猫儿样的卫平彦后肢发力,三两下便跳上了屋檐处,它搁顾昭旁边窝好。   暖暖的阳光晒着,卫平彦闭上眼睛,微微打盹。   顾昭嫌弃,“表哥,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到处乱跑?回头别沾了跳蚤虱子,污了阿奶新打的这床棉褥。”   “喵喵喵!”   表弟又浑说!   卫平彦眼睛都不吝惜睁开,只懒洋洋的甩了甩长长的猫尾巴。   “不成不成,我得瞧瞧。”顾昭伸出魔爪,抓着卫平彦的爪子捏了捏,又掂了掂大白猫。   卫平彦一把拍掉顾昭毛手毛脚的臭手,猫儿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又来这一招儿!   表弟每次都这样!   说要看自己爪子有没有踩到泥巴里,其实就是为了捏它的手。   卫平彦:“喵喵喵。”   捏捏捏,有什么好捏的!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从屋檐上翻了个身,身姿轻巧又利落的落地。   “就是很好玩嘛!”顾昭无辜的看了一眼卫平彦,不忘讨伐,“表哥真小气!”   赶着卫平彦被惹毛之前,顾昭挥了挥手,道。   “成,不和你瞎说话了,你在家里乖乖的别乱跑,我给家里的大猪二猪找食去。”   说完,顾昭出了院子,身影很快便不见。   卫平彦收回目光,三角的鼻子哼了一声。   到底是谁整日在外头瞎跑了?   表弟还不听话!   姥姥明明说了,家里的猪不许起名儿,表弟取了大鼾二鼾不成,现在还要叫大猪二猪!   ……   顾昭出了院子,一路朝六马街的听雨楼走去。   路上,她经过张家的院子,正巧见到江葵娘和张庆喜往板车上装藤箱。   顾昭停下脚步,“庆喜哥,阿庆嫂子。”   “哟!是顾小郎啊!”江葵娘回头,热情的和顾昭打着招呼。   旁边,张庆喜也咧嘴笑了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赶紧又往屋里去,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提着一竹篮的柿子。   江葵娘接过,将篮子递给顾昭,神情颇为懊恼。   “对对,这事儿差点忘记了,我们说了要请你吃柿子的。”   顾昭接过,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江葵娘:“不客气不客气!”   板车上装了三个藤箱,张庆喜也不用草绳捆扎,直接推着板车往河岸边走去,那儿停泊着一艘渔船。   顾昭好奇:“嫂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江葵娘喜上眉梢,“你庆喜哥在靖州城市集里寻了个档口,他和元伯又要捕鱼又要卖鱼获,忙不过来嘞!这不,我就过去搭把手。”   说着这话,她眼里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顾昭四处看了看,“牛娃呢?”   江葵娘:“他也一道去,到时放到私塾里学些东西,要是不是这块料,以后跟着我们捕鱼杀鱼也是成的。”   顾昭看着爽利又干脆的阿庆嫂,听着她快言快语说话,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脆响。   顾昭的唇边带上了两分笑意。   对嘛,阿庆嫂子就得是这个模样。   末了,江葵娘顿了顿,眼睛瞧了瞧院子里头,叹了口气。   “这次我那公爹婆母做事不厚道,你庆喜哥说了,他隔几日回来瞧一次,毕竟是他老爹老娘,他孝顺也还是要孝顺的,就希望像老话里说的那样,远香近臭,回头啊,他们也能念一点我的好。”   顾昭点头,“是这个理。”   江葵娘:“对了!”   她从荷包中掏出帕子,递到顾昭面前,笑道。   “顾小郎,我想请狐仙做保家仙,你帮我写写这字吧,回头我带去新屋舍糊好。”   顾昭爽快,“成。”   ......   狐毛中的妖力化在浓墨中,顾昭微微沉吟,提笔在黄纸上写下供奉二字,紧着又写了胡八的名讳。   最后,她在最底下写了保家仙之位这五个大字。   墨渍上闪过一道幽幽的光,倏忽又沉寂。   顾昭将纸折了折,递过去,“好了,阿庆嫂子,到了新家坐西朝东的糊上,别对着门和窗棂就成。”   “哎!”江葵娘应下,“多谢顾小郎了。”   这时,张庆喜又推着板车回来,远远的便喊道,“葵娘,快些来帮忙,咱们得走了。”   江葵娘应了一声。   远远的,顾昭还听到阿庆嫂子的婆母和庆喜哥抱怨,“怎地都要去靖州城了......葵娘也得跟着去,家里的活儿谁忙?”   张庆喜:“找银子啊,你是不知道档口多忙,葵娘手脚利索,有她帮着,我也能稍微歇歇,家里有你和爹,我们放心着呢。”   “再说了,娘你喜欢大镯子,爹喜欢抽好的烟丝,这些都要花银子嘞!”   孙氏:......   “去去去,都忙你们的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哼哼。”   张庆喜乐呵呵的笑了两声,没有搭话。   风将只言片语吹来,顾昭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   分开也好,阿庆嫂子都说了,远香近臭嘛!   ......   六马街,听雨楼。   周旦袖子挽得高高的,领着顾昭往后厨方向走去。   “喏,这便是这几日客人剩的饭和菜。”   顾昭探头瞧瓮缸里头的食物残渣,嘿,别说,味道还挺大的。   周旦让顾昭瞧了一眼,也受不住这怪味,赶紧又用木板将瓮缸盖紧。   他捏着鼻子开了窗棂,待味道散开了,这才好奇道。   “昭哥,你找这个作甚啊?”   顾昭:“喂猪啊,我养了两只黑猪,这潲水,旦哥你都给我留着,回头杀猪了,我给你送猪肉条过来。”   “嘿嘿,那敢情好。”周旦也不客气,“你给我送蹄髈吧,小妹喜欢吃。”   顾昭斜睨了周旦一眼。   周旦心虚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那啥,小妹太瘦了,吃点蹄髈补身子。”   周旦口中的小妹便是华落寒,以前因为华家的掠运纳煞,她一身皮肉格外的胖,如今跟着周大千掌柜,唤做周菲舟。   顾昭也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道。   “旦哥,菲舟妹妹知不知道那毛绒绒又黑乎乎的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还有温柔的六娘子啊。”   周旦想着自己当初和顾昭说的,六位娘子一起来,做鬼也畅快的胡话,当下便皱巴了脸,讨饶不已。   “胡说,我那都是胡说的。”   顾昭哼哼了两声。   周旦连忙转移话题,“昭哥,我方才没有看到你推板车来,这东西,你打算怎么拿回去?”   这潲水确实不好拿。   旁的不说,单单这到成人腰间的瓮缸就死沉死沉模样,再加上里头半瓮缸的潲水,这可不轻呢。   顾昭掏出符箓,“莫慌。”   随着符箓贴上,周旦眼睁睁的看着这半人高的瓮缸成了个小碗模样,随后,顾昭又寻了个食篮,将那变小的瓮缸放进去。   周旦目瞪口呆:......   好半晌,他才找回了说话的舌头,想了半天,吭吭哧哧的将话说了个囫囵。   “昭哥,你怎么能用仙家之法做这等事呢?”   周旦面露沉痛之色。   顾昭:“这样好用啊。”   周旦泄气,按他来想,这仙家之法本该是出尘缥缈,处处不沾尘埃的,这下可好了,现在,他脑袋里的仙法就是那猪潲水了。   周旦谴责:“暴殄天物啊!”   顾昭提起篮子,没好气道。   “潲水怎么了?回头你别吃我家的猪。”   周旦伸手,“别!”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动静,接着就听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意的女声响起。   “作甚作甚,我说了,我这花儿不许你摘!”   “你快走,不然我喊人了。”   周旦脸上的笑僵了僵,着急道。   “是小妹!”   他抬脚往外头跑去。   顾昭提着食篮,也跟着快步出去。   她瞧着手中的食篮,心中暗道。   还好她平日夜里拎惯了六面绢丝灯,这手才这般稳,不然,她家大猪二猪该没东西吃了!   …… 第89章 (捉虫)   听雨楼,后门处。   周菲舟一脸的气愤,她手上还抓着一朵金花茶,金花茶的花朵是黄金色的,阳光下闪着好看的光泽。   花蕊间一点橘黄,花瓣就像是一个优雅的杯盏,秀丽雅致极了。   她对面,一身杏色布裙的张阿月神情悻悻。   方才,趁着大家都在前院忙,她好不容易才偷偷摘了一朵金花茶,还不等她簪上,转眼就被人抓包了。   花还被眼前这个瘦丫头抢回去了。   张阿月越想越不是滋味,当下就不服气的嚷嚷道。   “不就是一朵花嘛,都是街坊邻居的,要是不摘,过几天它也是凋谢在泥土里做肥呢。”   “还不若予我簪发,也不枉它秋日里开这一场花。”   张阿月撩起眼皮,甩了个眼风过去,继续埋怨数落。   “周小娘子,你也忒小气了。”   “难怪难怪……听说你是周掌柜的远亲,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远亲不如近邻,我看吶,就是周小娘子你为人不够大方,家乡的人才会靠不住。”   周菲舟被这没脸没皮的话气得不轻,瘦瘦的背影打着颤,她铁青着脸,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   “我就是这般小气!”   “快走快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张阿月的目光落在周菲舟手中的金花茶,眼里有几分垂涎,这样娇艳的花儿,她实在是心动啊。   张阿月依着心里的想法,腆着脸又开口道。   “这......左右这朵花摘都摘了,你也挂不回树上了,周小娘子,这样吧,你就把它给我了,省得浪费。”   周菲舟难以置信,怎地会有这般赖皮的人?   她不要脸的吗?   还不待她说话,听到动静的周旦赶了过来,他一把将周菲舟护在身后。   “你走不走,不走我拿扫帚赶你了。”   周旦抱着扫帚站在周菲舟前头,皱着眉,半大的小子凶狠下表情,还是有几分唬人的。   周菲舟惊喜:“大哥!”   周旦安抚:“小妹莫怕。”   他转头看向张阿月,示威的晃了晃手中的扫帚,再次赶人。   “快走快走!”   “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张阿月悻悻。   “一家都是小气的。”   她低啐了一声,转过头离开。   顾昭迎面赶来,张阿月瞥了一眼,没有在意,她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鬓间,那儿,乌发中簪着一朵开得格外艳丽的喇叭花。   粉紫色的喇叭花,大朵又张扬,朝天怒放,就像是一张大嘴巴。   “咦!”顾昭一眼便留心到了这格外精神的喇叭花。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妇人抚了鬓间的喇叭花,目光带出几分惊讶。   周旦上前,“昭哥,怎么了?”   那厢,张阿月的身影在巷子的尽头转了个身,已经不见。   顾昭收回目光,有些不解。   “她头上的那朵喇叭花哪里采的?这花儿修行有成,应该是开了智的。”   开智?!   喇叭花开智?!   周旦和周菲舟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周菲舟意外,她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听雨楼的后院。   院子被收拾得很干净,里头还种了数盆的花草,每一盆都是她精心照顾的,除草除虫,施肥浇水,从来不假借他人之手。   这些花也被她照顾得很好,便是秋日时分,这一地也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热闹模样。   周菲舟瞪大了眼睛,“花还能开智吗?”   褪去肥腻的肉,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这样惊讶瞪大眼睛的时候,眼睛明澈,娇憨又可爱。   顾昭好笑,点头应道。   “是啊,草木开智比动物难,不过并不是没有,咱们坊间话本里就有草木成精的故事,方才那位大嫂子头上的喇叭花,上头便有灵的炁息。”   “那被摘了,会不会疼?”周菲舟听到这话,当下便皱巴了一张脸。   “真是可怜的喇叭花精。”   “那应该倒是不至于。”顾昭面容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在周旦和周菲舟看来时,她迟疑了片刻,不确定道。   “喇叭花性子直率,藏不住话,这大嫂子簪着这样的花儿,这几日,性子应该也颇为直率。”   人总有一些秘密想要隐瞒,倘若什么事都依着心里的想法行动,要是心好一些还没什么,心坏一些,这簪着喇叭花的大嘴巴,不就人人都知道自己是个浑人了?   还讨人嫌!   顾昭:“等她不簪花了,脑袋清醒过来,想着这几日的事儿,该懊恼后悔了。”   周旦拍手,“难怪难怪!”   顾昭和周菲舟看了过去。   周旦也不卖关子,当下便解释道。   “阿月嫂这些日子是脾性怪了一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要说个痛快,往日里也算是个体面人,现在街坊邻居都得罪了,喏,听说她娘家的弟弟弟媳妇也和她闹掰了。”   “啧,为了什么来着?我这一下子,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周旦单手扶着大扫帚,另一只手抓了抓脑袋,似在回忆。   顾昭:……   阿月嫂?弟弟弟媳闹翻了?   ……张阿月?   她试探着接话,“喜堂搁扫帚了?”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周旦一拍大腿,神情兴奋,再看向顾昭时,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钦佩,当即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   “不愧是咱昭哥,这掐指一算,啥都瞒不过你!”   “谬赞谬赞。”顾昭笑眯眯的应下,没有解释。   三人又闲说了几句,顾昭约好今晚当值的时候将这瓮缸还来,平日里,周旦再帮她攒着潲水,这才提着食盒,转身要走。   “顾小郎等等。”周菲舟叫住顾昭。   顾昭回头,“周姑娘,怎么了?”   周菲舟拿了剪子在院子里剪了一些带着花苞的花,搁在藤编的小篮子里,递到顾昭面前,笑着道。   “给你。”   “回头搁家里,用水养一养,这花还能开很多天,特别漂亮的,你多瞧瞧,一整日都能有好心情呢。”   顾昭低头看小篮子。   只见里头搁了好一些的花苞,朵朵娇艳,枝条细长,上头缀着青翠的叶子。   周菲舟还剪了桂花进去,桂花花小,不过它的味道香,顾昭接过,忍不住开口道。   “好香!”   周菲舟也欢喜,“小郎喜欢就成。”   她皱了皱鼻子,小声的道,“其实,以前我也经常给阿月嫂花儿的,但是,她的儿子大山老是戏弄我,从那以后,我就撂下话了,给谁都不给她花儿。”   “总不能让我食言而肥吧!”   顾昭失笑,这事儿她知道呢。   “那多谢周姑娘了。”   顾昭和周菲舟道谢后,抬头便看见旁边的周旦警惕的盯着自己,那眼神,就跟瞧来叼走自家小崽子的饿狼一样。   顾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盯着她有什么用!   她还是小昭姑娘嘞!   顾昭提着一个食盒和一藤篮子的花,抬脚离开。   “嘿!昭哥,你的柿子忘记拿走了。”后头,周旦的呼唤声传了过来。   一声昭哥,又哄好了顾昭。   “不用了,留着给你和周姑娘吃吧。”   顾昭走后,周菲舟转头去看周旦,她笑了笑,眼睫弯弯,细伶伶模样瞧过去又可怜又可爱。   “大哥,顾小郎予的柿子呢?这时节的柿子最好吃了。”   周旦摆手,“嗐,还不能吃呢,应该是树上才采下来的,又硬又涩,小妹,你等等,我去寻个竹签子扎扎,过几日便能吃了,保准个个甜腻多汁。”   “哎!”周菲舟应下,“姑爹也爱吃,咱们给他留一些。”   周旦:“我省得。”   两人说着话,亲昵自然,就像家人一样。   ......   顾昭提着食盒和藤篮,走在六马街的路上。   秋日草木萧瑟,艳阳高照,就连黄泥路都格外的干,灰尘散漫,偶尔几个小儿撒脚跑过,嘴里扮着朝堂的将军和江湖的剑客,一身衣裳都沾了好一片泥巴。   顾昭摇头。   这埋汰的小模样,回家就该被阿娘训了。   果然,前头的院子处就传来一阵妇人训斥自家小子的大嗓门。   ……   张阿月瞧着自家小子,眼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大山,你瞧你这埋汰样,你都十岁了,还没个正形,自己去打水将手脸洗了……你看你鼻子上这两管鼻涕,你要不是我家小子,我瞧了也得说你几句埋汰不讲究!”   赵大山神情不耐,“阿娘,你这几天怎地脾气这么大,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洗!”   “啰里啰嗦!”走之前,他神情愤愤的丢下一句。   瞧着张阿月头发间簪的喇叭花,更是不耐又厌恶,张嘴就是呸了一声,不客气道。   “成日里带着一朵花,怪模怪样!”   “你说什么?”张阿月抚着心口,被自己儿子那一声呸呸得心凉。   她看着赵大山的眼睛都是震怒,然而细看,里头怒火有,难以置信有,更多的却是伤心。   赵大山没有察觉,抑或是察觉了也不以为意。   张阿月一把扯住赵大山的胳膊,“回来,你和阿娘说清楚,谁教你这样说话的?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赵大山不耐,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没有谁,阿娘,你这样本来就怪,丑死了,丑了还偏要作怪,真是丑八怪,走开走开啦,我要去洗手吃饭了,一会儿还要出去玩儿呢。”   赵大山身子瘦小,三两下便溜到了灶间。   张阿月有些失神的愣在当地。   她越想越是愤怒,她喜堂里搁扫帚,和弟弟弟媳都闹翻了,当初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这个臭小子?   如今,他居然说自己丑人爱作怪?!   张阿月想到后头,愤怒过后是难过,心里空荡荡的。   恶语,竟是这般的伤人。   外头,顾昭瞧着这一幕,脚步停了停。   张阿月回头,正好瞧到顾昭,她眉毛倒竖,心里起了邪火,大声的骂咧道。   “瞧什么瞧?你阿爹阿娘没教过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   说着这话,她心口剧烈的起伏,眼里都是愤怒。   顾昭没有和她计较。   她看了一眼张阿月头上的喇叭花,喇叭花晨间时分迎着朝阳绽开,像一个个朝天怒绽的大喇叭,直到午时,太阳大了才会停歇。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张阿月头上的喇叭花还没有蔫耷,大大的花口朝天,就像是昂扬的战士一样。   顾昭思忖:这喇叭花精,难道还是暴脾气的?   这厢,顾昭念着张阿月受了喇叭花精的花影响了,没有计较,那厢,张阿月却不肯罢休。   她的目光在看到顾昭手中那一篮子的花朵时,眼睛就粘在上头,拔不出来了。   “你这小郎好生不知礼,犯了错也不道歉,这样吧,你将这些花予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不成。”顾昭拒绝。   她可不觉得自己方才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这妇人不过是心里不痛快,寻个由头,逮着个人骂人,去去心里的邪火罢了。   张阿月讨花不成,心里不爽利,薅了袖子就朝顾昭方向过来,来势汹汹。   她来得突然,顾昭将手中的花篮往旁边错了错,她的动作大了一些,另一边食篮的盖子松了松,似小碗的瓮缸里,潲水刺鼻的酸臭味一下便出来了。   顾昭惊了惊,连忙去瞧。   还好还好,她家大猪二猪的饭食没有洒。   “好香的味儿。”一道声音突然传来。   顾昭震惊。   好香的味儿?   这是潲水啊!哪里香了!   她转过头,就见张阿月微微眯了眯眼睛,她着迷的嗅了嗅味道,一脸沉醉。   她头上精神的喇叭花更精神了,粉紫的花儿朝天,怒绽出属于自己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光彩。   “快快,给我尝尝,这是什么?味道居然这般香!”   在顾昭震惊的时候,张阿月一把夺过食盒,她捧出了那变小变轻的瓮缸,只以为那是一个小碗,着迷的深吸一口气。   “香,真香!”   张阿月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   顾昭愣住了。   半晌,她回过神来。   “大嫂子还我!”顾昭使了个巧劲,很快又从张阿月手中将那瓮缸夺了回来。   她急急的将瓮缸搁在食盒里,就像是被狗撵了一样,拔腿就往前跑。   ……   “嗤!小气!”瞧着无人的街道,张阿月抬袖子擦了擦嘴。   她突兀又狡黠的笑了下,就像是贪到了大便宜一般。   嘿嘿,还好她动作够快,多吃了两口,这等美味佳肴,到底是什么啊。   张阿月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一阵风吹来,她头上的喇叭花不知怎的被风吹着跑了。   突然的,张阿月只觉得口鼻中一股恶臭。   “呕!呕!”   潲水啊,这是潲水的酸臭味儿啊!   那小郎的食盒里装的是潲水!   张阿月捂着嘴回头要去寻顾昭的麻烦,可是,这时候哪里还有顾昭的身影。   “呕!呕!”   张阿月受不住这味道了,她赶紧往灶间方向跑去,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紧着就往嘴边送去,好半晌才压下了这股恶心的味道。   她呆坐在椅子上,想着这几日的事儿,一颗心就像被泡在了苦水里一样。   作孽啊!她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混账事儿啊!   ......   那厢,顾昭提了花篮子和食盒回去,这下可算是顺利到家了。   顾昭松了一口气。   潲水喂了猪圈里的大小黑猪,两只黑猪吃得格外欢畅,猪鼻子拱拱,小尾巴甩甩,嘴里还有哼哼唧唧的声音。   “慢点吃慢点吃,没人和你们抢......”   顾昭目露慈爱之色,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刚刚啊,还真有人抢了。   这喇叭花精,竟然恐怖如斯,好好的一个人,不过是簪了一朵花,诱得人只说心里话便罢了,就连爱吃的口味也跟着喇叭花精跑了。   潲水要是加了锯末、稻壳、秸秆粉末,酒糟,那是能够堆肥的,喇叭花精是草木,草木自然也好潲水这一口。   顾昭给两只黑猪换了新的稻草,想着阿月嫂吃潲水的事儿,皱巴着脸,面露不忍和嫌弃。   最后,她无奈的耸了耸肩,罢罢,是阿月嫂自个儿抢了去吃的,和她可没有干系。   不过,这几天白日里,顾昭可不敢往六马街跑了。   等阿月嫂清醒过来,想起那味道,估计会想揍她!   ……   忙活完猪圈的活儿,顾昭捡了干净的衣裳去洗簌,她又洗了衣裳,忙活完,这才回屋。   那儿,圆桌上搁了一篮子的鲜花。   顾昭拿出剪子,又寻了个不用的瓮罐,挑了一枝金花茶,又寻了一根挂了红果的枝条点缀。   这时,窗棂处有簌簌的动静传来。   顾昭放下剪子,抬脚走了过去。   只见窗棂处一朵粉紫色的花儿随着风簌簌的打在窗棂的窗纸上。   见到顾昭来,那花骨朵的花口立刻对准了顾昭。   顾昭惊讶,这是……方才阿月嫂头上簪的花儿吧!   “好吃好吃,还想要吃!”一道欢快又响亮的声音从喇叭口里传了过来。   顾昭伸出手掌,一阵风来,那喇叭花借着风力,簌簌抖抖,两下便跃到了顾昭的手中。   顾昭也好奇,“你在哪里啊?”   秋风又起,顾昭手中的喇叭花倏忽的飞上了天,它顺着风力,忽上忽下的卷着,似乎是注意到顾昭还没有跟上,它上下飞得更起劲了,就像是在催促一样。   “就来就来。”顾昭失笑。   她想了想,转身先去了猪圈。   变形符符箓的作用下,那剩了半瓮的潲水瓮缸又变成小碗模样。   顾昭将它搁在食盒里,提着食盒,脚步轻快的跟上了远处的喇叭花。   老杜氏瞧见了,不放心的喊上一句。   “昭儿,去哪儿?”   顾昭摆了摆手:“阿奶,我出门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老杜氏收回探窗的脑袋,嘀咕道。   “整日往外头跑,不是才回来吗?”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刚刚是为了喂猪,现在,她是要去堆肥喂花呢。   不一样,不一样的!   ......   六马街。   秋日草木枯萎,这一处长了一棵大银杏,一阵风来,树叶像小扇子一样洋洋洒洒的落下。   不过,这一片却不显萧条。   无他,在银杏树下,那儿一丛又一丛的喇叭花开得旺盛极了。   只见赤褐色的藤条蜿蜒的缠绕着银杏,藤枝细长,叶子青翠富有生机,中间缀着粉紫的喇叭花。   一阵风吹来,喇叭花摇摇摆摆。   来啦来啦!   好吃的来啦!   数道直率的欢呼声从那朝天怒放的喇叭口中涌来,声音嘻嘻哈哈,格外的热闹。   顾昭忍不住捂了捂耳朵。   “小声点儿,闹得我脑壳疼。”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涌来。   顾昭无奈。   待喇叭花停了摇摆,她将食盒中的瓮缸取了出来。   变形符的符力散去,地上凭空出现一口大瓮,想着要堆肥,单单潲水还是不够的,顾昭又寻了一些稻草化在里头。   待这潲水沤得差不多了,顾昭去寻这处开了灵智的喇叭花根蔓。   这时,喇叭花又是一阵直爽的笑声,声音嘈杂的涌到顾昭的脑袋里。   “给它,给它吃呀,它都黄了。”   顾昭:??   喇叭花虽然通了灵开了智,但它还没有修成人身,就连表达的意思也是含含糊糊的,顾昭听了好一会儿,这才知道,这喇叭花是要叫她给它们身下的银杏树堆肥。   顾昭的目光看向银杏树。   喇叭花笑眯眯:“给它给它。”   原来,前些日子月华倾泻而下,有一分的月华格外明亮,就像万道金线,累累贯窜,那一分的月华正好落在攀附着银杏树的喇叭花上。   喇叭花齐齐开口:“聪明聪明!”   顾昭恍然,这喇叭花说的意思是,沾了那月华,它便通灵变聪明了。   “是帝流浆啊!”   顾昭惊叹的看着这片格外茂盛的喇叭花,想着,这是怎样的运道啊!   这喇叭花口中,那被它吃了一口的格外明亮的月华,它是帝流浆啊!   草木之流不比动物,它们有性无命,从破土生长到枯萎,漫长一生往往都是蒙昧无知的,而帝流浆有性,吃了可以补命。   是以,草木沾上了帝流浆,即可开智成妖。   喇叭花开了智,它瞧见自身青翠碧绿,便格外怜惜已经枯黄落叶的银杏树。   一条赤褐色的长藤蜿蜒的攀上银杏树,它簌簌抖抖的拍了拍。   上头,那格外大的喇叭花随着阳光的偏斜,粉紫中已经泛着幽幽的蓝。   喇叭花拍藤,“给它给它,我大兄弟!”   上百朵的喇叭花跟着摇摆,“大兄弟,大兄弟......”   一时间,顾昭的耳朵里只有大兄弟这个词了。   她哈哈笑了起来,从善如流。   “成成,咱们给大兄弟施肥!”   顾昭将瓮缸里沤的肥搁在银杏树下,她瞧了瞧瓮缸,抬头问道。   “还剩一点,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话才落,就见面前这一片繁茂的喇叭藤分开,露出里头一株格外青碧的藤蔓。   这便是得了月华的那一根藤,也是这一片喇叭藤的真身所在。   顾昭摇头,拿着葫芦瓢将瓮缸中最后的一点肥刮下。   她踩着湿濡的地走过去,蹲着将这肥水往喇叭藤的根脚旁浇了浇。   一边浇,一边数落。   “你啊你,真是笨,这么点肥水就被诱出真身了?回头要是被人挖去了,我看你往哪里哭!”   “哈哈哈哈,不怕不怕!”   “哈哈哈哈,不怕不怕!”   “哈哈哈哈,不怕不怕!”   顾昭侧头看去,只见这大喇叭一朵传染一朵,笑声热热闹闹,很快,这一片都是哈哈哈哈,不怕不怕的声音。   顾昭:......   “是是是,你不怕,嘴巴这么大这么聒噪,应该也没人想要摘了你。”   说虽然是这样说,顾昭站起来后,还是取了符箓,在喇叭藤真身的四面八方落下符力。   喇叭藤赤褐色的藤蔓蜿蜒到顾昭手中,上头绿叶青碧,就像小娃娃的手。   顾昭愣了愣,随即笑着拉了拉藤蔓的小叶子。   “好了,我家去了,你们草木开智不易,又没个根脚跑路,这符箓会护着你的。”   顾昭想着阿月嫂簪喇叭花,有了这符箓,要是有人来伐木摘花,里头也有迷心的咒语,那人自己会离开的。   吃了帝流浆,又通了智的喇叭花,那可不是谁都能簪戴的!   喇叭花:“谢谢大兄弟,谢谢大兄弟!”   一朵花喊了,数百朵喇叭花齐齐摇摆,瞬间,谢谢大兄弟的声音层起彼伏,响震天地。   大兄弟顾昭:......   “......不客气。”   ...... 第90章   辞别了大嘴巴又闹人的喇叭花,顾昭抬脚往长宁街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她瞧见张阿月的身影,脚步顿了顿,身影一晃,往另一条小路走去。   溜了溜了。   那朝天开口的喇叭花不在阿月嫂头上簪着了,这会儿,估计她该反应过来了,刚刚自己那食盒里装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而是潲水。   那潲水的滋味……稍做回想,顾昭既嫌弃又同情,这味道别说吃了,闻起来都不好受。   眼下,阿月嫂该成名副其实的臭嘴了。   ……   秋日萧瑟,就连吹来的风儿都带着萧瑟之意,风气卷起树上的枯叶落下,打着旋儿往前吹去。   “簌簌,簌簌。”   顾昭压了压自己的耳朵,神情烦恼,那喇叭花精,在它控制住自己,可以一张嘴讲话之前,她是绝对不来这边瞧它了。   再可爱她都不来!   这会儿,顾昭满脑子满耳朵都是那热情的大兄弟。   大兄弟......   大兄弟......   顾昭甩头。   “大兄弟,等等。”   “等等,大兄弟!”   “哎,等等我啊,寻你问个事儿!”   听到大兄弟,顾昭以为自己的脑袋还在发懵,待又一道焦急的声音响起,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顾昭的目光看着来人,有些诧异。   “是你唤我吗?”   来人双手搭着双膝,微微喘几口气,又抚了抚心口,这才埋怨的看了顾昭一眼,道。   “不是唤你唤谁啊,你瞧瞧这条路上,哪里还有个旁人哟!”   “走得这般快,我越叫,你走得越快,累死我喽!”   还真是叫她的。   顾昭怀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她真的很像大兄弟了?   哦不!   这真是个可怕的想法。   顾昭将这个不可能的想法甩出大脑,抬眸看着来人。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生得颇为富态,面容白皙,皱纹浅浅。   此刻,他穿一身簇新的靛青色绸袍,腰间坠一块白玉雕琢的双鱼玉佩,玉质温润上乘,阳光下漾着低调又不容忽视的宝光。   这双鱼玉佩的雕工精致,只双鱼嘴部穿孔,用了约莫三股彩线粗细的金链子系在腰间。   随着汉子的动作,白玉金链相碰,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脆响。   顾昭收回目光。   豪!这是个豪气的大汉子。   顾昭拱手,“这位伯伯,不知唤我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是外头来的,这一片不熟,寻你问个人罢了。”汉子略略歇了歇,摆摆手。   阳光耀眼,他本就小的眼眸眯了眯,瞬间只剩下两条细缝了。   顾昭:“您说。”   汉子:“大兄弟,你有没有瞧见长宁街的顾家小郎?方才,我去长宁街拜访,他家老太太说他出门了,让我在那儿等等。”   “我啊,心太急,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索性自己找来了,我这一路问过来,有人瞧见他来这条街了,你瞧见他了吗?”   顾昭:......   “如果你要找的顾家小郎是唤做顾昭的话,那我就是了。”   所以,她不是什么大兄弟……不用这般客气,唤她一声小郎即可。   真的!   ……   听到顾昭这话,来人小小的眼缝里放出惊喜的光。   “哈哈,原来大兄弟就是顾家小郎啊,可巧了不是!”   他也不见外,直接搭手在顾昭肩上,肉胖的手拍了拍,一副欢喜有缘的模样。   顾昭呼了一口气,脚步微微往后退了退。   成,大兄弟就大兄弟吧。   ……   顾昭抬脚跟着来人往长宁街的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   这汉子是靖州城飞鹤酒坊的大东家,姓丁名大鹏,家里有个独子,唤做丁万洋,此刻正在家里的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躺着。   丁大鹏叹气,“不瞒顾小郎,我这孩子啊,他被我家老太太宠坏了,我忙着做生意,对他也是疏于管教,是我的不对。”   “但我知道自己这孩子,他小坏会有,大的坏事他做不成,因为……他没胆!”   顾昭侧耳,认真的听丁大鹏将事情的缘起说了一遍。   近来,靖州城颇有些萧条,尤其是青楼,画舫这类烟柳之地,无他,靖州城最近出命案了,还是好几起。   每一起的命案,出事的都是男子,还是平日里颇爱寻花问柳的风流男子。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闹得整个靖州城的百姓人心惶惶。   因为,每一则命案,它不像是人犯下的。   ……   艳阳当空,丁大鹏却止不住的心中发寒,他小眼睛里闪过惧意,声音压低,惊恐道。   “没有嘴,我打听了,每一个被害的人,他都没有嘴。”   顾昭脚步慢了慢。   没有嘴?   是被剜掉了吗?   这时,丁大鹏的声音继续传来。   顾昭收回思绪,继续听丁大鹏说话。   丁大鹏:“我家万洋他也去了烟柳地……他是躺着被人送回来的,我心里那个胆战心惊啊。”   “怪我们太宠他了,都二十岁了还没个正形,婆娘也不愿意找,每日就爱上那烟柳之地听曲儿喝酒......最爱做的事儿就是给花娘谱曲子,偏偏他手上又有些功夫,我银子都给他断了,他一上门,花楼里的老鸨儿可欢迎了,不收银子都成。”   说起自家儿子的本事,丁大鹏只有愤怒,没有分毫的自豪。   “瞧着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三五日米水都喂不进去,我,我都要去木匠那儿打棺椁了。”   他眼里有着痛惜,不是都要,他是真的去了。   那张木匠是他们那儿的一把好手,他手下跟了几个学徒,丁大鹏选了木材,和张木匠定好尺寸,交了定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门口的榆树下,越想越是伤心。   儿子再浑,那也是他的娃啊。   养了这么大了,虽然镇日里就会气他,但他会说会笑,会跑会跳,兴致起了,也会拿锄头刨了地里的蚯蚓,大瓮罐一装,捧在怀里欢畅又大嗓门的朝他喊着,老爹,咱们一起去河边钓鱼!   想着过往的一幕幕,从牙牙学语,到前几日的拌嘴,不知不觉,榆树下的丁大鹏泪水沾湿了一条又一条的帕子。   张木匠手下的一个学徒瞧他可怜,听他说了自家小子遇到怪事睡不醒,好心过来和他说了,要是实在不成,可以去玉溪镇寻一个叫顾昭的小道长。   当初,他阿爹的阴宅出了问题,就是顾小道长帮忙看出来的,还帮他阿爹托了梦。   ......   长宁街西街,顾家。   远来即是客,顾昭去顾春来屋里寻了茶叶,热水烫过,原先干瘪的茶叶如逢生机。   碧翠的叶片在水中舒展,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飘出。   顾昭将杯盏推过去:“山野人家,粗茶简陋,丁老爷别介意。”   “好茶!”丁大鹏接过,端在唇边,还未品,只闻着这个味儿,他就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想不到,玉溪镇这等小地方,也有这般好茶!   顾昭笑了笑。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杯盏,吹了吹,汤面泛起一层层的涟漪,茶汤碧翠,其中舒展开的茶叶随着水波上下沉浮,别有一番怡然自得。   顾昭有些知道,为什么自家爱喝茶了。   丁大鹏搁下茶盏,神情有些郁郁。   “顾小郎客气,你别介意我冒然寻来就好。”   顾昭摇头:“无妨。”   丁大鹏顿了顿,继续道。   “那杜家小郎说了后,我心里起了一分希望,别管成不成,赶紧就寻来了。”   顾昭想了想,便知道丁大鹏口中的杜家小郎是谁了,那是杜世浪家的儿子杜霄云。   顾昭还在思忖丁大鹏的话,那些尸体......没有嘴?是怎样的没有嘴?   “是剜掉了吗?”她忍不住问道。   “不是!”丁大鹏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不是用刀剜掉……是咬痕!就像是牙齿尖利的人,一口将那嘴给咬了下来,干脆利落。”   他看了顾昭一眼,踟蹰片刻,将心一狠,沉声道。   “其实,一开始见我儿嘴巴还好好的长在脸上,我心里松了松,没有将他同靖州城的事儿想在一起,毕竟,他还留着命,嘴也好好的长在脸上。”   “但是!”   顾昭看了过去。   丁大鹏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面上惊惧,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万分可怕的事儿,手都抖了抖,碧翠的茶汤撒了半盏。   “我家小子,他,他,他手中也长了嘴儿!”   顾昭讶异:“啊?”   “这事儿它真真的,我亲眼瞧见的。”丁大鹏点头。   想起自己摸到儿子手中的嘴,便是现在,他的牙关子还紧了紧。   “它就长在这里。”丁大鹏摊开手。   顾昭微微倾身看了过去。   丁大鹏摊开的是右手,和他的身形一样,他的手也是有些肉胖的,但和他脸上长了皱纹的肌肤不一样,他手上的皮肤瞧过去格外的嫩滑。   唔,像是保养有成的富家太太的肌肤。   丁大鹏指的是虎口的位置。   顾昭想了想,这个位置生一张嘴,红唇白齿,湿腻的舌头......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不是吓的,纯粹恶心的。   简简单单的嘴,它长在它不该长的地方,就......恶心又瘆人了。   丁大鹏着急,“顾小郎,你想到什么了吗?”   “瘆人!”顾昭老老实实,“万事不可无中生有,说不得这嘴,它就是邪物杀了人,从人的尸骨上剥下来,再放到令郎的身上。”   丁大鹏愁苦,“是啊,我也这般想,所以才想着,我儿应该也是碰到了那吃嘴的妖物。”   “应该是有所干系。”顾昭附和。   她想了想,又问道。   “丁老爷,你瞧清楚了吗?令郎身上是只多长了一张嘴吗?还有没有其他的?”   毕竟,这靖州城出的命案,它可不是只有一个。   丁大鹏一窒。   多一张嘴还不够吗?   多一张嘴,他已经快被压垮了!   见顾昭瞧着他,他支吾了一下,好好想了想片刻,这才罢休的摇头。   “身上的我没有瞧到,虎口处的这个嘴明显一些,我又拉了他的手,这才注意到的。”   顾昭见问不出什么了,干脆的点头应道。   “走吧,我随你走一趟,成不成,我也说不准。”   就是这样,丁大鹏已经是很感激了。   他连丁万洋的棺木都准备好了,来玉溪镇这一趟,说的难听一些,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丁大鹏起身,一把捞起顾昭的手,用力的晃了晃。   他低头哽咽了片刻,心潮澎湃起伏,没有说出话。   顾昭瞧他可怜,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了。   丁大鹏再抬头,眼睛里有水光汇聚,无数的情谊只汇成一句:“多谢……多谢大兄弟了!”   顾昭:......   大兄弟,多么质朴的一句话。   “......不客气。”   ......   顾昭和家里人说了一声,这趟去靖州城,还不定要几日归家,夜里巡夜的活计没人替值,顾昭想了想,从六面绢丝灯中将纸人掏了出来。   随着元炁的流淌而入,巴掌大的纸人迎风就长,一阵迷雾散去,原地站着个和顾昭一样身量,一样模样的人。   除了它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些,没有丝毫差别。   顾昭将铜锣和梆子塞到纸人手中,笑眯眯道。   “又要麻烦你了。”   纸人冲顾昭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顾小郎,你这个厉害!”旁边,丁大鹏原先想医死马的心一下就活了起来,   这顾小郎如此神通手段,他家万洋应该是有救了。   就算是死马救不成活马,治成一个瘸马也成啊!   丁大鹏绷着脸,心中狠了狠。   他家小子也该好好的管管了,以后那些曲儿词儿,他是别想再听再写了!   ......   樟铃溪上。   一艘宝船破开水,迎着风一路往前。   阳光落在江面,就像是撒下了一把碎金,汀州中,白头的芦苇迎风摇摇摆摆,青翠的河边草浸润水中,似在照影自怜一般。   顾昭手肘搭在船沿边,迎着风微微眯眼。   樟铃溪的江景,她怎么瞧都瞧不腻。   偶尔一只掠水的鹭鸟飞过,细长的嘴衔起一条白鱼,阳光下,不论是鱼儿还是鹭鸟,亦或是汀州中的一根草,它们都是鲜活的。   顾昭笑了笑,她回头瞧了一眼丁大鹏,他也眺望着江景,只是眼里都是焦虑。   顾昭收回目光,低头瞧着江面,细长的睫羽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随着化炁成风,宝船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   “咦,今儿真是顺风顺水,回程吉利啊东家!”下头,船工摇了摇撸,朗声对丁大鹏笑道。   丁大鹏愣了愣,他回过头,视线落在顾昭手中,那儿,她手诀翻飞。   丁大鹏鼻尖酸涩,这小郎,他实在啊!   顾昭抬头,正好对上丁大鹏眼里的水光,她愣了愣神,误会他是忧心家里卧床的儿子丁万洋。   顾昭凝神瞧了丁大鹏两眼,神情认真的宽慰道。   “丁老爷莫忧,令郎还活着。”   “嗐,我不是为着这事儿。”丁大鹏胡乱的在脸上擦了两下,嘴里嘟囔两句,“失态了失态了……”   他放下袖子,再看向顾昭,眼里有着亲近和敬佩。   良久,丁大鹏摇了摇头,暗道。   难怪小小年纪便修行有成,赤子之心啊。   ……   待缓过来心情,见着这船儿的行进速度如此的快,丁大鹏心里一松,起了好奇心,问道。   “顾小郎,你是如何瞧出我家万洋没事的?”   顾昭指了他的脸,言简意赅道。   “面相。”   “子女宫还好好的。   眼睑下的地方称为子女宫,也叫泪堂位,在似卧蚕的地方。   丁大鹏虽然周身蒙着一层晦涩之气,但他泪堂位饱满,丰厚无凹陷,这说明,这一时半会儿,他的儿子还没有死。   “小郎好本事!”丁大鹏又夸了顾昭好些句。   像他这等做生意人家,贯来是会说话的,虚情假意都能夸成一朵花,更何况他此刻真心实意。   顾昭听着他那些好话就像是不要银子一样,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蹦,失笑道。   “成成成,我知道了,您客气了,别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丁大鹏摆手,“嗐,我这哪里是什么客气话,我这都是真心话......”   他还待继续,顾昭急急的打断,“有船过来了。”   丁大鹏止住话头,顺着顾昭指的江面看去,果然是有船过来了,原先一个小点,随着他们船儿的快速,它越来越近了。   顾昭暗地里抹了把汗。   原来,这会叫人大兄弟的,他它就是个话多的!   ……   “咦,是靖州城官府的宝船。”旁边,丁大鹏的声音响起,里头有着意外。   顾昭跟着看了过去。   只见宝船上插了靖州知州的旗帜,蓝底黑字,靖州二字似龙飞凤舞,上头绣一只展翅的白鹇鸟,它头顶红冠,赤嘴丹红爪,白色的尾羽细长又蓬松。   确实是靖州知州的宝船。   顾昭扶着船沿,艳阳下,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发丝被吹得翻飞。   “让让,咱们让一让。”   民不与官斗,丁大鹏瞧到旗帜后,急急的吩咐船工往旁边避一避。   顾昭看了一眼,江面宽广,避与不避,其实是一样的。   丁大鹏压低了声音,“姿态,主要就是我的一个姿态,小郎在乡野,您别误会了,我们潘知州确实是个为民的好官,治下颇有手段,别的不说,自从他上任,我那生意都好做了。”   顾昭点头:“我知道。”   ……   不单单顾昭和丁大鹏在瞧宝船,对面宝船上,俞管家也冲甲板上的潘寻龙微微弯了弯腰,低声道。   “少爷,对面的船儿,行进的速度好快。”   潘寻龙好像想起什么,他连忙跳了起来,微胖的身子动作灵巧的奔到船沿边。   身子贴着船沿探出头,目光朝顾昭那边看去。   俞管家心惊,“哎哟哟,我的少爷,可不敢靠这么边,掉下去了怎么办。”   潘寻龙嘿嘿笑了一声,摆手,“管家莫忧,我又不是小娃娃,心里有分寸着呢!”   说完,潘寻龙微微眯了眼。   对面,顾昭眼力好,她一眼便瞧出了对面宝船上的是潘寻龙。   顾昭摇手,笑眯眯道。   “小潘哥。”   这声音不大,却凝聚成丝,就似蜿蜒的小龙,破了风气和水里的风浪,清朗的落在另一艘宝船上的潘寻龙耳朵里。   潘寻龙一拊掌,畅快笑道。   “是顾昭!”   “管家,咱们靠过去。”   俞管家老眼昏黄,怎么瞧都没有瞧出那远远的人儿是不是顾小郎,最后,他只崇敬又爱怜的看着潘寻龙。   不愧是他家老爷的小子,这眼睛就是又利又好。   恩,像老爷!   潘寻龙不知道自家老管家误会是自己眼睛利,而且还把自己身上的好地方往他老爹身上靠,他的船朝丁大鹏的船靠过去。   顾昭安抚有些不安的丁大鹏,“丁老爷莫忧,船上的潘公子是我的故交。”   她化去风气,船儿在江中停泊。   两船相靠,潘寻龙一脸兴色,“顾昭,真的是你!我正要去玉溪镇寻你呢!”   顾昭意外,“寻我?”   潘寻龙点头,“是啊,要紧的事儿。”   他侧头看向顾昭旁边的丁大鹏,愣了愣,依稀觉得好似有些面熟,想了想,好半晌无果。   潘寻龙拱手作揖,客气道。   “叔,你们这是去哪里?”   丁大鹏认得潘寻龙,这是百味茶楼的常客,大家唤一声小潘,他平日去茶楼吃茶,那是次次见这小子点两笼的白玉裹玲珑,再听台上的说书先生说上一节故事。   待消遣够了,这才又拎了一笼白玉裹玲珑,畅畅快快的离开。   掌柜的说了,他日日如此,风雨不停歇。   丁大鹏:姓潘......   他的视线又溜向对面宝船上的旗帜,白鹇鸟潇洒又贵气。   这是,他们潘知州家的小子?   瞬间,丁大鹏对还未谋面的潘知州怜惜上了。   唉,他们都有这么一个爱玩的娃啊。   潘寻龙:......好生奇怪的大叔。   他将目光看向顾昭,顾昭笑吟吟道。   “小潘哥,巧了不是,我要跟丁老爷去一趟靖州城。”   潘寻龙愣了愣,“那我坐你们的船儿一起。”他看向丁大鹏,征询的问道。   “叔,成不?”   丁大鹏:“成成。”   ……   俞管家要放小船送潘寻龙过去,潘寻龙摆手,“不用不用。”   他说完,拿眼睛瞅着顾昭。   顾昭对上这亮晶晶的眼睛愣了愣,随即恍然过来,她哈哈笑了一声,手中手诀一翻,潘寻龙只觉得一股风气将自己托起。   他满意的眯了眯眼。   对极对极。   就是这般畅快又潇洒的感觉。   快落地时,潘寻龙慌手慌脚的去解腰间的折扇,落地时,折扇“唰”的一声撑开,他潇洒落地。   顾昭失笑,眼里都是笑意。   小潘哥还是这般模样!   潘寻龙冲俞管家挥了挥手,让他们的船坠在后头,慢慢前进。   顾昭化炁成风,宝船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船行破水,如离弦的利箭。   ……   宝船上。   潘寻龙听了顾昭的话,一拍手掌。   “巧了不是,顾昭,我今儿也是为了这事来寻你的。”   顾昭和丁大鹏看了过去。   潘寻龙他爹是知州,他是知州家的小子,也算是半个官家人了,他知道的比丁大鹏还多许多。   想起义庄里摆着的那些尸骨,饶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潘寻龙都打了个颤抖。   他看向顾昭,声音压低了两分,仔细听,声线还有些抖。   “从第一具尸首出现到现在,已经十二日了,短短十二日便有十一具的尸首,每一具尸首的嘴部都被撕咬下来,我爹和仵作看了,头几具尸体,他们内里的内脏和骨肉已经开始化了。”   顾昭:“化了?”   丁大鹏紧着问,“是腐败了吗?”   潘寻龙摇头,“不是,就是化了。”   他想了想,打比方道。   “就像是咱们往水囊里装了冰,太阳一晒,水囊里的冰化了,装着冰的水囊还好好的。”   “这十一具尸体也是这般,面皮上瞧还好好的,就嘴巴被人咬走了,但内里的骨肉就像那冰一样都化了。”   “我也亲眼瞧了,特别可怕。”   原来,潘寻龙瞧着潘知州镇日里长吁短叹,愁得不成,连一向爱惜的胡子都被抓秃了好一撮。   他心里担心,偷偷去义庄瞧过,那几具尸骨软耷耷的,就像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肉一样。   顾昭迟疑:“就像......做人灯?”   潘寻龙:“对对对,我瞧了最早死的那一个,那面皮保存得可好了,要是往里头放了竹篾,做人灯肯定没问题,骨肉都不用掏的。”   倏忽的,潘寻龙神情恍然道,“我知道了!”   顾昭:“恩?”   丁大鹏也看了过去。   潘寻龙:“十二天十一具尸体,我阿爹还和师爷说了,是不是哪里落了一具尸体,原来,少的那个人没有死啊。”   他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在顾昭耳边耳语,道。   “顾昭啊,这般幸运的事儿,我要和他贺喜吗?”   见过义庄十一具尸体的惨状和诡谲模样,潘寻龙当真觉得,能捡回一条命的丁万洋十分幸运。   顾昭:......   她看了一眼丁大鹏,他的脸又青又白,不知道是吓的,后怕的,亦或是听到了潘寻龙的话,憋气的。   顾昭:“呃,小潘哥客气了,我想,应该不用的。”   “噢,那我就不说了。”潘寻龙坐直了身子,听话模样,   ...... 第91章   接下来的一段路很安静,耳畔里除了秋风瑟瑟呼呼的声音,就是樟铃溪流水的哗哗声。   江面平静,偶尔被秋风吹皱了一江的水面,旁的别无动静,但船工们都不敢大意。   谁都知道,樟铃溪这片水域辽阔,特别是大江的地方,水下暗流湍急,暗礁隐藏。   不是好手,这片水域不敢行大船。   艳阳一点点偏斜,天空染上一抹橘黄。   暮色渐起,秋风微凉。   因为有顾昭化炁成风相助,船到靖州城码头时,天光还是亮的。   瞧着熟悉的码头,丁大鹏紧绷的心松了松,连忙回头招呼道。   “顾小郎,潘公子,到了,走走,你们随我下船,我在那儿留了马车,咱们先进城门再说。”   顾昭顺着丁大鹏手指的方向看去。   靖州城码头边草木葱郁,树木高大,一棵老榕树下,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停在树荫底下,高头骏马昂首,鼻间有白色的鼻息喷出。   顾昭:“走吧。”   ……   三人下了宝船。   丁大鹏心急,他走在最前头,才刚开始小跑,立马就被码头边的碎石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踉跄。   顾昭伸手一扶,“小心!”   丁大鹏站直身子,心魂未定。   “多谢顾小郎。”   这一摔要是真摔了,那真是给本就不太平的家里雪上添霜了。   顾昭宽慰,“丁老爷莫慌,令郎没事。”   丁大鹏苦笑了一下,“知道,只是,我控制不住的忧心着急罢了。”   顾昭理解的点头,“父母之心,大抵如此。”   ……   榕树下,马车处。   赶车的丁伯靠着车厢,怀里抱着马鞭打盹,听到动静,他猛地睁开眼睛,见到来人是自家老爷丁大鹏,有些惶恐道。   “老爷,您回来了?”   “嗐,小的居然睡着了,太不该了。”   丁大鹏摆摆手,没有计较。   “无妨无妨,唉,这几日,你也是随我到处奔波,下次要是累了,就去车厢里歇着。”   说完,他转身请顾昭和潘寻龙上了马车,待他们落座好,这才跟着爬了上去。   丁大鹏掀了车帘,抬头吩咐道。   “老丁,快马加鞭,咱们回宅子去。”   “哎!”老丁应下,拉了拉缰绳,“乖马儿,驾!”   “咴律律!”马儿昂首,紧实的四肢跑动起来,车轮磷磷,黄尘散漫。   车厢里,丁大鹏有些坐立难安,他透过车帘瞧外头的天色,忧心忡忡。   “唉,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城门落锁了没有。”   倘若城门落锁,他们还得在城外过上一夜,长夜漫漫,他家小子又是那般情况,要是......那妖邪之物又找回来了怎么办?   想着潘寻龙说的水囊和冰块,丁大鹏的心都揪成一团了。   顾昭估摸了一下,“约莫酉时三刻。”   丁大鹏愣了愣,随即明白,这顾小郎和他在说此时的时辰。   顾昭问潘寻龙,“靖州城的城门几时落锁?”   潘寻龙:“往常是寅时三刻敲晨钟,城门开,戌时敲暮鼓,城门关,最近城里出了这些怪事,关城门的时辰会早一些,唔,酉时四刻便关了。”   顾昭:“那便只剩一刻钟了。”   丁大鹏急了,他一掀帘子,催促前头赶马车的丁伯。   “快快,说不得还来得及。”   潘寻龙正待说:没事,他搬出他爹的名头,还能在城门处走个小门。   还不待他说话,就见顾昭食指和中指间夹了张黄符,只见那手一扬,黄符贴在车厢上,外头的大白马只觉得身上一轻,顿时跑得飞起。   潘寻龙两眼晶亮。   顾昭小声,“这是轻体符,我改了一处符文,用在死物上也是成的。”   潘寻龙多瞧了两眼,暗暗决定,等一会儿马车停了,他就把它摘下来,说不得还能再接着用,绝不让它浪费了!   ……   车轮磷磷,很快,一行人赶着落锁的最后一瞬,来到城门处。   丁大鹏掀着车帘,看城门的兵士正要落锁,急得大喊。   “等等,等等。”   ……   城门处的兵士守了一整日的城门,此时快要收值,精气神散去,腰背都松懈了许多。   听到动静,落锁的两人转过头。   “哟!这是匹上等的好马,拖着马车还跑得这般快。”   说话的是年纪稍微大一些的衙役。   近来不太平,潘知州不放心,特意开了府衙的仓库,每个衙役都分了一套明光铠,这明光铠威风是威风,穿久了也累人。   这不,此时他的护心镜歪歪斜斜的挂在胸前,没个正形模样。   旁边,衙役元宝正在爱惜的擦拭胸前的护心镜,听到搭伴衙役的话,他也抬头看了过去。   果然,只见骏马四肢跑动,后头笨重的车厢在它身后,就像没有存在一样。   骏马奔腾,卷起黄尘漫天。   元宝还年轻稚嫩的脸上闪过欣羡,附和道。   “林子哥,确实是匹好马!”   车马到城门时,恰好暮鼓敲响,几人都停了动作,丁大鹏着急。   “两位差大哥,行个方便,行个方便,家里娃儿病着,我着急着回家,还请通融一次。”   被唤做林子的衙役没有说话,只是身子挡在马车前,没有让开。   旁边,元宝小声道,“林子哥,算了,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城门,索性还没有关呢。”   林子瞪了元宝一眼。   丁大鹏知意,立马塞了个红封过去。   林子接过,笑眯眯的让了个道,“下次赶早啊。”   车马里,潘寻龙生气,“好啊,这个张俞林,好胆敢偷偷收红封!”   他声音大了一些,外头,林子脸色一变,他陡然想起今儿,他们潘知州的公子也是出城了。   这一念头如风驰电掣般,瞬间袭向大脑,他手中的动作也不慢,一个反手,又将那红封塞回了回去。   衙役林子义正言辞,“都是乡里乡亲的,给什么红封?收回去收回去!”   他装作没有发现车厢里头的人,身影微微一侧,摆摆手,示意赶车的丁伯快走。   暗地里,张俞林狠狠的剜了丁大鹏一眼。   知州公子在车厢里也不说,还拿了红封出来,这老货诚心害他!   丁大鹏:......   他看着又回到自己手中的红封,稍微一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丁大鹏的目光看着张俞林,一时有些懊恼,是他思量欠妥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这是得罪人了啊。   怪他,心里着急儿子的事,这等愚蠢的错都犯了。   丁大鹏心里惴惴沉沉。   ……   那厢,顾昭从那撩起的车帘往外瞧,目光落在着明光铠的衙役脸上时,惊讶了一下。   “这是……”   潘寻龙正被张俞林这一收一推,睁眼当无事发生的无耻模样气住了。   这会儿,他听到顾昭的声音,还是收拢了情绪,看向顾昭,问道。   “顾昭,怎么了?”   顾昭没有说话,只视线落在元宝和张俞林的面庞上。   秋日日短,此时黄昏,正是逢魔时刻,有些暗沉的光落在两人脸上,似是染上了一层雾蒙的灰。   顾昭的视线最后落在两人的眼睛处。   这两个人眼睛下有青黑的颜色横过,仔细看,这张俞林的颜色更深一些,而且,他眉头打皱,鼻梁和双耳有一丝的黑。   ……这是死相啊。   或者是今日,或者是三五日,亦或是十日,时辰不定,这两人要经一次死劫,劫过否极泰来,不过,命入黄泉。   顾昭想了想,从六面绢丝灯中拿出了两张黄符,探头递给了年纪比较小的元宝,认真道。   “小哥,多谢通融。”   “这是两张黄符,你与另一位大哥一人一张,符烫的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离开那地方,旁人说话莫要理睬。”   元宝愣愣,“啊?”   张俞林也看了过来,他还有点怵刚才的事儿,当即义正言辞。   “收回收回,我们可不兴收东西的。”   这一个两个的,尽会试探他们,试探了他还不成,又来试探小元宝。   张俞林瞧了瞧丁大鹏,又瞧了瞧顾昭,最后,他的视线幽幽怨怨的落在半旧不新的车厢上。   谁能想到,他们知州的公子就在里面呢!   顾昭愣神:“啊,不要吗?”   “你们很危险的,依着麻衣相法上的面相推演,你们面容上有死相,过不去这个劫,就没有以后了。”   衙役元宝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说起话来脸颊边还带着个浅浅的小窝,脾性也好,听到顾昭这话,他也没有生气。   旁边,张俞林却没那么好相与了。   他倒竖眉毛,当场就要变脸,不过,想着车厢里的知州公子,他又生生将气吞了回去。   一时间,他的面容别扭,又青又红,格外的不好看。   顾昭低头看手中的黄符,神情若有所思。   难怪人家都说了,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瞧,她主动给了,人家还不想要这符呢!   要是搁在桑阿婆店里,识货的人来了,这符可是值好些银子的。   “让你们收着就收着,救命的。”车厢里,潘寻龙探出了头。   他接过顾昭手中的黄符,一把塞到元宝手中,声音粗鲁,动作却不粗鲁。   “你和林子哥分一分,城里不太平,别人不清楚内情,你们还不知道吗?”   这话一出,元宝和张俞林都面容严肃了。   潘寻龙剜了一眼张俞林,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张俞林脸皮也厚,他冲潘寻龙嬉皮笑脸的笑了笑。   收红封,那是没有的事儿!   他的手上还光着呢!   ……   白马抬蹄,健壮的四肢肌肉微微颤了颤,随着丁伯的一声“驾”,车轮磷磷。   很快,马车便进了城门又深又暗的甬道。   元宝将自己的那一份黄符放到胸口的护心镜下,贴身收好。   “林子哥,给。”他递了另一张过去。   张俞林草草的收好,“好了好了,咱们关了城门,夜里还要在小屋里当值呢,你先守着,我回去吃个饭,一会就来。”   元宝应下,“成,不过,哥你得给我也带一份。”   张俞林手指元宝,“滑头!”   他的面皮笑了笑,胡子也跟着动了动,虽然胡子邋遢,却也鲜活得很。   随着“吱悠”一声声起,沉重又老旧的木门阖上,靖州城落锁。   ......   那厢,车马进了靖州城,一路直奔靖州城城东的琴台路,那儿,两进的丁家院子坐落在街中位置。   丁大鹏在靖州城有一处酒坊,还有一处酒楼,但他是祖上两代再加上自己没日没夜勤快做活,这才一路拼到现在的家产。   苦日子过过来,家里的人口也简单。   顾昭跟着他下了马车,进了宅门,又迈进垂花门,一路直奔西耳房。   那儿,丁大鹏的儿子丁万洋就是住这屋。   ……   西耳房。   此时刚刚过了戌时,落更的梆子敲响,天色昏暗,屋里点了烛火,橘黄的火光微微跳了跳,将屋里人的影子倒映在窗纸上。   丁大鹏推开门,“快快,顾小郎,我儿在床榻上,你给他瞧瞧。”   顾昭看了过去。   床榻边坐了一位妇人,面容憔悴,众人进来之前,她估摸是落泪了,瞧见人来,急急的拿帕子擦了擦脸,这才抬眸看了过来。   “相公,这是?”   丁大鹏上前,将妇人搀扶了起来,温声道。   “夫人莫忧,先让顾小郎看看,有什么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丁夫人娘家姓梁,单名一个莲字,她和丁大鹏颇有夫妻相,都是生得圆润模样,此时为了照顾丁万洋,她简简单单的穿了一身便服。   听到这话,她连忙让开了,目光希冀的看着顾昭。   屋子里除了丁夫人没有旁人,丁家人不敢唤丫头婆子帮忙,毕竟,这丁万洋可不单单是昏迷不醒,他身上还多长了一张嘴巴。   不,也许不止一张。   顾昭将目光看向床榻上的丁万洋。   和圆润的丁家夫妇不一样,丁万洋身量瘦削又颀长,此时紧闭双目躺在床上,几日米水不进,他的唇白得厉害,面上蒙着一层死气沉沉又不详的土金色。   这般模样,难怪丁老爷要去给他打棺椁了。   他瞧过去便是现在没死,明日也要气绝的模样。   顾昭深吸一口气,伸手抓起丁万洋的手。   饶是心里做了准备,看到手上多出来的嘴,顾昭的瞳孔仍然震了震。   太恶心了!   又瘆人又恶心!   这时,旁边有抽气的声音传来,众人看了过去,是潘寻龙捂着嘴。   见众人看着自己,他有些羞赧,急忙将手放了下来。   “失礼了失礼了。”   “无妨。”丁夫人不愧是唤做莲娘的人,声音温温柔柔又好听,她摇了摇头,并不介意。   只是目光再看向床榻上的丁万洋时,里头既有痛惜,也有生气。   只是,想着儿子马上就要没了,她这生气和痛惜,他也瞧不见了。   一时间,她的神情又浮现了茫然。   丁夫人喃喃,“是怪吓人的,一开始,我和相公都吓着了,这几日,都是我和相公照料他,老太太那儿,我们也不敢给她知道......”   丫鬟婆子,那更是不知了。   这等邪异之事......   丁夫人想着,哭干了眼泪的眼睛,已经没有泪珠了。   顾昭看了一眼丁夫人,又低头去看手中的这张嘴。   和丁万洋脸上的那张嘴不一样,这张嘴它嘴唇艳红,里头的牙齿齐整,偶尔嘴巴微张,露出里头湿腻的舌头。   顾昭凝神去看,片刻后,她的眉头越来越拧,元炁化为丝线,一路在丁万洋的体内游弋。   没有。   他体内没有邪异之气。   就连他掌中的这张嘴,它和他的这具身体也好似浑然一体。   就像......它原本就是他的嘴一样。   顾昭皱眉,目光紧紧的盯着丁万洋手中的那张嘴。   片刻后,她又转头去看他脸上的那张嘴。   一瞬间,灵光乍现。   说时迟那时快,顾昭五指微敛,《太初七籖化炁诀》运转,猛地朝丁万洋脸上的那张嘴抓去。   “顾小郎!”这是丁大鹏情急之下的惊呼。   潘寻龙瞪了眼睛瞧,这可是说书先生都说不出的精彩啊!   在丁大鹏惊呼的一刹那,亦或者是顾昭掌心的元炁如压顶的巨山压下的那一瞬,丁万洋脸上那张死寂的嘴,它瞬间活了过来。   只见它惨白的颜色褪去,转眼鲜润欲滴,唇形优美,唇珠诱人,当真称得上一句,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玮璋。   待看清后,顾昭诧异。   这是一张女子的唇?   这时,丁夫人一把抓住丁大鹏的右臂,神情焦灼,“相公等等,顾小郎没错,万洋,万洋脸上的唇,它不是他的!”   什么!   丁大鹏大惊!目光急急的看了过去!   后头,潘寻龙也急急的看了过去。   褪去了那层苍白的死寂,红唇烈焰,唇珠微翘,似是诱着人采撷,一道浮现的,还有那如烟似雾的死炁。   既然寻到了,那便好做,顾昭的目光在丁家这间西耳房扫了扫。   不愧是富贵人家,和她们那屋里只搁了装衣服的藤箱和圆桌不一样,这屋里有屏风,案桌,圆桌......样样不缺。   矮桌上还搁了一把筝,墙上挂了一胡琴。   顾昭五指微敛,圆桌簌簌而动,倏忽的,桌上一白瓷碗猛地朝顾昭方向飞来,最后稳稳的落在顾昭手中。   顾昭看了看,还好,这是个空碗。   在众人摒气看来时,顾昭的手在丁万洋面上一尺远的地方悬浮着。   数道莹亮的光自她掌心落下,白光就像丝线一样,最后一点点的缠住丁万洋嘴上那生得格外艳丽,格外诱人的唇部。   红唇微微勾动,盯着丁万洋,神情一片紧张的丁家夫妇和潘寻龙面上有一片刻的怔楞。   好漂亮......   好想亲亲......尝尝,是不是如花蜜一样的甜。   好想吃……   “孽障!这时候了还敢迷惑他人!”顾昭喝了一声。   这一声叱喝,就如黑夜中的铜锣,声音瓮幢又有余韵,一下便将那迷心的惑人震散。   丁大鹏和丁夫人晃了晃,两人相互搀扶了下,四目相对,眼里都是惊惧。   那一刻,他她居然想着过去亲自己的儿子,亲那诱人的红唇。   丁家夫妇的目光看向那张红唇,后怕不已。   旁边,潘寻龙小胖的脸也爆红了,他的目光看着丁万洋,躲躲闪闪,好半晌,他拿衣袖半遮脸。   真是......羞煞他也!   然而,潘寻龙生平除了好吃,就是爱听,刮风下雨,严寒酷暑,自从来了靖州城,他是一日没有落下知味楼的说书故事,眼下,这羞囧算什么?   潘寻龙透过衣袖缝隙,偷偷瞧那边。   只见那嘴已经被白光一点点包裹,从丁万洋那土金色的脸上剥出。   随着红唇剥除,丁万洋面上没有了嘴,原先该是嘴的地方一片黑洞,瞧过去十分的瘆人。   潘寻龙打了个颤抖。   ……   顾昭控制着元炁,虚浮着红唇将它往白瓷碗搁去,红唇脱离了人的,瞬间失去了娇艳的颜色,蔫蔫耷耷的躺在白瓷碗的碗底。   顾昭看了一眼,寒毛一阵阵的起。   这玩意儿真邪门。   这般想着,一张黄纸朱砂的镇邪符出现在她食指和中指之间。   顾昭目光一凝,“疾!”   黄符粘上白瓷碗,里头那张嘴一点点的化去,最后,白瓷的碗面上出现两道凸起,上下两唇瓣,唇珠微翘,嘴角微微勾起,似有万般妩媚的动人风情。   普普通通的一个白瓷碗,瞬间漂亮了起来。   亲眼看着这红唇哪里来的,丁家夫妇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潘寻龙安慰,“别怕,这黄符瞧过去轻飘飘的,它粘得可牢了。”   刚刚,他抠马车上的符箓都抠不下来。   ……   丁家夫妇看着丁万洋脸上黑乎乎的空洞,既害怕又担心。   丁大鹏避着圆桌上的白瓷碗,挪步到顾昭旁边。   “顾小郎,这,我儿他的嘴到哪里去了?”   “在这。”顾昭示意丁大鹏看丁万洋的手,虎口那儿,一张唇微微动了动,里头的舌头舔了舔上下唇瓣。   丁大鹏万万没有想到,当下便又惊又结巴。   “是,是这?”   顾昭点头。   丁大鹏和丁夫人多瞧了两眼。   是了是了,被顾小郎这么一指出来,他们越瞧,越觉得这就是他们家万洋的嘴。   两夫妻懊恼。   他们怎么没有一早就认出来呢!   顾昭倒是理解。   毕竟这嘴长在虎口处,他们惊骇都来不及,哪里会多瞧。   原先长在脸上的嘴,它苍白颜色,丁万洋脸色又土金,两人焦急都来不及,哪里还想着这嘴是不是丁万洋的。   丁夫人担心:“顾小郎,它为什么动不停啊?”   红唇中的舌头时不时的舔邸嘴唇,她在旁边看着,都着急了。   顾昭迟疑:“......可能是渴了吧。”   毕竟,这几日,他们丁家人只照顾了脸上的嘴,没有给这手上的嘴喂食。   “啊,是没有润润唇。”   丁夫人心里还怕着,但听顾昭这么一说,立马拿了帕子,转身要去提桌上的藤壶斟水。   顾昭看了一眼丁万洋,“别急,令郎要醒了。”   听到这话,丁家夫妇连忙看了过去。   果然,床榻上,丁万洋的手指头动了动,眼睫微微颤抖,许是因为那害人的唇离开了身体,也将那死炁带走,他的面色好看了许多。   虽然苍白,起码不是那将死之人的土金色了。   “儿啊!你醒啦?”丁夫人一把扑了过去,丁大鹏肃了肃容,也绷着脸看了过去,训斥道。   “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丁万洋睁眼,“爹,娘......”   因为久躺,他的声音晦涩沙哑,就像是那拉木头的锯刀,难听,刺耳。   丁万洋又说了一句,“娘,我好渴......”   丁夫人连忙回身,“儿莫急,我去斟水!”   斟回水,转身后,丁夫人又犹豫了。   这,这该怎么喝啊?   ……   而床榻上,丁万洋稍稍醒了醒神,他终于察觉不对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说话的声音……它好像是从右手的方向传来。   丁万洋的目光顺着声音移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又惨痛的哀嚎声划破了靖州城宁静的黑夜。   顾昭收回目光。   这迟钝的丁万洋可算是察觉了。   潘寻龙凑近顾昭,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以气音开口,肯定道。   “顾昭,你故意的。”故意不将丁万洋的嘴巴挪回去。   毕竟,那张邪物一样的嘴都能剜出来了,拨乱反正,哪里又是难事了?   顾昭大方承认,“是啊。”   潘寻龙不解:“为什么?”   顾昭看丁万洋。   为什么?   这般大年纪了,镇日就知道瞎玩,还逛花楼,连累家里的老父老母这般受惊吓,他睡一觉起来,什么都拨乱反正了,就像雁过无痕一样,那怎么能行?   起码,他也得吓一吓啊!   这样一来,以后才能学乖嘛!   顾昭无辜:啧,她是个坏家伙了!   ......   丁万洋崩溃,他用力的挠头,“爹,娘,我这是怎么了?”   “呜呜,好可怕,好可怕!”   丁万洋嘴里喊着可怕,眼睛看着自己手上说话的嘴巴,立马拿被子盖住。   “救我,阿爹,阿娘,救我,我以后不敢了,我听你们的话,这是怎么回事,好吓人好吓人。”   丁大鹏绷脸,“你也知道吓人了?你不知道,你之前脸上还长了一张鬼的嘴巴,我和你娘才是被吓得惨,你奄奄一息,我们可是连棺椁都给你打了!”   虽然说着数落的话,但见儿子缩在床脚,拼命的藏手,脸色苍白又惊惧,丁大鹏还是心疼了。   “顾小郎,这?”丁大鹏回头瞅顾昭,目露哀求之色。   顾昭连忙道,“无妨,等天明,雄鸡唱晓,这错乱的一幕也就自动归位。”   顾昭看了一眼丁万洋,尤其是他嘴处空洞的地方,补充道。   “毕竟,他嘴巴那儿被邪物占了位置,上头还沾了些阴邪死炁,今晚得让那炁息散尽,如此,重新归位才能保证不出意外。”   “对对对,是要透个味儿。”   丁夫人连连赞同,她转头安慰丁大鹏。   “相公莫忧,左右咱们几日都等了,也不差这一点时辰。”   丁大鹏:“这,也是,儿啊,你就放宽心吧。”   丁万洋:......   他宽不了心啊!   瞧着这一幕,顾昭偷偷笑了下。   ……   片刻后。   潘寻龙想起自家老爹烦心的命案,见丁万洋虎口处的嘴巴沾了点水,想来应该是不会口渴了,连忙问道。   “丁公子,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吗?”   丁万洋神情蔫蔫的摇了摇头。   潘寻龙想了想,语破天惊。   “那我这么问吧,丁公子,你最后是和谁在亲嘴巴?”   顾昭:......   顾昭默默的往旁边退了退,将主场让给了小潘哥。   罢罢,她还小,听不得这虎狼之词。   …… 第92章   夜色昏暗,秋风透过门缝吹了进来,屋里烛光摇曳。   随着潘寻龙的话落,屋里静了静,丁家夫妇颇为不自在的相互瞧了一眼。   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亲嘴呀。   哎哟哟!真是羞死人了。   床榻上,还在神游四方,精神恍惚的丁万洋身子僵了僵。   潘寻龙瞧了一眼众人,不解了。   “本来就是啊,那嘴巴……它总不能好端端的从别人身上长到丁公子身上吧,总得有个契机才成。”   他想了想,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恩!是这样,丁公子那会儿就是在亲嘴巴,反正,旁的缘由我是想不出来了。”   末了,潘寻龙还要侧头看向顾昭,寻顾昭的认可,神情认真道。   “顾昭,你来说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后退的顾昭又露在了人前。   顾昭:……   不过,老实说,除了亲嘴,她也想不出旁的可能。   想到这,顾昭老实的点头,应和道。   “在理。”   “我想也是这样,呃,丁公子应该是和那邪物亲嘴了。”   “至于,为什么丁公子没有像其他十一位公子那样毙命,我想,会不会是丁公子你是她的情郎?她嘴下留情了?”   顾昭猜测。   潘寻龙附和:“此言有理。”   丁万洋:……   他瞧了瞧这相互附和的两人,再让他们说下去,说不得,他连娘子都该有了!   丁万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情人!我就爱谱曲子罢了。”   他有些颓然,“我真不记得了。”   潘寻龙苦口婆心,“丁公子,你好好的再想一想,人命关天的事儿。”   “你这几日人事不省,应该是不知道,咱们靖州城已经出了十一个命案了,连你也算进去,得有十二个了。”   “我在我爹的卷宗上瞧了,其他十一个遇害的公子,他们和你一样,都是烟柳之地的常客。”   一句烟柳之地的常客,瞬间拱起了丁家夫妇的怒火。   丁大鹏伸手拍了下丁大洋的胳膊,怒道,“瞧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丢脸不说,差点连命都丢了,明儿嘴巴长回去了,你自己去义庄瞧瞧。”   “那些人死得惨啊,现在就剩个皮囊蔫耷在那儿,跟个人皮灯笼一样。”   丁万洋瑟缩了一下。   同时,他仍不忘再为自己辩解一句。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真就是爱听曲儿谱曲,我,我,我还是清白的!”   说完这话,丁万洋又羞又窘迫,神情躲闪,颇为可怜模样。   奈何,此时他脸上没了嘴巴,大家都没有瞧出他的可怜。   丁大鹏又拍了一下过去,“快说,那姑娘是谁?清白?清白怎么嘴巴跑你脸上了?”   丁万洋可怜兮兮,“真没,我真不记得了。”   丁大鹏回头看顾昭和潘寻龙,面露为难之色。   “潘公子,顾小郎,这该如何是好?”   顾昭想了想,转身端过桌上的白色瓷碗,问道。   “丁公子,你看看这张嘴,你认得吗?有没有一丝半点的眼熟?”   说完,顾昭翻了白瓷碗上的黄符。   黄符被掀,瓷碗上凸起的唇形淡去,与此同时,瓷碗中一阵红雾笼罩,接着,白瓷碗的碗底便出现了一张红唇。   唇形优美,唇珠诱人,嘴角微微勾起,似有万般的风情。   丁万洋瞳孔震动。   还不待他颤抖,旁边,丁夫人也给了他一掌,直把他的胳膊臂拍得瑟瑟麻麻。   “别抖,丢脸!”   “它长你脸上的时候,我和你爹都没有抖呢!”   “眼下,它都被顾小郎抓下来了,你怕啥,快好好瞧瞧,这是你认识的姑娘家不?”   丁万洋:.......   他眼睛看了眼四周,见大家果然都不怕的模样,瞬间不敢再抖了。   ......   片刻后。   丁万洋惊呼,“瑜娘的,我想起来了,这是瑜娘的嘴,错不了。”   他抬头看顾昭,神情急切。   “藏香阁的瑜娘!”   “不过,我真的没有和她亲嘴,她有一把好嗓子,时常能将我谱的曲子唱出好彩,我,我们是君子之交,绝对没有苟且之事。”   说完这句,丁万洋怔楞一下。   他没有那心思,但瑜娘可能有啊。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朝他纷至沓来……瑜娘为他斟茶,宽坠的水袖袍遮脸,却掩不住她瞧来时那情意绵绵的眼眸......   他谱了新曲,瑜娘捧了曲谱,神情认真的看着……   丁万洋:......她,对他是有情的。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他搁笔,吹了吹纸上的墨渍,转头想唤,瑜娘,你试试这新曲......   话还未说出口,正好瞧见瑜娘水润潋滟的眸光,里头有绵绵情意,她红唇夺目,唇珠微微一点翘,似乎是在邀君采撷......   丁万洋一抹脸,脸颊碰触到自己手中的唇,唇瓣软软又嫩嫩,他身子抖了抖,赶紧又将它塞到衾被中。   瓮瓮的声音从被子里头传出来。   “是瑜娘的嘴,她,我,唉……”   潘寻龙看他那又红又白的神情,面露恍然,一击掌,声音干脆又利落。   “我就说嘛!亲了,你肯定是亲了。”   丁万洋僵了僵。   顾昭一拉扯过潘寻龙,小声道。   “小潘哥,咱们心里知道就成,你别这么大声嚷嚷。”她瞥了一眼丁万洋,继续补刀道。   “被咱们知道他清白没了,丁公子该没脸了。”   没脸的丁万洋:......   ……   知道是藏香阁的瑜娘后,潘寻龙又过去问了些细节。   旁边,顾昭将黄符重新贴上白瓷碗,符力的压制下,红唇化去,白瓷的碗面上重新出现两道凸起,上下两唇瓣,唇珠微翘,诱人采撷,端的是美艳风流。   瑜娘?   瑜乃瑾瑜,美玉也,从玉俞声。   这般巧,她也唤做瑜娘……   顾昭将白瓷碗塞到六面绢丝灯中,目光看着灯笼,微微有些出神。   她记得,上次自己嘲讽了韩道人和他那宫妃的情人,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唤了情人的闺名,她也是叫做瑜娘的。   ......   这边,丁宅因为丁万洋的苏醒,原先悲伤弥漫的宅子瞬间活了过来。   丁夫人是个贴心人,紧着就吩咐灶房准备一些膳食,丁万洋几日没有进米水了,这时候用些米粥的汤水就成,但顾小郎和潘公子可不成。   丁夫人热忱,“顾小郎,我听相公说了,你和潘公子都还没有用过膳食,一会儿啊,你可得好好的尝一尝我们靖州的菜肴……秋日时候,吃蟹最好了,个个肉嫩膏多,香着嘞!”   顾昭打算先去一趟藏香阁。   “不急,夫人,你们先吃,我去藏香阁瞧瞧。”   她顿了顿,这才继续道。   “毕竟,那瑜娘只一张嘴留在了令郎身上,如此邪物,定然不会只是一张嘴为恶。”   丁万洋出事后,后来又出现的命案便是证据。   听到这话,丁夫人和丁大鹏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惊惧和担忧。   丁大鹏感激,“顾小郎仁义,那我和夫人在此静候佳音了。”   顾昭点头。   丁夫人:“顾小郎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她顿了顿,有些惭愧的抚了抚鬓边的碎发,继续道。   “小郎为小儿的事奔波了一整日,我们心中感激又惭愧,等小郎回来了,正好灶房的膳食也准备妥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能好眠,你说是不是?”   顾昭心里一暖。   “多谢夫人,我没什么忌口。”   她想了想,补充道。   “煮些粥,再来点小菜就成,夜里吃多了也不舒坦。”   说罢,顾昭和潘寻龙辞别丁家夫妇。   ……   灯笼的光团越来越远,一个拐角,顾昭和潘寻龙的身影消失在琴台路的尽头。   丁夫人收回目光。   丁大鹏伸手揽上丁夫人的肩膀,“夫人,咱们先回去。”   丁夫人跟着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喟叹不已。   “这顾小郎你是哪里寻来的?祖宗保佑,咱们这是遇到贵人了,他小小年纪,道法就如此精妙,更难得的是,为人还不骄不躁,心思柔软,遇到他,这是咱们的福分啊。”   丁大鹏同样心怀感激:“谁说不是呢。”   说罢,他便将事情说了一趟。   旁边,听了丁大鹏寻到玉溪镇的缘由,丁夫人的脚步停了停,不忘殷殷道。   “都是缘分,哪里想到,都给万洋打棺椁了,还能得了指引,这是向死而生啊,回头顾小郎,还有张木匠的小学徒杜小郎那儿,你都得好好的感谢感谢。”   丁大鹏:“莫忧莫忧,夫人,这一切,我都会办得妥妥的。”   丁夫人放心,这才抬脚继续往宅子里走。   天上一轮弯月,今儿云层有些厚,风凉凉的吹来,很快,云便将这月华遮掩。   ......   藏香阁是靖州城的一处大青楼,它落座在靖州城的内河白鹭河河边。   楼宇依河而起,河道边用了鹅卵石铺地,两边翠竹影绰,还有碧翠的藤萝缠绕。   可以想见,到了春日时节,这一地该是如何的花团锦簇。   过了这小道,便见精致阔气的楼坊。   四角飞檐,一串串的红灯笼坠下,风来,灯笼微微摇摆,里头红烛点缀,这一片明亮却又光亮暧昧,自有一股风流肆意。   不远处的湖面上泊着三五艘扎着彩绸的小船,时不时有似铃儿一般清脆的声音传来。   “笑笑笑!生意这般差,你们还笑得出来?”   老鸨子穿了一身淡青的纱衣,头上簪一朵艳丽的山茶花,虽然是半老徐娘模样,风韵却不减当年。   甚至可以说是更甚,那淡青的纱衣也包裹不住她风流的好身段。   老鸨子回头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藏香阁,郁郁的叹了一口气。   她耳朵里听着相互嬉闹的姑娘们的声音,当下更不痛快了,耷拉下脸喊道。   “姑娘们,咱们是卖笑的,哪能随随便便笑得这般欢畅?别笑,一个个都别笑,回头等公子们给了银子再笑!”   “是,妈妈。”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参差不齐的应了一声,转而又团了团扇在嘴边,眼波流转,不约而同的又笑了出声。   老鸨子:......   她瞪眼剜了姑娘们一眼,转而问道。   “瑜娘呢?”   “不知道呢,在楼里吧。”   老鸨子转头瞧了楼上一眼。   往日这个时候,她们藏香阁的窗子可是撑开的,莺莺燕燕的美人们唤着公子郎君,走过的人,骨头都得听脆了,哪里像现在这样,猫儿都不见两只。   老鸨子自言自语:“是睡下了吗?”   “睡了也好,瑜娘不是新得了首好曲儿么,明儿便安排她唱一场。”   ……   楼上,撑开窗棂缝瞧下头,老鸨子口中的瑜娘轻轻嗤了一声。   不过是贩夫走卒,哪值得她这宫妃唱曲儿了?   真是癞蛙想吃天鹅肉,想得美!   窗棂阖上,瑜娘轻移莲步来到榆木桌前,此时,她披了一身红纱,一头乌发高高的挽起,上头缀一玉镂雕丹凤纹簪,行动间翩跹似有香风。   纱衣轻飘,她像花蝴蝶一样落座,纤细的手揽过桌面上的菱花镜,就着微黄的油灯光亮,她认真的瞧铜镜里头的人儿。   乌发浓密,细长的黛眉下是盈盈说情的剪水眸,长睫轻颤,不用说话,只是这样的眼眸低垂,便惹人心生怜爱之情。   “陛下啊陛下,我的好陛下,你怎地就舍得……怎地就舍得就这样剜了妾的嘴呢?”   “......好生无情。”   瑜娘抬手,纤纤玉指抚过娇艳的唇,如水的眼眸里有泪珠滴落,簌簌而下,她微微仰面,晶莹的泪划过脸颊,将那不施粉黛也清丽的面容打湿。   美人落泪,端的是我见犹怜。   楼下,老鸨子还在呵斥花娘。   瑜娘侧耳,手中的动作紧了紧,烟柳眉轻蹙,轻叱声自她嘴里吐出。   “聒噪!”   回头,她定要将这老鸨子的嘴也剜了!   瑜娘想着,一层阴霾之气笼上眉眼。   这样生了气,腹肚却更饿了。   感觉到腹肚中的饥饿,瑜娘急急的去拢桌上的菱花镜。   果然,镜中那娇艳欲滴的唇有些苍白,似失去了颜色。   “唉,又要吃饭了。”   瑜娘有些恼,又有些气,但是,想着那滋味,她却又心痒痒,菱花镜中,湿腻的红蛇就像是灵敏的小蛇,倏忽的舔邸过那失了些颜色的唇瓣。   片刻后,此处窗棂大开。   秋风萧瑟的吹了进来,藏香阁二楼的香闺里,纱幔低垂。   轻纱随着秋风飘飘起舞,桌上,一盏橘黄的油灯爆了个火花,灯罩笼盖,护住了里头幽幽的黄光。   ......   夜色昏暗,一道红衣的影子走在萧瑟的秋风中。   衙役张俞林拿着竹签子剔着牙缝,摇摇摆摆着步子往前走。   他手中还提着个食篮,那是他给搭伴的元宝带的饭食。   二更天的梆子刚刚敲过,张俞林瞧了一眼天色,啧啧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过是回去歇了歇,竟然已经这个时辰,小元宝该气着了……”   “不怕不怕,我给他带了个大鸡腿,嘿嘿!”   他自顾自的说话,嘴里打了个嗝儿,带出了一些酒气,倏忽的,他的目光看着前头,微微眯了眯眼,灯笼往前一探,喝道。   “谁!”   瑜娘回头,声音幽幽。   “大人,我寻不到路了。”   瞧清来人,张俞林愣在了原地。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动人的小娘子嘞,声音还这么好听,说着寻不到路,她的声音颤颤巍巍,就像是隔壁家娃娃养的小兔子一样。   瑜娘:“大人,我好冷……好饿,又冷又饿。”   瑜娘抬眸,眼眸如水,目光凄凄又可怜的看着张俞林。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让人无端的心软心怜。   张俞林一下便心软了,他侧身要去脱身上的外袍,突然发现,今儿自己当值,身上穿的是潘知府给的明光铠。   这会儿,可没有外袍让他脱!   “吃饭吃饭,那咱们先吃点饭,小娘子怎么称呼,吃饱了肚子就不冷了。”   ……   是啊,吃饱了就不冷了。   瑜娘眉眼低垂,似有羞意。   “瑜娘。”   张俞林心中一喜,“巧了不是,我唤做张俞林,小娘子,咱们都有一个俞字,缘分啊。”   瑜娘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张俞林看了看周围,道,“小娘子,你是哪里人?这里离城门不远了,不然,咱们去我当值的屋里吃吧,待你吃饱了,我再送你归家,正好,我那屋里还有衣裳。”   他看了一眼瑜娘。   她穿了鹅黄色的襦裙,外罩缥缈的红纱,姿容妍妍,就乌发处簪了一朵莹润的白玉。   瑜娘瑜娘,当真是美玉也,那红纱,它就像是盛极的牡丹,鹅黄的襦裙,那就是花骨朵里的花蕊儿!   张俞林越看越着迷。   瑜娘不依,“可是,人家走了好久了,好累了。”   说完,她抬了抬脚,露出襦裙下头菊粉的绣鞋,嗔人时,那眼睛红唇就像是会勾魂。   张俞林喉头动了动,绝色啊。   不过,绝色也得有命才能享。   一阵秋风吹来,张俞林倏忽的回神,他想起了义庄里的尸首,那些个只剩皮囊的尸首。   说不得,他们就是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   这么一想,张俞林怕了,也清醒了。   他将食篮搁在地上,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弯刀,谨慎的往后退。   “小娘子,既然如此,这吃食你拿回家吃吧,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咱就不坏你清誉了。”   “多谢大人。”   小娘子有礼的道了个万福,再抬眸,那潋滟的眸中有红光闪过。   在抽刀的那一刻,张俞林就见小娘子轻笑了一下,道一声,“迟了。”   迟了,什么迟了?   张俞林只觉得脑子一片蒙昧,他心里喊着不可以不可以,然而,他脚下的步子却不听话了。   好香......好甜,好想尝一尝,这唇......好诱人啊。   ……   纤白的手指抚上明光铠冰冷的铠甲,昏黑的夜色下,身量挺拔着铠甲的男子拥着纤细袅袅的女子,空气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啧啧水声。   接着,便是一股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砰!”明光铠重重砸下,溅起一地的黄尘。   “呸!”瑜娘纤手抬起,摊开,两瓣血淋淋的唇,从她口中吐到了掌心。   她微微皱眉,面露嫌恶,自语道。   “啧,毛是多了一些,邋遢!不过,血气倒是足。”   仔细的看了看这唇瓣,目光流连,似在欣赏。   片刻后,她珍惜的拿出帕子,将那血淋淋的两瓣唇收好,又抬手擦过嘴角,低低的笑了一声。   声音里既有嘲弄又有餍足,这才越过地上的张俞林,踩着夜色往回走。   ……   地上,秋风卷着落叶吹来,明光铠下,张俞林的身子有黑水淌出,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瘪了下去。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不甘心!   蒙昧之中,张俞林隐隐约约的想起了傍晚时分,有一个小郎给了黄符……   符呢?符呢?符呢!   原先干瘪的手动了动,如平扁的纸一样朝护心镜处摸去。   没有!   没有!   没有!   它,怎么不见了?   张俞林只觉得从神魂处涌起一股着急和焦灼。   找找,他要去找一找,对对,他去问问元宝,瞧见了吗,那符箓呢?救命的符箓在哪里……   明光凯相碰,发出铿铿的冷铁相摩声,干瘪的身子藏在铠甲中,夜色遮掩,乍一看,无人察觉。   一只干瘪的手拾起了地上的食盒,接着,明光铠黑衣袍走进了夜色,晃悠又飘忽才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   另一厢。   潘寻龙对靖州城熟悉,他带着顾昭一路走小路,再加上贴在脚下的神行符,不过是两刻钟时间,两人便从城东的丁宅来到了城西的藏香阁。   潘寻龙指着那三层高的楼宇,道。   “顾昭,这里便是了。”   顾昭抬眸看了过去。   不愧是靖州城的销金窟,这地方就是豪气,红灯笼一串串的坠下,一阵风来,灯笼串摇摇摆摆,风儿吹来一股脂粉的香气。   不单单是顾昭和潘寻龙瞧藏香阁,藏香阁里嬉闹的姑娘也瞧到了顾昭和潘寻龙。   当下便三三两两凑成一团,拿着团扇指着两人的方向,窃窃私语。   “哼,这男人就是男人,根子上就是个坏东西,瞧这两小郎,啧,小小年纪就知道搭伴出来寻花娘,呸,小不正经儿!”   “你懂什么,就是这个年纪的小郎才可爱啊,你们不爱,就都予我吧。”   一个紫衣的花娘笑嘻嘻的看了过来。   “予你,予你,都予你!你快去吧!”   其他几个花娘嘻嘻闹闹,催促着紫衣的花娘。   紫衣花娘也大方,她整了整衣摆,团扇半遮面,香风款款的过来,冲顾昭和潘寻龙道了个万福。   顾昭连忙拱手,“姐姐好。”   “哎哟哟,他叫我姐姐呢!”紫衣花娘团扇指着顾昭,回头冲众姑娘笑语。   一瞬间,这里都是小娘子莺莺燕燕的笑声。   顾昭耳朵微微有点红,她清了清嗓子,正容道。   “这位姐姐,不知瑜娘是哪一位?”   “嗤!是特意找瑜娘的啊,没劲儿!”紫衣娘子搁下团扇,扭身就想走。   她的目光在碰触到顾昭的目光时,倏忽又停下动作,这样的眼神......罢罢,她阮枝娘就日行一善吧。   “走吧,我带你寻她去。”   顾昭欢喜,“多谢姐姐。”   紫衣娘子摇了摇团扇,漫不经心模样。   “好了,别叫姐姐了,我姓阮名枝娘,你唤我一声枝娘就成。”   顾昭从善如流,“好的,阮姐姐。”   阮枝娘手中的团扇顿了顿,没有说什么,转身带着顾昭和潘寻龙往二楼走去。   ......   顾昭抬眸往四处看了看,这藏香阁的楼高,每一层也不矮,约莫丈高,厅堂显得格外的亮堂,前头一个大台,五人宽的阶梯一路蜿蜒,一路往楼上去了。   到了楼上却又是另外的光景,一条长廊贯穿,长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厢房,瑜娘的屋子是靠东的那一间,位置格外的好。   “好了,就是这儿了。”阮枝娘侧了侧身,团扇后头,下巴微微昂了昂。   顾昭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她侧耳听了听,果真无人。   “没人在呢。”   阮枝娘不信,“不可能。”   她在下头可没有瞧见瑜娘,怎么可能不在屋里?她推了推门,里头可是锁得紧紧的。   阮枝娘看向顾昭,“可能是歇下了,你们寻她什么事儿?不若明儿赶早吧。”   顾昭和潘寻龙对视了一眼,陡然想起什么,同时道了一声不好!   顾昭顾不得失礼,手中一团元炁起,掌心微微震了震,原先栓得牢牢的木门一下便开了。   窗棂处的秋风吹了进来,吹得众人衣袂飞扬,旁边,正要呵斥的阮枝娘抬袖遮了遮脸,片刻后,她搁下袖子,眼睛看着那大张的窗棂,环顾过四周,没有瞧到本该在屋里的瑜娘,不禁喃喃道。   “她这是......跑了?”   顾昭环顾了下四周,目光落在榆木桌上的妆奁,拧眉沉声道。   “不,她不是跑了。”   阮枝娘看了过去。   顾昭:“她出门寻猎物,杀人去了。”   “啊!”阮枝娘局促的叫了一声,“杀人......这是何意?”   “不,不可能,瑜娘手无缚鸡之力,性子最是腼腆了。”   顾昭没有应话,只抬步朝那榆木的梳妆台走去。   旁边,潘寻龙拿了桌上的剪子,将那油灯中的灯芯剪了剪,微弱几不可见的烛火跳了跳,一下便明亮了起来。   潘寻龙想了想,道。   “顾昭,她应该出去好一会儿了,瞧着灯芯,估摸还未二更天便出去了。”   那时,他们还在丁宅。   顾昭应了一声。   阮枝娘不解,但是,她莫名的有些怕,“你,你们在说什么?”   这时,老鸨子带着龟公上来,脸上有着怒气。   “枝娘,听说你带了两娃娃上楼?”   这娃娃兜里哪里有银,便是有,回头真叫她们风尘人破了身,回头身子骨坏了,家里人还不打上门来?   别到时金子没搂着,反倒错把牛粪当金子,搂了一团恶臭回来。   也就是这时,顾昭拿过桌上的妆奁,一把打开,里头铺了一层鹅黄色的软绸,上头,十一对唇瓣摆的整整齐齐。   红唇微微勾起,带着血腥之气。   顾昭:“靖州城吃人的恶鬼,它在瑜娘身上。”   阮枝娘愣在了原地。   “不好了,晕了晕了,妈妈晕了。”龟公尖叫了起来。   众人看了过去,原来,是老鸨子晕了。   老鸨子两眼翻白:完了,全完了。   她们藏香阁完了。   老鸨子晕了,顾昭不是太在意,她正待将这妆奁阖上。   突然,顾昭似有所感觉,猛地转头,目光朝窗棂处看了出去。   幽幽鹅卵石间,一道红纱的身影抬头看了过来。   秋风簌簌,拂动她身后的红纱,就像是一层漫天飘扬的血光一般,她睫羽轻颤,看来的目光如秋水的剪影,动人又弱小。   然而,在那微微勾起的唇边,一道擦过却未擦净的血迹若隐若现。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心惊。   ...... 第93章   瑜娘微微拢了拢身后的薄纱,眸光暗了暗,视线扫过潘寻龙,又看向顾昭。   “道门中人?”   声音虽轻,用的还是问句,但她的神情却是肯定的。   在顾昭和潘寻龙身上,瑜娘闻到了符箓的味道。   上辈子,她的情郎便有这般味道。   瑜娘目露嘲讽之色。   道门中人......嗤,不过是一群假正经的货色罢了。   再是清修又如何,和旁的男子又有何区别,最后还不是做了她的裙下之臣?   都是那般恶臭,令人作呕!   想到这,瑜娘眼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和愤恨。   藏风阁二楼。   顾昭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瑜娘的唇瓣处。   那鲜嫩欲滴的红唇形状优美,唇珠一点翘,似在邀君采撷,然而,凝神去看,却又是另外一般情况。   小娘子的五官娇美凝实,她嘴巴处的红唇却是一团血雾环绕,细看内里是一片的黑,就像是空洞一般。   此时,上头血腥浓郁,红唇娇艳,显然,这靖州城已经有了第十三具尸首,不,应该说是第十四具尸首。   最早的那一具,它是真正的藏香阁瑜娘。   阮枝娘口中性子腼腆,丁万洋口中有一把好嗓子的瑜娘。   邪物,是一团附着着唇部的血煞之炁。   顾昭:“孽障,看符!”   话刚落,紧跟其上的是一张黄纸朱砂的黄符。   黄符化作一道黄光,上头有紫色的雷霆之光环绕,带着骇人的气势。   “不好!”   只这一张符箓,瑜娘轻视的心一下就收了。   她双手大张,身后的红纱在黑夜中张开,就像是一张带着血雾的大网,身形急急的后退。   她退,黄符紧随其后的逼近。   瑜娘咬唇,从怀中讨出一个东西朝半空中的符箓丢去,翠竹绣纹的帕子落地,里头陡然飞出一物。   顾昭凝神去看,那是血淋淋的两瓣红肉。   她知道,这定然是第十四个尸首的唇。   顾昭看向瑜娘的目光更厌恶了。   ……   丢出唇肉,瑜娘目露惋惜之色。   她刚刚吞食血气,特意咬下这块肉,收藏在怀中,只等着拿回藏香阁,搁置在妆奁盒中好好的观赏。   眼下,这战利品却是要没了。   只见唇肉还带着下颌和人中附近的一片肉,上头有邋遢的胡子粘连,湿腻又血淋淋,狰狞恶心。   半空中,唇肉迎着黄符,陡然的放大,黄符缠上,发出“刺啦刺啦”的雷霆声响。   “痛啊。”   一道喟叹从大唇中逸出,那是张俞林被吃之时留下的怨孽之声。   这一幕,藏香阁中的姑娘们瞧到了,各个愣在原地,吓得花容失色。   接着,尖利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层起彼伏,时不时有肉扑到地上的声音,那是花娘被纱衣绊倒在地。   很快,大家伙儿丢了身上碍事儿的纱衣,手脚并用的往藏香阁里跑去。   ……   须臾。   雷霆将大张的红唇绞灭,上头有血污落下,黄符忌讳人血,沾染了血污,黄符的符光黯淡了片刻,再追上瑜娘时,符力弱了两分。   “啊!”   瑜娘抬手将直击面门的黄符挡住。   雷霆交击,那块皮肉有焦香之味传出,她向来能狠得下心,不论是当宫妃还是当藏香阁的花娘。   见到这一幕,瑜娘眼眸眯了眯,当场举起右手,血煞之炁化作利刃,狠狠的朝粘了黄符的左手断去。   那姿态,端的是壮士断腕。   地上,断臂有血炁淌出,很快便将黄符打湿,符箓中的雷霆倏忽大盛,再下一瞬,不论是黄符还是那断臂,都化作焦灰,秋风一卷,此处无半点痕迹。   顾昭从地上的断臂收回目光,再看向瑜娘,眼里有着困惑和不解。   这......这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这瑜娘的身子,它不是尸首,它还是鲜活的。   这是为何?   倘若她是瑜娘,她为何剜了自己的嘴,倘若她不是瑜娘,这又说不通,邪物和这身体如此契合,不可能还留着瑜娘的神志。   顾昭百思不得其解。   顾昭看瑜娘,瑜娘也在看顾昭。   她单手捂住断臂之处,鲜血从那纤白的指缝滴落,片刻后,她倏忽一笑,就这样,一双含情眸看着顾昭,将那沾满鲜血的手搁到唇边,探出湿腻的红舌舔过。   “小道长,你弄疼人家了。”   手指的白,嘴唇的红,还有那滴血手,一切显得诱人又诡谲的让人毛骨悚然。   顾昭没有应话。   旁边,阮枝娘的腿软了软,“......瑜娘。”   她一个踉跄,连忙扶住屋里的圆桌,趴在桌面上头,好悬才站住了脚。   不过,让她这么一碰,桌上那妆奁盒动了动。   鹅卵石花.径间,瑜娘嘴角勾一抹邪气的笑,她红唇微张,数道红丝样的血煞之炁从她唇中溢散,就像是灵敏的小蛇四蹿。   顾昭暗道不好,抬手就朝桌上的妆奁盒劈去。   与此同时,妆奁盒中死寂的红唇瞬间复苏,血炁滋养下,红唇鲜嫩欲滴。   两股气劲相碰,妆奁盒的黄梨木四崩五裂。   “啊!”阮枝娘瞧着朝自己飞来的木屑,后头还有一张唇瓣上下张合的大口,吓得连忙拿手肘遮住了脸。   吾命休矣!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   阮枝娘美眸闪了闪,大着胆子,透过衣袖的缝隙看前头。   只见那小郎手中似附着一层莹光之炁,莹光化作细丝,将半空中乱飞的红唇缠住。   因着人血之炁会污了符箓,这下,顾昭没有再用黄符了。   《太初七籖化炁诀》的功法运转,半空中桀桀咬咬的唇中血炁被一点点化去,红唇残留的怨孽也化作记忆片段,纷至沓来。   不同的男子,他们痴迷的目光看着一身红衣的瑜娘,主动的走上前,拥着她亲吻。   挺拔的男子,娇媚的女子,香艳诱人......空气中都是旖旎的香气,啧啧水声,意乱神迷……   接着,便是一道骇人的咀嚼声。   ......   片刻后,红唇化为灰烬,簌簌落地,顾昭也收了功法。   旁边,潘寻龙担忧的看着顾昭。   “顾昭,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顾昭回神:“啊,没有啊。”   潘寻龙不信,“是受伤了吧,你别逞强,要是没有受伤,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信你自己看!”   旁边是一个菱花铜镜,潘寻龙将菱花镜拿在了手中,让顾昭自个儿看。   果然,菱花镜里头,顾昭脸颊两旁有微微的红,就连耳朵子都有些烫,目光还有些躲闪。   顾昭:......   她能怎样!   她也不想脸红啊!   方才,她还是连虎狼之词都听不得的顾小昭。   现在,她已经成了见过亲嘴的顾大昭了。   这样亲,那样亲......风流小公子,文采斐然的俊书生......粗犷的武夫......虽然,最后都有些恐怖。   顾昭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嘤!她已经不是清清白白的顾小昭了!   ……   顾昭的羞愤没人知道,她又看了一眼鹅卵石的花.径小道,果然,趁着这个空档,瑜娘红衣的身影已经急急的往后退了。   这瑜娘,真是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该撤退就撤退。   顾昭从六面绢丝灯中抓出一把的黄符,塞到潘寻龙手中。   “小潘哥,有不对的人或东西,你就往上头贴一张,一张不成就贴两张,别怕,你身上还有神行符,打不过,咱们也跟着跑,不丢人的。”   “我去去就来。”   说完,顾昭手一撑,身姿灵巧的朝着红衣褪去的方向追去。   ......   藏香阁,二楼香闺。   潘寻龙瞪大了眼睛看自己手中的黄符。   方才,他费劲心力要去抠一张还抠不成,眼下,他居然有这般多的黄符!幸福真是来得太突然了。   潘寻龙微微陶醉。   旁边,阮枝娘目光欣羡的看着潘寻龙。   潘寻龙注意到了,他回了回神,清了清嗓子,从那一沓的黄符中抽出一张,递到阮枝娘手中,豪气道。   “你还不错,拿着吧,保命的。”   阮枝娘愣了愣,随即抿唇笑了笑。   她收敛起那身风月气息,紫衣的脸显得格外的清丽,脸颊旁还漾了个浅浅的小窝。   “多谢小郎。”   “客气客气。”潘寻龙摆摆手,抬脚下了楼。   他在门口守着,这时,铜锣声响,正好有打更的更夫从这儿经过。   潘寻龙眼睛一亮,“哎哎,是王伯啊,来来,你过来,我啊,小潘啊!”   被唤做王伯的更夫显然也认得潘寻龙,他眉头一皱,收了梆子,抬脚走过来。   面上颇为不赞同模样,道。   “小公子,这地方可不是你能来的,早点家去。”   潘寻龙摆手,“嗐,我哪里会这般胡闹,我要真的逛楼子了,旁的不说,我老爹保准将我的腿打折了,他亲自打!”   更夫王伯欣慰,“公子知道就好,大人也是为了你好。”   潘寻龙:“不说这事儿了,我得在这里守着,你回去帮我传个信儿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   “唔,你就说,这靖州城杀人的恶鬼寻到了,她是藏香阁的花娘瑜娘,眼下,顾昭追她去了,你让我老爹安心的去歇歇,他这个当知州的好几宿没睡了,我这当儿子的,瞧了可心疼了。”   什么!   杀人的恶鬼在这藏香阁?   更夫一吓,还不待他说话,旁边,又是一道闷闷的重物落地声。   “晕了晕了,妈妈她晕了!”龟公尖利的喊了一声。   潘寻龙看了过去。   原来,刚刚清醒下楼的老鸨子又晕了过去。   地上,老鸨子眼晕头眩。   完了,真的完了。   知州大人马上就知道了,回头上了公堂,以后,她们藏香阁还有生意上门吗?   潘寻龙摇头,冲王更夫道。   “没事,正事要紧,你先忙着去吧,她刚刚也晕了,可能是身子骨虚了一些罢了。”   身子虚的老鸨子:......   ......   夜色愈发的浓郁。   顾昭追着那红纱的身影,从人途追到鬼道,又从鬼道追到人途。   前头,瑜娘看了一眼远处的光团,贝齿微咬唇瓣,眼里又是气又是恨。   “狗道士,鼻子这么灵!”   她微微侧了侧头,鼻尖在断去手臂的地方嗅了嗅,一股黏腻的血炁从断口之处涌来,化作雾气没入她的口鼻之间。   片刻后,原先滴血不止的地方慢慢收口。   瑜娘摸过,又将那纤白的手在鼻尖嗅了嗅,眼眸微眯。   这下,该没有味儿了吧。   鬼道中,红纱和黄衣的襦裙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红纱的衣角落在地上簌簌而飞。   追来的顾昭:......   她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襦裙和红纱,瞠目结舌了。   果然,这能胡乱亲嘴的,它节操就是不行,这是......只穿着小衣和小裤跑了?   虽然这一招没脸没皮了一些。   不过,瑜娘的炁息确实是淡了一些。   顾昭环顾了四周,一时还真摸不准这瑜娘从哪里跑了。   要知道,这鬼道到人途,走错了路,那就是失之一毫,谬之千里。   顾昭握着衣裳的手紧了紧,一道阳火在她掌心倏忽的起了,明亮的火光舔邸过红纱和襦裙,顷刻之间,似牡丹色的纱衣和鹅黄的花蕊儿在她手中化为灰飞。   风来,无一丝痕迹。   鬼道的风声,带着野鬼哀嚎的调子,瘆人又不安分。   顾昭哼了一声,这瑜娘还想让鬼道里的鬼物对付她,她可不知道,这鬼道,她顾昭可是天天晚上都得来的。   那是和大家都混熟了的!   ……   一扎清香从六面绢丝灯中掏出。   顾昭手心拂过,香头点点猩红,诱人的香气在半空中凝聚,随着火光侵蚀香条,这烟气越来越大,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朵棉花糖一样。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放眼看去,周围有数道似浓雾的黑气卷曲。   它们盯着那香火之气,垂涎欲滴。   顾昭一点也不惧,笑眯眯道。   “乡亲们,你们谁瞧到那红衣黄裙的小娘子了?”   幽幢的鬼影没有说话。   顾昭手一扬,火光一燎,纸元宝化去,取而代之,鬼道里银光闪闪。   众鬼看着地上的银元宝,鬼眼都直了。   顾昭再问,“瞧到了吗?”   “瞧到了,她往那儿去了。”一个鬼按捺不住,率先开口了。   其他众鬼揍了它一下,七嘴八舌的开口。   “是是,往那儿去了。”   “好了,我知道了,多谢大家。”顾昭手一扬,地上的银元宝化作流光,瞬间飞到黑乎乎的鬼影之中。   凝聚在半空中的香火也开始流动。   众鬼吸溜吸溜的吸食烟火香气。   香!真香啊!   鬼影微微往上浮了浮,模糊的鬼脸贪婪的嗅过,看过去诡谲又邪异。   顾昭:“可不敢骗我哦,你们吃了我供的香火,要是骗了我,我会上门寻你们的。”   众鬼僵了僵。   还好,它们刚刚老实了。   顾昭看了周围一眼,这才抬脚朝众鬼指的方向去了。   顾昭走后,鬼道里众鬼抢香火,鬼影憧憧。   “是哦,刚刚咱们怎么都这么老实,这小郎问了,咱们也老实说了,这……太丢鬼的脸面,跌份了!”   有鬼放下碗骂娘,懊恼不已。   “咦惹,刚刚那小娘鬼没穿衣裳,那才是丢咱们的鬼脸,再说了,这小郎给得太多了,我就没想过浑说。”   这是最早开口的鬼,说起瑜娘,它的语气里满满的是嫌弃和不赞同,想来,生前应该是性子古板的人。   一阵风来,带着野鬼哭嚎的调子,似哭又似笑。   ......   瑜娘出了鬼道,四处看了看,这是一片山地,也不知是何处。   不过,这里应该不是靖州城那一片地界了。   瑜娘抬头看天,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寒风大作,枯枝张牙舞爪,时不时有窸窸窣窣不安分的动静传来。   “咚咚,咚咚,咚咚。”   在窸窸窣窣声中,咚咚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就像是敲击木头的声音,瑜娘四处看了看。   墓穴的小道中,敲棺椁的花脸猫倏忽一僵,它察觉到一股血煞之炁,格外的腥臭。   敲击的声音没了,瑜娘眼睛瞅过周围,又收回目光,不再理会。   她抬脚继续往前。   花脸猫从小洞中钻了出来,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它毛发上,它有些烦躁的抖了抖。   只见它四肢交错,不过是须臾便跃上了高高的枝头。   那儿,大尾巴的松鼠缩在树洞里,将身后的果子藏得严实。   “咕咕,咕咕!”   臭猫,滚下去,从我家滚下去。   花脸的小猫理都不理人,它抬起前肢,舔了舔上头有些湿的毛发,猫儿脸上都是严肃。   傻瓜!   山里来了大家伙了还这么聒噪!   没听说过吗?话多死得快!   ……   瑜娘不知道自己被一只猫儿盯着身影,她抬脚继续往前走,雨水落在身上,浇湿了她的身子,热气一点点的去了,乌黑浓密的发丝粘着莹白的身子,眼睫簌簌,更添诱人的香韵。   密林里,老鸹倏忽的飞天。   “呱嘎嘎,呱嘎嘎。”   瑜娘猛地一个回头,银牙倏忽的咬下,力道之大,几乎要牙咬碎了。   “是那小道?”   狗东西!   都这样了,居然还能跟来?   瑜娘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小衣小裤,下头,白腻诱人的身躯在黑夜中好似会反光,她仅剩一只手的拳头倏忽捏紧,似要捏碎顾昭的脖颈。   片刻后,瑜娘泄去劲儿。   罢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得承认,她不能被这小道追上。   瑜娘正待继续进鬼道,她的眼睛四处看了看,倏忽的落在一处新坟处,眼睛转了转,计上心头。   瑜娘惑人的红唇微微勾起,暗道。   藏在这一处,这小道总归寻不到了吧。   想到这,瑜娘张了张嘴,血光之炁朝那新坟打去,坟茔破了个洞,露出里头红色的棺椁,三长两短的绷带断去。   瑜娘瞧了一眼。   里头,棺椁的主人是一个新丧的老者,白须白发,身子有些瘦削,青白的面容颇为安详,口中含一只黑色的蝉。   瑜娘掩嘴吃吃一笑,“老人家,打扰了。”   说完,她跳到棺椁中,贴着老者的尸骨躺好。   这棺椁不是很大,瑜娘须得微微侧着身,大半的身子贴在老者的身上才行。   血煞之炁在她唇中溢出,瞬间,那棺椁又阖了上去,黄土覆盖,雨水冲刷,瞬间,这儿瞧不出丁点痕迹。   高高树上的花狸猫:......   它的爪子僵了僵,有些凶的脸上露出怔楞的神情,瞧过去有些蠢。   大尾巴的松鼠目露嘲讽,“咕咕!”   傻瓜!   “铮!”花狸猫亮出爪子,黑暗中,猫爪子锋利又铮然。   松鼠抱着大尾巴,不敢吭声了。   花狸猫不屑的收回爪子。   嗤,就这怂样,还敢在它面前骂傻瓜?   它幽幽的猫眼继续看前头,里头有着浓浓的困惑。   这大家伙......难道,这就是人间话本里说的殉情?可是,这棺椁前日刚刚落葬,它瞧见了,棺椁里的分明是个老头儿。   恩,还是有老太太的老头儿!   这样一想,狸花猫的猫儿眼再看向那处坟茔,里头就有鄙视和淡淡的谴责。   坏女人,破坏老头儿和老太太的夫妻情分!   ......   坟茔里,瑜娘侧耳听外头的动静,她侧了侧头,倏忽的轻笑一声。   “老人家,别见怪,你啊,沾了我的身子,这也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老牛吃嫩草了!”   老者青白的脸,好似瞬间更青白了。   外头似有动静传来,瑜娘赶紧收敛了呼吸。   在棺椁和黄泥的遮掩下,瑜娘身上血炁遮掩,瞬间死寂无动静。   林子里,顾昭踩着泥水,手中提着六面绢丝灯,周围寒风大作,她手中的灯却巍然不动,红烛涓涓的为她照亮脚下一片天地。   顾昭左右看了看,有些奇怪。   明明,刚刚这一片还是有那一丝血炁的,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   要是进了鬼道,鬼道气息驳杂,瑜娘那血炁更不容易辨认了,顾昭眉头微拧,索性不再继续往前。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微微闭目。   山风掠过树梢吹来,拂动衣袂和发丝,橘黄的烛火映照下,顾昭面上明明寐寐。   随着凝神敛息,她听到了地里种子发芽破壳的声音,准备过冬的虫儿微弱的在呼吸,蚯蚓蠕动,黄泥簌簌......   淅淅沥沥的雨下,她能感觉,自己好似化作这山林的一部分,她是山林,山林即是她。   “她在何处?”   顾昭开口,那声音带着幽幢之音,是她的,却又不是她的。   高高树上,花脸的狸猫毛都吓得炸开了,神韵,这是山神之韵啊。   这人是谁!   花脸猫惊疑不定的盯着顾昭。   ......   随着话落,寒风大作之下,摇摇摆摆的树枝陡然停住了动作,要不是那淅淅沥沥的雨滴继续落下,如此一幕,旁人看了,还以为是时间被静止了一般。   顾昭睁开眼,所有的树枝就像是人的手一样,倏忽的朝一个方向指去。   顾昭抬脚走去。   很快,她便来到了坟茔面前。   山林之意指引的便是这处。   顾昭将灯笼往前探了探。   这是一处新坟,墓碑还是用木头插着,上头用墨字端正的写着,慈父石恕生之墓,右下角,小字写着儿石大山谨立。   墓穴里,瑜娘的呼吸全无,全然死寂模样。   顾昭多看了墓碑两眼,抬手作揖,“老爷子,事急从权,扰你安眠了,还请莫要见怪。”   说完,顾昭打了一道元炁在坟茔上,上头的黄土似流水一般往旁边淌去,露出里头朱红的棺椁。   看到四绷裂开的三长两短的棺椁带,顾昭轻舒了一口气,她没有找错。   “找到你了。”   顾昭往下一拍,气劲将本就阖得不是很紧的棺椁盖震开。   棺椁里。   瑜娘暗道不好,她口中红唇有血煞之炁凝聚,正待朝顾昭面门袭来时,倏忽的,一张黄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落下。   好巧不巧,正好落在她那艳红的唇瓣上。   “啊!”红唇受痛,一道常人听不到的尖利之声呼啸而来。   林子间,小动物敏感,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神魂间仍能感知,瞬间,惊鸟四飞。   顾昭伸手拂过,那尖锐之声戛然而止。   一层莹亮的光将瑜娘的口鼻包裹。   顾昭燃了三柱清香,遥遥向东方位置致意。   “多谢山林助昭一臂之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香条以极快的速度燃烧,随即,原先指着棺椁方向的树枝瞬间松了劲,寒风大作,树枝摆摆,似在笑着说不谢。   山林之意褪去,却又无处不在。   手中一道明火起,香脚被烧去,顾昭这才转头看棺椁。   里头,随着雷霆的符力,那血煞之炁的红唇一点点化去,瑜娘的嘴部出现空洞,只不过,里头仍然时不时有红光缠绕,若隐若现。   顾昭看了看仅仅穿小衣小裤的瑜娘:......   她身下,石老爷子尸首的脸又青又白,原先安详的面容,好像下一刻就要狰狞起来。   棺椁角落里,老爷子还有些懵懂的魂哆嗦不停,显然被气得不轻。   他只鬼音颤颤的叨叨。   “反了反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梨花压海棠,你这女娃娃怎地有脸这么说!”   “嗷!我的清白哦!”   能听到看到的顾昭:……   她看向瑜娘,谴责不已。   造孽哦,这是让人家老人家晚节不保,死都不能瞑目呢!   …… 第94章 (捉虫)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日的雨水落下,细细密密又粗粝,带着沁凉的冷意。   瑜娘被浇湿,乌发狼狈的耷在脸上和圆润的肩头上,她眼眸瑟缩了下,再看向顾昭,眼里簌簌有泪滴滚落。   “道长,救奴。”   “奴什么都不知道。”   她抬手捂了捂嘴,眼里有惊慌闪过,还有不能接受的崩溃,失神的喃喃。   “不不,我的嘴,我的嘴不见了,它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说罢,她有些痛苦的去抓头发。   顾昭低头看了她了一眼。   目光带着打量。   那厢,瑜娘瑟瑟抖抖的抱了抱自己,待察觉到自己居然只剩一只手了,瞬间,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似乎是注意到顾昭的视线,她莹白又小巧精致的指头蜷缩了下,上头,指甲盖粉粉嫩嫩,脚趾纤细小巧。   端的是魅惑天成。   顾昭:......   躲什么躲,她也有啊,不比这小娘子的差!   她才不惜得看呢。   顾昭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低头从六面绢丝灯中拿出一把素伞,撑开。   雨夜下,撑着素伞的小郎君,手中提一盏昏黄的绢丝灯。   他微微低头,素伞微微倾斜,沉默的眼眸里好似有怜惜之意,下头,仅着小衣小裤的小娘子被雨水浇得瑟瑟抖抖。   她抬眸看来,眼里有着欢喜和依恋。   四目相对,旖旎散漫而开。   此情此景,何等浪漫的开始。   瑜娘心底浮出一喜。   这是上勾了!   她心里嘲讽的轻嗤一声,呵,男人!   片刻后,瑜娘的笑意僵住了。   只见顾昭甩了一道元炁过去,元炁化作灵巧的长鞭,轻轻巧巧的将瑜娘从棺椁里提了出来,毫不怜惜的往旁边的湿泥坑里一丢。   瞬间,瑜娘一身的烂泥。   “呸呸呸!”饶是没有嘴,瑜娘也吃了一嘴泥,她愤恨的看着顾昭,眼里蹙着两团邪火,“你!”   顾昭头也不回,“别装可怜无辜和失忆了,就算你是瑜娘,吃了人,你也一点都不无辜,倒是这石家大爷......”   顾昭看向棺椁里青白脸的老者,眼里有着怜惜,沉痛道。   “可怜见的,真是遭大罪了。”   顾昭说着,手中的素伞倾斜,为老者撑开漫天的风雨。   一粒光在她手中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大,最后,它将整个棺椁护住,隔开空中潮湿的水汽。   瑜娘恨得不行。   再看向顾昭时,她的目光瞬间阴了下来,哪里还有方才那小娘子腼腆无措的可怜样。   那厢,元炁化作风龙,将棺椁里潮湿的水汽带走。   顾昭替石老爷子整了整衣裳,见他青白的面容重新安详,这才手诀一翻,棺盖飞来,闷闷沉沉的阖上。   三长两短的棺椁带早已经崩裂,顾昭伸手往旁边一探,一根藤蔓如灵巧的小蛇,窸窸窣窣的蜿蜒而来。   很快,这藤蔓化作棺椁带,三长两短的将棺椁重新缠绕。   黄土如流水的将棺椁掩埋。   顾昭拈出三根清香,点燃。   “老爷子莫怪,请你吃点好吃的。”   前头,坟茔的木碑旁,石老爷子鬼魂的脸还是臭着的,顾昭插在地上的香,不紧不慢的燃着。   察觉到顾昭的目光,石老爷子将头往旁边一扭。   他虽然叫做石恕生,却是个性子小的老头儿,生前死后,最是爱斤斤计较了。   这区区三柱清香,哪里能哄得他心情畅快!   顾昭觑了觑。   没事,万事不决,吃顿饭就能解决,一顿不成,咱们就多吃两顿。   顾昭燃了三柱香,又燃了三柱香,她觑觑老爷子,紧着又燃了三柱香......   片刻后,顾昭看着坟茔前插着的一扎香火,也是没辙了。   只见它们不紧不慢的燃着,旁边,石老爷子抱着手,目光不善的又瞪了瞪瑜娘,瑜娘瞥了个多情眸回去,眸光潋滟,石老爷子顿时气得更厉害了,整个鬼魂都在哆嗦。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顾昭:......   这是个性子犟的老爷子啊。   顾昭打商量,“老爷子,您别气了,这样吧,我给你烧一摞的金银元宝和莲花,都是我自己叠的,回头你去下头了,好使着嘞!”   石老爷子不耐,“走走走,不干小郎的事,方才,你还替老汉收拾了一通,让我免于曝尸荒野,老汉老眼昏花,不过,还拎得清事儿,你啊,将这小娘子......”   他看了一眼瑜娘,伤眼睛一般的收回目光,郁郁的叹了口气,伸手摆了摆。   “罢罢,走走走,你们快走吧。”   还能怎样,只能自认倒霉了。   唉,他石恕生这是命途多舛,死后都能有一劫啊!   顾昭:......   瑜娘心口剧烈起伏一下,她何曾遭受过这一遭,就像臭虫一样被人嫌弃。   当下便狠狠的剜了石恕生一眼,又瞪了顾昭一眼。   “放肆!放肆!”   顾昭和石老爷子都不理她。   虽然石老爷子说不用,顾昭还是从绢丝灯中拿出了纸元宝。   元宝叠成小山,阳火撩过,石老爷子脚下就出现了金山和银山。   “老爷子,再会。”   “走吧走吧,别再来了就成。”石老爷子寡言,摆了摆手,身形没入阴宅。   顾昭捡了根藤蔓,藤蔓倏忽的延伸,将瑜娘缠得严严实实,同时也将她大半个身子的莹白皮肉遮掩。   瑜娘挣扎,没有挣脱。   顾昭一抖藤蔓,青翠绿意的藤一阵缩紧,惹得瑜娘吃痛的闷哼一声。   “走!”顾昭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是何物。   正待她抬脚进鬼道时,顾昭倏忽的抬头,目光直刺一棵高耸的大树。   “谁!”   树枝下,花脸的狸猫吓得不轻。   它只是多看了两眼……   这小道长的六感着实灵敏!   顾昭盯着高树瞧。   上头,狸花猫的猫儿眼转了转,倏忽的,它微微一摆尾,瞧过去只有一根的尾巴里,倏忽的又分出一根。   说时迟那时快,它使出棍扫千军的气势,直接将旁边幸灾乐祸的大尾巴松鼠扫了下去。   “……咕咕?嘶!”   松鼠懵了懵,随即发出愤怒的喷气声,一股妖炁在它身上迸发,护着它缓缓落地。   才一落地,松鼠摆了摆长尾,又灵敏的往大树上攀爬,树上,花脸狸猫早已经尾巴一甩,身子一闪,钻到了树洞里。   “咕咕,咕咕!”   出来,你出来!   大尾巴的松鼠气疯了。   顾昭:......   原来是俩小妖啊。   她又瞧了一眼高树,大尾巴的松鼠在树枝上跳脚,直把树枝踩得雨水哗啦啦的落下,坑洞里,另一只小妖身影藏得严严实实,瞧不清模样。   顾昭轻笑一声,“真是热闹。”   ......   顾昭带着瑜娘一脚踏进鬼道,飓风骤起,衣袂发丝飞扬。   高树上。   感知到那股血腥之炁和精纯的道力消失了,花脸狸猫这才从洞里探出头来。   “小狸,你给我说清楚,刚才作甚拿尾巴绊我?”   大尾巴的松鼠跳脚,情急之下,它竟然口出人言。   被唤做小狸的狸花猫瞥了它一眼,“笨蛋。”   要不是它刚刚来那么一下,显得它们只是山野的小妖嬉闹,说不得,这下也被这道法精湛的小道长抓走了。   没看那臭烘烘的大东西都被抓走了么!   小狸抬头望天,愁大苦深。   那可不成,它还没找到大哥呢,不能走!   ……   今儿没有月亮,无法吞吐月华,小狸有些不痛快。   旁边,大尾巴的松鼠不依不饶的讨伐,花脸猫不耐了,它“铮”的一声,亮出利爪,威胁似的晃了晃。   “咕咕,咕咕”的声音戛然而止。   嗤!真怂!   猫儿眼斜睨了一眼。   还不待大尾巴的松鼠支棱起来,小狸四肢交错,就像闪电一样蹿进树木中,接着,这一片响起令人耳熟的敲木头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洞穴里有些温暖,小狸打了个哈欠,眼里闪过困惑。   这叫做风眠的死鬼,他到底跑哪里去了?它敲了这么久的门,怎地就不见鬼应门呢。   偶尔,也要常回家看看啊。   好在,它们猫儿旁的优点没有,耐心最足。   小狸晃了晃脑袋,继续敲棺椁。   ......   修罗道中。   熟悉的咚咚声又响了起来。   孟风眠擦拭着利刃的动作一顿,片刻后,他低头继续,风卷着黄沙漫天飞来,粗粝的沙砾从那莹白修长的指尖滑落,上头,有血滴滚落。   孟风眠嘴角微微勾了勾。   黄沙中,他抬脚继续往前。   突然,一个丈高的红皮怪物猛的扑来。   孟风眠眸光一凝,手腕一翻,手中的黑背利刃利落的扎进怪物的心口位置。   瞬间,怪物的血肉化作红光,如涓流一般朝黑背利刃涌去。   不过是须臾时间,丈高的怪物一点点变矮变瘪,最后,孟风眠重新握住刀柄,往外一拔,干瘪如皮囊的一团怪物瞬间成为糜粉。   风来,随着风沙朝更远的地方的卷去。   孟风眠低头看手中的刀。   上头血渍簌簌滴落,饮了血,黑色的刀身漾过一道红光,湿润有光泽。   “呵,又脏了。”   ......   顾昭带着瑜娘到藏香阁的时候,五更天的梆子刚刚敲响。   秋日日头短,五更天时候,这一片天空仍然暗得厉害,顾昭扯了扯手中的藤蔓,催促道,“别磨蹭,走了。”   瑜娘盯着顾昭,恨不得活剥了。   这道长心狠,软硬都不吃。   ……   藏香阁,大门处。   听到动静,有些打盹儿的潘寻龙倏忽的屁股一歪,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他朝鹅卵石的花.径上看去,眼睛微微眯了眯。   “顾昭!”   顾昭:“小潘哥!”   潘寻龙看了一眼顾昭身后的瑜娘,赶紧拿手捂着脸,嚷嚷道。   “她怎么没穿衣裳啊,太羞人了。”   藏香阁里,楼上的姑娘们胆战心惊了一整晚,根本没人敢睡。   听到动静,大家伙儿悄悄的推了窗棂的一个小缝,探头往下头看去。   这一看,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连衣裳都被剥掉了......还用了藤条捆着......小道长威猛是威猛,不过,到底是粗鲁了一些。”   顾昭:......   不不不,她什么都没干!   衣裳也不是她剥的!   听着这些花娘们三三两两的声音,顾昭面容古怪,一口气是吞进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这时,一个小娘子压低了声音,和小姐妹们挤了挤眉眼,娇笑道,“......初哥儿嘛,难免急色了一些。”   顾昭忍不住了,“闭嘴!”   楼上的三三两两一屋的小娘子僵了僵。   “小道长......他听得到?”   “大概是吧,高人嘛,肯定耳朵子和咱们不一样。”   众多花娘连忙噤声。   紫衣的阮枝娘又被姐妹们推着出来了,她从窗棂处探出头,羞赧的团着团扇,道了个万福。   “小道长莫气,姐妹们是见道长伏魔,心里欢畅,这才口不择言的。”   顾昭咬牙,再口不择言也不能这样啊。   真让她们说下去,说不得过几日这靖州城里就该有顾小郎夜战红唇厉鬼的话本子了。   到时,鬼知道这夜战是此夜战,还是彼夜战。   她顾小昭,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好了好了,我们不会再浑说了。”   阮枝娘谴责的看了几眼胡乱说话的几位花娘,又去寻了一身衣裳,这才下了楼。   藏香阁,大堂。   瑜娘穿了衣裳,潘寻龙这才好意思放下手,他多瞧了瑜娘两眼,好奇道。   “顾昭,她的唇怎么没了?”   “在这呢。”顾昭从六面绢丝灯中将丁家的白瓷碗拿出来,上头,瓷碗面上浮雕着上下两瓣唇,唇形优美,唇珠微微翘起。   “方才咱们见到的,那是血煞之炁凝聚的唇,现在被雷劈了,就剩得不多了。”   潘寻龙和阮枝娘看了过去。   可不是剩得不多么。   只见瑜娘嘴巴处一个黑洞,只零散的几道红光,就像丝线虫子一般蠕动。   多瞧两眼,瘆人又恶心。   阮枝娘的手都颤抖了。   “为何,为何会如此,它,它害了瑜娘,那邪物害了瑜娘。”   瑜娘抬起盈盈水眸,凄凄的喊了一声,“枝枝姐,救我。”   听到这久远时候的称呼,阮枝娘手捂住嘴,眼里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这声枝枝姐,是她们小时候刚入藏香阁,相依为命时的称呼。   阮枝娘急急的看向顾昭,“道长,这......这,她是瑜娘,这是瑜娘啊。”   是那个性子腼腆,手无缚鸡之力的瑜娘啊。   顾昭也看着瑜娘,“是,她是瑜娘。”还不待阮枝娘继续说话,她又继续道,“但是,她又不单单是你们认识的瑜娘。”   阮枝娘不解,“道长,这是何意?”   顾昭沉声,“从靖州城第一个受害的男子,到丁万洋,再到方才夜里她丢出来的唇,每一个男子的性命,都是瑜娘清醒时候害的。”   顾昭看瑜娘:“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阮枝娘喃喃着“荒谬,疯了”等字眼,眼睛看向地上的瑜娘。   那厢,听到丁万洋的名字,瑜娘怔楞的低垂下头,那是她这辈子喜欢的人啊。   片刻后,她神情又狰狞起来,视线扫过顾昭搁在桌上的白瓷碗,看着那唇,深恶痛绝。   “孽障,就是它将你引来了?我就不该心软,居然还饶了他一条性命,我真是贱……他又不喜欢我,呵呵,呵呵......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孽障,它就是孽障!栽了栽了,这一辈子,上一辈子,我都栽了......”   瑜娘说得颠三倒四,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声,神情有些疯癫。   顾昭咀嚼:这一辈子,上一辈子?   ……瑜娘?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白瓷碗,目光看着上头凸起的两唇瓣,想了想,又伸手将上头的黄符掀了掀。   很快,白瓷碗的碗底就出现了鲜嫩的两唇瓣。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瑜娘停了声音,目光看了过来。   顾昭试探道,“你也不容易,这样吧,再是个美人,她没有嘴也得是个丑八怪,我将这唇还你吧。”   听到丑八怪,瑜娘的脸僵了僵。   不,她不是丑八怪,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荣宠不断的瑜贵妃!   “我不要!”   待听到顾昭要将那唇还回来,她面皮跳了跳,脱口而出的就是拒绝。   顾昭探手,两唇瓣倏忽的飞起,随着她的动作,好像下一瞬就要朝瑜娘的脸奔去。   “要是你将这唇还来,你便杀了我,给个痛快吧。”瑜娘闭上眼睛,引颈就戮,俨然无惧生死模样。   阮枝娘不解:“......瑜娘。”   为何,为何要如此。   瑜娘睁开眼睛,看着那唇,眼里有着深深的厌弃。   “我不是你,一点朱唇万人尝,这唇,这命,不要也罢。”   阮枝娘垂泪,“瑜娘,都说好死不如赖活,这是咱们的命,这辈子咱们命苦,身若浮萍,随水无根飘零,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攒银子,以后自赎自身。”   瑜娘:“......我不甘心。”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   “我说我不甘心!”瑜娘猛地抬起头,眼里有着火光,似是要将自己焚尽。   “凭什么!凭什么我这一辈子就得是贱到泥里的妓子,明明,明明上一辈子,我是瑜贵妃啊,风华绝代,荣宠不断的瑜贵妃啊!”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嘶吼了出来。   阮枝娘愣住了,也吓到了。   “瑜,瑜娘,你在浑说什么,什么上辈子这辈子的。”   旁边,顾昭恍然。   原来,还真是做贵妃的瑜娘啊。   这样一来也能理解,为什么被剜去了唇,瑜娘的身子还是活着的,因为,由始至终,她都还是瑜娘。   那团血煞之炁,定然是和瑜娘的上一辈子有干系,血煞缠上瑜娘,激起她上一辈子的记忆,她愤怒厌恶自己这一辈子的身份,剜去了唇,唇部以血煞之炁环绕,血煞嗜血,这才需要吞食男子血肉。   那厢,瑜娘抚上自己的唇处,那儿黑乎乎的空洞,只有几分红丝残余。   “你知道什么,贵妃,我是贵妃啊......”   她几乎是喟叹,“这是贵妃的唇啊。”   顾昭震惊了一下,恍然脱口而出。   “你上辈子被剜唇了?”   是了,只有活人被生剜唇处,血气从口部流失,流血而亡,才能滋养出这样浓郁的血煞,那唇才能如此的鲜嫩。   瑜娘没有说话,只脸上神情不定。   看她这样子,顾昭如何不知,她这是猜对了。   旁边,潘寻龙凑近顾昭,“她,她真是贵妃啊。”   顾昭纠正,“那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不是,人要活在当下。”   瑜娘不甘心,“不,我就是瑜贵妃。”   潘寻龙好奇,“她真被剜唇了?为什么啊,是谁做的?”   说句心里话,他有些理解瑜娘了。   机缘巧合之下,她想起了自己的上一世,上一世她是风光无限,荣宠不断的贵妃,这一世,她居然是藏香阁这等烟柳之地的妓子,人人可欺。   如此落差,怎能不疯魔。   潘寻龙打了个颤抖,由衷感叹。   “轮回太过可怕了。”   而想起上一世的事,更是可怕。   顾昭毫不留情面,“那是她自己作孽。”   这话一出,几人看了过来,就连瑜娘也看向了顾昭。   顾昭直视回去,“从你为了永葆青春美丽,接受了韩子清炼制的丹药,罪孽的因果便种下了。”   “便是这一辈子重新开始了,你还是走上了一样的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掠夺他人性命,由始至终,你的灵魂都是肮脏的。”   “别说这一辈子,就是下一辈子,下下辈子,你也没个好结果。”   顾昭看着瑜娘有些迷惑的表情,继续道。   “哦,我说韩子清,你觉得陌生,也是,那时韩道长应该还不叫韩子清。”   顾昭说着,从六面绢丝灯中将韩子清的命胎提了出来。   “待我问问,他那时唤做什么名字。”   那厢,陡然从六面绢丝灯的雷火之罚中挣脱,韩子清皮肉一轻,但神魂的疲惫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去的。   他耷拉着眉眼,眼睛环顾过四周,有气无力。   “顾道友,你这又是何意。”   顾昭像模像样的作揖,假惺惺道。   “上次和道长吵闹,我想了想,自己确实是有不对的地方,毕竟,你那亲亲瑜娘我没有瞧过,怎能妄下断言?”   “这不,我今儿寻到她了,我仔细的瞧了瞧,发现啊,我说的没有错!”   “她和道长您就是瘸驴配破磨,一个狼心,一个狗肺,正是天生一对儿呢!”   韩子清气急,“你!”   倏忽的,他反应过来,眼睛急急的往四处看了看,“瑜娘?”   韩子清看过周围,眼下,这里就只有两个女子,一个紫衣,一个黄衣,两人的衣裳让人一瞧便知,这是风尘中人。   最后,韩子清的目光落在地上缺了唇的瑜娘身上,眼睛里都是震撼和难以置信。   “......瑜娘......是你。”   这一辈子,他的贵妃,他心目中纤尘不染的月光,她怎么成风月里的妓子了?   不,不可能。   韩子清摇头,不想承认。   但他又心知肚明,这人是他的贵妃,她们的眉眼生得如此的相像。   瑜娘被韩子清眼里的眸光刺激到了。   当下便抓过阮枝娘手中的团扇去打命胎样的韩子清,一边打,一边撕心裂肺的骂着。   “是你,都是因为你,是你拿长生不老诱我的,就是因为你,陛下才厌弃了我,让人将打我入冷宫,又让人剜了我的唇,我是流着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生生痛死的啊!”   “都是你……陛下,陛下他说我脏了!”   “是你,是你啊!”   打到后头,瑜娘犹不甘心,那团扇被打破了,她左右看了看,最后居然脱了绣鞋,拿着鞋底拼命的拍韩子清小人样的命胎。   好半晌,她累得喘着气,瘫在地上,喃喃着。   “是你,都是你......”   顾昭抬脚过去,拂开绣花鞋,食指和大拇指将有些瘪的韩子清提拉起来,笑盈盈道。   “韩道长,你还好吧。”   韩子清精神恍惚,他已经顾不上顾昭名为关心,实为嘲讽的问话了。   他的贵妃......他的贵妃恨他。   她从云端掉到了烂泥里,是他害的,是他们作孽……上天在清算他们了……   ......   顾昭多看了韩子清的神情几眼,这才心生满足,重新将他塞到六面绢丝灯中。   她都打算好了,等他的命胎快崩散时候,到时再寻一只绿头苍蝇,找一处粪坑,让他天天去里头转悠。   这般害人精,他就配搁里头待着。   ......   霜寒露重中,潘知州带着衙役来了,瞧到潘寻龙,他暗暗瞪了一眼,这才转头看向顾昭,拱手道。   “这次的事,又是麻烦顾小郎了。”   顾昭回礼,“大人客气了。”   ……   待听了事情的缘由后,潘知州抚了抚半秃的胡子,嘶了一声,颇为为难。   “顾小郎,这瑜娘的嘴还能再放回去吗?”   “既然她还是人,那便按人的律法惩戒吧。”   这样缺了嘴,又有红光漾过,他怕他那大牢关不住啊。   顾昭点头应允,“自然,那血煞之炁我会化去,大人放心。”   潘知府放心了。   “对了,大人请看此物。”顾昭又拿出一物,将其搁在桌面,让潘知州看过来。   潘知州看了过去。   这是一个青瓷的方坛,只见上头釉质清透,透光透影,瞧过去颇为雅致。   潘知州绕着它仔细的打量两圈,道,“此物不凡,应该是前朝明化时期摇光窖里出来的珍品,价值千金。”   顾昭点头,“大人好眼力。”   “这东西装了瑜贵妃被剜掉的唇,血煞之炁最早便是在这里头封存。”   潘知州抖了抖,再看向桌上那青瓷方坛,眼里有着庆幸。   还好还好,他没有拿起这个东西。   不然听到这话,这玩意儿非得被他摔破喽!   旁的不说,它价值千金嘞!   ...... 第95章   潘知州这样想着,面上却不露动静,只双手往身后背了背,借着看青瓷方坛的动作,脚步微微往外走了一些。   顾昭没有察觉。   她伸手将桌上的方坛拿了起来,轻轻的弹了弹,顿时,方坛嗡的一声脆响。   这青瓷的方坛,它不光透光透影,它还胎薄如纸。   顾昭:“瑜娘不是突然成这样的,她是得到了这东西,里头的血煞之炁冲起她前世的记忆,心有不甘,这才会剜了自己的唇,换了瑜贵妃的唇。”   “换了唇,血煞需要鲜血和骨肉滋养,所以,她开始狩猎食物。”   “大人。”顾昭拿过方坛,回过头,“大人?”   潘知州放下紧张的手,有些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没事,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他又看了一眼青瓷方坛。   价值千金嘞!   顾小郎的动作,着实粗鲁了一些。   顾昭继续:“我问了藏香阁里的花娘,听说,这青瓷方坛是瑜娘的一个客人送她的,瑜娘摆弄了两天,老鸨子瞧着这方坛不似寻常物,又拿到了自己的屋里。”   “大人,你说,这事是巧合,还是......”她顿了顿,将最后的话吐露,“精心设计?”   潘知州的面容一下就严肃了起来。   他看着青瓷方坛的眼眸闪了闪,里头有着思量。   是啊,如果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   怎地送的不是旁人,偏偏是瑜娘。   前世是瑜贵妃的瑜娘。   潘知州抚了抚长须,嘶了一声,神情沉重。   “顾小郎,倘若这事不是巧合,那……唉,当真是蓄谋已久,这人,只怕我等凡夫俗子,不是他的对手。”   顾昭同样看向青瓷方坛。   虽然它透光投影,青瓷的纹路雅致,远远的看过去,就像烟雨巷中,撑着纸伞款款走来的美人。   但她能嗅到里头残留的血腥之炁,还有一股陈年的泥土腐败之味。   如果是蓄谋已久,只怕,这人也是修行中人。   旁边,潘知州叹了一口气,顾昭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倘若不是如此情形,倒是颇让人忍俊不禁。   潘知州瞧着顾昭的眼眸柔和了下来,宽慰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头我就吩咐人寻一寻这送瑜娘青瓷坛的客人,是人是鬼,问问便知。”   顾昭:“但愿如此。”   她眼眸里有着担忧,这一年,她算是懂了安山道长口中说的,何为天下灵潮涌动。   人途鬼道不断交叠,人间界异事频出,夹在这缝隙中讨生活的百姓本就艰难,现在,说不得还有人嫌世道不够乱,躲在暗处里时不时的使出阴招。   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   果然,潘知府提了藏香阁的几人问了问,大家伙儿面面相觑,如今回想,居然谁也说不清楚那客人的面容。   阮枝娘迟疑,“是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小公子,穿一身藏青儒衣,头戴纶巾,斯文有礼模样。”   “不对!”旁边一个粉衣的花娘立马反驳。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   粉衣的花娘拿团扇半遮脸面,扭了扭身子,羞答答道。   “是一位颇为壮硕的汉子,四肢孔武有力,勇武却不粗鲁模样,也许是哪个卫所的指挥使吧,真真神勇,一个眼眸看来,便让奴家记了好久。”   接着,大家伙儿又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关于那位客人,居然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   潘知州惊诧了,“这......”   从郎朗明月入怀的书生郎,到勇武有担当的指挥使,再到清冷贵气的贵人,甚至是老鸨子口中,带大金链子的胖富商……   那真是无一相同的地方,堪称南辕北辙了。   “大人,别问了,没用的。”顾昭吐出一口气。   “此人使了障眼法,各位小娘子瞧到的,不过是她们心中最喜欢的郎君模样,不是客人的真实样子。”   潘知州心里沉了沉。   事情,还是朝他们预估的最差的方向走去了。   ......   衙役押着瑜娘走了,潘知州抚了抚袍子,抬手冲顾昭拱手,道。   “顾小郎,我们先回府衙了,有什么情况,到时还是要叨扰小郎一番。”   顾昭回礼:“大人客气了,有什么是昭能做的,您只管吩咐。”   “好好。”潘知州又将视线看向旁边的潘寻龙,眼睛一瞪,“这都要天亮了,也不知道归家,走了,回头再训你。”   顾昭笑着看潘寻龙。   “我那也是担心你,老爹不知好意。”潘寻龙嘀咕了两句,脚下的步子跟着潘知州往外走。   倏忽的,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又朝顾昭跑来。   顾昭诧异:“小潘哥,怎么了?”   “差点忘了这个。”潘寻龙将怀中一沓的黄符掏出来,递过来要还给顾昭,面上带上期期艾艾的表情,道。   “我能留一两张不?”   顾昭失笑,将潘寻龙的手推了回去。   “都留给你吧。”   潘寻龙眼睛亮了亮,“当真?”   顾昭笑眯眯点头,“是啊,我这儿还有,小潘哥你留着防身,当然,不要用上这东西最好。”   顾昭低头,又从灯笼里拿了几张神行符搭进去,收获了潘寻龙邀请去知味楼吃白玉裹玲珑的邀约。   顾昭笑道,“成,小潘哥,我到时去寻你。”   潘寻龙挥别顾昭,又跟上了潘知州。   车轮磷磷,灰马得哒得哒的跑在路上,卷起一片黄尘。   马车上。   潘知州瞧着潘寻龙将黄符数来数去,那喜滋滋的模样,浑脱脱他年轻时候进京赶考,在山林里瞧过的小胖松鼠。   潘知州好笑,“好了好了,一共二十有四,别再数了,再数也不能再多。”   潘寻龙坐直了身子,“爹,你别瞧这只是小小的符箓,厉害着嘞。”   他说着话,将顾昭予的那几张神行符拈出来,“喏,瞧到这几张没。”   “神行符!”他一字一顿,“用了它,足下生云快似风,可神行千里,特别神奇。”   潘知州看了过去。   只见那黄纸朱砂,上头笔走龙蛇一般的写着符文,仔细看,倒是有些像是写了六个丁,六个甲,中间绘制北斗星的符号连接。   看过去简单,多看几眼,却又奥秘无穷。   潘寻龙小心的折了两张神行符和几张雷霆符放到荷包中,等荷包鼓囊了,这才停了折纸。   他起身坐到潘知州旁边,低头认真的替他爹系上,不放心的拍了拍荷包,唠叨道。   “别丢了哦。”   潘知州心里熨帖,“那不能,这可是我儿分我的宝贝。”   车马一直前进。   潘寻龙见潘知州一直捻着胡子,不禁动手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不赞成道。   “这胡子本来就秃了一半,再捻就更秃了。”   潘知州叹一口气,“心烦啊。”   潘寻龙倒是个乐天的性子,“别烦了,不然,咱们请顾昭来州城巡夜得了,唔,待遇不能只是寻常的更夫份例,还得安排一处屋舍,他那般大本事,月俸得提一提。”   “胡闹!”潘知州唬脸,“你也说了,他那般大的本事,咱们怎么能让人家巡夜做更夫,屈才了不是!”   更夫那是谁做的,一般都是那等老汉子做的,像顾小郎这般人物,瞧过去就是聪明相,他要是愿意入红尘,不是状元郎,怎地也得是个探花郎!   潘寻龙面容古怪,“爹,你不知道吗?”   潘知州抚了抚衣襟,大刀阔斧的坐得板直。   “知道什么?”   潘寻龙拉高了嗓门:“顾小郎就是更夫啊,整个玉溪镇的梆子都是他敲的。”   “对了,你可别在他面前说做更夫不好,他都和我说了,他家从太太太宗那辈开始,就是夜里打更的,是更夫世家嘞!”   潘知州:......   他知道耕读世家,倒是头一次听说更夫世家。   潘知州神情若有所思,“看来,他这一身本事应该是家传的,也不知道家里的老爷子又是何等风采。”   不过,潘寻龙的一番话,倒是真让潘知州心动了。   靖州城的异事,近来颇多啊。   ......   那厢,顾昭抬脚去了靖州城城东的丁家,那儿,丁大鹏和丁夫人两人一宿没睡下。   瞧见顾昭回来,丁夫人一把拉过顾昭,上下打量两眼,关切的问道。   “怎地去了这么久,没事吧。”   “啊,是我唐突了。”   她是有些胖肉的妇人,就是蹙着眉,也让人觉得可亲。   顾昭笑着摇头,“不会,我知道夫人这是担心我。”   三人寒暄两句,抬脚往屋舍里头走。   丁家的膳食早已经准备好了,原先用来当晚膳的大闸蟹,因为迟迟不见顾昭回来,丁夫人索性吩咐厨娘挖了蟹肉,做了蟹肉粥。   丁家堂屋。   丁夫人热情的招待,“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她将一叠酱瓜推了过去,继续道。   “这酱瓜是我腌渍的,落了霜的小胡瓜,做酱瓜最是好吃了。”   旁边,丁大鹏也帮腔,“是极是极,我家娘子旁的手艺没有,这腌渍酱瓜那是一流的。”   丁夫人笑盈盈,桌子下的手却拧了丁大鹏一把,直把他拧得脸上的胖肉乱颤,偏偏顾昭在这,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顾昭听到动静,失笑不已,她目光看向丁万洋,问道。   “丁公子,可还有哪里不妥?”   公鸡唱晓,丁万洋虎口处的嘴巴果真长了回去。   此时,他没什么精神的搅动自己面前的白粥,目光落在顾昭碗里的蟹肉粥有些馋。   听到这话,连忙摇了摇头。   “多谢顾小郎,我已好了许多。”   顾昭点头:“那就好。”   ……   片刻后,丁万洋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顾小郎,这事......真是瑜娘要害我性命吗?为何?”   顾昭抬眸看了过去,不单单丁万洋好奇,就是丁大鹏和丁夫人也停了动作看过来,显然,他们二人也是好奇不已。   她顿了顿,将事情简单的说了说。   丁万洋听后,唏嘘不已。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可惜,可惜啊。”   “还敢说佳人,我瞧你这是苦头还没有吃够!”丁夫人一把拍了丁万洋的胳膊,力道不再客气。   丁万洋瑟缩了一下,瞬间不敢再吭声了。   他低头安静的刨饭,心里苦涩。   难,太难了!   他就想让那些小娘子唱他谱的曲儿,怎么就这么难呢。   ……   旁边,丁大鹏若有所思,良久后喟叹道。   “百因必有果,善恶皆有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万事,还是要秉着良心做事啊。”   顾昭点头附和,“丁老爷说的是。”   ......   确定丁万洋无事了,用过膳,顾昭和丁家人辞别。   大门处,丁大鹏挽留,“顾小郎,不若在寒舍歇一歇,昨晚一夜未眠,好歹歇几个时辰吧。”   顾昭摆手,“无妨,我得家去了,迟了怕家里人担忧。”   区区一夜未眠,她顾小昭哪里会累,她可是修炼的人,那必须是越夜越精神。   丁大鹏见顾昭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说,临行前,他包了个红封递过去。   赶在顾昭推辞之前,连忙道。   “哎,小郎莫要推辞!”   “要不是有你,我儿便是一时性命无忧,再过两日,他也熬不过这鬼门关,他要是真的去了,旁的不说,我家老太太定然是受不住的,你救的不是我儿,是救了我丁家一门啊。”   说到这,丁大鹏眼里有水光掠过。   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他的心揪成一团。   他看着顾昭,情真意切道。   “顾小郎,你对我们家的恩德,哪里是这银子能够估量的,收着收着,唉,我也怕小郎你们这等方外之人嫌弃这银子世俗,不过,旁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表达我的心意了。”   顾昭有些不好意思。   罪过罪过,她修行还不到家,别的事儿不说,起码她一点也不觉得银子世俗。   白花花又肉胖胖的,多可爱啊。   顾昭:“丁老爷客气了。”   ......   离开丁家后,顾昭想着,难得来靖州城一趟,就这么空手回去,未免有些可惜。   她拿出红封瞧了瞧,看着银票上的面额,不禁结舌。   不愧是靖州城酒坊的大东家,出手真是阔绰。   丁大鹏还送了三坛上等的好酒,一坛浊酒,两坛清酒,俱是去年冬日酿制的。   顾昭将它们往六面绢丝灯中一搁,抬脚去市集上买东西。   既然有了酒,她就给顾春来买了些烟丝和茶叶,老杜氏和顾秋花是妇人,自然是喜欢那等漂亮之物,顾昭去银楼给两人整了个光面的金镯子,又买了些小食,这才去了书肆。   那儿,顾昭专门淘了淘古籍,尤其是道家一门的典籍。   如今,她在从天畔的云朵中悟云纂,有的符箓威力强大,普通的黄纸和朱砂承载不住,来了靖州城,顾昭便也去风水店里挑了一些上等的黄纸和朱砂。   一通逛下来,她瞧了瞧天色,已经是日上中天时候,时辰不早了,这才朝城门方向走去。   ......   城门处,衙役元宝穿着明光铠,他忍不住往城内方向眺望,心里有些着急。   “这林子哥,明明说好了昨晚给我带饭的,他倒好,回去后就不见人来,今儿也不见人影。”   他又自言自语的猜测,“这是......又喝醉了?”   城门处时不时有人来,这一旬是元宝和张俞林在城门处当值,张俞林没来,元宝当真是连水都不敢多喝,就怕自己离开了,城门处就没人了。   顾昭骑着毛驴三骏,驴蹄得哒得哒,不急不慢的朝城门方向来了。   瞧到顾昭,元宝还有印象。   除了因为他给自己一张黄符,还因为这小郎生得颇好。   生得好的人,总是更有存在感,让人印象深刻。   “这么快就出城了?不多待几日?”元宝笑了笑,露出脸颊旁的小窝。   小窝浅浅的,为他更添了几分腼腆的稚气,虽然穿着明光铠,却不见威风。   “是啊,事情办妥了,就准备家去了。”   顾昭的目光落在元宝的脸庞上。   那儿,他眼下的青黑之色还是存在的,显然是死劫未过,她心里叹了一声,不忘交代。   “差役大哥,我给你的符箓,你千万要收好。”   元宝手抚上心口的护心镜,又是一笑。   “放心,在这里搁着呢。”   其实,元宝倒不是多相信顾昭,只是,这毕竟是旁人予他的东西。   他小时候命苦,父母早早亡故,幸亏街坊邻居你给一碗米,我搭两把菜,这才磕磕绊绊的长这么大。   旁人予的丁点儿好意,他习惯了珍藏。   顾昭看了看周围,没有瞧到另一个衙役。   “林子哥有些闹肚子。”元宝有些羞愧。   他小小的扯了个谎,擅离职守毕竟不好,这小郎可是和知州家的公子相熟,回头要是告上一状,不不,他只要随口提了一句,他林子哥都没好果子吃。   顾昭看了过去,一下就看到明光铠下,元宝微微泛红的脸。   这穿着沉闷的铠甲,威风是威风,不过,估计也挺闷人的。   ……   到了码头,顾昭将宝船往江中一丢,江面起了一阵浓雾,浓雾散尽,一艘丈高的宝船似遥遥处驶来。   顾昭上了宝船,化炁成风,桅杆上的帆布随着风气大大的扬起。   宝船破水,层层涟漪在宝船身后绽开。   ......   甲板上。   顾昭瞧着樟铃溪的江水,江风凉凉的吹来,蓝天白云,江水微澜,一切是这般疏朗和壮阔。   突然,顾昭脸上的神情浮现出懊恼。   糟糕!   她谁的礼物都带了,山里的古伯伯和源然弟弟的礼物也带了,就是表哥的没有买,就买了一些小食罢了。   想到古伯伯,顾昭眼里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她又振作了下精神。   瑜娘这事让她更确切的明白,前尘往事莫要再追,不然,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人,还是要活在当下的。   ……   江中有汀州绿地出现,顾昭的目光落在上头。   倏忽的,她终身一跃,在岛中搜寻了片刻,再回来时,她手上抓着好些根艳丽的毛羽,还有几根光秃秃的青枝。   顾昭坐在甲板上,低着头,神情认真的给猫儿表哥做着礼物。   这买的,哪里有自己做的真心实意!   ......   玉溪镇,长宁街西街。   还未入家门,远远的看到自家有些老旧的木门,顾昭心中一松,脚步轻快,大声道。   “我回来了。”   顾昭推开木门,左右看了看。   “回来了?”老杜氏欢喜的迎了出来。   她身后,纸人的顾昭木木愣愣的也跟了出来,瞧见顾昭,它倏忽的化作一张剪纸,轻飘的飞到了六面绢丝灯中。   顾昭:“阿奶!”   “我都想你了。”她上前两步,亲昵的挽着老杜氏的手。   老杜氏笑得嘴都合不拢,不过,她还是不忘嗔道。   “想什么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门了多久,拢共也就一日罢了,你这么快回来,我就当你在镇子上跑着去耍了。”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倏忽的摊开手,献宝道,“我给阿奶买了礼物,你瞧瞧,喜欢不。”   老杜氏瞧着金灿灿的镯子,捂着心口哎哟哟的直叫唤。   顾昭偷笑,看来,她阿奶很喜欢嘛!   “我给阿奶带上吧。”   顾昭抓过老杜氏的手,摸了摸上头发皱的皮。   它没什么肉,只有皮耷拉着,还长了好一些的老人斑,再加上做活做多了,她的手粗粝得很。   顾昭摸了摸,心里懊恼,应该再买些润手的,丁家酒坊附近的香脂色应该就不错。   她打那儿走过,瞧见好些个小娘子在里头进进出出呢。   老杜氏慈爱的看着顾昭,“是不是很丑?”   顾昭摇头,“不丑,就是瞧了心疼。”   老杜氏:“......傻瓜。”   她微微背了背身,让鼻尖浮起的一瞬间酸涩过去。   顾昭用元炁包裹着老杜氏的手,这才将小圈的金镯子滑了进去,她抓着老杜氏的手多看两眼,眉眼带笑。   “我买的大小刚刚好,阿奶,你带着这个,真好看。”   老杜氏摸了摸顾昭的脑袋,见院子里没有旁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嗔道。   “你这丫头,就是手脚散漫,还爱哄人。”   顾昭不满:“哪里是哄人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阿奶带着它就是好看。”   祖孙两人说了一会儿的亲密话,顾昭又紧着给老爷子和姑妈分礼物。   她一回头,果然,就见大白猫跳在窗棂上,琥珀色的猫儿眼一直跟着她的动作转来转去。   瞧见顾昭看来,大白猫将脑袋往旁边一别。   顾昭笑眯眯:“表哥莫急,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了。”   卫平彦不信:“喵喵?”   当真?   顾昭点头,“自然是真。”   她将逗猫棒从六面绢丝灯中拿出来,一把摊开。   只见青青绿枝足足有十根,下头用丝线垂钓着两根色彩鲜艳的鸟毛,许是怕重量不够,上头还坠着一个小石头。   顾昭笑眯眯:“足足十根,表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喜不喜欢?”   片刻后。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响起,大白猫一改之前的笨拙,只见它四肢交错,动作灵敏的朝顾昭扑来。   阳光下,它肉肉的垫子里,利爪锋利有光。   “啊啊啊,姑妈快看,表哥挠人了,啊啊啊,救命。”   顾昭被大白猫追撵得满院子跑。   ……   半个时辰后,屋里。   顾昭搂着大黑,心酸不已。   “大黑啊,还是你好,表哥太凶了,都会挠人了。”   大黑:“汪汪!”   没错,臭猫!   顾昭从绢丝灯中掏出一个盘子样的东西,搂过大黑,兴致勃勃道。   “大黑,咱们别理表哥了,你和我一起玩这个吧。”   “汪呜?”大黑不解,这是什么。   顾昭:“好玩的,我自己做的,回头咱们寻一处空地,我将它丢出去,你追着去咬回来。”   大黑一下便坐了起来,眼里闪过跃跃欲试。   顾昭满足,这才对嘛!   果然,不是她不行,是表哥这只猫儿不行。   院子外头,卫平彦指着顾昭的屋舍,气呼呼的和顾秋花告状。   “娘,你看表弟,他就会欺负我。”   旁人都是买的礼物,到了他这里,就只有光秃秃的一根棍子,下头坠个石头和鸟毛。   这这,忒寒酸了!   卫平彦:“表弟小气!”   顾秋花瞧着这重新变成人样的儿子,心里只有欢喜。   “平彦啊,不要胡说,表弟这是故意激你呢。”   卫平彦慢慢平静,“是吗?”   顾秋花乐得不成,“自然自然,你瞧你,他这么一逗你,你就又变成人了,你啊,也着实是笨了一些。”   “原先你表弟说了,只要习惯了猫身,你就能变为人,可是你瞧你,用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是一只猫,可急死我和你姥姥姥爷了。”   顾秋花庆幸:“还是昭儿有办法!”   卫平彦更气了。   明明就是他天天晒月亮的原因,怎地又成表弟的功劳了?   ...... 第96章 (捉虫)   屋子里,顾昭侧着耳朵听了听,见院子里头没什么动静了,这才推开门。   她小心的从里头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确定挠人的表哥不在了,轻舒一口气,回头招呼身后的大黑。   “走了,咱们玩去喽。”   “汪汪!”走走!   大黑兴奋的吠了一声,随即颠颠的跟上顾昭的脚步。   只见它蓬松黑羽的大身子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跟着,瞧过去便是雀跃模样。   ……   凉凉的秋风透过窗棂吹来,带着秋日舒爽的气息。   西厢房里,卫平彦瞧了一眼手中的青枝,视线在屋里四下看了看。   最后,他将这些青枝插在案桌上的竹筒里,长长的丝线缀着毛羽和石头,安静的垂在桌子外头。   卫平彦将脑袋搁在桌上,伸出食指点了点丝线上的毛羽,神情郁郁。   敷衍!忒敷衍了!   挂什么小石子啊,好歹挂个铃铛啊。   ……哼!表弟没有良心!   卫平彦气了片刻,视线落在竹筒里的毛笔上,上头,一根毛笔的毛都有些秃了,紫竹的枝干也有些老旧。   卫平彦喃喃:“阿爹......”   这根笔,这是他入学开蒙时,阿爹给他买的。   以前模糊的记忆逐渐在清晰,就像是冬日的清晨,浓雾逐渐的褪去,天地一点点的亮堂,漫山凝萃。   他记得,阿爹送他的那一日,他摸着自己的脑袋,爽朗又笑眯眯模样。   “彦儿真聪明,要好好学哦,在学堂里和小伙伴好好的相处,要是被人欺负了也别怕,阿爹陪你说理去!”   旁边,蹲在圆凳上的狸花皮毛的花脸小猫倏忽仰头。   只见它四肢交错,爪子一钩,不过是一瞬便攀到了卫蒙的肩膀旁,动作灵巧极了。   “喵呜。”小猫探出了脑袋,拉长了声音。   “哈哈哈!”卫蒙愣了愣,随即笑得更畅快了,“对对,还有咱们小狸,小狸也会给你出气的,彦儿别怕!”   明媚阳光下,清风凉凉的吹来,年轻男子笑得胸腔微微震动,狸花猫时不时的甩了甩尾巴,小娃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手中握着一根紫竹狼毫,笑眯了眼睛。   片刻后,只见他用力的点头。   “我会的,阿爹,我以后当状元,骑大马游街,风风光光的,让你和阿娘当老爷夫人!”   小娃儿许诺志向,就算是说大话也是让人又好笑又欣慰。   卫蒙又是畅快一笑:“好好好,阿爹等着!”   小娃儿满足了,他伸长了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狸花猫,邀请道。   “小叔叔,咱们一起去玩吧。”   “喵呜!”   狸花猫利落的从卫蒙肩上跳了下来,一路攀着小娃儿伸出的手臂,最后轻巧的在小娃儿的肩头蹲好。   只见它肉肉的掌心轻轻一拍,喵呜一声。   出发!   娃娃欢呼,“出发!”   ......   回忆会模糊泛黄,但那时的欢喜却犹记心中,随着记忆沉淀,愈发珍贵香醇。   长宁街西街,顾家。   卫平彦伸手,将毛笔重新握在了手中。   墨条研磨,清水逐渐被晕黑,墨汁愈发浓郁,他白皙的手握着老旧的紫竹笔杆,一开始似是有些不适应的抖了抖,墨渍在宣纸上晕染开,不过,他却不气馁。   上头的字从有些歪扭,慢慢的,它越来越工整。   ......   这一片田野空旷,田地里的稻茬已经被犁平。   稻草人穿一身长袍,高高的站在田间,它嘴角边勾一道唇,俯瞰着荒凉的王国,落日的余辉为它添两分悲凉气氛。   那厢,大狗子欢畅的在田间奔跑着。   圆圆的盘子瞧过去普通,顾昭一丢,瞬间如那飞旋而出的飞镖,迎着落日,奔赴自由。   大黑一个跳跃,毛羽蓬松,四肢有力,不过是两三息的功夫,它立马将圆盘子咬了回来。   大黑落地,颠颠的朝顾昭跑来,黑黢黢的眼睛晶亮。   “汪!”   顾小昭,再来!   顾昭笑眯眯:“大黑好厉害。”   大黑昂首挺胸,更威风模样了。   虽然是简单的游戏,两人却玩得颇为畅快,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顾昭眺望了眼天色,招呼道。   “大黑走了,回去吃个饭,咱们得巡夜去了。”   “汪呜。”大黑有些恋恋不舍,它咬着盘子,绕着顾昭左右跳动,磨着她明儿再来。   它还喜欢玩!   “好好,咱们明儿再来。”顾昭也玩得很痛快,利落的都应下了。   辛劳了一整日的日头跃到山的另一面歇息,倦鸟归林,疲惫的人们拖着沉重又欢喜的脚步,匆匆的朝家的方向走。   玉溪镇的夜晚是宁静的。   数百里之外,黑夜不知不觉的侵袭了热闹的靖州城。   州城不比玉溪镇这等小镇,便是黑夜时分,州城的夜晚也是热闹的。   戌时的梆子敲响,靖州城陆陆续续点上烛火,远远看来,息明山环护的靖州城就像是有流萤点点。   更夫提着灯笼,抬脚走在黑夜之中。   他有些老迈的眼睛四处看了看,见没什么动静,手稳稳的又敲了敲梆子。   “笃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期间,他碰到一队巡逻的武侯,只见他们各个腰间配一把弯刀,身上穿着明光铠,手中提一盏微黄的灯。   行进间高视阔步,进退有度,十分的有气势。   “王伯。”武侯里头领模样的人停了脚步,对更夫点头致意。   “方大人。”被唤做王伯的老更夫也停了动作。   “没什么不妥吧。”方长权左右看了看,压低嗓子问道。   王老更夫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方大人问的是什么。   藏香阁的瑜娘剜唇吞噬人血骨肉,这事儿,府衙里人人皆知,莫说是武侯了,就是靖州城消息灵敏的百姓,那也是知道的。   此时,方大人问的不是宵小之辈,是那夜间魑魅魍魉的动静。   这世道,不太平了啊。   王老更夫心中叹了一口气,摇头。   “一切正常。”   “那就好。”方长权松了口气,他微微点头。   微黄烛光下,几人面容坚毅,头盔下隐隐能见下颌骨的线条干脆又利落。   一行武侯抬脚继续,行进间,明光铠相碰,铿锵铿锵。   王老更夫抬起脚,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   夜愈发的浓郁,天畔挂一轮弯月,倾泻而下的是微薄冰凉的月光。   长巷街道,老更夫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道影子出现在这道影子里,两道影子相互交错,越来越近。   “笃笃,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身后有铿锵铿锵的动静声传来,那声音有些耳熟,方才听过,是明光铠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王老更夫以为又是方长权一行人,他有些诧异的回头。   “方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儿。   话说到一半,含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见到来人,王老更夫面露惊骇,“啪嗒”一声,他手中敲梆子的木槌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张俞林探身而近,“是王伯啊,你看到我的符了吗?”   “没,没呢。”王老更夫几乎是秉着气息摇了摇头。   面前这东西离他只有一尺远,凑近时,随着瓮瓮沉沉的声音,一并而来的,还有一股腥臭之味。   似乎是觉得头盔有些沉重,张俞林摆了摆脑袋,“真的吗?”   “林,林子?”王老更夫失声。   紧着,他立马又拿手捂着唇,看着张俞林的目光更加惊涛骇浪了。   虽然干瘪了,皮肉发皱发黑,头盔下,这一张可怖的脸还没有了嘴唇,上头的鲜血发黑凝固,但王老更夫还是认出了这人。   他,他是府衙里的衙役,张俞林啊!   ……   见鬼这事儿,它并不会因为见到的是熟人鬼而减轻害怕。   起码,王老更夫打了大半辈子的更,走了大半辈子的夜路,这一刻,瞧到熟人鬼,他的一颗心就是吊在半空中的。   张俞林手中还提着食盒,上头,竹篾子编织的方盒被磕得变了形,沾了黄泥,瞧过去磕碜得紧,不过,他却丝毫不觉。   也是,莫说食盒了,就是张俞林也是磕碜模样。   王老更夫走夜路的,胆气到底是比寻常人大,坊间都说了,鬼也怕恶人,他努力板着脸,眉毛倒竖,虽然颤抖着脚,却也要做出凶狠模样。   张俞林蒙昧,瓮瓮喃喃的声音从他胸腔处传出,闷沉闷沉,诡谲又死气沉沉。   “王伯,真的没有瞧到吗?”   “重要的,很重要的……”   “我去寻寻,再去寻寻……”   说着,那鬼音里似乎染上了鬼哭的腔调。   他越过王老更夫,轻飘飘的继续往前,明光铠铿锵铿锵,还不待王老更夫卸下劲儿,他倏忽的又转回了头。   王老更夫心梗。   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不过是一息之间,原先走出几步远的张俞林倏忽的又出现在王老更夫面前了。   他欺身凑近,鼻尖微微耸动,闷沉的声音从胸腔里出来。   “老哥哥,你今儿怎地这般香。”   说罢,他吸溜了一下,没有了唇瓣的嘴部,露出里头有些泛黄的牙花子。   “......香,真香啊。”   垂涎又贪婪的目光看着王老更夫,直把王老更夫看得手脚发凉。   完了完了,难道,他今儿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吗?孙孙,他的孙孙要瞧不到阿爷了!   不成不成!   想起自家的小孙子,王老更夫深吸一口气,他拿手用力的朝铜锣拍了拍,瓮沉悠长的铜锣声一下便在夜色中荡远。   浓郁夜色中,似乎有魑魅魍魉逃窜。   王老更夫气势如虹,“好你个小子,你自个儿都带着饭盒了,还敢和我这老头儿讨食,快走快走!”   张俞林一时被这铜锣声和王老更夫的气势镇到,他抬起手瞧了瞧。   也是,他自个儿带了饭食了。   不不,不对,他这是要给元宝带的饭食。   元宝……对对,元宝知道那符箓在哪里。   张俞林脸上是蒙昧的表情,想起元宝,他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干瘪的手提着食盒,摇摇晃晃,脚步轻飘的朝城门方向走去。   偶尔,人途鬼道交错,他走到了鬼道之中。   他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啊,又从鬼道中落到了人途。   在王老更夫眼里,就是这明光铠的身影若影若现,清冷月光下,明明寐寐。   ……   “逃,逃过一劫了?”   王老更夫跌坐了下来,眼晕头玄,心口剧烈的跳动,好半晌,他四处飘飞的心神才勉勉强强的收拢回来。   “对了,棒槌!在哪儿,在哪儿呢。”   他探手四处摸索,颤抖的手不灵活,摸了好一通,这才将掉落的棒槌摸到手。   “啊,在这儿呢!”   王老更夫抱着铜锣棒槌,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这更夫的活儿,谁爱当谁当去,反正他是不要干了。   给再多银子都不干!   他又不是棒槌!银两可贵,那得也有命来享啊。   ……   一行武侯在黑夜中巡夜,黑暗中,十来人手中的灯笼照亮了这一片的土地,也给人带来了勇气。   两方再次相遇,王老更夫瞧见这明光铠,眼眸剧烈的颤了颤,神情有些退缩。   方长权最先注意到,“王伯,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王老更夫跑丢了一只鞋的光脚上,视线往上,那暗青色的直缀都是黄尘。   方长权心里一紧,手不自觉的往弯刀上一握,沉下脸来。   “可是遇到大家伙了?”   王老更夫惊魂未定,“是林子啊。”   几个武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慎重。   方长权:“林子?林子怎么了?”   “死了!”王老更夫一拍大腿,声音颤抖,就连发白的胡子也跟着颤了颤。   “林子死了啊,他被咬了唇吸成人干,脸皱巴又发黑,穿着一身明光铠,可怕得紧,就是我,方才要不是我拍了铜锣,说不得也得被害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显得凄厉。   “你们不知道,刚才,他的鼻子尖凑着我的鼻子尖,嗅着我说我香嘞!”   “我一个臭老头儿哪里有香的地方,他定然是饿了馋了,说我的这身皮肉香嘞!”   众武侯心惊了惊。   大家伙儿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是谁喃喃了一句。   “林子......是了,大人今儿说了,那瑜娘还咬了一个人,尸骨还没有寻到,是林子......”   方长权下颌骨紧了紧,“走!”   一行武侯朝王老更夫来时的方向走去。   风来,一并将王老更夫挣扎的声音吹来。   “作甚作甚,我不去,吓人得紧,我得家去了,回头和大人说,这更夫我不干了,月银……不成,前几日的月银还是要算予我的!”   “王伯,别这样,你得给咱们引路,再说了,老话都说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可不简单,方才的铜锣都能将恶鬼震退,可见啊,你是很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王老更夫迷惑,“是,是这样吗?”   “自然,王伯你可万万莫要妄自菲薄。”   笑话,恶鬼谁不怕,更何况是王伯口中着明光铠,只剩皮肉的张俞林,别说打更的老更夫了,他们阳气足的小伙儿也是怕的嘞!   他可是会馋他们身子的!   王伯重新挣扎,“放开放开,你小子,少给我灌迷魂汤!”   “……那我真的放了哦,夜色昏暗,你一个人,路上可得小心点。”   王伯面皮一紧,这臭小子!   “得得,我随你们走一遭。”   “是嘛,旁的不说,咱们这也是人多势众啊。”   一行武侯和更夫打着灯,在靖州城的巷子里寻着明光铠的恶鬼。   黑夜中。   铿锵铿锵的摩擦声一路响起,飘忽的身影不知疲倦,一路往南城门方向去了。   靖州城有南北两城门,南城门靠近码头,夜风吹来,带着樟铃溪清凉的水汽。   城门旁守夜的小屋里,元宝脱下明光铠,顿时觉得身子一轻。   他松了一口气,突然,明光铠中掉出一物,他侧头看了看,将这东西拾了起来。   黄符握在手中,正待往身上收,忽然,他耳畔里传来外头风吹来的呜咽之声,一并而来的,还有闷沉的声音。   “元宝啊,元宝啊......是我啊。”   元宝心中一喜,是林子哥。   “林子哥,你今儿跑哪里去了?”他一边说着话,脸上带着笑,正待去开门。   倏忽的,元宝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儿,黄符漾着一层淡淡的黄光,与此同时,他的手也被灼伤一样的发烫。   “......符烫的时候,一定记得离开那地方,旁人说话莫要理睬......你们很危险的,依着麻衣相法里说的,你们面容上有死相,过不去这个劫,就没有以后了......”   元宝往后退了两步,绊到了身后的桌子,这才停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那送黄符的小郎说的话。   符,真的烫了。   他的......死劫?   元宝跌坐在圆凳上,目光惊疑的看向小门,这一刻,这门不是门,是巨兽吃人的口。   “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   四声的敲门声响起,元宝看着小门的脸色更白了。   人三鬼四,自小在巷子间讨生活,听了无数坊间故事的元宝怎么会不知道,这敲门声四声,那是鬼在敲门啊。   元宝轻声,“林子哥......吓我的吧,一定是吓我的。”   他抹了一把脸,面上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他很想说服自己是假的,但是,那掌心里发烫的符箓提醒着他,这是真的。   毕竟,他元宝还从来没有见过,哪里有黄纸会发光发烫。   那小郎,那赶驴子回去的小郎,他,他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敲门声越来越急,外头,唤着元宝的闷沉声愈发的不耐,明光铠里,张俞林发皱的脸狰狞了一下。   “元宝......元宝啊。”   屋里,元宝不顾那灼烫之感,他握紧黄符,挪着脚步到窗棂处,撑开,透过缝隙往外头看去。   门檐下挂两盏红灯笼,上头黑色的墨字写着官。   就着烛光,元宝看到了张俞林。   他还是穿着昨晚回去用膳时的那身明光铠,下头一身黑色里衣。   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敲门的明光铠停了敲门的动作,他慢慢的回过了头,视线看向那漏了一丝缝隙的窗棂。   发皱发黑的脸,耷拉的面皮,缺了唇的嘴,黑红的血凝固......它是张俞林,却又不是张俞林。   元宝一窒,瞳孔急促的紧缩,呼吸跟着一重,接着,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原先还在门口敲门的明光铠,不过是一个错眼,它立马来到了窗棂处。   干瘪的手握住本要阖上的窗棂,张俞林抬眸,咧嘴一笑。   “小元宝,瞧到你了。”   这样的话,张俞林以往也说过,只是,那时他吊儿郎当模样,说着这话也是带着两分亲昵,现在,却是冲天的阴森鬼炁。   原来,同样的话,同一个人说,生前死后,是这般的不一样。   元宝往后退了退,眼里都是惊惧。   “林子哥......”   张俞林从窗棂处探着头,他死寂的眼盯着元宝的手,元宝也顺着看了过去,那儿,黄符的黄光漾得愈发明亮了。   这符光……张俞林感觉到了魂魄中的压迫。   “啊啊!”他仰头长啸了一声,再看向元宝时,眼睛阴晴不定,里头有着诡谲又邪恶的光闪过。   想起来了。   他都想起来了。   他被吃了,被一个格外娇艳的小娘子吃了。   符呢?他的符呢?要是有符,是不是他也不会死?   陡然,张俞林瓮幢的声音阴沉了下来,阴恻恻的。   “不公平......小元宝,那小郎说了,咱们两人面有死相,怎地能只有我入黄泉……陪我吧,元宝,来陪林子哥吧。”   他说着,不顾黄符中让他不痛快的力量,干瘪的手去掰窗棂。   元宝惊惧的看了一眼,那发黑的手虽然干瘪,但力道却大得惊人。   只见窗棂上的尘土簌簌落下,不过两下,那窗棂便被掰开了。   明光铠的恶鬼将窗棂往旁边一丢,再抬头,露出牙花,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喟叹。   “小元宝,来陪林子哥吧,咱们不是一直一起么?”   ……   那厢,瞧着挤着窗棂的明光铠歪扭的身子,元宝心中一横,握着黄符,开了门,闷头就往外头跑。   “小元宝,陪我吧。”   不过是一瞬,窗棂处的张俞林便到了元宝面前,他探出手,声音没什么波动,无情又诡谲。   元宝忍不住退了一步。   张俞林走近。   倏忽的,元宝手中的符箓光芒大盛,符光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那干瘪的手弹开。   “啊啊,痛啊!”张俞林感觉到神魂处的焦灼之感,他抱着手,半跪了下来,痛苦的哀嚎起来。   元宝愣在原地,“......林子哥。”   张俞林狰狞着脸,伸手朝元宝方向伸去。   “我不想死,元宝,元宝救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原本,他也能不要死的!   “陪我,小元宝来陪我!”   倏忽的,地上半跪的明光铠陡然发难,他猛地朝前方元宝的方向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黄符从元宝手中跃到半空。   它延展成长条黄符,往明光铠中一贴,那势如利箭的黑影戛然而止。   “砰!”明光铠砸在地上,漾开黄尘阵阵。   一阵烈火突起,片刻后,地上没有了张俞林狰狞的皮肉。   那儿,明光铠在月色下,漾着一层冷冷的光。   元宝失魂落魄,夜色昏暗,他一时也不敢动铠甲。   片刻后,回到小屋门口,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寒碜的食盒时,突然鼻子酸涩,有泪滚落。   这是昨儿林子哥要给他带的饭食啊。   元宝捡起食盒,悲从心来。   为什么。   为什么死了都想着给他带饭食的林子哥,他会想要自己的命,为什么......   ……   第二日天方亮,一艘宝船从靖州城码头急急的往玉溪镇方向去了。   玉溪镇,长宁街西街。   潘寻龙瞧到顾昭,中气十足的喊道。   “顾昭!”   顾昭回头,瞧到来人颇为意外。   “小潘哥,你怎么来了?”   难道,他这么快就来给她送知味楼的白玉裹玲珑了?   客气了客气了!   顾昭往后探了探,瞧着俞管家空荡荡的手,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   潘寻龙着急,“顾昭,出事了出事了。”   “原来,被瑜娘吃了的第十四个人,他就是张俞林啊,咱们进城时,你说面有死相的那一个。”   顾昭,“啊!”   她有些意外,颇为纳闷。   “不应该啊,我给了符箓了,瑜娘要是猎食,怎么的也不应该挑他啊。”   潘寻龙摆手,“别提了,他落在家里了。”   顾昭:......   她有些惆怅。   果然,这是阎王夺命,三更留不到五更啊。   “另一个呢?”   “另一个没事。”   顾昭略有些安慰,“那就好。”   潘寻龙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趟,目光晶亮,一把抓起顾昭的手摇了摇,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顾昭,你去靖州城打更吧。”   “我爹说了,给你发这个数儿的月俸,他老抠门了,这数儿不低,咱们可别便宜了他!”   潘寻龙摊开了一只手,再添加筹码道。   “屋舍也准备妥妥的,成不。”   “我都替你说了,你是家里的独苗苗,你在哪,家里人就在哪,这屋舍,我特意给你问了一处大的,绝对够你家里人住!”   潘寻龙喜滋滋:“到时,咱们就能一起去百味楼吃白玉裹玲珑了。”   顾昭:“啊?”   从玉溪镇到靖州城,小镇到州城。   她,这么快就升官升职又加薪了?   顾昭可耻的心动了。   旁的不说,它包吃又包住啊。   尤其是包住……这年头,包住的工作可不好找!   顾昭再看向潘寻龙,只觉得他连那小眼睛都格外的可爱。   难道,这就是铁饭碗的魅力?   ……   …… 第97章 (捉虫)   潘寻龙来得急,说了这事后,他便准备回靖州州城了。   老杜氏挽留:“留下来吃个便饭啊,阿婆给你宰一只大公鸡,搁点香菇,可香可好吃了。”   潘寻龙吞了吞口水,小公鸡炖蘑菇都那般香了,更何况是更有肉和嚼劲的大公鸡。   他在心里馋了馋,想着他爹说的不能麻烦别人,最后艰难的推拒了。   “多谢阿婆,下次吧,我们赶着回去呢。”   顾昭跟着帮腔:“阿奶没事,小潘哥不是外人,咱们不用客气。”   老杜氏惋惜:“那成,这次便算了,下次再来了,你可得在阿婆这儿留饭。”   潘寻龙点头:“一定一定!”   顾昭:“阿奶,我送送小潘哥。”   说罢,顾昭抬脚跟上潘寻龙一行人。   ……   顾昭送潘寻龙到码头处,那儿,江水微漾,清风吹拂,宝船在江面上显得渺小。   偶尔一只白鹭飞来,掠水而过,惊起层层涟漪。   潘寻龙侧头,目光落在这一片广阔的江面上,问出了和元宝一样的问题。   “今儿一早,我和阿爹收到消息便去瞧了,城门处,除了那身明光铠,林子哥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在不远的地方,他还落了一个食盒,元宝说了,那是他托林子哥带的饭。”   “顾昭。”潘寻龙侧头看了过去。   顾昭抬眸:“嗯?”   潘寻龙踟蹰片刻,整理了下有些杂乱的思绪,不解的问道。   “为何会如此?”   “林子哥分明还记得自己要给元宝带饭,就是死了,那食盒他还是拎到了城门处的小屋里。”   “两人同僚情谊深厚,元宝小时候困难,林子哥和他是街坊邻里,也经常帮衬元宝,为何,为何他还会想要害了元宝?”   难道当鬼了,当真就这般无情了?   倘若没有顾昭给的那张黄符,元宝面上的死相就应验了,不止元宝,真让它尝了人的血肉,靖州城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潘寻龙打了个寒颤。   “这便是人鬼殊途吧。”顾昭应道。   这声音很轻,好似江风一吹,就要散了。   潘寻龙看了过去。   只见顾昭的视线落在樟铃溪的江面上。   明媚的阳光柔和,衬得那身皮囊愈发的白皙,说着这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长而浓密的睫羽轻颤,在面上投下阴影,明明寐寐。   乌发高束,虽然只是穿一身棉衣的直缀,却难掩出尘的好容貌,神情洒脱疏朗,自有一股风流肆意。   可以想见,再过几年长开了,又该是何等的姿容俊逸,龙姿凤章。   潘寻龙低头看自己,心里微酸。   看来,还是瘦子的皮囊更好看一些,也许,他该少吃一笼白玉裹玲珑了。   顾昭没有注意到潘寻龙的分神,继续道。   “鬼物诡谲,已经不能用人心思量了。”   ......   两人约定好,这两日内便给与答复,潘寻龙扬帆返航。   待宝船在江面上越来越小,瞧不见踪影了,顾昭这才转身,抬脚往长宁街的方向走去。   顾家。   老杜氏坐在院子里折菜,瞧见顾昭,招呼道。   “回来啦?昭儿啊,刚刚这小公子是哪家的,他家里养的好啊,白白胖胖模样,人又懂礼,不错不错。”   顾春来拿了水壶坐在炭炉上烧热水,炭炉屋里用容易脏,因此,此时也搁在了院子里。   闻言,他附和的点头,“是生的颇好,瞧过去就让人心生亲近喜爱,唉,你和平彦平日里可得多吃一些,太瘦了!”   顾昭失笑。   有一种瘦,那叫爷奶觉得她瘦,顾昭不多在这事上掰扯,只回答道。   “小潘哥是靖州城知州大人家的孩子,这次他来,是想让我去靖州城巡夜当值的,阿爷,阿奶,你们也一起去吧。”   说完,顾昭将靖州城这几日的怪事说了说。   “什么,去州城巡夜?”   “刚刚那小胖子,他是知州大老爷家的公子?失礼了失礼了,应该留他用饭的。”   老杜氏有些懊恼。   旁边,顾春来的手一颤。   片刻后,他搁下心爱的茶盏,抖着腿起身,要往堂屋走去。   老杜氏莫名,“哎,正说着话呢,老头儿你去哪里?”   顾春来按耐住兴奋,老迈的声音却仍然有些抖。   “昭儿出息了,升官升职又加薪,还得了州城的宅子……这是咱们祖坟冒青烟,知州大人看重啊。”   “不成,这等大喜之事,我得给祖宗和她爹烧柱香,捎下去告诉他们一声!”   顾春来激动得厉害。   那不是旁人,是州城的知州大人啊,上过金銮殿,见过皇帝老子的嘞!   老杜氏:......   “是极是极。”顾昭笑道,“是得给祖宗和阿爹说一声,让他们以后继续保佑我,还是阿爷想的周到。”   老杜氏没好气,“周到什么呀,昭儿你就别替你阿爷找补了,哪里有话说一半半的就出去了,忒心急!”   话虽这么说,瞧着顾春来的动作,老杜氏连忙搁下手中的折菜,特意去灶间捡了块布巾。   布巾沾湿了水,老杜氏将堂屋供桌上的尘土擦净了,这才让顾春来燃香上香。   猩红的香点燃着,烟气袅袅腾空,很快,堂屋里便是香条的烟气。   烟气不呛人,隐隐有凝神抚神之意。   上完香又念叨完,顾春来这才回身。   他背着手,瞧来时眉眼舒展,沟壑的褶子也舒展开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抵就是如此了。   顾春来欣慰:“还是我家昭儿出息。”   顾昭拱了拱手,似模似样,“嘿嘿,惭愧惭愧,阿爷谬赞了,昭儿这般出息,得亏阿爷指点的好。”   “哈哈哈。”顾春来畅笑。   “是是,咱们顾家可是更夫世家,昭儿啊,去了州城你好好的干,在知州大人面前更是要好好的表现,以后啊,咱们去皇城打更,说出去,那也是皇城根脚下的体面人了。”   顾昭肃容:“必定不辜负阿爷的期许。”   两人对视一眼,完成了君子一诺。   老杜氏:......   听着这爷俩的话,要不是她知情,她都要以为她家老头儿和昭儿是许愿要当状元郎,以后打马游街了。   ......   都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但也有一句话叫做树挪死,人挪活。   顾春来和老杜氏思忖一夜,便决定跟着顾昭去靖州城瞧瞧。   说句心里话,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真不是孩子舍不得他们,是他们舍不得孩子罢了。   都说破家值万贯,平日里还不觉得,真到搬家的时候,那是家什一大堆,老杜氏哪哪都舍不得搁下。   顾昭搀过老杜氏的胳膊,亲昵道。   “阿奶,别整这些了,咱们带些衣裳就成,旁的啊,到了州城咱们再买。”   老杜氏不赞同,“胡闹,家里有还要重新再买,那不是成了嚯嚯银子了?”   “不会不会。”顾昭继续劝道,“虽然咱们去了州城,但这玉溪镇的屋子,它是咱们的根,平日年节时候,咱们总要回来瞧瞧的。”   “要是都搬空了,到时家里空荡荡的,那还怎么住人了?”   老杜氏迟疑。   她放眼看过身后这屋舍,长宁街的这处屋舍虽然旧了一些,但这是她和老头子攒了一辈子银子,一点点置办出来的。   这个月添一口瓮,下个月添一张方桌,就这样,他们一点点添置,每一件东西,她都记得自己买它时候的事儿。   过日子的人家,大抵都是这样吧。   老杜氏惆怅。   平时不觉得,真要离开了,怎地这般舍不得呢,就连院子里的那个破箩筐都觉得亲切。   也许,这屋子不是屋子,是她和老头子的一辈子。   顾昭搂着老杜氏的胳膊晃了晃,笑着安抚道。   “阿奶不要难过,小潘哥说了,每一旬我都有一日休沐的假期,那日不要当值,到时咱们就坐宝船回来,好不好?很快的。”   老杜氏深吸一口气,“成,咱们到州城买新的!”   顾昭笑眯眯:“阿奶豪气!”   ......   想着玉溪镇的巡夜活计,顾昭思忖一番,去六马街的喇叭花精那儿讨了两粒种子。   长宁街,顾家。   顾昭净了手,将这次在靖州城新买的黄纸和朱砂取出。   银子贵自然有银子贵的道理,这家店家将朱砂研磨提纯,因此,这朱砂粉质细腻,颜色鲜艳,是丹砂中的珍品。   顾昭取了一小勺搁到杯盏中,用清水调和,片刻后,她微微凝神,沾朱砂,笔走龙蛇。   朱红的颜色在黄纸上蜿蜒,绛宫处的金丹滴溜溜的转着,随着元炁注入,符文就像是一条条蜿蜒的溪流,缠绵不绝。   最后,它们汇聚成磅礴之势,如凶猛的水龙呼啸的朝符窍击去。   片刻后,莹光漾过,符成!   顾昭收了笔,拿起桌上的黄符,面上欢喜。   这是成了?   她紧着又将黄符往两粒喇叭花种子上拍去。   只见符箓倏忽的化作星辰点点,莹光没入种子,接着,桌上土褐色的种子跳了跳,随即恢复平静。   ……   院子里。   顾春来坐在廊檐里抽大旱烟,老杜氏嫌弃他味儿大,不肯他去屋子里抽。   瞧见顾昭在院子里忙活,顾春来问道。   “昭儿,忙什么呢?”   “种一株喇叭藤。”顾昭拿着铁锹,脚一踩,铁锹入土,掘起一捧土,待坑洞差不多了,这才将一粒喇叭藤丢进去,埋土。   深褐色的种子入了黄泥,随着元炁的浇灌,不过是三五息的功夫,种子破壳,一抹青翠不断的生长延伸,很快,它便爬满了半个篱笆墙。   上头,朝天开口的喇叭迎着风摇摆,此时阳光明媚,一朵朵花儿粉紫粉紫的,瞧过去便是活泼模样。   “成了。”顾昭净了净手,抬脚坐在顾春来旁边。   顾春来不解:“这都要走了,怎地还要种喇叭藤啊?”   “阿爷你看。”顾昭摊开手心,继续道。   “这里还有另一颗的喇叭花种子,到时咱们到了靖州城就将它种下去。”   “这两颗种子我浸润了金品传灵符,回头我和赵叔说一声,镇子里要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他来咱们院子里和喇叭花说说,靖州城那边,另一株喇叭藤旁,咱们便能听到。”   顾春来嘶的倒抽一口气。   他大旱烟也不抽了,两下站起了身子,抬脚来到爬着篱笆的喇叭藤旁边,来回踱步,上下打量。   “啧啧,这便是千里传音吗?当真是神鬼手段啊。”   顾昭谦虚:“没有千里啦,百里,百里而已。”   玉溪镇到靖州城,行水陆约莫是两百多里,当然,要是不绕路,那是更近的,千里……眼下的她还画不出这样的符箓!   顾春来摆手,“一样的,一样的。”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忙不迭的侧头问道。   “昭儿啊,那咱们种在靖州城的那株喇叭藤,回头我对它说话,长宁街的这株,它能说出来不?”   顾昭点头,“成是成,不过,阿爷你要和谁说话啊,咱们家屋舍都空了。”   “嗐!”顾春来摆手,“这事你就甭管了。”   他再看向篱笆墙上的喇叭藤时,目光可亲极了,怎么瞧怎么觉得那花骨朵可爱。   有了这,他可得好好的走走这靖州城,瞧瞧它到底是怎样的繁华热闹,回头啊,他得给父老乡亲们好好的唠嗑唠嗑。   必定要让乡亲们听一回热乎又新鲜的!   想到这,顾春来原先有些驼的背都挺直了,大着嗓门朝屋内喊道。   “老婆子,还没整好么?我也来帮忙,唔,我先去灶房把锅刷了吧。”   这一人做一点,他也能早一点去靖州城,这一回啊,他得亲自给那喇叭藤种子挖个洞,挑个吉祥的地儿种下。   唔,离他屋子最近的地方一定最吉祥。   屋里。   听到顾春来的声音,老杜氏莫名。   “你爹居然会去刷锅?今儿这是日头打西边起来了?”   顾秋花笑了笑,“爹也是瞧咱们忙。”   老杜氏:“嗤,他哪里这般好心了。”   两人一边闲说话,手中的动作却不停。   ......   顾昭上六马街寻了赵刀,听到顾昭去靖州城,赵刀很是为顾昭欢喜,他拍了拍顾昭的肩膀,笑得畅快。   “是得这样,水往低处流,咱们人就得往高处走,以后啊,我要是有机会,也得将你家佑哥送到州城,旁的不说,那儿的先生应该更好一些。”   顾昭探头四处看了看,“家佑哥呢?”   赵刀:“去学堂了,自打替我值夜巡逻后,对读书识字也上心了。”   顾昭的目光瞧到赵家院子外头,那儿一盏囊萤灯挂在树梢,风来,灯笼摇摇摆摆。   顾昭偷笑。   这有夜翘劝学,家佑哥不上心也得上心。   顾昭将家里篱笆墙的喇叭藤说了说,最后,分别时又宽慰道。   “叔你也别担心,我隔几日便从鬼道里拐回来瞧瞧,必定不让那等魑魅魍魉肆意妄为。”   赵刀点头,“去了州城,万事小心。”   顾昭:“我会的。”   辞别赵刀,顾昭往长宁街走去,那儿,老杜氏和顾秋花已经收拾妥了,瞧见顾昭,连忙招手。   “好了,东西都搁船上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顾昭瞧了瞧,树上,长尾的喜鹊在枝头跳跃,它们从这边跳到那边,嘴里欢快又叽叽喳喳的叫着。   瞧人时,小眼睛滴溜溜又机灵。   “今儿就走吧,喜时闻喜鹊,今儿便是个好日子呢。”   老杜氏自然没有不应的。   “对了,我阿爷呢?”顾昭左右搜寻。   “这呢这呢。”顾春来从外头走回来,虽然瘦瞿,脚步却轻快沉稳。   顾昭:“那咱们走吧。”   路上,老杜氏问顾春来去哪里了,顾春来咳了一声,似不在意的说道。   “没事,和街坊邻居们说一声咱们进城了,让他们照看下家里。”   老杜氏点头,“是要托人看看。”   顾昭几人不知道,在她们走后,长宁街的老太太老头子都涌到西街的顾家门口。   大家伙儿瞧着篱笆墙上的喇叭藤,你一言我一语。   “就是这个了,顾老哥说的就是这个,有了它,回头他在靖州城也能和咱们唠嗑。”   “真的假的,我试试。”   “啪”的一声脆响,要翻进去瞧个真切的老头子被人拍了下来。   老太太瞪眼,“这般心急作甚,顾老哥说了,得等他到州城了,将另外一棵种子种下去才成。”   “就是就是,眼下他还在樟铃溪上飘着呢。”   被拍的老头儿神情讪讪,“这,我这不是稀奇么!”   最后,长宁街的金花嫂子伸手赶人,“散了散了,咱们过两日再来,都别急,顾老哥也得到处的瞧一瞧,瞧到了新鲜的才能和咱们唠嗑。”   “是是,唉,要是真能唠嗑,咱们玉溪镇的顾小郎,那真是能人啊。”   有人反驳:“不能唠嗑也是能人!”   “哈哈哈,对对对。”   欢快的声音响起,大家伙儿做鸟兽散状,因为顾家搬去靖州城的离别愁绪,那是半点没有了。   还能唠嗑,哪里来的愁绪哦!   ......   宝船破水,船身下有巨大的水花翻滚,卷起沁凉的水意。   甲板上,顾春来只觉得心情舒畅得很,他背着手,眉目疏朗,回头和老杜氏唠嗑。   “这风啊,咱们也吹了这般多年,在大船上,愣是吹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啊啊啊啾!”   顾春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老杜氏:.......   “是是是,格外不一样,忒凉快!”   顾春来神情悻悻,从怀里掏出灰帕子擦了擦口鼻。   这风是大了一些。   顾昭连忙回船舱里拿了件外裳出来,让他阿爷披上,一边化炁成风推着宝船前进,一边笑道。   “阿爷,咱们这樟铃溪景美,我也是每一回瞧,都能瞧出不一样的感觉。”   顾春来乐乐呵呵,“还是我们昭儿贴心。”   顾春来又瞧了一会儿江景,甲板上风大水汽重,老杜氏便将他扯到了船舱里。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成了,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事,回头吹病了看你难受不难受!”   卫平彦拍了拍旁边的凳子:“姥爷,你和我一起吧,这儿有个小窗子可以瞧外头,一样的。”   顾春来乐呵:“好好,姥爷和平彦一起。”   老杜氏和顾秋花对视一眼,眼里俱是无奈的笑意。   ......   一行人到靖州城时,正是酉时时刻,得到飞鹤传信的潘寻龙寻人赶了马车在码头边等着。   瞧到顾昭,他眼睛亮了亮。   “顾昭,顾昭!”潘寻龙挥手。   船儿靠岸,水浪漾了漾,在码头边的大石头上拍出大朵的水花,潘寻龙往后退了退。   顾昭从丈高的宝船上跳了下来。   “小潘哥。”   潘寻龙笑眯眯的和顾春来老杜氏等人打了招呼,在瞧到顾昭从船上牵下来的东西时,眼睛瞪得老大。   “顾昭,你怎地连这都搬来了?”   顾昭低头看自己手中牵着的两只黑猪,诧异了。   “啊,没有地儿养吗?”   潘寻龙想着那处宽敞的屋舍,“这,这倒也不是。”   顾昭又拉了拉缰绳,让两只小猪不要乱动,这才抬头看过去,笑道。   “那便好。”   “回头杀猪了,我请你和大人吃杀猪饭,香着嘞!”   来之前,她也是恶补过一些的人情往来的,往后啊,小潘哥和潘大人,他们可是她顶头的老大,旁的不说,好听话总得说几句的。   反正,好听话又不要银子。   顾昭笑眯眯。   “哦哦,客气了客气了。”潘寻龙看着两只猪还有些眼晕。   还这般小,养到能吃,那还要多久啊!   ......   潘寻龙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妥帖,来接顾昭一家,他另外赶了三辆马车,瞧着被顾昭赶上马车的两只黑猪,他看向黑猪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必须不一样,这可是坐过马车的黑猪!   ......   马蹄得哒,车轮磷磷,黄尘漫天飞扬。   一行人往城南方向去了。   屋舍落座在城南的甜水巷,这是一处三进的屋舍,除了正房和东西厢房,前头两间倒座,后头五间的后罩房,木石混制,院子颇大。   里头除了游廊还有月亮拱门,端的是大户人家了。   潘寻龙邀功,“怎样,这处屋舍不错吧。”   他看向后头下了马车的两只黑猪,迟疑了一下,找补道。   “猪圈是没有,不过,我瞧这里有马圈,反正都是牲口,咱们就把这大猪二猪养在马圈里头吧。”   顾昭点头,左右她家的马儿驴儿都是纸剪的,不占地方,搁灯笼里就成。   “多谢小潘哥了。”   潘寻龙嘿嘿笑了一声,有些羞赧模样。   ……   在决定将屋子给予顾昭之时,潘寻龙便寻了人将屋舍打扫干净,眼下,顾家人稍作擦洗便能入住了。   顾昭瞧着这宅子宽敞又气派,目露感激。   “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小潘哥了,这屋子这般大,这……让潘大人破费了!”   潘寻龙摆手,“哪呢,没花多少银子的。”   他压低了声音和顾昭说了个数,随即抬头,得意洋洋模样。   “就花了这么多,是吧,我都说了不贵的。”   顾昭诧异。   不能啊,这样大的屋舍,还是在靖州城,便是在城南的位置,那也不该只值这么些银子的。   潘寻龙附和,“是比市价便宜了近一半。”   见顾昭的视线瞧来,他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老爹没有瞎来,屋主人就是只要了这么些银子。”   他左右看了看,声音陡然低了下来,瞬间显得阴恻恻又瘆人。   “因为啊,这地儿它闹鬼!”   顾昭:......   她就说嘛,这便宜哪里有这么好占的!   …… 第98章   落日的余辉落在树梢,爬过四角的屋檐。   顾昭回头朝院子看去,少了艳阳的光亮,长长的廊檐有清风拂过,西厢房的窗纸破了个口,风来,窗纸簌簌抖抖。   院子里自有一股清凉之意。   顾昭转回视线,目光又落到了潘寻龙的面上。   “此处闹鬼?”   “捕风捉影之谈,还是……”   “真的!”潘寻龙还不待顾昭说完,立马点了点头。   他小胖的脸上都是严肃,衬得那小眼睛好似都大了几分。   “这地方儿闹鬼,这附近的人都知道。”   顾昭不满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还腾了这处地儿给我,小潘哥你不厚道!”   “嘿嘿。”潘寻龙讪笑,“这不是想着你正好会捉鬼嘛,到时咱们抓了鬼,这处屋舍便干净了,这般便宜拿下这么大的宅子,说来还是咱们占了旁人的便宜。”   “我和你说啊,前两日一听到这屋,我就一个想法,那就是它绝对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潘寻龙神情夸张:“这是怎地一个天定的缘分啊!”   顾昭:......   “谢谢你哦。”   潘寻龙摆手:“客气,客气了。”   顾昭:......   ……   两人抬脚往院子里头走,最后在院子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院子很干净,只见地上铺了白石,许是好一段时日未住人了,石头和石头的缝隙间有杂草长出。   不远处,松柏树昂首挺立,风来,松针簌簌作响,为院子更添一分宁静。   顾昭凝神感知,她微微闭眼,蓬勃的元炁从身上漾出,就像是江水中的波潮一般漾开。   虽然闭着眼睛,但这处宅子的屋舍却以另一种方式在她脑海里出现。   一草一木,皆是那般清晰。   潘寻龙瞧不见元炁,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感知。   在顾昭元炁荡过的那一刻,他心里一震,就像是冰凌凌的寒风拂过。   他急急的抬眸,晚风吹拂下,摇摆的松柏都有一瞬间的停滞,接着,它继续簌簌沙沙,好似那一瞬间的停滞只是潘寻龙的错觉罢了。   潘寻龙知道那不是错觉。   方才那一刹那,就像是有人拎过松柏树细细的探看,待看清了,这才松手放开。   片刻后,顾昭收了元炁,睁开眼睛,眸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我什么都没有瞧到,这院子的炁还挺干净的。”   没有瞧到?   潘寻龙肃容。   难道,这还是个大鬼不成?   ……   顾昭思忖片刻,问道。   “这处屋宅闹鬼的传闻是怎样的,小潘哥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潘寻龙连忙应道。   “我都替你打听清楚了,这一处屋子上一任的主人姓白,十年前,他从旁的地方来靖州城讨生活,家里人口多了些,有一妻五妾,五子四女,热闹着呢。”   顾昭掰扯的数了数,不禁瞠目结舌。   乖乖,这都快二十口人了。   “这般多......养家糊口的压力不小啊。”   潘寻龙摆手,“哪呢,人家可轻松了,都是大小夫人和孩子养他呢。”   “啊!”顾昭诧异了。   她看了过去,继续听潘寻龙说事。   原来,此处宅子上一任的主人白景山是一个戏班子的班主,他年轻时生得颇好,靠着好皮囊,再加上一点天分,很快便是戏班子里的扛把子,引得上一任班主爱惜,最后更是将闺女儿许给了他。   老班主没了后,杂耍的戏班就被他接手了。   杂耍戏班子要养的人多了一些,吹弹拉唱,台前幕后,张张都是嘴。   白班主是个贪财又贪色的人,还是属铁公鸡的,为人特别的吝啬。   他家夫人无子,他便纳了妾室,后来,为了少发薪俸,他干脆让自己的夫人和妾室上台,家里的小子和闺女儿,那也是打小便练童子功的。   尝到不发薪俸的甜头后,白班主更爱纳妾了,到后来,杂耍戏班子差不多都是他的自家人。   闹鬼的事是在去年。   去年冬月,他那发妻向氏老蚌生珠,四十的高龄生下了一个儿子,许是向氏年纪大了,这儿子身子生得小了一些。   生下来时,差不多只有四斤二两,哭声还没有小猫的叫声大声。   白班主不急,向氏着急啊。   他白班主有五子四女,早就过了当爹的新鲜劲儿,但是向氏可是头一次当娘,嫡嫡亲的那种,当下便寻医的寻医,拜大神的拜大神。   好歹是一点点养大了。   ......   潘寻龙四处看了看,小眼睛里有谨慎的光漾出,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小娃娃是一点点养大了,但是这宅子里也出现了怪事,像是什么夜里的钟鼓会突然响起来,水袖的戏服有人穿着,亦或者是流水哗哗的声音……可多了!”   “白班主有一回在五娘子房里歇着,突然瞧到窗户上有人影看着,吓得他当场嚎了起来……”   “在那一次之后,他就下了决心,要将甜水巷这处宅子卖了。”   ……   只是,白家毕竟闹了好一段日子,街坊邻居多多少少都有听到动静,尤其是黑夜里,白班主那一声惨痛的哀嚎。   他年轻时候也是戏班子里扛把子的,这一声哀嚎,甜水巷的巷头到巷尾都听了个真切。   据说啊,那一声叫得婉转又惊魂。   “所以喽!”潘寻龙摊手,“大家伙儿知道了,保人也知道这事儿。”   买屋舍这等大事花的是大银钱,大家伙儿向来是慎重又慎重。   这闹了鬼的屋舍,哪里又卖得出大价钱,白班主一降再降,再后来,几乎是以半价不到的价格出给了潘府的管家。   ……   听完这些,顾昭又左右瞧了瞧,神情带上了纳闷。   “可是,这处真的没什么不好的炁息。”   要是真有,刚刚进屋舍时,她就该感知到了。   不过,这一处的水炁倒是格外的充足,也不单单是这处屋舍,整个甜水巷的水炁都格外的充裕,一进巷子,自有一种沁凉的水意。   顾昭出神,难道是因为它叫甜水巷的原因?   ......   “没有鬼?”潘寻龙不放心的又问道。   顾昭点头,“起码眼下是没有的。”   “这倒是怪了。”潘寻龙跟着思忖,“难道,是跟着白班主一家一起搬家了?”   “大概吧。”顾昭谨慎,没有把话说死。   潘寻龙对白班主心生同情了。   这是怎样的运道,屋舍折半价卖出去了,吓人的鬼却还是带走了,果然,顾昭说的在理,鬼物不能以人心思量,诡谲又死心眼,他啊,平时可得好好的做人。   ......   既然宅子没事,顾昭便帮着老杜氏一起收拾屋子,被褥一抖,四角牵了牵,再抚平便工整了。   老杜氏捶了捶有些酸的腰,“哎,小潘公子呢?”   她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潘寻龙。   顾昭将桌子擦了擦,六面绢丝灯摆在上头,闻言,漫不经心应道。   “回去了。”   老杜氏拍腿,“怎地就让他回去了?人家忙前忙后的,又是特意为咱们寻这一处屋舍,又是找马车送咱们过来,你好歹开口留个便饭啊。”   她虚点顾昭的脑袋,数落道。   “你这孩子,阿奶都和你说了,咱们要有眼力见一些,潘大人以后可是给你发薪俸的,咱们要殷勤一点,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唤阿奶啊,阿奶来殷勤。”   顾昭失笑,不过,她的心里却是熨帖。   就像是偷偷尝了阿爷酒瓮子里的酒,吃上一点,晕乎乎又高兴。   “阿奶,没事的,再说了,我方才殷勤了啊,我给小潘哥说了,等咱们家的黑猪养大了,我请他和大人吃杀猪饭。”   老杜氏一窒:“......胡闹!这怎么算是殷勤了?”   那两只黑猪离长大可还久着嘞!   顾昭撇嘴。   这小潘哥拿了闹鬼的屋子予她,可不是就只配空口上的殷勤?   ……   “对了,阿奶,这个给你。”   顾昭递了个木匣子过去。   “这是什么?”老杜氏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张纸。   顾昭:“下头那张是房契,小潘哥方才予我的,另一份是一张百两的银票,是前几日帮忙的丁老爷给的,阿奶你别担心,家里缺啥了就去买。”   顾昭豪气。   “咱们不缺银子!”   “你这孩子。”老杜氏哭笑不得,“成,阿奶先替你收着。”   “不是收着,是要拿去花!不用省着,银子就是活水,花了还会来。”顾昭强调。   见老杜氏点头应了,她这才四处看了看,问道。   “我阿爷呢?”   老杜氏:“不知道,方才就在屋子外头瞎晃悠。”   顾昭:“我去寻寻他。”   说完,顾昭出了屋子。   ......   顾昭是在后罩房那处的小院子瞧见顾春来的,他拿了个锄头,脚边一个破箩筐,也不知道是哪里寻来的,此时里头装了半箩筐的黑土。   “阿爷,这是要做什么啊,我来吧。”   顾昭几步过去,伸手要去拿顾春来手中的锄头。   “哎,别!”顾春来一个侧身护住了手中的锄头,乐呵道。   “阿爷自个来,就掘一些土罢了,一点儿也不累,这老骨头啊,它偶尔也要动一动才不容易坏。”   顾春来一边忙活,一边和顾昭笑言。   顾昭见他坚持,便在旁边看着了。   “阿爷,你挖这土作甚?”   顾春来:“嗐,宅子前头的院子里铺了石头面,干净是干净,但是没有土,咱们这小地方来的又不习惯,再说了,你不是还要种那喇叭藤吗?我就寻到这儿来了。”   顾昭的目光扫过,正房后头的后罩房没有铺白石,放眼看去,这片地方遍地都是光秃秃的黑泥,应该是潘寻龙找人除了草。   顾春来也直起了腰,杵着锄头喘了两口气,他看着这黑泥地有些惋惜。   “赶明儿啊,我去市集上买些种子回来,就是暮秋要入冬了,这地儿也不能荒着啊。”   顾昭:“成,我明儿陪你去。”   顾春来摆手,“陪什么陪,你忙自个儿的事情去。”   “阿爷自己去市集就成,又不是小娃娃了,还要你陪!”   顾昭失笑,“是是,是我啰嗦了。”   她见顾春来声音洪亮,精神头充沛,没有因为背井离乡而有不适,心里也跟着疏朗起来。   ......   箩筐的土顾昭拿到前头院子里,她依着顾春来的话,将那土倒在正房的窗棂下头,这才将那粒喇叭藤的种子拿了出来。   土褐色的种子入土,随着元炁的注入,种子破壳,一抹青翠的绿意蜿蜒延伸,顺着旁边扎好的青竹竿一路往上。   此时落日时分,喇叭藤开出幽蓝的花,花口朝上,一阵风来,喇叭花摇摇摆摆,隐隐有热闹的声音要传来。   顾昭拧眉。   是赵刀大叔寻她么?   难道,她这才刚离开玉溪镇,那等魑魅魍魉就冒出来了?   ……   “寻我的寻我的。”顾春来欣喜。   他一把拉开顾昭,将自己橘子皮一样的老脸凑近喇叭花,寻了长了最大朵喇叭花下头的一根青藤,连扯三下,声如洪钟。   “乡亲们,是我啊,春来啊,大家听得到吗?”   玉溪镇,长宁街。   老头子老太太哗然了,大家伙儿相互看着对方,惊诧又兴奋。   “是顾老哥,是他的声音,真的可以听到,神了神了!”   大家伙儿呼朋引伴,很快,顾家篱笆墙这一片的喇叭藤下头就有好一些的老头子老太太。   只见大家伙儿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那朝天的喇叭口,里头,顾春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怎么?听不到吗?”   “还是没有人在旁边?”   “昭儿啊,这是咋地了,这喇叭花不灵哎!”   ……   靖州城,甜水巷。   顾春来有些着急的朝顾昭看去,要不是看那喇叭花儿脆弱模样,他都想拍两下看看了。   顾昭:......   “应该是大家在家里吃饭,那头没人吧。”   ......   一道清冷的声音透过喇叭花传到了玉溪镇,喇叭花朵朵摇摇摆摆,将顾昭的话重复。   老太太老爷子惊喜不已。   “是顾小郎的声音,快块,快给顾老哥回话,他都等着急了,灵的,灵的,咱们听得到声音嘞!”   金花嫂子挤过来,“我来我来,我记得顾老哥说了,咱们得扯一扯最大朵那朵喇叭花下头的藤蔓......啊,找到了,就是这!”   藤蔓被扯了三扯,金花嫂子欢喜的声音一下传到了靖州城的甜水巷。   “顾老哥,听到了没,我啊,金花啊,我老嫂子呢!”   ……   靖州城,甜水巷。   听到喇叭花里头金花嫂子那抖擞的声音,顾春来哈哈笑得更畅快了。   他指着摇摆的喇叭花,欢喜的唤顾昭。   “昭儿快瞧,你金花嫂子的声音。”   两边都扯了喇叭藤最大花骨朵下头的藤蔓,这会儿相互沟通没有阻碍,喇叭花摇摇摆摆,声音来的时候,花口陡然绽得更开,就像是一张大嘴在唠嗑一样。   顾昭笑眯眯,“听到了。”   那边,老头子老太太挤了挤,又一声敞亮的声音传来,“顾老哥哎,吃了没?”   顾春来:“还没呢,刚刚到这,嗐,屋子太大,这一时半刻的还打扫不完呢。”   “嘘,咱们老顾哥又在臭嘚瑟了,甭理他甭理他。”   “就是就是,咱们不接他这一茬子的话儿!”   顾春来摆手,“哪呢哪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嘿嘿。”   说到后头,他自己都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   ……   “谁呢?有客人来了?”   听到热闹的声音,老杜氏从屋里走了出来,她面上挂着着急的神色。   她们头一日来这儿,此时家里乱糟糟的,要是街坊邻居来了没有招待好,那可就印象不好了。   顾昭解释,“没呢,是阿爷和金花大嫂他们在说话。”   老杜氏:“啊?你说谁?”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昭正待再解释,那厢,玉溪镇的街坊邻居听到了老杜氏的声音,各个更欢喜了。   “哎哟哟,是我老嫂子啊,嫂子,你吃饭了没?”   老杜氏瞧着那朝天突突摆摆的喇叭花,眼睛都要晕了,只结结巴巴的回道。   “没......没呢。”   “丽水大姐,你问的这是什么瞎话,刚刚顾老哥不是都说了吗,他们刚到一会儿,还没来得及煮饭呢。”   “......瞧我这嘴迷糊了,尽是问废话,该打该打!”   那厢,玉溪镇那头又热热闹闹的吵闹了起来。   ……   甜水巷的宅子里,老杜氏待明白这喇叭藤的作用后,眼睛愈发的明亮,这下,她不慌也不闷了,两下下了台阶,一把挤开顾春来,亲亲热热的唤道。   “哎哟哟,是金花妹子,丽水妹子啊。”   “还有我,我,我,大嫂子还有我啊。”不甘示弱的声音又从喇叭花中传了过来。   “好好好!”老杜氏笑得合不拢嘴,一一问了好,接着又问起了打招呼的老话,“大家伙儿吃了没?”   ......   旁边,顾昭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又瞧了一眼恨不得在喇叭藤旁边扎根的顾春来和老杜氏,眼里都是笑意。   两边的人都在唠嗑,顾昭也不催他们,抬脚便往屋子方向走去。   屋舍大,人丁却简单,顾昭瞧顾秋花一人在忙,想了想,回屋从六面绢丝灯中将银剪子拿了出来,一并拿出来的,还有两张水帘纸。   只见她眉眼低垂,手中的动作不断,很快,两张水帘纸便成了五张巴掌大的小人模样。   顾昭收了剪子,元炁注入小人,巴掌大的小人在半空中飘飘绕绕,一阵迷雾倏忽的起,待雾气散去,此地不见巴掌大的小人,倒是站着三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以及两个小厮打扮的小子。   丫鬟小厮一个矮身,一个躬身,随即退了出去,在院子里忙活开了。   屋舍里,顾秋花瞧着这突然多出来的,又神情有些木楞的人,早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一惊一乍了。   甚至,她瞧到这些纸剪的人,颇为古怪的心里有些欣慰。   院子这般大,有了这些纸人帮忙,倒是也轻省。   顾秋花回过头,瞧见卫平彦手里抓着一根紫竹的狼毫,笔有些旧了,可是他的神情却是那般的珍惜。   顾秋花心里一个酸涩。   她的视线落在旁边的箱奁里,那儿,淡黄的宣纸卷着,印出上头工整的墨字。   ......她家平彦,他又能写字了。   不急不急,她要再看看,别是空欢喜一场便成。   ......   顾昭不知道姑妈的心潮澎湃,她想着今儿迟了,再去烧火做饭,那得忙到几时,再说了,像那些锅碗瓢盆,她们也没有带来靖州城,所以啊,今儿就是得吃现成的。   顾昭和老杜氏说了一声,便准备出门。   远远的,喇叭花里还传来玉溪镇阿婆阿公欣羡的声音。   “哎哟,咱们顾老哥和老嫂子真是城里人了,这晚饭没做,去外头买现成的就行,我这眼睛都馋出病来了。”   老杜氏畅笑,“哈哈,娃娃当家就是这样,手散漫得很,明儿,明儿我们买了家什就自己烧饭!”   “老嫂子和顾老哥有福气啊......”   ......   顾昭抬脚出去,左右看了看,走了和来时不同的一条路。   甜水巷之所以叫做甜水巷,是因为在巷子的尽头,那儿有一口老井,也不知道那井是多久的时光了,井沿边的石头已经暗沉,摸过去一片的光滑。   井边搁了一个大葫芦的水瓢,清冽的井水在井底咕噜噜的冒着。   井水溢出来,从那小洞流到下头的矮池之中,附近的人修了水道,让这水一路蜿蜒到城中的暗河之中。   因为水甜清冽,大家伙儿都舍不得污了井水,便是矮池之中,大家也只默契的用来洗菜淘米。   顾昭打这儿路过。   此时落日时分,担水的汉子,洗菜淘米的妇人,此地热热闹闹。   注意到顾昭,妇人们的目光都往顾昭方向瞧去。   顾昭笑着上前,拱了拱手,问道。   “各位大嫂,阿婶,昭今日初来宝地,匆忙之下,家里无米无菜做饭,不知这儿哪家食肆味美?”   “东街俞家食肆的卤煮就很不错,炊饭也格外的香,你去他家瞧瞧。”   一个穿青衣的妇人爽利的指了个方向,她多瞧了顾昭两眼,笑着寒暄道。   “小郎是哪户人家的?”   顾昭将白宅的位置说了说。   话落,在场的几个阿婆婶子手中的动作同时一僵。   “之前白家的那处宅子?”毛阿英,也就是为顾昭指路的青衣妇人瞪大了眼睛重复了一句。   顾昭点头,“屋子的前主人是姓白。”   毛阿英一拍大腿,“哎哟哎哟!小郎你被骗了,那处宅子可住不得人。”   旁边的几位妇人帮腔的附和,“是极是极,阿英没有骗你,那处宅子住不得人嘞!哪家的保人做的保?小郎快寻他去!”   在一众妇人中,毛阿英点头,她神神秘秘的看过周围,见天光还亮堂着,这才压低了嗓子,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般。   “白家那屋子啊,它闹鬼!”   其他几人倒抽一口凉气,有人拍着毛阿英,说她胡闹,这黄昏逢魔时候,那是万万不能说鬼的。   不过,再看向顾昭时,大家伙儿眼里都是担心了。   这般俊俏的小郎,偏偏还没半点肉,要是被那等恶鬼叼走,哎呦呦,想想都让人心疼。   顾昭:“没事没事,我寻人瞧过了,那屋舍干净着呢,多谢各位嫂子和婶子了。”   时辰不早了,顾昭又寒暄了几句,抬脚便往毛阿英说的俞家食肆方向走去。   ......   顾昭走后,忙活的几位妇人又唠叨开了。   “这年纪小的,就是胆子大啊。”   “谁说不是呢?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么,这小郎一家便是如此,唉,那白家有鬼的事儿可不是浑说,我可也瞧过呢。”   说着,她绘声绘色的说起了白家闹鬼的事儿。   像是什么雾气蒙蒙,半夜锣鼓突然的响起,还有那飘在半空中的水袖衣裳......   甜水巷的井水突突突的往外冒得更厉害了。   老井五步远的地方,一株老树摇摇摆摆,上头系了红条的枝干随着风动了动,好似听着妇人们的话,它有些羞愧的在掩脸。   而那井水突突突,倒像是在生着闷气。   不过,大家伙儿见到井水冒得厉害,不见意外,反而有些欢喜。   这是他们甜水巷的井水有灵呢!   这时,一个猫儿嘴的老太突然想起什么事,侧头对毛阿英说道。   “阿英啊,你不是说你那阿姐家的小子夜里经常惊啼么,让她来咱们这儿,认咱们这儿的老树和甜水井做干亲啊,唤声阿爹阿娘。”   毛阿英迟疑,“这,远了一些。”   “是是,我记得阿英的姐姐嫁在祈北郡城,是远了一些,是唤做山珍是吧,嘿,毛山珍,一听就是家里宠着的。”   毛阿英点头。   “嗐!”老太摆手,“远一些有什么干系,要紧的是娃娃啊,咱们甜水巷除了井水甜,这认干亲也是出名的管用。”   “远的不说,之前白家那大房夫人的娃娃,小的跟猫儿一样,奶都没劲儿喝,不也是认了干亲,娃娃才好了许多么!”   毛阿英被劝住了。   “成,我明儿给阿姐去一封信,把这认干亲的事儿和她说一声。”   “唉,我那外甥太容易吓到了,动不动惊啼,之前家里棺椁多摆了几口,他都吓得厉害,姐姐还把那棺椁卖了一口,惹得亲家公生了好大的气呢。”   大家伙儿意外,“怎地就要多摆棺椁了?”   毛阿英叹气,“嗐,还不是之前那王爷和王妃不做人,还好有小郡王,不然,我那阿姐说了,整个祈北郡城都得搭进去。”   大家伙儿恍然记起祈北郡城的灾祸,跟着感叹几句。   片刻后,大家瞧了瞧日头,陆陆续续归家。   ...... 第99章   毛阿英是个利索性子的妇人,心里搁着姐姐家外甥认干亲的事儿,她辗转了一个晚上,没有睡踏实。   天刚蒙蒙亮便睁开了眼睛,索性起身不睡了。   捡柴,烧火做饭,汤罐里煨着一锅的水,饭熟了,汤罐里的热水也就煨热了。   这水不能喝,不过是用来洗漱的,清冽的水净了面,这一夜未曾好眠的疲惫一下便消乏了。   毛阿英笑着和自家刨饭的汉子钱炎柱闲话道。   “还是咱们甜水巷的井水清冽,瞧我,刚刚还困着,洗了洗脸就清醒了,这是井水有灵呢!”   钱炎柱不以为意,“哪就这般神奇了,你用旁的水洗脸,那是一样会清醒的。”   毛阿英一瞪眼,“浑说!可不许你对水井神灵不敬。”   “好好好,是我浑说了。”钱炎柱好脾性的退让。   他是个手长脚长的汉子,便是穿着秋日的衣袍,隐隐还能见到下头的肌肉鼓了鼓,瞧过去便是有把力气的汉子。   毛阿英这才收回了瞪人的目光。   “快吃快吃,吃完了我收拾一下灶屋就得出门了。”   钱炎柱随口问道:“去哪儿?”   毛阿英低头擦着灶台:“去三司街的拱桥那边,寻书生郎帮忙写一封信给阿姐。”   “唉,前儿她的来信你也听到了,我那小外甥小皮老是容易惊着,昨日姜阿嬷说了,我才想起来这事儿,你说,小皮认咱们这儿的甜水井和老树做干亲,情况会不会就好一些?”   “嘶!”钱炎柱心疼得直嘬牙花。   “这又是写信又是寻人送信,认的干亲还离得这般远,说不得到时都是咱们在忙活,这是事事麻烦,桩桩要银啊。”   钱炎柱先想到的倒不是甜水井和老树的干亲灵不灵的问题,而是这事儿的花销。   认神灵做干亲可不是认了就完事了。   认干亲又叫认契,认了干亲以后,家里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得给干爹干娘上一柱清香,再供一碗饭和两粒蛋,风雨无阻,直到娃儿满十六岁成年了,谢礼了才罢休。   要是有许诺,那还得整一桌的席面供奉。   钱炎柱皱巴着脸,有些不情愿。   毛阿英气得将手中拿着的擦桌布丢了过去,当下便单手叉腰,一手指着钱炎柱,两脚微微岔开,就像茶楼小二手中的茶壶一般,高声骂道。   “说什么浑话呢,娃儿平平安安的,那比什么都重要,写信捎信儿能花销多少铜板?要是真认了干亲,依着我阿姐那性子,她哪里会占咱们的便宜?”   她怒得不行,最后搁下手,瞧着钱炎柱的样子,原先磅礴的怒气就像是被戳破了的牛皮,一下就蔫耷了下来。   毛阿英灰心又难过。   “罢罢,左右不过是我娘家的阿姐,娘家的外甥甥,你不上心罢了。”   钱炎柱:......   “别别别,莫要给我扣帽子啊,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么,我这人就是单纯的小气,性子小罢了,娘子大量,莫要和我多计较了。”   什么娘家阿姐婆家阿姐的,他对自己都是小气着嘞!   毛阿英本来还在灰心难过,听到钱炎柱这么一说,倏忽又噗嗤一声笑了。   她的视线落在钱炎柱袖口,此时他薅高了袖子,正好露出里头的里衣,衣裳磨得出了毛边了,可他还好好的穿着。   毛阿英不气了。   罢罢,她就是嫁了个小气的相公。   夫妻两人拌了嘴,片刻后又和好如初。   忙活完家里活后,毛阿英探头看了看日头,此时早已经是日上三竿时候。   她赶紧擦了擦手,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这才抬脚往三司街的拱桥方向走。   那儿,歪脖子柳树下,有书生郎润笔写家书读信。   ......   早晨棉絮云,午后必雨淋。   一早,顾昭看了看天畔的棉絮云,凝神感觉了下,果然,空气中的水炁更加的浓郁了,想来下午应该是有一阵雨。   昨日舟车劳顿再加上忙得比较迟,旁的不说,老杜氏顾春来和玉溪镇的街坊邻居可是唠叨到喇叭花发蔫了,这才罢休。   是以,今日大家伙儿睡得都迟了一些。   老杜氏睁眼看了下天色,那明晃晃的光亮照得她心里一惊,当下便急急的起来,还不忘伸手推了推旁边闭眼睡得打鼾的顾春来。   “醒了醒了,咱们睡迟了,今儿还得外出买好些东西呢。”   顾春来睁眼,撑着枯瘦的身子坐了起来,他对自己睡到这个点也是心惊。   “老婆子,怎地就这个点儿了?”   老杜氏没有理顾春来,她罩了件外裳,急急的往灶房方向走去。   灶房落在宅子的东面,东方在五行中属木,灶房烧柴,五行中的木会旺柴火,而民以食为天,灶除了是家里烧食的地方,更有生计之意。   土灶东面添木,取生生不息之意。   老杜氏还未到灶屋,就见上头炊烟袅袅,当下便唤道,“花囡。”   顾秋花回头:“娘,醒啦?”   “汤罐里烧了热水,帕子搁那儿了,快去洗漱洗漱。”   “哎。”老杜氏瞧着那打了凉水的脸盆和帕子,心里熨帖。   水瓢舀了热水,冷热掺半,很快,老杜氏收拾妥了,水沾了手,细细的抿着鬓发。   顾昭往灶膛里添一根柴,跟着笑道,“阿奶快尝尝桌上的早膳,看看合不合胃口。”   老杜氏看了过去。   只见桌上搁了个食盒,打开来,一股扑鼻的香气涌来,一粒粒虾饺白胖诱人,皮薄馅大,咬下一口,除了鲜虾,里头还搁了筋道的猪肉馅和笋丁。   端的是皮滑肉嫩,鲜香可口。   老杜氏这大半辈子都是自己烧饭烧菜吃,只小时候跟着阿爹去通宁县,吃过一碗云吞面罢了。   当下便不吝啬的赞道,“香!”   顾昭手中的火钳子动了动里头的柴火,灶膛里的空气多了些,明火瞬间更旺了。   听到老杜氏的话,顾昭笑着道。   “那阿奶多吃一些,我买了好几笼呢。”   顾秋花跟着附和,“是啊,阿娘多吃一些,这是咱们昭儿一早去百味楼买的,他说老听潘家小公子说这家的虾饺好吃,特意寻了过去,买回来的。”   老杜氏笑眯眯的看着顾昭,“既然是咱们昭儿的心意,那我可得多吃一些了。”   顾昭笑了笑。   ……   片刻后。   老杜氏:“对了,昭儿,你什么时候当值?今儿晚上吗?”   顾昭摇头,“方才我碰到小潘哥了,潘大人知道咱们这刚搬家的,家里事儿多,今儿我陪大家去买东西,好好的走走这靖州城,明儿再去府衙就成。”   老杜氏欢喜,“潘大人体恤,昭儿啊,你回头可得好好的做活。”   顾昭干脆:“成!”   她四下看了看,“对了,我阿爷呢?还在睡么?”   老杜氏:“起了起了,再睡下去那不是成懒货了?”   “他啊,昨晚睡前就念叨着那喇叭花,应该是瞧那花儿开了没。”   话落,顾春来背着手过来,面上挂着轻松又欢喜的笑意。   “昭儿,那喇叭花没事,我刚刚瞧了,各个花口朝天,精神得很,哈哈哈。”   他还特意拉了拉,又和那头的街坊唠嗑了两句,这才过来迟了。   顾昭宽慰:“阿爷,我昨儿就说了吧,没事的,这是喇叭花精的种子种出来的,它受的住那金品传灵符的符力,昨儿发蔫,也只是夜里迟了,喇叭花的习性惯是如此罢了。”   顾春来:“唉,没有瞧见,我这心便不安呐。”   如今,这喇叭花可是开在他心尖尖上的花骨朵,简称心花怒放。   “好好好,没事就好。”听到喇叭花儿没事,老杜氏也松了一口气。   顾昭和顾秋花瞧着两个老人像小娃儿得了好玩的玩具一般爱不释手,相视一笑,眼里俱是笑意。   ……   用过早膳,一家人便出门走走,想着顾昭说的晌午有雨,大家伙儿带了伞,准备买完东西,快快归家。   白日的靖州城热闹极了,街道两边是临立的店肆,四角飞檐,上头的幡布随着秋风簌簌抖抖。   街道上人来人往,或挑箩或赶驴,再不济也得挎着个篮子,阳光明媚,衬得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是那般的鲜活。   杂货铺肆里。   老杜氏挑了新的瓮坛和锅碗瓢盆等物,这处杂货铺肆东西齐全,家里缺的许多东西在这儿都能寻到,瞧着棉胎绵软白雪,她咬了咬牙,又给大家扯了床新棉。   铺肆的伙计热情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嘞!老太太放心,你们再好好的逛逛,晌午过后,我们给您送到家里去。”   老杜氏紧着将宅子的位置说了说。   “别送错地儿了啊。”   听到宅子的位置,伙计面上的表情僵了僵。   ……是甜水巷闹鬼的那一处宅子......不怕不怕,鬼哪里有没银子可怕。   不过片刻,他立马又扬起了笑脸,没事人一样。   “成!保准办得妥妥的。”   老杜氏满意,和旁边的顾春来唠嗑道。   “这州城的小伙子就是机灵。”   顾昭在旁边瞧到这一幕,忍不住一笑。   看来,这宅子闹鬼的事儿,还真是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不,就连街上铺肆的伙计都知道呢。   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顾昭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宅子里没有鬼,甚至连鬼炁也无。   没什么头绪,她只得先将事儿搁下。   ……   不远处是一处茶楼,两层高的木楼,四角飞檐,长长的灯笼串垂下,茶客把握茶盏,侧看临街的人往往来来,香茗入喉,自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恬适。   里头有热热闹闹的叫好声传出,一并的还有铙钹声鼓乐声和婉转的唱腔。   顾昭瞧了瞧,就见自家阿爷瞧着茶楼,颇为意动模样。   也是,这来了靖州城,闷在家里又哪里有什么趣味,她阿爷还得和玉溪镇的阿公阿婆们唠嗑呢,没有点新鲜的谈资怎么成。   杂思一掠而过。   顾昭回头招呼道,“阿爷阿奶,姑妈表哥,大家走累了吧,走走,咱们都去茶楼喝喝茶,歇歇脚。”   老杜氏还想说什么,顾昭两下搀过她的胳膊,亲呢道。   “走吧走吧,说不得还有好吃的茶点,再说了,瞧这天色也快下雨了,咱们歇歇脚,正好避过这场雨。”   她压低了声音,“阿奶别担心,咱们家不缺银子呢。”   老杜氏失笑,虚指点了点顾昭。   “成成成,咱们昭儿是富户了,花囡平彦,一会儿咱们可得好好的点上几道好食,再来一壶好茶。”   顾秋花笑道,“那我和平彦可就不客气了。”   顾昭看向卫平彦。   卫平彦冲顾昭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腼腆,偏生他模样生得俊俏,这样笑来,有些浅的眸色明亮似漾着水光,星星点点,清澈如水。   顾昭就像见了鬼一样。   “表哥,你没事吧。”   卫平彦倏的收了笑容。   “哼,没事。”   听到这熟悉的哼哼声,顾昭放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   说实话,刚才表哥那样笑,她还以为家里寻不到的那恶鬼,它上了表哥的身了。   旁边,卫平彦咬牙:表弟还是这般讨厌!   ......   茶楼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南面设了个戏台子,二楼是雅座厢房,前头一条廊檐。   此时戏台上唱着戏,廊檐边的木栅栏上靠了好些个公子哥和老爷们,他们手中拿着香茗的杯盏,瞧着下头的戏台,时不时的闭眼摇头,再咂上一口的茶水,叹一句“香!”   当真是快活。   ......   一进茶楼,眼尖的小二一下便瞧见了,手中的白布巾一甩肩头,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迎了过去。   “几位坐哪儿?”   顾昭:“二楼有厢房吗,来一间。”   小二:“好嘞,几位跟我来。”   顾昭几人跟着小二哥拾阶而上,路上,恰好迎面下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小二打了个招呼,“白班主。”   被唤作白班主的人乐呵呵模样,“是青子啊,你们先请,你们先请。”   他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小二以及小二身后的顾昭一行人先过去。   顾昭冲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两方交错而过,顾昭多看了这白班主两眼。   只见他穿一身苍青色的深衣,虽然四十来岁模样,身形有些走样,但那一张面皮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定然生得颇好,再加上他身量颇高,此时手中戴一粒黑玉扳指,瞧过去还是个好皮囊。   顾昭:白班主?   是白景山白班主吗?   ......   片刻后,顾昭便知道了,刚刚他们碰到的白班主,就是白景山白班主,也是她们家宅子之前的主人。   为何会知道,无他,戏台上开始唱起了哪吒闹海的故事。   那哪吒小童初初入世是三岁,闹海时候七岁,两个娃娃上台不同年纪,仔细瞧却有相似之处,浑然是兄弟模样。   小二歆羡,“白班主快活,家里的小子一个比一个有根骨,小晗这个娃娃话还说不利索,却一点都不怯场嘞!”   顾昭听了小二的话,转头朝戏台上看去。   小小的戏台子便能唱出天上人间。   扮做哪吒出世的小童生得玉雪可爱,只见他藕节的小手,肉乎乎的脸蛋,身穿红肚兜,头上扎着三个朝天髻,话都说得不利索,却能奶声奶气的拉长嗓子,唱着戏腔。   “好好!”小哪吒一唱,楼上楼下爆出热烈的喝彩叫好声。   接着便有人往上头掷花,喜得楼下的白帮主搓着手,眯眼咧嘴欢喜。   “好好好,小晗这娃儿像我,好好好,有天分!”   ......   茶楼二楼厢房。   老杜氏和顾春来不解,“这花儿丢上去有什么名堂,怎么瞧着下头那白帮主这般欢喜。”   顾昭看了过去。   白帮主那搓手的模样在楼上瞧,果真显眼,难怪就是老杜氏和顾春来这等老眼昏花的人,都能注意到。   顾昭失笑。   “阿爷阿奶,这花应该不是花,是赏银。”   这时,小二哥拿着大嘴的茶壶上来,他利落的在各个面前的青瓷茶盏中斟入茶水。   听到这话,快言快语道。   “老太太老爷子,小郎说得对,这花啊,它不是花,是赏银,一会儿会我们这儿会有提篮兜售花儿的小哥,您买了,瞧到欢喜的曲目丢到戏台上头,回头班主们捡了花朵与我们掌柜结账。”   顾春来来了兴致,“不是一直是这个戏班子吗?”   小二哥爽利,“哪呢。”   “都是这白家班,你们不也得瞧腻了?要上我们长盛茶楼的戏台子的可多了,咱们掌柜说了,要想长盛,那就得不偏不倚,雨露均沾。”   众人:......   顾昭赞道,“是极是极,掌柜的英明。”   这有竞争才又动力嘛,这样,戏班子编排的曲目才吸引人,掌柜是稳坐钓鱼台啊。   小二哥欢喜,他瞧见顾昭杯盏中的茶水不够满,殷勤的又添了添。   “嘿嘿,多谢小郎夸赞,我给你满上!”   顾昭哈哈笑了声。   果然,这掌柜的逗趣,小二也差不到哪儿去。   .......   饮了茶,又吃了些小食,外头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了,天光逐渐明媚,顾昭结了账,几人便离开了长盛茶楼。   经过一座拱桥时,拱桥边的一端有一株歪脖子树。   树下,书生郎瞧着秋雨停歇,又摆了一张方桌在歪脖子柳树下头。   桌上搁一沓的毛边纸,上头随意捡了个河中石镇着,此时无人,手中拿一卷书。   秋风习习,虽然在闹市讨生活,却自有一片宁静之意。   卫平彦停住了脚步,视线看着那歪脖子树下头的书生郎,眼里有羡慕。   顾昭:“表哥?”怎么不走了?   她顺着卫平彦的目光看了过去,就一寻常的书生罢了。   卫平彦肃容,“表弟。”   顾昭:“啊?”她被卫平彦这严肃的表情唬了一下。   卫平彦:“表弟,我想到我营生的活计了。”   说完,他的视线又看向歪脖子树,那儿,一个青衣的妇人走到书生郎面前。   书生郎连忙起身,做了个揖,轻声道,“大嫂子要作甚?读信十个铜板的润口费,写信五十枚铜板一张纸,多一张添十个铜板。”   青衣妇人暗地里嘶了一口气,“这般贵。”   书生郎摆手,“不贵了,这写信我还得搭张信封进去,笔墨纸砚可不便宜呢。”   青衣妇人不甘心,咬了咬牙,还是道。   “那麻烦书生了,我要予阿姐写信。”   接着,两人声音低了低,妇人在说话,书生郎时不时的点头,思忖着怎么写合适一些。   唔,最好能够多写一两页。   ......   顾昭收回目光,知意,只是有些迟疑的问道。   “表哥,你也要来这儿写信?”   卫平彦点头,眼睛晶亮,“我肯定比他写得还好,他收10个铜板,我就收八个铜板,这样,这些大嫂子一定来我这儿。”   顾昭摆手,“不成不成,你要是只收八枚铜板,这样属于破坏行情,会被人打的。”   卫平彦不甘愿,“那好吧,我也收一样的铜板。”   倏忽的,他眼睛又亮了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情若有所思。   以前在祁北郡城时,要是有他在店肆里,店里的生意就格外的好。   尤其是大嫂子和大娘们,瞧见他在,她们一定要来店里买两道菜回家,他阿爹阿娘都说了,他会招财嘞!   卫平彦的信心又回来了。   “表弟,就是收一样的铜板,我也是不输他的。”   似乎是注意到顾昭和卫平彦的目光,书生郎裴一清看了过来,这一看,他的目光愣了愣,眼里漾出赞叹。   虽然是寻常百姓家小郎的打扮,但那一身气度和容貌却出类拔萃的。   裴一清对顾昭和卫平彦略略点头,他低头思索,笔酣墨饱,下笔有神,很快,一张言辞亲切的家书便写好了。   “承惠六十枚铜板。”   ……   顾昭不打击卫平彦,“那咱们回头试试,要是成,我给你打张小桌子去。”   卫平彦自信:“肯定成。”   回去时,顾昭忍不住问道,“表哥,你怎么会想去那儿给人写信念信啊?你平日还要修炼,事情忙着呢。”   卫平彦仰头,随即眉眼又耷拉了一些,愁苦又深沉。   “唉,我长大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疯玩了,阿娘以后还得靠我呢,还有姥姥姥爷......就是表弟你也比我小,你都养家了,日日被唤作表哥的我却游手好闲,实在是惭愧。”   顾昭:......   “表哥有这样的心意,我已经很感动了。”   顾昭又偷偷觑了一眼卫平彦。   长大的表哥……让她好不习惯啊!   还有,一定是她赚得不够多,这才让表哥如此不安,他,他都想要养家糊口了!   顾昭谴责自己。   她真是太不该了,怎么能让猫咪养家呢!   明儿,她明儿就去打更巡夜赚薪酬去!   ...... 第100章   第二日一早,顾昭早早的起了。   灶间里传来一阵粉面的香气,烟囱中有袅袅的炊烟飘出,烟火的气息一下便吹散了大宅子的冷清。   灶间里,老杜氏和顾秋花一边忙活一边唠嗑,时不时的有笑语飘出。   顾秋花瞧见顾昭,笑着招呼道。   “昭儿快来,今儿吃包子,尝尝姑妈的手艺。”   顾昭鼻子动了动,做了个嗅香味的动作,捧场道。   “香!姑妈做的比外头市集里的还要香,一会儿我一气儿能吃三个!”   顾秋花:“哈哈哈,咱们昭儿不单单生得好,这小嘴还巧,还不知道过几年讨了哪家的姑娘。”   顾昭看了老杜氏一眼。   老杜氏无奈的瞥了过来,如今的她早已经看得很开了,听着不知情的闺女儿打趣,心里无波无动,甚至自豪得紧。   旁人有孙子又怎地,她顾家的孙女儿顶别人家的十个百个金孙孙。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过几年她瞧上的铁定不是姑娘,那必须得是小公子嘞!   说实话,她也挺期待的。   是哪家小公子这般有福气呢!   ……   顾秋花做的是笋肉馅的包子,一个个包子有成人的巴掌那般大,白白胖胖,连着笼屉搁在桌面上。   笼屉是昨儿新买的,还带着青竹的竹香,此时,粉面的香气混着竹香,就连包子上头的褶皱都显得诱人可爱。   顾秋花利索的将包子搁到食盒之中,装了一个,剩下的又装到三层的大食盒之中。   顾昭探头看了看,除了这,灶里还搁了两笼蒸着,就是老杜氏手中也还利索的将肉馅捏到面团之中。   顾昭不解,“怎么做这么多,吃不完的。”   老杜氏嗔了一眼,“前儿才教你的就忘了?这些啊,咱们要给街坊邻居们送去。”   “咱们初来乍到的,姿态低一些也无妨,到时走动多了,邻里乡亲自然就亲切起来了。”   顾秋花应和,“是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和街坊邻居相处好了,有什么事,多少也能帮衬一点。”   顾昭,“成,那我去府衙瞧瞧。”   帮衬的事以后再说,起码爷奶姑妈有人唠嗑。   “昭儿等等。”顾昭要出门时,顾秋花喊住了人,她回身将桌上装的小食盒拿过,递了过去,殷殷交代道。   “给小潘公子带一份。”   顾昭接过:“哎!”   ......   顾昭拎了食盒往府衙方向走去。   靖州城的府衙落坐在城东的春江路,坐北朝南,门口坐两尊气势十足的石狮子。   只见左边一面摆着登闻鼓,鼓面微微泛黄泛黑,瞧过去很是有些年头了。   下头一片的木栅栏将鼓围住。   顾昭抬头,府衙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大门的正中间挂了黑底金字的匾额,靖州州府四个大字端正恢宏,自有一股清明之气。   此时,两位皂衣的衙役手持有棱无刃的木棍立在大门两边,双脚微岔,单手背身后。   目光直视前方,端的是英勇肃穆。   顾昭抬脚过来。   “嗖!”棍棒一斜,带动肃萧的风声。   “衙门重地,小郎留步。”   顾昭拱了拱手,将一封手信递了过去,“差役大哥,劳烦通禀一声,这是大人的手信。”   钱炎柱接过,他识字不多,不过好歹识几个字,连猜带蒙,囫囵的看出手中的这封信,意思是聘面前这小郎巡夜当值的。   他当下对顾昭又多看了两眼。   更夫?   这般小?!   大人这是寻不到人了?!   “小郎稍等。”心里想归想,却也只是杂思浮掠而过罢了。   钱炎柱收了信,转身入内通禀。   路上,潘寻龙瞧到钱炎柱,喊道,“大柱哥等等。”   钱炎柱停住,侧身无奈道,“公子,我唤钱炎柱。”   潘寻龙从善如流,“炎柱哥,今儿是你在府衙大门当值吧,一会要是有个叫顾昭的小郎来寻,你带他来找我啊。”   钱炎柱一拍手,“公子,巧了,眼下他便在外头等着,我正要和大人说呢。”   说完,他将顾昭的手信递了过去。   潘寻龙接过,往怀中一揣,面上带着欢喜的笑容。   “嗐,这顾小昭今儿来得倒是早,炎柱哥你忙去吧,我带他去寻我爹便成。”   说完,潘寻龙大步朝府衙外头走去。   ……   “顾昭!”潘寻龙一见顾昭,眼睛亮了亮,提了前摆就往台阶下走去。   “你今儿来得倒是早。”   顾昭摊手:“没办法,家里阿奶和姑妈说了,一定要让小潘哥你吃新鲜的。”   她将手中的食盒往前提了提,“喏,笋肉香菇丁的大包子,我尝过了,好吃的。”   潘寻龙:“哈哈,那我尝尝。”   他也不客气,就着顾昭拎食盒的动作,直接打开,拿了里头的一个肉包就咬了下去。   瞬间,一股咸香的肉香混着菌菇和笋干的香气扑鼻而来。   潘寻龙喟叹,“难怪大家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要想不瘦又不俗,餐餐笋炒肉,这竹笋啊,它搁在肉里,怎么煮都好吃嘞!”   顾昭听潘寻龙摇头晃脑的掉书袋一回,忍不住笑了笑。   片刻后,潘寻龙盯着手中的大肉包,皱巴了下脸,“可惜,就是不够热乎。”   肉包子就是刚出蒸屉,热热乎乎的才好吃哩!   顾昭笑道,“这简单。”   潘寻龙看了过去,只见顾昭手中凝了一粒剔透的水球,接着,水球不断的变小,与此同时,一阵水雾起了,他在旁边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意。   “给。”顾昭将重新蒸热的包子食盒递了过去,笑着道,“保准滚烫滚烫的。”   嘿!她就是这般的贴心。   潘寻龙:......   他痛心疾首的看着顾昭。   “顾昭,你,你,这样的道法,你居然用来蒸包子……嗐,忒浪费了。”   小胖子搜肠刮肚,最后用了个浪费做结。   顾昭:“那你吃不吃了?”   潘寻龙:“吃!”   顾昭:就是嘛,道法自然,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潘寻龙是个性子疏朗又和气的小郎,瞧着食盒里的包子有好几个,他又往回走,分予门口值班的衙役钱炎柱和卓旭阳。   “两位大哥辛苦了,吃个包子填肚吧。”   “应当的,应当的。”两个衙役推辞了一番,到底是没有推过热情的小潘公子,他们各自拿了一个,潘寻龙这才阖了食盒往府衙里头走。   那儿,顾昭正在等着。   ……   府衙大门,两个差役收了手中的长棍,就这样直接坐在衙门前的台阶上,一口咬下。   钱炎柱忍不住将包子往前一搁,嘴里喊着烫烫烫。   不过,这包子实在是香,待缓过了那股烫意,他又将包子拿过来吹了吹,小心的咬了一口。   “旭阳哥,刚刚这小郎是谁啊?我瞧咱们知州公子待他亲切得很。”   虽然小郎衣着简单,但隐隐可以看出,他和小潘公子相处并不是势弱的一个。   钱炎柱迟疑:甚至可以说,他们知州大人的公子还势弱几分。   卓旭阳又咬了一口包子,含糊的道。   “这可不是谁,这是咱们知州大人请来的大佛。”   钱炎柱瞪眼:“哈,谁?”   卓旭阳将包子吞下,“你没有听错,我说的就是大佛,咱们知州大人又送宅子又是提薪俸的,就是为了将人请回来,镇咱们靖州城的。”   他瞥了一眼钱炎柱,见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恍然道。   “噢,我忘了,你之前没来,所以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卓旭阳看着钱炎柱叹了一口气,林子没了,这大柱是补林子的空缺的。   想起那只剩下森冷明光铠的张俞林,卓旭阳眼里闪过畏惧。   这等异事,当真是太可怕了。   卓旭阳将靖州城的异事说了一遍,最后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去义庄瞧瞧,那儿,棺木里,那几具尸骨都化成一摊耷拉的皮囊了。”   “相信相信。”钱炎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别瞧他长手长脚,又身量颇高的模样,但他的胆子小着嘞,哪里瞧得来这事儿啊,光听着都觉得瘆人!   ......   府衙堂屋里,潘知州也在问顾昭那皮囊的事儿。   他穿一身浅绛色的圆领袍子,脚踩鹿皮靴,此时抚着重新修剪,却仍然秃了小半块的胡子,来回踱步。   “唉,俞林那事儿后,为防意外,我从寻龙那儿拿了符箓,贴在他们的棺椁上,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法。”   要是符箓被人撕了怎么办?   潘知州:“小郎,可有渡化之法?”   顾昭沉默片刻。   “烧了吧。”   潘知州嘶了一声,半晌后,他叹道,“是该如此。”   世人讲究尸骨完整,入土为安,只是如此诡谲,到底还是活人更重要一些。   ......   未免夜长梦多,潘知州喊了衙役,跟着顾昭,一行人驱车来到义庄。   府衙的义庄靠近北城门,说是义庄,其实是一处宗祠。   据说,这是一位姓谢的老爷出资筹建的,最早时候是家族宗祠和私塾的地方,后来,这谢氏家族没落,剩下的族人也迁走的迁走,逃难的逃难,这处宗祠便空了下来。   再后来,官府收了此处做义庄。   客死异乡的,发生凶案的......无人收敛的尸骨都由官府出面,收敛在这一处。   才靠近义庄,一股阴凉的炁息便吹了过来,老旧的木门半坠在门上,风来,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又磨耳的声音。   “噗,簌簌。”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大家伙儿吓了一跳,随即看了过去,众人心里一轻。   原来是风将单薄的窗纸吹破,桑皮纸簌簌抖抖。   众人收敛心神,重新将视线看向义庄里。   放眼过去,义庄里都是棺木,密密麻麻的,起码有三四十口,或大或小,除了朱红的棺木,多数是原木色。   也是,毕竟府衙的经费有限。   ……   棺木不落地,一前一后两张长凳搁着。   “咳咳,咳咳。”   顾昭回头看了眼,此处背阴,阳光落不到,炁息暗沉,一进来便有腐败的炁息,混杂着尘土的烟气,闻起来是有些不适。   她手诀一掐,风龙忽入,卷着这暗沉之炁朝山林方向去了。   潘知州拱手,“多谢小郎。”   顾昭笑眯眯,“大人客气了。”   ......   顾昭将视线重新看向里头,有十一口棺木上镇了黄符,那符箓,她一眼就瞧出了是自己的笔触。   潘知州正待吩咐人将棺木抬到外头的空地,就见面前这顾小郎掐了道手诀。   接着,棺木簌簌抖抖,片刻后浮空,下头一张张长凳倏忽的飞到义庄前的空地之中,前后两张摆好。   棺木虽慢却平稳的落下。   潘知州看了过去。   十一口棺木一溜烟的排开,瞧过去还是有些惹人心悸,他注意到,棺木摆开的这个地方,正好是阳光能够落到的地方。   潘知州抬头看了看日头。   顾昭沉声,“大人,开始了。”   一行人看了过去,只见棺木上的黄符有黄光一闪而过,接着,上头倏忽的起了一场火,火来得又凶又急,一下将棺椁撩过。   众人只觉得有数道尖利的惨叫声倏忽的起了,怨怼又不甘。   为什么是他们......   凭什么?   凭什么!   啊......恨,好恨!   衙役里,钱炎柱腿都要软了,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尤其是此时,只见在那火光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激起了凶性,原先闭合的棺木盖子砰砰的作响。   接着,在那缝隙中,有一张黑色的圆纸探了处出来。   待看清楚后,钱炎柱面上的神情惊骇,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这哪里是什么圆形纸啊,分明是人的脑袋。   干瘪的人的脑袋就像纸张一样,偏偏它还有眼睛鼻子和紫色的嘴巴。   火光中,紧闭的眼欲睁未睁。   钱炎柱眼睛打晕眩,几乎是两股颤颤了。   旁边的几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各个后牙槽紧咬,却还是溢出那齿寒般的咯咯声。   偏偏如此情况,谁都不敢将目光挪开。   大家盯着那挣扎着想要出棺的恶鬼。   顾昭沉着脸,食指和中指间出现一道符箓。   “疾!”   黄符化作一道光,猛地朝那动静不停的棺椁上飞去,不过一瞬,那火光更旺了。   与此同时,她掌心朝着半空的骄阳,随着《太初七籖化炁诀》的运转,日光在掌心汇聚。   光亮愈发的明亮了,潘知州等人瞧着,忍不住抬袖遮了遮眼。   随着暗劲的一收一放,光团猛的朝十一口棺木上弹去,强光刺眼,与此同时,众人耳朵里那阵阵的鬼叫却戛然而止。   潘知州放下袖子,看着这一处只剩黑灰的空地,风来,卷着那黑灰去了更远的地方。   “唉,尘归尘,土归土,倒也比不人不鬼来得好。”潘知州心有感慨。   只是想着这些逝者的亲属,他又有些愁苦了。   顾昭也松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些倒不是魂灵,是不甘和怨怼滋生的孽罢了。”   潘知州有些欣慰:“那便好。”   来了义庄,顾昭索性在里头多看了看,除了暗沉的死炁,里头倒是没有诡谲的炁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她还在每个棺木上贴了镇邪符。   毕竟她家阿奶教导她了,在大人面前就得殷勤一点。   何为殷勤,那必须是眼里有活,手里有事啊。   顾昭又看了一眼潘知州,潘知州恰好也看了过来。   顾昭露齿一笑。   这包吃包住的铁饭碗,她一定会殷勤的保住的!   ……   顾昭走开后,潘知州一把拉过潘寻龙,小声的问道。   “乖儿啊,刚刚顾小郎为啥瞧着我笑,可是阿爹哪里有不妥了?”   潘寻龙莫名,“没有吧,我怎么没瞧见。”   “不过......”潘寻龙话说到一半,倏忽的又停住了。   潘知州一瞪眼,“有话说话,莫要支支吾吾。”   潘寻龙:“那老爹我说了哦,我真说了哦。”   在潘知州又要瞪眼前,他快言快语道。   “老爹你的胡子确实有些好笑,秃了一小撮,再修也是丑的,壮士就该有扼腕的气势,再说了,这胡子它还会再长呢。”   潘知州吹胡子,“瞎说!”   潘寻龙不服,“明明就是老爹你让我说的,说了你又不痛快,不信你问问顾昭,是不是这样很好笑。”   潘寻龙四处搜寻着顾昭的身影。   片刻后,顾昭听了前因后果,跟着瞪潘寻龙。   “瞎说!”   她才没有那样想!   小潘哥误她!   ……   事情解决了,大家伙儿上了马车准备回府衙,顾昭盯着马车欲言又止。   唉,失策了,她刚刚应该紧着再夸一波大人的,都怨小潘哥,瞧她这殷勤都被他扭曲成什么样了?大人莫要误会了才好。   罢罢,看来啊,她顾小昭就不是走阿谀奉承这条道的人。   ......   府衙公务繁多,潘知州一行人先回了府衙,潘寻龙带着顾昭去钟鼓楼。   靖州城的钟鼓楼可不是玉溪镇那等小地方能比的。   只见三层半高的钟鼓楼四角飞檐,上头有仙人跑兽,长长的红灯串随着清风摇摇摆摆。   威严中透出旖旎之气。   潘寻龙领着顾昭认识人后,拿了巡夜的灯笼和铜锣,不忘和顾昭道。   “阿爹说了,他也不是要你打更,夜里时候,你帮忙瞧瞧哪里有不太平的动静就成。”   顾昭意外,“那我走哪条街?”   潘寻龙摆手,“不拘哪条街都成,五更天后,雄鸡破晓,太平了就可以下值了。”   其实依着潘知州的想法,他是想让顾昭住在靖州城,要是有什么要紧事,也能及时的寻到人,倒是不拘泥于这落更敲锣,五更天下值。   顾昭愈发喜欢这活计了。   它不单单包吃包住,它还自由嘞!   ......   想虽然如此想,顾昭可没有偷懒的想法。   辞别潘寻龙后,她拎着上头写着更字的灯笼和铜锣回了甜水巷的顾宅。   那儿,老杜氏和顾秋花准备起了晚膳。   两人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昭儿,怎么样,事情还习惯吗?大人说什么了?”老杜氏见到顾昭,紧着就问道。   顾昭点头,“还行,大人性子温和,一会儿用完膳,我就去巡夜了。”   老杜氏:“那就好,那就好。”   遇到性子和善的,做事情就顺畅,旁的不说,起码心情也会好一些,相处起来不累人。   顾昭见着老杜氏和顾秋花有些忧愁模样,不禁诧异。   “今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杜氏和顾秋花对视了一眼,有些忧心道。   “今儿早上,咱们不是做了包子给街坊邻居们送去么。”   顾昭肃容,“大家刁难你们,欺生了?”   “没没没!”顾秋花摆了摆手,“都是和气的人,说话也爽利客气,就是啊,她们说咱们这宅子闹鬼,之前闹得可凶了。”   那一桩桩异事,饶是顾秋花和老杜氏听了都心惊。   顾昭不以为意,“没事没事,昨儿我就和你们说了,咱们这儿炁正着呢。”   老杜氏叹道:“听了还是会忧心的。”   顾秋花不解,“昭儿,你说那鬼是怎么回事?   顾昭:“不知道,说不得其中有什么误会,又说不定是跟着白帮主一家人走了。”   她也没瞧到,不清楚呢。   在听了顾昭肯定这宅子没问题后,老杜氏和顾秋花浮动的心一下又安定了下来。   ……   夜幕降临,夜色就像是靖州城来了一位披了黑色纱衣的美人,迷人静谧却又似美人勾唇,暗含诡谲。   甜水巷,钱家。   钱炎柱踩着疲惫的步子归家,这一日,他可算是见了大世面,这一颗心到现在还紧在半空中,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阿英,阿英?”钱炎柱瞧着冷清的家,一下有些心慌。   毛阿英从角落里出来,“怎么了?”   钱炎柱冷不丁的吓了一跳,埋怨道。   “怎么也不打一个灯笼,怪吓人的。”   毛阿英拍了拍手中的稻草,不以为意,“这不是还有点月光瞧得清么,我就整整鸡笼,不打灯笼不碍事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今儿的一封信,那可是花了她60枚铜板了,她......她舍不得点烛啊。   钱炎柱:“该点就要点,别怕浪费。”   毛阿英睨了一眼钱炎柱,“今儿你倒是大方了。”   钱炎柱讪笑,“这不是我当值了么,府衙大人拘得紧,油水是没有,不过,好歹家里也有稳定的进项了。”   毛阿英不再说话,她往灶房方向去,准备拿火折子燃起烛火。   ......   昏黄的烛火充盈屋舍,有些亮,有些暖,钱炎柱紧着的心慢慢的也就放了下来。   他净手洗面,听毛阿英唠嗑家长里短。   毛阿英:“灶里温了两个肉包子,里头添了笋丁和香菇丁,特别的香,白家那处宅子的新街坊邻居给的,你拿去吃吧,我特意给你留的。”   钱炎柱:“你吃了没?”   “吃了。”毛阿英点头,“灶里还有一碗蛋汤,你也拿去吃。”   灶膛的余火温着锅灶,汤碗倒不是特别的烫手,旁边,毛阿英面露担忧,喟叹道。   “那顾家瞧着倒是个和气的人家,老太太和大姐人好,听说家里简单,就老太太和老爷子带了小孙子和闺女外孙……”   “唉,那孙子我瞧过,模样生得好,就是瘦,细骨伶伶的,要是被恶鬼缠了,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钱炎柱想着今日见到的,棺椁里的人皮恶鬼,瞬间打了个寒颤。   “是怪可怕的。”   说罢,他拿起碗中的肉包子一咬。   一股熟悉的肉香混杂着笋菇的香气扑鼻而来。   钱炎柱停了动作,目光看着手中的白胖肉包子,莫说味道了,就连那褶皱都眼熟嘞!   毛阿英着急,“怎么了?不和胃口吗?不会啊,我下午吃了一个,香着嘞!”   难道是放坏了?   她拿瓷碗中的另一个咬了咬。   钱炎柱恍惚:“阿英啊,你说他们姓顾?”   毛阿英点头,“是啊,说是来州城做更夫的,唉,估计是贪那宅子便宜,上了保人的当了,这天杀的保人,鬼宅子都卖,丧了良心了!”   钱炎柱:......   他重重的又啃了一口包子。   姓顾,更夫,一样的包子香味......想想那顾小郎在义庄里的手段。   白家那宅子要真是有恶鬼,到底是恶鬼吃了他,还是他吃了恶鬼,那还两说呢。   吃包子吃包子。   还担心人家小郎细骨伶伶跑不过恶鬼......   嗐,他和他婆娘这是老草鸡抱鸭子,瞎操心了!   ....... 第101章 (捉虫)   随着添衣,不知不觉中,凉爽的秋日已过。   透过窗棂,鹅毛般的雪在半空中飘飘落下,屋顶,树梢,小路......放眼过去一片白雪,冰凌凌又干净。   顾昭推开窗棂,木头的窗子好似也被冻住了一般,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闷声。   她多摇动了两下,可算是灵活了一些。   深吸一口气,沁凉的冷意从鼻尖一路到肺里,最后再呼出带着烟雾的热气。   顾昭伸出手,一朵两朵的雪花落下,不一会儿,指尖就泛起了红。   下雪了,是冬日了。   ……   “好了,别玩雪了,今儿有去值夜么?”老杜氏抱着个小瓮坛,从东厢房的窗前经过。   顾昭回神:“自然是有的。”   老杜氏欣慰,“是该这样,大人和气,可咱们也不能占太多便宜。”   前几天,她家昭儿带了薪俸回来,那白胖胖的银锭子拿在手心上沉甸甸的,搁得她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要是昭儿不好好做活,她都觉得对不住潘大人嘞!   顾昭推了屋门,一阵寒风骤入,瞬间,屋子又凉了两分,她阖上门,跟着老杜氏往灶间方向走。   路上,顾昭接过她手中的瓮罐,瓮罐上头封着,但隐隐有酸鲜的滋味漾出,刺激得口中一下子便生了津。   她拿在手上掂了掂。   嘿,还怪沉手的。   “阿奶,这是什么啊?”   老杜氏随口应道:“哦,巷子口钱家媳妇送咱们的,说是她自己做的糟粕醋,酸甜酸甜的,让我回头搁点辣子,不拘是做面还是煮肉炖菜都是很不错的。”   顾昭恍然,炎柱哥的媳妇啊。   ……   到了灶间,顾昭将瓮坛搁桌上,打开来一嗅,霸道的酸鲜味一下便充盈了整个灶间。   “什么味道。”顾秋花凑过来瞧了瞧,“好霸道的酸味儿。”   她拿了干净的汤匙尝了尝,对上顾昭晶亮的眼睛,有些惋惜道。   “今儿迟了,不然这酸汤做一碗面,搁一些鱼虾肉,又鲜又酸,这样冷冷的天气里吃上一碗,那才叫做舒坦呢。”   “我明儿带回来!”   “咱们明儿早上吃也是一样。”   老杜氏和顾秋花对视一眼,哈哈笑了一声。   顾秋花应允:“成,我回头将面团醒上。”   ……   用过饭,顾昭拎过六面绢丝灯和铜锣,准备出门,身后,顾春来唤住了顾昭。   “昭儿,等等。”   顾昭回头,“阿爷,怎么了?”   顾春来手中拿着个水囊,递了过来。   “拿着。”   顾昭诧异,“阿爷,我带了水了。”   说完,她从绢丝灯中将水囊掏了出来,示意自己所言不假。   顾春来摆手,“嗐,这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没有说。   旁边的老杜氏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倏忽的脸一变,伸手就朝顾春来拍去,嘴里骂道。   “你个老货,你给昭儿什么东西了,里头是不是装了酒?你个狠心的,昭儿还小,喝什么不好,你让她喝酒?”   顾春来眉眼耷拉了一下,同时不忘将手中的酒囊举高,不让老杜氏抢走。   见老杜氏这般生气,他也跟着嘟囔道。   “我瞧你这个做阿奶的才心狠,外头这般冷,孩子都快冻坏了,喝两口酒暖暖身子怎地了。”   他将老杜氏扒拉到一边,摆手道。   “你别管,这事儿我有经验。”   ……   顾春来将酒囊塞到顾昭手中,神情认真。   “好了,实在冷了就喝一口,暖和着呢,阿爷知道你是好孩子,咱们不贪多就成。”   顾昭哭笑不得,见顾春来的目光殷殷看来,她将酒囊往绢丝灯中一塞。   “我知道了,阿爷放心吧,不冷的。”   说罢,顾昭和爷奶姑妈喊了一声,踩着白雪就出去了。   身后,老杜氏恨恨的捶了顾春来一拳头。   “你,你就会瞎胡来!”   顾秋花劝道,“好了好了,娘莫要生气了,爹这也是担心昭儿。”   她看了一眼外头屋檐上的白雪,跟着道。   “今年冷得早,外头天寒地冻的,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也不是什么问题,再过个把月时间,他就又长了一岁,小郎喝两口酒有什么妨碍?没事的。”   顾春来点头附和,“是极是极。”   老杜氏瞪得更用力了。   顾春来一窒。   糟糕,他又忘了昭儿不是小郎这事了。   “莫忧莫忧,那酒香着嘞!再说了,咱们昭儿你还不放心吗?那向来是行事有分寸的。”   顾春来讪笑了一声,随即往灶房外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声音洪亮道。   “好了,我不和你们说了,街坊邻居们还等着我唠嗑呢,今儿啊,我给他们讲一讲《野猪林》。”   正房窗棂下,落雪时节,这一处却还青绿着,喇叭藤顺着青竹蜿蜒而上,巴掌大的叶子点缀,朝天的喇叭花朵朵娇艳。   很快,那一处便有热闹的声音响起。   ......   大冷的天,家家户户窝在家里烤火取暖,轻易不出门。   白景山裹着厚袄,头上戴一顶羊皮毡帽,寒风来,他将手藏在宽宽的袖筒里,微微躬着身,脚步有些踟蹰的在甜水巷的巷子里来回的走,眼睛时不时的朝以前的宅子看去。   唉,不是他的宅子了,以前写着白宅的匾额早已经被拆了下来。   白景山一看三叹,目光凄凄,要是扮上了,瞧那神态,就是去戏台上都成!   “今年这冬日可真冷啊,嘶。”   又是一阵寒风来,吹起地上以及屋檐边的积雪,雪花扑面,冻得白景山脸上一僵,脖子往厚袄子里缩了缩,喟叹了一句。   ……   “哎,这不是白老哥吗?今儿怎么回来了?”   旁边有经过的街坊,一个长手长脚的汉子手中拎着个灯笼,显然正要出去,他多瞧了两眼白景山,热情的招呼道。   白景山眯眼看了看,“是钱老弟啊,最近在哪里发财了?”   “发财谈不上,嘿嘿,就是胜在安稳。”钱炎柱嘴上说着谦虚的话,身子板却不自觉的板正了下。   他清了清嗓子,大嗓门的继续道。   “最近在府衙给大人当差嘞!”   白景山这下睁眼瞧人了,他双手插着袖筒,因为天冷显得微微有些躬身,不过,那脚步却是后脚跟先着地的。   他抬脚绕着钱炎柱走了两圈,嘴里跟着叹道。   “啧啧,钱老弟这是走运道了,吃上了公家饭了啊,了不起了不起。”   钱炎柱嘿嘿笑了一声,“客气客气,不比白班主你啦,咱们甜水巷里谁不知道,班主你家大业大的,是这个!”   他竖了个大拇指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瞧见以前的街坊欢喜,一个想着对方在府衙做事,不拘是哪一个活计,多少也算衙门里的人。   旁的不说,起码能和大人们混个面熟,多熟络熟络,说不得哪一日还能求上门呢。   寒暄了几句,钱炎柱意犹未尽的收住了话头。   “对了,白老哥今儿怎么来了?”   说着,他神情恍然,“哦,对了,今儿是十五,你要给你家小子拜干爹干娘来着。”   白景山面上神情一僵。   糟糕,他又忘了这事儿了。   罢罢,左右不是第一次忘了这事儿了,小儿那干亲体贴仁慈,定然能够体谅他的疏忽。   下回,下一回等初一时候,他一定让娘子自个人来操持这事儿。   ……   “不是这。”白景山摆了摆手,想着自己要说的事儿,还未语,神情先郁郁了。   “不瞒钱老弟,我自从搬离了甜水巷,近来是颇为不顺啊。”   宅子贱卖了,赶着小娃晗儿小,人生得可爱又有天分,那出《哪吒闹海》唱得热热闹闹的,他白景山是赚了一些银。   不过……最近银子没有入他口袋啊!   白景山耷拉眉眼,“你嫂子以前不管,现在管得紧,戏班子里收的银子,她囔囔着要给小晗攒一些,非说也是有小晗的功劳。”   这大娘要分银子了,其他娘子自然也想着分银子。   白景山吐了一口气,目光看向钱炎柱,愤愤道。   “钱老弟你说句公道话,我也是当小晗爹的人,我能亏了他么?”   这……   钱炎柱为难。   “你说啊。”白景山催促。   他说了哦,他真的说了哦。   钱炎柱牙一咬,说了老实话,“能。”   白景山不觉,“就是嘛,我这当爹的哪能......”亏了他。   话说到一半,白景山惊觉不对,他刚才应了……能?   白景山看着钱炎柱。   钱炎柱看着白景山。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钱炎柱贴心的继续道。   “白老哥听错了,我是说能。”   他接着殷殷劝道,“你也莫怪嫂子,她只有一个晗儿,你可是有越儿,钏儿,小迟,小季......”   白景山抬手:“停停停,我知道了。”   还不待钱炎柱将白景山其他四子四女的名字念叨完,白景山已经受不住的抹了一把脸,抬手制止了。   片刻后,白景山叹了口气,诉苦道。   “前几日,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晗儿受了冻,这些日子咳得厉害,都没有上台了……唉,这养娃儿费银啊,穿衣吃饭,现在还要延医问药,那真是桩桩要银,老哥哥我穷啊。”   钱炎柱有些警惕。   他下意识的捂着自己的腰部,那儿有装了五十枚铜板的荷包。   这白老哥说了这般多,难道是朝他借银了?   白景山瞧了出来,没好气道。   “得得得,你也别捂着了,我还不知道你,铁公鸡一毛不拔,你那荷包瞧过去鼓鼓囊囊,但是它不顶事儿啊,顶多就哐当哐当响的铜板,哪里有银!”   钱炎柱悻悻,“白老哥,咱们就大哥别说二哥了,我是抠了点,你也不遑多让啊。”   起码,他可没有讨好些个婆娘,生好些个娃儿,让婆娘和娃儿们上戏台养着。   这白老哥当初可是连奶娃娃都不放过的,抱着襁褓里的晗儿,特意唱了一出赵氏孤儿的戏码。   他钱炎柱小气,那是对自己抠门!   这样想着,钱炎柱板直了身子。   白景山指着人,啼笑皆非。   “哎,你还自豪上了你!”   那是自然。   钱炎柱不应声,但眼里透出的意味,明眼人一瞧就知。   “罢罢,我不同你这憨人计较。”白景山笑了一声,随即,他将视线转向自己原先的那处宅子,神情里带上了两分不甘心。   “嗐,这事儿真糟心。”   “我都听说了,这处宅子太平得很,听说新来的姓顾,颇有手段,宅子里的恶鬼都被他生吞了,唉,老弟啊,你说他这算不算是捡了我的便宜?”   白景山思忖片刻,自言自语。   “我找上门,讨点银不过分吧。”   钱炎柱前一瞬还在为这生吞恶鬼的传言心惊,下一瞬,他赶紧往后退了两步,面露谴责和嫌弃。   “白老哥,这般没脸没皮的事儿咱可不能做。”   屋子买卖的时候,分明真真是鬼宅,便宜卖了,那也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没道理人家赶了鬼,他再来上门讨银子的。   这,这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白景山被钱炎柱的眼神瞧得老脸微微一红。   随即他清了清嗓门,脸上的红意下去,眉眼耷拉,声音一拉长,开始哭苦。   “老哥哥我也没办法啊,我这一家子的人窝在小小的地方,家里好几口人要养,不然……我将银子还他,这宅子不卖了也成。”   钱炎柱被整不会了。   “不,这这……白哥,哪里有这般道理的,买卖买卖,讲究的是银货两讫,怎能这样?”   “老哥,听小弟一句劝,咱们做人莫要如此,讨不得好不说,还平白得罪了人。”   钱炎柱苦口婆心的又劝了几句。   奈何,白景山近来心里一直搁着这事儿,左右琢磨。   鬼宅不再是鬼宅,这事儿搁在他心里就像是那苍耳子,带着刺将他的骨肉刮了又刮,刮了又刮,直把他刮出了心病来。   不成,不管咋滴他都要去问一问,舍了这张老脸也问一问。   白景山畅想:说不得碰到那等面皮薄的人家,他磨一磨,那些人便不好与他计较了。   再不济,也能讨点碎银贴补贴补啊。   他可是听说了,这顾家人是脾性和善的一家人呢。   要他说,还是和脾性和善的人好打交道,很多事情,只要自己豁得出去,那等脾性和善的人顾着脸面都不好与他相计较了。   想罢,白景山拢着手拱了拱,敷衍道。   “好了钱老弟,你拿着灯笼是要出去吧,瞧着天色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了。”   “哎!糊涂糊涂啊!”   钱炎柱被下了逐客令,他瞧了瞧这甜水巷,目光落在眼下是顾宅的大门处,一跺脚,叠声叹道。   那顾小郎的便宜哪是这么好占的?   那可是连人皮恶鬼都能面不改色烧了的主儿啊。   钱炎柱对白景山目露同情。   罢罢,这白老哥要耗子嫁猫儿,自个儿找死,他就不拦着了。   钱炎柱提着灯笼走了。   今儿武侯巡夜的名单中有他。   ……   此时天色将黯未黯,正是黄昏逢魔时候,冬日日头短,放眼过去一片白茫茫,天空微微有些暗沉。   寒风呼啸的裹挟着风雪往前,倒是有一种荒凉晦涩之感。   白景山深吸一口气,抬脚朝顾宅,不,朝他以前的宅子走去。   “叩叩叩,叩叩叩。”木门被敲,白景山急急的又将手收回到袖笼之中。   嘶,天儿真是太冷了。   他还以为要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不想,里头的木门一下便开了。   白景山挑眉,这般快?   ……   白景山正待说话,视线落在开门的丫鬟脸上时,表情倏忽的一僵。   只见这丫鬟梳着双丫髻,便是这数九寒冬时候,她也只穿着秋日单薄的襦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呆板又纸白的脸色瞧过去就不正常。   白景山打磕绊了,“我,我......”   “小令,谁寻来了?是昭儿忘带东西了吗?”老杜氏听到动静,从灶间里探出头来。   甜水巷这处的宅子可不是玉溪镇的老屋,如果说老屋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眼下这处宅子就是那展翅的大鹏。   屋子大,活计也多,得亏顾昭剪了纸人丫鬟小厮,老杜氏和顾秋花这才没那么忙碌。   顾昭给纸人取了名儿,取令行禁止,使命必达的一个字,小令排前头,虽然不会说话又木楞,自个儿心里却是自诩大丫鬟。   做啥事儿都积极得很。   这不,开门的便是它。   老杜氏喊完,纸人小令往回走,它走得快了一些,脚步有些打磕巴,后来干脆飘着往前走了。   似乎是察觉到来人没有跟上来,它僵僵的回头,脖颈微微扭了扭,努力做出平日里主人顾小昭下巴微昂的样子。   带着一分肆意,又有一分凉意,还有两分潇洒,是它小令最喜欢的顾小昭。   小令疑惑:走啊,怎地不走了?   白景山两腿打颤,目光看着小令,里头有骇然在震动。   这,这是脑袋要掉了么?   这一人一纸人鸡同鸭讲,示意和意会堪称南辕北辙。   老杜氏坐不住了,她颠颠着脚走了出来,瞧到白景山,面上一愣。   “这位老爷有些面生,你这是寻谁来了?”   上次在茶楼一瞥,月余的时间过去了,老杜氏对白景山早已经没什么印象。   再说了,那时白班主打扮得像富贵老爷,此时天冷,再是贵老爷的人穿着厚袄,缩着脖子,头戴着毡帽,那也是贵不起来啊。   老杜氏没有认出白景山。   白景山张了张嘴,正待开口说话。   恰好此时,正房里的顾春来半阖着窗棂,在搁了暖盆的屋里学着茶楼的先生说评话。   他端起茶盏沾了沾唇,将《野猪林》里官差衙役贪吃的丑态说完。   “......就见他俩举起了迎风的膀子,旋风的筷子,托住了大牙,垫住了底气,抽开了肚子头儿,甩开了腮帮子,吃的鸡犬伤心,猫狗落泪......”①   话落,引起阵阵喝彩。   “好好!好!”   “咱们顾老哥说得好!”   “这些人的吃相这般丑态,真真可恶,我要是在那儿啊,非得吃回去不可,哪能便宜了这般吃肥油占便宜的小人。”   喇叭藤摇摇摆摆,一时间,院子外头数朵喇叭花跟着摇摆。   吃回去吃回去的余音袅袅,偏生说这话的是玉溪镇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缥缈阴沉。   准备占便宜的白景山骇然的跌坐在地。   鬼,定然是鬼知人心了,它们知道他要占便宜,准备要吃了他嘞!   刚刚迈了两步的白景山手脚并用,裹着厚袄的身子瞬间在地上又摔了两三跤,就像狗熊一样,头上的羊皮毡帽摔出去了也不知道。   老杜氏伸手,“哎,这位老爷。”   白景山闻声回头,眼睛瞪得愈发大了,里头满满的是惊恐。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   老杜氏:......   她收回手,耷拉着眼皮问旁边的小令。   “我有这么可怕吗?”   小令正好直起膝盖,将脸上勾起的唇收了回去,重新木木愣愣的模样。   老杜氏摆手:“嗐,我也是傻了,我和你个纸人说啥啊,你啥都不懂。”   小令懵懵懂懂的在心里反驳。   胡说!   它怎么不懂了?   它刚刚还有礼貌的送客人走呢。   ……   老杜氏抬脚往宅子里走,迎上顾秋花询问的目光,她摆摆手,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   “嗐,别提了,遇到了个奇奇怪怪的人,什么话都还没有说,自己就跌了个跤,然后急急忙忙的跑了。”   顾秋花探头瞧了瞧,“是被小令它们吓到了么?”   老杜氏维护,“怎么会,昭儿剪的纸人多好,咱们老家的桑阿婆都说她这方面有才,会养出纸灵的,小令它们漂亮的漂亮,俊俏的俊俏,怎么会吓到人?”   顾秋花看外头的小令,嘴角抽了抽。   她阿娘这样,大概就叫做.爱屋及乌吧。   ......   冬日夜里寒风起了,呼呼的卷着风雪往前,一并吹起的还有顾宅门口前的羊皮毡帽。   帽子有时在半空中,有时在小道中,有时又在屋檐的根脚地旁。   倏忽的,风卷不动那羊皮毡帽了。   屋檐的根脚下,羊皮毡帽从地上一点点往上,最后在约莫四尺多的地方停住,接着,帽子一点点的摆正,就像是有一个看不到的人影,眼睛瞧着上头,小心的将那帽子戴正。   片刻后,帽子微微矮了矮,随即又转了转。   好像有瞧不清的影子嫌弃这帽子太大,最后,帽子贴着墙脚走了,就像是它迫于家贫,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   夜色愈发的黑暗,今儿十五,冬日的天空暗沉,不见月光也不见星光,夜色中似有浓郁的黑雾借着夜色肆掠。   “梆,梆梆梆。”   “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顾昭敲了敲铜锣,黄面铜锣的锣面微震,锣声传得很远,一并去的,还有她放出的元炁。   里头有着威震之意。   夜色中,浓雾似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是在斟酌估量,最后心有不甘的逃窜至鬼道之中。   期间,顾昭碰到巡夜的武侯,她眼尖的注意到里头的街坊邻居钱炎柱,对着他微微颔首。   钱炎柱欲言又止。   他想说说白大哥的事儿,不过,瞧着前头领队方长权冷肃的下颌,他瞬间又目视前方,不敢分神了。   罢罢,明儿再说也成。   ......   两方微微颔首,不做过多的寒暄,接着继续打灯巡夜。   顾昭往前。   ……   又走了一条街,倏忽的,顾昭的脚步停了停。   虽然微薄,但她感知到黑夜中,水脉的炁息愈发的浓郁了。   它就像是一团水雾一般,无形亦无状,一会儿膨胀得像那盛开繁茂的树冠,一会儿又似奔腾的白马。   再过片刻,它又成了贴着地面蠕动的水条,就像货郎从海边带来的八爪大鱼一般。   诡谲又不安分。   …… 第102章   这是什么?   顾昭回眸打量。   她手中打一盏六面绢丝灯,灯柄上缀着黄面的铜锣,旁的别无他物。   今日天冷,顾昭穿的是一身鸦青色的直裰,交领长衣,老杜氏怕她凉到,特意寻了兔毛的围脖让她围着。   虽然是飘雪的季节,乌发高束,鸦青色的衣袍在橘黄的暖光映衬下了,衬得那面容显得愈发白皙。   在顾昭探究的打量下,那贴着地面蠕动,似八爪鱼一样的水雾倏忽的一僵。   接着,顾昭便听到有两道声音窸窸窣窣响起。   它们压低了嗓子吵道。   “他瞧到咱们了?都怪你慢吞吞的,磨磨蹭蹭这么久了,才走一条街。”   “不能嘞,小井你的敛息术这般厉害,平日里他都没有发现,这会儿肯定也瞧不到你的,妥了妥了。”   这声音一前一后,前头的声音透着暴躁,像是一个急性子的姑娘,娇气中带着两分冲,噼里啪啦的。   不过,那音色就像是玉珠子掉盘子一般,虽然急躁,却也是利落悦耳。   后头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温吞了,慢慢悠悠,不急不缓,偏偏又带着异乡人的口音,听来有些好笑。   “那你说他怎么停在那儿了?还一直看着咱们这边?”唤作小井的姑娘怀疑。   与此同时,贴着地面的水条蠕动起来,就像说话的主人在生闷气一般。   “莫忧莫怒,忧怒伤肝又伤脾,不得长生矣。”男子温声劝道。   “闭嘴,我又不是人,哪儿来的劳什子肝啊脾的,我连心肝都没有呢,你个树弟,莫要在这掉书袋了。”   “唉,好吧。”温吞的声音叹息了一声,好脾气的退让了。   ……   顾昭:......   就算她一开始没瞧个真切,眼下两人喁喁吵吵,她又不是聋子,还能听不到吗?   顾昭往前走了一步。   “他走来了,朝咱们这边走来了。”小井的声音拔高。   瞬间,那水条蠕蠕而动,水炁愈发的浓郁。   再一错眼,水条“嗖”的收了回去,凝神再看过去,一团水雾薄薄的贴着地面,安安静静。   顾昭脚步顿了顿,微微迟疑。   唔,这般模样……就像,就像是那缩到壳子里的八郎一样!   ……   说句公道话,倘若不是一开始蠕动的水炁被顾昭察觉到,这样薄薄的水雾,还真是难以察觉。   这手敛炁功夫,确实不错。   顾昭笑吟吟:“你们好啊,这般迟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随着顾昭的话落,水雾倏忽的颤了颤,就像是格外震惊一样。   不论是被唤作树弟还是被唤作小井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吭声。   顾昭都有些不忍心再说话了。   也许,她应该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巡夜,可是这水雾,它也是她巡夜的职责啊。   随着鼻尖的呼吸,顾昭感知到空中的炁息十分干净,就像是山涧间清冽的清泉,清凌凌又好闻,隐隐还有抚神之意。   唉,谁让她收了大人给的银子?收了银,那就要好好做事儿!   顾昭将灯笼往前一探,尽量笑得可亲。   “夜深了,你们不能乱走了,会吓到人的。”   一句吓到人,就像点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原先不动的水雾僵得更厉害了。   顾昭微微眯眼,这是吓过人了?   ……   片刻后。   这一片的水雾散去,平地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高的那个约莫二十来岁,青色儒衣,做书生郎打扮,偏偏他的头上却长了一根褐色的木藤。   只见木藤长长的坠着乌发,一路垂到腰际。   上头缀着几片宽卵状的绿叶,三五粒红果,一瞧便不是寻常人模样。   顾昭的视线落在那红果上,微微拧眉。   这果子......是山楂树吗?   “顾小郎勿怪,我们没有恶意的,只是傍晚时听闻义子近来病的厉害,我和小井有些不放心,这才准备上门瞧瞧。”   青袍的高个子拱了拱手,冲顾昭做了个揖,原先有些好笑的腔调在他刻意的改正下,腔正字圆。   顾昭收回看红果的目光,往他旁边看去。   被唤作小井的做姑娘打扮,约莫十四五岁,她生得不高,瞧过去只到书生郎的肩膀处,杏腮大眼儿,乌黑蓬松的发梳成两个葫芦髻,上头各缀一个指头大的小葫芦。   瞧来时,一双眼睛格外的水汪。   “就是,我们才没有乱走,我们是去访亲,瞧干儿子的嘞!”   小井下巴一昂,胸膛一挺,腰板一直,声音气势十足。   丝毫不见方才的心虚。   “自然,自然一些。”旁边,男子腰后缀着的木藤悄悄探出,拉了拉小井的衣摆。   小井清了清嗓子,水汪的目光朝顾昭看去,嘴角微微勾着,眼睛显得更大了。   自然了没?   她很自然了吧。   顾昭将这两人一来一往的动作瞧到眼里,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   片刻后,她眼里带着笑意,开口道。   “小井姑娘,还有这......”顾昭将目光看向小井旁边青衣儒袍的青年。   “小生谢树棣。”   “树弟!”   小井和谢树棣对视了一眼,随即将头往旁边一扭。   树弟就树弟,还要小生来小生去,穷酸儒一样,真是没眼看了。   安静的木藤又开始拉衣摆了。   谢树棣微笑:有外人呢。   小井不耐:知道知道啦!   顾昭又是一笑。   ……   片刻后,顾昭盯着谢树棣,尤其是他头上的朱红果,神情若有所思。   山楂树,清冽的水炁......还有他们刚刚吵闹时说的慢慢吞吞才走了一条街。   顾昭抬头往周围看了看。   这里是青鱼街,离甜水巷就是一条街的事儿。   顾昭恍然,一击掌,神情带上了两分亲近。   “啊,你们是甜水巷里的老井和老树。”   街坊邻里啊!   谢树棣意外:“顾小郎好见识。”   他旁边,小姑娘模样的小井跟着嘟囔道,“哪里就是老井老树嘛,我们明明还小着嘞!”   顾昭从善如流:“是昭失言了,小井姑娘莫要见怪。”   小井没有想到顾昭这般好脾气,当下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摆了摆手,道。   “嗐,算了,我这真身是有些年头了,就连老太太她们都唤我一声水井阿公的。”   原来,一开始甜水巷的井只是井,不知道是哪一个小娘子开始,因着她家里的娃娃身体弱,便认了老井这等老物做了干亲。   甜水巷井水清冽,认干亲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享了香火,老井生灵。   小井斜睨谢树棣一眼,哼哼了一声。   “这树弟可是沾了我的光呢,旁的不说,连你都是我养大的。”   谢树棣轻笑了一声,拱手冲小井作揖。   “是要多谢小井了。”   小井摆手,神情郁郁。   “唉,像树弟这样的树精就是比我这等井灵占便宜,明明是我先修行有成,他吃着阳光露水,倒一年一年长得更快了。”   眼下,走出去旁人都以为树弟更大一些。   顾昭看了过去。   她这下算是明白了,为何她会觉得甜水巷的水炁格外的浓郁,原来,那水井里生了一个井灵啊。   井灵司水,现在是掌一口老井,等修行有成,掌握的水域更加辽阔了,以后也能是一方河神的存在。   倒是这谢树棣。   顾昭又看了过去,少了井灵清冽干净的水炁遮掩,他身上既有老树妖的炁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鬼炁。   就像......   顾昭思忖片刻,恍然。   就像玉溪镇的凤仙妹妹!   ……   那厢,见顾昭的视线落在谢树棣身上,小井瞧了瞧顾昭,又瞧了瞧谢树棣,好奇道。   “顾小郎,你怎么一直瞧着树弟啊。”   顾昭回神:“失礼了。”   谢树棣摆手,笑的温和,“无妨。”   顾昭解释:“我老家有位凤仙妹妹,谢公子身上的炁息和她很是相像,所以我难免多瞧了两眼。”   谢树棣诧异:“哦?”   小井也来了兴致:“很像么?她是什么树?”   “树弟是山楂树,结的果子经常有些酸,凤仙凤仙,听起来就是个好名儿,是不是梧桐树,特别高的那种!”   小井踮着脚比了个高高的动作。   顾昭失笑,随即摇头。   “不是的,凤仙妹妹是竹子仙。”   顾昭知道小井为什么会这么问,《诗经》有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于精怪仙灵而言,名字往往暗藏着真身。   小井就不说了,就是谢树棣的名字也这样。   山楂又名堂棣,这谢树棣的名儿就是在说,他是一棵山楂树成精。   顾昭唇角漾了个笑意。   小井摇了摇头,葫芦髻下的小葫芦摇摇摆摆:“啊,不是梧桐树,是竹子仙啊……也不错也不错。”   起码比它这小井的名儿好。   ……   “不过,竹仙的炁息和树弟怎么有点像了?”   小井不解,分明不是一种树。   顾昭将金凤仙成竹娘的由头说了说,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旁边神情微微怔愣的谢树棣身上,开口道。   “你们都一样,身上除了有妖炁,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鬼炁。”   谢树棣若有所思,“难怪,我总觉得我应该是个人,还应该是个大夫嘞!”   一放松,他那异乡的口音便出来了。   小井:“笨,你现在才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顾昭和谢树棣都看了过去。   谢树棣诧异:“什么,你知道?”   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小井怎地会知道?   小井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你是从旁的地方挪到咱们甜水巷这儿的,那时你还只是一棵小树,臭死了,估计是根须下头埋死人了,是我一直用井水洗啊洗,你这才洗白白的。”   也是再后来,树又继续长啊长,渐渐长成了老树。   随着小井成灵,认它做干亲的人愈来愈多,有了干爹,那怎能没有干娘呢。   后来,也不知道哪家小娘子先起的头,从此,山楂老树下初一十五也有了一碗饭两粒蛋,一柱清香。   前两年,老树的谢树棣化灵,一老井一老树这才有伴唠嗑了。   顾昭恍然,原来有这样的缘由在里面。   就是不知道,那被埋在山楂树下的是谁,小井说的臭,是那人的怨和恨吧。   谢树棣豁达,“罢罢,不过都是前程往事罢了,如今的我就是老树精呢。”   顾昭点头,“也是。”   小井又拆台,“树弟你就算是想要追究,那也追究不成呢,我还不知道你?惯会说漂亮话罢了!”   谢树棣嘿嘿笑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对了,顾小郎,我们回头再叙,今儿啊,我和小井出来是有要事在身。”   谢树棣瞧了瞧天色,正了正容颜,准备和顾昭辞行。   小井也跟着瞧了瞧天色,商量道。   “树弟,不然咱们明儿再来吧,你瞧这天快要亮了,你这么磨蹭,咱们到白宅,天都得大亮了。”   顾昭热情:“什么要紧事儿,我来帮忙啊。”   都是街坊邻居的,就是得要互相帮助呢。   谢树棣也不客气:“那先多谢顾小郎了。”   “今儿我那干儿子的亲爹回了咱们甜水巷,他和钱家炎柱唠嗑,我这才知道我那干儿子小晗生病了,唉,也不知道病成什么样了,我这心里啊,真是揪心得很。”   “这才拜托小井一块去瞧瞧,都怨我,走路慢慢吞吞的,耽搁了时辰。”   说起自己契亲的干儿子,谢树棣斯文的面上浮现了一些担忧。   也不知道小晗这下怎么样了。   ……   走得慢?   怎么会?   凤仙妹妹可灵活了。   顾昭凝神看去,这才发现谢树棣发上缀着的木藤隐隐有暗华朝甜水巷蜿蜒而去。   它是他身份的标识,却又似束缚一般的存在。   谢树棣惆怅:“虽然脱离树身成了树妖,但我还是不能离本体太远,小晗以前住在甜水巷里,离得近了,我还能常常去瞧瞧他。”   “眼下他住得这般远,我就得让小井帮忙……唉,都好久没瞧到小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长高长壮了?”   在那暗华中,有一层水炁裹在上头,水炁灵炁充沛,小心的将那暗华延伸,护着它不断。   也是因为谨慎,所以走的也慢。   顾昭收回目光,宽慰道。   “莫忧,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她掌心微敛,随着《太初七籖化炁诀》功法的运转,无数冰凌凌的寒气化作元炁,成为莹莹光亮,汇入小井那清凌凌的水炁中。   感受到这倏忽磅礴的灵炁,小井愣了愣。   “小井,你瞧,它变长了。”谢树棣意外。   只见他头上蜿蜒而下的木藤又长了一寸,而那隐隐延身至甜水巷的暗华一下便长了许多,此时无风也在半空中飘动。   小井有些愣愣的点头:“瞧到了。”   片刻后,她看向顾昭,喟叹道。   “后生可畏啊。”   顾昭拱手,笑道,“小井过赞了。”   谢树棣心急,抬脚往前。   “那咱们走吧。”   ……   这一次,小井和谢树棣的脚程快了许多,顾昭想了想,有些不放心,索性也一道跟了过去。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城北的惊春路。   谢树棣在一处屋舍门前停住了脚步,轻舒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   黑暗中,周围的宅子就像是那蹲地的庞然大物,而那大门就是巨兽的口,黑暗中影影绰绰。   顾昭的目光落在这一处屋舍上。   六面绢丝灯一照,白雪应得屋檐下的匾额隐隐有光反射,同时也将上头的白宅二字照亮。   顾昭重复:“白宅?”   小井和谢树棣点头,“是啊,你们家屋舍之前的主人便是白老爷。”   “呵呵,巧了巧了。”   “那啥,他们之前闹鬼,所以搬走了。”   两人说了这话,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目光虚虚的,声音也不自觉的小声了一些。   顾昭:......   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便是这般样子吧。   ……   小井和谢树棣身影一淡,抬脚要往宅子里走。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这时,门上突然传出一声洪亮的喝问,拦住了来人。   顾昭看了过去,原来是门神神荼和郁垒。   只见朱红大门上,神荼郁垒手持金锏金鞭,左右各一,脸面相对。   瞧见身为灵的小井和谢树棣,两人张嘴一喝,嘴巴处的纸张开开合合,目光瞧着谢树棣有些不善。   顾昭明了,小井是井灵,路走正走久了,还能成为一方河神,而谢树棣就不一样了,他身上不但有树妖的炁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鬼炁。   这大概就是仙家说的,根脚不一样吧。   ……   听到喝问,谢树棣半点不慌。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一翻,手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小竹篮,竹篮用红布盖着,他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头粒粒又圆又大的青壳鸭蛋。   谢树棣声音里带上了热络,亲昵道。   “两位大人,是我和小井啊,你们忘了吗?我们是小晗的干爹干娘,今儿听他爹说了,小晗这些日子病的厉害,嗐,我这做……咳,我这做干亲的,自然要来看看了。”   顾昭憋笑。   她刚才听小井说话便知道了,凡人认小井做干爹,旁边的谢公子自然是干娘。   哈哈,难怪他只能捡着干亲来说。   神荼郁垒神像里的神灵不过是一丝分神,白宅搬迁,这神荼郁垒的画像也是新的,自然是认不得之前的街坊邻居。   两位门神挡在门口,不肯退让。   “速速退去,不然休怪我兄弟二人不客气了!”   随着洪亮的喝声,身穿铠甲的二神圆眼一瞪,手中的金锏金鞭漾过金光,左右各一,合力拒敌。   谢树棣被金光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嘿!你们好生无礼!”瞧到这一幕,小井暴躁了。   只见她手中倏忽的出现一个长柄的葫芦瓢,里头漾着水,瞧着那阵势,她就像是要朝大门上的神像图浇过去。   谢树棣瞪大了眼睛,张手:不不!   顾昭连忙拦住,“不急不急,这是误会,我来劝劝。”   她转头和门上的两尊门神拱手,客气道。   “两位大人容禀,这二位确实是府上小公子的干亲,不信你们瞧。”   顾昭手一扬,小井和谢树棣手中出现一道烟气,烟气的另一端一路蜿蜒至白宅里头。   顾昭解释:“这是香火,这二位做干亲庇护小公子,白老爷敬俸上的香火。”   万事过后皆有痕迹,蛛丝马迹,鸿爪雪泥,这认契的香火也是这般,不过是溯源罢了。   神荼郁垒对视一眼,金光渐渐淡去,这门上便只是画像两张。   谢树棣松了抓住小井的手,抬脚往前,“走走,咱们赶紧进去。”   小井冷哼了一声,进去的时候,她瞧着香火溯源这般稀薄,又是冷哼一声。   ……   一井灵一树妖走了正门,顾昭瞧了瞧门,叹了口气,寻了个好落脚的地方,一纵一跃,身姿灵巧的翻了过去。   她对不起潘大人,明明是巡夜当值的,她却像个攀高儿的小贼。   顾昭在心里谴责了下自己。   前头,小井和谢树棣还在吵吵,当然,依着两人的性子,那是小井一个人在不痛快,谢树棣温声附和讨饶着。   小井:“你方才瞧到了没,这烟火就这么一丁点儿,白家这老爷不讲规矩,你瞧他,搬走了大几个月了,就没回来烧过两回香。”   她瞥了一眼谢树棣手中的鸭蛋篮,愤愤的嘟囔。   “咱们还得给他带鸭蛋,还各个大个圆润,说不得还是双蛋黄的,他给咱们供的凑起来都不够这一篮子呢。”   一句双蛋黄,顾昭脚下一滑,险些跌了下去。   “好了好了,莫气莫气,白老爷就是这般人,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谢树棣说了一句,又有些心虚的继续开口。   “要是没有搬走,白家娘子自个儿会供奉,眼下这般远,她托了白老爷做事,白老爷那人……唉,他做事自然马虎!”   “再说了,他们为什么搬走,那也是因为我们啊。”   小井听到这话,瞬间收了话头,沉默片刻后,她又道。   “咱们也没干嘛。”   顾昭贴了张敛息符在六面绢丝灯上,虽然此时烛光亮着,寻常人却是瞧不到了。   “是那处宅子闹鬼的事儿吧……你们扮鬼吓唬白老爷了?”顾昭忍不住问道。   谢树棣幽幽叹气,“哪呢,就跟小井说的一样,咱们也没干嘛,不过就是瞧着小晗可爱,逗逗他而已。”   娃娃生的可爱,他们这做干爹干娘的逗逗他怎么了?   哪里想着,事儿居然这般巧,回回都给白老爷瞧到了!   至于白老爷在五娘屋里,瞧到有人影在窗棂处盯着他瞧这事儿,那也是因为谢树棣知道了白老爷抱着小晗上戏台唱赵氏孤儿,这才生气了。   小晗出娘胎就身子骨小,是谢树棣配了药,小井化了水炁送到小晗身子骨里,这才越长越结实。   谢树棣是斯文人,心里再气,那也是在窗棂外头踟蹰,想着该怎么和白老爷说才妥帖。   哪里想到,白老爷的嗓门居然这么大,最后还在外头赁了一处宅子,一家人搬走了。   小晗也走了,屋子还挂在保人那儿卖了。   谢树棣幽幽,“唉,小晗那娃儿和我有缘分,我头一次给娃娃当干亲,心里难免偏疼一些。”   甭管他是干爹还是干娘,那娃儿都是他的干儿子嘞。   顾昭听完,沉默片刻。   跟着叹道。   “这慈母心肠,不管是人是妖,它都是一样的。”   “谢公子你也不容易。”   谢树棣确实不容易:……   他一向温和的面皮跳了跳。   怎么回事,顾小郎这话明明是好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得劲儿呢!   ...... 第103章   谢树棣面容古怪,就连头上那宽卵状的叶子也跟着簌簌抖抖。   偏偏这个时候,他旁边的小井还无知无觉。   只见她的目光落在顾昭面上,眼神水汪又晶亮,连连点头,葫芦髻旁边的小葫芦摇摇摆摆。   “是极是极,树弟性子好,认契后待每个娃娃都用心,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要是有那娃娃跟着阿娘来上供,他还会摇两颗山楂果到小娃娃的衣兜兜里。”   “我得说句公道话,这当娘的就是比当爹的好,细心又用心,我不如他多矣。”   小井说着这话,目光又往白宅里一瞪。   “哼,白老爷这个当爹的就更荒唐了,小晗还那么小,他就让娃娃上台唱戏,赚了银子又紧着自己花销,最爱讨小娘子。”   “和他一比,我这契亲的干爹都比他那个亲爹来得好了。”   顾昭点头,也是,遇到那样压榨孩子的爹,不作为的爹反倒被衬得仁慈起来了。   ……   宅子里。   小井和谢树棣四处寻找,“小晗住哪个屋呢?”   顾昭打着灯笼跟在两人的身后。   惊春路的白宅和甜水巷的白宅差不多大小,但就地段而言,惊春路那是万万比不上甜水巷的。   城北靠近山林,这一片居住的人没那么多,不若城南热闹。   顾昭指了个方向,“那一处屋子点了烛光,会不会是那儿?”   小井和谢树棣看了过去,“走,咱们过去瞧瞧。”   三人走了过去。   这是白宅的西厢挂耳小房,烛光充盈屋子,窗棂上映着妇人满是忧愁的影子,床榻上,藏青色被褥下,一个约莫两周的娃娃睡得有些不踏实。   小井和谢树棣一个是妖,一个是灵,本就没有实体,身影一淡,门未开,人便已经在屋里了。   顾昭站在门外的屋檐下等着,没有想进去。   她抬头便见鹅毛的雪花飘飘而下,夜里瞧雪景,那又是另一种美。   这时,屋里传来谢树棣拔高的嗓门。   “哎哟哟,小晗怎地瘦了这么多?”   “心疼死我了!”   小井也有些紧张,“树弟你快给瞧瞧,这病要紧不?”   谢树棣薅了衣袖,“好好,我这就瞧瞧。”   屋外,顾昭也有些不放心了。   心神一动,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出现在指尖,许是天寒地冻,那指尖微微泛着几分白。   接着,只见符箓往身上一拍,刹那间,光华绽开。   与此同时,顾昭身上漾起了莹光,她顿了顿,无视那紧闭的屋门,抬脚继续往前。   穿过的那一刹那有些奇怪,就像是舍去了皮囊一般,她是一阵风,是一道光,无处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还不待顾昭继续体会穿墙术的滋味,就听见谢树棣有些慌的声音响起。   “怎地这么烫,脑壳都要烧坏喽。”   顾昭看了过去,床榻上的小娃儿果真就是她刚来靖州城,陪着阿爷阿奶上长盛茶楼时瞧到的,戏台上的小哪吒。   只是,此时他小小的一个人躺在被褥里,小脸苍白,鼻翼之间有些青,呼吸都浅浅模样。   顾昭将手中的灯笼搁在桌上,原先昏黄的烛火跳了跳,屋里更亮堂了一些。   白夫人拿手摸了摸娃儿的手,心里一惊,连忙俯身拿眼皮贴了贴,惊惶的抬头。   “怎地又烧了起来。”   她急急的将帕子沾湿,绞了绞,再小心的贴着小娃娃的脑门。   她感觉到那亮堂,诧异的抬头,是天亮了吗?   ……   白夫人起身,打开窗棂朝外头看了看,只见外头一片的黑,烛光的映衬下,隐隐能瞧见飘到廊檐的鹅毛飞雪。   冬日夜长,便是五更天过了,离天光大亮也还早着。   白夫人有些失落,正要阖窗,她的视线落在另一间屋,牙齿一咬,眼里有怨愤之意。   等着,她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上街买包老鼠药,药死这当爹的白景山!   心里想得凶狠,眼里却有水光掠过。   白夫人又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儿,又捧了个烛台,点着烛光,转身出去,准备去灶间烧药。   门阖了上去,顾昭收回目光,关切的问道。   “谢公子,小晗怎么样了?”   谢树棣面上泛着忧愁,“这是疠疾。”   顾昭跟着看向床榻上的小晗,不过是月余的时间,这小脸就瘦了两圈,难怪都说小孩是水做的,一场病,一个不舒坦,那养起来的奶膘就下去了。   顾昭:“兴许是酒楼茶楼人多杂乱,小晗年岁小,身体弱,这才染上了。”   谢树棣捏紧了拳头,“肯定是这样。”   他的乖干儿真是命苦了,这般年纪小小便要养家糊口,痛煞他也!   谢树棣对白老爷的怨念又多了两分。   小井凑近,“什么是疠疾?”   谢树棣在认真的瞧着自己好一段时日没有瞧到的小晗,小手捏捏,小脸摸摸,面上担忧的厉害,怎么瞧都不够,哪里还有空理会小井。   小井叉腰,生闷气了。   她这干爹就不需要知道吗?   顾昭连忙解释道,“疠疾就是咱们平时说的疫病。”   “《周礼·天官·疾医》有云,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①   她将目光看向床榻上的小儿,继续道。   “小晗应该就是咳上气疾。”   话落,就见床榻上的小晗发出闷闷的咳嗽声。   三人都看了过去。   咳嗽向来是这样,一旦开始了,那便不容易止住,恨不得是要将心啊肝的都咳嗽出来,去了那痒意,胸闷心痛了才罢休。   谢树棣控制那枕头挪动,一点点的垫高小晗,又伸出手拍了拍,神情温和。   慢慢的,小晗的咳疾渐渐轻了,他缓缓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拿小手揉眼睛。   “谁呀。”一道稚嫩软糯的声音响起来。   顾昭有些意外,这娃儿瞧得到?   那厢,谢树棣和小井面上都露出了欢喜。   谢树棣笑眯眯,“是干爹啊,小晗还记得不?”   小晗盯着瞧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谢树棣身后小井,倏忽的抬手,指着小井奶声奶气却又认真的反驳。   “不对,有葫芦的是干爹,有叶子的是干娘,你说错了哩。”   小井叉着腰,笑得张狂。   “对对对,小晗真是好娃儿。”   顾昭也是忍俊不禁。   谢树棣悻悻,虚虚的用手指点了点娃娃扎着朝天小髻的脑门。   “小淘气鬼,身子骨不顶事儿,记性倒是好。”   人小的时候,天门未阖,魂不固体,一些六感灵识强盛的,可以看见常人看不到的,小晗便是这样。   认了干亲,他身子骨不好,小井和谢树棣便经常来看他。   发现小晗也能瞧到他们,小井和谢树棣也是欢喜的。   不论是人还是妖,单方面的付出总是容易让人疲惫厌倦。   因为小晗瞧得到,两人也更加爱护小晗了。   一开始,谢树棣还想哄着小晗喊干爹,不过,白夫人是个讲礼数的妇人,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夸着小篮子,抱着小晗一块儿去老井老树下,摆了两颗蛋一碗粥饭,再燃上一柱清香。   指着老树:“乖宝,这是干娘。”   又指着老井:“这是干爹。”   “好好的拜拜,磕个头,会保佑咱们小晗平平安安长大的哦。”   ......   虽然还是被唤了干娘,谢树棣也不恼,他摇头笑了笑,手一翻,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了一个木箱子。   顾昭多看了一眼,这箱子是黄花梨打的,上头好些个小格子,里头除了草药,穿山甲做的砭石,还有一套银针。   瞧见银针,小晗抖了抖。   谢树棣轻笑,“小家伙记性真好,就扎了你一次,你就记住啦?放心,这次咱们不扎针。”   小晗眼巴巴的看着一行人,因为生病,他的眼睛显得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微微有些凹,别提多惹人怜爱了。   他的目光看到顾昭,微微歪头,面上有困惑。   顾昭笑了笑,这会儿贴着符箓的她像风又像一团光团,小晗自然瞧不清她的模样。   小井注意到了,伸手摸了摸小晗。   “这是你小顾哥哥。”   “小顾哥哥好。”娃娃乖巧叫人。   顾昭笑着应道,“你也好啊。”   那厢,谢树棣已经抓好了草药,随着小井水炁的笼罩,原先各不相同的草药混杂,最后成了一道褐色的流水。   桌上黑瓷碗颤颤巍巍飞了过去。   小晗捧住,接着手中的碗一沉,一个眨眼功夫,原先的空碗便已经盛了六分满的药汤。   谢树棣温声,“喝吧,喝了病痛就好了。”   “恩。”吃了好几天汤药的小晗倒是乖巧,捧着碗就喝了起来。   药汤不凉不烫,吃起来正正好,才吃完,手中就被塞了一根葫芦串,竹签子虽长,上头却只有一棵山楂果。   只见糖稀裹着山楂果,一股酸甜酸甜又清冽的香气溢出。   “糖葫芦!”小晗眼睛倏忽的一亮。   谢树棣拿帕子沾了沾小晗的嘴角,笑得温和,“病还没有好,只能吃一颗哦。”   一颗小晗也很珍惜,手中拿着竹签串,小口小口的咬着上头的糖稀,就像小松鼠吃东西一样。   顾昭饶有兴致的看着。   小井凑近,“嗤,就树弟这模样,他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干娘?”   顾昭点头附和。   百姓的眼光是雪亮雪亮的。   ……   小晗将那一粒糖葫芦吃完,有些恋恋不舍的将竹签子递了过去。   “干娘,小晗吃完了。”   “阿娘说了,小娃娃不能拿着竹签签。”   这话惹得干亲又是一阵爱怜。   顾昭还在笑,倏忽的,她侧头听了听,转头对小井和谢树棣道。   “他阿娘过来了。”   谢树棣再看床上的娃娃,目露舍不得,“小晗,我们要回去了。”   小晗眼里有水泡泡:“干娘。”   “哎哎,莫哭莫哭。”谢树棣慌手,“这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咱们小晗才刚吃了药,可不敢哭嘞!仔细又咳上了。”   奈何小娃儿哪里听得懂他的掉书袋。   这会儿他病着,脾气更是娇了,伸手就想扯着干亲别走。   谢树棣朝小井投去求助的目光,“小井。”   小井拉过小晗,“好了,回头让你阿娘带你来干亲那儿瞧瞧,你爹初一十五都不来我们那儿上香,忒没理!”   谢树棣:“小井!”   他面上露出不赞同。   “和娃儿说这些事干嘛,又不是娃儿没理。”   小井撇撇嘴,没有再说话。   那头,小晗听到这话,眼睛亮了亮,小手跟着拍了拍,欢喜道。   “对对,我自个儿瞧干亲去。”   拜了拜,兜里还有小果子哩!   ……   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昭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白夫人手中拿着木托盘,上头搁一盏烛,旁边还有一个黑瓷碗,上头冒着烟气。   显然是一烧好药便过来的。   瞧见小晗靠坐着,白夫人诧异。   她将托盘往桌上一搁,急急的走了过来,嘴里念叨道。   “怎地坐了起来,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接着便是上下手的摸了又摸,被子也往上掖了掖,怕还会冷,她又拿了床尾自己的袄子,直接往小晗背后一披。   顾昭瞧过去,小娃儿小小的人儿显得更小了。   谢树棣懊恼。   顾昭轻声,“谢公子,怎么了?”   谢树棣还没有说话,旁边,知他甚深的小井快言快语,“树弟啊,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刚刚不够贴心,冷到娃娃了。”   顾昭失笑,安慰道。   “屋里也不冷。”   那头,小晗也奶声奶气道,“我不冷。”   白夫人以为娃儿是和她在说话,当下脸一绷,不赞成的瞪了一眼,唬道。   “不冷也得披着,你都病得这般厉害了。”   “来,娘熬了药,小晗乖乖吃药了。”   小晗苦巴着脸,“我吃过了。”   白夫人:“又胡说,你什么时候吃过了?睡觉前那都是昨天的事儿了,病没好就是要吃药,乖宝,来,莫要怕苦。”   小晗不依,“吃了吃了,干爹干娘喂我吃了,我还吃了个糖葫芦哩,甜滋滋的,好香!”   白夫人轻笑,眉眼里都是无奈,这个白家,小晗哪里有干爹干娘帮忙照顾啊,姨娘倒是多,却各扫门前雪。   倏忽的,白夫人一僵。   不,小晗是有干爹干娘的,还是她带着他认的干亲嘞!   白夫人想着甜水巷的老井和老树,一时有些荒谬,却又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是契爷契娘来瞧小晗了吗?”   她急急的站了起来,眼睛四处看了看,有些慌,有些喜,还有些无措。   也是,凡人拜神,本来也就是讨个心里的吉祥意头,哪里想到会有真神过来。   小晗拉了拉白夫人的衣摆,指了屋子的东面,脆声道。   “娘,干爹干娘在这边呢,还有小顾哥哥。”   顾昭一行三人都点了点头,他们也跟着问了声好,只是白夫人听不见瞧不见而已。   白夫人惊疑不定,是了是了,今儿十五,应该是相公回甜水巷烧香时和契爷契娘说了小晗生病的事儿,这才引得水井阿公和老树阿嬷来瞧。   白夫人心里想着,嘴里也喃喃念叨了句。   小井气得要炸了,“胡说,白老爷小气着嘞!你们搬走这么久了,他就来上了两次香。”   谢树棣在旁边安慰,“算了算了,咱们早就知道白老爷这人浑,你瞧,他养了婆娘和小娘,还有小晗他们,各个都得上戏台唱曲儿,回头银子赚了,他还大包大拢的收着,唉,小晗娘俩更不容易。”   小井气闷,两颊一鼓,葫芦髻的小葫芦晃悠,就连生气都是可爱模样。   顾昭同仇敌忾,“是不能让他占了这个便宜,明明是谢公子和小井姑娘心善,特意来瞧小晗的。”   凡间小儿不好养的时常有认契爷契娘的风俗,不过,一般契的是年代久远的物事,都是小神和精怪,像那等观音娘娘,玉皇大帝,那向来是没有的。   凡人心思朴实,观音娘娘和玉皇大帝官大,官大事务也忙碌,哪里能管小娃娃吃饭香不香,身子好不好,肉肉长了没有。   认了契亲,小神精怪提供庇护,凡人供奉香火,像白老爷这样不守规矩的,要是遇到小心眼的神灵和精怪,反而会倒大霉的。   顾昭感叹,还好白家认契的是甜水巷的老井和老树。   小井就不说了,虽然不若谢树棣热络,但是瞧见当干娘的心里担忧,她也能陪着走这一趟。   数次生气,结果闷的也是自己。   谢树棣就更别说了,那是真把小晗疼在心里。   顾昭正待开口和白夫人说话,不想,床榻上的小晗却快了一步。   “没有呢,干娘干爹说了,阿爹好久没去甜水巷上香了,就去了两次哩。”   白夫人怔楞,“什么?”   小晗点头,“干爹都生气了。”他做了个叉腰的动作,眉眼一挑,奶凶奶凶的。   旁边,小井都瞧得不好意思了。   “没有没有,干爹没有和小晗生气。”   小晗冲小井点头,小大人一样,“小晗知道,干爹干娘疼小晗,你们是生阿爹气了。”   他刚放下的手又叉到了腰上,头一扭,鼻子里出气模样。   “哼!小晗也气阿爹了!”   小井和谢树棣连忙又哄道,“不气不气。”   顾昭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愧是襁褓里就上戏台的小将,这一嗔一怒的模样,机灵又传神。   ……   白夫人待弄明白事情后,银牙差点咬碎了,眼里又气又恨,目光看向窗棂外头,里头几乎要淬了毒。   白景山这老货害她儿啊!   恨着恨着,她心底又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倏忽的抱过小晗,顿时,呜呜又压抑的哭声响起。   小井和谢树棣吓了吓。   小井瞪大眼睛,有些慌张的摆手,“怎地了,我真的没有生气,没有生气。”   顾昭有些不是滋味,“小井姑娘莫要自责,不是你的原因。”   话落,顾昭的视线落在白夫人身上。   她约莫四十来岁,寻常人家要是生娃儿早,那都是当奶奶的人家了,她才初初当阿娘,也许是就生了一个娃儿,又得要上戏台,她的身形保持的很好。   只是那凌乱的发,还有眉眼里透出的憔悴,让人知道她不好,心里一直不痛快。   顾昭轻声,“是白老爷,白夫人气的是白老爷。”   不,也不单单是气,也许还有怨和恨吧。   可偏偏,她的孩子还这般的小。   她一个妇人家除了依靠相公,哪里还有旁的路走,再气再怒,回头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因为白老爷要是没了,她的日子只会更难更不堪,想想凤仙阿娘便知了。   莫说小晗这会儿小,就是十来岁了,孩子出点意外多简单,河边,山脚……哪个不成?   而白夫人显然也是个心里明白的。   小井气闷的揪了揪葫芦髻上的小葫芦,眉头皱在了一起。   “凡人过得真难,妇道人家更难。”   旁边,谢树棣喃喃,“是啊,凡人真是难。”   那厢,小晗懂事的用手拍着白夫人的背,嘴里念叨,道。   “不哭不哭,阿娘不哭,小晗病好了,不痛痛了,小晗赚银子,阿娘不怕。”   白夫人眼里的热意涌得更厉害了,不过,她也不想吓到孩子,片刻后就憋住了哭意,拿了帕子擦脸。   “好好好,小晗陪阿娘,阿娘心里不难过。”   她急急的抬头,“哎呀,是我失礼了。”   小晗探出头,传达意思,“娘,干爹干娘要回去了,说下次再来看我,对了,他们还拎了蛋蛋给小晗,阿娘回头去鸭房捡。”   白夫人:“啊,走了吗?”   小晗点头,“恩,走了。”   在那一瞬间,屋子的烛光倏忽的一暗。   不过,外头的天光熹微,有光线透过窗棂照进屋舍,有着阿娘和小晗的屋子,还是那般温暖明亮。   白夫人摸了摸小晗的脑袋,看着他病气褪去的脸色,柔声道。   “没事没事,回头阿娘带你去甜水巷瞧干爹干娘。”   “我们也给他们送鸭蛋和饭饭,好不好?”   小晗欢呼,“好啊好啊,我给干爹干娘磕头。”   白夫人眼神柔和,“真乖。”   ......   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身影一淡,跟着小井和谢树棣身后出了屋子。   不知谢树棣从哪里一翻,原先手里拿的药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先前挎着的一篮子青壳大鸭蛋。   顾昭有些好奇,“小井姑娘,谢公子,你们这鸭蛋要怎么给小晗啊?”   在顾昭看来,这篮子的鸭蛋是鸭蛋,但它们并不是真的存在,只是凡人供奉,他们收取的精华,只有炁而无实形。   小晗虽然六感灵识强,能瞧到鸭蛋,但这不代表他能拿到真的鸭蛋。   小井熟门熟路,“这事儿我知道,我以前也看过一个契亲,那小姑娘招人稀罕,就是家里穷得很,没什么好东西吃,瘦得和柴火妞一样,我就拿鸭蛋贴补贴补她了。”   顾昭放心,有经验就成。   ……   接着,顾昭跟着小井和谢树棣来到了白家的鸭房,鸭房里除了一只公鸡,就只有两只的母鸡。   其中一只有些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小井傻眼了,这叫鸭舍的地方,怎么能没有鸭子呢?   顾昭连忙问道:“怎么了?”   小井探头又瞧了瞧,愁眉耷脸,“坏了坏了,我以前送鸭蛋给那囡囡,都是让她家的老母鸭下蛋的。”   顾昭:“啊?”   她又听小井说了说,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小井送鸭蛋,是将这鸭蛋的精气打到老母鸭的肚子里,这样,天将明未明的时候,老母鸭就会一个劲的生鸭蛋,直把它肚子里的鸭蛋精气生光了才成。   小井送几个,老母鸭就生几个,有时还会多一两个,那是老母鸭本来就要生的,是它自个儿的蛋。   小井甩头,小葫芦晃悠。   “不管了不管了,不拘是老母鸭还是老母鸡,它们都是会下蛋的。”   “树弟,你将蛋往老母鸡肚子里丢去就成……不成不成,这一个篮子可不够,咱们小晗病得这般厉害,瘦了这般多,白老爷不做人,咱们可得偏疼两分。”   小井翻手,不知她从哪里拿的,也拿出了一个篮子。   只见里头的鸭蛋各个青壳大个,浑圆浑圆的。   顾昭瞪大了眼睛。   她将目光看向鸭舍里头的老母鸡,眼里有同情之色溢出。   这一下子生这么多个的蛋,每个还这般大,那......该疼了吧。   顾昭的视线往老母鸡的尾巴处瞟了一眼,急急的又收回了目光。   真是鸡生惨剧啊。   老母鸡何其无辜!   ……   “慢!”顾昭不忍心了。   谢树棣正待丢篮子,听到顾昭的声音,他手中的动作急急停住,侧头看去的目光不解。   “顾小郎,有什么不妥吗?”   顾昭讪笑了下,“那什么,我觉得吧,白老爷既然是小晗的亲爹,没道理小井姑娘和谢公子这样的契亲都为小晗忙前忙后了,又是治病,又是送大鸭蛋的,白老爷一个亲爹,反倒搂着小娘子呼呼睡大觉,对吧。”   小井气愤,“就是这个理!”   谢树棣跟着眉眼一垮,有些发愁道。   “唉,腿脚长在白老爷身上,人家不愿意疼爱小晗,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大概是咱们小晗和他爹缘深情浅吧。”   顾昭:“不不,白老爷还是能够尽一分力的。”   说着,她将目光看向小晗两位干亲手中的鸭蛋篮子。   干亲送鸭蛋了,当爹的帮忙转交一下,哪里有什么干系?   这么多蛋,要是都让鸭舍里的老母鸡忙活,非得虚了不可。   没道理母鸡能帮忙了,当阿爹的还能置身事外。   ……   小井和谢树棣跟着顾昭的视线,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鸭蛋篮子。   片刻后,小井哈哈大笑,笑得葫芦乱蹿。   “对对对,是得寻白老爷帮忙。”   谢树棣还有些迷糊。   顾昭和小井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眉眼弯弯,默契不言而喻。   谢树棣不解,“说个啷子嘿!”一着急,他那怪腔怪调的外乡口音就出来了。   小井一把拉住,“没事没事,顾小郎寻白老爷帮忙一下罢了。”   ……   顾昭很快便寻到白景山的屋子。   他今儿睡的是六娘的屋子,小井瞧到很是唾弃了一下,这又是个新面孔的小娘呢!   此时,白景山梦里一阵又一阵的噩梦,他把自己缩在被褥里,挤着六娘。   六娘不耐,将他往旁边一推,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白景山冻得瑟瑟抖抖,嘴里小声的喊着救命救命,有鬼之类的话。   顾昭有些好奇,她凝神瞧了瞧白景山头上的梦境。   只见梦里,他被一个恶鬼追撵,跑得帽子丢了,鞋子也丢了,他一个回头,只见那鬼细骨伶仃的立在朱红的屋檐门口。   不言不语,阴气森森的勾着唇,冷冷的笑着。   白景山大骇,跑得更慌了。   ……   顾昭恍然,原来是梦到鬼了啊,难怪这般惊惧。   不过,这白景山梦里的女鬼……怎么好像有些面熟呢?   顾昭想了想,没有想出头绪,索性不管了。   眼下,白景山惊惧,魂有些不稳,这更方便了顾昭的操作。   不过片刻时间,顾昭就请出了白景山的魂。   白景山迷糊的睁眼,“谁啊?”   倏忽的,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看着床榻上的自己,瑟瑟抖抖,喃喃不已。   “完了完了,我被恶鬼吃了,我死了,我死了......呜呜。”   顾昭好心宽慰:“放心,没死呢。”   “走吧!”   随着顾昭的一个翻手,白景山觉得自己如坠海里,如坠云里,他不断的坠啊坠,再睁眼,惊叫一声。   “咯咯咯,咯咯咯!”   跌死我了,救命救命。   ……   鸭舍里,有些蔫耷精神的老母鸡再睁开眼,里头满满的是活力和惊慌。   只见它胡乱扑棱,惊起一阵毛羽乱飞。   白景山更慌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怎么成了一只鸡了?   鸭舍口,小井拍手,“好好好,树棣快丢。”   谢树棣瞪大了眼睛,这……   不过,他一向脾气温和,也习惯了听小井的,小井一说,他就将手中的篮子往白景山附灵的老母鸡身上丢去。   篮子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青光,一下就没入了老母鸡的腹肚之处。   旁边,小井的眼睛转了转,颇为坏心眼的笑了笑,随即丢了另一个篮子过去。   谢树棣着急:“哎,不是另一只母鸡吗?”   小井:“嘿嘿,凡人有一句话叫做一事不劳二主,咱们得入乡随俗。”   屋里,顾昭瞧着床榻上的白景山,将转替符的阴符贴在了白老爷身上。   这符箓的阳符在鸭舍中下蛋的老母鸡身上,如此一来,老母鸡的不适,就转到了白老爷身上。   做完这事,顾昭这才抬脚去了鸭舍。   没道理家里的老母鸡都关心小小主子了,当老子的还不出力,父子情浅缘深......那怎么能行!   父亲儿子,就是得要亲亲热热的啊!   ……   鸭舍里,白景山还在扑棱翅膀,跳着脚,突然,他扑棱不动了,也跳不动了。   因为,他的肚子好痛啊。   白景山蹲了下来,憋气,用力,随着一声嘹亮的咯咯咯,他下蛋了。   小井欢喜不已,她兴奋的瞧了瞧谢树棣,又去瞧顾昭,快言快语道。   “瞧,是鸭蛋,青壳又个大圆润,是我特意捡好的鸭蛋哩!”   她就说成的,老母鸭能生,老母鸡也一定能生!   顾昭笑眯眯:“是啊是啊。”   ……   鸭舍里,白景山裂开了,整个鸡愣在了那儿。   他下蛋了,他下蛋了......他下蛋了……   很快,白景山裂得更开了。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比下蛋更可怕,那就是下了一篮又一篮的鸭蛋。   天光愈发明亮,鸭舍的草垛里添了数十枚的鸭蛋,各个青壳个大浑圆,有眼光的人瞧一瞧,谁不得赞一声这蛋好。   说不得还是双蛋黄嘞!   白景山仰头:“咯咯咯!”   ...... 第104章   “好好好!”小井拍手,“白老爷也在为自己能够尽一分力,疼爱儿子欢喜呢。”   谢树棣目露无奈:......   这......确定是欢喜吗?   谢树棣的目光落在那蔫耷的老母鸡身上,尤其是小眼睛处的毛羽,那儿微微有些许的潮湿。   这是......哭了吧。   顾昭反驳:“不,白老爷这是太欢喜太感动了,这叫感动的落泪。”   她微微侧了个头,神情认真的和谢树棣解释道。   “谢公子有所不知,这当爹的可能会不疼爱闺女,但多多少少都会心疼儿子,只是咱们白老爷这会儿不知道罢了。”   “莫说小井姑娘和谢公子这等干亲,就是我这个外人瞧了,都想着帮白老爷一把。”   “免得他以后慈父心肠起了,小晗却早已经长大成人,年老时懊恼,世间没有后悔药,那不是徒留憾事了?”   顾昭说完,只觉得自己今天棒棒的,又做了一回大好事哩!   父子间缘深情浅,那就好好的培养培养父子情!   遇到了问题,不思量着解决,只叹命里的缘分,这可不是她顾小昭的原则。   瞬间,顾昭眉眼舒展,笑得眉眼弯弯。   谢树棣面露纠结的神色。   乍然一听是对的,再一想,它……它也是对的。   不过,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嘞!   罢罢,总归娃儿小晗有青壳个大又浑圆的大鸭蛋吃了,补一补,那奶膘很快就又养回来了。   想罢,谢树棣也眉眼舒展,同样笑得眉眼弯弯。   老母鸡身子里,白景山蔫耷又疲惫的眯了眯眼。   “咯咯,咯咯。”   生蛋,真的好累!   ......   “一、二、三......四十九、五十,咦怎么还多了一个,怪哉怪哉。”   小井是个讲究又有些较真性子的井灵,临走之前,她手指点点,隔空数了数那蛋,有些意外的喊道。   顾昭看了过去。   只见鸭舍里,另一只母鸡和公鸡缩在角落里,它们离白老爷母鸡远远的,就像瞧怪物。   那轻颤的毛羽,小眼睛里的震惊,无一不让顾昭怀疑,这两只鸡是不是要成精了。   顾昭仔细的瞧了瞧,确定这两只鸡只是震惊白老爷母鸡居然生了这么多的蛋,还个个不是自己的娃儿。   看来,这公鸡母鸡都是有脑仁的,她不单单促进了白家父子间的情分,她还救了两只母鸡的鸡生呢。   福生无量天尊。   真是功德圆满。   ......   顾昭矮了矮身,也不嫌弃这鸭舍狭窄,进去翻了翻,从青壳的鸭蛋下头翻出了一颗黄壳的。   回头对小井和谢树棣道。   “多的那一个是鸡蛋,白老爷自个儿多下的。”   小井:“成,没有少就好。”   她的目光落在白老爷身上,声音有些欢喜,葫芦髻的小葫芦迎着熹微的光亮,漾起徐徐晨风。   “树弟,顾小郎说的对,白老爷对咱们小晗还是有父子情分的,瞧,他还添了一个鸡蛋哩,不过,他做的还不够,怎地都比不上咱们,这黄壳的蛋,委实是小了一些。”   小井说到后头,神情有些嫌弃。   显然,作为许多娃娃的契爷,收多了凡人供奉的个大浑圆青壳鸭蛋,她有些瞧不上这黄壳个小的鸡蛋。   顾昭多瞧了两眼,替白老爷说了句公道话。   “虽然不若小井姑娘送的鸭蛋个大,不过在鸡蛋里,这蛋算大个的了。”   “再说了,鸡蛋鲜嫩,小娃儿脾胃弱,小晗早上吃一杯嫩嫩的蛋茶,也是极好的。”   这话一出,小井目光炯炯的看着鸭舍里的白老爷。   白景山老母鸡的身子一僵。   咋地了,咋感觉哪里凉飕飕的。   ……   片刻后。   小井有些惋惜的摇头,“罢罢,吃鸭蛋也是一样,等小晗吃完鸭蛋了,我再送两篮子过来,到时再麻烦白老爷吧。”   顾昭忍笑,“成。”   ……   小井化作水雾,倏忽的包裹做旁边的谢树棣,水炁无形无状,一会儿像那华盖盛开的繁树,转眼却又像货郎带来的八爪大鱼。   “顾小郎,我和树弟先回去了。”远远的,小井利落的声音传来。   顾昭摆手,“成,回头去我家做客。”   “哈哈,一定一定。”   街坊邻居,就是要多走动走动,那才更加的亲香呢。   不过是片刻时间,只见水雾翻滚,似腾云驾雾,眨眼便不见了葫芦髻的井姑娘和面容温和的谢公子。   顾昭瞧了瞧天色,此时晨光熹微,宅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那是大家伙儿要起了。   “辛苦白老爷了。”   顾昭手一扬,将老母鸡身子里白景山的魂请了出来,客气的冲他拱了拱手,笑眯眯道。   ……   “你,你是谁?”白景山惊魂未定。   他侧头,瞧见茅草堆上的老母鸡倏忽的睁开了眼。   只见它有些莫名的摆了摆头,显然没有刚刚下蛋的记忆。   就像是疲惫的人睡了个充足又香甜的觉,原先有些蔫耷的精神,一下就精神起来了。   “咯咯咯,咯咯咯。”   老母鸡昂首,偶尔拍拍抖抖翅膀,小眼睛机灵,走到食槽那儿便笃笃笃的啄食。   白老爷心里有着不详的预感。   这,这老母鸡咋没有一丝一毫不舒坦的模样嘞?   何止是没有不舒坦,它还精力充沛。   老母鸡饱食一餐,瞧着角落里眼睛古古怪怪的一公鸡一母鸡,被那眼神瞧恼了,扑棱着翅膀,细骨伶仃的两只脚跑得风起。   “笃笃笃。”这是啄鸡的声音。   “咯咯咯。”   “喔喔喔。”   鸭舍这一处鸡飞狗跳,最后老母鸡翅膀一扑棱,鸡毛乱飞,一跃跃到了鸭舍高高的横梁间,宣告了胜利。   “咯咯咯!”   同样的音色,不一样的精气神。   顾昭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   “好了,白老爷,别贪瞧热闹了,你该回去了。”   白景山羞恼:他没有!   还不待他开口,随着话落,白老爷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晕眩随之而来。   如坠云里,如坠海里……坠啊坠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万年。   床榻上,白老爷倏忽的睁开了眼睛。   “白老爷,对家里的人和娃儿好一些,别只顾着讨小娘子自己享乐,哼哼,你要是再那般小肚鸡肠,很快,你就又能感受感受,这小肚鸡肠是何等滋味了。”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白景山耳朵里响了起来。   那声音的音色清冽干净,不疾不徐,隐隐还带着笑意,然而里头的意味却不那么和善。   白景山一下便从床榻上翻滚了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   他身上哪里都是痛的,尤其是某一处。   “嘶!”白景山倒抽凉气,痛苦得面目狰狞。   这熟悉又该死的虚弱和疼痛。   不过,眼下他顾不上了这痛苦了。   “谁!是谁!”   白景山提高了嗓门,手扶着腰,眼睛张惶的四处张望,许是因为疼,他眼角沁出了一抹水润。   “你到底是谁?为何如此捉弄我!”   “是谁......求大人明示,我给大人烧香,五牲十二果,香烛纸钱,我,我一定捡好的来!”   白景山捶地,说到最后呜呜泪流,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顾昭铁石心肠,没有理会。   明示?   她明示了呀。   不要小肚鸡肠,就不会小肚鸡肠啊。   话都说这么明白了,以后他要是再犯,遭罪了可怪不到她头上。   ……   瞧着符箓的符光没入白景山有些白胖的身子,顾昭这才满意,提着六面绢丝灯笼走了出去。   屋门处的身影一淡,似风又似光。   顾昭抬头,天光微亮。   下了一夜的雪,厚厚又灰蒙的云层退去,天边霞光染红了绸带般的飘云。   果然就是要做好事,这不,阴了几日的天空都云尽光明,只天畔缀一些无形无状的云。   今儿又是能参悟云篆的一日。   顾昭低头,从六面绢丝灯中拿出一个册子,笔走龙蛇的在其中一张符箓图案旁落下了名儿。   小肚鸡肠符。   以后这符箓就叫小肚鸡肠符了。   纸张簌簌翻翻,数十张黑墨毛边纸的符文闪过,最后,落在掌心上的是靛青色的书壳,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云篆二字。   这符箓集是顾昭参悟天上的流云,有时突发奇想,改了符窍的一部分,记录在册子中的。   不知不觉,已经记了好些符。   顾昭抬脚离开。   ……   白宅床榻上,白老爷新纳回来的六夫人听到动静,睡眼惺忪的转醒。   她压着被吵醒的怒火,娇声嗔道。   “老爷,你吵到人家了。”   倏忽的,她的话语僵住了,捂着唇惊呼。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哎,老爷哎,您怎么在地上了?哪儿摔疼了?真是痛煞我也,老爷!”   六娘子像只花蝴蝶一般,拉长了声调,惊呼声婉转动人,一叹三折。   她从床榻上起身,被子掀开一角,冷气一逼,她瑟缩的又退了回去,片刻后,她撅了撅嘴,狠狠心还是翩跹的下了床榻,来到白景山跟前。   罢罢,刚进门,还是哄着点老爷吧。   “老爷,您没事儿吧。”六娘目光莹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出口的深情厚意。   往日里,瞧见这样的六娘,白景山只怕心肝都要化了,什么都得应着这个小娘子,哪里像现在......   不不,这下他的心肝也要化了。   白景山面上又狰狞了一下。   痛,又痛又虚,说不出的哪里难受。   ……   白景山嘶哈嘶哈的抽了片刻凉气,拉过六娘的手,狼狈不已。   “嘶,去唤大娘子,让她唤大郎二郎过来,扶我上榻,给我请大夫。”   六娘有些慌了,“好好,老爷稍等,我这就去了。”   说完,她裹了厚袄子,翩跹着身姿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   “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要不好了。”   ……   地上的白景山颓然的放下了手。   唉,这六娘……好歹也给他盖个被褥,裹个厚袄啊。   罢罢,还是老妻比较妥帖。   难怪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   小娘子平时宠宠就是了,见真章了,还是老妻更可靠。   白景山跌在地上,目光殷殷的看着大开的房门。   寒风吹来,他俨然是冬日里的大白菜。   ……   此时,比较妥帖的老妻正在鸭舍里。   白夫人探头瞧了瞧鸭舍,面上又惊又喜,喃喃自语。   “真的,是真的。”   “契爷契娘来看小晗了!”   她寻了个篮子,也不顾鸭舍低矮味儿重,弯了腰将青壳的大鸭蛋捡了捡,最上头搁一个黄壳的鸡蛋。   最后装了满满两个篮子。   白夫人瞧了瞧左手边,又瞧了瞧右手边,笑得合不拢嘴。   客气了客气了。   她不单单欢喜大鸭蛋,她更是欢喜契爷契娘对她家小晗的喜爱。   ……   六娘气喘吁吁的跑来,可算在鸭舍处寻到了白夫人。   “大娘子,不,不好了,老,老爷不好了。”   还在笑的白夫人一下收了笑脸,面无表情。   六娘子有些怵的瑟缩了下。   白夫人慢条斯理:“死了没,死了我让小晗给他摔盆,没死就是没事。”   说罢,她挎了两篮子的鸭蛋往屋子里走。   真是晦气,好好的喜气都被那挨千刀的冲淡了。   不成不成,回头她得赶紧去灶房给小晗做个蛋羹,不能辜负了契爷契娘的心意。   白夫人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   ……   六娘有些无措的回屋,期期艾艾的和地上的白老爷说了说。   最后,她猜测道。   “老爷,定然是您这些日子偏疼奴,夫人吃味儿了。”   白景山气急捶地,“反了反了,瞧我回头怎么训她!”   “这婆娘,再吃味儿也不能这样,夫人就是不晓事理,所以爷才不爱去她那屋。”   外头,端着木托从门口经过的白夫人:......   “呸!多大的脸!”   ......   那厢,离开白宅后,顾昭抬脚往春江路的春江市集去了,她准备带一些鱼虾回去,姑妈说了,今儿准备做糟粕醋面。   想到这,顾昭有些期待。   ……   虽然天寒地冻,但这可不耽误靖州城的百姓,市集里小摊贩挑箩赶驴,背篓挎篮,鲜活的大鱼,清甜的河虾,昨儿才宰的大猪......新鲜的菜菇,样样不缺。   顾昭到屠夫摊子割了一刀子肉条,肥瘦相间,又去豆腐摊子买了豆腐泡和豆芽儿……   东西买得差不多了,这才抬脚去了阿庆嫂子那儿。   “阿庆嫂,给我来挑一条大鱼,再捞一兜河虾。”   “哎哟,今儿怎么是你啊。”阿庆嫂瞧见顾昭,面上欢喜不已。   顾昭笑道,“天儿冷了,地上湿滑,我也不放心阿奶他们出来,索性下值了拐过来,带一些肉菜回去,正正好。”   阿庆嫂点头,“是得小心一点儿,前儿啊,我们那一老爷子摔了一跤,怦的一声砸下去,好半晌没起来,唬得我们吓了一跳。”   顾昭关心,“啊,没事儿吧。”   阿庆嫂摇头,“没事没事,昨儿我还瞧见他了,正给他家老婆子端热水呢,走是走得慢了一些,不过还算硬朗。”   顾昭放心了,“那就好。”   “我听甜水巷的街坊们都说了,今年的靖州城冷得早了一些,路上湿滑,你们出行也要小心一些。”   “自然自然,”阿庆嫂连连点头。   她弯下腰替顾昭挑了条最鲜最嫩的,手中的草绳利落一穿,鱼儿鲜活的摆尾,带起沁凉的水珠。   阿庆嫂闲聊道,“也幸好老爷子没事,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家里老太太秋日那会儿就病了,卧床着呢。”   顾昭接过鱼,诧异道。   “家里没有小子媳妇帮忙吗?”   阿庆嫂摇头,“没呢,听说以前抱养了一个,养不熟,跑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回来,老太太老爷子也死心了,这些年都是两人相互作伴。”   “不过,不用操心儿孙,倒也算清闲。”   阿庆嫂感叹,“咱们老话说的也对,少年夫妻老来伴,周婶那儿啊,幸好有周伯忙前忙后的伺候,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人呐,干干脆脆的死了,那还真是这辈子上辈子修的福。   要是病了躺在床上轻易动弹不得,那才真是遭罪了。   顾昭想着白景山老爷,跟着道。   “看来,这相公也是有坏有好的。”   阿庆嫂哈哈笑了一声,“不单单相公哩,这婆娘也是一样的,要不怎么有一句话叫做好汉无好妻,懒汉攀花枝儿了,可见,这夫妻缘法就是不一定的。”   顾昭点头,“是这个理。”   ......   瞧着蚬子大个黄壳,顾昭也挑了一些,顺道还将钉螺买了,回头搁辣子炒一炒,他阿爷喝上两盅热酒,小日子那是神仙都不换。   寒暄了几句,顾昭准备离开。   “哎!顾小郎也在这儿啊。”一道声音略带惊喜的响起。   顾昭回头看去,也有些意外。   “炎柱大哥。”   来人是甜水巷的街坊钱炎柱,也是府衙的衙役,此时,他还穿着府衙的皂衣,外头裹一件大袄子,腰间挂一把弯刀。   钱炎柱走过来,“大嫂子,给我也来一条鱼,要和顾小郎手中的一样鲜活。”   阿庆嫂欢喜:“哎!”   钱炎柱:“小郎稍等,咱们一起回去啊。”   顾昭应允,“成。”   阿庆嫂动作利落,片刻后,一条鱼儿便穿了麻绳递到钱炎柱手中,笑道。   “承惠三十五个铜板。”   钱炎柱龇牙,肉痛的从哐里啷当的荷包里数了铜板过去。   顾昭和钱炎柱往前走,远远的还听到阿庆嫂热情的大嗓门,“下次再来啊。”   钱炎柱摇头,“这老板娘的鱼儿鲜是鲜,就是不能饶了零头,有些小气。”   顾昭不赞成了,她们玉溪镇那就没有小气的。   当下便笑道,“瞎说,她这不是还给你添了把葱了吗?不错了。”   冬日里,一把葱值两枚铜板的。   钱炎柱附和,“也是。”   添了葱鱼汤也香着嘞!   两人走了几步,钱炎柱突然想起昨儿黄昏时候的事儿,连忙将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那会儿我急着去当值,便也没有再劝,不知道他是不是上了你们家,说了那糊涂话。”   顾昭诧异,居然还有这样一茬事。   钱炎柱忧虑:“唉,白大哥怎么成这样了?咱们老实人家,最怕这等没脸没皮的赖皮鬼了。”   “就像癞蛙蹦脚背上,不咬人也恶心人,顾小郎,他要是缠上你了,不然,咱们和大人说说,这宅子可是大人予你的。”   钱炎柱说到这,懊恼昨晚没有想起这事儿。   ……   顾昭不赞成:“不妥不妥,大人日理万机呢。”   知府大人呢,怎么能这般大材小用?   “炎柱大哥莫烦,左右这几日白老爷是没法上门寻我麻烦了。”   钱炎柱好奇,“这话怎么说?”   顾昭迟疑,“他这下该不舒坦,在床上躺着,下不来了吧。”   钱炎柱再问,顾昭却闭了嘴,不再继续说话了。   ......   快到甜水巷时,顾昭侧头就见钱炎柱不断的呵气跺脚。   钱炎柱有些不好意思:“天冷了一些,昨儿走了一夜,脚都要僵了。”   顾昭想着家里那一瓮的糟粕醋,从绢丝灯中将她阿爷予的酒囊拿了出来,递过去。   “炎柱哥要是不嫌弃,这酒囊就拿去喝吧,暖暖身子。”   钱炎柱乐呵,“不嫌弃不嫌弃。”   他接过就将酒囊往怀里一揣,只等到家了让娘子温一壶热酒尝尝。   顾昭:“对了,之前听嫂子说了,要给她外甥甥认契,唔,咱们甜水巷的老井和老树确实很不错,特别灵,是好干亲呢。”   钱炎柱意外,这顾小郎手中说的不错,那和他们寻常百姓口中的不错可不一样。   难道是老井老树显灵了?   “成,回头我给我那婆娘说一声。”   ……   两人分别后,顾昭抬脚朝自家宅子走去。   才敲门,就见面色纸白的小令探出头,双丫髻一颤一颤。   顾昭笑眯眯:“小令早啊。”   小令欢喜:是它家小昭公子嘞!   只是纸人不会说话,脸还有些僵,小令再是欢喜,面上也只能僵僵的勾了勾唇,瞧过去有些阴森诡谲又不怀好意。   瞬间,一道念头如电闪雷鸣划过。   顾昭恍然。   啊!她知道了!   难怪她觉得面熟,白老爷梦里一直跑啊跑,回头见到在屋檐下冷笑瞧他的大鬼,有几分像她家小令啊。   老杜氏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昭儿回来了?”   手中的东西被小令贴心的拿去灶间了,顾昭一身轻松。   她揽过老杜氏往回走,路上有些好奇,遂问道。   “阿奶,昨儿有人寻来了?”   老杜氏莫名,“没啊......啊,不,是有一个老爷,才打开门什么话也不说,自己惊慌失措的扭头就跑……古古怪怪。”   “要我说,他说不得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顾昭:“哈哈,对对,他就是没安好心,做亏心事了。”   ……   顾昭回头,瞧见嘴角微勾的小令,赞许道。   “小令做得真好!”   顾昭和老杜氏回屋了,小令还立在原地。   它眼里有迷惑。   它做啥了吗?   不管了,顾小昭夸它了嘞!   嘿嘿,它不愧是顾家的大丫鬟!   ……   那厢,钱炎柱回到家,将鱼往灶间一搁,胡乱的往肚子里垫了垫东西,热了酒就往瓷碗里倒。   一咂,大嗓门:“好酒!”   他低下头,紧着又喝了两口。   接着又受不住的夹了一筷子的菜,压了压,那有些潮红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毛阿英一瞧他脸色,也是唬了一跳。   “这酒真烈,哪儿来的?”   钱炎柱:“方才碰到顾小郎,他给的。”   片刻后,他由衷叹道。   “不愧是顾小郎,真是个好儿郎,这大鬼吃得,烈酒也喝得,痛快!”   毛阿英嗔道,“你又浑说,咱们甜水巷这儿传的顾小郎吃恶鬼,那就是你浑说出来的。”   钱炎柱嘿嘿笑了一声。   他哪里想到一句笑谈,大家传啊传,最后会浑说成这样。   “对了,你阿姐认干亲的事儿怎么说?刚才顾小郎和我说了,咱们这儿的老井和老树不得了,灵着呢!”   毛阿英没好气,“我早就说灵着了,你还不信。”   钱炎柱摇头,“嗐,你个肉眼凡胎的,和顾小郎那等修行之人说的话,那分量能一样吗?”   “怎么样,你阿姐回信了吗?”   毛阿英摇头,“还没回。”   钱炎柱嘶了一声,有些肉痛,却还是开口道。   “怎么还没个回信,不然再去一封信问问?”   毛阿英也心疼,六十枚铜板呢,够一条半的鱼了。   “不了不了,再等等吧,这段日子雪大,路不好走,说不得是路上耽搁了,不碍事。”   钱炎柱端起碗,小口咂酒。   “成,这回你别说什么娘家阿姐,婆家阿姐的浑话就成。”   毛阿英剜了一眼,“小性子!”   都这般久了还记得。   ......   此时,远在祈北郡城城北的石家,毛山珍也在问婆母。   只见她面容有些愁绪,瞧了瞧玩耍的小儿,担忧道。   “娘,我那妹妹来信了,说是他们那儿的老井和老树特别多的人认干亲,娃儿认了后,好养许多,不然咱们也给小石头认个干亲吧。”   饭桌上,毛山珍的婆母陈大莲正在夹毛豆,听到这话,她撩起眼皮看一眼过去,随即耷拉下来。   “认干亲,说的简单,路程山高水远的,咱们初一十五怎么供奉?”   毛山珍急忙道,“我托我那妹子就成,逢年过节,包个红封过去,亲亲姐妹,不讲究虚礼!”   陈大莲将筷子一搁。   毛山珍不敢再讲话了。   陈大莲痛心疾首,“你啊你,都当家这么几年了,怎地还花钱散漫,咱们家小石头今年四岁,到十六岁谢礼,那还有十二年,别瞧一年是不多,十二年的红封,那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了。”   毛山珍一听,也是这个理。   当即有些发愁,“那怎么办啊,没听说咱们这儿哪处的老物件灵,不然咱们自个人认干亲也是成的。”   陈大莲板脸:“笨!”   毛山珍一听,欢喜不已,“娘,你这是有旁的法子了?”   陈大莲拿起筷子,继续夹盘子里的毛豆,咬下一口,喷香喷香。   待嚼了咽下了,她才开口。   “你啊,也是舍近求远了,这干亲哪里有咱们亲亲的好?”   毛山珍不解:“啊?”   陈大莲叹气,随即打起了精神。   “你那公爹去了下头了,眼下也过了七七,他也该回来做保家公了。”   陈大莲又嚼了个毛豆,小声嘟囔。   “老头子想的倒是美,两脚一蹬,万事就不管了?哪里有这般便宜的道理!咱们这老货啊,死了都得当保家公保佑家里呢。”   她瞪了毛山珍一眼,继续数落道。   “不省心的,我和你阿爹啊,那是黄连刻的木头人,苦透苦透的,死了都不安生!”   毛山珍皱巴脸:......   她,她这不是想认契亲,没想着这保家公的事儿吗?   怎么又成了她不省心了?   ......   饭后,陈大莲自己去堂屋,拈了三根清香点燃,香火燃烧有种好闻的烟气,她的心也静了下来。   陈大莲紧紧的盯着供桌上的灵牌,小声念叨道。   “好了,贪耍够了就回来做保家公,咱们孙孙夜里老是惊得厉害,没道理自己家里有人,还要花铜板银子去认外头的契亲,老头子,你说是吧。”   又念叨了几句,陈大莲将燃着的香插到香炉中,紧着又道。   “快回来,莫要偷懒!”   旁边,毛山珍面上神情纠结。   这,这有用么!   陈大莲瞪了一眼过去,“他敢贪懒,回头我下去了,看我拿不拿鞋子底抽他!”   ……   接着几日,陈大莲日日早起给她那死鬼老伴儿烧香,回回就念叨念叨这保家公的事儿。   鬼道中,石恕生生生的被念叨出了耳茧子。   ……   是夜,月色昏暗,外头的雪扯棉拉絮的落下,万籁俱寂,家家户户灭了灯烛休息。   祈北郡城城北,石家。   一道孩子哭啼的声音响起,毛山珍熟练的搂过孩子,被子紧了紧,拍了拍,虽然还困,却也温声道。   “好了,不哭不哭,爹娘都在这儿呢,你瞧你爹睡得多香,快睡吧。”   旁边,石大山呼噜声打得震天,虽然格外吵人,却也给了小娃儿踏实感。   他缩在阿爹阿娘中间,有些委屈道。   “香,有阿奶烧香的味道,外头呼呼呼的,有人在走路。”   毛山珍心里一惊,搂着孩子压低了声音,“好了好了,咱们睡觉,睡着了就不怕了,阿娘在呢。”   小石子睡了。   毛山珍睡不着了。   ……   隔屋正房,陈大莲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在唤她。   “大莲啊,大莲啊......老婆子......是我,是我回来了。”   陈大莲睁开眼睛,她只觉得屋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的灰,隐隐有香火的烟气,与此同时,地上翻滚着一阵阵的浓雾。   片刻后,浓雾退去了大半,晦暗中一个老者双脚虚浮的站着,眼睛盯着陈大莲。   陈大莲唬了一跳。   石恕生没好气,“你唬什么,不是你这些日子一直唤我么,耳朵茧都给念叨出来了。”   鬼音幢幢,不过,话里的意思却不吓人。   陈大莲起身,“是是,我唤你回来的。”   她正待开口念叨保家公的事儿,倏忽的,她的目光落在是石恕生那簇新的衣裳鞋子上。   居然是丝绸模样的?   胡子也整得整整齐齐,腰间坠一个环状玉佩子,和以前的老大爷模样相比,富了贵了,自然也俊了。   陈大莲失声,“老头子,你在下头发财了?怎地发财的?”   这什么玉啊,绸子的,她没有捎下去过!   石恕生僵了僵。   发财确实是发财了,不过,这发财的缘由可不好说。   这......说起来,这可是拿他的清白换来的哩!   ...... 第105章 (捉虫)   石恕生脸上的颜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他也想来个老脸一红,奈何这死脸它红不了呢!   那日,被那轻佻的女子搂了后,他着实气得不轻,尤其是那女娃娃还不要脸,明明是她掘了自己的坟,跳下来搂着他,居然还有脸在那笑,说一些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浑话。   伤风败俗,着实伤风败俗啊。   好在,他遇到了好心的小郎。   这清白才堪堪的还予他了。   石恕生欣慰。   还有……这小郎贴心啊!   他为自己拢了拢有些遭乱的衣裳不说,还帮他盖棺埋土了,最后还烧了香和元宝予他。   说实话,他那时在气头上,还有些不识货的不想要。   只是......那小郎给的着实多了一些!人走了后,他坐在坟头的金山银山里,尝了一口香就搁不下了。   这香火,怎地就这么香呢!   比他一辈子吃的饭都香!   罢罢,他此生叫石恕生,一辈子到老了都在斤斤计较,如今死了,偶尔不计较一件事,那也不枉他爹娘给他取的这个名儿啊!   打那日后,石恕生改变了自己威武不能屈的气节,搂着金山银山,在下头的日子过得那叫做衣食无忧嘞!   不,这叫做人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   祈北郡城城北,石家。   石恕生收回思绪,目光落在老婆子陈大莲身上,声音幽幢有些虚,也不说是如何发财的,只避重就轻的嗯了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紧着就道。   “老婆子,你这么急的唤我上来,有什么事吗?”   陈大莲不语。   她耷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直把石恕生一个老大爷的死鬼看得惴惴不安,明明心口没有了心跳,好像还会砰砰砰的乱跳。   石恕生瓮幢:“快说快说,上来一趟可不容易了,再磨蹭,一会儿天就该亮了,到时我就是不想走也得走,这是规矩。”   陈大莲剜了他一眼。   哼,这老头儿,肯定有事瞒着她!   指不定还是不好的事儿!   不过,石恕生说的在理,这人死入活人梦一趟可不容易,陈大莲赶紧将保家公的事儿说了说,最后道。   “你收拾收拾就回来,家里还需要你这把老骨头呢。”   “不成!”幽幢的声音响起,不大声却态度坚决。   陈大莲拿厚袄的动作僵了僵。   “恩?”她扭头看了过去,面上的神情还没回过神。   是她老眼昏花,听错了吧!   “不成不成!”许是看出了陈大莲神情上的意外,石恕生连着说了两声不成,还伸手摆了摆,以此说明自己拒绝的决心。   陈大莲站起来,声音拔高,“怎地就不成了?”   石恕生没好气,“怎地不成?就是不成!我都死了,你还不让我痛痛快快的过个自在日子了?”   陈大莲生气,“你要去哪里过痛快又自在的日子?手头有点闲钱你就飘了是不?我瞧你是心野了!”   “方才我就想说了,你这到底是哪里发的财?吞吞吐吐不讲,肯定是心里藏鬼!”   石恕生也生气了,“你浑说什么!谁心野了?”   他一生气,脸色青白得厉害了。   只见死眼圆瞪,鬼炁汹涌,灰暗的雾气也一点点的漫上,鬼脸在云雾后头,光线昏暗,可怖又骇人。   陈大莲窒了窒。   随即,她腰板又直了起来。   怕什么!她才不怕这个鬼大爷,被吓死了她也是一条厉害的鬼婆婆,到时瞧她拿不拿鞋底子抽这个臭老头!   陈大莲大声,“要不是心野了,你怎么不回来做保家公?”   石恕生憋怒,“我都死了,还不能过痛快日子了?”   “我活着的时候为家里做的还不够多吗?大山养大了,还给他娶了婆娘,孙孙也帮忙带了……你们把我盘了那么多年的棺卖了,我也没说两句。”   他顿了顿,就像是在做深呼吸,后来,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两分,听起来好像有些怅然。   “大莲哎,讲点道理,我死了啊。”   陈大莲一窒。   她瞧着石恕生,倏忽的也觉得有些心酸,半晌后,又拉不下面子,只抹了一把脸,耷拉着眉眼坐在床沿边,声音跟着低了几分,听起来没了中气似的。   “那什么……其他人家家里,也一样有保家公保佑家里儿孙啊,怎么到了你石恕生这儿就不成了?”   石恕生商量:“放心,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会回来看看。”   “看看?我瞧你是回来吃好吃的,再搂一堆金银元宝到下头,呸,这占便宜的事儿,你还好意思说成回来看看。”   陈大莲又生气了。   石恕生也跟着生气了,嚷嚷道,“不成就不成,你自己看着办,想我回来就煮一桌,不想我回来就别烧我的饭,我在下头去旁人那儿买饭吃。”   陈大莲痛心疾首,瞧着石恕生就像他走上了一条邪路不归路。   “你说你,整日在下头瞎晃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在家里瞧着孙孙,瞧着儿子,心里不是更踏实?”   石恕生:“不踏实!一点儿都不踏实!”   一人一鬼的老夫老妻瞪着对方,谁都不让谁,最后,石恕生说了心里话。   “好吧好吧,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了。”   陈大莲屏住气。   石恕生瞥了一眼,老脸一沉,声音闷沉中带着郁气。   “说起来,这都是你和大山媳妇的错,你们做什么要卖掉我的棺木,我都上了好几回清漆了,哪一回不是我自己亲自动手的?”   “那木头依着我的身量打的,哪哪都合心,就是因为没了这棺木,我死了后都不吉利嘞!”   说起那被卖掉的棺木,石恕生还怨念丛生,最后,他一拍案,决定道。   “我前些日子就在想了,我要去寻我的棺木,现在我有金山银山了,我,我要去把它赎回来!”   陈大莲愣神。   “不是,后头那棺木不也很好吗?还有啊,什,什么叫做死了都不吉利,这金山银山又是哪里来的?”   石恕生摆手,“唉,都过去的事儿了,你也别打听,仔细听了自己气闷。”   可不是自己气闷么!她老伴儿被旁的女娃娃搂了抱了嘞!   哎哟哟!羞死他个老脸了!   石恕生闭了嘴不再说话,任陈大莲怎么问都不再开口。   最后,陈大莲只能郁气的又瞪了一眼过去。   这老头子,当了鬼还是这般样子,恕生恕生,这等宽容又大气名儿的,偏偏搭了个小性子。   脾气还闷,又怪又犟,真是白瞎了那大气的名字。   石恕生绷着脸:“老婆子你说,我那棺木到底是哪家买了去?”   陈大莲没好气,“我哪里知道,就一个小郎,人和气,出手也大方,我说涨银子,他二话没说就给涨了。”   她臀处一扭,坐直了身子,商量道。   “要我说,你盘的那棺木也没什么好,后来睡的也没什么不好,卖都卖出去了,就算了吧。”   “不成!”石恕生一下就回绝了,“你知道啥,我盘的那口棺,木匠说了,那可是雷击木,吉祥着呢,后头的那口棺不吉祥,不成不成!”   说到后头,石恕生连连摆手。   一老婆婆一老爷子,隔着阴阳两人还闹了嘴,老太太坐在床沿边耷拉着眉眼,生着闷气。   不知不觉,浓雾渐渐浓郁,外头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眼瞅着五更天要过,一鬼一人就要不欢而散了。   石恕生飘在半空中,脚离地三尺,僵僵的虚浮。   “老婆子我回去了,有事再烧香给我捎话。”   陈大莲鼻子出气。   哼,捎话不办事,烧了也白烧!   浓雾中,石老爷子缥缈的鬼音一点点淡去,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家里的孙孙,喊道。   “你也莫急,我认识一位小郎,他本领颇大,一身道法精湛着呢,回头我打听打听他家居何处。”   “寻到了,我就上他那儿,为咱们家小石头求一张护身符。”   ……   不知不觉,天光愈发的明亮,外头隐隐有公鸡层起彼伏的打鸣声音。   瞧着天光亮了,睁眼一整晚的毛山珍索性起身。   她掀开被子,动作轻巧的替床榻上睡得香甜的小孩掖了掖,目光落在那酣甜的小脸上,半晌后轻声道。   “浑小子,自己睡得倒是香,阿娘吓得是一宿没睡。”   数落完,毛山珍小心的出了屋门,拿着铲子在院子里铲雪。   “吱呀。”前头有门打开的声音。   毛山珍看了过去,有些意外。   “娘,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天冷着呢。”   陈大莲耷拉着脸,还在气自己那死鬼老伴。   毛山珍没有察觉,她问候了一句,也不在意婆母搭不搭话,低头继续在院子里铲雪。   好歹得整出一条能走路的小道。   ……   片刻后。   “对了,娘,昨儿小石头又感觉到了。”毛山珍停了动作,手中扶着铁锹,眼睛有些紧张的四处张望,压低了嗓子,道。   “说是有烧香的味道,还有呼呼呼走路的声音。”   “那是你爹。”还不待毛山珍继续说,陈大莲便打断了。   听到小孙子里被吓到了,她更是生气了。   这死老头,正事不做,反而还吓了孙孙!   毛山珍意外:“啊?”   不过仔细的想想也是,这几天她可是瞧到婆母烧香烧得特别勤快。   ……   “原来真是这样啊。”毛山珍自言的喃喃。   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小小的人儿老是怕花白头发后背微驼的阿奶死了,那样她就再也见不到了。   睡觉的时候,总是忧心忡忡的伤心,偶尔还会担心得躲在被子小小声的啜泣。   如今,她阿奶已经去了好多年了,模样早已经模糊,不过,她仍然记得那粗糙的手摸着脑袋的感觉。   “傻囡囡,阿奶死了后也能来瞧你啊……啊,你说你不知道我来了啊,怎么会,小娃娃灵醒,阿奶来瞧你时,你会闻到香火的烟气,那是家里人回家瞧瞧,看看家里是不是太平,记住了吗?”   想起记忆中那笑眯眯的老太太,还有些害怕的毛山珍心里一下就放宽了。   怕啥!那是下头的家里人回家看看,是公爹这个做阿爷的回来瞧小石头了嘞!   ……   对了,保家公的事儿!   毛山珍急急回头,“娘,保家公那事儿,公爹……”怎么说?   “别提了!”   还不待毛山珍把话说完,就被陈大莲出声打断了。   毛山珍有些懵,“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大莲不说话。   说什么,难道要说老头子不想回来做保家公,就捡着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吃大席,平日里,他要去找那被卖出去的雷击木棺木?   想到棺木,陈大莲有心想埋怨儿媳妇。   不过,转个念头又想,那事儿分明是自己同意了,又亲自提价拍案的。   陈大莲没脸说这样的话。   所以啊,还是得怪死老头性子又犟又怪,搁老骨头的棺木哪里还有什么吉祥不吉祥的。   最后,陈大莲只幽幽道。   “罢罢,咱们认个契亲也成。”   “山珍呐,你给你那妹子写封信,包个红封,大方一点,还要麻烦人家十几年呢,这认了干亲就要心诚,初一十五,一碗粥两颗蛋,一炷香,一个都不能少,省得没?”   毛山珍利索应下,“哎,我知道了。”   “等用了早膳我就去桥下寻书生郎,给我那妹子写信,肯定捡个大浑圆又青壳的大鸭蛋供契亲。”   “恩。”陈大莲应了一句便不语了。   ......   靖州城,甜水巷。   顾昭下了值,往六面绢丝灯上贴了随心如意符,灯柄成藤镯模样环在手腕间,上头坠一颗小巧的六面绢丝灯。   袖口一拢,瞧不真切。   前几日吃的糟粕醋面格外的香,今儿一下值,在家里歇了歇,待天光大亮后,顾昭抬脚就往春江路的春江市集方向走去。   前两日下了雪,放眼过去一片的白,树梢上,屋檐上,围墙的墙头上……银装素裹,就连空气都是冰凌凌又新鲜。   积雪有些厚,踩在上头咯吱咯吱的响。   顾昭贪踩了几下。   ......   春江市集。   “顾小郎来了啊。”阿庆嫂远远的就瞧见了顾昭,面上露出笑容,热情的打了一声招呼,熟门熟路的弯腰挑了一条大鱼。   鱼儿摆尾,带起冰凌凌的冰珠子,天冷,水缸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   顾昭瞧见阿庆嫂的手指头都冻成了一片的红,道。   “挣银子真是辛苦,回头让庆喜哥给嫂子买鹅脂,别冻裂了。”   阿庆嫂往鱼嘴里穿了鱼绳,闻言不在意的摇头。   “嗐,这有啥,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冬日里也一样要洗衣做饭,现在卖鱼累是累了些,天冷还遭罪,但咱们兜里有银,日子有奔头啊。”   “是是。”顾昭听阿庆嫂说得喜庆欢喜,也跟着笑了笑。   在接过阿庆嫂手中的鱼儿时,两人凑得近了一些,顾昭面上的表情倏忽的一顿。   “阿庆嫂,好像有什么味儿。”顾昭凑近,鼻尖动了动。   “味儿?什么味儿?”阿庆嫂有些不自在。   被一个小郎说有味儿,还是一个生得俊俏的小郎,这这……   哎哟喂,她也是要脸的呀!   阿庆嫂脸皮都烫了一些,羞赧得嗓门都小了两分。   “嗐,我今儿忙着抓鱼杀鱼,应该是鱼腥味吧。”   顾昭:“不是。”   那味儿带着一丝腐败的臭味儿,不过仔细一闻,却又好像没有。   顾昭抬头,正好撞进阿庆嫂有些躲闪和不自在的眼神,她愣了愣,知道阿庆嫂子这是误会了,连忙道。   “没有没有,我不是说嫂子有味儿。”   “我刚刚说的味道,不是咱们平时说的味儿,是鬼炁和阴邪之炁的味儿。”   顾昭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她没说清楚,说出不够妥帖的话了。   阿庆嫂恍然,“哦,这样啊。”   不过眨眼,她立马又紧张起来了,这等味儿,还不如说她今日身上臭烘烘呢!   阿庆嫂压低了声音,“顾小郎帮我瞧瞧,要紧不?”   顾昭又凝神瞧了瞧,着实没有瞧出不妥。   她略有些迟疑的摇头,“可能是我闻错了吧。”   阿庆嫂点头,铿锵有力。   “应该是闻错了,嫂子身上都是鱼腥味儿嘞,应该是这个臭。”   顾昭:......   ......   分别之前,顾昭还有些不放心,提着鱼要走了,还转过头来,问道。   “嫂子,你这两天去哪里了吗?”   阿庆嫂莫名:“没啊,你庆喜哥和元伯哥打鱼去了,我要顾着牛娃吃饭,还要在市集卖鱼,哪里有什么功夫去旁的地方哦。”   顾昭仔细的看了看阿庆嫂的面相,没瞧出不妥,想着她家供奉了狐狸仙,真有什么动静,狐狸仙也会知晓护着。   遂点了点头,道。   “成,有什么不妥的,你去甜水巷寻我。”   辞别阿庆嫂,顾昭东西买得差不多了,抬脚朝甜水巷方向走去。   甜水巷,顾宅。   顾昭正待敲门,里头的门自个儿就开了,她有些意外的看着门后的小令,随即一笑。   “小令,谢谢啦。”   纸人小令僵僵的勾了勾唇,微微低下头,似羞赧模样。   ......   灶间。   “姑妈,我买回鱼肉蚬子冬菇了,咱们今儿还做糟粕醋面吧。”   顾昭将东西往桌上一搁,拎过鱼儿,抓了一把刀要到旁边杀鱼。   “灶里有热水,别凉到了。”顾秋花招呼道。   她瞧了一眼顾昭,好笑道,“吃了几天糟粕醋面了,昭儿还没有吃腻啊。”   顾昭摇头,“怎么会腻,这么香!”   “姑妈做的更香!”   顾秋花乐得不行,“好好,姑妈再给你做。”   旁边的卫平彦不乐意了。   “又吃这个,娘,我不想吃这个了。”   顾秋花还没有说话,顾昭便拉过卫平彦,“走啦,好吃着呢,你别口是心非了,我们都瞧得出来你喜欢,远的不说就说昨日,昨儿你还吃了两碗呢。”   卫平彦的脸微微有些红。   好吃是好吃,可是......   顾昭知道卫平彦的未言之语。   因为糟粕醋中有酒香,卫平彦吃了后,一下就会腾红了脸,胡子和耳朵都冒出来了。   昨儿他憨吃,一口气就吃了两碗,结果受不住酒力,连尾巴都冒了出来。   更惨的是,蓬松的尾巴将裤子都撑破了。   最后,大家伙儿愣住了,表哥僵住了。   ......   想起昨儿这事,顾昭偷笑了两声,瞬间惹来了卫平彦的圆眼怒瞪。   不过,猫儿眼凶起来也只是那纸老虎。   顾昭是半分不怕的。   “哈哈,表哥莫恼,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干系?再说了,表哥你也说你长大了,既然咱们酒力不行,那就得练出来,不然回头你在外头吃了菜,里头要是搁了酒,咱们不就原形毕露了?”   顾昭沉痛:“妖怪露了原形,那可没有好下场。”   “表哥,我只是担心你啊。”   卫平彦一悚。   是极,表弟说的在理啊!   顾昭侧头:“表哥,你今儿还要吃糟粕醋面吗?”   卫平彦点头:“自然。”   “你吃几碗?”   “两碗......不,还是先来一碗吧,回头我还得去拱桥那儿摆写信摊子呢。”   顾昭惋惜,罢罢,瞧个猫胡子猫耳朵也很可爱了。   “表哥养家辛苦了。”   “唉。”卫平彦长长的叹了口气,面上尽是惆怅,“生意难做啊。”   顾昭忍笑。   回过头的是时候,她连忙正容,跟着宽慰道。   “没事没事,老话都说了,万事开头难,斗霜傲雪二十年,堂堂剑气尚寒,表哥莫要气馁,有那心气就好了。”   卫平彦受到鼓舞,瞬间振作。   “是,表弟说得对!我都打听了,和我一起出摊的裴书生要赶考,他这些日子在家温习功课,就下午天气好了才来。”   “我和他不一样,我吃了早饭,早早就出摊!”   说完,卫平彦嗖的一声便蹿进了灶房里,准备质量不够数量凑。   顾昭忍不住了,“哈哈!”   ......   糟粕醋面很香,酸甜中带着三分的辣,里头添了冬菇肉片和蚬子虾肉,鱼片切得又薄又细,微微一烫就熟了。   顾秋花是灶上的好手,面条擀得有韧劲,热汤一淋,烟气四冒,瞬间鲜香扑鼻。   一股霸道的酸鲜味带着酒香扑鼻而来。   顾昭一气吃了两碗。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卫平彦,表哥不愧是说自己长大的人了,虽然眼睛里还是有馋意,吃了一碗,顾秋花拿着勺子准备再添时,他捂着碗口,摇头拒绝了。   顾秋花挑眉:“真不要?”   卫平彦咽了下口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铁勺,摇头。   “不了,我吃饱了。”   顾秋花也不勉强,“成吧。”   ……   饭后,卫平彦背了书笈,穿一身青色的书生袍,在那儿仔细的看书笈里头的笔墨纸砚等东西带好了没。   顾昭瞧到,他还往里头搁了一本的《论语》,想来是打算没人的时候,好好的做做功课。   ……   “我回屋休息了。”顾昭喊了一声,往东厢房方向走去。   路上,她还听到姑妈训表哥的声音。   “穿这么一点儿,仔细冻病了,厚袄穿着,别只顾着好看。”   “娘,我没有。”卫平彦喊冤。   顾秋花:“你有没有我还不知道?好了好了,手炉也要带上一个,唉,你赚几个铜板要带这么多的东西,又是纸又是砚台,你瞧瞧你,书笈里石头搁这么多干嘛?真是瞎折腾!”   卫平彦:“娘你不懂,这是镇纸!”   顾秋花:“我怎么不懂了?镇纸就是压在上头纸张不乱飞的东西,你带一个就成,带这么多作甚。”   卫平彦不服气:“我喜欢。”   ......   前头,顾昭偷笑。   唔,表哥现在这样,大概就是差生文具多吧。   ......   那厢,为了给孙孙小石头求个护身符,石老爷子在鬼道里多方打听。   金山银山去了一个小角,从一开始说话磕巴会打结,到现在可以利落的喊声,这位大哥,我朝你打听个儿事儿,声音热情又矜持。   搭上他那身的绫罗绸缎衣和挂腰环佩,修着整整齐齐胡子的他,浑然是一个富家老大爷模样。   “大哥哎,你知道一个小道长么,大概这么高,手中提一盏灯。”这日,他又拦住了一个壮年鬼。   没办法,这地下头的鬼死的年岁都久,他活得老,在鬼道中论资排辈,也得喊人家一声大哥。   “是顾昭顾小郎么?”壮年鬼是个见多识广的。   “哎哎,我也不知道他名儿呢,大哥,左右我也没个头绪,这顾小郎在何处,我去瞧瞧,看看他是不是我要找的小道长。”   “别去,那顾小郎凶着呢,听说会吃鬼,已经吃了好几个大鬼了,可怕着呢!”   石恕生为难,“这……”   片刻后,为了能早日踏上寻雷击木棺椁的旅程,他牙齿一咬,还是问道。   “没事,心正不怕影子歪,我没害过人,也不惧他吃鬼,这顾小郎在何处?”   壮年鬼心生赞许:果然是老而弥坚,这勇气,行啊!   他不如多矣。   当下便道。   “以前在玉溪镇巡夜,现在听说在靖州城,玉溪镇也时常回去,你两处都瞧瞧去吧……老大哥,保重!”   壮年鬼拱手,江湖气十足。   石恕生:......   他本来不怕的,这一声老大哥,怎么反倒喊得他心里打退堂鼓了呢?   石恕生嗫嚅:“当不起,当不起您的老大哥嘞!”   …… 第106章   “嗐,当得起,当得起,老大哥你莫要妄自菲薄。”   壮年鬼的鬼音里都是热情爽朗,细听,里头还有一丝的钦佩。   石恕生僵着脸,迟疑着要不要多寻两只鬼问问。   仔细想想,那会吃鬼的顾小郎,还是有些可怕的。   奈何这壮年鬼太过热情,他拥着石恕生,指着一处缝隙,语气热络。   “瞧到这儿没,这处出去就是靖州城了,你先去这处瞧瞧,没瞧到就再去玉溪镇,老大哥不用谢我,去吧。”   顶着那赞许的目光,石恕生骑虎难下了。   他硬着脑壳往缝隙中踏出一步,人途鬼道相会,飓风吹得绸袍和胡子乱飞。   再一睁眼,天上有一轮月,月色洒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好似就连雪上都流淌着沁凉的月色。   石恕生恍然,这就是人间。   他有些不自在的整了整身上的绸袍,这才抬脚往前。   路上,石恕生瞧到两拨巡夜的衙役,三波打更的更夫,他仔细的看了看,这些人里头,都没有他要找的小道长。   石恕生立在街头,月色下,身影一时有些踌躇。   在哪呢?要不要寻个人问问?   这样想着,在瞧到又一队的衙役时候,他飘了过去,这样凑近一看,老眼微眯,注意到一个有些面善的汉子。   石老爷子目光一瞬不动盯着这人,鬼音幢幢。   “面善面善......怎地这般面善?”   倏忽的,石恕生从记忆的旮旯角落里想起来了。   这,这是他家大山的连襟啊!   以前小夫妻两来祈北郡城走亲戚,还来过他家嘞!只不过那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年老忘性大,他这才没有一下反应过来。   石恕生欢喜:“好好!这是小钱,嗐,我今儿运道真不错!”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石恕生都成了鬼了,还能他乡遇故知,怎地不是一个好字了得?   石书生欢喜的飘在钱炎柱旁边,不见外又热情,声音瓮瓮又幢幢的开口。   “小钱啊,听得到么?我是你石大爷啊,我寻你打听个事儿,你知道顾昭顾小郎在哪里吗?下头的人说他在靖州城巡夜,是不是你的同僚?”   他一边问,一边绕着前进的钱炎柱飘,上下打量,左右欣赏,嘴里不住的赞道。   “威风,威风!”   “瞧着这挂刀模样,真是威风!”   “哎,咱们小钱也吃上了公家饭了,比我家大山出息。”   钱炎柱没有回答,石恕生也不气馁。   多吹几下,通了阴阳,大山这连襟自然能听到他的问话。   石恕生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小钱,你别怕,大爷虽然死了,但不害人嘞!”   ......   钱炎柱觉得有些冷,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脚步也慢了一些。   旁边的卓旭阳注意到,压低了声音,小声的斥责道,“小心点儿,别磨蹭,头儿还在前头呢。”   卓旭阳口中的头儿就是方长权,人年轻却严肃,时常不苟言笑,就连下颌骨处的线条都在说着他的不好亲近。   钱炎柱喊冤:“哪呢,旭阳哥,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些冷,就像有寒风一阵阵的朝我脖子处吹一样。”   “不成不成,遭不住了,我得喝一口酒,暖暖身子。”   钱炎柱拧了酒囊凑近嘴边,张嘴就去喝。   旁边,石恕生被勾起了馋虫,他忍不住也飘近嗅了一口。   “啊,香!”   “啊,香!”   一人一鬼同时喟叹一声。   石恕生凑得更近了:“好!好香好烈的酒!”   他用力的多嗅了几口气,青白的面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原先离地三尺高的身子飘得更高了。   只见他衣袍簌簌鼓鼓,馋嘴又欢喜的咧了咧僵僵的老脸,说实话,有七八分的可怖。   在旁人瞧不到的地方,水囊里酒的颜色淡了淡,原先香醇浓郁的酒香也淡了去。   卓旭阳伸手,“给我也尝一口,冷着呢。”   钱炎柱小气的性子又犯了,这可是顾小郎送的酒,又香又烈!喝完了就没有了,他可不好意思寻顾小郎再要。   钱炎柱别别扭扭的递过去,“这酒太烈,哥别喝太多。”好歹给他多留一点。   “好你个小钱,难怪街坊邻居都说你的诨号叫做钱公鸡,当真是小气。”   卓旭阳哪没瞧出这未尽之言,当下啼笑皆非。   他一边摇头取笑,一边接过酒囊,囫囵的擦了擦水囊口,仰头就往嘴巴上灌去。   下一瞬。   “呸呸,都是水味儿,哪儿香了,我瞧你是没吃过好东西。”   卓旭阳拧了水囊,朝钱炎柱丢了回去,面上露出两分嫌弃。   “得得,明儿哥请你喝真正的酒,这掺水的就别喝了。”   钱炎柱莫名:怎么会,明明又香又烈。   “不可能。”见卓旭阳不似玩笑,他不信邪的拧开酒囊,仰头又尝了尝。   这一尝,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   不,不一样了......这不是他刚刚喝过的酒!   旁边,卓旭阳的念叨声还在耳边响起,“钱老弟,哥和你说句贴心话,你也别见怪,咱们大老爷们就得大方一些,对家里人大方,对自己也要大方,再省银子,那也不能喝这掺了水的酒啊,会喝出毛病的!”   “人生短短几十年,该吃吃该喝喝还是要的。”   “这时候不吃,等咱们死了,手一摊,两脚一蹬,什么都带不走,到时成了鬼,那就只能吃个味儿了。”   “那样的日子多惨啊,你说是吧。”   钱炎柱没有应声,他听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此时,他耳朵里都是擂鼓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旁边,石恕生微醺,他听得倒是连连点头,此时又重新飘回钱炎柱旁边,对着他的耳朵又来了一句。   “是极是极,只吃烟气,那滋味是差了许多,小钱,你这兄弟说得对呢。”   ......   耳朵旁又有熟悉的冷风吹来,钱炎柱更僵了,牙齿也咯吱咯吱的响了起来。   卓旭阳骇了一跳:“怎地了?”   钱炎柱做了个嘴型:鬼......旁边有鬼......   是有鬼在对着他吹脖子,还喝了他的酒!   ……   那厢,石恕生将钱炎柱的害怕看清了,面上有些惆怅。   罢罢,瞧他将小钱吓成什么样了?不该不该,真是太不该了!   他还是他亲家大爷呢!   赶着两人对视时候,石恕生打了个嗝儿,转身走了。   至于小钱口中说的偷酒......他们亲戚一场,怎么能算偷呢?他难得来靖州城一趟,亲戚招待几口酒水,那是热情!   都怪那酒太香了,他嗅了两口,又嗅了两口,不小心就将味儿嗅淡了。   石恕生自责:唉,是他让小钱在同僚面前丢脸了。   ......   夜色浓郁,寒风扯着野鬼哭嚎的调子吹来,黑暗中,屋舍幽幢,寒风冻骨,带着凛然的气势。   甜水巷附近,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旁边站着的是小井和谢树棣。   寒风簌簌,吹得谢树棣忧心不已。   “这些天又冷了,也不知道小晗身子骨好些了没。”   小井凑趣:“过一两日,咱们再去看一看不就成了?正好再劳烦劳烦白老爷一回。”   劳烦什么,当然是下蛋了。   小井揶揄的冲顾昭使了个眼色,笑得葫芦髻上的小葫芦在寒风中摇摇摆摆。   顾昭忍不住了:“哈哈哈。”   她这样一笑,有些冷淡的面容一下便被冲淡。   只见眉眼舒展,橘黄的灯光映衬下,眼神晶亮似有光,就像有星光撒落。   凡尘烟火,天上星辰,两者隔着天和地,那一瞬却好似在顾昭眼里齐聚。   小井笑吟吟:“顾小郎生得真是俊俏哩!”   顾昭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了。   ......   有簌簌踩雪的声音传来,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小井姑娘,谢公子,有人来了,咱们一会再细细商量。”   来的是值夜巡逻的武侯,领头的是方长权,瞧见顾昭,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方大人。”顾昭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此时小井和谢树棣也在旁边,只不过方长权等人肉眼凡胎,瞧不到罢了。   “顾小郎,此方有动静。”方长权面容冷肃。   顾昭意外。   方长权微微侧了个身,示意顾昭看缀在队伍中的钱炎柱。   “是炎柱碰到了。”他的声音有些轻,却不容忽视。   钱炎柱这会儿有些怕,牙关打颤,隐隐有咯咯咯的声音,在对上方长权的视线时,他腰板一直,面容一肃,瞬间不打哆嗦了。   遇到鬼有什么可怕的,回头要是因为这胆小模样被头儿嫌弃了,找着由头扣薪俸,那才可怕嘞!   他必须拿出府衙英勇衙役的气势。   钱炎柱这般想着,有条不紊的将事情说了一趟,最后,他忍不住问道。   “顾小郎,要不要紧,那鬼凶不凶?”   顾昭:“我给你们的黄符烫了吗?”   钱炎柱和卓旭阳愣了愣,都摇了摇头。   “这倒是没有,就是脖子处凉得很,酒囊中酒的滋味也淡了许多。”   “我瞧瞧。”   顾昭走到钱炎柱旁边,凝神看了看。   片刻后收回目光,道。   “是有一道鬼炁,不多,应该是不经意间沾染上的,黄符没有发烫,说明那鬼没有恶意,想来是过路的鬼瞧到炎柱大哥你的酒香,贪吃多嗅了两口。”   说完,顾昭伸手往钱炎柱肩头拍了拍,钱炎柱因为畏惧而小了一些的肩上火瞬间旺了旺。   ......   哎,神了!   钱炎柱惊奇的看了一眼顾昭。   刚刚顾小郎这样一拍,他只觉得身子一暖,有些僵的肩膀一下就灵活了,原先害怕的心情,也如晨起旭日东升,云雾散开。   他甚至有胆皱巴着脸,数落道。   “这鬼也真是的,无亲无故的,他喝我的酒作甚?”   “忒没理!”   顾昭笑了笑,没有说话。   无亲无故?这倒是不一定。   炎柱哥又瞧不到那鬼是谁,说不得是认识的呢!   ……   “多谢顾小郎,回见。”确定没什么大妨碍,方长权冲顾昭微微颔首。   一行人打着灯笼,腰间配着弯刀继续往前。   ......   顾昭目送着这一行人,直到一个拐弯,光团隐到黑暗中,这才收回了目光。   旁边,小井和谢树棣还在感叹。   “凡人真是不易,这般冷的天还得夜里巡夜当值,瞧刚刚那几个小伙子,好几个手都冻得皲裂了。”   顾昭点头,“是不容易。”   不过,这等守家护城的事儿也是积阴德的。   ……   顾昭看了眼天色,此时约莫三更天,有些不放心道。   “我去看看。”   小井:“我和树弟也一起。”   顾昭看了眼谢树棣身后蜿蜒的暗华,经过上一次去城北的白家,他能离开甜水巷本体的范围也更大了。   顾昭点头,“有不适的地方,谢公子说一声。”   “多谢顾小郎。”谢树棣拱了拱手,冁然而笑。   ......   寻着鬼炁和酒气,顾昭在城北的竹笆路瞧到石恕生。   虽然石老爷子穿了新的衣裳,又修了个整齐的胡子,现在瞧过去富了贵了,也俊了,但顾昭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无他,当初头一眼瞧到石老爷子,他太过凄凉又悲怆,着实令顾昭印象深刻。   一个老大爷鬼被花娘轻薄了......   说实话,顾昭那时真怕老大爷想不开,要是还能再死一死,瞧老大爷当时恍惚又生气的样子,说不得当场就要以死明志了。   ……   “石老爷子。”顾昭喊了一声,笑吟吟道,“您怎么来靖州城了?”   ……   那厢,在飘雪的靖州城飘了许久,居然连一只鬼都寻不到问路,石恕生有些心灰。   他低垂着头,本来要往鬼道里飘了,哪里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不过一个转身,他便见到了自己要寻的小道长。   “小道长,老头子可算是找到你了。”   石恕生惊喜,不过是一个错眼,他便从路尾飘到了顾昭的面前。   速度之快,旁边的谢树棣都被这直愣愣到面前,陡然放大的青白鬼脸吓了吓。   他脚步跌了跌,靠在了小井身上。   小井嫌弃:“树弟,咱们好歹也是妖,胆子怎可这般小?”   谢树棣脸微红,“倒也不是,只是,只是他突然过来,我一时没有准备,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罢了。”   小井轻嗤,胆小就是胆小,还寻借口?   算了算了,她就体谅体谅树棣,毕竟成精还不久,不如她见多识广。   ……   顾昭见小井说着嫌弃的话,却是护在谢树棣前头,哑然失笑。   她转了个方向,视线落在石老爷子身上,有些意外的问道。   “石老爷子,你一直在寻我?可是有事?”   石恕生:“小道长,我寻你还真是有要事相求。”   顾昭连忙道:“老爷子客气了,您说,能帮忙我一定帮忙。”   听到顾昭爽快的声音,石恕生的心里熨帖极了。   他就知道,能帮他埋棺,予他金山银山的小道长,他就是个热心肠的。   当下,石恕生便家里小儿六感灵识强,容易被吓到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哎,我家那老婆子一个劲儿的给我烧香,磨得我耳朵茧子都出来了,我不放心,特意回去瞧了瞧,好家伙,她还想让我当保家公,要是真有大鬼来了,我这老骨头也不顶事儿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再说了,我死都死了,想过个痛快又自在的日子,这难道还有错吗?”   石恕生可怜巴巴的看着顾昭,寻一个回答。   顾昭摇头,“没有错。”   石老爷子已经尽到他为人夫,为人父,为一家顶梁柱的责任,如今死了,想要自己过个痛快的日子,顾昭觉得这不是自私。   倘若一个人只有了奉献,没有了自我,那也是极其可怕的事。   石恕生声音幽幢,隐隐能听出里头的鬼音满是畅快。   “还是道长通情达意。”   “不过,要是让我全然不管,我心里也不得劲儿,所以我想求道长帮忙画一道符箓,保我家小儿安康。”   “让他别老是被夜里的动静吓着,多吃肉,心里快快活活,平平安安的长大。”   顾昭拿眼睛看了看石老爷子,又看了看小井和谢树棣。   前头别被夜里的动静吓着,她画一道固魂平安符就成,不过,这多吃肉,心里快快活活……这不是小井姑娘熟悉的活计么!   果然,旁边的小井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家孙儿多大啦?不然你和你家老太太说一说,认我们做契亲吧,不是我瞎说,我成井灵也有三四百年了,认契的娃儿数都数不清,每一个都平平安安长大,甜水巷的水井灵,大家都是知道的。”   石恕生惋惜:“我家在祈北郡城,远着呢。”   小井也惋惜:“好吧。”   旁边,顾昭听到祈北郡城,微微有些愣神。   小井没有察觉,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个葫芦。   葫芦托在手心,约莫一寸高,上小下大,上头一个弯蒂,黄黄胖胖的格外可爱。   “给你吧,虽然认不成契亲,不过娃儿遭罪总是让人心疼的,这里头我搁了老井的水炁,保娃儿舒坦的。”   顾昭看了过去,笑道。   “老爷子收着吧,小井姑娘是井灵,她送的葫芦吉祥着呢。”   石恕生不想还有这样的收获,当下喜得不行,连连道谢。   “多谢多谢。”   顾昭拿出固魂平安符,她的视线落在石老爷子手中的葫芦上,略略沉思,索性接过他手中的葫芦。   黄纸朱砂的符箓夹在微微泛白的指尖,只见上头倏忽的一道明火闪过,符箓化作灰烬,与此同时,顾昭手中出现了如水一样的符力。   她静气凝神,控制着这符力一点点的蔓延上另一只掌心的葫芦。   旁边,石恕生就见一层金光似网又似流水,它一点点的在葫芦光滑的面上蜿蜒,符文奥秘,多瞧几眼,他都受不住的拿袖子遮了遮眼。   刹那,金光大盛。   无数的光不断的缩小,最后汇聚成一个龙飞凤舞的福字在葫芦的正中间。   葫芦跳了跳,须臾,光彩寂灭。   顾昭翻了根柳条出来,瞬间,柳条化作一根暗青色的丝绳,倏忽的将葫芦缠绕,而一寸高的葫芦也急骤的缩小,最后成拇指大的小巧模样。   “给,老爷子,拿回去给你家孙孙吧。”   石恕生欢喜,“好好好,多谢小道长。”   ......   石恕生的身影踏入鬼道,刹那间,平地起了一阵飓风。   再望眼过去,此处一片白雪,不再见石老爷子的身影。   倏忽的,顾昭感觉到绛宫处金丹松了松,就像是有什么禁锢破了一般。   因果之力?   顾昭意外,她和石老爷子怎么会有因果之力,还是她欠了他的。   刚刚那葫芦予他了,这因果之力才断去,而她这才察觉,自己曾今欠了因。   这一刻,顾昭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修行中人喜爱离群索居,轻易不同红尘有太多的牵扯。   因为一旦入红尘,经常时候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与旁人缠上了因果。   顾昭想了想,虽然还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欠下那石老爷子的,眼下他已走,她已还,便待缘分再起,再问一二就是。   红尘中修行,因果之力缠绕虽然防不胜防,但修行同样讲究随心随性。   要是因为惧怕这红尘因果而离群索居,远离红尘,在顾昭看来,那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个名为修行的枷锁。   如此有违初衷,又怎能问鼎大道?   这念头一念而起,瞬间,绛宫处的金丹滴溜溜的直转,无数的冰凌之炁朝这边涌来。   旁边,小井和谢树棣感受到这灵炁的波动,怔楞了片刻,侧头冲顾昭看去。   只见漫天飞雪中,手持一盏宫灯的顾昭在那风雪的中间。   他眉眼低垂,一片雪落下,正好落在眉心,泛起点点涟漪,不似凡间人。   小井良久后叹道,“后生可畏。”   谢树棣点了点头,“确实,顾小郎道法精湛,难得的还一片赤子心性。”   小井和谢树棣看着风雪中的顾昭,不再说话。   凡人寿命虽短,但人乃万物灵长,集钟灵毓秀的造化,走上正途的修行路,只要不走错路,修行之道精进得比他们精怪更快。   也许,再过数百年,他们还能一道畅游山河。   ......   那厢,石恕生拿了葫芦,欢喜的回了鬼道,瞧着五更天未至,他想了想,索性走了一段路,脚步一踏,出了鬼道,来到祈北郡城。   祈北郡城城北,石家。   一道熟悉的哭啼声响起,毛山珍眯着眼睛,探手去拍,安抚道。   “小石头怎么了?快睡快睡,外头还天黑着呢。”   小石头缩在被子里,委屈的声音里还有哭腔。   “阿娘,我好害怕啊,又有阿奶烧香的味道了,还有人走路呼呼呼的声音。”   毛山珍一窒,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不怕不怕,阿娘搂着你睡,你阿爹也在旁边呢。”   小孩子夜里困觉,哄了哄就又睡了过去。   毛山珍睡不着了。   是公爹又回来了吗?不怕不怕。   ......嘤,就算是公爹回来了,仔细想想,这事儿也好可怕啊。   夜里的毛山珍胆子,那和白日是不一样的!   ……   正房里,陈大莲被一阵幽幢的声音叫醒。   瞧到石恕生,她耷拉着眉眼,没好气道。   “不是要去过自在又痛快的日子,还要去寻什么棺木嘛,不回来做保家公了,你又来做什么?我可没有烧香喊你。”   石恕生不理会老婆子的阴阳怪气,他兀自欢喜,道。   “老婆子,我寻到小道长了,瞧,这是他和一个井灵予我的,里头有符箓,也有那处老井的井水,特别安神,说是对小娃儿特别好。”   “还有啊,那井灵在那一处可是出了名的好契亲,灵着嘞。”   陈大莲瞧着桌上那葫芦,待听说这葫芦是由大变小的,上头的字还是符箓,她的心里更看重了几分。   裹了厚袄把葫芦拿在手心,耳边听着石老爷子碎碎念念的讲着今晚的事情。   石老爷子:“呵呵,真是缘分,我今儿还瞧到大山那连襟了,他现在是衙役,穿了一身官皮,这里挂了弯刀,威风着嘞!”   陈大莲一愣,“老头子,你刚刚说这是井灵予的葫芦,那,这井灵是何处的井灵?”   石恕生想了想,“甜水巷吧,我听到那井灵提了一嘴,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陈大莲愣愣,“没,没什么。”   这干爹干娘还没认契,反倒先给她家小石头见面礼了,这,这是命里的缘分啊!   红封大一点,明儿得再去一封信,一定要让山珍那妹子将认契的事儿做得更体面一些!   ......   心事了了,石恕生回了阴宅,现在,他得去寻他的雷击木棺椁了。   祈北郡城长南山。   石恕生将金山银山点了点,确定没有少,这才取了一部分揣着。   他转身出了阴宅,眼睛往周围看了看,天色还昏暗着,风来,枯枝摇摇摆摆,地上的影子像是鬼爪子一般,不安分又诡谲。   好了,他得寻棺木去了。   他都想好了,他要去敲旁人的阴宅,打着唠嗑的名义,去人家的阴宅做客。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都带上好香好食了,肯定能做上客人!   到时,他就能瞧到那棺木是不是他盘的那一个了。   ……   石恕生往前飘,他上头有一处墓碑,那只狸花猫吃了鱼,在树上耍了耍,又敲起了棺椁。   “咚咚咚,咚咚咚。”熟悉的木头敲击声响起。   石恕生摇头,这猫儿的性子真是憨,又憨又拗!   知道此处的邻居不会应门,石恕生打算越过,继续往前。   “喵呜。”老大爷,去哪里啊。   狸花猫蹿出坑洞,抖了抖毛羽,睨了一眼石恕生,招呼道。   大哥以前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瞧到了要问好,说一句吃了么。   当然,眼下这人当鬼了,它问一句吃了么,小猫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斟酌了一下,它就问了一句去哪里。   石恕生:“咳,这儿太清静,我想去敲敲门,寻大家伙儿唠嗑唠嗑。”   他顿了顿,劝花狸猫别死心眼。   “你这只小猫真是憨,这人这般久不应门,说不得是投胎去了。”   “咱们别敲了,就是没投胎,你把人家棺椁敲薄了,回头他上来了,小心寻你算账。”   小狸猫摇头,不可能投胎,才死多久的事儿!   不过,棺椁的木头被它敲薄了,倒是有几分可能。   这几日,这咚咚咚的声音都不够脆了嘞!不成,它得换个地儿。   想罢,花脸狸猫不理会老大爷,爪子铮的一亮,月色下闪着幽冷的寒光,它身影一错,片刻后,此地不见猫儿的身影,反倒响起簌簌的掘土声。   石恕生摇头:“真犟!”   罢罢,他走了,寻他的棺椁去了,希望顺利,别跟这猫儿一样,一敲大半年没个音讯。   夜色中,石恕生步履飘忽得轻快,背影上瞧过去,满是希望和雀跃。   明儿定然是吉祥的一日。   …… 第107章 (捉虫)   冬日时节,一天冷过一天,街上却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爆竹的声音响起。   无他,这个月是腊月。   在靖州城,过春节要从腊月的腊八开始算起,到来年的元月十五才结束。   这一日,靖州城也开始了腊祭。   家家户户洗洗煮煮,祭拜祖先和五祀,五祀是家居的五位小神,为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以及中溜神。①   前些日子,顾昭瞧到小井姑娘的脸都圆了两分,和那葫芦髻更衬了,当然,小井姑娘不这么觉得,她这几日都不出来了。   ……   甜水巷这边热闹着,家家户户有炊烟腾空。   寒冬腊月里的烟火烟气,多瞧两眼,温暖得让人眼眶都有些微微的湿润。   ……   甜水巷,顾家。   “哎,酱用得差不多了。”灶房里,顾秋花的声音传来,里头有着懊恼。   顾昭在屋里逗大黑,听到这话,连忙道。   “姑妈,我去买吧。”   ......   既然要上市集买大酱,顾秋花索性又瞧了瞧,看看有哪些东西要买。   再过几日,市集就该没什么人了。   忙了一年,冬日里大家伙儿也要歇一歇,赶着这年节,走走亲戚,访访友人,好好的耍一耍,吃一吃,犒劳下辛勤劳作了一年的自己。   顾秋花回头:“昭儿啊,带两三坛好酒回来,你阿爷爱喝,到时回玉溪镇,咱们也得给乡亲父老带一些,你阿爷脸上也有面儿。”   “还有一些鱼啊肉的,紧着也多买一点,这天儿冷得很,搁那儿不会坏。”   “成。”顾昭一一应下。   两三坛哪里够,她必须给阿爷的面子做得更大一些。   旁的不说,家乡的那些阿公阿婆陪她阿爷唠嗑还挺辛苦的,阿爷讲评书,回回还那般捧场。   顾昭这般想着,决定给她阿爷买个十坛好酒,到时再带上好食,她阿爷也算衣锦还乡了。   “汪呜!”大黑冲顾昭吠了一声。   顾昭低下头,看着绕在自己脚边的大黑,意外道。   “大黑,你也要去吗?”   “汪呜!”要要!   顾昭看了看外头,此时约莫辰时四刻,旭日东升,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落在树梢和围墙檐上,温和不刺眼。   但对于大黑这样的鬼物来说,这光再温和,它也是光。   顾昭正想要开口拒绝。   旁边,大黑好似知道顾昭要说什么话,它蹲了下来,大尾巴没精打采的摇了摇,黑黢黢的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顾昭,可怜兮兮的嗷呜了一声。   去吧去吧,让它去吧。   它可以帮忙驼东西啊。   顾昭又心软了,“成,不过你不能乱跑,要一直跟着我。”   “汪!”大黑狗一下站了起来,声音里都是雀跃。   顾昭瞧着它笑了笑,“真是拿你没办法。”   心神一动,手腕上似藤镯的六面绢丝灯中,飞出一把银剪和水帘纸,蓦地出现在顾昭的手中。   她低着头神情认真,手中的动作却不慢,随着银剪的蜿蜒,四方的水帘纸裁出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顾昭又取出朱砂符笔。   笔尖游走,纸上漫上拘灵符的符文,随着收笔,莹光一闪而过,继而寂灭。   “好了,试试吧。”顾昭将裁好的纸朝大黑丢去。   纸碰到大黑的灵体时,倏忽一亮,接着地上出现了一只毛羽蓬松的大黑狗。   它在院子里探出了脚,地上有它的影子。   大黑追着自己这影子跑了好一会儿,四肢跳动,灵活矫健。   顾昭在旁边笑眯眯的这一幕,没有打断大黑狗的撒欢。   片刻后,大黑耍够了,颠颠着脚步跑到顾昭面前。   顾昭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晒不到太阳?没有难受吧,这拘灵符虽然将你束缚着,但也护着你不受日光侵蚀,和我上街用正正好,”   大黑傲娇,“汪汪!”   就那样吧,唔,就像是穿了件衣裳,衣裳还紧了一些,浑身不自在。   瞧这影子的模样,肯定不如它原来的模样威风!   大黑摇头晃脑:差强人意。   “好你个大黑,得了便宜还卖乖!”顾昭作势要去拧大黑那毛尖尖的狗耳朵,引得大黑绕着顾昭前后跳。   “汪汪汪!汪汪汪!”别扯别扯,回头这身皮扯坏了!   顾昭重重的哼了一声,“扯坏了你就给我待在家里,我一个人去还省心。”   一人一狗吵吵闹闹的出了门。   这厢,顾昭说大黑是吃多了长肉了,所以才觉得挤,那厢,大黑说就是顾昭没裁好这衣裳,所以小了一些。   ……   风冷冷的吹来,空气中带着冰凌凌的水炁,一道而来的还有硫磺的烟气。   今日日头大,巷子口三三两两的小娃娃凑在一起,大家伙儿捡着爆竹串中没有燃尽的爆竹,手中拿一根燃着的香条。   一个点了,其他几个快快的退开,个个捂着耳朵,一脸兴奋的等着爆竹爆开。   “砰!”   随着一声爆竹的脆响,小娃娃们雀跃的跳了起来,面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欢喜的,还是风吹来冻红的。   大黑躲着娃娃们走,它怕它这身不是太威风的衣裳被爆竹的火花溅到,回头该破洞了。   顾昭蹲地,伸手揉了揉大黑毛茸茸的下颌,笑道。   “好啦,哪里这般容易破,下一回我一定裁一个更威风更大只的。”   “好大黑,今儿先将就将就吧。”   不单顾昭和大黑瞧娃娃,娃娃们也瞧到了顾昭和大黑,确切的说,他们瞧的是大黑。   “威风......好威风的大狗狗......”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裹着厚袄的娃娃们手指着大黑,语气惊叹。   再看向和大黑狗亲昵的顾昭,目光里又有了欣羡。   他们也想有这么威风的大黑狗!   大黑瞬间昂起了头,尾巴神气的摆了摆。   “汪!”走吧。   顾昭失笑,跟上大黑的脚步。   ……   在顾昭和大黑走后不久,墙沿的根脚边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   只见他约莫四尺高,此时数九寒冬大冷的时节,穿的衣裳却不厚,不过,他的脑袋上却戴着一顶羊皮毡帽。   帽子边缘卷卷,瞧过去有些大,衬得下头那小脸愈发的小了。   “小毛,过来玩啊。”娃娃们招招手,笑眯眯的喊着墙沿根脚下戴着羊皮毡帽的瘦个小子。   玩耍的这几人中,有一个小姑娘生得颇为圆润,小脸红红,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可爱。   她性子活泼,见那自称小毛的人还站在墙檐的阴影下,她拖着圆滚滚的身子,踩着雪,过去拉过小毛的手。   “来玩呀。”   “刚刚我们捡了爆竹,可好玩了,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小毛的眼睛盯着小丫头拉他的手,慢吞吞的应了一句。   “为什么呀?”小姑娘歪头不解,明明可好玩了。   “吵。”   “吵得脑壳疼。”   “肯定是你穿得太少了,生病了才脑壳疼。”小姑娘的目光里露出同情,声音里有着怜惜。   “你阿爹阿娘呢?他们不给你穿衣裳吗?”   小毛不解,阿爹阿娘?   那是什么?   ……   远远的,祭拜了老井和老树,一位穿着青袍的妇人挎着篮子,遥遥的喊了一声,“小月,咱们家去了!”   牵着小毛手的胖姑娘回头看了过去。   在巷子的另一头,青袍妇人笑眯眯的看着这边,瞧着小姑娘,她还伸手招了招。   胖姑娘,也就是妇人口中的小月,她脆声应了一声。   “哎,阿娘,我这就来!”   “慢点,阿娘等你。”妇人点头。   小月松开了抓着羊皮毡帽小子的手,脆生生道。   “小毛,我要回去了,咱们下次再一起玩。”说完,她滚滚着身子,在雪地里跑着小短腿,远远的看去,就像是滚过去一样。   “慢点慢点,阿娘不急。”青袍妇人伸出手,走出几步,想要去接。   胖姑娘倏忽的又停了脚步,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滚滚滚的又往回跑。   重新来到小毛面前,小月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的大饼。   “给你。”   小胖姑娘递了过去,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吃饱饱的就不会冷,脑壳也就不痛啦!”   细骨伶仃的小子将视线从手上挪开,抬头看前面,羊皮毡帽下的眼睛有着疑惑。   “拿着呀。”小月不见外的将自己咬过两口的油纸饼塞了过去,转而又朝巷子另一头的青袍妇人方向跑去。   “阿娘,走吧。”   “小月把饼给小伙伴了,自己怎么不吃了?”   “阿娘,我,我吃饱了。”   胖姑娘对手指头,小小的扯了个谎。   妇人轻笑,她伸手牵起小姑娘的手,也不说方才这胖丫头馋嘴又舍不得多吃,细细的将油纸饼藏在衣裳里头的事儿。   “好好,小月吃饱了,那回去阿娘给你煎个蛋吃,好不好?”   “好耶!阿娘,我要吃酥酥的。”   “好,阿娘给你做。”   ……   一大一小的身影远了,三三两两的小娃娃也都走了,抓着油纸饼的小毛低头。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有些瘦削的手指上,微微动了动,低声道。   “热乎乎的。”   这饼是热乎乎的,刚刚抓他手的胖手指头也是热乎乎的。   不远处有爆竹声传来,小毛回神。   他抿了抿唇,贴着墙檐边挪着。   不一会儿,这儿瞧不到小毛的身影,只有四尺高的地方,一顶羊皮毡帽漂浮在墙檐下头。   帽檐上上下下的动,除了风声,时不时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有一个小子珍惜的咬了咬油纸饼,腮帮子鼓鼓动动。   黄纸摩擦,沙沙作响。   ......   顾昭和大黑朝春江路的飞鹤酒坊走去。   接近年节,大家伙儿都舍得掏出兜里银买东西,尤其是大老爷们。   因此,酒坊里的客人不少。   丁大鹏正在柜台后头打算盘,抬头瞧到顾昭,他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两下迎了过去。   “顾小郎,今儿怎么来了?   顾昭视线扫过周围,冲丁大鹏拱了拱手,笑道。   “丁老爷生意兴隆。”   丁大鹏哈哈畅笑,“全靠街坊邻居们捧场。”   寒暄两句,顾昭说明来意。   “上次您送我的酒,我阿爷喝着很是喜欢,这不是年节将至了,过几日,我们也得回玉溪镇了,我准备给阿爷多买几坛。”   “嗐,顾小郎客气了,说什么买呀,咱们什么交情,老爷子爱喝,我给他送几坛都成。”丁大鹏准备要送。   顾昭当下连连摆手,拒绝道。   “不成不成,丁老爷这样客气,以后我可不敢再来你们家酒坊买酒了,回头,旁人还以为我打着买酒的名号,上您这儿讨酒来了,不成不成!”   “行吧。”丁大鹏瞧顾昭说得认真,笑了笑,不再说什么送不送的事儿。   他领着顾昭,指着几坛好酒,告诉顾昭道。   “别瞧这酒水小小一瓮坛,里头也是有学问的,不一样的时候做,经手的人不一样,它做出来的味儿也不同。”   “这几坛我瞧过了,那味道是这个。”   顾昭看了过去。   只见丁大鹏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赞叹道。   “又香又清冽!味道香醇着呢!”   “成,我要十坛,丁老爷,咱们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您可不许便宜了卖我。”顾昭笑吟吟的将话说在了前头。   “哈哈!”丁大鹏也是好笑。   “旁的人都盼着我卖得便宜一些,偏偏顾小郎你还怕我便宜卖了,你这性子啊,有便宜也不会占,亏喽亏喽!”   顾昭失笑:“我要是不说这话,依着丁老爷你,你肯定是贴着银子卖我。”   丁大鹏哈哈笑了两声,最后拗不过顾昭,依着市价卖了过去,不过,他另外给顾昭添了一坛的花雕。   顾昭瞧着那花雕酒坛子精致,上头有老寿星拄杖送寿桃的吉祥浮雕。   正想推却,丁大鹏一把又推了过去。   “嗐,这不是送你的,这是我送顾老爷子的,年节了,我本来也要走走亲戚访访好友,这不是忙着嘛!小小心意,小小心意。”   丁大鹏这么一说,顾昭也不好推辞,只想着回头也送个礼去丁家。   人情就是这样,你来我往,才能是活水。   顾昭也不用丁大鹏寻伙计帮忙,手一拂,这些酒坛就进了六面绢丝灯中。   她多看了两眼那坛花雕酒,感叹丁老爷破费了。   “去岁时候,我在玉溪镇巡夜,我们那儿的周伯就有这样的花雕酒,说是闺女儿送的,值好些银子呢。”   丁大鹏摆手,“嗐,这酒都是差不多的,就是这酒坛子贵了一些,这是临沂谢家出的酒坛,你瞧这浮雕,大家手艺。”   顾昭点头附和,“是颇为精致。”   两人寒暄了两句,店里的生意好,伙计跑腿跑个不停,顾昭瞧了瞧,也不打扰丁大鹏做生意。   辞别后,她出了飞鹤酒楼,在外头刨雪的大黑一下就蹿了过来。   “大黑,咱们再去给阿奶和姑妈买些鹅脂水粉吧。”   瞧见飞鹤酒楼旁的脂粉铺子,顾昭眼睛亮了亮,低头和大黑说道。   原先蹿起来的大黑,它一下又耷拉了下去,尾巴扫了扫后头的积雪,百无聊赖模样。   “汪汪!”快去快去。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大黑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出来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大黑趴地,冷哼一声。   和顾小昭出门买东西,就是麻烦!   ……   这次顾昭去了后,很快便回来了,她手中提着个篮子,里头除了给老杜氏和顾秋花买的鹅脂面脂,她还给玉溪镇的凤仙妹妹,慧心阿姐,华姑娘带了个胭脂水粉。   顾昭:“好了,别不开心了,瞧,这是我买给你的,我自个儿都没有呢!”   大黑瞥了一眼,随即不感兴趣的撇开视线。   “汪呜!”它一条狗,还是一条大黑狗,要这胭脂水粉作甚?不要!   顾昭睨了一眼,“不要?真不要?”   “好吧,我原先想着你来了一趟靖州城,靖州城繁华,怎么地也要给姚婶子带个礼物,既然不要,那就算了。”   听到豆腐娘姚水娘,大黑一下就蹿了起来。   “汪汪!”要要!   顾昭忍笑:“你刚刚明明说不要了。”   她作势要收起来。   大黑急得不行,绕着顾昭左右转,时不时的还拿前爪去扒拉顾昭的袖子。   “哈哈哈,不逗你了,有有有!我帮你先收着。”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春江市集走去。   顾昭:“好了,你别急,闹着出来的是你,吵着回去的也是你,唉,真拿你没办法,咱们再买两条大鱼就能回家了,走吧。”   大黑:“汪汪!”肉骨头,肉骨头!   “成成,都有都有!”   ......   春江市集。   顾昭瞧到阿庆嫂子时,她正在收拾箩筐,准备家去。   天上下起鹅毛飘雪,风刮在脸上,就像一把把利刃一样,还不待一会儿,人的脸就被刮红了,过往的行人手拢在袖口里,微微躬身,行色匆匆。   顾昭快步走了过去,“嫂子,这是要收摊了吗?还有鱼儿吗?”   阿庆嫂子:“有有,还剩几条,顾小郎你要几条。”   顾昭:“来两条就成,今儿这么早回去啊?”   阿庆嫂一边忙活,一边解释道,“天冷,市集人也少了一些,牛娃的私塾休假了,他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左右就早些时候归家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说了几句,大黑倏忽的有些困惑。   它鼻子耸动,凑近阿庆嫂嗅了嗅。   “哈哈,顾小郎,你这大狗倒是威风。”阿庆嫂低头看这绕着自己前后左右走的大黑狗,眉眼舒展,倒是不见紧张。   顾昭微微拧眉。   大黑回到顾昭脚边,汪呜了一声,声音里有着些许的困惑。   怎么回事,有点臭,又好像没有。   阿庆嫂有些忐忑,“怎,怎么了?”   顾昭摇头,“没事。”   她打算今晚巡夜的时候,自己去阿庆嫂住的屋子附近瞧瞧。   ……   付完银子,顾昭翻出一盒的鹅脂,递过去,笑道。   “嫂子,这个送你。”   阿庆嫂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她接过一瞧,哎哟哟的叫唤起来,眉开眼笑,“这是香脂色的鹅脂啊,可不便宜吧,不成不成,这我可不能收。”   顾昭:“拿着,平时我在嫂子这儿买东西,嫂子都是多予我的,零碎的铜板也不收,小小心意,不值什么。”   阿庆嫂欢喜:“那我收了。”   她将鹅脂往袖兜里一搁,转身就又兜了一兜子的蚬子过去。   “拿去做汤吃。”   ……   瞧见顾昭的身影不见了,阿庆嫂又将刚刚收到袖兜里的鹅脂拿出来瞧了瞧。   只见这鹅脂用了白瓷的小罐,上头浮雕一紫衣美人,凝脂皓腕,微微垂头,端的是个风流妩媚,就是她一个妇人瞧了都欢喜嘞!   阿庆嫂连忙打开,挖出一小块,涂了涂,滋润润又带着一抹淡淡的香气。   她乐呵得更欢喜了。   ……   肩膀担一根扁担,前后两个箩筐,前头搁今儿卖剩的鱼虾蚬子,后头扔了杀鱼的家什和矮凳,踩着雪,扁担一上一下,朝城东的大柳枝巷走去。   这样担着扁担走一程,饶是风大飘雪,阿庆嫂里衣都有些沁湿了,帽檐里也都有汗珠。   不过,她可不敢摘下,回头冷风一吹,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   大柳枝巷。   “哎,周伯,今儿周婶怎么样了?”   阿庆嫂瞧见一个老大爷,还未凑近,嗓门又大又热情的招呼了过去。   “今儿剩了几条鱼,回头我杀好了,我让牛娃给你送一条啊,咱们大江里的鱼儿就是鲜,又鲜又补,最适合婶子吃了。”   “多,多谢。”回答阿庆嫂的声音又僵又硬,就像是舌头被冻住了一般,怎么捋都捋不直。   不单单是声音僵,就是他的动作也有些僵。   此时他裹着黑色的大袄子,手上带着手套,头上一顶厚厚的灰兔皮毡帽,就连面上都裹着围脖,整个脸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昏花的老眼。   阿庆嫂摆手:“客气了,我们刚来荆州城时,你和周婶也帮了我们许多啊。”   “现在不过是搭把手的事儿。”   她探头又朝里头看了看,问道,“水是不是用得差不多了?回头庆喜回来了,我让他给你担两桶。”   “你可别自己去提水啊,前些日子都摔着了。”   阿庆嫂嗓门大又絮叨,裹得严实的老人微微颔首,又含糊的说了一声多谢。   “好了,先不说了,家里牛娃还等着呢。”   阿庆嫂摆摆手,回了自己赁下的屋舍,紧着就将东西搁下,抬脚往屋里去,热帕子擦脸擦汗。   院子里有动静声,那是张庆喜归家。   阿庆嫂:“回来啦?”   “你歇一歇,一会儿帮隔壁周伯家担两桶水,再送些柴火过去。”   “唉,老人家也是可怜,前些天摔了,这两天话都说不清了,我刚才瞧了,身子还是僵得不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磕到脑袋了,周婶还在床上瘫着.....”   “这年纪大了,家里没个孩子照顾,出了事儿,也是累人,唉。”   张庆喜:“成,我去瞧瞧,索性忙完再歇。”   说完,他拿了水桶和扁担出门。   青年人手脚灵活,约莫两刻钟时间,事情就忙活完了。   ……   周家。   周达瞧着隔壁的张庆喜带着扁担和木桶走了,有些僵的拖着身子过去,将门阖上,又去灶房端了煮好的米粥,回了屋里。   “香,香兰,吃饭了。”   周达将碗搁在床榻旁的桌上,自己探手去搀扶床上躺着的老伴儿。   不想,床榻上的人侧了侧身,背过身不肯被搀扶。   周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   “唉。”   好半晌,周达长叹一声,问道。   “香兰,你发现了啊。”   床榻上,老太太江香兰眼泪流得更急了。   “老头子,你走吧。”   她侧了个身,老泪纵横的眼睛瞧着老伴儿周达,颤了颤嘴,哽咽的说了这话。   “你死了啊,你死了啊。”   周达不说话,只僵僵的坐在床榻边的一张方凳上。   江香兰伸手一拉,将周达裹得严实的手套抓掉,露出手背上暗紫色的尸斑,还有那一瞧就不是活人的皮肤颜色。   江香兰眼泪流得更凶了,只喃喃道。   “你走吧,走吧......”   周达将手套拿了回来,重新将自己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有些灰白晶透的老人眼。   他似乎是长叹了一声,好半晌才僵硬的问道。   “我走了,你怎么办......香兰,我,我不放心啊。”   听到这话,江香兰眼泪一下又下来了。   ...... 第108章   冬日柔和的光透过窗棂照进屋舍,照过圆桌上的大肚茶壶,一路蜿蜒的照到床榻边,却照不进江香兰的心里。   一时间,屋里只有江香兰流泪的声音。   不过,她也不敢哭得太大声,要是将街坊邻居引来了,老伴儿,老伴儿怎么办?   如今,他可见不得人!   一方帕子在带着手套的手中递了过去。   周达:“别哭了,仔细身子,擦擦脸吧。”   江香兰捂着嘴,老花的眼睛哭得更浑浊了。   周达叹了一声,“定然也是上天怜悯,我这一摔,虽然人摔没了,但我还能留下来照顾照顾你啊。”   “你别怕,我和以前还是一样的。”   周达有些僵硬的将江香兰搀扶起来,让她靠在后头的棉被上,又拿了厚袄给她搭上,这才重新端过桌上的粥。   “吃,吃吧,回头该凉了。”   江香兰满心的悲怆,一碗粥吃得囫囵,吃得没滋没味。   ......   冬日的日头格外的短,酉时刚过,日头落到山头的另一边,天色眨眼便昏暗了下来。   家家户户燃上了烛火,昏黄的烛光一下便充盈了整个屋舍,寒风吹在窗纸上,簌簌扑扑,偶尔有风透过缝隙,吹得桌上的烛芯微跳。   屋里,人的影子落在窗纸上,有几分寂寥,又几分惆怅。   周达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江香兰听到动静,有些紧张的问道。   她顿了顿,迟疑了下,眼里又悲又无措,“你,你可别做坏事啊。”   周达回过头,灰白晶透的眼睛看着江香兰。   江香兰也不躲避这目光,直接道。   “今儿傍晚,隔壁葵娘家使唤她家牛娃给咱们送鱼汤了,鱼汤很香,我瞧到你贪看了好几眼牛娃,你,你......”   “老伴儿,你走吧,你别担心我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唉,也是时日不多了,过几天我就能追上你了。”   说起送鱼汤的牛娃,周达喟叹,灰白晶透的眼睛闪了闪。   是好香啊,鱼汤香,那娃娃更香!而且,他真的好饿好饿了……   瞧到这一幕,江香兰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哭得干涩的眼睛几乎又要有泪下来,不过这会儿,她已经连哭都不大哭得出来了。   只颤抖着唇,好半晌才道。   “要是受不住了,你就先吃了我吧,左右你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我......”   周达脚步有些僵,他走到江香兰面前,宽慰道。   “我不会的,你放心吧,我只是心里馋了馋,什么都不会做的。”   “你好好的歇着,我就在咱们家院子里,哪儿也会去。”   说完,周达出了屋子。   ……   门被阖上,连那寒气也被阻隔,江香兰侧着身子,竖着耳朵去听,没有听到外头有院门打开的声音。   她轻轻的舒了口气,盯着屋里的瓦顶,却怎么也歇不了。   ……   院子里,周达褪了手套,看着那满是暗紫色尸斑的手,半晌后又默默带了回去。   还好天气冷着,要是天热,他都该臭了。   牙齿的地方有痒痒的,他拿带着手套的手摸了摸,不过是一下,这绒皮的手套一下就被这利齿割破,露出里头的棉絮。   周达心疼得厉害。   他现在可捏不得针嘞!   “咯咯,咯咯。”鸡舍里的三只母鸡感觉到令它们害怕的气息,拼命的缩挤在一起,唯一的那只大公鸡躲在最里头。   周达的目光扫过。   怂货!   他瞧着鸡舍里的母鸡,目光又有些垂涎。   血,香喷喷又热乎乎的血,咬下一口,就咬一口......他好饿好渴,不吃娃娃,不吃人,吃一口母鸡......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鸡舍里,母鸡们抖得更厉害了。   ......   夜色浓郁,月亮拨开云层,往地上洒下沁凉的月色,大柳枝街,一道影子被拉长。   “梆,梆梆。”   一慢两快的梆子声敲响,在月夜中传得很远。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顾昭打完梆子,低头看脚边的大黑,催促道。   “怎么样,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阿嚏!”大黑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威风的身子摆了摆,甩得蓬松的黑毛羽更加蓬松了。   “汪汪!”没呢。   到处都是冰凉凉的冷炁,冻得它的鼻子都要结冰了。   顾昭脚下的脚步不停,揶揄道。   “是是,都是天儿太冷了,还好咱们大黑现在是灵体,不然非得流鼻涕了不可!”   大黑气得不行,谁流鼻涕了?谁流鼻涕了?   顾小昭才流鼻涕了!   大黑前后左右绕着顾昭跑跳,势要让顾昭收回刚刚那有损它威风的话不可。   倏忽的,顾昭停了停脚步。   “嘘,大黑你听?”   大黑跟在顾昭旁边,尖耳朵竖了起来。   “汪呜!”什么?   顾昭侧耳又听了听,“有公鸡母鸡的叫声,动静有些大,走,大黑,这边。”   说完,顾昭提着灯,快步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   大黑四肢齐动,跑得飞快,很快便追上了顾昭的脚步。   ......   声音近了,顾昭眼睛扫过四周,发现这一处方才自己走过,是阿庆嫂家的那条弄子,她低头数落大黑。   “你都不专心,刚刚都没有闻出不妥。”   大黑委屈:就会说它,明明顾小昭也没有闻出不妥!   顾昭一拍大黑的脑袋,用力的揉了揉,“术业有专攻,我闻不出来正常,大黑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有狗鼻子的狗嘞!”   一人一狗说着话,顾昭攀上有动静的那户人家围墙上,朝里头看了看。   这一看,她微微怔在那儿了。   月色微凉,白雪反光。   这家院子里站了一个人,地上有脱下来的厚袄,就这样随意的搁在雪地上,此时他穿着淡薄的里衣,薅高了袖管,拿着雪搓了搓身子。   月夜下,隐隐可见上头的肌肤透着不详的暗紫色。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又或者是对视线有所察觉,他停住了动作,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不单单是手,就连那面上也带着那暗紫色的尸斑,这里一块,这里一块的爬上了脸。   他的脸又瘦削又干枯,眉头的褶子比地里的沟壑还要深。   那灰白晶透的眼翳有着凶狠,没有作为人的情感,冷漠又无情,最可怕的要数那嘴巴处,青紫色的唇,下头长了两颗尖利的长牙。   顾昭大惊。   这是化僵了啊。   何为僵,僵是人死后,死不瞑目衔一口不甘的怨炁在口中,尸变而成僵,嗜吃人和家畜的鲜血。   顾昭将目光看向那鸡舍里的鸡,意外的发现,那几只鸡叫得小声,却毫发无伤。   凝神一看,虽然这人面目可怖,浑身却无一分一毫的血腥之炁。   ……   不单单顾昭在看周达,周达也在看顾昭。   被人瞧到了,被人瞧到了......   他脑袋里乱成糨糊,数道杂思纷沓而至。   咬了他,撕了他……血,香喷喷的血,能吃到香喷喷的血,还能将人杀了,那样就没人知道自己死了......   再抬头,那双灰白晶透的眸光漫上了血红,他狰狞着脸,嘴角抽动,脖子僵硬的歪扭,露出越来越长的獠牙。   顾昭心里警惕,目光朝他咯吱咯吱作响的手指看去,就这么眨眼功夫,那暗紫色的手上已经长出了黑色的指甲。   指尖锋利,上头隐隐有阴煞死炁环绕。   要是被这样的指甲盖戳到了,就算不死也会染上尸毒,染了尸毒,便也成了僵。   到时,整个靖州城定然大乱。   顾昭庆幸自己今儿特意寻过来,心神一动,一道黄纸朱砂的符箓出现在食指和中指间。   还不待顾昭有动作,只听屋子里有“啪噔”的一声声音传来,就像是木头凳子落在地上闹出的动静。   夜里安静,这动静声显得格外的大声刺耳,引了顾昭和周达的注意,也打破了刚刚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顾昭眼瞧着化僵的这人僵僵又急急的裹了地上的衣裳,带了手套,僵直的身子朝发出动静的那屋去了。   中间,他回头瞧了眼自己,似乎是叹了口气,那漫上血红的眼睛也重新变成了灰白晶透。   因为这,顾昭思忖片刻,收了手中的黄符。   ……   屋里。   周达将板凳扶了起来,问道。   “怎,怎么了?有事唤我吗?”   江香兰不安,“没,刚刚听院子里鸡叫得厉害,这是怎么了?”   周达沉默。   片刻后,他老实道。   “我有点馋,难免贪看了它们几眼,这等家畜小东西,往往比人还灵醒,可能是被吓着了。”   江香兰嘴角颤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老花的眼里都是担心。   “吃了吗?”   “没吃。”   “怎么不吃?”   “母鸡要留着下蛋,给你补身子,公鸡血有点烈,不敢吃。”   江香兰又哭又笑,最后抹了把泪,只喃喃道。   “老头子,你走吧,走吧......”   “遭罪,太遭罪了,你只知道不放心我,我,我也不放心你啊,要是你没忍住,一不留神犯了大错,别说下辈子赎不赎得清罪孽了,你说不得连下辈子都没有了。”   她一想起傍晚时候,自家老伴儿瞧着隔壁那牛娃的眼睛,心里就惊得厉害。   眼下他还能控制得住,明日呢,后日呢......他能保证自己回回都清醒着吗?   江香兰这般想着,也将话问了出来。   周达沉默。   他想起方才,就在刚刚,他是真的起了杀心,惧怕被人发现是真,但心里的那道暗喜也是真,好像他寻到了借口,可以放纵身体里缠绕在心口的缰绳和枷锁。   江香兰去推周达,“你走吧,别担心我了,我也没多少活头了,咱们还剩这处宅子,我瞧着那赁在咱们隔壁的张家人就很不错,尤其是葵娘。”   “我去和她们说说,立了字据,回头给我送终,我把这屋子送给他们,左右海子都不回来了,谁给办后事,我就把宅子给谁。”   她声音含糊又凄凉,最后道。   “老头子,你跌倒那天就该走了啊,念着我作甚,念着我作甚啊!”   “唉。”周达长叹。   “就是我想走,我也不知道怎么走了,那天我就想着不能死不能死,摔了一跤,躺在地上心里着急得很,就像是簇了一团火,然后就自己起来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命大,第二日第三日便发觉自己的不妥了。   他吃不来食物,瞧着别人会盯着人家的脖子处瞧,那儿有噗噗噗又旺盛的血气,多瞧几眼,他的嘴里就会冒出尖牙。   更主要的是,他长出尸斑了。   周达叹了口气。   怕自己会臭,他还每天晚上往自己身上搓雪。   ......   外头,顾昭听着这老太太和老爷子说话,面上恍然。   她想起那日买鱼时,阿庆嫂子说的话,原来,那跌了一跤的周伯不是没事,而是死得不放心也不甘心,死不瞑目,一口怨气哽在喉间,最后魂魄不离体,化作了僵。   想到这,顾昭有些惆怅。   她想了想,抬手敲了敲屋门。   虽然这周伯周婶的情谊让她心里难过心酸,不过周伯如此情况,确实不能留下来。   ……太危险了,尸毒不比其他,要是一不留神,整个城都得乱了。   ……   “叩叩叩,叩叩叩。”木门被敲响。   屋子里,还在伤神又难过的一人一僵陡然抬头,目光看向那被敲响的木门,一时间,江香兰又是意外又是揪心。   谁!   是谁这个时候来他们家了?   周达想起刚刚那攀在围墙上的小子,那时,他眼里一片红光,依稀瞧见,那小子手中拿了一张黄纸,莹莹似有光。   周达若有所思。   是符箓?   ……道门中人?   罢罢,该来的总该要来,该走的总是要走,枉费他活了数十载,还是堪不破。   “你别担心。”周达安抚了江香兰一句,僵着身子到门口。   他拉开了屋门,一下子就有风炁涌入,顾昭伸手一拢,那蓬勃欲入的风炁瞬间化成一道风龙,倏忽的被一把拽住,方向一转,转而朝外头呼啸而去。   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笑了笑,“打扰了。”   周达和江香兰愣神,两人还在为刚刚那道风气化龙的转头而怔楞。   顾昭进屋,转身将门阖上,这才将目光看向屋里的两位老人。   这屋舍有些年头了,许是屋里一直有病人,屋里的空气并不是太好闻,除了药的苦涩酸味,还有一股腐败陈朽的味道。   那是上了年纪的人惯常带有的味道。   桌上搁了个藤壶,旁边一盏白瓷盏,里头斟了水,微微还有热气冒出。   这周伯,他当真在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在照顾周婶。   江香兰还有些结巴,“那风,风,风怎么自己跑出去了?”   顾昭回神,解释道。   “我听说您病着,今夜风大,还是不吹风来得妥帖一些。”   江香兰愣愣:“噢噢。”   周达灰白晶透的眼睛看着顾昭,这下,他确信自己方才眼睛满是红光时,确实是瞧到了这小郎手中的黄符。   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乱来。   江香兰也反应了过来,有些忐忑的看着顾昭。   “道长,你是来抓老头子的吗?”   还不待顾昭说话,她自个儿又急急的摆手,“不是不是,老头子他没有害过人,他就是跌了一跤,也不知道怎地就成这样了。”   因为久病,她形容有些不雅,面色苍白,鼻翼间带着几分的青,一头银丝梳成辫子扎在后头,许是刚刚躺过,头发已经凌乱,眉心紧皱,手微微有些颤抖。   眼睛布满红丝又有些水肿,瞧过去可怜极了。   顾昭连忙道,“我知道,您不要着急。”   江香兰瞧了一眼旁边裹得严严实实的周达,又看了一眼顾昭,目露凄苦。   “道长,老头子都是因为不放心我,这才死了都不安生。”   周达这时说话了。   “都说了,这也是上天怜我,知道我不放心你,这才特意许我回来多照顾你的,哪里有什么死了都不安生的事儿?瞎说!”   “我心里欢喜着呢!”   他声音有些僵,却仍然努力捊直自己的舌头,让声音更正常一些。   “你就别哭了,一把年纪了,仔细让人看笑话了,等我心愿了了,自然也跟着你一起走了,忧心什么?日子不就是这样过一天是一天吗?”   周达不甘心。   他原先都打算得好好的,老婆子走后,办妥了后事,他给她做头七,二七......五七,稳稳妥妥的送到下头,紧着后,他也过完剩下的日子,慢慢的就寻了过去。   哪里想到,他那么一跌,反倒把自己给摔死在了老婆子前头了!   他,他真是不甘心啊!   ……   江香兰不语。   烛光昏黄,此时烛芯过长,烛火“哔啵”了一声,烛光微微跳了跳,顾昭就着烛光,又看了一眼江香兰,这一看,却越看心里越是沉重。   无他,这周婶确实是如周伯说的那样,寿数不长了。   只见她两颧起乌云,山根低干枯,脸色的苍白更是像白骨一样的白,且有青气自发际延伸到印堂之间,微微笼成一团雾气盘横。   这是寿数将终,将死之相。   这样一来,顾昭再看旁边的周达,难免有些踌躇了。   ......   顾昭往屋外走,周达跟着出去了。   沁凉的月色自半空倾泻而下,周达忍不住对着月亮微微张了张嘴。   一股月华被吸入,毛绒的围脖松了松,隐隐可见下头的尖牙愈发的尖利。   顾昭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月属阴,日属阳,像僵这类阴物最是趋阴避阳,尤其是月圆之夜,深山之中更是有僵尸拜月的场景。   随着月华的吸入,周达只感觉身体内外皆有一种喟叹之感,似乎还有布帛破裂的声音,他回过神,低头一看,愣神了。   只见地上有破碎的布帛,是他那一双绒皮的手套,就这么一会儿,他那指甲更加尖长了。   月夜下,这一双黑甲淡紫色尸斑的手,可怖又狰狞。   再抬头,那双灰白晶透的眼里好像也多了两分的凶意。   顾昭拿出一道拘灵符和一张剪纸,开口道。   “周伯,僵衔怨气,死气,晦气而生,一朝不甚,极为容易酿成人间大祸,眼下你还未吸食血气,尚有几分清明,只是这分清明还能保持到何时,你我皆不敢保证。”   周达没有说话。   顾昭继续,“像刚刚,周伯瞧到我的那一下,是不是就格外的想放纵自己?”   周达迟疑了下,老实点头。   顾昭叹了一声,神情慎重。   “一旦你吸食了血气,就难以走回头路了,僵不老不死,不灭不散,为天地人三界厌弃,置于六道之外,无处着落,颠沛流离......周伯,那时你可寻不到周婶了。”   周达悚然一惊。   顾昭沉吟,“一般来说,僵是魂魄离体,棺木葬于阴邪之地,尸身衔怨,这才化僵,您这样的情况不是太常见。”   “您要是愿意,我帮您引魂而出,暂借你一纸身,等周婶百年,我送你们一道入鬼道,成吗?”   说到这,顾昭将目光看向屋子阖上的木门,周达也跟着看了过去。   顾昭声音低了几分,“实不相瞒,方才我瞧了周婶的面相,她,她身子骨不是太妥帖,约莫就是元宵节左右的事情了。”   周达心情黯淡了下,随即又振作起来。   罢罢,活得这般辛苦,也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周达的视线落在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中,还有上头坠着的一面铜锣,他突然问道。   “你是顾昭顾小郎吧。”   早就听闻知州大人寻了个厉害的道长巡夜,他发现自己不妥帖后,几乎都不出门了,也没有做出过出格的举动。   ……果真厉害,最终还是被寻来了。   周达的视线落在顾昭面上,喟叹。   想不到,居然真是这般年纪的少年郎。   顾昭点头,“是。”   周达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头的尸斑和黑甲是那么的刺眼。   他抬头看去,认真道。   “顾小郎,你比我懂,我听你的。”   顾昭宽慰,“您放心,没事的。”   ......   顾昭取出三根引魂香,掌心拂过,香头燃起三个猩红的火点,接着有缥缈的烟气慢慢腾空。   周达只觉得心头一松,从跌跤醒来那一日就不曾阖上的眼睛,它慢慢的阖上了。   僵硬的身子重重的要往雪地上砸去,只见顾昭手腕一挥,有一道风气飘忽而过,托着周达那僵硬的身子慢慢落在雪地上。   闭眼的周达觉得周围一片的黑,倏忽的,他瞧到了一道光。   顺着那光,他一直往前,走啊走,他走了许久,又或许只是须臾时光,身上沉重的背负越来越轻。   最后,他只觉得身上一轻,倏忽的睁开了眼。   ……   顾昭笑道,“好了,成了。”   周达顺着顾昭的视线,低头便见自己那化僵的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雪地上。   他这下是觉得自己瘆人了。   顾昭有些为难,“这尸身已然化僵,为恐后患,我要以雷火将其化去。”   时人讲究全尸入土为安,顾昭有些担心周达这身体的旧主难以接受。   不想周达却颇为豁达,顾昭一提,他便应下了。   “不过一皮囊罢了,埋在地里,不过也是虫蛀鼠咬,烧了倒是干净。”   “我自己在那身体里待过,隔壁娃娃给我送鱼汤,我心知他们是好意,却也嘴馋心馋,还是烧了好,烧了妥帖,回头酿出大祸就糟糕了。”   顾昭冲周达拱手,“周伯大义。”   …… 第109章   月上中天,寒风呼呼的刮来,摇动枯枝,上头冰凌凌的积雪簌簌落下。   夜渐深,白雪月夜,自有一种静谧。   顾昭细细的看了周达的身量和五官,依着他的模样裁了小纸人。   符笔沾朱砂,笔走龙蛇,细细却又不间断的在剪纸上蜿蜒出繁复的符文。   随着最后的收笔,元炁倏忽的壮大,带着蓬勃的气势朝符窍一击而去。   灵光一漾而过,纸上的符文淡去,小纸人微微跳了跳。   ……   “疾!”   顾昭将纸人朝鬼体的周达扔去,两厢相遇时,此地倏忽的一道白光大盛,再一睁眼,原先离地三尺地方飘着的周达立在地上了。   他颇为惊奇的打量着自己,又用脚踩跺了下地面,听着那簌簌响的积雪声音,惊奇不已。   “顾小郎,这纸身当真神奇,我感觉自己的力气都大了,之前年纪大嘛,总有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坦的,这下子,我却觉得自己好似沉疴尽去,灵活得很。”   顾昭失笑,“自然,原先不舒坦的是这个身子。”   她手指了指,示意周达看地上那化僵的身子。   周达恍然,对对,他现在是当鬼了。   他踩着雪的动作有些小心,一会儿抬下左脚,一会儿抬下右脚,小心翼翼,就是不忍心让双脚脚踏实地。   顾昭不解:“……周伯,有什么不妥吗?”   周达瞧见顾昭看着自己,有些乐呵呵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积雪冰凉有湿气,我怕它把这新壳子弄湿了,回头该潮了。”   毕竟,他现在是纸做的身子,颇为娇弱呢。   顾昭愣了愣,随即眉眼里都是笑意,宽慰道。   “周伯放心吧,不会潮也不会湿,你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当它是旧日的身子就成。”   周达连忙又问:“洗衣做饭,都成么?”   顾昭眼里的笑意愈发的深了。   “都成!”   ……   旁边,大黑绕着周达左右的跑,时不时还要拿那冻成冰的鼻子嗅嗅。   片刻后,它黑黢黢的眼睛瞪着顾昭,控诉不已。   “汪汪!”顾小昭偏心眼儿!   给旁人裁的衣裳妥妥帖帖,是正正好的大小,它白日那会儿,那纸身可是紧了一些。   周达这会儿有了纸身,瞧过去和往日无异,月夜下,甚至还有影子垂在白雪地上,不过,他毕竟已经身死,以往瞧不到的动静,这会儿也能瞧见。   他看着绕着自己脚边走动的大黑,抬头对顾昭赞道。   “顾小郎养的这条狗好,瞧过去气势就不凡,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大……大将军?   大黑羞涩了,汪呜的一声蹲了下来,蓬松的尾巴甩了甩。   一副你继续说,我听着呢的模样。   顾昭被逗乐了。   她抬手揉了揉大黑的脑袋,低声道,“你要喜欢,以后我天天唤你大将军。”   大黑扭头:那算了,它小时候叫小黑,现在叫大黑,等它老了还能叫老黑……挺好的,起码比小将军,大将军,老将军来得好。   等它叫老黑了,一听就是沉稳又内敛有暗秀的狗,老将军......这一听就得解甲归田了。   不吉利不吉利呢!   听到大黑狗心里纷沓而至的杂思,顾昭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没想到大黑小小的一只狗,整日瞎琢磨的事情还挺多的。   ......   周达的魂灵安置稳妥了,接下来就剩这了……   顾昭低头,目光落在那化僵的尸身上。   黄纸朱砂的符箓倏忽的悬浮在半空中,隐隐有黄光漾过,这一片天急骤的聚起云炁。   云有些低,有些厚,奔腾翻滚,有骇人又惊心的气势。   “轰隆隆!”一道惊雷落下。   周达有些畏惧的往后退了退,抬眼朝半空中看去。   只见黄符黄光微漾,紫色的雷光顺着黄光落在地上那面目狰狞的僵上。   那乌黑的指尖更长了一些,它自己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接那雷光,空气中有噼里啪啦的动静声。   似是反扑,它獠牙倏忽的长了,张嘴朝天大吼。   “轰!”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正正的将僵喉口中的那口炁击散。   汇聚着死炁,怨炁,晦炁的炁息瞬间如雨后的水渍被烈日一照,消弭在半空中。   僵满是青紫色尸斑的手重重的砸在地上,在周达和顾昭的视线下,它化做黑雾,风一吹,整个缥缈的化去,便是连黑灰也没有留下。   一道阳火起,半空中的黄符燃尽寂灭,汇聚的云炁急速的退开。   天朗月明,此地没有半分方才那逼仄又骇人的气势。   周达有些怅然的看着前方。   顾昭看了过去。   周达振作精神:“顾小郎莫要忧心,只是一时怅惘罢了。”   他低头看自己抬起的手,和之前别无二致模样。   这才继续道。   “能陪老婆子走完最后一程,我这下也安心了。”   他肃了肃容,郑重的冲顾昭作了个揖,道。   “还要多谢顾小郎成全。”   “客气了。”顾昭伸手搀扶住周达,笑着道,“周伯您能在化僵时顶住本能,灵台清明,我才是敬佩您。”   但凡周达身上有一丝的血孽之炁,就算顾昭想要帮忙,也引不出他的魂灵。   两人又先说了几句话,顾昭瞧了瞧夜色,提上绢丝灯,和周达辞别。   “有不妥的地方只管去甜水巷那儿寻我,一般来讲是不会,这纸身上我绘了拘灵符,虽然它拘着你的神魂,却也护着你。”   旁边的大黑汪汪了几声,给顾昭背书。   是好用着呢!   晒太阳也不怕!   “好了大黑,咱们巡夜去了。”顾昭失笑,招呼了一声大黑,转身进了黑暗之中。   ……   周达站在门檐下瞧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团橘黄的光团不见踪迹了,他这才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远远的东面。   虽然天色还昏暗着,不过,只要静心等待,明儿这儿又有明亮又温暖的日头升起。   随着“吱呀”一声,大门阖上了。   接着,周家的屋舍里传来几声交谈。   “老伴儿,你,你的手......你都好了?”   江香兰颤颤的手摸上了周达的手,两只上了年纪的手带着褐色的老人斑和岁月留下的粗糙痕迹,都不好看,不过,交握的那一瞬间却又是那般的温暖。   周达安抚的拍了拍,“好了好了,都好了,我没事了,你也别担心。”   他顿了顿,嘴角勾着笑意,灰白晶透的眼睛格外的清明,保证道。   “现在我不馋隔壁的娃娃,也不馋咱们家的老母鸡了,呵呵,嘴不馋,心里也不馋。”   江香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不断的喃喃。   “好了好了......都好了。”   “真是祖宗保佑。”   “不是祖宗。”周达认真的纠正,“是顾小郎帮的忙。”   “对了,你刚刚听到那雷霆的声音了么?”   “什,什么雷霆声?”   “没什么。”   周达心里有数,看来,顾小郎在落雷时还用了别的手段遮掩,如此也好,剩下的日子,他想和老婆子清清静静,稳稳妥妥的过完。   ......   第二日,旭日东升,明亮的日头照在树梢,屋檐......到处都是亮堂堂又明晃晃的。   张庆喜被江葵娘拦在家里,不让他去摇船打鱼去了。   ……   院子里。   江葵娘摆了几个三脚架,拿着布擦了擦竹竿上的灰尘,架上。   她来来回回的屋里屋外走,抱着被子和下头的床褥,一边往竹竿上搭,一边和张庆喜唠叨道。   “天儿冷,市集上的人也少了许多,你们再去下网捕鱼,我心里也担心,左右忙活了大半年了,赶着这几天,好歹也歇一歇。”   张庆喜呵呵笑了声,摊手去接江葵娘手中的被褥,一人拿,一人晒,很快活儿也就干完了。   江葵娘探头,“哎,今日日头大,咱们去给周伯周婶那儿也搭把手吧……周婶病着,被褥最是要晾晾晒晒,干净不说,人也更爽利。”   张庆喜应了。   “葵娘,我瞧你待他们倒是好。”   江葵娘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就搭把手的事儿。”   “再说了,街坊邻居就是要互相帮衬,以前咱们刚来的时候,你忙着捞鱼,我忙着市集里卖鱼,我都没开口,周伯周婶都帮我瞧着牛娃了……这些情分,我都记在心里。”   张庆喜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自家阿爹阿娘辜负了葵娘。   葵娘多好的媳妇儿啊,性子大方爽快,旁人的一分好,她也能给他记个三五分。   张庆喜忍不住由衷道。   “媳妇儿,你可真好。”   江葵娘倒是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毕竟她们村子里的老话可是说了,力气是奴才,用了还会来。   不过是搭把手的事儿!   ……   等张庆喜和江葵娘忙活完后,两人去了隔壁的周家,瞧到眼前一幕,眼睛都忍不住瞪大了。   只见院子里的被褥都已经洗了晒了,就连老太太也被搬到了院子里阳光明媚的地方。   搁了一张藤椅,下头铺了棉褥,老太太躺在藤椅上,手中拿一把蒲扇遮着落在眼睛上的日头。   旁边,周伯也坐在方凳上,前两日裹得严实的脸露出来,迎着日头,乐乐呵呵模样。   张庆喜和江葵娘瞪大了眼睛,这,这活儿谁干的?   “你们来啦?我刚刚还想着一会儿上你们那儿呢,灶里炖了一锅羊肉汤,这冬日里就是得吃点热乎的汤才成。”   周达瞧见来人,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江葵娘的视线看向周达灵活的腿脚,诧异道。   “周伯,你都好了?”   周达摸了摸头,“一觉醒来就好了许多。”   张庆喜和江葵娘对视了一眼,虽然觉得意外不解,不过,瞧着利索的周伯,两人却也由衷的欣慰。   ……   那厢,送了羊肉汤和邻居,周达重新坐到矮凳上,他晒着日头,眼睛微微眯了眯。   “老婆子,咱们还能晒晒日头,真好。”   江香兰也笑眯眯:“是啊,暖和着嘞!”   ......   在爆竹声中,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   年节将至,顾昭问了问顾春来和老杜氏,赶着除夕之前,一家人乘着宝船往玉溪镇的方向驶去。   冬日的樟灵溪上有薄雾笼罩,大船破开水,拂过江面上的水雾,就连那枯萎的汀州草好似都多了仙境缥缈又宁静的韵致。   冷冷的寒风阵阵吹来,顾秋花瞧着搭在船沿边的顾昭,只见寒风呼呼,吹动衣袍簌簌,那一头格外黑的发丝微微飘扬。   她忍不住在船舱里朝外头喊道。   “昭儿快进来,外头冷着呢。”   顾昭收回思绪,回头笑道。   “姑妈,我不冷,我再瞧瞧江景,一会儿再进去。”   顾秋花无奈的叹了口气,催促卫平彦,“出去喊你表弟进来,回头脑壳吹痛了,你说话,他一般都依着你。”   卫平彦直摇头,“表弟不会痛,我会痛。”   顾秋花恨铁不成钢,“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啥!你是怕风吹乱了你的头发。”   眼下又不是猫,还怕吹翻猫毛露出猫皮不成!   老杜氏护着卫平彦,“好啦好啦,外头多冷,叫着孩子出去作甚,昭儿有修为护身,平彦可没有。”   卫平彦羞涩,他也有嘞!   只是吹了风,毛真的会变得丑丑的!   ……   甲板上,顾昭看着那无波无垠的江水,突然想起一句话,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这江水,是否也是这样?   千年前,玉溪真人没有引来这碧波无垠的江水时,这里又是怎样的风景?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这便是时光吧。   它悄无声息的过去,却又在一切的人事物上烙下了印记。   顾昭迎着风,任由思绪在这江水上游荡,偶尔一条鱼儿跳水,鲜活的身子在平静的江面上留下点点涟漪。   ......   船行顺风顺水,很快到了玉溪镇。   “阿爷阿奶,我扶着你们。”   顾昭搀着顾春来和老杜氏下了船,待顾秋花和卫平彦也下了船,江面上笼过了浓雾。   浓雾散尽,这儿不见丈高的大宝船,取而代之,一道莹光如流光一样的朝顾昭手腕处钻去。   顾昭动了动,藤镯上的灯笼跟着晃了晃。   ……   “昭儿,你快帮阿爷瞧瞧,眼下妥帖没有?”顾春来拉了拉身上那身簇新的直缀,又整了整毛绒的毡帽,神情有些不放心和忐忑。   顾昭失笑:“妥了妥了,格外的精神嘞!”   顾春来还是很信任自家孙女的话的,听到这,他放下了不安的手,清了清嗓子。   “精神就好,精神就好!”   老杜氏瞥了一眼,“嗐,整得好像十年八年没回来一样,仔细回头惹人笑话了。”   顾春来脸一绷,“你懂什么?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老杜氏好笑,“那你说说,咱们哪里不一样了?难道咱们不是一道去靖州城,一道回玉溪镇的吗?”   这不是一个模样是什么!   顾春来瞥了一眼,没有说话,不过,他的嘴角眉梢都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笑意。   怎么会一样?   那些街坊邻居的老伙计们可是说了,等他回来了,要在家里听他说一场现场的呢!   顾春来摸了摸行囊,里头搁了个惊堂木,这是他们家昭儿贴心,特意寻了个上等的好木,替他做了这个醒木。   这东西拿在手中格外的趁手,手指一夹,高高举起,在中间稍作停顿,然后再急急落下。   声音响亮得很!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瞧到她阿爷赞许的目光,她愣了愣,心思一转,转眼便将他阿爷的想法想个明白,当下哈哈笑了一声。   “阿奶,咱们阿爷可是在靖州城学了好一手本事,回头就是去听雨楼说故事都成!”   评书不单单讲究语调,语气,节奏,说书人的神情和动作,那也是格外重要的!   顾春来熨帖:“还是咱们昭儿贴心。”   顾昭笑吟吟,“阿爷谦虚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呢!”   老杜氏瞧着这两人你吹我捧:......   ......   长宁街西街,远远的便看到那天寒地冻中开得格外青翠娇艳的喇叭花,花口朝上,要是有簌簌的飘雪掉下,它们摇摇摆摆,自己便将落在上头的白雪抖落。   顾春来脚步快了几分,“好好!可算到家了。”   老杜氏也跟着大步往前。   顾昭跟在后面,她瞧着那显得有几分破旧的老房子,心里也有些激动。   这大概就是归家心切。   无论走到哪里,这处的老房子永远是自己的根。   ......   到家后,小令这个大丫鬟领着其他几个纸人里里外外的打扫着屋子,顾秋花要去帮忙,小令插了插腰,眼睛瞪圆一些,示意自己这大丫鬟的地位不容挑战。   顾秋花和顾昭笑道,“小令越来越灵了。”   顾昭点头,她也发现了。   所以,她现在都不拘着小令,其他几个纸人也多是听着小令的吩咐。   不愧是令行禁止,使命必达。   她这名儿就是取得吉祥!   ……   街坊邻居的阿公阿婆瞧见顾家炊烟起了,纷纷上门,他们看着顾春来和老杜氏,那是从头上的帽子夸到了脚上的鞋子。   “顾老哥,老嫂子,这大地方的水土就是养人,这趟回来,瞧过去可精神多了!”   顾春来谦虚:“嗐,我们俩老货还是老样子,主要是孙孙和外孙儿买的衣裳喜庆,衬得咱们面上好像都光滑了。”   “啊,平彦也赚银子了?”   在知道卫平彦可以赚银子了,还是在靖州城的拱桥下摆了个读信写信的摊子,大家眼里都惊诧了下,随即纷纷恭喜顾春来老杜氏和顾秋花。   金花婶子叹道,“都出息,都出息着呢!”   顾昭笑了笑,瞥见旁边卫平彦的脸红得厉害,不禁让人怀疑,那热度是不是能烙饼了。   顾昭探过头,小声道。   “表哥很厉害了。”   “真的吗?”卫平彦同样小声。   拢共就赚了不到一两银,还不够表弟给他打的小方桌和凳子书笈的花销......这样,就算厉害了吗?   顾昭重重点头,“当然!”   甭管是十两银还是差十枚铜板才够一两银,它都一样!这可是会赚银的猫猫!和旁人家养的怎么会一样?   卫平彦心里舒坦了一些。   再听周围的人夸有出息时,他忍不住偷偷挺了挺胸膛。   嘿嘿,是挺厉害的!   好歹赚了990枚的铜板了哩!   ……   前头,顾春来热情的声音传来,“昭儿特意给大家带了靖州城的好酒,香着呢,大家今儿就在我家吃饭吧。”   “这个成!”   几个阿公阿婆互相瞧了瞧,都颇为意动,各个腿脚利索的回家端了家里的菜来,你一碗我一碗,倒是凑了个热热闹闹。   顾昭瞧了瞧,见到老杜氏和顾春来脸上的笑容,心里也欢喜得很。   ......   年节时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今儿走走这家,明儿走走那家,喝喝酒,唠嗑唠嗑,日子一天天便过去了。   转眼又到了十五元宵节这日。   虽然今年比去年冷,大家伙儿还是热热闹闹的准备了摇竹娘的习俗,为娃娃们求平安。   铙钹声和爆竹声不断,小儿打着生肖灯,昏暗的夜色中,队伍就像是条火龙一般,鱼贯的朝竹林走去。   一段时日不见,家佑哥更高了,面上也沉稳了许多。   不过,再是沉稳,他也还要提着自己的生肖灯走在队伍中。   “阿娘真是的,我功课还没写完呢!”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家佑哥回去挑灯夜读啊!”   赵家佑瞪眼,青虫样的眉毛显得格外的凶,“顾小昭你没有心!”   顾昭又是哈哈一笑,她还未说话,旁边的卫平彦先出声了,他皱了皱眉,同样的瞪了瞪赵家佑。   “别胡说,我表弟好着呢!”   只有他能说表弟不好!   顾昭:“哈哈,表哥莫急,家佑哥和我闹着玩呢。”   ……   游灯的队伍一点点往前,中间,顾昭还瞧到了华姑娘和周旦,华落寒面上有着兴奋之色,晶亮又大个的眼睛贪瞧着这热闹的提灯队伍。   她以前胖,十五热闹的这一日,都不敢出来玩耍呢。   周旦小心跟在她后面,不让人群冲到。   顾昭笑了笑,提着兔儿灯继续往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队伍里多了个提小鼠灯的姑娘。   ......   竹林里传来孩童稚气又欢快的声音,“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明年你我一样长......”   顾昭寻了根碧翠的竹子,手贴着竹子那沁凉的青皮,认真的摇了摇,跟着唱了唱这歌谣。   这时,旁边一个着青衣,打着小鼠灯的丫头一起攀上了这根翠绿色的竹子。   顾昭摇完后,她跟着晃了晃竹子,声音清越又认真。   “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明年你我一样长.....”   顾昭回头,对上金凤仙的眼睛,橘黄的暖光映照下,两人的眼睛都格外的亮,也格外的暖。   “凤仙妹妹!”   “小昭哥哥!”   两人喊完,眼睛弯了弯,俱是喜悦的笑意。   顾昭也不紧着回去,她将靖州城买的胭脂水粉篮子递过去,笑道。   “给,生辰快乐,恭喜凤仙妹妹又长大了一岁。”   金凤仙惊喜,“小昭哥哥怎么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我能掐会算。”   这话一出,顿时收获了金凤仙崇拜的目光。   顾昭失笑:“好啦,不逗你了,我听我阿奶说的,再说了,就算今儿不是你的生辰,正月十五,那也是竹娘的生辰啊。”   金凤仙笑得眼睛似月牙儿,“没错,今儿也是竹娘的生辰。”   摇竹娘的队伍渐渐散了,顾昭和卫平彦说了一声,让他跟着赵家佑先回去,这才留在了竹林里。   金凤仙拉着顾昭的手,另一只手提着小鼠灯,身影不断的在竹林里交错,地上有不平崎岖的乱石,她领着顾昭走过,如履平地。   “我和你说啊,我瞧了,春笋夏笋秋笋冬笋,市集上都有卖,不过呢,其中冬笋卖得最贵,小昭哥哥,一会儿我多采一些予你。”   她眼睛亮亮的看着顾昭,睁眼说瞎话。   “小昭哥哥去了趟靖州城,都瘦了呢!”   定然是养家糊口艰难,州城居,大不易呢!   顾昭失笑,“乱说!”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一个年节,她快和小井姑娘一样胖上三斤了,这脸都圆润了。   ......   小鼠灯和小兔儿灯一道搁在地上,橘黄的烛光落下,漾起这一方地界的温柔。   明明一扬手,一道元炁妖炁的事儿,顾昭和金凤仙两人偏偏各拿了个小锄头和小铲子,对着地上的土挖着。   锄头一扬一锄,撅起冻得有些冷硬的黑土,两人兴致盎然的寻着金凤仙说的,格外值银子,味道也格外好的冬笋。   顾昭捡着靖州城有趣的事儿说了说。   金凤仙有些羡慕,“这小井姑娘和谢公子真好,大家都唤她们干爹干娘,唉,到了我这儿,就只是竹娘。”   她微微拖着腮,寻思着,明明她这也是保佑小娃儿长高高的呀,偏偏差人家这么多。   顾昭:“哈哈,当爹当娘多不好,平白辈分老了,操心的事情也多,凤仙妹妹一直是小姑娘才开心呢。”   金凤仙重重点头,“小昭哥哥说的在理。”   待顾昭说起谢树棣离它的本体不能太远,有极强的牵制,而且身上也有一丝鬼炁时,金凤仙愣了愣,好半晌才摇头,和顾昭认真道。   “他和我不一样。”   “他做鬼的时候一定是地缚灵,我一直是自由的。”   顾昭怔楞。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难怪那老树的暗华蜿蜒至谢树棣身上,它既是力量,却也是束缚。   只是,谢公子缘何会成为地缚灵?   要知道,地缚灵定然是死得极冤,极怨,有极深的未解之仇,他不愿意放过自己,如此才会束缚于那一方寸土。   ...... 第110章 (捉虫)   “挖到了!”一声欢呼的雀跃声在耳畔响起。   顾昭回过神,侧头看了过去。   原来,就在她想事情的时候,旁边的金凤仙也没有歇着,她拿着小锄头一下下的掘着被冻住的黑泥土。   此时,黑泥土下露出微微的一点黄,那便是金凤仙一直说的,市集上格外值银子的冬笋。   顾昭也拿了小铲子,和金凤仙一起将土石拨开。   金凤仙直接将冬笋拔了出来,手往旁边一探,再一捞,手中就多了一个竹编的篮子。   “小昭哥哥,你什么时候回靖州城啊。”   顾昭想了想:“再过两日吧。”   金凤仙微微低着头,探手去抓那黄笋尖,颇为低落模样,“这么快啊。”   顾昭停了动作,看着她有些失笑,“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隔三差五的,我不是还回玉溪镇么?”   金凤仙瞪大眼:“那怎么会一样?”   “你每一趟回来就走走街道,瞧瞧镇上太不太平,要是没什么动静,转身就抬脚又进了鬼道,都没有寻我好好说话。”   她神情恨恨的又抓了一把黄笋尖。   这可真是太气人了!   顾昭仰头,故作深沉。   “哎,没办法,谁让我是要养家的人,赚点银子可不容易。”   金凤仙心有戚戚,“是极是极,我听赵大叔,还有学堂里的先生都说了,这州城居住可大不容易。”   “那是处处要银,花销大着呢!”   “赵大叔本来要送赵家佑去州城,想想又罢了,赵家佑他阿娘还要生小娃娃,前些日子,他还愁得厉害。”   顾昭想着方才寻赵家佑时,瞧见的他阿娘的肚子,点头赞同,道。   “我阿奶说过,差不多就这些日子会生了。”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寻竹林里的冬笋。   冬笋是竹子未出土根茎的笋芽,因为未出土,所以格外的难寻。   不过眼下有金凤仙,这就不是问题了。   竹子林竹子林,瞧过去听过去好似有许多竹子,其实一片竹林只能算一棵竹,因为,它们地下的根茎是连在一起的。   冬笋挖了一个篮子又一个篮子,金凤仙紧着又拿出个小背篓。   顾昭连忙制止,“好啦好啦,够吃好久了,再挖下去,明年这里该没有竹子长了。”   金凤仙失落的停下手。   她哪里是要挖冬笋,她就是想要小昭哥哥多陪她说说话,哪里想到,时间竟然消磨得这般快!   金凤仙好舍不得。   片刻后。   她眼睛晶亮,一击掌,声音清越又雀跃。   “小昭哥哥,要不,我和你一起去靖州城吧,不修炼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去巡夜啊。”   “别别。”顾昭连忙拦着金凤仙,“先不说这活计我能做多久,凤仙妹妹,你搬家一趟可不容易。”   顾昭回头看竹林。   金凤仙也跟着回头看这一片竹林。   寒风簌簌,竹林里的竹叶摇摆,似有金戈鸣声,乱石丛生,这片竹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搬家,这处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竹林,它就得枯萎了。   想到这,金凤仙心里涌起心痛和惆怅。   顾昭轻声:“这片竹子林里头,不单单有风仙妹妹,还有许多旁的小家伙儿呢。”   寒风吹来,地上的兔儿灯和小鼠灯漾出橘黄的暖光,金凤仙抬头,就见旁边那人白皙的面容好似也染上了一层暖光。   看来时,眉眼似有笑意。   顾昭笑道,“再说了,凤仙妹妹要修行,靖州城人多,气息驳杂,还是咱们玉溪镇的山水炁息更精纯,你要是无聊了,咱们出去玩耍几日就成。”   金凤仙弯腰拾起地上的小鼠灯,冲顾昭露出明媚的笑容。   “成,咱们说好了,我无聊了就撑竹筏寻你去!”   顾昭失笑。   她跟着将另一盏的兔儿灯拾起,回头对金凤仙道,“好,咱们说好了。”   ......   金凤仙挥别顾昭,黑暗中,她再一次回头瞧这片竹子林,心里颇为懊恼。   她方才怎么这么轻易就说出了搬家的话?她是竹娘,这一处竹林里的生灵都攀附着她生存。   要是为了小昭哥哥搬家,她不就成了话本里的那些糊涂蛋妖精了?   不成不成!   温柔又漂亮的小昭哥哥也不成!   金凤仙抬手抚上一棵不知多少年的竹子,指尖感受着那冰凉凉的竹皮,认真道。   “我下次不会了。”   林子间,似刀的竹叶遮天蔽日,一阵风来,潇潇簌簌声起,似有金戈铁马的气势。   金凤仙轻笑一声,不过一个晃眼,此处已不见提鼠灯的姑娘。   ......   长宁街西街,顾家。   大清早,老杜氏进了灶房,视线扫过,她瞧着地上那左一篮右一筐的冬笋,老花的眼睛都瞪大了一些。   这时,门口有脚步声传来。   老杜氏抬头一瞧,来人是顾昭。   顾昭精神抖擞:“阿奶。”   老杜氏一把拉过顾昭,指着地上的冬笋,神情讶异,“昭儿,你昨儿晚上去摇竹娘,是刨空了整片竹林吗?”   “哪呢!”顾昭失笑,“竹林那般大,怎么会刨空?这些是凤仙妹妹说州城居大不易,特意送了好些给咱们的。”   老杜氏弯腰翻了翻,只见各个都带着黑泥,新鲜得很。   “金家那丫头就是客气,这冬笋鲜嫩,回头给你家佑哥家里送一些去,他阿娘大着肚子,我前儿瞧了,那一双脚肿得大了一些,吃一些笋有好处,那肿胀也能消一些。”   顾昭点头应下。   ……   准备回靖州城,顾家人这一两日也颇为忙碌。   别瞧回来才十几天,家里的东西却多了许多,好一些都是街坊邻居们送来的干货,还有一些熏鸭熏肉。   当然,顾春来也送出了不少好东西。   街坊亲朋就是这样,人情你来我往,走动从不空手,也许一块肉送出去,玉溪镇绕上一圈,每个人手中沾一抹肉腥子,它就又回到了送肉人的手中。   让人啼笑皆非。   图啥,图个乐呵和喜庆罢了。   顾昭捡了一篮子的冬笋,抬脚往六马街的赵家走去。   今儿日头好,赵家院子里晾晒了小娃儿的衣裳和小布兜,那是赵家为快要降生的娃娃做准备。   顾昭多瞧了两眼竹竿上晾的衣裳。   “顾小昭。”   顾昭转身,瞧见来人笑着招呼道,“家佑哥。”   “给,凤仙妹妹送我的,阿奶说你阿娘脚肿得厉害,让你阿娘适当的吃一些。”   说着话,竹编的篮子就递了过去。   “哎哟,真沉!”赵家佑接过。   他方才见顾昭拎得轻松,一时不察,还以为这篮子轻着呢,自己矮了矮身,龇着牙才将篮子重新拎好。   “凤仙妹妹真是偏心,我都在玉溪镇待着,都不见她送我。”   赵家佑小声抱怨。   顾昭斜睨,“回头我就喊她亲自送来,你别反悔啊。”   赵家佑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笑着不接话了。   显然,他还是有点怕风仙妹妹的。   ......   登门拜访了,总是要见见主人家,顾昭跟着赵家佑进了屋子,和赵刀以及赵婶陈小莲打了个招呼。   陈小莲的肚子大得厉害,屋里烧了炭,她穿了件小袄,那肚子看过去就像个倒扣的簸箕一样。   赵家佑:“阿娘,顾小昭送冬笋过来了,我搁在灶间,顾家阿婆说了,你吃一点冬笋,脚也不会肿得厉害。”   陈小莲扶着腰,因为怀着娃娃,她下颌处也比较有肉,听到这话,面上扯出了几分笑,道。   “难为伯娘记挂,顾昭啊,回头帮我和你阿奶说声谢谢。”   顾昭:“不值当什么。”   ……   顾昭和陈小莲以及赵刀又寒暄了几句。   赵刀坐在一张圆凳上,他今儿显得有些沉默,旁边的陈小莲也颇为不自在模样。   她不是在忙着擦擦,就是拿着火钳子整整屋角处的炭炉。   反正这两人就是互相不瞧对方,只是有顾昭这个外客在,一时都不好冷着脸罢了。   顾昭:......   这低气压,她也颇为不自在啊。   顾昭如坐针毡。   片刻后,她觑了两人几眼,颇有眼色的辞别。   “赵叔,婶子,这一两日,我们就得动身去州城了,家里事情多,我先家去了。”   赵刀起身,“叔送送你。”   顾昭笑道,“不用不用,家佑哥送送我就成。”   说完,顾昭伸手去拉赵家佑。   赵家佑手上还拿着一根米卷,见顾昭要走,他急急的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赵刀嫌弃,“瞧你这埋汰样,还是当哥哥的人,去去,好好送送昭侄儿。”   ......   顾昭和赵家佑出了院子,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赵家佑分了一根米卷到顾昭手中,“吃吧,香着嘞!”   顾昭咬了一口。   是格外的香,脆脆干干,带着大米和鸡蛋的香气,上头还沾了花生粉,香是更香了,却也更干了。   赵家佑:“你松口气作甚?我阿爹又不是训你!”   他有些悲愤的又咬了一口米卷。   哼,顾小昭一回来,他爹就知道嫌弃他,他都没有嫌弃过自家阿爹不如别人家的阿爹富贵阔气呢!   当小辈的就是命苦,矮人一截!   ……   “你还要么?”赵家佑问顾昭。   顾昭摇头,“太干了,要配着茶吃才妥帖。”   赵家佑像是寻到了知音,“就是就是,你瞧我爹,我刚刚喝了一口茶,他就又对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顾昭目露同情。   “赵叔和婶子吵架了?”   赵家佑惊奇:“咦,顾小昭你真牛,这都给你知道了?这也是掐的算的么?”   顾昭没好气,“不是,我眼睛瞧到的。”   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赵叔和赵婶陈小莲间有嫌隙,没瞧见两人都互相不搭理对方么。   赵家佑:“哦哦,那你的眼睛可真灵。”   顾昭:“......家佑哥,咱们勤奋苦读,也不能把自己读呆了。”   赵家佑立马反应过来,“好啊,顾小昭你说我呆!”   笑闹了片刻后,顾昭拦住赵家佑。   “哈哈,好啦好啦,不和你说闹了,说认真的,婶子身子重,有什么事儿,等娃娃生了再说。”   赵家佑点头,“我知道,这些天阿娘脚肿得厉害,我还替她捏了捏,哎!她还不肯,说我是男娃娃……真是的,男娃娃就不是她的娃了吗?”   说起这事,赵家佑面上还无奈着。   顾昭附和了几句,赵家佑也不当顾昭是外人,三两句就将家里闹不痛快的事儿说了说。   原来,赵刀夜里巡夜当值,白日里多是在补眠,家里的花销都是陈小莲拿着银子,采买理家,男主外女主内,陈小莲过日子心里有数会盘算,细水长流,倒也是积攒了一笔银子。   这段日子,家里快要添丁了,赵刀想着先给娃娃备上一条长命锁,就向陈小莲支银子了。   他想要托经常在玉溪镇和靖州城往返的元伯,麻烦他上银楼帮忙带一条。   不想这么一问,陈小莲左右推脱。   这边说娃娃还没生出来,那边说别买,回头姥姥姥爷家会打一条,那是礼节。   至于那小镯子,用赵家佑小时候的就成。   赵刀说赵家佑小时候都有,还是他亲自买的,这小的当然也要有。   为人父母,一开始就要将碗端平了,别管娃娃知不知道。   多说几句,陈小莲就捂着肚子说有些不舒坦,想着要躺躺。   ……   说到这,赵家佑摊了摊手,颇为无奈模样。   “我老爹又不是瞎,阿娘这样,他不怀疑谁怀疑?”   顾昭的脚步跟着慢了一些:“......银子,都花掉了?”   赵家佑摇头,“那倒没有,不过,它们被我阿娘借给了姥爷和阿舅家了。”   顾昭意外:“啊?”   赵家佑点头,“真的,他们吵架时我还在用功,虽然夜深,我也听了个一清二楚,阿娘后面说了,银子借给阿舅了。”   “阿舅养了好些猪崽子,前一段时间猪生病,一只接着一只病倒,姥爷他们急得不行,后来还给猪寻大夫看诊拿药了。”   “没办法,不看的话,等猪都病死了,前头养猪还有拿猪崽子的那些银子,就都打水瓢了!”   虽然是给猪拿药,那银子也一样花得很快。   赵家佑眉头拧着,叹了一口气。   “阿舅寻上门,阿娘听了也急得不行,她就偷偷把银子借给阿舅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哦,我搁阿娘那儿的银子也被借出去了。”   顾昭紧着道,“那......现在猪都好了吗?”   “啊?好了好了。”赵家佑愣了愣,连忙应道。   顾昭心里松了口气。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这猪在,银子就在!   半晌,顾昭说了一句。   “唉,这事儿闹的……婶子应该和赵叔说一声。”   依着赵刀爽快的性子,这救急的银子,他应该也会借。   当然,借是情分,不借是本分,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舍不得多花一个铜板,这样一声商量也不打,偷偷的就被借出了积蓄,是个人都得生气。   还得是生大气。   起码这事儿要是落在她顾小昭身上,她非得怄死了不可。   ……   顾昭也知道分寸,她是一个外人,听听旁人的埋怨就是了,过多的掺和,过多的数落陈小莲,回头人家和好了,大家伙儿还是亲亲密密的一家人,她一个外人反倒落得不好。   顾昭抬脚继续往前。   赵家佑感叹,“所以啊,这银子还是要多多益善,只要银子多了,许多生气吵闹的事儿,它也就不是事儿!”   要是他自个儿的银子够,他把银子借给阿舅,不要用到家里攒的银子,阿娘不会为难,阿爹也不会生气,多好。   顾昭拍了拍赵家佑,宽慰道。   “家佑哥,你一定可以富贵的。”   “你瞧你的鼻子,高隆丰厚,鼻头圆润,鼻翼圆满对称,就像是一个悬着的猪胆,这也就是咱们老话里说的猪胆鼻。”   “在《麻衣相法》中,鼻子是财帛官,依着相法,你这是财帛富足,衣禄无忧的面相。”   “当真?”在听到什么猪胆时,赵家佑还郁闷了下,待听到后面,那是越听越喜悦。   顾昭还未说话,他紧着就抬手朝自己的鼻子摸去,颇为爱惜模样。   这一下子,赵家佑是振作精神,扬眉吐气,中气十足了。   “哈哈,打今儿开始,我就是再累都要爬床上睡去,再也不要趴在桌子上了。”   他爱惜又爱惜的摸了又摸,行走间的步伐,没有喝酒也好似被那酒香齁到了。   接着有铿锵有力的话落下。   “可不敢把我的财帛官睡塌了嘞!”   赵家佑为自己之前没有好好待这鼻子,懊恼了好一会儿。   顾昭:......   “哈哈哈,对对对,睡塌了财也就跑了。”   顾昭笑得欢畅,目光扫过赵家佑的脸,又收回视线。   她看着那东出的冬日暖阳,眉眼里还有笑意。   其实,她以前也给赵家佑看过相,那时的赵家佑面相还很普通,不像现在这样,不单单财帛官丰盈,就连两颧骨的高低也与这财帛官相配。   《麻衣相法》中,鼻子为君,颧骨为臣,两者只有相配,才是君臣相得益彰的吉相。   赵家佑,他有了官相。   而这变化,是在他许诺夜翘流传千古的诗句,夜翘跟寻他归家,日夜劝学开始的。   难怪有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却也有四积阴德五读书的俗语。   如果说先天的是命,那么后天的便是运,人处天地间,风炁水炁时刻吹拂,潜移默化,如流水流过,山石也能改道。   是以坊间也有十年一大运,五年一小运的说法。   而赵家佑,他显然是抓住了这十年的大运。   顾昭脚步轻快,跟上赵家佑。   赵家佑不放心,“顾小昭,我当真是猪胆鼻啊。”   顾昭点头,同样不放心了。   “家佑哥,你别听了这话就不努力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要是你不勤学,别说猪胆鼻了,有什么鼻都不管用。”   唔,倒是有一种好命人,他们有福荫骨,也就是顶脑骨似龟状平伏起。   那种骨相的人得父母祖上荫蒙,从落地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和大家不一样。   顺风顺水,平安喜乐……只要不造大孽,定然能富贵无忧过一生。   投胎成这种人,上辈子也是积阴德了。   赵家佑摆手,“嗐,我就是想偷懒,那只流萤也不肯啊,它凶着呢。”   说起大夜翘,赵家佑心有戚戚。   顾昭:“是得这样,咱们老话都说了,井淘三遍吃甜水,人从三师武艺高,就是要刻苦,博采众长,才能有出息。”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日头将影子拉得很长。   ......   那厢,六马街赵家正房里,陈小莲瞧着这沉闷气氛,忍不住开口道。   “你也别斤斤计较了,我爹和大兄托人捎信来了,这个年节,家里卖了几只猪,还卖了猪崽子,有了结余的银子……”   “过几天就能还你银子了。”   “我这不是要生娃了,他们还会杀一头猪过来,猪蹄炖黄豆,到时月子里泡线面吃,还能下奶。”   “你还气什么?”   赵刀蹭的站起来,他眼睛圆瞪,在瞧到陈小莲那好似簸箕倒扣的肚子,又恨恨的撇回目光。   “哼,别说了,我不想和你吵吵。”   居然还说他斤斤计较,这是他斤斤计较的事儿吗?他分明是气婆娘没有和他商量一声,一声不吭的就把银子借出去了。   他们也不是富裕的人家,家里紧着又要添丁......嗐,可气死他了!   赵刀越想越是气闷,为防自己说出伤人的话,他索性出了屋子。   陈小莲看着那阖上的门,脸上也是气闷。   “大老爷们,这般计较!”   ......   不单单六马街的赵刀夫妻说起了这借银的事儿,远在玉溪镇二十多里外的泰安村,陈小莲的娘家陈家,陈忠明陈伯文父子俩也在说起这借银的事儿。   院子里,陈忠明吧嗒吧嗒的抽着大旱烟,眼睛瞅了瞅半空中那扯棉拉絮一样的落雪,他又吐出一口烟气,这才对旁边双手拢在袖口,微微拱背的汉子道。   “明儿,明儿就给你那妹子将银子送去,再宰一只猪,送半扇过去,猪蹄子捡着给你妹子,猪头留在家里,叫你媳妇拾掇拾掇,做个卤煮猪头,有客人来的时候,搁把辣子炒一炒,也是香得很!”   他顿了顿,沟壑又晒得乌黑的面上闪过一丝心疼,却还是道。   “剩下的,给你老丈人也送半扇去。”   陈伯文有些肉痛,不单单肉痛那一只白胖胖的肉猪,他还肉痛那兜里的银子。   借银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多了银子,这还银子的时候,怎么这般怪不是滋味的呢!   尤其还是从自个儿的兜里拿出去。   陈伯文忍不住开口,“爹,也不急......”   陈忠明一下就板了脸,“怎么就不急了?你妹子还大着肚子,回头要是给女婿知道了,他家里的银子都被借出去了,指不定闹什么不痛快呢。”   他眼睛黝黑,说话别有意味。   “伯文啊,你妹子想着咱们家的人,你可得念着她的好,别做那等丧良心的事儿,回头大家都难堪。”   陈伯文一个大汉子,脸上腾的一下就红了。   他嘴角嗫嚅好了好几下,这才低声道。   “爹,我也没说不还......”见自己老爹黑黢黢的眼睛,里头好像什么都明白,他肩膀一耷拉,“成成,我今儿就去宰猪,明儿就给妹子家送银送半扇猪和猪蹄儿去!”   陈忠明眼老心明,“不是送银,是还银。”   陈伯文又闹了个没脸。   ……   回了屋子,他还颇为没精打采模样。   婆娘包玉燕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灰尘,瞧到了陈伯文这样,她忍不住问道。   “这是怎么了?”   “唉,爹刚刚说了,要我明儿去给小莲还银子。”   陈伯文两只手环在脑后,鞋也没脱,就这样支着脚,往床榻上一靠,目光看着屋顶上的瓦片,两眼无神。   “什么?这般快!”包玉燕丢了鸡毛掸子,这下是顾不上计较自己相公搁在床沿边的臭鞋子了。   ……   “唉。”   不愧是两夫妻,他们一人靠着床,一人坐在床榻边的圆凳上,齐齐叹了一声,两眼都失去了光泽。   他们肉痛银子,肉痛大猪,偏偏又没胆子也没脸说不还。   陈伯文撑着身子起来,“走喽,换衣裳,杀猪去喽。”   包玉燕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闪了闪,拉住陈伯文。   “当家的。”   陈伯文回头,“怎么了?”   包玉燕抬头,“既然要杀,咱们杀那一头猪吧。”   陈伯文不解,“哪头?”   “嗐,还能有哪一头?”包玉燕剜了他一眼,随即左右瞧了瞧,还抬脚走到窗棂旁,探头朝窗棂下头瞅了一眼,见没有人偷听,这才踩着轻轻的脚步回来。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压低了声音。   “就是那一头啊,长了五只脚趾头的那一头。”   包玉燕的声音很低,眼神闪闪,陈伯文抬头,两厢对视,他无端的打了个寒颤。   啊……五只脚趾的那一头啊。   ...... 第111章   外头的飘雪簌簌落下,很快,那打开的窗棂处,便铺上了一层干净又洁白的雪。   听到包玉燕的话,陈伯文面上有些犹豫。   “嗐,成不成啊?就一句话的事儿,婆婆妈妈的!”包玉燕又拉了拉陈伯文的衣袖。   陈伯文迟疑:“这猪,怪了一点。”   其实不止怪了一点,是挺怪的,说起来这只猪,它一开始也不是他们家养的,也不知道是谁丢在外头,被出去搂猪草的包玉燕牵了回来。   刚开始,白捡一只大猪,家里人都欢喜得很,这当真是老天爷给他们之前给猪儿看病吃药的补偿啊,到时这猪一宰一卖,那损失可不就又回来了?   包玉燕好吃好喝的照顾着,养了几日,那大猪更肥了。   年节时候,各个村子的屠户都来收猪,不想,这只长得格外好的大猪,它居然没有人要收。   因为,它和旁的猪不一样,旁的猪只有四根脚趾,而这只猪,它有五根脚趾!   相熟的胡屠夫还劝了一句,“养不得养不得,你们赶紧把这猪放了吧,你们家这一两年才做养猪的生计,可能不知道,不论是你们养猪的,还是我们当屠夫的,行话里可是说了,不宰不养五趾猪,破头猪,带孝猪,还有双身猪。”   “其中,五趾猪尤其碰不得。”   他顿了顿,眼睛黝黑有光闪闪。   “五趾猪,那是恶人投胎孽畜道,生来四脚趾多带一趾,自有一股怨炁,不能养也不能杀,招灾破家呢。”   这话一出,陈家人愣住了。   毕竟是这般大的一头猪,值老多银子了,他们紧着又问了几个屠夫,果然,大家伙儿都不收这猪。   甚至瞧了五趾猪后,他们原来养的猪也被仔细的看了又看,查查是不是有五趾,又或者有没有额头上垂一撮毛发的破头猪。   ……   没有人愿意收,包玉燕牵回来的这头猪,它就这样不尴不尬的剩在猪圈里了。   扔了,这白捡的银子再丢出去,总觉得好像是自己丢大钱了一样。   只要这样一想,陈伯文和包玉燕这两夫妻就肉痛得厉害。   陈忠明心里也舍不得,村子里的老人,那是节俭了一辈子的。   他抽嗒了几管旱烟,面上如沟壑的皱纹更深了,最后,他催着陈伯文将这猪丢了。   “算了,胡屠夫都说不能养了,要是当真是恶人投胎,养了它,咱们也是造业孽,就扔它到山沟里,自生自灭吧。”   陈伯文舍不得:“再看看,再看看,左右也不差这点时间。”   陈忠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神鬼之事缥缈,说实话,如果不是真遇到了事儿,它还不如饿肚子嘴馋来得可怕。   ……   泰安村,陈家屋子。   包玉燕声音压低,“我是不信什么五趾猪不能养不能杀,管它上辈子是甚!它这辈子是猪,是猪那就是给人吃的。”   “再说了,猪长五根脚趾有甚稀罕的,我们村子里翁财阿公,他还长了六根手指头呢!”   “难不成他上辈子还是仙人不成?”   陈伯文被逗乐了,“哈哈,就翁财阿公那成日醉醺醺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应该是仙人。”   哪里有六根指头的仙人。   不过,经过包玉燕这么一连串不打磕巴的话,陈伯文方才有些提着的心一下就放松了。   是啊,人可以多一根手指头。   这猪,它怎么就不能多一根脚趾呢?   到底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陈伯文抠抠索索,舍不得将自己养了一年多的猪宰了,一分银不赚的贴到妹妹和丈人家。   既然要杀,还是捡白捡的那头杀吧。   就当……就当他没捡过这道偏财!   ......   杀猪是大事,上山采松针,烧水,磨刀......怀了胎的妇人俗称四眼,那是万万看不得杀猪的。   陈家二媳妇有了身子,就被支开了。   厚厚刀背的黑刀在磨刀石中上下磨着,右手紧握刀柄,左手的指头贴着刀背,往前一推,拉后再往前一推......   一把杀猪刀分三截推磨,节奏不快不慢,很快,院子里就有咔嚓咔嚓的磨刀声传来。   阳光落下,刀刃上晃过锋利的刀芒。   陈伯文吹了吹刀口,“嘿嘿,好了!”   ......   随着脚步声的逼近,猪圈的阴影里,格外肥大的那头猪身上好似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再一错眼,却又好似是错觉一般。   杀猪匠忌讳杀五趾猪,陈伯文便喊了自家兄弟帮忙,瞧着大猪瞧来时,那黑黢黢的眼睛,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是有点怪怪的,旁的猪瞧见人来还会上来拱食,这头猪就爱躲在阴影里。   陈仲武身材魁梧,他大着嗓门喊道。   “大哥,是哪一头?我寻绳子将它捆了。”   猪圈里,五趾猪往后躲了躲,它将自己掩藏在其他那几头拱食的猪身后,奈何体格庞大,再藏也藏不住,尤其是主人家心里已经有数的时候。   陈伯文收回目光,“喏,就那一头。”   陈仲武意外,“哥,这是嫂子带回来的,五趾的那只吧。”   陈伯文点头,“是,卖也卖不出去,就这样放了怪可惜的,索性杀了,明儿给小妹送点儿猪蹄,剩下的咱们自家人吃肉。”   听到吃肉,陈仲武也馋了。   “成!我喊家里的小子搭把手。”   陈仲武看着大猪眼睛发光。   没道理他们家养了这般多的猪,结果却只能馋着旁人家的肉,吃肉吃肉,杀了这头大猪,就算送出了大半,他们还是能够敞开肚皮吃的。   五趾猪不能吃?   陈仲武也是不信这个邪的。   人有六指,这猪自然也能有五趾,这有甚稀奇的,偏生那些屠夫胆子小!   ……   随着猪的嚎叫,陈伯文手起刀落,磨了大半个时辰的杀猪刀锋利得很,不过是一刀,鲜血喷出,直接落在那准备好的大盆里。   接着大家伙儿一道忙活,刮毛,烧一桶滚烫的热水清洗,再然后是剖肚,砍头,剁四肢。   陈忠明知道杀的是五趾猪后,旱烟抽搭抽搭的又抽上了。   只见他眉峰聚拢,沟壑比那叠嶂的山峦还要深。   “怎地就杀这头了?”   “我不是让你将它放了么?”   “爹,不要紧,咱们人都有六指,想来猪有五趾也正常,嗐,那劳什子五趾猪杀不得,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陈伯文搬出了媳妇村子里六指的翁财叔说了说。   “是啊爹,管它是四趾还是五趾,它都是猪肉,一样香着嘞!”陈仲武乐乐呵呵的附和。   陈忠明沉默的背着手,燃着的烟斗就这样搁在身后。   他绕着被宰的猪肉走了一圈。   一个褪了毛的猪头被搁在案桌上,上头有未干涸的血迹,猪眼圆睁,原先黑黢黢的眼睛也成了灰白死灰之色。   不知是不是心里想着胡屠夫的话,他瞧着这猪头,总觉得它比以前买的猪头更狰狞一些。   “嗐,死猪不就是这样,哪里有什么狰狞不狰狞的。”说话的是包玉燕。   陈忠明收回思绪,原来,刚刚他喃喃的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包玉燕就将话接了过去。   ……   家里杀猪了,总归是热闹的事儿。   包玉燕拿了木盆装那副心肝肠肺,只等一会儿拿草木灰将它们洗净了。   她的脚踩在血淋淋的地上,脚步轻快。   “爹啊,你也别瞎想了,回头我给你整整,卤煮猪头肉,再搁点辣子炒一炒,配着酒吃一吃,快活日子神仙都不换嘞!”   陈忠明叹了口气。   罢罢,杀都杀了。   总不能丢了,那不是成糟践东西了?   陈忠明又看了一眼猪头,转身回了屋。   院子里,陈家人热闹的忙活着,拔猪毛,洗地,剁大肉块,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乐呵呵的喜悦。   案桌上,肥头大耳的猪脑袋搁着,只见长长粉粉的猪鼻子下,那嘴咧着,唇线微微往上勾,似也在应和着这一份的喜悦。   那厢,陈伯文瞧着箩筐里的大猪蹄子,想了想,又将它们捡出来,砍刀一扬,上头缩在里头的第五根趾头就被剁掉了。   ......   玉溪镇,长宁街。   第二日天气晴好,阳光暖暖的落下。   明媚的暖阳中,顾家院子这一处的喇叭藤和喇叭花青翠丰茂,为这普通的农家小院在萧瑟的冬日里,添了几分生机。   东西都在绢丝灯中搁着,顾昭又瞧了瞧这处屋舍,拉着门环,将院门拉上。   旁边,几位阿婆拉着老杜氏的手,不舍的拍了拍。   “可得经常回来看看,大家伙儿都想着你们呢。”   老杜氏:“一定一定,等到了靖州城,我们就给大家说一声。”   分别时候,愁绪漫上,每个人都难免心神低落,金花婶婶还偷偷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顾昭瞧到这一幕,她顿了顿,正待说话,这时,顾春来精神的声音传来。   “接下来这天气该暖和了,上次咱们说的野猪林,我听说又出了新的故事,过两天我去学了,回来给大家讲讲,你们都来听啊。”   “好好,顾老哥讲评话,我们一定捧场。”   “哎,听到那坏人被杀的那一段,嗐,我心里可痛快哩!”   气氛重新变得热闹了起来。   顾昭失笑。   ......   挥别乡亲,宝船扬帆起航,破风破浪,一路朝靖州城的方向驶去。   在宝船驶离不久,一艘渔船摇着小桨来到了玉溪镇。   陈伯文龇着牙,“这大冷的天,可冻死人喽!”   他动了动手指头,上头冷冰冰的,手指头甚至很难弯曲。   陈伯文一边哈着气,一边缩着脖子搓了搓,待活动开了,这才抓起船上的背篓,肩上一背,跳上岸边,捆绳子。   一边捆,一边还愤愤的发牢骚。   “爹就是心急,唉,这般冷的天就要来给小妹送银,送肉……还好十五过了,不然这年节里送银,意头可不吉祥。”   陈伯文自言自语了几句,抬脚朝六马街的方向走去。   ......   六马街,赵家。   “砰砰砰,砰砰砰,妹子,开门,是我哎,大哥瞧你来了。”一阵敲门声响起,一道来的还有陈伯文扯着嗓门的声音。   屋子里,陈小莲蹭的站了起来,“是我大哥来了。”   赵刀瞧了一眼她的肚子,暗地里叹了口气,妥协道,“你身子重,就在这里待着吧,我去开门就成。”   陈小莲重新坐了回去。   赵刀踩着积雪,他步子大,不过是几步便走到大门处,拉开了门栓。   “哟!是妹婿啊。”陈伯文瞧见人,热情的打了声招呼。   赵刀虽然还气,不过想着登门是客,他也微微颔首,问候道。   “大哥怎么来了?这一路风大吧,快进屋烤烤火。”   “可不是,冻死我了。”陈伯文紧着就把自己通红又凉冰冰的手杵到赵刀面前,“弯都弯不下去了。”   “唉,没办法,我嫡嫡亲的妹子她都要生了,不单单阿爹担心,我和婆娘也担心得很,喏,我特意挑了只喂得特别好的猪,昨儿一杀好,今儿就把猪蹄儿拿来了,还有半扇猪肉,回头生了娃娃,天寒地冻的,月子里可得好好的补一补。”   赵刀抹脸。   他瞥了一眼陈伯文背后背着的背篓,沉甸甸的,血水还积在下头青翠的松枝上。   甭管怎样,人家是拿了礼上门的。   说话好听,办的事儿也好看,唉......他这一腔闷气就像是砸到了棉花团上,寻谁的麻烦都不成。   可真是,真是憋闷死他了!   ……   陈小莲和陈伯文相见,自然是又一番亲热交谈。   陈伯文偷偷还了银,“妹子,数数这数目对不对?唉,咱们一卖了猪,紧着我就来给你还银了,开春还得再抓点猪崽子,这银子啊,它就跟流水一样,好花着嘞!”   陈小莲手拢在装银子的青布上,听到这话,她迟疑了下,咬了咬牙,还是打开青布,眼睛看着陈伯文,真诚又真挚。   “哥,我这儿不紧着用银,家里抓猪崽子够不够,不够我这里先拿。”   陈伯文心动哎!   外头,听到动静的赵刀牙齿都要咬碎了。   这婆娘......   又来!她又来这事儿!   就她会大方?就她会慷慨?她和他商量了吗?   ……   屋子里。   陈伯文伸手探上青布,想着家里的阿爹,他手一顿,又推了回去。   乐呵笑道。   “堪堪是够的,你家也要添丁了,还是留点银子吧,别让爹在家担心,你放心,不够大哥会再和你开口,我知道我妹子的为人,她想着家里人,性子大方又贴心,大哥能有你这个妹子啊,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小莲有肉的下颌颤了颤,有些羞赧,“嗐,都是一家人,咱们说什么两家话?”   ……   屋子外头。   听到大舅子没有借银,赵刀不自觉的卸了一口气,随即,他又想起陈小莲借银的举动,心里思量,等孩子生了,他非得好好的和她掰扯掰扯不可。   不是他赵刀为人性子小气。   是她陈小莲太独断了。   家里的事儿有商有量,才能日子和睦,她陈小莲这两次借银子给娘家,不论说到谁那里,都是她没理!   ......   吃了热茶和点心,陈伯文就要起身告别了。   陈小莲挽留,“大哥,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啊。”   陈伯文摆手,“不了不了,昨儿杀猪,家里也留了好一些,你嫂子还做了杀猪菜,冬日里吃一份血旺,暖和又大补哩,我赶着家去,回头都给二弟吃光喽!”   陈伯文想着那血旺以及猪肉的滋味,忍不住舔了舔唇。   香!这猪儿真香!   以后要是再有人和他说什么五趾的猪肉吃不得,他非得撅回去不可,明明香着嘞!   陈伯文这么说,陈小莲只得作罢,她转身唤赵刀。   “当家的,帮我送送大哥。”   赵刀从外头进来,手中还拎着背篓,当然,里头的肉和猪蹄,他已经搁在了灶房里,不过,眼下这背篓也不空,里头搁了一些熏肉熏鹅,还有一小袋子的山珍,这是回礼。   “大哥走吧,我送送你。”赵刀声音沉沉。   “哎哎,多谢妹婿了。”陈伯文起身,弹了弹吃到身上的米卷渣。   陈小莲热情:“给大哥也带点米卷,拿回去给外甥们吃,这年节里,小娃娃也要甜甜嘴儿。”   陈伯文背上背篓,乐乐呵呵的出了赵家大门。   不错不错,他也算是满载而归了。   ......   送走了陈伯文,赵刀进灶房里整了整肉,他拎了一个猪蹄看了看,心里也是熨帖,嫂子是个贴心人,上头的毛啊皮啊,都处理得很干净。   倏忽的,赵刀的视线看着那缺了块皮的猪脚位置,颇为纳闷,“这儿的皮怎么要剜掉了?”   他又拎了几块看了看,四个蹄子都是这样。   赵刀不解:“怪哉怪哉。”   “什么东西怪了?”陈小莲扶着肚子过来。   她面上不无得意的继续道,“我就和你说了吧,我大兄他不会坑我的,这不,钱不就还回来了吗?”   她的视线扫过灶房里搁的肉,下巴微微昂了昂,“这可差不多是半头猪了,瞧这猪蹄子的模样,还是头大猪嘞,我娘家可不小气。”   赵刀气闷,是是,她娘家不小气,小气的是他!   “下次有什么事,你能和我商量商量再做决定吗?”   陈小莲脸沉了沉,“左右不是还回来了吗,还说这个干嘛!”   赵刀气得几乎要仰倒。   他瞧着那肚子,又将气怒生生憋回去,罢罢,眼下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万事等娃儿生了再说。   这么一打岔,赵刀也不再计较那猪蹄上少的一块皮儿,说不得是那儿长了包,被嫂子料理时剜掉了。   赵刀:“这肉你现在要吃么?”   “我给你炖上。”   陈小莲有些馋,不过,她却也爱惜这肉,看了片刻,目光恋恋不舍的移开,道。   “不了,先冻上吧,等娃儿生了再炖,到时搁点黄豆也好下奶,今儿就吃冬笋,顾家伯娘说了,吃点冬笋,我这脚也没这般受累。”   赵刀自然是应下。   .......   日子在日头的东升西落中,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转眼,顾昭已经回到靖州城五日。   欢乐又悠闲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大家伙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年节喜庆的气氛一点点褪去,只是偶尔几声零碎的爆竹声起,让人知道小娃娃们还捡着爆竹,偶尔点一点,闹出一点年节的余味。   大柳枝巷,周家。   周达闻到香味,侧头对藤椅上的江香兰道,“你等我下,鱼汤差不多好了,我进去端粥和鱼汤出来。”   江香兰有些精神不振,闻言笑道,“好,我等你。”   ......   周达拿着木托盘,端了粥和鱼汤出来,眉眼里都是笑意,“老婆子,今儿这鱼特鲜,你瞧这汤的颜色......”   没有听到动静,周达有些意外的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明媚阳光下,藤椅上的老太太梳着整齐的头发,她眼睛阖着,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想起了久远时光里的欢喜时刻,粗糙的手垂在旁边,风来,偶尔吹乱一丝白发。   唉。   周达心里叹了口气。   他将木托搁在旁边的石桌上,抬脚走到藤椅旁边,轻轻的在圆凳上落座。   片刻后,他将那垂在一边的手握在手心,感觉着那泛着凉的温度,轻轻的又叹了一声。   “说好了等我的。”   ......   近来,靖州城太平许多,潘知州瞧大家伙儿巡夜辛苦,索性就安排两人一队,分散的在靖州城里巡夜,夜里不需要那么多人,活计也轻松了许多。   没有了头儿时刻盯梢,是以,钱炎柱和卓旭阳两人一边走,一边还能唠嗑,夜里的巡夜时光也好消磨了。   又是几日时光,靖州城出了一则异事,颇为稀奇,这事儿为已经慢慢平静的靖州城又添了两分热闹,大家伙儿颇有兴致的谈论着。   这日,顾昭提着绢丝灯巡夜,路上碰到衙役钱炎柱,他正在和搭伴的衙役卓旭阳在谈着什么   瞧见顾昭,钱炎柱眼睛一亮,招呼道。   “顾小郎,来来,你是行家,你来说说,这是怎么的一个情况。”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   卓旭阳点了点头,“顾小郎。”   顾昭回礼:“卓大哥。”   她将目光看向钱炎柱,有些好奇道,“炎柱大哥,怎么了?”   钱炎柱快言快语,“嗐,就是大家最近说的,大柳枝巷周家的那事儿。”   “那家老太太没了后,他家老爷子给她办完后事,大家都说,亲眼瞧见他变成蝴蝶追着老太太去了……”   “顾小郎你说,这人真的会变成蝴蝶吗?”   顾昭:......   人会不会变成蝴蝶,她也不清楚,不过,周达老爷子那事儿她知道啊。   他不是变成蝴蝶了,他那是心愿完成,脱离纸身,纸身飘忽而走罢了。   钱炎柱也不是非要顾昭的回答,他就是想和人谈谈这事儿,说说自己心里的感慨。   “唉,说书先生都唱了,周家老太太和老爷子,他们这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鹣鲽情深呢。”   卓旭阳打了个寒颤,推搡了下钱炎柱。   “好了好了,酸不酸啊你。”   顾昭失笑。   片刻后,她似乎是感觉到什么,提着六面绢丝灯往后瞧了去。   冬风吹拂而来,在那黑暗之中,两道影子朝顾昭遥遥的挥了挥手,这才转身入了那晦暗又灰蒙的鬼道之中。   他们一高一矮,一个瘦削一些,另一个有些胖,背微微有些弯驼。   不过,两人彼此搀扶,相偕而行,就算前途灰蒙,脚下的步子却也是轻快的。   “多谢顾小郎了。”缥缈的鬼音传来,虽然幽幢,但那平静之意却将那怖人的鬼音淡去。   顾昭愣了愣,随即笑道。   “周伯,周婶,一路走好。”   情至浓处,所谓刻骨铭心,不过是一句我等你,而那人,他又如约追寻而至罢了。   ...... 第112章   是夜,浓郁的夜色弥漫,虫儿过冬,鸟儿南迁,热闹的村庄少了人的交谈声,一下便静了下来,耳畔里只有冬风呼呼的刮着。   风摇动积雪的枯枝,簌簌抖抖,就似那不安分的鬼手朝天,呐喊一声它们的不甘和愤懑。   此情此景,诡谲又阴晦。   ……   玉溪镇,泰安村,陈宅。   陈家人睡得酣甜,这些天,他们吃了大半头的肥猪,吃得是满肚子都是肥油。   都说猪肉肥人,这话果真不假,大家伙儿脸上都圆乎了一些。   陈伯文推开屋门进屋,包玉燕抬头瞧了一眼,视线落在他还带着油腥子的嘴唇,诧异道。   “你去吃肉了?”   “哪儿来的?不是说吃完了么?”   陈伯文嘿嘿笑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榻边,翘着二郎腿抖了抖,砸吧砸吧嘴巴,似乎是在回味。   “香,真香!”   “剩最后一碗了,二弟偷偷藏的,我眼睛尖就瞧见了,刚刚搁炭炉里温了温,正好吃了个肚饱睡个好觉,哈哈!”   包玉燕噗嗤一声笑了,指着陈伯文。   “你啊你,仔细明儿二弟和你闹!那可是他给弟媳妇藏的,她不是有身子了么,这一人吃两人补,被你吃了算什么回事!”   陈伯文不痛不痒,“嗐,左右在灶房里搁着,谁瞧见了都能吃。”   “所以喽,这好东西千万别藏,藏来藏去,最后便宜了别人,还是搁自己的肚里最稳妥。”   陈伯文志得意满的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子,再看向包玉燕时,眼睛里有着绵绵情意。   “媳妇儿.....”   包玉燕抖了抖,“作甚作甚。”   陈伯文情真意切,“还是我媳妇儿好,要是依着阿爹的话,另外半扇猪肉给你娘家送去,这几天,咱们哪里还能够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包玉燕嗔了一眼,“你知道就好,我和小莲妹子不一样,我爹娘算是白养我了,我啊,一颗心都是扑在咱们小家上面的。”   陈伯文小意温柔:“嘿嘿,我知道媳妇儿最好。”   老夫老妻说情话,那是汗毛抖三抖。   包玉燕抬手,“别,说好听的话也抵赖不掉唠叨,快拿去擦擦。”   她丢了帕子过去,颇没好气的继续数落,道。   “我都说多少回了,吃完要擦嘴,坐床榻边要脱鞋,一把年纪了,还要我在旁边唠叨!烦人!”   “这不是舍不得这香味儿么。”陈伯文咧嘴笑了笑。   橘黄的烛灯充盈了整个屋子,偶尔烛光微跳,昏黄的烛灯下,陈伯文的面容显得有些不真切,有些陌生。   包玉燕忙活着,没有抬头。   ......   “好了好了,夜深了,咱们也早点歇着。”   吹了灯烛,两人上了床榻,包玉燕睡里头,陈伯文睡外头,冬日天冷,一人裹一床被子才暖和。   陈伯文裹着被子,砸吧砸吧嘴巴,再次回味了下那香味,这才闭上了眼睛。   肚子饱饱,睡觉也暖和哩!   ......   夜愈发的深了,浓郁的夜色在黑暗中流淌,浑然一体,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似尖利不安分的笑声,细听,却又好似只是风声。   倏忽的,寒风大作,树摇影动。   黑暗中,无数零碎的黑雾从四方涌来,最后,它拼凑成一个影子,头,脖颈,肩膀,肚子,臀......双脚,除了少了一截右肢,这影子浑然是人的模样。   只见它微微的抬了抬残缺的右肢,视线落在上头,倏忽又不甘的咧嘴朝东面方向咆哮而去。   鬼音阵阵漾开,似寒风大作,枯枝摆摆。   在泰安村东面二十多里外的玉溪镇,赵家厨房搁着半截冻着的猪蹄子。   白花花的猪蹄儿微微弯曲,蹄筋粗大,有经验的一瞧,便知道这是猪的前肢,肉厚肥大着嘞!   虽然是夜深时候,赵家屋子里的烛火却还未熄灭,无他,陈小莲前些日子刚刚生了个小闺女儿。   小丫头闹人,夜夜啼哭。   这灯烛一点,往往就是大半宿。   听到熟悉的哭声响起,陈小莲憔悴的抱过娃儿,搁在臂弯里噢噢的哄着。   赵刀披了袄子起来,“是饿了吧。”   陈小莲臭脸,“当真是生了个讨债的。”   赵刀这些日子没有去巡夜,他叹了口气,也是颇为忧愁这难带又爱哭的小闺女儿,目光落在小丫头还有些皱巴的小脸时,他眉目舒展,开脱道。   “什么讨债不讨债的,小孩不都是这样吗?”   陈小莲烦躁,“家佑那时就没有这样,这个丫头简直就是夜哭郎。”   赵刀沉默,“我来抱着,你去歇一会儿吧。”   小丫头喝完了奶,赵刀抱了过去,说来也怪,在陈小莲身上躁动不安的小丫头,到了赵刀怀里,她渐渐就安静了下来。   赵刀抱着小丫头在屋里来回走,待睡得更踏实了一些,这才问道。   “明儿还要吃猪蹄吗?你大兄送来的那些,眼下还剩一根前蹄。”   说到那猪肉,陈小莲吞了吞口水,香,那肉真香......光想想,她都馋得要滴口水了。   赵刀好奇,“大兄养的猪,当真这般好吃?”   陈小莲自豪,与之荣焉模样。   “自然,他们可不是随便养养的,猪吃的那些猪草,都是嫂子她们打回来的,捡最新鲜的搂!”   “回头你和家佑也尝尝,保准香得舌头都掉下来了。”   赵刀摆手,“给你补身子的,我和家佑吃这作甚?”   他又提起刚刚那老话。   “明儿要不要吃猪蹄,正好还能炖一锅。”   陈小莲想了想,目光落在赵刀怀里的襁褓,艰难的忍住馋意。   “不要了,这几天我奶水足,小丫头够吃,等过几天再炖吧。”   赵刀无可无不可。   “那成!”   烛光微微,小姑娘在阿爹的怀里闭着眼睛,她拧着的眉一点点舒展,小脸颊嫩嫩,可怜又可爱。   外头,寒风呼呼的刮来,风落在桑皮纸的窗棂上,一声大过一声,就像是张嘴的怪物在咆哮。   倏忽的,大作的寒风小了一些。   二十多里外的泰安村,少了一截臂弯的影子,缓缓的闭上了原先大张的嘴。   它目光愤懑又怨恨的看一眼这少了一截的臂弯。   它应该再等等。   等它的手也被人吃光,然后再回来……   可是,它等不住了!   它好恨,好痛好恨!   ………   鬼影原先在离陈家百米外的老榆树下,不过是一个错眼,它便到了陈家宅子的木门前。   接着,木门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   村子里很安静,大家伙儿好像都没有听到这一处的动静声。   就连陈家上下都睡得十分憨甜。   那撞得门栓簌簌动动的哐哐哐声,好像和人世间隔着一个透明的壁垒。   门户上,年节时候刚换上的神荼郁垒画像愈发的黯淡了。   与此同时,那道影子身上也有鲜血流出,四分五裂一般。   只是,这血光却激得它凶性大起。   只见这影子朝天怒吼一声,鬼影往后飘了好几步,倏忽的,一道红光漫上,它身影一矮,原先人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地上是一头凶狠的大猪。   它顶着红光,像一个炮弹一样,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朝大门顶去。   红光金光剧烈碰撞,光芒绽开,黑夜中,门庭上鲜亮的神荼郁垒图案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门栓掉落,紧阖的大门呼的一声打开了。   鬼影一点点的站了起来。   它褪去猪的脑袋,猪的蹄子,猪的腹肚.......最后是猪的尾巴。   月亮拨开云层,探头往下瞧了瞧。   只见陈家院子里,一位身量颇高,有着大腹肚,肥头大耳的汉子立在地面上,他目光阴阴的扫过这一处宅子。   ......   睡梦中,陈伯文觉得有人在瞧自己,那目光阴恻恻的,他裹了裹厚被子,仍然不可抑制的爬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就像是夏日走过草丛,被那湿腻的长虫爬过脚面一般。   “谁,是谁?”陈伯文不踏实的动来动去,眉头紧缩在呓语,睡在里头的包玉燕也是一样。   床榻边。   黑影阴阴的看了看两人,鬼音幽幢。   “小子,吃了我的心肝肠子,可得给我还回来。”   陈伯文拼命的要睁眼,不,他没有,什么心肝肠子?他没有吃!   还不待他说话,睁开的视线一下就对上了那灰白死寂的眼……   陈伯文大骇。   这,这是什么?   那厢,肥头大耳的鬼影倏忽的咧了咧嘴,下一瞬,它完好的左手探出,五指处陡然延长,倏忽的钻进陈伯文的腹肚中搅了搅,扯着那心肝肠子,一个用力,往外拉扯。   “啊,痛痛痛!”   陈伯文哀嚎。   鬼影抓着那血淋淋的的心肝肠子,就这样凑到鼻尖轻嗅了一下,随即闭眼陶醉。   “香,香哩。”   “我的肠子,我的心,我的肝......”陈伯文惊慌的探手去摸自己的肚子,手心里有血淋淋的鲜血,热乎乎的……   他两眼发直。   肚子被剖开了?他,他还活着么......   倏忽,那掏着心肝肠子的鬼影动作一顿,灰白的眼睛挪了视线到陈伯文脖颈处,诡谲又不安好心。   “呵呵......差点忘了。”   陈伯文惊惧的看了过去,“谁......你是谁......”   鬼影丢了心肝肠子,就这样踩着湿濡的血滴,弯腰低头迫着床榻上陈伯文,咧嘴一笑。   “你还割了我的脖子嘞!这个仇,我也得讨回来。”   鬼音幽幢,陈伯文惊惧又莫名,面前这人是谁,他又是什么时候割了他的脖子?   然而,鬼影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思考,手起刀落,陈伯文脖颈处有鲜血冒出,他捂着脖子哀嚎痛哭。   “啊,痛痛痛!”   鬼影没有理会,他目光一挪,转而看向床榻里头,闭目睡得痛苦的包玉燕。   这儿还有一个……   这处宅子里,还有许多许多个……   ......   这一夜,陈家人都感受到了腹肚被剖开,生生扯出肠子的痛苦。   公鸡唱晓,天边泛起鱼肚白,鬼影冷哼一声,他瞧了瞧这处宅子,瓮幢的丢下一句话。   “这事儿没完。”   鬼音幽幢,飘飘荡荡在宅子里荡了很远,睡梦中,每个人心里惊惧了下,接着鬼影一点点淡去。   ......   一声鸡鸣声响起,接着便有层起彼伏的鸡鸣声应和,寂静的泰安村一瞬鲜活了起来。   陈伯文捂着脖子,哀嚎一声从床榻上翻滚下来。   “活着,我还活着?”   他一脸惊惧的对着自己的肚子和脖子上下摸索,待摸到完好无损,这才喃喃一句。   “是噩梦啊......”   他卸了劲儿,还不待放心,床榻上的包玉燕也惊嚎的滚了下来。   包玉燕凄惶的摇手,“别剖我肚子,我没有吃你的心肝肠子和肺,不是我,不是我!”   陈伯文看地上的包玉燕。   包玉燕睁开眼睛,一眼就瞧到陈伯文,她脸一垮,眉眼一耷拉,张嘴就嚎了起来。   一边嚎,一边往陈伯文身上扑去。   “当家的唉,我做噩梦了,我梦到有个汉子来床榻边看着我,非说我吃了他的心肝肠子,他,他把我的肚子也剜了,好可怕......”   陈伯文脸白得像死人。   包玉燕一脸惊惧,“当家的?”   “你,你也梦到了?”陈伯文从牙缝里挤出话。   包玉燕:什么是也?难道说......   包玉燕惊恐的和陈伯文四眼相对,宅子里,陆陆续续有同样的哀嚎声传来。   这不是梦......   两人同时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   翌日。   胡屠夫被陈忠明唤小儿子陈仲武请了回来。   “老爷子,找我什么事啊?”   胡屠夫是个身量高大的汉子,他一进门就脱了头上的毡帽搁在桌子上,声音爽朗。   “喝茶,先喝茶。”陈忠明扯了个笑脸,示意胡屠夫喝茶。   胡屠夫不知这陈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性子向来大方,今年收着陈家的猪,也很是赚了一笔银子。   当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睛瞅过众人,目光诧异的一顿。   无他,这陈家人的脸都白了一些,脸色格外的难看,仔细看,他们的眼下还有青翼。   这,这是何故?   胡屠夫有些惊疑。   片刻后。   陈忠明叹了口气,气息一沉,目光看向胡屠夫,沉声道。   “我陈家糊涂,悔不听胡贤侄所言,那五趾猪,那五趾猪......”他咬了咬牙,低头一拍大腿,懊恼道,“嗐,那猪被我陈家杀了吃了。”   胡屠夫心惊,还不待他说话,就听到这陈老爷子说出了一句更让人惊惧的话。   “昨儿夜里,那五趾猪回来寻我们讨命了。”   包玉燕沉默的将神荼郁垒的画像搁在桌上,陈忠明看了一眼,目光沉痛又惊惧。   “昨日夜里,那孽障破了我家大门,我们睡梦里都被它剖了肚子,扯出肚肠心肝,我这大儿杀了猪,割了它的脖颈,放了血,你瞧他,除了剖肚肠掏心肝,他梦里还被割了脖子,和那猪一样样的。”   陈忠明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手指着大儿陈伯文。   胡屠夫看了过去,果然,那脖子处就有一条红红的痕迹。   瞬间,胡屠夫如坐针毡了。   他的视线落在神荼郁垒的图案上,此时年节刚过,这门神像本该是色彩鲜艳的,此时却灰蒙蒙又晦暗......   五趾猪破家......猪拱门......原来是如此。   片刻后。   胡屠夫拱了拱手,“老爷子,我就一杀猪的,这这,您家这事儿,您寻我,我也没招儿啊。”   陈忠明希冀,“胡贤侄,你之前既然能提醒我们这五趾猪不能吃,可见是知道一些门道的,那,你们行话里可有流传下来,要是杀了吃了这五趾猪,又该如何?”   胡屠夫迟疑,“都吃了?”   陈忠明看了眼陈伯文,陈伯文悻悻的点头。   陈忠明侧头:“除了我那怀着身子不喜沾肉腥的二儿媳妇,旁的人都吃了。”   旁边,陈仲武的媳妇儿满眼感激的看着陈伯文,得亏大伯哥偷吃了,不然,她为了孩子好,捏着鼻子也得给自己灌一肚子肉不成。   昨夜,她是唯一没有被剖肚子的。   陈伯文悻悻:......   不是太想接受这样的感激。   那厢,听到都吃了,胡屠夫倒抽一口凉气。   “嘶。”   他眼睛瞅过这一屋子的人,就像瞅过一屋子的鬼,尤其他们还个个面色青白,想来,噩梦里的剖肚放血,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毫无损伤的。   放血剖肚了,今晚该是什么?   胡屠夫熟悉杀猪,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接下来,该是刮毛洗净,剁肉块了......   陈忠明颤颤巍巍,起身要去跪胡屠夫。   “贤侄啊,我陈家糊涂,悔不听你的话,这这,你们行当里可有遇过这事的人家?给我们指个方向,只言片语也好。”   胡屠夫勉强笑了笑:“别别别,老爷子别这样,我当不起。”   他扶起陈忠明,皱着眉苦苦思索,半晌后,还真给他想出了个只言片语。   他迟疑道,“这我也说不准,也只是听来的。”   陈忠明连忙道,“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胡屠夫开始回忆,“这五趾猪不过是多生了一趾,别说猪了,就是人都有可能多生一趾,这一头猪可不便宜,东家给的银子多,就有屠夫不信邪,接了这活计。”   陈家人互相觑了觑。   得,他们就是这样想的,这才宰了吃了这头猪。   胡屠夫:“宰了后,夜里时候,听说家里动静颇大,娃娃夜夜啼哭,他们在门口撒了香灰,第二日可以看到猪蹄子印......”   “后来,那位屠夫就拿出蓑衣,倒穿着蓑衣在外头跑了几趟,再回来时,那猪胎人心的五趾猪就寻不到宰它的人了,这夜里的动静也就去了。”   陈伯文一听,立马就去灶房里搜出了蓑衣。   “我我,猪是我杀的,我立刻倒穿了去村子里跑上两圈。”   陈忠明叹了口气,摇了摇手,“去吧。”   陈伯文一溜烟的出去了,脚步跑得贼利索。   胡屠夫看过其他几人,迟疑了下,“不若都跑一跑吧,你们都吃了肉,身上可是沾了那五趾猪的味儿呢。”   “对对对,我们也得跑跑。”陈仲武大着嗓门应和。   一时间,整个陈家都忙碌了起来。   胡屠夫起身告辞,“陈老伯,旁的我也不清楚了,实在不行,你们寻个人瞧瞧。”   陈忠明愁苦的点头。   “成,今儿多谢胡贤侄了。”   胡屠夫拱手,“不谢不谢,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他抬脚走出陈扆崋家,回头瞧了瞧陈家门户,上头已经贴了新的神荼郁垒画像,院子里,陈忠明几人的脸色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的白,隐隐还有些青。   胡屠夫急急的收回目光,埋头就往前大步走去。   吓人,陈家这事儿吓人啊。   赶紧走!   ......   这日,赵刀烧灶,大水烧滚,铁锅里头搁了姜片料酒,滚水一烫,粉嫩的猪蹄儿皮熟肉硬,接着有浮沫浮起。   虽然是汉子,赵刀的动作却颇为利索,漏勺捞出猪肉块,凉水一冲,锅灶里重新搁了干净的水,这才将洗净的猪蹄儿放到灶里炖了起来。   “哎,差点忘记搁黄豆了。”赵刀一拍脑门,紧着又撒了一把黄豆下去。   随着火舌舔邸锅底,灶房里的猪蹄儿炖黄豆愈发的香了。   东厢房,赵家佑嗅着香味儿,微微有些失神。   倏忽的,他握书的手一痛,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唉哟,痛痛。”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勤学不分心。”   待这句保证出来,他手上的那只大夜翘这才松了口。   赵家佑两眼发晕,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大猪蹄儿,他不馋,他一点儿也不馋!   ......   赵刀端碗,“小莲,喝汤了。”   陈小莲吞了吞口水,支起身子,欢喜应道。   “哎!”   ......   又是一个夜色,泰安村,陈家。   黑影重新在村子里凝聚,它左右寻了寻,似乎是寻不到方向,正待生气时,倏忽的又有一道黑气来,黑影低头一看,自己残缺的右肢长出了许多,眼下就剩一个巴掌没长了。   它的目光朝东面看去,接着,身影寻着另一个味道走了过去。   那儿,有人吃了它的肉呢。   ......   日头东升,明亮的日光一点点的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夜里那些魑魅魍魉留下的痕迹。   如灰雾的鬼炁被暖阳一照,一点点消弭。   只是,被吓到的那颗心可没那么容易平静,赵家陡然响起一声女子尖利的哭嚎。   ......   靖州城,长宁街,顾家。   “我回来了。”   顾昭人未至,声先到,最先迎接她的又是纸人小丫鬟小令。   顾昭瞧着这双丫髻的小丫头,心思都柔软了。   “瞧,这是什么?”她手一摊,掌心里出现一把桃木梳和一面小铜镜。   小令眼里又闪过迷惑,“给我的?”   顾昭笑吟吟,“是啊,喜欢吗?”   小令又愣在那里。   喜欢?什么是喜欢?   她瞧了瞧顾昭,好半晌没有说话,顾昭也不急,站在旁边,静静的等着她回答。   喜欢的......顾小昭送的。   小令轻轻点了下头,“喜欢。”   顾昭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   “旁人家的丫鬟小厮都有月俸,唔,我的银子没那么多,咱们就买点小东西,小令当差辛苦了。”   小令将小铜镜和小梳子拢到袖笼中,扯了个笑容,和之前相比,这笑容愈发的自然了。   “小令不辛苦。”   ......   老杜氏:“回来啦?快过来洗簌吃饭,今儿煮了豆浆,正好搭着昨儿的肉饼吃。”   顾昭脚步快了几分。   老杜氏失笑,“一说到好吃的,动作都利索了。”   用完饭,顾昭回了屋。   屋里的地板铺了木头,上头上过一层清漆,房间里的东西不多,倒是显得十分整齐,顾昭拈了三柱香,掌佚?心一拂,香火燃上。   很快,屋子里就有缥缈的烟气腾空。   大黑吸溜着烟气,身子微微往上浮。   顾昭瞧了一眼,失笑,“作甚这样吃饭,坐好了。”   大黑汪汪了两声,夸赞这次的香火格外的合胃口。   顾昭不理会它,她翻出一些五色纸,心神一动,一把银剪子也出现在手中。   前些日子回玉溪镇,瞧着赵家挂了一院子的小衣裳,小娃娃虽然还没生,不过,家里人已经将衣裳和襁褓都准备好了,她突然想起来,桃三娘怀的鬼胎,应该也快要生了。   顾昭剪点纸衣化过去,也算是小小的心意。   ......   人就是不能念叨,一念叨,准保有事。   这不,赵刀一路大步走,紧赶慢赶,可算是来到了长宁街。   他探头一瞧,嘿,这顾家没人还怪热闹的,一个个老大爷老大娘直接搬了藤椅,桌子在此处。   以前热闹的是榕树下,现在热闹的是这顾家。   喇叭藤这下正安静着,因为顾春来出门去茶楼听新评话去了,玉溪镇的几位老大爷老太太也不急,大家伙儿折菜的折菜,下棋的下棋,唠嗑的唠嗑,甭提多自在了。   金花婶子一个抬头,正好瞧到赵刀,当下眉一挑,哟嚯了一声,朗笑道。   “大家快看,今儿咱们这儿来了个新面孔。”   “赵更夫怎么也来了?”   赵刀心里急,“婶婶,伯伯,咱们稍后再聊,我寻顾小郎有事,有急事嘞!”   听到有急事,金花婶子几人不好打趣了,当下赶紧给他让了路。   “快去快去,拉一拉最大朵那花儿下头的藤蔓就成。”   “对对,连着拉三次,别急别急。”   赵刀心里熨帖,就听后头还有话儿传来。   “太急了拉坏了可不成,回头该听不到新评话了。”   赵刀心里的熨帖僵住了。   不过,他确实是很着急,三两下的走到喇叭藤边,眼睛急急的扫了扫,寻了最大朵的那一朵下头的藤蔓,嘿,别说,还挺容易找的,这藤蔓也格外的青绿。   “顾小郎吗?我赵刀啊,喂喂,听得到吗?”   赵刀觉得自己对着喇叭花喊话,有点蠢的样子,不过,想着家里的怪事,他又直起了腰板。   旁边众阿公阿婆可没理会他这小尴尬的心情,这有啥,他们天天对着这喇叭花说话呢。   ……   喇叭花那头,顾昭听到是赵刀的声音,愣了愣,随即面容一肃。   赵叔寻她,定然是出事了。   顾昭:“赵叔?”   喇叭藤那头,喇叭花齐齐摇摆,一声赵叔,赵刀听得几乎热泪盈眶,他不安的心也安定了几分。   “哎哎,是我。”   “昭侄儿,出事了,你小莲婶婶一直哭,说是昨夜有人立在她床榻边,砍了她的双手双脚,娃娃也哭闹个不停。”   顾昭:“赵叔莫忧,我马上回玉溪镇。”   赵刀哎哎了一声,瞧着已经没了声音的喇叭花,他有些无措的回头问金花婶子她们。   “然后呢?要不要再拉三下?”   其实顾昭和赵丽嘉刀说过,奈何他这下心慌意乱,就像那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   金花婶子热情,“拉一下就成,我来我来。”   ……   大家伙儿围着赵刀,七嘴八舌的关心。   “赵更夫,家里出什么事了?”   “是啊是啊,你方才说小娃娃哭不停,这可不大好,娃娃眼明,这是瞧见脏东西了!”   大家伙儿眼睛对视了一下,这里的脏东西,也就是鬼。   俗话都说了,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不过,像他们这样上年纪的人,对神鬼更是忌讳,索性以脏东西称鬼。   鬼物沾染轻则大病,重则丢命,可不就是脏东西么!   赵刀苦恼,“唉,我也不知,就是小莲发了个噩梦,今儿在家哭嚎不已,我夜里打更,也是见过几次大家伙的,这不是心里也担心嘛!”   众人点头,“是要谨慎一些。”   还待再问时,顾昭从鬼道中踏出,飓风扬起她的发丝和衣袍,簌簌而动。   “赵叔。”   赵刀回头,大喜,“昭侄儿!”   他急急回头,“婶儿,大伯,回头再说,我先和昭侄儿回去了。”   金花婶子体谅,她拦住还要说话的人。   “去吧去吧,娃儿和媳妇要紧。”   ......   赵刀跟着顾昭一路往六马街走去,顾昭在他身上拍了一张符箓,他只觉得自己脚程快了许多,明明踏出一步,却好似走出了好一程。   路上,他紧着就将事情说了一趟。   “嗐,今儿天一亮,她一个翻过就掉下了床榻,可把我唬了一跳,还好那时娃儿我抱在手上哄哭......醒了就说有人砍了她的手和脚,还说也要尝一尝滋味......昭侄儿,这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了下,“是魇住了吗?”还不待顾昭回答,他马上又摇头,“瞧着又不像,我打灯瞧了,那会儿脸又白又青......”   就像,就像真的有人在梦里砍了她的手脚一样。   赵刀没有再说话。   顾昭也不妄下断言,“我过去瞧瞧,赵叔莫慌,婶子和家佑哥,还有小娃娃都靠着你呢。”   赵刀精神一振,是,他可不能慌!   唉,以往更可怖的又不是没见过,这这,当真是关心则乱啊。   ......   六马街,赵家。   才进院子,顾昭就听见陈小莲惊惶的哭声,旁边,赵家佑抱着小妹妹,在一旁低声安慰着她。   “娘,别怕别怕,爹去寻顾昭了。”   “你瞧咱们现在在院子里,太阳晒着,平安着呢。”   陈小莲被吓破了胆,这些安抚的话听到耳朵里了,却又飘不到心神里,她时不时的伸手去摸自己的手和脚,待摸到了,又是一阵哭。   旁边,赵家佑不厌其烦的耐心安抚。   顾昭凝神一瞧,一眼就瞧出了陈小莲腹肚处的不妥,那儿,有一团怨恨之气盘旋,仔细看她的四肢,三魂六魄中,四肢与腹肚相连的地方,确实魂体薄了一些。   这......   顾昭目光落在陈小莲身上。   赵婶说得不假,昨儿夜里,是有人,不,是有鬼立在她的床榻边,砍去了她的手脚。   ...... 第113章   阳光明媚,陈小莲裹着厚袄,牙齿咯吱咯吱的打着颤抖,阳光那么暖和,却暖和不到她的心里。   冷,好冷......   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到那不怀好意的视线。   它举起手,黑影倏忽的化作一把尖利的杀猪刀,恶狠狠的剁了自己的手,再剁了自己的腿......任由她怎么哭嚎,也毫不留情。   甚至,她还瞧见它咧着嘴,将她鲜血淋漓的四肢凑近鼻尖嗅着,怪笑一声,诡谲又幽幢的说道。   “好香好香......大补着嘞!”   “桀桀。”   ......   “啊啊!”陈小莲突然抱着头又要哭嚎起来。   顾昭指尖出现一道黄符,倏忽的朝陈小莲击去。   “疾!”   随着符光一闪而过,陈小莲肩上的阳火燃烧得旺了一些,原先惊惧的心也一点点回笼。   顾昭仔细的看了看陈小莲的脸色。   随着符箓入体,她上额发际下的青筋慢慢淡去,面色虽然还苍白,但神情却平静了许多,一直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了下来。   赵刀紧张:“昭侄儿,你婶子这是怎么了?”   顾昭:“吓到了,惊到了魂,身上的阳火弱了一些,这几天多晒晒太阳,唔......”   她想了想,继续道。   “要是不放心,睡觉的时候再在床头搁一碗水,里头搁一根针,针孔上穿上一条白线。”   “第二日时候,针锈了,这惊也就收走了......等哪日这针不再生锈,这受惊的事儿也就过了。”   赵刀忙不迭应道,“成成,我今晚就搁一根针瞧瞧。”   顾昭又看了一眼陈小莲。   她方才上额发际下现青筋,那是受惊了,要是出现红线冲印堂,那该是犯煞。   人身上有三把火,这三把火护着人不受阴邪所侵,然而,在受惊时,人的心肝胆气有一瞬间的停滞,阳火跟着萎靡熄灭。   陈小莲昨夜梦里受到大惊,三把火惧灭,眼下日头起,阳火复燃,却也不过是微薄的火光。   火光小,心肝胆气就小,心肝胆气小,火光就愈发小,如此恶性循环,直到阳火彻底熄了,那这人也就没了。   所以说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   所有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吹人身上的三盏灯,也就是坊间常说的,鬼吹灯。   ……   陈小莲三把火旺了些,胆气也就回来了,她抹了抹脸,神情憔悴却也愤愤,瞧见顾昭,连忙道。   “顾昭,我与那人无冤无仇,它作何缠着我?”   陈小莲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鬼,她之前怀着丫头,到后头的时候,怀相不是太好,甚少出门,生了后就更别提了。   要不是昨晚闹这么一出事,她眼下还窝在屋子里,见不得风也不能见这大日光。   顾昭看着陈小莲的腹肚,迟疑了下。   “赵叔,婶子这些日子,有没有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赵刀莫名:“没有吧。”   “就一些乌米饭,还有芥菜,再来就是河里捞的鲫鱼做汤,隔两日我再炖一锅的猪蹄子,她刚生娃娃不久,哪里能乱吃,就连那猪蹄子,那也是大舅哥家自己养的猪,杀好了送一些过来。”   猪蹄......剁手脚......很香?   顾昭抬头,目光和赵刀对视了一下。   赵刀自己也是脸色大变,“难不成......是那猪蹄子?”   顾昭还未说话,旁边的陈小莲不痛快了,她脸一板,脸色虽然苍白,气势却不弱。   “你浑说什么?那猪是我大兄养的,这自己家的猪,哪里有什么问题,我看你啊,就是紧着之前借银的那事不痛快,这才可劲的挑我娘家的礼!”   杀人诛心,莫过于如此。   赵刀脸色变了变。   陈小莲也是郁闷的别过脸。   旁边,赵家佑抱着小娃娃,青虫样的眉毛拧得都要打架了。   他晃了晃小娃娃,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听到这话,忍不住为他爹说了句公道话。   “娘,爹也是关心你,你这样说话,真是,真是太伤人了!”   陈小莲不说话。   “我去灶间瞧瞧。”既然是腹肚处有不妥,这灶间应该有蛛丝马迹。   顾昭的出声打破了这有些尴尬,有些低迷的气氛。   到底是自己婆娘还有娃儿的娘,赵刀再不痛快,也不会紧着这个时候计较,更何况,他还是个性子颇为大方的汉子。   听到顾昭的话,赵刀连忙领着顾昭往灶房方向走去。   “这边这边,这两天我煮得多了一些,乌米饭和芥菜是没有了,不过,这鱼汤和黄豆炖猪蹄还有一些。”   赵刀犹自絮絮叨叨,“说起来,那芥菜也是自家田里种的,昭侄儿,一会儿我领你去菜田那儿瞧瞧?”   “不必了。”顾昭出言制止,目光落在饭桌上的土陶罐上,低声道。   “就是这个了。”   赵刀顺着顾昭的视线看了过去,喃喃,“真是猪蹄儿啊......”难怪他媳妇儿说那影子要剁了她的四肢去吃,因为,她也吃了它的猪蹄儿啊。   “可是,为什么呢?”赵刀不解。   身后,陈小莲踩着小步子也跟过来了,见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土陶罐中,她难以置信的摇头。   “不可能,这是我娘家给的猪,哪里会有什么问题?”   赵家佑抱着小襁褓,异想天开,猜测道。   “会不会是这猪成精了?”   赵刀一拍赵家佑,唬道。   “浑说什么呢!猪怎么能成精,这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赵家佑委屈,怎么就不能嘛!   他的夜翘都能成精,没道理这么大只的猪不能成精啊。   顾昭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土陶罐中。   在她凝神看时,这土陶罐中装的并不是猪蹄肉。   冬日天冷,汤放了半日就能凝结成肉冻,上头还有些许肥腻的白油,在那肉冻中,人的手指头被切成一块块的,指甲苍白,残破又狰狞。   眼下,陶罐中猪蹄子的部分正好没吃,这么一瞧,正好能凑成一个巴掌……   还是少了根大拇指的巴掌。   顾昭收回目光,“叔,这是五趾猪。”   六道轮回皆有因缘,恶人生前作恶,下一世便会投胎孽畜道,从此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尝一尝毫无反抗之力被人鱼肉的感觉,以赎清罪孽。   五趾猪是心有不甘的恶人,当不甘之炁到达顶点,那愤懑的怨气就会汇聚于掌间,较之寻常四趾的猪,它会多生一趾。   这等猪养不得吃不得,因为它身上有怨,它还记得些许前尘之事,所谓的猪胎人心,就是如此。   一旦被吃了,它残魂汇聚,会小心眼的寻生前吃它骨肉的人报仇,搅得那人家破人亡才罢休。   是以,不论是养猪的还是杀猪的,都不养不宰这五趾猪,俱是将它扔在山里,任其自身自灭。   ……   赵刀是更夫,惯常走夜路的,这杀猪行当的行话,他也是知道一二。   听到顾昭这话,他脸色一下就变了。   “五趾猪?”   “不可能!这肉是我亲自剁的,分明是四趾。”   话才说完,他脸色又是一变,瞧过去阴晴不定。   “不,不对!大兄拿来的四个猪蹄上头,确实是有一块皮肉缺损......难道,是他剁掉了?”   赵刀一拍大腿,怒道。   “王八羔子的陈伯文,他这是要害我赵家啊!”   “给妹子下奶水的猪蹄儿都耍心机......这这,他不想送这个礼就直说啊,我赵家也不指着他送这猪蹄子!”   赵刀想着自己回过去的礼也不薄,又是一怒。   顾昭好似想到什么,赶紧又瞧了瞧赵家佑怀中的奶娃娃。   只见奶娃娃舒展着眉眼,脖子上挂一个红绳坠着的长命锁,此时正闭着眼睛,时不时的动一动嘴巴。   还好还好,这上头汇聚的阴炁不多,且有长命锁这类辟邪的银器挡煞。   顾昭拿过那长命锁,随着《太初七籖化炁诀》的运转,有些灰蒙的银锁一点点亮白起来。   赵刀惊怒:“这这......”   顾昭解释,“小孩子眼明,夜里惊啼也是因为那五趾猪骨肉的阴邪之炁。”   赵刀恍然,难怪在小莲手中就爱哭闹,到了他这儿就乖巧,就连今日,半大小子的家佑抱着也不哭。   一时间,赵刀和赵家佑都爱惜的看着这奶娃娃。   真是遭罪了。   旁边,陈小莲大受震惊,五趾猪?听起来就不是好东西,要是她大着肚子吃下去,会不会孩子也多长了一根指头?只是这样想着,她心里就一阵寒意。   “不会的......大兄,阿爹,他们怎么会这般待我?”   陈小莲神情有些恍惚。   顾昭理解,她这不是不信,她这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赵刀当下就怒了,他憋了好几天的怒火,因为这一句不会,就像是那爆竹被点燃了导火索一样,一下就爆发了。   “怎么不会?事情就摆这儿,你还心心念念着你娘家?”   “你私自借银的事儿,我还没寻你说理呢!咱们家又不是多宽裕的人家,你借银好歹问过我一声,你问了没?没问!大兄来还银那日,人家说几句好听的,你转眼又心啊肝的贴上去,紧着又要借银,我明明和你说了,万事问问我,万事问问我,你呢?自个儿主意大着呢!”   “说你几句,还在那儿不痛快!”   赵刀指着旁边的赵家佑,怒气勃发。   “家佑的银子寄在你那儿,你也紧着拿去用了,你问过他没?感情就你陈家是你家人,我赵家人是你陈小莲的外人是吧。”   陈小莲被骂懵了。   顾昭和赵家佑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   顾昭望天,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听赵叔赵婶儿吵架呀。   赵刀:“昭侄儿。”   顾昭提神,“哎!我在呢!”   ……   顾昭心里忐忑,赵叔可别让她主持公道,这不是她擅长的,这活儿得寻她阿奶。   好在,赵刀也没有想要顾昭这后辈主持公道,不过,他接下来的话,顾昭听了也是颇为为难。   只听赵刀说道。   “咱们瞧着这猪蹄儿是猪蹄儿,你婶子肉眼凡胎,没有亲眼瞧见,那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昭侄儿,你往我们眼睛上点一点,让我们瞧一瞧,好让她自己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娘家人到底送了个什么玩意儿过来。”   顾昭:......   “不好吧,赵叔,这玩意儿怪恶心的。”   这话,顾昭说得有些慢吞吞的,别瞧她面上平静,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都不想吃猪蹄子了哩!   只是她顾小昭要脸,这才面上毫无波动罢了。   赵刀瞥了一眼陈小莲。   那是怎样的一眼,既有嘲讽讥笑,又有恨铁不成钢,还有两分的失望和自讽。   陈小莲受激,“瞧!我今儿还就得瞧瞧了,看看我大兄给我送了什么来。”   顾昭:......   ……   最后,拗不过赵家夫妇,顾昭化了一丝元炁在指尖,轻轻点了点赵刀和陈小莲的眼皮。   两人只觉得眉眼中一道清凉之炁,再睁开眼,入目是明晃晃的天光。   陈小莲眨了眨眼睛,好似没什么不同。   顾昭侧了侧身,让出了身后的土陶罐。   赵刀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陈小莲,有心想说什么。   不过,想着她这两次借银的事,又恨她不想着自己这个小家,方才他可是瞧得真真的,顾昭从那长命锁里化出肮脏东西了。   要是陈家没有还银,又或者大舅哥又借了第二次的银,他就没银子买这长命锁了......   那时,兴许小姑娘就不是爱哭爱闹这样简单了。   赵刀心狠的往旁边撇头。   该!让她好好瞧一瞧,记心里了,以后做事才能好好的思量思量。   陈小莲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不过,她又不想露怯,心一横,眼睛瞥了过去。   这一看,当真是瞳孔地震。   白腻腻的肉汤里冻着的哪里是猪趾,分明是人的手指,两两拼凑,恰好凑成了个缺大拇指的手掌。   “呕!”陈小莲憋不住了,当下一个反胃。   这些天,她吃的香香肉,尽都是这些骨肉吗?   只是这样一想,陈小莲又是一阵呕意。   ……   顾昭手中持着一张符箓,赵家佑盯着瞧了瞧,小声道。   “顾小昭,我阿娘还有什么不妥吗?”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颇有些羞赧的收了起来。   “啊,没有没有……那啥,我就是怕婶婶受惊过度,先备一张压惊符罢了。”   “不过,我刚刚瞧了瞧,婶子身上的阳火还旺着,没有惊到。”   赵家佑:......   他想说顾小昭怪贴心的,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   陈小莲是没有被惊着,她是恶心了,还有气着了。   好半晌,她吐得肚里没有东西了,这才接过赵家佑手中的热水净了净口。   再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泪花。   “我要去泰安村,我要去问问阿爹和大兄,作甚送我的猪蹄儿是五趾猪的,我,我寻他们说理儿去!”   赵刀:“胡闹,你还在月子里,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一路又是水又是风的,你以后不要身子了?”   陈小莲不甘心。   赵刀:“我寻他们去。”   说罢,他目光看向顾昭,顾昭点了点头。   就算赵叔不说,她也得去泰安村走这一遭。   无他,这五趾猪魂魄已聚,其他的肉定然也进了腹肚,她得去泰安村问问,这肉都进了谁的肚子,要是成,最好还是度化走这头五趾猪。   ……   陈小莲进了屋子,顾昭在窗棂和屋子的四方都贴上驱邪符箓,尤其是大门之处,她在上头搁了一面八卦,在坊间里,五趾猪最为出名的便是猪拱门。   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变六十四爻……①   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虽然是小小一个八卦图,但那五趾猪来,却要过六十四道门,旁的不说,拖一拖时间还是成的。   赵家佑好似一下子便长大了一般,他抱着小娃娃,神情认真道。   “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娘和妹妹的。”   赵刀欣慰。   ......   顾昭和赵刀到泰安村时,正值日头当空。   这时,陈家热闹着呢,各个欢喜不已,互相奔走相告。   陈伯文同样一脸的兴色,“爹,管用管用,胡屠夫那招管用着哩,昨儿儿子好眠得很,那,那东西没有再寻来。”   因为畏惧,陈伯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甚至连五趾猪都不敢说,只敢小声的用那东西来代指。   旁边,陈仲武摸了摸肚子,同样心有余悸。   “昨儿夜里,它也没有来寻儿。”   陈忠明眼睛扫过其他几人,儿媳妇孙儿俱是一脸庆幸的点头,他心里安心了一下。   “好了好了,今儿晚上再看看,最好咱们还是要寻一个懂行的人来瞧一瞧。”   陈家兄弟皱巴着脸,这,这懂行的人哪里那么好找,多数是骗子呢!   ……   陈忠明抽搭了下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眉头紧皱着,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下了什么,心里隐隐还有些许不安。   赵刀和顾昭就是这时候来的。   ……   待听到门口处的动静,众人回头朝大门处望去。   就见赵刀面有不善,旁边还站了个俊俏的少年郎。   陈忠明一拍大腿,坏菜了!是闺女儿那头忘记了啊!他就说好像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   陈忠明着急,“女婿啊,小莲没事吧。”   赵刀心道,好啊,瞧这句话问的啊……敢情他们家里遭难的事儿,老丈人居然还是个知情的?   赵刀冷哼了一声,也不应话,只眼睛扫过众人一眼,尤其在大舅哥面前瞪了瞪。   就是这人,拿了那招灾的东西到他家里!   陈伯文瑟缩了一下。   他也惨啊,被剖肚子不说,还被割脖子了。   陈忠明见赵刀这模样,当下便知道那五趾猪定然是寻到了玉溪镇的赵家,他又急又慌,手都颤抖了。   “怪我怪我,家里遭灾,也没想到小莲那儿也送了肉,小莲,小莲......”   赵刀没好气,“受惊了,说是梦里被砍了手脚,眼下人暂时没事。”   他视线扫过众人,心里叹了口气。   这般多的人,但凡有一个想起他赵家,他都没这么气,到底是外姓外孙和自家子孙啊。   陈忠明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抹了把脸,神情讪讪,忘了闺女儿,这这,唉,说是不偏心,他到底还是偏心了啊。   陈忠明紧着又道,“对了女婿,一会儿你回去让小莲倒穿蓑衣在村子里跑跑,那五趾猪就寻不到味儿了。”   “大家伙儿昨儿都跑了,昨儿那五趾猪就没来,管用着呢!”   其他人齐齐点头,证明自家老爷子所言非虚。   赵刀:......   他颇没好气的道。   “昨儿当然没来这了,人家去了我们玉溪镇了,来回路途远着呢,哪里还有空闲再来你们陈家。”   这话一出,陈家人脸上洋溢的庆幸僵住了。   陈忠明也是惊疑不定,这……女婿这话,好生有理啊!   旁边,顾昭听到倒穿蓑衣的说法,愣了愣,思忖片刻,觉得这法子应该是只能治标,不治本。   坊间有倒穿蓑衣通阴阳的说法。   陈家人倒穿蓑衣,暂时将自己的气息蒙上阴炁,那五趾猪夜里寻来,一时嗅不到那活人的阳炁,定然心生怒火,瞧着它梦里砍赵家婶婶的手段,已经颇成气候。   回头要是寻到陈家人,这报复定然是加倍的奉还。   是以,对上赵刀的视线,顾昭摇了摇头。   赵刀心里叹了口气,听着他丈人的意思,他们是全家人都吃了这五趾猪,他这一颗心真不是滋味,又怒,又觉得自己怒得好像没有道理。   因为,他们也吃了。   真是憋闷啊。   自打知道他媳妇借银,他就该死的熟悉这憋屈的感觉。   好半晌,赵刀瞪了一眼陈伯文,声音瓮沉。   “小莲那时可还怀着胎呢,你送五趾猪来是什么意思?还把那多的趾头剁掉,你这是故意欺瞒我们!”   陈伯文神情讪讪,没有应话。   他这不是怕妹妹和妹婿一家忌讳这五趾猪,不肯收么!   回头他不收,老爹还得催着他宰一头新的猪过去,他,他好生舍不得啊。   陈忠明也瞪眼,“你不是说妹婿也不在意吗?”   陈伯文不说话。   陈忠明气得几乎要仰倒,指着陈伯文,怒道,“造孽啊造孽,自家妹子呢,你怎么这般小性子啊,小莲待你可大方多了。”   半晌,他颓然的垂下手。   罢罢,他自己也有错。   赵刀也不说话。   他心里冷哼了一声,真该让婆娘瞧一瞧,她心心念念的大哥,对她这妹子有多尽心,不过是话说得够漂亮罢了。   赵刀再次为自己贴出去的回礼不值得。   他这人就是忒实心眼,还拿了好的熏肉和熏鹅,特意捡大只的给!   ......   包玉燕见气氛有些沉闷,尴尬的笑了笑,热络的道。   “我们也没啥坏心眼,就是想着这猪浪费了可惜,这这,谁想到会有这样邪异的事儿。”   她觑了一眼赵刀,小心道。   “都是一家人......”   赵刀:“呸!一家人使这样的心眼,就是没有这邪异的事儿,小莲怀着娃娃,你们也不忌讳一下?万一吃了肉,娃娃也多了个指头怎么办?”   包玉燕一窒,不好再接话了。   气氛再次沉闷。   顾昭倒是理解赵刀的郁气。   孕妇的忌讳颇多,讲究的人家就是连豁口的碗都不吃,剪子也不能拿,就怕忌讳冲击到肚子里的娃娃,更何况是吃那多长了趾头的猪。   ......   再是生气,赵刀也不能见着老丈人一家满门丢了性命。   赵刀看向顾昭,“昭侄儿,那五趾猪还会来吗?”   顾昭点头,“应该会。”   猪胎人心,猪胎又被吃了,本就怨孽的魂定然怨气更甚,怀恨于心。   一次梦里夺不去人命,多吓几次,人身上的灯被吹灭,总有一次,日出东方,雄鸡破晓也复燃不了。   顾昭沉声:“五趾猪,它向来有破家猪的说法。”   这话一出,陈家人背后一寒。   大家伙儿目光惊惧的相互看着,想起被剖肚的那一夜,俱是胆战心惊。   陈伯文喃喃,“我听到了,那日有声音,它说这事儿没完。”   陈仲武也点头附和,他也听到了。   陈忠明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顾昭身上。   顾昭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陈忠明看了一眼赵刀,又看了一眼顾昭,恍然,随即冲顾昭拱了拱手,道。   “这位小郎,还请救我陈家人一命,大恩大德,必有重谢。”   顾昭:“老爷子客气了。”   陈伯文惊疑不定的看看顾昭,又看看陈忠明,老爹这是昏头了,这就一半大小子啊!   “爹你......”   “闭嘴,你个蠢货!”   陈忠明又看向顾昭,歉然道,“小郎莫要介意,我这大儿,他向来有些蠢。”   有些蠢的陈伯文:......   顾昭并不介意,“陈老伯,昨日你们倒穿蓑衣,一时欺瞒过那五趾猪,再加上有赵婶婶那边引它动手,今夜,必定是大凶。”   陈忠明沉默,是这个理儿。   就像是堵水口,堵住了还好说,要是没有堵住,只要稍稍漏出一个缝隙,接下来,他们就得迎来更猛烈的洪水猛兽。   陈忠明冲顾昭拱了拱手,再次道。   “小郎,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顾昭:“除了赵婶婶,还有你们陈家人,还有其他人吃了这肉吗?”   “没有没有!”这下还不待陈忠明回答,包玉燕紧着就应道了。   “公爹那时叫我带一些回娘家,当家的爱吃,我心里也是颇为不舍,就没有带回去了。”   小心思说出来,包玉燕有些讪讪。   顾昭点头,“那便好,今夜你们在屋里待着,甭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众人点头如捣蒜。   被剖过肚子,抓出过心肝肠子,他们也没胆子出来了啊。   ……   赵刀还是不放心家里,顾昭便打算带着他走一趟鬼道,陈忠明拉住赵刀,抹了把脸,道。   “女婿啊,难为你还想着我们。”   赵刀瞪眼:“别,我就过来讨个理的!”   陈忠明也不多说,他松了松手,沉默的在旁边抽着旱烟。   吞云吐雾中,就见那顾小郎带着女婿踏入另一条道,片刻后,这顾小郎出来了,女婿赵刀却不见了。   陈家人惊奇。   陈忠明更沉默了。   他们陈家理亏啊,得亏女婿不计前嫌,还找了这般厉害的人物,这情分,他得记心上。   ......   顾昭在陈家宅子东西南北四方分别落下一道符,符箓落地,瞬间埋入黑泥中。   接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应和,各有一道光柱起,光一点点延伸,片刻后,就像一个透明的气罩一般,将整个陈家小院笼罩,接着光一点点消淡。   顾昭守在门庭处,静待。   另一厢,玉溪镇赵家,赵刀也往门庭处挂了个铃铛,这铃铛颇为精致,不过,里头却没有铃舌,风来,铃铛摇摇摆摆,悄无声息。   赵刀摒气。   顾昭说了,要是铃铛响了,那就说明有鬼炁撞来,到时,他捏了符箓,昭侄儿就会过来。   ......   很快,落日下山,倦鸟归林,天光转而黯淡。   夜,愈发的浓郁了。   泰安村很安静,没有虫鸣声,也没有鸟鸣声,偶尔几声风来,伴随着树叶的沙沙作响,窸窸窣窣,似鬼物诡谲低语。   倏忽的,此处寒风大作。   顾昭站直了身子,原先的散漫之气一下便褪去。   她目视前方,来了。   果然,在陈家院子百米处的老榆树下,黑夜中有数道的黑雾在游弋,它们一点点汇聚,先是人的脑袋,接着是脖颈,肩膀,腹腔,臀......最后才是四肢。   顾昭注意到,它的右肢少了一块手掌。   是那五趾猪了,毕竟,那手掌还在六马街赵叔家里的土陶罐里搁着,眼下是没人敢吃了。   黑影似乎也是颇为愤怒这手掌还缺了一块,它的目光看向陈宅更是不善了。   顾昭凝神,就见这黑影化作一道飓风,猛地朝大门处冲击而来,隐隐可见一头灰白眼睛,目露凶狠之像的大猪。   不过是一下,血煞冲天,门户上的神荼郁垒画像瞬间黯淡。   顾昭:好凶的猪!   幸好她埋了护宅符,还事先埋了八卦剑阵符。   顾昭手诀翻动,只见大猪破门的那一刹那,门庭处四方有四道金色之炁刺出,大猪灰白的眼里倒映这金炁,眼翳急促的紧缩。   它想退,奈何已经无路可退。   只见四道金炁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六十四,生生不息……   最后绵延成一道巨网,似天罗地网一般的将其兜住。   黑影咆哮,怒吼声冲击得木门砰的一声倒地。   屋子里,陈家众人的心俱是一悸。   顾昭手诀翻飞,绛宫处的金丹不断的有元炁绵延而出,随着手诀指引,似一道银光一般没入这大网之中。   巨网的光彩愈发的盛大。   里头的大猪如困兽,不要命的拿头猛的撞击大网收口的那一处。   每一次的撞击,必定是金光红光绽开。   黑夜中,倘若不见这狰狞浑身血气的大猪,这红光金光相互绽开,倒是颇为绚丽多彩。   顾昭额上有汗珠沁出,随着手诀翻动,叱了一句,“收!”   大网倏忽的收紧,紧紧的贴着大猪的身子,只待再一下,这道黑影便能被搅成肉糜。   “道长,饶命啊,道长。”   倏忽的,大猪重新变成了人形模样,他感受着贴在身上的金炁锋刃之意,瑟抖了一下。   随即干脆又利落的跪了下来,讨饶。   顾昭没有放松警惕。   都说兽穷则啮,鸟穷则啄,大猪这般凶,她可不能阴沟里翻船了。   顾昭的手紧了紧,金炁的锋刃贴着那人的皮肤,直接搅破块块碎皮肉。   “啊!痛痛!”黑影当下便哀嚎了起来。   顾昭这下也看清了这人的模样。   只见他肥头大耳,身量高大,颇为富贵模样,只是此时眼翳灰白,瞧过去骇人得很。   黑影挣扎,“道长,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下这般狠手。”   顾昭瞧着他身上散漫的血煞之炁,毫不留情的又拽了拽这天罗地网,惹得黑影又是一阵呼痛。   顾昭:“是无冤无仇,不过是见你残害人命,龚行天罚,还人间赫赫明明罢了。”   “我不服!”黑影咆哮,“作甚他们能吃我,我却吃不得他们,没有这般道理的。”   顾昭没好气:“谁让你这辈子是猪了。”   “上辈子不修德,造孽了才是猪,轮回道里给你算得明明白白的,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黑影顿了顿,继而一股不甘的怨气勃发,黑色的怨气冲撞得他身上覆盖的金炁都黯淡了一分。   “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我都舍出大半家业了,明明说好了,这辈子还予我富贵,为我夺那福荫骨,为甚,为甚我会是孽畜道?”   “我不甘心啊!”   顾昭一凛。   夺福荫骨......这是什么意思。   ...... 第114章   在相面之术中,有一句话叫做头有异骨,必有天相,福荫骨是三十八贵骨中的一种。   有福荫骨的人,顶骨高隆宛若伏龟,得祖上荫蒙,是天生的富贵命。   只要自己不造孽不作妖,富贵顺遂过一生那是最基本的。   顾昭惊疑的看着天罗地网中的黑影。   “夺福荫骨?夺谁的福荫骨?你将半数家业予谁了?”   黑影挣扎不停,只见它猛的一下用力,狰狞着脸蹿到顾昭面前,却又被天罗地网给兜着了,庞大的身子被那股金炁之力往后扯了扯。   “我的,福荫骨是我,该是他入畜生道,该是他!”   幽幢粗沙的鬼音带着喧天的鬼炁铺面而来,此处无风,陡然却狂风大作,风搅得顾昭的发丝簌簌而动。   顾昭拧眉看着这半疯半癫的黑影。   眼下怨气冲天而起,怨孽蒙昧了它的心窍,此时说着福荫骨,它却似痴似狂,连方才惧怕的疼痛也无惧了。   红光和金炁不断的相撞。   再消磨下去,只怕这五趾猪该是魂飞魄散了。   ……   顾昭心下决断,探手朝黑影探去,《太初七籖化炁诀》的功法运转,如雾如丝的鬼炁朝她蜂涌而至。   随着而来的,还有这黑影残缺不全的记忆。   ……   欺行霸市,鱼肉乡民......身后跟着几个狗腿子,耀武扬威。   顾昭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透明的人,跟着这人在靖州城里走过,瞧着他所过之处,众人嫌弃又忍气吞声的退避。   偏偏肥头大耳的这人不知好赖,他得意洋洋模样,眼睛暼过周围,摇摆着身子,只觉得自己威风得很。   这日,这人抱着一瓮子的酒坛子,踩着外八步,路上瞧见漂亮的卖花小娘子,眼睛一转,一脸的凑了上去。   “小娘子,你这篮子里的花儿多少钱一枝?”   “公子,三个铜板一枝,您要是买成双的,我收您五个铜板。”   小娘子眼睛亮晶晶,声音清脆活泼,像是山里叮咚流过的清泉。   “好好好,好事成双嘛,不知这花......又值多少银子呢。”   说完,那双有些肥,有些腻的手就要去攀附小娘子细腻的皓腕。   他嘴里问着花,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小娘子的容颜。   那露骨的目光直把小娘子瞧得面皮绯红,缩回手侧了侧身,微微躲避。   “公子自重。”   “自重?我自重着呀,我问的是小娘子的花儿值多少银,你是卖花的娇娘子,我是买花的公子,如何不自重了?”   “大家伙儿评评理,我谢树棠说的话,可有不知礼的地方。”   周围的百姓向来知道这谢家公子谢树棠的德行,他就是个混不吝惜的,身后又站着谢家,谢家,那可是宫里有人的人家。   大家伙儿敢怒不敢言,俱是眼睛瞪着这谢树棠。   ……   “对对对,咱们公子知礼着呢。”   “……小娘子莫要薄脸皮,我家公子最是爱花之人了,定然能狠狠怜惜小娘子,哦不,怜惜这娇花。”   有狗腿子的家丁捧狗腿,末了还挤挤眉眼,油腔怪调的怪笑了两声。   谢树棠指着狗腿子家丁,“你......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小爷我就是惜花爱花之人,赏,该赏!”   狗腿子欢喜哈腰,“多谢公子,公子风华绝代。”   谢树棠转了个身,目光露骨的从卖花小娘子的手一路往上看,目光留连过她的脖子,她的唇,她的眼......就连头发丝儿也不放过。   小姑娘何曾见过这等二流子,拽着花篮子的手紧了紧,当下就气红了耳朵,一跺脚,呸了一声。   “臭流氓!”   “嘿嘿,她脸红了!”谢树棠不怒反笑,好似瞧到什么稀罕的东西。   他指着小姑娘通红的脸和耳朵尖,侧头对身后的狗腿子们笑得放肆又得意。   “小娘子这是对公子倾心了呢!”狗腿子不放过任何一次拍马屁的机会。   谢树棠:“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公子我大方,最是舍不得小娘子受这等相思之苦了,既然是两情相悦,自当长相厮守,来人,带她回谢府。”   “得令!”狗腿子们肃了肃容。   随即,他们立马又放松了这假正经的模样,一窝蜂的拥上了卖花的小姑娘。   “你们......你们做什么,放开,放开我!”   小姑娘的花篮掉在了地上,里头的鲜花掉了出来,红的白的粉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踩得稀烂。   周围的百姓面上麻木。   大家伙儿各个忙活着自己的事儿,或是拦着旁边自家有血性的汉子,躲避着小姑娘希冀涌泪的目光。   冷漠么?有时做好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他们都是吃多了代价的人,眼下,他们的生活再也经不起波澜了。   偶尔有人给小姑娘投去一分悲悯怜惜的目光,旁的,他们也无能为力。   ......   瞧到这一幕,顾昭又气又怒,手中的力道缩紧,金炁网中的黑影猛的又哀嚎了起来。   顾昭眉眼一沉,怒道。   “上天让你投胎畜生道,真是便宜你了。”   随着《太初七籖化炁诀》的运转,鬼炁化得越来越快。   金炁网中的黑影只觉得有千万眼洞的网勒着他,金光在其中飞舞,锋利又耀眼,片下层层皮肉,似千刀万剐。   疼痛让它被怨孽蒙昧的心眼清明了一些。   黑影当下狼狈的跪地趴下,不断的叩首。   “饶命饶命,求道长慈悲,饶我性命。”   顾昭没有理会。   随着化炁,本就残损的记忆片段纷沓而至,里头,谢树棠笑得欢畅,卖花小丫头狼狈的哭喊救命。   两厢对比,当真是嘲讽。   ……   “带走,咱们谢府。”谢树棠挥手,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放,放手!”一声虽然忐忑,却坚定的声音陡然响起。   谢树棠挑眉,意外的看了过去,这靖州城还有人敢拦他?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也将谢树棠眼里瞧到的人看了个真切。   这一看,她微微怔楞。   是他......小井姑娘的谢公子。   来人是谢树棣,和顾昭瞧到的树妖谢树棣相比,面前出声的谢树棣更年幼稚气。   他瞧过去约莫十四五岁,穿一身青布衣裳,肩上背着一个采药篓子,喊人的时候,手中正好拿着个镰刀。   见到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谢树棣吞了吞口水,有些怕,却还是朗声道。   “朗,朗朗乾坤,这位公子怎可欺男霸女?这是犯法的嘞!”   谢树棠愣了愣,随即爆笑,他有些肥腻的手指着谢树棣,对着身后的喽啰笑得放肆。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哪里来的愣青子,他居然说这等土老冒的话儿……朗,朗朗乾坤,这是犯法的嘞!”   谢树棠掐起嗓子,摇头晃脑的学着谢树棣外乡人的腔调,怪模怪样的学了一句。   狗腿子们哈哈哈的哄笑。   明明不是太好笑,偏生他们摇摆身子,猛拍大腿,做出乐不可支的模样。   谢树棣脸皮薄,一下就脸腾的红了。   “笑什么笑,劳什子好笑哟!傻里傻气的嘞。”   他嘟囔了一句,不忘将那卖花的小娘子拉了过来,低声道,“快跑啊。”   小娘子愣了愣,随即拔腿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到嘴的肥肉飞了,谢树棠大怒,他指着谢树棣,双目圆瞪,“你!好好,你好胆!”   “愣着干嘛,给我追啊!”他摔了摔袖子,回过身,抬腿就用力的冲旁边凑得最近,也是最捧狗腿的喽啰踢了一脚。   “哎哎,小的这就去。”被踢的喽啰捂着肚子,顾不上疼,陪着笑说了一声。   随即,他回头召唤道,“双兵,三斗,肆者,你们跟我走,其他人留着,保护公子!”   少了四个汉子,这地儿一下就宽了许多。   谢树棣有些不放心的探头看了看,方才还冷眼瞧着的大家伙儿,他们这下子也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只见时不时的有人挡了挡路。   狗腿子:“你瞎了啊!”   “对不住对不住,没有瞧见您。”   哈腰点头的人态度谦卑,灵魂却是高大的。   小娘子纤弱,身姿却灵巧,就像是山林里的小鹿一般,她也不回头,只埋头一路往前跑,很快,那翩跹的身影便不见踪迹了。   谢树棣歇了口气。   谢树棠气得眼睛都瞪红了。   ……   “你!居然坏我好事儿!”   谢树棠指着谢树棣,恶狠狠道,“好好,既然你说我欺男霸女,我今日霸女不成,还就非得欺男不可,来人,把这愣青子的小子给我带回谢府去。”   这话一出,谢树棣当场就抱住了自己,目露惊恐。   啊?他一个男娃娃也是会有危险的吗?   别说谢树棣愣住了,就连谢树棠自己带来的几个家丁也愣住了,往日里,他们公子只抢过小娘子,没有抢过小公子啊!   “去啊,愣着干嘛!”   “噢噢。”   家丁蜂拥而上,一下就将谢树棣扣住了。   谢树棠阴郁的看了谢树棣一眼,“给我带走!”   “小子,我今儿非得教你这个外乡小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点本事,头不够铁的人,可千万别强出头。”   他的声音阴鸷,犹如藏在阴暗树干中褐色的大蛇。   “因为,那会让你英雄当不成,只会头破血流。”   这时,谢树棣挣扎着洒了个药包,空气中有白色的粉末飘扬。   倏忽的,众人大叫起来。   “啊,痒痒,好痒好痒!”   就连谢树棠也不例外,他像个猴子一样拼命的挠着。   痒,抓心挠肺一样的痒。   便是死了许多许多年,他仍然记得这一阵的痒意,连带着,就连这一记忆片段也格外的清晰。   ……   谢树棣有些无措的看着这些挠痒痒的人,皱巴着脸,颇为羞赧。   最后,他又看了一眼谢树棠。   谢树棠一边挠一边瞪眼,“抓住他,我要将他大卸八块!”   听到这话,谢树棣连忙转身跑了,跑之前,他还不忘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采药镰刀。   他以实际行动狠狠的扇了谢树棠的脸,说明他谢树棣出头,还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   谢树棣越跑越远,身影很快就在谢树棠的视线里消失,徒留谢树棠无能又愤怒的咆哮。   顾昭有心想跟上谢树棣,兴许就能知道,为何身为树妖的谢树棣会是地缚灵,只是这会儿她看的是谢树棠的记忆片段,能看到的自然也只是谢树棠经历的事儿。   顾昭惋惜了下。   接着,她加快了看那些残缺记忆片段的速度,一些骄奢淫逸,鱼肉乡里的片段一掠而过。   顾昭瞧着金炁网中的黑影,不禁感叹。   这谢树棠被投入畜生道,真是不冤啊。   ......   谢树棠,谢树棣......顾昭咀嚼这两人的名字,猜测他们必定有亲缘关系。   果然,在一个零碎的片段里,顾昭瞧见了一处大宅子,宅子又大有气派,尤其是宗祠的地方。   只见宗祠的太师椅上,一位苍青色绸袍,留着犄角八字胡的中年人扶起了谢树棣,旁边站的是一脸怒目之相的谢树棠。   中年人叹道:“这么多年了,树棣都这般大了,来来,这是伯父给你的见面礼。”   说完,旁边一个小丫头捧着个小匣子出来了。   谢树棠瞪大眼:“爹,怎么还给他见面礼了?我不是说了吗,是他往我身上洒药,是他害我在外头丢尽了脸的!”   中年人唬脸,“胡闹,这是你叔叔家的儿子,你们同是树字辈,你痴长五岁,唤做树棠,他唤做树棣,正好取的是棠棣之花之意,此乃寓意兄弟情深,兄弟不比其他,你可得好好的珍惜。”   见谢树棠不服气,他眼睛一瞪,板着脸继续道。   “再这般没规矩,小心家法伺候。”   谢树棠恨恨的罢休了。   下头,谢树棣微微松了口气。   “多谢伯父厚礼,树棣先下去了。”   中年人点头,“好孩子,去吧。”   谢树棣走后,谢树棠不甘心的走了过去,“爹,你怎么为了个外人说我,还说要请家法,爹,我心里难受!”   中年人看着谢树棣走出那道门,面沉如水。   祠堂的屋里燃着白烛,后头一排的谢氏灵牌,就连外头挂在廊檐下的也是白色灯笼。   烛光照在中年人面上,明明寐寐瞧不清神色。   谢树棠愤怒:“爹!”   中年人回过头,“树棠,你要争气点儿,你阿爷还在京城里瞧着,眼下,他寻回来谢树棣一家,特意叮嘱我迎树棣父亲和阿爷进祠堂,可见心里在意着呢。”   “别忘了,就血脉上来说,他可和咱们一样,都是你阿爷最亲近的人。”   他语重心长,“同样姓谢,你可别让他取代了你在你阿爷心中大孙子的地位。”   谢树棠一凛。   他虽然胡闹,心里却也门儿清。   他之所以能在靖州城里胡作非为,仗的就是他那甚少见面的阿爷……   他那在京城最气派的宅子,传说中连地板都是用玉石铺就的皇宫里,当差的阿爷。   谢树棠吐了口气。   他阿爷是皇城最珍贵,不,应该说是整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就是皇帝陛下身边当差的大太监。   “阿爹放心,我定然会是阿爷心里的大孙子。”他想了想,补充道,“唯一的大孙子。”   ......   纷沓而至的记忆残缺,顾昭囫囵的也看了明白。   比对着谢树棠记忆中的那处气派宅子,顾昭惊觉,这个地方她去过。   只是星移斗转,数百年的时光过去了,那里早已经不是谢树棠记忆中气派的模样。   那儿,现在是靖州城的义庄。   她头一日当值,第一个活计就是跟着潘知州等人,去了北城门处的义庄,焚烧了瑜娘吞噬血骨,留下的十一口人皮棺木。   顾昭看着匍匐在地上,像一摊烂泥的谢树棠,恍然。   原来是那一处的谢宅。   曾经那般风光的谢家,那般横行乡里的谢树棠谢公子......   顾昭神情有些复杂,她听潘寻龙说过,那一处的祠堂是一位姓谢的老爷出资建的,比对谢树棠那片段的记忆,顾昭知道,这姓谢的老爷是京里皇城的大太监,谢吉祥。   谢吉祥打小便进了皇城,自然没有留有子孙。   不论是谢树棠还是谢树棣,皆是谢吉祥嫡亲两位弟弟的后辈。   都说越是没根的人,越是在乎香火,就算是做到了皇城皇帝身边大太监的人,他也不例外。   谢吉祥建了这处的宅子,宗祠,又寻到了大弟弟的儿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谢树棠便是他名义上的孙子。   许是一根独苗苗,他总觉得子嗣单薄,后来,谢吉祥又寻回来了谢树棣。   谢树棣打小父母双亡,靠着东家接济一口饭,西家送一件衣,囫囵又磕绊的一点点长大。   他自小就聪慧,为人赤忱,村子里的铃医瞧他机灵,就收在身边做了药童。   后来两人相依为命,铃医更是将他当做亲传弟子一般对待,一身本事尽数传于他。   ……   谢树棣被寻了回去,他志不在靖州城这一处的谢家宅子,认了祖便继续习医。   医药之术没有捷径,只有不断的看诊把脉辩证,一点点的积累......闲暇时,谢树棣也会拄着木杖,背着药篓上山采药,因为他仁心仁德,尤其擅长小儿的诊治,后来,名声越来越大,家里有娃娃的,都爱去谢树棣那儿备一份小儿止嗽金丹。   虽然谢树棣没有想和谢树棠相争,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谢树棣的聪慧到底是得了京城里谢吉祥的两声赞许。   如果只是两声赞许,那倒无妨,偏偏,谢家大孙子谢树棠是个痴迷方术士的人。   他甚至将身边伺候的几个家丁改名为六甲秘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分别取其中一个字,前头再以大双三肆伍......玖来排行。   那日,谢树棠遇到一个人。   那人白发白须,偏偏生得一副冠玉面容,年迈的发须,年轻俊逸的面庞……如此反差,反倒让那人的气质愈发的出尘脱俗。   他瞧了一眼意气风发的谢树棠,又瞧了瞧一身青布棉衣的谢树棣,摇了摇头,拂尘一扬,感叹道。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今生一个是贵公子贵老爷,富甲一方,下一世竟是要入那畜生道,当那任人宰割的肥猪……”   “反观另一个,眼下虽是一身布衣草鞋的游医,瞅着竟是福荫骨初成,下一世定然是富贵无忧的王权相。”   “妙哉妙哉,六道轮回,果真妙哉!”   说罢,他哈哈畅笑一声,往前一踏,脚下现一道祥云。   谢树棠追过去,急急收脚,发现前头竟然无路,下头乃是陡石,再往下就是樟铃溪波光粼粼的大江。   而那出尘之人早已经不见。   谢树棠惊疑。   等他的目光再看向不远处的谢树棣,已然有了杀机。   ......   泰安村,陈家大门。   顾昭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抹鬼怨之炁化去。   猪胎人心的谢树棠无力支撑,倏忽的化作一头大猪倒在地上,只见它肥壮的四肢抽动了下。   再往后的记忆,顾昭便没有再瞧到谢树棣了。   想到谢树棣那和老树浑为一体,既是力量也是束缚的情况,再想着谢树棠方才发痴发疯时说的话,他说,他已予出大半的家业,为何这一世会是猪胎?该是他是福荫骨,他是孽畜道!   显然,在谢树棠口中,后者的他是谢树棣。   顾昭猜测。   这谢树棠应该是想要调换兄弟二人下一世的命,也付出了行动,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然没有改成!   ......   大猪在地上哼哼唧唧。   “饶命,道长慈悲,饶我性命。”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瞧着它的模样,道。   “这路走邪了的人,当真是心眼一直是偏的,走到黑了也不知道回头。”   她恨铁不成钢,金炁化作一道长鞭,重重的抽了下去。   “但凡心思正一点的人,听到自己下辈子要入畜生道做大肥猪,那肯定是紧着铺路建桥,施粥救灾,造福乡里,以期下一辈或者下下辈子有个好结果。”   “你嘞,你倒好,居然只会想着害人性命,寻了人要剜旁人的福荫骨,真是出息了!”   大猪哀嚎。   ……   陈家人在屋里,虽然不敢出门,不过大家的耳朵都是竖得老高老高的。   陈伯文兴色,“爹,你听。”   “这是杀猪的声音,定是这顾小郎威风,和那五趾猪相斗,占了上风。”   陈忠明眼里放松了一些,“恩,不要妄动,鬼物诡谲,说不得是哀兵诱敌之计。”   陈伯文肃然,“是,还是爹您英明!”   陈家人不再说话,只侧着耳朵静静的听着,时不时还扒拉着门缝往外头看去。   ......   大门外。   顾昭重重的又落下一个鞭子,想着谢公子那般好的人,居然可能是被这人所害,还不知道是用了何等诡谲阴邪的手段,当下又是一怒,恨声道。   “我瞧你是活该当猪,往下十辈子都得当猪,当母猪生崽,当公猪被劁猪,肉质鲜美的被人端上桌,居然还有脸不甘,生怨化五趾猪,美得你!”   顾昭话落。   倏忽的,一股天地之炁朝这边涌来,这股炁在顾昭和地上的大猪身上环绕,远远的,似有一声喟叹。   “诺。”   这声音宽仁又绵长,似大地一样宽厚,又似天空一样浩渺,只是一瞬,便悄然消失不见。   顾昭惊讶的看地上的大猪。   啊,真是十辈子都要当猪吗?   嗐,她方才真是说少了,应该二十辈子起步的,猪生不比人生,它又活不长。   顾昭扼腕。   仁慈了仁慈了。   ......   想着谢树棠记忆里的出尘道人,顾昭赶紧又将灯笼里的韩子清韩道人的命胎拿了出来。   手在探向六面绢丝灯时,顾昭面上闪过一道古怪。   她这样一有事就捞韩道长,他算不算是她的随身老爷爷啊。   这……   顾昭摇了摇头,将随身老爷爷的想法甩了出去。   还是不要了,这样的金手指,太磕碜了。   …… 第115章   顾昭拎出韩道人的命胎,惊觉不妥,忍不住道。   “老......韩道人,你怎地成这般模样了。”   韩子清:......   他撩了个眼皮瞧了顾昭一眼,连骂人的力气都攒不起来了。   顾昭将这小小的命胎提到面前,怜惜道。   “啧啧,你看这小模样……瞧过去真是个小可怜。”   可不是个小可怜么,只见韩子清的命胎由原来的巴掌大,到现在只剩拇指般大小,此时蔫蔫嗒嗒的低垂着脑袋,就连那发丝都乱糟糟的。   心气都散了。   眼下的他别说夺他人命胎了,就算面前放一只麻雀,那也只有他被吞噬的份。   顾昭环顾过周围一眼,陈家在屋子后头养了许多的猪,虽然家里人拾掇的还算勤快,冬风吹来,难免带来几分味道。   顾昭又瞧了一眼韩子清,神情若有所思。   这道长,他瞧过去已经受不住六面绢丝灯中的雷火之阵了,罢罢,也该是时候为他寻一处养老安眠的地方了。   顾昭心中生起两分不舍。   韩子清不知道顾昭在想什么,他歇了歇,总算攒出了些许力气。   只见那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一道声弱却不气弱的声音响起。   “小子好胆就将我放了,你不过是趁我势弱,这才拘住我,如此不磊落,算什么修道之人?”   顾昭叹了口气,“道长不说,我也会为道长寻一处肉胎了。”   韩子清愣了愣,随即狐疑。   “这......当真?”   顾昭点头,“自然,我顾昭说话,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道长不必疑我。”   她又瞥了一眼韩子清,眉眼沉重,叹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长你瞧你这命胎,莹莹如风中之烛,要是再在我的灯笼里待下去,雷火之罚下,不过两日就得灰飞烟灭,无一丝留存了。”   说到这,顾昭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道长你也真是的,你自己的命数,你自己没点数吗?好歹喊我一声啊,害我差点铸成大错,往后徒留遗憾。”   惊喜来得好突然,韩子清都懵了。   “啊,是,是老道的不是。”   他不放心,又问道。   “顾道友,这,你当真会为我寻一处肉胎?”   顾昭笑了笑,这一笑容既灿烂又坦率,只听她真挚道。   “道长放心,咱们同为修道之人,谁都知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盾其一的道理,上天有好生之德,万事留有一线生机,我顾昭也算是踏上修行之道了,这事我既然说出口,自然是板丁丁的事。”   “道长,你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吧。”   韩子清虽然疑虑,眉目却舒展了一些,毕竟和之前被拘在灰蒙的灯笼天地里相比,眼下还有有一线的希望。   这顾昭说得对,修行之人要想走得长久,定然不能轻易许诺,因为修行之人的一言一行,很可能会引动天地之炁,那便成了契。   这便是言语的力量。   韩子清思忖着,就听旁边的顾昭问道。   “道长可认得谢树棠和谢树棣?”   韩子清看了过去。   顾昭扬了扬手,只见陈家大门处突然出现了一道水幕,水幕泛着莹莹的光亮,如水般微微波动。   接着,韩子清便见到了一位白发白须道人,只见他面容俊逸,拂尘一扬,叹道。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今生一个是贵公子贵老爷,富甲一方,下一世竟要入那畜生道,当那任人宰割的大肥猪......”   “......”   “妙哉妙哉,六道轮回,果真妙哉!”   水幕里,老神仙似的道长似脚踩祥云,腾云而去,不留一片衣袖。   水幕外,韩子清命胎铁青,恨声道。   “顾道友,我是做过不少坏事,不过这一回可不是我,你不能因着我做过坏事,有什么坏事就往我头上扣!”   这和扣屎盆子有何区别!   顾昭意外:“韩道长莫急,您再仔细看看。”   韩子清想着顾昭允诺的,为他寻一处肉胎这一事,他又按捺住性子。   顾昭笑了笑,道。   “道长莫要恼,实在是你做过的事儿太多,又夺过多人肉胎,眼下我瞧见旁的坏事,就像遇到那大蛇眼熟,总得上前问问,是不那王八脱了壳。”   “道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韩子清:“你!”   好个顾小郎,居然拐着弯又骂了他一遭。   顾昭不理会,“道长,你仔细瞧这二人的模样,当真没有替这谢树棠施邪法,夺那福荫骨吗?”   韩子清又看了一眼,声音有些硬。   “没有。”   “我不认得这二人。”   顾昭心下一沉,不是韩道长,那这人是谁?   她心底有些不安,谢氏兄弟的福荫骨没有夺成,那其他人呢?是否还有其他人被夺了命数?   顾昭倒是不惧韩子清说谎,他这下还受着真言符的符力,心里想啥说啥,心思想藏都藏不住,更遑论说谎了。   这时,雄鸡破晓,高亢的叫声撕破了黑暗的黎明,接着有层起彼伏的鸡叫声,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泰安村瞬间鲜活热闹了起来。   顾昭沉重的心情跟着一松。   多思无意,世间有光的地方必有黑暗,夜再长,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顾昭沉吟:“谢家......谢树棠,谢树棣......宫里的谢吉祥?”   罢罢,既然有名有姓,回头她多问问,总能打听一些端倪出来的。   ......   随着顾昭挥袖一扬,那莹莹明亮的水幕淡去,旁边,韩子清看顾昭的眼神更忌惮了。   时光回溯......此子道法竟如此了得?   顾昭瞥见他的神情,愣了愣,随即失笑。   她知道韩道人是误会了,这水幕,她不过是依着谢树棠的记忆,重新浮现罢了,   时光回溯,她可做不到。   “道长,劳烦灯里再受罪片刻,待我事情了,定会为道长寻一处妥帖的去处。”   顾昭说完,拎起韩道人的命胎,又将他塞到了六面绢丝灯中。   韩子清抖了抖,还不待张嘴说话,一股熟悉的雷火之势又劈头而来。   ……   金炁的天罗地网似金光一般在半空中绽开,地上那大猪也化作一道流光,不过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顾昭推开门,抬脚进了陈家院子。   黑暗中,她眼睛四处看了看,寻着人烟来到了正屋,见那儿的门上有道缝隙,顾昭弯腰看了看。   ……   “妈呀!”屋子里头,陈伯文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声,陈忠明等人看了过来。   “老大,多大岁数了?作甚咋咋呼呼的!”陈忠明沉着脸数落了一声。   “是啊是啊,当家的,吓死人喽。”   包玉燕搀扶起陈伯文,也是对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压低了声音埋怨道。   “眼,眼睛。”陈伯文一手扶着臀,一手指着门缝处,声音都颤抖了,“那儿有眼睛……”   眼睛,什么眼睛?   大家伙儿互相看了看,都有些诧异,也有些惊惧。   这时,木门被敲响了。   “叩叩叩,叩叩叩。”   如此寂静又诡谲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屋里的众人都惊了惊。   大家伙忍不住提了一口气,秉着气息,目光落在木门上,就像是看着洪水猛兽,下一瞬就要破门而入,扑来撕碎了大家。   顾昭:“陈老伯?”   陈忠明泄了一口气,张望着使唤儿孙,期待又不安道。   “快快快,是顾小郎,咱们快去开门。”   陈伯文心惧门缝里瞧到的那一幕,方才,他探头从门缝看出去,正好对上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瞅它,它也瞅他,老吓人了。   陈伯文谨慎,“爹,鬼物诡谲,说不得是迷心之法。”   陈忠明的大旱烟杆子一下就敲过去了,“还鬼物诡谲,就你机灵?快给顾小郎开门去!”   陈伯文:......   他揉了揉头上的脑包,有些委屈。   凭什么他说鬼物诡谲,说不得是迷心之法,他老爹就赏他一个脑崩,他老爹说鬼物诡谲,说不得是哀兵之法,他可是捧着他爹,说了一声老爹英明!   陈伯文愤愤:这当人儿子的……真是太难了!   门“吱呀”的一声被打开了。   顾昭抬脚走了进来,她环视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陈忠明的面上,拱手道。   “陈老伯莫忧,那五趾猪已经被度化,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陈忠明大喜:“好好!”   他一脸激动的走到顾昭面前,颤颤巍巍的行了个大礼,“多谢顾小郎救我陈家满门,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他咬了咬牙,狠下心道。   “小郎随我来。”   顾昭本要说不必客气,这下是诧异了,她不知陈忠明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心里有些好奇,转身跟着他,往外头走去。   ……   “爹,咱们去哪里啊?”陈伯文有些心慌。   “闭嘴,不要多言。”陈忠明压低了声音。   虽然已经过了五更天,鸡鸣声起,不过,冬日这天光仍然是黯淡的。   一行人打着灯,踩着脚下簌簌的积雪,一路朝陈家后头的院子走去。   那儿有用木头搭起的猪舍,夜里风大,陈家人用稻草木板将猪舍围得密不透风,地下还砌了烟道,旁边有个小屋,里头砌了灶,可以烧猪食,烧水。   冬日夜里天冷,陈家人夜里守着这小屋,烧上热水,烟气过了底下的烟道,给猪舍里的猪带来温暖。   因为有热意,这一处的味道也就更大了一些。   陈忠明停下脚步,吩咐两位儿子。   “抓三头大猪出来。”   陈伯文心痛:“爹!”   不是一头,不是两头,是三头哎!   陈忠明瞪眼:“快去!”   都是这个大儿小性子才招了五趾猪这场祸害,眼下祸害刚除,这小性子还又起了?   当真是被五趾猪剜肚剜得还不够!   陈伯文看着他爹那要吃人的目光,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不好再多说什么,连忙跟上了陈仲武。   很快,三头大肥猪就被带到了顾昭面前。   陈忠明瞧了一眼,家里养的猪,他都是心里有数的,这三头猪肥硕,是家里养得颇好的猪了。   他心里满意,不忘再瞪一眼陈伯文。   可算是没有糊弄老子了。   陈忠明冲顾昭拱了拱手,道。   “顾小郎大恩大德,救我陈家一家人性命,我陈老汉没有旁的好物,这三头猪,道长帮我送一头到我那女婿家,另外两头,道长留着自己吃吧。”   “自家养的,肉香着嘞!”   顾昭:......   再香她眼下也不想吃。   “陈老伯客气了,这头猪我帮您带去赵叔家,我那两头就不用了,您养这些猪也不容易。”   “欸!”陈忠明不赞成了,“顾小郎是瞧不上是不?我陈忠明还没那般小性子,我这一门人的性命还是值这两头猪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要是有旁的值钱东西,我们也不拿这埋汰东西到顾小郎面前,这,前段日子那猪瘟,真是折了太多的本进去了。”   顾昭推辞不过,接过了猪身上的绳索。   她看了看陈家人,陈忠明说着这话,面色黝黑又愁苦,带着深深的沟壑。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难怪都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   这时,猪圈处有动静声传来,几人俱是一愣,陈忠明拍腿。   “巧了。”   顾昭看了过去。   陈忠明快言快语,“我这猪圈里有一头母猪,前儿瞧就觉得它要生了,眼下这动静,我估摸着这是要生猪崽子了。”   顾昭意外:“这倒是巧了。”   陈伯文是个急性子的,他趿拉着鞋子,忙不迭的就往猪舍方向跑去,陈忠明唤他都来不及。   “嗐,我这大儿,许是养猪养多了,旁的没有学会,倒是沾了猪那憨吃的急性子。”   陈忠明可劲的埋汰陈伯文。   顾昭乐呵:“哈哈。”   倏忽的,顾昭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她心神一动,也跟着走了过去。   此时母猪已经产下第二只崽崽,粉粉嫩嫩的小猪崽就像小老鼠一样,而第二只落下的那一只,身上有些许细细的白线。   顾昭愣了愣。   这谢树棠居然投胎到陈家做猪了,这,可真是又快又巧啊。   陈忠明也瞧到了那头有些许白线的猪,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当下就不放心的问道。   “这猪,没事吧。”   要是有问题,他就是忍着心痛,也将这面皮不是太好看的猪崽子丢了,省得以后又养出祸害来。   顾昭回神。   可不能让谢树棠的第一世这般快就过去了,必须养到长长久久。   想到这,顾昭连忙道。   “无妨,这猪正常着呢,养大一些,它身上这白线就会没了。”   那是她元炁留下的印记,等这猪再次投胎,那痕迹也就愈发的淡了。   “那就好那就好。”   有顾昭亲口保证,陈忠明自然是放心的。   ……   这一世,谢树棠是一头母猪,顾昭瞧了,心里也是颇为稀罕。   居然是母猪!   轮回当真奇妙。   ……   陈家人欢喜的忙碌着,母猪产仔,它和小崽子一道被挪到了旁边另一处干净的猪舍。   顾昭瞧着陈伯文拿着铲子将猪舍里的肮脏物装进斗车,直到装满了大半车,这才推着车子往另一个方向走。   陈忠明注意到顾昭的视线,他以为顾昭平日里没有见过,颇为稀奇,解释道。   “我们也是经过这次猪瘟才知道,这不论是猪还是人,它多了就是不安全,养鸡有鸡瘟,养猪有猪瘟,就是人,它还有人瘟,大夫和我们都说了,要勤快一些,猪舍打理干净了,这猪才不会容易害病。”   “顾小郎别瞧这秽物肮脏,它还能肥田,也值一笔银,可见这世上啊,它就没有没用的东西。”   顾昭点头,“是这个理。”   陈忠明又说了几句养猪的心得。   “母猪刚生崽子,身子骨差一些,我们得照顾它们尽心一点。”   顾昭附和:“陈老伯,我瞧有白线的那头猪,以后应该挺能下崽的。”   陈忠明正想笑,随即大喜,“好好,以后多留它几年。”   他有些懊恼,方才差点说出不妥帖的话了,这顾小郎是没有养过猪,但人家有寻常人没有的手段啊,定然是看出了这猪的子女宫丰盈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顾昭辞别。   “陈老伯,那我就先回去了,赵叔那边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听到顾昭提到赵刀,陈忠明又不好意思了,他搓了搓手,耷拉着眉眼,颇为愁苦模样。   “小莲该是埋怨我这当阿爹的了。”   顾昭没有接话。   这埋怨不埋怨,还是瞧赵家婶子和赵叔自己,她一个外人,就不参合了。   ......   顾昭辞别陈忠明后,脚步一踏,带着三头大猪进了鬼道,转眼再出来,便已经在六马街的赵家。   大门处,赵刀看到顾昭,精神一振,连忙迎了过去。   “昭侄儿!”   顾昭笑道,“赵叔放心,那五趾猪已经度化,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赵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顾昭将大猪给赵刀,将陈忠明的意思说了下,最后道。   “我们现在住在州城,家里本来就养了两只黑猪,要是再多两只,养不开不说,家里也忙,赵叔,这猪,就都予你吧,婶子这次是吓到了。”   赵刀摆手,“嗐,陈老爷子给你的,你给我作甚!不要不要。”   顾昭为难,她是真不想吃猪肉了呢。   ……   赵刀进屋拎了篮子鸭蛋过来,递到顾昭手中,道。   “喏,你婶子生娃娃,我这要报喜的鸭蛋,原先打算托元伯给你,眼下你在这,正好直接拎回去吧。”   顾昭:......   “叔,这蛋多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报喜的鸭蛋一般每家每户就分两个,哪里有这一篮子的给!   要是人人都这样,生娃娃该生穷了。   赵刀摆手,“嗐,咱们两家还说什么两家话,这次要不是有你,叔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看了一眼那两头大肥猪,又道。   “陈家都给了两头大猪,你不嫌弃叔给的这篮子鸭蛋寒碜就行。”   顾昭失笑,“叔,说什么话呢。”   赵刀坦率,“什么话,酸话呗,怕你嫌我礼轻,被他们哄了去,不和我亲昵了。”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不会不会。”   赵刀似想到什么,又让顾昭将另外两头大猪留下来,道。   “算了,我帮你一起养着吧,等年节的时候杀猪了,我给你送肉去,你说的也对,州城的大宅子用来养猪,那真是暴殄天物。”   他们人都不一定住上那样的好宅子呢。   顾昭也不推辞,笑眯眯道。   “那我予叔画一道六畜兴旺符吧。”   赵刀意外,“还有这种符箓?”   顾昭点头,“自然有的,神灵保家保平安,保六畜瘴逡巡,自然还有六畜兴旺符。”   “好好。”赵刀爽朗笑了一声,“有了昭侄儿这符箓,说不得我还做起来了养猪的活计,六畜兴旺,嘿,那可不是越养越多了?”   顾昭拱手,“那我就先恭喜赵叔发大财了。”   赵刀指着顾昭,笑道,“这是揶揄我呢。”   顾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随着笔走龙蛇,很快,这六畜兴旺符便画好了。   只见她手一扬,四道符箓在猪舍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落下,符光一闪而过,随即寂灭。   赵刀紧着将猪赶了进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三头大猪一下就精神了一些。   顾昭将鸭蛋篮子往绢丝灯中一塞,和赵刀辞别。   “对了,差点忘了这东西。”赵刀紧着就将那没有铃舌的铃铛拿了出来,递了过去。   顾昭推了回去,“赵叔你留着挂在门口,婶子刚生囡囡不久,身子比较虚,容易招阴邪,囡囡也比较小,天门未阖,六感灵识比较强,有这铃铛,你也能听个动静。”   赵刀一凛,将铃铛往怀里一收。   “那叔不和你客气了。”   ......   顾昭辞别赵刀,抬脚往前走,冬风呼呼的刮来,偶尔卷起几片落叶,处处都是萧条冷肃之意。   灯笼里,韩道人的心也萧条得很。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贪生怕死,忍了又忍,忍过了顾昭和陈老伯寒暄,又忍过了顾昭和赵刀寒暄,这下,他终于忍不住了。   明明是修道之人,还是个万里无一的好苗子,怎地就忙活着凡人家的猪啊蛋啊的,居然还拿黄纸朱砂画那六畜兴旺的符箓。   韩子清痛心疾首,   真是有失体面,有失体面啊!   ……   韩道人面容严肃,声音瓮沉。   “顾道友,你方才与我说好了,要为我寻一处肉胎,莫要贵人多忘事,忘记了。”   顾昭宽慰:“道长莫急,我方才都为你瞧妥了。”   韩子清莫名:瞧妥了?什么时候?   接着,他就见顾昭抬脚一进一出,又回到了方才那养猪大户的陈家。   韩子清好似想到什么,神色大变。   “顾道友,咱们同是修行之人,你要是将我的命胎放在猪身上,我......你这般辱我,我便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顾昭诧异,“自然不会是猪了,道长在想什么。”   “拿猪搁道长的命胎,那是侮辱了猪。”   韩子清面上一僵,惊疑不定。   他这是听错了,还是顾昭说错了?   接着,顾昭抬脚到陈家大儿陈伯文堆猪肥的地方,嘿嘿笑了一声,指着那一处的茅坑,笑道。   “道长,我观此处颇为肥沃,掐指一算,正正好适合道长你呢。”   韩子清面色铁青。   顾昭侧耳听了听,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   “天气寒冷,这蝇虫都消亡了,不过不怕,咱们道长可以从虫蛹开始,正好你久不入轮回,咱们这次改邪归正,走一回正途,道长也能拥有自己的肉身。”   “当真一举数得。”   说罢,顾昭扬了扬手,“去吧。”   只见一道光似流光一般的朝那处茅坑去了。   韩子清只觉得自己不断的往下坠,如坠云里,如坠海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万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挣扎的扑棱了下翅膀。   咦,翅膀?   韩子清僵了僵,一动不动。   顾昭也诧异:“咦?道长竟是红头丽蝇,不错不错。”   韩子清瞧着远处的顾昭,神情大恨,“竖子尔敢!”   它嗡嗡着翅膀飞了出来,还不待它飞出,似乎是碰到了什么屏障,砰的一下又掉了下去,一股又臭又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知道,臭是他的命胎嗅到的味道。   而香,则是他眼下身子的本能。   要是哪天本能占了上风……韩子清打了个颤抖,想都不敢想了。   顾昭摇摇手,笑眯眯的辞别。   “韩道长,你好好休养,我下回再来瞧你啊。”   红头苍蝇乱窜。   尔敢!尔敢!竖子尔敢!   顾昭,你回来!   ......顾道友,你回来啊…… 第116章   辰时二刻,旭日东升,晨光驱散了夜的黑暗,给这寒冷的暮冬带来了几分暖意。   近来气候没那么冷了,市集上的人也多了许多,挑箩的,赶驴的,小摊贩的吆喝声不断传来,热热闹闹。   卖早点的小摊贩占了个街头的位置,几根竹竿一支,雨布一遮,炉里搁了柴,大火一燃,满街的飘香。   顾昭拎着鸭蛋篮子,闻到香味,心里馋了馋,抬脚走了过去,准备吃一份早点再回去。   姑妈做的饭菜好吃,偶尔也要尝尝外头的啊。   ……   店家做的是胡辣汤的生意,汤早就做好了,用黄色的大铜锅盛着,下头搁了大块的柴烧着,热意一扬,一股浓郁的汤香伴着香辣扑鼻而来。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真香!   “店家,来一份胡辣汤,唔,再来一份卷饼。”   “好嘞!”   店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许是因为常年的劳作,他的背微微有些躬,听到客人的话,回话既利索又中气十足,和这晨起热闹的街市格外的搭。   顾昭笑了笑,从桌上的竹筒里拿了汤匙。   ……   “小月,咱们今儿吃卷饼和胡辣汤好不?”   这时,一道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响起。   顾昭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是一位年轻的妇人带着个小丫头,听到妇人的话,小丫头看了过来,又圆又大的眼睛正好和顾昭瞧去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小丫头不怕生,先冲顾昭咧嘴笑了笑,露出豁了口的牙,紧着,她连忙拿小胖丫子的手捂了捂嘴。   顾昭失笑。   “小郎,你的汤和卷饼好了。”   店家端着木托走了过来,上头一碗满满的胡辣汤,旁边搁一油纸包裹的卷饼。   顾昭收回视线,“谢谢店家。”   “小郎慢吃,汤不够了喊我,免费给续一次。”店家热情的交代了一声,白布巾一搭,转身继续忙活去了。   顾昭先尝了一口汤,眼睛微微一眯。   真香!   方才闻着味道就觉得香了,这下吃起来更是香!   汤带着一股浓郁的羊肉汤鲜味,还有几分草药味,入口稠滑,又鲜又辣,店家实诚,汤里头还能吃到羊肉的碎块。   只两口麻辣鲜香的汤,沉寂了一晚的胃口一下就打开了。   顾昭紧着又咬了一口卷饼。   当真快活赛神仙!   “小月,咱们也吃卷饼和胡辣汤吧。”年轻的妇人又问一句。   “恩,好香!”小丫头看馋了,重重的点了点头。   妇人牵着那叫小月的小姑娘进来,胡辣汤的店家只摆了四张小方桌,此时其他几张都坐了人,妇人颇为为难的瞧了瞧。   叫小月的姑娘牵着妇人的手,走到顾昭那桌,微微仰头。   “哥哥,我和阿娘和你坐一桌,成不?”   顾昭:“成啊。”   小姑娘回头,小大人一样的招呼道。   “阿娘,咱们坐这儿吧。”   妇人冲顾昭笑了笑,“多谢小郎。”   这对母女落座,年轻妇人,也就是谢幼娘侧头和店家说话,声音又轻又柔。   “店家,我要两份卷饼一份汤,再给我拿一副干净的小碗和汤匙,谢谢店家了。”   店家乐乐呵呵,“成成,小丫头肚子小,和大人吃一碗正正好,回头不够只管添,不碍事的。”   “多谢了。”   谢幼娘和店家说话时,小丫头撑着有些胖的下巴,小腿在桌子下轻轻的踢着,小桌子不大,这一踢就踢到了对面的顾昭。   顾昭:??   她停了停汤匙,抬头冲小丫头看去。   谢幼娘察觉,“小月!”   她唬了脸,还是有几分吓人,小丫头一下就停了动作,立马对顾昭道。   “哥哥,对不起。”   谢幼娘也紧着看向顾昭,“这位小郎,小丫头顽皮,是我没有管好,还请原谅则个。”   顾昭笑了笑,“无妨无妨。”   冷不丁的,那唤做小月的丫头拍了拍手,兴致盎然的问道。   “呀,哥哥是你呀,你的大狗狗呢?特别威风的,黑乎乎的大将军!”   顾昭愣了愣,“你瞧见大黑了?”   小丫头点头,“快过年的时候,我和阿娘去甜水巷拜干爹干娘,瞧见你带着大狗狗出门了,可大可威风了。”   她说着话,不忘和旁边的阿娘比划了一下那大狗是怎样的威风和神勇。   顾昭失笑,“是你呀。”   她记起来了,面前这个胖丫头是燃着一根香条,在雪地里捡着炮竹,玩得热闹的小娃娃中的一个。   小丫头挺了挺胸膛,“是我,哥哥,我叫孔婵娟,阿爹阿娘都唤我小月,小伙伴们有的叫我大月亮。”   她皱了皱鼻子,可爱又可怜。   “不过我不喜欢,我比较喜欢大家叫我小月亮,明明我还小着呢。”   顾昭笑着逗她:“那他们怎么都叫你大月亮了?”   孔婵娟有些胖的手指头掰扯了下,不满道。   “哼,他们就是笑我圆润,故意这般唤我的,心眼坏着呢!”   顾昭:“哈哈,是坏心眼。”   谢幼娘瞧着自家胖丫头扯着个陌生小郎就呱呱呱的说个不停,忍不住扶额。   “小月!”   “阿娘,怎地了?”小胖姑娘不解,侧头看向谢幼娘。   谢幼娘又好气又好笑,“小郎,叨扰了。”   顾昭不介意,“小月姑娘活泼,不要紧的。”   孔婵娟眼睛晶亮的瞧着顾昭。   “哥哥,我都说了我叫什么了,你怎么不说说你叫什么呀?”   她有些委屈和不解,明明小伙伴们说了自己的名字,紧着就要说自己的啊。   “啊,是我失礼了。”顾昭笑吟吟,“小月姑娘好,我叫顾昭。”   谢幼娘在旁边扶额。   有这么一个自来熟的闺女,她真是时刻都在不好意思。   “好嘞!客官您的胡辣汤和卷饼来了。”   这时,店家热情的声音解救了谢幼娘的尴尬,她赶紧拿汤匙装了一个小碗,将它往孔婵娟面前一搁,催促道。   “好了好了,快吃快吃,吃饭的时候不许多说话,小心烫嘴。”   小丫头冲顾昭笑了笑。   顾昭也冲她笑了笑。   饭桌上安静了下来,只有街市上热闹的吆喝声传来,顾昭付了押金,朝店家借了碗和食篮,打包了两份胡辣汤,又买了两份卷饼,和活泼的小胖丫头挥别,这才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   ……   “好啦,别瞧了,快吃了,吃完了阿娘还要去歪脖子柳那儿寻人看信呢,你阿舅捎信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要紧事儿。”谢幼娘催促了下自家小闺女。   小姑娘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噢。”   谢幼娘好笑,“这般喜欢刚才那哥哥啊。”   “恩!”孔婵娟用力点头,“哥哥漂亮,身上还好闻。”   “傻瓜,夸哥哥可不是说漂亮,下次不许再像这样随便的和旁人说话,知不知道?小心被坏人抓走!”   谢幼娘拧了拧小姑娘的鼻子,惹得小姑娘不满的皱了皱鼻子。   “阿娘,我也想再买个卷饼。”小姑娘提要求。   谢幼娘诧异,“你没有吃饱吗?”   孔婵娟摇头,“我一会儿就会饿。”   谢幼娘不相信,她冷不丁的探手朝孔婵娟的肚子摸去,圆鼓鼓的。   孔婵娟哈哈笑,扭动着小身子,“阿娘,痒,好痒痒。”   谢幼娘又摸了下肚子,嗔道,“这么圆鼓鼓的,哪里还会饿?你又瞎说。”   孔婵娟听后,感激吸着气,用力的憋着肚子,奈何那肚子太鼓,她怎么憋都没憋回去多少。   最后,她颇为无奈的泄气,小肩膀一耷拉,垂头丧气模样。   “好吧,阿娘我吃饱饱了,我就是想给小毛也带一个卷饼。”   谢幼娘愣了愣。   她知道自家小闺女口中的小毛是谁,她见过两回,应该是个流浪儿,穿着不合身又不合时节的衣裳,戴着一顶大人的羊皮毡帽,也许是帽子太大,显得那帽子下头的眼睛格外的大。   整个人灰扑扑的。   这是她对那小孩的印象。   奈何小月格外喜欢,老是说那小孩身上闻起来特别舒服,就像刚刚那小郎也是,她遇到喜欢的人,都是说人家身上好闻。   估计上辈子是属狗狗的。   孔婵娟缠人,“阿娘好不好嘛,我,我拿自己的铜板板买!”   谢幼娘好笑,“你哪儿来的铜板板啊。”   “我有!”孔婵娟不服气,当下就低头去拽腰间的小荷包,还真从里头翻出了三枚铜板,黄澄澄的。   谢幼娘诧异,“哪儿来的?”   孔婵娟嘿嘿笑了一声,“阿爹给的,我给他打了络子,他说我打得特别好,还给了我铜板。”   她想了想,强调道。   “这是工钱!小月的辛苦费!”   谢幼娘失笑,“成成,就再给你带一个。”   孔婵娟欢喜,“阿娘最好了。”   谢幼娘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细细的软发。   三个铜板自然买不到一个卷饼,尤其还是里头搁了肉,又搁了菜,涂了好吃的酱,外头的面皮烤得焦焦又香香的卷饼。   谢幼娘添了几枚铜板,特意寻店家拿了一张大一些的油纸,四四方方的将整个卷饼都卷了,末了两端拧了拧。   “好了,给你吧,小月亮。”谢幼娘笑吟吟。   一声小月亮,孔婵娟肉胖的小脸蛋都飘红了。   “嘿嘿,谢谢阿娘。”   她接过卷饼,紧着就往怀里一揣。   旁边,谢幼娘欲言又止。   罢罢,姑娘还小,等这次过了再说她,饼搁怀里虽然热乎,但不体面啊!   ......   靖州城,甜水巷。   顾昭推开门,“我回来了。”   灶房里,老杜氏听到动静,支起窗棂,探头看了过来。   “回来了?快过来吃饭。”   顾昭拎着食盒走了过去,往桌上一搁,道。   “我吃过了,方才在市集上闻到这胡辣汤的香味,一时没忍住,就在外头先吃了,阿奶你吃不,我还拎了两份回来。”   老杜氏嗔道,“都什么时辰了,我们都吃过了,这会儿可吃不下了。”   顾昭:“没事,我唤表哥来吃,他在长个子,饿得老快了,绝对吃得下,剩下的一份,我一会儿自己吃。”   “表哥呢?”   老杜氏:“出门了,你要找他,得去青鱼街拱桥那边寻他。”   顾昭:“表哥又去读信写信了?”   老杜氏点头。   顾昭感慨:“表哥愈发勤快了。”   “勤快啥啊,就是图个清静,在家里我会念叨他,他听得要炸毛,可不就赶紧躲出去了。”   顾秋花听到,笑着数落了卫平彦几句,又道。   “一天天的不着家,性子都野了。”   顾昭和老杜氏笑了笑,没有插嘴。   待顾秋花停了念叨卫平彦,顾昭好似想起了什么。   “对了。”她从绢丝灯中将那篮子的鸭蛋拿了出来,道。   “赵婶家添的是囡囡,这是赵叔给的鸭蛋。”   瞧见这满满当当的一篮子鸭蛋,老杜氏忍不住念叨道。   “礼重了礼重了,给两颗意思意思就成,这男人当家就是手散漫。”   “对了,昭儿,你赵叔家是出什么事了?”   顾昭意外,她昨儿可没说就出门了。   老杜氏瞧了出来,指了指正院的大喇叭,道。   “你走了后,你金花婶婶她们特意又和我们唠嗑唠嗑了。”   顾昭失笑,这还真是大喇叭了。   她捡着重要的事情说了说。   老杜氏和顾秋花听得连连倒抽凉气。   顾秋花惊疑:“猪也有这般多的名堂啊,当真吓人,昭儿,咱们往常吃的那些猪肉,还有咱们家养的那两头黑猪……这,它们没有问题吧。”   顾昭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屠夫里也是有行话的,尤其是他们常年杀生,更是忌讳,一般是不会宰那五趾猪。”   “五趾猪邪异,不论是养的人还是宰的人都讨不得好,大家宁愿一开始就吃点小亏,将那猪崽子丢了。”   “那就好那就好。”顾秋花和老杜氏两人都松了口气。   不过这些日子,家里是不准备吃猪肉了。   天冷时候,吃些羊肉也是极好的。   ......   歇了歇,顾昭拎着食盒出了门,准备寻卫平彦,要是时辰早,还能将这食盒和碗还了。   卫平彦支摊子的地方离甜水巷就隔了一条街,这条街唤做青鱼街,因为从上俯瞰,这条街的形状就像是跃水的大鱼,在鱼嘴的地方,恰好还有一条内河。   河流阻隔了两边百姓,前朝时候,一位富商捐了银子,造了一座石头拱桥,两三百年的时光过去,这座桥经历风风雨雨,石头面粗糙不平,却也有岁月留下的温润。   桥头一株歪脖子老柳树,此时冬末早春时节,柳枝仍然干秃,上头挂着洁白的雪花冰晶。   拱桥两边,各有一位书生郎。   顾昭瞧见卫平彦时,他正在数铜板。   “表哥,今儿生意好不好?”顾昭走了过去,笑眯眯的问道。   卫平彦正喜滋滋的数铜板,听到声音,他连忙肃了肃容,一拉开抽屉,将桌上的铜板扫了进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门。   “还成,马马虎虎吧。”   顾昭被他这变脸的功夫逗乐了,“表哥辛苦了,吃点东西暖暖肚子吧。”   “是什么?”卫平彦打开食盒,一股香辣的鲜味伴着热气蒸腾而出。   旁边,另一位书生郎裴一清嗅到香味,忍不住动了动鼻子。   香,真香!   又香又热乎乎。   顾昭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了过去。   裴一清笑了笑,若无其事的转回了视线,左右无事,他继续看自己手中的书卷。   顾昭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表哥身上。   不知是胡辣汤太烫还是太辣,卫平彦的鼻子红彤彤一片,不过就是这样,他还是吃得欢畅又痛快。   “表弟,这哪儿买的?”   “好香啊!”   另一个摊子上,裴一清手中握着书卷,眼睛盯着前头,耳朵却竖得老高。   “惊春路的早市。”   卫平彦惋惜,“远了一些。”惊春路在城北那一片,他平日还要养家糊口,可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顾昭失笑,“我明儿再给你带。”   卫平彦欢喜:“那我就不客气了。”   ……   两人说着话,顾昭视线落在前方,这时,前头一位妇人走过,面上有些着急模样。   顾昭有些诧异。   卫平彦也注意到了,“是刚刚的客人。”   顾昭侧头:“恩?”   卫平彦瞧了瞧隔壁的裴一清,见他没有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刚刚这位娘子要读信,她想去隔壁的裴书生那儿,她家小丫头说我生得俊俏,一定要拖着她阿娘过来,后来,这位娘子拗不过那丫头,就来了我这儿了,裴书生气得鼻子都歪了。”   旁边气歪鼻子的裴一清:......   他没好气的瞪了卫平彦一眼。   就十个铜板的生意,他还不至于气歪鼻子,这小郎,恁的小瞧了他的肚量!   顾昭:“嘘!表哥小点声,他听得到。”   卫平彦赶紧闭了嘴,冲裴一清讪笑了一下。   裴一清:……   顾昭知道卫平彦说的小丫头是哪个,是今儿和她一起吃胡辣汤的胖丫头嘛,唔,不对,是小月亮!   顾昭:“是小月姑娘。”   卫平彦又舀了一汤匙的了胡辣汤,点头,“对对,她也和我说了,说是小名叫做小月,她阿舅来信了,家里的姥爷身子骨不是太好,叫她阿娘一家人回去呢,这天寒地冻的,出远门可容易。”   卫平彦想着信上写的临沂,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这路程,到时可得乘船又坐马车。   顾昭诧异,“这样啊。”   她又看了一眼那妇人,见她面有急色,好似在找寻什么,顾昭顿了顿,又看了看她周围,不见那小丫头,心里有些不放心,道。   “表哥你先吃,我过去问问。”   卫平彦抬头,已经不见顾昭了。   他低头又咬了一口卷饼,颇为习惯模样,他阿娘还说他一整日都在外头瞎晃荡,明明表弟才是,白日夜里都瞧不到影儿。   ……   顾昭跟上,“嫂子,嫂子?”   谢幼娘回头,面上有焦灼之色,瞧见顾昭,她愣了愣,道。   “啊,你是今早张记胡辣汤的小郎。”   顾昭点头,“嫂子,可是在找寻什么,我瞧你在这儿来回走了两遭了。”   谢幼娘着急,“是是,小郎,可有看到我家那丫头?”   顾昭一惊,“小月不见了吗?”   谢幼娘点头,“方才我去买些东西,她说要去甜水巷那儿寻小伙伴,我送她到那儿,特意叮嘱了几句,小月一向懂事不会乱跑,可我方才去寻她,却寻不到她了。”   顾昭安抚道,“嫂子莫急,我和你一起去找找。”   ......   另一边,甜水巷里。   孔婵娟小声的唤着,“小毛,小毛,你在哪里啊?”   她揣着油纸包裹的卷饼,沿着墙角根沿边一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唤着小毛,此时日头高高的升起,照在墙檐上,高大的墙檐在雪地上投下阴影。   小丫头没有注意到,自己一半的身子在阴影中,一半的身子在日头明亮的光线中。   原先不过是十数丈的小巷好似越走越长,等孔婵娟回过神时,她看着前头灰蒙蒙的地方,脚步一顿,有些怕的喊道。   “小毛?你在哪里啊?”   带着哭腔的声音幽幽幢幢的传开,似有回声一般,再回荡回来的时候,里头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不安分又诡谲的笑声。   它们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孔婵娟不敢再往前了。   她转身回头,却发现来时的那条路也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小巷子模样,可是却灰蒙蒙的。   孔婵娟眼里闪过惊惧,坐在地上就大哭了起来。   “小毛......阿娘,我要阿娘。”   回音里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更大声了,就像是平静的江面上倏忽的簌簌抖抖,水珠跳动,下头急剧的涌动。   天空陡然一暗,似有什么阴影倾轧而来。   “滚开!”一道有些嘶哑又有些稚嫩的声音陡然响起。   孔婵娟听到声音,一下抬起了头,惊喜的喊道。   “小毛!”   被唤做小毛的人穿着不是太合身的薄冬衣,头上戴一顶羊皮毡帽,凶狠着一张脸,朝着前方又吼了一声。   “滚!”   这一声带着尖啸之意,如潮浪一般将那不安分的浓雾逼退,灰蒙之炁如云一般的极速倒退。   很快,这里又是阳光照耀下的墙角根。   阴影落在洁白的雪上。   小毛站在阴影里,他牵起地上的胖丫头,将她往阳光下推了推,声音闷闷道。   “下次不能这样走路了,不好的。”   孔婵娟还挂着鼻涕泡泡,才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她吸了吸鼻子,不解道。   “什么呀,小月没有懂。”   小毛示意了下,“就是这样。”   他一半身子走在阴影里,一半身子走在光亮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问道。   “听懂了吗?不能这样走路,你刚刚就这样走了,所以去了那个地方。”   孔婵娟懵懂的点头,“可是为什么啊?”   小毛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拧着眉,显得有些凶的开口道。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你刚才也去过了,是不是很可怕?”   孔婵娟后怕又怯生生的点头。   “恩,都见不到阿娘了,还好小毛你来了。”   小丫头愁苦了一下,随即又欢喜起来,她似乎是想到什么,赶紧将怀里的油纸包给拿了出来,递到小毛面前,欢喜道。   “小毛给你,还热乎着呢,可香可好吃了。”   羊皮毡帽的小子盯着油纸有些迟疑,好半晌没有抬手。   孔婵娟歪头,“小毛?”   她又动了动手,催促道,“拿着呀,香着呢,你不要吗?”   “要。”小毛接过。   两个小娃娃坐在墙脚根下,一个托着腮侧头看着,一个戴着羊皮毡帽,手中的油纸窸窸窣窣的响,渐渐的,油纸包裹的卷饼越来越小。   小毛咽下最后一口卷饼,他顿了顿,问道。   “小月,你是想供奉我吗?”   孔婵娟眼里都是问号,“啊,供奉?什么是供奉?”   小毛低头看了看手中只剩下油纸的残渣,上头还有一些卷饼的酱,咸咸又香香。   “就是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   孔婵娟恍然,笑眯眯道,“是啊是啊。”她就是要给小伙伴带好吃的呀。   小毛站了起来,他站在了孔婵娟面前,挡住了日头的光亮,阴影落在了孔婵娟仰起头的面上。   “既然如此,我便允了你的供奉。”   话落,一道风气骤起,卷起地上的白雪,孔婵娟忍不住抬手挡了挡眼睛。   “小月!”一道妇人焦急又惊喜的声音响起。   风停,孔婵娟放下手,她朝有声音的巷子口看去,眼睛亮了亮,惊喜的喊道。   “阿娘!”   谢幼娘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一把拥过小丫头,用力的拍了拍她的屁.股,恨声道。   “你跑哪里去了?阿娘到处寻你寻不到。”   孔婵娟,“我一直在这啊,小毛......”她转头看了看,却不见刚刚一起玩耍的羊皮毡帽小子。   小丫头歪头,眼里有着困惑。   “小毛呢?”   谢幼娘拉过孔婵娟,“好了好了,他应该也是回去寻阿娘了,咱们快回去吧,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寻到孔婵娟,谢幼娘对帮忙的顾昭道了谢,紧着就要往回走。   顾昭看着这母女两人走了,视线落在跟在孔婵娟身后的羊皮毡帽小子上,忍不住道。   “唉,你......”   羊皮毡帽的小子贴着孔婵娟身后走,听到声音,他回过了头,嘴角翕动了下。   顾昭知道,它说的是,她许了供奉,而它允了。   小月母女越走越远,而那羊皮毡帽的小子贴着小月的影子也跟着走远了。   顾昭颇愁,欸,怎么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小月亮就供上了神呢?   还是一尊毛鬼神。   ...... 第117章   万物皆有灵,有人认老树老井做契亲,像小井姑娘和谢树棣那样,还有人在年节和初一十五时候,供奉紫姑和土地公,保家保安康。   毛鬼神虽然也享受供奉,但供奉它的人却偷偷摸摸的,只在初二和十四这两日,偷偷的墙角旮旯处上香供奉,轻易不肯被外人知道。   因为毛鬼神又叫猫鬼神,据说,它是修行有成的黑猫死后化为精鬼怪,坊间也有另一种说法,说它是方士遗弃的猫鬼。①   不过,不论是精鬼怪还是猫鬼,有一点毋庸置疑。   那就是,它是一尊贼神。   它会为主人家去外家偷运偷粮,供奉了它,日子蒸蒸日上,不过,并不是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毛鬼神性子喜怒无常,还会嫌贫爱富,要是主人家运道差了,它还反过来偷主人家的运道。   因为有这贼神的称号,所以,供奉它的人轻易不肯让别人知道。   顾昭看着贴着孔婵娟影子走的毡帽小子,愁极了。   这这,小月亮这般小,当真会懂得如何顶戴么!   ......   不过,就像这毛鬼神回头说的一样,她许了供奉,而它允了,这一人一神之间,自然有了羁绊牵挂,顾昭发愁也没用,这是她们人神之间的缘分。   日头将人的影子拉长,小胖丫头拉着阿娘的手,一蹦一跳的往前,时不时,她还昂起头和她阿娘说一句什么,乐乐呵呵的欢喜模样。   谢幼娘侧了侧头,光落在脸上格外的柔和。   影子里,羊皮毡帽的小子小心的跟着,遇到有围墙的地方,它身影一晃,贴着墙角根儿继续往前。   顾昭收回目光。   罢罢,总归是一场缘分。   ......   顾昭抬脚走到青鱼街,那儿,没有瞧见卫平彦,只桌子和书笈摆得整齐,桌面上搁一沓的毛边纸,上头一颗猫儿形状的石头镇着。   顾昭探头:“表哥?”   “他洗碗去了。”旁边,书生郎裴一清眼睛不离手中书卷,随口说了一句。   顾昭笑了笑,“多谢。”   她往前走了两步,果然在拱桥下的小河边瞧见了卫平彦。   他正蹲在石头坡上,颇为认真的洗着那白瓷碗和汤匙,就连那藤编的食盒都洗得干净搁在脚边。   顾昭唤了一声:“表哥。”   卫平彦头也不回,“就来,快洗好了。”   他又过了一趟水,这才站了起来了,手中的食盒抖了抖,汤匙和白瓷碗搁好,抬脚沿着石头坡往上走。   “表弟,给。”食盒被递了过去。   顾昭接过,“表哥,我先回去了,你要一道回去吗?”   卫平彦摇头,“不了,赚铜板要紧,一会还会有客人呢。”   顾昭失笑:“行,那我先去把这食盒还了。”   ……   顾昭转身要走,这时,卫平彦又唤住了顾昭。   “表弟等等。”   顾昭回头,目光落在卫平彦身上,有些诧异。   只见他面上有些不舍,有些肉痛,眉毛拧得要打结了,似乎十分踟蹰。   就在顾昭要再问时,他低头拉开抽屉,快快的数了十个铜板出来,往顾昭手中塞了塞。   “表弟拿去买小食吃吧,这是零花。”   说罢,他急急的挥了挥手,避着眼睛不再看。   他怕他看了,会忍不住将那十个铜板再抢回来,那样就丢大脸了。   顾昭瞧着手中多出来的十个铜板,愣了愣,随即笑得畅快。   “哈哈,既然是表哥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表哥。”   “家里见。”   顾昭揣着十个铜板走了,脚步轻快,遥遥的还挥了挥手。   卫平彦原先还有些舍不得那些铜板,见到顾昭这般欢喜,他也嘿嘿笑了两声,格外满足。   不错不错,他都能给表弟零花铜板了!他好好干活,以后给表弟零花银子!   ……   拱桥下,卫平彦拿出一卷书,认真的看着,旁边,裴一清读累了,正好起身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   他走到卫平彦旁边,眼睛瞟了一眼,笑道。   “刚刚那是你表弟啊。”   卫平彦点头,“自然,亲亲的。”   裴一清笑道,“瞧出来了,你们哥俩倒是感情颇好。”   他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笑意和怀念,不过一瞬,那抹温度就像是掠水的鹭鸟漾起点点涟漪,转眼又不见波动。   许是今儿日头颇好,他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一些。   裴一清轻轻叩了叩卫平彦的杉木方桌,指点道。   “有客人要写信的时候,咱们能多写一张是一张,好歹能多赚一些铜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卫平彦手顿了顿,抬头看了裴一清一眼,不赞成的摇头,道。   “怎可如此,不妥不妥。”   家里攒点铜板可不容易了,表弟和阿娘都说过了,讨生活艰难,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他爱财,也得取之有道啊。   裴一清笑了笑,笑意浅浅不到眼底。   “迂腐!”   “咱们讨银子也不容易啊,再说了,会寻咱们写信的,那都是不识字的百姓,又久不联系亲朋好友,都说纸短情长,咱们多写几个字,这情也能更长一些,也是替他们周全亲戚朋友间的情谊,你说是吧。”   卫平彦觉得不对,偏生他嘴笨,只摇了摇头,说一句这样不成,旁的也不知该如何再说了。   “榆木疙瘩。”裴一清摇了摇头,失了谈兴,踱步回了自己的位置。   卫平彦继续看自己手中的书卷,他的视线又偷偷的觑了一眼另一桌的裴一清。   只见他已经重新捧卷,青衣书生袍,头戴纶巾,日头下,端的是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半分不似那会为了多赚几个铜板,特意将人的信纸写长的模样。   表弟说得对,人不可貌相!   ......   那厢,顾昭还了食盒收回押金。   此时她在惊春路,正好是城北这一片,她左右看了看,这时候接近晌午,市集上的人少了许多,商贩收整收整自己的货物和家什,挑箩赶驴的要往家的方向走去。   卖胡辣汤的老汉也在收着桌椅到板车上。   东西堆得高了一些,他再往上搁一张凳子时,下头的桌面滑了滑,眼见着就要砸到脚。   危急时刻,顾昭手疾眼快的伸手扶了扶。   老汉惊了惊,紧着拿了麻绳过来,将东西扎了扎,他又扯了扯麻绳,待确定牢固了,这才对旁边的顾昭笑道。   “呵呵,多谢小郎了。”   顾昭松手,“店家客气了。”   看着忙碌的老汉,顾昭搭了把手,一边忙活,一边闲话道。   “店家,你知道榆林的谢家还有什么人吗?”   老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榆林的谢家?”   顾昭点头,“现在的义庄便是谢家的祠堂。”   老汉摆手,“没了,哪里还有什么谢家!打我小时候开始,那儿便是义庄,倒是有听我祖祖说过,以前的谢家豪富蛮横着呢,还有谢半城的说法,现在都没了……”   “可见这人啊,要是不修德,再大再豪的家业都留不住,谢家,早就被不孝子孙败光喽!”   顾昭思忖:“这样啊。”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没有问出什么,顾昭又去了趟义庄。   义庄木梁腐朽,里头棺木摆了一个又一个,蛛丝密布,尘土堆积,偶尔风来,吹动残破的木门咯吱咯吱响。   岁月洪流下,时光只给这谢半城留下一个庞然的空壳,只有木门上模糊的花雕,露出半分谢宅曾经的风光。   顾昭试着燃香唤此方土地。   一阵风来,燃起的香条倏忽寂灭。   顾昭:......   此处落败的,居然连土地神都没有了。   顾昭颇为失望的又看了一眼这义庄,抬脚离开。   最后,顾昭反而是在府衙的州志里瞧到了关于谢家的只言片语。   ......   夜愈发的深了。   天上挂一轮明月,月光似流水一般的撒下。   近来气候有些回暖,地上的雪一点点的化开,洁白的雪化了水,流淌在黑泥地里,蜿蜒的水渍带着泥土,污了原先白雪皑皑的土地,有些脏,有些乱,还有些残破。   惊春路的孔家正房里。   桌上燃了一盏烛灯,昏黄的烛光充盈了这一方小屋,孔其明坐在圆凳上,裤腿拉高,整个脚都浸在了热水中。   热热的水烫得他双脚麻麻痛痛,待适应了那温度,就只剩下舒适的喟叹了。   “舒坦!”劳作一日的疲乏都消了。   谢幼娘瞥了一眼,继续收拾行囊。   只见矮凳上搁了个藤制的箱奁,她坐在床榻边,一边折着衣裳,一边说话道。   “今儿我可是狠狠的被吓了两遭。”   孔其明关心,“怎地了?”   谢幼娘嗔了一眼,“还不是你那傻闺女儿,明明答应我在甜水巷里玩耍,我再去寻她,却寻不到人了,我着急的呀,就跟那没头的苍蝇一样,嗡嗡嗡的瞎撞。”   谢幼娘庆幸,紧着又道。   “还好遇到一位好心的小郎,他领着我又回甜水巷找了找。”   “嘿!你说奇不奇,还真在那儿寻到了,真是怪,明明我方才都没有瞧见,你闺女也犟,硬说自己一直在那儿,哪儿都没去。”   孔其明不在意,“那应该是娘子你那时瞧漏眼了。”   谢幼娘叹了口气,“大概吧。”   她想着闺女儿说的什么天一下子就暗了,又有些不放心,想着离开靖州城前,再去甜水巷里拜一拜干亲。   谢幼娘低落,“大兄来信了,说是阿爹身子骨不是太好。”   孔其明叹了口气,“别忧心了,我和你一道回去瞅瞅。”   谢幼娘轻声,“恩。”   说完,她低着头继续收拾行囊。   孔其明这厢泡着脚,那厢视线落在自家娘子的脸上。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她的面容愈发的姣好温柔,他心里一片柔软,轻声道。   “娘子,嫁给我这个粗人,真是让你受苦了。”   谢幼娘嗔道,“又浑说什么!”   孔其明:“怎么不是了,要是依着前朝庆德帝那会儿,幼娘,你们谢家可是靖州城的半边天呢。”   “你是大户人家谢家的小姐,我啊,顶天了算是你们谢家的佃户。”   他摇了摇头,笑道,“不相配,不相配啊!”   谢幼娘愣了愣,随即失笑,“都两三百年前的事儿了,老黄历了还说啥!”   笑着笑着,她也些微微的怅惘。   半晌,只听谢幼娘继续道。   “唉,不单单谢家败了,就是连皇朝都更迭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里都是感慨。   “靖州城榆林的谢家,除了我们这样的旁支血脉,谁还知道这榆林谢家?”   就连谢家的主枝,也只是在临沂有一处窑炉,烧一些彩瓷的商户人家罢了。   而她,要读一封信写一封信,还要去拱桥处寻书生郎,花上十枚铜板才能知道信里写了甚么要紧事儿。   谢幼娘怅惘,她祖上的榆林谢家,那可是有族里私学的,不论小子还是姑娘,旁的不说,读书识字,那是最最基本的。   孔其明擦了脚,觑了一眼谢幼娘,见她拧着眉,眉宇间一片轻愁,问道。   “怎么了?”   谢幼娘收回思绪,摇了摇头,低头继续折叠衣物。   “没什么,旁的都不可惜,就是可惜了我们谢家的族学……”   “要是榆林谢家还在,旁的不说,咱们家小月亮也能去族学里学一学写字,起码省个寻书生郎看信的铜板。”   孔其明愣了愣,皱着眉没有再说话。   他心里也在惋惜,要是他家小月亮是个男娃娃就好了。   倒不是他偏心眼,他也疼惜他家小月亮,她那么可爱又贴心,只是,男娃娃他努力赚银子,还能送到私塾学本领。   女娃娃......   唉。   孔其明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世道如此啊。   谢幼娘也不再说话。   烛光微微跳了跳,屋里一片昏黄,外头夜色在流淌。   ……   隔屋,被爹娘发愁的孔婵娟可欢快了,她捂着嘴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熹微月光下,小毛藏在墙角根那半明半寐的身影。   小月亮小声,“所以,小毛你是小神仙喽?”   羊皮毡帽的小子皱了皱眉。   神仙就神仙,为什么还要再加个小字?凭白将它的威风杀去了五分!   它抿了抿唇,神情认真。   “是毛鬼神。”   孔婵娟有听没懂,“噢噢。”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欢喜的滚了滚,嘿嘿,她果然是小月亮,只有小月亮才能有小神仙哩!   小毛不放心的交代,“我方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你要寻个木头,为我雕一尊神像,再为我打个供桌……供桌不要太大,两寸长,一寸高就成,就要小小的,到时再把我的神像和供桌搁在墙角里。”   “初二和十四的清晨,再给我供两个鸡蛋,对了,夜里还要给我留个窗,我要出去给你捞财运,你知道了没。”   孔婵娟对手指,“可是,我没有铜板打什么神像和供桌了……小小的也不成。”   黑暗中,小毛的眼睛泛着幽幽的光看了过来,小月亮抖了抖。   她有些委屈,“真的,三个铜板今儿给你买卷饼了。”   她强调,“很香就很贵的!你自己也吃了,你说它香不香?”   小毛窒了窒,是,是挺香的。   “成吧成吧,这小供桌和神像,我就自己准备吧。”   它有些不情愿的妥协,它头一次让人顶戴,怎地就这般潦草了呢?亏了亏了!   “还有......”孔婵娟拖长了嗓子。   小毛警惕的看了过去,“初二和十四的鸡蛋不能少了。”   这可是它身为毛鬼神仅剩的排面了。   孔婵娟为难,“可是我没有两个鸡蛋啊,阿娘每天只让我吃一个呢,鸡蛋不吃,攒到第二天就坏了。”   倏忽的,她猛地盘腿坐了起来。   月夜下,那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小毛,轻声打商量道。   “小毛,咱们是小伙伴,小伙伴要相亲相爱呢,咱们就别分什么初二和十四了,平时啊,我吃一口蛋,分你半口,成不成?”   小毛大受震撼,脸都红了。   什,什么一口半口的,多,多不好意思啊。   它又看了一眼孔婵娟。   四目相对,孔婵娟又眯眼笑了笑,瞬间,两只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豁口的牙齿一下就露了出来,她赶紧抬手一捂嘴。   小毛心里有陌生的情绪淌过,就像那凉凉的春风轻轻的拂过绿茵地,小草探着头,风来,那嫩绿的身子摇摇摆摆,就像被那风儿吹醉了一般。   好半晌,小毛没有出声。   孔婵娟下了床榻,噔噔噔的跑了过去,拉了拉小毛的衣裳,小声道。   “成不成呀!”   小毛踟蹰了下,点了点头。   “成吧。”   “那,你记得给我留个窗,我还要回来的。”   孔婵娟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   “小毛,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要是窗户被阿娘关了,你敲敲门,我就给你开门。”   小毛满意:“咱们说好的,不能给你阿娘阿爹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就不肯我住你家了。”   孔婵娟不解,“为什么,小毛你这么好。”   毛鬼神忧愁,是啊,为什么呢?   它明明这么好,还那么能干,为什么大家伙儿都怕着它呢?它又会往家里搬粮,又会往家里捞财运.....要说它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只是它容易不喜欢一个家罢了。   人类,他们不是也一样喜欢喜新厌旧吗?   它只是犯了人类都会犯的错罢了!   小毛愁大苦深,“放心,我会喜欢你久一点的。”   “哪天不喜欢你了,我也不捉弄你。”   孔婵娟瞪大眼:??   ......   夜愈发的深了,饶是孔婵娟欢喜自己有了个小神仙,浓浓的睡意上来,眼皮上下打着磕绊,她也撑不住了。   “小毛,我要睡觉了,咱们明天再一起玩儿。”   孔婵娟嘟囔的和小毛说了一声,拥着被褥就沉沉的睡了去。   毛鬼神可不会发困,夜里正是它们灵活又大显身手的时候。   小毛瞧了瞧,身影倏忽的化作一团黑雾,裹着那顶羊皮毡帽就从窗棂处一路往外飘忽而去。   出了屋门,它也不好好走路,只贴着墙角根一路往前。   ......   “梆,梆梆!”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一慢两快的铜锣声响起,闷闷又幽远,锣面微震,铜锣声穿透夜色,传得很远。   顾昭鬼道里一进一出,身影熟稔的在靖州城的街道里飘忽而过,见没什么旁的动静,她再一抬脚,身影出现在甜水巷的巷口。   月光倾泻而下,暮冬早春时节,春寒料峭,寒风吹来,扎着绸带的山楂老树摇摇摆摆,下头一方老井突突的有清冽井水冒出。   顾昭压了压声音,“小井姑娘?谢公子?”   倏忽的,树摇摆得更厉害了,老井里的水冒出大泡泡,井水一路蜿蜒至下头的小潭中,哗啦啦的作响。   接着一阵水雾起,待水雾淡去,一个扎着葫芦髻,上头坠着两个小葫芦的姑娘俏生生的立在那儿。   “顾道友。”   顾昭笑了笑,“小井姑娘。”   小井抬脚到老树旁边,用力的拍了拍,“树弟,快点快点,顾道友唤你了。”   只见老树褐色的树身抖了抖,就像是伸了个大懒腰一样,接着,大树干里走出一位着青色儒衣,做书生郎打扮的青年。   谢树棣拱手,“劳顾道友久等了。”   小井揪了揪他脑袋上那褐色的木藤,数落道。   “就你磨磨蹭蹭。”   谢树棣羞赧,这,他总要瞧瞧自己是否形容不雅,整整衣裳,再理理头发,见客人,总得花点时间拾掇拾掇啊。   “臭美!”小井脸颊子鼓了鼓。   不愧是常年相伴的伙伴,她一下就领会了谢树棣的未言之语。   顾昭笑吟吟,“是我夜里叨扰了。”   小井和谢树棣两人都看了过来,小井面上带着好奇。   “顾道友可是有事?”   “是,今儿来,我是想同谢公子说个事儿。”   顾昭顿了顿,紧着就将她在泰安村遇到五趾猪的事情说了说,末了叹道。   “那时,它不甘的吼着它送出了大半家业,按照许诺,该是它得那福荫骨,旁人代它受这罪孽的猪胎,我心里惊诧,就化了它的鬼炁。”   “因为我修行的功法有几分特殊,在化鬼炁之时,我能瞧见它的记忆,因此,我瞧到了那五趾猪残留的前世记忆......”   顾昭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谢树棣的面上,继续道。   “在那记忆片段里,我瞧到了谢公子你的身影,确切的说,是谢公子你的上一世。”   “我?”谢树棣指了指自己,惊讶不已。   小井也是好奇的看了看顾昭,又看了看谢树棣。   “树弟的上一辈子?”   顾昭点头,“嗯,那五趾猪上一世唤做谢树棠,谢公子你上一世也是唤做谢树棣,你们是同一位太爷的堂亲。”   谢树棣怔楞。   谢树棠,谢树棣......棠棣之花,兄弟情谊......   听到名字的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有人谆谆的说着,你们是棠棣之花,莫说骨子里,就是连那名儿都映衬着兄弟情谊。   转而,又好似有人在耳朵旁癫狂的笑着,“棠棣之花......兄弟情谊,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哈哈哈......” 第118章 (捉虫)   那声音太癫狂,里头有着怨憎,愤懑......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强烈的情感穿透了时空,宛若有什么沉寂被唤醒,倏忽的在水底咆哮而起,卷起千层万层的波浪拍来。   海浪下头,谢树棣惊惶着要被淹灭。   他扶着头,脑袋瓜晃了晃,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心悸,忍不住伸手拽了拽,拾掇得一丝不苟的青色儒衣被抓皱。   小井和顾昭连忙看了过去。   只见那指骨分明的手俨然已经有青筋跳起。   谢树棣眉头紧锁,似有痛苦之色。   “树弟,你没事吧。”小井有些不放心。   顾昭也担心不已,“谢公子?”   谢树棣缓了缓心神,好半晌才扯了个笑,声音有些气弱。   “我没事,小井和顾道友不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你的脸色难看死了。”小井快言快语。   她掐了道手诀,紧着就有一团清冽的水炁笼上谢树棣,井灵属水,树妖属木。   水润泽发,万木青翠。   不消片刻,谢树棣的面色好看了一些。   顾昭也跟着点头,“谢公子,是我唐突了。”   只是听一个谢树棠的名字,他的反应就这般大,顾昭忍不住想,也许过去了的事儿就应该让它过去。   这一世,他做一个温文尔雅又脾气好好的山楂树树妖,和小井姑娘一起做凡人娃娃的契亲,热热闹闹又鲜活。   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的。   顾昭的视线落在谢树棣发上垂下的褐色木藤,上头隐隐有暗华延伸至老树中。   至于这地缚灵的束缚,寻寻看,说不得还有旁的解决方法。   谢树棣笑了笑,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不过,里头却有着洒脱和坚定。   “顾道友的好意,我又怎会不知?”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自己发上垂下的褐色木藤,视线顺着暗华探向那栖身的老树。   只见一阵风来,树摇影动。   谢树棣喟叹,“我已经被牵绊很久了,前尘往事,既然有了线索,也该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小井轻声,“树弟。”   谢树棣笑了笑,温和的笑容里有着安抚之意,他继而看向顾昭,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顾道友,前世,我是被那谢树棠害死的吗?”   顾昭点头,“虽然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瞧见他害谢公子的那一幕,不过,从他那只言片语中窥视,应该是他害了谢公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   “为的是谢公子的福荫骨。”   谢树棣重复,“福荫骨?”   顾昭点头:“是。”   “在相面之术中,有一句话叫做头有异骨,必有天相,福荫骨是三十八种贵骨中的一种,有福荫骨的人,顶骨高隆宛若伏龟,得祖上荫蒙,是天生的富贵命。”   “谢公子您前一世是一位仁心仁德的大夫,手中活命无数,许多百姓都念着你的好,如此积累福德,所以,下一世,你本该是富贵命的命格。”   谢树棣一击掌,兴致颇高的对旁边的小井笑道。   “瞧,我就说我上一辈子应该是个大夫!”   小井也来了兴致,她让谢树棣弯了弯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顶骨,嘴里嘟囔道。   “福荫骨?天生的富贵命?那我可得也沾沾喜气。”   谢树棣好脾气,小井摸乱那发髻他也没有生气。   “哎!我哪里有什么福荫骨?你没听顾道友说了么,要下一世投胎了才有,我这可不算投胎。”   他都知道了,他是残魂附着山楂树,心有怨恨的地缚灵,机缘巧合得塑生灵,以树妖的形态重新开始的。   “成吧。”小井有些遗憾的收回了手。   “没事没事,咱们的干儿干闺女儿这般多,回头每个娃娃我都摸过去,总能瞧到一两个富贵命相的,到时让你也沾沾富贵气,唔,顶骨高隆宛若伏龟,我记住了。”   不过片刻,小井就想通了。   她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葫芦髻的小葫芦跟着晃了晃。   “是这个理儿。”旁边,谢树棣跟着点头,笑得温和。   冬风吹来,月色流淌在夜色中,迷离又静谧。   只见树摇影动,高大的山楂树下,着青色儒袍的书生郎微微笑着,他沁凉如水的眸光落在那葫芦髻的小姑娘身上。   此情此景,端的是旖旎温情。   顾昭:......   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一缕云纱飘过,微微遮住了月华,也好似遮住了月姑娘那羞红的小脸儿。   看吧,就连月儿都在说着她此时的多余。   ......   顾昭扬了扬手,黑暗中倏忽的有一道光亮起,接着,半空中出现一道水幕。   谢树棣和小井都看了过去,只见水波微微荡开,两人便看到了鹤发童颜的道人喟叹的那一幕。   谢树棣有些怔楞。   小井惊奇不已,她凑近了水幕去瞧,看了看水幕里头,又看水幕外头,惊叹道。   “还真是树弟啊,年纪更小的树弟。”   顾昭点头,“不错,这是那五趾猪残缺记忆中的一段。”   ……   顾昭见小井姑娘好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   “在那记忆里,还有年纪更小的谢公子。”   说罢,她捡着谢树棠记忆中关于谢树棣的记忆片段,将这些片段化作一粒粒的莹光小球,手一扬,这些小球如一粒粒星辰般坠落在小井姑娘眼前。   小井姑娘看了看顾昭,又看了看这些微微跳动,好似在说,快搂了它们呀的小珠子,她抿着唇笑了笑,双手伸出捧了捧。   瞬间,大珠小珠落玉盘。   小球闪过一幕又一幕尘封的记忆。   仗义执言,说着土气乡话腔调的谢树棣,背着药篓,拄着竹杖,上山采药的谢树棣,耐心又认真问诊的谢树棣......   在娃娃哭闹不肯时,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果子,红红的小果子一下就吸引了娃娃好奇的视线。   紧着,另一只手一推一拉,他温和又狡黠的笑了笑,逗着娃娃的时候,悄悄的把了脉,又摸了摸娃儿的肚子……   他的医术愈发的好了,看诊的人也愈发的多了,许是忙碌,他面上染上了些许疲惫,不变的却是那温和的脾性。   就像久酿的酒,愈发清澈同时,也愈发的香醇了。   ……   小井喟叹了下。   这是树弟啊,一直都是树弟……   她的目光看看向水幕,那儿,鹤发童颜的道长说完,谢树棠追了过去,他瞧着下头的陡石和波光粼粼的樟铃溪江面,再回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树棣身上,里头明明寐寐,闪烁不停,似有杀机暗伏。   水幕中,谢树棣浑然不觉,他看来的目光温和纯善,哪里想过,至亲的血脉也能对他起了杀心。   阳光落在他的面庞上,那时,恰好一阵风来,风吹动衣袍簌簌,一切是如此的风光霁月。   小井沉默了。   她的目光落在山楂树上,想起了这株树刚来的时候,上头沾染了阴霾和怨恨之气。   顾昭跟着也叹了一口气。   谢树棠是可恶,不过,这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挑拨的老道更是可恶。   是他挑起了谢树棠心里的罪孽,这才有谢公子前世的那场祸。   人便是这样,一旦恶欲起,就如那深渊的种子遇到了一道光。   它汲着那光不断的蜿蜒壮大,如爬藤一般,细细密密的缠绕了心扉,直把原先还有点人样的人绞得和怪物一样。   ……   顾昭手一扬,水幕跟着一变。   上头是谢树棠投胎五趾猪,被宰后又被金炁兜住的模样,最后,画面定格在陈家猪舍里。   只见母猪产下猪崽,小猪鼻子哼哼唧唧,闭着眼睛拱拱。   “这一世,谢树棠投了母猪胎,往后该下猪崽赎罪了。”   “我那时愤恨,说了一句他如此作孽,该是往后十辈子都得当猪的命格,不拘是公猪或者母猪,都成!”   “当母猪就下崽赎罪,当公猪就被劁猪,当那鲜美的桌上餐,那时,天地之势有了回应。”   谢树棣看了过来,低声道。   “天地允了吗?”   顾昭点头,“是。”   像这样十辈子投胎孽畜道的,罪孽洗净了,再投人胎也不会是什么好胎。   人世间繁华却也有低入尘埃的境遇,为人未必就是快活的。   谢树棣只觉得心底好似有什么芥蒂松了松,天地允了啊,再抬头,他眼里有一道水光掠过,那一段遭遇虽然忘记,却不曾真正忘怀。   得知仇人得了报应,灵魂深处的愤懑就似被一道春风轻柔的抚慰而过。   耳畔边,那癫狂的大笑声也小声了去,那声音好似在说,他没有如愿,他没有如愿,上天还是开眼了的。   ……   谢树棣脑海闪过一道道零零碎碎的片段。   他怔楞了下,随即低垂眉眼,收敛了里头汹涌的复杂情绪。   片刻后,这才低声道。   “瞧到这谢树棠,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顾昭和小井都看了过去。   小井义愤填膺:“是不是他害人的?”   顾昭也好奇,“是那老道吗?我今儿走了义庄,哦,方才忘记说了,靖州城榆林的义庄就是谢家的祠堂,那一处早已经萧条,少了供奉,就是连一方的土地神灵也没有了。”   “不过,我在州志里瞧了,前朝庆德帝的时候,谢家出了一位公公,唤做谢吉祥,他是你和谢树棠的伯公,谢家的富贵,也是他讨回来的。”   其实,关于谢家,州志里也只有寥寥数语罢了,毕竟这是前朝之事。   前朝国号东梁,前后绵延三百二十五年,前后经历了十五位皇帝。   庆德帝是第十四位,他在位五十一年,享年六十有八,在后面的二十多年里,他沉迷于丹道,修炼长生术,也因此,他信任亲近宦官,朝中大事也多是由宦官把持。   所谓朝中奸臣当道,百姓民不聊生。   在他过世后,也不知道如何想的,甚至越过成年的皇子,直接将皇位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幼子。   小儿皇帝,宦官当权,成年的藩王虎视眈眈,再加上那些年多地灾情四起,百姓民不聊生。   走到绝路的人没有了路,那便以血肉重新筑一条路。   有人揭竿而起,很快就有人呼应,流民没了故土,裹挟着这反潮稀里糊涂的往前。   倘若人生没有了今日,又何谈明日,不过是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战乱就像是各地起了点点星火,火越烧越旺,最后蜿蜒汇聚成熊熊大火,直把那腐朽的王朝烧灭。   不破不立,废墟之中,总有人重建了新的王朝。   一百五十多年前,一位叫孟元周的人凭空而出,惊才绝艳,他结束了纷争了数十年的战乱,建立了现在的朝廷,国号为天启。   天启有王权天授,天意庇佑,从此光明延启之意。   百多年时光过去了,如今在位的已经是第四位帝王。   而谢吉祥便是前朝当权宦官中的一个,手段颇为狠辣,深得君心,因此,当年不过是他过继而来的嗣子嗣孙,在靖州城也有谢半城的称谓。   可见其豪横。   ……   听到顾昭问到那老道,谢树棣又仔细的想了想,他将刚刚浮掠而过的片段刮了又刮,最后摇头道。   “不知道,我想起来的事情不多,就见到了很多很多的血......我被割了四肢,鲜红的血渍蜿蜒而出,我心里又惊又绝望。”   他顿了顿,抿了抿唇,轻声道。   “还有怨恨和愤懑。”   “身下是一块很大的青绿色石块,上头雕了细长又弯绕的线条,不知是失去了血,又或许那石头真的很凉,我觉得很冷,打心底的冷,冻到骨子里一样......堂兄,不,谢树棠拿着沾了血的刀站在不远处......”   谢树棣沉默了下。   找回的记忆模糊又残缺,不过,他依然记得谢树棠看来的目光。   他握着刀的手有些抖,眼睛很亮很亮,嘴边挂着一道痴狂的笑,嘴里低声喃喃,他的......是他的了。   半晌,谢树棣喟叹了一声。   “原来,他说的是下一世的福荫骨啊。”   倏忽的,谢树棣好似想起了什么,神情愣了愣。   顾昭连忙问,“可是想起了什么?”   谢树棣迟疑了下,指着小井手中那些记忆圆球,开口道。   “不过,在谢树棠杀我之时,我瞧那位姑娘了,她,她好像是小嫂子。”   不同于初见的姑娘装扮,那一下,他见到的是妇人装扮的她。   顾昭看了过去,小井松了松手,圆珠陡然浮空。   水幕里是谢树棣刚回靖州城,在谢树棠手中救下那卖花的小娘子,和谢树棠起纷争的那一幕。   原来,那姑娘还是没有躲过那谢树棠吗?   谢半城,当真不愧是谢半城。   谢树棣显然也想到了这事,他跟着叹了口气,眉眼里俱是沉重。   虽然时光湮灭,他们仍然为那卖花的小娘子心痛惋惜。   ……   水幕里,卖花的小娘子像轻盈的小鹿一样奔跑在闹集中。   “咦。”倏忽的,小井姑娘发出了一声诧异的声音。   顾昭和谢树棣看了过去。   小井姑娘指着水幕,恍然道。   “我记起来了,这丫头我认得的。”   见顾昭和谢树棣都看着自己,她连忙快言快语的将事情说了说。   “她小时候也认我做干亲的,她家里不容易,唔,好像爹娘的身子骨都不好,下头还有弟妹,嗐,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她小时候瘦瘦小小的,我瞧不过去,还贴补过她大鸭蛋嘞!”   小井凑近水幕认真的瞧了又瞧,比对着记忆中那瘦小的脸庞,越想越是肯定,是她,就是她众多干亲中的一个娃娃。   原来长大后,这小姑娘出落得这般好啊。   小井想了又想,不确定道,“树弟,这样一想,好像你这棵树也是她挪过来种下的,不过,那时她好像年纪更大一些,人也憔悴。”   小井这话一出,谢树棣愣了愣。   顾昭瞧了瞧水幕里跑得轻快的小娘子,又瞧了瞧谢树棣。   如此说来,是这卖花的小姑娘为将谢公子种在甜水巷的老井边,老井有灵,小井瞧着树下那怨憎之炁,不断的以水炁冲刷,这才保住了谢公子的魂灵不被仇怨蒙昧了心眼,也留住了谢树棣的魂灵。   残魂附老树,以树身重塑生灵,最后修成树妖。   小井庆幸,“幸好树弟你没有直接入那轮回道,不然,你就得成大猪了,而那五趾猪就夺了你的命格,托胎成富贵人家了,要真是这样,我,我都得气死了。”   说到后头,她用力的跺了跺脚,以示自己的气愤。   谢树棣倏忽一笑,伸手揉了揉小井的脑袋。   “傻小井,要当真那样,你又不认识我,又怎么会为我生气。”   小井姑娘不服气,“我就是会生气,不认得你我也生气,这种恶贼之事,谁听了都会生气鸣不平!”   顾昭附和,“确实是,谢公子要是入了轮回道,说不得当真被他蒙混了天道,夺了那福荫骨命格。”   顾昭想着谢树棣说的鲜血被放光,身子下头是细长又复杂的线条。   想来,那应该是邪法的符阵,以血气炼化傀儡身遮掩的替身秘法。   世间人何其之多,每日皆有人死亡,也有人出生,谢树棠以有心算无心,说不得当真被他蒙混了过去,夺了谢树棣的命格。   只是出了意外,谢树棣没有入轮回顶走谢树棠的猪胎。   如此,谢树棠的筹谋才落了空。   顾昭:“谢公子,不论是阴差阳错,还是有贵人相助,终归是天理昭昭不可欺。”   谢树棣喃喃,“天理昭昭不可欺......”   倏忽的,谢树棣好似听到了灵魂深处的一道喟叹,好似有什么枷锁被打破一样。   ……他没有得逞,他受到了惩戒,终归是他谢树棠自己承担了自己造下的孽......   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做良图,苍天是有眼的。   谢树棣鼻尖一个酸涩,眼里有水光浮掠而过。   小井惊呼,“树弟你......”   顾昭看了过去,也是怔楞了下。   只见谢树棣发上垂髻而下的木藤蜿蜒出来的暗华倏忽的绽开,风来,它如烟如雾一般的消弭于半空之中。   谢树棣拉过自己发髻上的木藤,随意的摆了摆,扬眉一笑,端的是洒脱肆意。   “小井,以后咱们去旁的地方瞧娃娃走亲戚,可不需要你帮我保着这树藤了。”   小井也是欢喜的拍手。   “是极是极,你以后可别磨磨蹭蹭。”   顾昭瞧着这两人欢喜的笑着,也跟着笑了笑。   “恭喜谢公子勘破这地缚灵的束缚之障。”   谢树棣肃了肃容,拱手道。   “还要多谢顾道友带来这消息,我才知,原来当初那人一直没有如愿,如此,心底的愤懑和怨恨才被安抚,迷障方消。”   天理昭昭不可诬......天道,一直是公平的。   顾昭见他这般郑重,有些不好意思,她手拂过六面绢丝灯,烛光微跳,光团倏忽的又亮了两分。   “谢公子客气了,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恰巧碰到了这五趾猪的事,我也没帮上忙,不过是转述一番罢了,是谢公子您自己放下怨恨,勘破了迷障。”   谢树棣还待再说什么,小井一把拉住了他。   “瞎客气啥呀,顾道友又不是旁人。”   顾昭笑眯眯,“没错没错,咱们是街坊邻居呢。”   被小井和顾昭这么一说,谢树棣瞧了瞧两人,有些羞赧的笑了笑。   “这倒也是。”   ......   末了,顾昭有些发愁,“谢公子这地缚灵的束缚去了,那谢树棠也投胎去当母猪,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这道长还没寻到。”   小井跟着点头,“是,那老货说那话就是不安好心,说不得那石头块和秘法都是他给的。”   谢树棣想了又想,当真没有头绪。   三人只能暂时将此事搁置。   谢树棣如今得了自由,靖州城的各处都去得,小井问他有没有想去哪儿,谢树棣想了想,道。   “倒是想去看看小晗。”   小井和顾昭两人相视一眼,眉眼里都是笑意。   小井偷笑,“我都听白夫人说了,最近白老爷可大方了,戏班子赚了银,他都紧着家里的娃娃和婆娘用,都不讨小娘子了。”   她揶揄的笑道,“还是顾道友的小肚鸡肠符箓好用。”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   看来,在将银子花在自己身上,讨小娘子快活,结果夜里就得魂灵附在老母鸡身上下蛋,白老爷还是选择了妥协,将银子紧着家里人花销。   识时务,不错不错。   顾昭颇为自豪:“自然,我这小肚鸡肠符,那是专治小肚鸡肠的。”   ...... 第119章 (捉虫)   夜色如墨汁一般在空中流淌,风来,吹动树枝微微摆动,地上有张牙舞爪的影子投下,时不时的有井水冒出的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此处静谧极了。   谢树棣整了整衣裳。   只见他青衣儒袍,发髻间缀一根褐色的木藤,上头宽卵状的绿叶青翠鲜艳,偶尔缀几颗朱红的小果子,衬得那温和如玉的面容多了几分不似常人的旖丽。   不可亲,不可近。   “哦,对了,差点忘了,还得带上节礼嘞!”   谢树棣自言的嘀咕,不知哪里的乡话腔调又带了出来,瞬间打破了那不可亲近的气质。   只见他的手往旁边探了探,再收回来时候,已经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了。   顾昭瞧了瞧,上头满满当当的是一篮子的鸭蛋,各个青壳浑圆又个大,旁边还有一小碗的山楂果。   他的手中出现一片山楂叶,抖了抖,瞬间,宽卵状的叶子成了一块红红绿绿的大花布,轻轻巧巧的将篮子盖了个严实。   做完这一切,谢树棣抬头,招呼道。   “小井走吧,咱们一道去白家瞧瞧小晗。”   他侧了侧头,目光落在顾昭身上,询问道。   “顾道友,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夜风吹来,青色儒袍的衣角簌簌而飞,端的是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只不过搭上他手腕中的花布篮子,瞬间不一样了。   顾昭忍不住笑了一声。   谢树棣不解,“顾道友?”   顾昭眉眼里都是笑意,“是昭失礼了,成啊,左右无事,我同你们一道去瞧瞧。”   谢树棣好脾气的笑了笑。   “那咱们走吧。”   ......   夜色中,谢树棣和小井一左一右的一道往前走,顾昭提着灯笼落在两人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橘黄的光团散发着柔和又朦胧的光,照亮了脚下的这方土地。   顾昭抬眼,目光落在谢树棣身上。   真好,谢公子还是谢公子,是那偶尔会说着土气乡话,仁心仁德,脾气温和又喜欢小娃娃的谢公子。   顾昭偷偷又笑了下。   还是喜欢用大红花布的谢公子。   ......   没有了地缚灵的束缚,很快,一行人就到了城北的惊春路。   此时夜深人静,附近的屋舍俱是熄了烛火,周围一片静悄悄。   就连那守家的大狗都缩在狗舍里,脑袋趴在前肢上,偶尔竖一竖耳朵,见没有动静了,尖耳又耷拉而下,大尾巴百无聊赖的甩了甩。   ……   惊春路,白家。   谢树棣走近。   大门上,神荼郁垒的画像闪过一道金光,金光耀眼的护着这五尺宽的门庭。   小井暗暗咬牙,薅着袖子就要往前。   谢树棣连忙拉住,只见他往前跨一步,抬手拱了拱,笑得温和。   “两位大人容禀,我和小井没有恶意,我们来白家是走亲戚看望干儿子呢。”   大门上,一左一右的神荼郁垒对视了一眼,暗暗点了点头,接着,门庭处的金光收敛。   在顾昭三人看来,这门庭是大开了门户。   谢树棣欢喜,“多谢大人通融。”   “客气了。”神像的嘴动了动,里头有瓮幢的声音传出。   虽然话短,语气却和气。   ……   谢树棣和小井进去了,顾昭本来也要跟着进去,这时,她的视线落在墙角处的一道影子上,目光倏忽的一顿。   顾昭凝神瞧了瞧。   就见黑暗中,墙角根的那道影子若隐若现,要不是有一顶羊皮毡帽在四尺高的地方飘忽,还真是难以注意到这墙角根里的影子。   只见那道影子的肩上搭了个布袋子,袋子是土黄色的,很是有一些年月了,布料磨得有些薄,还起了一些毛茧,明明不大的布兜子,上头偏偏打了三块大小不一的补丁。   大的那块是暗红色的,小块一些的两块是藏青色,寒酸极了。   此时,这布袋子鼓囊囊的。   顾昭顿了顿,传音给白宅里的小井姑娘。   ……   白宅里。   小井的脚步停了停,谢公子侧头看了过去,正好看到那葫芦髻上的小葫芦荡了荡。   “怎么了?”   小井:“顾道友说他不能进来了,要去巡夜。”   谢树棣:“无妨,正事要紧,顾道友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不若咱们随心,我们看看小晗也得回去了。”   小井看了一眼谢树棣手臂中挎的篮子,惋惜道。   “顾道友不在,咱们就请不到白老爷帮忙了,唉,真是令人遗憾。”   谢树棣好笑,“白夫人说了,白老爷最近对小晗倒是不错,对家里人也不错。”   小井撇了撇嘴。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瞧吧,要是没有顾道友的那张小肚鸡肠符箓拘着,白老爷指定还是老样子!”   就在小井惋惜的时候,倏忽的,她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的朝这边破空而来。   小井伸手,一道符光疾疾而来,正好落在她的指缝间。   “哈哈,顾道友果真贴心,急人所急。”小井看着手中的符箓,掐着腰畅笑了一声。   “走走,树弟,一会儿瞧完小晗,还得麻烦白老爷一遭呢,罢罢,这会儿就让他再多睡睡,一会儿可有的忙活了。”   谢树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篮子,倏忽的也是一笑。   这满满一篮子,确实要忙活好一会儿呢。   ……   今夜,白景山还是睡在六夫人那屋,睡之前,他颇为遗憾最近不能纳小娘子。   唉,花儿再新鲜,一直瞅着同一朵,那也是会腻的,没有新的小娘子,着实令人心里不得劲啊。   罢罢,这六夫人才进门不久,勉勉强强,含含糊糊的也能算个新娘子吧。   聊胜于无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白景山瞧着那貌美又风姿绰约的小娘子,心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在梦里,他就在梦里再做一回新郎官,这,应该不打紧吧。   “......小娘子,嘿嘿......”屋舍里,白景山闭着眼,搂着被子吃吃的笑了一声。   他这一声小娘子叫得含糊,声音又小声,几乎是咕噜在喉头,还未吞吐就被他咽了下去。   只有他自己细细咀嚼品尝,没有人能听得清。   奈何,这屋里多出来的两个就不是人!   小井叉腰,“喔......小娘子欸。”   她拉长了声音,侧头看旁边的谢树棣,指着床榻上的白景山,快言快语道。   “瞧,咱们白老爷贼心不死呢!”   “他这是又要有犯错的苗头了,那可不成!咱们这做契亲的,哪里忍心见他这般犯糊涂?树弟,你给他紧紧皮!”   谢树棣:......   小井:“树弟?”   谢树棣好脾气:“是是,马上来。”   黄符的符光一闪而过,噘着嘴正要亲小娘子的白景山突然只觉得自己一轻,他倏忽睁大了眼睛,目光瞪着床榻上抱着被子微微翘嘴的自己。   这这......不是,他就梦里想想,就想想也不成了吗?   白景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接着,还不待他开口辩解,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来。   白景山只觉得自己如坠云里,如坠海里,他一直不断的往下坠,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再睁开眼睛时,白景山熟练的扑棱起翅膀,小眼睛里都是泪花。   知道了知道了!   就是梦里也讨不得小娘子,当不成新郎官!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真的都知道了嘞!   白景山眼里含着一泡泪,方才梦里的欢喜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终归是黄粱梦一场啊。   鸡舍里传来热闹的声音。   “咯咯哒,咯咯哒!”   小井将篮子朝白景山母鸡一翻,瞬间,里头的青壳鸭蛋化作一阵耀眼的青光,接连没入老母鸡的腹肚里。   小井笑道,“麻烦白老爷了。”   那厢,随着小井的话落,白景山鸡身一僵,他细伶伶的鸡脚跟着就矮了矮,接着,就见圆毛老母鸡的尾羽炸开了。   “咯咯咯!咯咯咯!”   小井欢喜一拍手,“下蛋了,下蛋了,树弟快瞧,白老爷下蛋了。”   鸡身的白景山生无可恋。   下蛋了,下蛋了......   他该死的又下蛋了!   谢树棣笑眯眯:“瞧到了瞧到了,小井,咱们该回去了。”   小井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   “成吧,咱们下回再来瞧小晗。”   ……   葫芦髻的小姑娘拎着空篮子,脚步轻快,上头的小葫芦摇摇摆摆,旁边,青色儒衣的青年步履稳重。   在走出大门时,他抬手对门上的神荼郁垒画像拱了拱手,笑道。   “多谢两位大人。”   画像上金光一闪而过,小嘴的地方动了动,声音瓮沉豪爽。   “小事一桩,两位契亲家好走,下回再来啊。”   谢树棣寒暄:“一定一定。”   ……   两人走出了好一段路了,小井有些不解的声音在幽幢的夜色中响起。   “这次这两位门神大人倒是客气。”   谢树棣满足,“自然,小井你没有做过人不知道,这不论是街坊邻居,还是那亲朋好友,那关系就是越走越亲香嘞!”   小井若有所思。   “也是,今儿我瞧着白老爷下蛋,瞧他那肥脸都顺眼了不少,果真是亲香了。”   谢树棣:......   ......   这厢,一井灵一树妖相偕着往甜水巷的方向走去,所过之处,清冽的水汽笼罩过这化雪的土壤,旁边,谢树棣带一身草木绿意。   水木之气润泽万物,黑泥地里,沉寂了一冬的种子一个发力,一抹稚嫩的青绿在寒风中簌簌抖抖。   风来,它似乎是被打败了一般,伏下那细薄的腰脊,风过,它颤颤巍巍的又挺起了腰板,寒风中,那一抹绿意格外的耀目。   ……   那厢,顾昭提着灯笼跟上那贴着墙角根的身影。   寒风中,那小小的身影背着个破旧的布袋子,平添几分的可怜和凄惨,前提是,顾昭能够忽视布袋里头隐隐闪过的财炁。   都说毛鬼神是贼神,会为供奉它的主家搂外家的的财运,果真不假!   顾昭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毛鬼神搂财运。   瞧那布袋里散发的金光银光还有黄铜光,可以想见,它这一趟定然收获颇丰,不但有铜板,还有金锭银锭。   “谁!”小毛警觉,凶狠的目光瞪了过去,就像山里的狼崽子一般。   顾昭提着灯笼,浓郁夜色下,橘黄的光团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   “是你?”小毛认出了顾昭。   顾昭点头,“是我。”   “你跟着我作甚?”小毛眯了眯眼睛,他绷着脸,语气显得有些不善,瞧过去年纪虽然小,气势却十足。   顾昭没有答话,只目光上下的又将这毛鬼神看了又看。   只见它贴着墙角根站着,穿着一身这个时节仍然显得单薄的衣裳,唯一厚实一些的羊皮毡帽盖在脑袋上,大大的帽子衬得那小脸愈发的小了。   夜色中,那对眼睛格外的明亮。   顾昭忍不住道,“你这布袋里的财炁是旁人家的吧。”   小毛警惕的看着顾昭,“是又怎样,我搂回来的,现在就是我的了。”   顾昭:......   她看着面前这毡帽小子,就像是看着那误入歧途的小子。   “这样是不对的。”   小毛冷嗤了一声。   哪里不对了?   它凭本事搂回来的,那就是它的!   顾昭继续,“要是供奉你的人是成年的人,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那样,你搂多少财炁回去都无妨,因为他供奉了你,好坏他一个成年人自己都能承担。”   顾昭话话锋一转,“不过,小月亮就不成了。”   那厢,听到顾昭提到孔婵娟,小毛眉目缓了缓,没有说什么,不过瞧他那模样,虽然面上漫不经心,毡帽下的耳朵却竖着听了。   顾昭继续:“虽然不知道为何小月亮会供奉了你,不过我想,她那般小,定然还不知道何为供奉顶戴,说不得供奉一事也是有所误会。”   “须知万事不可只有得而无失,你为她搂了旁人家的财炁,回头她占了财炁,旁的就要失去了。”   “此时她不懂,等大了懂事了,却又后悔,到时就该怨你了。”   所谓因果造化,皆因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天理昭昭,万事因果循环。   孔婵娟倘若因为顶戴而得了财炁,必定会在旁的一面失去一些东西,这是天地之势的均衡。   福禄寿喜财,无外乎这五福中有得有失罢了。   这也是一些术士布法阵时,掠夺了财炁却又将恶孽转嫁出去的原因。   皆因天地自有规则。   顾昭诚恳:“尊神,小月亮太小,你陪她长大就好了,这财炁一事,等她大了,要是她真的想要了,她自会向你祈愿,到时该是怎样的代价,也是她自己能承担的。”   顾昭顿了顿,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小月亮长大了,这尊毛鬼神还在不在她身边。   毕竟坊间里皆有言传,毛鬼神喜新厌旧,喜怒无常,一般它只在一户人家家里住上三年。   毛鬼神是贼神,喜爱贴着墙角根走,每一年,它都会在供奉它的主人家墙角根上做记号。   满上三年,它便会无情的离去。   所以,供奉毛鬼神的人,尤其喜欢刷围墙,一般一年一刷,为的就是将毛鬼神做的记号抹去,希冀它在家里长长久久。   ……   一阵寒风吹来,吹得顾昭手中的灯笼摆摆,她的目光落落在毛鬼神身上,认真的将最后一句话说出。   “莫要让你们的一段良缘成了孽缘。”   墙角根处,毛鬼神倏忽的抬起眼,幽寐的眼里皆是锐意。   顾昭提着灯笼,半分不退。   最后,毛鬼神率先挪开了视线。   它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抿了抿唇,倏忽的将背上那破破旧旧的布袋解了下来,拽着袋子尾巴的地方,用力的朝天甩了甩。   瞬间,无数的金光,银光还有铜光从破布袋里飞出,财炁的映衬下,那破布袋的补丁好像都多了几分贵气。   先前是穷困潦倒的窘迫。   现在是独具匠心的别具一格。   顾昭看着数道的金银财炁在半空中逃逸,它们犹如那江河中游弋摆尾的鱼儿,不过瞬间,便回到了本来的主人家中。   ……   寒风中,毡帽小子抖了抖破布袋,它手中端一个青瓷的碗碟,见到顾昭的视线,冷哼了一声。   “那财炁我还他了,这小食我就不还了,算他偿还今儿夜里对我的大不敬之罪。”   它顿了顿,自语一般道。   “这等小食,总不该也扯到五福均衡了吧。”   要是这也算账,那这天地也恁的小气,哼!   一阵风来,风卷着落叶扬了扬毛鬼神的脸。   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正好一片巴掌大的青翠绿叶啪在它的脸上。   似天地之势在应和它的所思所想,笑骂一声,小鬼头!   顾昭看了过去,只见青瓷碗中是一碗的糖蒸酥酪。   白嫩的牛乳凝结如乳膏,随着端着它的人的动作,那酥酪微微颤了颤,上头缀着些许果脯和瓜子。   风来,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顾昭看馋了:......   看来,这毛鬼神很喜欢小月亮啊。   这酥酪就不说了,到了它兜里的财炁,它都愿意丢回去。   要知道,毛鬼神可是有贼神的称谓。   只听过贼过不走空,哪里听过有贼将到手的东西原物奉还的?   顾昭眉眼染上了笑意。   ……   似乎是知道自己的心思被顾昭察觉,小毛撇过头,色厉内荏道。   “她既然供奉了我,我自然也得为她着想,我可是不轻易让人顶戴的,回头她过得不如意了,也有失我这尊神.的.名头。”   顾昭笑吟吟,“是是,尊神仁心。”   ......   失去了金银之光,那破布袋又只是破布袋,哪里还有什么别具匠心,剩下的只有穷困潦倒罢了。   寒风中,毛鬼神随手将破布袋往肩上一搭,贴着墙角根往前。   风卷着枯叶飘来,凭白为此情此景添一分凄凉。   顾昭:......   真是冬日里的小白菜都没有这般凄凉,她忍不住了。   “尊神,可是有苦处。”   毛鬼神愣了愣,好半晌它方知顾昭说的是何意。   它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衣裳,正想说没有,这不过是它通神那一日,正好听见店里的掌柜在教自家的娃儿。   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   倏忽的,它想起小月亮欠它的神像和供桌,迟疑了。   这,这人明显修为不凡,他经手的供桌和神像,定然比它自己捡了柴,吭哧吭哧的打磨更显体面!   顾昭提着灯,笑得和气。   “尊神不用客气,方才昭说那番话,你不介意我交浅言深就行。”   其实要是这毛鬼神不依,顾昭也得苦恼,潘大人花了大银子请她夜里巡夜,她自然要做得尽心尽力。   她从她阿爷那儿接过六面绢丝灯和铜锣那一日开始,她阿爷可是和她说了,这巡夜巡夜,瞧的不单单是夜里太平没有火灾等事,还得瞧着那等攀高儿的贼星子。   贼神贼神,虽然沾了个神字,它搂了旁人的财炁,它也是贼啊。   她瞧到了,总不能当做没有瞧到吧。   要是两人打了起来,她倒是不惧,不过,据说毛鬼神是猫鬼,性子最是小性子又小气,且阴晴不定,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事儿也是一样的道理。   还好这尊毛鬼神晓事听理。   顾昭投桃报李,“只要我能帮忙的,又不违礼数,尊神只管开口,我一定帮忙。”   毡帽小子抬眼,羊皮毡帽下,那泛着幽光的眼睛又瞧了瞧顾昭,见她神情认真,显然不是说客气话,这才开口道。   “倒是有一事要麻烦道友。”   顾昭:“顾昭。”   她笑吟吟的继续道,“在下顾昭,日月昭昭的昭。”   毛鬼神愣了愣,它抿了抿唇,神情也认真了起来,似乎是犹豫了片刻,随即沉声道。   “毛奎深,奎壁之奎,庭院深深的深。”   顾昭的神情跟着慎重了起来。   神灵的名字还是有神力的,在它话落的那一刻,顾昭知道它说的是自己的真名。   毛奎深:“倒是有一事想要麻烦道友。”   说完,它将小月亮没有铜板给它打小供桌和神像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旁的都好说,关键是那神像......”   顾昭听后只有惊叹。   这毛鬼神,它还真被小月亮吃死死的了。   “这事好办,等我过两日休沐了,我去山里捡块好的石头,为尊神雕一座石像吧。”   说罢,顾昭细细的看了又看小毛的模样,尤其是那补丁的袋子,确保到时连布袋上的补丁大小比例都一致!   小毛不知顾昭手艺,不过,这会儿它倒是欢喜极了,抿了抿唇,眼睛晶亮。   “那就先谢过顾道友了。”   说罢,它将孔家的地址说了说。   顾昭应下,只等过两日便去山里寻石头,再寻一块好木料,打一张小小的桌子,再雕一尊小小破破的毛鬼神。   别说,做这等手艺活,她还怪期待的。   一人一神皆欢喜的辞别。   ......   那厢,小毛贴着墙角根一路往惊春路的孔家去了,在靠近家门时,它倏忽的变成一团黑雾,卷着那羊皮毡帽和一瓷碗的糖蒸酥酪,顺着那打开的窗棂进了屋。   沁凉的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恰好落了一抹月辉在孔婵娟脸上。   床榻上,小月亮睡得憨甜。   小毛看了片刻,移开目光,它小心的将那糖蒸酥酪搁在床头的小方桌上。   一道莹光笼过白瓷碗,确保这酥酪不会坏也不会被爬虫叮咬。   事了,小毛这才抬脚走到角落里,只见它一矮身,身影渐渐淡去。   ...... 第120章   旭日东升,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光束中有点点尘埃,巷尾响起了犬吠声,巷头处有层起彼伏的鸡鸣声应和。   日头唤醒了沉寂了一夜的靖州城。   就像一汪清泉注入,褪去了朦胧夜纱的州城就如一尾大鱼般自在摇尾,逐渐鲜活。   那厢,一夜憨甜的孔婵娟睁开眼睛。   她眨了眨眼,心思回笼,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只见她抱着被褥,伸长了脖子左右探看。   “小毛?你在哪里?”   “小毛?”   角落里,一阵细蒙蒙的烟雾腾起,孔婵娟没有注意到,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道女子温柔却不失规矩的声音。   “小月,起了吗?”   “起了就自己穿好衣裳,天气冷别冻病了。”   “知道了,阿娘。”孔婵娟拖长了声音应和,转而肩膀耷拉了下来,颇为失落模样。   “唉,难道是做梦了吗?”   小毛是小神仙,这等有趣的事,果然是她在做梦吗?   孔婵娟好生失落,垂头撅嘴的将床榻边的衣裳翻了出来,套上。   那厢,细蒙蒙的烟雾在小月亮短手短脚的开始套衣裳时,倏忽的顿住了。   接着,烟雾飘忽的转了个形态。   就好像一个羊皮毡帽的小子由原先站起来要往前迈出的动作一顿,转而乖乖的背过身,两眼望着那有些潮的墙面,数着上头斑驳的痕迹。   孔婵娟穿好袄子,爬下了床榻,脚上穿着足衣去够地上的棉靴。   倏忽的,她听到了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传来。   孔婵娟抬眼看了过去,眼睛顿时一亮。   “小毛!”   角落里,羊皮毡帽的小子一样眼睛亮晶晶。   ……   “小月?穿好衣裳了吗?”   院子里,谢幼娘听到屋里的动静有些诧异,她推着门进来了,手中还端着个木盆子,里头是冒着热气的水。   “今儿怎地这般磨蹭?”   说着话,她瞧了一眼将外裳穿得有些扭歪的小丫头,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木盆,两步走了过去。   她帮自家小丫头整了整衣裳,又把那足衣提好,这才将那小脚丫塞进棉靴里。   “好了,一会儿自己去洗漱,仔细别把水洒身上了。”   ……   孔婵娟急急的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儿已经没有了小毛的踪迹。   她心里有些着急,想起了小毛说的不能给阿爹阿娘知道它在家里,心里虽然想要喊小毛,嘴巴却紧紧的闭了起来,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   只见那肉胖的小手还紧紧的捂着嘴巴。   谢幼娘抬起头就见这一幕,她有些好笑。   “这一大早的,咱们小月亮又玩什么游戏呀。”   孔婵娟又瞥了一眼角落,见确实没有小毛的身影,这才挪回了目光,看着谢幼娘,认真道。   “阿娘,我是大姑娘了。”   谢幼娘敷衍,“恩恩,大姑娘了。”   孔婵娟:“阿娘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了。”   谢幼娘挑眉,“哪样呀?”   孔婵娟认真,“阿娘不能像刚才那样直接推门进来,你要像这样,叩叩叩的敲三下门,然后问一声,小月亮,我能进来吗?我说一声可以,然后阿娘才能进来。”   她坐在床榻上,肉胖的小手屈了屈,指节在木板床上轻轻叩了三下,然后煞有介事模样的点了点头,问道。   “阿娘,你明白了吗?”   谢幼娘越瞧越稀罕自己这胖闺女了。   她的手捧着小丫头的脸蛋,额头贴额头的顶了顶,声音里都是笑意。   “明白明白,哎哟哟,我的闺女儿真是长大喽!”   “阿娘……”孔婵娟又羞又欢喜,两眼亮晶晶。   谢幼娘松开手,“好了,我的大姑娘,阿娘可以进来吗?”   孔婵娟掰扯了下手指头,小声道,“可以叭。”   “哈哈。”谢幼娘逗够了自家小丫头,站直了身子,端起桌上的木盆,抬脚往外头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不忘交代。   “好了,阿娘先去忙活了,小月也快出来洗簌,一会儿该用早膳了。”   用过早膳,他们就得动身去临沂谢家了。   想到信里大兄说的阿爹生病这一事,谢幼娘因为小闺女讨人欢喜的心情一下又沉重了起来。   ……   孔婵娟不知大人的惆怅心思,只听她脆生生的应道。   “哎!知道了阿娘。”   见谢幼娘出了屋门,她小腿噔噔噔的跑了过去,手扶着木门,探出头左右探看了一下,这才小心的阖上门。   转而朝屋里小声的喊道。   “小毛?”   “小毛,你还在吗?”   “在的。”角落里倏忽的一阵烟雾起。   待烟雾散去,羊皮毡帽的小子凭空出现,它整了整有些大的羊皮毡帽,露出下头一双明亮的眼睛。   孔婵娟欢喜,“小毛真的是小神仙,嘿嘿。”   知道这事不是自己做梦,她捧着脸蛋瞅着小毛瞅了好一会儿,嘿嘿的傻笑不停。   小毛抬眸看了过去,小月亮毫不吝惜的笑得更欢了。   只见那圆圆肉肉的脸庞,上头缀着的大眼睛一下眯成了月牙儿,露出了豁口了的牙齿。   小毛收回目光,垂眸没有说话,只耳朵尖有些许的红。   小神仙就小神仙吧。   ……   待瞧够了,孔婵娟一跃跳下了小圆凳,快言快语道。   “小毛,你在屋里等我,我去洗簌下,一会儿拿鸡蛋回来,咱们一起吃呀。”   说完,她就像一阵风一样,呼的一声便刮出了屋子。   大门打开,瞬间一阵风呼啸着进来,小毛头上的羊皮毡帽上下动了动。   它目光落在那摇摆的木门上,又挪到床榻边的小方桌旁,抬手一挥,护着瓷碗的莹光瞬间碎开,露出里头香甜奶白的酥酪。   毛鬼神在原地站了片刻。   它也有好吃的东西要和小伙伴一起分享呢。   ......   灶房里。   谢幼娘为小丫头装了一碗稀粥,另一个碗碟里装了酱菜,卤豆干,还有一粒黄澄澄的水煮鸡蛋。   孔婵娟偷偷觑了一眼她阿娘。   只见她正侧着头和自家阿爹说着话,见其不备,那肉肉的小胖手倏的一下伸出,抓过热乎乎的鸡蛋,利索的往衣兜里一藏。   谢幼娘不觉,“车马联系好了吗?”   孔其明抓了个馍馍,张嘴大口的咬了下去,含糊应道。   “联系好了,找的是夕水街的老马哥,他正好替飞鹤酒楼和香脂色等店肆去临沂谢家带一些瓷器,咱们跟着他出发,他这一趟本是空车,所以,这车资也能实惠一些。”   孔其明欢喜,“老马哥够仗义,就收这个数儿。”   说着,他比了个手指,压低了声音,道,“拢共不到半两银,实惠吧!”   谢幼娘意外,“就收这么一点?”   他们一家可是三口人,虽然小月年幼,她和相公可是实打实的成年人,尤其是相公,他猿背蜂腰,两臂的腱子肉鼓囊囊,这重量可不小。   再说了,靖州城到临沂可不近,马车怎么的也得走上两日一夜。   这半两银,说来还不够路上马儿跑腿嚼头的口粮呢。   孔其明也觉得老马哥着实优惠,他喝粥的动作停了停,到底是占便宜的欢喜占了上头。   只见他摆了摆手,不在意道。   “嗐,街坊邻居的,也就捎带的搭上咱们,说不得啊,我们也是沾了娘子的光呢。”   谢幼娘不解,“我的光?这话怎么说?”   孔其明眉目舒展一笑,“娘子你姓谢,怎么说也算是谢家人,老马哥拉陶瓷这批货,靠的是谢家吃饭,捎带上咱们,收点马儿口粮意思一下就罢了,怎么好意思多收?”   谢幼娘眉眼一怔,“是谢家主枝的窖炉啊。”   孔其明继续喝粥,“对,不然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可没有什么让人家筹谋的。”   说到这,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兀自笑了一下。   “总不能是要将咱们卖了吧,哈哈!”   “倒是小月,你这胖丫头可得跟紧了阿爹阿娘,阿爹阿娘是大人,大人是不会被卖的,不过你个小娃娃就不一定了,碰到坏心眼的邻居,那可是一个麻袋罩下来,提脚就将你卖了。”   孔其明恐吓,“可不敢像昨儿那样胡闹了,和小伙伴玩耍也不敢走远,知道没?”   孔婵娟瑟缩了一下。   她听着自家阿爹说的什么套麻袋,心里有些害怕,还有些委屈,明明她昨儿就是没有瞎跑呀,小毛都知道呢。   想到小毛,孔婵娟又直了直腰板,小胸膛跟着昂了昂。   怕啥,她才不怕呢!   她现在可是有小神仙保佑的小月亮!   ……   孔其明和谢幼娘自然不知道自家闺女的所思所想,只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细嫩的头发,笑道。   “知道了吗?阿爹的小月亮要是被坏人用麻袋兜走了,阿爹可是会伤心的哭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到时整个人都瘦瘦模样,不再是威风的阿爹了。”   孔其明扮可怜。   孔婵娟拖长了嗓子,“知道啦,阿爹。”   孔其明和谢幼娘相视一笑,眼里俱是笑意。   ......   谢幼娘心里搁着事儿,在收拾碗碟的时候,瞧着桌上唯独闺女的位置蛋壳也没有,鸡蛋也没有剩下,顿时知道是小丫头将蛋揣兜里了。   她摇头笑了笑,探出窗棂,朝东厢房方向喊了一声。   “小月,一会儿就将鸡蛋吃掉,知道没,还有啊,不许在屋里吃,回头掉渣在地上,养一窝的肥虫子出来,看它将不将你的鼻子都咬掉!”   东厢房里。   小胖丫头慌了慌,她低头瞧了瞧手中剥了壳,白白嫩嫩又光滑的蛋白,在小个的那头咬了一口,紧着就将剩下的大半个往小毛嘴里塞了塞。   她肉胖的手顶着,不让小毛吐出来,那厢还侧头偷偷往外头瞧,压低了嗓子催促道。   “快吃快吃,阿娘要发现了。”   被这几乎是一整个的鸡蛋塞了嘴,小毛差点没被噎死。   它艰难的将鸡蛋吞到肚里,有些愣神。   它还是头一次觉得,这吃供奉也是一种负担呢。   孔婵娟笑眯眯,“好吃吗?”   小毛点了点头,“好吃。”   “好吃就对了!”孔婵娟一拍手,欢喜不已,“好吃的东西就是要和小伙伴一起吃,我吃了很开心,这是一份开心,小毛吃了也很开心,也是另一份开心。”   “这样,我们就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开心了。”   说完,她摊开手,做了个许多许多的动作,两眼眯起,就跟月牙儿一样。   小毛多看了两眼。   它觉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唔,也许是刚才被那鸡蛋贡品噎住的感觉还没下去。   小毛又咽了咽,还偷偷用灵炁顺了顺。   ……   “对了,我也带了东西给你。”   小毛的手往旁边一探,再收回来时,手中端的是装了酥酪的白瓷碗。   “给。”鲜甜的酥酪被递了过去。   “哇,好香。”孔婵娟眼睛瞪得更大了,发出一声惊叹。   这一声真心实意的喟叹,抚平了小毛扔掉财炁的郁闷。   “你喜欢吃,我下次再去寻一碗回来。”   孔婵娟点头,“恩,咱们一起吃。”   小毛愣了愣,它还有份的吗?   似乎是看出了小毛的疑问,孔婵娟点头,绷着脸,神情认真道。   “自然,咱们是好伙伴,好伙伴自然是什么都要一人一半,这样,咱们就都能很开心很开心啦!”   羊皮毡帽的小子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只拿出两个小汤匙,一人一个,它舀了一口尝了尝,眼睛微微眯了眯,唔,是好香。   又甜又鲜香!   孔婵娟也拿着小勺子,“对了,我阿娘阿爹说了,我们要去临沂,我姥爷阿舅家在那儿,阿娘说了,姥爷生病了,我们得回去瞧他。”   “小毛,你和我一起去吗?”   毛鬼神点了点头,“自然,你许了供奉,我允了,自然是你走哪里,我跟哪里。”   ……   待知道今日就出发,毛鬼神有些遗憾,那顾道友可是答应了,过两日就给它打供桌和雕神像,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了。   毛鬼神摇头!   不不,它就跟着去走走亲戚,肯定很快就能回来了。   毛鬼神想着顾昭那一身精纯又清正的道力,心里期待极了。   定然是一尊威风凛凛的小神像!   ......   那厢,顾昭忙活了一夜,直到五更天的梆子敲响,这才一脚踏进甜水巷的顾家,早春暮冬时节,天气还冻着,她特意嘱咐她阿奶多睡一会儿。   因此,这个时辰家里没什么动静,只屋檐下坠着两盏灯笼,院子往屋舍走去的路上也挂了好几盏。   一路走来虽然寂静,昏黄的烛光落在院子里,风来,光影微微摇晃,自有一种静谧的温暖浮上心头。   顾昭一夜好眠,再起来时,天光大亮。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   顾昭从屋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   果然,再是修行,也不若一夜憨甜的睡眠来得舒畅!   空气中带着沁凉的冷意,还有一抹湿润润的水炁。   积雪渐化,沉眠了一冬的种子在漆黑的地下发力,时不时有“哔啵”的种子破壳之声,只是谁也瞧不到听不到罢了。   ......   用了饭,顾昭便出门了。   昨儿夜里,那毛鬼神手中的一碗酥酪鲜香诱人,她都看馋了,要不是那会儿天黑,她定然提了荷包碎银,上那甜点坊买上几碗。   ……   惊春路。   此时正是日上中天时刻,街道上的人有些少,路两边店肆临立,一阵风吹来,店肆檐下挂着的幌子随风飘动。   有写着肆意洒脱的酒,也有踏实饱肚的麺和饭,抑或是飘香十里的茶......   不过是布帘缀于竿端,就舞出了街市的热闹。   顾昭很快便寻到了点心坊,她往后退了退,抬头看了看店门上头的匾额。   “牛记糕点坊。”名字倒是取得平平无奇。   廊檐下坠着黄铜的铃铛,人来时带动风气,上头那铃铛瞬间叮铃铃的作响。   顾昭抬脚进了点心坊,抬头看了一眼这铃铛。   “哟,客人这边请,要点什么?”   不愧是点心坊,一进店肆,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一道而来的,还有一道欢快热情又稍显青涩的招呼声。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对上店家的看来的眼睛。   只见他眼眸弯了弯,皮肤特别的白,就像是那牛乳的颜色,不是冷白,是带着一分温度的奶白。   眼睫格外的浓密,生了个稚气的面容,偏偏身量高大,就算穿一身长衫都遮不住那蓬勃的腱子肉。   顾昭瞪大了眼睛。   这......   牛犇犇又问,“客人要点什么?”   顾昭狐疑了一下,紧着记起自己这会儿是要来吃那喷香好吃的酥酪的。   她连忙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问道。   “掌柜的,你们这除了酥酪,都有什么好吃的?推荐推荐。”   牛犇犇弯了弯眼眸,他指着一面墙,只见上头坠着一片片的小木块,木块不过巴掌大,黄色的底,上头用黑色的墨汁工整的写了饮品点心名字。   每一片木块顶部都画了个牛头,两角尖尖,威风极了。   ……   顾昭认真的看了看。   “唔,来一份白玉霜方糕,再来一份酥酪和牛乳茶,先这样吧,好吃再点。”   顾昭又看了看周围,这处铺肆虽然不大,却还是摆了几张的小方桌,角落里还种了一小丛的小竹,为这甜点坊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就在店里吃吧。”   牛犇犇:“好嘞!客人稍坐片刻。”   说罢,他转身忙活了起来。   顾昭寻了个亮堂一些的位置坐下,又抬眼看了看忙活的店家。   只见他面目沉静,因为那颇高颇壮的身量,却搭着一张稍显青涩稚气的面容,顾昭一时也摸不准,这掌柜的到底多大年纪。   倏忽的,顾昭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颈处。   那儿戴着一条红线绳,下头坠着什么瞧不清,因为收拢在月白色的长衫里了,不过,里头隐隐有灵炁漾出。   灵炁护着这身量颇高破壮的掌柜,将他周身的炁息收敛得密不透风。   顾昭又看了一眼他面上浓密的羽睫。   真的好浓密啊,就像,就像一头大水牛的眼睛,黑黢黢的眼睛湿漉漉的,搭着小扇子似的羽睫,迷离又无辜。   “叮铃铃,叮铃铃。”又是一阵铃铛响。   顾昭和牛犇犇都看了过去。   “牛牛,给伯伯来一碗酥酪,要大碗的!”一道爽朗又大声的声音传了进来,声音如洪钟,瓮沉瓮沉,胆小的听了,心肝都受不住的颤一颤。   来的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特别的胖,又胖又壮。   此时,他提了提那如妇人怀胎八月的肚子,迈着外八的步子,穿一身黑毛大氅,颇为威风的走了进来。   顾昭瞧到他往自己这边来了,在看到位置上有人时,遗憾的摇了摇头。   只见他脚步一拐,坐到了顾昭的隔壁桌。   牛犇犇怕顾昭误会,毕竟这赵参将生了一脸的凶相,人又生得壮胖,看过去便不好相与。   他连忙解释道。   “小郎莫要介意,赵参将是敝店的常客,平日里惯常坐这个位置。”   “不错不错,往日里我就爱坐这位置,日头特别好,暖和!哈哈!”   被唤做赵参将的人也不见外,哈哈的笑了两声,蒲扇似的手还拍了拍桌子。   牛犇犇有些无奈的冲顾昭笑了笑。   这动静倒是更大了,这要是胆子小的,那不是吓得更厉害了?   “无妨,赵参将豪爽。”顾昭笑了笑,不以为意。   很快,顾昭点的酥酪和白玉霜方糕就先过来了。   天气凉,牛乳茶还在小炉子里煮着,这不大的店肆一下就萦绕了牛乳喷香的香气。   “小郎慢用。”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   顾昭抬头,笑道,“多谢掌柜的。”   她紧着就拿起汤匙压了压酥酪,只见它在白瓷碗里轻轻颤了颤,白腻细滑如乳膏,端的是诱人。   顾昭赶紧吃了一口。   唔,又鲜又甜,带着牛乳浓郁的奶香之气,偏偏没有一丝腥气,也没有一丝的腻人,再加上上头点缀的那些果干和瓜子仁,又为这绵软Q弹的口感添一分的清脆,格外的馥郁爽口。   旁边,赵参将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近了两分,感叹道。   “香吧。”   顾昭点头,这滋味是颇好。   赵参将这样一个膀大腰圆,块头大个的人瞅着,顾昭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客气道。   “大人要不要先尝一个方糕?”   “成!”赵参将也不客气,直接拿了竹签子插了个方糕丢到自己的嘴里,嚼了嚼,不住的点头。   “不错不错,牛牛的手艺更是好了。”   牛犇犇抬头看了一眼,颇为无奈道。   “大人,我唤做牛犇犇。”   赵参将摆手,“嗐,你这犇犇不就是牛嘛!唤你牛牛可错不了。”   他看了顾昭手中的酥酪一眼,面上带上沉痛和惋惜,继续道。   “牛牛啊,都怨你这酥酪做得太香了,我昨儿家里遭了贼,你道奇不奇,啥都没丢,就丢了一碗酥酪,真是......又气又恼又有些庆幸。”   赵参将也是心情复杂。   还好金银没丢。   那般高手艺的攀高儿小贼!最后居然啥都没拿,就拿了一碗酥酪,说出去都没人信。   旁边,顾昭听到这,停了舀酥酪的动作,她觑了这胖肚体壮的赵参将一眼。   ……这般巧?   顾昭凝神瞧了瞧,上头果真有熟悉的财炁。   不过......   他是怎么得罪毛鬼神了?为人挺爽快的呀。   ……   那厢,牛犇犇听到这话,不免失笑。   “大人说笑了,哪里有小贼只偷酥酪不偷别的东西,指不定是一场误会,唔......会不会家里遭老鼠了?”   赵参将摆手,“老鼠总不能将碗也偷走了吧。”   顾昭继续舀碗里的酥酪,没有说话。   老鼠不能,毛鬼神能啊。   店肆里闲聊的时候,门口有一辆马车车轮磷磷的过去了。   马车里,小月亮一家正坐在车厢里,被唤做老马哥的人扬了扬鞭,马儿得哒得哒走得更快了。   顾昭正好瞥了一眼,此时凝结于眼的元炁还未散去,她的目光瞥过赶马车的汉子时,眼里闪过一抹诧异。   怪哉,身上有这般多财炁的人,怎地还要给人驱马?   现在的车夫都这般富了吗?   马车里,小毛也皱了眉。   它是毛鬼神,毛鬼神是贼神,它旁的或许不灵敏,但对财炁的变化,那是最灵敏不过了!   小月亮一家上了马车,这车夫身上一下就添了许多财炁。   瞅着是要发横财的模样。   可是,这是为何呢?   ...... 第121章   毛鬼神手中倏忽的起了一阵烟雾,烟雾如飘忽的绸带一般朝外头驱马的汉子飘去。   它绕着汉子转了转,最后落在他的鼻翼,如那轻轻振翅的枯叶蝶,最后沉寂。   鼻为财帛官,眼下这人身上是添了财炁,等他的银子到手,财帛增添,自然鼻子也会有细微的变化。   到时,它可得好好的瞧瞧,这财炁究竟是如何而得,要当真是和小月亮有关,它定然将这财都搂了!   “阿嚏阿嚏阿嚏!”马车外,赶车的老马连打三个喷嚏,直把半个身子打得往前倾倒,胸腔震了震,这才停了止了。   “老马哥,没事吧。”   孔其明拉开帘子,探头关切的问了一声。   “没事没事。”老马有些狼狈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胡乱的擦了擦口鼻。   “嗐,这一下的喷嚏厉害,我的眼泪都下来了。”   他歇了歇气,紧着又重重的醒了个鼻,这才好受了许多。   车厢里。   毛鬼神:......   回头那一丝神力,它定是不要了,这般埋汰!   破破的毛鬼神嫌弃不已。   ……   马车外头不比车厢里,都说春寒料峭,这早春时候的风,那也是会冻到骨子里的,孔其明一下就缩了缩脖子。   “老马哥辛苦了,来,喝口热茶暖暖。”   他颇为殷切热情的将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里头的茶水是出发时候刚装的,此时还热乎乎的。   “不用不用,我自个儿有!”   老马眼睛瞥了一眼,也跟着乐呵笑了一声,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际,那儿有一酒囊的好酒,沉甸甸又装得满满的。   这可是飞鹤酒楼上等的好酒!要不是知道要有一笔银子要入账,他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酒。   老马视线瞄了一眼车厢,随即收了回来,眼里都是笑意,颇为自得的又甩了个马鞭子。   “驾!”   车轮磷磷,马儿吃痛,跑得愈发快了。   孔其明觉得这风吹来就像是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既然老马哥不要,他就自己喝了一口,茶水带着热意咕噜到肚肠中,孔其明喟叹了一声,只觉得全身都舒坦了。   “老马哥,你这活计也不容易啊。”   被唤做老马哥的汉子约莫四十来岁,胡子拉碴,身量不高,面皮有些皲裂黝黑,瞧过去倒是颇为精悍模样。   为了赶车,他手上还带着双羊皮手套,皮磨得有些薄,有些地方破了个小口,露出了缝在里头微微泛黄的棉花。   老马乐呵的笑了笑,“可不是,都是赚份辛苦银子呢。”   孔其明有些惭愧了,他踟蹰了片刻,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这时,又是一阵寒风吹来,他不像老马围了厚实的围脖,顿时吃了一嘴的寒风,扯着嗓子咳了两声。   待咳完后,他摆了摆手,颇为过意不去的模样,说道。   “老哥哥太辛苦了,载我们这一程的车资收的少了,回头我再添一点给你。”   外头,驱马的缰绳有一片刻的停滞,谁也没有注意到。   “呵呵,说什么话呢,乡里乡亲的,再说了,我也就顺道拉你们一把。”   老马目光直视前头的马路,嘴里的声音一入既往的和气爽朗。   他转而催促孔其明,道。   “快别见外了,你去车厢里安心坐着吧,你们可不比我,我啊,常年在外头跑,吃风吃土那是吃习惯了的,唉,就是个劳碌命!”   “你们可不成,回头冻病了可不妥帖,就是你自己身子骨好不怕见风,也要想着娃娃和媳妇儿啊。”   孔其明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媳妇和闺女儿。   孔婵娟冲自家阿爹咧嘴一笑,“阿爹快来,外头冷。”   孔其明心中一暖,“哎,就来!”   他转过头,再次感谢愿意搭他们一程的老马哥。   老马面上有些许的不自然,随即乐呵一笑,“嗐,这有什么,顺手的事儿,好了好了,快进去吧,别跟老娘们一样啰啰嗦嗦的了。”   “浑说!谁老娘们了。”   孔其明笑骂了一声,这才放下车帘,弯着腰坐到了自家闺女和媳妇的对面。   老马这车厢平日里是做运陶瓷生意的,因此,车厢挺大停宽敞,而且车子还不是很震。   孔其明和谢幼娘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一趟回临沂,虽然是老丈人生病,不过碰到了好心又爽快的老马哥,那是开了个好头,是个吉祥之兆。   想来,这一路定然是顺顺当当的。   惊春路上,车轮磷磷的朝北城门的方向去了。   ......   牛记糕点坊。   赵参将又叉了一块白玉霜方糕,扔到嘴里嚼了嚼,不过两下就咽了下去。   “香!真是香!”   “牛牛,给我也上两盘白玉霜方糕,我吃了这小郎快整一盘了,可得赔人家一份,不然啊,旁人还以为我赵庞是个憨吃又厚脸皮的老货!”   说完,他紧着又叉了一块方糕吃了下去。   顾昭瞧到这一幕,不免失笑。   这应该是吃第六块了吧,一个小瓷碟拢共也就十块,确实是个憨吃的。   忙活的牛犇犇瞥了一眼,水润润的眼睛瞪得老大,声音也微微大声了一些。   “大人,怎可如此失礼,这一碟都快给你吃完了,这份是这小郎的。”   赵庞拍了拍肚皮,“没法子,这肚里的馋虫咕噜噜的叫,都怨牛牛你家点心做得太香,馋人啊。”   “哎,我可没有夸张,昨儿我家招的小贼只偷酥酪,那就是对牛牛你手艺的肯定。”   牛犇犇被赵参将这一通迷汤吹捧得昏头昏脑。   虽然身高八尺,他青涩稚气的脸蛋却有些酡红。   “谬赞谬赞,大人谬赞了。”   谁也不知道,昨夜那小贼刚刚还坐着马车,车轮磷磷的打店门口过去了。   赵庞又看了一眼牛犇犇,又问出了他来店肆第一日就好奇的事儿。   “牛牛啊,你这到底多大年纪了?”   他上下打量,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每次瞧你这身子板,我都想拉你到兵营里,瞧你这一身的腱子肉,铁定是一把好手,以后定然是当百夫长,千夫长的好苗子,说不得比我还出息呢。”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牛犇犇的脸上,又有了迷惑。   “你这张脸啊,着实是没气势了一些。”   旁边,顾昭听得连连点头。   是极是极,她都瞧迷惑了。   赵参将:“牛牛啊,你就告诉伯伯吧,你到底多大了?”   那厢,吃得正香的顾昭也停了动作,侧耳偷偷听了过去。   牛犇犇看了一眼过去,正好对上这一大一小瞧来的目光,他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紧着净了净手,将那两碟的白玉霜方糕和牛乳茶搁在木托盘中,踱步走了出来,往顾昭那桌子上一搁。   “两位慢用。”   这是不打算回答赵参将的问话了。   赵庞:“切,稀罕!”   他碰这钉子都碰习惯了,也不以为意,手扶上瓷碟,往顾昭面前一推,热情道。   “小郎你吃,你吃。”   顾昭笑道,“多谢赵参将了。”   ……   很快,赵庞点的糕点和牛乳茶也好了。   顾昭瞧自己这桌满满当当的都是碗碟,顿了顿,随即心里也是好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和这陌生的赵参将一桌子吃饭了,明明店肆里还有好几张空桌,两人却愣是挤着一张方桌。   罢罢,一起吃饭还热闹香甜。   顾昭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这牛乳茶。   别说,还饮品还怪好喝的,牛乳顺滑鲜甜,奶香浓郁,如果单单是这滋味,定然有些腻人,这时候,里头那一丝的茶香就显得尤其的突出了。   喝上一口,当真是连鼻翼都是茶香奶香,而碗碟下头浸润了牛乳茶的糯米丸子更是香糯可口。   顾昭想着表哥给的零花铜板,倏忽的笑了笑,转头对牛犇犇道。   “店家,麻烦帮我再做一份的牛乳茶,酥酪和白玉霜方糕,外带。”   牛犇犇眼眸弯了弯,“好嘞!”   那厢,赵庞紧着也道,“牛牛啊,伯伯也要一份酥酪,回头留着傍晚当点心吃。”   付了定银,顾昭提着食盒走了,很快,赵庞也离开了。   店肆里又安静了许多,只偶尔一阵风来,吹动门檐下的铃铛叮叮叮的作响。   左右没有客人,牛犇犇坐了下来,摘了长衫外头罩着的围裙,这样一扯,不经意就碰到了脖颈上那红线绳,他动作顿了顿,将搁在长衫里头的红线绳拿了出来。   只见红线绳另一端坠着一个两端尖尖,就像是牛角形状一样的挂饰,微微有些泛黄,带着年月的古朴之气。   牛犇犇拿出帕子细细的将这挂饰擦了擦,这才重新塞到了衣裳下头。   ......   时间在日头的东升和西落中悄然溜走,转眼又过了一日。   马儿得哒,车轮磷磷,一辆马车在山脉间的小道中跑过,扬起浮尘阵阵。   山道狭窄,一面是悬崖,还有一面是那涯石峭壁,上头有青葱挺拔的山木连绵。   一阵山风刮来,带来山谷的幽鸣呜咽,还夹杂着林间树木摇曳的沙沙声,西落的夕阳为这山林披上一层橘色的薄纱。   “驾!驾!”   不知是风吹的,抑或是这两日接连的赶路,老马露在外头的眼睛有些红。   他扬了扬鞭,又抽了抽拉车的骏马。   “老马哥,天快黑了,要不咱们寻个地方歇一歇?”孔其明探出头,问道。   “不了,这片山林歇不得。”   孔其明不解:“啊?”   老马咬了咬酒囊口,呸了一声,将那囊口吐出,仰着头咕噜咕噜的将酒囊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空酒囊随手往车厢旁一丢。   浑酒下肚,那双眼睛顿时更红了。   “不能歇,我紧着赶马,今夜应该能到临沂。”   经过这两日的赶马,老马拉碴的胡子更拉碴了,形容潦草,自有一股风尘仆仆之气。   相比而言,一直在车厢里的孔其明一家三人,虽然面有倦色,衣裳也有些皱巴,不过却干净体面。   两厢一比,孔其明和谢幼娘愈发觉得老马哥厚道。   这等于是白捎他们一程啊。   孔其明时不时的出来陪老马唠嗑,他环顾过周围的山脉,忍不住问道。   “老马哥,此处有甚不妥啊?”   他顿了顿,倏忽的一惊。   “难道是有那绿林悍匪拦路?”   老马眼神有些疲惫,熬得有些红的眼睛还是看着前头,听到这话,他不免嗤笑了一声,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不是。”   啊,不是啊,不是就好。   还不待孔其明的心思放松,就听老马压低了声音又道。   “不过,这玩意儿可比绿林悍匪可怕多了。”   孔其明侧耳听了过去。   老马沉声,“是僵,临沂百姓皆传,这一片林子可是有僵的,青面獠牙,直挺挺的板直着身子,靠弹跳前进,喜欢吃人血的僵。”   孔其明讪笑,“老马哥也爱吓唬人。”   老马脸一绷,“吓你作甚,是真的,临沂都传了,有人在月夜时候瞧到了,它们有好几只呢,月圆之夜站在那山林高处,青面獠牙,齐齐对着月亮拜了拜,瘆人得很!”   孔其明心中一紧,连忙朝四处看了看。   山峦叠幛,夕阳落下的余辉温暖又明亮,倦鸟归林,自有一番静谧。   都说疑心出暗鬼,他听了老马的一番话,这下是瞧啥都不妥了,总觉得这山林着实静了一些,就连偶尔几声鸟鸣声起,也觉得是那老鸹在凄厉的哀叫。   老马紧着又扬了扬鞭,马儿疾驰而出。   ……   孔其明有些紧张,好在老马口中那青面獠牙的可怕东西没有出现。   夜色渐起,星星点缀在夜空之中,老马紧赶慢赶,终于在亥时时刻,赶到了谢家庄。   谢家庄没有在临沂城城内,它是在临沂城外十数里远的郊外,此时夜深人静,谢家庄却燃了火盆和烛火,远远望去,村子就像是有拳头样的光团蜿蜒点缀。   尤其是庄口处。   只见高高的牌坊矗立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两边是两人抱住宽的圆柱,上头浮雕两条盘旋而上的巨龙。   两爪四趾,尾部藏在祥云浮雕中瞧不真切。   牌坊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谢家庄三字。   此时,牌坊两边燃了两盆巨大的火盆,火光冲天,映得这一片亮如白昼。   木头燃烧,时不时有“哔啵”的声音,半空中溅起零星的火花。   寂静的夜里听来,有几分惊心。   ……   “到了。”老马一拉缰绳,马儿由原来疾驰的脚步慢了下来,到最后缓缓前进,车厢稳稳的停了下来。   火光映衬下,他围着围脖的脸只露出两眼,眼又些红,还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意。   车厢里,因为车厢停住,孔其明一家往前倾了倾,孔其明护了护谢幼娘,谢幼娘抱紧了手中的丫头。   而小月亮早已经闭着眼睛,嘴巴微微撅着,睡得憨甜。   “到了,小月醒醒,咱们到姥爷阿舅家了。”   谢幼娘想叫醒孔婵娟。   小毛瞧着小月亮憨甜的睡脸,有些舍不得,它偷偷的拢了一层烟雾在孔婵娟的耳朵旁,虽然谢幼娘叫着,小丫头却半分不觉。   “哎!这丫头,睡得和小猪一样!”   谢幼娘正想摇醒孔婵娟,这时,旁边的孔其明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算了,小孩子觉沉,我来抱她吧。”   说完,孔其明一把捞起孔婵娟下了马车,另一只手去提那箱奁。   倏忽的,他手一顿,有些不解的又拎了拎,总觉得不单单丫头轻了,就连这箱奁都轻了不少。   “孔老弟,那我就先走了。”   这时,老马的声音在夜色中响了起来,也打断了孔其明的困惑。   他抬头看了过去,连忙道。   “老马哥,今晚去我老丈人那儿住一晚吧。”   老马拍了拍风尘仆仆的衣裳,不以为意的摆手,道。   “不用了,我这还有拉货的活儿,就不和你们一起了,等你回了州城,我再请你喝酒。”   “哈哈,我请我请,老马哥载我们这一程,我哪里还好意思让老哥请,必须我请,到时让我媳妇做点下酒的好菜,咱们热热闹闹的吃一顿。”   “是啊是啊,太麻烦老马哥了。”谢幼娘归家心切,却也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笑着应和了两声。   老马摆手,“回头再说,去吧,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成!”孔其明托了托手上的小丫头,“那我们先走了,老马哥回州城,路上万万小心。”   两方寒暄了两句,各自分别。   老马看着这孔其明夫妇抱着个小丫头,相偕的往牌坊里头走去,火光耀眼,映衬得牌坊在地上倒映下巨大的影子,就像,就像巨兽大张的巨口。   老马倏忽的心里一悸。   随即他用力的摇了摇头,哪就这般夸张,瞎想了,定然是他瞎想了。   不过,不知想起什么,老马面上又有了踌躇之色。   ……   “拿去,这是你的酬劳。”   这时,一道有些低沉的声音陡然在耳旁响起。   老马骇了一跳,转了个身就见自己惯常打交道的谢家窖炉管事没什么表情的站在自己身后。   手中递了个暗色的布袋过来。   老马有些迟疑的接了过去,“多谢管事。”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孔老弟这婆娘听了家里的老爹病重,本就赶着要回来,孔老弟心疼婆娘,也是要跟着一起。”   两人都走了,家里的娃儿没人照料,自然是也要带上。   老马看着暗色的布袋,眼神犹豫。   这......这银子,这银子委实拿的有些怪,还有些不安心。   ……   原来,前些日子老马在临沂谢家拿货时,发现这谢家来来往往的多了许多生面孔,他听了听,知道这多是谢家分散在各地的旁支,有在外头做生意的,也有嫁出去的闺女,各个都被叫了回来,缘由五花八门。   特别是嫁出去的闺女,带回来的还有那小娃娃。   一时间,谢家庄有些热闹。   他正纳闷的时候,谢家的管事寻上了他,除了让他带一封信给嫁在靖州城惊春路的谢幼娘,还许诺了一句话。   要是他顺利的将这谢家姑奶奶一家人带回来,另外给他一笔银子。   说实话,老马他有些不安,不过,这笔银子它着实勾人啊。   ……   谢家管事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客气道。   “这一路辛苦了。”   “不会不会。”老马有些嗫嚅。   他将装了银子的布袋塞进怀里,一并塞下的,还有自己不安想要说话的心。   不能好奇,好奇害死九命猫,别好奇。   老马按捺住心里的不安,有些僵的扯了个笑,“这天儿真冷,脸都冻得有些僵了,呵,谢管事,那我就先走了。”   谢管事瞥了一眼,“货还没有拉。”   “噢噢!”老马一拍脑袋,“瞧我,天冷的脑袋都冻傻了,呵呵。”   很快,马车上便装了一箱箱木头打包,里头塞了稻草防止陶瓷破损的货物。   待那车厢装得满满当当了,下人们这才停了动作。   老马和谢管事寒暄了两句,翻身上马车,准备去旁的地方歇歇脚。   待马车走远后,谢管事身边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谢管事盯着熹微月光下越来越小只的马车,最后面容沉默的扬了扬手。   “先退下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老马可不是无亲无故的人,而且......   谢管事回头,目光瞧向谢家庄里里头。   他们公子,过些日子就会让“他们”都回各自的家,只是回来走走亲戚,有什么干系?   ......   那厢,毛鬼神贴着老马鼻梁处的神力感知到财帛官的变化,这说明,他已经得到了财。   它有些不解,小月亮他们平安到达谢家庄了,难道真是意外的偏财?   毛鬼神跟在谢幼娘和孔其明的身后,如烟雾一般的神力微微的托起孔其明手中的箱奁和小月亮,让他不至于太过疲惫吃力。   谢幼娘一脸的激动和近乡情怯。   “到了。”   在村庄北面的一处农家屋舍时,谢幼娘停住了脚步,抬手就轻叩木门。   “大兄,阿爹,我回来了,开开门啊。”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门后露出一张有些苍白木楞的脸。   谢幼娘大惊,“大兄,是阿爹病得厉害吗?你的脸色怎么也这般的白?”   话落,就见被她唤做大兄的人盯着谢幼娘,眼睛直愣愣的,恍若不认得眼前人一般。   谢幼娘迟疑:“......大兄,怎么了?”   旁边,在见到谢幼娘唤做大兄的人时,毛鬼神只觉得心神一凛,羊皮毡帽下的眼睛瞪得很大,瞧着这谢家大兄就像瞧到了什么怪东西。   不,不是人。   眼前这谢家大兄虽然有着人一样的形状,但是,它是空的,就像,就像是只有人的壳一样,里头空劳劳的,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温度。   “哦,是小妹回来了啊。”谢大兄木愣愣的开口。   这时,有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了。   小毛一下警觉了起来,贴着墙根隐蔽自己,倏忽的转头看了过去。   来的人有好些个,两人打前为众首,一人约莫二十来岁,生得一副弱质体虚模样,细长眉,面皮带着苍白,眉眼低垂,自有一种旖旎病弱之感。   走来之时,他还以手握拳抵着嘴,轻咳了两声。   跟在他旁边的是一位着踩着祥云皂靴,着直领大襟丝绢道袍的老道。   只见他鹤发长须,偏生面皮光滑紧致,眼睛晶亮有神。   大袖收祛,行进间自有潇洒之意。   端的是画像上的神仙人物。   老道抚须:“吉祥,这便是你谢家散落在外头最后一滴血脉了吗?罢罢,成与不成,老道再助你一回。”   “道长。”被唤做吉祥的人眉眼垂了垂,再开口,声音有些低,却无端的也有些阴。   就像是那躲在暗地阴影之处的毒蛇一般,在不经意间吐出鲜红蛇信子,露出獠牙。   “我说了,如今我唤做谢丹蕴,道长要是再唤我一声吉祥,休怪我谢某人不客气。”   他撩眉暼了一眼过去,面容平静,却暗含致命的危险。   ...... 第122章   “哈哈,叫惯了叫惯了,吉祥,哦不,是谢公子,还请谢公子莫要见怪,老道年纪大了,难免念旧。”   “想当年,咱们一道为陛下做事,虽然偶尔有罅隙,不过到底都是陛下面前得脸的妥帖人,这一声吉祥,老道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对故人的思念之情罢了。”   谢丹蕴撩眼看了过去。   他生了一双单皮凤眼,细眉如画,这样瞧人时,未语自有一股冰凉幽寒之意。   鹤羽大氅下,如寒玉一样的手微微捏紧,露出里头狰狞的青筋。   这冲虚贼老道嘴里说着不提,分明句句在提。   吉祥,吉祥......   他此生......不,他前世今生,最恨的便是吉祥二字。   冲虚道长好似没有察觉到谢丹蕴眼里的锐利之意,他扬了扬拂尘,又抚了抚那白须,目光看向仍然黑暗的东方,神情颇为怅惘。   “唉,如今山河易改,咱们壮志未酬,陛下犹在沉眠,吉祥你心有彷徨,不愿再唤做吉祥,老道我也是能理解的。”   “闭嘴!”   随着谢丹蕴的一声厉喝,他身后的一行人陡然发难,只听铿锵一声,锋利的宝剑出鞘,剑刃直指冲虚道人。   火光下,剑芒晃过冲虚道人有神的眼睛。   冲虚道长抚须的动作一顿,眼睛微微眯起,抬头看向谢丹蕴。   “谢公子这是何意。”   谢丹蕴垂眸,压低了的声音有些细。   “冲虚道长,旁的事,我谢某人忍你让你了,不过,你要是疑心我对陛下的一腔赤城真心,那我谢某人就是拼上这一条烂命,敌不过你,只污了你脚下这一双祥云靴,那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的话说完,一位持刀的侍卫手中的刀倏忽一动,刀芒锋利,吹毛断发,只一下便断了冲虚道长几根飘逸的长须。   气氛陡然一滞。   “哈哈哈,谢公子说笑了。”   “您对陛下的真心,谁能不知。”   冲虚道长好像丝毫不介意,他手中的拂尘一挡,将脖颈上的的那些刀剑往前推了推。   谢丹蕴手一扬,就见那些皂衣好汉收回手,只听“铮”的一声,利刃入鞘。   那厢,冲虚道长目光扫过孔其明,又看过谢幼娘,最后落在孔婵娟身上,长须一抚,出尘肆意。   “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谢公子,这娃儿倒是比你属意的娃儿资质要好,要是她做麒麟子,这皮囊也能用得更久一些。”   谢丹蕴也看了过去,待看到孔婵娟是个女娃儿后,他凉凉的目光又收了回去,轻声道。   “再好又如何,这是个女娃娃。”   “也是。”冲虚道长理解的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滑过谢丹蕴的裆部,意有所指的笑了笑。   “虽然眼下有了也不能用,不过,要是换成这女娃娃,到时是直接没有了,怎地不让人好生遗憾,哈哈哈。”   说罢,他瞧着谢丹蕴铁青的脸,抚着长须畅笑了起来。   痛快痛快!   断了他的宝贝胡子,他定然也要在谢吉祥最在意的子孙根这事儿上,刺他一刺。   这样一想,冲虚道长看向孔婵娟的目光里添了几分喜爱。   女娃娃好啊,资质好的女娃娃更是好了。   起码能拿来讽一讽这阉狗!   ……   谢幼娘抱着孔婵娟不安极了,她的目光看着谢丹蕴,不解又有些忐忑的喊了一声。   “蕴哥儿?”   她认得谢丹蕴,他是主枝的独苗苗,比她小八九岁,打小身子骨便不是太好,族里都叫一声蕴哥儿,她虽然嫁出去几年了,靖州到临沂的路途遥远,回娘家的次数也少,不过,她倒不至于不认得这族弟。   眼下,他和这老道说的话,她都听糊涂了,什么吉祥,什么陛下,又有什么麒麟子皮囊......莫名其妙又神神叨叨的。   不过,她不喜欢他们看自己和小月的目光。   就像……就像那高高在上的人瞧着地上的蝼蚁一般。   谢幼娘忍不住将孔婵娟搂抱得更紧了一些。   孔其明也察觉不对,他一个错步过去,护在谢幼娘和孔婵娟前面,目光警惕。   “你们想要做什么?”   谢丹蕴点了点头,颇为和气的喊了谢幼娘一声阿姐。   冲虚道长扬唇笑了笑,似有嘲讽之意。   谢幼娘和孔其明没有放松心神,尤其谢幼娘,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兄,对上他稍显苍白的脸,还有那木楞的眼神,心里更不安了。   大兄,大兄好像有些不对劲。   见谢丹蕴的神情还算温和,谢幼娘心生一丝希冀,只想先含糊过这一夜。   等天明,等天明了他们就走!她,她要去报官!   谢幼娘艰难的扯了个笑,“蕴哥儿,我们这坐了两日马车了,身上都是尘土风霜,我先家去了,明儿,等明儿咱们再叙旧可好?”   “不急,接下来你们能歇许久。”谢丹蕴声音温和,只是那抹温度不达眼底。   只听他继续道。   “眼下倒是有一事,需要阿姐一家人相帮。”   他说完,也不待谢幼娘再说话,微微侧了个头,神情冷漠。   “带走。”   话落,他身后跟随的几个皂衣汉子便围了过来,手中的利刃锋利。   孔其明奋力的推攘,“走开,你们谢家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走开!”   谢幼娘抱着孔婵娟,着急的回头喊道,“大兄,大兄,阿爹,你们快来帮忙啊......你,你们这是怎么了?”   谢幼娘喊到后头,神情逐渐惶然。   只见她娘家院子的大门开了,谢家大兄在门后,院子里,阿爹嫂子还有小侄子他们都在,不过,他们目光朝这边看来时,各个木楞,有些陌生......有些无情。   他们,变得不像他们了!   谢幼娘心中一恸,害怕不解惶恐......各种滋味涌上来。   她的目光再看向谢丹蕴时,眼里有着恨怒和畏惧。   “……是你,是你把阿爹他们变成这样了?”   谢丹蕴没有说话。   冲虚道长倒是笑了一声。   “不怕不怕,回头你们也是这般模样,大家都一样。”   谢幼娘心中一悸。   ……   这处的动静声大了一些,旁边屋舍的院门也打开了,谢幼娘心里涌起希冀,目光急急的看了过去。   不消片刻,她热切滚烫的一颗心瞬间往下坠,如坠冰窟,冰凉冰凉的。   无他,只见各家门户后头站着的人,他们看来的目光和大兄一模一样。   无情又陌生。   谢幼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   围墙脚下,贴着墙角根的毛鬼神又看了一眼那白胡子的老道,神情认真的估量。   最后肩膀一耷拉,就连头上的羊皮毡帽都在说着它的沮丧挫败。   打不过。   它打不过这老道。   这该如何是好。   墙角根的烟雾动了动,就像是有个小神仙不安又苦恼的搓了搓手。   这时,冲虚道长似有所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便扫了过去,锐利如鹰眸。   毛鬼神摒气,瞬间不动。   那厢,孔其明脖颈处挨了一击,身子一软,被两个皂衣壮汉一左一右的架着咯吱窝拖走,双脚无力的耷拉在地上。   为了回老丈人家不显得寒酸,他特意穿上的那双新棉靴一下就被地上的石头刮破了,露出了里头的白棉絮,不消片刻便染上了黑灰。   注意到冲虚道长的目光,谢丹蕴动作顿了顿,丹凤眼瞥了过去,漫不经心模样。   “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妥?”   冲虚道长抚须,眉头微拧。   他又往墙角根处看了过去,奈何此时毛鬼神全部的心神都在收敛着它周身的炁息,此处又正好是一处土石砌起的一面围墙。   坊间皆传毛鬼神性喜贴着墙根行走,却不知是因为墙根能遮掩它身上的炁息。   再加上毛鬼神有贼神这一称谓,可以看出,它除了善偷,还善匿。   因此,小毛藏的严实。   冲虚道长别无所获。   他摇了摇头,正待张嘴说话。   这时,一道急急又有些慌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了。   冲虚道长和谢丹蕴都看了过去。   来的是专门守在谢家祠堂处的管事,他平日里是性子稳重,面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脸色有些白,眼里还有些惊慌。   冲虚道长和谢丹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慎重。   谢丹蕴沉声,“怎么了?”   “公子,不好了。”谢管事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紧涩有些颤抖。   “祠堂那儿,麒麟子出事了,方才,他受不住法力,烂了,整个皮囊都烂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将话说完,随即低头,连看都不敢看自家公子的神情。   空气中一片死寂,不用人说,大家伙儿连忙低下头,感受着这瞬间停滞紧绷的气氛。   谢丹蕴看向冲虚道长,苍白弱质的脸上下颌绷紧,闪过几分难看的铁青之色。   “道长。”   冲虚道长沉声,“老道过去一观。   ……   事关大业,两人谁也不敢大意,暂时放下了明里暗里的纷斗,携手并进。   冲虚道长和谢丹蕴为众首,一行人往祠堂方向去了,就连孔其明和谢幼娘也被带着往那边去了。   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是要被送去那边的。   ……   毛鬼神紧紧贴着围墙,小心的跟上。   它想等这老道不在,抑或是不备时,偷偷的将小月亮偷出来。   至于谢幼娘和孔其明……   小毛抿了抿唇,罢罢,它先偷一个小月亮,有了经验,说不得手段就能更熟练了。   ……   谢家祠堂。   此处燃了许多的火盆,火光冲天,明亮耀眼,然而这儿却无端的泛着一股寒意,靠近就觉得一冻。   祠堂里烛光摇曳,幽幽寐寐。   放眼望去,这一处祠堂有许多帷幔垂下,风来,帷幔轻轻飘扬,露出帷幔尽头有些黑的影子。   仔细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帷幔,分明是大蛛吐出的大片蛛丝罢了。   而那黑影是毛绒的大蜘蛛,腹部处格外的大。   被唤做麒麟子的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娃娃,此时他肚皮大破,眼神死寂,嘴角淌着血的摊在地上,就是那身子也渐渐的化开,慢慢的,他就像是摊在地上的一张薄纸。   谢丹蕴身披鹤毛大氅,手中握一手炉,目光阴阴的看着地上那娃儿的身子,上头明明寐寐,不知在想些什么。   冲虚道长上前探看了一番,摇着头惋惜道。   “唉,就差最后一步了,看来,这娃儿的资质不够,做不得这麒麟子。”   他站起了身子,拂尘一扬,回头看向谢丹蕴,意味深长道。   “你这谢家是掌不得陛下的兵马了。”   谢丹蕴目光一阴,瞧着冲虚道长没有说话。   就在一年之前,他还是临沂谢家主枝的家主,他自小体弱,心气和能力却不弱,谢家祖上荣光过,而如今却窝在临沂这等小地,守一处窖炉,烧那陶瓷,行商贾之事。   他心中常有愤懑,总觉得不止如此,他谢家应该不是这般光景,他谢丹蕴不该如此窝囊。   因此,他常常拖着沉疴病体,在窖炉里一待便是大半日。   在他苦心的钻研下,谢家终于烧出了一炉的好瓷,不单单靖州城热销,就连京里的王权贵族都追捧着他谢家的好瓷,尤其是那一系列的美人瓷。   美人瓷美人瓷,当真瓷如美人肌,它们或妩媚或风流或婀娜,瓷身变化众多,无一不是体态风流的上等好瓷。   遥遥望去,那一尊美人瓷就像是烟雨中,美人撑一把纸伞款款而来。   谢家渐渐起了,他却还是惆怅。   这时,谢家庄来了一位老道,童颜鹤发,长袍簌簌,端的是神仙人物,他见到自己的第一面,目光上下打量,最后笑道。   “吉祥不愧是吉祥,便是今生也没能识得美人滋味,这见过了陛下三宫六院美人的眼力也还是有的,这不,闭着眼也烧出了美人瓷这等好瓷。”   “失敬失敬。”   谢丹蕴腾的一下站直了身子。   还不待他惊怒自己的晦疾被旁人知晓,只见这老道对他扬了扬袖,似有什么东西朝他扔来。   面上还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意,轻声道。   “该清醒了,谢公公。”   接着,他脑海里一阵恍惚,久远尘封的记忆好似被飓风吹过,上头的蒙尘被拂去,他瞧到了碧瓦朱薨,雕栏玉砌,威仪的明黄......以及,明黄身影旁边,他躬身在侧......   自伤自怜的他,沉默寡言的他,野心勃勃的他......他残害过旁人,别人也迫害过他……   皇城巍峨堂皇,富贵异常,可以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然而,高楼影深。   他谢吉祥能出头,舍了太多的东西,后来,舍去的地方,他拿权势和富贵拼凑,影影绰绰的拼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存在。   唯一不变的执着,是他被家人卖进宫时被舍去的男儿尊严,或许是因为,那是旁人让他舍去的。   他不甘心吶!   谢家人欠他的!   不论是大弟还是小弟,他都恨啊!   凭什么他们有子孙后代,凭什么!   凭什么被卖到宫里做公公的是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所以,当知道这冲虚道长因为和自己不对付,特意去了趟靖州城,在他那嗣孙谢树棠面前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挑起了那小子心里的罪孽,乃至于二弟家那孙子谢树棣死得惨烈,他在皇城中笑了笑,丝毫不以为意。   谢家,他由始至终没有珍惜。   只是想不到,今生他竟然又投了谢家,而他谢家只剩临沂一处窖炉,寒酸又落魄,达官贵人,人人可欺……   这一世,他虽然没有入皇宫,不过,这身子竟差到如此地步,那子孙根,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   谢丹蕴摇头,也许是因为前世造孽太多吧。   而今世,他还在继续造孽。   ......   谢家祠堂。   冲虚道长一句谢家掌不得陛下的兵马,谢丹蕴盯了他片刻,最后倏忽一笑,道。   “我谢家掌不掌得陛下的兵马,不是你冲虚道长说了算,是能为陛下产下千军万马和万千子民的鬼母蛛说了算。”   他侧了侧头,目光看向祠堂里帷幔上头的那道黑色影子。   只见八足的大蛛每一根足肢壮硕,上头有着细密的黑毛,腹肚处鼓涨得几近透明。   仔细看,里头似乎有人的影子。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大蛛竟然生了一张女子的脸,还是一个生得十分温婉清丽的女子。   细眉细眼,肌肤白皙,面有慈母温柔之色,就像是夜里哄着娃儿入睡的母亲,发髻旁有些许的凌乱,低垂的眉眼还有着一抹温柔和倦色。   那是母亲的韵味。   在谢丹蕴说完这话的时候,鬼母蛛硕大的肚子翻滚了一下,似乎有一股气涌出,它打了个嗝儿。   随即大尾摇了摇,祠堂里帷幔飘飘扬扬。   倏忽的,一道人的影子在鬼母蛛尾部处掉了出来,他有些木楞的爬了起来,抬脚往前走。   谢幼娘惊骇欲绝,“三叔......”   这鬼母珠里掉出来的人她认得,这是她娘家的三叔啊。   犹如一道惊雷击中,她抖了抖,几欲昏厥,目光再看向谢丹蕴又惧又怒,手指着他,颤抖的声音说的囫囵,几乎听不清。   “吃了,阿爹被吃了,大兄......大兄被吃了。”   她的阿爹,大兄,嫂嫂,侄儿......就是连方才门户里瞧到的那些邻居,他们都被吃了。   他们不再是他们,所以,他们瞧她的目光才那么的陌生又无情。   谢幼娘急急的扫过周围,再看到谢丹蕴身后的人,目光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缩了缩。   这些人......他们又有几个是真的人?   谢幼娘咬牙,“谢丹蕴......你,你禽兽!”   “不,你连禽兽都不如!禽兽尚且不害亲族,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族人啊!”   她声音凄厉,怀里的孔婵娟眉头皱了皱,随即揉着眼睛渐渐醒来。   “阿娘?”   面对谢幼娘的控诉,谢丹蕴笑了笑,细眉舒展。   “阿姐说的什么话,能为陛下效劳,自是我谢家的荣幸。”   “等道长麒麟子炼成,到时,我也一样会舍去这皮囊,入那麒麟子体内,到了那个时候,鬼母蛛诞下的鬼兵都得听我号令。”   眼下谢氏一族的血肉,与其说是为了鬼兵,不如说是为了炼麒麟子罢了。   他同样抬头看向那未明的东方。   待他入麒麟子体内,他就能为陛下招兵买马,这一世,他不要做那皇城的谢公公,他要做统领天下万千兵马的兵马大元帅,为陛下夺回江山。   如此,方能恭迎陛下圣驾。   ……   冲虚道长抚了抚须,一脸欣慰,感慨不已。   “吉祥,虽然咱们时常有罅隙,不过,咱们对陛下的那颗真心,那是不分上下的。”   待知道他们口中的陛下是那死了几百年的前朝庆德皇帝,谢幼娘忍不住喃喃。   “疯了疯了。”   “这是疯了。”   ......   孔婵娟瞧了瞧周围,有些害怕,在瞧到自己被敲晕的阿爹时,她的眼睛瞪大了,倏忽的尖叫起来。   “阿爹,阿爹!”   她挣扎着要下来往阿爹的那边奔去。   谢幼娘紧张,“小月别动,在阿娘这边。”   孔婵娟虽小,不过她也晓事,她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阿娘的害怕。   她紧紧搂住谢幼娘的脖子,眼睛却朝孔其明的方向看去。   她阿爹,她阿爹这是怎么了?   怎么脑袋歪在那儿,还闭着眼睛了?   是不是痛痛了?   想着想着,孔婵娟大大的眼睛里一下就积蓄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谢幼娘心痛不已。   天呐,谁来救救他们,救救她家小月亮也成。   这辈子眼瞅着是指望不上了,下辈子,下辈子她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   冲虚道长抚须,“谢公子,眼下你手中可没有好苗子做那麒麟子了,不若就这女娃娃吧,老道我不说虚话,她的资质确实比那男娃娃的合适。”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这么说吧,她这样的娃娃,在仙家眼里就是那莲台,气息干净,有一些亲人的仙家,那是会主动让她顶仙的。”   角落里,毛鬼神将自己的气息藏得更严实了一些,目光看着孔婵娟有些担心。   谢丹蕴抿着唇,半晌道。   “旁的可以退让,只这一事不成,麒麟子必须是麒麟子。”   他在子字上咬重了声音,目光幽幽。   必须是男娃,还得是身强体壮,无一丝晦疾的男娃娃。   冲虚道长扬起拂尘,笑了笑。   “罢罢,毕竟咱们也是老伙计了,我也不忍心见你这三世都受这苦楚,哈哈哈!”   他畅笑了两声,赶在谢丹蕴着恼之前,紧着就道。   “那么,就先留这一家人的性命,让这谢家女和夫郎再生一子再说,我用上秘法,不用十月的时间。”   谢丹蕴听到这话,将目光又看向孔婵娟,意有所指道。   “此女资质颇好。”   冲虚道长看了过去,愣了愣,随即思忖。   “这,这跳丸日月秘法下,人的韶光极快的过去,这女娃娃进去,多花些时日,倒也能长到桃李年华。”   “到时,就能够承孕生子,唔,应该是不成问题,咱们可以一试。”   谢丹蕴沉默片刻,“那麻烦道长了。”   谢幼娘惊骇,抱着孔婵娟摇头。   “不不,小月是孩子。”   那厢,毛鬼神没怎么听懂什么跳丸日月,也没听懂什么桃李年华,不过,它听懂了承孕生子。   小毛的眼睛一下就锐利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下不偷,那还什么时候偷?   就在谢丹蕴和冲虚道长笑语时,毛鬼神陡然发难,只见那浓雾急速的旋转,一下成了飓风,风卷过谢幼娘手中的小月亮,紧着就要贴着墙角根而去。   冲虚道长回神极快,拂尘一扬,一道雷霆之光就到了墙角根下,直接将那砖石砌成的围墙炸了个糜粉。   同时也露出了飓风下小毛的面目。   冲虚道长怔楞,“猫鬼!”   小毛低声,“走!”   它自知不是冲虚道长对手,飓风一起,卷着孔婵娟往鬼道里冲去。   瞧到自己的小神仙,孔婵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毛,阿爹骗人,大人也是会被人拿麻袋套走的,我阿爹阿娘被人套走了,哇!”   ...... 第123章   谢家祠堂里。   冲虚道长的面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只见鬼道乍现,风炁骤起,似乎有黑雾一般的影团游弋逃窜而出,伴随而来的,还有那窸窸窣窣,没有什么意义的音节和笑声。   诡谲又不安分。   小毛卷着孔婵娟往里头奔去,冲虚道长的动作更是不慢,只见他拂尘一扬,又是一道惊雷落下,瞬间砸中了卷着小月的风炁。   只这一刹那间,游弋的影团炸开了,就像墨渍入了那汪洋的江水,肉眼可见的消弭不见。   与此同时,那盘旋的风炁也有一瞬间的停滞,毛鬼神似吃痛一般的发出一声闷哼。   紧着,它手中出现一个破布袋,布袋将小月一兜,身形一晃一淡,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这鬼道开的快,关阖的也快。   不过是两吸之间,此处便没有了动静。   谢丹蕴撩起眼皮看了过去,“道长,这是什么情况?”   他身后的皂衣汉子紧着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前去探看。   此时墙砖刚断,正是尘土飞扬时候,皂衣汉子看了两眼,除了吃了一嘴的灰,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冲虚道长拂尘一扬,颇为刻薄。   “别找了,肉眼凡胎的又能看出什么?徒惹笑话罢了。”   他声音一沉,眼神也跟着阴沉了下来,继续道。   “这是猫鬼,也就是坊间说的毛鬼神,有贼神的称号,最是擅长偷财,眼下,他们这是进了鬼道。”   竟然被人从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人,很好,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动怒了。   谢丹蕴重复,“毛鬼神?”   “是。”冲虚道长点了点头。   “我方才就说过了,那小丫头气息纯净,在仙家眼里,她就似那莲台,亲人的仙家,那是会主动让她顶戴供奉的。”   “毛鬼神虽然是贼神,不过也是仙家中的一种。”   “仙家寻顶仙者,除了因为有前世的缘分,要报答恩情,还有一种就是它自己瞧那顶仙的人炁息纯净,心生亲近之意。”   “就像刚刚那丫头。”   冲虚道长的目光看着那残垣断壁,继续道。   “我瞧那丫头的资质,要是有以后,说不得还不止有一位仙家寻上门。”   仙家也是要修行修功德的,每一位仙家的本领各不相同,有的擅长治病,有的擅长通阴,有的擅长祛邪。   像毛鬼神这样的,那便是擅长运财旺家。   不过......   冲虚道长抚了抚长须,脸上有着意外之色,思忖道。   “方才这毛鬼神现身了,我倒是着实意外,看来我刚刚没有感觉错,这猫鬼跟了我们好一会儿了。”   冲虚道人会有这么一说,概是因为他知道毛鬼神喜怒无常,最是擅长明哲保身和阳奉阴违。   就算是真的被人顶戴供奉了,有一个不顺心,它说不得自己也就翻脸无情,而供奉顶戴的人还不知道是何缘由。   哪里有像刚刚这样,还会冒险强出头。   冲虚道长将目光看向谢幼娘,叹道。   “看来,你家这小丫头,她与此神前世定然有颇深的恩情。”   谢幼娘还怔怔的,面上有些愣神。   方才,她可是听到了自家小姑娘喊小毛了……   小毛她认得啊!   那不是小月的小伙伴吗!   ……小毛?毛鬼神?   听到冲虚道长这话,谢幼娘抬眼看了过去。   啊?恩情?   ……是前几天,小月分它吃的卷饼吗?   ……   冲虚道长自然不知道谢幼娘的所思所想,他看了一眼此处的祠堂,侧头交代谢丹蕴,道。   “莫要忧心,不过是小偷小摸的贼神罢了,不足为患,我这就去将那丫头带回来,回头施展跳丸日月的秘法,定然让谢公子如愿。”   谢丹蕴微微颔首,“劳烦道长了。”   冲虚道长哈哈笑了一声,“不必不必,我也是为了陛下分忧,早一日炼成麒麟子,谢公子也能早一日为陛下招兵买马,一举夺回我们东梁的王朝。”   他说完,侧头又看向谢幼娘。   谢幼娘原先心里惊惧,不过眼下小月被小毛带走了,她的心神稍微松了松。   惊惧去了,更多的是愤怒。   见冲虚道长看来,谢幼娘也神情恨恨的盯了回去,目光在冲虚道长和谢丹蕴之间警惕的游移。   呸!人模狗样的渣滓,丧心病狂,畜生都不如!   冲虚道长自然看出了谢幼娘的愤怒,只是他不以为意。   这样的目光,他可是见多了,不过是蝼蚁罢了。   冲虚道长:“谢公子,这夫妻二人就由你先羁押,待我寻回那丫头,一道施那跳丸日月的秘法。”   谢丹蕴垂眸,有些惋惜。   “可惜谢氏只剩这一滴骨血了。”他应该多留几人的。   说着这话,谢丹蕴将目光看向旁边。   那儿原先被定为麒麟子的男娃娃化得更利害了,风来,如纸般的皮囊簌簌抖抖。   不见可怕,只有可怜。   谢丹蕴沉声:“也是我们过于自信了。”   他还真以为,此子能成麒麟子,此时的谢家庄已经不留一人。   真是可惜,居然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冲虚道长也将目光看了过去,随即又看向祠堂里。   只见帷幔轻飘婀娜中,鬼母蛛毛绒的黑影若隐若现。   冲虚道长倏忽的哈哈畅笑起来,拍了拍谢丹蕴的肩膀,宽慰道。   “莫要这般想,麒麟子愈是难得,说明这鬼母蛛愈是厉害,到时只有此蛛,陛下也能得千军万马。”   他其实有些遗憾,当年听到东梁亡国的箴言,陛下忧思忧虑,举国之力也只寻到这一粒的鬼母蛛蛛卵,要是多来一些,他们也能早一日起事。   不过,眼下也不迟。   冲虚道长的目光看向那未明的东方,眼里有薄薄的水光掠过,心情是难以平静的意动。   天下灵潮涌动,人途鬼道交叠,这是人间将乱的征兆啊......哦不,也许,这天启王朝的天下已经乱了。   想到这,冲虚道长扬了扬拂尘,畅快的大笑一声。   “真是连上天都站在我们这边,天下已乱,天启将亡,等到陛下复醒,我东梁王国的千军万马定然是势如破竹,到时王朝复辟,你我享人世富贵荣华,报陛下知遇之恩,畅快!畅快!”   旁边,想着功成那一刻,谢丹蕴面上也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凉薄病弱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旖旎之丽。   冲虚道长看了一眼谢幼娘,宽慰谢丹蕴,道。   “无妨,如今谢家还有一丝血脉,哦不,算上那丫头,这是有两丝血脉……”   “人如蝼蚁,跳丸日月秘法下,谢公子你很快就能又有一个偌大的谢族,子子孙孙,无穷之尽也……莫忧莫忧!”   “全赖道长一身好修为。”谢丹蕴此时真心的说了这话。   得老对手一句夸赞,冲虚道长面上虽然没有一丝动容,心里却甭提多快活自得了。   “走了走了。”他挥了挥手,抬脚进了鬼道。   人途鬼道交错,飓风骤起,瞬间,只见冲虚道长那直领大襟的衣袍被吹动,大袖收祛,脚踩祥云之靴,飘飘似欲乘风归去。   他鹤发童颜,目光炯炯,端的是神仙姿态。   谢丹蕴拱手,“静候道长佳音。”   旁边,谢幼娘的心都提了起来,只含恨咬牙。   王八羔子……   畜生!畜生!畜生!   这一个个畜生披着人皮,尽做荒唐没有人伦的事!   她捏紧拳头,祈愿小毛能护住自家小月。   不然......谢幼娘想到这两畜生口中说的跳丸日月之法,浑身打了冷颤。   小月……   不,那样太可怕了,不如死了算了。   ……   那厢,冲虚道长踱步进了鬼道,和方才毛鬼神仓皇夺路而逃不同,他抬脚款款,衣袂翩跹,从容且自信。   随着他往前,谢丹蕴一行人也瞧到了鬼道那灰蒙的天空,接着,人途鬼道岔开,冲虚道长的身影也不见了踪迹。   谢丹蕴将目光收回,看向了谢幼娘。   谢幼娘心中一紧。   谢丹蕴轻声笑了一下,细眉如画,那一身鹤羽大氅,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好一个病弱贵公子。   谢丹蕴白皙细瘦的手抚过手中那手炉,感受里头炭火的温度,温声道。   “阿姐,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和姐夫了。”   麻烦什么?   自然是麻烦他们为谢家开枝散叶了。   谢幼娘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究竟是怎样的丧心病狂,做着这般穷凶极恶的事情,那厢还能这般客气的唤她一声阿姐?   “呸,不要脸!”谢幼娘咬牙,“没有人伦的畜生!”   她也算听出一些名堂了。   眼前这蕴哥儿,他上一辈子也是他们谢家的祖宗。   谢幼娘低吼,“我们虽然是谢家的旁支,不过仔细算来,和你也算一脉相连,莫说今生亲缘,就是前世血脉,我们也算是你的后辈,怎可,怎可如此欺人!”   “哈哈,哈哈。”谢丹蕴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畅快的笑了两声,倏忽的收住,脸色一变,瞬间面无表情模样。   “后辈?”   “笑话,我一个被去了势的太监哪里有什么后辈。”   “你们啊,不过是我那些弟弟妹妹的子孙罢了。”   “而我......”   他声音一顿,眉眼阴沉。   “前世最恨的人除了阿爹阿娘,便是那几个弟弟。”   又嫉又恨!   年纪愈大愈恨,坐拥富贵权势都抵消不了的恨,就似那被那蚂蚁噬心一般,要不了命,却又细细密密的痛,最后成了暗疾。   凭什么,凭什么就得是他入那皇宫,换那银子养家,做那人人皆能骂一声的阉狗!   他好恨吶。   他好怨好恨吶。   谢丹蕴平复了下心情,不再多言,视线瞥过谢幼娘,犹如看蝼蚁。   “来人,将他们夫妻带下去,先羁押在谢有财家,待道长回来了再说。”   谢幼娘猛地抬起头。   谢有财,谢有财是她阿爹的名儿。   谢丹蕴皮笑肉不笑,“阿姐,我还是贴心你的,你瞧,我这不是就送你和阿爹大兄团聚了?”   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报应,报应!”   “谢丹蕴你会有报应的!”   谢幼娘被拖下去的时候拼命的踢脚,头发凌乱,疯了一样的喊道。   很快,祠堂这一处就只有谢丹蕴一人了。   他收回目光,视线看向祠堂。   只见里头帷幔轻飘,时不时的还有几个神情麻木的人自大鬼母蛛的尾部掉了下来。   从一开始的踉跄而行,直至挺直腰板,虽稍显木楞,却也有了人样。   谢丹蕴轻笑了一声。   黔首愚昧,此前此时,又有何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他又怎么会有报应?   不过是蝼蚁罢了。   ......   靖州城,惊春路。   夜色如墨汁一般的在黑夜中流淌,今儿的月亮有些圆,沁凉的月色流淌而下,为这夜色增添一分静谧。   夜风冻骨,积雪化开的路有些难行,不过片刻,顾昭的鹿皮靴上便沾了好一些黑泥。   她提着六面绢丝灯,心情还是颇好。   无他,在黑泥地里零星已经可看到几抹嫩绿的身影探出黑泥地,寒风中摇摇摆摆。   虽质弱,却不屈。   顾昭依着毛鬼神给的地址,一路寻到惊春路,不想却扑了一个空。   “奇怪,这一家人去哪里了?”   她探头看了看,屋子那处静悄悄的,仔细看木门,外头挂了个铁链,上头落了锁。   显然是主人家外出,不在家了。   顾昭从六面绢丝灯中拿出一个石雕,一并拿出的还有一张小木桌。   小木桌用的是黄杨木,她特意去山里寻的好木,经过她的剪扎打磨,这桌面就像是一片流云拥趸着一轮明月一般小巧精致。   下头的根脚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桌角,而是如那树根的根脚缠绕一般。   她只上了一层清漆,因此,桌子是黄杨木自带的颜色。   虽然是小小的一张桌子,桌面的流云和明月,顾昭却做出了月的高洁和不可攀。   端的是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至于那石雕像,顾昭更是还原了她初见毛鬼神的那一面。   不过是巴掌大的石像,她雕了毛鬼神头顶上的羊皮毡帽,上头的褶皱都刻上了,还雕了它背一个破布袋。   布袋有着一大两小的补丁,就连位置都不差一分一毫。   只见它躬着背,小小的人儿背着鼓囊囊的布袋,踽踽独行。   顾昭还贴心的砌了一面土墙。   为了这面墙,她也是颇费心思,特意晒了小小的土砖,又熬了糯米,拌了糯米灰浆,用小镊子夹着那小小的土砖,一个个砌起来的。   表哥瞧到她砌土墙,那眼神就跟见鬼了一样,嚷嚷着就说她是吃错了东西,要不就是被脏东西附体了。   不然表弟怎会玩泥巴?   ……   顾昭:……   笑话,她玩的是泥巴吗?   就算,就算真的是玩泥巴,手艺人玩的泥巴那不叫泥巴,那叫艺术!无价之宝嘞!   ……   惊春路,孔家门前。   顾昭盯着手中的石像和小供桌,有些惋惜。   她这般好的手艺,小月和毛鬼神没有瞧见,真是令人扼腕。   顾昭方才兴致冲冲的心情,一下就跌了好一些。   她的手摩挲过那两寸宽,一寸长的小供桌,感受黄杨木温润的触感,就算不说她的手艺,只论木质,这可是难得的百年老木的枯枝。   她也是进了山,在山林意志的相帮下才寻到的。   靖州城这一处的山脉唤做息明山,夏日那一场大火,山林万木被焚毁,山林一片焦黑狼藉,就是到了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   顾昭能得到指引,也是一只小松鼠在枝头攀附,时不时的回头探看。   她一时好奇才跟了上去。   这才寻到了好木和好石料。   山灵,它犹自沉眠。   ……   好在今年天冷雪大,都说瑞雪兆丰年,白雪泽被这一片山脉,再过两日便是春分时节了。   龙君许诺过,祂会在春分这一日来到息明山,为这息明山脉布雨,助它重新草木丰泽。   都说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   眼下元气大伤的息明山,可不就似那病人么?到时龙君布雨,天池龙起雨,定然是松壑鹤披云。   ......   顾昭想到自己又能见到龙君和小南小北,心情又明快了起来。   她想了想,将小方桌收进了绢丝灯中,手一扬,绢丝灯倏忽的浮在半空中。   烛灯朝这一处的方寸之地投下了昏黄的光影。   光虽微弱,黑夜中却也令人心生温暖和踏实。   顾昭一手掌心托着石像,另一只手手诀不断。   炁息在她手中汇聚,最后成莹莹之势,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莹光闪闪的毛笔,笔杆笔直,笔毫锋锐如尖锥。   手起落笔,横竖撇捺。   顾昭眉眼认真,引动元炁,于虚空中写下了毛奎深三个字。   只见每一个字都如莹光流水一般,银钩虿尾,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随着最后一个捺的收笔,顾昭挥袖一扬,半空中的三字倏忽的朝石像中涌去。   赋以神明之名,以灵开光。   瞬间,顾昭手中那石像光彩大盛,原先只能算是精致的石像,一下就好像被注入了灵魂一样。   瞬间鲜活。   虽然是破破又寒酸模样,不过,眼下要是有外人瞧到了,一定会贪看两眼,又心生敬畏。   因为,它如今有了灵,也就是有了神性。   这一尊石像,此时才真的叫做神像,它和毛鬼神毛奎深有了联系。   会有如此变化,皆是因为顾昭方才将毛鬼神的真名写入石像。   也因此,神妖鬼一流轻易不说自己的真名,因为真名被外人知道了,容易产生牵挂羁绊。   顾昭瞧着这精神的神像,脸上露出了笑容。   倏忽的,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只见顾昭手中的神像倏忽的炸开了,碎石块飞溅,朝她的面庞刮来。   事发突然又莫名,顾昭一时不察,只微微侧头躲了躲。   她特意寻的上等好石沉甸又坚硬,碎石划过,脸颊处便多了一道血痕。   顾昭心下一惊。   她当下顾不得自己脸上那一丝的痛意,目光急急的朝手中的神像看了过去,倒抽一口气。   只见神像上,那打了三个补丁的布袋这下是炸开了,羊皮毡帽也四分五裂的掉在地上,就是神像拽着布袋的手都微微的裂开,上头有蛛丝一样的痕迹。   顾昭惊疑不定。   神像会有如此情况,定然是真身那儿出事了。   顾昭的目光落在那四分五裂的羊皮毡帽上,视线一转,又落在地上的布袋碎块上。   她涂了釉彩,因此能够清晰的分辨出来,这土黄色的是布袋原来的颜色,暗红的是大块的补丁,藏青色是那两块小的补丁......   上次那一下照面,顾昭便看出来了。   这布袋虽破,老旧又寒酸,羊皮毡帽倒是簇新,不过,它的力量却多是在布袋之中,羊皮毡帽更像是他物。   财炁属金,金通锋锐之意,而这破破的布袋却能将财炁搂走,可见其不凡。   要知道,毛鬼神搂的财炁可是有主的,破布袋能让那反抗的财炁俯首就缚,足以见其坚固。   如今,抵得住锋锐金炁的袋子却破了......   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顾昭无暇多思,她手中的神像正发出簌簌的声音,那是石裂的声音。   等到神像石裂......毛鬼神也将寂灭了。   思及,顾昭手诀不断。   她绛宫处的金丹飞转不停,磅礴的元炁朝这神像涌去。   顿时,此处莹光一片。   只见那分绷颓败的蛛丝一点点的阖上,地上那碎成石块的土褐色石块倏忽的飞回了神像背上,接着是暗红色的,藏青色的......   最后,神像重新成了小子负袋,踽踽独行的模样。   ......   鬼道里。   灰蒙的天空下,毛鬼神挡在小月前头,目光直视前方。   地上,它的布袋碎成一片片的布块,散落在鬼道冰冷的地面上,上头有莹莹的光亮,此时正一点点的晦暗。   打不过,它打不过这老道。   毛鬼神的手在颤抖,方才那一道雷法,不单单击破了它的纳财法门,更是伤到了它的手。   不远处,鹤发童颜的道长抚了抚长须,乐呵的笑了一声。   “猫鬼,何苦为这一凡人拼命?”   “便是有恩,下一世再报也可。”   这一刻,冲虚道长还是认为,这护着人间小娃的毛鬼神,定然是前世欠了恩情了。   小毛目光锐利的看着冲虚道长。   “啰嗦!”   冲虚道长不怒反笑,“好好,既然猫鬼执拗要寻死路,那便也怨不得我了。”   说罢,他的拂尘又待一扬。   小毛仰天尖利一啸,瞬间,它面上浮现尖利的牙,脸颊旁出现胡须,两手倏忽的撑地,腰肢匍匐。   在小月的泪眼之中,小毛突然成了一只大黑猫,格外的大,就像,就像一只小马驹一样。   “嗝儿!”惊诧之下,小月打了哭嗝,眼里挂着泪泡泡。   小毛只等拼死一搏,它心中沉甸甸的,黑黢黢又泛着幽蓝之光的猫眸朝孔婵娟看了一眼,心中暗下决定。   要是护不住,它宁愿带着她一起走,也比受折辱再没命来得强。   黑猫的虚影朝前奔去。   小月亮,她是小月亮啊。   冲虚道长嗤笑,“飞蛾赴火罢了。”   他的拂尘轻轻一扬。   一白一黑的两道力量相撞之时,小毛正待心坠,倏忽的,它感觉到一股力量遥遥的朝它倾覆而来。   与此同时,这时的冲虚道长正轻敌,黑色的那道光倏忽的强盛,他躲避不及,一道利爪朝他面门袭来,狠狠的在脸上落下了痕迹。   冲虚道长狼狈的拂尘一扬,隔开大黑猫,捂着脸,手中有鲜血滴落。   “孽畜!”这一声孽畜,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毛落地,又成了四尺小儿模样,此时,它背上的布袋也回来了。   一击得手,它也不恋战,布袋急急的罩住孔婵娟,布袋一兜,身影一淡,隐匿的在鬼道中疾驰。   虽然不知这力量从何而起,不过,它知道自己打不过这道人,方才不过是他瞧自己失了大半法力,一时轻敌罢了。   就在小毛逃窜时,它听到了一道着急的声音。   “毛奎深,是我啊,顾昭啊,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   小毛恍然,它知道方才那股神力从何而来了。   “鬼道,临沂山郊这一片。”   倏忽的,小毛脚下一顿,它抿了抿唇,轻声道。   “顾道友别来,你不是那恶道的对手。”   ......   惊春路,孔家。   听到毛鬼神的话,顾昭提灯笼的手一紧,她摸了摸脸上,那儿有一道血迹。   未相见便见血,此乃不吉之兆。   顾昭定了定脚步,随即抬脚前行。   未相见便退怯,那更不是她的道。   人途鬼道相汇,风炁骤起。   ...... 第124章 (捉虫)   不过是一个错步,鹿皮靴踩进了鬼道的黄尘之地。   亡者之地天光晦涩,放眼过去,一片死寂。   飓风卷起顾昭的衣袂和发丝,她手中提着的六面绢丝灯微微摇摆。   只见烛光摇曳,散发出的橘光不是多么明亮,却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倏忽的,远处有一道惊雷落下。   雷霆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所过之处有雷火伴随,死寂的亡者之地就像是落了一滴水的热油,瞬间炸锅了。   无数的黑影化作幽光逃窜。   寒风骤起,卷起黄尘阵阵,从远处吹来野鬼哭嚎的号子。   顾昭目光一凝,在那儿!   ......   那厢,冲虚道长看着掌心的血,吃吃笑了两声,再抬头,他原先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阴沉了下来。   毛鬼神这一道爪子下去可没有留情。   只见抓痕从左额斜下,穿透冲虚道长的左眼睑和鼻子,最后落在右耳旁,五条抓痕或深或浅,深的那道几欲见骨。   “好好,很好。”   “有多少年了,我冲虚有多少年未见血了,不想,今日居然阴沟里翻船,给个小贼神伤到了,好好,好好!”   冲虚道人怒极反笑。   这一爪子的划痕,好像划开了他仙风道骨的皮囊,露出下头布满恶欲的骨肉。   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冲虚道长笑了几声,阴沉着脸抬起手,手中附着一道青绿之意,上头似有莹莹生机。   只见他将手抚过左额,一路往下,最后到右耳边,随着那青绿之意附着而过,他面皮上那道几欲见骨的伤口一点点的愈合。   不过几吸之间,冲虚道长面上的皮囊已经复原,瞧过去面容白皙紧致,鹤发长须,端的是风光霁月。   他的手在左眼处停顿了片刻。   只他自己知道,左眼这处到底是伤到了根本,须得休养一段时日。   眼下不过是面皮好看一些罢了。   冲虚道长更怒了。   “好一个猫鬼。”   “畜生便是畜生,成了神也还是畜生,摆脱不了伤人的恶习。”   “如此,我便替天行道吧。”   说完,冲虚道长甩了甩宽袖,拂尘一扬,顺着毛鬼神前行的方向一路疾行。   风卷动他的宽袍,大袖收祛,衣袍鼓涨,脚下的祥云靴疾驰而过,地上黄尘飞掠,似有祥云腾起。   毛鬼神善匿,孔婵娟又被它兜在纳财法门的布袋之中,冲虚道长一时还真寻不到毛鬼神的踪迹。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眼眸如鹰一般的环视过周围,倏忽的冷哼了一声。   罢罢,寻不到便不寻。   他逼它自个儿老老实实的出来!   想到方才吃痛的见血,冲虚道长仙风道骨的面上狰狞了一下。   接着,就见他手中拂尘一扬,一道惊雷落下。   拂尘指过,惊雷如那雨后的春笋,排排炸开。   鬼物争相逃窜,自然也有逃窜不及的。   在惊雷之下,它们直接消弭。   ……   毛鬼神背着破布袋,又躲过了一道惊雷,它旁边的一个幽魂却没这么幸运了。   只见它上一刻还贴着自己的布袋轻嗅,嘴里诡谲低语。   “好香好香,小神,你这布袋......”好香哦。   话未落,惊雷直直落下,正好将那幽幢的黑影击中,画面最后定格在它咧开嘴诡笑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冲虚道长轻笑一声。   “找到你了,猫鬼。”   小毛心中一凛。   它抬眼看了过去,正好瞧见冲虚道长拂尘一扬,紫色的雷光如一条长鞭一样劈来。   雷光后头,那鹤发童颜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   毛鬼神眼孔一震。   躲闪不及了。   它将布袋往身后一护,正待硬接这一道雷光,倏忽的,一盏灯出现在了它的面前。   只见橘黄的烛光摇曳了一下,在雷光落下的那一刻,倏忽的光彩大盛。   一黄一紫的两道光在半空中相碰,紫光霸道,黄光虽柔却不弱,最后,黄光绞着紫光在毛鬼神十步远的地方炸开。   瞬间,风炁骤起,黄尘漫天。   毛鬼神抬袖护了护身下的破布袋,再抬眼,就见前头一人手握着六面绢丝灯,背对着它,目光直视远处的冲虚道长。   毛鬼神轻声,“……顾道友。”   “是我。”顾昭微微颔首,她没有回头,目光仍然警惕的看着远处的道人。   毛鬼神没想到顾昭还是来了,在它说出这恶道道法精湛,顾道友不敌的情况下,他还来了。   它心神有些激荡。   “多谢。”良久,毛鬼神轻轻说了一声。   它转头去探看布袋里的孔婵娟。   只见孔婵娟缩着手脚乖乖的坐在布袋之中,感受到头上的光亮,她抬起头看了过去。   大大的眼睛哭得有些肿,就像是金鱼泡泡一般,见到是小毛,她眼睛亮了亮,想说什么,随即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赶紧抬手,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巴。   不能说话,不能说话,说话该被坏人听到了。   小毛,小毛会受伤的。   这样一想,那双明亮的眼睛黯淡了几分,上头又有水光掠过。   孔婵娟看着小毛的眼睛都是担心。   她好怕,也好担心。   小毛,阿爹阿娘……   虽未说只言片语,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把所有的担心都诉说了出去。   毛鬼神心中一软,“嘘,没事,顾道友也来了,我们会带着你平安回家的。”   它顿了顿,抿了唇的神情看过去有几分的犟。   “你阿爹阿娘也会一起的,放心。”   顾昭分了个神。   她这才知道,毛鬼神纳财的法门里还藏了小月亮,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从这只言片语里她知道,前面这道人是冲小姑娘来的。   而小月的阿爹阿娘,应该是已经落在此人手中了。   顾昭目光看着冲虚道人,冲虚道人炯目似有神,同样落在顾昭身上。   只见他抚了抚长须,上下打量了顾昭一眼,最后视线落在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中,笑道。   “想必,这位小道友便是靖州城的顾昭,顾小郎吧。”   “不错不错,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哈哈,这一身道法自然,气清且正,不愧是得了玉溪真人传承的人。”   顾昭微微拧眉,同样打量着冲虚道长。   只见他着一身直领大襟丝绢的道袍,大袖收祛,手中一柄青绿色拂尘,鹤发童颜,眉清目朗,一身修为瞧不真切,端的是神仙人物。   顾昭心下绷紧,“道长又是何方高人。”   “高人倒是不敢当。”冲虚道长哈哈笑了两声,“在下不才,道门中人唤一声冲虚道人。”   顾昭的视线落在他的手处。   只见冲虚道长虽然是一副逍遥肆意的神仙做派,不过,仔细看去,他捏着拂尘的手稍微紧了一些。   可见,不单单是她在忌惮这冲虚道长,冲虚道长也在忌惮着她。   顾昭:“不认识。”   冲虚道长一窒。   片刻后,他叹了一声,一副好脾气又爱惜后辈的模样,开口道。   “老道久不出山,顾小郎年幼,不识得也是自然,怪不得小郎失礼,不过,我却是认得小郎的。”   他目光看向灰蒙的天地,那儿是未明的东方。   “毕竟,小郎可是坏了我好大一桩事啊。”   顾昭倏忽的目光一凝。   冲虚道长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不再继续说话。   顾昭多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开口追问。   像这等人,她要是追着问了,问不问得出来还不一定,说不得反倒会落入了他的节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见顾昭不吭声,冲虚道长心里叹了一声,对顾昭的警惕更高了。   他的眼神明明寐寐,看着顾昭的目光有些复杂。   瑜贵妃,她便是折在这小郎手中啊,十一个人,不过才纳了十一个人的血炁,这一点人,又能做下什么大事?   想着瑜贵妃这步棋子出师不利,眼见着是废了,饶是冲虚道长这样的修行之人,心口都是肉痛的。   他和陛下细细的筹谋啊。   ……   既然靖州城的瑜贵妃那儿不成了,那么,临沂谢吉祥那儿,可就不容出半点差错了。   想到这,冲虚道长的目光看向毛鬼神,神情陡然沉了沉。   “顾小郎,咱们一个在临沂,一个在靖州城,井水不犯河水,何况,咱们都是道门修行中人,要是动起手来,也算是同室操戈了。”   “我与小郎无冤无仇,还望小郎莫要插手我和这小贼神之间的恩怨。”   他紧着许诺,道。   “小郎予我方便,他日,老道定然也予小郎方便。”   毛鬼神没想到这冲虚道长居然这般的虚伪。   “放你爹的狗屁!”   毛鬼神这话大声,对面,冲虚道长被这粗俗的一句放狗屁惊得面皮跳了跳。   他再瞧过来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善了。   毛鬼神嘴硬,恶声恶气。   “看什么看,谁和你有恩又有怨了,从头到尾都是你要害人,说起来,你这恶道还不如我一个贼神呢。”   “呸,我就还没有偷过!”   它有些愤怒,这恶道当着它的面,一口一个的贼神,还是小贼神,它毛奎深不要排面的吗?   旁边的顾昭连连点头,证明道。   “知道知道,尊神莫急,我瞧到了,你将那财炁都还回去了,确实清清白白。”   毛鬼神心神稍缓,指着冲虚道长的脸,掷地有声,道。   “我是没偷,不过,这恶道就不一样了,而且,他想要偷个大的,刚才还和人商量着窃国呢!”   窃国?   顾昭倏忽的看了过去。   冲虚道长拂尘一扬,“贼神莫要胡言。”   毛鬼神嗤笑,“敢做不敢当,瘪犊子。”   “你敢说你没有将谢家庄的人喂了鬼母蛛,炼那劳什子的麒麟子,以后再用鬼母蛛吃人,由它诞下皮囊,做那千军万马为你的陛下里夺江山。”   “这些事情,我在旁边都听得真真的。”   顾昭听得惊骇,一个村庄的人......都没了?   冲虚道长抚须,依然笑得那般肆意洒脱。   “贼神休要胡言,老道行的是哪里是什么窃国的行径。”   还不待毛鬼神继续说话,他倏忽的高举双手,眼睛扫过四面八方,提高了嗓子,振喝道。   “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天下,是孟元周窃去了罢了,陛下真知灼见,苦心筹谋,这才布下了后手,我枕戈待旦了两三百年,近年方才寻到了生机。”   他转了视线,转而盯着顾昭,一字一顿,道。   “天下灵潮涌动,人途鬼道交汇,这天下,它乱了啊,这是上天怜我东梁,合该是我们志枭逆虏时候。”   冲虚道长沉脸,为自己正名。   “贼神胡言,哪里是老道我们窃国,分明是天启窃了我东梁的国运,如今我们相讨,拨乱反正,物归原主罢了。”   顾昭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了。   这,这话里的信息着实过大啊。   东梁,那不是前朝的事吗?   ……   顾昭隐晦的打量了冲虚道长两眼。   这究竟是哪个深山老林里出来的老疯子啊!   ……   冲虚道长沉声,“顾小郎,你是让,还是不让?”   顾昭也干脆,“不让。”   冲虚道长怒极反笑,“好好,既然如此,咱们就手下见真章吧。”   他话说完,手中拂尘一扬,上头有紫色的雷电附着,拂尘指到之处,惊雷落下。   瞬间,这一片死寂之地有雷声隆隆。   顾昭结了手印,六面绢丝灯陡然的变大,上头漾出橘黄的暖光,挡住了那五雷轰顶之势。   毛鬼神嘴唇紧抿,只见它双手着地,面上有獠牙出现,那一双明亮的眼眸逐渐的变成了猫眸,黑黢黢又泛着幽蓝之光。   顾昭一把抓住它的肩膀,快语道。   “你先带小月先走!”   毛鬼神:“可是......”   顾昭:“别可是了,我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和小月,这等恶道筹谋的是天下,等他霍霍完了临沂,定然会来靖州城。”   “你方才也听到了,他说了,我曾经坏了他一桩大事。”   顾昭视线一转,目光锐利的看向扬拂尘的冲虚道长,道。   “就算没有你和小月,我和冲虚道长之间也不能善了,不过是早晚之别罢了。”   冲虚道长抚须,“哈哈,顾小郎倒是知机通透。”   毛鬼神抿了抿唇,它又看了一眼冲虚道人,咬了咬牙,低声冲顾昭道了一声保重,背着破布袋中的孔婵娟,一个跃迁,身子便出了鬼道。   ……   那厢,见到毛鬼神带着孔婵娟走了,冲虚道长也不急。   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暂且让它蹦跶蹦跶。   眼下,还是这顾小郎要紧。   他收了收手中的拂尘,捻须微微一笑。   “不愧是破了瑜贵妃血煞之炁的顾小郎,好一个少年负胆气,有人相帮也不用。”   六面绢丝灯缓缓的落在顾昭面前。   一道风气起,顾昭发丝清扬,橘黄暖光中,她的面容显得有些冷。   “是你。”听到瑜贵妃,顾昭便知,冲虚道长说的是瑜娘,那个咬下十一个儿郎的嘴唇,不,算上衙役张俞林,该有十二人受害。   她吃了他们一身血炁骨肉,徒留一张人皮。   即是藏香阁的妓子瑜娘,也是前朝皇帝的贵妃。   顾昭恍然,难怪说她坏了他一桩好事。   ……   是他。   冲虚道长颇为志得的点了点头,正待笑着认下。   倏忽的,只听顾昭紧着又道。   “原来,那个逛花楼的人就是道长你啊。”   说完,顾昭颇为谴责的看了冲虚道长两眼。   说好的老道呢,居然六根不净,还是身根不净,造大孽了,真是白瞎了这一副仙风道骨的老仙家模样。   顾昭嫌弃:“啧......当真是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   冲虚道长一窒。   他眼眸阴沉了下来,声音几乎是从喉咙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顾小郎好胆,我倒要看看,这玉溪真人留下的绢丝灯,还能护你多久!”   绢丝灯里的烛光倏忽的又亮了亮,就像在挺了挺胸膛,说它还能护很久!   顾昭轻笑一声,抬手将浮在半空中的灯笼柄握在了手中。   六面绢丝灯早已经不是顾昭从顾春来那儿接手时的模样了。   只见原先破损了一面的绢面已经重新延伸,绢丝柔软轻盈,带着微微的哑白色,里头一团火簇微微跳动。   烛光透过轻薄的绢丝,温柔的晕染了这一处时光。   顾昭:“我知道,道长可不是仁心之人。”   随着话落,绢丝灯倏忽的又跃到了半空之中,与此同时,顾昭探手往虚空处一抓。   无数莹亮的元炁汇聚,只见它不断的延展伸长,最后成了一柄长.样。   冲虚道长拂尘一扬,乌云阵阵,雷声隆隆,惊雷落下,撼动大地。   顾昭手一紧,长.枪直接挑上了那如鞭的雷光。   “刺啦刺啦……”   紫白两光相撞,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一并而起的,还有两厢消弭的烟气。   《太初七籖化炁诀》的功法运转到极致,雷霆之势被化去,成了莹白的元炁附上长.枪上,长.枪愈发的凝实。   顾昭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一些暂时化不去的雷光被她挑开。   就见那些细细密密的雷电被长.枪拨动,一个巧劲,借力打力的转了个方向,雷光又朝冲虚道长的方向去了。   冲虚道长错了错身,正好一道雷光划过。   他着直领大襟的绢丝道袍,大袖收祛,缥缈俊逸似仙人,不过也多有不便,这一道雷正好就划过了他绢丝的袖袍。   只听“撕拉”一声,绢丝破裂。   冲虚道长的视线往地上一看,雷火撩起那绢丝袖袍,上头一下便有烟气漫上。   风一吹,黑灰轻飘落地。   冲虚道长脸色难看。   顾昭手中的长.枪挑动雷火。   使枪有六字诀,绷,拨,压,盖,挑,扎。   在冲虚道长低头看地上雷火的那一刻,顾昭压地疾驰而来,元炁化成的长.枪猛地朝冲虚道长刺来。   冲虚道长回神,拂尘扬起挡了挡。   元炁冲撞,青绿色的拂尘荡开一抹绿意将长.枪挡开,两厢气劲相碰,扬起巨大的风气,两人顺着风气,只见脚尖一点,急急的往后退开。   顾昭稳了稳心神,重新握紧手掌的长.枪。   那厢,冲虚道长宽袖下的手也微微松了松,待那一阵麻痛之意过去了,这才重新捏紧手中的拂尘。   顾昭趁机直击而上,只见她脚下一个转力,如兔起鹘落一般,长.枪紧着又朝冲虚道长而去。   一扎眉攒二扎心,三扎脐肚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颈左右分。①   长.枪细细密密的刺去,角度尽是刁钻之处,紧着拂尘扬来的地方,顾昭利索的又换了个位置。   此处雷火不断的落下,细细密密的雷光漾着骇人之势。   顾昭的手中的长.枪如游蛇,紧贴着冲虚道人,直把他追得相形见绌,尤其有几下,长.枪由元炁所化,心随意动,倏忽的变化形态,直把冲虚道长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且走且战,有时惊雷要落在顾昭身上,六面绢丝灯的烛光漾了漾,黄光绞上了紫色雷光。   每到这个时候,顾昭就十分庆幸。   万幸她修行炼化元炁之时,补了这六面绢丝灯。   倏忽的,两人脚下出现了一道缝隙,脚步一踩,周围的光景一变,灰蒙晦涩的鬼道成了幽幢的夜色。   顾昭和冲虚道人出了鬼道,来到了人途。   漫天的雷光也消了消,绢丝灯一跃腾空,于半空中泛着橘黄的暖光,沁凉的月色倾泻而下,顾昭和冲虚道人一个交错,急急后退,四目扫过周围,只见此地遍布山石,零星草木焦黑。   顾昭明了。   此处是息明山。   对面,冲虚道长蹙了蹙眉。   “怎地来了此地。”   顾昭恨声:“还不是道长你,幽冥鬼道之中还敢用雷法,方才你误杀了鬼道多少的鬼了。”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定然是方才死的鬼太多,惊动了鬼道幽冥之意,这才将他们丢了出来。   ……   方才雷火细密,饶是炼化雷火,躲避及时,顾昭身上也被雷电撩过,衣襟上沾了黑灰,形容颇为狼狈。   不过,冲虚道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只见他身上绢丝的宽袍被长.破多处,隐隐也有多处焦黑。   他抬袖嗅了嗅,眉眼皱了皱,忍不住撩起自己的长须看了看,看到它们完整了,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冲虚道长颇为不解。   不过,他身上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顾昭瞧出来了,好心道。   “道长,你身上这是绢丝燃烧发出的气味,我方才嗅到了,是烧焦羽毛的味道,说明啊,你穿的这一身不是假货,是真丝!”   冲虚道人倒竖眉眼,“小儿讽我!”   顾昭:......   浑说,她分明说的是穿真丝,又没说是假货,是这老道多思,误会她了。   这时,冲虚道长拧下拂尘上的麈尾,细长丰茂的麈尾被丢在了地上,拂尘的尘炳在他手中倏忽的变成一捧的跳丸。   顾昭凝神,目光看向冲虚道长捧在手中的那一捧绿色跳丸,面有忌惮之色。   这是......   她在上头看到了时光之力。   顾昭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   冲虚道长喟叹,“不愧是得玉溪真人真传的,顾小郎六识敏锐,不错不错。”   他脸上一沉,继续道。   “要是没有得到这宝物,顾小郎,咱们鹿死谁手难说,不过,有了这一物,你今日,必死无疑。”   说完,他有些惋惜的看了一眼手中那一捧的跳丸。   要想困住这顾小郎,就得用去这一法宝。   此次过后,失了这跳丸,他再在无法施展跳丸秘法了。   可悲可叹。   倏忽的,冲虚道长将手中这一捧青绿色的跳丸朝顾昭丢去。   紧着就有一道幽幽又肃穆的声音传来,如晨钟暮鼓被敲响,余韵袅袅。   “跳丸日月,浮生若梦……”   ...... 第125章   青绿色的跳丸带着莹莹绿光,倏忽的飞到了顾昭的头顶之上,只见它们接二连三的跳动,就像街头的百戏一样。   看不见的一双手将它们往半空中一抛,落下,再抛出……   络绎不绝,精彩绝伦。   而这带着绿光的跳丸自然不是街头耍百戏的跳丸能够比拟的,它们就像是天空中独一无二的日月。   每一下抛跳,都是日升月落。   随着丸子跃空,随着丸子落下,光阴如兔缺乌沉一般,飞速的流去。   一日,两日,三日......十日……   不过是一吸之间,光阴便去了十日。   十日虽短,然而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的十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跳丸秘法之下,不过是三十六吸又半吸的时光。   去掉年少的幼年,暮霭沉沉的暮年,人又能剩多少璀璨明媚的光阴?   是以,人世间有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珍惜少年时的说法。   ……   “跳丸日月,浮生若梦……”   幽幢的声音传得很远,似晨钟暮鼓,荡人心肝。   冲虚道长急急的往后退,看着那跳丸法宝的莹光,神情也是颇为忌惮。   半晌,他抚了抚长须,颇为怅惘的叹道。   “时光荏苒,美人迟暮,将军白头,再是鲜衣怒马,叱咤风云,也不过是昨日之事。”   “顾小郎,这便是跳丸秘法的厉害之处。”   “就是可惜了,此次过后,人间不再有这跳丸法宝,也不再有小郎这般惊才绝艳的人,唉,着实令人心生惋惜。”   他似模似样的沉痛惋惜一番,继续又道。   “罢罢,都说宝剑赠英雄,好马配好鞍,有小郎这般钟灵毓秀的人陪葬,我这跳丸法宝折损的,倒也不算埋没。”   冲虚道长心里可惜跳丸法宝,不过,他心里也知,要是能就此将顾昭杀了,舍得这一法宝,倒也值得。   想着靖州城的太平,他的目光一凛,暗暗思忖。   倘若此子得活,于他们东梁的复国大业而言,定然是一块绊脚石。   陛下......   想到庆德皇帝,冲虚道长面上愈发坚毅。   他定然会为他家陛下除去这心腹之患,恭迎陛下圣驾归来!   ……   此时,冲虚道长没了拂尘,他一摔袖,负手而立,目光瞥过那一处的绿光。   顾昭的身影已经被绿光笼罩,瞧不真切,不过,里头时不时的有元炁溢散而出,显然是在尝试破局之法。   冲虚道长又将视线移向那未明的东方,神情从容的笑了笑。   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那可是他的跳丸法宝啊,此物一出,无人能逃,他只需静候佳音。   ......   那厢,顾昭在这跳丸跃空之时,便知为何会有这一声浮生若梦的叹息了。   时光在她身上飞快的流逝,她看到自己的身量变高了。   只见四肢愈发的修长,开始有了少女的轻盈婉约,高高束起的发髻随着发丝的生长,上头束缚的发带掉落在地。   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眉如远山含黛,肌肤白皙似有莹光,上头缀一双明澈有神的含星目。   气质清冷稍显冷漠,清贵自持,自有一种疏离之感。   那是长大的顾昭。   然而,时光无情,它能让牙牙学语的稚儿成为活泼可爱的少年,也能让孔武有力的青年人一点点的佝偻,最后成了暮霭沉沉的暮年。   不知不觉中,顾昭走过青年,再走近了暮年。   在肌肤失去了润泽的那一刹那,说实话,顾昭心里有些慌张,然而,这跳丸法宝着实的厉害,元炁朝法宝中砸去之时,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她试着挣脱这跳丸日月,然而,它们就似天畔的日月一般,于苍穹之中高挂,不可亲不可近,光辉撒下,却又无处不在。   凡俗中人,避无可避。   不过是几吸之间,那双白皙细腻的手上就爬上了皱纹。   顾昭抬手看了一眼,还不待着急慌张,这时,似有一阵山风吹来,似一双温柔的大手,带着安抚之意。   她的心里倏忽的平静。   顾昭想了想,盘腿坐了下来,屏息凝神。   不过是一瞬的时间,便已经入定。   光阴流逝,斗转星移,谁又能阻拦?   有生自然有死,万木枯萎,来年又能是一片新绿,死,又有何惧?   逃避这死亡,不过是逃避生命罢了。   ……   况且,坊间有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珍惜少年时……不单单是少年时,每一日的时光都要珍惜。   碌碌无为又浑浑噩噩的过一生,不比死亡更可怕吗?   想到了这,顾昭绛宫处的金丹停滞了一刻,倏忽的又转了起来,元炁沉淀,金丹愈发的凝实。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跳丸跳落得更快了,顿时,此处绿光大盛,一吸十日,一吸百日,一吸一年……   不知不觉,顾昭那一头如瀑的发丝染上了一丝霜白,就像鹅毛的积雪落下,在发顶处悄悄的沉积。   最后,白发丝愈来愈多,如瀑一般的散落在地。   如此时刻,顾昭没有心生彷徨。   在跳丸跃空的每一下,她的心神都全神贯注的追随,跃空是日出,跌落是日落,随即而来,太阴升空......   渐渐地,顾昭跟上了那时间的流逝,她好似看到了一片苍茫混沌的地方,没有天和地,此处蒙昧无光,也无一丝的风气。   不知过了多久,阳之精炁轻清,上浮为天,阴之精炁重浊,下沉为地。   天和地一点点的分开了。   天上有了流云,大地有了风炁,渐渐的,天畔出现一轮明耀巨日,巨日下沉,一轮柔光的圆月升空。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地上有了万物......然后,有了人。   在看到人的那一刻,顾昭的生命好似也走到了尽头,她的手垂在了盘坐的膝盖上,无力又苍白。   半空中弹跳的绿丸还在重复着日升日落。   就好像人类就似那蝼蚁,死生寂灭,苍穹不变。   ……   感受到气息的消失,冲虚道长有些许的意外,他回过头,诧异的自语。   “咦,这跳丸居然没有丝毫损毁?怪哉怪哉。”   那顾小郎盛名之下,竟然难副其实?   冲虚道长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过去探看一番,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地上的枯枝被踩得簌簌发响。   这跳丸是他偶然所得,他偶尔也用此番秘法筹谋一些事,不过,他自己却也颇为忌惮此法。   时光如洪流,稍有不慎被卷入,便是粉身碎骨。   此处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了旁人的气息,冲虚道长惋惜了一下顾昭,负手而立,想等着秘法自己停下。   那儿,跳丸腾空,上下跳动。   变故就出现在这一瞬间。   突然,就见一只手朝那一片绿光的跳丸探去,只见那只手带着苍白之色,干枯清瘦,上头还遍布年老的斑色,似乎是因为老迈,它的动作有些迟缓。   不过,便是如此,也足矣。   那只手坚定的探出,握住了跳跃不停的日和月。   ……   冲虚道长似有所感,抚须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过去。   就见前方倏忽的绿光大盛,光的尽头出现一道人影,飓风平地骤起,卷起那一地的白丝。   光华中瞧不真切那人的身影,只见白丝不断的褪去了那丝雪白,紧接着,干枯的手重新丰盈白皙。   冲虚道长大惊,这是......   时光回溯啊。   光华散尽,顾昭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眼睛似天畔的星辰。   片刻后,她低头,垂眸看着那坠落在自己手中的那几粒跳丸,轻声叹道。   “跳丸日月……果真是浮生若梦啊。”   话才说完,那几粒跳丸倏忽的在顾昭手中绽开了绿光,绿光浸润到了顾昭的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冲虚道长目眦尽裂,“放肆!你对我的跳丸秘宝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顾昭扬了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又翻转过来,让冲虚道长看那空无一物的手,挑眉笑了笑。   “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倒是要多谢道长赠我的一场机缘,哈哈。”   顾昭说完畅笑了两声,端的是肆意又春风得意。   “你!”冲虚道长眼睛瞪了过去。   他才注意到顾昭,只见他长发披散,原先该是狼狈模样,然而微风吹拂,发丝清扬,为他添了几分的肆意,气清且正。   面容白皙俊秀,哪里有什么跳丸日月留下的岁月痕迹。   更气人的是,方才自己还能看出这顾小郎的深浅,然而此时,他身上的炁息收敛,瞧过去就像是凡人间生得俊俏的少年郎,不像是道门中人。   就像道家所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返璞归真,不外如是。   更何况......   冲虚道长忌惮的又看了顾昭一眼。   这小郎身上,隐隐有了跳丸日月法宝,光阴的炁息。   “方才是道长施法,如今该到我了。”顾昭的手往虚空中一探,消失的长.枪再次凝结。   她压低了身子,疾驰的朝冲虚道长方向奔来。   长枪直击眉攒,带着凛然之势。   冲虚道长眉心微皱,脚尖微点,急急的往后退。   倏忽的,只见长.枪上莹绿之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冲虚道长脚下一错,只感觉到丹田处一个停滞。   他恍神了一吸。   恍惚间,冲虚道长好像看到了旧国的河山,然而,他又知道,此处此时,光阴非故国。   如此一想,冲虚道长的心里陡然有种怅惘悲凉浮上了心头,他的目光看向半空之中,那儿一轮明月高高挂着......   冲虚道长忍不住叹了一声。   月却是当年月啊。   ……   战场上瞬息万变,此时也一样,虽冲虚道长只有一吸的恍神,然而,一吸也足矣。   顾昭手中的长.枪直击,倏忽的延伸尖锐,势如破竹,一举刺进了冲虚道长的眉心。   两眉之间的印堂穴乃是泥丸所在,也是道家所说的上丹田,长枪刺破,瞬间化作一道莹光,疯挤而入。   在冲虚道长的上丹田处化作一道飓风。   一刹那间,冲虚道长僵住了,他陡然瞪大了眼睛。   内里,风卷呼啸,带着凛然之势,在泥丸宫内肆虐而过。   冲虚道长的泥丸宫倏忽的黯淡,接着,里头高坐沉目的命胎突然睁眼,看着那肆虐的飓风,不过指头般大小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惶。   心神一动,它化作一道流光想要逃命。   然而,这道光快,飓风更快。   只见飓风盘旋而来,直接将那巴掌大的命胎卷起,如巨龙呼啸,最后从高处落下。   紧接着,风气淡去,化作一道莹白铁链,直接将命胎缠绕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顾昭五指微敛,眉眼一沉,将手往后一个用力。   只听“哔啵”一声,似有丝帛破裂的声音。   下一瞬,就见冲虚道长印堂之处陡然裂开,里头的命胎被拉扯了出来,它挣扎着要逃,然而上头缠绕着的铁链细密又严实。   它带着链子飞起,下一瞬就被顾昭拉扯的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只听“噗通”的一声巨响。   顾昭和命胎看了过去,冲虚道长的皮囊重重的倒地,眼睛瞪得很大,面有惊诧和恍惚之意。   挣扎的命胎陡然停滞。   难以置信模样。   ......他死了?   大业未成,他就这样死了?   这般稀里糊涂又不明不白的死了?   如此,如此窝囊!   ……   顾昭看了一眼冲虚道长的皮囊,只见他直挺挺的倒下,正好面朝东方,那儿,天光熹微。   顾昭扯了扯链子,学着冲虚道长方才的姿态,面上带上惋惜之色,怅然道。   “可惜了,从此这世间不见冲虚道长这般搅风搅雨的人物了,不过好在,咱们倒下的那一刻,仍然是面朝东方,大业未继,精神永存嘛。”   冲虚道长咬牙,“小儿讽我!”   顾昭诧异,“哪里,我也是向道长你学的。”   “道长方才不是还为我可惜?我在那跳丸日月之中,可是听得真真的。”   顾昭顿了顿,语气真挚诚恳。   “那时我就想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必定也要让道长瞧瞧我的知礼。”   冲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无事?”   更甚至,方才他恍神的那一吸,也是在顾昭的元炁中感受到了光阴之力,倘若没有这一吸的恍神,他又怎会被刺中印堂之穴位,乃至被破了泥丸宫,自此一败涂地。   冲虚道长不甘心,命胎本该是清明气正,不染人间恶念的面上都有了狰狞之色。   “我不服,为何,为何你身上有了我跳丸秘宝的气息。”   顾昭叹道,“怎么会没事,我刚才死了啊。”   胡说!   冲虚道长的命胎瞪了一眼,正待说话。   “旁人不知,道长怎能不知?”   “我刚才确实是死了。”   冲虚道长停住了话头,是啊,方才此处,除了自己的气息,明明已经没有了旁人的气息。   他惊疑不定,既然如此,又怎能让这顾小郎逃出生天?甚至还炼化了他的跳丸秘宝。   是的,炼化。   方才他那一下恍神,就是受跳丸日月的影响,明明是他的秘宝,最后,最后却败在了这个上头。   顾昭:“不过是向死而生罢了,光阴流逝无人能阻,过好每一日方能无悔,如此才是正途。”   “我想,道长的这一跳丸秘宝,不过也是想劝君珍惜少年时。”   好好的一个法宝,在冲虚道长手中竟然用成了邪物,顾昭看向冲虚道长的眼睛里有着谴责。   “不愧是会逛花楼的道长,这六根中身根不净,意根也不清净,唉。”   又被这顾小郎提到逛花楼,冲虚道长面上难看狰狞了一下。   没有没有,那瑜贵妃是他家陛下的女人,她不忠不贞,合该赎罪,为陛下的复国大业供奉力量,他可没有行那苟且之事。   不过,此时他已经无暇计较这口角之争了。   冲虚道长愣了愣,随即面有恍然之色。   向死而生......劝君珍惜少年时。   竟然是如此简单!   学堂里,有些迂腐的书生摇头晃脑,最是爱说的一句,劝君珍惜少年时......竟然是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冲虚道长笑得几乎要癫狂了。   他这是上赶着给这顾小郎送机缘了啊,哈哈哈,哈哈哈,世间最讽刺的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顾昭没有说话打断,体贴的等他笑完了,这才开口道。   “还要多谢道长的秘宝了,方才一用,果真不俗。”   “此处光阴非故国,旧人犹记当年月,真是令人心生怅惘啊。”   冲虚道长气急,“你!”   果真如此,刚刚他那一下恍神且心生怅惘,果真是这顾小郎用了跳丸日月的光阴之法!   ……罢罢,他得到这跳丸日月许久,竟没有寻到它真正的用处,是他技不如人啊!   冲虚道长颓然,看着顾昭又恨又嫉妒,最后喃喃道。   “不愧是能得玉溪真人真传的,沧海桑田,真人早已湮灭,功法不存,不想是小郎得了,如此天资,我冲虚败了也不丢人。”   顾昭好脾气,“是是是,不丢人,左右你也不是我抓到的第一个道人命胎了。”   冲虚道长抬头。   这是何意?   顾昭也不卖关子,“道长可知韩子清韩道人?”   “不知。”冲虚道长应的也干脆。   顾昭瞧他神情不似作伪,眉头微微蹙了蹙,随即恍然。   “是昭的错,那韩子清韩道长那时还不叫韩子清。”   顾昭想了想,也想不清楚,在和瑜娘欢好时,韩子清该唤做什么。   毕竟,他可是夺了好几次的命胎。   ......似乎姓李?   顾昭收回思绪,“应该是姓李,不过,既然你认得瑜贵妃,怎么会认不得李道长呢?咳,他是瑜贵妃的情人啊。”   一句情人,顾昭说完,微微有些羞赧。   她明明还小呢,居然说这等虎狼之词了,都怪这些道长,一个个的,居然都如此六根不清净!   顾昭瞪了一眼冲虚道长,真是,真是败坏他们道门的清誉!   听到一句瑜贵妃的情人,冲虚道长恍然,喃喃道,“是他......他竟然还活着。”   顾昭:“你都活着,他自然也能活着。”   冲虚道长瞥了顾昭一眼,语气里有着自得和嫌弃。   “怎可把我和他相提并论,顾小郎,虽然我败在你手中,不过,平心而论,要是没有那跳丸日月秘宝,咱们鹿死谁手还不知呢。”   他的资质,可比那李行德那贼牛鼻子老道好太多了。   冲虚道长不自觉的挺直了身板,命胎小人抚了抚长须,颇为自得模样。   顾昭眉开眼笑,“是是,所以我刚才说了,还要谢道长赠我这一场机缘呢。”   什么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冲虚道长抚须的手一顿,怒道:“你!”   顾昭不再理他,看来,冲虚道长口中的陛下,就是被瑜贵妃戴了绿帽的那一个。   啧,真巧!   她就差一个陛下没瞧到了。   ......   想着毛鬼神说的谢家庄鬼母蛛一事,顾昭提着冲虚道长的命胎,正待抬脚进鬼道,准备去临沂的谢家瞧瞧。   好歹得把小月的阿爹阿娘带出来。   这时,冰寒土冻的地里冒出一抹新绿。   顾昭看了过去,只见绿意就像是一道蜿蜒的藤蔓,它一点点的攀上地上冲虚道长的尸身,就像是一条长蛇,倏忽的昂首张开獠牙,将冲虚道长的尸身缠绕绞杀。   不过是一瞬,鲜血碎肉落地,地上的黑泥一翻,将那血骨吞噬。   冲虚道长的命胎目眦尽裂,“不!”   他的身子!   如此一来,哪里还有挽回之地?   顾昭有些诧异,她环顾了周围一眼,山林意志?   这时,颇为潦倒残败的息明山吹来一阵山风,带着山谷幽咽的声音,犹带焦黑的残树在风中摇摆了几下,似有一声喟叹自山腹之中传来。   “多谢顾小郎。”   这道风带着熟悉的气息,温柔又宽和,顾昭恍然,是它……   方才在跳丸日月秘法中,瞧着自己手上爬上的皱纹,心慌时候,是这一阵山风吹来,带着安抚之意。   也带来了地下种子破壳的声音。   是它让自己沉下心,明白死亡并非都是可怕的。   顾昭郑重:“该是我谢山神才是。”   山神喟叹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风来,与此同时,顾昭脑海中浮现了一幕,顿时,她知道山神为何谢她了。   ……   在这一幕中,那时应该是夏日时节。   息明山草木青翠,郁郁葱葱,风来,重峦叠嶂的山木摇摇摆摆,松针簌簌,木槿花开了一丛又一丛,花多色艳,鸟儿鸣叫,树上有小松鼠相互嬉闹。   山林自有一番静谧和热闹。   这时,一双祥云靴踩着山林积累的枯叶出现,只见一位道人着一身青布道袍,手中持一柄麈尾木柄的拂尘。   视线往上,他鹤发白须,面容紧致,自有一番仙家出尘之貌。   鸟儿从枝头的这一边跳到另一边,歪了歪头,没有飞走,就连机敏的小松鼠也是。   来人正是冲虚道长。   他道法精湛,一身气息纯厚清静,是以,鸟儿松鼠等物都有亲近之意而无惧意。   只见他轻笑了一声,于青山乱石之中,如履平地。   祥云靴一路往上,越走越偏,最后走到一处遍布山石的地方,拂尘一扬,乱石四飞,露出下头的一口棺。   ...... 第126章   棺木上有细细密密的孔洞,冲虚道人一扬手,棺盖飞起,重重的砸在旁边的乱石丛中,露出棺木之中的情况。   只见里头一堆小指甲般大小的红蚁,乍然见光,它们受惊的爬动。   密密麻麻,让人瞧了毛骨悚然。   足足一刻钟,这满棺木的红蚁才如潮水一般的褪去,隐匿到乱石的石头缝隙之中。   画面中,冲虚道长着祥云靴的脚步往前一踩,他探头看了一眼,待见到棺木中没有了尸骨,只有一瓮的方坛,这才抚须笑了笑。   “甚好,甚好!”   接着,他也不嫌弃棺椁污秽,亲自下了棺木。   只见他俯身将那质地清透,胎薄如纸的方坛拿了出来,拂尘一扬,遍是腐朽死气的方坛一点点的褪去了旧时光的腐败,重新的清贵华丽。   就像一尊美人瓷,于烟雾蒙蒙的清晨,素手撑伞,身姿婀娜,款款莲步的走来了。   瞧到这一幕,顾昭恍然。   是瑜贵妃的棺木啊,原来,这方坛是葬在息明山。   ……   这一画面是山林意志托清风送来的,因此,顾昭也能将那一片的地貌和棺椁瞧了个清楚。   这一看,她顿时明了,为何当初的血煞会那般的凶。   只见棺椁葬的是乱石地,此处寸草不生,山石嶙峋,此乃大凶。   在加上蚂蚁钻棺......   顾昭多看了两眼那落在石头地上的棺盖和地下的棺木,上头有细细密密的蚁洞,是方才那红蚁咬噬出来的痕迹,瞧过去恶心又狰狞。   瑜贵妃的背叛,那庆德帝定然是恨极恼极怒极,剜了唇还不够,还特意选了这等葬地。   蚂蚁钻棺,蚁入棺椁腐蚀尸骸,这是噬心之痛,是坟头草木渐枯,亡人难安之地。   这样一想,顾昭倏忽的一顿,难得的沉思。   说不得这一地成了枯地,寸草不生,就是这蚂蚁钻棺,血煞溢散导致的。   ......   画面中。   只见冲虚道长将棺椁中的方坛拿了出来,环在臂弯之中。   他正待往前走,倏忽的,脚下的山地裂开了。   变动来的突然,冲虚道长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腾空,手中的方坛差点也丢了出去。   他反应倒也迅速,拂尘一扬,脚下的祥云靴生风,顿时,上头似有祥云阵阵。   他避开那些不断裂开的地缝,拂尘挡开飞溅而来的飞砂走砾。   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就见冲虚道长脚尖轻点,身姿矫健,手中抓着那方坛,双手平撑,如飞鸟凌波,最后,脚踩浮云,于半空之中,凌空而立。   山林里的这一变故,就是冲虚道长也颇为惊诧。   他的目光急急的环顾过周围,只见山里的树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此处此时无风,草木却皆大作。   放眼望去,树枝摇摆,丛草起伏,不断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周涌来,与此同时,远处有惊鸟飞起,隐隐传来百兽之王的怒吼声。   冲虚道长惊怒。   他警惕的又扫了一眼四周,只觉得这一座的息明山都要与自己为敌。   ……   冲虚道长拂尘一扬,眉眼一沉,不怒自威。   “山林之主何故如此,老道不过是取回旧物,没有动你息明山的一分一毫,一草一木,何故如此伤人。”   他语气咄咄逼人,连连追问。   “这便是山林之主的待客之道吗!”   “留下。”宽厚的声音在山林里漾起,似有空谷回音,余音袅袅。   随着这一声话落,藤蔓和树枝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它们倏忽的转头,朝向冲虚道长……   不,确切的说,是直指冲虚道长手中的那一瓮方坛。   冲虚道长低下头,看了一下搂在怀中的方坛,断然拒绝,道。   “休想!”   “此乃故主之物,埋于山林,并非就是你山林之主的东西,山神,我敬你是山林之意,不过,你要是这般不讲理,我冲虚也是不惧的。”   他怒道摔袖,脚下祥云升起,立于半空之中,鹤发白须,宽袍鼓动,端的是一方气派人物。   ……   似乎是知道此人拒绝了山灵,且言语多有不敬,远处百兽之主的兽吼声倏忽的大震。   只见虎啸冲天,声波震得冲虚道长的白须微震。   他撩眼朝虎啸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面容平静。   “山神,此物我是定然要带走的。”   山林中松针簌簌,似有一声喟叹传来。   “此物血煞已成,出了山林,恐成人间大祸。”   这道声音宽和,态度却也坚决,是息明山山林意志的声音。   “山神迷障了,您是高高在上的神袛,何须操心那等凡夫俗子的死活?不过是蝼蚁罢了。”   冲虚道长抚须叹了一声,见此处山灵没有罢休之意,随即目光一凛,沉声道。   “看来,今日是不能善了。”   话落,他率先发难,拂尘一扬,惊雷阵阵。   雷火伴随着惊雷落下,山林漾起一道绿色的莹光,将那雷火挡在外头。   ......   顾昭看着画面,只见山林里枝条大作,百兽巨吼,飞砂走砾,粗粝的藤条腾空,似一条条长鞭,更似一条条獠牙大张的巨蛇,在这期间,不断的有雷火落下。   最后,就在战况胶着的时候,此地出现了一位穿月白袍子的青年人。   只见他面色苍白,二十来岁模样,似有弱症,大热的天气,山林里的树叶都打着卷儿,一副惫懒模样,他穿的也比寻常人厚实。   上了山,他站在山脉的一块山石凸起的地方,瞧着那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山林之意和冲虚道长,眉眼垂了垂,没有说话。   顾昭瞧了眼那人站的位置,暗道不好。   果然,画面中,冲虚道长瞧到来人,狼狈的面上闪过大喜之色,扯高了嗓子喊道。   “真是苍天助我,吉祥,快快,将瓶里的怨孽之炁倒下去,看到了吗?你站的位置就是龙头点睛之处,是命门!”   此话一出,山林大怒。   瞬间群山树枝大作,绿意蜿蜒,一头斑斓的吊睛白额大虫血口大张,似乎是乘着风气飞扑而来。   瞧那威猛,当真是云从龙,风从虎。   然而,迟了……   被唤做吉祥的人将手中的一个瓷瓶打开,里头有黑糊又稠腻的液体被倒了下去。   山林之中,那护着山林的绿意有一处倏忽的黯淡,就像被侵蚀了一样。   “人类......”山林喟叹了一声。   是它没有设防的人类啊。   冲虚道长大喜,拂尘指过,雷火落得更快了,而且专门落在那一处绿光薄弱的地方。   远处,那被唤做吉祥的人,眉眼垂了垂,不再看前方。   很快,这一处便起了山火。   火越烧越大,最后成了连绵之势,冲虚道长在谢吉祥的搀扶下,畅笑的下了山……   最后,汪洋的火海之中出现了一条石龙,它以石龙密实的腹肚吞水,蜿蜒的伏地而过。   石身被烈火炙烤,上头有簌簌的斑驳皲裂之声。   接下来的事,便是没有了山风吹拂而来的画面,顾昭也知道,因为那时,她在八郎的呼唤下,也来了。   石龙舍身救山火,世间本没有龙,靖州城百姓的念力传来,他们期盼世间有真龙,无数的功德金光汇聚。   最后,功德点睛,石龙化龙君......   ......   顾昭喃喃,“原来,这场山火,是这般起的啊。”   山灵喟叹了一声,“是。”   顾昭放眼朝这一片山脉看去。   她知道,为何在谢吉祥倾覆怨孽之炁到山势龙睛之处时,山灵惆怅的叹一声了人类。   概因它想阻拦冲虚道长带那方坛下山,是瞧出了这方坛中的血煞之炁已成,放任其出棺下山,会吞噬靖州城百姓的性命,为祸人间。   不想,最后竟然是它想护着的人类,它不曾设防的人类,他将那怨孽之炁倾倒在山势的龙睛之处。   至此,一败涂地,被冲虚道长的雷火烧了山。   ……   顾昭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般起的火。   其实当初那场山火,当时她就觉得奇怪。   她第一次来息明山时,是阴宅被大水淹的杜世浪在迁阴宅,他自个儿不放心家里人请的风水先生。   因此,他特意拿了个请帖,邀请她来参加他的乔迁宴席。   她那时就瞧了,这息明山的风水分明很好。   只见山势连绵起伏,山中绿荫成林,山绕着靖州城的三面,迂回的山岭宛转盘绕,靖州城坐落其中,瞧过去就像是一条卧龙护珠一般。   靖州城坐落其中,端的是藏风聚气的好风水。   按理,是不会有那一场山林倾覆,乃至会危急州城的山火的。   奈何,龙君救火后,山林之意元气大伤,陷入沉眠,她更是无处询问山火的缘起。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山火从何而起。   ……   原来,在靖州城百姓不知道的时候,息明山的山灵将它护在身下的城池护了一回。   不愧是山龙护珠。   顾昭轻声,“多谢山神相护。”   山林之意传来一声叹息,气息仍然微弱。   “到底是力有不逮,反倒折上了自己,要不是有小白化龙,顾道友相助,就该酿成更大的祸事了。”   顾昭仔细的想了想,道。   “山神莫要如此说,要不是您将这冲虚道长打伤,他早就在靖州城为恶了,那时,定然有更多的人被害得没了性命,州城大乱。”   她顿了顿,想着至死都不得安宁的衙役张俞林,声音沉了沉。   “没了性命不说,死后也被怨恨支配,更是可悲。”   说罢,顾昭郑重的向息明山道谢。   “还请山神莫要妄自菲薄。”   又是一阵山风起,伴随着地下草木种子发芽的声音,似乎是山林之意也被慰藉,释怀的笑了笑。   顾昭环顾过周围,此时积雪消融,等春日一来,万物复苏,到时,这一处绵延的山林会重新生长。   草木丰泽,百兽归林,届时,元气大伤的山灵也会一点点的好转。   顾昭看了一眼手中的冲虚道长,和此处山灵辞别。   “山神,我先去临沂了,龙君春分布雨之时我再来,方才听毛鬼神说了,这恶道拿临沂一个村庄的人喂那鬼母蛛,我得去瞧瞧。”   山林之意轻笑一声,“小郎赤子之心,去吧。”   顾昭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不知道她是个姑娘,息明山的山灵定然是知道的。   方才,在那跳丸日月中,它可是吹来了一阵山风过来安抚自己。   这一声小郎,她听了有些心虚啊。   ......   顾昭辞别山林之意,手往前一探,半空之中,那悬浮着的六面绢丝灯悠悠打转的飞了下来。   灯柄握在了那白皙的手上,许是天冷,上头的肌肤带着丝冷白,只指尖粉粉。   顾昭抬脚进了鬼道,人途鬼道相汇,风炁骤起。   ……   方才鬼道中有惊雷阵阵,此时,里头一片的死寂,不见鬼影幽幽,也没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顾昭一路往临沂方向去了。   通过毛鬼神的那尊神像,她联系上了毛鬼神,它正带着小月折回临沂,想着入谢家庄,将小月的阿爹阿娘救出来。   眼下,正好在临沂的谢家庄。   顾昭连忙传音:“尊神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   听到顾昭的声音,毛鬼神心下一松,它抿了抿唇,道。   “好,我和小月在这儿等你。”   毛鬼神说完,四处看了看。   它也没有进庄子,此时就在庄口的牌坊附近,那儿燃了好些火盆,天光熹微,火盆里燃着的火光映得这一片愈发的明亮了。   毛鬼神寻了庄口不远处的一处围墙,身影一晃,在墙角根隐匿。   肩上的破布袋被搁在地上,它打开袋子,瞧着里头蹲坐的孔婵娟,小声的唤了一声。   “小月?”   孔婵娟抬起头,摇了摇头,有些昏沉模样。   “小毛,我头晕晕的。”   毛鬼神知道,这是活人在鬼道中待的时间久了,沾上了一些阴晦之炁的缘故。   毛鬼神将手贴着孔婵娟,送了一些神力过去,宽慰道。   “没事没事,明儿多晒晒太阳,慢慢就会好起来。”   “恩。”孔婵娟点了点头。   ……   等待的时候,毛鬼神将顾昭的话说了说,最后道。   “那恶道被顾道友制服了,一会儿咱们就一起去接你阿爹阿娘,小月你别怕。”   “我不怕!”   孔婵娟说着不怕,想着自家阿爹阿娘,大大的眼睛里却有眼泪打转,黑白分明的眼眸染上泪珠,可怜极了。   她不怕!   毛鬼神瞧着小月捏紧的拳头,沉默了片刻。   随即,孔婵娟肩头一下耷拉了下来,声音里有着哭腔,可怜兮兮道。   “好吧,小毛我撒谎了,我好怕呀,阿爹是不是死了?刚刚我瞧见他歪脖子了。”   孔婵娟只要想到这一幕,眼泪是止都止不住,她还怕自己哭得太大声,惹来了坏人,连忙将握成拳头的手塞到自己的嘴巴,脸颊上有一粒粒的泪珠滚落。   毛鬼神有些慌,小月亮这么一哭,它心里也酸酸涩涩的。   “别怕别怕,你阿爹没事,他是被人打晕了,没死。”   毛鬼神和孔婵娟一道蹲着,有些笨拙的安慰着。   “真的吗?”孔婵娟仰头。   “真的!”毛鬼神用力点头。   “嘿!”孔婵娟破涕为笑,“我就知道,阿爹那么高那么壮,他还说了,以后要带我去山里种果子树,还要给我养两条大狗狗呢,他才没那么容易死。”   ......   此时,孔婵娟那没那么容易死的阿爹,他觉得自己和死了也差不多。   孔其明要被吓死了。   ……   方才,谢幼娘和孔其明又被带回了谢幼娘的娘家,被那皂衣大汉直接往柴房里一丢。   柴房墙体稀疏,只是用了有一些木板随意钉了钉,有个屋顶遮雨,不让木头淋雨受潮就成。   因此,暮冬早春的夜晚,脖颈中重了一击的孔其明被那夜风吹醒了。   “娘子,娘子!”孔其明心下大惊,惊惶的跳了起来,扯到脖子处的伤痛,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嘶!”   谢幼娘回过神,连忙过去搀扶起他。   ......   片刻后。   “咱们这是在哪里啊?”   孔其明缓过神,有些迷糊的看过周围一眼,随即大惊,“咱们家小月呢?”   谢幼娘忧心忡忡,“小毛,哦不对,是毛鬼神,她被毛鬼神救走了。”   说完,她压低了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   孔其明只觉得自己在听坊间鬼事,不,坊间鬼事都没有这么可怕。   他难以置信了,“什么?你说外头的大兄和丈人都是假的?”   谢幼娘又有泪意上来,“是。”   她怎么能不伤心,虽然眼下她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外头那些,他们都是顶着她亲人模样的怪物,不,也许那皮囊本就是她的亲人的。   他们,他们都死了啊。   谢幼娘伤心极了。   “嘶!”孔其明惊骇,大冷的天,他后背沁出一层一层的冷汗,鸡皮疙瘩也一阵阵的起。   “不行,咱们不能坐着等死,我们得逃出去!”   孔其明的逃跑计划只持续了一盏茶不到。   那厢,他蹑着脚步,小心的走到柴房的围墙边,就着缝隙,悄悄的往外头看去。   这一看,他眨了眨眼睛,外头,谢幼娘的大兄也眨了眨眼睛。   “娘呀!”孔其明一惊,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谢幼娘急急过来搀扶住,她的目光扫过周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座柴房周围围了谢家上下老小十数口人。   只见他们目光木楞,熹微光亮中,眼神幽幽闪闪,似乎是隐藏怪笑一般的恶意。   而孔其明,他方才往外瞧的位置,正好和她大兄皮囊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谢幼娘看过柴房缝隙的那一双双眼睛,那些熟悉的面孔面上平静,在她眼里,无端的却开始狰狞,好似一张张怪笑的脸在朝她疯挤而来。   谢幼娘如坠冰窟般的恶寒,头也一阵阵的晕眩。   “娘子,娘子?娘子你坚持住啊。”   这下轮到孔其明搀扶住谢幼娘了,他用力的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恨声的数落埋怨自己。   “都怪我这臭嘴!”   “好的不灵,尽是坏的灵!”   瞧他,说了大人不会被麻袋套走,他和娘子就被恶人套走了!   孔其明仔细的想想自己说过的话,紧着又捂着自己的嘴,有些提心吊胆。   他还说了希望老马哥一路平安,这,老马哥该不会也出事了吧。   “嘿!”孔其明尴尬的自嘲,眼里却有惊恐,“尽会瞎想。”   他要是真这般灵,他就该去歪脖子桥那儿做那瞎眼的算命先生了。   千万别灵啊!   ......   经了这么一遭,孔其明是不敢想着寻什么生路了,他干脆也坐在了地上,撑着谢幼娘的身子。   不坐着不成啊,被大舅哥老丈人们的皮囊这般看着,他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也心生俱意,腿软得站不住了啊!   寒风透过柴房的缝隙吹了进来,冰凉冻骨。   就跟谢幼娘和孔其明被那些眼睛盯着瞧的感觉一样,凉飕飕的。   ......   顾昭很快便寻到了谢家庄。   “尊神?”   毛鬼神看了过去,招呼坐在布袋中的孔婵娟,道。   “顾道友来了。”   它拉起孔婵娟,随着孔婵娟站起来,下头那破破的布袋倏忽的不见。   “是顾哥哥。”孔婵娟记性好,瞧见顾昭,她一下便认出来了,这是她和阿娘一道吃卷饼时,坐一桌的哥哥,还是养了一条特别威风大狗的哥哥。   顾昭安慰:“小月别怕,咱们这就去救你阿爹阿娘。”   “恩!”   ......   在谢家庄的牌匾处,顾昭看了一眼那高高矗立的牌匾。   只见火光映衬中,它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两边是两人抱柱宽的圆柱,上头浮雕两条盘旋而上的巨龙。   顾昭目光一凝。   不,不是巨龙。   ……   毛鬼神注意到顾昭停滞的脚步,牵着小月往前的脚步也停了停。   “顾道友,怎么了?”   虽然毛鬼神一副稚儿模样,不过顾昭知道,它是精怪神鬼一流,那是万万不能将它看做一般小儿的。   顾昭指着牌坊两边的柱子,道。   “这上头浮雕的不是龙,是蛟龙。”   两爪四趾,头上无脚,龙身无鳞,尾部如蛇,这是蛟龙。   浮雕的龙尾隐藏在祥云之中,不过是用来隐藏蛟龙身份罢了。   和龙不一样,蛟龙虽是龙属,却颇为凶悍,好喜人肉,惯常兴风作浪,出现的地方,往往有大灾。   这谢家庄,居然以蛟龙做庄口牌坊的浮雕。   顾昭心下沉重,窃国复国?   真是一个大事件,大筹谋啊。   ......   顾昭提着灯笼,一行人一道往谢家庄里头走去。   这一路走下来,顾昭心里愈发的沉重。   没有,没有了活人的炁息。   此时天光熹微,本该是鸡鸣犬吠时候,勤劳的人们应该起了,在灶间开始烧水烧饭,只等天光再亮堂一些,便能出门劳作,或种地种菜,或去外头做一日的短工赚铜板。   日子虽然辛苦,起码鲜活。   眼下,整个村庄都是死寂一片。   “啊!”孔婵娟急促的叫了一声,肉胖的小手一下就将毛鬼神的衣裳拽紧。   顾昭和毛鬼神都看了过去。   孔婵娟半眯着眼睛,小小声的说道。   “阿婆阿公们在门后偷偷看我,我,我就吓了一跳。”   顾昭举着灯照了过去,果然,紧阖的木门后头,一双双麻木的眼睛透过缝隙,木愣的朝这边看了过来。   毛鬼神警惕,“顾道友,他们很怪。”   顾昭知道,这些人身上已经没有了人的血肉,呼吸,温度,虽然还有人的模样,却是空荡荡的。   而且,凝神一看,在每一个人眉心的皮肉下头,藏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   鬼母蛛,它诞下的,自然是蜘蛛。   顾昭心绪难平,夜风吹来,带着幽咽的声音,就像是连天地都在悲悯这一处村庄,可惜这庄子里数百枉死性命的百姓。   顾昭捏着灯笼的手紧了又紧,上头有青筋起,她和毛鬼神一起往村子里头走,越走越是沉默,耳畔只有那风炁吹来,卷着地上的枯叶而来。   最后,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语。   “畜生!”   “不,你们简直是连畜生都不如!”   这话,顾昭是对冲虚道长的命胎说的。   它正被顾昭提着那鹤发,头皮紧紧,眉头也跟着皱着。   此时,它身上被顾昭贴了雷火符箓,雷火的炙烤下,元气虽伤,口气却还硬实。   冲虚道长的眼眸扫过四周一眼,神情冷漠。   “不过是蝼蚁罢了,成就大业,难免有所牺牲,能为陛下的大业做奉献,那是他们的荣幸。”   顾昭怒道:“道长,你脑子有毛病吧!”   “还蝼蚁!你自己不也一样是人吗?怎么,你是哪里比我们多了一些,还是比我们少了一些东西?”   “爱牺牲你们自己牺牲去,谁允许你代表他们了?”   顾昭眼眸阴沉了一瞬,上下打量着手中冲虚道长的命胎,道。   “最烦你们这种人了,有点本事就搅风搅雨,草菅人命,枉顾人伦,我看你就是个搅屎棍!”   冲虚道长也不计较这一声搅屎棍,他只叹了一声,颇为怅惘,道。   “顾小郎你还年幼,自是不知我等亡国之人心中的痛。”   顾昭不为所惑,“倘若朝廷不仁,你们揭竿起义,堂堂正正的招兵买马,不管成不成功,后世当世都敬你们是一方枭雄,如今这样,不过是为了私欲罢了。”   冲虚道人不语,面上无悔。   顾昭也不再说话。   既然这般会搅风搅雨,这般爱搅,回头,她定然让他搅个够!   ...... 第127章   寻着活人的气息,顾昭一行人很快便寻到了谢幼娘的娘家。   不快都不成,整个村庄一片的死寂,就这一处还有两抹的温度。   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中的浮光,浪打来,光点明明寐寐,脆弱又渺小。   不过,再是渺小,它也是生机。   顾昭看了一眼孔婵娟,心里稍稍安慰。   ……   谢家院门处。   顾昭将手附在木门上,不过是两下摇晃,里头的木栓便掉了下来。   木栓砸在地上,沾上黑黑的泥点。   一行人推门而入,放眼往周围看去。   熹微的天光中,六面绢丝灯泛出橘黄的光亮,将谢家这一处宅子的轮廓照了个朦朦胧胧。   只见这处农家小院收拾得颇为整齐,西南角落里搁了一个木桶,里头是打了一半的井水。   视线再往右边,那儿潦草的丢了一把锄头在地上,冻得有些硬实的黑泥地被开垦了半数。   枯叶被寒风卷来,落在地上粘上了黑泥,一半随风簌簌抖抖,似枯蝶在风中呐喊挣扎。   最终,它却只能完全的没入黑泥,徒然的沉沦。   顾昭收回了目光。   ……   院子里,紧盯着木柴房的“人”注意到大门处的动静,他们有些木讷的转回了头。   只见一家老小,上下十数口人,二十多只眼睛木楞愣的看了过来,眼眸幽幽闪闪。   明明他们有着不一样的面容,此时做这同样的表情,就似那提线的木偶。   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只是看着,就已经让人胆寒心惊。   孔婵娟一下就将脑袋藏到了毛鬼神的身后,强忍着被吓到的泪意。   “小毛,姥爷阿舅,还有表哥表姐......他们和刚才的阿公阿婆一样,好吓人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我有点害怕。”   她只敢小小声的说话。   毛鬼神安慰,“没事没事。”   它面上有纠结之意。   它知道,这人间的娃娃和它这样的精鬼怪不一样,在它眼里,这些都是怪物,不过,在小月眼中,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   顶着她亲人皮囊的怪物,瞧过去也像亲人。   毛鬼神也不敢说太多,小娃儿要是被吓到了,回头是会生病的。   而它不会看病。   想到这,毛鬼神颇为惆怅,暗暗责怪自己手艺不多。   ……   顾昭也瞧到了这一幕。   许是见多了这等邪异之事,她瞧着这些皮囊没有害怕,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要是没有冲虚道长和那谢吉祥养鬼母蛛,他们都该是小月的亲人。   瞧见她和阿娘阿爹归来,家里人会迎过去,热情的喊上一句。   “哟,姑爷和闺女回来啦!”   接着,家里热热闹闹的忙碌起来,灶房里炊烟升起,炖上番鸭或者大猪蹄子,里头搁一些冬菇,飘香诱人,只等汤好给姑爷一家泡上一碗平安面,寓意平平安安的到达了。   院子里,几个小儿相互追逐,嬉闹欢喜。   玩得累了,小月寻到阿娘,亲昵的唤上一句阿娘,依偎的靠近阿娘香喷喷的怀里。   温婉的年轻妇人拿帕子擦拭她头上的汗珠,低声数落几句。   “这么大冷的天,还玩出这般多的汗,仔细回头病着了。”   “没事没事,小孩爱闹,就换一身衣裳的功夫,哈哈哈,来,小月到姥爷这儿来,哟,我的小月亮长大了,肉沉肉沉的,和你阿娘小时候一样,是个胖姑娘嘞!”   “哈哈哈!”   “阿爹!”温婉妇人嗔言,“你还说,都多久的事儿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   ......   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欢声笑语就像是水面上升起的浮沫,阳光一照,五光十色,却也一触就破。   而这一处的谢家,不过是偌大谢家庄的一户人家罢了。   顾昭低声,“尊神,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将小月的阿爹阿娘带出来。”   毛鬼神点头应下。   顾昭抬脚往木柴房方向走去。   ......   见顾昭的目标是柴房里的谢幼娘和孔其明,得到命令的谢家人有些躁动。   只见他们眉心处潜伏的小蜘蛛八条腿动了动,随即,谢家人眼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光,似乎是被触犯到了逆鳞一样,他们陡然暴动。   下一刻,就见他们冲着顾昭奔来,目光直楞,身子直板。   顾昭没有理会,继续往前。   柴房里,孔其明拽着木板的手一紧,“小心!”   话才说完,他担心的表情愣住了,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奇异之事,眼睛瞪得愈发大了。   只见这小郎走过,朝他奔跑而来的那些人却停滞住了,他们维持着或奔或跳的动作,有些滑稽,然而,眼里却带着幽光和贪婪之意。   就像,就像时光在他们身上突然的停滞一般,就连头发丝扬起的弧度也不变。   孔其明恍惚了。   他这一日,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先是听了娘子说的坊间鬼事,如今,他这是又瞧见仙人了?   ......   谢丹蕴相信他的鬼母蛛诞下的小兵,因此,柴房的木门上连个锁链都没有缠绕。   顾昭轻松的就推开了木柴门,灯笼往里头一探,看着还扒着木柴房缝隙的孔其明,还有跌坐在柴房中间的谢幼娘,顿了顿,轻声道。   “是小月的阿爹阿娘吧,没事了,咱们出去吧。”   一声没事了,谢幼娘眼里有泪水簌簌落下。   顾昭沉默了下。   孔其明连忙过去,搀扶着谢幼娘,他侧头看向顾昭,神情感激。   “多谢小郎救命之恩。”   ……   一开始,孔其明还以为顾昭是谢幼娘口中的毛鬼神,目光瞧了一眼,又觉得有些不对。   谢幼娘口中,那小毛是有些可怜,穿着破烂衣裳,带着一顶不合适羊皮毡帽的小孩。   如今这个却不一样。   他虽然穿着简单的衣裳,然而,那一身气质却着实不凡,乌发肤白,就像,就像富贵人家家里养出的小公子。   倏忽的,孔其明的视线瞧着那六面绢丝灯,脑海里的念头如雷光电闪。   他面上带上恍然之意,指着灯笼,激动道。   “恩人可是顾昭顾小郎?”   “是我。”顾昭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自己见过小月的阿爹啊。   似乎是瞧出了顾昭的疑惑,孔其明有些激动的搓了搓手。   “咱们靖州城的百姓谁不知道您,就因为有了您,咱们夜里才能安睡。”   他热泪盈眶,感慨不已。   “想不到,咱们到了临沂,出了事,差点被人害了,您还不远千里的来救我们。”   顾昭被孔其明这一口一个您弄得羞赧不已。   “没,也没千里......来这挺方便的,叔就唤我一声顾小郎吧。”   她解释了一下。   “而且,这次我会来临沂,也是因为小月供奉的毛鬼神知会,万幸有它。”   “对对,我家小月!”   孔其明慌手慌脚的跑了出去,一把将孔婵娟搂在了怀里。   “小月,阿爹担心死了!”   感受到自家阿爹温暖又臭臭的怀抱,孔婵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把这一路的惊惧和害怕都发泄出来。   “阿爹阿爹!”   “哎!阿爹在呢!”   小月踢脚,“阿爹骗人,大人也是会被坏人用麻袋抓走,呜呜,阿爹被打晕了,我还以为阿爹死了!”   她停了一下,倏忽的哭得更大声了。   “我好害怕呀!”   小娃儿脸上有豆大的泪珠滚落,烫烫的,孔其明心里酸酸涩涩,眼里也有水光掠过,他手撑着小丫头的手臂上,看了小丫头哭得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狼狈模样,伸手擦了擦。   那手有些粗糙,却动作轻柔。   “是阿爹不好,阿爹吓到咱们小月亮了,以后,以后阿爹和小月一样,咱们都不乱跑了,这样,阿爹也不会被坏人抓走。”   “你别哭了,啊?成不?”   “哎哟!我的心肝肉,你哭得我心肝都痛喽!”   “嗯,我不哭了。”小胖丫头挺着小肚腩,打了个哭嗝,乖巧的应下。   她伸出手摸了摸孔其明的脸,小声道。   “阿爹你也不哭了。”   “哎!乖囡囡!”孔其明一把又将小丫头抱进了怀里。   ……   那厢,看到这一幕,谢幼娘又将视线挪向院子的西南方向,那儿,谢老汉的皮囊被定在那儿,他呈现奔跑的姿态,目光朝前方。   谢幼娘的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她没有阿爹了......   也不会再有人叫她囡囡了......   以后,更不会有人吧嗒着旱烟,知道她要回来,连着两日在村子口晃悠。   从早上等到黑夜,就为了瞧见她的车马来时,故作不经意的乐呵一声。   “哎呀,这不是巧了,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出来走走,呵呵,就碰上闺女回来瞧我喽。”   风来,瞬间将那磕了一地的烟灰吹散。   ……   “阿爹!我的阿爹啊!”谢幼娘蹲了下来。   她抬头瞧着这一院子的亲人,这么多张熟悉的面孔,她却找不到一个熟悉的眼神。   瞬间,谢幼娘心中大恸。   她目露凄惶,抓紧了心口的衣裳,哭得几欲昏厥。   此时,天方泛起一丝的鱼肚白,熹微的晨光愈发明亮,光明就像是一卷偌大的毯子,一点点的朝这片大地铺就而来。   顾昭吹熄了六面绢丝灯中燃着的红烛,上头有一缕烟气冒出。   须臾,那丝烟气也没了。   耳畔是谢幼娘悲怆的哭声,眼睛看去,是她红肿的眼睛,凌乱狼狈的发丝,顾昭的心里也沉重极了。   她叹了一口气。   六面绢丝灯倏忽的变小,似木镯一样的扣到手腕中。   孔其明牵着孔婵娟过去,一家人拥着垂泪。   片刻后。   顾昭在询问过谢幼娘的意见后,决定化去谢家人的皮囊。   只见她手一扬,五指微敛,谢家那十数口人的眉心有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扯出,阳火一燃,小蜘蛛瞬间成了黑灰。   与此同时,失去了掌握身体的小蜘蛛,谢家人的皮囊一跨。   谢幼娘心紧了紧。   还不待它们蔫耷,顾昭又掐了道手诀,只见它们就像旧时光里的物事一般,于晨风之中莹莹化去。   一阵风来,风炁卷着那莹光,瞬间不见踪迹。   谢幼娘伸出手,捞不到丁点残余莹光,她不禁喃喃了一声,“阿爹,大兄,小哥......”   顾昭看了过去。   东方的朝阳温柔的落在这一片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角落里那被开垦了一半的土地上,有一抹鲜绿冒出。   “走吧。”   ……   顾昭寻着气息来到谢家祠堂,那儿,谢丹蕴高坐鬼母蛛的脊背。   倏忽的,顾昭目光一凝。   不,不能说是高坐,应该说是他就像是鬼母蛛的背脊上长出来的一样。   只见谢丹蕴的下半身都没在鬼母蛛毛茸茸又宽厚的身体里,只差不多腰部的位置在鬼母蛛的背上。   长袍一遮,瞧过去就像是高坐鬼母蛛。   然而,那儿浑然一体的气息让顾昭知道,这谢丹蕴,他是从鬼母蛛的背上长出的。   ……   鬼母蛛长了一张美人脸,神情温婉如慈母,如此一来,毛绒八爪的大蜘蛛上等于有了两张脸,他们都和人的模样分毫不差。   偏生,偏生下头是蜘蛛毛绒又黑糊糊的节肢。   顾昭瞧了心里难受极了。   ……   冲虚道长大喜,被提溜着头发的命胎几乎是手舞足蹈了。   “麒麟子,这是麒麟子啊!”   顾昭难以置信,“你们管这个模样的怪物叫麒麟子?你们尊重过真的麒麟子吗?”   麒麟是祥瑞之兽,麒麟子自然也是不凡。   他们多是身负富贵麒麟命格的人,生辰八字上,逢五而生,除此之外,还得是有德有才之辈,如此才能叫一声麒麟子。   哪里是这般丑模样!   顾昭又看了一眼黏了一半身子在蜘蛛腹肚里的谢丹蕴。   不,不是在蜘蛛腹肚之中,也许是直接没了下半身。   顾昭受不住的收回目光,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污染了。   ……   谢丹蕴看了顾昭一眼。   心神一动,鬼面蛛的脸也看着顾昭。   只见八肢在地上抬起,缓缓地朝顾昭走来。   顾昭抬手,“别,你站那儿说话就行,不要再凑近了。”   谢丹蕴:“呵,终究是怕了么。”   顾昭嫌弃,“浑说!我是怕我吐了。”   谢丹蕴脸上一抽。   随即,他眉眼垂了垂,视线落在顾昭手中提溜的冲虚道长命胎上,怅然的喟叹一声。   “道长败了。”   冲虚默然。   他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修行两百多年的肉身也没了,要想重来,只有夺舍一途了。   ……   冲虚抬眼看了一眼谢丹蕴,他知道谢丹蕴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老阉会有这般魄力。   他,冲虚道人敬佩!   “往日里,是老道对公公多有偏见,不论咱们如何龃龉,对陛下的那一颗赤忱的心都是一样的,公公,忠勇啊。”   冲虚道长感慨。   ……   顾昭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手中的那个,眼里是见到荒唐事的难以置信。   忠勇?   她看他,还有他,真是个个脑壳有病,大毛病!   谢吉祥轻笑了一声,颇为耐人寻味的一笑。   忠勇?   他也在咀嚼这个词。   是对陛下的忠勇吗?   不,他不过是听管事惊慌来报,祠堂里,那冲虚道长留下的长生烛熄灭了。   他负手站在那微凉的夜风中,心神不定,沉思了许久,于两难中做下的断腕一搏罢了。   谢吉祥看着冲虚道长,哂笑了一下。   早在一年前,道长到来的那一刻,他记起了前尘事,就注定了他的骑虎难下。   做了那般多的事,桩桩骇人,件件惊心,他早就下不来这艘船了。   冲虚道长没了性命,更遑论是他,不若拼一把,成了,他做那麒麟子,不成,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不想,最后竟然成了一半。   他能控制鬼母蛛和鬼母蛛诞下的鬼兵,不过,自己也陷入囫囵,一半身子化在鬼母蛛体内,和它混为一体。   ......   “是有些不尽人意。”   谢吉祥看着顾昭嫌弃的模样,轻笑了一下,有些病容的面上不见着恼。   他低下头,衣袍撩开一些,露出下头那皮肉相连之处。   只见上头一半白皙清瘦,是人类光滑整洁的皮囊,另一半是毛绒发黑的蛛身,黑褐色的虫皮,端的是怖人狰狞。   谢丹蕴眼神闪了闪,随即喟叹了一声,重新将衣裳放下,眼不见为净。   他肩膀一耸,颇为自嘲的一笑。   “罢罢,虽然只得了半身自由,不过,能号令千军万马,也算圆了我这无根之人做兵马大将军的痴梦了。”   他这话一出,顾昭心情略为复杂。   她可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一句话叫做可怜又可恨。   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有的人受了罪,他只想着莫让旁人再受这一份苦楚,而有的人遭了罪,那是恨不得将身边的人都拉到泥地里,一并沉沦。   谢丹蕴,显然便是后者。   皮囊再病容再风光霁月,语气再和气,也藏不住下头那一份污浊。   ……   随着谢丹蕴话落,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起。   顾昭朝左右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祠堂附近已经围满了人,只见他们穿着土布衣衫,神情木楞,眼里却有幽光闪过。   手中或握着锄头,或抓着铁锹,瞧过去都是寻常百姓模样。   孔其明护在妻儿前头,戒备的看着这些人。   毛鬼神担心不已,“小月,你到我的布袋里躲一躲吧,别怕。”   谢幼娘着急,“对对对,躲一躲,躲一躲。”   孔婵娟:“我不怕!”   谢幼娘帮着小毛将袋子撑开,“小娃娃哪里有不怕的,快进去,回头吓病了,折腾的还是我和你阿爹。”   她看了一眼毛鬼神,补充道,“还有咱们家的尊神大人。”   小月小声,“是小神仙。”   随即,她又有些喜滋滋。   阿娘也喜欢小毛了呢。   ......   这厢,毛鬼神将孔婵娟护在纳财布袋之中,孔其明和谢幼娘神情戒备的看着那慢慢围进祠堂的人。   不,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便是谢丹蕴面前也多了好一些皂衣的汉子。   这个时候,鬼面蛛摇了摇大尾,倏忽的打了个嗝儿,身下又有一人掉了下来。   顾昭看了过去,只见那是个管事模样的皮囊,他似乎还有些懵,有些迷糊的甩了甩头,踉跄了两步,眉心皮肉下的蜘蛛跳了跳,这才站稳了身子。   片刻后,管事也护在了鬼母蛛之前。   ......   顾昭眼眸沉了沉。   原来,所谓的千军万马是这样得来的,以活人骨肉喂养鬼母蛛,鬼母蛛诞下小蛛,操控着那一具皮囊。   谢丹蕴如两军对敌的将领,于高马处往下睥睨,神情冷漠。   在他眼里,当真命如草芥。   顾昭一咬牙,“今日,我便要让你看看,你这千军万马是如何被破的!”   话落,她的手往虚空中一探,元炁化作长.枪,泛着莹莹之光。   只见她一招横扫千军,长.枪中的元炁带着一抹青绿之意,如江中波浪一样拍去。   被这元炁扫到的人皆有一瞬间的停滞。   一瞬不多,却也足矣。   只见顾昭另一只手微敛,手中的元炁化作一缕缕长丝,倏忽的钻进“村民”的眉心。   一个收力,一个拉扯,指甲般大小的蜘蛛被缠住八足,徒然张牙舞爪的被扯了出来。   莹光一绞,瞬间成了黑色灰烬。   与此同时,眉心失去了小蛛的人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萎顿干枯,如一张干瘪的皮囊一般。   很快,这儿就有一地的干瘪皮囊。   风来,皮囊簌簌抖抖,有一些面皮朝上,嘴巴处微微张着,似在向苍天倾诉,他们死得冤枉又不甘。   ……   孔其明和谢幼娘哪里见过这般诡事,当下两股战战,相互搀扶着才不至于昏厥。   顾昭挽了个枪花,直指谢丹蕴。   “该是你了。”   谢吉祥眼里闪过慌乱,平日里说的再是大气,真遇到了生死之事,他才知道自己是贪恋这一片天地的。   “上啊,给我上啊!你们是木头人吗?”   谢丹蕴失了风度,手一拍身下的八爪蜘蛛,疯癫的朝护着自己的那些皂衣汉子以及管事喊道。   皂衣汉子的身子还残留着生前的一些肌肉习惯,小蛛控制着身子,拔起腰间的大刀。   瞬间,锋利的刀刃上闪过一道刀芒。   而那管事模样的却不顶事了,跑两步竟然自己摔跤了。   这般紧张诡谲时候,因为管事这一摔,孔其明和谢幼娘诡异的心里安了安。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看向前头。   不过是几息功夫,此地一阵铿锵的声音,那是兵器掉落地上的声音。   谢丹蕴失神的看着这一地萎顿的皮囊,喃喃不已。   “不,不......我的千军万马不会这般无用,不,不......”   为何,为何会是如此。   顾昭一挑枪,直接将祠堂里那些如帷幔一样的蛛丝扯下。   上头倏忽的起了一道火,直接将带着阴邪之炁的蛛丝烧了个干干净净。   没了蛛丝帷幔,整个谢家祠堂也露出了原本的样子,气息虽阴,却也肃穆。   是祠堂清正的模样。   顾昭看向谢丹蕴,“不是千军万马无用,而是你这蜘蛛无用。”   鬼母蛛诞下的皮囊附鬼蛛,虽然够听麒麟子的话,但那又有什么用?   别说她是道法破了这一局,就算真的是两军相会,她相信结果也一样,定然是人取得了胜利。   因为人有七情六欲,会思考,会开心,会悲伤......有珍重的人,为了守护,更是能拼上了性命。   顾昭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谢丹蕴,神情冷漠。   “像你这等狼心狗肺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谢丹蕴猛地看向顾昭,眼里似簇着两团火,厉喝道。   “小郎你又好到哪里去,瞧着那手无寸铁的村民,不也一样下了狠手?让他们如今成了一个个干枯的皮囊。”   顾昭气笑了,“是谁将他们喂了鬼母蛛?谢公公,你倒是会自欺欺人。”   顾昭也不和谢丹蕴多费唇舌,元炁化成链子,直接将谢丹蕴缠绕了个严严实实。   鬼母蛛虽然吞噬血肉,会生下有着吞噬之人皮囊的小蛛,它本身却没有多少的战斗力。   甚至瞧那张鬼母之脸,还颇为温婉模样。   如今,谢丹蕴和鬼母蛛浑然一体,顾昭没有想着分开它们。   她直接往它身上贴了一张变形符箓,瞬间此地烟雾弥漫,等烟雾散尽,鬼母蛛和谢丹蕴也成了巴掌大小。   顾昭捡了一个瓷瓶,将他直接塞了进去。   待事情办妥了,她看了一眼周围,伸手一拂,谢家庄无数的皮囊汇聚一起。   最后,此地燃起一阵阳火,火光撩过皮囊,片刻后不见了踪迹。   顾昭招呼道,“咱们走吧。”   ......   回去的时候,考虑到谢家夫妇这一日受了大惊,未免他们沾染鬼炁,顾昭没有走鬼道,而是在谢家庄寻了一辆马车。   骏马贴上神行符,一路朝靖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它脚下似生祥云,当真如一日行千里的良驹。   ……   路上,孔其明坐在车厢外头和顾昭闲聊。   他看了一眼青山,感慨不已。   “来时,我也是和老马哥这般聊天的,不知道他有没有事,唉,真是担心死我了。”   顾昭随口应道,“吉人自有天相。”   孔其明:“是是,我们这么凶险的情况都躲过去了,老马哥应该也无事。”   他说着话,心情又轻松了一些。   “方才我瞧了,村民里头没有他。”   顾昭点了点头,算是应和。   孔其明又看了一眼周围的青山,语气庆幸。   “还好有顾小郎,不然我们就回不去了,我买下的果苗也没人种了,那就可惜了。”   顾昭诧异:“果苗?”   “是啊。”孔其明点头,“咱们息明山去岁夏日不是出了场山火么,知州大人说了,要是大家上山种果树,到时果子的销路他为我们寻好。”   “不单单这,他还专门找了些果农,让他们教种果树的技巧,我这不是还要给闺女儿攒嫁妆么,咬了咬牙,也盘下了一片山地,到时做果园。”   说起果园,孔其明心情乐呵了一些。   “我还答应丫头给她养两条大狗呢,要特别威风的那种。”   ……   大狗?顾昭回头看孔婵娟。   孔婵娟咧嘴笑,露出里头豁了牙的牙花子。   顾昭轻笑一声,又拉了拉缰绳,待马儿跑得更快了,这才道。   “巧了,叔,到时你的果园种树了,我给你送一个东西。”   孔其明来了兴致,连忙坐直身子。   “什么东西?”   顾昭想了想,“唔,也不是啥大东西,就一工具,到时你施肥的时候都得用它,放心,我送你的肯定不一般,我在上头施施法,保准你的果子林过两年大丰收。”   孔其明回头看了一眼谢幼娘,两人面面相觑。   这施肥的工具,那不就是粪勺吗?   这还要特意送他吗?   不管了不管了,顾小郎送的,那必定不是寻常之物。   孔其明小声,“那我,就先谢过小郎了?”   顾昭笑眯了眼,“不客气,叔你稍等两日,待我秉了知州大人,再好好的捣鼓捣鼓,一定让你使得趁手。”   孔其明:“......好,我等小郎。”   ……   那厢,马儿疾驰,顾昭偷偷的将绢丝灯中,冲虚道长命胎上的雷霆符箓揭开。   还是让他缓缓劲儿吧。   可不敢能量被消耗太过了。   道长以后还得肥山肥田,活儿忙着呢!   ...... 第128章   清晨的山林带着夜里的水雾,树梢上凝着一粒粒水珠,晨光一照,宛若云蒸霞蔚,壮丽异常。   这一段的山路颇为难行,顾昭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疾驰的速度慢一些。   只见山路的下头是悬崖峭壁,上头是千岩竞秀。   再往上瞧,才能见到青绿色的林子,山路就像是山腰上开凿出一条腰带一般。   狭窄的山路顺着山势一路蜿蜒而下。   稍有不慎,车马跌入悬崖,定然是粉身碎骨。   顾昭坐在车架上,眼里有着谨慎。   “啊,咱们到这儿了啊。”孔其明看了一眼山林,颇为诧异。   顾昭分了个神,“怎么了?”   孔其明来劲了,“我们来的时候,老马哥和我说过,这一个山林里,夜里会有很多的僵。”   他说到僵的时候,心里惊跳,突然的发紧。   孔其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眼睛瞅了瞅周围,见到东方那轮明亮的太阳时,这才继续道。   “老马哥说了,它们夜里都对着月亮拜拜,可瘆人了。”   顾昭点头,附和道。   “是有僵尸拜月的说法,月属阴,尤其是月圆之夜,更是阴郁之炁大盛时候,僵乃是阴物,最是趋阴避阳。”   “他们会在月圆时候吸纳月华,阴气收纳得太快,周围晕着浓郁阴气,空气扭曲抽动,自然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咱们看过去,就像它们在拜月亮一样。”   顾昭看了一眼孔其明,笑了笑,又道。   “不过是它们的修行的手法罢了。”   “噢噢,原来如此。”孔其明恍然。   片刻后,他又凑近顾昭,指着这一处的山林,问道。   “那老马哥说的是真的吗?这一片山林,真的有许多僵吗?”   顾昭顺着孔其明手指的看了一眼,此时马儿已经跑出了这一程陡峭的山路,回头一看,山林就像是一顶帽子一样,那条盘旋的山路是帽子的边沿。   草木青葱,晨光落在上头,晕染了飘忽如绸带的云雾,偶尔一些飞鸟飞出,荡得绿枝微摇,自有山林的清新静谧,还有几分神秘。   顾昭摇头,“不知道,就算有,这白日日头大,也该躲到棺椁或者山洞里了。”   孔其明又回头看了一眼。   经了这一遭,他以后是不敢再来临沂了。   有与没有,倒是和他干系不大,他也将这事儿搁置。   骏马奔驰,车轮磷磷,瞬间扬起浮尘阵阵。   很快,这一辆贴了神行符的车马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   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倦鸟归林,山林寂静,帽儿山上一阵清风吹拂而过。   一并带来了的,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铃铛声。   接着,就见一处山洞里出现一道人影,只见它穿着一身的黑衣裳,衣裳将身子裹得严实,不露一寸肌肤。   仔细看去,它身量不高不矮,宽大的袍子被风吹动,瞧过去有些细骨伶仃,乍一看,还真是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黑纱自头顶围下,将整个脸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眼睛的位置,帷帽一扣,黑纱垂下,就连那唯一露出的眼睛也遮掩住了。   此时,铃铛声愈发的清晰。   只见它手摇着铃铛,垂直的往那悬崖峭壁走去,悬崖很深,再往下是一阵阵的云雾,这人就这样垂直着身子,往悬崖下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这才到了崖底。   ……   崖底是一片的乱石。   只见那儿一辆马车跌在乱石堆上,马儿卧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车厢摔得稀烂,里头运着的木箱也被摔烂了,包裹着稻草的精美瓷器碎了一地。   黑衣人脚步停顿了一下,定睛看了片刻,手中的铃铛又摇了起来。   这一次,铃铛的声音格外的不同。   只见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的作响,似乎能穿透灵魂。   清脆幽幢的铃声抚慰了那漂泊无家归的游子,让那一颗焦灼的心一点点的沉静下来。   倏忽的,黑衣人缠着黑布条的手举高,铃铛声陡然高昂。   与此同时,残破车厢的木头动了动,好像下头有什么东西在动,簌簌抖抖。   铃声停了一刻,随即摇得更快更响。   碎木头也动得更厉害了。   “砰”的一声。   只见木头朝外飞溅,与此同时,残破车厢中站起了一个汉子。   他约莫了四十来岁,胡子拉碴,身量不高,面皮有些皲裂,瞧过去颇为精悍模样。   只是他此时面色死白带着青紫之色,虽然站了起来,眼睛却紧闭着。   再往下一看,只见腹肚之处的袄子破了个大洞,上头沾了大片的血迹,此时血迹干涸,透着一股不吉的暗红色。   俨然,这人已经死了。   不远处,一个装着银子的布袋落在了地上,这时,黑衣人弯了弯腰,缠着黑布的手将那银子布袋拾起。   要是孔其明在这,瞧见了定然大惊。   无他,概因这死人他相熟啊,对方分明是带着他去临沂的马车车夫,老马哥!   ......   夜幕一点点的降临,很快,夜的黑纱一点点的覆盖上了这片大地。   铃铛声又响了起来。   黑衣人沿着悬崖稍缓的坡度一路往上走,身后,老马哥的尸身闭着眼睛跳跃,每跳一下,便能往前走三步远。   月夜下,那张死寂的面庞泛着淡紫之色。   “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声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得很远,朦胧月光下,林子里又出现了几道影子,只见它们有着人的身形,身子僵直,行进间靠着跳跃。   树影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月光明明寐寐。   很快,帽儿山的林子里,这些分散的影子慢慢的汇聚,最后都坠在了摇铃人的身后。   只见他们双手前伸,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老马的身子坠在最后一个,除了他的面色是淡紫色的,其他几个的面上,大多数是浮着一层的白毛。   而走在最前头的那一个,白毛隐隐要褪去,露出下头泛着一层绿光的肌肤。   铃铛声响一下,这一串的身影跟着往前跳一下。   山林之中,朦胧月光下,此情此景瞧过去骇人极了。   又过了片刻,黑衣人停了铃铛。   只见帷幔下的目光朝靖州城的方向看去。   它似乎是有什么忌惮,踌躇了两下,低头看了看手中抓着的装了银锭子的布袋,又回头看了看坠在最后的老马,下巴一抬,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紧接着,铃铛声又起。   一串的人影手搭着肩,跳跃的顺着蜿蜒小道前去。   月光倾泻而下,此地阴郁之炁笼罩,它们的身影瞧过去影影绰绰,远远看去,就像是对着月亮朝拜一般。   ......   顾昭一行人到靖州城时,正好是次日的卯时一刻。   此时城门已开,过了城门,马儿一路疾驰,往城北的惊春路驶去。   天光熹微,靖州城褪去夜的宁静,开始热闹起来,就像一尾大鱼,于水中自由又悠闲的微微摆尾。   路上有了商贩挑箩赶驴的动静,车轱辘从石头路上压过,留下一阵阵轱辘轱辘的声音。   一些人家灶房处有炊烟袅袅,烟气驱散了夜晚的冷寂。   靖州城鲜活极了。   ……   “吁!”顾昭拉了拉缰绳,疾驰的骏马慢了下来,到最后稳稳的停住,车厢也跟着一停。   她吸了一口沁凉的冷气,鼻尖微微有些发红,精神气却十足。   顾昭回头,正想招呼,瞧见那缩在谢幼娘怀里睡得憨甜的小月,笑了笑,随即对上睡眼惺忪的谢幼娘和孔其明,轻声道。   “叔,婶,到家了。”   “到家了?”谢幼娘眼睛瞪大,有些不敢相信。   旁边,孔其明也在懊恼自己睡着了,居然留顾小郎一人在外头驱马驾车。   这般高人给他驱马驾车……   他,他心里不踏实啊。   顾昭点头,“嘘,咱们小声一些说话,别吵到小月了。”   谢幼娘摆手,“没事,小月这丫头跟小猪儿一样,睡沉了,那是打雷都不会醒的。”   ......   孔其明下了马车,拿出钥匙将门上挂着铁链的锁打开,紧着又从车厢后头将行囊搬出,谢幼娘抱着孔婵娟下了马车,顾昭正要搭把手。   “不用不用。”谢幼娘拒绝,“也不重。”   她四周看了看,没有瞧到毛鬼神,忍不住道。   “尊神是不是还在,感觉这一路抱着这小胖丫头,我的手都没那般受累。”   她颠了颠了孔婵娟,让她趴在自己肩上,继续道。   “轻巧着呢。”   顾昭看了一眼墙角根处。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毛鬼神已经贴着墙角根处,身影虚化,藏于围墙投下的阴影之中了。   对上她的目光,毛鬼神毡帽往下扣了扣,压住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顾昭回头,“在的。”   谢幼娘欢喜,“成,我先抱小月进去。”   ……   孔其明搬着行李,谢幼娘抱着小月进了屋,顾昭抬脚走到孔家的围墙处,从绢丝灯中将神像和小桌子拿了出来。   “喏,答应你的神像和小供桌,我都做好了。”   “尊神快瞧瞧,喜不喜欢?”顾昭笑着问。   在看到小桌子时,毛鬼神眼睛亮了亮,只见桌面是流云簇月,下头的桌角是带着生机的枝蔓根脚,木质细腻清正,绝对是百年千年老木。   这等供桌,精鬼怪又怎么会不喜欢。   下一刻,瞧到那尊神像,毛鬼神僵了僵。   耳朵畔,顾道友兴致颇高的指着神像,尤其是那背在背上的布袋,邀功道。   “像吧,我可以夸海口的说,绝对是连补丁的位置都丁点不差,讲究着呢!”   对上顾昭期待的眼神,毛鬼神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不像。   它踟蹰了片刻,艰难的点了点头。   “像!”   就是太像了!   显得它好破,好凄凉......   顾昭满足了,这一声像,那是对她又要去山里找石头木头,又要在院子里忙活雕刻的肯定啊,她那一日的休沐,因为有毛鬼神的肯定,值了!   ……   “对了,差点忘记这东西了。”顾昭一拍脑门,又道。   毛鬼神看了过去,就见顾昭又探手从六面绢丝灯取出一物,搁在供桌之上,神像之后。   它定睛一看,是一面有斑驳之色的围墙,老旧又破败,用的还是土砖。   好嘛!   这下更破更穷酸了。   要是一阵风吹着落叶过来,添一个竹棍和破碗,它凄凉的都能上大街唱一曲乞儿腔的花鼓了。   似是应和着毛鬼神的所思所想,春寒料峭,卷着去岁的枯叶打围墙处卷过。   “呼......簌......”   毛鬼神僵了僵。   顾昭没有察觉,“尊神,是不是特别的像?昭私以为,这一面的小围墙,于尊神而言,那是点睛之笔。”   毛鬼神:......   最后,毛鬼神还是收下了顾昭的深情厚谊。   顾昭有什么错?她雕的可真可像了,不过就是写实了一些罢了。   毛鬼神头一次怀疑,自己当初初初通灵时,听到的那掌柜训子,那不是在教子,那是在坑儿子。   他到底有没有坑到儿子,它也不知道。   不过,它自己肯定是被坑到了。   什么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有着这一尊神像,往后十年百年,大家肯定都以为它毛奎深混得这般寒酸。   收到神像,毛鬼神高兴,却又不是太高兴。   ……   顾昭自然是不知,她将马车留给了孔其明,准备去靖州城的州府寻潘知州。   孔其明瞧着那高头大马,再看看后头木料硬实,内里低调却舒适的车马,有些惶恐不安。   “这,这怎能给我,无功不受禄。”   顾昭:“谢家庄已经没人了,这马儿要是没人养着,回头也得饿死,叔不是还要去山上种果子么?有这一个车马在,出行也方便一些。”   “你就收下吧。”   顾昭安抚了孔其明几句,和他约好过两日再来,这才抬脚朝州府的方向走去。   ……   谢幼娘从院子里出来,“怎么了?”   “顾小郎将这车马留下来给咱们了。”孔其明回过神,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下。   谢幼娘看了看马儿,伸手摸了摸。   “留下吧。”   谢家庄,剩下的,也就这一匹马是活物了。   谢幼娘温婉的眼眸闪过一丝伤痛,随即,她又将那悲伤掩藏心底,回头对孔其明说道。   “对了,今儿你将咱们家围墙靠东那儿的角落挖个小洞,顾小郎说了,咱们家那小神仙走进走出,要走这呢。”   孔其明应下,“成,一会儿我就去弄。”   ……   那厢,毛鬼神卷着自己的神像,化作一道黑雾,倏忽的进了孔婵娟的屋子。   小供桌搁在角落里,神像往上头一搁,它想了想,抿着唇将那围墙一并搁了上去,倒退两步,瞧着这处神位,愁大苦深。   “哇,这是小毛吗?一模一样!”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   毛鬼神回过头,正好见到孔婵娟揉着惺忪的眼睛,扎成小髻的头发胡乱的翘着。   似乎是察觉到毛鬼神的视线,她侧头看了过来,指着神像,眼睛晶亮。   “这是小毛,这个也是小毛,嘿嘿,两个小神仙!”   毛鬼神嘟囔,“破破的。”   “才不会!”孔婵娟摇头。   她下了床榻,噔噔噔的跑了过去,蹲地瞧着那尊神像,越瞧越是喜欢。   倏忽的,她一拍手,指着那鼓囊囊的破布袋,欢喜道。   “小毛,这里头是我,是我藏在小毛的布袋里头了,鼓鼓的,嘿嘿。”   毛鬼神愣了愣,视线对上小月那期待的眼睛,用力的点头。   “恩,没错,小月在里头。”   它兜了一兜的小月亮呢。   瞬间,毛鬼神瞧着角落里,那背着破布袋,沿着墙角根前进的神像顺眼了。   顾道友的手艺,当真是颇好啊。   小月冲毛鬼神笑了笑,清澈的眼眸瞬间成了月牙儿。   ......   靖州城,州城。   潘知州正在书房处理公文,旁边还砌着一杯冒着烟气的清茶,晨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正好在桌上留下一道明亮的痕迹。   “大人,顾小郎有要事求见大人。”   下头,一身灰衣的小厮躬身,低声道。   “恩?”潘知州手中拿着卷宗,还在想着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这顾小郎说的是顾昭,连忙搁下卷宗,急道。   “快快,请顾小郎进来。”   “是!”小厮退下。   潘知州站了起来,抚了抚须,抬脚走出案桌。   很快,顾昭就被小厮带了进来,她冲灰衣小厮颔了颔首,低声道,“多谢。”   “小郎客气。”灰衣小厮退下。   ......   顾昭看向潘知州,拱手道,“顾昭见过大人。”   潘知州连忙道,“小郎客气,今儿来,可是有要事寻我?”   他笑着引顾昭走到旁边落座,一并吩咐外头的小厮看茶。   “是,今儿来,是有要事禀告大人。”   潘知州瞧见顾昭面容严肃,脸上的笑容也收了收,坐直了身子板。   “顾小郎你说。”   顾昭想了想,将事情从玉溪镇泰安村的五趾猪开始说起,最后说到了谢家庄的谢丹蕴,道。   “这谢丹蕴前一世是前朝庆德帝身边的大太监谢吉祥,他在冲虚道长施展的道法下,想起了前世之事,以整个谢家庄的人命,炼制麒麟子,想炼千军万马,意在社稷。”   “嘶!”潘知州好不容易长好的胡子又被他自己扯下了好一撮。   顾昭担心,“大人!”   “没事没事,不打紧。”潘知州紧着就道。   他神情惊疑,再次和顾昭确认。   “一个谢家庄都没了?”   顾昭抿了抿唇,点头没有说话。   潘知州跌坐回官帽椅上。   一个大村庄啊,得有多少人啊。   顾昭沉默,“九百八十六人。”   她顿了顿,目光对上潘知州又惊又痛的眼神,字字分明。   “我焚了九百八十六具人皮皮囊,在那之前,定还有损耗。”   言下之意,这谢家庄死的还不止九百八十六人。   潘知州手都抖了,只喃喃道。   “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   顾昭将白瓷瓶拿了出来,一并拿出的还有一粒莹珠。   她目光看向潘知州,开口道。   “这里头是我封存的谢家庄之事,大人掐破它便能知道,昭所言非假,而这白瓷里头,封的是那鬼母蛛和谢丹蕴。”   潘知州沉声,“我信小郎。”   他沉默片刻,问道。   “之前藏香阁的瑜娘......”这唤醒前世记忆,再由此人作恶,这手段颇为眼熟啊。   顾昭了然,“也是冲虚道长所为,瑜娘上一世是瑜贵妃,是庆德帝宠爱的妃子。”   她顿了顿,将从谢吉祥和冲虚道长那儿知道的前朝之事说了说。   “庆德陛下早年时候,曾经亲眼见到一只大龟驮着一块大石碑,在乌龙江的大浪中威仪前进。”   “在那后头,有仙乐阵阵,弥彩漫天,从此以后,庆德帝便沉迷于长生之术,广寻道人和尚,听经炼长生丸,荒废了国事。”   据说,那大龟足足有数丈高,像一艘宝船。   而龟壳上背负的石头就像是一块石碑,远远看去,好像有金字闪闪,后来,陛下和道人交往时,说起了自己的这段遭遇,有道人相互对视,然后拂尘一扬,进言。   那大龟不是龟,是龙之第六子,赑屃。   赑屃背负的石碑更不是石碑,而是上天之书。   据传,上头记载了上至万年的历史密事,后写往后千年的箴言。   顾昭眉眼垂了垂,“道士此言一出,庆德帝当下便起了兴致。”   “他派了许多护卫和方外之士寻访,尤其是在乌龙江一带,前后历经十数年,终于得了龟背上石书的一页。”   顾昭顿了顿,沉声道。   “上头以金光写着,东梁将亡,天启天授。”   人都有好奇心,庆德帝也一样,尤其是陛下。   在那打一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得了消息,那是打破砂锅都要知道的。   听说,得到那一页箴言的方士和大龟两败俱伤。   大龟沉江,方士吐血不止,紧实的面容一下便苍白衰老了下来。   与此同时,大龟背上的石书金光闪闪,“东梁将亡,天启天授”这八个大字一闪过,岸边随行的护卫都瞧到了。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倏忽的,石书化作了一道光,瞬间不见了踪迹。   潘知州倒抽一口气,“竟有这等秘事?”   顾昭点头,“谢吉祥所言,应当是真。”   潘知州:“那庆德帝就信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此时在书房里来回的踱步。   他一边想,一边摇头。   “不不,我瞧过前史,这东梁虽然是亡于天佑帝手中,不过,这国运是在庆德陛下那时就败下的。”   “……炼制长生药,修行长生道,不思量国事,最后更是立了还是小儿的天佑帝为君,这......”   潘知州顿了顿,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不亡国,谁亡国?”   “就是没有咱们天启的太.祖,那也有旁的地启,人启之类,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史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哪里有什么王朝是永不覆灭的。”   顾昭惊诧的看了过去。   潘知州摆手,“打个比方,打个比方罢了。”   他轻咳了一下,为自己找补。   “小郎不是外人,偶尔一两句,也不算出格。”   顾昭笑了笑,“大人待昭亲近,昭都知道。”   潘知州抚须,“这箴言一事虚渺,还真说不清楚,到底是真有此事,后有人预言了这一事,还是有人预言了这一事,然后,这一事便真的发生了。”   他咀嚼了下那东梁将亡,天启天授的话,倏忽的玩味笑了笑。   顾昭不解,“大人,可是东梁确实是亡了,咱们的王朝便是唤做天启。”   潘知州笑了笑,他看向顾昭,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咱们都能知道这一句箴言,你说,太.祖孟元周,他有没有可能也听到过这一句呢?”   到底是恰巧叫做天启,还是顺势而为,唤作天启,坐实了王权天授?   顾昭恍然。   是极。   毕竟那巨龟沉江之时,可是有许多护卫瞧到了,乌龙江是王朝有名的大江,江两岸富饶,也是有许多百姓居住的。   方士斗大龟,动静肯定颇大,肯定有人围观。   那几个金光璀璨的大字,说不得就流传出去了。   潘知州这么一说,顾昭难得的沉思。   这样说,这几个字是不是真的箴言还两说,说不得是那沉江大龟怀恨在心,行的挑拨之事?   半晌,顾昭继续道。   “那庆德帝得了箴言惊怒,他左思右想,正不知如何筹谋下一步时,又得知了瑜贵妃和韩子清道人私通之事,一时觉得天命当真难违。”   这次换潘知州不解了,“瑜贵妃此事,和天命又有和干系?”   顾昭解释,“庆德帝宠爱瑜贵妃,尤其是早期时候,瑜贵妃艳冠六宫,椒房独宠,所以,庆德帝仅存的两位年长儿子,他们都是瑜贵妃生的。”   说到这,顾昭有些羞赧,小声的继续道。   “他被带了绿帽,肯定得疑心儿子是不是自己的啊,就算是自己的,他赐死了瑜贵妃,剜了她的唇,还将她葬在蚂蚁钻棺的那等葬地,他也怕儿子和他心生隔阂啊。”   潘知州:......   “此言有理。”   顾昭:“所以啊,他后来一面寻民间有资质的小童,搁在道长身边学本事,为以后亡国后的复国大业做准备,还搜罗了鬼母蛛这等邪物。”   “另一方面,他还拼命的嗑药,就为了再追生一位男宝……咳,再拼一位龙子。”   话说秃捋了,顾昭赶紧改口。   “也就是后来东梁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天佑帝。”   ...... 第129章   桌上有灰衣小厮端上来的茶盏,此时茶汤氤氲着热气,潘知州端起杯盏,浅呷了一口,又将杯盏重新搁置回桌上。   半晌后喟叹一声。   “哪里是亡国箴言,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顾昭点头。   是极,小儿皇帝,成年藩王,为了炼药而搜罗天下奇珍,荒废国事,置万民于不顾。   再加上朝廷之中宦官方士当道,贤德之人人人自危。   如此,自然是亡国之兆。   ……   潘知州想着顾昭方才说的话,紧着又问道。   “这么说,那庆德帝已经活了?身边还有其他亲信的方士和鬼母蛛这等诡谲之物吗?”   他目光炯炯,里头有着慎重。   谢家庄之事骇人听闻,令人惋惜,他亦心痛不已。   不过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阻止下一个谢家庄的出现。   顾昭摇头,“此事还未知,我试过对冲虚道长的命胎搜魂,想探一探庆德帝的复活之计。”   “不过,庆德帝的复活之计在它脑海里就是一个禁制,我要是再往下探,它会直接自爆。”   顾昭有些庆幸自己收手收得够快,不然她探不到只言片语不说,还险些失去了冲虚道长。   那岂不是成鸡飞蛋也打了?   说实话,顾昭也是着实敬佩那庆德帝,居然哄得冲虚道长愿意对自己下那神魂禁制,宁愿魂飞魄散也要替庆德陛下瞒着。   真是……真是真爱啊!   当然,在冲虚道长口中,那是它要报陛下的知遇之恩。   ……   潘知州将桌上的白瓷瓶和圆珠收好,沉思片刻,道。   “一会儿我写一封奏折,请陛下允我进京秉告此事,小郎,到时可愿随我走一遭?”   像他这样的外官一般三年进京述职一次,其他时候想要进京,那是要得到陛下允许的。   顾昭自然点头,“听凭大人差遣。”   ......   正事说完,顾昭心里轻松了一些。   这样才对嘛!   窃国复国……这等想要动摇社稷根本的大事,就得让高堂上的人知道,她一个州城的小小更夫可不懂庙堂上的尔虞我诈。   ……   事已如此,潘知州心下定了筹谋,这才有心思和顾昭寒暄。   他请小厮上了些茶点,拂手示意道。   “小郎莫要客气,瞧这时辰,应该是从临沂回来便来我这儿了吧?先吃点茶点填填肚子。”   顾昭也确实饿了,她笑了笑,道。   “那我就不和大人客气了。”   桌上搁着白瓷碟子,上头点缀一些翠玉豆糕和杏仁佛手,还有一道奶香浓郁的霜糖奶糕。   潘知州瞥了一眼,抚了抚须,笑道。   “都是寻龙那孩子买的,说是城北新添了一家点心坊,唤做牛记,奶香特别的浓郁,他可喜欢了。”   “这不,家里这些天尽是甜口的,要我说啊,这东西偶尔吃两遭还成,多吃几天,那是还不如一碗面片汤来得好吃。”   潘知州对自己那憨儿子,那是怨念颇深。   不过,想着儿子在外头吃到好吃的,还不忘往家里捎带一些,给老爹也尝一尝,他眉毛一挑,又是喜滋滋模样。   顾昭吃奶糕的动作停了停。   别说,她也馋面片汤了。   热乎乎又咸香的面片汤,肉煎得酥酥的再下汤面,上头搁一些菌菇,再添一些香葱碎,到时她一定要舀一勺的辣子......   吃上一口,鲜香又暖胃。   顾昭愁大苦深。   糟糕,都怪大人说起面片汤,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她吃这喷香的甜点都不香了!   潘知州没有察觉,兀自和顾昭闲聊道。   “想不到,去岁那一场山火竟然是这般起的,唉......到底是欲壑难填,辜负了山神护城的心意,不知山神是不是对我们失望了。”   那一场山火,毁的可不止是山林万木,还有山上那许许多多的小生灵。   潘知州心情又沉重了两分。   顾昭喝了一口茶,清冽的茶香将那甜腻冲淡,只余茶叶幽长的清香。   “大人莫要如此说,就像世间有光的地方,对应的,自然也有阴暗的地方,世人也是如此,有好也有坏。”   “山神仁慈,祂定然知道这个理儿。”   “春分时分,龙君会来布雨,到时我也能相助,春雨过后草木丰泽,山林早日青翠,山神也能早一些恢复元气。”   潘知州意外:“龙君要来?”   “那小叔祖和小姑奶奶也来吗?”   顾昭点头,“龙君和小南小北形影不离,自然也是要来的。”   潘知州畅快:“好好好,到时我让府里准备一些供奉,到时供奉山神,供奉龙君。”   顾昭失笑。   山神那份供奉她不知道,不过,龙君那一份定然是进了小南小北的肚子。   ......   顾昭辞别潘知州后,潘知州也忙碌得很,明日便是春分时节,他想了想,吩咐外头的灰衣小厮。   “观言,去把陈长史请来,我有要事相商。”   “是,大人。”小厮观言领命退下。   不一会儿,陈长史便被观言带了过来。   “大人,您寻我?”陈长史人未至声先至。   他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汉子,此时穿一身灰袍,宽大的袖袍被他用一根黑色的襻膊缚起。   因此,他瞧过去格外的利索,仔细一看,灰袍上还沾了一些泥点。   潘知州也不寒暄,紧着就道。   “州府买的树苗都到了吗?”   陈长史示意大人看他身上的那些泥点。   “到了,大人唤我时,我正在盘点查看这些树苗……嘿,还真别说,大人您亲自吩咐的,下头的人那是一点也不敢糊弄。”   “我方才和张老汉瞧了,各个苗株都鲜活着呢!”   张老汉便是州城寻来的,种植果树一把好手的老农人之一。   潘知州颔首:“好,你们做事我放心,既然苗子都来了,今儿就种到息明山去吧。”   “府衙的人手不够,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城外寻赵庞赵参将,让他调一些兵丁。”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   “那些买了果苗的人家,你也拨一些兵丁过去,让他们今日将果苗都种下。”   陈长史大惊,“大人,怎地这般着急?”   潘知州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透过窗棂,看向那遥遥的息明山山脉,只见山势连绵,宛转迂回,远远看去,积雪消化,裸露的山石露出黄褐之色。   春风吹过,平添几分凄凉。   潘知州肃容,沉声道:“山神护我靖州子民,我等自然也要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明日春分时节,龙君布雨,到时,息明山定然是草木丰泽。”   “我们早一日将树种下,有龙君相助,树苗得活的可能就更高,如此,息明山也能早日青翠。”   说完,他将山神阻拦瑜娘血煞之炁下山的事,还有谢家庄无一人存亡的事,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要不是山神和那恶道相斗,并且伤了恶道,拖延了他作恶的时间,咱们州城定然不是只是死了十二位儿郎这么简单。”   他沉了沉声,虎目闪了闪,不无后怕道。   “说不得,我们会是头一个谢家庄。”   陈长史悚然。   ……   片刻后,他长身而立,肃容拱手,正声道。   “是!”   “大人放心,我等定然将事情办妥!”   陈长史立马去安排事情,另一边亲自去城外寻了赵庞赵参将要兵丁,州府忙碌了起来。   ……   那厢,靖州城州府。   书房里,潘寻龙知道龙君和小南小北要来这一消息,欢喜的一拍手。   “爹,你忙你的公务去,这供奉之物就交给我来准备吧,定然让龙君他们满意。”   说完,他揣着银锭子就要往外头走。   “回来回来!”潘知州招手。   “爹?”潘寻龙转回了身。   潘知州轻咳两声,“别买那甜口的了,腻!”   潘寻龙摆手,“哪呢,就得买这个!”   “爹你这就不知道了,小南小北虽然是咱们家的叔祖和姑奶奶,但人家还是两小娃娃呢,小娃娃不爱吃甜的,谁爱吃甜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头走。   “爹你就放心吧,牛记点心坊的甜点和汤饮,咱祖宗一定满意!你年纪大了,不知道小娃儿爱吃的,这事,就是得听我的。”   说完,潘寻龙不待潘知州说话,提溜脚步,三两下便不见了踪迹。   潘知州吹胡子。   胡说!   他哪里年纪大了?分明是正值壮年!   ......   那厢,顾昭回到家,好好的休息了一番。   等醒来的时候,正好是落日时分。   只见天畔霞光万丈,浮云都被晕染了一层橘色,温柔的在天上漂浮。   老杜氏正在院子里收簸箕,上头铺了晒得干干的冬菇。   “阿奶,我来吧。”顾昭过去帮忙。   她拿防潮的油纸将这些菌菇重新收好,然后搁在竹篮子中,绳子一吊,悬在了灶房的木梁上。   老杜氏敲了敲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脚,“老喽老喽,干点活都累人,还是娃娃的腿脚利索,三两下就做完了。”   顾昭想着自己在跳丸日月中感受到的,心有戚戚的点头。   “是格外的不利索。”   老杜氏不知还有这茬事儿,她想着院子后头的那些灰浆和刨刀等工具,问道。   “对了,昭儿,那些泥巴和木头你还玩吗?不玩的话,阿奶回头帮你把东西先收起来,搁在那儿不收,总觉得有些乱,白糟蹋这好房子了。”   有了甜水巷这处宅子,老杜氏那是更爱干净了。   顾昭:......   表哥误她!   她真不是玩泥巴。   顾昭:“先别收,我还要做个东西,阿奶你别操心这,回头我交代小令收拾就成。”   老杜氏点头,“成。”   倏忽的,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眯眯模样。   “咱们昭儿还小,偶尔玩下泥巴也不打紧,以前你阿娘拘你拘得紧,平日里都在家里耍。”   “后来啊,你又要接你阿爷的班,养家糊口,更是没有玩耍的时间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孙女儿可怜巴巴的,心酸得很,原先的笑模样也淡了下去,苍老的面上都是对顾昭的怜惜。   老杜氏抬手为顾昭顺了顺发,爱怜道。   “要是还要那糯米,只管叫阿奶给你煮,别听你表哥的,玩泥巴有啥不成的!”   顾昭拖长了声音,“阿奶......”   老杜氏:“好好,不是玩泥巴,阿奶小点声说。”   顾昭无奈,罢罢,就像阿奶说的,玩泥巴也没啥不好。   ……   那厢,听到老杜氏提到了阿娘张氏,为人子女,顾昭也问了几句张氏那儿的近况。   当初张氏改嫁,嫁的是通宁县的一户富户。   是顾昭的外家保媒拉纤的,听说那户人家的婆娘生孩子时,失血过多没的,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娃儿,小的那个刚出生便没了娘,大的和顾昭差不多大。   张氏回娘家探亲,偶然见了那富户,她面容姣好,气质温婉,正好入了富户的眼,一步三回头的贪看了几眼。   张氏娘家嫂子瞧见了,就上心了。   后来张氏改嫁,许是那奶娃娃缠人,又或是她新夫家不愿张氏同顾家多有往来,张氏也就顾春来断腿那段日子回来稍坐了片刻。   说上几句话,送上一些节礼就走了。   ......   顾昭关心,“阿娘在那通宁还好么?”   老杜氏看了一眼顾昭,为自己方才提到张氏有些懊恼。   她还记得张氏离开之时,昭儿可是生了一场大病的。   顾昭宽慰,“没事,雏鸟离巢,这亲缘一事也是这样,我长大了,阿娘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   张氏那儿,她当做亲戚往来,年节也有送些年礼过去,倒是那边不是太热情,偶尔回些只言片语,上次还特意捎信来了,让她不用破费再送。   老杜氏叹了口气,“还成吧,听说日子颇为和美,就是没有个孩子傍身,她总是有些难安心。”   “毕竟,这后娘可不好当。”   顾昭愣了愣,没有再说话了。   ......   晚风从山林处吹拂而来,清冽的风被高山一挡,便成了煦煦和风。   风拂过地上新冒出的小草,小草摆摆,似带着欢喜之意。   顾昭来到市集的铁匠铺,在那儿买了一个铁疙瘩,得亏她是靖州城出了名儿的顾小郎,不然像铁疙瘩这等东西,寻常人没有官府批文,那是别想买到的。   官府管控铁器,就是连每户人家的铁锹锄头,都是写了编号登记在册的。   路上,许多人荷着锄头,裤管一边高一边低的往回走。   夕阳的橘光落在脸上,虽累却是乐呵,偶尔再抓起脖颈上搭着的汗巾子,擦擦头上冒出的汗。   顾昭在等铁疙瘩,瞧着这一些沾了黄泥的人,眼里有着好奇。   “呵呵,是不是在意外,怎么大家好像都去地里劳作了?”铁匠抡起大锤,往烧得发烫的铁条上用力一锤。   “铛铛”火花四溅,铁匠赤膊的皮肉也跟着跳了跳,上头肌肉虬结。   火光映得他面色膛红,不过,此时却挂着笑意。   顾昭的视线又朝街道上看了一眼。   只见荷锄的人三三两两的结伴,有的还相互搭着肩膀,时不时的说上一句什么,乐乐呵呵又放松。   “是啊,大家好像一起忙碌去了。”   铁匠:“不是好像,就是一起忙碌去了。”   “今日,府衙里的大人们都和我们说了,去岁那一场山火,那是山神护着我们州城,和恶人相斗,后来被恶人用了奸计,这才烧了我们的息明山。”   他说到这,恶狠狠的呸了一声。   “要是让我知道那恶人是谁,非得骂他个祖宗十八代不可!”   顾昭听了过去。   只见铁匠又抡了铁锤,咬了咬牙,面色狰狞的砸下,显然是将那火烧的铁胚当恶人捶打了。   她轻笑了一下,只听铁匠又道。   “这不,大人吩咐了衙役和兵丁上山种树,大家儿知道了,自个儿也拎了锄头和铁锹,结伴上山种树。”   “大家伙儿都说了,以后啊,我们年年这个时候,都要上息明山上种几棵树。”   “不拘是什么树,长此以往,息明山定然又是一片青翠。”   他又砸了下铁胚子,中气十足。   “咱们靖州城的人都念着山神大人的好,一定会让山神大人恢复元气,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了十年......百年,息明山一定会和以前一样好。”   他顿了顿,发狠道。   “不,一定要比以前还要好!”   “下次再碰到狡诈的坏人,定然不能让他烧了去!”   这时,又是一阵山风吹来,里头似乎带着一道浅浅的笑意。   那是息明山山林之意的声音。   顾昭怔楞了下,随即面上也扬起了明媚的笑。   真好啊。   祂念着他们。   他们,亦念着祂。   ......   拎着铁疙瘩回到甜水巷的顾宅时,天光正是擦黑时候。   纸人畏火,院子里的灯笼是顾春来拿火折子点燃的,待所有的灯都燃着了,他将绳子一拉,灯笼高高挂起,于温柔的春风中微微摇摆。   烛光映衬在地,风来,光影摇动。   顾昭招呼了一声,“阿爷。”   顾春来朝石头花盆中磕了一锅烟灰,回头就见顾昭走来,手中还拎着一团铁疙瘩。   他老花的眼睛眯了眯,道。   “这是铁疙瘩吧。”   顾昭点头,“是啊。”   顾春来不解,“这铁疙瘩拿着作甚?”   顾昭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露出促狭的一笑。   “做个小东西。”   “哦?”顾春来来了兴致。   这些天化雪,泥地湿滑,顾昭拘着他,不让他夜里时候出门。   喇叭藤另一边,老家的老伙计们也回屋歇着了,他这是百无聊赖啊。   见顾昭说要做个小东西,顾春来大旱烟一抽,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跟上顾昭。   瞧见顾昭回头,他摆摆手,眯眼笑道。   “阿爷就瞧瞧,不打扰你。”   他顿了顿,又道。   “阿爷能瞧吗?”   顾昭点头,“当然。”她颇为羞赧,“就是我的手艺可能有些粗糙,不过也没事,这玩意儿不要好看,结实耐用就成。”   最好用个百年,千年。   顾昭在心里偷偷的想道。   ……   后罩房处。   这一处和他们刚搬来时的模样差了许多,只见黑泥地整得整整齐齐的,上头种了菜和姜葱。   许是顾昭修行时有元炁溢散,虽然是早春时候,这些菜苗已经长势颇好。   望过去一片绿绿葱葱,鲜嫩清爽模样。   顾春来饶有兴致的看着铁疙瘩在顾昭手中变成了火红的铁水,接着,就见她从家里祖传的宝贝灯笼里提溜出一个小人。   恩,小人。   恩?小人?   倏忽的,顾春来脸上的神情愣住了。   他眼瞅着顾昭要将小人丢到铁水里,有些慌的摇手。   “昭啊,这,这是啥啊?”   “阿爷莫惊,这就是我晌午和你们说的,冲虚道长那恶道。”   顾春来放心了。   是恶道啊。   还好还好,他还以为他家昭儿胡来了。   怕自己打扰到顾昭,顾春来走到旁边的石凳旁坐下,瞧着不再说话。   ……   见有阿爷瞧着,顾昭想了想,就没有将命胎丢到铁水中,而是让它悬浮在半空中等着。   那厢,冲虚道长瞧到那通红宛若岩浆的铁水,不屑的冷嗤了一声。   小人儿负手而立,硬气道。   “顾道友,你也恁的小瞧我冲虚了。”   雷火之罚他都受住了,又何惧这小小的凡间铁水。   顾昭点头附和,“是是,道长最是英勇了。”   冲虚道长一拳就像是打在棉花团上,得了肯定,反倒气闷又阴郁的扫过顾昭一眼了。   顾昭不理会他。   只见她手诀翻飞,那通红的铁水一点点的塑形,先是上头的铁棍,接着是下头圆圆如水瓢一样的半球。   此时,半球的表面倏忽的起了一道道刻纹。   纹路繁复又不冗杂,一道又一道的交叠,上头有莹光阵阵。   冲虚道长也是有眼力的人,它当下就眉头锁了锁。   “这是锁灵阵,不,其中又有散灵阵......”它眼眸睁大了一些,“你要将我锁在其中,再一点点散我的灵?顾道友,你好狠的心呐!”   杀人不过头点地,哪里有这般软刀子慢磨的?   顾昭没有理它,在最后一道符文落下的时候,她手一扬,悬浮在半空中的冲虚道长只觉得自己被一阵风一扫,倏忽的落入那半球之中。   只见上头光彩大盛,它身上束缚的元炁和圆球符文上的元炁一道伸出,就像锁栓一般,两厢相扣,紧紧束缚。   冲虚道长停滞了一刻。   它觉得它成了那圆球,圆球成了它。   五感通达,触、味、嗅、听、视,无一不通。   冲虚想动一动,奈何,被束缚在这圆球之中,它一点也动弹不得,只得徒然的喊道。   “顾道友?顾道友?”   “顾道友,这是何意?”   ……   “成了!”顾昭喜上眉梢。   她仔细的看手中的长柄半球,只见这是质朴的土褐色,明明是一个大铁疙瘩打造,拿在手中却轻盈得很。   关键是,长柄前头的半球能装。   顾昭瞧了瞧周围,前头香樟树下有一瓮的水缸,里头装的无根水,平时,顾春来和老杜氏存了水用来浇菜的。   她拎着这长柄半球走了过去,从水缸中舀出一勺水,接着往菜地里浇去。   只见落水均匀,被这水浇过的菜苗抖了抖,好似得到了春雨的滋润,一下长了一些。   与此同时,冲虚道长感觉自己命胎的灵散了一丁点。   散灵,定然是方才那散灵之阵!   惊怒之下,冲虚道长顾不得计较方才那一下,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无根水中时的灭顶感觉,一并冲来的,还有那无根水沉积多日的水臭味儿。   冲虚道长沉声,“顾道友,你这是将我炼成器灵了吗?”   这时,旁边的顾春来欲言又止,止而又言。   “昭啊,这是……这是粪勺吧。”   冲虚道长这方外之人没有瞧出来,顾春来这个老更夫是一下就瞧出来了,他们虽然将田地佃出去了,不过,他们也是种菜的。   种菜,难免就要施农家肥。   顾昭手中这东西,除了手柄的地方不一样,其他地方一看,分明就是一个粪勺啊。   顾春来这话一出,冲虚道长僵住了!   接着,它就听顾昭开口应和,仔细听,声音里还有两分的得意和促狭。   “是啊。”   “阿爷,晌午时你也听我说了,这冲虚道长有肉身的时候,那是搅风搅雨的大人物,没道理只剩命胎了,就不让人家搅……”   “你说是吧,那样,道长该多不习惯啊。”   顾昭语气认真:“咱们老顾家,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厚道人家,这不贴心的事儿可不能干!”   顾春来:......   搅啥?   搅粪吗?   ……不,他没那么厚道,厚道的是他老顾家的孙女儿。   …… 第130章 (捉虫)   顾春来手中的大旱烟杆子好似也愣神了。   好半晌,他才将视线看向搁在地上的粪勺,对冲虚道长投以同情的目光。   这……落在他这促狭的孙女儿手中,这恶道也是惨啊。   长柄半球中,冲虚道长在听到粪勺的那一刻,简直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它几欲跳脚,目眦尽裂。   “顾道友,你竟敢如此辱我?”   见顾昭无动于衷,它转而又愤而怒瞪旁边的顾春来,面皮狰狞,淡然又超脱的老神仙风范都维持不住了。   “你就这样教你家孩子的?”   “士可杀不可辱,这话不曾听过么!”   顾春来向来护短,听到这话,眉心一下就皱了。   “我家昭儿可没有说错话,她就是体贴道长您呢……咳,好了好了,这一直有的搅,仔细一想,之前之后,生活确实也没甚差别。”   “道长你就别胡闹了,做人贵在知足。”顾春来语重心长。   大人物为啥爱搅风搅雨,那是因为搅风搅雨做成了大事,他们心里得意,觉得自己有本事。   不过,这搅粪施肥也不差啊,   到时看到地里的苗苗长大,心里该多欢喜自豪啊。   读书人都说了,食为人天,农为正本,这搅粪施肥虽然上不得台面了一些,不过,它的内涵可大着呢,仔细一想,还是关乎天下的根本。   事儿虽小,却一样是大事。   还是天大的事!   顾春来想了想,搅风搅雨搅屎棍,乍听之下荒唐,不过,经过他一番细细思忖,倒是觉得他家昭儿的这一手没毛病。   顾春来暗暗点了点头,目光赞许的看了顾昭一眼。   唉,还是他们老顾家的娃娃厚道。   机灵又厚道。   冲虚道长气得发疯。   ……   片刻后,顾春来瞧了一眼那粪勺,问道。   “昭啊,这要给阿爷用吗?”   顾昭摇了摇头,“不了,阿爷平日里还要去茶楼听话本子,昭儿舍不得阿爷忙碌辛劳。”   “再说了,咱们家将地都佃出去了,只有一些菜地,那一点点活儿,道长哪里能尽兴?”   “我啊,已经给道长安排了一个好去处了,一定让大家都满意!”   到时,冲虚道长赎罪,小月阿爹的果园丰收,山林也能葱郁,真是,真是一箭三雕啊。   顾昭满意,今儿又是佩服自己这机灵脑袋瓜的一日。   ……   一句舍不得阿爷里忙碌辛劳,顾春来乐呵的老花眼都微微眯起来了。   “好好好,咱们家昭儿贴心,阿爷享福。”   片刻后,他又吧嗒了两下旱烟,皱着眉看着那长柄半球,又道。   “不过,它这样吵吵闹闹的,会不会吓到主人家了?”   可不是谁都有他顾老头这样的胆量的,想到这,顾春来直了直腰背。   顾昭:“放心,我再下一道符箓,到时就听不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顾春来放心了。   冲虚道长气得破口大骂。   荒唐荒唐!   它冲虚才不会落到这等境界!   片刻后,随着一道莹光一闪,顾春来已经听不到动静了,那厢,冲虚道长泄力又颓败。   完了,竟然连自爆命胎都做不到。   身上那元炁锁链既是囚笼,又是保护......   它失魂落魄极了,两相对比,居然比刚死的那一刻还要恍惚。   难道,它真的要在日日施肥中,一点点的散灵,滋养草木......直到百年以后才散尽了灵?   ......不!   它不要!   冲虚道长瞧着顾昭,头一次眼里有了畏惧。   这顾道友不是人,他是个魔鬼……   注意到视线,顾昭冲它又笑了笑,有些腼腆羞赧,端的是纯良又可亲。   冲虚道长:......   ......   片刻后。   顾昭收回目光,催促顾春来,道。   “阿爷,你先回去歇着吧,夜里风凉,我将这里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去巡夜了。”   又是一阵风打着旋吹来,端的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成,你夜里当值也多加小心,衣裳穿厚实一些。”   顾春来站了起来,裹了裹袄子,抬脚往前院走去。   顾昭将这一处稍作收拾,想了想,没有把那长柄半球的东西收到灯笼里,而是直接往水缸中一插。   瞬间,冲虚道长只觉得自己被水没顶了,带着水臭之味,此时五感通达,它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偏偏又呼吸通畅。   由此想象,等到正式开工那一日,该是如何的让人心生绝望。   冲虚道长:……不!   救它,救救它啊!   ……   顾昭不理睬冲虚道长,提着绢丝灯走进了夜的黑暗。   哼!这恶道,它可不配住她的灯笼。   等明日她亲自送它去孔家。   黑夜中,夜色如墨汁一样流淌,六面绢丝灯的烛光摇曳了一下,似在应和顾昭的所思所想。   是极是极。   它可是干净的灯嘞。   ......   “轰隆隆。”   寅时初刻,远处的息明山倏忽的落下一道惊雷,雷电撕破了蒙昧混沌的夜色。   在落下惊雷的那一刻,靖州城的百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大家伙儿揉了揉犹带惺忪的睡眼,衣袍一裹,探头朝息明山的方向看去。   只见雷光之下,昨日还是碧空无垠的天空此时云腾雾动,流云还在不断的涌动,在那之中,一道金光若隐若现。   它蜿蜒的在云后游弋,龙首一昂,似有龙吟啸天。   与此同时,云层的水汽愈发的浓郁了。   龙腾云起,不外如是。   随着又一道惊雷落下,春雨淅沥沥的撒下。   细密的雨温柔的朝息明山笼去,顾昭抬头看去,只听息明山传来一阵“哔啵哔啵”的声音,那是青山下,黄褐色泥土里的种子在发芽。   果真是春分时节,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顾昭心神激动,手中倏忽的出现了三根香,只见她掌心拢过,香头一点猩红,接着,只见香条急速的燃尽,与此同时,烟气汇聚成一只细伶脚细长脖的白鹤。   “唳!”白鹤嘶鸣。   只见它羽翅一震,此地飞砂走砾,那气势当真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顾昭一跃翻上了白鹤,“鹤兄!”   白鹤知意,只见它羽翅一震,脖颈往前一探,细伶的脚一蹬,整个鹤身轻巧翩跹却又不失速度,犹如一道急光一般的朝那云涌翻动的天空飞去。   于那浓云密雾中,顾昭看到了一条巨龙。   只见祂身长数十丈,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鱼鳞,蛇身......龙爪中抓一颗金光璀璨的龙珠。   龙身蜿蜒过的地方,水炁汇聚,龙嘴一张,惊雷落下。   顾昭:“龙君!”   “哈哈,是顾道友啊。”巨龙回头,声音幽幢又畅快。   顾昭朝四周看了一眼,于风中大声道。   “我也为山林尽一份绵薄之力。”   “甚好,甚好。”巨龙瓮瓮的笑声从蜃腹中传来。   接着,就见巨龙蜿蜒,水炁汇聚成云层,龙息吐露,水炁化作春雨绵绵落下。   顾昭于白鹤之中掐着手诀,清风吹拂而来,她眼眸微微眯起,绛宫处那金丹滴溜溜的转,无数的元炁氤氲成水雾一般,随着顾昭的一道手诀,尽数的朝周围的云雾弥漫而去。   春雨落下,一并落下的,还有那氤氲成水雾的元炁。   息明山上不断的有种子破壳的声音,很快,稚嫩的绿草于春寒料峭的春风中摇摆。   雨落,它们矮了矮身子,随即更贪婪的吮吸。   黑泥地里,脆弱的根茎牢牢的抓着下方的土地,随着雨落,不断茁壮。   很快,原先黄褐色的息明山被绿意覆盖了。   青山葱郁,连绵不绝。   “多谢龙君,多谢顾道友。”一阵山风吹来,伴随着松针簌簌之声,里头是山林之意温和的声音。   顾昭和巨龙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笑意。   “山神客气了。”   ……   巨龙拥着云层,朝靖州城的方向蜿蜒而去,龙身于云雾后头翻云覆雨,很快,靖州城也下起了细细密密的春雨。   惊雷声起,零星的黑雾被击散。   顾昭知道,这是病晦。   州城人多物杂,病晦是难免的,不过有龙君降下的这一场春分时节的雨水,接下来一段时日,想来宝安堂那等药铺的生意会差一些。   白鹤于云层后振翅,风炁吹得顾昭一身衣袍簌簌。   春分这一日,白日的日头和夜里的黑夜等分,接下来,便该是昼长夜短了。   这时,靖州城的人也注意到了云雾朝这边过来了,他们伸手出窗棂,接了接那雨水。   不凉,带着一股暖暖之意。   “快看,是龙,是龙在布雨,龙君,龙君真的来了!”   “龙君来了”   “龙君来了”   “龙君来了”   这一声惊叹越汇越多,最后激荡成响彻天地的惊呼。   云层后头闪过金光,蜿蜒的龙身若隐若现,瞧见这一幕,靖州城的人无不心潮澎湃。   “春分登天,秋分潜渊......龙,是龙啊。”老书生眼泪有泪。   有人走出屋舍,特意让那带着暖意的雨水落在脸上身上,更有人拿出木盆想要去接,不过,春雨虽然稠密,却也只能沾湿木盆。   就是如此,大家也是欢喜的。   幽幽黑夜中,顾昭提着绢丝灯,侧坐于白鹤之上,她放眼望去,靖州城陆陆续续的点上了烛火,灯火如萤虫,细细的点缀着夜色。   偶尔摇曳,却不曾熄灭。   顾昭叹道,“真热闹啊。”   ......   这一场雨从寅时初刻下到了卯时二刻,天光熹微,雨雾急速的消去,与此同时,巨龙昂首朝天呼啸而去,下一瞬,祂化作一道金光落到了地上。   金光散去,此处不见巨龙,倒是有一位儒雅的读书人。   白鹤振翅,飞沙走石,在离地丈高的地方,顾昭翻身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白鹤莹莹化去。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龙君,小南小北和八郎没来吗?”   “来了来了。”龙君哈哈笑了一声。   接着,就见樟铃溪江水边的巨石后,两个光头娃娃像小炮弹一样冲到了龙君的怀里。   它们嘴里热热闹闹的喊着龙君,又喊着阿爹,明明是两个小娃娃,却闹腾出了几十只鸭子的错觉。   龙君拍了拍小南小北,亲昵道。   “和顾道友打招呼了没?”   “顾道友好。”小南小北异口同声。   “你们也好啊。”顾昭笑眯眯,她左右看了看,诧异道,“八郎呢?它没有和大家一起来吗?”   小北细声细气:“来了来了,丞相大人害羞,不好意思见顾道友呢。”   顾昭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   害羞?   八郎为何会害羞?   那可是会说自己是龟孙子的八郎啊!   还不待顾昭问话,妹妹小南已经热情的喊道了。   “顾道友莫急,我这就去将丞相大人拖出来。”   说完,它噔噔噔的跑到石头后面,伸手扯了扯,使出了千斤坠的招式。   瞧那动作,好像是在拉什么东西。   “出来嘛,顾道友又不是外人,再说了,龙君说了,丞相这模样俊俏着呢。”   “哪里俊俏了,一点都不威风。”一道慢吞吞懒洋洋又带着清朗的声音响起。   “好了好了,我自己出来,小龙女别扯我衣裳了,它脆,仔细扯破了。”   小南当真松了手,只是抬头看着。   顾昭若有所思,小南需要抬头,衣裳......难道,八郎化形了。   似是要应和着顾昭的所思所想,接着,就见石头后头先踏出的是一双祥云状的翘头履,视线再往上,是一黛色的袍子。   只见圆领宽袍,上头缀着一个方形的补子。   仔细一看,那补子是飞鹤朝天的缂丝。   顾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这行头真是威风啊!   八郎羞赧,又想往石头后面躲,“我就说这模样怪了一些,顾道友等等,等我脱了这身袍子,重新变成龟身,再来与你说话。”   它爱惜的摸了摸那黛色的袍子,面上露出几分珍惜。   这衣裳,它贵着嘞!   顾昭一急,“唉别,八郎莫走,这身衣裳好看,八郎这模样......”她顿了顿,点头铿锵有力道,“也是好看的!”   龙君哈哈笑了一声。   旁边,小南小北两人绕着八郎的左右,伸手去拉八郎垂在两边的手,直把八郎又重新拉回了顾昭面前。   小南小北拍手,“好看的好看的,丞相大人好看的,龙君和顾道友都说了好看了。”   “真的吗?”八郎有些犹豫的问了一声,紧着对上顾昭看来的目光,它又笑了笑。   顾昭晃眼,这牙口,好白啊。   是的,八郎的人形生得有些黑,是以衬得那牙口格外的白。   不过男孩子嘛,黑一些有什么干系,瞧过去还更精神呢!   只见它的眼睛是单眼皮的凤眼,约莫是十六七岁模样,身量瘦削颀长,一身黛色的圆领袍子再加上一顶金光璀璨的官帽,端的是江中龙凤。   不过……   顾昭眼睛一凝,“八郎,你背上背着的是啥啊。”   “啊,这个啊。”八郎侧头瞧了一眼自己鼓囊的后背,不以为意,道。   “还能是啥,我的龟壳啊。”   顾昭瞪眼:“你不是化人形了吗?”   八郎:“是啊。”   “化形了为啥还要留着一个大龟壳,好好的一个俊俏小郎成了罗锅,多丑啊。”   八郎不屈:“胡说,我这龟壳才不丑。”   顾昭和八郎大眼瞪小眼,那是真大眼瞪小眼。   “哈哈哈!”龙君又是畅快的一笑。”   片刻后,祂解释道。   “八郎这是化形还不够彻底,顾道友莫忧,等它修行再精深一些,龟壳自然能收放自如了,说起来,八郎化形,也不过是一场意外之事。”   顾昭听了过去。   原来前一段时间,龙君带着小南小北沿江北上,小南小北舍不得八郎,硬是拉着八郎也一道出发,樟铃溪的龙宫只留了丹娘一个蚌精守着。   在一处大江时,八郎喝多了酒,在江河中浮浮沉沉,一不留神,被流水带到了一处的旋涡眼。   龙君:“那处旋涡眼颇为奇特,里头元炁浓郁,似有先辈遗蜕在下头,炁息闷沉又肃杀,好险我才将八郎拉扯了回来。”   说到这,祂有些庆幸,还不忘瞪了八郎一眼。   八郎羞赧的摸摸鼻子,它现在已经不喝大酒了,真的,它只喝小酒。   龙君继续,道。   “不过,它这一沾里头的元炁,倒也不是全然都是祸事,下头那肃杀之炁冲击得它血脉里的传承涌动,如此,修为才又进了一步。”   祂想了想,叹了一声,又道。   “八郎修为虽精进,根基却不牢,还是稳扎稳打来的妥帖。”   顾昭附和,“龙君此言在理。”   山川之大,先辈自有惊才绝艳之人,龙君说的那一处旋涡水眼,顾昭和龙君虽然都心生好奇,不过,在修为还未到那一步时,两人都不会贸然冒险。   顾昭告诉龙君,“听闻龙君要来,潘知州准备了供奉,宴请龙君和小南小北。”   龙君看了一眼小南小北,笑道,“潘大人客气了。”   听到自己要去见侄孙了,小南小北欢喜得厉害,一人拉一只龙君的手,跑跑跳跳模样。   八郎挨着顾昭走,让顾昭瞧它新学会的本领。   顾昭好奇,“是什么?”   “是这个。”八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帽子,得意的笑了笑,随即微微摇头。   只见随着它的摇头,帽子上的两个长翘也跟着打转,时而是单凤展翅,时而是双凤齐飞,端的是技艺精湛不凡。   顾昭:......   “哈哈哈!”   “八郎,你是从戏台上学来的这一手吗?”   她乐得不可开支。   八郎得意,“我仔细的瞧了,凡人间的丞相都是这般模样,我们龙宫的自然也不能输了阵势。”   前头的小南小北也跟着应和,“没错没错,我们都一起瞧过了。”   顾昭乐得更厉害了。   哪里瞧的?铁定是哪家戏楼里瞧的。   八郎这一招,分明是翎子功啊。   ......   龙君一行人到府衙的时候,天光还是擦擦亮,潘寻龙瞧着小南小北,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亲昵的喊了一声小叔祖,小姑奶奶,随即又有些懊恼。   “糟糕!我定的东西还没有送来呢。”   潘知州瞪了自己憨儿一眼,“做事没成算!”   “这是我的不是。”龙君连忙开口了。   “大人勿要怪寻龙,是我和小南小北来的早了。”   祂看了看外头,大家伙儿顺着也看了过去。   惊雷春雨过后,空气沁凉,带着一股好闻的清新之意,天光虽然初亮,不过,那如洗的天空一眼就能看出,今日又是一日的晴好。   顾昭和潘知州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笑意。   龙君,这是怕耽误了靖州城百姓一日的劳作,特意寻着五更天时候来布雨了。   ……   顾昭又稍坐了片刻,辞别龙君和潘大人,起身先回去了。   ......   今日是春分时节,雷雨过后,大家也没有回去睡回笼觉,灶房燃起了炊烟,紧着吃了早饭,就荷着锄头铁锹出了门。   没见老祖宗都说了么。   二月惊蛰又春分,种树施肥耕地深。   这时候不忙碌,到了秋收的时候就该悔了。   靖州城城南,甜水巷。   顾昭刚到家,正好瞧见老杜氏一脸乐呵的摇了摇手,嘴里说着多谢多谢,那厢正要关门。   她顺着视线看了过去,正好瞧见一道身影,只见那人肩上背着一个褡裢,手中拿一根竹棍,一个错身,人在巷子的拐弯处不见了。   顾昭收回视线,“阿奶,这是谁啊?”   老杜氏乐呵呵模样,手中还拿着自家舀米的勺子,瞧见顾昭,她连忙停住了关门的动作。   “是春官。”   顾昭不解:“春官?这是什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头走去。   “哦,之前咱们玉溪镇也有,不过没这般正式,春官呐,那自然是送春送吉祥的人了。”   “......先开一个天财门,天官赐福你家中,后开一个地财门,地下财气往上深......嘿,昭儿你听听,听听,刚刚那春官说得多吉祥啊。”①   喜庆!   这好听的话听了,她心情可舒坦了,就是舍出一勺子的米,那也半点不带心疼的,只觉得自己给的还不够!   老杜氏心情颇好。   ……   那厢,顾昭听了一会儿,可算是明白了。   原来春官就是在春分这一日,走街蹿巷说吉祥话的人。   他们预祝今年秋日五谷丰登,财源滚滚。   这一日,春官手持春牛,也就是一个木头雕成的小牛,还带着历书,另一只手杵着孝春棒,肩上背一褡裢,为家家户户报耕种时节。③   开门即见春,听到吉祥话,主家也欢喜,就会往春官的褡裢里送上一些粮食。   得了粮食,春官也欢喜。   这是两厢欢喜之事。   顾昭瞧老杜氏这般开心,笑道,“那我也给阿奶报春。”   她想了想,也说了一串的吉祥话,像什么驴驮金,马驮银,狮子驮了个聚宝盆,聚宝盆把平安保,金马驹儿满院跑......②   可把老杜氏乐呵得合不拢嘴。   末了,顾昭一摊手,冲老杜氏笑得狡黠。   “阿奶,你也得给我这个小春官一勺子五谷丰登啊。”   老杜氏:“好好好,一勺子的五谷丰登哪里够,咱们昭儿说的这般好,必须给你一瓮坛的,走走,跟阿奶拿去。”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路上,老杜氏还在讲方才那春官机灵。   “那小嘴可巧了,巴拉巴拉的,听得我那是心口开出红牡丹,心花怒放啊,还有还有,他手中那春牛也雕得格外的好。”   老杜氏走在顾昭旁边,手脚比划了下。   “那牛角有这么的大,尖尖的,蹄子高高的抬起,牛尾巴也翘起来,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瞧过去就跟咱们乡下田埂里的牛儿生气发怒时一般模样,鲜活着呢!”   顾昭听老杜氏比划得有趣,紧着就道。   “那我给阿奶刻一个,我也能雕出一个,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牛儿。”   老杜氏拍拍顾昭的手。   “好好,等不忙的时候再做,赶紧去洗漱洗漱,你姑妈煮了你念叨的面片汤,吃了就去歇着。”   她颇为无奈,“你说,你怎么这么能熬夜?”   顾昭的心已经奔向了灶房里的面片汤那处了,闻言,她不以为意的应道。   “我不累,也不困。”   老杜氏一拍顾昭的手,只听啪嗒一声脆响,她虎脸道。   “我瞧你累了,也困了。”   顾昭讨饶:“是累了困了,吃完就去歇着了。”   老杜氏这才满意。   ......   那厢,潘寻龙亲自驱车去了城北的惊春路,准备上牛记拿自己昨日定好的糕点,糖蒸酥酪和牛乳茶。   尤其是牛乳茶,它是那么的好喝,奶香中带着茶的清香,下头的丸子软糯弹牙,不单单小南小北会喜欢,想来,龙君应该也是喜欢的。   下了车,潘寻龙瞧着那大门紧阖的牛记糕点坊,脸都气白了。   真是,真是......掌柜的害他啊!   青天白日的,明明还没有归家,潘寻龙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老爹的一声暴喝。   “小崽子,做事这般没成算!”   ...... 第131章 (捉虫)   日头明晃晃的落下,微凉的风吹来,端的是春和景丽,惊春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面上都带着几分笑意。   时不时的有闲聊的声音飘来。   “今早那场雨瞧到了吗?”   “怎么没瞧到,龙君啊,是龙君春分送雨来了。”   “我也瞧到了!咱们府衙的大人都不说虚言的,有了龙君布雨,我昨日在山上种的树苗,应该能得活。”   “哪里才是得活,咱们老祖宗都给咱们说得明明白白了,春分有雨是丰年呐!更何况啊,今早是龙君布雨。”   “喏,你们瞧息明山......”   说这话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身灰袄,面色膛红,带着粗糙之感,身量精悍,背脊有些弯驼,一瞧就是那经年的老农人。   这等人,他们对地里的苗苗变化反应是最快的,眼下,息明山的变化,旁人还未发现,他那是一眼起来就瞧到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先是发愣,接着,逐渐恍然。   “天呐!”   “太神奇了!”   “神力,这就是神力!”   “......”   惊叹声络绎不绝的传来,有着欢喜,也有着敬畏。   潘寻龙也跟着看了过去。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息明山在龙君布雨之后,瞧过去已经有了绿意。   潘寻龙心里自豪得紧,腰板跟着直了直。   这会儿龙君可是在府衙,今儿,他们还要供奉祭祀呢!   这样一想,他肩膀又耷拉了下来。   只见那小眼神朝那紧阖的门口瞟去,眼里有了分委屈和埋怨。   怎地能这样。   明明他们都说好了,今天给他做糖蒸酥酪,白玉霜方糕,酥炸奶汁角......还有那牛乳茶。   掌柜的说话不算话!   他还付了定银呢!   潘寻龙越想越不是滋味。   ……   “少爷,这下该怎么办?老爷该等急了。”   旁边,跟着一道出来的俞管事瞧着那紧阖的木门,又看了一眼写着牛记糕点坊的匾额,催了催潘寻龙。   潘寻龙抿了抿唇,有些不甘心。   小叔祖和小姑奶奶难得跟着龙君来一趟府衙,肯定要吃一吃这靖州城最香的糕点。   吃过了牛记的甜点,旁的都是将就!   “我再去敲敲门。”   说完,潘寻龙抬脚走了过去。   他敲了敲牛记的大门,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俞管事左右看了一下,道,“少爷,应该是东家有事,不然算了,左右府里已经准备了五牲十二果了,也不算失礼。”   “你想给两位小祖买些好吃的,咱们换一家点心坊,城东的于记也不错啊。”   他见潘寻龙眉头微拧,显然是不满意于记的点心坊,紧着就道。   “不然就百味茶楼的白玉裹玲珑吧,他家也好些个点心,少爷,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一口?”   潘寻龙纠正:“我现在也爱吃。”   俞管事心里好笑,“是是,那咱们去百味茶楼吧,祭祀差不多要开始了,大人该等急了。”   “好吧。”潘寻龙不甘心的又看了一眼牛记糕点坊。   这一主一仆正待离开的时候,这时,一道声音带着惊诧传了过来。   “哎!今儿牛牛怎地没有开门?”   这声音爽朗又大声,瓮沉瓮沉的,就像钟鼓楼的洪钟一样,要是胆子小的,听到了这一道声音,心肝都得颤上一颤。   俞管事就被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去,瞧见来人,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仁,没好气道。   “是赵参将啊,您这声音真是一如既往的威风,小老儿我听了,心肝都一阵一阵的颤。”   “哈哈!”赵庞畅快一笑,“过奖过奖。”   潘寻龙打招呼,道,“赵伯伯。”   “哟!是寻龙啊,你也是来牛牛这儿买糕点的?”   潘寻龙点了点头。   赵庞像是见到了知音一般,眼睛一亮,蒲扇一般的大手朝潘寻龙招呼而来,用力的拍了拍。   “好好,不愧是知州大人家的娃儿,寻龙会吃!”   潘寻龙:......   他会不会吃,和他老爹又有什么干系啊。   “就是这掌柜的不厚道,收了我的定银,约好了今日巳时二刻来拿我定的糕点,结果呢,到这个时辰了,别说糕点做没做好了,他连店门都没开!”   潘寻龙龇牙偷偷的摸了摸自己被赵庞拍疼的胳膊,瞧着紧阖的店门,埋怨数落道。   旁边,俞管事注意到自己少爷的动作,暗暗瞪了赵庞两眼。   这赵参将,恁地粗鲁!   还好,他家少爷也皮糙肉厚的。   俞管事庆幸。   ……   “不可能!”赵庞听到潘寻龙这话,眼睛顿时瞪大了,直言那糕点坊的掌柜牛犇犇不是那样不守信用的人。   潘寻龙意外的看了过去。   赵庞脸上的横肉颤了颤,眉头微锁,“难道是病了?”   他紧着上前也敲了敲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潘寻龙忍不住道,“赵伯伯,里头真没人,我方才敲了好一会儿了,应该是东家有事,出门走亲访友了也有可能。”   赵庞还是道不可能。   “牛牛那人我知道,虽然看过去温和,性子脾气却跟牛一样,老实,还犟……”   “他既然收了定银,答应给你做糕点,那就是病得厉害,那孩子也会挣扎着爬起来。”   “再不济,他也会在这儿等着和你说一声,出门也会贴一张字条,不会这样一声不吭的就不开门。”   他思忖了一下,拳头一击左手掌心,声音瓮沉。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赵庞有些着急。   ……   潘寻龙一听这,也顾不上旁的,连忙吩咐俞管事先去百味茶楼买一些茶点。   “你先回去,别怠慢了龙君他们,让小叔祖和小姑奶奶先别急着回龙宫,今日春分,下午时候,我带它们去外头放纸鸢,可有趣了。”   俞管事点头,“那少爷你呢?”   潘寻龙瞧了一眼赵庞,似是想了想什么,回头对上俞管事的眼睛,道。   “我得和赵伯伯一起寻一寻掌柜的。”   俞管事摆手,“嗐,哪这么容易就是出事了,州城人来人往的,有个动静,街坊邻居都能听到,有什么不妥,早就去报官喊衙役了。”   潘寻龙认真,“要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   他仔细的想了想,这牛记的掌柜确实不像那等言而无信之人,他昨儿可是特意说了,他家有重要的家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那牛掌柜还笑了笑,那一双眼眸清澈极了,就像一头小牛犊一般,多瞧几眼,浮躁的心都沉淀了。   他说了,一定会帮自己的糕点做得喷香喷香的。   ......   潘寻龙推俞管事去马车上,“好了好了,你先家去,阿爹还在等着,你帮我和他说一下。”   ......   那厢,俞管家抓了马车上的缰绳,回头朝牛记糕点坊牌匾下头看去。   只见潘寻龙和赵庞已经在板搭门那儿研究,看看能不能进店。   俞管事收回目光,心里叹了一声。   他家少爷还是像大人的,平日里瞧着爱玩爱闹,遇到事儿,心思比谁都软。   “驾!”   随着一声吆喝,马儿抬蹄,车轮磷磷。   ......   “成了成了!”只听里头一声栓插落地的声音,潘寻龙站了起来,丢了手中的一根竹篾条。   赵庞眼睛瞪得老大。   这就成了?   “哈哈!”他又用力的拍了拍潘寻龙的肩膀,夸赞道。   “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寻龙这一手厉害啊!”   潘寻龙龇牙,“伯伯,夸我就夸我,别紧着带上我阿爹啊,还有,小侄皮嫩,受不住伯伯这铁掌,您,您能轻点儿吗?”   赵庞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大声了。   “成成。”   “伯伯也是想着,这夸一个肯定不如夸两个来得实惠欢喜,我早就听说了,潘知州特别宠家里的小子,我还想着,夸你的时候夸夸你阿爹,你会更高兴呢。”   “也没特别宠,他今早还埋汰我做事没成算!”潘寻龙哼哼。   再说了,旁人赞他阿爹,那也没有捎带着夸他啊。   夸他的时候,偏偏又要捎带上他阿爹。   ……他多亏啊。   ……   潘寻龙和赵庞两人说着闲话,手下的动作却不停,里头的栓插被潘寻龙用竹篾条挑去,这会儿,两人搭手,一人拆门板,一人将木板按顺序往旁边靠了靠。   很快,两人便开了供赵庞的身量也能进来的大门。   ......   牛记点心糕点坊。   两人朝周围看了看。   赵庞眉峰隆起,声音瓮沉,“牛牛?你在家吗?”   这是一处临街的店肆,下面一层做商铺,上面一层是店主人牛犇犇的住处,后头是一处小院子,里头有灶房柴房和水井。   麻雀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还不待赵庞往楼上走,倏忽的,他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   赵庞脚一抬,弯下腰将东西捡了起来。   日光透过那打开的板搭门投了进来,往日明亮的糕点坊一半明媚,一半阴影。   透过光亮,赵庞也将手中的东西瞧了个清楚。   这一看,当下就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他一拍大腿,喝道。   “乖乖,这下坏菜了,这牛牛就是出事了。”   还不待潘寻龙说话,他紧着就将掌心的东西递了过去,让潘寻龙瞧。   只见这是一个牛角形状的挂饰,两端尖尖,微微有些泛黄,带着年月的古朴气息。   上头用一根红绳子绑着。   此时,绳子断了。   赵庞:“这是牛牛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平日里可宝贝了,我也只见过一回,这东西现在掉在地上......坏了坏了,这是真出事了。”   潘寻龙也看了看周围。   牛掌柜做点心的桌子那儿,材料还准备一半半的,没有乱,也没有被打破在地上。   就像......就像事情发生在一瞬间一样。   潘寻龙看了看那些材料,暗合自己定下的东西,可以看出,店家正好是在准备他要买的那一些。   原来,掌柜的真不是故意失约了。   不过,这比失约还要更糟糕!   赵庞不敢瞎走,怕破坏了线索,他只眼睛看过周围,有些凶横的脸上闪过担忧。   “走吧,去和你阿爹报案,让他派衙役找找人,速度要快,人手不够,只管上我那儿借兵丁。”   赵庞又担心又惆怅。   牛牛......   可怜的牛牛还不知道在哪里遭罪呢!   他的糖蒸酥酪,以后还有的吃吗?   倏忽的,潘寻龙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他目光看向赵庞,小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急急道。   “先不急着找我阿爹,我知道谁能寻到牛掌柜。”   他视线往下一挪,又落在赵庞手中的牛角挂饰上。   “带上这个就成了。”   赵庞:“啊?”   ......   潘寻龙带着赵庞寻来的时候,顾昭刚睡下一会儿,老杜氏见两人着急模样,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招呼小令。   “小令,去把昭儿叫来,就说小潘公子有事要寻她。”   小令道了个万福,扯了个有些可怕的笑,转身走了。   赵庞抖了抖,看着小令的背影,心里莫名。   怎么回事,他怎么瞧这丫头有些怪怪的。   潘寻龙了然,他凑近,小声道。   “别紧张,小令是顾小昭扎的纸人,听说养出了灵,等长大了,以后就会越来越像人了。”   赵庞:......   怎么回事,一个字一个字的,他都能听得懂,怎么合起来他就听不懂了?   什么纸人,什么灵......   倏忽的,他圆眼一瞪,又瞪向小令走得有些远的背影。   纸人,该不会是香烛店的纸人吧!   ……   再看向坐一旁和老杜氏唠嗑,直把人家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的潘寻龙,赵庞再次感叹。   这潘知州家的小子,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瞧着纸人活了,那面上也半点都没有改色。   牛!   ......   潘寻龙不知道这参将伯伯又在心里夸了他一遭,还捎带上了他阿爹。   这会儿,他正拉着老杜氏的手,有些羞愧。   “顾小昭是刚歇吗?”   “都怪我,也没有想太多,遇到事儿就来寻他了。”   被小潘公子这么一拉手,老杜氏笑成了橘子脸。   “不打紧不打紧,她回来时就说了,自己不累也不困,呵呵,小潘公子和大人有事只管寻她。”   抬脚往堂屋这边走的顾昭,脚步一顿:……   她失笑了一下,这才又往堂屋里走。   “阿奶,小潘哥。”顾昭招呼道。   她转了个头,瞧着那胖个胖肚,一脸横肉凶相的人,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   “赵参将?”   赵庞也是意外,他手指着顾昭,声音瓮沉如洪钟。   “啊,你是那个小郎!原来,你就是寻龙侄儿口中的顾小昭啊。”   顾昭一笑,瞬间冲淡了面上那稍显冷淡的气质。   “是我,在下顾昭,几日未见,参将大人还是这般精神。”   “哈哈,过奖过奖。”赵庞笑了笑,脸上的肉跟着就是一颤。   “大人,今儿怎么会和小潘哥一起来了,可是寻昭有事?”   寒暄了两句,顾昭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潘寻龙和赵庞相视一眼,由潘寻龙将事情说了说,最后,赵庞手一摊,露出红绳系着的牛角挂饰,开口补充道。   “牛牛肯定是出事了,他那性子我知道,应了别人的事,就是千难万难,肯定也会做到。”   “这挂饰是在店里的地上捡到的,平日里,他可宝贝这东西了。”   “要不是出事,铁定不会将这东西落下。”   赵庞顿了顿,沉声又道。   “还是落在地上。”   顾昭接过赵庞手中的牛角挂饰,入手便是一阵温润之意。   那炁息......   就像是一阵清风吹拂而来,带着青草的香气,清新又令人心旷神怡,仿若置身于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地。   风来,草地浮起了一阵阵的浪潮,隐隐的,还有那悠闲的牛羊哞叫声和铃铛声。   顾昭颇为惊诧,低头看手中的牛角挂饰。   赵庞:“顾小郎,可能寻到牛牛?”   潘寻龙也附和,“是啊,也不知道是谁这般恶毒,居然绑走了牛掌柜,赵伯伯说了,牛掌柜天天带着这挂饰,上头应该有他的气息。”   “顾小昭,咱们能用符箓寻到牛掌柜吗?”   他想了想,又道。   “符箓不成的话,大黑成吗?”   “它的鼻子灵,要是寻到了人,我请它吃酱烧大腿骨,香着呢!”   顾昭还未说话,在灯笼里的大黑待不住了,只见它汪呜了一声,从灯笼里一跃跳了出来。   “汪呜!”帮忙帮忙!   大腿骨,它想吃!   潘寻龙和赵庞只觉得此地倏忽的来了一道风炁,直把两人的头发丝吹起。   潘寻龙眼睛一亮,“是大黑么?”   是它是它!大黑汪了一声。   顾昭瞧了一眼,手一扬,一张绘了拘灵符的大狗剪纸化作一道莹光朝大黑飞去。   大黑心急,它也朝那半空中的莹光扑去。   平日里,它可是经常和顾昭玩丢盘子游戏的,这一扑,一下就扑到了那莹光。   赵庞和潘寻龙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在他们的视线里,那是半空中,突然一只大黑狗扑着风而来,只见它毛羽蓬松,四肢粗壮,端的是威风。   “好!好一条大狗!”   赵庞先是一愣,不过,他毕竟是参将,这胆量也比寻常人大,待接受了顾昭这有不寻常的手段,他接受得快,瞧见大黑,那是真心实意的叹这一句。   大黑得意,“汪!”   有眼光,它喜欢这胖汉子!   顾昭失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牛角挂饰拿到大黑的鼻尖,让它嗅了嗅,道。   “好了,大黑,你帮小潘哥和赵参将瞧瞧,这牛掌柜去哪里了?”   大黑嗅了嗅,随即寻着上头的味儿,一路奔到灶房,咬下了老杜氏搁在桌上的勺子,又往外头嗅了嗅,黑黢黢的眼里闪过困惑。   “汪呜!”大黑委屈。   顾昭瞧着那勺子,神情若有所思。   潘寻龙蹲地揉了揉大黑蓬松的毛羽,“大黑,闻到了吗?咱们跟着你,你在前头跑慢一些,咱们一起去找牛掌柜。”   大黑身子矮了矮,一副垂头懊恼,精神萎靡模样。   潘寻龙不解,“大黑?”   “大黑说,外头到处都是牛掌柜的味道。”顾昭解释了一句。   她伸手将大黑嘴中咬的勺子拿在了手中,上下翻看。   就连她家的勺子都有?   勺子......   顾昭盯着这黄色的葫芦勺,这是她阿奶用来舀米的。   为什么上头会沾染了牛掌柜的炁息呢?   倏忽的,脑海里的念头就像是雷光电闪一般,顾昭的目光急急的又朝手中的牛角挂饰看去。   牛掌柜的那一双格外像小牛眼睛的眼眸,能遮掩气息的牛角挂饰......还有,她阿奶方才说的,那说话特别吉祥喜庆的春官……   以及,春官手中的春牛。   ......春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格外的鲜活。   顾昭神情一凛。   潘寻龙:“怎么了?”   顾昭将春官报春的事儿说了说。   潘寻龙眼睛瞪大,“牛掌柜成了春牛木雕,跟着春官去报春了?”   赵参将听了也是心惊,脚下险些一跌,“哎哟,可怜的牛牛,这,这活人成木雕,他该是多难受啊。”   顾昭想着牛掌柜的模样,心里暗道。   成木雕是不好受,不过,活人倒是不一定。   既然有了猜测和线索,顾昭寻了老杜氏,问那春官的模样。   老杜氏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就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汉子,瞧过去身量又高又壮,生得倒是颇为秀气,皮肤也白。”   “对了,眼眸生得也好,人也和气喜庆,我一推开门,他见着我就笑,一连串的吉祥话,那是嘴皮子上下一翻,都不用脑袋瓜想的,一下就出来了。”   “可把我欢喜得哟!直接就舀了一勺上好的五谷,也是预祝他家今年五谷丰登,财源滚滚来。”   顾昭和潘寻龙以及赵庞对视了一眼,三人面面相觑。   怎地听老杜氏这么一说,他们反倒觉得,那春官有几分像牛掌柜呢?   赵庞一甩脑袋,“不对不对,牛牛瞧过去面嫩着呢。”   “哦,是这样。”老杜氏也补充,“那春官面也嫩,我是瞧他行事老道,身量又高,自个儿估摸他的年纪的。”   赵庞:.......   “可是,牛牛性子有些内向,老太太口中,那春官嘴皮子利索,想来,应该不是牛牛吧。”   说完,他自己反倒不确定了,眼睛朝顾昭看去。   顾昭拿出寻踪符,“是春官还是春牛,咱们寻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她将符箓往那牛角挂饰上一贴,只见一道莹光一闪而过,黄纸朱砂的符箓化去,像轻柔的红纱一样将牛角挂饰笼罩住。   接着,似乎有炁息被这红纱笼罩而出,倏忽的,它成一条红线,如蛛丝一般,蜿蜒的朝外四面八方探去。   大黑汪了一声,它就说了,外头就是有许多这气味嘛!   下一瞬,红丝又汇聚成一条线,它直接忽略了那微薄的炁息,直接朝炁息最浓郁的地方探去。   顾昭招呼,“在北方,走。”   说完,一行人沿着红丝线,朝北方的方向跑去。   ......   春风由南向北,一阵又一阵的吹拂而来。   农人带着斗笠,肩上搭着汗巾子,热情高涨的忙活着,不远处,几个娃儿拿着纸鸢,一手拿着木轴子,快活的在农田旁边的地上奔跑过。   纸鸢升天,小娃儿拍手欢呼,留下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   “春天真热闹啊。”   一个戴着草毡帽,肩上背着褡裢,赤着脚的男子打城北这边的农田走过。   他仰头瞧了瞧在天上摇尾的纸鹞子,阳光落在面上,暖白的皮肤更白皙了。   只见他微微眯了眯眼,浓密的眼睫簌簌抖抖,瞧过去无辜又纯良。   此时,他手中还牵着一头四蹄奔奔的牛儿。   这时,放纸鸢的娃儿倏忽的停了动作,纸鸢跌下来也没注意到,他一指牛儿,脆声道。   “叔叔,你的牛儿……它哭了。” 第132章 (捉虫)   头戴草帽的男子回头看了过去,果然,只见牛儿黑黢黢的眼眸水润润的,豆大泪珠簌簌的掉落。   很快,那浓密的羽睫就被沾湿了。   它看来的眼眸里有着着急,也有着哀伤,瞧人时,里头露出祈求的意味。   多奇怪,明明是一头牛,却似有着人的眼眸,人的多情善感。   男子拉扯了下肩上的褡裢,神情颇为无奈。   他正想开口,突然,旁边放纸鸢的娃儿丢了手中的木轴子,浑然不顾自己心爱的纸鹞子一头扎进了泥里。   他撒开脚丫子就朝地里劳作的农人那儿跑去。   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门,大声嚎道。   “阿爹,阿娘,阿公......你们快来瞧啊,这人欺负牛牛了,牛牛都哭了。”   头戴草帽的男子:......   他回头瞧了过去,地里的农人停了动作,眼睛看了过来还不算,各个还丢了手中的农具,拍了拍身上沾上的黑泥,抬脚往这边过来了。   “你看你,又给我惹祸了。”   男子转过头,看着那还在落泪的牛儿,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牛儿将牛头往旁边一别,倔强模样,偏生那泪珠又簌簌的掉了下来。   男子无奈,“你是春牛啊。”   春牛不报春,那谁来报春?   “怎地了,这位......小哥?”这时,农人走近了,他瞧着赤脚且头戴草编帽的汉子,一时真估摸不清他的年纪,含糊的叫了一声小哥,紧着又道。   “你家牛儿怎么了?”   “我阿爹是这一片的兽医,治兽疡很是有一手,要是有什么不妥,我们给你的牛儿瞧瞧。”   都是农人,爱惜粮食,也爱惜那耕田的牛儿,在他们眼里,这牛不是兽,那是家里的一口子。   别人家的牛,也一样需要宝贝。   “啊?不用不用,我家牛儿没事。”头戴草帽的男子笑眯眯道。   农人疑惑,“真的吗?”   他不放心的看了看小哥后头的牛。   不知是瞧见人多还是怕见到生人,只见方才还掉泪的牛儿止住了泪,头有些低,露出尖尖的两个大牛角。   眼睫垂下,扑闪扑闪,羞赧模样。   “当真。”头戴草帽的男子点了头,笑着继续道,“许是方才风吹来,沙尘蒙了牛眼睛吧。”   他瞧着农人裤管一边深一边矮,上头还沾了泥,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紧着说了一串的吉祥话。   “......走了一家又一家,见到农人老行家,老行家,听我夸,地里开出金疙瘩......驴驮金,马驮银,秋日里,金山银山搂回家!”①   农人眼睛瞪大了一些,倏忽的哈哈畅笑。   “兄弟是春官啊。”   头戴草帽的男子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自己肩上的褡裢,又将自己手中的孝春棒杵了杵,笑模样道。   “瞧我这行头,不就瞧出来了么。”   农人一瞧,上下打量。   嘿,还真别说,那褡裢是蓝布做成的,中间开缝,像口袋一样,那不就是春官用来讨封装粮食的二九么!   春分日逢春官送春,那可是一个好兆头,农人欢喜极了,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有些羞惭的开口。   “不妥不妥,这下在田里,没有粮予春官呢,真是失礼了。”   “怎么会没有粮?”头戴草帽的男子露出一个暗含意味的神秘笑容,接着就伸手指了指地里的稻苗。   “那儿不都是么!”   农人回头,诧异道,“这也成吗?”   “自然,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一抹青绿,足矣。”   农人也干脆,转身回了农田,拔了刚刚种下的一株苗。   苗的根脚带了泥,他舀了一勺水冲了冲,又毫不介意的用自个儿的衣裳胡乱的擦了擦,这才递了过去。   “多谢春官送春了。”   那厢,瞧见农人的动作,头戴草帽的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将那稻苗往褡裢里一放,手中的孝春棒杵了杵地,上头琳琅坠着的木头块相碰,竟然发出铃铛一样的脆响。   接着,地里一股常人瞧不见的黑气,蜿蜒的朝孝春棒涌去。   ……   那厢,农人重新回地里忙活,临走之前,他还关心的看了一眼四蹄奔奔的牛儿,犹不放心道。   “真没事吗?”   “自然。”春官笑道,“这是我的春牛,我也爱惜它呢。”   农人意外,随即冲春官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   “小哥豪气,旁的春官的春牛都是用木头雕刻的,小哥这儿这个好,那是直接一头壮硕的大水牛。”   春官闻言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大哥,那我先走了。”   ……   春官拉着不情不愿的春牛,继续往北方走去,农人弯腰忙碌了起来,小娃儿拾起丢在地上的纸鹞子,一阵撒丫子,纸鹞子重新飞天。   鹞子尾处两根长翎子,依托着春风,它悠闲又威风的乘风破浪。   ……   约莫一刻钟后,此处又有了阵阵蹄子声,农人抬眸看了过去,惊讶得眼睛都圆了圆。   他瞧着那一处浮尘阵阵的地方,喃喃道。   “乖乖,这牛儿跑得可真威风......热闹,这一行人可真热闹。”   只见来人只有三人,其中一个打马,一个坐驴,还有一个胖个胖肚一脸横肉的,他干脆坐的是一头壮硕的牛儿。   这脚程不一致的,此时却分外和谐的在一道。   难怪这一处农人的眼睛都瞧直了。   来的正是顾昭一行三人。   而这驴马牛,不过是顾昭剪的纸驴纸马纸牛罢了。   ……   方才,顾昭将自己的纸驴三骏从灯笼里拿了出来。   路程不近,她正想给赵庞和潘寻龙也剪一头纸驴时,他们瞧着三骏直摇头。   一个说纸驴不够威风,想要骏马,另一个说自己个子太胖,怕把那驴啊马啊的压垮。   顾昭无语了片刻,给他们一人裁了一匹马,另一人裁了一头牛。   这才有了眼下这牛马驴一并四蹄奔奔的情况。   ……   不单单是农人瞧着顾昭,顾昭也在瞧着这一片土地。   她环顾过周围一眼,眼里带上了诧异。   无他,这一片地的炁息格外的青绿纯净。   有一句话叫做福人居福地,此时,这一块田地就算是一片有福之地。   想来,今年农人勤快的侍弄地里的庄稼,到了秋日,此地定然是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   “大哥,方才有没有见过一位生得颇为俊秀的男子,眼睛特别有神,背褡裢,手拿一根木棍。”   潘寻龙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就上前问道。   “哦,你说的是春官啊。”农人一听便知潘寻龙问的是谁。   他手指了北方的方向,“喏,他牵着他的春牛,一路朝北去了。”   “春牛?”赵庞和潘寻龙异口同声。   “是啊,这春官小哥威风,旁人都是木雕的春牛,他手中牵的倒是一头真牛。”   农人乐乐呵呵模样,从箩筐里又拿了一撮的稻苗,踩着湿泥,弯腰继续插下。   赵庞和潘寻龙面面相觑。   木牛又变真牛了?   ……   “牛牛哭了,它老伤心了。”这时,旁边响起一道小儿稚嫩的声音。   顾昭看了过去。   只见小儿抓着木轴子,又放出了一些线出去。   此时风小了一些,悠闲又威风的纸鹞子有些慌,下头的小娃儿也有些慌,急急的就要去收线。   顾昭扬了扬手,偷偷的送了一道风气过去。   风气轻柔和煦,托着纸鹞子高高的飞起,长翎摆摆,格外的威风。   “咦?”小儿歪了歪头,手中的动作一顿。   随即,那短短的指头颇为认真的又将方才收线的动作改成了放线。   顾昭偷偷笑了笑,眼眸弯弯。   “小孩,方才那牛儿哭了吗?”   小儿抽空点头,“是啊,我还去唤阿爹阿娘和阿公了。”   顾昭还未说话,这时,插秧的农人笑骂了小娃一句管事精,紧着就道。   “我上前问了,哪是牛儿哭了,分明是风沙迷眼了。”   小儿倔强:“就是哭,牛儿可伤心了。”   小娃儿心思纯净,有什么都在脸上,说着牛儿哭了,他面上闪过忧心忡忡的神色,手中的纸鹞子飞得高了一些,他忙着放线,一下又将那忧心忡忡抛开了。   顾昭瞧得失笑,招呼赵庞和潘寻龙,道。   “走吧,迟了他们该走远了。”   很快,这儿不见了顾昭一行人的身影。   春风吹拂而来,田里一片的绿意,天上飘一只摆尾的纸鹞子。   春日,当真是春和景丽。   ......   顾昭一行人是在息明山的山脚下见到牵牛的春官的。   “等等,前面的大哥等等。”   潘寻龙心急,才瞧见那一人一牛的背影,远远的便唤了一声。   前面那牵牛的人当真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有些诧异的看了过去。   顾昭也看了过去。   四目一对,顾昭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孝春棒上,和旁的春官手中只有一根竹棍子的孝春棒相比,这一根孝春棒格外的不同。   只见上头坠着各色各形的木头,摆动之间,似有铃声阵阵。   顾昭凝神,瞧见上头除了有青绿之意萦绕,还缠绕着几缕的黑气。   此时,木头上的青绿之意正吞噬着那代表病害病晦的黑气。   ……   对面,春官瞧了瞧顾昭,眼眸里也闪过一丝讶异。   他眸光往下,又落在那四蹄奔奔而来的驴马牛身上。   尤其是那牛角尖尖,高耸粗壮脊背,跑跳间似有地动山摇气势的大牛。   他将孝春棒往面前一杵,眼里带着笑意,自言自语道。   “有趣有趣,竟然是以纸赋灵。”   ……   很快,顾昭一行人便到了这一牛和一人面前。   赵庞虽然胖,动作却灵巧,是个灵活的胖汉子。   只见他一个翻身,轻松的跃下了高高的牛背,目光急急的朝春官手中牵着的牛看去。   待见到那牛眸大大的瞪起,浓密的眼睫周围还氤氲着水汽,顿时心疼不已了。   “哎哟哟,是不是牛牛啊?”   “牛牛不怕,赵伯伯救你来了。”   这话一出,对面的牛儿眼泪落得更凶了,他瞧了瞧赵庞,瞧了瞧顾昭,最后又瞧了瞧潘寻龙,眼里有着懊恼和歉意一闪而过。   如此人性的眸光从牛的眼眸里闪过,很难说,这牛到底是牛还是人。   赵庞和潘寻龙都警惕的看着这据说是春官的人。   顾昭率先拱了拱手,“在下顾昭,这位是赵庞赵参将,这位是潘寻龙,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春官将视线从那纸灵上收了回来。   他笑了笑,也不说自己的名字,就道一声,“我姓牛,你换我一声牛春官就行。”   因为他不说名字,顾昭心里又有了几分猜测。   顾昭:“牛春官,我们是来寻牛犇犇牛掌柜的。”   听到牛犇犇,牛春官的眼睛往旁边牵着的牛儿看去。   眼眸一瞪,颇有凶意。   憨货!   居然还将真名往外说了。   牛春官瞧了一眼顾昭,见他一身炁息不露,瞧不出深浅,此时穿着一身竹月色的直缀。   这颜色清冷寂静,却意外的合适面前这小郎。   说他是修行的道人,其实更像是富贵人家家里养出的小公子,一身气度不凡。   那修为瞧过去是一汪清水,水太清澈,好似很容易见底,然而没有切身体会,谁也不知道深浅。   牛春官不好去赌,他又瞧了一眼那被赋了灵的纸牛纸马纸驴,尤其是那纸驴,只见它口鼻处一团的白,那模样,瞧过去别提多机灵了。   牛春官叹息,旁的不说,这纸驴是养灵颇有小成了。   他将目光看向顾昭,解释了一句,道。   “犇犇是春牛,往日里,是他私逃出族里,眼下,他还得同我一道去报春,靖州城那处,他是不会再回去了。”   这话一出,潘寻龙和赵庞的眼睛瞪大了一些。   “春牛?”   牛春官点头,“没错。”   顾昭将视线看了过去,这时,牛犇犇眼里又有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接着,就见牛嘴动了动,里头有人言吐出。   “阿爹,我不要回去。”   “我喜欢做糕点,喜欢赚银子,喜欢瞧旁人吃了我做的甜点,露出欢喜满足的神情。”   “是牛牛,是牛牛的声音......”赵庞呆滞了,他到底还是不够见多识广。   两相一比,旁边的潘寻龙就镇定许多了。   这有啥!   他可是见过龙君,见过大龟说话,还瞧过美人皮底下装糙汉子的人呢。   牛儿说话……这一点点事,哎,毛毛雨啦!   潘寻龙颇为自豪的直了直腰背。   ……   那厢,顾昭有些意外。   ......爹?   她仔细的又看了看这春官,果然,他和牛犇犇掌柜生得颇像,他们都是身量高大,肌肉虬结,不过面容却白皙的模样,尤其是眼眸处。   那长长的睫羽,黑黢黢又水润的眼眸,简直就是牛眸。   只不过,牛掌柜的气质生涩稚气了一些,瞧过去像是少年人,而眼前这春官却气质沉稳一些,更像青年人。   顾昭暗暗打量了牛春官一眼,又瞧了瞧他手中牵着的缰绳,暗道,这位春官,他的真身也是一头牛吗?   ……   那厢,听到牛犇犇的话后,牛春官脸一绷,笑意一下就去了,露出几分的威严。   “胡闹!你不好好的跟着我学说吉祥话,难道以后要一直做春牛?没有出师,你以后怎么做春官?”   顾昭看了过去。   ……   听了一会儿后,她和赵庞还有潘寻龙可算是明白了,原来,牛犇犇牛掌柜是春牛一族,和普通的牛妖不一样,春牛一族通过修行,能够褪去妖炁,成为春官。   而他们一族的修行,是春日里,随着春风一路由南至北,向百姓说春报喜,提醒人们农耕时节。   到这座山头说这座山头的话,脑袋灵活,嘴皮子格外的利索。   被这等修行的春官送春,那是有大吉祥的。   旁的不说,春官说春的时候,他会用一根藤麻缠绕春牛,亦或是以孝春棒驱逐,以此带走主人家中的病晦之炁。   顾昭恍然:“方才那处农田,是春官送福了吗?”   那儿的炁息格外的清新,想来,接下来地里的庄稼也能少些病晦,少了病晦,秋日里的收成自然上来了。   牛春官点头,“没错,那病晦我收在这儿了。”   他将手中的孝春棒往前一杵,顾昭瞧了一眼,上头的那丝病晦已经被化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病晦是这样沾染上的。   她想了想,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又问道。   “春牛一族,春官报春……你们是信奉春神句芒的吗?”   这话一出,牛春官看了过来。   他双目有神,黑黢黢又湿润的眼睛也有了两分亲近。   “道友好眼力,我们春牛一族确实是奉春神句芒为上神。”   顾昭见赵庞和潘寻龙有些不解的模样,解释道。   “句芒也就是木神,咱们春祭时候,祭拜的就是祂,祂是司春之神,主管春日草木丰茂,地里谷苗青翠的神祇,据说,祂鸟面人身,脚下踩两条巨龙。”②   潘寻龙想了下那画面,不禁哇了一声,感叹这春神的排面大。   顾昭继续道。   “其实,年历上也绘了春神,就是那骑在牛背上扎了两小髻的小童。”   “所以,春神句芒也叫芒童。”   她视线一挪,看向牛春官,笑道。   “那背负春神芒童的,应该就是春牛一族吧。”   “没错。”牛春官眼里有了畅想。   春牛一族,不论是春牛还是由春牛修成了春官,那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像传说中的那样,成为背负春神芒童的牛儿。   为了这,他们春牛一族修行报春,哪里想到,族里竟然有不想要成为春官的春牛,更气人的是,这头憨瓜春牛,居然还是他的崽!   牛春官瞧着牛犇犇,眼神都不善了。   牛犇犇脖子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挺直,声音里颇有几分委屈。   “我就是想做糕点师傅,开糕点店,做好吃的糕点,让大家都喜欢……我,我就不喜欢去报春!”   他说着说着,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盘下的店,一点点的做起了口碑,有了客人,赚了银子……   昨儿还接了个大单子!   不想今儿东西才刚准备上,就被他阿爹找上门了。   这一早上,他就跟吉祥物一样,被他阿爹揣在手上,一路敲门过去,他阿爹见人就笑,嘴里还要说着一连串噼里啪啦不停歇不换气的吉祥话。   牛犇犇闭眼:......就,就很痛苦啊!   他情愿他一直是一只牛妖,也不愿意做那春官。   ……   牛春官虎脸,“瞧你这出息。”   牛犇犇将头往旁边一扭,“我就这出息!”   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紧着又怀疑的盯着牛春官。   “你一直知道我在靖州城,对不对?”   “所以,你才一下就在春分这日找到了我,阿娘给的那个牛角挂饰才没有用!”   牛眸黑黢黢又湿漉漉的看着牛春官,控诉不已。   顾昭几人也看了过去。   牛春官颇为自得,“嘿嘿,这一招叫做欲取姑予。”   “糕点生意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我都打听好了,这开店的,地痞流氓是一堆,还有那什么同行相忌,到时瞧见你生意好了,肯定闹腾你一翻。”   “到时你吃到苦头,一定就自己乖乖回来了。”   哪里想到,这左等右等,竟然等到了牛记糕点坊生意蒸蒸日上了,这不,春官春分报春,那可少不了春牛,他只得自己动手将春牛抓回来了。   牛犇犇的牛脸一耷拉,“我不想回去。”   潘寻龙也不开心了,“才没有什么流氓地痞,咱们靖州城太平着呢。”   “顾小昭,你说是吧。”他转而寻求顾昭的肯定。   顾昭自然点头。   笑话,如果不太平,她顾小昭不是成白领薪俸的蛀虫了?   ……   这春官和春牛又闹腾了起来,一个要让牛犇犇走族里的老路,稳妥,另一个想依着自己的想法过日子。   牛犇犇眼泪又下来了,“我就想安静的做糕点,做牛乳茶,就是想瞧见大家吃我做的东西时,那欢喜又满足的表情......”   “我就不想去报春,就不想要去说吉祥话,我都不认识大家......去敲门我心里怕,我就想安静一些,就不想噼里啪啦的说许多话,不成吗?”   他说到后头,哽咽委屈又声嘶力竭!   “我就是憨,就是不机灵,就是做不到像大家一样,什么在这一山头,说这一山头的话,还得喜庆又热闹.......太难了……”   “我,我,我就是嘴笨!”   一开始,瞧见牛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有几分好笑,到后头,大家反倒越听越心酸了。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依着老路走呢。   不论是人还是妖,他首先得是自己啊。   这般不畅快,这般被拘束,自己喜欢,并且小有所成的事儿还要被一刀剪了......真是令人听了心里发酸啊。   赵庞怜惜不已,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脚步重重踩着地,也不瞧牛春官一眼,越过他,走到牛牛的旁边,擦了擦牛眸那湿漉漉的眼睫。   “牛牛莫哭了,伯伯就很喜欢你做的糕点和牛乳茶。”   “谢谢。”牛犇犇垂眸,有些羞涩。   潘寻龙凑近顾昭,庆幸道。   “还好我爹都不逼我。”   顾昭瞧了一眼潘寻龙,潘知州是她见过的少有的开明阿爹,不过,小潘哥也不差,听说已经收心,开始去学堂认真学功课了。   那厢,听了牛犇犇一番洒泪嘶吼,牛春官也愣住了。   顾昭叹了口气,抬脚走了过去,小声的劝道。   “牛春官这样强扭着牛掌柜,于春牛的修行也无好处。”   她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   “春官春牛报春,报的是喜啊。”   牛春官神情一凛,那黑黢黢的眼睛看向了顾昭。   顾昭也看了回去。   牛春官思忖片刻,白皙的面庞上倏忽的有了释然。   “不愧是小小年纪便能养出纸灵的,顾道友所言,话虽少,却振聋发聩。”   顾昭拱手,“牛春官过誉了。”   于这等心思灵透之人说话就是简单,这牛春官只是一时钻牛角尖了,春牛春官以报春修行,说的是吉祥话,那也得是真心实意的道一声这春日的吉祥,才是两厢欢喜之事。   牛掌柜这样被抓回去报春,春牛修行春官,那不是真成了强按牛头喝水了?   勉强之事,又怎么会吉祥?   顾昭宽慰道,“春官莫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也许,这点心坊就是牛掌柜的修行路呢?”   旁边,潘寻龙凑了过来。   “没错,牛掌柜的糕点做得这么好吃,说不得,他以后碰到了一位客人,那客人正好是芒童化身,瞧着掌柜的糕点香甜,牛乳茶美味,祂就招了掌柜的做自己身边的牛儿呢!”   顾昭和牛春官都看了过去。   潘寻龙结巴,“作甚都瞧着我,我说的也不无可能啊。”   他老潘家兜兜转转两百多年,都能寻回祖上沉江的小祖宗,还见到了龙君。   牛掌柜的糕点那么好吃,正好招待到了司春之神,有什么好不可能的!   顾昭失笑,“是,小潘哥说的在理。”   她回眸看牛春官。   牛春官思忖。   两人都是修行中人,刚刚潘寻龙那番话落地,一阵春风吹拂而来,两人都心下有感......   修行中人修的是天地之炁,六感最是通达。   潘寻龙此言,也许还当真有这可能。   ......   牛春官接过顾昭手中的红绳牛角挂饰,将它往牛儿的脖颈上一挂。   众人就见此地倏忽的起了一道浓雾,接着,浓雾散尽,此地不见牛儿,倒是有一位身量高大,手臂肌肉虬结,偏偏面容却略显青涩稚气的人。   他有着黑黢黢的眼睛,浓密的羽睫,湿漉漉的,就像是小牛犊一般。   这是牛犇犇,牛记点心坊的牛掌柜。   牛春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那阿爹就自己先回去了。”   牛犇犇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牛春官没好气,“也别高兴的太早,阿爹教你的那些吉祥话,你空闲了也得好好的学着。”   “你别想太多,没有谁一开始就不怕见生人,说吉祥话的,慢慢练,一点点的练,胆子也就练出来了。”   “旁的不说,春分这一日,你可是要和我去报春的。”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潘寻龙,继续道。   “今日就先到这里,回去给人家做糕点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他轻咳了一下,眼眸柔和了一些,似有笑意。   “做得好吃一些!别丢了咱们春牛一族的面子。”   “是!”牛犇犇一改颓败之势,应得大声。   “喏,这个给你。”牛春官从褡裢中拿出一物。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稻苗,稻苗沾了沾他肩上的褡裢,褡裢里头似有各色光亮飞出。   顾昭知道,那是五谷之炁。   接着,就见光亮附着稻苗,稻苗就像得到了雨露阳光一样,飞速的成长。   ……枝蔓变长,渐渐结穗,籽粒开始灌浆饱满,直到成熟,成一片金光璀璨之色。   牛春官将这结了穗,沉甸甸的庄稼递了过去。   “回头将它吃了,好好修行,以后不用你阿娘给的这个挂饰,你自己也能化形,还能遮掩炁息。”   “依着外物,终究不是正途。”   许久,牛犇犇的眼眸垂了垂,长长的睫羽遮掩了下头潋滟的水光,声音瓮瓮,道。   “谢谢阿爹,我会好好的学着说吉祥话的。”   牛春官欣慰,“好。”   阳光融融,春官赤着脚,背着褡裢,手中拄一根孝春棒,沿着风过的方向一路前进。   春风吹动上头各色模样的木头挂坠物,似乎有阵阵铃声传来,渐渐的,那身影淡去了,铃铛声也淡去了……   ...... 第133章 (捉虫)   直到瞧不到春官的身影了,顾昭这才收回目光,招呼潘寻龙一行人,道。   “走吧,咱们也回去了。”   牛犇犇也收回了目光,他眼眸垂下,遮掩了里头的万千思绪。   只那白皙的手摩挲着胸膛上挂着的牛角挂饰,好似有留恋。   顾昭三人互相看了看,心中明了,牛掌柜也是想家,想家人的。   只是不论是人还是妖,长大了就是要离开家,为着自己的梦想,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努力。   惆怅怀念羁绊和操心,这些情绪难免会有,但亲人从来不是雏鹰展翅翱翔的枷锁,而该是那一阵托举入青天的清风。   顾昭抬头,遥远的地方,纸鹞子依托着风摇摆。   每一个人,都该是拥有一片蓝天的苍鹰,而不是做那稚童手中牵着线的纸鹞子。   ......   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惊春路。   牛犇犇带着顾昭几人走了后门,从后头的院子穿过,来到了糕点店铺里。   瞧着那根本没有落锁的后门,潘寻龙赵庞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真是蠢!   怎么就没想着到后门来瞧一瞧呢?   ……   铺肆里。   牛犇犇去拆板搭门,“咦?”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板搭门,那栓插,他记得自己栓上了,然而此时,板搭门处却不见栓插。   “牛牛莫惊,这栓插是我和寻龙侄儿弄的,今早,我们一直敲门,见久久没人应门,心里不放心,这就进来瞧瞧了。”   赵庞接着又道。   “寻龙侄儿说了,你昨天和他约好,今日要给他做糕点的,我想定然是出事了,不然牛牛你这般老实性子的,约定的事儿又怎么会一声不吭的爽约,还让寻龙侄儿跑空?”   牛犇犇目露感激,“这次的事儿,多谢大人了。”   赵庞哈哈的笑了一声,摆手道。   “我可没帮上什么忙,就跟着上前,坐了一回威风的纸牛,再凑了个热闹,开了开眼界罢了。”   他啧了一声,回忆今儿的日子,事后这么一想,去掉了担心,反倒察觉出了有趣。   嘿!春官春牛,还有赋灵的纸牛……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了。   赵庞乐呵:“要谢啊,你紧着谢寻龙侄儿和顾小郎吧。”   闻言,牛犇犇将眼睛看了看潘寻龙,又看向顾昭,神情认真的道了谢。   被这样一双水汪汪又黑黢黢,上头簇着浓密羽睫的眼眸一瞧,就像被一头牛儿静静的瞧了一样。   顾昭笑了笑,“也没啥,也是你阿爹心疼你。”   旁边,潘寻龙凑了过来。   “掌柜的,要是当真要谢,你就赶紧给我们做糕点和牛乳茶吧,顾小昭也爱吃的。”   顾昭也点头应和,“是十分美味。”   那厢,赵庞接过牛犇犇手中的板搭门木块,热情道。   “快去忙吧,这儿就交给我了。”   “好,大家稍等。”牛犇犇笑了笑,黑黢黢的眼眸瞧过去格外的温润。   他也不和大家客气了,紧着就去后头准备东西了。   顾昭帮着赵庞搭了一把手,很快便收拾妥当了。   那厢,赵庞瞧见牛乳,倏忽的好像想起了什么,哈哈的就问道。   “牛牛啊,这些牛乳你都打哪里来的?”   该不会是......   他偷偷的拿眼睛瞅了瞅牛犇犇。   牛犇犇才净了手,此时身上套了白色的围裙,一双手沾了案桌上的面团。   待反应过来赵庞的未言之语,他脸腾的一下,全都红了。   就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大人!”   “我,你......牛乳,牛乳自然是花银子买的!”   只见他的手呆呆的杵在面前,面庞白皙,因此那抹红也显得格外的红。   那一双大大的眼眸水润,里头好像有着委屈,有着羞赧,还有几分口拙的着急。   明明身量高大结实,却怎么瞧怎么可怜。   赵庞哈哈大笑。   潘寻龙谴责的瞧了瞧赵庞。   他见牛犇犇那好像下一瞬又有泪珠滚落的牛眸,紧着宽慰道。   “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你别急。”   “我瞧赵伯伯是昏头了,掌柜的是公牛,公牛怎么会有牛乳呢?铁定是母牛才有!”   “这牛乳甭管是怎么来的,肯定不是牛掌柜身上来的。”   潘寻龙说完,冲牛犇犇露齿笑了笑,暗含邀功意味。   他说的在理吧。   牛犇犇窒息:......   旁边,顾昭扶额。   什么叫火上添油,小潘哥这就是了。   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只以为自己浇的是水。   人家赵参将也只是眼睛瞅了两眼,小潘哥倒是大方,直接一口一个公牛,一口一个母牛,还说公牛不会有奶......   她瞧地上要是有道缝,掌柜的铁定要钻进去。   片刻后。   牛犇犇开始调制牛乳茶,他故作镇定的应和。   “潘公子说的对。”   要不是瞧见他耳朵尖还有一点的红,顾昭还真的以为,他已经不羞赧了呢。   只见春风吹拂而进,摇曳了门口中坠着的铃铛,日光照了进来,春日静谧的糕点店里,糕点坊掌柜认真道。   “春牛一族是修行有成的妖牛,我们自然听得懂牛的语言,还能知道怎么饲养它们,才是最好的,在我们老家,我就养了许多的凡牛。”   他眼里有着怀念,好像见到故乡那一望无际,随风起伏的青青草地。   “我来了靖州城,都是寻着养了水牛的人家家里买牛乳,前些日子赚了银子后,手头宽裕了一些,我也在城郊外养了几头水牛。”   “它们喜欢吃什么,开心了,不舒坦了,我都知道呢。”   顾昭脑海里瞬间浮起了画面。   会放牛养牛,给牛儿喂草料,挠痒痒,刷身子,轻声安抚……然后侧头认真听牛儿哞哞叫的春牛。   顾昭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   很快,潘寻龙的那一份便准备妥帖了,他紧着回去瞧龙君和小祖宗,顾昭便送了他一程。   不过几息的功夫,顾昭便带着潘寻龙从城北的惊春路,到了城东的府衙大门口。   从鬼道迈出人途,风炁骤起,潘寻龙站稳了脚,视线落在府衙门口那两头威风的石狮子上。   眼睛瞪大,里头的惊讶还未褪去。   “这,这般快。”   顾昭将食盒递了过去,“自然,不然我平日夜里哪里能走整个州城。”   还有玉溪镇。   顾昭在心里悄悄的补充了下。   潘寻龙拊掌,“顾小昭,你有这一招,那是能走遍名山好水,天下哪处去不得,还能尝一尝各个地方的好食。”   “真是不错。”   他说着,眼里有着纯然的喜悦。   顾昭眼里浮起笑意,“是不错,要是我哪日去买好吃的,一定给小潘哥捎一份。”   潘寻龙畅笑,“成,我等你带好吃的。”   顾昭催促,“快回去吧,小南小北他们该是等急了。”   “你也一道来吧。”潘寻龙邀请顾昭,“今儿有祭祀,阿爹准备了五牲十二果,到时厨娘还会煮两桌好吃的。”   “不是我自夸,我们府衙里的巴大娘做菜可香了。”   顾昭笑着推辞,“不了,今儿早上我瞧了,姑妈折了一簸箕的马头兰。”   “今日,我们家吃马头兰肉丸汤,里头掺上各色菌菇,到时再淋一点香油,也是香着呢。”   潘寻龙听馋了。   顾昭失笑,“回头我给你捎一些。”   “那怎么好意思呢?”潘寻龙挠头。   他觑了顾昭一眼,嘿嘿笑了一声,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却不见推拒。   顾昭:“哈哈,不打紧不打紧。”   “今儿是春分,咱们老祖宗都说了,吃了春分饭,一天长一线,接下来,这日头是越来越长了,到时,小潘哥用功做功课的时间也长了,可得吃好一些。”   潘寻龙挺了挺肚子,心有戚戚焉。   是啊,他接下来得更累了。   读书,苦啊。   ......   顾昭辞别了潘寻龙,往前一踏,进了鬼道,再往前一错,又到了城南甜水巷的顾宅。   风炁吹乱了发丝,不见潦草狼狈,倒是为顾昭添了两分的肆意。   她走到后院,从那装了无根水的瓮坛中,将那一根长柄半球的勺子拿了出来,仔细打量。   “顾道友,不若我传你一些秘法,你就饶了我吧。”   冲虚道长虚弱的开口。   他打了个嗝儿,只觉得自己这一夜好似吃了一肚子的无根水,口里,鼻尖,还有肚里……   到处都是那积攒了几日的水臭味儿!   他难以想象,他要是去了这顾道友说的那户农家,该是何等的境遇。   到时,只怕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终究,冲虚道长还是怕了。   顾昭没有理会,那等邪法她学了做啥,造孽吗?   她才不稀罕!   顾昭仔细的看了下这东西,确定没有出差错,只见莹光一笼而过,这勺子变小了许多。   她又捡了个麻袋将它套住,这才往孔家的果园去了。   ......   阳光明媚的落下,息明山春风和煦,放眼看去,褐色的土地里已经有绿意冒出。   稚嫩的草芽在春风中摇摇摆摆,分外的清新可爱。   顾昭沿着乱石小道,一路往上,约莫一刻钟左右,这一片山地的山势稍微平缓,那儿,一匹骏马套着车厢,时不时的甩着马尾,百无聊赖模样。   那是孔家从谢家庄带回来的车马。   马车赶着来了,估摸着孔婵娟也来了。   顾昭放眼瞧了瞧,果然,孔其明和谢幼娘在查看刚种下的果苗,那厢,孔婵娟拿着个纸鸢,小胖手时不时的收线,放线。   她仰头瞧着飘飘扬扬的纸鸢,神情格外认真。   不远处,一尊小小的神像被她搁在了地上。   日头大,她还贴心的折了一叶芭蕉叶。   只见芭蕉叶插在泥土里,垒了个小土包,于春风中摇摇,为那辛苦背破布袋的小神仙投下一方阴影。   顾昭失笑。   “小月。”   听到声音,孔婵娟回过头,眼眸弯弯,“小昭哥哥!”   恰巧此时春风吹累了,偷偷的歇了歇,她这么一分神,顿时来不及收线了。   只见线松了松,半空中,纸鸢摇摇摆摆,瞧着下一瞬就要像呆头鹅一样跌了下来。   “啊!”孔婵娟惊呼一声,瞅着慌手慌脚的就要跑起来。   顾昭手掌一翻,正待送一阵清风过去,这时,却有一道动作比她还快。   只见在那芭蕉叶下躲懒的小神仙朝天吹了口气,呆头的纸鸢重新飞天,长翎摆摆,机灵又灵动。   孔娟娟停了脚步,嘿嘿笑了一声。   她歪了歪头,朝芭蕉叶下的神像看去,拖长了声音。   “谢谢小毛,小毛最厉害了。”   神像里,毛鬼神的身子板都挺直了两分。   顾昭瞧得失笑,她招呼了一声。   “小月,我先去寻你阿爹,一会儿再来和你一道玩耍。”   “哎!”孔婵娟脆声应下。   顾昭去寻孔其明,那厢,小月冲芭蕉叶下的石像招了招手,唤道。   “小毛快来啊,该是你来玩了。”   一阵烟雾起,毛鬼神的身影在烟雾散尽时出现。   它走了过去,接过孔婵娟手中的木轴子,听她在耳边絮叨。   “风大了,咱们就松松线,让它飞得更高。”   “风紧,咱们就扯一扯。”   ……   她侧头,认真的问道,“你会了吗?”   毛鬼神点头,它一手拽紧木轴子,另一只手扯着线,一会儿松,一会放,风筝在高空展翅飞翔。   它抿了抿唇,明媚的阳光下,眼睛好似也亮了几分。   “小毛你玩,我去喝水了。”   说完,孔婵娟撒欢一样的朝神像的方向跑去,从小背篓里掏出小竹筒。   她小小口的喝着里头带着温热之意的水,眼眸微微眯起。   ......   孔家种下的这片果园不小,此时,约莫五尺高的树苗一棵棵的被种在了翻好的山地里。   错落有致,疏间有度。   顾昭来时,孔其明正用锄头将果园继续休整。   顾昭:“孔叔。”   孔其明和谢幼娘听到声音,看了过来,眼里闪过喜意。   “顾小郎怎地来这了?”   顾昭将手中的麻袋解开,拿出那长柄半球。   只见她伸手拂过,上头变形符的符文淡去,与此同时,长柄半球也恢复了原来的大小。   顾昭将东西递了过去,笑眯眯道。   “快试试,瞧瞧这东西趁不趁手?”   孔其明和谢幼娘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   顾小郎前日说准备送他们一物,要施肥时候用,那时他们就想了,此物会不会是粪勺。   居然,还当真是粪勺啊!   顾昭催促,“拿着拿着,这里头封了冲虚道长的命胎,他烧了山,害了谢家庄,正好给果树添肥赎罪。”   “到时,息明山添一份绿意,有冲虚道长化灵施肥,你们家的果苗长得好了,也能给你们家添一份财炁。”   孔其明还没说话,听到冲虚道长的命胎在里头,谢幼娘一把接了过去。   她埋着头就往林子里走去。   不远的地方,那儿半埋了两口瓮坛,一口装了水,一口装了肥田的五谷轮回物。   谢幼娘紧着就将勺子往那瓮粪坛里捅去,用力的搅了搅。   她眼睛通红,平素温婉的面庞都带上了一分狰狞之色。   阿爹,大兄,小哥......   念叨着谢家庄那一个个熟悉的亲人,谢幼娘眼里有泪光掠过。   她瞧着手中的勺子,神情更不善了。   冲虚道长的哀嚎声只有顾昭能听到,偶尔还有几声咕噜噜冒泡呛住的声音。   “……顾昭,你不得好死!”   “陛下,陛下不会轻饶了你!”   顾昭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甭管我是败了还是赢了,起码我会比道长晚死。”   冲虚道长悲愤,“陛下,陛下救我......咕噜噜,咕噜噜。”   顾昭赶紧敛了一层的元炁在耳朵旁,隔绝了冲虚道长气怒又绝望冲天的声音。   旁的都好说,就是那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让她听了有两分的烦恼。   回头,她还得家去吃马头兰肉丸子呢,可不能因为冲虚道长没了胃口。   那厢,谢幼娘走到另一边净了手,她抿着唇,神情颇为解气模样,和顾昭说了一声好使,转身又去看果苗了。   而那封了冲虚道长的勺子,被她特意泡在粪坛里头了。   孔其明担心,“搁里头会不会沤坏了?”   说完,他脚步往前一步。   “别动!”谢幼娘神情恨恨,“这等肮脏物还怕啥沤坏了?它就配搁粪坑里待着!”   顾昭紧着道,“不会不会,铁铸的,结实着呢,坏的那一日,就是道长灵散尽的一日。”   她估摸了下,不确定道。   “冲虚道长修为不凡,我估摸着,怎么的也得百多年吧。”   孔其明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冲虚道长:......   头一次,他恨自己这一身不凡的修为。   ……   孔其明和谢幼娘忙活着园子里的果树,昨日,府衙拨了兵丁来帮忙,因此,孔其明购买的果苗已经全数种下了。   清晨里,龙君的那一场布雨,息明山万物润泽,他这一处的果园自然也是。   虽然是昨日才种下的果苗,不过,果树下头的根须已经牢牢的扎进了地里。   只要根脚立得正了,以后,它们汲取着雨露阳光,下头的根蔓继续往下,根须得了土壤的供养,枝叶朝天葱郁。   一日日,不着急的慢慢成长,总有一天,它们都会成为一株不惧风雨的大树。   顾昭瞧了瞧这一片果园,心下若有所动。   丹田里沉寂的金丹滴溜溜的转着。   金丹原先是圆陀陀的模样,此时,元炁似薄纱笼罩周围,圆陀陀的金丹好似有了小人的轮廓。   顾昭凝神内视,有些恍然。   原来,金丹换骨之后,是破丹成婴……如今,她修为有所精进,只等着下一次的机缘到来,到时,不破不立,丹陨元婴成。   修行之事是水磨的功夫,急也急不得。   顾昭多瞧了两眼那金丹,笑了笑,收了观神之法。   她抬脚走到车马的附近,那儿,毛鬼神正认真的放着纸鸢。   只见它仰起了头,春风微弱时候,它就悄悄的鼓了鼓腮帮子,送一道风气过去。   不远处,孔婵娟扯了个芭蕉叶,小胖手顶着,将其撑在头上。   旁边,石像头上也一顶的芭蕉叶。   顾昭眼眸里漾起笑意,她抬头朝纸鸢看去,迎着日头,微微眯了眯眼睛。   春日融融,真是好春光。   .......   “小昭哥哥,过来坐呀。”   瞧见顾昭,孔婵娟眼睛一亮。   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小胖手扫去上头的浮土,眼眸弯弯。   顾昭走了过去,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   “对了小月,我给你和尊神带好吃的了。”   “是什么?”孔婵娟好奇。   顾昭将手往旁边一探,再捞回来时,那纤细的指尖上已经已经拎了一个食盒。   打开盖子,顿时一股甜腻的香味混着奶香扑鼻而来。   孔婵娟:“哇,这个小月吃过,香香又甜甜的,小毛给的!”   她好似在回味一样,神情严肃,倏忽的又重重的点头。   “好吃的!”   顾昭瞧她可爱,忍不住轻轻地抓了抓她头上的小发髻。   “好吃小月就多吃一些,对了,我还带了牛乳茶,这也很好吃的,因为是要带给小月亮的,我给掌柜的说了说,他还特意少放了茶汤,多放了牛乳。”   孔婵娟瞧着顾昭,甜甜的道谢。   “谢谢小昭哥哥。”   顾昭手一翻,掐出一团的清水,让孔婵娟洗干净了手,这才让她端起装着牛乳茶的汤杯。   孔婵娟小小口的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好喝啊。”   她紧着就招呼小毛,声音里有着雀跃欢喜。   “小毛快来,小昭哥哥带了好喝的牛乳茶。”   听到小月亮提到自己的名字,小毛扯着风筝过来了,它探头往食盒里一瞧,看到里头白瓷碗装着的酥酪,恍然。   原来是糖蒸酥酪啊。   它抬眸觑了顾昭一眼。   那一日,它还搂了一堆财炁,布袋都要装不下了,在顾道友的劝说下还了,只留了这糖蒸酥酪,也是那一日,顾道友答应给它刻神像和供桌。   毛鬼神庆幸。   还好,它听了劝,和这顾小郎结的是善缘。   ……   孔婵娟将自己手中的牛乳茶递过去,“小毛快喝,好香好甜,唔,下头的小丸子也好吃。”   考虑到外带,牛掌柜的汤碗都是特制的,装牛乳茶的说是碗,其实更像是杯,下头肚大,旁边一个挂耳,杯体比较深,搭的汤匙也有着长长的柄。   因此,它着实颇为沉手。   小毛连忙帮小月将杯子拿好,“你吃吧,回头我再吃。”   顾昭笑盈盈,“别怕,我多带了一些,你们一人一份。”   “谢谢小昭哥哥。”孔婵娟甜甜的又说了一声。   ......   孔婵娟在吃牛乳茶时,顾昭接过小毛手中的纸鸢,此时风大,不需要收线,只要拽紧那木轴子,偶尔再动一动就成了。   顾昭玩了一会儿,瞧着那蓝天白云,心情也颇为舒畅。   这时,毛鬼神站在自己旁边,它也跟着瞧着那飞天的纸鸢。   倏忽的,顾昭好似想到了什么,侧头就问道。   “对了,我碰到赵参将了。”   毛鬼神不解:“赵参将?那是谁?”   顾昭:“那日,你不是搂了许多财炁么,那财炁就是赵庞赵参将家的,我记得你说,是他得罪你了,你才上他家搂财炁的。”   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我接触了他几回,瞧他倒是性子豪爽,为人又热忱,不知他是如何得罪尊神了,要是不介意,就让我做个中间人,让他与尊神供奉道歉。”   坊间有言,毛鬼神最是小性子。   虽然此时无事,顾昭也怕这毛鬼神再碰到赵参将,到时,它想起往事,便是捉弄一翻,于凡人而言,也是动骨伤筋的。   毛鬼神抿了抿唇。   眼里明明寐寐。   顾昭好奇,“真得罪的厉害了?”   毛鬼神点头。   “那日,他宴请手下几个兵丁,酒酣饭饱,夜深人静,那几个兵丁不检点,竟然敢对着围墙屙尿,哼,污了我行进的路,活该招灾!”   “那赵参将虽然没有行这事,不过,那些人既然唤他一声大人,他这做大人的,自然得为小弟破些财。”   想起那日的事,毛鬼神的神情还恨恨不已。   前些日子少雨,后来,那面墙还是它自己刷的呢!   毛鬼神看向顾昭,“顾道友既然愿意说情,那我就给那些兵丁一个机会。”   顾昭:......   呃,居然是这等事。   ......怎么办,她有点不想做这中间人了。   ...... 第134章 (捉虫)   顾昭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毛鬼神不解的看了过去。   “顾道友?”   顾昭的手扯了扯线,半空中的风筝跟着动了动。   ……顾道友正在专心放风筝,风大,听不清呢。   奈何毛鬼神是个认真性子的精鬼怪,听了顾昭说的要做中人调节这事,它认真的想了想,颇为上心模样。   该要些什么供奉,才能原谅那几个兵丁的大不敬之罪,消弭它连夜刷墙时的愤怒呢。   片刻后。   毛鬼神回了头,正好瞧见小月将那牛乳杯子小心的搁下,转而端起小巧的白瓷碗。   只见那小胖手换了个小汤匙,舀了一口那软滑又奶香浓郁的糖蒸酥酪,尝了尝。   阳光下,她眼睛亮了亮,转而眯成月牙儿。   毛鬼神侧头看着顾昭,认真道。   “不要什么五牲十二果了,麻烦,每日一碗糖蒸酥酪和一份的牛乳茶就成。”   “另外,六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每个人就连送六日吧。”   它在心里数了数,那一日它可是在旁边瞧了,足足有八个兵丁做了那臭不要脸的事。   六八四十八,够一个月半了。   要不是谢家庄一行打乱了它的计划,它早该找上门了。   毛鬼神眼睛幽幽,阳光下,偶尔有一道晦暗的幽蓝闪过。   “那赵参将虽然没有做那事,不过,他也不能免了,那可是他手下的兵丁。”   如此,就又能添六日。   顾昭:......   大哥就是用来背锅的。   坊间此话,有理啊。   ......   待又听了几句,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面有纠结之色,她这是不想当中间人都不成了,谁让她方才八戒吹牛,大嘴说大话了。   再有,毛鬼神那日已经在他们身上烙印子了,眼下那几个兵丁还受着罪。   就是不知道是哪里被烙了印子。   顾昭:……   她,她着实不好意思多问啊。   顾昭轻咳了一声,“成,我知道了,回头我去寻赵参将,将这事儿同他说一声。”   毛鬼神满足了,矜持道。   “我也是看在顾道友的面子上才同意化解干戈的。”   顾昭:......   别!   她算是瞧出来,这哪里是瞧在她的面子上,分明是瞧着小月爱吃糖蒸酥酪的份上。   顾昭又玩了一会儿的纸鸢,待毛鬼神和孔婵娟将她带来的糖蒸酥酪和牛乳茶吃完,这才准备离开。   她掐了一道手诀,半空中出现一道水流,流水涓涓不停的流下。   下头,碗碟和食篮搁在水流下清洗。   孔婵娟也蹲了下来,小大人一样的帮忙,时不时的递个汤匙过去。   “小昭哥哥,给。”   顾昭:“多谢小月了。”   “这是小月该做的。”孔婵娟羞赧的笑了笑,露出豁口的牙。   她揉了揉肚子,分外欢喜。   “吃的好饱饱呀,小毛你吃饱了吗?”   见毛鬼神点头,她欢喜的又笑了笑,继续帮顾昭忙活自己和小毛吃的这几个碗碟和汤匙。   末了,净了净手,拿小帕子擦干上头的水渍。   顾昭饶有兴致的瞧着。   这小小的人儿认真的做事,就是连洗小胖手都带着可爱。   ......   临分别时,顾昭招呼毛鬼神走到一边,将冲虚道长被封到那粪勺的事说了说,最后道。   “他后头还有一个陛下,我听那谢丹蕴说了,前世,庆德帝收养了民间许多孩童,搁在到道门和庙宇中修行。”   “其中定然不乏有一些天资出众之人,说不得,冲虚道长这样的方士,不止他一人。”   说到这,顾昭沉默了下。   方士修行,修的是仙,然而,在未成大道之时,方士还是人。   较寻常人而言,他们是更有本领的人。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喜好憎恶。   就是这样才更可怕。   当有本事的人,没有了足以匹配那本事的良心和自我约束,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场灾难。   仅仅一个冲虚道长,便有了息明山的山火和谢家庄的覆灭,在她瞧不到的地方,也许也有人有过绝望的恸哭。   为了私欲,他们把旁人那等平淡的幸福绞得面目全非,再随手一丢,弃如弊履。   因为,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   在高处久了,他们就忘记了怎么低头瞧这人世,也因此,他们瞧不到,正是那芸芸众生,平凡无奇的一个个人,他们的日出日落,汇聚成了人间。   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我在上头下了禁制和寻踪符,倘若真的有人寻来了,粪勺被带走便被带走,尊神不必与来人冲突。”   “正好,咱们还能探一探老巢。”   顾昭说到这,手紧了紧,眼里倒是有着期待。   虽然说这般可能性很小,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对方当真掘地三尺的翻找,当真被人寻到了,她还能顺着寻踪符摸到老巢,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如今,顾昭和毛鬼神说这番话,也是预防要是当真有这一遭事,让它不要轻举妄动,别到时打草惊蛇了。   毛鬼神轻嗤,“就那一个玩意儿,顾道友便是不说,我也不会为了留下它而拼命。”   “再说了,冲虚道长现在这般埋汰,又没了用处,我要是他老大,我才不会多给它一个眼神呢。”   “太丢份了。”   这等小弟,要了还有啥用?   不过是添堵罢了。   当它老大都嫌丢脸。   顾昭:......   “尊神此言有理。”   ……   辞别了毛鬼神,顾昭拎着食盒去了惊春路的牛记糕点坊,打算将食盒还给牛掌柜。   那儿,赵参将还在店里和牛犇犇闲说话。   只见时不时的传来他瓮瓮的畅笑声,要是胆子小一些,那心肝都得颤上一颤。   顾昭将食盒朝牛犇犇手中递去,“多谢掌柜的,杯碗汤匙已经洗净了。”   牛犇犇对顾昭笑了笑,黑黢黢的眼眸水润润又温和。   “小郎客气了。”   顾昭多瞧了两眼,忍不住问道。   “你们族里,每个人的眼眸都是这样吗?”   牛犇犇愣了愣,随即点头。   顾昭欣羡不已,“真好。”   为什么牛的眼眸生得这么好呢?又大又水润,黑黢黢的就像会说话一样,更别说那睫羽了,扑闪扑闪的,小扇子都没有这般浓密。   牛犇犇垂眸,睫羽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这还不算眼睛大的了,我有一位族姐,她的眼眸才大。”   “而且,她好厉害的,嘴皮子利索极了,每次上门说吉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哄得主人家老高兴了。”   “别人只要到一勺的五谷,她可以要到两勺,所以,我听阿爹说,她早早的就修成了春官。”   牛犇犇说到后头,语气里有着敬佩,没有欣羡。   他就做不到那样。   每次春牛上门送春,他阿爹都要数落他好一会儿,说他那模样哪里是去送吉祥,分明就像要跟人干仗一样,凶得很。   牛犇犇委屈,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他不过是心里紧张罢了。   那厢,听到牛犇犇说的族姐,顾昭瞪大了眼睛。   是啊,是她草率了。   有牛掌柜,自然也有牛妹妹牛姐姐啊。   想着那大眼眸的牛姐姐,顾昭都想去春牛一族的居地瞧瞧了。   真不知道,这大眼眸的牛姐姐,又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好像是看出了顾昭的期待,牛犇犇面露纠结之色。   族姐她……老实说,她委实会说了一些。   有些像热情的街坊邻居婶子,他都有点怕她呢,尤其是她的笑声。   此时的顾昭还不知道,牛姐姐虽然长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眸,但她也有可能是身量颇高,热情又自来熟,特别能唠嗑的老大姐。   ......   正好赵庞参将还在,顾昭便将毛鬼神这事简单的说了说。   “嘶!”赵庞倒抽一口凉气。   他紧着就往自己荷包处一捂,待摸到那沉甸甸的荷包,暗地里松了口气儿。   差点,差点他就变成穷光蛋了。   这老大,真是不好当啊。   赵庞看向顾昭,郑重的道谢。   “多谢顾小郎了。”   顾昭摆手,“也是大人你爱惜羽毛,没有真的冒犯到了毛鬼神。”   “不过......”   她顿了顿,紧着就道。   “赵大人回去问问手下的兵丁,瞧瞧都是谁,毛鬼神说了,一行人里有八人冒犯到它了。”   赵庞微微皱眉,“这等事,承认了也没脸,只怕他们不认。”   “咳。”顾昭借着喝牛乳茶的动作,遮掩了下自己游移的目光,再放下来时,已经是寻常模样。   “此事不难,事发之时,毛鬼神有在他们身上略施展惩戒,眼下,估计他们也遭罪着呢。”   说是神印,其实多数时候是得罪了精鬼怪,被它们摸了一下,或者是吹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那也是遭大罪的。   尤其还是对着围墙屙尿的那等场景。   啧,当真是想都不好意思多想。   顾昭不好继续多说,只含糊道。   “毛鬼神说了,六是吉数,只要一人给它买六日的糖蒸酥酪和牛乳茶,这事就算过了,回头它便上门,将上头落下的惩戒收回。”   赵庞还有些没回过神。   顾昭继续道,“对了,大人也要的。”   见赵庞两眼一瞪,正待说什么,顾昭连忙截住话头,叹道。   “唉,这做人家老大的就是不容易,大人您多担待一些。”   老大嘛,确实是要管着手下的人。   怎么能让手下人如此胡来呢?   顾昭沉痛,他们凡人胡来,精鬼怪倒是连夜刷墙,两厢一比较,顾昭觉得,他们人真是丢脸丢大了。   赵庞:......   罢罢,顾小郎说的在理。   小兵有错,将军承之。   “成,这事就搁我身上了,待我回兵营了,我这就去好好的问一问。”   顾昭心里轻松了一些。   往后啊,她再也不随便说要给人做中间人了。   太难,太不好意思了。   ......   顾昭和牛犇犇辞别后不久,赵庞心里搁着事儿,紧着也往兵营方向去了。   靖州城的兵营落座在南城门再往外约莫五里地的地方,此处地势平缓,四通八达,一旦有敌情,能够速速的回城退守。   兵营里。   赵庞细细的想了想,那日赴宴的兵丁的有二十来个,个个都是好汉,上次演武时候赢了另一处的队伍,他特意嘉奖他们,这才在州城里备上了几桌好食。   哪里想到,竟还有这等意外。   要不是听顾道友说起这事儿,他还不知道呢。   赵庞招来了副将,“去,将前几日随我进城上百味茶楼的二十来人叫过来,我有事要问。”   “是!”副将有些意外,却还是领命退了下去。   很快,二十三个兵丁便在外头的空地处站好。   只见他们手往背后相扣,站得板直,目视前方。   这是兵营兵士操练的站姿。   赵庞绷着脸打每个人面前走过,瞧着那几个时不时别扭动弹一下的人,他眼里闪过无奈。   竟然当真有被毛鬼神烙了神印。   “你,你,你......还有你,这几个留下,其他的人退了。”   很快,这一处就只剩几人。   不多不少,正正好八个人。   李打铁张石头……这几个被留下的人面面相觑了一眼。   他们的身体本就不适,再加上被赵庞参将这么一留,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偏偏他那肉胖的脸还绷着,一脸出大事一般的慎重。   如此情况,叫他们怎么能不心慌?   也不知是心慌的还是身体不舒坦,当下便是面皮抽动了下,威猛的站姿都站不住了。   李打铁率先开口,有些小心的问道,“头儿,你寻我们什么事儿?”   赵庞哼哼了两声,一脸不善的瞧着这几人,直把他们瞧蔫耷脑袋了才罢休。   “真是能耐了哈,说吧,那日宴请,是不是在靖州城随地屙尿了?”   “头儿,你怎么知道?”李打铁几个猛地抬起头,有些意外的问道。   赵庞一拍问得最大声的李打铁脑袋,没好气道。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我还知道你们这几天不舒坦呢。”   说完,他的视线往几人的下三路溜了溜,意有所指道。   几人腿夹了夹,跟着瑟缩了一下,接着,他们注意到旁边的人居然也做这同样的动作,不禁瞪大了眼睛,以眼神沟通示意。   什么,你也这样?   ……你也这样?   是啊是啊。   苦恼死了。   ......   好似想到了什么,众人齐刷刷的将视线看向赵庞,异口同声的喊道。   “大人......”   赵庞抬手,“别,这事儿叫大人也没用,你们那是渎神了,得你们自己赎罪。”   “不过,好在你们头儿我为人豪爽,交友广阔,这不,我就认识一位本领高强的小郎,人家心地好,为你们做了中间人。”   “回头不用五牲十二果,一人给我五钱银子,我给你们买贡品供奉赎罪去。”   八个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心疼这五钱银子,但更心疼这遭罪的自己啊。   几人别扭的动了动腿,低头去掏荷包。   赵庞一边收银子,一边打了下每个兵丁的脑袋,骂道。   “真是出息了,你们是狗吗?居然还在州城做这等事。”   李打铁颇为不服气,“人总不能被这三急憋死吧,在我们乡下,要是往谁田里屙这一泡尿,那还是看重乡亲,肥田呢!”   “说什么胡话呢,你肥的是田吗?”又是一个脑崩过去,赵庞气得不行。   旁边的副将也跟着开口,“这等事儿本就是犯忌讳啊。”   “尤其是墙角根,你家大人以前没说过吗?墙角根,那是毛鬼神贴着走的道儿,还好这次是污了道,要是恰巧它那时就在墙角根待着,你们......嗐!”   他视线隐隐的瞟了一眼,然后又惋惜的重重叹一声。   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八人只觉得裆处一阵风吹来,直吹得他们透心凉。   ……那叫后怕。   赵庞眼睛瞅过众人一眼,冷哼一声,声音瓮沉如洪钟。   “你们也是瞧到龙君布雨的,可见啊,这世间就是有咱们瞧不到的人和事,该有的敬畏心就要有,俗话都说了,听老人言,吃饱饭。”   “行事也是如此,要有敬畏心,万事留一线,要记住,这个时候你退了一步不是输了,那是为你们以后可能遭遇的一些事,留一些生路。”   他紧了紧声,“听到了没!”   众人站直了身子,“听到了!”   赵庞摆手,“散了散了,我一会儿就去将供奉准备,约莫这两日便没事了。”   “多谢大人!”李打铁几位兵丁感激不已,紧着就退下了。   ......   片刻后。   赵庞瞧着这没有人的空地,摇头感叹这大人不好做,他回头,看着身边的副将,诧异道。   “于副将还知道毛鬼神?”   被唤做于副将的人颇为年轻。   只见他四肢修长,面皮虽然被日头晒得粗糙发黑了,一个冬日也没有养回来,不过,瞧他那高耸的鼻梁,浓眉大眼,薄唇鲜艳,还是生得颇为俊俏的。   便是黑,那也是黑里俏。   听到赵庞这话,他嘿嘿笑了一声,羞赧模样。   “也不是,就只是听家里老人说过一些神鬼之事,大人方才说他们渎神,又说他们是在墙角根放肆了,那自然是冒犯到了毛鬼神。”   赵庞也不在意,“成,营地里你看着,我再出门一趟。”   他将荷包朝上扔了扔,又落回掌心,听着里头碎银相碰发出的脆响,准备去牛犇犇那儿,将这银子给他。   到时,牛掌柜每日辰时三刻准备一份牛乳和糖蒸酥酪,按顾昭说的,搁在店门口的地上就成,毛鬼神自个儿会拿走。   赵庞走后,于副将在原地站了片刻。   他收了笑,发黑粗糙的面容褪去了老实,显得有些冷漠不凡。   见有兵丁来来往往,他面上又挂上了笑。   瞧过去有些老实,有些青年人的青涩,发黑的面容为他添一分蓬勃朝气。   ......   今日春分,落日的时辰也比昨日迟了一些,白天和黑夜等长,等今日过后,便是日长夜短。   直到秋分到来时候,才又是二者等长。   黄昏时候,暮色渐起,天畔挂一轮斜阳。   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辛勤劳作了一日的人们神情放松,步履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赶去。   远远的瞧见了那炊烟,再多的疲惫也消乏。   甜水巷里,顾家一家人正在吃晚膳。   今儿的晚膳是马兰头肉丸子,里头添了菌菇,淋上几滴香油,又鲜又香。   肉丸子里还带着一股青梗马兰头的香气,格外的清新,一下就解了那肉丸子的腻味。   顾昭一气儿就吃了两碗,吃得肚圆了,这才罢休。   “姑妈的手艺真是好!”她搁下碗,真心实意的叹道。   顾秋花和老杜氏相视一眼,俱是一笑。   老杜氏:“瞧出来了,不好吃你也不会一气儿的吃了两碗。”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老杜氏瞧着她,忍不住拉过手摸了摸,不解道。   “平日里吃得也不少,怎么都不长肉呢?”   顾昭理所当然:“我长个啊。”   老杜氏:......   饭后,顾昭提着灯笼便出门巡夜了。   ……   接着两三日,靖州城都颇为太平,八郎化形了,顾昭带着它在靖州城里好好的耍了耍。   上茶楼听戏,去酒坊买了好几坛的好酒,又去市集上闲逛,买一些人间小娃娃爱吃的小食……   最后,八郎还上了银楼,给丹娘带了好一些好看的发饰。   银子那是如流水一般的花出去了。   水中豪富的八郎大手一挥,豪气的表示。   不就是银子么。   它有的是!   顾昭:......   令顾昭没想到的是,八郎居然和她阿爷挺投缘的。   这日,顾昭邀请八郎来甜水巷的顾宅做客,一人一鳖精,那是倾盖如故。   两人一道谈了谈美酒,回味了一下那玉溪镇好水酿出的好酒,再一道讲了讲戏楼的精彩好戏。   有滋有味,热闹不已。   八郎:“顾阿爷,我给你表演一个我新学的戏码吧。”   顾春来来了兴致,“哦?那我可得好好的瞧一瞧,八郎,刚刚咱们这一通聊天,你也知道了,我这人实在,这戏码不好,我可是不会捧场的。”   说完,他摆了摆手,皱眉认真道。   八郎哈哈大笑,“顾阿爷爽快,听了这话,我欢喜得很呢。”   “你只管仔细瞧着。”   说完,它拿出一顶珍藏的状元帽。   只见上头镶嵌着珍珠和翠玉,琳琅满目,瞧过去便是不凡模样。   它将那帽子戴在头上,紧着就给顾春来和顾昭唱了一出状元郎招亲的一段。   在唱到高.潮紧张的地方,只见那琳琅状元帽上的长翘一会儿是单凤展翅,一会儿是双凤齐飞,端的是精彩绝伦,纷沓而至,让人瞧了目不转睛。   顾春来一拍手,重重喝道。   “好!好!”   他左右看了看,起身从那花瓶中将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折下,簪到那琳琅珠玉的状元帽上,往后退了退,赞道。   “果真是一表人才的状元郎,再来个锦上添花就更美了。”   八郎得意的看了顾昭一眼。   顾昭:......   顾春来一时技痒,乐呵道。   “今儿真欢喜,这样吧,我也给八郎来一段。”   说罢,他催促顾昭道,“昭儿,去我那屋里将我那新做的快板拿出来,我也得给八郎说一段我新学的评书。”   顾昭:......   见顾昭还没有动作,顾春来和八郎都瞧了过来,四只眼睛齐齐盯着顾昭,紧着又是两道催促声。   “去啊,你这孩子,怎地磨磨蹭蹭了。”   “顾道友,快去快去,我还等着听顾阿爷的好戏呢。”   顾昭:“这就去了。”   她去顾春来那屋将快板拿了过来,很快,这儿便是热热闹闹的快板声,还有顾春来宝刀未老洪亮的声音,一并有的,还有八郎捧场的喝彩声。   顾昭抬头看了看月色。   还好还好,这一人一鳖都只自己表演才艺,要是唤她也来一出,她铁定立马出门巡夜。   才想罢,就见里头的快板歇了歇,顾春来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就像是好戏收锣罢鼓了。   顾春来叹道,“老喽老喽,才讲这么一会儿就累喽。”   八郎捧场:“哪呢,顾阿爷说得可好了。”   顾春来停了下,“哎,昭儿也来一个啊,光是瞧着,哪里有什么趣味,来来来,你也给八郎整一段。”   说完,他乐呵的将快板递了过去。   顾昭:......   她刚才是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事情吗?   …… 第135章 (捉虫)   整一段是不能整一段的,她宁愿去外头巡夜当值。   瞧着顾春来递来的快板,顾昭讪笑了一下,“阿爷,还是不要了吧。”   视线往上,是顾春来期待的眼神。   顾春来:“不要啥不要啊,还愣着干嘛呀,拿着,别不好意思,阿爷和八郎都是自己人。”   他转过头对八郎说道,“昭儿这孩子像我,丹田气长,声音洪亮。”   “关键是脑袋瓜还灵活,手上的功夫也不差,是耍快板和说评书的好苗子。”   八郎不甘落后,“顾道友也能学我这个。”   它转而看向顾昭,只见那指骨分明的食指指了指头顶上那簪了山茶花的状元帽,接着,便是又一阵的单凤展翅,双凤齐飞,纷沓而止,精彩绝伦。   八郎那丹凤的眼睛睨着顾昭,端的是神采飞扬。   眼眸里头的情绪很好猜,左边写着想不想学,右边写着和我说说好听的,我教你啊。   顾昭:......   谢谢了,不是太想学。   “阿爷,八郎,我记起来了,现在迟了,我得去巡夜当值了......”   “嗐,哪就差这么一点时间了!”顾春来脸一板。   “就是就是。”八郎讨伐,“我瞧顾道友就是想躲着我们,难得的这么高兴,偏生你这般模样。”   它说着说着,狠狠的剜了顾昭一眼,恨声道。   “扫兴!”   顾春来也是重重哼了一声,为八郎助势。   顾昭:......   “那成吧,我也给阿爷和八郎整一段吧。”   此话一出,顾昭就见八郎和顾春来的脸色由怒转喜,变脸之快,便是前些日子戏台上瞧的变脸把戏都赶不上。   顾昭失笑。   “不用这个。”她推了顾春来递来的快板。   既然要整一段,自然要精彩一些,一个人的热闹怎么及得上一个戏班子的热闹。   只见顾昭沉吟了片刻,手一扬,手中出现一张白鹿纸,纸张旋转着飞到半空中,顿时化作白色帷布,紧接着,白布后头倏忽的光彩大亮。   在顾春来和八郎惊讶的时候,上头映出了影子。   透过那清透的帷布,可以瞧见流云飘动,风来,远处的山峦层起彼伏。   在那山脚下,坐落着一栋木头混合青砖的宅子,接着,天畔一轮日头从东边升起。   与此同时,顾春来和八郎听到了犬吠和鸡鸣声,接着,画面上便有了炊烟袅袅,也有了锅碗瓢盆摔打的声音。   顾春来惊奇,“这,这声音哪里来的?”   这像皮影戏一样的画面他知道,定然是自家昭儿用术法耍的把戏,不过鸡鸣犬吠,还有和风吹拂而来,送来的松针簌簌声音,以及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声,这些声音又是哪里来的?   平日里听惯了的声音,这下子从把戏里传来,他怎么能不稀奇!   八郎也是眼睛紧紧的盯着帷布,上头有着兴奋之色。   “我听出来了,是顾道友的声音。”   学!学!   它一定得好好的学学!   到时在龙宫里,它也给龙君小龙女和龙太子它们面前耍一耍,还有丹娘……   嘿嘿,到时,它一定是龙宫靓的那一个。   那厢,帷布上映衬出一位穿着朴素的妙龄女子,一大清早的,她便挎着木盆要去那流水淙淙的河边洗衣裳。   接着,一道清越又暗含委屈的唱腔起了。   “儿本家中宝,奈何爹讨了后来娘,家中再来一个宝,儿便成了家中草。”   “好好!”顾春来拊掌,老眼都亮了亮,侧头看向旁边的八郎,笑道。   “瞧吧,我放才就说了,我家昭儿像我,灵性!”   “啧啧,瞧这唱腔,虽然还有的琢磨,不过,眼下有板有眼的也算是戏了。”   顾春来叹道,一脸的欣慰。   帷布后头,顾昭差点没有绷住声音。   别以为她不知道,那有板有眼叫戏,下一句,那是没板没眼叫屁!   她阿爷前儿刚评价了街坊的马大爷,说他镇日唱的都是屁。   顾昭哭笑不得,她该谢她阿爷赏了她前半句么。   “恩恩,像你像你,顾道友自然是像顾阿爷的,嘘,咱们认真再听听。”   八郎不许顾春来继续啰嗦。   ……   故事颇为简单,讲的的山下一户周姓人家的小周姑娘求仙缘。   家里阿娘没了后,阿爹紧着就讨了个后媳妇,很快,家里便添了丁,原先也是娇宠的姑娘,这下是忙得和陀螺一样了。   洗衣做饭,收拾家里,照顾那奶娃娃……娃娃一点点长大,后娘养丰腴了,小周姑娘却憔悴了。   顾昭控制着灵炁,让帷布上小周姑娘瘦骨伶仃一些,衣袍簌簌,挂在小周姑娘身上显得更瘦小了。   那厢,妇人却更丰腴一些了。   与此同时,屋舍不远处的老树也由枝叶繁茂,慢慢变成了落叶纷飞。   春景,步入了秋的季节。   风声也渐渐染上了萧瑟。   “呼,簌......呼,簌......”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转吹来。   这一细节的变化,八郎和顾春来瞧得心都揪起来了。   顾春来:“唉,这没娘的娃儿就是可怜。”   八郎点头,就是就是。   ……   那厢,很快便到了娃儿周岁宴,帷布中有了许多人来人往,有汉子豪爽的道喜,也有妇人掐着声音的兴奋,更有那年老之人低沉的乐呵声。   夹杂其中,偶尔有几声小儿的哭啼,霎时惹得众人乐呵的更开怀了。   “好好,哭得这般响亮,有福气得嘞!”   热闹的景,衬得小周姑娘那伶仃的身影却有了几分寂寥。   倏忽的,此处狂风大作,一条数丈高的过山风蜿蜒过草地,卷起阵阵风沙走石。   黄尘漫天,布帷上的人顿时七零八落的跌倒,纷纷遮面。   大半的帷幕被过山风的身影覆盖。   只见其势浩浩,膨扁的脖颈狰狞,前身竖立而起,见过的人无不两股颤颤,惊骇莫名。   ……   顾春来都脸色一变。   就好像帷布后头真的有一条可怕的过山风巨蛇一般。   只见巨蛇膨扁的脖颈一转,视线落在那抱着小儿的丰腴妇人身上。   蛇眼诡谲,暗含贪婪。   妇人惊骇不已,视线扫过,正好瞧见小周姑娘那洗得有些旧,失去了鲜亮颜色的袄子。   接着,便是伸手用力一推。   细骨伶仃的小周姑娘惊骇和凄婉的声音瞬间起了,“娘”   这一娘,喊得凄惶伤心,无依无靠,让人听了无不揪心。   八郎和顾春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了。   此时,帷布里有了转机。   只见流云翻滚而来,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头戴斗笠,穿一身黑衣的身影。   刀起到落,那庞然大蛇轰然倒地。   着黑衣的人瞧着匍匐在地上,狼狈不已的小周姑娘片刻,似有感慨。   片刻后,一粒金光之物被她从巨蛇的七寸之处剜出,接着,她将金光之物丢给了小周姑娘。   就见她脚尖轻点,身影如同燕子穿纵,不过是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小周姑娘愣在地上。   接着,此处有了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纷纷在讨要这金光之物。   传说中,这成了精的过山风有妖丹,食之能乘风而行,手段不凡。   众人瞧着西骨伶仃姑娘手中的金丹有了垂涎,丰腴妇人拧了拧当家汉子,汉子踟蹰了片刻,上前讨要。   “儿啊,给你弟弟吧,以后,你嫁人了,弟弟会是你最坚固的依靠。”   帷布中,汉子伸出了粗糙的手,往前踏出一步,神情殷切。   细骨伶仃的姑娘站直了身子,眼睛朝周围看了看,似有嘲讽,下一瞬,她将那金光一把塞到了腹肚中。   瞬间,此处声势赫赫,那是众人拥挤而来讨伐。   怒眼,叉腰,手指着人......更有人将视线看向屋子的井口处,那儿,磨刀石上搁了一把磨得锋利的尖刀。   人性丑恶,此情此景,竟是比巨蛇膨扁脖颈,长身竖立还要骇人。   此时,一道凄惶嘲讽的声音响起了。   “不过是欺儿是女子,且没了阿娘护着罢了……罢罢,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细骨伶仃的身影如燕子穿纵,无数的景致在往后退去。   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许多的人,做了许多行侠仗义之事,于缥缈之旅中,她想追寻恩人的足迹,然而一无所获。   渐渐的,她戴上了斗笠,穿上了黑色衣裳,一次海眼乱流被卷入扭曲的空间之境……   在那儿,她瞧到了熟悉的青山,记忆中蒙尘的青砖木房,那儿,此时正热闹的准备着小儿的周岁诞辰。   不过是一道手起刀落,过山风狰狞的倒地。   她瞧着地上那稚嫩的自己,心中倏忽的百感交集,也有着庆幸,随即如燕子穿纵一般离去。   终归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   无数的声音褪去,帷布也一并褪去,顾昭站了起来,拢了拢桌子,上头纸张剪成的小人也化作莹光化去。   顾春来和八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顾春来惊叹,“厉害!”   “原来那小周姑娘找的仙便是自己吗?”   “顾道友,方才那般多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八郎缠着顾昭告诉她声音变化的窍门。   顾昭被磨得受不了,手拂过脖颈处,上头元炁笼罩,改变着声线的震动。   她让八郎好好观察,这才张口唤了一声。   “八郎,八郎,八郎……”   这一道声音音色清越又柔和,接着是如老人的暮气沉沉,最后一声却又成了娇滴滴的嗓子。   犹如山里百灵婉转。   “咳,好了,你自己再琢磨琢磨就成了,咱们有灵炁,学这个可方便了,百味茶楼那唱隔壁戏的徐师傅才厉害呢,你去听他表演的卖糕,可好玩了。”   “好了,我得去巡夜了,不和你们耍了。”   顾昭咕咚咕咚的喝了一盅的茶水,解了喉中干渴,这才罢休。   她提上灯笼,准备去巡夜当值。   不走不成啊,她怕他们叫她再来一个!   嗯,不是怕,要是留下来,铁定是再来一个!   顾昭一脸要去忙正事的严肃神情,抬脚走了出去。   ……   身后,顾春来还意犹未尽。   “昭儿方才那故事说的可真好,也是八郎你来了,平日里喊她给乡亲们来一个,她跑得比谁都快。”   顾春来埋怨了顾昭两句。   那厢,八郎听说了顾家有那等神奇的喇叭花,又是一阵兴色。   “不成不成,我也要喊顾道友给我做一个,不然我回江里就听不到顾阿爷你说州城新的话本子了。”   州城繁华,读书人也多,单单是书肆便有三四家,各个卖的还是京里紧俏的话本子,三五天的便又有新的话本子上架,可把八郎欢喜得不行。   除了那等美酒茶楼百戏,也就那话本子吸引它了。   顾春来遗憾,“那可不成,喇叭藤向阳,在水里可不能活。”   八郎思忖片刻:“这倒是不怕,千里传音,我们水族的螺壳也是成的,等我回龙宫细细寻一寻,寻一个结实耐用又大个的,到时再来寻顾道友帮忙画这符箓。”   说完,八郎紧着又道。   “顾阿爷,夜还早,方才顾道友那一手,我已经明白了,我也给你整一出精彩的吧。”   “哦?那敢情好。”顾春来乐呵。   他斟了一碗清茶,对八郎做了个请的动作。   八郎昂首,瞬间,此处又有各色热闹的声音响起。   ......   大门处,顾昭提着灯笼,听到动静声她回眸笑了笑。   还好她跑得够快。   想罢,顾昭推开大门,转身迈进黑夜中。   只听“吱呀”一声,院门被小令重新关上了。   黑暗中,顾昭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多谢小令,我阿爷那儿,你帮忙多瞧一瞧,时间到了,就让阿爷早些歇着,别和八郎胡闹。”   小令扯了个笑,矮身道了个万福。   ......   夜黑风高,春寒料峭,一阵寒风吹来,裹挟着清凉之意。   顾昭忍不住将衣裳裹了裹,又走出一段路后,只觉得面上一片冰凉。   她诧异的摸了摸脸颊,手上有了水润之意。   这是,下雨了?   六面绢丝在黑夜中散发着橘色的暖光,光团莹莹,瞬间驱散夜的冷寂,为这方寸之地投下光亮。   顾昭将灯往前提了提,只见朦胧夜色中,绵密的雨水飘洒而下,春雨霏霏,似千万条银丝,织成细细密密的巨网。   今日初四,月亮是一弯峨眉月,此时天空云雾深厚,倒是不见月色,放眼看去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偶尔有几户人家的门檐下挂着红灯笼。   烛光透过红色的桑皮纸,于那湿气繁多的空中晕出层层光晕。   红光有些晦暗,有些诡谲。   顾昭倏忽的心口一跳,只觉得原先干净的空气中融入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炁息。   有些晦涩,有些黑暗,带着腐朽的炁息。   她的目光倏忽的朝州城的北面看去,幽暗中,似有寒光。   不过片刻,此处便已不见顾昭的身影。   与此同时,城北惊春路的孔家,角落里,毛鬼神的神像上倏忽的闪过一道莹光,莹光覆着床榻上睡得憨甜的孔婵娟,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顿了顿,它好像想起了什么,似乎是有些不情愿,却捏着鼻子认下。   只见神力慢慢的覆上正房,将犹自酣睡的孔其明和谢幼娘一并笼罩住。   薄一点,再薄一点......好吧,神力不能再薄了......再薄,就该护不住了。   挑挑拣拣,精打细算。   小毛就像是个市集里挑剔的老大姐一样,将本来就不富裕的银子,添到了不得不买的搭头身上。   朦胧夜色中,似乎有毛鬼神一声惆怅的叹息。   果然,人穷了就小气。   这神也不例外,神的神力穷了,那也一样是寒酸又小气啊。   ......   顾昭没有走鬼道,她顺着那阴霾之炁蔓延而来的方向,一路向北,元炁缠绕周身,只见身影微晃,一个起落,犹如一道锋利的箭疾驰而出。   六面绢丝灯那橘黄的光团都好似化作了一道流光。   很快,顾昭便到了北城门附近。   此时三更天刚过,厚重的城门早已经关阖,黑暗中,城墙高高屹立,在夜色中瞧过去像一团厚实的黑影。   那股浓郁的死炁便是从城门外头传来的。   顾昭脚尖一点,正待跃上城墙,倏忽的,风声夹杂着一道闷沉的敲击木头声传来,一并而来的,还有一道惊骇的呼救声。   顾昭眼眸一沉,不好!   今夜这北城门外不知是何原因,竟然死炁如此浓郁,靖州城的义庄便在北城门附近,那儿可还有好些口棺椁呢。   眼下这动静,别是棺椁被这死炁影响了,诈尸了。   顾昭身影一晃,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便到了义庄处。   ……   义庄里。   只见一盏桑皮灯被丢在了地上,烛火倾覆,一下便将整个桑皮灯燃了起来。   火光映衬得这处颇为亮堂。   顾昭伸手拂过,瞬间,一道气劲吹过这灯烛,燃烧的桑皮灯一下便灭去了火光,徒留破了一半的竹篾残骸。   一阵风吹来,门发出老旧又腐朽的吱呀声,黑夜中颇为诡谲。   “救命,救命!”又是一道惊呼。   顾昭快步走进,只见义庄角落里有一道人影蜷缩着,呼救声就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顾昭将灯笼往前一探,待看清这人是何人时,眼里有着诧异闪过。   “是你?”   角落里,裴一清惊惧的抱着头缩在地上,几乎是七魂被吓去了六魄。   听到声音,他抬头一看,差点剩下的一魄也要被吓飞了。   此时他蹲地,顾昭提着灯站着,光落在她面上,影影绰绰的,衬得那那张愈发白了,好似还有几分阴邪。   裴一清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顾昭:......   她将灯笼往上提了提,照亮自己的脸。   “裴书生,是我,顾昭啊。”   “咱们见过的,你和我表哥卫平彦一道在歪脖子柳那儿摆写字摊,我送吃食时见过你。”   “啊,是顾小郎啊。”裴一清回了回心神,虽然还惊惧,到底是能将人认出来了。   顾昭不解,“这大半夜的,你在这做什么?”   说完,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闪了闪,随即将心底的怀疑压下,好似不在意模样。   义庄,那是临沂谢家的老宅啊。   顾昭暗暗打量了下裴一清,思忖,这人,他会是那庆德帝安插的又一个棋子吗?   她多看了两眼裴一清。   只见他裹着一件灰色的薄袄,仔细看,袄子上还打了两个补丁,应该是有几个年头了。   不过,他里头穿着的藏青色书生袍子却颇为簇新,头上束着同色的四方平定巾。   此时,他发上沾了蛛丝,掌心都跌破了,面色苍白,眼神惊惶无神,倒是添了几分狼狈。   顾昭:......   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要当真是庆德帝的人,估摸庆德帝也是人手紧凑,手头寒酸了。   那厢,裴一清听到顾昭的问话,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身上打了个冷颤,手指着里头的几口棺,颤抖道。   “那,那两口棺会动......”   话才落,只听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裴一清跟着心肝一颤,哇的一声跳起来,往顾昭身后一躲。   顾昭:......   很好,就这老鼠胆子,应该不是庆德帝那儿的人了。   ……   顾昭将灯笼往前一探,几口棺木或朱红漆,或原木色,烛光映衬下,平添几分诡谲阴森之气。   这时,原木色的那两口棺又响了响,就像里头的人奋力的敲了敲棺椁,瞬间,义庄里浮尘阵阵扬起。   裴一清骇得不轻,只敢抓着顾昭的衣裳,缩着脑袋躲后头。   顾昭回头看了一眼。   裴一清顺着顾昭的视线,也看了看自己拽衣裳的手,随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失礼了……不过,小生实在怕啊。”   顾昭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裴一清:“是人没死透吗?”   顾昭:“不是,是诈尸了。”   裴一清了然,“哦,诈尸了......”   倏忽的,他身上一僵。   什么?当真是诈尸了?   顾昭手中出现两张黄符,“别怕,不过是受了死炁影响,闹了点动静。”   接着,裴一清就见顾昭手一扬,那两张符箓化作一道黄光,以凛然的姿态钉进棺椁之中。   接着,好似一阵莹光激荡而起,那簌簌砰砰的动静瞬间没了。   顾昭来回瞧了瞧,见其他棺椁上的符文还漾着符光,这才放下心来。   方才有动静那两口棺椁应该是新棺。   顾昭抬脚往外走。   裴一清着急了,“等等我哎!”   顾昭回头,“现在没事了。”   裴一清回头瞧了瞧那几口棺椁,还是有些怕,他回过头和顾昭商量。   “顾小郎,在下着实有些怕,不若,今晚和你一道巡夜吧。”   顾昭抬头朝城门方向看去,道。   “今夜城外的动静有几分不寻常,死炁浓郁如雾弥漫而来,估计是有个大家伙在外头,方才那两口棺有动静,也是受了这死炁的影响。”   “不过,这会儿棺椁中都贴了符文了,此地暂时是安全的。”   说完,顾昭瞧了裴一清一眼。   意思很明显,这儿瞧着危险,却是安全,跟着她瞧着安全,却不定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   裴一清回头瞧了一眼义庄。   这地方他住了几日了,现在却怎么看怎么发毛,心里的惊惧是一阵阵的起,就连风吹大门的吱呀声都能吓到他的心肝。   他顿了顿,决定还是要赖着这顾小郎。   “此时天黑,无处投宿,我又无亲近好友,顾小郎,瞧着我和你表兄同行且一并出摊的情谊,你就带着我一夜吧,拜托拜托。”   顾昭:......   同行的情谊?同行那不是相忌吗?   顾昭瞥了一眼裴一清发白的脸色,点头道。   “成吧,你一会儿别乱说话就成。”   顾昭紧着要往城门方向去了,裴一清连忙去拿了一本蓝皮书揣进怀里,对顾昭讪笑了一下。   “圣贤书有圣贤言,护人......聊胜于无吧。”   顾昭:“走了。”   ……   顾昭带着裴一清走了鬼道,往前一踏,再一错步,两人便在北城门处了。   下一瞬,顾昭提着裴一清跃上了高高的城墙。   事发不过一瞬,裴一清还没反应过来时,自己便在城墙之上。   顾昭好奇:“裴书生,你是住在义庄吗?”   方才裴一清去拿书,她瞧到了,这裴一清这么迟了还能在义庄出现,那是因为他住那儿。   义庄那一处前身是谢家老宅,里头好好整一整,还是能整出几间能住人的屋舍。   这裴一清就收拾了一间屋舍,里头还搁了书笈和箱奁。   裴一清还有些懵,“是啊,我住那,刚才也是听到动静声,这才起身去看的。”   顾昭:“怎么住义庄了?”   裴一清自嘲的笑了笑,“无处投奔,又囊中羞涩,只能如此了。”   也是他高估了自己,只以为自己饱读圣贤书,不惧那等魑魅魍魉,没想到真遇到了,他还是吓得不轻。   眼下跟着顾昭,裴一清心神安定一些,又有些踟蹰。   明儿到底要不要去赁一处屋舍呢?   这诈尸可怕,可是,没有银子也一样可怕啊。   想着要赁屋舍,到时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堆花销,一个月算下来,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他又有些心疼银子。   倏忽的,裴一清面上一僵,惊恐的看着城外,收回了自己刚才的念头。   不,还是诈尸更可怕一些。   他明儿就去赁屋舍!   旁边,顾昭也看到了城外诡谲的一幕,肃了肃容。   只见一阵铃铛声若隐若现的传来,不知什么时候,细密的雨还在下着,天上的云雾却退开了些,露出了峨眉月那熹微的月色。   月晕朦胧,清冷的峨眉月好像发霉长毛了一般,月华好似都沾染了晦涩之意。   这是毛月亮。   顾昭和裴一清视线里,城门外缓缓的有一行人走近,只见它们僵直着身子,手一个搭着一个,每一步的跳跃都能行进三步左右。   动作虽缓,却一点点逼近。   月光下,可以瞧见它们裸露的肌肤有着青白的死寂之色,为首的那一个面上发青,隐隐露出獠牙,往后那八个却面有白色浮毛,而最尾巴的那一个,面有淡紫,显然是新丧不久。   每一个人,它们都闭着眼睛。   顾昭低声,“紫僵,白僵,绿僵......”   “什,什么?”裴一清两股颤颤,牙齿不受控制的打着磕绊了。   月色朦胧中,行进的僵时不时的吸纳月华,月华在它们周围扭曲成晕,远远看去,就像它们时不时的还朝月朝拜一样。   顾昭:“这是修炼程度不同的僵。”   料峭春风中,有张张黄纸被扬起。   裴一清捂着嘴,几乎是气音。   “撒,撒纸钱了。”   顾昭没有应话。   她将视线往后,目光落在那道戴着斗笠帷幔,一身黑衣,就连手指头都缠绕着布条的身影上,眼里有了探究。   虽然几个僵生得可怖,尤其是绿僵,跳跃极快,已成一定气候。   不过,这浓郁的死炁却不是僵身上传来的。   而是,这黑衣人身上传来的。   视线往上一移,顾昭对上它手中摇着的铃铛,若有所思。   摇铃,撒纸借路……是赶尸人吗?   好似注意到什么,那裹着黑衣的身影也仰起了头。   它的视线朝城门上看了过去,正好对上了顾昭的目光。   ...... 第136章 (捉虫)   冷月当空,夜色如墨般流淌。   城北城外种了好几株高大的玉兰树,此时春风沁凉冻骨,节长枝疏的高树于风中摇摆,张牙舞爪,气势煊赫,似为城外这不速之客摇旗呐喊。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顾昭愣了下,随即神情一凛。   无他,虽然这赶尸人用黑纱和帷帽罩住了面容,方才它看来时,恰好春风吹拂开了帷帽上的皂纱,她也将它唯一露出的眼睛瞧了个真切。   说是眼睛,不如说是簇着两团幽火的眼眶。   冰冷无情,带着诡谲幽光。   顾昭的视线往下,目光落在那宽袍簌簌的黑裳,还有那缠着黑布条的手指骨上,难得的思忖。   这下头缠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高一下,两人皆知对方瞧到了自己,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动。   青面獠牙的绿僵走在最前头,它一蹦一跳的带着那一长串的白面浮毛僵往前。   月华吸纳,那一处光晕扭曲,似有僵尸遥遥而拜。   顾昭还未动,瞧着那愈发而近的僵,裴一清先受不住了,它们每跳一下,他的心肝就跟着颤一下,这样多来几下,他的心肝都颤痛得不灵活了。   “顾小郎,这下该如何是好?”   他趴着城墙的沿边,用力的捏着那砖石,指尖泛起了白也不知道,只以气音问顾昭。   “咱们城墙这么高,城门这般厚重,该是进不来吧,是吧是吧。”   裴一清面露懊恼神色。   果然,方才就该听这顾小郎的话,好好的在义庄歇一歇,胆子放大一些,还能睡个回笼觉。   棺椁是可怕,但下头这几个更瘆人啊。   裴一清数了数,眼睛发晕的看那峨眉月。   “十个僵,足足十个僵啊。”   不,应该是十一个。   裴一清少算了摇铃的那一个。   顾昭低声,“那面有白色浮毛的是白僵,它们未成气候,不过,那绿僵已经成一定气候,力大无穷,擅跳,行进似风蹿。”   顾昭估摸了城池的高度,实事求是道。   “还是跳得上来的。”   裴一清:......   ……   瞧着那僵还在往这边跳来,顾昭回过头,交代裴一清道,“你就在这里待着,我下去瞧瞧,看看能不能将这些东西劝走。”   “啊?”裴一清发出急促的一声。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下一瞬,他就见顾昭手一撑,一个纵身跃了下去。   一句小心含在喉中还未吐露,就见顾昭迅速又轻巧的落地了。   “好!好一个鹞子翻身!”裴一清话锋一转,忍不住赞叹出声。   好似听到了他的声音,下头那吸纳月华的众僵停了停动作,功法散去,恍惚好似拜月的姿态也没了。   对上那双目紧阖的青面獠牙僵尸,裴一清一窒,捂着嘴缓缓的蹲了下来。   瞧不见他,瞧不见他......   他的视线落在天畔的峨眉月上,忍不住又打了个颤抖。   这奇奇怪怪的东西出现了,月亮瞧过去和平日里都不一样了。   就像,就像发霉长毛了一样。   ……   那厢,顾昭已经走近那黑衣人,与此同时,一枝符笔在她手中凝聚,元炁在笔尖汇聚,接着,就见那繁复却不冗杂的符文于虚空之中绘制。   “吾此笔非凡笔,斗星灿烂指天罡,指天天清,指地地灵,指人人长生,指鬼鬼灭亡,神兵火急如律令,疾!”①   随着最后一笔符文的收笔,顾昭打了个手诀,同时笔一扬,符文倏忽的飞到了半空之中,于众僵之前的城门处高悬。   下头兀自跳跃的众僵虽然蒙昧,却有了惊惧,它们远远的看着城门处的符文不敢继续前进。   高墙上,裴一清听到顾昭的声音,有了好奇,大着胆子又站了起来,正好瞧到那符文升空的一幕。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有喟叹惊诧之声溢散出口。   只见这符文漾着莹莹之光,约莫半丈之长,正好悬在城墙之上,他眯着眼睛瞧了瞧,勉强辨认出,上头有着大将军到此镇几个字。   多瞧两眼,眼睛都有些发疼了,顿时不敢再多瞧。   顾昭走近黑衣人,拱手道。   “在下顾昭,不知尊驾到靖州城有何贵干。”   黑衣人瞧着远处的那道符文,黑色帷幔下,那簇着火的眼眸幽光闪了闪。   它多瞧了两眼那符箓,又瞧了瞧顾昭,敛眸,接着,那缠着黑布条的手指头捏着三清铃摇了摇。   瞬间,此处响起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的铃铛声。   铃声幽幢和缓,带着安抚之意。   听到这声音,顾昭本来要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她想的不错,这穿黑衣的人便是鬼物,那也是有神志的鬼物,方才她绘的镇尸符是威震,却也是相商。   眼下,这黑衣人摇铃,也是接受这相商之意。   顾昭侧身看了过去,随着铃铛声起,这几个僵动作一顿,接着,它们方向一转,一蹦一跳的往黑衣人身后退了退。   “我知道你,靖州城的顾小郎。”这时,一道幽幽又有些生涩的声音响起。   里头伴随着一些咔哒咔哒的声音,就好像老旧木门年久失修,上头的合页生了锈一般。   有些僵,也有些含糊。   顾昭看了过去,声音是黑衣人发出的。   “你认识我?”顾昭诧异。   “恩。”黑衣人点了点头,“赶尸借道时,大家都说了,靖州城的顾小郎最是喜爱手撕恶鬼,生吞鬼灵,它们让我别走靖州城这片道……”   “是以,来之时,我颇为踌躇。”   顾昭:......   是谁!是谁在败坏她的名声?   瞧见顾昭气怒,黑衣人捏着铃铛的手紧了紧,眼眶里的鬼火簇了簇,接着,就听那幽幢的声音好似都紧了一些。   “顾小郎,僵和鬼不一样,僵有血有肉。”   说完,幕篱下的眼睛蹙着幽火,似有躲闪之意,却不自觉的又站直了身子,隔着皂纱和顾昭对视。   顾昭先有不解之色,随即恍然,她瞧着皂纱后头那幽寐的鬼眼,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好半晌,她破罐子破摔,颇为没好气道。   “放心,我顾昭只手撕鬼子,没有手撕僵尸过。”   “而且,我也不想手撕僵尸,你也说了,你这几个僵有血有肉,我要是当真撕了,血肉模糊不说,死炁还得溢散得到处都是,我自个儿还得清理,麻烦!”   黑衣人眼眸的幽火跳了跳,随即趋于平静,就像是放宽心了一样。   “甚好甚好。”   “我答应它们了,要送它们回归故乡。”   顾昭意外,“阁下当真是赶尸人吗?”   她知道,在西南一带,有一个族群颇为神奇,他们专门做死人的生意,将那等客死他乡的人送回故乡。   一柄三清铃,往往赶七八具尸体,为防活人瞧到死人面容惊惧,每一具尸体上都会戴上高筒毡帽。   毕竟,就算是寿终正寝之人,那死人脸也是可怕的,更何况是那客死异乡之人。   为了防止尸变,尸体的头上还会粘上一道黄符。   众尸随着三清铃的铃声起尸,跳跃前进。   赶尸人,说是赶,行的实则是领路人的职责。   不过,据顾昭知道,这赶尸人是活人,赶的是尸也不是僵。   人死为阴,自然需要躲避人烟,昼伏夜行,尽量走深山老林那等人烟稀少的地方。   有的旅店胆子大,他们会在夜里时候,在他们的店门口燃一盏白灯,这等店肆昼夜无歇,夜里做的便是赶尸人的生意。   然而,面前这黑衣人说是赶尸人,顾昭觉得,它更像是僵。   坊间将僵分为八类,分别是紫僵、白僵、绿僵、毛僵、飞僵、游尸、伏尸和不化骨。②   不化骨,那是僵尸中最为厉害的一种。   人死后埋于地里,地炁侵蚀,最后都会化作白骨,乃至成为一捧黄土,然而有一些骷髅机缘巧合之下,却得了天地之炁的造化,化白骨为游尸,伏尸和不化骨。   游尸逐月,伏尸埋地,不化骨通身骨质发黑,一身死炁浓郁萦绕。   月夜下看,那纯粹的黑是最上等的墨玉都比不上的。   顾昭瞧着这黑衣人,只见它全身缠绕着黑布,严严实实的瞧不清底细,不过,那一身浓郁的死炁是做不得假的,它只是往那儿一站,什么都没有做,地上才长出嫩芽的青草都蔫耷了许多。   顾昭庆幸,幸好知道方寸,没有强硬的进城。   那厢,听到顾昭的话,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随即摇头,幽幢的声音有着两分惆怅。   “不是的,只是我们相约逃跑的时候,大家说好了,就是死,都不要埋在那一处,大家都想回家。”   它抬眸看那一行的僵,幕篱下的鬼火簇了簇。   “海子哥,棒头哥,富贵哥......他们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片刻后,它的视线看向顾昭,幽幢的声音里有着认真。   “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我带他们回故乡也是一样的。”   “靖州城,那是海子哥的故乡,顾小郎你放心,我送了海子哥回家就离开了,这一身的死炁我都收敛着,不会害到旁人。”   说到后头,幽幢的声音低了几分。   “以前做活做累了,海子哥会哭着想他阿爹阿娘,说他不孝顺.....海子哥说他是抱养的,阿爹阿娘年纪大了,他这样一出去讨生活,除了刚开始还往家捎过东西,后来都没有讯息,他们一定都以为白养他一场了。”   黑衣人说到后面,沉默了片刻,缠着黑布的手忍不住抚到胸膛处。   真奇怪,明明埋在地里一切都烂了,皮化了,肉烂了,心肝肠子也没了,只剩一具黑漆漆脏兮兮的烂骨头。   想起曾经的事,熟悉的那些面容,他们说过的话,这空荡荡的地方还是这般的发胀酸涩。   顾昭迟疑了下,“......海子?收养?他是姓周吗?”   黑衣人猛地朝顾昭看去,“你认识海子哥?”   顾昭摇头,“不认识。”在它失落之前,她紧着又道。   “不过,如果你说的海子哥要是姓周,并且养父叫周达,养母叫江香兰,并且是住在城东的大柳枝巷,那么,你说的海子哥,就是我知道的那一个。”   黑衣人连连点头,“是大柳枝巷,是大柳枝巷,我记得真真的。”   它踟蹰了下,问道,“海子哥的阿爹阿娘,他们是不是怨他了?”   说完,它急急又道。   “不是海子哥不孝顺,是我们都被人骗了,我们被乡亲带过去,说是有件赚银的好差事,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骗了我们。”   “一开始还成,我们还寄了东西家去,后来,我们直接被移到一个山腹地里头挖矿石,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办法联系外面了。”   想到当初遭受的罪,一身黑衣裳,头戴幕篱的不化骨凶意顿起。   浓郁的死炁从它身下冒出,瞬间,本就蔫耷的草木萎靡得更厉害了。   顾昭瞧了一眼,翻手掐了道手诀,莹亮的元炁如水波一样漾过,萎靡的草木似春雨滋润,陡然精神。   不化骨清醒了一些,连忙收敛自己的死炁。   ......   被不化骨唤做海子哥的是走在最前头的绿僵,只见他身量高大结实,此时面色青绿,乌黑的唇上有尖利的獠牙若隐若现。   便是双目紧阖,也给人一种狰狞可怖之感。   又听了一会儿,顾昭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这穿着黑衣裳,将自己包裹严实的确实是不化骨,按它来说,它的骨头都是黑乎乎的颜色,尤其是一双手和肩胛骨。   顾昭知道,那是因为它生前劳作,用双手挖矿,以肩胛骨背负装了矿石的竹篾筐,这两处是精气耗费注入最多的地方。   因此,这处的枯骨最不易化去,最后更是得了造化,重塑骷髅身,成了不化骨,还保留了生前的记忆。   它说,它以前叫做乌古岩,因为年纪比较小,一起的人都比较照顾它,而它和海子他们,一开始是在码头搬货,还比较自在,也当真给家里寄过讯息和银子。   他们慢慢放松了戒备警惕,等有一日他们睡一觉起来后,却被人送到了深山挖矿。   从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挖不成,有人守着他们,不让他们逃跑,况且那等深山老林,辨不清方向又没有粮食,想跑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胡乱逃跑,不过是自寻死路。   挖矿虽累,却有水有粮,姑且算作是赖活吧。   不过,海子他们都没有断过逃跑的念头,因为或多或少,他们在外头都有牵绊。   几个人一起攒了馍馍,伺机寻着那交替班的时候,绑了那送粮食的人,还真跑出了好一段路。   乌古岩恨声,“后来,他们带着人追来了,还把我们丢到了一个坑洞里,大家都哀叫的挠着皮肉死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自己成了骨头模样,海子哥他们都成了僵。”   “……我把那些人都咬成了人干,那儿成了荒地,有一个人穿着黑衣裳,我不喜欢太阳,就剥了他的衣裳,这铃铛就是从他身上捡来的。”   乌古岩让顾昭看它手中那三清铃。   “有了它,海子哥他们都听话了,我就送他们回家乡。”   它顿了顿,继续道,“我都记得的。”   它记得每一个人说过的故乡。   海子哥说了,他们那儿的柿子树又高又大,结的果子特别的甜,都不涩口……   棒头哥说,他们的家乡种了很多的橘子树,秋日时候,上头的橘子就像是一个个小灯笼一样,格外的喜人,又酸又甜,做果酱都好香。   还有富贵哥……   他说了,家里院子里种了玉兰花,花开之时,家里的囡囡懂事,还会拿针线缝了玉兰花,市集时候,挎着小篮子,满街喊着卖花儿了,卖香香的花儿了......   它记得他们说过的阿爹阿娘,还有家里的婆娘和小孩。   它记得,它都记得的。   一直没有忘记。   顾昭沉默了下。   她瞧到那裹着黑衣的不化骨朝身后的几个僵尸看去,只见那簇着火的眼眸明明寐寐。   因为它,那些狰狞可怖,面色或青绿,或白毛悬浮的僵脸在她眼中都淡去了恐怖渗人。   他们,也曾是鲜活的人。   有着妻儿老小,家里有人盼着他归家的人啊。   生活的碎银可以不用赚那么多,只要有封书信,或是一句口信,知道他们平安就成。   人最怕的便是杳无音信。   再然后噩耗传来,阴阳相隔,熟悉的人和事成了前尘往事。   听到如今,顾昭如何不知道,不化骨剥了衣裳,捡了三清铃的那人,他是在养尸啊。   活着的时候做苦力挖矿,束缚自由,让人心神怨怒仇恨,也许,他们的逃跑根本不是意外的成功,而是他人有意的放纵。   还有什么是比见到希望和光明的那一刻,再将它狠狠剥夺这一事来得让人心生绝望呢?   如此一来,杀了他们,他们便能口衔一口不甘、怨恨、遗憾之炁,死都不瞑目的将炁聚拢在喉间。   从此不入轮回,尸身成了六道皆厌的僵。   嗜血,残忍又可怖瘆人的僵。   只是,那人没有想到,他居然养出了不化骨。   顾昭又看了一眼那青面獠牙的僵,叹息一声,道。   “元宵时候,他的阿爹和阿娘已经去了,放心,他们去的没有遗憾。”   “竟然去了吗?”乌古岩幽幢的声音里有着失落。   “恩。”顾昭点头,“夫妻白头偕老,相互扶持,死后同入黄泉,算是喜丧吧。”   顾昭想起了当初的周达因为不放心老伴儿江香兰,死后硬生生的起尸,魂不离体的化了僵。   也不知道这一事,和海子是否又有干系。   她想到什么,紧着问道。   “你说你们以前都给家里人寄过东西,周海寄的是什么?”   乌古岩:“银子。”   顾昭:“还有旁的吗?”   乌古岩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没有听海子哥说起这事。”   顾昭决定燃香唤一唤周达。   虽说已成往事,一个入了鬼道,一个已成了僵,没有了六道轮回,不过,顾昭还是想让周达夫妻知道,他们收养的孩子没有狼心狗肺,没有弃他们于不顾。   直到死,他都还在念着回家。   她将这事说了说,乌古岩点头,“多谢顾小郎,海子哥他,他一直想着落叶归根。”   “好。”顾昭轻声应下。   很快,此地燃起了香火,烟火缭绕中,周达应声而来,只见他脚悬空,由远至近的飘近,身影还未至,鬼音幽幽传来。   烟雾缥缈中,和那僵相比,又是另一种可怕。   起码,高高围墙上的裴一清捂着嘴又腿软蹲地了。   怎么又来了个大家伙了?   他,他以后再也不敢说那卫平彦蠢白蠢白了。   没见他表弟在一众诡谲之物中,面不改色的么!就是瞧着他表弟的面子,他也该客气客气再客气的!   这厢,裴一清暗下决心,要和卫平彦好好的相处,那厢,周达的身影近了。   “顾小郎,唤我何事?”鬼音幽幢,缥缈又阴沉。   顾昭叹了口气,领着他来到那绿僵面前。   刚一见绿僵,周达老眼眯了眯,待瞧清了青绿面容下的五官时,他的鬼魂一震,跟着一停滞了片刻,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只喃喃道。   “海,海子?”这是,这是他养的孩子,一遭出远门,说是去赚银子讨生活养家,十八年都没了音讯的孩子,周海啊!   顾昭低声,“周伯,你没有瞧错,这是周海。”   说完,她将事情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不是他不孝,只是造化弄人,他被人害了......”   “走不了,回不来,连个音讯都递不出来。”   “他在山里挖矿挖了十年,八年前被人害了,还炼成了僵,如今被一道落难的矿友送回来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虽然已成前尘往事,不过还请周伯见谅,我私心里想让你知道,你们父子间这一场缘分没有成孽缘,只是缘浅罢了。”   “他,他的心里是有阿爹阿娘,有你和周婶的。”   黑衣的乌古岩跟着道,“是啊,周伯伯,海子哥一直念叨着家里。”   “好好。”周达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泪,青白的鬼脸上有着释怀,“多谢顾小郎。”   虽然已成往事,也已不能挽回什么了,起码他知道,他家海子没有白养。   旁人可以不明白不清楚,他和老婆子香兰不能误会了他去。 第137章   远处的山风呜咽而来,六面绢丝灯在顾昭手中泛出橘黄的暖光,朦胧月光下,周海等人一身风尘仆仆,似那久未归家的游子。   他们踏遍了千山万水,看尽了人世冷暖,终于回到了最初的故乡。   记忆里,有着最圆最亮月色的故乡......   周达伸手抚了抚周海身上的黄尘,颤抖道。   “好好,回家就好,回家就好,以后哪都不去了,就在阿爹阿娘身边。”   鬼音虽幽幢,里头却有哭意。   顾昭在旁边沉默不语。   片刻后,周达转过身看向顾昭,开口道。   “顾小郎,能否再麻烦你一事?”   顾昭点头:“你说。”   这一开口,她才知道,自己的喉头居然这般紧涩,乃至于声音都低沉落寞了两分。   “唉。”周达又细细的看了看阖眼的周海,这才道。   “小郎,渡化我家海子的时候,可否留一捧黄土于我们夫妻二人的坟茔旁边,再立一道木碑,虽然无用,也算是添个念想吧。”   顾昭看向黑衣裳的不化骨。   不化骨缠着黑布条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带动铃铛响了一声,几位僵的手“唰”的立了起来。   板硬,僵直。   它知道顾昭要是渡化了海子哥,从此定然是没有周海这个人了,连僵也没了。   它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想过以前在山林里挖矿时候,自己病了,手脚没有气力,头昏昏沉沉的晕着。   这样的情况,又能挖到多少的矿石?   矿场虽然给吃给喝,但那不是善堂,从来不养闲人,每个人只有挖到了规定数量的矿石,才能换得来吃的喝的。   所以,矿工都不敢病。   病了,不单单意味着身体难受,还意味着饿肚子。   管事的像吆喝牲口一样吆喝着矿工上工,甚至放话说了,就是死,也得死在挖矿的路上,它那时真的好恨,不是那时,由始至终,它都好恨好恨。   那次它差点就死了,是海子哥、棒子哥、还有富贵哥……他们一人省下一些粮食和水,拉扯着他,又将他们挖的矿石分了一些给他,这才让他免了管事的抽打。   许是穷人命贱,那般难,它还是活了。   ......   “海子哥......”乌古岩瞧着青白面的绿僵,声音里有着不舍。   顾昭也不催促。   半晌,乌古岩眼里的火簇了又簇,似是艰难的做着斗争,最后,它开口了,声音幽幢紧涩,带着怅然和哭意。   “顾小郎,你可以用石碑吗?木头容易烂,我以后还想来靖州城瞧海子哥,我怕木头烂了,我就找不到他了。”   顾昭心下涩然,“好。”   “我领你去认路,不会找不到的。”   乌古岩瞧着那些风尘仆仆的僵,眼眸垂了垂。   “僵嗜血,月光只是有助于修行,填不饱肚子……我知道饿肚子不好受,可是,我还是拘着海子哥他们,不让他们到处咬人。”   “在矿场里,那些人都将我们当做牲畜,那时,我们真是恨毒了他们。”   “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海子哥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倘若它们放开了欲望和肚子,肆意的吸食人血,它们不是和那些恶人一样,都将人看成牲畜了?   它不想这样,海子哥他们肯定也一样,只是,他们这下控制不住自己,忘了而已。   不过没关系,它都记得的。   它也帮他们记得。   他们,从始至终只想着回家罢了。   回到那个有爹有娘,月亮特别圆的故乡。   ......   因为要安葬周海在周达和江香兰夫妇的坟茔旁,顾昭决定先带不化骨它们到义庄处。   不然等天亮了,城门口人来人往的,瞧见这么多的僵,该吓到小娃娃了。   裴一清:......   该死的,他的年纪也不大啊,他也会被吓到的,这顾小郎偏心眼儿!   奈何他的咆哮在心里,没有人听得到。   下一瞬,裴一清僵在了原地。   只见随着黑衣裳的不化骨摇铃,此地有幽幢的铃铛声传来,与此同时,春风吹拂那漫天的黄纸飞扬,清幽月色下,一个个僵直的身影一跳,直挺挺的便跃上了高高的城墙。   青面獠牙的僵更近了,几乎是擦着裴一清而过,接着是白面浮毛的白僵。   它们一个接一个的越过裴一清,络绎不绝,最后才是面色微紫的紫僵。   许是刚死不久,紫僵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之炁。   裴一清受不住的痛苦闭眼。   造孽哦,他刚才在义庄里睡回笼觉该多好。   顾昭掐了个手诀,瞬间,一道莹莹之炁包裹着下头的众僵,随着三清铃的铃铛声起,它们起跳前进。   还好此时夜深人静,要是有人瞧见了,定然骇得七魂去了六魄。   只见两边是屋宅,偶尔有几盏红灯笼在春风中摇摆,幽幽月色投下,那一个个僵直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黑影。   小道中,铃铛声幽幢,黄纸簌飞,又为这诡谲的一幕添了几分凄凉。   ......   很快,一行僵便到了义庄。   义庄残破,处处皆是蛛丝缠绕,灰尘厚积。   角落里有斑驳的青苔,门户上的桑皮纸早已经破损,只留一些残骸在春风的吹拂下簌簌抖抖,发出似鬼哭一般的呜咽声。   此处,处处透着腐朽的炁息。   ……   顾昭领着不化骨一行僵往前,推开了一间空的屋舍。   她抬脚过去,将屋里那破了半截腿的桌子扶了起来,手诀一掐,一道水龙倏忽的出现。   只见它如潮鸣电掣一般的席卷过这一处屋舍,瞬间,此处光洁如新。   顾昭:“乌小哥,此处寒酸破旧,委屈你们先安顿在这儿了。”   不化骨摇了摇头,“不要紧,我们平日里山洞荒地住着,那还不如这呢。”   顾昭点头,她正要离去前,不化骨好似想到了什么,从衣裳里摸索出了一个布囊,递了过去。   “顾小郎,此物予你。”   顾昭瞧了它一眼,“给我的?是什么?”   她伸手接了过去,别说,还怪沉手的。   顾昭将布囊搁在那缺了一小截桌腿的破桌上,打开一开,瞬间瞪大了眼睛。   好,好多的银子啊。   灯烛朦胧,漾得那银子的光彩愈发晃眼了,只见那一锭锭的银子雪白又胖墩,一看就是可爱的主儿。   顾昭推了回去,“不了不了,做石碑就顺手的事儿,没有花销什么,再说了,我和周海他爹也有前缘,哪就用得上你给银子了。”   她有些沉痛,“这些银子,你们挖矿也不容易。”   可以说是买命钱了,唉。   “这不是挖矿得来的银子。”乌古岩幽幢的声音响起。   不是挖矿得来的?   那是哪儿来的?   顾昭诧异的看了过去。   那厢,乌古岩有些懊恼。   是哦,当初它和海子哥他们可是挖了许久的矿,没有拿银子怎么成,他们还欠它们好几条命呢。   虽然它和海子哥他们是用不着银子了,但棒头哥他们的家人还要用啊,旁的不说,富贵哥家里还有个小囡囡呢……现在,也许成大囡囡了。   顾昭:“乌小哥?”   乌古岩回过神,“这个啊,是我赶尸的酬劳。”   顾昭:??   不是说自己不是赶尸人,赶的都是一起的矿友吗?   这赶尸酬劳又是从何而来的。   乌古岩侧了侧身,让顾昭看坠在最后的那具紫僵,道。“喏,就是他了。”   “他是我在帽儿山下头的悬崖里捡来的,他也是胆子大,月黑风高,马车前头打了两盏灯笼就敢跑帽儿山,那片山势蜿蜒陡峭,一个不留神就出事了,这不,他就摔下去了。”   “马车都摔烂了!”黑衣裳的乌古岩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那时,它和海子哥几个在山林里潜着,它摇铃借道时,听了好些鬼物和它说了,千万不能去靖州城那片地界,那儿的顾小郎凶着呢。   它听了也怕,怕顾小郎把海子哥他们害了。   正踌躇徘徊不敢前进时,这马车车夫的魂灵飘上来了,听着铃铛声,他激动和它说,他有银子,让它一定送他归家。   它问了他家在何处,待知道是靖州城后,踟蹰了好半天,这才下去捡了这自称老马的汉子。   多了个老马,它来靖州城就更有名头了。   它来,这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行的是讨银子的正经行当!   它乌古岩是靠本事吃饭的僵呢。   顾昭听后,“原来如此,等天明后,我去府衙说一声,把这老马的尸骨送回去。”   倏忽的,顾昭觉得这老马瞧过去有些面熟,她多看了两眼,片刻后便记起来了。   这老马,他是那日在牛记糕点坊瞧过的,颇有财炁的车夫啊。   顾昭的视线落在桌上,布囊中的银子晃着柔和的雪白色泽。   难道,那财炁就是这?   旁边,乌古岩眼里的鬼火幽幽的觑了顾昭片刻,为顾昭抱不平,道。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居心不良,顾小郎明明人好着呢。”   顾昭点头。   没错没错!   她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乱传她生吞恶灵的。   哼,要是让她抓到了,她一定让它瞧一瞧,到底什么才真的叫做手撕鬼子!   ……   义庄这地阴邪,不过却正和不化骨,只见它立于月夜之下,棺椁之中的死炁溢散而出,如墨汁流淌一般的收敛于它身下。   它那一身黑衣的颜色好似都深了一些。   裴一清回了义庄就往屋里去了,门一关,被子一蒙,破罐子破摔,爱咋滴咋滴,虱子多了就不愁了。   顾昭瞧了一眼那紧阖的木门,眼里漾过笑意。   临走前,她还是走到门前,贴心的没有敲门,只朗声道。   “裴书生莫怕,乌小哥是个知礼的,便是那几个僵,有它约束,也不会有啥事。”   半晌,里头传出裴一清有些闷的声音,“知道了,我歇着了。”   他得睡好一些,明日才有精神出摊,多赚点银子。   他算是明白了,这年头还是得有银子才能直起腰板子。   他要是有银子,又何须现在这样抠抠索索,先前和棺椁住一个屋檐下,现在更厉害了,还和那什么,紫僵白僵绿僵,还有个众僵老大不化骨住一个屋檐下。   说出去,这世间可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读书人了。   蒙着被子,裴一清惆怅。   也许,这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吧。   ......   很快,顾昭便寻了一块好石,石头颜色纯净,质地清透,石面光滑,黑中缀着白色的花点,就像是一片黑茫茫的夜里飘下的零星白雪。   顾昭将石头搁在地上,问道,“乌小哥瞧瞧,这块石头成吗?”   乌古岩缠着布条的手摸了摸石头,似有爱惜模样,片刻后,它点了点头。   “真好。”   顾昭元炁凝于指尖,于石面上勾勒。   随着石头粉簌簌落下,上头出现一行字,如银勾虿尾一般的写着兄周海之墓,右下角小字写着乌古岩的名字。   乌古岩回头瞧了一眼绿僵,不舍道。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紧着,它的声音低落了一些,“终归需要一别,海子哥盼着这一日,已经盼了许多年了。”   顾昭自然是都可。   元炁缠绕上周海那青面狰狞的绿僵时,无数的死炁荡出,然而下一瞬,莹白之光柔和的将其包裹,直至消弭。   最后,于一片莹光中,周海如光点般化去,最后只余一截乌黑的指骨。   顾昭拿帕子将其捡起,和乌古岩一道为他立了碑,就在周达和江香兰的墓穴旁边。   坟茔在息明山的半山腰,远远的,他们便能瞧到那座热闹的州城。   ......   靖州城府衙,书房处。   潘知州拿着个小碟子,里头装了些鸟食,此时,他正微微躬身,饶有兴致的拿小镊子夹了些小食到鸟儿的嘴边,嘴里略略略的招呼着,那修好的小胡子都跟着翘了翘。   “吃呀,香着呢,你们小潘哥特意抓的虫子做的,吃了飞高高的哟。”   “撒谎,骗人!”嘹亮的声音从那八哥嘴里跳出来。   它扑棱翅膀,拍了潘知州镊子夹的虫子,颇为志气的飞到更高一些的地方。   不过,在笼子里再高又哪里能高到哪里去。   难怪这八哥喊着骗人,生气的不食嗟来食了。   “哈哈,真聪明,大吉利真聪明。”潘知州乐得不成。   被叫做大吉利的八哥鸟脑袋一别,哼了一声。   那机灵的小眼睛跟着一翻,瞧过去别提多神气了。   这时,灰衣的小厮观言躬身过来,轻声道。   “大人,顾小郎求见。”   “嘶。”正瞧着八哥鸟抚须开怀的潘知州手中一个用力,把自己的胡子又拽疼了。   他转过身,吩咐观言道。   “让顾小郎进来,顺道准备些茶水和点心。”   “是。”观言退下。   很快,顾昭便进来了。   潘知州瞧着顾昭的神情,叹了口气,“唉,小郎平日来的少,你一来,必定不是客套之事,我这心里就跟着一沉,琢磨着又该是有什么要人命的要事了。”   顾昭:......   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那我下次无事也来。”   “别!”潘知州没好气,“那我这小心肝该受不住了。”   顾昭跟着一笑。   潘知州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此时,观言也将茶水端了上来,潘知州做了个挥退的动作,倾身,拂开宽袖,亲自为顾昭斟了碗茶水。   “顾小郎说吧,方才是我说的不妥帖了,这事儿本就存在那儿,躲着不听,反倒是我逃避了。”   顾昭失笑,“大人言重了。”   随即,她将不化骨送众僵归乡的事说了说,接着,又将不化骨捡的老马尸骨一并讲了。   今日去城北,她从毛鬼神那儿知道,这老马竟然是送小月亮一家入谢家庄的马车夫。   那财炁,也是他之后才得到的。   看来,当初谢家庄之事,车夫老马应该有所察觉。   所以,他才会在夜色昏暗中驱车离开,甚至还走了自己说的有僵出没的帽儿山岭。   山路险峻,心里又慌张,这才跌下了山崖。   最后意外财也给了不化骨,托它送尸骨归家。   横财,也要有命来享啊。   ......   潘知州叹了口气,“我让衙役登门说一声,让亲眷上义庄领尸。”   顾昭点头。   潘知州:“那不化骨可有说了,那处矿场在何处,挖掘的又是何物?”   顾昭手拂过桌面,瞬间,一块似金非金,似玉又非玉的圆牌出现在了朱漆的桌面上。   潘知州探头看了过去。   只见此物不过巴掌大,抚上有莹润之感,脑袋好似都清凉精神了一些,他不禁咦了一声。   顾昭却将那物收了回去。   潘知州:“顾小郎?”   “大人,此物长佩于身,有安神抚神之意,甚至于修行之人的修行也大有裨益,通俗的来说,上面有充盈的灵炁。”   潘知州看着顾昭拿出一个帕子将非金非玉的东西裹住,知道定然没那么简单,果然,下一瞬就听顾昭继续道。   “不过,这东西却不纯净。”   顾昭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桌上的灯烛上,起身将其拿了过来。   掌心拢过,原先熄了火的烛芯上瞬间有一道橘黄之光跳跃而起。   潘知州抚了抚须,心中暗赞,这修行中人就是方便,他要是有这一手,年轻时候去赶考,就不用老是怕那火折子不顶事了。   下一瞬,他就见顾昭将那似金非金,似于非玉的东西搁在火光之中烤着。   潘知州看了一眼顾昭,见他神情认真,转而也将视线落在那圆牌之中,认真的看着。   这一看,他还真看出了明堂,眼睛忍不住瞪大了,指着那阳火炙烤的圆牌,道。   “活,活的?”   “里头有活的东西?”   “可以这么说。”顾昭点头。   潘知州倒抽一口气,多瞧几眼那圆牌,密密麻麻的,觉得眼睛和心里都难受了。   只见随着火的炙烤,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东西愈发的清透了,同时,里头的东西也被瞧到了,只见它们就像是丝线一样,不长,只短短的一茬,然而却十分的浓密。   此时隐藏在似金似玉圆牌中犹如淌在水中一样,微微摇摆。   潘知州惊得不轻,“这是什么?”   顾昭:“我在道门典籍中曾见过,不想竟然真有此物。”   “这是黄泉疣,据传,天之外是仙界,是仙人的居所,人界居中,鬼道居于地下,蒙昧且没有天光。”   “人死为鬼,魂入鬼道,当投生的机缘到的时候,鬼魂就会继续往下走,如此,便会来到黄泉路。”   “黄泉路说是路,实则是一条大江。”   “过了那黄泉,人世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罪八苦皆被洗去,从此魂灵清静,重新入那轮回道。”   芸芸众生的苦楚皆在这,可以想见,那黄泉之水该是何等的阴煞炁重。   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六道相通,黄泉水有时会溢散到人世时,一入人界,泉中阴邪之炁化作疣,而幽泉之中的灵则凝固成这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之物,将其牢牢的锁住,这是天地之势的制衡。”   潘知州庆幸,“还好还好。”   “还好有这似金非金,似玉又非玉的东西将那黄泉疣困在里头,不然这阴煞之炁溢散,到处都该乱套了。”   顾昭却没那么庆幸,“大人,此物是我在周家寻到的,我燃香唤了周达老伯,他想了想,当初周海寄了此物回来,说是拿了银子和管事淘换的,佩戴了对身子有好处。”   因为是儿子寄回来的,周达也确实一直带着。   哪怕多年没了消息,旁人都说是他们的养子不孝,丢下他们老两口不管,他也一直将那东西挂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睹物伤神,这才将那东西搁置了。   “我问了乌古岩,他们挖的正是此物。”   潘知州想着顾昭方才说的话,恍然。   “所以,这周达和乌古岩他们会成僵,不是意外,皆是因为此物?”   顾昭点头。   黄泉疣是黄泉中众生皆苦的阴煞之炁,七罪八苦来自于人,自然也能由人吸纳。   周达佩戴了那圆佩,吸纳了一些黄泉疣,又恰逢他牵挂家里的老伴儿,死得不甘愿,衔着一口怨气在喉,两厢相触,这才助他成了僵。   而乌古岩和周海他们也是一样。   那些人逼迫他们挖矿,折磨他们,让他们心生怨怒,到了一定时候,再将他们推入有这矿石之物的地坑里,吸纳黄泉疣......   顾昭:“这算盘打得真响,当真是一举数得。”   潘知州也反应过来了。   可不是一举数得么,既有人挖了矿,又有人吸纳了黄泉疣,炼成操控在手的邪物,增添力量。   另外,黄泉疣被化去,剩下的自然是纯净的灵炁,那东西,没听顾小郎说了么,它对修行可是大有裨益的。   这算盘,确实是打得啪啪响啊。   只不过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想到,自己居然炼出了不化骨,不化骨记得前尘往事,记恨于心,自然反噬了他们。   潘知州一拍桌子,“不成,咱们得瞧瞧去,那等化去了黄泉疣的好东西可不能便宜了那些狗崽子!”   “走!顾小郎,咱们一道去将这些东西撬回来。”   “狗崽子,狗崽子!”八哥鸟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乐呵玩意儿,哈哈笑着在鸟笼里上下跳着。   顾昭诧异这突如其来的声音。   她瞧了过去,说话的是一只八哥,只见那八哥鸟通身发黑,鸟喙上还顶了一缕的呆毛。   “好呆啊……”   顾昭有些出神。   “你呆,你才呆,大吉利才不呆。”   顾昭说的这话就像捅马蜂窝了,头顶呆毛的八哥鸟瞬间在笼子里乱飞乱窜,鸟嘴开阖,呱呱呱乱叫。   顾昭:......成精了?   ...... 第138章   今日的天空有些灰蒙,外头落着淅沥沥的小雨,潮湿湿润,带着春日湿冷的冻骨。   两厢一比,屋里的清爽就更难为可贵了。   八哥鸟扑棱着翅膀,聒噪的喊着话,一时间,一只鸟生生闹腾出了一群鸭子的热闹。   随着扑棱,几根细黑的鸟羽洋洒半空。   八哥鸟僵了一下,随即扑棱得更厉害了。   “秃了,大吉利秃了!”   “胡须掉了,不美了,大吉利不美了。”   “……”   顾昭回头看了眼潘知州。   潘知州抚胡子的动作一顿,耳畔里都是大吉利聒噪的秃了秃了,瞬间,他瞧明白了顾昭瞧自己的意味,不禁好笑道。   “这鸟儿也是机灵,寻龙说过两次让我爱惜胡子,别因为公事愁秃了,那样就不好看了,它听了就记着了。”   “打那以后,那是掉点毛羽就嚷嚷自己不美了。”   潘知州瞥了眼八哥鸟,无奈的摇头。   他这哪里是养鸟儿啊,简直是养了只聒噪的祖宗。   顾昭想到什么,心有戚戚的点头应和。   “是,带毛的都不好养,尤其别养两只,会吵架的。”   “是极是极。”潘知州哈哈的笑了一声。   紧着他就朝外喊道,“观言?”   “大人有何吩咐?”灰衣的小厮听到呼唤,很快便进来了,他微微躬身,轻声问道。   潘知州抚了抚须,侧身拿过桌上那一小碟的鸟食,吩咐道。   “我和顾小郎出门一趟,这鸟儿就交给你了,寻龙要是回来了,你让他自己好好吃饭,别等我,还有啊,看着他点,别老是一吃完饭便回屋看书。”   “好歹在院子里走走,克化克化再用功,身子骨要紧。”   顾昭瞧了过去,潘知州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几句,这才罢休。   她不禁笑了笑。   小潘哥真是有个好阿爹。   顾昭和潘知州抬脚往府衙外头走。   ……   衙门口,钱炎柱和卓旭阳正在守门,春雨淅沥沥,细细密密的网了个天罗地网扑天而来,偶尔一阵风来,细密的雨也跟着倾斜。   钱炎柱耳朵尖,听到动静,他回过头,瞧见是潘知州,连忙急急的问道。   “大人这是要去哪儿?我给您套马车去,春雨细密,天还冻着,万万不可冻病了。”   潘知州瞧了眼顾昭。   顾昭摇了摇头。   她准备带潘知州走鬼道。   潘知州知意,他摆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和顾小郎去去就回来。”   钱炎柱闻言,往后退了退。   “对了。”潘知州又想起顾昭说的老马那事,当下便回头和钱炎柱和卓旭阳说了说,最后叹了一声,道。   “让亲眷将尸骨领回去吧,好歹得入土为安。”   钱炎柱小腿都打哆嗦了,“……可是大人,您不是说他也成僵了么?”   这成了僵,埋地里会不会又爬出来。   天呐,这是要吓死他啊!   这......   潘知州抚着须也朝顾昭看去。   顾昭解释道:“老马是紫僵,尸气不是太重,昨夜,不化骨已经将他身上的死炁化去了,眼下搁在堂屋的东南角,躺在一块薄板上。”   末了,她宽慰道。   “放心,不会动了。”   与其说老马成僵,不如说是他在不化骨的铃铛声和死炁的影响下起尸。   不化骨收回那死炁,他自然又是一具尸骨,和周海他们这等衔怨成僵的僵尸又不一样。   ……   这厢,潘知州交代完事情了,顾昭领着他出了府衙。   衙门前的石道中,只见两人的身影一晃,一道风气骤起,卷得那淅沥沥的春雨朝天空扬起,下一瞬,此处便不见两人的身影。   钱炎柱和卓旭阳对视一眼,苦笑了下。   这城北的义庄啊,那可是在他们心底烙下深深印记的地方,想想当初那装着人皮的棺椁,他们到现在还腿软又心肝乱颤呢。   两人不敢耽误,想着要去做潘知州吩咐的正事,不过,这府衙门口也得有人守着。   当下,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激出强烈的火花。   钱炎柱瞪眼:“你去,你资历比较深,是前辈,见识也比较广,定然不怕这等诡谲阴邪之地。”   卓旭阳轻嗤:......笑话,这是逞强的时候吗?   他怕,他就是怕!他还怕得尿裤子呢!   他也不和钱炎柱啰嗦,直接做了个手抖脚也打颤的动作,就连扶在手中震慑他人的威吓棒也成了拐杖。   那姿态,七八十岁的老大爷都比他强健。   钱炎柱:......   他恨恨的剜了卓旭阳一眼。   呸!大老爷们做出这样的动作,不嫌丢脸么。   卓旭阳斜睨了一眼,自然,丢脸有啥可怕的,去义庄瞧一瞧,他上次可是半个月没睡好觉,夜里睡着,屋里还得点个烛火,就这事,他都被他婆娘唠叨了好几日,说他钱多烧的。   两厢一比,他宁愿丢脸。   钱炎柱咬牙,“咱们划拳头!”   卓旭阳:“划就划,谁怕谁!”   两人当真在府衙门口划起了拳头,片刻后,钱炎柱灰溜溜的打马出门了。   卓旭阳畅快!   哈哈,这小钱还是嫩了一些,不知道他卓旭阳是这一片出了名的常胜将军么!   要不是进了府衙做衙役,他肯定是赌坊里的赌王!   ......   钱炎柱去马家报了信,这等噩耗,马家人听后,自然是哭得不能自已,当下便雇了车马,准备去义庄将人带回去。   钱炎柱不放心,也跟去了。   义庄屋舍到处残败,应和着马家人的哭声,更添凄凉之色。   雨水绵绵密密的落下,很快,钱炎柱便带着马家人寻到了老马的尸骨,瞧见尸骨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侥幸都消失了,马家人停顿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加肝颤寸断了。   天有点阴,落着雨到处都湿哒哒雾蒙蒙的,水炁缠绕周身,那股凉意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钱炎柱觉得整个人都毛毛的,哪哪都不得劲。   “大嫂子,咱们快点吧。”钱炎柱瞧了眼周围,低声催促了一声。   老马的婆娘罗氏挂着泪,这等伤心时候还被人催,她鱼泡泡眼一瞪,正待啐人。   倏忽的,她瞧见这衙役有些紧张兮兮的朝周围看着,心中一顿,跟着也看了过去。   嗐,还真别说,周围数口的棺,原色的,红木的,上头再贴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天还有几分的阴,此情此景,当真是怎么瞧怎么吓人。   罗氏的哭声停滞了下,一颗心也跟着畏缩的跳了跳。   低头再看自家的老马,觉得他也挺吓人的……   钱炎柱苦笑,哪里单单是棺椁吓人啊,他可是听说了,隔壁还有好几个的白僵呢。   “知道了,我们不麻烦差老爷。”罗氏掏出帕子,擦了擦泪,重重的醒了鼻涕,这才招呼一起来的族亲。   “快快,将你们老哥带回去再说。”   黑布裹过老马的尸身,两个汉子拿了担架往外头走去,那儿,有他们特意赶来的马车。   ……   罗氏落后两步,声音哀哀的问着钱炎柱,“差爷,我家相公是不是被人害了?咱们知州大人是青天大老爷,他可得给我老马家做主啊!”   “不是。”钱炎柱想也不想,立马回道。   他侧过头,见罗氏这妇人头发凌乱,眼睛发肿,神情疲惫模样,叹了口气,解释道。   “真的不是,他是自己掉下悬崖的,就是帽儿山那一段窄路,夜里天黑,他打了灯笼就跑马车,唉,结果就出了意外了。”   罗氏不相信,“不可能,差爷,那段路我也去过,悬崖陡峭着呢,我家相公要是摔下去了,他的尸身怎么还能被你们寻回来?”   她咬了咬牙,眼里像啐了毒一样。   “一定是有人害了他去!”   至于是谁,罗氏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闪了闪。   是孔家......   说不得,是孔家人啊!   没道理他们平安回来了,她家相公却死了,是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罗氏想着老马临出行说的只言片语,暗暗忖度,那时,老马可是欢喜的多喝了好几口的酒,甚至还大手脚的上飞鹤酒楼沽了一酒囊的上等好酒,说要带着路上犒劳自己。   他可是说了,等妥妥的送了孔家一行人回临沂的谢家庄,谢家人可是有赏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夜里,她家老马多喝了两口酒水下肚,夹着小菜,摇着头,惋惜模样的说了一句,谁让那孔老弟讨了谢家娘子,谢家,有点古怪啊。   罗氏心沉了沉。   是出什么差错了吗?   钱炎柱自然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等内情,他摆了摆手,道。   “嗐,哪里有什么人害了?”   “你家相公能回来,那是他自己付银子托人送他回来的。”   钱炎柱说完,见罗氏还不信模样,怕她回头上府衙告官,大人该说他办事不利了。   他狠了狠心,招呼罗氏走到另一个屋子门口,让她自己瞧里头。   罗氏红着眼睛看了钱炎柱一眼,摔了摔袖子,心里腹诽,道。   这差爷整什么?   神神秘秘的!   她探头,微微踮脚,贴着窗棂,就着那破窗纸往里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看,罗氏好像瞧到了什么惊骇的事,呼吸重了重,当下脸上褪去了颜色,一下子就死白死白的了。   这一处的屋子倒是颇为干净,中间还搁了张有些倾斜的破桌,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屋脚处站了好些人……   只见他们双目紧阖,面色死白,上头有浮毛,唇处乌黑,隐隐有獠牙露出。   直挺挺的,额上还贴了张黄纸朱砂的符,一看就不是寻常东西。   罗氏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两腿一软,几乎是七魂去了六魄。   钱炎柱更没胆,他瞧都不敢多瞧,扯着罗氏就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   “瞧到了吧,你家乡相公就是花了银,寻人赶尸赶回来的,义庄里的那些个白僵,那是要回旁人家的。”   “不过你放心,我都问了,你家这个还好,死炁化去,还能入土为安,那些白僵可不成,回头还得渡化的。”   罗氏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神游太虚,浑浑噩噩一般的走了出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迈动这一双脚的。   好半晌,她一拍大腿,嚎道。   “挨千刀的啊,银子送回来就成了,怎地还倒把银子花了,送了个自个儿回来呢?”   这,这不是银子没捞着,家里还得紧着又花一笔银么!   罗氏嚎啕大哭,“当家的好狠的心呐!”   钱炎柱:......   果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瞧着这老马的婆娘罗氏哭丧,钱炎柱觉得,自家的婆娘真是太好了。   人贤惠又善良,还看重自己这个人!   一会儿归家,必须上银楼给媳妇带个银镯子,正好他攒的私房银够数!   ……   另一个屋里,因为下雨耽误了出摊的裴一清听到动静也充耳不闻,他紧闭房门,悬梁刺股的苦读圣贤书。   并且喋喋不休的激励自己。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可以不要颜如玉,不过,千钟粟和黄金屋他是一定要的。   考出去,他一定要考出去。   外头的春风吹拂而来,窗纸簌簌,似有鬼哭的呜咽声,裴一清拿出碎布条团了团,将自己耳朵塞了个严实。   果然,这世间只有穷鬼才是最可怕的。   ......   那厢,在不化骨的带领下,顾昭和潘知州一路往临沂方向去了。   鬼道之中天光蒙昧,时不时有幽幢的鬼影化作黑雾一般卷过,在那扭曲的空间中,隐隐能见到鬼灵脸上神情麻木,微微躬身,不停歇的往不知尽头的地方赶去。   那是想要寻那黄泉路,渡这一生的苦楚喜乐。   潘知州头一次入这鬼道,他捻了捻须,颇为稀罕模样的往四周瞧了瞧。   鬼道黯淡,多是黄尘之土,偶尔瞧到的华宅,一眼也能瞧出,那是纸扎的屋舍,便是鬼灵,它们身上穿的衣裳也多是纸衣。   红黄蓝黑紫的五色纸单调,颜色也不若人世鲜艳。   和人世绚丽多彩又鲜活温暖的烟火相比,鬼道,它黯淡且死寂,宛如一塘的死水。   多看了几眼,倒是让人心生怅惘。   潘知州忍不住摇头叹道,“一入黄泉,过往尽是前尘往事,便是故人也成了陌路人。”   “人生短短数十年,当惜今生缘啊。”   顾昭:“大人说的是。”   这鬼道的景,顾昭平日瞧的都腻了。   她瞧了潘知州一眼,只见他虽然是中年人模样,不过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此时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圆领袍子,两鬓微微有些许的白,不过,下颌处的胡子却修得格外的精致。   瞧过去带着富贵之气。   顾昭想到她阿奶平日里说的,对上头的大人要有点眼力见......她伸手朝绢丝灯中探去,下一瞬,掌心里便有了一白纸裁成的小马。   潘知州瞧过去,抚须诧异,“这是......”   下一瞬,就见一阵烟雾笼罩过那纸裁的小马,片刻后,灰蒙鬼道中便出现了一匹四肢紧实,神骏非凡的骏马。   顾昭:“大人走累了吧,上马让马儿载一程。”   潘知州愣了愣,随即哈哈畅笑,道。   “那我就不和小郎客气了。”   白马四蹄得哒,很快便带着潘知州往前跑去,只见宽袍飞扬,马儿神勇,那驱马疾驰的身影甭提多神骏了,当真是一儒将。   一行人过去的时候,幽幢鬼道中,一处精致屋舍的绣楼窗棂处。   一道纤细的女子身影颇具风姿的倚靠在木窗旁,她瞧着那骏马跑过,视线落在潘知州身上,玉骨梳顺了顺她那乌黑的发,鬼音幽幢。   “好骏的马......好俊的人。”   宽袍飘飘,长须精致整洁,鬓间微微一点白,面容带点风霜之色,偏偏气质温和。   这,这真是多瞧两眼,她的一颗芳心都要扑过去了。   “小姐?”丫鬟模样的姑娘不放心的喊了一声。   “小雅,方才那人是谁?吩咐人查一查,过几日月圆,我要邀这位大公子赏月。”   “小姐......”被唤做小雅的丫鬟有些无奈,那般模样的大老爷,铁定是有妻有子啊。   “不许啰嗦!小姐我自有分寸,还不去?”被唤做小姐的女子眼睛一嗔,绞了绞垂肩的乌发,随即目光朝那骏马消失的地方瞧去,仍有痴痴之色。   ......   顾昭不知道因为一匹马,潘知州四十来岁了,还被那等鬼娘子唤了一声大公子。   骏马疾驰,她跟在旁边,脚步一错,便是数里之外。   不远处,一身黑衣裳的不化骨好似感知到了熟悉的地方,只见它脚步一顿,身影一晃,瞬间穿过鬼道的缝隙踏进了人。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道着黑衣裳的身影便不见了。   顾昭低声,“大人,咱们到了。”   潘知州探头四处看了看,还不待他说话,就见顾昭一把抓住马儿的缰绳,脚步往前一踏,瞬间,此处风炁骤起,人途鬼道交汇。   接着,潘知州只觉得头晕眩了片刻,天光也有点晃眼,他抬手挡了挡那光亮,片刻后,他回过神来。   天光?   这是出来了?   果然,放眼看去,周围一片的青翠,马儿的脚下是裹着泥土的碎石,地里已经有绿意冒出,阳光透过林荫落下,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点,远处的林子里有鸟儿清脆的叫声,欢快的,雀跃的。   一并来的,还有流水潺潺的声音。   潘知州惊讶的往四周看了看。   他们这是在老林子里?   顾昭点头,“大人,咱们跟上乌小哥。”   ……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一片山林格外的清新,想来,应该是那被化去了黄泉疣,留下纯净灵炁的矿石的原因。   乌古岩在前头走过,偶尔春风会吹起它的黑衣裳。   它在青草地上走过,犹如一道黑雾,原先精神的青草花苞萎靡了一瞬。   顾昭分神瞧了瞧,见只是萎靡了一瞬,便没有再管。   很快,三人便到了深山之中。   虽然听到顾昭将事情说了一趟,但是真见到那满地的鲜血和残骸时,潘知州还是捂着心口,心惊得厉害。   乌古岩看了过去,幕篱下的鬼眼有着阴冷诡谲的光。   “这些人,我只恨没有将他们吸成人皮。”   只见竹编筐子和铁锹等物零散的落在地上,残骸穿着一身黑衣裳,这里丢个损了大拇指的手骨,那儿丢了个被啃到一半的脑袋......   皮肉外翻,干涸的眼珠子也吊了一半在外头。   上头的表情既是惊惧又是意外。   就像,就像他们也在意外,为何会失控?为何炼出的僵会不受控制,反倒是吃了他们。   顾昭瞧过这一地的血腥,又看了一眼穿着黑衣裳的不化骨,叹了口气。   驯养猛兽,本就要有被猛兽吞吃入腹的准备。   这一场相逐,本就是你死我亡之事。   顾昭和潘知州仔细的翻了翻,就连碎布料也不放过,然而,这群人既然做这等见不得天光的事,又怎么会在身上留痕迹?   别说记号了,他们就是连衣裳的布料都是常见的棉布。   ……   没有一具完尸。   那些管事都被复生的乌古岩咬了脖子吸了血,待发现自己的死炁会让那些人起尸,它恨得直接将人掰成了好几段,残块丢得到处都是。   顾昭觑了一眼乌古岩。   难怪和她说手撕僵尸不好,会有血有肉,敢情,它自个儿是有经验的啊。   ……   顾昭问过,乌古岩有意识的那一日,月亮是圆圆的,它说,它才见过一次圆圆的月亮。   昨日初四,如此算来,此处的事情才发生二十日。   许是事后之人还未反应过来,因此,此处被乌古岩和海子等人化去黄泉疣的矿石还留着。   顾昭和潘知州瞧了乌古岩葬身的地方。   这是一个大坑,在这一片平坦的山地中,约莫二十丈宽,像一处湖泊,挖得也深,此时,下头有小石头一样的晶体铺了厚厚的一层。   晶体似金非金,似玉非玉,阳光下漾着柔柔的光晕。   潘知州往前踏出一步,“此处的气息倒是颇为好闻。”   他只这么一嗅,就觉得神清气爽,好似脑袋瓜也聪明了许多,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自己脑袋瓜里有书本翻页的声音。   前十几二十年随手翻过的书,此刻,他历历在目。   潘知州倒抽一口气。   乖乖,他应该带他家寻龙来的。   这是仙气吧,多吸两口,他家憨儿都得变成大聪明了。   失策失策,潘知州在一旁扼腕。   旁边,顾昭的神情却颇为沉重。   潘知州注意到了,“顾小郎,可是有何不妥,上头还是有黄泉疣吗?”   顾昭摇了摇头,“不化骨已成,这矿石中的黄泉疣自然被化去……”   “此物,灵炁纯净。”   只见她伸手往前一探,一颗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倏忽的从坑底飞了上来,落入手中。   片刻后,她垂眸将此物递了过去。   潘知州接过,入手是温润的质地。   清冽之炁简直令人沉迷,恍惚间,那人世的七罪八苦好似都被消弭,只觉得心旷神怡,人间再无愁事。   顾昭的目光还落在这一处如湖泊的坑底,道。   “此处,是万人坑。”   潘知州嘶了一口气,再看手中的晶体,沁凉清冽之炁有些灼人烫手了。   顾昭看着那闪着迷人光晕的坑底,在下头,她听到了无数的悲鸣,无数的哀嚎……   他们以身化黄泉疣,口中衔怨,有的多年后化作了僵,也有化作了烂骨头了依然不甘心,最后,黑骨重塑,化作不化骨。   然而,下头也有无数的白骨皑皑,它们不甘又徒劳的一个个交叠,痛楚的哀嚎,再不见天日。   此处的巨坑,就像是一个巨兽大张的口。   顾昭掐了道手诀,坑底的晶体漫天飞旋,最后落在旁边像个小山坡一样的堆积。   接着,就像剥去了那层华丽的皮囊,渐渐的,露出了下头狰狞怖人又血腥的骨肉。   ...... 第139章 (捉虫)   沙土扬起的越来越多,也露出了下头越来越多的尸骸,有白骨皑皑,也有还未完全腐败的尸身,恶臭一片。   骷髅头仰头朝天,那空荡荡的眼眶似在呐喊,又似在迷茫。   为何,为何他们死得这般的惨。   明明只是想着为家里添一份收入……   有了银子,阿爹阿娘就能够轻省一些了,他们老了,该是享儿子福分的时候了,到时,他也能大方的给家里的小囡囡和媳妇买身漂亮衣裳。   为何,为何最终会成为这般模样?   他们不偷不抢,靠双手吃饭,卖的是力气,不是性命啊。   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再也见不到了,故乡的圆月,家门口翘首盼人归的亲人......   无数的白骨皑皑仰天,似朝苍天对这不公的世道责问咆哮一句。   他们穷人的命,当真这般贱吗?   贱吗?贱吗?贱吗?   他们就问一句,当真这般贱吗?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无数的不甘、怨恨和遗憾冲天而起,如一道飓风一般呼啸入天,带着不问个答案誓不甘休的气势。   只见坑洞下,皑皑白骨在这一瞬化作了黄尘,随着飓风骤起,黄尘被卷入了这道风气之中。   接着,盘旋入空的飓风中,隐隐有数张不同的脸在交叠狰狞,争先恐后,不得挣脱。   麻木的,落泪的,不甘的,怨怼的......他们如沉苦海一般,挣扎的冒出头,下一瞬却痛苦的瞪大了眼睛,又被拖到了最深的海底。   最后,他们尝遍了人世间的痛楚,又无人来救,懦弱了,沉沦了,化作白骨沉在了暗无天日的黑泥地里,徒留不甘。   到了最后一刻,只得心酸的承认,原来,自己就是这般渺小又无用的人,如蝼蚁一般。   众魂责问,苍天不语。   也许蝼蚁的命便是贱吧。   不然,他们怎么会在坑底,以身以命化去那黄泉疣,却不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遭遇报应。   渐渐的,飓风中的那些人脸麻木了。   ……   潘知州瞧着那飓风,风太大,吸力又强,只见地上的碎石尘土都被卷了过去。   他微微往后退了退,下盘微沉,这才站稳了脚步。   “顾小郎,这是......”   瞧见飓风之中若隐若现的人脸,潘知州放下遮面的袖子,急急的看了过去。   是人脸没错!   虽然神情相似,但仍能看出,每一张的人脸都是不一样的,无一不是青壮年模样。   潘知州忍不住往前又踏出了一步。   他站的位置正好在坑边,这样往前一走,瞬间有浮土簌簌落下,潘知州踉跄了一下。   “大人小心!”顾昭一把扶住潘知州的胳膊。   “多谢多谢。”潘知州惊魂未定的立好,目光仍然朝坑底聚起的风气看去。   顾昭也看了过去,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低了几分。   “这是坑底被害之人的残魂和执念,他们在问苍天,他们穷人家果真是命贱吗?在那富贵人眼里,他们是否当真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潘知州沉默了下。   他和顾昭一并看了过去,随着飓风起,坑底不断的有白骨化去,飓风之中的人脸也愈发的多了。   万人坑,当真是万人坑。   不远的地方,不化骨身上的黑袍簌簌,幕篱后的鬼眼明明寐寐簇着幽火。   曾经,它也是这坑底的一个。   它瞧着自己的皮烂了,肉里长了蛆虫,它们一点点的将那腐败的肉吃了个干净,到最后,连骨头都烂了,只剩了发黑的手骨和肩胛。   便是如此,它还是不甘心。   它还是恨,好恨好恨......   最后,那发黑的手骨和肩胛又重新长出了骨,如此,才成了现在的它。   ……   顾昭瞧了眼飓风中越来越多的人脸,耳朵里是那幽幢不甘的呐喊,似怒却更似哭。   她又瞧了一眼那堆成小山坡一样的晶体,抿了抿唇,倏忽的朝那边打了道手诀。   只见那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随着元炁的笼罩,如冰一般的化开,最后成了柔和的水。   它们像一条绸带般在半空中蜿蜒流动着,顾昭引着它们朝飓风飘忽而去。   旁边,潘知州抚了抚须,叹了一声,没有出言制止。   随着元炁和水流笼上飓风,那些或麻木,或怨恨,或不甘的人脸一点点的被抚平,就像是那奔波在外,久未寻到归程路的游子得到了牵引,面容上的风霜色一点点的被擦去。   飓风越来越小,无数的人影出现在前头的空地中。   他们仰头瞧了瞧天光,明媚阳光照耀下,面容上有了苦楚褪去后的释怀。   片刻后,只见他们对着顾昭和潘知州方向咧嘴笑了笑,笑容一如生前一般质朴,带着两分憨气和踏实。   接着,金光闪过,人影一个个的消失在了青绿地之中。   很快,这儿便没有了飓风,没有了不甘的人脸,也没有了释怀的魂灵。   人途鬼道错开,风炁一下便下去了,只偶尔春风吹拂而来,带着山林好闻的泥土草香。   顾昭看着那充满灵炁的晶体,渡了万人坑中的残魂后,原先那小山坡一样晶体缩水了,只剩零碎一些落在地上。   “大人,是我擅作主张了。”她侧了侧身,向潘知州请罪。   潘知州抬手,“顾小郎莫要这样说,你做的对。”   他叹息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   “你也说了,这乌小哥等人挖的是黄泉水溢散人间形成的矿石,去了七罪八苦的黄泉疣,上头的灵炁纯净,想来,这晶体便是纯净的黄泉水了。”   “黄泉水,自然是要渡化亡人。”   顾昭朝潘知州拱了拱手,“大人通透。”   潘知州摇了摇头,他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晶体一个个捡起,拢在一处,最后站直了身子,从袖袋中将方才顾昭递给他的那一个拿出,搁在了最上头。   “此物,万万不能带进京。”   这话一出,顾昭和不化骨都看了过来。   顾昭不解,“不和陛下说这事了吗?瞧这行事手段,很可能是那庆德帝的手下人所为。”   “过几日进京说谢家之事时,一并将这事说一说,不是正好?如此,陛下也能更重视庆德帝一些。”   顾昭猜测此事和庆德帝有关,也有她的推测。   一来,谢家庄和此处的山脉同在临沂,乌古岩夺了衣裳和铃铛的那人,他应当也是修行中人,要说那人和冲虚道人不认识,她不大相信。   当初庆德帝寻道问仙,好长生修仙术,礼待方外之人,还收养了诸多的小童,特意送到了道门之中。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   这方外之人也一样。   方士修行,修的是仙,不过,在还未成仙之前,他还是个人,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尘之人。   不过较之寻常百姓,寿命多一些,本事大一些罢了。   顾昭将视线看向那被潘知州垒砌成小石头堆的晶体。   这黄泉水,不得不说,化去了黄泉疣,它上头蕴含着的是至纯的灵炁。   修行之人,可以不贪金银珠宝,不贪富贵荣华,但这蕴含了灵炁的晶体,又有哪些人不动心呢?   在顾昭眼里,这一处的矿,它也许是庆德帝的银矿,只不过这银子不是普通的银子,是可以支使收买方外之人的银子。   不化骨也跟着朝潘知州看了过来,眼里有幽幽鬼火。   知州大人哎!   它以前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和知州大人说话,要知道,以前它和里长大人说话都能脸红打磕绊的。   知州大人,该是多少个里长大人?   不化骨将老家那有些矮的里长大人一个又一个的交叠,再瞧潘知州时,他在它眼里,那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了。   眼下,居然还有皇城的陛下......   小地方出来的不化骨瞬间挺直了腰板,支愣起耳朵听了过去。   潘知州:......   他瞧了瞧顾昭,又瞧了瞧一身黑衣裳,诡谲又不容人亲近的不化骨,心里像被一座山一样压着,沉甸甸的。   他沉默了片刻,探手将方才搁在石堆顶尖的那一颗晶体重新握在手中,不答反问。   “顾小郎,你知道我方才拿到这东西时,第一个念头想的是什么吗?”   顾昭摇了摇头。   潘知州似是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掌心那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上。   阳光下,剔透的晶体折射着光亮,迷人,纯净,又带着几分吸引人的神秘。   只是这样握着,便是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拿到这东西时,我啊,在那懊恼着,今儿怎么没把我家寻龙带来呢?”   “多吸了几口这仙气,我家寻龙也能更聪明一点吧。”   “那样,他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那样用功了?平日里也能多出去耍耍,吃一些好吃的,听一下好玩的话本子......”   “有了这东西,日子过得开开心心的,还能不耽搁学习,因为,他脑袋瓜灵活了啊。”   “自打这孩子懂事了,收心了,开始用功读书了,那日子是过得比黄牛还忙,三更天睡下,卯时便起了,短短的一些时日,这几年养出的肉肉都消下去了。”   “我这当阿爹的,欣慰的同时,这心也是心疼爱怜的。”   他叹了口气。   读书是苦,以前家里没有银钱,他的日子过得只有比潘寻龙更苦,起码现在他衣食无忧,除了用功读书,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不过,这做父母的大抵都是这样吧。   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喜乐,不要遇到一丁半点的风和浪。   潘知州想了一会儿他家潘寻龙,片刻后,他收回思绪,目光落在顾昭眼中,眼里有着坦然和温和。   “顾小郎,有这等好东西,你想,富贵人家谁能不心动?便是我,为着我家寻龙,我都是心动的。”   “到时,这天下,也许就不是只有一位庆德陛下了,名门望族,官宦人家......乃至乡绅豪族,谁都会想拥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黄泉疣又怎样,拿人命填了不就能化去这黄泉疣了?   人命......   再买,再生不就成了?   左右,他们出得起银子。   潘知州抚了抚须,意味深长道。   “顾小郎,方才你也说了,他们问苍天,是否是他们穷人家命贱,苍天不答……我想,不是祂不想答,而是祂不忍答,也不能答。”   “因为在上位者眼中,他们就是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最后这一声,潘知州的声音很轻,似有叹息。   顾昭心下大震,忍不住抬头看了潘知州一眼。   潘知州坦然的看了过去。   良久,顾昭开口了,声音有些涩然,有些哑意,就像是有人往她的喉咙里塞了一团的粗砂,干涩又硌得人发疼。   “多谢大人,听您一席话,昭方知,是昭想得过于简单了,大人,您是君子。”   潘知州哂笑,“我算什么君子,刚刚瞧着那满坑底的亮石头,我还打量着挑哪一块呢,是大一些呢,还是更大一些呢,毕竟你也知道,你小潘哥那脑袋瓜可没我灵活。”   “还不知道要赶考几次才能考出个名堂呢。”   说完,他无奈的耸了耸肩。   顾昭闻言,眼里也忍不住有了笑意。   那厢,潘知州可劲儿的埋汰自家潘寻龙,然而,那眼底的温情却做不得假。   只见他长身立于这石堆旁,瞧了手中的石头片刻,又将它体重新的放回石头堆上。   往后退了两步,拍了拍手,负手而立。   春风吹拂而来,树摇影动,地上的光影明明寐寐,潘知州宽袍簌簌,长须微飘,双目炯炯有神。   他的眼眸看向那连绵的青山,半晌后,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以他的身份来说,可以算做是大不敬的话。   “庆德帝......他也曾经是陛下啊,今上,也是高高在上的陛下。”   顾昭默然。   都是陛下,两者能有很大的分别吗?   她跟着潘知州一道看向那连绵的青山,思忖着他方才说的话。   化去了黄泉疣的晶体灵炁是如此的充裕,倘若,当真被世人知道了这一处黄泉溢出之地,到时,当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接手这石矿的开采吗?   毕竟,它能让人心旷神怡,精力充沛,脑袋灵醒……   开采了后,富贵人家买得起,他们拥有此物,后代愈发的聪颖,而穷人则需要不断的挖矿,拿命去化这黄泉疣。   也许仁善一些的富贵人家,他们会多花一些工钱雇佣人,三餐好一些,银子多一些,如此,对于穷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讨生活的肥差。   至于化黄泉疣......   银子开得多了,总有人来卖命的。   毕竟,这世间多数时候,活着比死了还不容易。   一旦人命也能买卖......   想到这,顾昭忍不住打了个颤抖,不敢继续往下想,只喃喃道。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潘知州应和,“是啊,该是乱套了。”   到时定然是富贵的人家愈发富贵,就连娃娃读书,有了这晶体,他们也比那穷苦人家多了不知多少多的优势。   长此以往,穷人,他还真的是人吗?   寒门,还有出头的一日吗?   潘知州叹息了一口气,想得愈发的长远了。   片刻后,他收回心神,瞧见顾昭的面容若有所思,唤道,“顾小郎,顾小郎?”   顾昭回神,“大人唤我何事?”   潘知州好奇,“顾小郎方才想到什么了?这般出神。”   顾昭迟疑了下,道。   “大人,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庆德帝瞧到的巨龟负书一事吗?”   潘知州点头。   这庆德帝之所有留了这么多后手,还未亡国便筹谋着复国之事,就是因为在巨龟上看到了箴言。   【东梁将亡,天启天授。】   顾昭垂眸若有所思。   “大人,当初您说了,箴言一事,谁也说不准它是否当真是箴言。”   “也许,当朝天启的名号,只是太.祖的顺势而为,是那巨龟行的是挑拨之事。”   潘知州点头,“不错。”   按他看来,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前朝昏聩,灭亡是早晚的事,就是没有天启,那必定也有地启人启之类的。   自然,这等话他等闲是不会说出口的。   顾昭瞧着那山腹之地,眼里难得的有了些茫然。   “那这黄泉水溢散人世,此处又被人知晓,它也是意外吗?”   是意外倒好。   倘若不是意外,是谁有着这通天的手段?   那庆德帝,会不会也只是一个棋子?   潘知州抚须的动作僵了僵。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想起了天下灵潮涌动,人途鬼道不断交叠之事。   这一两年,那可是把祖宗前几代见鬼的机会都用上了。   这一代的百姓,他们难啊。   潘知州叹了一声,“罢罢,人生难得糊涂,多思无益,顾小郎,咱们紧着当下之事,无愧于心就成。”   “恩。”顾昭轻声应下。   ......   按着潘知州所言,这人命纳化黄泉疣,此事最好莫要被人得知,尤其是此处有黄泉水凝结成矿之事。   自然,这化去了黄泉疣的晶体也不能带去京城给陛下。   顾昭瞧了瞧山势,决定以绝后患,打算和不化骨一起,寻了这黄泉水溢散而出的位置,将那处缝隙封了。   潘知州跟着一道跋山涉水。   他捡了一根木头做拐杖,三步一拄的走着。   春寒料峭时候还走出了满头的汗水。   只见他袖子薅得高高的,袍子的衣角也拎起来,豪迈的往腰间一塞,头发都凌乱了几分,这下是半点没有了清贵模样。   他跟在顾昭身后,终于愿意接过顾昭递来的轻身符了,啪啪的往腿上一贴,觉得自己轻松极了。   当下就夸下海口,道。   “嘿,比那宝安堂的膏药好使多了,哪哪都舒畅着,就是再走个几十里路都不成问题。”   顾昭失笑。   “那大人方才还不想要这符箓。”   潘知州摆了摆手,“平日里公务繁忙,难得的瞧见这青山绿水,想着靠自己的脚丈量这土地,嗐,也是托大了。”   他瞧见顾昭笑,紧着又道。   “哎,你还真别不信,我年纪轻的时候,那是背着书笈就是仗剑天涯,好吧,我没有江湖侠客那样潇洒,不过是背着书笈,风餐露宿,睡过荒坟,住过破庙,夜里做着登那天子堂的美梦,进京赶考罢了。”   听到潘知州说进京赶考的事,顾昭颇为好奇,潘知州见此,就捡着几件有趣的说了说,末了叹道。   “岁月不饶人,转眼都十多年过去了。”   顾昭好奇,“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潘知州沉默了下,“是个老人了。”   顾昭也跟着沉默了下。   如今是太和三十四年,据说,陛下是二十三岁即位,如今算来,今年也该五十有七了。   说是老人,也不为过。   潘知州继续跟上,“所以喽,咱们可别把这东西拿到陛下面前,回头他一时兴起,也想着寻仙问道可怎么办,我通读史书,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顾昭配合,“什么大事?”   潘知州:“这寻仙问道的皇帝,那绝对是寻不到仙,也问不到道的,劳民伤财不说,最后还落个昏聩奢靡的名头。”   “可见啊,这做了陛下的人,俗事缠身,富贵窝里看不透红尘,与富贵有缘,与仙就无缘。”   “这东西要是引得陛下动了仙心,回头我指定被史官记一笔。”   想到那一幕,他不痛快道。   “我明明是脚踏实地的好官,结果成了名传千古的奸佞臣子,多亏啊,这事儿我可不干!”   “小郎你也别干!”   “大人仁心又睿智。”顾昭听他说得好笑,笑着应和了几句。   ......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说话,顾昭才发现,小潘哥他爹当真是个妙人。   当然,他也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瞧,官场上那些黑白事被他说的,就算是在骂人都有趣儿。   不化骨走在前头,只耳朵听着,不怎么吭声。   很快,顾昭和潘知州便跟着不化骨寻到了他们当初下坑的地方。   入口是在一处巨石后头,只见这一处山地颇为奇特,它是山林背阴的一处,草木葱葱茏笼,葳蕤似有清新的草香传来。   然而,上头的草长得快,凋零得也快。   只见枯草缠绕夹杂其中,肥了地,紧着又有绿草长出,只一地就有了春日和秋日的景致。   顾昭知道,繁茂是因为灵炁,枯萎则是因为那黄泉疣。   不化骨回头,声音幽幢,“顾小郎,便是这了。”   顾昭微微颔首,“你和大人在这,我先下去瞧瞧。”   “都到这了,我不下去瞧一眼,那不是白走了这么多山路么。”潘知州敲了敲自己的腿,状似埋怨的瞧了眼顾昭。   顾昭知道,这是他在担心自己。   她笑了笑,转头看向不化骨。   乌古岩踟蹰了下,决定也跟顾昭下去。   它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瑟缩的躲着管事鞭子,只能抹泪挖矿的农家子了。   一行人下了矿。   初入时极窄,视线一下暗了下来,顾昭手中出现一盏六面绢丝灯,橘黄的光团落在地上,瞬间,此处充盈了灯烛的光亮。   “大人,小心脚下。”   “无妨,我瞧得到路。”   听潘知州这话,顾昭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约莫走了五六丈,这逼仄的山洞豁然开朗,此处也有了光亮,光亮不是日光,也不是顾昭手中的灯笼,而是地上那宛若一丛一丛生起的石头。   光,就是从石头上传来的。   幽幽的,带点冷,如那沁凉的月光一般,然而,仔细的多瞧了几眼,隐隐却又有阴邪之意,似有什么不详的存在,想要拖着人沉沦。   顾昭瞧到,在那丛生的石头上,里头是细密如绒茬的黄泉疣。   那阴邪之意就是来自于它。   潘知州咋舌,“还有这般多啊。”   乌古岩在这一片地方绕了绕,又停在一处仔细的瞧了瞧,这才走到顾昭面前,道。   “顾小郎,你说的对,这些东西会长,我记得我们以前挖的便是这一处,如今,它们又有了。”   顾昭点头。   果然是黄泉水溢散而来,不寻到那破口的缝隙,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按照计划的那样,不化骨将此处黄泉疣里的阴煞之炁纳入体内。   只见无数浓郁的黑如雾一般的朝它涌来,它身上的黑衣裳不断的股荡,扭曲,片刻后,那衣裳好像被死炁侵蚀消弭,一点点的碎成了糜粉。   先是衣裳,然后是缠在上头的黑布,很快,空无一物的不化骨在顾昭和潘知州眼里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那是一尊少年人身量的骷髅架,通体发黑如黑玉。   ...... 第140章 (捉虫)   只见上头无一丝的血肉,要不是那凹陷的眼眶里簇着幽幽鬼火,那骷髅骨浑然是死寂模样。   黑雾越笼越多,骷髅骨上的黑也愈发的浓郁,只是瞧一眼便让人心惊得很。   那微微张合的下颌骨,发黑的牙,咔哒咔哒的声音......潘知州多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不化骨嘴角的弧度都带着邪恶。   他急急的收回目光。   老实说,他这下有点怵这不化骨了。   罢罢,他这凡夫俗子认点怂又有什么好丢脸的?   不丢份,一点都不丢份!   潘知州故作镇定的将视线看向旁边,瞧左边瞧右边,就是不瞧不化骨。   这样往旁边一瞧,他顿时注意到了,地上那些宛若一丛丛的石头愈发的明亮了。   这是黄泉疣被化去了。   潘知州微微抚了抚须,不得不暗赞造物的神奇,一个是至阴至邪的黄泉疣,一个是灵炁充沛的黄泉水。   相生相克,当真奇妙。   ……   很快,此处的黄泉疣被不化骨化去了,而它周身也萦绕着浓郁的黑雾,黑雾游荡飘逸,好似想要逃离,却被它毫不留情的抓了回来。   渐渐的,那如黑玉一样的骷髅骨笼在黑雾中瞧不真切了,只眼睛处簇着明明寐寐的鬼火。   它立在原地,微微低头,不动弹也不说话。   顾昭有些担心,“乌小哥?”   “顾小郎,我没事。”只见那团黑雾动了动,似乎是摇了摇头。   顾昭:“乌小哥稍等,我去寻一寻那缝隙。”   “恩。”乌古岩轻声应下。   黑雾中,那簇着幽幽鬼火的眼眸火苗黯淡了两分。   它低头瞧自己的手,上头黑炁环绕,时不时的还有如发丝一样的黑雾逃窜而去。   ……以后,它是不是再也不能出去了?   死炁如此浓郁,没有黑布衣裳能够缠绕包裹它了。   它不想瞧见大家像看怪物一样看它。   而且,死炁这般浓郁,凡人沾染了,不是大病一场,就是倒霉一场……   它,好像真的是一个怪物了。   乌古岩暗自神伤,无人察觉。   ……   此处的黄泉疣已被化去,缝隙里新涌来黄泉水,里头那一分的死寂就尤其的明显。   就像密闭的石室里有了一丝风气。   虽轻,仍然可察觉。   顾昭顺着这一丝的死炁,踩过这一地丛生的石头,路越走越偏,中间小道蜿蜒,隐隐有多条岔道,似迷惑他人,却又只似前人留下的挖掘痕迹。   地上的土越来越湿润,带着几丝的暗红。   片刻后,顾昭寻到了黄泉水裂缝。   那是在山腹的一处石壁,触手湿润,带着寒凉冻骨之意,上头石头面凹凸不平,粗粝锋利。   倏忽的,顾昭似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石壁。   六面绢丝灯飞旋升空,如一轮圆月一般的高悬于空,橘黄的烛光光彩大盛,将此处照得明亮,也将这石壁的纹路照了个清晰。   待看清后,顾昭的眼睛瞪大了一些,心下大震。   “是符阵。”   此时,潘知州也跟了进来。   他看了顾昭一眼,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那石壁,左看右看,那石壁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寻常的山壁。   不过,这石壁的壁面着实是粗粝了一些,只见其约莫三丈高,宽不过丈余,上头是黄褐色和青灰色斑驳的石面。   顾昭摇头,“不是粗粝,是符纹。”   她伸手抚过这石壁,虽然石壁上的痕迹好似全无规则,巧夺天工,浑然天成,不过,她知道不是。   这儿的刻痕是符头,这儿是符脚,这儿是符胆......   顾昭的手跟着石壁上的纹路细细描绘,在她眼中,这黄褐色的石壁浑然成了黄纸,而其中掺杂的青灰色石头则成了朱砂。   最后,她仰起了头,手指石壁右上的一处位置,道。   “而这儿,是符窍。”   在顾昭指点符窍那一处时,这一处的石壁好像活了过来。   就像……就像一尾大鱼翻了翻身。   潘知州结巴了,“动,动了。”   “恩。”顾昭点头,“这里头封了一条大鱼的残魂。”   “大鱼的残魂?”顾昭这么一说,潘知州紧着就看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心里暗暗想着,亦或是顾昭方才那一点,正好点到了窍门处,须知,道家有云,画符不知窍,徒惹回神笑,这符窍被点出,此处石壁也现出了真模样。   潘知州的眼里,好像当真在石壁里瞧到了一条大鱼。   只见鱼身修长带点胖,有着旖旎多彩的大鱼尾,微微摆尾,便能撩起惊涛骇浪。   鱼身上有微微发亮的鳞片,此时腮口微张,萎顿的汲取着点滴的水润。   “小郎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瞧到了。”   潘知州抚了抚,伸手指着一处,迟疑道,“这瞧过去有些像翅膀,这大鱼是长了鸟翅吗?”   顾昭点头。   还不待顾昭再说什么,潘知州一击掌,面上带上了恍然之色,猜测道。   “我知道了,这是赢鱼。”   他在石壁下方来回走了走。   听顾昭这么一说,这处石壁当真不像是天然而成的石壁,旁的不说,只见这石壁是矩形的,边沿的凿痕未免太过清晰了一些。   这样一瞧,反倒真像是以山壁为符纸,山石凿痕为朱砂。   潘知州若有所思:“《山海经》有云,有一种异兽唤做赢鱼,它生了鱼的身子,背脊上却有鸟的翅膀,叫声如鸳鸯,于何处出现,何处便有滔天的水患。”   “顾小郎,这大鱼便是赢鱼吧?”   “大人猜的不错。”顾昭点头。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此处是阴阳界限薄弱之处,有人将赢鱼的残魂封存此处,鱼儿嗜水,自然会寻着水的踪迹撞击而去。”   “尤其还是赢鱼,大人,你方才也说了,它所在之处便有滔天水患。”   “赢鱼渴水,在这阴阳界限薄弱的地方,自然只能嗅到黄泉水的炁息,它本身的神通便是发水,残魂冲击下,此处界限破损,黄泉水溢散人世。”   如此,方有黄泉疣一事。   顾昭停顿了下,看向石壁没有再言语。   潘知州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话了。   就像顾小郎方才疑惑的那样,此刻,他心里也有了疑惑。   这一处的黄泉水溢散,究竟是庆德帝寻人做的,还是他也不知,只当是意外寻到了一处黄泉水溢散之地。   开采石矿,炼化黄泉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一切只是猜测,两人将此事暂时搁置。   顾昭从绢丝灯中将晶体拿出,手诀一掐,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一跃而起,于半空中散发出莹莹之光,片刻后,它们好似化成了一摊的泉水,清澈纯净。   石壁中,摆尾张腮的大鱼好似饥饿的人嗅到了蒸笼里那热腾腾的炊饼一般,带着米面诱人的香气,只见长尾一摆,鱼头转了个方向,朝石壁外头瞧来。   与此同时,顾昭的手往虚空中一探,无数的元炁在手中汇成一只笔,笔尖坠着莹莹元炁,上头带着青绿之意,那是跳丸日月之力。   时光回溯!   随着元炁和跳丸日月之力没入符窍,顾昭体内的金丹滴溜溜的直转,无数的元炁顺着笔尖朝石壁的符窍疯涌而去。   此处倏忽的起了风气。   潘知州抬袖遮面,半眯着眼睛朝前头看去。   只见石壁处华光大盛,那一处的空间好似扭曲了,在他肉眼瞧来,石壁上的纹路一点点的淡去,不,不能说是淡去,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催着这一处的石壁回归了原本的模样。   回到了没有符阵的那一刻。   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万年。   石壁上那些浑然天成的符文刻痕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条比大猪还大的鱼儿摆着尾,倏忽的一头钻进了顾昭一早便备好的水流之中。   莹光一闪而过,继而寂灭。   潘知州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放下了遮面的袖子。   这时,此处不见风气,也不见大鱼,只顾昭手中抓着一块玉牌。   “这是......”潘知州凑过去瞧了一眼。   只见这玉牌之中,一条大鱼背脊生两翼,大尾旖旎如上等的丝绸,于水中缓缓的绽开。   它鱼眼泡泡朝外,似在瞧人,那一身粉色的鳞片瞧过去就像芙蓉石一般,质地易脆,却又有着娇羞的迷人光晕。   便是封存着赢鱼的黄泉水也凝结成了祥云状,格外的应和赢鱼那大张的两翼。   潘知州:“这,瞧过去还怪精致好看的。”   顾昭想了想,将这玉牌递了过去,“此物就送予大人吧。”   潘知州意外,“送我?”   顾昭点头,“大人这一脉与水有缘,这赢鱼已是残魂,大人要是喜欢,可以将它搁在水中,公务繁忙过后,瞧一瞧鱼儿,眼睛也没那么疲惫。”   潘知州想了想顾昭说的那场景,心中也是颇为意动。   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他近来当真颇为喜爱垂钓。   一把钓竿,一根鱼线,上头坠着一弯鱼钩,旁边搁一木盆,再来点饵料,寻个大石头,往河岸边一坐,听那流水哗哗的声音,偶尔风来,再听一听那流水拍岸之声。   啧,当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潘知州摇头扼腕。   可惜,平日里州城事多,他哪里能找到空档去垂钓哟!   罢罢,没有空闲钓鱼,养个鱼儿也是极好的。   方才他可是瞧了,这长了翅膀的鱼儿当真是威风极了,左右他还养了只聒噪的八哥鸟了,再添个鱼儿也不费事,还是只不用吃不用喝的鱼儿,多省事啊。   别说,大吉利还能多个伴儿呢!   潘知州便不和顾昭客气了。   “那便多谢顾小郎了。”   潘知州接过玉佩,收拢到袖袋之中,视线看向那处石壁,问道。   “顾小郎,此处的缝隙阖上了吗?”   “阖上了。”顾昭点头。   方才她用了跳丸日月中的时光回溯,化去了石壁上头符阵的炁息,符阵一去,封存其中,赢鱼的残魂自然被引了出来。   “那便好。”潘知州庆幸。   为防万一,顾昭以土化炁,将这一处的石壁缠得密密实实。   五行之中,土能克水,有了土炁的填补,此处阴阳界限的薄弱也能更加的密实。   接着,顾昭环顾过这一处的山腹,手诀一掐,地上丛生的石头瞬间化作流光,倏忽的朝六面绢丝灯中飞蹿而去。   待确定此处无一丝残留之物了,这才招呼道。   “走吧,咱们出去了。”   ……   一行人就着六面绢丝灯的光亮往外走,再往前又是狭窄之洞,顾昭率先出了坑洞,伸手将潘知州拉扯了出来。   再探手伸向不化骨时,它摇了摇头,示意它不用。   顾昭收回手。   ......   林子里。   潘知州坐在这一处的巨石脚边,抬袖遮了遮日头。   他微微闭眼,想让眼睛缓一缓,毕竟下头昏暗,这出了山腹却又阳光明媚,眼睛一时有些受不住。   这时,乌古岩幽幢的声音幽幽传来。   “顾小郎,我就不同你们回去了。”   顾昭看了过去。   潘知州同样面露诧异,侧头看了过去。   顾昭意外:“怎么了?你不是还要送其他几位大哥回故乡吗?”   乌古岩踟蹰了一下,幽幽的鬼眼看了一眼脚边。   只这么片刻,被它那骷髅骨踩过的青草便干枯了,好似一下就失去了水分和生命。   “我,你......顾小郎,不若你帮我送一程吧,我将棒子哥和富贵哥他们的故乡告诉你,我……唉,眼下的我,实在是不适合了。”   说罢,那一双簇着鬼火的骷髅眼黯淡了两分。   笼罩着黑气的骷髅,就连头骨都是一片的漆黑。   凹陷的眼眶,少了骨血皮囊覆盖的骨架子……这一切分明是可怖模样。   不过,那低头的神情,顾昭却从中看出了怅然。   便是如此,它还是愿意帮忙化去黄泉疣。   顾昭知道,那收在绢丝灯中纯净的黄泉水该用在何处了。   她想了想,开口道。   “乌小哥,我予你塑一身骨血和皮囊吧。”   话才落,只见绢丝灯飞旋的落在地上,与此同时,此处出现了一地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   那时方才在山腹之中,不化骨化去黄泉疣的那一些。   乌古岩眼里的鬼火簇得更旺了一些,似有雀跃。   “当真?”   顾昭点头,眼里也有了笑意,“自然是真,这里头的黄泉疣还是乌小哥你化去的呢,此物理应归你。”   旁边,潘知州捶了捶胳膊腿,笑得畅快。   “不错不错,黄泉水渡亡人,乌小哥你是不化骨,这黄泉水自然该是用在你身上。”   待知道顾昭能给自己塑一身皮囊,虽然这皮囊是黄泉水的灵炁所化,和真正的皮囊还是有所不同,不过,不化骨还是很满足了。   起码,有了皮囊,那灵炁能助它收敛这一身的死炁,待它修为精深,自己也能对那死炁操控得更加自如。   择日不如撞日,顾昭决定这下便帮不化骨塑造骨肉皮囊。   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落下,地上有斑斑点点的光色,风来,光影摇动。   葱葱茏笼的青草起伏,偶尔可见几朵小花夹杂其中,或白,或粉,或红......春日明媚,端的是一片鲜活美景。   只见这一处莹光起,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化作流水一般的缠上黑玉骷髅骨。   灵炁贴着骨头架,一点点的充盈,先是额头,再然后是脸颊,这才一路往下。   《麻衣相法》中有云,额头小而窄,到老都是孤厄之相,倘若依着乌古岩原有的骨肉塑形,它是额头不够饱满且杂纹不断的面相。   额生杂纹,主一生辛劳奔波且年少背井离乡不归家。   此面相,正好应和了乌古岩短暂的一生。   顾昭停顿了下,手诀一掐,帮着调整那灵炁充盈的地方。   旁边,潘知州抚了抚须,应和道。   “不错不错,额莹无暇,一世平顺无忧......这天庭生得好。”   在《麻衣相法》中,鼻子是财帛官,乌古岩上一世过得没有自由,穷困又愤懑,世间不平黑暗之事都被它遇到了。   顾昭希望它以后能够顺遂一些,因此,这财帛官,她特意也帮它调了调。   先是两眉之间的山根,接着是两眼间的年上,再到眼睛之下,鼻头之上的寿上,再往下是鼻头处的准头,再然后是鼻翼的兰台和廷尉,最后才是代表鼻孔的两金匮。   山根,年上......两金匮,如此才成完整的财帛官。   渐渐地,灵炁贴着骷髅骨一点点往下,那狰狞的骷髅骨有了少年人的风姿。   瘦削的胸膛,修长的两臂,窄窄的腰身……   片刻后,顾昭裁了一张的白鹿纸过去。   瞬间,此处不见黑玉般的骷髅骨,倒是有一个两颊丰盈,眉眼清秀俊逸,穿一身黑色圆领袍子,约莫十六七岁模样的小郎。   只见他乌发高束,眼眸清亮。   “这,这……这真的是我吗?”   乌古岩颇为不自在的抬手,视线落在上头。   只见上头皮肤白皙,指骨分明,不胖不瘦,是正正好的模样。   它低头瞧了瞧地上,地上的青草葱葱郁郁。   有着黄泉水化作的皮囊相助,那死炁被收敛其中,随着它心随意动的出现,收敛……   往后,它不惧恶人,也不惧自己无意间成了恶人。   乌古岩侧头朝旁边看去,那儿有顾昭用元炁炼化的水镜,只见里头一身黑衣的乌古岩精神又眉眼舒展。   和以前的他像,却又不像。   五官仍有相似之处,却好像又精致了一下。   额头宽了,眉头不再锁着,鼻梁高了一些,眼睛清亮了,脸颊也丰盈了一些,不再带着愁苦之色,倒是像,像是阿爹阿娘宠着养出的少年郎。   不用多好的人家,只是寻常人家,阿爹阿娘宠着长大便成。   “真好……”乌古岩抬手附上自己的脸颊,看着水镜中的自己,轻声说了一句。   顾昭和潘知州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笑意。   ……   春风融融,山风吹来青草馥郁的香气。   顾昭一行人踏上鬼道。   骏马奔驰,潘知州坐在上头,只见他微微压低了身子,随着骏马的颠簸,宽袍簌簌,后头,顾昭和乌古岩不远不近的跟着。   经过一处精致屋舍时,顾昭察觉到两道视线,其中一道好似带着缠绵的痴意。   她顺着那视线方向看了过去,就见那是一处颇为精致的纸宅,上头,高高绣楼处的窗棂大开。   然而,那儿却无一人。   顾昭又看了一眼,视线往下瞥过,只见那纸宅大门处颇为讲究的挂了两盏红灯笼。   鬼道幽幢,平日里食用皆是寒食,更是没有烟火。   自然,这两盏灯笼也不见灯火,不过是徒具外形的灯笼罢了。   灯笼中间挂了个匾额,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涂宅二字。   不曾再见那两道视线,顾昭收回了目光,两步追上了潘知州。   “怎么了?”潘知州侧头问了顾昭一句。   顾昭摇头,“总觉得方才有人瞧咱们了。”   “哈哈!”潘知州畅笑一声,打趣道。   “顾小郎神通手段,自然得多瞧两眼,不然瞧咱们乌小哥也成,你看他,俊俏着呢!”   “多瞧两眼有甚好稀奇的。”   潘知州不以为意。   旁边,乌古岩被潘知州这么一打趣,眉眼低垂了下,似有腼腆之意。   倏忽的,它想起以前大哥教它的人情世故,搜肠刮肚,紧着也小声的回夸了一句。   “过奖过奖,大人也俊俏着呢。”   潘知州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开怀了。   “是是,我也俊俏着,别说,我年轻的时候更是俊俏呢。”   “想当初我可是状元之才,就是吃了这俊脸的亏,因为三甲之中,我生得最好,陛下就非得让我当探花郎,唉,不然状元帽上簪花,更是美谈了。”   他摇头感叹了下那匆匆岁月,只觉得过去恍若昨日。   “我家寻龙啊,就是像我。”   顾昭:……   大人虽然待她亲厚,不过,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小潘哥是探花郎之貌,小潘哥,那是小胖哥啊。   当然,她是不会没眼力见说这话的。   最后,潘知州感慨还好他是生在那个时候,不然,依着现在这世道,他肯定是做不成这潘知州了。   乌古岩好奇,“为何?”   难道是现在赶考的人更多了?   还是卷子更难了?   就在乌古岩和顾昭浮想时,就见潘知州开口道。   “现在怪事这么多,我以前住乡里,又是那僻静的小地方,赶考要跋山涉水,住破庙,睡荒坟,我怕自己还没走出几步,就得被那些妖精给拖走了。”   “没瞧见话本子里,那些妖精女鬼最爱拖谁么,必须得是书生郎啊。”   潘知州庆幸。   还好他现在是大人了。   顾昭:……   乌古岩捧场:“大人此话,好生有理。”   潘知州又是一阵畅笑。   三人说着话,很快便踏出了鬼道。   ......   那厢,鬼道之中,涂宅精致的绣楼中,借着墙体遮掩自己身形的女子又重新倚靠在了绣楼的窗棂旁边。   只见她那纤纤素手拿着玉骨梳,动作轻柔的顺了顺如瀑的发丝,声音幽幢。   “那小道长,好利的一双眼啊。”   只是贪瞧了两眼,目光放肆了一些,便被他注意到瞧了过来,还好自己和小雅避得够快。   丫鬟小雅劝道:“小姐,还是算了吧。”   “我方才在鬼道里问了问,咱们深居寡出自然不知,这小道长,他近来在咱们鬼道颇为出名,有手撕大鬼,生吞恶鬼的名头。”   “想来,那大老爷和他一道,是他相熟且护着的人。”   “天下男子何其多,那大老爷就算了吧,别到时没偷到人,反倒沾上了一身腥气,不值得。”   涂九娘嗔了小雅一眼,“唤什么大老爷,叫一声大公子!再说了,小雅你也恁的粗俗。”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丫鬟小雅的额头,撩起一缕头发,轻轻凑近那如花瓣一样的唇畔,笑得眼眸微敛羞涩。   “这花前月下赏月之事,风光霁月,怎地就成了偷人了?”   小雅:......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个老爷们,居然还大公子。   得,这是真瞧上了。   片刻后,涂小姐瞧了瞧鬼道晦涩的天光,颇为不耐的丢了手中的玉骨梳,喊道。   “这般暗,瞧了心里难受死了,小雅,掌灯!”   “是。”丫鬟小雅退下。   很快,她于鬼道中抓来了两个鬼,手一扬,门庭处的两盏灯笼悠悠朝她晃来,接着,她将手中的鬼团了团,塞到灯笼的灯烛位置。   只见两只鬼团得小小的,鬼眼紧闭,头顶处燃起幽火,于此处添了几分光亮。   灯笼的红纸一映衬,喜庆又温暖。   ...... 第141章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便是这气候也大相径庭,临沂山间一片明媚的春景,出了鬼道,靖州城却仍然下着淅沥沥的春雨。   春风沁凉,将天地织造的细丝吹斜,缥缈的雨水轻柔飘忽,像是应和着乐章起舞。   此情此景,别有一番春日景色的温柔。   顾昭和乌古岩将潘知州送到府衙门口。   那儿,衙役钱炎柱和卓旭阳手持威吓棒,目视前方,颇有气势模样。   听到动静,卓旭阳下巴扬了扬,使了个眼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压低了声音,催促道。   “还愣着干嘛?没瞧见下着雨吗?给大人撑把伞去啊!回头别说哥哥我没给你在大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钱炎柱恍然,嘿嘿笑了一声。   他将手中的威吓棒往卓旭阳的怀里一塞,长手长脚微微躬着身,一溜烟便去了门房。   再出来的时候,只见他手中撑一把伞,咯吱窝下头还夹了三把。   卓旭阳看愣了:......   就一个大人,用得着撑这么多把伞么?   钱炎柱贼兮兮的笑了一声,“卓哥,我也教你一个乖,咱们可不能单单只讨好大人,这顾小郎啊,他也得恭敬着。”   他竖了个大拇指,微微昂起胸膛,与之荣焉模样。   “那可是能走两条道的人!”   现如今会走黑白两道的大人物算什么?他们靖州城的顾小郎,那可是会走人鬼两道的主儿!   没听过他那生吞恶鬼的名头么!   卓旭阳:......   他颇为嫌弃的看了钱炎柱一眼。   “哎,人家顾小郎厉害,你这自豪模样又是打哪里来的?”   钱炎柱已经小跑进了雨里,听到这话,不忘回头丢下一句。   “瞧你说的,怎么没干系了?”   “顾小郎他是我甜水巷的街坊,没听说过一句话么,远亲不如近邻,四舍五入下,我们钱家和顾小郎一家都能算近亲了。”   说完,钱炎柱撑着伞急急的跑过去了。   卓旭阳:......   好半晌,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着钱炎柱的背影,埋汰道。   “好个小钱,这脸皮也恁的厚实!”   ……   钱炎柱将伞给潘知州撑上,又递了一把给顾昭,最后那一把递给了乌古岩,眼睛还多看了两眼,心道。   这小郎君不知道是哪一位,往常没有见过,不过,瞧他生得倒是俊俏。   啧,瞧那身皮肤白的……话本子里常说的,劳什子玉做的人儿,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吧。   “谢谢。”乌古岩接过,声音幽幢。   钱炎柱的手立马哆嗦了一下。   再抬头,他看着乌古岩的目光有着惊惧,方才的想法就像是被风猛的一吹,一下就散了。   这,这样子的鬼音……   青天白日都能出现,是大鬼么?   顾昭瞧到这一幕,忍不住宽慰道,“炎柱哥别怕,乌小哥没有恶意。”   说完,她向乌古岩介绍道。   “这是炎柱哥,他和我都住甜水巷,乌小哥要是空了,就上我家去坐坐。”   旁边,潘知州抚了抚须。   他瞧了瞧乌古岩,又瞧了瞧钱炎柱,想起自己清晨时吩咐的事,紧着问钱炎柱,道。   “马家汉子那事儿,可和他家里人说了?”   “说了说了。”钱炎柱连忙应道,“他们将人从义庄接走了,我也将缘由和他们说了说,他们都能体谅。”   能不体谅么!   居然是被赶尸人赶回来的,其他一起的伴儿还是面有白色浮毛的白僵。   马家媳妇虽然不愤老马将身后财托给赶尸人,银子当做酬银,用来赶尸归乡。   不过,她瞧了瞧那白僵,也同样心惧不已,这下是不敢闹上门了。   “好,小钱做事我放心。”潘知州满意的点头。   “大人过奖了。”得了赞赏,钱炎柱挠了挠头,颇为欢喜模样。   旁边,乌古岩听说了老马已经回家,心里也松了松。   此事有始有终,功德圆满,它拿酬劳自然心安理得。   ……   春雨淅沥沥的落下,雨中,潘知州撑一把素伞,他目光温和的瞧着乌古岩。   只见两人皆是圆领袍子,一黑裳,一藏青色袍子,一个是身量仍有些单薄的少年郎,一个是身居高位的一州之长。   虽然鬓间有岁月的风霜,却有着见过无常世事后的通透和豁达,眼里有悲悯温和之意。   知世故却不世故。   “乌小哥,送义庄里的几位大哥归乡后,你此后有何打算?可有落脚之地?”   潘知州温和的问道。   乌古岩愣了愣,面上有过一丝的迷茫。   是啊,送了几位大哥归乡后,它又该去何处?   都说有爹有娘之处便是故乡,它自小双亲皆亡,到处做着短工养活自己,吃一顿便是一顿,囫囵的填着肚子,摸爬摔打的磕绊长大。   故乡的圆月,早就模糊在了那短暂的记忆之中。   乌古岩一时沉默了。   顾昭和潘知州对视了一眼,潘知州微微颔首。   顾昭侧头看向乌古岩,轻声道。   “乌小哥,不若来咱们靖州城吧,州城依山傍水,此方地界山神有灵,乡人和气,倒是一处好居处。”   乌古岩迟疑了下。   “不错不错。”潘知州附和道。   他思忖了片刻,又道,“倘若不介意,我让老陈带着你,你和他好好的学,回头出师了,便到府衙里帮忙,哦,方才忘记说了,这老陈是靖州城府衙的仵作,一手验尸手法着实不错。”   “乌小哥应该是不惧尸骨这一物吧。”   听到潘知州这话,乌古岩的眼睛亮了亮。   这,这是它也能吃上官家饭的意思吗?   潘知州瞧着它比方才更亮的眼睛,哈哈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乌古岩的肩膀,欣慰道。   “不错不错,不拘是什么,咱们男儿家就是得有个事业,学一些本事,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眼下你还小,跟着老陈学几年,以后想做这一行就做,不想做了,就再换个行当。”   “忙碌起来,日子也就过得踏实了。”   “恩!”乌古岩重重的点头,“大人,我会努力的。”   潘知州欣慰,“好好。”   顾昭瞧了瞧左边这个,又瞧了瞧右边那个,难得的思忖。   话说,她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大人拐来了?   旁边,钱炎柱听明白了,眼睛瞪得又大了一些。   乖乖,原来这就是不化骨么?会赶很多僵尸的不化骨?以后还要在他们州城和老陈学着当仵作的不化骨?   钱炎柱将视线看向潘知州,眼里有着深深的敬佩。   仔细想想,这招了顾小郎和不化骨的大人才是最厉害的,他拱了拱手,拍了记马屁。   “大人知人善任,行事不拘一格,恭喜大人又添一位良将。”   潘知州微微抚须,笑得乐呵。   “谬赞谬赞。”   ......   靖州城连着下了三日的春雨,细细密密,到处都是湿泞模样,前两日洗的衣裳,挂在廊檐下晾晒,该是怎样的湿哒哒,还是怎样的湿哒哒。   除了腌一身水臭味,倒是没半分用处。   不过,虽然生活多有不便,大家伙儿却都是高兴的。   毕竟老话可是说了,春雨贵如油嘛。   雨后,万物生长,河堤旁的柳树抽出了嫩芽,竹林里有春笋萌发,春笋长得极快,昨日还只是冒出尖尖头模样,今日便又长了寸长。   顾昭看了眼天色,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和风徐徐,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着。   下了值,她歇了歇,养了养神便又起了。   此时明媚的日头高挂,约莫巳时一刻。   院子里,顾秋花带着小令几个纸人,架起三角架子,竹篙拿湿布擦了擦。   很快,这满院子里便晒了满满当当的被褥和衣裳了。   顾昭喊了一声姑妈,又和小令笑了笑。   小令微微低头,乌黑的发上簪了春日的迎春花,好几朵黄色的小花串成一串,像是戴了花环一般,格外的鲜活。   顾秋花回头,瞧了一眼天色,有些意外道。   “是昭儿啊,今儿怎么不多歇歇?仔细你阿奶瞧到了,又得唠叨你了。”   “别,姑妈你别和阿奶说,今日的日头这般好,我得出门晒晒。”   “这几日不见天光的,都快霉了,再闷下去,都能往我身上养菌子了。”   说罢,顾昭皱了皱眉,假意的嗅了嗅自己,一副自我嫌弃模样。   顾秋花被逗乐了。   “这倒也是,连着几日雨水,到处都是水味儿,姑妈也受不住,这不,前两日晾的衣裳我又搁水里搓了搓。”   “去吧,灶房的瓮罐里搁了汤汁,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那蛋燕我就没有搁下,你起个灶热一热汤,汤滚的时候再将蛋燕搁下,煮一煮就成。”   “哎哎,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过去给你煮一煮,你小孩子家家的,回头烫伤了。”   顾秋花自言自语,说了两句又将手中的衣物扔到桶里,湿手擦了擦,紧着就要往灶房方向走去。   “别,姑妈你忙自己的就成,我自个儿来,不碍事的。”顾昭连忙将顾秋花拉了回来。   “你成吗?”顾秋花犹自不放心。   “成的成的,姑妈你就放心吧。”说完,顾昭三两下便朝灶房方向跑去了。   顾秋花看着顾昭的背影,好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和我也客气上了。”   说完,她侧了侧头,正好对上小令略带好奇的视线。   顾秋花眼里染上了笑意,招呼道。   “好了,小令,咱们干活吧,等忙完了活,我教你磨豆子做腐竹,昭儿也爱吃这一口。”   听到顾昭爱吃,大丫鬟小令瞬间来了精神。   很快,院子里便是春风徐徐。   暖阳落下,洗净的被子衣裳随风摇摆,带着皂角好闻的香气。   ……   灶房里,顾昭瞧了瞧瓮罐,果然,里头是煮好的汤汁,搁了瘦肉菇片木耳碎等物,汤底是用蚬子做的。   汤汁浓郁丰富,却又温和滋养。   顾昭坐到灶膛边,掌心拂过,已经熄了火的灶膛中腾的一下燃起了火。   只见火光明亮,带着暖人的热意。   木头哔啵哔啵的燃烧着,很快,灶房里有了烟火之炁,与此同时,铁锅里的汤汁也咕噜噜的冒起了泡。   蛋燕切成了指宽,稍微煮了煮便在汤汁中软化,瞧过去晶莹剔透,又滑又香,偏生还带着弹牙的韧劲,鲜香爽口极了。   在这微凉的春日里吃上一碗,一路暖和到肚子里,当真是快活赛神仙。   顾昭吃完后,自己刷了锅碗,又拎了食篮,装上一碗,准备给辛苦养家的卫平彦送去。   临出门时,她想了想,又多装了一份。   ......   青鱼街。   街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湿,路上一片湿泞,不过,来往的行人却颇多,妇人挽着篮子,三三两两的结伴出行。   两边店肆的番布随着春风飘摇,自有一番热闹场景。   歪脖子柳的拱桥边,卫平彦正拿着张信纸认真的看着,片刻后,他垂着头,低声的和客人说了说信上的内容。   客人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婆,有些花白的头发用布巾包裹着,听到激动的地方,更是拿出青布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卫平彦等了等她,待她缓过心神来,这才又继续将信里的内容说了说。   顾昭提着食盒,静静的站在不远处的柳荫下等着,没有上前打扰。   ……   拱桥的另一边,裴一清拿着一卷书翻看。   他看了一眼卫平彦,又看了一眼树荫下的顾昭,只见春光自树叶的缝隙中落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那白皙的脸庞上,柔和了面上的神情。   视线往下,是一个藤编的大食盒。   裴一清眼眸闪了闪,心下微酸。   啧,旁人家的兄弟啊。   ……   “小兄弟,谢谢你了啊,你说得真好,喏,这多的铜板多予你。”   阿婆从荷包里数了十枚铜板出来,又额外的添了两枚,让卫平彦收下。   “不不,阿婆,我不能要。”卫平彦站了起来推辞,“说好了润口费是十枚铜板的。”   “哎,拿着拿着,别和阿婆客气。”老太太又推了过去。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你也说了,我这闺女儿添了个双胎,还是一男娃一女娃,这等于是一下就添了个好字。”   “这等好事,我本来是要给你发红鸭蛋的,见者有喜嘛。”   “拿着拿着,两枚铜板就是个好意头,好事成双嘛!”   老太太挎着篮子起身,不忘和卫平彦乐呵道。   “卫小哥,回头我问问家里的老头子有什么话要捎带,明儿我还来寻你,到时你帮我给我家闺女写信啊。”   卫平彦点头:“好,阿婆我等你。”   ……   客人走了,顾昭这才拎着食盒走了过去。   “表哥。”顾昭笑着唤了一声。   卫平彦正在收拾桌面,听到声音抬头看了过去,有些意外。   “表弟,你怎么来了。”   顾昭将手中的食盒往上提了提。   卫平彦瞧了一眼食盒,眼眸弯了弯,同时加快了整理桌子的动作,很快便腾出了吃饭的位置。   顾昭失笑,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了过去,将食盒里的汤碗拿出,剩下的一碗递给了旁边的裴一清。   “我也有?”裴一清意外。   顾昭点头,“自家做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的珍馐,裴书生要是不介意,也来一份尝尝。”   裴一清看了过去。   那厢,他那同行卫平彦已经开始吃了,只见汤白味鲜,可以瞧见上头搁了菘菜和菌菇片,还没有尝,光是闻到味道,瞧着那腾腾的热气,口里便生了津。   裴一清闭紧了嘴,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他怕自己不闭紧一些,说不得就要流哈喇子了,那样就丢大脸了。   顾昭又问,“裴书生,吃不?”   裴一清还没有说话,旁边,卫平彦埋头又吃了一口,紧着就道,“表弟没关系,裴书生要是不吃,我能吃两碗的,不怕浪费。”   “吃!我当然要吃的。”裴一清连忙接过顾昭递来的碗。   他随意的将桌子一拢,筷子搓了搓,接着便吃了一口,只这一口,眼睛一下就眯了起来。   顾小郎当真谦虚了,这不是山珍海味,那啥还是山珍海味?   只见那蛋燕嫩滑爽口,米面的香气里带着蛋的清香,微微还有一丝的焦香,弹牙又有韧劲。   汤汁极鲜极清,精选肥瘦相间的肉,炸得酥焦酥焦,除了河里的虾干,蚬子,还有山珍的菌菇和木耳,最后再来点清爽的菘菜。   东西虽多,味道却不杂。   各有各的香气,一层一层,最后在口中化作了馥郁的咸香。   裴一清顿了下动作,紧着更快的吃了起来。   片刻后,他将碗往旁边一推,畅快的打了个嗝儿,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再看向顾昭和卫平彦时,那眼里是浓浓的羡慕和嫉妒。   “原来,你们每日都能吃这等好东西啊。”   顾昭:......   说打嗝就打嗝,没有半点遮掩,这裴书生还真不拿她和表哥当外人瞧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顾昭警惕的看了一眼裴一清,道。   “你自己刷碗。”瞧她再亲近,她也不帮忙刷碗。   裴一清愣了下,随即笑道,“自然自然。”   他也乖觉,将碗筷收拢到食盒里,又等了卫平彦片刻,这边拎着食盒沿着石阶往下走。   只见他撩了撩书生袍子,蹲在石头坡旁,颇为认真的清洗。   顾昭收回目光,回头便对上了卫平彦瞧来的视线。   卫平彦不解:“表弟,今儿怎么给裴书生也带饭食了?”   “裴书生也不容易。”顾昭压低了声音,“表哥,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卫平彦老实的摇头。   “义庄,裴书生住义庄,说是缺银子,又无亲友可以投奔。”   卫平彦想了想那朱红的棺椁,一下就打了个寒颤。   想当初,他瞧见一个棺椁就被吓得化猫了,灵堂里到处瞎蹿,最后还跑到了玉溪镇的涯石深山里。   表弟好一通找,这才将他寻回来了。   这义庄,该是有好几口棺椁吧。   卫平彦将视线看向顾昭,以眼询问。   顾昭回忆了下,“十几口是有的,多数是原木色……对了,乌小哥还带着几位白僵大哥住那儿呢。”   这几日连绵春雨,出行多有不便,更是不见月色,乌古岩索性便等雨停,今日夜里,它便该送几位大哥归乡了。   卫平彦打颤抖:……白僵?   等裴一清拎着洗净的食盒回来的时候,就瞧到了同行卫平彦瞧着自己,那眼里,毫不夸张的说,里头满满的都是敬佩。   裴一清一顿:......   他这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吗?   ……   裴一清看向顾昭,“这是怎么了?”   顾昭笑道,“表哥是佩服裴书生胆子大。”   “没错没错。”卫平彦点头,“义庄啊,裴书生你真厉害,住那等地方还能睡得着,真是竹竿上拴鸡毛,好大的掸子(胆子)!”   裴一清呆滞了片刻:……   他紧着回头去瞧卫平彦,只见他一脸纯良,有些浅淡的瞳孔里也是真挚的情感。   显然,他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浑然不是打趣。   裴一清小声,“说什么竹竿拴鸡毛,好歹也是读书人,文雅一点也不会,真是的。”   他将食盒还给了顾昭,又将自己那有些潦草的桌面拢了拢,笔墨搁好,看完的书抚了抚书面,小心的收到书笈之中。   片刻后,裴一清颇为自嘲的笑了笑。   “什么胆子大,不过是聋子不怕雷,耐惊罢了。”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   顾昭见状也不多提,她抬头瞧了瞧今日的好春光,侧头问卫平彦,道。   “表哥,今日日头好,要不要同我一道去竹林,这几日春雨,春笋出头,正是鲜嫩时候,咱们采一些,到时让阿英嫂子帮忙腌酸笋啊。”   卫平彦颇为意动。   毛阿英是钱炎柱的媳妇,甜水巷的街坊,在腌渍小菜上特别有一手,之前,她送他们家的糟粕酸汤就特别的美味。   顾昭:“去吧,去吧,赚银子是重要,偶尔也要耍一耍啊。”   说完,她要去帮卫平彦收拾桌子和书笈。   卫平彦面上想去,脚下却像生了钉一样,纠结不已。   “不成,不成,要是有客人寻我读信写信怎么办?”   最开始,他只是奔着赚银子的想法,才在青鱼街拱桥边摆了这写信读信的摊子,一边还能读一些书。   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样日子。   在那一封封的信里,他瞧到了许许多多的情意。   久未联系的亲友,远嫁的闺女,外出讨生活的儿孙......小小的一张信纸,承载了悲欢离合,牵肠挂肚。   纸短情长,不外如是。   卫平彦低垂眼眸,敛下了里头不曾说出口的惆怅和羡慕。   他羡慕写信读信的人。   虽然相隔百里千里,短短的一张信笺,还是还能将思念倾诉,只是絮叨的说一些家常之事,写一句天冷了,添衣了吗?三餐记得要好好吃饭......读来也是有温度的。   他每一次的开口,每一次的提笔,心思都是柔软的。   ……   卫平彦还在犹豫。   旁边,裴一清肚囊饱饱。   他将小板凳拖到拱桥边靠坐着,颇为豪迈的抻了抻胳膊和腿,冲顾昭和卫平彦挥手,道。   “去吧,卫小弟别担心,生意我帮你做着,我也能给他们好好写信读信,绝不耍滑头,你就放心去玩耍吧。”   ……   他才不是去玩耍!   卫平彦不满意这种说法,微微鼓了鼓脸,看向顾昭。   “表弟,你看他!”   顾昭正待开口,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带着意外和惊喜。   “大哥?你怎么在这。”   顾昭和卫平彦都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书生袍子,和顾昭差不多大模样的少年郎瞧着裴一清,一脸惊喜的跑了过来,直奔裴一清的摊子前。   裴一清一下便耷拉下了脸,没好气道。   “谁是你大哥,你认错人了。”   他将新拿出的书往脸上一搭,摆明了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裴明皓有些无措,“大哥......”   他左右看了看,正好对上顾昭的目光,两人眼睛都瞪大了一些。   这,这是……   裴明皓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顾昭的名儿。   顾昭倒是记得他。   她有些好奇的瞧了瞧裴明皓,又瞧了瞧裴一清,恍然。   她就说她怎么觉得裴一清有些面善,原来他是裴明皓的大哥啊。   别说,这兄弟俩还是有些相像的。   顾昭微微颔首,“裴表弟,许久未见,不知近来可好。”   “还成,还成......”裴明皓吞吐的应了一声,瞧着顾昭的神情有些羞赧和迟疑。   糟糕!真是太失礼了。   人家还记得他的名儿,他却不记得对方的了。   裴一清这下是诧异了,只见他眉毛一挑,摘下面上遮掩的书,问道。   “明皓,你认得顾小郎?”   裴明皓老实点头,“他是张姑姑家的小孩,咱们通宁老家隔壁的张姑姑。”   他看向顾昭,面露迟疑。   顾小郎,顾什么来着,摇竹娘那日,他叫人家什么来着?   裴明皓苦苦思索。   顾昭好心,“昭哥,裴表弟,在下顾昭,去岁玉溪镇摇竹娘那一日,你唤我一声昭哥。”   “哦,对对对!”裴明皓指着顾昭,恍然模样,“是昭哥!”   顾昭笑眯眯,“哎!”   裴一清觉得自己这弟弟丢脸极了,当下便是一个脑崩过去,“人家顾昭都记得你,你倒是好,连人家的名儿都忘记了,恁地失礼!”   裴明皓揉了揉脑袋,嘿嘿傻笑了两声。   顾昭:......   其实,也不是她记性好啦!   顾昭瞧着裴明皓,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主要是印象太深刻了。   旁边,卫平彦心里酸溜溜。   哼,他的顾表弟喊了旁人一句裴表弟。   表弟,表弟,表弟......   表弟真烦!   ...... 第142章 (捉虫)   瞧见裴明皓傻笑,裴一清又是一个脑崩过去。   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瞧你这个蠢样,傻笑傻笑,傻笑个什么劲儿啊。”   裴明皓揉着脑袋,上头一片红,脑门发疼也不以为意。   “嘿嘿,大哥认我了,我自然是欢喜的。”   裴一清的动作一顿,随即意兴阑珊的收回了手,他摇了摇头,惫懒模样,道。   “谁认你了,我这是见不得人忽视顾小郎,这才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的,快走快走,该上学堂的上学堂,该去耍的就去耍,别耽误我做生意,我还得赚银子糊口呢。”   裴明皓有些无措,“大哥......”   ……   因为裴一清提到了顾昭,裴明皓抬起头,又朝顾昭的方向看去。   只见他嘴巴嗫嚅了下,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昭哥,你帮我劝劝大哥吧,哪里有人放着自己的家不住,跑到外面去的,父母在,不远游,这……大哥这样,旁人瞧到了,该在背后议论我们裴家了。”   顾昭有些意外,这裴书生是自己离家出走了?   她仔细的又想了想,记起了赵家佑说过的话。   也是,家佑哥说了,他这姨表亲家出息着呢,和他爹只是个更夫不一样,裴明皓和裴一清的爹是个秀才,早早就从通宁镇搬到了靖州城,在州城安家了。   不说裴秀才,就是裴明皓也颇为出息,去岁还考上了童生。   本来,他还要和玉溪镇的富商华家结亲,结果这小子元宵节摇竹娘那日,说是来走亲戚,其实是多生了个心眼,偷偷地来瞧要和他说亲的华落寒。   那时华姑娘还胖着,他自然瞧不上人家,回去就闹着要退亲了。   再后来华家败了,华落寒化名周菲舟,去了听雨茶楼周掌柜那处当养女,这亲事自然而然就没了。   ……   顾昭看了裴一清一眼。   也不知道他和家里是有什么矛盾,宁愿睡义庄,隔屋还住着白僵和不化骨,心里怕得要死,日子窘迫难堪也不回去。   如此置生死于肚外,想来,应该是大事吧。   ……   因此,听到裴明皓这话,顾昭摆了摆手,道。   “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介外人如何能插手?老祖宗可是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和裴书生好好的谈谈,我们就不掺合了,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挖竹笋呢。”   她将场地空出来,也是一种体贴和帮助了。   说完,顾昭回头招呼上卫平彦。   “表哥,收好没,收好了咱们就走吧。”   “快了快了。”卫平彦应和了一声,语气都轻快了起来。   虽然表弟喊了那人一句裴表弟,但好像也没和他亲近多少,还不如喊大黑来得亲昵呢。   想到这,卫平彦悄悄的挺了挺胸膛,腰板都直了一些,再看向裴明皓时,眼里没了不善之意,甚至漾起了一分笑意,瞎想道。   唔,可能这人姓裴,小名表弟?   所以顾小昭叫他裴表弟?   是自己误会了吧。   ……   卫平彦低下头,继续收拾桌子,书一本本的叠好搁到书笈中,多余的墨汁装到小瓷瓶里,最后,他再将砚台和毛笔洗净搁好。   顾昭瞧着卫平彦的心情莫名的低落,再到莫名的好转,有些奇怪,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猫咪不都是这样嘛!   有时开心,有时又不开心,神神秘秘,叫人捉摸不透。   要不怎么会叫猫主子呢?   ……   顾昭和卫平彦准备走了,那厢,裴一清听到裴明皓的话,他勾唇笑了笑,似有自嘲之意。   裴明皓见到了,忍不住捏了捏拳头,低声又喊了一声大哥。   裴一清抬手:“别,老头子都将我赶出家门了,他可是放话说了,自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这一声大哥,叫得我倒是心里有愧。”   说完,他也不再和裴明皓再多说,闷着头收拢了书笈。   桌凳脚一拆再一装,也进了书笈之中,成为书笈的一部分,待完事后,书笈再往背上一背,抬脚就跟上顾昭和卫平彦。   顾昭听到动静声,停步回过头,眼里浮上不解之色。   “裴书生?”   “走吧,我和你们一起。”裴一清折了根草根咬在嘴里,含糊道,“正好近来手头有些紧,采一些春笋,到时也算添一道野味。”   说罢,他摇头晃脑的念了首打油诗。   “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美哉美哉,哈哈。”   卫平彦脚步顿了顿,“表弟,我想吃竹笋焖猪肉了。”   顾昭失笑,“成,咱们多摘一些,到时一部分给阿英嫂子腌渍小菜,一部分让姑妈做竹笋焖肉。”   说着说着,顾昭自己也馋上了。   准备回程时候就去割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打上一些红糟腐乳,到时经过姑妈翻炒,定然又鲜又香!   顾昭三人往竹林方向走去。   ……   青鱼街西南方向便有一处竹林,只见那处乱石丛生,碗口粗的竹子倾轧的生长在一起,细细密密,遮天蔽日,才走近便觉得一股幽凉之炁铺面而来。   带着竹子的香气,却又有腐败之味。   那是常年累月落下的叶子积出的肥土。   风来,细密的竹叶在半空中摇曳,沙沙作响,似一曲金戈铁马。   卫平彦和裴一清将书笈搁下,接过顾昭递来的小锄头和一根长棍。   裴一清头一次去竹林里挖竹笋,瞧到棍子还颇为不解。   “小锄头我知道,用来挖笋的,不过,这棍子拿了又是作甚?”   那厢,顾昭已经拿着棍子在地上敲了敲,随着动静声起,隐隐见到有些身影贴着草堆蜿蜒而走,那是长虫。   青绿色,三角头,带着獠牙。   裴一清寒毛都竖起来了:......   好吧,他知道这棍子用来干嘛了。   打草惊蛇嘛!   顾昭将手往旁边一探,再抓回来时,上头已经拎了个竹篮子。   她放眼往四处瞧了瞧,这一场春雨过后,竹鞭上的笋都冒出了头。   像那种才刚刚冒头,长出约莫寸长的笋,那样才鲜嫩,再大一些,就该老了。   卫平彦蹲地,开始挖笋。   顾昭见裴一清好半晌都没寻到,就指了几处位置予他。   “喏,你瞧这竹子长得青翠鲜嫩吧,这样的竹子下头就有竹鞭,顺着这竹子的长势寻到竹鞭,春笋就在下头。”   “哦哦,多谢顾小郎。”裴一清一下就听明白了。   他紧着又找出两处,兴致就更大了。   顾昭瞧了一眼竹林外头,裴明皓也跟来了,此时,他站在外头探看,颇为气恼模样。   “真不理你弟啊。”   “别管他,一会儿瞧着没劲儿了,自己就该回去了。”   裴一清蹲地,拿着小锄头小心的挖着冒头笋尖旁边的黑泥,前两日都下着雨,这泥地比较湿,倒是颇为容易挖掘。   很快,裴一清挖到了两根鲜嫩的春笋,喜得他脸颊都红润了三分,只想叉腰哈哈大笑几声。   卫平彦不解:“裴表弟怎么不进来?”   顾昭:“应该是怕鬼。”   这话一出,卫平彦和裴一清都瞧了过来。   顾昭想了想,便将去岁摇竹娘那事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俗话都说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表弟应该是遇到凤仙妹妹那事,心里怕竹子林了。”   卫平彦点头,被吓过以后,确实容易怕。   像他就怕竹筐子,还是吊在树上的竹筐子,平日里,灶房的木梁上挂篮子防鼠害,他都不敢抬头多瞧呢。   裴一清喃喃:“原来是这样。”   难怪那时从玉溪镇回来,迷迷糊糊的还烧了一场,敢情是被吓到了。   片刻后,裴一清抬头。   他瞧了一眼执着在外头守着的裴明皓,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   “其实,我和家里闹翻了,和弟弟倒是干系不大,他还小,懂什么!都是上一代的恩仇了,我就是气我爹绝情。”   顾昭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侧耳听了过去。   便是卫平彦也不例外,虽然他低着头在用小锄头挖土,但顾昭瞧到了,他耳朵竖得老高,那土是挖出来,随手又填了回去,明眼人一瞧便知他的心思不在上头。   裴一清垂眸,阴影落在面上有几分晦涩。   “我也是去年才知道,原来,我和明皓不是同一个阿娘。”   “啊,同父异母的兄弟吗?”顾昭和卫平彦手中动作一停,俱是吃惊。   ……   原来,裴秀才讨过两房婆娘,前头的那个是裴一清的亲娘林氏,后头的才是裴明皓的娘亲,泰安村的陈氏。   林氏在嫁给裴秀才的时候才十五岁,刚刚及笄,裴秀才的年纪也不大,刚过十七岁生辰,尚在舞象之年。   两个人的年纪都不大,都有自己的小犟脾气,谁也不怎么让谁。   是以,这一对夫妻成了怨偶。   日子过得不是太和美,再加上裴秀才一直在外求学,如此又过了三年,林氏才有了孩子,那便是裴一清。   ……   裴一清神情复杂,“可能是和阿爹感情不是太好,听说我才生下来没多久,她镇日郁郁寡欢,身子骨就败了下去,后来一场春疾,人便没了。”   “接着,阿爹便在旁人的介绍下,新娶了新妇,那便是明皓他阿娘。”   裴一清心里百感交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陈氏的亲生子,虽然陈氏待明皓更为亲近一些,不过,他也没有想太多,只以为那是弟弟更小一些。   毕竟他比明皓大了快八岁,是大哥了。   做大哥的人,怎么能小气呢?   只是有时,他瞧着陈氏和明皓亲亲昵昵,眼里还是会流露出羡慕之意,说句良心话,陈氏待他也很好,衣食住行,无一不操心,以前他不觉得,有了明皓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少的是那一份的亲呢。   陈氏,待他更多的是客气。   ……   裴一清瞧着顾昭,“去岁,爹给明皓定了门亲事,明皓去了玉溪镇,偷偷瞧了瞧人家姑娘,回来便不肯成亲了。”   “他还病了一遭,不过,爹不肯退亲,说华家豪富,我们裴家乃是耕读之家,底子单薄着呢,到时华姑娘进门,对我们裴家也多有裨益。”   “两个人吵起来了,陈姨一时激愤,说了爹偏心于我,这般好人家,怎地不留给我这个大儿了?反倒给了明皓。”   “毕竟,按年纪来说,华家姑娘和我也是相配的。”   裴一清耸了耸肩,面上露出一个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沁凉沁凉的。   “他们在屋子里头闹得厉害,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陈姨的儿子。”   ……   他想起一日,自己才刚刚哄着弟弟吃了药歇下,就听到正房屋里摔摔打打,似有吵闹。   他心里焦急,抬脚往门口走去,就听里头又是一个杯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就有陈氏撕心裂肺的怒骂,里头还有哀哀的哭嚎。   “在你心里,就只有前头林氏生的裴一清是你儿子是不是?我陈小蕊算什么?不过是你们裴家花八两银子买回来的。”   “哼,说是聘娶,其实就是买回来做丫鬟婆子的!就是为了让我照顾你那宝贝的大儿!”   “这便算了,眼下,你居然还要坑害了我的明皓,那华家姑娘那么胖,那是容颜有损啊,裴袁青,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啊,还有没有良心了!”   ......   一瞬间,裴一清只觉得自己被人重重的击了一拳,脑袋一下就懵了,眼前发白,瞧不清东南西北。   ......   竹林里。   听完裴家这事,顾昭和卫平彦面面相觑,不想竟然是这事。   顾昭不解:“然后,你就走了?”   裴一清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后来,他们发现我在门口听到了他们吵架,爹不痛快了,陈姨也颇为懊恼,再见我,面上有颇多的尴尬和欲言又止。”   “陈姨说,我爹是偏袒我,才想让弟弟和华家成亲,她哪里知道,爹是想着我考出功名后,再与官宦人家结亲……我和弟弟,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到时,家里便能又有银子,又有权势地位,说不得,运道好一些,也能算上是一户新贵人家了。”   便是看透了这,他才心灰意冷的。   顾昭:……   “你爹的算盘打得倒是精,不过,也是你家运道好,两家没有结成亲家,你们要是真和华家成亲家了,裴家就得被华家掠运纳煞,破财又破家,可惨了。”   裴一清瞠目结舌:“哈?”   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华姑娘已经走了,谁也想不到她成了周菲舟,要是寻上门算账,寻的也是华家人。   顾昭想了想,便将华家的事情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华姑娘人好着呢,不过,这华家就黑心了。”   “要知道,这天下就没有白得的午餐,你在盘算人家,人家自然也在盘算你们,你们两家要是真成了亲家……还是你们吃亏多一些。”   裴一清喃喃:“竟然还有这等缘由。”   顾昭:“是啊,所以咱们做人要正,为人要直,别打太多小算盘,有的路瞧过去平坦开阔,说不得是被人挖了坑坑洞洞,踩上一脚,崴了!”   “是极是极。”裴一清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其实,我会离开裴家,是因为我前些日子和我阿爹吵架了。”   顾昭看了过去,“这是为何?”   裴一清叹了一口气。   “我阿娘,我是说的亲阿娘,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不对,阿爹只说他们那时年轻,阿娘沉溺情爱,老是埋怨他不够贴心,不够爱护她,阿爹又只想着读书科举之事,因此,两人之间颇有龃龉。”   “她死了,阿爹紧着又讨了陈姨,我们搬来靖州城,常年居于此处,是以,旁人也不知道爹前头还有一个媳妇,而我,是前一个媳妇生的。”   “我娘,她在这世间好似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爹没有给她扫墓,也没有供奉祭祀,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不存在了……”   ……   没有人再记挂着林氏,裴一清知道自己亲阿娘后,和家人相处别别扭扭,前段时间瞧见邻居家的在给亡人做祭,五牲十二果,纸衣纸宅,高马纸驴……   他这才惊觉,他家里从来没有做过祭祀,一次也没有。   裴一清去问了陈氏,陈氏犹豫了下,老实的说了。   “这事倒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阿爹不让。”   “我平日里操持家务,主持中馈,教养你和明皓就已经颇耗费心力了,你阿爹说不用,我一个做人家继室的,自然没有上赶着要给前头大娘子操持的道理。”   “清儿,我待你虽不若明皓亲近,不过,你摸着良心说一说,我待你如何?你小时候病着,哪一回不是我在旁边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着?”   “……熬药喂汤喂水,可以说,我比你阿爹对你还要上心。”   裴一清想着过往,眼里也有了水光。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记着呢。”   他低垂了头,陈氏待他很好,但是,他也不能忘了生他的阿娘啊。   “祭祀的事,我去寻阿爹说说。”   说罢,裴一清紧着又寻了裴袁青,好声好气的开口道。   “爹,我现在大了,我阿娘的事,我也知道了,她的冥诞和忌日是何时,不拘是三牲还是五牲,咱们得给阿娘化一些大金大银下去,有了供奉,才不至于做那孤坟野鬼。”   “不记得了!”裴袁青拿笔蘸了蘸墨,比对着手中的书籍,微微沉思,这才下笔。   瞬间,微黄的毛边纸上浮现笔走龙蛇,裴袁青的一手好字如鸾翔凤翥,端的是气势不凡。   “不,不记得了?”裴一清瞪大了眼。   “是啊,很奇怪吗?”裴袁青的目光自书籍中抬起,瞥了一眼过去,漫不经心模样。   “毕竟是这么久的事了。”   ……   竹林子里。   裴一清似笑又似哭,对上顾昭的目光,眼里又有着几分茫然。   “他说他不记得了。”   “怎么能不记得了呢?所以,我和他多说了几句,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他气得不行,说白养了我一场,十几年的亲香,居然还不如一个没见过几面的死鬼。”   “他叫我滚……我就当真滚了。”   顾昭喃喃:“好凉薄的一个夫婿。”   什么叫做没见过几面的死鬼,那不是人家的阿娘吗?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啊,孩子挂念阿娘,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一场祭祀,又能耗费多少功夫?   一日都不到,切切煮煮,半日的功夫就成。   卫平彦重重的又掘了一把土,用力的点头。   “就是,你阿爹好狠的心。”   顾昭:“你外家呢,他们肯定记得。”   裴一清摇头,“早就没人了。”   顾昭想了想,这倒也是。   要是裴一清的外家有人,他哪里会直到去岁,因为裴袁青和陈氏两人吵架,通过他们无意间说出的话,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阿娘的。   没有生辰八字和忌日,东西烧下去,确实是收不到。   就像是写信不知道地址一样,于鬼海茫茫中寻一个鬼,该是多难,而且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走上了黄泉路。   倘若往生,那就跟更没地方寻了。   裴一清摆手,“不说这事了,好好一个明媚的春日都被搅坏了,乌烟瘴气的,唉,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顾昭想了想,“裴书生,我倒是有一法,或许你可以一试。”   “哦?”裴一清看了过去。   顾昭:“既然你不知道你阿娘的冥诞和忌日,祭祀时,大金大银和纸衣烧不下去,就像你们予人写信,不知寄往何处。”   “不过,我们不知道是何处,你阿娘肯定知道啊,你可以让你阿娘寻你,到时好好的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裴一清:……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   “让我……让我阿娘寻我?”   顾昭点头,“这法子不一定成,得看你的心诚不诚,也得看你的阿娘是否已经投胎去了,不一定的。”   裴一清吞了吞口水,“顾小郎,你说。”   他听一听,就听一听,至于做不做……再说。   顾昭:“首先,你要准备香火和香炉。”   裴一清点头,“这是自然。”   供奉神鬼嘛,香火香炉,必不可少的一个。   顾昭继续:“还要准备一面圆铜镜,不是普通的铜镜,是要三光俱足的铜镜,你知道何为三光吗?”   见裴一清摇头,她耐心的说得更详细了。   “三光俱足,指的是午时三刻的阳光照过,子夜满月笼罩,还有心光点化过的镜子,不可小气,起码得这般大。”①   说罢,顾昭比了个大小,约莫三寸的长度。   裴一清为难,这日光月光他倒是懂,不过,这心光又是什么?   他瞧了一眼顾昭,紧着就问道。   “顾小郎,何为心光?”   顾昭将手搁在心口,认真道,“心光,自然是我们心口中自发而出的光,要取此光不难,清静身心即可。”   “此时正是杨柳抽芽季节,你折一根杨柳枝,沾上无根水,从头开始扬洒,净化身心。”   “然后再将心光取出,食指顺着铜镜描绘一个圆,中间点心,如此重复三次,心光便取成了。”   裴一清瞧清楚了,“哦哦。”   顾昭满意,“裴书生要是嫌麻烦,香烛行也是有卖这三光俱足的铜镜的。”   裴一清:……不早说。   他扯了个笑,“无妨,店里卖的,总归是费银。”   顾昭点头附和,“是极是极,勤俭持家就得开源又节流,咱们赚铜板可不容易。”   紧着,顾昭继续将请亲的方法讲了讲,说得是口干舌燥,她瞧见裴一清听得认真,不住的点头,倒是又觉得没枉费她这一番唇舌了。   末了,顾昭将地上的笋拍了拍浮土,搁到篮子中,最后道。   “你与你阿娘有亲缘,你真心相唤时,便能瞧见她在何处了,说是请亲,其实那时,你的神魂幽幽,更像是过阴,也就是从阳世入了阴世。”   “到时,你能瞧到晦暗的天色,别怕,那是鬼道的天光。”   裴一清郑重的作揖,“多谢顾小郎相告。”   顾昭摆手,“小事小事。”   …… 第143章 (捉虫)   春风吹拂而来,带着竹林的竹子香气,细细密密的竹叶摩擦,似金石相碰,簌簌作响。   林子里显得有几分静。   挖得差不多了,顾昭站起身子,掐了个水球给自己和卫平彦净了净手。   注意到裴一清的视线朝这边瞧来,她笑了笑,手诀一翻,裴一清面前便也悬浮着一颗剔透的水球。   裴一清笑了起来,脸上的阴霾好似也淡了去。   ……   一行人满载丰收,抬脚出了竹林。   “大哥!”   那厢,等了好一会儿的裴明皓听到了动静,赶忙从石头凳上站起来,几步迎了过来。   少年郎面皮薄,方才一通劝,没有将大哥劝动,反倒吃了一顿排头,他心里也有些不得劲。   裴明皓面上还带出了几分委屈,瞧着裴一清的表情欲言又止,可怜巴巴。   怎地就不待见他了呢?   ……   那厢,得了顾昭说的秘法,裴一清的心里倒是宽慰了许多。   接下来,寻不寻他阿娘,是他自个儿的事,与他阿爹无关了,自然更与裴明皓无关。   阿爹不记得,他想要记得。   他想要记得那个辛苦怀胎十个月才生下他的人,她也抱过他,亲过他,亲呢的喊过他乖乖……   只是缘分浅浅,造化弄人,天不假年,这才丢下了他,早早撒手人寰罢了。   她闭眼的时候,是否也有着许多的不舍和担忧……还有遗憾。   他想告诉她,他过得很好,衣食无忧,生活不愁……会读书识字,以后还要去考科举,不论科举成不成,也能有立身之力。   ……   裴一清心平气和的拍了拍裴明皓的肩膀,道,“好了,你自己家去吧,这是我和阿爹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可是……”   裴明皓正待说什么,才刚刚张嘴,就被裴一清抬手制止了话头。   只见他穿一身鸭卵青的袍子,头戴纶巾,身量颀长,眼眸明亮,自有一番读书人的气度。   此时坦然的温声道。   “树大分枝,这亲缘也是如此,再过一年,我都能行冠礼了,还要阿爹养着像什么样?再说了,我如今在备考,没了阿爹和你阿娘的念叨,倒是更为清静。”   “明皓,你也知道,咱们读书人有多看重清静吧。”   裴明皓迟疑。   这倒也是,还有人为了清静,特意去庙里寄居呢。   不过,他也不好糊弄,当下便想起一事,盯着裴一清的眼睛,又道。   “大哥你莫要骗我,这闹市中予人写信,哪里又有什么清静可言?还是和我回家吧,我和阿爹求情,就是阿娘,阿娘她也担心着你呢。”   裴一清不耐了,当下又是一个脑崩过去。   “啰嗦死了,你年纪小小竟然这般话多,走走走,快去学堂上学去,知道个什么啊,你大哥我这是在自力更生。”   “写信读信,这叫自食其力,出息着呢。”   好说歹说,裴一清终于将裴明皓赶走了。   裴明皓一步三回头,眼里是浓浓的不放心。   裴一清好似想起什么,又抬手招了招:“哎,回来回来。”   裴明皓眼睛一亮,跟个得了骨头的小狗一样,颠颠的又跑回来了。   “大哥?”   裴一清唬脸,“怎地这么没礼数,走了也不和你昭哥喊一声。”   顾昭、裴明皓:……   裴一清催促:“说呀。”   裴明皓嗫嚅,“昭哥,小弟走了。”   顾昭笑眯眯,“哎,客气了,裴表弟慢走。”   ……   那厢,裴明皓拉过裴一清,走到一边,有些不甘愿的开口,道。   “我记起来了,顾昭说了,他就比我大两天,就两天呢!”   他伸出手,比了个二的动作,抬眼瞅大哥,有些愤懑,显然是在懊恼自己去岁摇竹娘时,在顾昭和赵家佑一前一后的话挤话中,迷迷瞪瞪的喊了一声昭哥。   这一喊哥,回回都得喊哥,恁的憋屈。   裴一清一脑崩过去,恨铁不成钢。   “憨瓜!”   “你道人人都有机会喊顾昭一声昭哥的吗?”   “快走快走,瞧着你这憨模样我就脑壳疼,哎哟,我这眼睛也疼。”   裴明皓:……   他瞧着自家大哥装模作样的捂着眼睛脑袋喊疼,几步跟上了顾昭和卫平彦。   他自个儿愣在原地站了片刻,好半晌,颇为不解的自语道。   “顾昭是给大哥下迷魂汤了吧。”   ……   那厢,裴一清追上顾昭和卫平彦,顾昭想去市集买两条上等的五花肉,然后家去。   天色尚早,裴一清和卫平彦准备在青鱼街的歪脖子柳那儿再摆一会儿的摊子。   这段时间在外头讨生活,裴一清的脸皮也厚实了许多,他瞧见顾昭手中提着的春笋篮子,紧着就将自己手中的也递过去,笑道。   “顾小郎,不若帮我这一份也托给那……”他想了好一会儿,没有想起方才顾昭和卫平彦说的大嫂子叫什么名儿。   顾昭贴心,“阿英嫂子。”   “对,阿英嫂子!”裴一清一击掌心,“就托给阿英嫂子,让她帮我也腌渍下这酸笋和小菜吧。”   “我也不占她便宜,你和她说一声,回头不拘是写信还是读信,让她来我这,我都不收她铜板。”   卫平彦一下就不痛快了。   “阿英嫂子现在是我的客人了。”   裴一清尴尬的笑了笑,“是吗?”   “自然是真的。”卫平彦一脸认真,“嫂子说了,你这人不老实,明明三张纸能说完的事,偏生你墨迹,硬是给她写了四张半,还得收她五张纸的铜板,算盘打得太响了。”   “她说了,以后都不来你这儿读信写信了。”   顾昭听得眼里都是笑意,还要清清嗓子,意思意思的拉了拉卫平彦的衣裳,虽然小声,不过谁都能听得到。   “表哥,说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咱们别说的这么直白,裴书生该羞愧了。”   裴一清:......   他面上浮上一丝浅浅的热意,晕得脸颊微微有些红。   “惭愧惭愧,是我之前行事岔道了,顾小郎说的对,咱们做人要正,为人要直,需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今日我做一丁半点的恶事,心里起些许恶念,事儿虽小,却又是贪,又是恶,说不得,长此以往便能积少成多,到时我习以为常了,底线一退再退,以后就养成了更大的欲兽,不妥不妥。”   说到这,裴一清面上的神情一凛,有了慎重。   他越想,越觉得会是这样。   恶人,说不得曾经也是嫉恶如仇之人,只是到后来,时光将他腐蚀得不再像他。   想到这,裴一清正色道。   “下次大嫂子来,我亲自和她赔不是。”   说完,他手中的春笋就要往回收。   这时,顾昭伸手接了过去,随手搁到竹篮子里,和她,还有卫平彦采摘的春笋摆在一道。   这才笑道。   “托阿英嫂子做好后,我回头给裴书生送去,到时不拘是做肉汤还是做鱼汤,味道都是极好的。”   裴一清愣了愣,随即眼眸里也漾起了笑意。   “那就多谢顾小郎了。”   顾昭:“客气了。”   ……   时间过得极快,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日头从东面一点点的爬上了西面,最后,天畔挂一轮斜阳,暮色渐起,大地披上一件橘色的纱衣。   艳丽又温暖。   正是春日好时光。   街道上,行人形色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赶去。   忙碌奔波了一整日,难免面有风霜和疲惫之色,不过,瞧着各处腾空的炊烟,大家伙的疲惫一下便去了。   想着家中等候的亲人,他们心中一片柔软,就像那即将到来的夜晚一样。   安宁又静谧,带着丝丝的温情。   ……   青鱼街,拱桥的歪脖子柳处。   卫平彦已经收摊走了,瞧那轻快脚步,应该是回去吃竹笋焖猪肉了,裴一清心里馋了馋,摇了摇头,感叹自己没有一个好厨艺的阿娘。   同样是爹娘中没了一个,这阿娘就是比阿爹好,瞧,他和这同行卫平彦就是最好的对比了。   裴一清不再想自己那绝情的老爹,糟心!   ……   收拾妥了案桌,背上书笈,裴一清抬脚往城北方向走去,路上,他在惊春路的市集停了停脚步,走过两条巷子,又绕过一处的屋舍,最后停在一处铺肆之前。   这是一家香火行。   店肆门口摆了好些纸扎人,还有纸扎的房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店肆在市集偏僻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少,此时又是黄昏昏沉时刻,橘色的日光没有照到此处,正好落在店肆的后头,光影明明寐寐,才走近,就有一股阴凉之炁朝面门处涌来。   裴一清觉得后背都冷了一刻。   他紧了紧背上的书笈,抬脚进了这香火行。   “店家,给我来一鼎香炉,再来一扎好香,唔,是否有三光俱足的铜镜。”   店肆里,一袭灰袍子的店家原先还是寻常模样,待听到三光俱足的铜镜时,他放下手中扎纸的竹篾,笑了笑,温声道。   “有的有的,不想郎君竟然是个懂行的,三光俱足的铜镜可以算是法器了,一般人可不知道。”   “恩。”裴一清微微颔首,也不多说,做足了高人模样。   “喏,在这了,瞧瞧要哪个?”很快,店家便将铜镜拿了出来。   裴一清指着最大的那一个,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店家笑了笑,说了个数。   裴一清心中一个肉跳,眼睛不自觉的瞪大了一些,半晌,他又指了另外一个,状似挑剔模样,道。   “方才那个好似又太大了一些,这个呢?”   店家又说了个数。   裴一清:......   他紧着又问了几个,片刻后,他颓然的低头。   罢罢,囊中羞涩的他居然哪个都买不起,唯一银子合适的那个,瞧过去又不够大,顾小郎可是说了,得有三寸才成,不然该瞧不清了。   “算了,就先拿一鼎香炉和一扎香吧。”   店家:……   他这下是瞧出来了,这就是个门外汉,说不得是得了指点,这才开口想要买三光俱足的宝镜。   神鬼之事,要么不做,要么做了便不能含糊。   店家不放心了,他抚了抚短髭,好心道,“郎君,该是怎样做,就该怎样做,不能因为银钱短缺便少一些东西,这样不好,还不如不做。”   裴一清:“多谢店家,我知道。”   “这三光俱足的铜镜,我打算自己做一个。”   店家听得好笑,自己要是能做,那他还特意花银子给修行之人开光作甚?不是花冤枉银子了么?   他低着头,无奈的摇了摇头。   “儿戏儿戏,着实儿戏。”   裴一清可是非常相信顾昭的,当下便道,“怎么不成?三光俱足不就是正午的日光,满月子夜时的月光,再加上心光么。”   “我一会儿就去买一个铜镜,要大一些的,这几日天气好,想来明日也是个大太阳,正午之时晒一晒,回头就有了日光,再过七日便是满月,到时晒晒月亮,我就也有了月光。”   店家:“不错不错,那心光呢?”   裴一清:“身心清净,即可取心光。”   说完,他将顾昭说的取心光说了说。   店家听了后,愣了愣,“这,这怎可,咱们一介寻常人,不过是凡夫俗子,如何能成?”   裴一清想了想,道,“怎么不成,佛家不是也有云,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这心光,只要身心清净,自然人人皆有。”   说罢,他付了银子,拿了香炉和那扎线香,转身走了。   瞧那方向,他接下来应该是去光顾妇人和姑娘家最爱去的脂粉铺子,要去买那大铜镜呢。   脂粉铺子爱俏,说不得那铜镜还是并蒂海棠花的嘞!   ……   店家瞪大了眼睛,再瞧桌上那铜镜,顿时一片肉痛了。   那郎君说得好生有理啊!   身心清净,自然人人皆有心光。   ……   夜幕降临,一轮弯月升空,冷风吹来,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   “梆,梆梆!”闷沉的铜锣声敲响,幽幽荡荡,驱散了黑夜之中不安分的黑影。   夜色中似乎有黑雾逃窜。   梆子声一慢两快,睡得香沉的人们起了夜,转了个身,蒙过被子,恍惚的想着,原来三更天了啊。   还早着呢,还能再睡两三个时辰。   被子一搂,转眼又踏实的睡过去了。   ……   料峭的春风吹过枝头,外头冷,屋里暖,正是好眠时候。   顾昭提着灯,脚边绕着撒丫子似的大黑,很快便到了城北惊春路的义庄,那儿,月亮朦胧的照下,在白石铺就的天井中投下沁凉的月色。   八位面有浮毛的白僵直挺挺的站着,他们眼睛闭阖,青黑的唇下,隐隐有尖利的獠牙露出,月光下漾着危险的光芒。   乌古岩和之前一个打扮,一身黑衣裳的将自己藏得严实。   只见它头戴幕篱,黑纱遮脸,瞧不清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拿着三清铃的手不再缠着黑布条,上头指骨分明,肌肤白皙,如上等的莹玉。   大黑在瞧到白僵时,四肢就是紧绷的,它黑黢黢的眼眸落在不化骨身上时,更是连脖颈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危险危险!   这人好生危险!   “嘘,大黑别紧张,乌小哥是要送几位大哥归乡。”顾昭微微蹲地,伸手顺了顺大黑脖颈处的毛羽。   在轻柔的顺毛中,大黑平静了下来,小声的汪了一声。   知道知道。   就跟当初顾小昭为它找身体一样,死了,就要落叶归根的。   顾昭的手顿了顿,随即又轻轻的摸了摸大黑脊背上的毛羽。   “是的,落叶归根,因为有人也在等着他们。”   ……   片刻后。   顾昭站了起来,抬眸看向乌古岩,又看了一眼它身后的几位白僵,今日月光明亮,星光熹微,此时月光倾泻而下,白光如浅薄的流水一般朝白僵的鼻口涌去。   众僵吸纳月华,此处空间扭曲,远远看来,天井这一处幽幢,似有众僵盈盈拜月。   “乌小哥,我送你们一程。”   乌古岩笑了一声,声音幽幢。   “多谢顾小郎。”   说罢,乌古岩手中的三清铃摇了摇,此处响起幽幢的叮铃铃声,与此同时,众僵好似得了什么指令,只见“唰”的一下,它们僵直的胳膊抬了起来,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开始往前。   “叮铃铃,叮铃铃。”铃声传得很远,似大声却又似小声。   众僵往前一跳。   义庄中,唯一一间窗纸糊得完整的屋舍里,裴一清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还要透过自己挖出的窗纸小洞往外头瞧。   只见他瞧一下,打一个颤抖,瞧一下,打一个颤抖,脸吓得和死人一样白。   顾昭注意到视线,看了过去,正好对上桑皮纸坑洞后头的眼睛,好笑的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这裴书生为何这般找罪受,怕的话,蒙过被子睡下便是了,怎么越怕还越看了?   顾昭不再理会裴一清,她伸手探向绢丝灯,再拿出来时,手中是一叠叠铜钱样的黄纸。   随着铃声起,顾昭手中的黄纸扬洒飞天。   裴一清瞧见了,眼睛倏忽的瞪大了。   只见那黄纸扬天的时候,于半空中散发出道道黄光,再落地,它们好似真成了黄铜板,瞬间没入地下。   与此同时,地上不见张张黄纸。   裴一清瞠目结舌:这,这是入了鬼道,为这几位亡者买路吗?   ……   顾昭送乌古岩一行人朝城门方向走去,这一路,三清铃幽幽的响着,似为这白僵唱着挽歌,黄纸簌簌飞天,更添几分悲凉。   城外,高高的玉兰树在地上投下婆娑的身影,微微摇摇,似在不舍。   顾昭于树下站立,月光倾泻而下,落在面庞上,似上了一层莹莹月白色的妆容,格外的静谧,格外的温柔。   “乌小哥,一路平安。”   乌古岩回过头,冲顾昭微微颔首,“顾小郎再会,等我送完富贵哥他们,我会回靖州城的。”   顾昭眼眸里漾起笑意,“好,我和大人在州城等你。”   “恩。”乌古岩转身走了。   这一次,它还是踏上了要分别的旅途,不过,它的心里不再有迷茫,因为,送完富贵哥他们,它也该回故乡了。   它为自己选择的故乡。   就像大人说的一样,忙碌起来,它那空荡荡的心便也踏实了。   宛若一片叶子飘啊飘,晃晃悠悠,终于落到了地上。   ……   待此处不见那一身黑衣裳的不化骨,也不见那几位僵硬的白僵大哥,顾昭侧耳听了听,就是连铃铛声也不见了,这才抬脚离开此处。   ……   谁也不知道,在南城门外约莫五里左右的营地里,一位着明光铠的兵士站在高高的望火楼,他的目光朝北面看去,好似听到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的意外和困惑。   养僵人的紫金铃……这铃声怎么会在此处响起?   不是该在临沂的雁荡山么?   ……   春寒料峭,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冻人的,风吹起明光铠肩后的披风,簌簌扬扬,于寒风中股荡出荡气回肠的弧度。   只见此人面容冷肃,薄唇微抿,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于副将好!”   李打铁几人巡夜,只见他们举着火把,瞧见望火楼中的于常柊,后脚跟一拢,站得板直,中气十足的道了一声好。   夜里寒凉,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于常柊收敛了眼里的锐意,看向李打铁几人时,笑得有几分的憨实。   “今夜是你们巡夜啊,夜里凉,喝点热水暖暖就成,别喝酒,回头我闻到了酒味可不会客气,一准报告到赵参将那处去。”   李打铁几人心慌,“没有没有。”   几人相互瞧了瞧,使了个眼色,推推搡搡,最后李打铁出头。   他挠了挠头,带着乡人的憨厚,吞吐的开口道。   “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们,我们就接着巡夜去了。”   于副将笑道,“去吧。”   待见到这一行人走远了,他又回过头继续朝城北的方向看去,眼里的笑意一下就淡了下去。   只见他眸光晦暗,嘴唇薄薄,黑里俏的面容没了表情,有些像林子里倏忽昂头的黑蛇。   阴郁又邪恶。   春风中,他喃喃自语,“临沂的养僵人……不思量化黄泉疣,他来这靖州城做甚?”   擅离职守,此乃兵家大忌。   于常柊有些不痛快。   片刻后,他倏忽的勾唇笑了笑,颇为自讽。   他这是当大头兵当久了,居然还来了个兵家大忌?   可笑,当真可笑!   ……   另一厢,李打铁几人继续巡夜,夜里冷,大家伙还是有偷偷的喝几口酒暖暖身子的,想着于副将的话,这几个人有些担心。   “打铁哥,我们真有味不?”张大头凑近李打铁,张嘴就呵了一口气。   李打铁一时不察,来不及屏气,当下便被那一口气呛坏了鼻子。   他气怒得不成,手箍过张大头的脑袋,抬手就拍,没好气的骂道。   “好你个大头,是不是故意的?啊!老实交代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就是就是,打铁哥,他肯定是在报复你昨儿在他的被窝里放屁,熏到他了,他就是故意的,哈哈哈。”周围的几个起哄。   李打铁怒瞪,“当真?”   张大头委屈,“没有没有,打铁哥,我就想问问,是不是真有味儿。”   他扒拉下李打铁那像铁条一样的手,不敢瞪他,只敢眼睛扫过其他几个人,瞪他们瞎起哄,最后嚷嚷道。   “你们也知道参将大人治军多严,上回咱们在州城撒了泡尿,我攒的两个月的私房就没了,要是大人知道咱们喝酒,肯定又要治咱们。”   李打铁一巴掌盖过去,又骂咧道。   “混球,还敢说大人,要不是大人从中说和,咱们得罪了毛鬼神,这下还别扭难受着呢,让你不记好,该打。”   张大头抱头,“错了错了,是我憨,说错话了。”   李打铁这才罢休,不过,仔细想想,回头赵参将要是知道了他们夜里偷喝酒,肯定又会罚他们,他们可没有私房银上交了。   当下李打铁就凑近每个人面前,吸着鼻子好一通嗅,惹得众人哈哈笑的闹成一团。   “打铁哥,我呢,我呢,我臭不臭?哈哈哈”   “……”   李打铁将凑自己最近的孙三里推开,没好气道,“三妮儿起开。”   孙三里生气,“是三里,不是三妮儿!”   李打铁敷衍,“知道知道,三妮儿。”   赶在孙三里生气之前,他紧着就道,“是有点味儿,咱们都喝点水冲冲。”   这话一出,众人不敢笑闹了,纷纷拿出水囊喝了喝热水。   张大头喝的时候,不经意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刚才于副将好像是故意将咱们支开的。”   李打铁停了动作,“有吗?”   张大头点头,“有啊,于副将那人,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这话一出,孙三里几人也跟着附和了起来。   “对啊,变脸贼快了,我瞧过两次,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呢。”   “对对对,总觉得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咱们是憨憨,他是憨奸憨奸的……”   “……”   众人七嘴八舌,李打铁听了,面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   …… 第144章   “这事我记着了,我也会留意的,要是于副将当真有什么不妥,我和赵大人说去。”   李打铁的视线瞧过几人,面容严肃,不放心的叮嘱道。   “你们不可自己瞎胡来,这没有影儿的事,也别在外头瞎咧咧,知道没?”   “知道知道,打铁哥,我们做事有分寸,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就是就是,我们是憨又不是傻,他可是副将,咱们就只是兵,顶多有几分蛮力,回头他不痛快了,要是给咱们紧鞋穿,咱们躲都躲不掉,何苦来着。”   说这话的是孙三里,他也是有自己的小道道。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   “对,要么不打蛇,要么命中七寸!”   李打铁满意的点头,正好孙三里凑他凑得近,他抬手就见将孙三里的脖子箍在怀中,抬手拍了拍大脑袋,笑道。   “咱们三妞儿也机灵了啊。”   孙三里生气,“三里,孙三里,打铁哥,你要是再叫我一声三妮儿,瞧我还和不和你客气?”   李打铁不以为意,“哟!大家伙儿瞧着了,三妞儿说,他要和我不客气呢,哈哈哈。”   孙三里气闷,“可恶!”   众人嘻嘻闹闹,歇够了,将水囊往腰间一别,袍子一拢,举着火把便又去巡视兵营了。   ……   望火楼中。   于常柊看着城北的方向,听着那越来越远的铃铛声,对这临沂雁荡山的养僵人更是不满了。   临沂雁荡山……   他可是听家里人说了,那是个重要之地,化去黄泉疣能得灵炁,这是陛下千辛万苦才寻到的宝山,养僵人竟然擅自离开,简直是不知所谓!   寒风猎猎,吹动于常柊的披风簌簌作响。   月色下,他的面容自有一股冷肃之炁。   ……   又是一个艳阳日,顾昭睡得正香时候,屋门被人敲响了。   “昭儿,醒了没?”老杜氏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醒了醒了,阿奶再等等。”顾昭起身,随口应了一声。   ……   片刻后,顾昭推开屋门,迎着明媚的天光,打了个哈欠,她瞧着等在门外的老杜氏,不免好奇道。   “阿奶,有什么事吗?”   往常时候,老杜氏就怕她睡不够,哪里会来敲门喊她。   顾昭抬头看了一眼日头,估摸了下,此时约莫未时两刻,春日融融,正是好眠时候。   老杜氏拍了拍顾昭的衣裳,将上头并不存在的尘土拍去,又拉扯整齐,这才道。   “大人派人来唤你了,应该是有要事,快快,阿奶给你准备了热水,就在灶房里,你赶紧洗簌洗簌,紧着跟着那小哥去府衙瞧瞧吧。”   老杜氏有些担心,“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会这么说也不意外,顾昭在州城当值已经有好一些时日了,平日里,潘知州从来没有派人相唤过,就连点卯都不强求顾昭。   眼下,他吩咐人找来家中,应该是有要事相商。   ……   顾昭算了算日子,心里有了底,她侧头瞧见老杜氏的神情,抓过自家阿奶的手,轻轻拍了拍,宽慰道。   “没事没事,我想应该是京里来消息了。”   老杜氏诧异,“京里?”   见顾昭点头,她好似想起什么,恍然道。   “啊,是你说的谢家庄那事。”   顾昭:“对,算算日子,应该是为了这事。”   老杜氏想起那整个村庄的人都被恶道人害了,嘴里说了句造孽哦,紧着就催促道。   “那你更得快一点了,别让大人等急了,要是大人急着出发,你捎个口信回来也成。”   顾昭失笑,“哪里这么赶,回家一趟还是成的。”   ……   来人是潘知州身边的小厮,顾昭见过几次,知道他叫做观言。   瞧见顾昭,观言连忙站了起来,和顾昭打了声招呼,接着就将来意表明,言简意赅道。   “顾小郎,京里来消息了,陛下准许大人进京,大人让你带上东西,申时在府衙门口相见。”   顾昭点头:“好,我申时一定到。”   观言传完消息,起身便要走。   时间紧迫,顾昭想着府衙应该事情颇多,就没有多出言挽留,送他到大门处便往宅子里走。   老杜氏迎了过来,瞧见顾昭没有出门,还有些意外。   “怎么说?你不一道去府衙吗?”   顾昭解释:“大人让我申时到府衙,到时一道出发,阿奶,我一会儿出门后就直接跟大人走了,你和阿爷姑妈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   “我前些天已经托了小井姑娘和谢公子,我不在这几日,它们会帮忙瞧着州城,要是事情很急,你就去老井那儿燃三根香,再念叨念叨,它们会听到的。”   老杜氏嗔道,“嗐,能有什么事儿啊?”   “我瞧你前些日子在咱们宅子的围墙根脚旁走来走去,又是念叨,又是埋符的,说是什么八方护宅符。”   顾昭:“是镇宅八卦五雷符。”   老杜氏一拍脑门,懊恼不已:“对对!就是这个!瞧我这记性,才听了两天便忘记了。”   顾昭失笑。   老杜氏宽慰道:“你不是埋了镇宅八卦五雷符了吗?你放心,我们夜里不乱走,就在家里歇着,哪都不去。”   想到镇宅八卦五雷符,顾昭放心了一些。   这符箓是她参悟流云,将悟到的镇宅符和雷符相改,这才绘制而成的符阵。   此符阵有八道灵符,道道不同。   前几日,她于深山中寻了一株千年柏树,以元炁和它交换,换了一截柏树枝回来。   松柏乃是吉树,尤其于镇宅一事上有极强的功效,便是坊间百姓也知,魑魅魍魉中的魍鬼性喜食人脑,这柏树便是它的克星。   是以,许多人会在家中院子里种上一株松柏。   便是屋舍小的人家,也会养盆小小的松柏树,搁在廊檐下,既是好看,更是辟邪。   ……   经过炮制切片,松柏树枝被做成柏板,镇宅八卦五雷符箓刻在这柏板中,最后,顾昭依着八卦之位,依次落下这八道不同的镇宅符。   离卦为南方、巽卦为东南、震卦为东方、艮卦为东北、坎卦为北方、乾卦为西北、兑卦为西方、坤卦为西南。①   在最后一处方位的符箓落下时,甜水巷的顾宅倏忽的起了莹光,光彩大盛,带着煊赫之势。   那一刻,游蹿在靖州城角落里的魑魅魍魉心惊不已,不过好在,片刻后,这光亮又沉寂了下去。   眼下虽然是寻常模样,不过,要当真有那阴邪之物不长眼的来顾宅撒野,这镇宅八卦五雷符会让它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   老杜氏摆手,“你别担心我们,倒是你,自己出门在外更是要小心,三餐要按时吃饭,别仗着自己修为好,就不吃饭也不睡觉。”   “是人,他就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没!”   顾昭听着老杜氏的絮叨,心里熨帖。   “阿奶,我知道啦。”   老杜氏瞧了瞧天色,“好了好了,不唠叨你了,你等一等,奶奶给你拿些银子去,都说穷家富路,出门没点银子怎么成?”   顾昭:“哎!我也给你们带京里好吃的。”   老杜氏抿唇笑了笑。   孩子就是孩子,去一处地儿,最先想的便是那处好吃的。   “好,别忘了给你阿爷带一些好酒,他事多,要是不给他带,回头该说咱们昭儿偏心眼了。”   老杜氏摇头,“老小孩,老小孩,这越老,脾气咋反倒作上了?”   顾昭好笑,“成,你给阿爷说一声,我还给他带京里的话本子。”   ……   这厢,顾昭被阿奶念叨不舍着,那厢,州城府衙里,潘知州也在不放心自家的小子。   他一会儿交代管家瞧着少爷,别让他只知道做功课,偶尔也要放松放松,回头身子骨熬坏了就不妥了,一会儿又紧着让潘寻龙不可乱跑,不可胡来。   当真是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   潘寻龙眼巴巴的瞅着潘知州,“阿爹这么不放心,不然揣着儿子一道去吧。”   潘知州哭笑不得,“还揣呢,你都多大了?阿爹踹你还差不多。”   潘寻龙悻悻,哼,他越大爹越凶,真烦!   潘知州温声:“好了好了,这次进京,阿爹除了要述职,还有要事要办,带着你,旁人该说闲话了。”   说罢,他颇为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潘寻龙瞧了他爹一眼,只见他两鬓微微有些霜白,眉头拧皱着,似有无数的操心。   因着这段时日的忙碌,就连以前他投喂出的一点点肉也消下去了。   哎,他爹也是个憔悴的老头子了。   潘寻龙心酸得厉害,推着潘知州在官帽儿凳上坐了下来,伸手便朝潘知州的脖颈按去,亲昵道。   “阿爹别操心我了,有俞管家和阿娘管着,我又不会少吃少穿,哼,你不带我便不带我,等两年赶考了,我自个儿去京里。”   潘知州被按得舒坦,闻言哈哈畅笑。   “成,我儿好志气,到时咱们潘家一门双进士,也是一则美谈。”   潘寻龙鼻子哼哼,“那是自然,阿爹,你就等着吧。”   ……   潘知州轻装简行,带了府衙里的陈长史,衙役卓旭阳和钱炎柱,与顾昭汇合后,一行人便去了靖州城的码头。   那儿,州城的大宝船早就得了消息,等在那儿。   几人上了宝船,船儿扬帆,很快,只见樟铃溪的江水被宝船破开,船工喊着号子,伴着流水哗哗声,船儿往前,春风沁凉的吹来,吹皱了一池的江水。   顾昭站在甲板上,任由春风迎面吹拂而来,只见她衣袂簌簌,乌黑的发丝扬起,眉眼舒展。   偶尔几只白鹭掠水,再飞起时,鸟喙中衔一条细长的白鱼。   顾昭瞧着心动了。   都说鱼之味,乃百味之味,食之鱼,百味无味,所以有鱼羊成鲜的说法,其中,要数这春日的鱼儿最为鲜嫩。   顾昭的眼眸在江水中搜寻大鱼,在瞧到一条大鱼时,手诀一番,鱼跃腾空,带起晶莹水珠。   随即,只见大鱼“砰”的一声落在了甲板上,鲜活摆尾扑棱。   “好好,顾小郎好本事,今儿咱们有口福了。”   顾昭手中拿着草绳,正待缠上鱼嘴时,一道声音响起,她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笑道,“大人。”   来人正是潘知州。   只见他穿着一身百草霜色的圆领袍子,说是州城操心万民的知州大人,更像是一位和好友寻山访水的文人骚客,行进间自有一股洒脱肆意。   “这鱼儿倒是颇肥。”他抚了抚须,毫不在意的蹲了下来,跟着一起瞧顾昭手中这扑棱的大鱼。   “自然,我捡着最肥的捞的,春日万物勃发,不单单草木茂盛,这鱼儿也是如此。”   顾昭麻利的将麻绳穿过鱼嘴,递给了潘知州身后的钱炎柱,笑道。   “炎柱大哥,就拜托你了。”   钱炎柱就差拍胸膛了,“顾小郎,你就放心吧,我婆娘的手艺不差,我的手艺只有比她更好。”   “哟,咱们小钱还是会烧饭的啊,不过,我也瞧出来了,嘿嘿,你就是个怕婆娘的。”卓旭阳打趣。   “去去去,少在这儿埋汰我,一会儿你不许吃。”   钱炎柱和卓旭阳下去了,两人提着鱼儿,一边走还一边笑闹着。   顾昭收回目光,看向潘知州,问道。   “大人,当真不用化炁成风吗?行船会快许多的。”   潘知州摇头,“京畿重地,虽然富贵,却也鱼龙混杂,咱们还不知深浅,也还不知陛下是何心思,按往常的行程进京即可。”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江面之中。   只见江水碧波无垠,明媚的阳光落在上头,就像是点点碎金,表面上一片宁静美好,谁也不知道,在这江水的下头,是否有暗流无数,只等着人一着不慎,席卷拉扯,淹溺无声息了才罢休。   迎着江风,潘知州的喟叹才出嘴边便被吹散了。   “……这世道,当真是乱了啊。”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江面,片刻后,她轻声道。   “大人,我知道了。”   潘大人这意思是敌暗我明,树大招风,表现寻常一些,更不容易引人注目。   要当真有冲突,还能有后手,退避一二。   ……   不知不觉,一轮圆月升空。   碧波无垠的江面中瞧月景最是迷人了,只见圆月倾泻下沁凉的月华,江面上有明亮的月光碎片,远远的看去,江和天连成了一线。   朦胧夜色中,似有轻薄的水汽浮空,更为此景添几分纤尘不染之意。   天上月和水中月遥遥相对。   顾昭扒着船沿,视线瞧着这月色,忍不住喟叹道。   “好美的月。”   宝船浮在水面,悠悠晃晃,耳畔里除了春风细微温柔之声,便只有流水哗哗的声音了。   此情此景,静谧得让凡尘中那一颗喧嚣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   然而,在另一个地方,却有一颗死寂的芳心在浮动。   鬼道的天光黯淡蒙昧,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在一片苍茫之地中,涂宅门前那两盏红灯笼更显耀眼了。   光亮喜庆又温暖。   幽幽的光透过红色的桑皮纸,照亮了方寸之地,也将大门中间那块匾额照得明亮,只见上头涂宅二字写得风流肆意,偏偏收脚的地方却又透着些许的婉约。   绣楼的梳妆镜台上,一枚铜镜端正的搁在上头。   铜镜浮雕并蒂海棠花的纹路,花开得娇艳,一朵挨着一朵,亲亲昵昵。   只见一朵更大一些,一朵小一些,瞧过去就像是大的那一朵拢着小的那一朵,亲密的喁喁私语。   “哎哟,羞死人家了。”涂九娘搁下口脂,视线瞧着那铜镜,倏忽的就捧着脸蛋,娇羞的眼眸含春,一副羞答答模样了。   小雅:……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涂九娘一脸兴色的拢过铜镜。   她左右又瞧了瞧自己,见自己姿容艳丽,闭月羞花,尤其是唇……   只见红脂染过,上头带着丝桃粉红,又有几分的莹白剔透之色,就似那最鲜美的果子,诱人采撷。   涂九娘纤纤玉指指着铜镜的并蒂海棠花,撑起袖摆遮脸,羞答答道。   “小雅,你瞧这个并蒂海棠花,大的是潘郎,小的是我,到时,潘郎那宽直的宽袍垂下,拥着我......是不是就和这并蒂海棠花一样了?”   话落,她红着脸放下了遮面的袖摆,青葱的两根食指缓缓相碰,似有缠绵之意。   再抬头看向小雅时,媚眼如丝。   “小雅,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小雅:……   得,已经从大公子变成潘郎了。   “对不对嘛!”涂九娘扯了扯小雅的衣摆,轻轻的拉了拉,摇摆的撒娇。   “对对对,小姐你说的对,你和大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雅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了。   涂九娘知足了。   她拿起玉骨梳,对镜理云鬓,又细细的梳了梳发尾,拿起眉笔浅浅的描了两笔,最后,于鼻梁两边的山根位置处点了两点,正好对着潋滟的眼角位置。   瞬间,这一张娇媚的面庞上添了几分娇俏的魅惑。   倏忽的,她又摔了手中的眉笔,心烦意燥模样。   “真烦,到处都灰灰的,瞧了烦死了,小雅,掌灯!”   小雅:“小姐,大门口已经点灯火了。”   涂九娘烦闷,“两盏怎么够?一会儿带了潘郎回来,他瞧着咱们这只燃了两盏灯火,定然还以为我涂家寒酸,回头轻看了我!”   “再点!我要涂宅热热闹闹,华灯溢彩!”   小雅有些迟疑,这灯……燃的是鬼啊。   鬼,也是会死的。   “怎么?我的话不顶用了?”涂九娘的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我堂堂涂家九娘,燃几根鬼烛,点几盏鬼灯,有什么干系?还是,你也轻看了我?”   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子,瞬间,此处无风自动。   只见那如云雾的发鬓一下扬到了身后,娇媚的表情没了,沉着的脸有阴森之炁,瞧过去有几分吓人。   小雅一下就跪了下来,低头轻声道。   “小姐莫怒,奴婢这就去。”   说罢,她站起了身子,矮身道了个万福,低着头往外退。   待阖上门后,这才转过了身。   屋里,涂九娘桃粉色的唇微微撅着,色泽饱满诱人,幽幢的小曲儿从那口中哼出,带着缠绵悱恻之意。   并蒂海棠铜镜中,一头乌黑的发被梳直,如瀑如绸,很快,涂宅中有许多盏的灯笼被燃起。   或红或粉或蓝的灯笼升空,就如人世间元宵佳节中的灯祭。   灯笼摇摇摆摆,散发出明亮又幽幽的光亮,绣楼里,涂九娘瞧着铜镜,铜镜倒映着灯笼幽幽的光,她眉眼垂了垂,顺了顺乌发,唇边勾一个舒心的笑。   这样才对嘛。   她和潘郎头一次的月下相会,怎能寒酸呢?   呵,不过是无人供奉的孤坟野鬼罢了……   阴间无缘,阳间无亲,借她燃灯又有何不可?人世苦短,活得狼狈丢份,死了还是可怜虫,于她手中化灯燃烛还可以灿烂一时,是她怜惜它们呢。   涂九娘起身,莲步清幽的走到窗棂边。   她托着腮往外瞧去,看着那各色浮空的灯笼,眼里有痴迷之色。   瞧,多美啊……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鬼道的涂娘子梳妆打扮着,想要盛装后,衣袂款款的来人途。   今夜月圆,孤月于幽蓝的天空茕茕孑立,就如形单影只在鬼道中的她一样。   她,想要邀那妆点了她晦暗天光的大公子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一人温文尔雅,一人姿容卓绝,不需多言,只眼波流转便是含情脉脉。   然后,她要带他去鬼道,赏一赏那佳节才有的灯祭。   ……   樟铃江上,宝船的厢房中,潘知州重重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醒过来了。   他哆哆嗦嗦的拥着被子,盖得更严实了一些。   这天,真是够冷啊。   “阿嚏阿嚏!”   怎地盖好被子了还来?   乖乖,难道是他那憨儿躲在被子里念叨他了?   潘知州迷迷糊糊的想着,想到潘寻龙,他心里熨帖又欢喜。   嘿!今儿,他憨儿给他捏背了哩。   月华倾泻而下,顾昭盘腿而坐,闭眼于月华中修炼,金丹滴溜溜的直转,江水送来清冽之炁。   ……   另一厢,靖州城城北,义庄中。   裴一清裹着厚袄,屋子大门打开,此时坐在一张矮凳上打着瞌睡。   他的脚边搁一盏白灯笼,在不远处的天井里,那儿摆了张小方桌,方桌上头搁一面铜镜。   铜镜约莫五寸大,像个脚盆,和顾昭说的尺寸相比,它绝对够大。   只见上头刻着并蒂海棠的纹路,做工精巧又精致,不过,小娘子喜欢小巧的东西,这铜镜精致虽然精致,但它却是个滞销货。   铜镜这般大,没的把小娘子的小脸蛋照大了。   可不就是滞销了!   如此一来倒是便宜裴一清了。   他以极低的价格将这铜镜拿了下来,守了几日,终于守到了今日。   三光俱足的铜镜是正午的日光,身心清净的心光,还有满月子夜的月光。   前头两个已经采了,现在只差满月子夜的月光了。   ……   “梆,梆梆!”   一慢两快的梆子声敲响,铜锣声幽幢,一下便在黑夜之中荡开,驱散了夜的沉寂,也惊醒了睡得不沉的裴一清。   “到了吗,到了吗?到子时了吗?”   裴一清脚下蹬了一下,从昏沉的睡意中惊醒,手忙脚乱中,差点没有跌跤。   他眼眸急急的朝天井的铜镜看去,倏忽的眼睛睁大。   只见月华好像一束光一样的落了下来,那普通的铜镜上有莹光浮起,接着,上头有三道光相互追逐,最后融为一道。   它盘旋着铜镜的镜面,闪了闪,随即缓缓的寂灭。   “成,成了?”   裴一清有些恍神。   三光俱足的铜镜,他当真做出来了?   ……   裴一清抿了抿唇,提起脚边的灯笼走到天井中,低头仔细看那面铜镜。   此时镜面朝天,上头映着月光,并蒂海棠花的纹路,每一道浮雕都是精致。   然而,上头已经映不出他的人影了。   成了,真的成了……   三光俱足的铜镜,他做成了。   裴一清有些手抖的将铜镜抱起来,片刻后,他的手不抖了,面容也有了坚定之色。   鬼物是可怕。   但,他接下来要见的人,是他阿娘啊,是生下他的阿娘。   ……   裴一清也不耽搁,原先他还想再等一等,不过,在拿到三光俱足的铜镜时,他才知道自己是这般的期待,期待着见自己的阿娘。   见自己找她,她会不会吓到了?会不会不认得自己?   不……说不得以前时候,她也在他身边瞧着他,只是他瞧不到,不知道罢了。   ……   屋门关上,窗棂也关上,一面铜镜摆在东北位置,面朝西南方向。   屋里点着灯笼,在铜镜的旁边各有一根白烛,烛光映得黄铜的镜面晃着幽幽的冷光。   裴一清燃了三根香火,视线瞧了瞧铜镜。   只见上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烛光,没有自己的影子,更没有这寒酸的屋舍倒影。   他给自己壮了壮胆。   不怕不怕,他可是睡义庄,和不化骨白僵做邻居的书生郎,这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怕不怕。   而且,前些日子,他还特意瞧那不化骨赶僵,为的不就是养胆子吗?   ……   裴一清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这才将香火燃上。   很快,屋里便是幽幽的烟火香气,他盯着那袅袅腾空的烟气,将顾昭教的口诀念出。   “香火过乡,一遍、两遍、三遍,不念不灵,香烧四方神,牵我牵挂魂,阴阳如天堑,怜我思亲情,香火引路,寻我至亲人……”   他低声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什么时候,铜镜上有一道迷雾拢过。   裴一清心下大震,眼眸紧紧盯着铜镜,口中的口诀念得更快了一些。   顾昭说了,迷雾过后,他便能见到他阿娘了。   到时,他将手探向那铜镜,微微闭目即可,不过到那时,他应该坐好,因为探向铜镜后,他的魂便能被牵引到鬼道之中,于茫茫鬼道之中飘忽的寻他阿娘。   裴一清盯着铜镜。   渐渐的,浓雾散去了,白烛的灯火跳了跳,屋里,他的影子跟着摇曳了一下,就像影子自己动了动,无端的平添了几分诡谲。   看清了,看清了……再散去些迷雾,他便能看清了。   裴一清期盼着,片刻后,他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往前踏近一步。   迷雾散去,铜镜中出现一道影子。   待看清影子后,还不待欢喜,倏忽的,裴一清僵住了,面有惊骇之色。   怎,怎会如此?   …… 第145章 (捉虫)   铜镜朦胧,不过还是能将影子瞧清楚。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瘦弱纤细,好似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跑,只见她着一身白裳,此刻乌发披散的垂在面前。   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烛光微冷,无风轻轻摇曳。   偶尔烛芯微跳,发出“哔啵”一声脆响,在这极寂极静的夜里,这一点声响,简直吓得人的小心肝乱颤。   此情此景,为这瞧不清面容的女子添一分的可怖诡谲。   好似下一瞬,她就要猛的抬起头,眦咧着牙,露出一张青白的脸从铜镜里夺命追来。   裴一清的心口不受控制的跳得很快。   血液上涌,耳朵雾蒙蒙的。   不过,这段时间锻炼的胆子到底有点功效,见过白僵绿僵拜月,眼前这个场景,对他来说还是能受得住的。   裴一清秉着呼吸,继续的看了过去。   朦胧的烟雾一点点褪去了,里头的鬼影好似也有所感,慢慢的,她动了……   只见她一点点的抬头,黑发往后,在裴一清提心吊胆的注视中,一点点的露出了面目。   和方才想的什么青白脸,红眼睛,獠牙,狰狞的表情不一样,这是一张平静的脸。   不,不能说是平静,应该说是死寂……   死白死白的脸色,唯一本该有色彩的唇也是黯淡的,眼眸死寂如灰,毫无波动。   这人的面容年轻,约莫二十来岁。   ……   你……是我阿娘吗?   我是裴一清……清儿啊。   裴一清又忐忑又欢喜,正待开口,倏忽的,他的眼眸瞪大了,手抖了抖,拿在手中的香条差点都丢了去。   只见铜镜里,女子的身影一点点的化去了。   先是头发,然后是脸上的面皮,五官……就像烈日下的冰块,一点点的融化成水。   裴一清的视线瞥过铜镜旁边那两根被点燃的白烛,猛地又抬头看向铜镜里的人影。   不,与其说是冰,更像是蜡!   这人更像是蜡块一样,热火烘炙,一点点的蜡化了。   裴一清忍着俱意去瞧,铜镜里是晦涩的天光,这个女子身上虽然一点点化去,五官逐渐模糊,不过,她的周围是有光亮的。   有些冷的光,不是很亮,映衬得那化去的人脸,无端的多了几分阴森。   裴一清面露惊骇。   怎地,怎地会如此?   他脚下一个踉跄,往后一退,脚绊到了桌凳。   顿时,义庄这一处屋舍里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似兵荒马乱,在寂静的夜里,这动静声显得格外的大声。   片刻后,裴一清撑着凳子站好,他的眼眸重新看向那面铜镜,仍然心悸不已。   这人……她到底是不是他的阿娘?   为何像蜡一样化开了?   裴一清着急不已,他在铜镜前面来回的走,更是神经质的将手指搁在嘴中用力的咬了咬。   片刻后,他的视线瞧过自己手中的香条,忽然惊觉,在他犹豫的时候,香已经燃过了三分之一。   这时,顾昭前些日子说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香火燃烧后,你开始念词,不要停,这是请亲,只要你心诚,你阿娘还未过黄泉路投胎,你便能瞧到你阿娘所在何处……”   “然后你轻触铜镜,这时,你的神魂会入鬼道,顺着牵引,它带着你去你阿娘所在的地方。”   “这一过程,也能叫做过阴。”   “……你也别怕,香火燃尽那一刻,你也就出了鬼道,这一次的请亲过阴也就结束了。”   “……还有啊,你别弄错了,错了就得等铜镜下一次的三光俱足了。”   ……   裴一清低头看手中的香条。   香火燃尽,就寻不到他阿娘了吗?   片刻后,裴一清的面容坚毅了许多,他抬脚走到铜镜边,烛光摇曳中,那有些苍白的手将香条插进香炉。   香火缭绕腾空,嗅着那香气,裴一清的心神好似也平静了下来。   他伸手探向铜镜,倏忽的,此地风气乍起。   风吹得衣袍簌簌作响,然而,奇特的是,铜镜旁边那两盏烛光摇了摇却没有熄灭。   光亮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明亮的燃起。   此处,裴一清闭着眼睛僵在原地,好似时间在他身上定格一样。   ……   裴一清只感觉自己如坠云里,如坠海里,那一刻,也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万年般长久,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瞧到的便是一片灰蒙的天地。   裴一清恍然。   这便是顾昭说的鬼道吧。   心神一动,他顺着牵引往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阵风,很快,他飘忽的来到了一处宅子。   这一看,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只见整个宅子华灯溢彩,或红、或粉、或蓝的灯笼悬在半空之中,高低不一。   和阳世相比,有些幽冷的光在这晦涩的鬼道天光中是那么的暖,那么的明亮。   此处热闹,就像元宵佳节的灯祭一般。   裴一清感叹,“大户人家,绝对是大户人家啊。”   原来,不单单是阳世有大户人家和贫民之分,这阴世也是如此。   片刻后,裴一清摇了摇头,颇为自我嘲讽。   是他着相了,都说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这鬼不也一样么,鬼是过去人,人是未来鬼,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那三六九等之分,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鬼道也不例外。   ……   他轻忽的飘过,身下是高高的门庭,门庭上头挂着匾额,龙飞凤舞的写着涂宅二字,旁边挂了两盏红灯笼。   不知是不是里头华灯溢彩的灯笼光彩映衬,这两盏灯笼显得有些黯淡,像是要燃尽了一般。   ……   裴一清没有过多的注意。   他顺着牵引一路往里头飘忽而去,这时,他心里还在想着。   难道,他阿娘没有供奉,去了这大户人家做鬼仆了?   片刻后,裴一清停在半空之中,在一顶粉色的灯笼面前,他整个神魂都僵住了。   不……他阿娘不是去当鬼仆了。   她,她被点灯了啊!   ……   这是一顶粉色的纱灯,竹条编织的框架,下头坠一根同色的百福同心结,粉纱轻薄,光亮暖暖的透出,灯笼摆摆,为这一处晦暗的天光添几分旖旎。   但是裴一清瞧到了。   灯笼里本该是插着蜡烛的地方,此时插着一个小小的人,不,不是人,是鬼。   只见这鬼缩着手缩着脚被插在灯笼烛盘的位置,面色死白,眼睛紧闭,头顶上簇着一道稍显幽冷的光亮。   裴一清想起方才自己在铜镜中见到的一幕,难以置信了。   竟然,竟然是被当做灯烛点了吗?   他眼眸急急的朝周围看去,半空中悬浮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   此刻,这些华灯溢彩的灯笼在他眼里不再华丽旖旎了,它们每一个都好似一个个鬼魂,淌着血泪,化着皮囊,就像蜡化的蜡烛一样,幽幽的朝他看来。   “疯,疯了。”裴一清喃喃。   ……   这时,下头有动静声传来。   裴一清急急的将自己藏进粉色的灯笼之中,这一刻,他的神魂贴着闭目的女子面前,也将她的模样瞧得更清楚了。   ……是他阿娘吧。   他们的嘴巴生得像,额头和耳朵也有些像。   裴一清心中大恸。   ……   涂宅的大门被打开,一顶轻纱漫漫的藤萝小轿被四位白衣女鬼抬出,上头坐一位云鬓粉腮,眼眸似春水般多情的女子。   “等一下。”涂九娘抬手。   只听那幽幢的声音,娇俏中带着分冷淡。   “小姐,怎么了?”小雅两步靠近,她微微弯腰,恭敬的问道。   涂九娘鼻子嗅了嗅,微微拧眉,她的眼眸朝四处看了看,哼了一声,不痛快道。   “我好像嗅到了烟火的香气。”   听到这话,小雅有些心惊,她急急的朝天上那些灯笼看去。   不可能吧,她特意捡的孤坟野鬼,阴间无缘,阳世无亲,没有供奉,也没有相交之人……   这样的鬼便是没了,也惊动不到旁人。   毕竟以鬼点灯,点的是鬼的魂力,就像阳世的蜡烛会被烧没,这鬼也有燃尽的一日。   等燃尽了,鬼也没了。   这等恶毒之事,自然得背着人,背着鬼,偷偷的干才成,是以,她寻的都是孤坟野鬼,孤坟野鬼,自然无人关心。   涂九娘轻嗤,“瞧你这点出息。”   她眼眸挑了挑,带着分漫不经心。   “有烟火香气又怎样,做了我的灯就别想被讨回去了,小雅,莫要担心,说不得是哪只鬼阳世的亲人一时兴起,又烧了香火下来。”   早干嘛去了,晚了!   “走吧,潘郎还等着我呢。”   涂九娘一个扬手,四位白衣鬼抬起了轻罗小轿。   只见此处风炁骤起,轻纱漫漫,似有鬼音阵阵,旖旎又热闹。   接着,只见那叫做小雅的丫头伸手朝天一笼,无数的灯笼化作流光,倏忽的钻进她的袖笼之中。   涂九娘诧异。   小雅笑得腼腆,“小姐,轻罗小轿再添上华灯溢彩,如此才能有咱们涂家的派头不是?到时烛灯下瞧美人,更添雅致,大公子定然对您神魂颠倒。”   “好巧的一张嘴。”涂九娘抬袖遮脸,眼眸含春,   小雅矮身道了道万福,“小雅说的是实话,小姐风华绝代,谁人瞧了都得对您死心塌地,爱怜非常。”   涂九娘娇笑,“好,小雅该赏。”   瞬间,此地起了一阵银铃一般的笑声,与此同时,鬼道人途相汇,四鬼抬起轿子,一路朝人途中奔去。   只见那轻纱漫漫的轻罗小轿越来越远了,跟在旁边的鬼丫鬟小雅也一路飘远。   最后,此处只有红灯妆点的阔气纸宅,大红灯笼映衬下,涂宅二字似浓墨在张牙舞爪。   ……   裴一清在灯笼被小雅收走的那一刻,心中就暗道不好。   听她们交谈的意思,她们这是要去人途,和一位姓潘的大公子相会。   顾昭只说了,香条燃尽的时候,他的神魂便会被牵引回肉身,眼下,他要是被带出了鬼道,等香燃尽的时候,他还能顺利的回肉身吗?   可是,要是让他不管他阿娘,他,他又做不到。   裴一清瞧着灯烛闭眼的小人,咬了咬牙又不动弹了,任由小雅将灯笼一并带走。   自古以来,不单单是人妖恋没有好结果,那人鬼恋也一样没有好结果。   指不定花前月下时候,佳人突然就舌头吐长,变身青面獠牙,美人成老妪,吓也把才子吓死,顺道再吸收成人干。   这劳什子的潘大公子……呸!下流货!   裴一清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潘大公子迁怒了。   ……   “阿嚏阿嚏。”   樟铃溪的宝船上,潘知州紧着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这下,就连顾昭都瞧不过眼了,她收了功法,起身朝船舱里头看去。   “唉。”船舱厢房里,潘知州拢着被子坐了起来。   “叩叩叩。”门被敲响,潘知州看了过去。   很快,他就听到顾昭的声音,虽然清冷,却暗含担心。   “大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还是被褥太薄了?我去唤钱哥给你拿一床厚实的吧。”   潘知州瞧了瞧身下的被褥,有些心酸。   这是最厚实的一床了,难道,他真的是年纪大了,这才耐不住寒了?   顾昭瞧着那烛光映着的影子,见他没有应声,有些不放心,又道。   “大人?”   潘知州回神,“没事,顾小郎也去歇着吧,我屋里有些热水,喝一喝就成。”   “不打紧,许是你小潘哥在家里念叨我,这孩子和我亲,打小没离开过我,说不定这会儿窝在我屋里睡觉,偷偷的掉金疙瘩想我呢。”   顾昭听得好笑。   小潘哥还会这样啊。   “成,大人有事只管唤我,今夜月圆,月华之力浓郁,我在甲板那处修行。”   说完,顾昭离开了。   厢房里,潘知州起身喝了盏温水,他披着袄子,视线瞧着微微跳动的烛光。   只见橘光暖暖,不过是豆大的光团,一下便充盈了这不大的宝船厢房,无数的乡愁漫上心头。   他想他那憨儿了。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被窝里掉金豆子了。   ……   靖州城署衙。   潘寻龙确实想他爹了,因此,今夜他歇在潘知州平时休憩时歇下的书房里。   书房简洁,靠东的方向搁了张大书桌,旁边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是湛蓝皮的书籍,屋里还搁了张休憩的床榻,不大不小,正正好。   夜色深沉,鸟笼中的八哥鸟垂着脑袋打瞌睡,书桌上的青花瓷盆中,偶尔有光华一闪而过。   似有一尾大鱼快活的摆尾,撩起一片的水花。   潘寻龙翻了个身,卷着被子在身下,睡得踏实又憨沉。   ……   屋外夜色幽幢,风沙沙的从树梢顶上路过,一轮明月高挂幽蓝的天空,月色倾泻而下,如雾如水。   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笃笃的敲梆子声,一并有的,还有老更夫中气十足的声音。   “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话才落地,老更夫停了停脚步,他揉了揉眼睛,瞪大了眼睛四处瞧了瞧,紧着又疑惑的自语道。   “这……我这是眼花了吧。”   此处哪里有什么影子一晃而过,有的只是月亮拉长了自己的影子。   老更夫摇了摇头,拎着灯笼,他瞧了瞧怀中的竹梆子,接着继续巡夜。   瞬间,这儿又是笃笃,笃笃的声音了。   这是三更天和四更天之间巡夜提醒的声音,不用铜锣,用的是竹梆子。   长巷月影梆声,自有宁静之意。   ……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顶轻罗小轿趁着月色徐徐飘来。   只见帷纱漫漫,美人赤脚侧倚竹轿,云鬓香腮,微微闭目,她的鼻翼间眼睑旁,两颗眉笔点画的小点漾着莹光,平添几分诱人之意。   最后,四位白衣鬼僵僵的将小轿停在了府衙门前。   小雅轻声,“小姐。”   “怎么,到了么?”美人下轿,她拢了拢身上的轻纱,美眸抬起,似含有春水之光一般的瞧向那巍峨不凡的府衙。   视线扫过匾额,上头端正的写着靖州府衙四个大字,往旁边一扫,是两尊气势不凡的石狮子,在大门左边,还有一面的大鼓。   涂九娘扯着袖子遮面,笑得娇羞。   “这便是潘郎的家么?好生阔气呀。”   小雅:“大公子是知州大人。”   “嗯,我就知潘郎不是寻常人。”涂九娘与之荣焉。   说罢,她抬脚便要往前。   石狮子有灵,当下便朝这边吼了一声,瞬间罡风阵阵,带着肃杀之炁,声势煊赫。   “来者何人,府衙重地,岂可放肆。”   小雅往前一站,叱道,“放肆!”   “哎,小雅,怎能如此失礼。”   涂九娘抬手拦住了小雅,她抚了抚宽松的发鬓,确定没有乱了,这才款款的道了个万福,眼眸瞧向石狮子,柔声道。   “大哥,大嫂子,九娘倾慕潘郎久矣,今日没有恶意,只是见月明天疏,月华美好,想邀潘郎一道赏灯赏月罢了。”   说罢,她鼻翼间那两点眉笔画的小痣有桃粉之炁漾过,烟气如烟如雾,一下便迷了石狮子的心智,它们晕乎乎的重新坐了回去,呵呵傻笑。   “赏月好,十五的月儿圆啊。”   “对对,可得好好的赏一赏。”   涂九娘娇娇的一笑,“那么,九娘就多谢大哥大嫂子通融了。”   说罢,她回身重新坐上轻罗小轿,四鬼抬轿,身后是漫天的灯笼飞舞。   ……   月影,朦胧烛光,纱幔……轻罗小轿里云鬓香腮的美人,此情此景,端的是旖旎香艳。   灯笼中,裴一清眼晕心又凉。   完了完了,他们靖州城完了。   潘郎?大公子?   他长居靖州州城,怎会不知道,这府衙只有一户人家姓潘,那就是他们的知州大人啊。   裴一清心中发狠,当真是养儿不孝,他们知州大人养了个坑爹的大公子啊。   人鬼恋……能的他!他咋这么时髦呢?   ……   浑然不知一口大锅从天扣下来的潘寻龙睡得正香,他砸吧砸吧了嘴巴,因为近来苦读,脸颊瘦了些,有了少年人的轮廓。   月影自窗棂倾泻而下,瞧过去倒是颇为俊秀。   这时,屋外一道娇娇的声音响起。   “大公子,自前些日子鬼道惊鸿一瞥后,大公子的容颜和风采就深深震撼了九娘的心,从此,我这一颗芳心就再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廊檐下,涂九娘手捂着胸口,一双好看的远山眉轻轻蹙着,似有轻愁。   “它,它如今只为大公子你跳动,这大抵就是俗话说的一见倾心吧。”   涂九娘眼眸含情,声音柔柔。   “今日月圆,人间自来有花好月圆的说法,如此良辰美景,九娘想邀大公子一道赏月。”   “大公子……”   “大公子……”   “大公子……”   ……   屋里,潘寻龙将被子蒙过脑袋,烦躁不已。   烦死了,烦死了,他才刚刚睡下,是谁,是谁一直吵人!劳什子大公子,烦死了!   “大公子,大公子,嘎嘎!”   原先垂着脑袋睡觉的八哥一下来了精神,它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扑棱翅膀,嘴里嘎嘎的叫着大公子。   潘寻龙无奈的睁开眼睛。   “大吉利,你再吵,再吵……再吵你就去隔屋睡!”   他有心想说把你的嘴巴捆起来,瞧着那机灵的八哥鸟,又舍不得了。   捆嘴巴,回头吓到了大吉利怎么办?   “大半夜的,喊什么大公子啊,哪里学来的名儿,油乎乎的。”   潘寻龙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了,视线往下,他瞧到床榻还睡得安眠的自己,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吓得跳了起来。   “哎呀我的亲娘哦,这是咋滴了?”   “我这是咋滴了?”   潘寻龙着急不已,不论是他绕着走,还是躺下去,他就是回不去那身子。   瞧着睡得酣香的身子,他着急死了。   大吉利也愣住了,“嘎嘎,两个小胖哥。”   潘寻龙瞪了个眼神过去,顾不上计较八哥鸟这一声的小胖哥。   “大公子?”屋外,涂九娘微微蹙眉。   她怎么觉得,今日大公子的声音没那么诱人了?   潘寻龙瞪大了眼睛,女,女鬼?   他诧异后,随即涌起的是生气,眼眸扫过床榻上的躯壳,恍然大悟。   好哇,原来自己变成这样,就是这个女鬼捣蛋的。   这时,案桌上那口青花瓷的盆子上,鱼儿大尾一甩而过,浓丽的鱼尾撩起水珠,在半空之中划过好看的弧度。   潘寻龙好奇的走近,伸手一捞,虽然是魂体,却一下就拿起了那玉佩,瞬间,他只觉得魂体都舒畅了,就像炎炎夏日里吃了一碗冰凌凌的冰镇酥酪。   潘寻龙多瞧了几眼,原来,这里头真的被顾昭封了一条鱼儿啊。   ……   “大公子?九娘诚心相邀,还请大公子一见。”   屋外那道柔柔的女子声音又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冷的,她打了个颤抖,声音哀哀,惹人怜惜。   潘寻龙随手将玉佩揣进怀中,不理会外头的声音。   什么大公子不大公子的,他爹说了,他还小着呢,不能随随便便怜惜别的姑娘家,他还是别人怜惜他的年纪嘞!   小潘公子郎心似铁。   屋外,涂九娘眼眸一沉。   敬酒不吃吃罚酒,哼!   只见她一扬手,瞬间,大门被一阵风吹开了,风卷得她的青丝簌簌飞扬,瞬间那一身轻纱漫漫,飘忽的扬起,月华下如下凡尘的仙子一般。   潘寻龙差点被吹飞了。   还有没有礼貌了,这是他家!   居然破门而入。   涂九娘挑眉,“你不是潘郎,你是何人?”   潘寻龙稳了稳自己,惊疑不定,“潘,潘郎?”   涂九娘扯着衣袖,脸上浮起一丝娇羞之色,只见她轻垂臻首,轻轻启齿,“自然是潘郎了,上次一见,九娘已许下终身了。”   潘寻龙急眼了,“你和我说清楚,谁和你许下了终身了?”   涂九娘眼眸一嗔,“还能是谁,能被我九娘高看一眼,唤一声大公子的,自然是潘峻安潘大人了,我的潘郎。”   潘寻龙眼晕,潘峻安……他阿爹啊。   再看向涂九娘时,他眼珠子都气得发红了。   “臭不要脸的,那是我阿爹,谁是你的潘郎了,不许你这么叫我爹,呸!”   “臭不要脸,臭不要脸!”鸟笼里,大吉利跳脚助势。   ……   半空之中,浮空的灯笼里,裴一清只想大声的喝彩一声。   好!骂的好!   是他误会了,他们靖州城的知州大人还是养了个好儿子的。   唉,原来不是儿坑爹,是爹坑儿啊!   这知州大人……裴一清怒其不争。   人鬼恋,糊涂啊!   …… 第146章 (捉虫)   和裴一清怀疑潘知州不一样,潘寻龙气过骂过之后,随即就反应过来了。   他阿爹为人板正,都有他和阿娘了,才不会和这女鬼黏黏搭搭的,定然是这女鬼对他爹垂涎不已,这才恬不知耻的说了这么些让人误会的话。   说不得啊……   潘寻龙警惕又忌惮的上下打量了涂九娘一眼。   鬼物诡谲又狡猾,说不得啊,她说是倾慕他爹,实际是馋他阿爹的身子!   要不然,她干嘛要倾慕他阿爹,他阿爹都是个大叔了,平日里又啰嗦,模样生得吧,还是有点俊俏的。   可是,再俊俏他老了啊,是半老徐郎了呢。   ……   潘寻龙是打定主意不听涂九娘说话了。   涂九娘的眼里有气怒一闪而过,随即,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手指在乌发上打了个卷儿,柔声道。   “你这孩子……”   “罢罢,瞧着潘郎的面上,我就不和你生气了,以后啊,咱们也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小气的,仔细瞧瞧,你这脸庞倒是有两三分像潘郎,放心,我会爱屋及乌的。”   她抚了抚心口,远山眉轻蹙。   “谁让我这一颗芳心都落在潘郎身上了,唉,凡间的话本子都说了,爱他,就要爱他的过去,说来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浅了一些,相见恨晚啊。”   说到这,涂九娘又挑剔的瞧了一眼潘寻龙,勉勉强强,带着两分的不甘不愿。   “好了,往后,你就唤我一声九姨吧。”   潘寻龙:……   “臭不要脸,臭不要脸!还九姨,我瞧你是想吃屁,快走快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说好不要理人的潘寻龙按捺不住了,他又暴躁了起来。   他容易么他,每天那么多的功课,累得和春耕的牛一样,就只有睡觉和吃饭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尤其是睡觉时候,这几个时辰他珍惜得很,偏偏今夜来了个有毛病的,说些搅他清梦的胡话。   大吉利凑热闹,“臭不要脸,臭不要脸,嘎嘎。”   瞬间,这一方地界只有臭不要脸四个字在回荡,大吉利一只小鸟,生生舞出了三百只鸭子的热闹。   涂九娘眼眸沉了沉,“不知所谓,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手中的轻纱扬了扬,原先柔软的轻纱一下就化作了锐利的剑,猛地朝潘寻龙袭来。   这一下,涂九娘眼眸发黑,手中的力道没有丝毫的留情,她心中冷笑。   不过是前缘留下的小崽子,杀了便杀了,往后,潘郎跟着她入了鬼道,比翼双飞,琴瑟调和,哪里就需要这么个碍眼的小子了?   旁边,小雅低垂下脑袋,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要怨,就怨你阿爹不知怎么就入了小姐的眼吧,这是命数。   漫天灯笼中,裴一清正偷偷地推着自己身下的灯笼往城南方向飘去,就像不经意被风吹走一般,瞧到这动静,他心中一惊。   不好,知州大人家的公子危矣。   潘寻龙也睁大了眼睛。   这疯婆子……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多骂几句!   千钧一发时刻,潘寻龙怀中倏忽的有一道金光一闪而过,就像一条跃空摆尾的大鱼,带着清冽晶透的水炁,鱼尾浓丽,似轻纱,又似绸布。   只听“铮”的一声,涂九娘的轻纱被冻成了冰凌,她急急的将那薄纱往后一甩,脚步一错,视线瞧着那冰化的轻纱如碎冰一样的碎了。   她恨恨的丢了手中只剩一截的轻纱,不怒反笑。   “好,不愧是大公子的儿郎,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潘寻龙诧异的抱着大鱼。   没错,这鱼儿护了他之后,此时也没有再回那祥云佩中,反而是在他手中显形了,浓丽的大鱼尾,背后生双翼。   涂九娘的视线落在鱼的双翼上,春水般的眼眸微微眯了眯,声音幽幢。   “蠃鱼。”   “呵,竟然如此狼狈,只剩一抹残魂了,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少了轻纱覆盖,她此时穿一身粉色的露肩襦裙,白腻的肌肤露在外头,沁凉的月色下,那身肌肤几乎漾着莹莹白光。   云鬓桃腮,当真香艳诱人。   潘寻龙都不好意思多看了。   他抱着大鱼,听这女鬼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颇为瞧不起大鱼,想来应该是打不过了。   潘寻龙凑近大鱼,“鱼兄,带我去寻顾昭吧,你认得吧,就是他送你到我们家的。”   “眼下,他们肯定还在樟铃溪上漂着,樟铃溪在城外,那儿的水多着呢,清澈又干净,你想不想去大水里游一游?”   潘寻龙嘀嘀咕咕的时候,涂九娘托了托云鬓,已经不想睬潘寻龙了,只听她柔柔的问道。   “来,告诉九姨,你阿爹在哪里?”   “良辰美景稍纵即逝,因此我们更是要及时行乐,小鬼头,你还小,自然是不知这良辰美景的珍贵。”   她说着话,又抬头瞧了瞧月亮,此时月在树梢头,清冷的撒下月华,天空一片幽蓝,衬得那圆月更明更亮了。   当真是一个旖旎的月夜。   大鱼好似听懂了潘寻龙的话,倏忽的变得更大了,只见鱼儿跃出潘寻龙的怀抱,腾空悬浮,微微摆尾。   浓丽的鱼尾在空中荡开,就像轻纱在水中漾开一样。   潘寻龙大喜,他也不惧,一个翻身便爬上了鱼背,看向涂九娘,朗声道。   “我阿爹进京述职了,要是不怕,你只管跟我过来。”   涂九娘挑眉,“哦?”   小雅眼里闪过一道忧心,上前一步,低声道。   “小姐,小公子如此言行,必定是有所倚仗。”顿了顿,她又道,“想来,那顾小郎应该是和大公子一道进京了。”   “小姐,不若算了吧,都说好事多磨,咱们等下一次的月圆吧,婢子之前听过,这顾小郎颇有手段,鬼道里有生吞恶鬼的名头。”   涂九娘不依,“那不是枉费了我这一番的梳妆打扮了?我盼今日可是盼了许久了。”   “小雅莫忧,我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回头潘郎瞧了我,必定心生爱慕。”   “到时我俩情投意合,亲昵乃是人之常情,那顾小郎总不好多管上峰的家宅艳事吧,再说了,这花前赏月,哪里及得上江上看月景啊。”   说完,她抬手止了小雅的话头,转身回了轻罗小轿。   只见裙摆扬了扬,在半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美人侧身依靠在小轿上,手轻轻的托着额头,闭眼吩咐道。   “起轿。”   小雅有些担心的叹了口气。   四鬼重新抬起轻罗小轿,只见此处轻纱漫漫,美人侧坐,漫天彩灯飞舞,端的是旖旎香艳。   没了轻纱覆盖肩头,不知什么时候,涂九娘的肩头出现了一条绒毛的披肩。   毛羽蓬松,白洁如雪。   被这一条披肩包裹,那若隐若现的莹白肌肤更吸引人了。   ……   前头,潘寻龙回头看了一眼,见这女鬼跟来了,心里狠狠的松了口气。   他阿娘还在家里呢,对着他这个前缘的小崽子都能下狠手,回头见着他阿娘这个正缘了,岂不是眼睛都能沁出毒汁了。   想着老娘,潘寻龙对老爹心生怨怼了。   都说了让他多吃点了,吃胖了就没有这烂桃花了,一把年纪了,俊有啥用!   ……   大鱼带着潘寻龙一路往城外水多的地方去了,小雅拢了拢灯笼,瞧着那飘得有些远的粉灯笼,眉心蹙了蹙。   灯笼里头,裴一清一动不动,安静如鸡。   小雅又看了一眼,没瞧出什么不妥,这时,涂九娘的轻罗小轿已经有些远了,她顿了顿,只能将这事归于风大,灯笼被吹跑了。   ……   此时,在靖州城拎着灯笼走的小井和谢树棣也瞧到天上那一飞而过的大鱼,紧着,又有四鬼抬轿,身后是漫天的灯笼。   一井灵一树妖愣住了。   小井杵了杵谢树棣,“哎,要追吗?”   谢树棣迟疑,“还是不要了吧。”   他们走了,谁在州城巡逻啊。   小井脆声数落,“都是你慢吞吞的,走来走去都在这几条街,瞧,这鬼摸来了又走了,咱们这下才知道,这不成马后炮了吗?”   “不行不行,回头给顾道友知道了,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了,从现在开始,咱们分开巡夜,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小井姑娘斗志满满。   谢树棣:“……好吧。”   ……   月色在江水上撒了碎银,流水涤荡过汀州岸边倒垂的绿枝,耳畔里除了风声便是流水哗哗的声音。   夹杂其中,还有风送来的呼唤声。   ……嗯?   呼唤声?   顾昭停了功法,凝聚半空的月华倏忽的散开,像春雨一样细蒙蒙的落下,宝船里酣睡的人们睡得更香甜了,万物有灵,因为月华,就连这一处的鱼儿也比较多。   要是有谁下了个渔网,保准满载而归。   顾昭起身,抬脚走到船沿边,目光远眺。   风将声音破碎的送来,仔细听,这道声音有些像潘寻龙的声音,唤的是她的名字。   顾昭心中一紧,身形一晃,紧着要朝声音出现的方向过去。   这时,天水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影子,瞧清后,顾昭的眼睛都微微瞪大了。   只见一条大鱼贴着江水快速的游弋而来,无数白色的水浪被卷起,鱼身上坐着的是潘寻龙。   瞧他那模样,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好玩又有趣的畅快。   哇哇叫着,也是因为太兴奋了。   顾昭伸手一扬,浓郁的元炁化作一阵飓风,快速的将潘寻龙和大鱼卷到了甲板上。   潘寻龙落地,顾昭稳了稳他的身子,手一拢,那大鱼甩了甩尾巴,漾起晶莹水珠,重新化作祥云状的玉佩,落在了顾昭手中。   顾昭将玉佩递了过去,不解道。   “小潘哥,你怎么魂体出窍了?”   潘寻龙摆了摆手,郁闷不已,“嗐,别提了,睡得香香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发痴的鬼娘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她这里有毛病。”   顾昭:“啊?”   “真的!”潘寻龙点头,“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就是尽说些不要脸的话,听得我怄死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爹呢?”   顾昭:“都这个点了,肯定是在船舱里歇着啊,你就别去寻大人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潘寻龙哼了一声:“不是我寻他,是这烂桃花就是他招来的,你看吧,一会儿那鬼娘子一定找他!”   说完,他三言两语的将事情快快的说了一趟,紧着就道。   “顾昭,那鬼娘子好大的排面,她跟在我的后头,到了樟铃溪这一片,大鱼得水,游得飞快,这才甩开了她一些,不过我看她应该也要来了。”   “也不知道我阿爹哪里好了,她竟然一口一个潘郎,再来一句大公子,我骂她臭不要脸,她还想打我。”   “这么凶……我看呐,她肯定是面皮好看,里头是个模样狰狞的大鬼。”   顾昭赶紧看了看潘寻龙,确定他的魂体没有出问题,还因为那祥云玉佩的灵炁滋养,魂体凝实了一些,回头读书肯定更有劲儿,这才稍微放心。   顾昭忍不住感叹,“小潘哥,你们潘家一脉,当真是和水有亲呢。”   小南小北有龙君庇护就不说了,这蠃鱼残魂也护着潘寻龙,要是没有这蠃鱼相护,小潘哥的魂体被那女鬼的鬼炁袭到,定然魂体有损。   魂体有损,重则殒命,轻则痴傻。   还未相见,顾昭已经对这下狠手的涂九娘心生不喜了。   “来,来了,那鬼娘子来了。”潘寻龙扯了扯顾昭,有些紧张的开口。   顾昭顺着潘寻龙的视线看了过去。   这一看,微微愣了愣。   小潘哥说得不错,着实是好大的派头啊。   只见天水一色中,一轮圆月高高的悬挂在幽蓝之空,一顶轻罗小轿乘着月色,乘着清风,轻纱漫漫的来了,四位白衣鬼衣袂翻飞。   要不是它们的神情有些发僵青白,为此景添了几分阴森,这一行头,当真有如月下仙子乘风而来的缥缈出尘。   朦胧月色下,隐隐见美人黑发如云鬓,轻薄的襦裙下,一双玉足白腻又诱人,还未相见,就勾得人起了好奇之心,只想撩开那薄纱,好好的瞧一瞧,这到底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顾昭警惕,“难道是艳鬼?”   ……   宝船的甲板很大,轻罗小轿落在甲板上,云鬓香腮的女子扶了扶轻纱,眼眸如春水一般看了过来。   她的视线扫过潘寻龙,又扫过顾昭,最后美眸朝船舱方向看去,娇声道。   “深夜叨唠了,自上次鬼道一别,九娘这一颗芳心就陷到了大公子身上,还请大公子怜奴一片痴心,出来相见,今夜月圆,正是良辰美景时候,奴带了美酒佳肴,想邀大公子一道赏月。”   她转了转身,视线看向樟铃溪中,眼里浮起薄薄的水光。   “美,当真凄美,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隔着江水天堑,遥遥相望,多像那有情却无法相守的痴情人。”   顾昭:……   潘寻龙杵了杵顾昭,使了个眼色。   “是吧,我就说了,这娘子肯定是脑子有毛病。”   顾昭心有戚戚,她想着涂九娘的话,略略想了想,立马想起了那日潘知州走鬼道时,她感受到过的那道视线,它也是这般的带着执拗和痴意。   顾昭恍然,“是你,涂宅绣楼。”   潘寻龙不痛快了,“顾昭,她真和我阿爹相识啊。”   顾昭连忙摆手,“哪呢,小潘哥不要介意,大人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见都没有见过呢,更没有什么许下终身这回事。”   事关潘知州的清白,未免父子俩心生罅隙,顾昭解释得可利索了。   潘寻龙哼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我阿爹才不会这般没良心!”   说完,他恶狠狠的瞪了瞪涂九娘。   顾昭也侧头看向涂九娘,视线在她鼻翼间那两颗眉笔描画的小点上停了片刻,眼里露出一丝的诧异,思忖道。   这个娘子身上既有鬼的炁息,还有一股妖狐的炁息。   难道,这是狐鬼?   狐鬼,顾名思义便是修行有成的狐狸精半道折戟沉沙,道陨后舍不得入那轮回,改为在鬼道中修行,虽然成鬼,却还有几分作为狐狸精时的道行。   ……   那厢,潘知州总觉得今夜一直有人念叨他,总是睡得不踏实。   起来喝了盏温水后,他索性就没有睡下,披了件袄子,捧着一卷书在灯下打发时间,顺道养养睡意。   听到动静声时,他的睡意刚刚起了,支着脑袋的手一歪,瞬间醒神,这下是睡不着了。   女子的声音?   潘知州有些意外,推门便往门外走。   “顾小郎,这是……”   他才走出来,顾昭的视线就看了过来,一并有的,还有一位一瞧就不是寻常人的小娘子。   只见她身后一顶轻罗小轿,四位抬轿子的人面色死白死白的,更不用说那娘子穿得还少,要知道,眼下还是春寒料峭时候呢。   潘知州的心一下就咯噔了下。   顾昭:“大人。”   涂九娘眼睛一亮,“潘郎。”   这一声潘郎,她拖长了嗓子,叫得柔柔又娇娇,如冬日的冰水融化为春水,谁人听了都得闭上眼睛陶醉,心中麻麻痒痒。   顾昭和潘寻龙打了个颤抖。   这杀伤力,着实有些大啊。   潘知州意外,他左右看了看,此处除了他,就只有一个顾小郎了。   这一声潘郎……叫的该不会是他吧?   涂九娘羞怯,“不是你,还能是谁。”   潘知州恍惚了。   他可能是脑袋出了点问题了。   潘郎……他家娘子都不好意思这样叫他嘞!顶多叫一声老潘。   “不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这位娘子可是认错人了?顾小郎,此处是否还有旁的姓潘之人?”   顾昭点头,“有倒是有,小潘哥也在这。”   潘知州大惊,“什么?”   顾昭往潘知州的眼睛处扬了一道灵炁,瞬间,潘知州就见到了潘寻龙的生魂,当下又急又怒。   天呐,他家憨儿怎么成这般模样了。   潘寻龙也委屈,指着涂九娘就告状,道。   “爹,就是这个人,她来咱们府衙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喊人大公子,还说和你许下终身了,我气得心肝都痛了,对了对了,她还要打我,幸好顾小郎给的玉佩里头的大鱼救了我,还带着我来寻你们了。”   说罢,潘寻龙给潘知州瞧了那祥云玉佩,上头的大鱼尾巴一甩而过,似轻巧的说了一声不客气。   潘知州怒得不行,“小娘子好生不自重,我都不识得你,你竟然上我家说一些四六不着调的话,还要伤了我儿,这和那抢小娘子的恶霸又有何区别。”   顾昭、潘寻龙:......   倒,倒也不必把自己比作小娘子啦。   涂九娘被这眼神伤到了,当下便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眸看来时,眼里有着浓郁的怨恨。   “好好,既然潘郎如此说,那我涂九娘便做一回恶霸又何妨。”   说罢,她肩上那柔软白绒的披肩瞬间变长,如一条长蛇一般的突然袭来,眼瞅着就要朝潘知州身上卷去。   说是迟,那时快,一道屏障倏忽的在潘知州面前立起,两厢相碰,就像长矛“铮”的一声碰到了护盾,空中一下起了两道气劲。   小娘子的云鬓被吹散了,青丝漫天飞扬,就像是一条条狰狞的黑蛇一般。   顾昭护在潘知州和潘寻龙前头,眼神也沉了沉。   “涂娘子,潘知州有妻有子,娘子的倾慕之意,我们心领了,缘分一事莫要强求,要知道,这强扭的瓜不甜。”   “小郎不懂。”涂九娘嗤笑一声,“甭管这瓜甜不甜,扭下来后,它就是我的了。”   说完,她身上气劲大放,身后倏忽的拥了好几条白绒长条,长绒在半空中悬浮,灵活的就像一条条长尾。   与此同时,她鼻翼间那两点描画的黑痣一道莹光闪过,接着,上头有桃粉之炁漾出,声音袅袅,端的是魅惑。   “小郎让开。”伴随着幽幢柔媚的声音,桃粉之炁如烟如雾的飘来。   顾昭心下一凛,知道她方才猜的不错,这涂九娘定然是狐鬼,这桃粉之炁是她做为狐妖时修行的魅惑之炁。   沾上一点,定然被迷了心智,对这涂九娘言听计从。   顾昭不敢大意,手中打了道手诀。   只见元炁聚起飓风,风打着旋朝半空中那桃粉之炁卷去,直接又将那魅惑之炁拍回了涂九娘的脸上,一丝不漏。   这一举动,可谓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涂九娘气急,身后的白绒倏忽的变长,天罗地网一般的扑天而来,犹如一条条张嘴的长蛇。   顾昭手中多了一条元炁凝结的长.枪,与此同时,长.枪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火灵之炁。   两人且战且退,气劲相碰,此处狂风大作,只见顾昭身形如风,在江水中如燕子穿纵,又似一苇渡江,白绒条犹如遮天蔽日的长蛇。   不过,顾昭的长.枪更不慢,覆着火灵之炁的长.枪细细密密的刺去,枪影如火龙,带着昂首咆哮之势。   很快,涂九娘便见了颓势。   她急急的将白绒条收了回去,遮天蔽日的白绒条化作一根拢在手中,此时哪里还有方才的皮光水华,只见上头坑坑洼洼,这里秃一块,那里焦黑一块,狼狈不已。   涂九娘心中大恸,“竖子尔敢!”   顾昭也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这可是毛茸茸,皮光又水滑的尾巴啊,怎么能用来打架呢。   小雅急得跺脚,“小姐,招惹不得,招惹不得啊。”   “咱们回去吧。”   涂九娘已经气红了眼睛,看着顾昭的眼睛就像淬了毒一样,倏忽的,她手中的白绒条朝小雅的袖口处一击而去,瞬间,无数道的流光跃上了半空。   只见或红,或蓝,或粉的灯笼腾空,放着幽幽的冷光。   涂九娘阴沉下脸,“潘郎,今夜本来是要邀你赏月赏灯的,如今,这灯我是要毁了,不怕,等你和我入了鬼道,我再予你张灯结彩。”   说罢,她瞧着顾昭,勾唇笑了笑,有些桃粉色的唇撩了撩,轻声道。   “掌灯。”   顾昭挽了个枪花,抬头朝半空中的灯笼看去,那一个个华灯溢彩的灯笼在她眼中褪去了或粉,或红,或蓝的灯笼纸,露出下头狰狞的一幕。   麻木的鬼脸融化着皮囊,头顶上燃一道幽火,此时睁开了眼睛,淌着血泪,哀哀的朝宝船方向哭来。   瞬间,月光蒙上晦涩,天光黯淡,狂风大作,江水涌动,似有暗潮涌来。   鬼点灯,万鬼齐哀。   …… 第147章   幽幢又悲切的鬼哭声哀嚎而来,尖锐刺耳,又带着撼动人心的迷惑,心智差一点的人听到这悲歌,瞬间心光晦暗,觉得万般生无可恋。   水面上浮起翻白肚的鱼儿,瞧过去密密麻麻,可怖又诡谲,宝船在风浪中剧烈的摇晃。   又是一个大浪拍来。   潘寻龙着急,“爹,小心!”   潘知州急急的往船沿边用力一抓,这才稳住了身子,他抬头朝天上看了过去。   这一看,饶是见多识广的潘知州也愣在了原地。   “这,这是什么。”   潘寻龙抬头看了一眼,立马就收回了目光。   太可怕了,刚才还是华灯溢彩的灯笼,映衬着月色,浪漫又美丽,不过现在一看,天上这些哪里是灯笼啊,分明是一个个鬼魂。   它们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束缚住一样,一个个被吊在了天上,头顶点一盏灯。   只见光影明明寐寐,带着幽幽的冷,衬得那鬼脸更加的骇人了。   瞧一眼,起码得做半个月的噩梦。   无数的哭声从它们嘴里传出,似沉沦苦海挣扎而不得超脱的痛苦。   ……   说来也怪,明明身下的宝船剧烈的晃动着,然而钱炎柱、卓旭阳和陈长史,以及那一些船工却没有醒来,更没有人起身来看这动静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就像睡死了一般。   虽然此时狂风大作,惊涛拍浪,这一片却死寂死寂的。   顾昭回头凝神去看,只见鬼哭声起,众人陷入梦魇之中,梦到的都是他们最为惊惧害怕的一幕。   有梦到自己遇到风浪翻船了,葬身鱼腹,再也回不去故乡,也有梦到父母离世,子欲养而亲不在……   心光在一点点黯淡。   就连潘寻龙都受到了影响,只见他小声的开口,声音里有着哭腔,还有几分寻不到方向的茫然。   “阿爹啊,我好难过。”   潘知州着急,“哪儿不舒坦了?”   说完,他抬手要去摸潘寻龙,然而此时潘寻龙是魂体出窍,他自然摸了个空。   “不知道,就是心口难受得紧。”潘寻龙眼里有泪光,“爹啊,我是不是很笨,会不会考不上举人进士了?都怨我以前太贪玩了,呜呜,我好差劲啊。”   说罢,他蹲地抱着头,用力的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越想越觉得自己差劲,还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爹。   他爹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就生了自己这么个没用的孩子了?真是干啥啥不成,贪耍干饭第一名!   潘知州也跟着蹲了下来,他瞧着潘寻龙那懊恼模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虚空的摸了摸潘寻龙的脑袋,宽慰道。   “别瞎想了,你是我潘峻安的孩子,是好是孬都是我的崽,爹从来没有盼着你有多大的出息,喜欢玩耍,咱们就痛快的去玩耍,想要读书了,咱们就用功……如此,才能算是不辜负韶华好时光。”   “在爹眼里,寻龙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爹别的都不盼,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要知道人世走这一遭,每一个当下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不懊悔过往,不浮想未来,珍惜当下,如此就足矣。”   潘寻龙抬头:“当真?我做得很好了?”   潘知州点头,声音温和,“当真。”   原先黯淡了一瞬的心光,在不知不觉时候,它又重新光亮了起来。   潘寻龙颇为羞赧的笑了下,“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潘知州犹不放心,“有事要和阿爹说,别闷在心里,知道没?”   “知道了。”潘寻龙应下。   ……   那厢,顾昭瞧到潘寻龙的心光黯淡又重新燃起,神情若有所思,下一瞬,她指尖出现了四道符箓,只见手一扬,符箓嗖的一下蹿上了半空,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悬浮。   黄纸朱砂的黄符漾起柔和的符光,四道光芒汇聚,瞬间成一个圆球般的屏障护住宝船,将那呼啸的鬼哭声阻拦。   与此同时,顾昭手诀翻飞,灵炁带着梦魇之力入了众人的梦中。   下一瞬,晦涩的梦里多了光彩,就如黎明过后,一道鱼肚白掀开了夜的黑暗,慢慢的,天光亮了起来。   沉沦在噩梦中的人眉目舒展了,在他们的梦里,这时候下起了一场春雨,春雨带着杨柳抽芽的绿意,在落下的那一刻,他们黯淡的心光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   见到这一幕,涂九娘恨声道。   “怎会如此?”   绝望呢?   心灰意冷呢?   她的目光看向河面,那儿是密密麻麻的鱼儿翻着肚子,它们随着汹涌的波浪起伏,晦涩月夜下,微微张合的鱼嘴诡谲又阴森。   涂九娘阴沉下脸,目光落在顾昭脸上,不善道。   “你们也该像这鱼儿一样死了,都死了,了无生趣的自戕死了,然后再予我掌灯!为何会没事?”   顾昭:“身心清静,自然心光不灭。”   心光不灭,自然不会心生死志。   她抬起头,于那一片鬼哭中瞧到一位穿着藏青色书生袍,头戴纶巾的青年。   那是裴一清。   此时,他正捂着耳朵,神情着急的凑近一个约莫二十来岁模样的女鬼旁边,丝毫不惧的喊道。   “娘,我是清儿啊,别哭了,你别哭了,我来寻你了,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再哭,再哭你就要化没了……”   他顿了顿,一把抓住那不断融化去的皮囊,声音更大声了,眼里有悲恸的水光。   “娘!我是清儿,你看看我,我是裴一清啊!”   女鬼震了震,原先淌泪的鬼眼瞪大了一些,含糊的鬼音的从变了形的嘴里溢散出来。   “……清儿,是清儿来寻我了。”   她不是无人问津的孤坟野鬼。   ……   顾昭扬了道灵炁护住裴一清的生魂,如此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裴书生请亲过阴时候,发现自己阿娘被点灯了,这才跟了过来。   她侧头看向涂九娘,恨声道。   “不过是欺人无亲无缘,没有阳间的供奉,这才偷摸的抓回去点灯罢了,你这阴沟里的臭鼠,欺软怕硬的怂包!”   涂九娘:“你!”   顾昭手诀翻飞,绛宫处的金丹滴溜溜的直转,惊涛拍浪中,此处倏忽的笼下了一层细密的春雨。   雨水笼罩上那些燃着灯火的鬼魂,带着春日杨柳的绿意,瞬间,心光从鬼魂体内由内自外的出现。   随着心光出现,灯火黯淡了一瞬,哭嚎的鬼音也戛然停滞了一刻。   涂九娘见状大怒,她叱喝了一声,“小雅,掌灯!”   小雅跺了跺脚,“是!”   只见她的衣裳倏忽的蔫耷了起来,原先白皙的面皮一下成了幽火之色,下一瞬,一团幽幽之火从那蓝衣襦裙中飘出,衣裳空荡荡的落在地上。   原来,这鬼丫鬟小雅竟然是一团鬼火修成的精魅。   下一瞬,这团鬼火炸开了,如一群流萤一般,火点猛地朝半空中的灯烛点去。   原先黯淡了的灯火又重新明亮,犹如死灰复燃,此地鬼哭啸啸,波浪惊天。   ……   涂九娘满意了。   她冷哼了一声,眼眸一眯,又凶又娇媚的瞪了潘知州一眼,吃吃笑道。   “潘郎,便是有刀山火海的险阻,我今日也要带你入鬼道。”   说罢,她手中的白绒条一甩,欺身而来。   与此同时,顾昭手中的长.枪一挽,上头蒙覆的火灵之炁簇了簇,只见她身形如风,不过一瞬便从东面出现在了西面。   长.枪一挑,直接将那白绒条缠住。   两厢气劲相碰,顾昭的发丝被风炁扬起。   很快,两人便又缠上了,在惊涛拍浪的江面上龙腾虎跃,相互追逐,只见火灵之炁燃了白绒条,随即,白绒条又没入江中,撩起巨大的水浪朝顾昭扑来。   半空中,时不时有灯笼带着呼啸的鬼哭袭来。   顾昭顾忌着灯烛的鬼魂,倒是有些束手束脚。   长.枪一挑,她将灯笼往半空中一弹,元炁化作的春雨下得更细密了。   小雅着急的喊道,“小姐,咱们走吧。”   她,她要撑不住了……   瞧着那又灭去的灯烛,小雅心痛不已,不单单是灯烛灭了,一道灭去的,还有她本体的火光里啊。   眼下虽然好似斗了个旗鼓相当,其实她们的颓势已显。   小雅看着身形如风的顾昭,心里有了俱意。   鬼道里的众鬼说得对,这顾小郎,他当真是会手撕大鬼……没瞧见小姐脸上都被气劲划伤了么,小姐那么的美,他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   ……   涂九娘面上又一下的吃痛,她急急的侧了侧头,纤纤玉指摸过脸,上头一片湿濡。   她舔了舔,遍是血腥的腥臭味,顿时心里也有了退缩之意。   顾昭眼眸一沉,“想走,迟了。”   说完,又是一击长.枪如游龙一般的击去。   少了一大截的白绒条拽住来势凛然的长.枪,涂九娘急急的仰头,长.枪贴着头皮过去了,要是再慢上一瞬,该正正的钉在她的天灵盖里了。   再站直的时候,涂九娘看着江水中的乌发,心里恨得要死,还得柔声道。   “顾小郎,瞧着你的面子,我涂九娘发誓,以后定然不会再打扰潘峻安一家,如此总成了吧。”   “哎哎,你这小郎好生无理,我都说了我不会再打扰潘郎了,你怎地还来?”   “便是人间的律法,这强抢小娘子的恶霸也没有判斩立决的,更何况,我这不是没抢成么!”   顾昭轻嗤,“眼下咱们是在算大人的账么,我与你清算的,分明是你燃灯的罪孽。”   涂九娘蹙眉,“不过是孤坟野鬼罢了,他们阳世的亲人都不在意了,顾小郎你多管什么闲事?”   这话一落,顾昭还未说话,裴一清先急了。   只听他的声音从天上大声的传来,“谁说不在意了?我在意的,我在意的,你这恶鬼不要睁眼瞎说话!”   涂九娘和小雅这才注意到裴一清。   涂九娘拧眉,“你又是何人?”   鬼灯中,小雅也有了恍然之色。   “是你,方才推着粉灯笼一路往外飘的,就是你!”那不是她的错觉。   裴一清承认:“是我。”   他回身看身后的女鬼,此时细密的春雨漫下,裹挟着浓郁的灵炁,心光亮起,柔和的心光护着魂体,女鬼的面容平静了许多,不再被点燃,魂体也停止了融化。   不过,裴一清还是心中大恸,他只恨自己知道的太迟了。   “你们燃的是我阿娘啊,她有我这个亲儿,才不是什么孤坟野鬼!”   他顿了顿,转而又愤怒不已,怒叱道。   “便是孤坟野鬼又怎样,孤坟野鬼就该被你们点灯吗?”   “顾小郎说得对,你们不过是欺软怕硬,行的是恶事,如此才跟阴沟里的臭鼠一样,行事躲闪,不敢见人!”   ……   “确实,再说了,不平之事人人都能管得,怎么算是多管闲事?”顾昭应了一句,算是回应涂九娘方才的问话。   说罢,两人又缠斗了起来。   小雅知道今日之事无法善了,更拼命的去燃被顾昭熄灭的灯烛。   便是败了,她也要拖着这些孤坟野鬼一道沉沦。   瞬间,此处鬼哭阵阵,波浪滔滔。   这时,一道金光贴着水底游弋而来,蜿蜒的身子搅动下头的砂石滚动,只见它头上顶着一个光头石娃娃,尾部也卷着一个石头娃娃,在身后,一只大鳖四肢齐动,踏着水花来了。   倏忽的,巨龙飞天。   “是何人在樟铃溪放肆!”龙君瞧到那漂浮翻肚的大鱼,气得龙息乱喷,龙须都跟着乱翘了。   小南小北落在了大鳖的壳上,三人看到这一幕,也是咋舌。   宝船上,潘寻龙瞧见来人,欢喜得直跳脚,挥手招呼道,“小叔祖,小姑奶奶,八郎,龙君,是我啊。”   小南小北哇哇叫,“寻龙死了吗?我的侄孙儿寻龙这是死了吗?”   潘寻龙摆手,“没呢没呢。”   八郎有见识,“没事,他这是魂体出窍了,回头送回去就行了。”   龙君瞧见顾昭和人相斗,也不问缘由,立马道,“顾道友,我来助你。”   “好!”顾昭回头,“龙君助我布雨,杨柳无根水点心光,先将那鬼火点灯的势头止了。”   龙君这才看见,天上居然有无数的鬼影浮空,幽幢的鬼哭声就是从它们的口中溢散出来的。   而此时,它们的鬼魂被点燃,正如蜡一般的化开了。   “竟然是鬼点灯,万鬼齐哀。”   龙君有些庆幸。   幸好此处是在江上,要是在闹市之处,这鬼点灯的鬼哭冲击了更多人死亡,到时人亡成鬼,人魂又成鬼灯,情况就更糟糕了。   ……   巨龙腾空,此处有无数云炁汇聚。   带着青绿之意的无根水落下,细细密密的将点灯的魂体护住。   心光起,烛光灭。   小雅汇聚成一团鬼火,蔫耷的落在一边,萎靡不振,显然是伤到了本命元气。   “铮!”与此同时,顾昭手中的长.枪铮然的刺入了涂九娘的心口。   “啊!”涂九娘哀嚎的惨叫了一声。   只见她莹白的肌肤破了大洞,浓郁的血腥味传出,一下就染红了粉色的襦裙。   便是那一条白绒条也被顾昭烧成了黑灰,一下就落入了江中。   ……   不好!   见情况不妥,小雅想要逃。   幽幽的鬼火旺了旺,蓄力要往鬼道之中蹿去。   “哪里跑!”顾昭五指微敛,《太初七籖化炁诀》的功法运转,此处有飓风骤起,一下便将那失了大半元气的鬼火抓在了掌心。   “咻!”气劲相碰,鬼火的光团更小了一些,甚至有一缕青烟冒出。   巨龙蜿蜒的落下,瞬间,此处有一位面容儒雅的男子。   小南小北忧心自己的侄孙儿,噔噔噔的踩着水花,一前一后的攀上了宝船,抱着宝船的边沿,歪着脑袋道。   “寻龙,你没事吧。”   潘寻龙摇头,“我没事,大鱼救了我,又载着我来寻顾昭了。”   说完,他给小南小北瞧自己的祥云玉佩,瞧见蠃鱼,小南小北惊呼不已,“有翅膀,这鱼儿有翅膀。”   八郎有见识,“这是蠃鱼,最喜欢发大水了,声音也特别娇,老是啾啾嘤嘤的叫,所以啊,我觉得它也可以叫做嘤嘤怪。”   话才落,玉佩里的蠃鱼用力的摆了下尾,撩起大片水花到八郎的面门上。   嘤嘤怪?你才嘤嘤怪!   小南小北跳进甲板,拍手道,“哈哈,叫你胡说,这下吃瘪了吧。”   八郎悻悻的抹了下脸。   那厢,小南小北知道事情的缘起后,多瞧了潘知州两眼,潘知州抚须,还未说话,就见这两小祖宗又跳回了水中,噔噔噔的朝顾昭和龙君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   “龙君,龙君,我都问清楚了,这事儿是小娘子不妥帖,她觊觎咱们大侄孙儿的美色,想要抢他当压寨夫人。”   宝船上,潘知州抚须的手顿了顿,面上有些尴尬,压寨夫人什么的,着实怪让人羞涩的。   潘寻龙小声,“阿爹,你刚才还说自己是小娘子呢。”   潘知州:……   他有么!   潘寻龙点头,“自然是有的,你说涂九娘是恶霸抢小娘子。”   潘知州:……   那厢,龙君对上顾昭的视线,笑了笑,道,“这俩娃娃近来贪看八郎排的戏,八郎了不得,一人就能唱出一台子的戏,这压寨夫人嘛,它是这两日新编排的戏码。”   这下瞧到真实的戏码,可不是更激动了。   顾昭:……   得,八郎能一人唱一台戏,那还是她指点的呢。   ……   顾昭抬脚走到涂九娘面前,只见她的手一扬,灵炁化成的长.枪瞬间散去莹光,倏忽成了铁链,将涂九娘缠了个严实。   “痛,奴好痛。”涂九娘哀哀的叫了一声,鼻翼间描画的两点黑痣有桃粉之炁漾出,一下就朝龙君方向袭去。   顾昭挥袖,将那道桃粉之炁打了回去,直接拍在涂九娘的面上,稀奇道。   “涂娘子好生能折腾,这时还不死心啊。”   涂九娘哼哼了两声,“自然,总得试上一试。”   龙君多瞧了两眼:“顾道友,这是狐鬼?”   顾昭点头,“应该是。”   涂九娘气怒,“要不是我涂九娘道行中途折损,哪里会像今日这样,被个小道和江中小龙给抓了?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顾昭不和她废话。   此时,天上那宛如灯火的魂体已经落在了河面上,只见他们踮脚悬浮三寸之处,面容麻木,残破不堪,有的少了手脚,也有的面容模糊。   这样魂体不全的鬼魂,投胎后也多是有弊缺的残胎。   面容模糊,那是容颜有损,缺手缺脚,来生定然也是四肢残疾。   裴一清站在他阿娘旁边,眼里有水花,林氏恢复了些神志,一直偷偷的拿眼睛看裴一清,时不时的喃喃道。   “这么大了啊,我儿这么大了。”   ……   龙君看了一眼这些残魂,叹了口气。   “顾道友,眼下该如何是好。”   顾昭的视线看向涂九娘,又看了看那团鬼火,道,“谁惹出的事,自然谁收拾。”   涂九娘瞬间警惕,“你要做甚么?”   顾昭没有应话。   ……   片刻后,涂九娘终于知道,这顾小郎要对自己做什么了,天杀的,他居然对她点灯了?   涂九娘愤怒不已,挣扎不断。   然而,此时她被灵炁禁锢着,动弹不得,小雅成了光团,直接被封在了自己的天灵之处,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鬼炁和狐妖道行一点点的被燃烧而出。   而这些……都被这顾小郎贴补到了孤坟野鬼身上。   ……   很快,众鬼有了手脚,蜡化的面容开始凝实,像一团面皮一样被顾昭填补捏好。   她捏得很认真,一些不足的地方甚至捏得更精致了。   末了,顾昭燃了清香,送众鬼进入鬼道。   裴一清拉着他阿娘的手,依依不舍,“阿娘。”   “阿娘的生辰和忌日是何时,我给你供奉,逢年过节,五牲十二果,纸衣纸宅纸钱,一定不会少了阿娘的。”   短短几句话,林氏愣了愣。   她的神情有些怅惘。   原来,她死了以后,他竟然连自己的生辰忌日也不记得了吗?还是记得也不想让清儿知道。   不论是哪个,终归是良人凉薄啊。   林氏沉默了片刻。   倘若有下一世,她再也不要将悲伤喜乐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了,她要自己开开心心的,情之一字,终归是伤人,她上一辈子的自苦就是一场笑话。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林氏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感觉到了,我们投胎的时候要到了,清儿,多谢你记得阿娘。”   说罢,她跟着众鬼入了鬼道,朝黄泉路的方向走去。   裴一清立在原地,失落不已。   原来,他们母子间的缘分竟然这般的浅。   由始至终,都是浅薄。   顾昭走到他身边,宽慰道,“她去投胎了,要开始新的人生了,这总归是件好事。”   要是有缘的话,说不得还能再见,只是那时相见不相识,也许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也许是小子……擦肩而过的缘分。   …… 第148章 (捉虫)   裴一清抹了一把脸,沉默片刻,倏忽的笑了笑。   “顾小郎,你说得对,去投胎了也好,这一生也没甚么好留恋的,与其记着愁苦在下头游荡,只等我年节时候烧些祭品下去,还不如重新开始。”   到时,她能瞧到明亮的日光,听到春日里啾啾鸣叫的鸟鸣声,嗅到草木的香气……   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热乎的食物飘香,阿爹阿娘遥遥的唤儿归家。   哪一个不比现在更好?   “是我想岔了,知道她有了新的开始,我该开心才对。”   裴一清伤怀了片刻,面上的笑容更加的真切了。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些走进鬼道中的众鬼,只见他们面上的表情不再麻木,身影逐渐消失。   带着对生的渴望,朝黄泉路奔赴而去。   人生走一遭,难免尝到酸甜苦辣,有悲也有喜,就像天空有时也想下雨,雨过之后,又是明媚的天光。   这些奔赴黄泉路的鬼魂好似在说,无论何时,都不要惧怕重新开始。   ……   似有所感,顾昭体内的金丹剧烈的旋转起来,此处风炁骤起,与此同时,此地有“哔啵哔啵”的声响传来。   裴一清看着发丝飞扬的顾昭,此时她闭着眼,身上有一层金光之晕,“哔啵哔啵”的声音便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皲裂一般。   裴一清诧异不已,“这是?”   龙君看了过来,这一看,祂也愣了愣,随即畅笑出声,一拍裴一清,宽慰道。   “小书生莫忧,顾道友这是在破丹。”   裴一清愣愣的,“破、破丹?”   龙君颔首,“没错,心中无畏,自然无惧,先破后立,丹陨婴成……顾小郎这是要结元婴了啊。”   裴一清平日里涉猎颇多,元婴一词,他在道书中也曾见过。   道家又称元婴为道胎,修行的过程先是大周天通,然后才是身体三开合,中脉现,三花聚顶,丹成,三田育婴。①   三田育婴,这婴便是元婴。   裴一清惊诧不已,抬头看了过去。   “顾小郎竟这般厉害吗?”   此时,顾昭化作一道流光跃到半空云层之中,于云层之中盘腿而坐,风云之炁涌来,在心光亮起,鬼灯灭去时候,晦涩的圆月已经重新明亮,月华倾泄而下,如流水一般的朝半空中的顾昭汇聚而去。   《太初七籖化炁诀》的功法运转到极致,瞬间,此处元炁馥郁。   顾昭体内的金丹越转越快,上头有了斑驳的裂痕,往日如春雨般的元炁此时却像狂风骤雨一般,如一把把利刃的朝金丹劈来。   “哔啵——”   “哔啵——”   金丹崩得越发的快了,犹如大厦将倾。   力量在一点点的失去,心中的恐慌不可抑制的起了。   不过刹那,顾昭的心又坚定了。   败了又如何,不过是重头开始,是人,就不要惧怕重新开始!   瞬间,心光由内自外的大亮。   元炁如大锤,从高高的天上举起,不快不慢的落下重重一锤,只听“砰”的一声,绛宫处的金丹绽开,碎成点点带着金光的糜粉。   与此同时,丹碎之时,一粒豆大的灵丹带着莹莹之光从绛宫之处跃出,一路往上,最后朝两眉之间跃去。   两眉之间往内一寸为明堂,两寸为洞房,三寸为紫府,灵丹飞跃过明堂,又过了洞房,最后稳稳的落在了紫府之中。   只见灵丹落坐紫府,瞬间此处霞光满室,丹化为婴。   ……   顾昭缓缓睁开眼睛,眼里有流光潋滟而过,随即寂灭,又化为寻常模样。   她内视观察这紫府中的道胎,心中颇为稀罕。   只见这元婴小小只模样,和她生的一模一样,此时盘腿坐在紫府之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紫府是虚空之穴,里头氤氲着元炁,一片缥缈模样。   顾昭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唔,软软的。   道家有云,元婴和肉身都是法身,只不过是肉身修的是浊气,元婴修的是清气,修成元婴便是半步成仙了。   顾昭琢磨了一番,倒是没有旁的感觉。   就是元炁当真充沛了许多,如果说以前是江水,那么现在就是那汪洋之海,不可斗量,一望无边无际。   ……   顾昭一跃而下,轻巧如秋日翩跹而下的落叶。   明月高悬于幽蓝的天空中,寂静又清冷,此处却有淅沥沥的雨水落下,龙君一把拉过要去躲雨的裴一清,呵呵笑道。   “你这憨娃,你都是魂体出窍了,还躲什么雨?淋着吧,这是顾道友丹陨成婴后汇聚的元炁,对魂体最是有裨益了。”   “修行中人难寻的甘露,你还想避一避,当真是入宝山空手归。”   说罢,祂抬手指了指宝船上的潘寻龙,又道。   “说来,你们俩今日倒是因祸得福了。”   裴一清看了过去。   潘寻龙正在和小南小北说着什么,乐得哈哈大笑,旁边,潘知州抚了抚须,笑着等在一边,雨来了也没有躲开。   裴一清的视线瞧过潘知州,又瞧过龙君,倏忽的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   “哎,潘大人和龙君生得有几分相像,这是为何?”   顾昭抬脚走了过来,闻言笑了笑,道。   “一家人自然是相像的。”   龙君哈哈畅笑,“自然自然。”   裴一清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没有想明白,潘大人为何和龙君会是一家人?   那是龙啊,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的龙啊。②   方才第一眼瞧见巨龙时,别提他心底有多震撼了。   ……   那厢,涂九娘的视线看向潘知州方向,眼里盈盈似有泪珠。   她就知道,她涂九娘瞧中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之人。   “潘郎,潘郎救我,我痛……啊!”   涂九娘的声音娇娇柔弱,娇中带着几分妖,柔中带几分媚,还有些泫然欲泣的哭腔,让人听了忍不住心中一软,只想将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博美人一笑。   然而,潘知州心里有些怵。   瞧她方才那点灯模样,哪里是什么善茬。   “别想我会为你说情,涂娘子,咱们不熟,你万万不可再叫我潘郎了,平白坏了我的清白,说起来,我就是一个苦主啊,再说了,你这也是罪有应得。”   潘知州面上心里都在发苦,难怪他今夜一直睡不踏实,敢情是天降大锅,数人都在念叨他啊。   就连裴一清瞧着潘知州的眼里都有了几分同情。   他有罪,居然怀疑潘大人和这狐鬼人鬼恋,大人的清白差点都被败坏了。   涂九娘恨声,“郎君果真无情!”   随着点灯,她面上有了痛苦之色,她说痛,不单单是示弱,她是真的痛,痛到骨髓,痛到神魂之中,那些修为被燃烧出来,就像是骨髓被抽出一样。   她的身形在人形和狐形之中变来变去。   小雅也没有好受多少,她心中暗骂,也不知道这顾小郎施了什么邪法,每一下的燃烧,她化去的都是自己的本命火,偏偏没有分毫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愈发的衰弱萎靡。   她本就是鬼火修成的精魅,待本命火燃尽,等她的又是什么,魂飞魄散吗?   小雅又急又恨,随即而起的是对涂九娘的怨恨,当下便痛骂道。   “都是你,我说了顾小郎不好惹不好惹,让你等一等,你偏生不肯,男人就这么重要吗?还是个老男人。”   说罢,鬼火倏忽的窜高了两分,似乎是那叫做小雅的丫鬟用力的朝潘知州方向瞪了瞪。   “真是蓝颜祸水!”   潘知州:……   他老不老也不干这些精魅的事啊,又不是他请她们上门的,真是不知所谓!   被称作祸水,潘知州气闷得厉害。   涂九娘幽恨的看着潘知州。   潘知州也是不解,他看向顾昭,捻了捻胡须,眉峰微皱。   “顾小郎,我近来可是运道不佳,招烂桃花了?是不是府衙哪个方位没有摆好?唔,最近一段时间,家里的摆设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动,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添了一只八哥鸟。”   小南小北,“我们送的,聪明的鸟儿是我们送给大侄孙儿和小侄孙儿的。”   顾昭恍然,她就说嘛,哪儿来的八哥鸟,瞧过去都快成精了。   她将视线看向涂九娘。   此时被点灯,那一张芙蓉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云鬓早已经披散在肩,更因为方才的相斗,气劲将她的脸划伤,乌发贴着头皮被片去大片,瞧过去狼狈极了。   顾昭:“她不是倾慕大人,她是贪婪大人的一身功德金光,大人要是中了美人计,可就回不来了。”   目光哀哀的涂九娘身子一顿,猛地朝顾昭看了过来。   显然,她心底的心思被顾昭说中了。   潘知州抚须,哂笑道,“原来不是桃花孽,是杀身之祸啊。”   潘寻龙气愤,“我就知道,阿爹,我就知道鬼物诡谲,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会有一见倾心的戏码,她就是馋你的身子!”   潘知州点头,没错,就是馋他的身子,嘶……这样的说法,乍一听没有问题,再多想想,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呢?   心里还有些不得劲儿。   一时之间,潘知州眉头蹙了蹙,百思不得其解了。   顾昭望天:……   她什么都不懂,真的!   她是年纪还小的顾小昭。   ……   原来,涂九娘生前是修行有成的狐狸,只不过和在山里清修的狐妖相比,她贪恋人世繁华,享受鱼水之欢,更喜欢采阳补阴后修为大涨的捷径。   尤其是那有功德金光在身的人。   尝了腥,就再也吃不得素了。   被狐妖采阴补阳后,男子的身子骨败坏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涂九娘造下了许多的杀孽,孽力缠身,在一次雷劫时,道行折损,性命不保,她舍不得入轮回,索性便成了狐鬼,瞧上潘知州,也不过是因为潘知州身上的功德之光。   ……   潘知州有些诧异,“顾小郎,我也有功德之光吗?”   顾昭点头,“自然,大人为州城劳心劳力,体恤爱护百姓,亲自劝农春耕,劝蒙童进学,兴水利,造石场……百姓在您的安排下,生活富足安乐且井然有序。”   “这桩桩为民,自然件件是功德,大人,您身上的金光浓郁着呢。”   旁边,牵着小南小北的龙君也畅笑了两声。   “是啊,金光灿灿的,跟个小金人似的,也难怪这狐鬼眼馋了。”   小南小北老气横秋,“大侄孙儿,咱们老潘家有你,真是特别的长脸。”   潘知州啼笑皆非,对小南小北拱了拱手。   “两位小祖过奖了,我要努力的地方还多着呢。”   ……   龙君见此处没什么要事了,就准备和顾昭一行人告别。   只见巨龙腾空,龙角处顶一个石头娃娃,龙尾卷着另一个,巨龙入水,此处撩起巨大的水浪。   八郎回过头,顾昭挥了挥手,它这才四肢齐动,划着水跟上了贴着水底蜿蜒而去的龙君。   不过片刻,此处归于平静。   ……   沁凉的月光倾泄而下,像是往江面上洒了一把碎银,宝船周围点着数盏的灯火,橘黄的暖光将这一片照亮,江水中还漂浮着翻肚的大鱼,随着一道元炁漾过,残喘一口气的鱼儿得活,失了性命的则化为糜粉,落入江水的底部。   以后虾米吃了,鱼儿吃了,这一处将会有新的鱼群。   ……   顾昭侧头看向涂九娘。   不愧是狐鬼,送走了众鬼,她这一身修为还是有剩。   涂九娘目光哀哀,在她开口之前,顾昭手诀一番,打了道元炁过去,只见光芒一闪而过,此处不见涂九娘和鬼火,倒是有一个巴掌的狐狸形状灯烛,头顶燃着幽幽鬼火。   顾昭将它灯笼中一塞,正好搁在烛盘的位置。   “既然这么爱点灯,就让你们点个够,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说。”   她将灯笼往上提了提,瞧着里头涓涓流烛泪的狐狸蜡烛,不留情面道。   ……   “错了,我知错了。”   “是啊顾小郎,我知错了。”   一狐鬼一鬼火纷纷开口,声音哀哀的讨饶。   顾昭郎心似铁,“真是胡说八道,要是这么快就知道错了,你们就不会干这事了,不过是挨打了,吃了皮肉的痛苦,暂时怕了,都给我好好点着灯,好好的反省反省!”   说完,又是一道元炁拢过,涂九娘和小雅发现自己不能吭声了。   顾昭看了一眼众人,“大人,您先去歇着吧,我送小潘哥和裴书生回去。”   潘知州:“好,那就麻烦顾小郎了。”   ……   顾昭掌风拢过潘寻龙和裴一清,两人只觉得自己化作一阵风,又像是一道光,紧着就朝靖州城的方向飘忽而去。   潘寻龙好热闹和稀奇,当下便拊掌大笑,“有趣,当真有趣,顾小郎,我回去后一定要将这件事写一个游记,回头后人瞧了,铁定羡慕得紧。”   裴一清凑趣,“我方才跟着灯笼飘,事后想想,那情景也是颇为荒诞诡谲的。”   潘寻龙昂首,“我还坐了大鱼呢,蠃鱼!”   顾昭瞧两人跟小孩一样攀比,随后又相视一笑,心中也是失笑不已。   那厢,潘寻龙给好奇的裴一清说着自家和龙君的渊源,顾昭化作一阵风,拂过江面,她能感觉到江水清冽又绵延不绝的水炁……   身形如风般掠过树梢,绿树摇摆,好似回应,草丛里已经有了窸窸窣窣鸣叫的虫儿。   月光之下,渺小的它们也和风谱着春日的乐章。   久违的疏朗萦绕心头。   ……   顾昭先送的是裴一清,潘寻龙瞧见裴一清住义庄,又探头瞧了瞧他屋里的铜镜和燃后的灯烛,再回头,对裴一清那是由衷的敬佩。   “裴大哥好胆量。”潘寻龙竖起大拇指。   裴一清笑着摆手,“哪呢,之前被吓得乱叫救命,还是顾小郎来救我的,我还特意多瞧了瞧不化骨赶僵,这才有了丁点小胆子。”   顾昭想起不化骨离开那一日,窗纸洞后的眼睛,恍然道。   “原来那一日,裴书生是为了练胆啊。”   ……   视线扫过,铜镜里没有人的影子,灯烛燃尽,剩蜡油狼狈的摊在有些发黑的木桌上,三角香炉里,香火燃尽,孤零零的剩下三根香脚。   不远的地方,裴一清的肉身坐在地上,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顾昭懊恼,“裴书生,我应该帮你请亲过阴的,万幸没出事。”   是她托大了,哪里想到裴书生居然半道被带出了鬼道,没有依着香火回魂,要是出事了,她这辈子都难心安了。   裴一清摆手,“哪里是小郎的问题,从鬼道被带到人途时,我还是能感受到香火的牵引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   “香火燃着的时候,我要是想走,就像顾小郎你说的那样,心神一动,我就能被香火牵引回来了。”   顾昭有些意外,她正想说那为何不回来,瞧着裴一清的神色,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是心忧亡母,放心不下罢了。   裴一清面有释怀,从此,他只要安心的考功名,出人头地,打马游街,以后做一方的好官,如此,才不辜负人世走一遭。   ……   顾昭手中掐了道手诀,灵炁牵引着裴一清的魂体靠近肉身。   只见他的魂体有莹莹之光,一点点的没入肉身,随着顾昭的一声魂归来兮,瞬间,裴一清觉得耳畔似有一道闷沉的晨钟敲响。   他的心神震了震,随即睁开了眼睛。   这下,他只能瞧到顾昭,瞧不到还是魂体的潘寻龙了。   裴一清颇为稀奇的摸了摸自己的肉身,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这沉甸甸又踏实的肉身。   顾昭笑道,“裴书生,那我先走了。”   裴书生连忙起身,“我送你。”   ……   顾昭送了潘寻龙回府衙,八哥鸟自己啄开了鸟笼门,此时正在拿着翅膀呼床榻上的潘寻龙。   它时不时跳脚,嘎嘎乱叫。   “小胖哥起来,小胖哥起来,别死啊,小胖哥……坏女人,臭不要脸!”这是八哥鸟在骂涂九娘。   眼瞅着那鸟嘴就要往脸上啄去,潘寻龙急得不行,连忙伸出手喊道。   “大吉利,嘴下留人呐!”   八哥鸟听到动静,猛地回头,欢喜又困惑,“又有两个小胖哥。”   它瞧瞧床榻处的潘寻龙,又瞧了瞧门口的潘寻龙,小脑袋歪来歪去,憨憨又机灵。   潘寻龙急急的过去,他看了看自己的肉身,一拍大腿,“大吉利,我的脸都被你呼红了,瞧我等下怎么收拾你!”   八哥鸟跳脚,“是你不对,是你不理人!”   潘寻龙:“笨死了,你都瞧见我被追撵着走了,还想我怎么理人,真是笨鸟。”   瞧见这一人一八哥鸟斗嘴,顾昭:……   “这鸟儿真的成精了。”   居然还能瞧到魂体了!   ……   顾昭将潘寻龙送回肉身,和他告别,“小潘哥,那我先走了。”   潘寻龙摆手,“走吧,我得歇下了,一会儿就要起来用功了。”   他瞧了眼天色,脸都绿了。   见鬼又怎么样,又不耽误他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勤勤恳恳的跟个春耕的老牛一样。   顾昭:“哈哈哈!”   ……   不知不觉,天空褪去了夜的黑暗,旭日东升,天畔浮云飘过,橘色的日光将云朵染得格外的漂亮。   樟铃溪的宝船上,船工们起了,已经有动静声传来,洗漱的,烧饭的……很快,这儿有了烟火的炁息。   钱炎柱和卓旭阳闹腾着走了出来。   “你真是不讲究,我还准备打水洗脸呢,你倒好,直接就要放水,一大早就是激我和你吵吵。”这是钱炎柱不痛快的声音。   卓旭阳打了个哈欠,“又不打紧,我在下游,你在上游,再说了,水流得这么快,有什么干系?就你爱瞎讲究。”   钱炎柱伸手就掐去,“我就讲究了,就讲究了!”   卓旭阳的脸都变形了,“你放开,不放我告到大人那儿去了。”   钱炎柱恶胆两边生,“去吧,不去是小狗。”   卓旭阳悻悻:“算了,我就饶你一回。”   钱炎柱哼哼,哪里是饶他一回,他们吵架的由头可不体面,告到大人那儿,说都没脸说嘞!   钱炎柱转过头,就瞧见顾昭了,吵闹的两人连忙站好身子,讪笑一声,道。   “顾小郎,你怎么在这啊。”   顾昭:……   “我一直在这。”   钱炎柱和卓旭阳两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己两人一把年纪了还吵吵,为的还是上不得台面的缘由,就,就颇为没脸啦。   钱炎柱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   “说来昨夜真是怪,刚开始尽是做噩梦,后来却是美梦,嘿嘿。”   卓旭阳一副巧了不是的模样。   “小钱,我也这样!咱们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钱炎柱嫌弃:“去去,谁和你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我可是有婆娘的人。”   瞧着这两人又闹起来,顾昭抬脚想离开,准备将场地腾给这两人。   钱炎柱连忙拉住顾昭,“顾小郎慢走,你会不会解梦?我昨夜那梦境当真古怪,给我说道说道吧,我有点不安心。”   “我也是我也是。”卓旭阳一脸心有余悸,“我现在想想,手心都冒冷汗呢。”   “梦到自己逢赌必输,输了个精光,可不是手心冒冷汗了?”顾昭忍不住吐槽道。   卓旭阳稀罕,“哎,顾小郎神了,这都知道?”   钱炎柱也期待的看着顾昭。   顾昭瞧了瞧这两个,简直是一言难尽。   昨夜,鬼哭冲击之下,就数这两个人的梦最让人无语,一个梦到自己输光了,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另一个梦到自己婆娘回娘家改嫁了,也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从某一种程度上来看,确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普通的做梦了。”顾昭摇着头走了。   钱炎柱和卓旭阳面面相觑。   可是,那梦真的可怕啊。   接下来的行船倒是顺利,船到了江信府便改为车马,车马沿着官道再走两日便能到京里。   夜色一点点暗了,车马朝驿站方向驶去。   …… 第149章   这些天少雨,官道上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干干的,斜阳落到了山林的另一边,残留些金色的余辉在山顶。   车轮磷磷,卷起阵阵浮土。   “驾!”钱炎柱甩了个马鞭。   马儿疾驰,很快,这一处便跑过了两辆车马,潘知州撩起帘子,朝外边看了一眼,不禁叹道。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一处还是老样子。”   顾昭也看了过去。   这一路的官道都是青石板铺就而成的,约莫丈宽,能容两辆车马并行,两边时不时能见青苗丰茂的农田,还有青松挺拔,瞧见炊烟的地方,必定能见到一处茶寮。   只见茶寮用竹竿支起,上头罩一块油布,卖茶的老妪老汉在茶寮里忙碌,茶汤飘起热气,斜阳之下,为奔波在外的旅人带来一处短暂的安宁和歇憩。   “大人,前头有一处茶寮,咱们要不要去歇歇?”钱炎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潘知州:“不用,约莫再跑马五六里,就能到驿站了,到时咱们直接在驿站里歇息用膳。”   钱炎柱:“好嘞!”   ……   顾昭钦佩:“大人好记性。”   潘知州回头对上顾昭的眼睛,抚须笑了笑,“都走过好几趟了,赶考时候,再加上三年一趟的述职,要是不记熟一些,心里没有盘算,就得露宿荒郊了。”   他见顾昭感兴趣,就指着青山,和顾昭介绍这一处的山脉,又说起这附近的村庄。   这一地靠近京城,且在官道之旁,百姓的日子自然好过。   顾昭这才知道,许多京官还在这一处置办下田地,再派下亲信做农庄里的管事,毕竟,京城居大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钱,平日里花销的银钱都不凑手了,哪里还能在京郊买下田地。   这一地有通达的官道,不论是运粮进京,还是消息的传递,都是十分便捷的。   潘知州抚须,“是以,别瞧仙安这一处离京城还有两日的行程,地价可不便宜。”   说罢,他想了想,说了个三年前的地价。   顾昭听后咋舌不已。   这般贵……   她放眼朝官道两边的田地看去,那些青苗丰茂的田地在她眼里就不再是田地了。   那是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啊!   ……   车轮磷磷,俩辆马车到了驿站。   顾昭率先下了马车,抬头就见驿站的大门处挂了个匾额,深褐的木头,带着岁月的痕迹,上头以墨渍银勾虿尾的勾描着仙安驿站四个大字。   尤其是仙字。   仙字从人从山,这一字既写出了人的潇洒自然,又写出了山林的缥缈绵延,组合起来就成了仙人的逍遥肆意,端的是有大家意境。   潘知州踩着钱炎柱摆好的下马踏,姿态从容的下来了,注意到顾昭的视线,他也朝匾额上看去,抚了抚袍子上因为久坐而起的褶子,笑道。   “震撼吧,我头一次看到时,也是看愣了,短短的四个字就能瞧出书写之人的功力着实不凡,尤其是仙字。”   他停顿了下,还未说话,就听顾昭接话道。   “出尘脱俗,似有仙人拂袖踏云归去。”   潘知州一击掌,“是喽!顾小郎说得好,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行人继续往驿站里走,路上,潘知州和顾昭还在说着匾额上的字。   潘知州:“你道这手字是谁写的?”   顾昭摇了摇头,“不知。”   潘知州目露钦佩,“是太.祖,当真是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不单单是功夫好,这一手字写得也是极好。”   “当初战乱,各地都毁了大半,驿站也是如此,当朝定下后,最先修的便是驿站,因此,各地驿站的匾额,是太.祖赐下的墨宝,然后再由各地拓描成匾额,转眼都百多年的时光了。”   潘知州唏嘘,物是旧时物,倒是不见旧时人。   ……   顾昭能理解为什么百废待兴,最先修的是驿站。   俗话都说了,消息灵通,生意兴隆,这国君自然更是如此,掌握的消息越多越新,他能支配的人和事就更多了。   驿站,它就像国家血液流通的管道,传达上头的意志,再将各处的变动朝京都反应而去,有它,国家才能鲜活。   ……   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跟着潘知州进了驿站,陈长史拿着文书上前和驿丞交涉。   此处驿丞姓汪,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生得有些矮小,背微微有些躬驼,面容有些黑。   他生了一对的三角眉,眉短而杂乱,瞧过去有些凶悍,下头是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   汪驿丞看了看文书,又看了一眼潘知州一行人,简单的道了一声大人,就算是问候了。   潘知州也拱了拱手,回了个礼。   汪驿丞转头唤驿卒,“大钱,大钱,给潘大人开两间屋舍,一间单间,一间通铺,再给马儿准备些料豆和苜蓿草。”   “好嘞!几个大人跟我来,大人们风尘仆仆,都累了吧,我先带大家去屋里歇息,马儿我一会儿会照料。”   被唤做大钱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长手长脚,眼睛清亮,他瞅了瞅顾昭一行人,咧嘴笑了笑,黝黑的皮肤显得有些憨憨的。   潘知州:“有劳小哥了。”   一行人跟着大钱一道往楼上走。   ……   仙安驿站京里往来的官员颇多,是以,这处驿站建得也颇大,虽然从墙角那斑驳布满青苔的青砖,还有屋舍的木头颜色可以看出,这一处驿站有些年月了。   不过,屋舍倒是维护得挺好。   起码沿着那木梯上去,只有木头结实的咚咚声。   ……   驿站往来人多,屋舍紧张,便是单间也是窄小,里头只搁了张床榻,一张方桌和圆凳,上头一壶的茶水壶,旁的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通铺的屋舍倒是大间,一开门,左右两边皆是连通的床榻。   此时春日,夜里还是有些凉,床榻上搁了一床藏青色的棉褥,枕头也是同色。   顾昭伸手摸了摸,倒是有些意外了。   虽然棉褥老旧,不过应该这几日都有晒过,入手有些许的蓬松。   可以看出,虽然条件不好,驿站还是尽心做到了他们能做的。   大钱看过顾昭几人,见顾昭年纪小,他还冲顾昭笑了笑。   “后院有口井,还有几口灶,灶里一直有热水烧着,你们要是洗簌,可以去楼下的澡屋,要我们帮忙提水也成,一桶热水十枚铜板,不要我们帮忙的话,一桶就五枚铜板。”   钱炎柱咋舌,“十枚铜板一桶热水还不贵啊。”   大钱皱眉,“哪里贵了,就收点跑腿费和柴火费了,你去别的地方瞧瞧,还没我们这么实惠呢。”   卓旭阳自来熟的揽过里大钱的脖子,笑道。   “好啦,小哥别恼,我这弟弟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识,十枚铜板确实是良心价了,你别和他计较,说起来,你姓钱,他也姓钱,这是缘分,往上数几代说不得还是一家亲呢。”   大钱来了兴致,眼睛晶亮,“哦,你也姓钱?”   钱炎柱点头。   顾昭凑趣,“我们都叫他小钱哥。”   钱炎柱想瞪人,瞧见是顾昭,又不敢多瞪了,只得委委屈屈模样,捏着鼻子认下了。   “没错,大家就都叫我一声小钱哥。”   年纪更小的大钱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刚才陌生沉闷的气氛一下就消弭了。   大钱:“小钱哥,我叫钱伯明,大家都唤我一声大钱,嘿嘿。”   钱炎柱:“钱炎柱。”   卓旭阳:“卓旭阳。”   顾昭也跟着笑了笑,“我叫顾昭。”   几人说着话,大钱不敢去和陈长史说话。   虽然驿丞只给开了两间屋,不过,他一瞧那陈长史便知道他大小也是个大人,驿卒无官无职,不敢和大人多说话。   大钱小声,“有官味儿,我这鼻子灵光着呢。”   顾昭莞尔。   “对对,是有官味儿。”钱炎柱和卓旭阳哈哈笑起来,“那是我们长史大人。”   大钱一副我就知道这是个官的模样点了点头,有些羞赧的解释,道。   “驿站往来人多,屋舍不够数,大家多数都是一道住大通铺的,还请几位见谅则个。”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顾昭。   显然,这话他也是对顾昭说的。   在钱伯明眼里,面前这个小郎虽然衣着简单,不过,那一身气度却着实不凡,豪不夸张的说,便是京里大族养出的儿郎都没有这身风采。   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他可是见过许多人的,虽然瞧过去憨,实则是个人精。   眼睛毒着呢!   顾昭不介意的笑了笑。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能有个地方落脚歇息就很好了。”   卓旭阳:“走走,大钱老弟,你带我们去给马儿拿些料豆和苜蓿草吧,回头我们也不叨扰你,自己就能把马儿照顾好了。”   大钱目露感激。   这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啊,他们做驿卒的,最喜欢碰到这样通情达理的人了。   明明他们这儿是驿站,还是属于官家的驿站,虽然有官方招待的活儿,但他们还要干传递信息,管理驿道驿站等活儿。   事情多着呢!   偏偏来的都是官,各个有官威,一些人还老爱将他们当店小二。   真是……   真是发牢骚都不敢太大声,就怕碰到小心眼的大人!   ……   钱炎柱和卓旭阳去给马儿喂水喂饭,简单的洗簌过后,顾昭便去饭堂那处寻潘知州和陈长史,刚刚下楼,就听陈长史笑着招手,道。   “顾小郎,我们在这儿。”   顾昭三两步走了过去,拉开凳子落座,瞧着桌上的菜色,她哇了一声,喜滋滋道。   “这菜色真热乎。”   陈长史哈哈笑了一声,从竹筒里给顾昭拿了双筷子,递了过去,道。   “可得多吃一点,这可是咱们大人请客。”   潘知州抚须,“小菜小菜,等到了京里,我再请大家吃一顿好的。”   “大人,这可是你说的哦,不许赖皮!顾小郎你也记下。”陈长史不客气,一下就顺杆爬上了,还不忘拉上顾昭。   “记住了记住了。”顾昭笑着应下,她伸筷子夹了个饽饽,耳朵里听着陈长史一叠声的念着京城的大菜。   像什么黄焖鱼翅,佛跳墙,玲珑鱼脆羹……光是听了个名儿就让人垂涎三尺。   潘知州受不住了,“停停停,老陈你这是要将我吃穷了啊,还黄焖鱼翅,你咋不说给你点一桌宫廷御宴呢!”   陈长史意犹未尽,“都说这厨师的汤,那是唱戏的腔,汤正就腔正,汤不正,那就是糊弄人的,这黄焖鱼翅肯定不能少。”   “对了大人,我听说京城里很多酒楼里的大厨是宫里御膳房里退下来的,要不就是他们出来的人,是不是真的啊?”   还不待潘知州回话,他先看向顾昭,认真道,“像咱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吃大户的机会不多,顾小郎可得和我一条线,你说句公道话,刚才大人说没说了,要带咱们吃一顿好的?”   顾昭瞧了瞧陈长史,又瞧了瞧潘知州,嘿嘿笑了一声。   “说了。”   “大人,我是修行中人,不能说瞎话的。”   陈长史:“哎,你瞧,顾小郎都说他不说瞎话的。”   潘知州:……   还没到京城,他已经开始心痛了,他的荷包,铁定要被这几个人吃瘪了!   陈长史继续提老话,“大人,是不是当真是御膳房里退下来的大师傅啊。”   “我怎么知道,我当京官那会儿穷着呢,哪里舍得上酒楼哦。”潘知州没好气。   他夹了个饽饽到陈长史的手中,“快吃快吃,这饽饽热乎热乎的,也香着呢。”   “真是吃都堵不上你的嘴。”末了,潘知州还小声的抱怨了一声。   陈长史看手中的饽饽:……啧,寒酸!   顾昭宽慰,“大人,夹上菜和肉,热乎热乎的,还是很香的。”   陈长史:“顾小郎倒是好养活。”   说完,他掰开饽饽,夹了个一筷子的菜和红糟肉到饽饽里,用力的咬下一口。   顾昭看了一眼桌面,她倒是没有胡说,确实是挺好吃的。   仙安这一处的人擅长做饽饽,各色花样都有,里头搁豆沙,搁枣泥,搁蜜豆,搁缸菜……就是什么都不搁的饽饽,炒上咸口的小菜,再炒点酒糟肉,或者是辣口的小炒肉,夹了搁在饽饽里头,再配上一碗鲜香的汤,别提滋味多好了。   “这炎柱和旭阳怎么还没有来啊。”陈长史分了个神,抬头四处看了看,“回头该吃咱们的残羹剩菜了。”   顾昭也跟着抬起头,眼睛瞥了周围一眼。   “方才说是去给马儿喂豆料和苜蓿了。”   这时,驿站门口有动静声传来。   “快走!这儿是驿站,不是你们胡来的地方。”汪驿丞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   顾昭和潘知州都停了箸,两人抬头看了过去,陈长史咬着饽饽,顾不得多嚼,干涩的咽了下去,急急道。   “哎,那不是咱们的钱衙役和卓衙役吗?”   顾昭也看到了。   只见那儿有两拨人正在吵架,钱炎柱和卓旭阳扶着刚刚认识的驿卒钱伯明,此时正怒瞪对面的来人。   钱伯明眼睛和嘴角都红肿了一块,唇上甚至有点点血迹,显然,方才应该是发生冲突了,被人打了一拳。   此时他低着头,拳头捏得死紧,整个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就像是要反扑的豹子一般,不过,不知道在忌惮什么,他死死的压抑住了自己,只一身气息十分愤懑。   顾昭起身,“大人,我过去看看。”   潘知州微微颔首。   顾昭走过去时,还未到,就见另一位带刀侍卫阔步高视的走了过去。   人未到,声先至。   “何事喧哗?祈北王府王爷尊驾在此,打扰了王爷休憩,定不轻饶!”   说完,只见“铮”的一声,利刃出鞘,刀芒晃过众人的眼睛。   顾昭停了停脚步。   那厢,和汪驿丞对峙的人,打头的那一个汉子微微闭了闭眼睛,他想说什么,又忌惮的看了一眼那冷面黑衣的侍卫,更惧侍卫口中的祈北王爷。   王爷啊……   那可是天家贵胄。   别到时一亩三分田没有争到手,反倒得罪了贵人。   汪仁鹏,也就是打头的那个汉子,他恨恨的看了一眼里汪驿丞,眼里又是怨又是毒,直把汪驿丞看得心肝颤了颤,一种又是悲凉又是叹息的无力浮上心头。   汪仁鹏:“呸!果然是狐媚浪荡货养的狐媚子,也不知道给我大伯灌了什么迷魂汤,奸生子也养在身边,瞅什么瞅,咱们小腰村的人谁不知道你阿娘是什么货色,呸!再瞅把你眼睛给挖了!”   这话他是冲钱伯明骂的。   说完,他瞪着圆目,目光转向汪驿丞,瓮瓮道。   “大伯,你要是真的认了这小崽子做种,咱们老汪家可得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笑死了,往后几代都没脸。”   “没错,汪伯,没有道理被戴了绿帽了,还要将绿帽子搁头上戴得牢牢的,仁鹏哥才是你的亲侄儿啊,这钱伯明是野种,还是不知道老爹是谁的野种!”   汪驿丞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汪仁鹏,似是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汪仁鹏站直了身板。   他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模样,身材是瘦小的,凶狠的目光上是一对三角眉,眉短而杂。   此时,那眼里都是虎视眈眈的逼迫。   好半晌,汪驿丞哂笑了下。   “都给我滚,我只是老了,还没有死,现在就盘算上我的家财,不觉得吃相难看了些吗?滚滚滚!都给我滚!”   说罢,他眼睛四处看了看,转眼要去扯棍子。   人群有着哗然,黑衣侍卫腰间的弯刀再次出鞘,冷声道,“我再说一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情仇,祈北王的王驾在此,闲杂人等不许喧哗!”   出鞘的刀刃锋利,带着冷然之势。   ……   形势比人强,汪仁鹏忌惮的看了一眼侍卫,朝汪驿丞落下最后一句话,“大伯,你再好好的想想吧,没有肥水流外人田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娘。”   说完,他回头招呼众人,道。“咱们走。”   很快,这些拿着木棍和锄头,做农人打扮的汉子乌泱泱的走了。   汪驿丞瞧着这一处空荡荡的地,回过头,视线落在钱炎柱和卓旭阳搀扶住的钱伯明身上,好半晌没有说话。   钱伯明一阵别扭,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什么,最后嗫嚅了下嘴,只喊了一声驿丞大人。   才喊完,他就低下了头,垂头丧气模样。   汪驿丞叹了口气,视线往下,目光落在他的腿处,开口道,“去我屋里拿个药油揉一揉,伤没伤到骨头?要是哪里有不舒坦就赶紧寻个大夫瞧瞧,别仗着自己年轻就硬撑,回头落下病根子了。”   “恩。”钱伯明哽咽了下,眼里有水雾漫上,他赶紧吸了吸鼻子,将这泪意憋住。   汪驿丞回身继续忙去了。   钱炎柱和卓旭阳搀扶着钱伯明,也往驿站后头走去,路上,顾昭听到钱伯明不住的道谢。   “小钱哥,卓大哥,真是多谢你们了。”   钱炎柱摆手,“嗐,这有啥,你卓哥刚才都说了,你我同姓钱,说不得百多年前,咱们祖上还是同一支的呢,这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啊。”   三人说着话下去了,很快,这儿便冷清了。   只听“铮”的一声,冷然的刀锋入了鞘,黑衣侍卫冰冷的眼睛扫过周围一眼,视线和顾昭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   他先是有些眼熟的眉峰微敛,想着这是何人,随即瞪大了眼睛。   这是……   顾昭知道他这是认出了自己,微微颔首,没有出声。   黑衣侍卫踟蹰了下,也微微颔首,他抬脚从顾昭旁边错步而过,一路往驿站的上房方向走去。   顾昭叹息了一声。   祈北郡城的祈北王府啊……   风眠大哥都没了,也不知道今下这祈北王是哪位,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她记得,风眠大哥说过,他行三。   见到故人身边的侍卫,只是侍卫的故主已亡,顾昭心情低落了下,随即往饭堂方向走去。   ……   顾昭拉开凳子,落座,继续吃饽饽。   陈长史起了好奇心,“顾小郎,方才外头在闹什么。”他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见没人注意,这才又道,“我好像听到什么绿帽不绿帽的,驿丞大人的婆娘跑了?”   潘知州夹了个饽饽到陈长史面前,“快吃,不要在人后乱议论是非,顾小郎瞧到的和咱们听到的不是一样么!”   顾昭摇头,“我也就听了几句只言片语。”   很快,钱炎柱和卓旭阳便过来了,潘知州又给两人点了些新菜,还打了一坛的浊酒。   “吃吧,今日辛苦你们赶车了,今夜吃点酒,消消乏,好好歇一歇,养精蓄锐。”   “多谢大人体恤。”钱炎柱和卓旭阳连忙道。   潘知州摆了摆手,他吃得差不多了,瞅着这两人和自己一道吃饭,有些束手束脚模样,拿帕子擦了擦,起身道。   “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屋歇着了。”   说罢,他起身便走了。   潘知州走后,钱炎柱和卓旭阳果真放松了许多,陈长史一伸手点了点卓旭阳的脑袋,故作不满道。   “怎么,瞧着我这个长史大人就不怕啊。”   卓旭阳拍马屁,“大人可亲。”   顾昭笑道,“哦,我听到了哦,卓哥说潘大人不可亲了,枉费大人怕你们不自在,还给你们腾地儿了。”   陈长史:“哈哈哈,对对,顾小郎说得对,回头我们就给大人说去。”   卓旭阳当下就皱巴了脸,连连讨饶,“是我失言,原谅则个,原谅则个。”   说罢,他拎起酒壶,斟了大大又满满的一碗。   “先干为尽。”   顾昭失笑。   陈长史指着他,“好你个滑头,找着由头多喝酒,真是一点儿都不如小钱老实。”   说到钱炎柱,大家这才注意到,钱炎柱有些心不在焉的。   顾昭目露关切,“炎柱大哥,可是哪里不舒坦了?”   钱炎柱摩挲了下黑瓷酒碗,半晌后,他下定决心般的抬头,目光殷殷的看着顾昭,道。   “顾小郎,你与我说实话吧,我那梦是不是有什么不吉祥的地方,你只管说,我心里做着准备了。”   顾昭:“啊?”   她愣了片刻,然后才知道钱炎柱说的梦,是他鬼哭冲击那日做的婆娘回娘家,结果改嫁他人,他坐在大雨中嚎啕绝望的噩梦。   顾昭:……   她耐心宽慰道。   “真就是一个普通的梦,没什么别的意思。”   钱炎柱:“我不相信。”   他顿了顿,又道,“不然事情怎么这么巧,我前两三日才做了这样的噩梦,今日就听了一个婆娘和人私奔的故事,这肯定是有由头在里头的,是不是不吉?”   陈长史八卦:“谁的婆娘私奔了?”   钱炎柱犹豫了下,压低了声音,道,“就接待咱们的汪驿丞啊。”   “他婆娘是驿卒大钱那孩子的娘,方才在闹的就是这一出,听说和人私奔了,连大钱都是汪驿丞去当兵时候,他娘和别人生的娃娃。”   陈长史咋舌,“真是别人家的娃啊?”   钱炎柱正想将事情说一遍的时候,顾昭出言打断了。   “他阿娘不是死了吗?”   钱炎柱几人都看了过去,“谁死了?”   顾昭:“大钱哥啊,他那面相分明是父在母亡的面相啊。”   这话一出,钱炎柱几人都愣了愣。   …… 第150章   “什,什么父在母亡的面相?”钱炎柱有些结巴,“他阿娘不是和人私奔了吗?”   顾昭:“刚刚那一下照面我就瞧出来了,大钱哥是父在母亡的面相,《麻衣相法》中说了,人的天庭有三纹,唤做三才文,由上至下,分别为天纹、人纹和地纹。”   “天纹为父缘,人纹为兄弟夫妻缘分,地纹为母缘,三才纹的纹路清晰且长短有度,那便是亲缘和顺,平安顺遂的面相,大钱哥的地纹已经断,说明他的母亲已经亡故了。”   钱炎柱几人听得神奇。   卓旭阳若有所思,“难道是和人走了后,日子过得不顺遂,这才没了?也不知道过身了多久了。”   顾昭:“应该是许久了。”   卓旭阳几人又看了过去。   顾昭也不卖关子,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眉毛的位置,又道。   “相面术中,眉毛正对的这两处为日月角骨,左为日角为父,右为月角为母,您们看到没,大钱哥的月角处有道疤,瞧过去年岁挺久了,这必定是他阿娘没了以后,他磕到了。”   “月角有损,母亡故。”   钱炎柱和卓旭阳恍然,那疤确实瞧过去挺久了,既然是成定局的命运映射到面相上,大钱的母丧只会更久。   “哐当!”这时,饭堂里一声凳子倒地的声音。   顾昭几人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就见钱伯明绊倒了个凳子。   他的目光朝顾昭这边看来,眼睛瞪得很大,浮起一层水光,嘴巴微微张开,好像下一瞬就要有泪落下。   他嗫嚅了下嘴巴,想要生气,想要质问,为何要说他阿娘死了?喉咙里却像哽了一把沙土,什么也说不出来,鼻头也有些红了。   顾昭几人面面相觑。   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人真是经不起念叨!   陈长史给自己舀了一勺子的热汤到碗里,小声嘟囔一句,“大人真是金玉良言啊。”   顾昭也给自己抓了个饽饽,尴尬了。   对,大人方才都说了,莫要背后议论他人,瞧,她才插嘴说了几句,就被正主听着了。   卓旭阳起身,三两步过去将钱伯明拉了过来,按着他一道落座,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给他面前的粗瓷碗中添上一碗的浊酒。   浑浊的酒咕噜噜的倾倒到碗中,上头有酒醪悬浮,酒是温过的,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不会喝酒的,单单闻着这酒香就要醉了。   卓旭阳举起自己的酒碗,碰了碰钱伯明面前的,神情认真,道。   “大钱小弟莫要见怪,我们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事,嗐,总归是我们不对,哥哥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说完,他咕咚咕咚几口闷了。   卓旭阳起了个头,钱炎柱紧着也给自己斟了一碗。   顾昭瞧了瞧陈长史,又瞧了瞧自己面前的汤碗,默默的拿起酒瓶子,往陈长史碗里斟得满满的,剩下的斟在自己的碗中。   陈长史:……   他瞧了瞧自己这杯,满甸甸的,拿起来,一不小心都会漾出来的那种,探头又瞧了瞧顾昭面前的那杯,只堪堪没过杯碗的三分之一。   得,这顾小郎也是个狡猾的!   陈长史没好气的瞧了顾昭一眼。   顾昭嘿嘿笑了下,她还小呢,可不能吃太多的酒!   一行几人都朝钱伯明敬了敬酒。   钱伯明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慌得直摆手,忙不迭的应道。   “没,没什么关系,真,真的。”   背后说起这事又怎样,他见多了直接在他面前说的,呸口水加唾骂,那恶狠狠模样,就好像他阿娘掘了人家祖坟了。   他只是……   他只是听到说到他阿娘没了,心里难过罢了。   钱伯明摸上自己右眉角的那道疤,心里有些酸涩,有些难过,还有些茫然。   卓旭阳肃容:“大钱,我们方才是多嘴了,不过顾小郎可没有,虽然这话你听了后,心里会十分不舒坦,但是你别不信,我们顾小郎看得可准了。”   “是啊是啊。”钱炎柱附和了一句,紧着就压低了声音,道,“咱们靖州城谁不知道,顾小郎是人鬼两道通吃的主儿,本事大着呢。”   说完,他还比了个大拇指。   顾昭:……   顾昭狐疑的看了一眼钱炎柱。   她只听过黑白两道通吃的说法,还没有听过人鬼两道通吃的说法……她怎么觉得,自己那手撕鬼子,生吞恶鬼的名头,就是炎柱大哥传出去的?   “啊,顾小郎是走阴人吗?”钱伯明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顾昭。   顾昭正待说话,旁边的钱炎柱探过头就插话了。   “哎!”他故作皱眉的摆了摆手,“哪里才是走阴人啊,咱们顾小郎可厉害了,捉鬼,看相,请阴,画符,堪舆……那是样样都行的。”   “哇!”钱伯明眼睛晶亮的朝顾昭看去,“难怪,我头一次见面便觉得顾小郎不同凡响,一身气度着实不凡,原来是风水先生啊。”   顾昭莫名有些羞窘:“……过奖过奖。”   陈长史瞧得哈哈笑,他紧着就拿大勺给顾昭碗里添了些汤,笑道,“来,吃点菜,看来咱们顾小郎不会喝酒啊,才这么点儿浊酒,面皮都红了。”   他也给大钱夹了个饽饽,招呼道。   “一起吃吧,瞧你们忙来忙去的,应该是还未用饭吧,简单的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哎!”钱伯明掰了饽饽,往里头夹了肉和菜。   才咬一口,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摸月骨处的疤痕,神色变了变,紧着就急急的吞下,朝顾昭问道。   “顾小郎,你方才说,我头上这道疤是我阿娘没了后才有的?”   顾昭点头。   钱伯明着急,“可,可是,这疤……我记起来了,那时他们说我阿娘和人走了,我心里急,想要追出去寻回我阿娘,急急忙忙的时候,一不留神磕在石头上摔的,流了老多血了。”   “我阿娘那时就死了吗?”钱伯明又慌又急,顿时坐不住了,“她,她真的是和人私奔了吗?”   这话一出,吃饽饽、喝汤、吃酒的几人动作都顿了顿,抬头朝钱伯明方向看去。   钱伯明急急的瞧过众人,“真的,就在同一日,就是他们说阿娘和旁人走了的那一日,我把脑袋给摔着了,摔得晕晕乎乎的,等我再醒来时候,已经过去两日时间了。”   “我就,我就再也寻不到阿娘了。”   钱伯明说到后面,声音都哽咽了。   “我不相信,他们都说阿娘不好,可阿娘明明一直很好,阿娘说等爹回来了就好了,可是,他们说爹不是爹,我是野种……”   他……   天知道他有多想喊汪驿丞一声爹!   可是人人都在骂,说他是野种,不配姓汪,只配跟着他阿娘姓钱。   钱伯明惆怅,他只能叫一声驿丞大人。   随着钱伯明说的这些话,陈长史面容逐渐严肃,他和卓旭阳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慎重。   对上顾昭的目光,陈长史搁下筷子,长叹一口气,道。   “顾小郎,你和炎柱在府衙里当值不久,所以还不知道,有时面憨淳朴的乡人会做出何等的恶事,我和卓衙役当差久了,见过的恶事太多了,一些事听起来荒唐,但它却真真的发生了。”   他顿了顿,又道。   “如今听来,这位钱小哥的阿娘是不是和人私奔了,倒是不一定了。”   顾昭和钱炎柱对视一眼,一下就明白了陈长史话里的意思了。   大钱的阿娘要是被人害了,然后再伪装成和人私奔,如此,只要尸首藏好,哪里会有人发现不妥?再说了,这私奔的事可是丑闻,家里人只恨没这门亲,哪里会花心力去寻找?   要是果真如此,当真是杀人诛心啊。   陈长史:“钱小哥,你要是不介意,就和我们说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卓旭阳也敲边鼓,道,“是啊,大钱,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咱们靖州城的陈长史陈大人,那是里里外外一把抓儿的主儿,又能干活,能力又足,有什么蛛丝马迹他都能瞧到,因为他的细心,我们破了好几起大案子了。”   陈长史拱手,“卓衙役过奖了。”   转而,卓旭阳又道,“陈长史要是不成,咱们还有顾小郎啊,到时,你托他帮你寻一寻你阿娘,问问苦主,这事情也能明了。”   顾昭点头应允,“只要没有去投胎就成。”   钱伯明感激,“多谢你们了。”   他想了想,开始回忆自己知道的事,搜肠刮肚,争取不落下一丁半点的的蛛丝马迹。   ……   仙安驿站这附近的山脉叫做小腰山,这一片的大村便叫做小腰村,小腰村是个杂姓村,其中,汪姓是村子里的大姓,因为靠着官道,交通便利,土壤又肥沃,小腰村的百姓生活倒是富足。   不拘是粮食还是果蔬青菜,沿着官道便能送到京里,换成银子,因此,这一片的人都珍惜自家的田地,毕竟这可不单单是能饱肚的田啊,这是能够长出金疙瘩,银疙瘩的土疙瘩呢。   汪驿丞和今日前来闹事的汪仁鹏是伯侄关系,嫡亲的。   汪驿丞年轻时候逞凶斗狠,最爱和人闲晃荡,不干正事,惯常拎着酒瓶子找人一道喝酒,再讨教讨教几招手脚上的功夫,美名齐越曰是切磋武艺。   他日子过得富足,除了祖上传下来的十来亩上好水田,租赁出去,扣到自己吃喝,还能剩好一些,再加上他交友广阔,消息灵通,倒卖些紧俏东西,就又是一笔银钱进账。   是以,他很是有些钱财傍身。   唯一不妥的是,他迟迟不愿意成婚。   按他自己说的话来讲,他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不喜欢有婆娘管着,也不喜欢有小崽子拖累着,因为,儿女情长会影响他出拳拔刀的速度!   谁来劝都不顶事,问到身后事时,他哈哈畅笑一声,搂过自己的侄儿汪仁鹏,大笑道。   “瞧到没,我这侄儿像我吧,这眉,这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吧,走出去,我比他爹还像他爹嘞!”   “养老怕什么!”他一拍旁边小儿郎模样的汪仁鹏,圆眼一瞪,声音郎朗,“仁鹏,告诉阿婶,你以后给不给伯伯养老?想好了再说哈,伯伯现在可是有养着仁鹏的!”   汪仁鹏笑嘻嘻,“养的养的,大伯养我小,我养大伯老,以后我给大伯摔盆。”   被说到身后事,汪驿丞一点也不介意,他笑得更畅快了。   “好好,仁鹏真乖,以后大伯要是真没有亲儿,大伯就将家里的田地,还有银子这些身后财都给仁鹏,让仁鹏过富家翁的日子。”   听到这话,汪仁鹏眼睛都亮了。   “谢谢大伯!”这一声,他喊得中气十足。   汪驿丞拍了拍小儿郎的脑袋,笑道,“小娃儿的精神就是足,冷不丁还吓着我了,好了,玩去吧,来,咱们仁鹏贴心,伯伯给个铜板,回头跟阿娘去市集买糖吃。”   说是一个,实际上给了好些个,小儿郎捧着铜板,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   不过,老祖宗都劝戒了,这做人啊,话不能说太满,事也不能做太绝,就像酒能喝,但是不能喝太多是一个道理。   留有余地,留点空白,以后的事才能有回转。   有些缘分,虽然久远,它还是会来的。   在汪驿丞三十岁这一年,他遇到了一位美娇娘,那就是从花楼里自赎自身的花娘钱多丽钱娘子。   钱娘子擅长做糕点,赎身后总要过日子,再吃老本也不行,她就时常做了糕点到市集里赶集。   花娘赎身,难免瞧到以前的恩客,纠缠时候,浪荡子说些言语的撩.拨,吃不到豆腐,言语调.戏.调.戏,瞧着小娘子面红耳赤,也能满足心里那变态的快意啊。   到时,他们再畅笑的相互挤眉弄眼的走人,要是小娘子再掉几滴眼泪,那就更可怜可爱了。   在一次路见不平后,钱娘子和汪驿丞相识了。   瞧着洗尽铅华又风韵犹存的钱娘子,汪驿丞心里动了动,有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就像他打了一套酣畅淋漓的拳,又喝了一坛香淳的老酒,心跳得很快,脸也红了。   再看钱娘子,他的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整个人都羞答答了。   ……   驿站饭堂。   钱伯明有些羞怯,“后来,我阿娘就和驿丞大人成亲了。”   “我阿娘之前那身份……嗐,汪家人自然是不痛快的,就是小腰村的村民也不喜欢,不过,他们不痛快也不成,驿丞大人的主意向来大。”   “再后来,朝廷征兵,每户都得出一口男丁,汪家适龄的儿郎有三人,分别是驿丞大人,驿丞大人的弟弟,驿丞大人的侄子,也就是方才来闹事的汪仁鹏。”   “不过,最后是年纪最大的驿丞大人去了。”   顿了顿,他抿了抿唇,眼里闪过一道复杂,又道。   “他们说,他的功夫最好。”   顾昭几人对视了一眼,皆知,这是风雨欲来之势。   ……   钱伯明有时想,如果去的不是驿丞大人就好了,那样,他阿娘就不会走。   ……不,他阿娘是死了啊。   钱伯明忍不住拿眼睛瞅顾昭。   顾昭瞧着他目光里头微弱的希冀,虽有不忍,还是道,“大钱哥,你这面相确实是父在母亡之相。”   钱伯明的眼眸黯淡了下去。   卓旭阳伸手拍了拍他,做无声的安慰。   钱伯明继续往下说。   汪驿丞走后月余,钱娘子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这真是又悲又喜,喜的是两人有了孩子,她前半生是泡在苦水里的,就是嫁人了,也总是如浮萍一般寻不到根,不踏实,直到有了身孕,这才心生安定。   有了孩子,就是有家了啊。   悲的是良人远行百里千里当了兵丁,前程未卜,生死未知。   钱娘子就这样守在了汪家。   银子越花越少,相公又不在家,她瞧着手中剩下的银子,心里不踏实,就又重新操持起了做糕点的活计。   她身材高挑,是个容貌艳丽的美人,因为有了身孕,整个人的神情和气质又柔和了起来。   因为要赶集卖糕点,不知不觉,村子里又有不好的传言传出来了。   ……   钱伯明恨声,“他们都说我阿娘做了暗门子,才没有!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我阿娘都在做糕点,天黑乎乎的就在灶房里忙活了。”   “后来,我五岁那年的冬日,我就寻不到阿娘了,他们说我阿娘跟别的男人走了。”   钱伯明指了指额头上的疤,继续道,“接下来你们也知道了,这疤就是听到这话,我追出去后,追摔了,头磕到石头上留下来的。”   说到这,他沉默了下。   “如今想想,我倒希望她真的是跟旁人走了。”虽然不在见面,起码还活得好好的,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钱伯明提了提精神,又道。   “我娘不见半年后,驿丞大人回来了,他在兵营里头立了功劳,朝廷便赏他在故乡附近的仙安驿站里做了驿丞,他们都说我不是大人的孩子,大人很沉默,不过,他还是将我带在驿站里干活,还养大了我。”   “我,我好想叫他一声爹啊,可是,可是……我不敢。”   钱伯明说到这,垂下了脑袋,神情落寞,瞧过去有几分可怜。   也是,他从小被村子里的人呸口水,被喊着野种崽,甚至连姓汪都不被汪家人允许,最后无奈的跟了他阿娘的姓。   小孩子听多了,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   汪驿丞愿意养他,那是他心善,但是再心善的人被人戴了绿帽子,再被喊一声阿爹,那简直是往心肝上戳刀再倒把盐巴啊。   他钱伯明打小就会瞧眼色。   有一次,他生病了,大人整夜没睡的在旁边照料他,他忍不住喊了一声爹,驿丞大人眼里复杂极了,又痛又恨又难受……   他瞧了心里也难受得紧。   从那以后,他就只喊一声大人。   不是阿爹,不是叔叔伯伯,只是大人。   ……   听完钱伯明的话,顾昭几人也久久没有说话,卓旭阳拍了拍钱伯明的肩膀,叹了一声,道。   “都说人这一辈子吃苦的数是有定量的,大钱你之前过得不如意,以后一定会顺顺遂遂的。”   “真的吗?”钱伯明笑着挠了挠头,有几分憨,“那我就多谢卓哥吉言了。”   旁边,钱炎柱也是恍然模样。   “所以说,方才那汪仁鹏才会来闹事?他是怕汪驿丞把家产留给你啊。”   “恩。”钱伯明点头。   其实,他没说的是,他的户籍还跟着汪驿丞,虽然大家都叫他钱伯明,但他上次瞧到,在户籍上,他是叫做汪伯明的。   驿丞大人……   他是将他认作亲人的。   ……   钱炎柱忍不住将视线看向陈长史。   “大人,你听出什么不妥没?”   陈长史微微拧眉。   顾昭不解,“为何他们说你不是汪驿丞的孩子?你娘不是说了吗?她是在汪驿丞走后月余发现的身孕,为什么都说你不是驿丞的孩子?”   钱伯明垂头丧气:“我的生辰是腊月十五,驿丞大人走的时候,正好开春过完元宵节。”   钱炎柱掰着指头数了数,“十一个月!”   顾昭不解:“怀胎十一个月才生的妇人虽然少,不过,这情况也是有可能的啊。”   陈长史点头,“不错,顾小郎说的有理,卷宗上也有过这样的记载。”   钱伯明结巴,“可,可是,我和汪驿丞生得一点都不像。”   顾昭仔细的打量了下钱伯明的脸,又想了想方才见过的汪驿丞。   老实说,这两人是不像,大钱哥长手长脚,虽然还是少年人模样,身形却颇为高挑,而且是浓眉大眼模样,瞧过去有些憨。   那汪驿丞却是身材瘦小,年轻时应该是精悍模样,而且他长了凶狠的三角眉,眼神也凶。   那来闹事的侄儿更像他。   不过,这生得不像的父子哪里没有了?   海了去了!   顾昭摇头,“这不能当做依据,就不许你像你阿娘了?就算不是像阿娘,也可能是返祖,像你们祖上的人。”   钱伯明激动,“我,我……”   他能是驿丞大人的孩子吗?有可能吗?他不盼那些田地和银子,他,他就是想要驿丞大人做他阿爹,他喜欢他!   陈长史没有出言反驳顾昭的话。   顾昭紧着又问,“你阿娘以前说了,你不是驿丞大人的儿子吗?”   “没有!”钱伯明立马摇头,声音斩钉截铁,“阿娘说我就是汪家的孩子,每次有人骂上门,她都会拿竹竿子撵人,可凶了,我记得真真的!”   这时,一声略带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是真的吗?确实有妇人怀胎十一个月才生下孩子吗?”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说话的居然是汪驿丞。   只见他微微躬着背,手中拿着根旱烟杆子,上头的火星子早已经熄了,问着这话时,他的三角眉竖起,眼睛里有锐利之气一闪而过。   不愧是进过兵营的,这眼神,那是真见过血的。   陈长史叹了口气,不回答这一个问话,反倒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汪驿丞,你知道我在整理府衙命案卷宗时,发现一件什么事情吗?”   汪驿丞愣了愣,随即摇头。   陈长史:“这被传私奔的妇人,十有八九都是被害了,尸身或埋在院子里,或被捆了石头沉在河里,又或者是扔到了山里的悬崖下……当然,最经常是埋在院子里的,要知道,有一个词它叫做灯下黑。”   他抬起头,目光里有着锐意。   “而凶手,往往是夫家人。”   “私奔,乍一听是妇人行为不检,实则是夫家人人面兽心!”   那眼神太锋利,话里的意思太颠覆伦理,汪驿丞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   …… 第151章 (捉虫)   “你是说丽娘她,她死了?”   反应过来的汪驿丞惊疑不定,拿着旱烟杆子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好半晌,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的将死这个字眼说了出来。   顾昭几人有些意外。   汪驿丞声音沙哑,“你们不必看我,我刚刚来这,正准备喊大钱用膳,前头你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就听了后半截。”   “……你们说,大钱可能是我的孩子?”   说完这话,汪驿丞抬头看了一眼钱伯明。   钱伯明也看了过去。   他的眼睛很亮,好似有一层水光笼罩,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话头,眼里有孺慕之情流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生生的压抑住了,故作豁达和寻常模样。   顾昭几人看了都是心酸。   钱伯明要真是汪驿丞的孩子,这简直就是一家子的人都遭大罪了。   从小就被唾弃阿娘跟别人私奔了,还被骂是爹不详的野种崽,人人可欺,人人能指指点点,钱伯明就跟野草一样,囫囵又狼狈的长大了。   别瞧他眼下高高壮壮的模样,日子艰难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闷着被子偷偷的哭泣,心里的难过自是不用说。   另外,以为婆娘和人跑了,孩子不是自己的汪驿丞也可怜,几乎是愤懑自苦了十几年。   当然,最可怜的还是钱娘子。   没了命不说,死了还被泼一身的脏水,平白被怨被骂被恨了十几年。   而这一场恶事的原因,究其根本,应该是为财吧。   听了钱伯明的话,顾昭和陈长史有着同样的猜测。   ……   汪驿丞又问,“丽娘,她当真死了吗?”   顾昭点头,“是,钱娘子是没了。”   汪驿丞不肯相信,只见他眉毛一拧,三角眉倒竖,眼里有锐利凶悍之炁溢出。   偏生嘴唇抿了抿,又透出一股倔强,带着一分脆弱的倔强。   “你有何证据说丽娘她死了?”   还不等顾昭等人说话,汪驿丞的眼睛朝陈长史方向横了横,又道。   “你方才那话说服不了我,是!我承认是有一些夫家害了媳妇,然后谎称媳妇和人跑了,这些事,我走江湖的时候也是听过的,不过,那凶手多是夫婿。”   “我自己害没害丽娘,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至于旁人……   他们作甚要害了丽娘?   害了丽娘,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汪驿丞瞧了钱伯明一眼。   下一瞬,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妥之处,神情怔楞了片刻,原先那倔强和锐利凶悍都泄去了几分,面上透出了惊疑和茫然。   他也五十来岁了,年轻时身手再好,生活再恣意洒脱,这十几年来的愤懑自苦也让他憔悴不已,如今的他,就是一个佝偻下背脊的老头儿罢了。   露出这样的神情,汪驿丞瞧过去有几分的可怜。   顾昭和陈长史对视一眼,知道汪驿丞虽然嘴上说着不信,心里还是疑心上了自家人了。   谁让他那侄子那般迫不及待。   原先只是没有往那方面想,揭开钱娘子私奔的真相,依着结果倒回去想,处处皆是蛛丝马迹。   ……   顾昭:“很遗憾,钱娘子确实是没了,在传出私奔的那一日。”   说完,她将相面一事说了说,最后道。   “既定的亡母事实映照在面相上,大钱哥在同一日月角有损,说明那一日,钱娘子便亡故了,既然亡故,那便不会有私奔一事。”   相面之术?   汪驿丞眉头皱了皱。   钱炎柱瞧不得旁人怀疑顾昭,赶在汪驿丞开口之前,他紧着就道。   “哎,住口!”   “我们靖州城,那是人人皆知顾小郎有大本事的,你可不许说我们顾小郎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啊,小心我捶你!”   说完,他还捏了捏拳头,在汪驿丞面前晃了晃,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顾昭啼笑皆非。   “来,炎柱哥吃个饽饽。”顾昭拿干净的筷子夹了个饽饽到钱炎柱手中。   钱炎柱接过饽饽,掰开,往里头夹了一筷子的菜,又添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眼睛还不忘瞅着汪驿丞。   说实话,汪驿丞确实觉得,相面之术的说辞儿戏了一些。   那厢,被钱炎柱这般维护着,顾昭的心里暖暖的,眼眸里都带上了笑意。   不过,她也能理解汪驿丞,毕竟有一句话说了,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可有太多人依着方术一事招摇撞骗了。   名声都被败坏了。   顾昭沉吟片刻:“我有一法,能知你们是否为父子亲缘。”   这话一出,钱伯明猛地抬头看了过来,便是汪驿丞也是心肝一颤,手上的旱烟杆子紧了紧,目光炯炯的看了过来。   陈长史也是意外,“哦?顾小郎有法子?”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接着就道。   “滴血认亲可不成,那不准的。”   汪驿丞喉头干涩,“不准吗?”   陈长史看了一眼过去,“自然是不准,都说滴血认亲,血能融到一处的便是有亲缘,融不到一处的便是没有亲缘,这事,我们大人早就寻人试验过了,一点都做不得数。”   他说着摆了摆手,继续道。   “当初因着一宗亲缘有疑的案子,我们大人寻了一百对的母子,滴了母亲的血在碗中,又让做儿子的随后往碗中滴去,只有半数的血能溶到一处。”   “然后,大人又寻了不相干的人试探,也是有人的血能融到一处。”   “融到一处的偏生没个规则,有的是耄耋老太和总角娃儿的血相融,你总不能说是这耄耋老太老蚌生珠,又生了个小娃娃吧。”   最后,陈长史一锤定音。   “可见,滴血认亲它就是做不得数的!”   汪驿丞沉默了。   当初他回来时瞧不到丽娘,听着乡亲和家里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丽娘和人跑了,又说她这些年一直不安生,生的娃娃的生辰在腊月十五,偏生他走的时候才堪堪过完元宵十五。   十一个月啊。   只听过妇人怀胎十月,有的娃娃生得早一些,又有劳什子七活八不活的说法,哪里听过谁家妇人怀了十一个月的胎?   就是如此,他还是心怀侥幸,偷偷的和还是小娃娃的钱伯明做了滴血认亲。   呵,血滴没有相融。   汪驿丞神情复杂的看了钱伯明一眼。   这孩子……他还和自己生得不像,不像到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养他在身边,所有人都在说,说说说,一直说,不停地说,今儿侄儿还闹上了驿站,让他有时想要忘上一忘都不成。   如今,却有人说大钱很可能就是他的孩子。   汪驿丞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   ……   顾昭摇头,“不是滴血认亲,是寻亲的术法。”   汪驿丞和钱伯明都愿意一试,此处是饭堂,时不时有人过来打饭用膳,汪驿丞领着顾昭往后院方向走去。   陈长史吃得差不多了,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跟上。   钱炎柱和卓旭阳也是好奇得紧,两人急急的将碗里的浑酒装到肚子里,一人抓一个饽饽在手中。   陈长史:……   他手中的折扇敲了敲两人的脑袋,笑着摇头。   “德行!”   钱炎柱和卓旭阳嘿嘿笑了一声,半点不介意。   大人请客,可不能浪费一丁半点,尤其是那消乏的浑酒!   ……   驿站后院。   放眼望去此处颇大,一间间细密的屋舍围了个圈,屋门朝内,既是围墙又是屋舍。   平日里,这处是驿丞和驿卒居住的地方,白板石铺就的天井,地面微微有些倾斜,留了流水的沟渠。   不远处有一口老井,平日里取水方便极了,因此,这处院子颇为干净整洁,炁息也干净。   顾昭示意钱伯明将手掌伸出。   钱伯明:“等下!”   接着,他在顾昭愣神的时候,急急的跑到井水边,摇了一桶水上来,认真的洗了洗,又将水倒到暗渠之中,这才跑了回来。   钱伯明将手掌在衣裳上擦了擦,递了过去,道。   “顾小郎,我准备妥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喉头动了动,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瞧过来的眼睛瞪得有些大,黑白分明,笼着一层的水光。   显然是忐忑模样。   顾昭顿了顿,轻声道,“放心,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钱伯明怔楞了下,是啊,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随即,钱伯明感觉自己右手的无名指痛了痛,他低头一看,只见上头有一道划痕,鲜红的血从中冒出,下一瞬,就见顾小郎往他破口的手指处拂过,瞬间,手指处有一道沁凉之感。   莹光一闪而过,才破口的伤口便又愈合了。   钱伯明眼睛睁得老大,“这,这是又好了?”   那厢,汪驿丞心里的震撼更大,他就站在旁边,因此瞧得也更真切,只见这顾小郎取了大钱的血,鲜红的血被她指间一弹,瞬间在半空中停滞,像个血滴子一样。   这真是个有本事的!   不是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   这一刻,汪驿丞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紧着,他的目光朝顾昭看去,又看了一眼犹自看自己破了又好的手指头的钱伯明,目光中流淌着自己都不曾说出口的期盼。   顾昭手一扬,一道符箓出现在指尖。   只见黄纸朱砂的符箓包裹住半空中停滞的血滴,倏忽的无火自燃,接着,就见那血滴子氤氲成了一团朦胧的红气。   钱伯明和汪驿丞都紧张的盯着这团红气。   顾昭看了两人一眼,解释道。   “这是寻亲符,寻的是至亲之人,方才我取的是大钱哥无名指的指尖血,取的是父子连心之意,你们是不是父子,血缘会告诉我们。”   话才落,就见半空中那氤氲的红气似是寻到了方向,一点点的蜿蜒,最后成细长的红线。   一半在钱伯明的指尖,另一半缠绕到了汪驿丞的指尖。   两人同时的抬起手,红线跟着动了动。   只见血气氤氲,虽细却不断。   如此,钱伯明和汪驿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是父子啊,嫡亲亲的父子啊!   ……   苍天呐,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汪驿丞眼里淌满了泪水,眼泪划过黝黑沟壑的脸,显得有些狼狈,他似哭又似笑,三角眉的映衬下,那张脸又有些凶。   钱伯明担心不已,他踟蹰了下,小心的喊了一声,“驿丞大人。”   这一声驿丞大人,汪驿丞眼泪淌得更凶了。   顾昭怕他还不清楚,解释道:“大钱哥,他是你阿爹,亲亲的。”   卓旭阳上前两步,搂过钱伯明,叹了一声,末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   “造化弄人啊,大钱小弟,不是驿丞大人,他是你阿爹,你该唤一声阿爹的。”   “啪!”只听一声皮肉的脆响,紧着又是好几声,“啪啪啪!”   众人急急的看去,原来是汪驿丞正用力的摔自己的脸,只见他黝黑的脸一下就红了,力道之大,竟然没有半分的留情。   “我没脸,我没脸啊!”汪驿丞老泪纵横,“我没脸做大钱的阿爹啊!”   孩子就在他身边,他竟然都没有认出来。   只以为他是别人的崽……他没脸啊!   “别这样,你别这样!”钱伯明三两步上前,一把拽住汪驿丞摔脸的手。   汪驿丞还待继续,突然,就听一声大喝,“阿爹!”   汪驿丞愣了愣,缓缓的侧头,面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嘴唇抖了抖,好半晌才找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问道。   “你叫我阿爹……你,你还愿意认我吗?”   钱伯明眼里涌泪,用力的点头。   汪驿丞捂脸,失声痛哭,“可是我没脸啊,大钱,我没脸啊,你就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你就是我儿,我没有养你,没有理你,我不是阿爹啊。”   “你是阿爹!”钱伯明的声音也大,“你养我了!我就是你养大的,我生病了,是你在我的旁边照顾的,衣裳是你洗的,饭是你煮的,赶大集时,是你带着我去市集上买好吃的糕点……别人欺上门,回回也是你挡在前头,将他们打发走。”   他越说,眼里的水光越盛,最后声音哽咽。   “除了没有喊一声阿爹,你就是我阿爹啊!”   汪驿丞看了看钱伯明,倏忽的两人抱头痛哭了起来。   顾昭几人瞧了也是心中发酸。   陈长史唏嘘,“虽然晚了几年,总比一辈子都不清楚来得强,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以后都得开开心心,和和睦睦的,也不枉父子这一场缘分。”   “说来,今日算是团圆的好日子呢。”   顾昭点头:“没错,真相可以迟到,但不能不到。”   ……   片刻后,汪驿丞最先缓了心神,他拿出帕子递给钱伯明,钱伯明憨憨的笑了笑,眼里还有泪花,“阿爹,我自己有。”   汪驿丞直接替他擦了擦脸,“阿爹知道你有,可阿爹就是想帮你擦擦。”他停了停动作,看着钱伯明的脸,有些惆怅的叹道,“转眼都这么大了,阿爹都没有好好的瞧过你,是阿爹对不起你。”   钱伯明只是摇头。   汪驿丞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两分。   “还有你阿娘。”   听到汪驿丞提起钱娘子,钱伯明沉默了下,心情也跟着低落了下去。   汪驿丞的视线看向顾昭,又看向陈长史几人,倏忽的就撩开袍子跪了下去。   顾昭连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驿丞大人使不得!”   “使得使得!”汪驿丞下盘沉沉,顾昭一扶没有扶住,他回头看向钱伯明,“大钱,咱们给恩公们磕个头!”   “哎!”钱伯明跪得干脆,脑袋瓷实的在白板石上磕了下去。   “砰!”   顾昭几人听得心肝都抖了抖。   钱伯明抬起头,额头红了,一下就鼓个包起来,偏生他还在那儿憨笑。   几人愣神的时候,汪驿丞也磕了下去。   顾昭:……   夭寿哦!   她折寿了!   ……   一行人往待客的茶室走去。   说是茶室,其实也不过是两丈宽的一间屋舍,里头搁了张长桌,长桌旁边配了长条凳,桌上一青瓷的茶壶,西面窗棂下头搁了个红泥的炭炉。   钱伯明拎了炭炉上的大肚铜壶,抬脚去外头打水,准备一会儿给众人泡一壶好茶。   汪驿丞摩挲了下杯盏,再抬头,眼眸里有锐利之意。   “我准备报官。”   顾昭和陈长史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知,这事很可能是汪家人所为,就是不知道有几人参与了,每个人又参与了多少。   时人讲究家丑不外扬,法外容情,血脉相连,家事族中了结,汪驿丞这一声报官,着实的不容易。   汪驿丞苦笑了一下,“我对不起丽娘……我没有信她。”   顿了顿,他又道,“这一次,我不想再和稀泥下去,有罪治罪,当有天家律法制裁,是误会的话,我给他们赔不是。”   说完,他目光炯炯的看向顾昭,“还请顾小郎助我,能否帮我寻寻看,看看丽娘的尸骨在何处?”   顾昭还未说话,陈长史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掌心。   “可以往院子里寻一寻。”   这一句话,汪驿丞听了心里又是一阵苦涩。   是啊,说不得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要是亡魂在旁边瞧着,被泼了那样的脏水,自己也跟着疑心了,她该是多绝望难过。   对于大钱,她又该多不放心……   汪驿丞抹了把脸,目露期待的看向顾昭。   顾昭想了想,“她的生辰是何时,被传做和人私奔的那一日又是何时,驿丞大人可知?”   “我知道我知道!”汪驿丞连忙道。   说完,他紧着就将生辰八字和日子说了说,顾昭当场化了元宝下去,火光燎过,随即就见元宝化作了灰飞,此处蓦地起了阵风气,风打着旋,吹得纸灰盘空。   汪驿丞紧张,“顾小郎,这是何意?”   顾昭抬头看那飞灰,“供奉有人收,她还未投胎。”   竟然当真是死在那一日。   汪驿丞心中五味杂陈。   钱伯明拎着茶壶,听到这话,也在门口愣在那儿了。   顾昭看了他们一眼,“我请钱娘子上来,问一问这埋骨之处吧。”   “哎!”汪驿丞又想见,又怕见,倒不是惧怕亡魂,他是怕见到丽娘埋怨的眼神。   他没有信她,她该是怨他的吧。   ……   顾昭又燃了一柱清香,香火腾空,化作一只长脚白鹤,白鹤带着口信跃入鬼道,片刻后,钱娘子有了回应,此处风炁骤起,顾昭看了一眼插在白米中的清香,轻声道。   “她来了。”   随着话落,汪驿丞和陈长史几人一下就觉得周围的温度下去了一些,寒毛不受控制的起了,钱炎柱甚至打了个颤抖,卓旭阳一拍他,低声喝道。   “顾小郎还在这呢,你出息一点。”   钱炎柱看了顾昭一眼,只见风炁扬起他的发丝,青烟笼罩,小郎的面容瞧得不真切,不过,自己的心一下就定了。   怕啥!这可是人鬼两道通吃的主儿!   钱炎柱的腰板一下又挺直了。   此时正是天擦擦黑时候,还是有天光的,然而,随着顾昭一句来了,此处黯淡了下来,风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风停了,那抹幽冷却仍然萦绕几人的周围,就好像,就好像他们的旁边真的来了一只鬼一样。   顾昭的目光随着钱娘子而动,最后落在钱炎柱旁边。   钱炎柱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天呐,这钱娘子就站在他的旁边啊,怎么回事,不怕的他,腿肚子突然有点发酸发软了。   钱炎柱偷偷的往卓旭阳那边靠了靠。   卓旭阳嫌弃:出息!   紧着,他也偷偷的挪了两步小碎步。   钱炎柱:……   ……   顾昭看了一眼钱多丽,她是个高挑的妇人,五官姣好,只是此时面色青白,还带着死寂之炁,魂灵僵僵的,脚浮地三尺,瞧过去有些骇人。   “钱娘子,我们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被人害了,你可知道自己的埋骨之处?寻到尸骨,驿丞大人准备报官。”   钱多丽缓缓的点头,声音幽幢,“知道。”   顾昭微微颔首,“钱娘子说她知道自己的埋骨之处。”   汪驿丞着急,“是谁,丽娘,是谁杀了你?”   这话一出,钱多丽死僵的面上闪过嘲讽的笑意。   “杀我之人多了,汪仁鹏,汪福林,黄心莲,他们各个都是凶手!小腰村的人都是帮凶!是他们害我的,是他们害我的,他们害我的!”   只见她越说越大声,最后鬼音尖啸,如巨浪纷沓拍来,瞬间,此处鬼炁煊赫,桌子簌簌的动了,桌上的茶盏也上下抖动。   青瓷相碰,发出砰砰的声响。   浓郁鬼炁中,钱多丽的身影若隐若现,众人只见一位穿青袍的妇人悬地三尺,手垂两边,衣袖无风摆摆。   与此同时,她的脑袋处破了个大洞,上头有红的白的液体淌出。   …… 第152章 (捉虫)   鬼炁煊赫,鬼音幽幢。   钱娘子的嘴角边似是牵起一丝笑,诡谲阴森,她缓缓的抬起头,目光直刺汪驿丞,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便是你……你也是帮凶!”   汪驿丞原先瞧见钱多丽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被这一声喝问后,他一屁股跌坐到了长凳里,难以置信又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我,我也是帮凶吗?”   钱多丽恨声,“不是你是谁?就是你挑起的罪孽!”   “……我真恨,真恨呐。”   幽幢的鬼音似要将那绵长的愤恨和惆怅道尽,只见那双死寂的眼神有了波动,就像平静的江面下是汹涌的旋涡,一不留神就将人拖下。   下一瞬,青色袍子漫天扬起,如泼墨一般。   鬼影晃了晃,不过一个错眼,钱多丽就带着满身的怨恨,突兀的出现在了汪驿丞的面前。   几乎是脸贴着脸。   汪驿丞一个吸气,就能嗅到对方身上那血液的腥气,隐隐的,还有一股泥土的腐败之味。   这一张脸……   汪驿丞看这近在咫尺的脸。   多么熟悉的五官啊,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就像以前丽娘和他在生气,绷着脸没了笑模样。   丽娘性子明朗,他只要逗一逗,哄一哄,很快就又能见到她开颜了。   不,不一样了,她不会再开颜了,她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感情,空荡荡的,带着一片的死寂。   这一刻,对着钱多丽那青白的鬼脸,汪驿丞终于意识到,他熟悉的丽娘,她死了啊,早已经死了。   ……   鬼炁煊赫,似是想起什么,钱多丽面上涌起愤恨,无数的恨朝她纷沓而至,她就像溺在江水中的人,随着江波徒劳的上下起伏,伸手要去抓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   救她,救她啊。   绝望悲怆涌上心头。   岸边有瞧不到脸面的人在冲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唾弃的,不怀好意的……他们都在旁观,神情冷漠又嫌恶,没有一个人朝她伸出援手。   他们只会落井下石。   她恨呐,她真是恨呐。   瞬间,此处的鬼炁愈发浓郁了。   ……   旁边,瞧着几乎是突然出现在汪驿丞面前的钱娘子,钱炎柱心中一紧,为汪驿丞捏了把冷汗。   不自觉的,他另一只手拽住了卓旭阳的衣角,神情紧张戒备。   卓旭阳瞥了一眼,嫌弃!   “松开松开,给人瞧到了像什么样!”   他将衣角拽了回来,伸手弹了弹,真是的,衣裳都被抓皱巴了!   钱炎柱小声,几乎是气音,“卓哥,你说,钱娘子该不会是要化作厉鬼了吧。”   他可是也看过不少话本子,听过不少坊间鬼事的。   这衔怨而死的人,那是会成厉鬼的,尤其是钱娘子这样死得又惨又冤枉的。   钱炎柱的视线落在钱娘子的后脑处,只见那儿的伤口深可见骨,显然,这便是致命的地方了。   卓旭阳顿了顿,眼里闪过一道无奈,他伸出双手,捧着钱炎柱的大脸蛋,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个笑。   钱炎柱:……   卓旭阳将这大脸蛋一扭,示意他看角落那处,下巴微微一昂。   “瞧到没?顾小郎在安抚她呢。”   钱炎柱这才注意到,那碗白米上插的香条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燃烧,很快,猩红的香点便燃到了香脚位置,无数飞灰落在白米上,与此同时,顾昭掌心拢过,又燃了三柱清香插上。   在第三次插香的时候,香火燃烧的速度正常了,钱娘子面上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了。   她又看了汪驿丞一眼,缓缓的退开了身子,飞扬的袖袍重新归于平静。   钱炎柱惊奇:“哎,神了。”   卓旭阳趁机教小弟,“做咱们衙役的,旁的不说,胆大心细那是基本要有的,下次遇到事,别光顾着咋呼了,要瞧瞧,多看看,眼睛看了,脑袋也要想了,知道没!”   钱炎柱也干脆,“受教了受教了。”   ……   钱娘子平静了下来,身上的鬼炁收敛,死相也收了回去,此时踮脚浮空三尺,双手垂在旁边,虽然还是面色青白死寂的模样,好歹没有方才那般吓人了。   钱伯明却不平静了。   “阿娘,什么是小腰村的人都是帮凶?汪仁鹏,汪福林,黄心莲……”   念着钱娘子方才说的名字,钱伯明的视线看向汪驿丞。   汪福林,他是阿爹的弟弟啊,他该喊一声叔叔的,就是黄心莲也不是外人,她是汪福林的婆娘,是婶娘啊。   顾昭和陈长史都叹了口气,果然,他们想的不错,这一事就是夫家人所为。   汪驿丞老眼昏花,“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何要这般做。”   钱娘子还未说话,顾昭看了她一眼,道。   “事已至此,驿丞大人的心中应该也有了猜测吧,都说谋财害命谋财害命,我想,他们应该是为了你曾经许下的田地,还有身后财,才做了这等恶事。”   钱伯明和汪驿丞都朝顾昭看了过去。   顾昭顿了顿,目光直视汪驿丞,认真道。   “大人,人心是会被养大的,老话都说了,升米恩斗米仇,你到三十来岁了还未娶亲,又一直说着要侄子汪仁鹏给你摔盆送终,在你侄子,甚至是弟弟弟媳一家人眼里,你家的东西早就是他们家的了。”   “你的成亲生子,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见老哥哥成家的喜悦,这是背叛了曾经许下的承诺。”   说着,她又将视线看向一旁的钱多丽,继续道。   “而钱娘子,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夺他们家财的人,又如何能善待?”   “都说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在汪家人眼里,钱娘子她不是大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狐媚子,是眼中钉是肉中刺,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存在。”   “一切皆因贪字起。”   说罢,顾昭问钱多丽,“钱娘子,可是因为这?”   钱多丽恨声,“没错!”   她瞧着没有信任自己的汪驿丞,连他都恨上了。   她好悔好恨,她这样一个自赎自身的花娘,怎么还想着相夫教子,一家合乐?   她就该一个人过日子,孤孤单单的终老,好过被人害了,还要被泼一身的恶臭。   想着由始至终都没有人相信过自己的清白,许下一生一世相互扶持的良人也是如此,钱娘子心生怅惘了。   也是,从泥塘里出来的人,就算不在泥塘里了,身上也是带着淤泥的恶臭的。   ……   汪驿丞的心神震了震,好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抖了抖唇,喃喃道。   “是我,是我养大了人心。”   想着时常逼迫上门的汪仁鹏,想着他骂钱伯明,一口一个野种崽的模样,汪驿丞气得面目都扭曲了。   他怎么敢!   他怎么有脸!   接下来,在钱娘子幽幢的鬼音中,众人也知道了这尘封了十几年的真相。   原来,当初钱娘子进门时,汪家人便不痛快了,尤其是妯娌黄心莲,她几乎是要将不喜摆在脸上了,惯常摔摔打打,眼睛瞅着隔屋,嘴里骂着狐媚子。   乡人好热闹,尤其喜欢闲说旁人家的家长里短。   汪家老大汪福喜十几年不愿意娶亲,偏生捞钱的本事不差,日子过得痛快又恣意,大家伙感叹的时候,也不忘羡慕汪家老二汪福林,尤其是汪福林的大儿子汪仁鹏。   “……生得像伯伯,有福着嘞!汪家老大说了,以后没有亲子也不怕,就靠侄子养老送终了!嗐,也是人家仁鹏会长,大家伙仔细想想他那眉,那眼……简直是比亲儿子还像亲儿子呢!不怪汪家老大疼他!”   “哟!那钱财可不少啊。”   “那是,福喜身手好,朋友多,面子也广,来钱的门路多着呢,瞧见没,前段时间还添了五亩的田,都赁出去收租了……啧,咱们小腰村的田地可不是别的地方能比的,咱们这是长金疙瘩银疙瘩的土疙瘩啊!”   “……”   这样的话,在村子口的树下纳凉,乡亲们摇扇时能听到,在河边石头坡上,妇人们洗衣时也能听到。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的风声变了。   “大消息大消息,福喜要说媳妇了!”   “……哪个福喜?”   “嗐,还有哪个福喜值得我这般意外的?村东汪家啊,汪家老大,一直不愿意娶媳妇,老出息的那个!”   “啊,他要说媳妇了?娶的谁家的姑娘?啧,这下他那弟媳妇的盘算要落空了。”   “可不是,这有了媳妇,亲儿哪还会远?我记得福喜也不大年纪吧,三十几来着?”   “大什么大,刚刚三十出头。”   “那成,还是能生娃的,才三十岁出头怕甚,搁大户人家的家里,七十岁的老大爷还能讨个小姑娘,生个老来子呢。”   “瞎说什么呢!”洗衣的大娘笑骂,“老大爷讨小娘子,谁知道这老来子是谁的?大户人家可不比咱们农家淳朴,人家家里乱着呢,说不得给老太爷生的是孙子,是太孙子,嗐,老大爷也不亏,左右都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大娘挤挤眉,一副大家都懂的模样。   瞬间,众人哄堂大笑,此处热热闹闹。   “对了,汪家老大说的是谁家的姑娘啊?”   “哎,这倒是不知道,没事,回头打听打听便知道了,就是福林媳妇的富贵要飞走喽!”   众人洗完衣裳,挽着裤腿,腰间跨着木盆,上头搭一根捶衣棒,相互结伴,三三两两的走了。   众人走后,在另一个石头坡上,黄心莲咬牙切齿的站了起来,她丢了捶衣棒到木盆中,插着腰鼻孔出气,胸膛大力的起伏。   倏忽的,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目光一狠,恨声道。   “才到哪呢,娶妻还能休妻呢,那等地方出来的,可以被人指摘的地方多着呢,指不定以前吃多了药,生不生得出来都得两说。”   “呸!大伯靠的还得是我们家仁鹏!”   她喃喃自语,声音一低,空旷的河边犹如是地狱里探出的恶魔之语。   “就是生了,谁又能说一定是汪家的种?”   想着方才洗衣大娘说的富家老翁生子之事,黄心莲眼眸闪了闪。   她就不信了,一个人说孩子不是汪家的,大伯哥不信,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说孩子不是汪家的,大伯哥还能不信?   打定主意,黄心莲气定神闲的端起了地上洗净的衣裳,踩着轻巧的步伐回去了。   要怨,就怨自己是那等地方出来的吧。   ……   驿站。   钱娘子的眼睛看过众人,最后落在汪驿丞的身上,幽幽道。   “我还未入门,她便隐隐的将我的事透露了出去,是,我是妓子从良,这是我的前半生,我命苦,入了那糟粕之地,我谁也怨不了,她说的不过是实话。”   “但她没有安好心啊,后头什么不安分,同人私通,重新操持做暗门子……这些事都是她编排的,你走之后,她可劲的编排的!”   ……   黄心莲手段也颇高,她只时不时的在别人谈起别人家香艳之事时,愁眉苦脸,神情忧愁模样,别人问起时,她便欲言又止。   见她这般模样,村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兴味和八卦。   汪福喜的媳妇,那可是出自窑子的啊!   后来旁人寻上门探问,她只要摇着头,又或是似是而非的说上两句,接着再一脸慌忙的否认,一副说错话的懊恼模样。   问的人自会自己想,想了还不干休,转头便又和旁人说起了秘事。   “我和你说个秘密啊,福喜那媳妇可不老实!福喜刚走,她就盯着别人家的汉子瞧了。”   “呸,不要脸!我就知道,那种地方出来的,怎么能少得了男人?那裤腰带都是松的!”   听的妇人唾弃了一番,转过头,这位妇人又和另一个人说道。   “你知道吗?福喜那媳妇和汉子进林子了,出来时小脸红扑扑的,裤腰带都没扎好。”   “天呐,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人家两只眼睛瞧得真真的!”   “……”   ……   驿站里。   钱娘子眼里沁出血泪,“我命苦啊,天都不怜我,伯明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一个月才出来,大家伙说得更起劲了,这些我都不怕。”   “便是你回来了,不相信我了,咱们不拘休妻还是和离,我都不在乎,我自己有手有脚,我还会做糕点,总归能将孩子养大。”   “就是这样,汪家人都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汪驿丞艰难的问道,“是谁?福林、仁鹏,还是黄氏?”   钱娘子沉默了下,“是汪仁鹏。”   自从她名声坏了,村子里总是会有不知所谓的汉子偷摸的摸上了她家门口。   钱多丽死寂的眼里闪过一抹厌恶,呵,男人!   白日里一副鄙视她,恨不得她走过的地方都要呸呸两口唾沫消消晦气的模样,夜深之时却偷摸的寻上门,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一些不着调里的话,什么亲亲乖乖都喊得出来,着实令人作呕。   一个个都被她拿大竹竿打走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旁人不清楚,汪家人又怎么会不知道?黄心莲欲言又止的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村子起的流言,汪福林和汪仁鹏一清二楚。   毕竟,黄心莲瞧着村子里的人都认为钱伯明不是汪福喜的孩子,心里可是自得的很,更是没少对孩子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汪家。   所以,他们也怕,怕最后汪福喜回来后相信了她。   说一千道一万,旁人信了,汪福喜没信,那这场筹谋就是白搭。   尤其当初被征兵的人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他们说了,汪福喜身手好,在营地里头立下了功劳,救了个大人物,回头该被嘉奖一番,很可能会成为驿站中的驿丞大人。   驿丞大人啊……   仙安驿站往来都是富贵官爷,王孙贵族,只要将那等人家服侍好了,人家手指缝里漏出一丁半点,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大财!   汪仁鹏眼眸一狠,“既然事情做了,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黄心莲和汪福林对视一眼,心肝都颤了颤。   “儿啊,你说要如何?”   汪仁鹏抬起头,三角眉短而毛杂,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一不做,二不休,斩草就要除根,咱们将伯娘水性杨花这事儿做实了。”   ……   驿站里。   “死人才没有办法辩解。”   钱娘子似哭似笑,鬼音阵阵。   “他心狠啊,抡起锄头就将我杀了,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树下,黄氏穿了我的衣裳,抱着包裹,趁着黄昏夜色,特意从村子口跑了过去。”   “旁人其实没有瞧清楚,我知道的,他们其实都没有瞧清楚走的那人是谁,为着热闹,为了有谈资,他们添油加醋,就跟以前的每一回一样……”   “就为了有那么点说头,他们都说瞧清了,说走的那人就是我,说我和旁的汉子私奔了……有模有样,有鼻有眼。”   鬼音声声泣泪,钱娘子看向汪驿丞,眼里有着不甘心。   “你也没有信我,你也没有信我!”   汪驿丞跌坐了下去,喃喃道。   “是,我没有信你。”   顾昭听了,心里难受得慌。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汪家人当真是杀人诛心。   钱伯明眼里有泪打转,“娘……我也不好,我也没有信阿娘,明明阿娘不是那样的人。”   “傻孩子,你才多大的人,娘怎么会怨你?”   钱多丽瞧着钱伯明,沉默了片刻,喧嚣的鬼炁都收敛了,就像怕鬼炁会伤到面前人一般。   “都长这么大了。”   “对不起,娘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早早的就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这些年,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虽然鬼音幽幢,阴森又可怖,只这么一句话,钱伯明听了,鼻子就是一个酸涩,瞬间泪意上涌,声音都哽咽了。   “娘,我不难过……真的。”   “傻孩子。”钱娘子平静了许多。   ……   钱娘子的尸骨竟然当真是被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这事既让人难以置信,又让人觉得,此事在情理之中。   陈长史叹了一声,“只有在家里埋了,才不会被旁人注意到,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立马明了。”   “毕竟,丢在山里,骨头会被野兽叼起,扔在河里,绳子泡烂了,尸骸可能会浮起来,回头被人瞧见了,报官了就不妥了。”   卓旭阳附和,“大人说的没错,灯下黑,那些恶人就是算准了别人想不到这。”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风起了,放眼望去黑乎乎的一片,树摇影动,驿站陆陆续续点上了烛火,每一个屋舍的窗棂处都映着影子,或站或坐,通铺的屋舍里更是有数道影子交错。   白米上的香条不急不慢的燃着,米上覆盖了一层飞灰,白米已经没了原本的颜色。   汪驿丞一刻都坐不住,只想现在就回小腰村,寻出钱多丽的尸骨,再押汪仁鹏一家见官!   他恨声道,“不成!让这狗崽子还能安心的再睡一夜,我不甘心,他们应该马上就去牢里睡稻草去!”   顾昭想了想,时人讲究亲亲相隐,汪驿丞毕竟年岁在那,方才汪仁鹏带人来闹事就可以看出,这汪仁鹏在村子里颇吃得开。   回头驿丞大人要是吃亏了就不妥了。   再说了,这等恶人,不见他们得报应,她今晚如何能睡得着!   顾昭暗暗咬了咬牙,决定一道跟去。   ……   汪驿丞唤人,一方面带着他的手信去府衙,寻求仙安县衙派出衙役相助,另一方面,他自己带上了几名驿卒,准备去村子里将人先捆了。   他当驿丞多年,在仙安县令那儿,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钱娘子瞧着这一幕,沉默片刻。   “那是你的弟弟和侄儿,还是曾经说要给你摔盆的侄儿,你舍得?”   汪驿丞抹了一把老脸,只这么一会儿,他的背更弯驼了,模样好似更苍老了。   “丽娘,他们害了命,犯了错,自然得受律法惩戒,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将你认作是我的妻子的,咱们拜了天地的……”   “他们害了你,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日发现。”   汪驿丞顿了顿,想起过往,只觉得五味杂陈。   终归是他辜负了她,是他看轻了她,就因为她是从楼子里出来的姑娘。   所以,他们说,每个人都说,他就如此轻易的信了,没有多加询问,这些年,他一直避着去想钱多丽这个名字,他只以为他生死不明,前程未卜,她等腻了,灰心了,吃不得苦了……这才寻上了旁的汉子。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他看轻了她啊。   倘若他不信,当初就闹上府衙,说不得早就真相大白了,丽娘的冤屈能洗清,他和大钱父子之间的缘分也不会蹉跎这般久。   不,不是说不得,是一定会的!   钱多丽死寂的眼里了有了凄惶。   “怨谁,怪就怪我的命贱,是烂泥里爬出来的,我以为我爬出来就能洗干净了,结果呢?不会干净了,不会干净了……我这一辈子,一身都是淤泥的恶臭。”   这时,一道清灵的元炁笼上自己,钱娘子觉得满心的愤懑都被消去了,就像沙漠里的人寻到了甘露,心灵也平静了下来。   她侧过头,目光朝元炁涌来的方向看去。   是唤自己从鬼道到人世的小道长。   顾昭宽慰:“钱娘子莫要轻看了自己,在我等眼里,你比汪家人干净多了,他们才是一身的淤泥恶臭。”   陈长史点头,“不错。”   “黄心莲和汪仁鹏心毒,那汪福林也一样,要是心中真没有恶念,又怎么会放任婆娘和孩子如此行为,不过是心黑,还要做那老实淳朴人的模样罢了,在我看来,他这一家之主更是恶毒!”   钱娘子犹豫:“当真?”   顾昭点头,“钱娘子应该也能瞧出来了,我是修行中人,在我眼里,娘子的魂灵炁息纯净,没有一丝污浊。”   话落,顾昭站了起来,又道。   “走吧,我带娘子一道去看看汪家人,还有那些多嘴胡说之人,看看他们的魂灵是何等的污浊恶臭。”   说罢,顾昭拂过桌面,那沾了鬼炁的白米被她收了起来,接着,她带着钱娘子往小腰村的方向走去。   …… 第153章   夜里的小腰村更静了,夜色朦胧,众人只见农田阡陌纵横,稻苗随着夜风摇摆。   春日热闹,时不时有蟋蟀和虫儿的鸣叫,水塘上方有零星的流萤飞过,更添夜的静谧。   一行人打着火把,又有骏马踢踏泥土的声音,看家的土狗灵醒,耳朵一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张嘴就狂吠。   一条狗吠了,接连十几条大狗都吠了起来。   瞬间,小腰村像是一粒水入了一锅热油,一下就炸开了。   “哎!今晚怎么回事,咱们家的阿黄怎么叫个不停,别是进贼了吧。”   村东的一间屋子燃起了烛火,村人披了件薄衫,不放心的开了门看了一眼。   这一看,当下有些意外,只见好几匹高头大马,上头坐的人他们也相熟,是仙安驿站的驿卒们,还有驿丞大人,他们村顶顶有出息的老汪!   此时,这些人都绷着一张脸,神情严肃,尤其是驿丞大人。   只见他的背有些弯驼了,还透着些许老态,不过火把映衬下,那倒竖的三角眉凶悍,眼里也有锐意。   “当家的,我怎么觉得老汪这阵仗,颇有些来者不善啊。”   小腰村的银花阿婆扯了扯自家老汉,压低了声音道。   陈老汉皱着眉,他还未开口说话,这时,一道爬起来的小孙孙就像吓到了一样。   他一下就将脸埋到自家阿奶热乎乎的肚子里,带着哭腔喊道。   “阿奶,那个婶婶好吓人啊,脸青青白白的,还会飘,好可怕好可怕。”   银花阿婆和陈老汉唬了一跳。   脸青青白白的还会飘,那是啥,是鬼啊!   “憨娃儿,莫要胡说!”银花婆子用力的拍了拍小娃儿的背脊,脸一下就虎了下来。   “我没有胡说,真的有!”小孙孙抬起头,眼睛看了一眼,赶紧又收了回去,囫囵的伸手一指。   “喏,在那个小哥哥旁边飘着,打着灯笼的那一个哥哥。”   银花阿婆和陈老汉连忙瞪大了眼睛去瞧,这一瞧,当真在这一行打马人里瞧到了一个小郎。   只见他打着一盏宫灯,明明就是正常人那样抬脚走路,然而,他偏偏能跟上这四蹄奔奔的骏马。   步履从容,不急不缓。   下一瞬,橘色的烛光笼过,两人好像真瞧到了影子,它在半空中发飘。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高挑,穿着一身青衫袄裙,发黑如墨,面有青白。   银花阿婆、陈老汉:……   “当,当家的,咱们家孙孙说的对,真有个女人在飘。”   银花阿婆的声音都抖了。   陈老汉皱眉,“老婆子,我怎么觉得……这位女子有些面熟啊。”   银花阿婆沉思,是啊,有几分面熟来着,片刻后,她一拍大腿,眼里露出惊恐。   “是老汪媳妇啊!”   “啊?”陈老汉愣神。   银花阿婆瞪眼,“私奔的那一个,她生得好看,你以前老是偷偷摸摸的瞧她,还偷偷揣了我藏瓮坛里的铜板,没人的时候,老是在她家门口张头探脑的晃悠。”   “哼!你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陈老汉悻悻,“都多久的事了,老黄历了,还说这作甚,孙孙还在这呢。”   银花阿婆瞧了一眼抱着自己腰间的孙孙,只见他仰着头看自己,眼睛黑白分明,带着纯真稚气。   她心中软了软,抬手捂住孙孙的耳朵,没好气模样。   “咱们不听,回头脏了耳朵。”   ……   小腰村的村民,好一些人都瞧到了这一幕,大家心惧的时候不免疑惑。   这老汪媳妇不是私奔了吗?她怎么变成鬼了?眼下,这一行人去的又是哪里?   ……   乡里少玩乐之地,最爱的便是说旁人家的家长里短,有个什么劲爆的事,那是会从娃娃时候说到埋土半截时候。   千遍万遍,犹如第一遍。   眼下这情形,铁定能给谈资添个新鲜的。   谁又能不心动?   虽然有点可怕,不过,大家伙儿人多,这胆气也就壮了!   顾昭一行人到汪家时,好些个村人也跟着到了汪家,他们也不敢靠太近,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眼睛瞧着这边,又急急的往旁边瞟。   一副想看钱娘子,又不敢多看的模样。   零星的话语飘到顾昭的耳中。   “天呐,真的是老汪媳妇,她,她怎么死了?”   “……你们发现没,她和以前一般模样,都说死的时候什么样,做鬼也就什么样,这么一看,她岂不是死了许多年?”   “不是私奔了吗?死了还有脸回来!呸!”   ……   顾昭冷哼了一声,袖袍一扬,此处瞬间鬼炁煊赫。   众人只觉心中发冷,后背不可抑制的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也不敢多瞧钱多丽了,只觉得她一脸的青白好生吓人。   才刚刚呸了一声的老汉捧着脸,发现自己下巴卡住了。   下一瞬,他目光一恍,好似瞧见钱娘子僵着脸看了过来。   对上他惊恐的目光,她勾唇笑了笑,邪恶诡谲。   接着,只见那鬼影一晃,原先在五十步外的钱娘子倏忽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踮脚飘浮,青白的脸凑近,声音阴暗幽幢。   “我自然有脸了……我没有私奔,做恶事的是汪家人,是你们这些多嘴胡说,添油加醋之人,呵呵,今日,我就是回来和你们清算的。”   话落,钱娘子缓缓的站直了身子,死寂的视线瞧过众人。   对上那一张张惊惧的脸,她的眼里有了快意。   众人心悸,然而他们的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这时,汪家屋门打开了,钱多丽的鬼影一晃,又消失不见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砰砰砰的乱跳,惊疑不定的相互对视。   “哎哎,缸子伯被吓得尿裤子了。”   一声压低的惊呼声响起,被唤做缸子伯,也就是方才呸人的老汉面色羞窘得发青。   笑话!鬼贴脸这么可怕的事,他就不信了,他们遇到了会不尿裤子!   他不丢脸,他一点也不丢脸!   ……   汪仁鹏抬脚出了院子,三角眉一拧,凶气顿起,他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落在汪驿丞的身上。   “大伯这是何意?”他瞥了一眼钱伯明,带着被吵醒的不痛快,“难不成是为了傍晚时分,我找他不痛快了,您想了想,又决定替他撑腰来了?”   “大伯。”汪仁鹏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了。   “您清醒一点,大家都说亲疏有别,亲疏有别,您怎么就不懂了?这就一个野种崽子啊,难道,您还嫌他阿娘做的事不够给您丢脸的吗?”   “够了!”汪驿丞一声暴喝。   随即,他一巴掌劈了过去,身手之快,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巴掌已经盖了个瓷实。   汪仁鹏侧歪着头,脸一下就肿了半边,他吐了几口血沫,接着吐了两颗牙齿,说话都含糊了。   顾昭惊叹。   瞧不出来,这驿丞大人当真是老当益壮,身手很是可以啊,不愧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她掌心的元炁散了去。   汪驿丞亲自拿麻绳将汪仁鹏捆了,别看两人模样生得像,驿丞大人还是老汉模样,在他捆人的时候,挣扎的汪仁鹏就像待宰的鸭子一样。   无力又弱小。   汪仁鹏含糊,“大伯,大伯?我是仁鹏啊,您的亲侄子,没有这样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的道理的。”   他拼命的挣扎,在瞧到钱伯明和两名驿卒拿着铁锹,走到院子西南角的那株柿子树旁边时,倏忽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   “不,阿爹阿娘,阿爹阿娘,救我!救我!”汪仁鹏几乎是目眦尽裂了。   再看向汪驿丞时,他眼里是浓浓的难以置信。   汪驿丞眼眸暗沉,“怎么,我知道这事,你很意外?”   “小鹏,你是生得像我,可你只有皮囊像了我,你这孬种模样像极了你爹,恶毒模样又像极了你娘。”   汪仁鹏还在摇头。   不,不能挖不能挖!   怎么会被知道了?   明明,明明十几年来都隐瞒得好好的!   黄心莲和汪福林听到动静出来,瞧到这阵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脚就是一软。   黄心莲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伸手就去掰钱伯明的手,疯婆子一般的撒泼。   “做什么做什么?这是我家的柿子树,是我家的风水树,回头伤到根坏了风水,我和你拼命。”   “……不许挖不许挖!你个野种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钱伯明一把将她推到地上,手中的铁锹一抡,最后在她的面门处停了下来。   “我打死你,你死了就一了百了,多干脆啊,那不是便宜到你了?”   “你们一家就得去牢里吃牢饭,睡臭烘烘的稻草堆,夜里被大老鼠咬耳朵,被蟑螂臭虫爬耳朵……”   “你放心,我和阿爹会好好的,你们一家三口行刑斩首的时候,我们都会瞧,回头再放个爆竹庆祝。”   黄心莲呼吸一窒,随即,她一个咕噜坐了起来,在那儿拍腿,撒泼的嚎啕道。   “天呐,乡亲们,野种崽欺到我家里来了!狐媚子啊,浪荡货生的狐媚子迷惑人啊,大伯只要女人不要兄弟侄子了,我们仁鹏可是嫡嫡亲的侄子啊!”   村人方才瞧着钱娘子的鬼影,心里正发紧呢,他们都不想瞧热闹了,奈何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   听到黄心莲这话,他们心中发苦,只能苦哈哈的表示,爱莫能助。   ……   怕伤到钱娘子的尸骨,钱伯明和两位驿卒挖得很小心,顾昭走了过去,“我来吧。”   只见一道元炁笼过,地上的黑泥如流水一般的流开,有簌簌的声响传来,与此同时,草席包裹的尸身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钱多丽的鬼影出现在顾昭的旁边。   “你,你!”黄心莲瑟瑟发抖,“你是鬼……天呐,鬼,有鬼啊!”   被捆的汪仁鹏停了挣扎,他难以置信的朝柿子树方向看去,面上骇然。   原来如此……   这十几年的秘事会被发现,原来竟是世间有鬼。   ……   “噗通!”只听一声巨响。   几人看了过去,跪地的是汪福林,只见他用力的给汪福喜和钱娘子叩头,惊惶不安道。   “是我,大哥,是我……都是我贪心了,是我眼馋你家的家财,所以心莲在外头胡说大嫂与人私通的时候,我没有吭声……仁鹏杀了大嫂,我帮忙挖坑填土,心莲穿了大嫂的衣裳,装作大嫂和人私奔……我也没有反对。”   这话一出,小腰村众人哗然。   汪福林继续磕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是我没教好仁鹏,大哥,瞧着我劝仁鹏饶了伯明一命,你也饶了我家仁鹏一命吧。”   他仰起头,声音凄厉。   “他是你嫡嫡亲的侄子啊!”   汪驿丞面皮一跳。   村人交头接耳,细碎的声音被清风送了过来。   “也是,都是一家人,哪里就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了?”   “是啊,这可是杀人啊,要是真的送官了,怕是要砍头吧,回头咱们小腰村都得蒙羞了……有这样的恶人,还是图谋大伯家的家财,一家子一道做这恶事,到时,咱们村的小子和闺女儿都不好婚嫁了吧。”   “……对对对,这话在理。”   ……   村人看了过来,银花阿婆想着家里的小孙孙,眉头皱了皱,犹豫的上前。   “老汪啊,你这弟弟说的也在理,要不是他们饶了伯明那孩子,伯明也没命了。”   汪驿丞还未说话,顾昭先嗤笑了出声。   这一声太过嘲讽,在安静的时候显得又大声又刺耳,银花阿婆心生不喜,皱着眉看了过去。   见是方才提灯的小郎,她又有些忌惮。   “这位小郎,这是我小腰村的家事,你家大人没有和你说吗,在他人谈话时,这样发笑是不礼貌的。”   “我不管你本事多大,我这年纪都能做你阿奶了,你起码面子上得尊重我。”   顾昭抬手,“别,这位阿婆,你别上来就给我扣帽子。”   “旁人说人话,我自是会尊重,听到这狗屁不通的畜生话,我自然也能发笑。”   她目光幽幽的看着银花阿婆。   “都杀人了还是家事?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心地仁善宽厚,回头我就杀了你全家,再留你家小孙孙一条命。”   “我倒要看看了,你是对我感恩戴德呢,还是恨之入骨呢。”   银花阿婆面色大变,“你!”   “哼,我说不过你,小郎好厉害的一张嘴。”   顾昭环顾过周围,数个村人都露出不赞同之色,各个和银花阿婆同仇敌忾。   她心中哂笑了下,果然,刀子落在旁人身上,自己自然是不会痛的。   “阿婆,我不单单嘴巴厉害,手段更是厉害呢。”   说罢,顾昭手中打了一道手诀,一道元炁涌到钱娘子的眼睛,瞬间,钱娘子眼里瞧到的众人不一样了。   “这,这是……”   顾昭:“钱娘子,你仔细看看他们的魂灵,是不是污浊又恶臭?”   钱娘子紧着看了过去。   在她的视线里,这些人模糊去了人脸,成了一道道光影似的人形,他们或灰或黑,有几个妇人的口舌处还一片的红,随着她们说话,似有小人一般的红光出现,它们跳出口中,随即好似跃到了另一个空间,不见踪迹。   顾昭解释,“看到那红光没,这都是她们造的口孽,厉害的口孽,以后上天会和她们清算。”   “拔舌,刀割火炙……直到这些孽力消失,方能重新入轮回。”   听到这话,村人神情惊惧。   钱娘子瞧着银花阿婆,她的口舌处红光最盛。   “我记得你,当初说我的那几个人里,说的最多最狠就是你。”   她恨声继续道。   “也是你信誓旦旦的说了,瞧见我抱着包裹和人私奔了,还说了个子虚乌有的牵驴汉子,明明,明明你什么都没有瞧清楚,为何要那样说!为何!”   尖利的鬼音带着怨恨呼啸而去。   银花阿婆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没,我没有。”   见钱娘子的鬼影倏忽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一下就抱住头,嗷嗷大叫,讨饶不已。   “我说我说,我有,我有!”   “你生得太好了,我瞧了心里嫉恨,我知道你没有,我家当家的搂了铜板去你家门口,我跟在后头了,我瞧到你拿竹竿子赶人了,又泼又凶……”   “我瞧到了,我都瞧到了,我只是好生气,都怪你生得太好了……别吃我,别吃我,我知道错了,是我心坏又嘴碎……”   汪驿丞眼里有痛,这也是在他面前说得最多的人。   每一回他想着,要不就养着伯明当儿吧,好歹夫妻缘分一场,银花嫂子便一脸为他好的模样,上前说着丽娘怎样怎样。   他听了又心灰意冷极了。   ……   此处又有马蹄声传来,是仙安县衙的衙役来了,只见各个腰间挎着弯刀,身穿皂衣,身量高大,身姿挺拔。   “驿丞大人。”为首的衙役下了马,行了个抱拳礼。   汪驿丞点头,“事情的缘由,我在手信里已经告知县令大人了,凶犯三人皆在此处。”   说罢,他手指了下地上捆得扎实的汪仁鹏,跪地喃喃有鬼的黄心莲,顿了顿,又抬手指了指汪福林。   最后,似是用尽力气,心灰意冷的垂下。   “就这三人。”   汪福林目眦尽裂。   他抬起头,额头上是鲜血淌下,往前膝行两步,又被人扣住肩膀,只得不甘的咆哮。   “那是你亲侄儿,我是你的亲弟弟啊!我饶了你儿子,我饶了你儿子一条命了!”   “你为了一个妓坊里出来的妓子,连兄弟和侄子都不要了吗?你没良心,你没良心啊!”   “啪!”顾昭抬手甩了道灵炁过去,汪福林半边脸肿得跟发面的馒头似的,呜呜着说不出话了。   “聒噪!”她盯着汪福喜,面色沉了下去,语气不善。   汪驿丞看顾昭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和县衙衙役说道。   “这三人害的是我结发的妻子,杀人在前,污蔑在后,离间我们父子之间的情分,为的就是图谋我汪福喜的家财,还望大人……”   他顿了顿,沉声道,“秉公严惩。”   衙役看了汪家三人一眼,抱拳,“驿丞大人放心,这等恶劣之事,理应严惩,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汪家三人跌坐在地。   完了,完了。   难道真要被砍头了?   ……   衙役带走汪仁鹏三人时,顾昭手诀一番,一股梦魇之力缠绕上了三人。   往后,这三人将夜夜噩梦缠身,至死方休。   汪驿丞寻了担架,和钱伯明两人一起将钱娘子的骸骨捡了出来,只等寻一个良辰吉日,再寻个风水吉地,将她重新安葬。   村人满心惊惧的散了。   夜里,他们睡得不踏实,在梦魇之力下,银花阿婆等人不断的发噩梦,这些造谣又添油加醋的人梦里都出现了一团又一团的红孽,孽力化作小人,将他们的舌头拔出,鲜血淋漓。   ……   村东。   陈老汉闭着眼睛,满头大汗,嘴里不断的喃喃。   “唔唔,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的舌头,啊!我的舌头好痛,是我不对,是我被拿竹竿打了,心中愤恨所以胡说的……我错了错了。”   他的旁边,银花阿婆也闭着眼睛发噩梦,悲痛又绝望。   梦里,瞧不清面容的人杀了她家当家,她的儿子儿媳,大孙子,大孙女儿……一家十几口人都杀了个干净,只留一个小孙子没杀。   她满心绝望的时候,那人弯下腰,轻轻嗤笑一声,声音如恶魔。   “阿婆,我留了你心爱的小孙子没杀,你是不是要感谢我啊?”   银花阿婆目眦尽裂,一股冲天的恨意起了,是他,是今日夜里出现在汪家的小郎!   “放你娘的臭狗屁!”   下一瞬,银花阿婆从床榻上暴跳而起。   她一身汗津津的,有些茫然的看了眼周围,只见四周还是夜色浓郁,明月沁凉的月色从窗棂处倾泻而进,也将床榻边陈老汉的面容照亮。   只见他发噩梦般的呓语,皱眉痛苦。   不管怎样,他还是活着的。   银花阿婆满心的后怕,“原来,原来是梦啊。”   倏忽的,她想起自己说在汪家劝人的那番话,再想想自己在梦中的怒火。   那会儿她哪里有什么感激不杀之恩,她只恨自己怎么没有变成厉鬼,生吞了那恶人。   银花阿婆僵住了。   丢脸啊!   难怪被那小郎嗤笑了。   ……   夜色下的小腰村很美,农田阡陌纵横,沁凉的月色倾泻而下,偶尔徐徐的春风吹来,摇曳了这一片的花草树木。   零星的流萤在半空中飞舞,更添夜的静谧。   顾昭没有回驿站,而是坐在一处的山坡处,静静的看这春日夜景。   不知什么时候,钱娘子出现在了顾昭旁边。   “小郎的心情不好?”   幽幢的鬼音在耳畔响起,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骇人。   “嗯。”顾昭轻轻应了一声。   钱娘子看了过去,眼里有着不解,“可是因为我?”   “倘若是因为我,顾小郎莫要难过了,瞧着伯明长大了,我心里也宽慰了许多,汪仁鹏一家入了监牢,我也算大仇得报了。”   说着,她的视线看向下方的小腰村村庄。   那儿,村子各处皆有人在梦里发着噩梦,他们在梦里惊惶,哀声的寻求她的原谅。   钱娘子又释怀了一些,“多谢小郎,还予我出气了。”   顾昭侧头,她对上钱娘子的眼眸,认真道,“可是,钱娘子你死了啊。”   “虽然不是流言逼死了你,但是,要不是村子里人人皆信了那流言,汪仁鹏又怎么敢轻易动手?”   “他就是算准了无人报官,这才杀了你。”   在钱娘子的视线里,就见面前这小郎眼里露出了难过,他又转过了头,视线重新看向小腰村,侧面的轮廓清晰,长长的睫羽微微低垂,声音里多了两分的怅惘。   “多么简单,只要似是而非的说一些恶语,香艳一些,耸动一些……大家伙儿就信了。”   “不是说的人有多靠谱,而是因为他们想信这一些。”   “女子艰难,这天下,以前有钱娘子,以后是不是还有钱娘子?许多许多……”   钱多丽跟着顾昭看向小腰村,死寂的眼里也有淡淡的叹息。   是啊,她多希望她是最后一个钱娘子,可惜不是。   ……   顾昭五指微敛,元炁在手中汇聚成符笔。   钱娘子看了过去,只见符笔虚空而画,莹亮的元炁描绘成一道符文,最后化作一道流光,倏忽的没入到旁边的一株蒲公英之中。   瞬间,那蒲公英莹光一闪而过。   钱娘子:“这是……”   顾昭解释:“我在花里布下了符箓,符力会随着花种扩散……”   “虽然不知这带着符力的花种能传多久,不过,有此花的地方,要是有口孽业障,这花会吸收那口孽红光,再寻着造下口孽的人反噬,让那人烂嘴。”   “瞎说一回,烂嘴一回。”   钱娘子眼睛亮了亮,“小郎,我不想去投胎了,我予你送这些花种到天涯海角,成不成?”   顾昭愣了愣,“不投胎了吗?”   钱多丽重重点头,“嗯,不投胎了,我知道作为钱娘子的苦楚,小郎心善,希望以后能少一些钱娘子,我也一样。”   “我想将这些花种到其他的钱娘子家门口,院子里……”   她的目光看向东方,死寂的眼里好似也有了光,“让她们知道,虽然微弱,但还是有人在守护相信着她们。”   话落,远处好似响起了一声喟叹,接着,顾昭感觉似有磅礴之势涌来,她低下头,只见自己的手心又重新汇聚了一枝笔。   元炁缀于笔头,是有无穷之力。   顾昭惊叹,这便是天地之炁吗?   无穷无尽,包容万物。   似有所感,她抬起手,于半空中重绘方才那道符箓。   符头,符身,符胆,符脚,最后是符窍,随着无数的灵炁涌入,符箓化作流光朝钱多丽汇聚而去,此处光彩大盛,最后,她周身褪去了死炁的僵硬。   莹莹有光,似有无限生机。   她冲顾昭笑了笑,化作流光一般朝黑夜跃去,所过之处,一簇似蒲公英,却又和蒲公英不大一样的草木盛开,迎风招摇。   后来,世人发现,家附近长了这种花的地方,传不得流言蜚语,因为会烂嘴。   掘了这花也没用,它第二日会重新再长,然而,旁人要是挪走换个地方重新种,它也种不活。   它只在需要守护的妇人家门口出现。   因为花朵细小鲜艳,颜色多样,似蒲公英一般飞扬,人们称它为多丽花。   有的人淋了雨,因为知道天寒雨冷,所以,她想为别人撑一把伞。   多丽花,成了一把绚丽的伞。   …… 第154章   春分已过,日头也越来越长,此时不过是卯正时分,天光已经大亮。   碧空如洗,云素若棉。   一大清早的,仙安驿站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人群走动的声音,马儿踢踏的嘶鸣声,后院传来井里打水的轱辘声……热热闹闹,遍是鲜活的气息。   一顿早膳后,这些萍水相逢的旅人将又朝天南地北奔赴而去。   ……   饭堂里。   钱炎柱打了一瓮的稀粥,此时正拿着一把瓷勺给大家分饭。   卓旭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手将手中的瓷碗递了过去。   “小钱,原先我还在想着,大人进京也不带个婆子,这一路该怎么办啊,眼下一看,有咱们小钱一个人,那可比三个婆子还顶事呢。”   对上钱炎柱瞪过来的眼睛,他真心实意的又道了一句。   “这一路有你,真好!”   “吃还顶不住你的嘴,快吃快吃!”钱炎柱夹了个饽饽,直接朝卓旭阳的嘴巴塞去。   卓旭阳笑着躲闪,“啧,小钱你真不知好,哥哥我明明是在夸你。”   钱炎柱皮笑肉不笑,“呵呵,我这也是在疼爱卓哥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车不是?”   “吃!张大口了好好吃!”   顾昭笑着瞧这两个笑闹的人。   最后,长手长脚的钱炎柱略剩一筹,直接将那饽饽狠狠的塞进了卓旭阳的脸上。   “错了错了,咱们不闹了。”卓旭阳叼着饽饽,皱巴着脸,见钱炎柱还要夹饽饽,连忙讨饶。   “哼。”钱炎柱方向一转,将饽饽搁到自己碗里,这才罢休。   顾昭瞧着两人这阵仗,乐得又是一笑,给自己夹了个饽饽,往里头添菜添肉。   陈长史给自己的粥里添了一瓷勺的糖,侧头问顾昭,“顾小郎,添不?”   顾昭连忙捂住自己的碗,瞧着糖罐子直摇头,“不用不用,我喜欢稀粥原本的味道。”   “那我就自己享用了。”陈长史也不勉强,“不过,小郎今日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顾昭愣了愣。   陈长史将此黑瓷的糖罐子往中间一推,汤匙在粥里拌了拌,吹了吹热气,这才舀了一口尝了尝。   “唔,甜,稀粥就得这么吃才暖胃!大人也来一碗?”   潘知州也连连摆手,敬谢不敏模样。   “不成不成,我和顾小郎一样,吃不来这样的滋味,我还是喜欢吃清粥,原滋原味才是最好的。”   说完,他将一叠爽口的小菜和顾昭面前的酥炸花生调了调位置,温声道。   “尝尝这个,配着稀粥正正好,还有什么爱吃的吗?我让炎柱给你去拿。”   顾昭看了众人一眼,就连钱炎柱和卓旭阳都拿眼睛偷偷的瞅自己,眼眸下是掩藏不住的关心。   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便是方才钱炎柱和卓旭阳的一场笑闹,也不过是想让自己更开怀一些。   顾昭心中暖暖,“我没事。”   看了众人一眼,他们眼里还带着怀疑和担心,顾昭又笑了笑,道。   “我真没事。”   刚开始听闻钱娘子遭遇的恶事,她确实心情低落,不过,钱娘子已经释怀了,昨夜,她化作流光朝黑夜之中跃去,不但划破了夜的黑暗,也明亮了自己晦涩的心境。   想起那一幕,顾昭眼里带上了笑意。   潘知州几人这才相信。   钱炎柱坐了下来,准备用膳,他口直心快,“顾小郎你昨夜歇在哪里了?我们都以为你心情不畅,这才彻夜未归呢,早晨醒来也不见你,床榻摸过去冰凉冰凉的。”   顾昭面色绿了绿。   她昨夜回来了,真的,奈何屋里太熏,呼噜声又大。   这几人……   顾昭哀怨的看了一眼过去。   他们都不好好的刷鞋子,鞋臭味简直能把旁人的鼻子熏坏,也不知道那呼噜声是在比赛还是啥的,一声比一声还高。   在那样的屋里睡,她还不如在屋顶上修炼呢。   起码春风凉凉,送来的是泥土馥郁的青草香,而不是脚脚丫的臭味儿,蛐蛐儿鸣叫的声音也没那般闹人。   顾昭深吸一口气,神情郁郁。   “我修炼呢!”   她能说啥,她啥都不能说,刚刚的感动还萦绕心间呢。   几人恍然,“原来去修炼了啊。”   钱炎柱看向其他几人,道,“我就说没事吧,之前我就听咱们甜水巷的顾家阿婆说了,她这孙孙啊,旁的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睡觉!”   “值夜回来,稍稍歇了歇,紧着又起来在州城里闲逛,贪耍得很!”   贪耍的顾昭:……   几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潘知州抚须,“贪耍好啊,贪耍的娃儿才聪明呢。”   ……   仙安驿站的饭堂倒是大,堂里摆了十来张方桌,旁边配上长条凳,一桌坐八人不成问题。   顾昭几人坐的便是这种。   西边和南边靠墙的地方还贴墙搁了张长条桌,往各地送消息的独行客背着包袱,风尘仆仆,面容沉默。   他们往那儿一坐,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紧着便又要出发了。   饭后。   钱炎柱和卓旭阳去马厩给马儿喂了豆料和清水,又顺了顺马毛,安抚的念叨道。   “乖马儿辛苦了,还得麻烦你们两日,到了京城,咱们让大人请吃你们一顿好的!”   马儿咴律律的嘶鸣两声。   钱炎柱和卓旭阳这才牵起马儿的缰绳,走出马厩。   顾昭搭了把手,三人一起将车厢给马儿套上了。   ……   潘知州在外头的空地处等着,捻须看仙安客栈的匾额。   陈长史结了账,又买了些耐放的干粮,水囊里装了热水,准备妥了,这才往门口走去。   官员进京述职,有火牌和文书能免去食宿,吃住算公家的,不过,这免费的饭食可没有开小灶的来得美味。   好吃的饭食和温热的热水,自然得是潘知掏腰包了。   路上,陈长史掂了掂荷包,忍不住摇头。   他算是知道,大人为何不肯多带几个人了。   这多带一个人,那就是多一张开销的嘴啊,他们家大人小气……哦不,错了错了,是他们家大人节俭,瞧着花销该肉痛了。   ……   旅人四散,又有新的旅人奔赴而来,这处驿站暂时的安静了。   这时,此处传来兵刃和软胄甲摩擦的铿锵声,清静时候,这声音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顾昭顺着声响看了过去,这一看,微微怔楞了下。   走在前头的是昨日傍晚,喝止汪仁鹏一行人上驿站闹事的侍卫,只见他腰间配着一把弯刀,身穿黑色皂衣,外头是暗金色的软胄甲。   头戴红缨盔甲,神情冷肃,端的是威风不凡。   在他身后,七八名的侍卫做同样的装扮。   在众人拥趸中,一位着月白色宽袍的男子走了过来,只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年岁模样,正是人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岁月。   乌发高高的束起,上头戴一顶东珠镶嵌的银冠,衬得那张如冠玉的脸更加的白皙富贵了。   眉如墨剑,斜飞入鬓。   似是察觉到顾昭的视线,他侧头看了过来,见到是一个俊秀的小郎,他倏忽的挑眉,接着微微颔首,嘴角轻轻勾起,似是噙着一道浅浅的笑意。   一阵春风涌来,风盈于袖,袖袍微微摇摆,端的是俊逸不凡。   很快,侍卫拥着此人往前走去。   此处响起黑马四蹄奔奔的动静,四匹骏马拉着宽敞的车厢朝京城方向驶去。   车轮磷磷,扬起阵阵浮土。   陈长史走了过来,正好瞧见顾昭看车马行驶离开的一幕,不禁笑道。   “这一家出行的仪仗倒是不凡,瞧那马车……啧,四马拉车,里头肯定特别宽敞,特别舒坦,哪里像咱们这小马车,两个人一坐,脚都抻不直了。”   “唉,还是咱们大人小气,瞧,小郎和我都只能眼馋别人家的,可怜哟!”   顾昭失笑,“我哪有,大人莫要胡说。”   “对啊,陈仲平你浑说什么!”潘知州撑开帘子,笑骂道,“你一个人坐一辆马车了还有脸嫌弃,快别发酸了,咱们要出发了。”   说罢,他视线看向顾昭,换了语气,声音温和。   “走吧,再两日便到京畿了,是不是累了,小郎克服下。”   顾昭摇头,“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大人,我没事。”   潘知州放心,“那咱们就出发吧。”   ……   车轮磷磷,很快,马车便上了青石板铺就的驿道,一路朝京城方向驶去。   顾昭掀开帘子,看了眼远处喧嚣的浮尘。   她只是没想到,这新任的祈北王,他竟然和风眠大哥生得如此相像,只是,记忆中,风眠大哥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说是王府的小郡王,为人却颇为和气。   而这祈北王则是青年人模样,二十多岁,正是人这一生中,风采最盛时候。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也是,兄弟哪里有不像的。   瞧到这祈北郡王,顾昭难免想到故人,惋惜孟风眠长眠于地,不会再有这一场的意气风发了。   ……   车轮磷磷,一路上停停歇歇,顾昭一行人到京城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   “可算是到了。”瞧见前头的城池围墙,钱炎柱一下打起了精神,声音里的气息都足了一些。   顾昭打开帘子,探头看了过去。   青砖和白石头砌成的城墙高耸绵长,犹如一条盘旋卧榻的巨龙。   远远望去,龙身没有边际。   它攀过青山,跨过奔腾流水,走过茫茫荒野……无际的城墙将这一处的京畿重地环绕,牢牢护在其中,不知耗费了几代的人力,巍峨壮阔。   钱炎柱扬了扬鞭,微微侧头,乐呵道,“咱们京城不凡吧,小郎也看呆了?”   顾昭点头,神情认真,“着实不凡。”   他们看的是形,她瞧到的是运。   天启的京城又唤做芙城,因为此处的水域丰沛,草木旺盛,每到夏日时候,水中连绵一片的芙蓉花开,或粉或白或红,瑰丽异常。   此时,顾昭的眼里,京城远处的山脉连绵不绝,呈现龙脉昂首之势,最大的那座山峦左侧有充盈的水脉之炁涌来,那是青龙蜿蜒,右侧为宽阔平坦之地,此为白虎啸天。   此乃青龙白虎拱卫相护之势。   东面有道紫气腾空,一晃而过,倏忽又寂灭,就似巨龙游弋奔腾云间,此乃人龙之气。   ……   顾昭想着潘知州说的,今上今年也五十有七了,比对这人龙紫气,确实黯淡了几分。   今上,确实是个老人了。   钱炎柱赶着马车过去了,高高的城墙上金字黑底的写着春兴门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不凡。   京畿重地,城门口盘查的也比别的城池严格,守门的金吾卫一身明光铠,神情严肃,自有一番气度。   陈长史上前交涉,将文书递了过去。   瞧到文书,金吾卫的面容放松了一些,“是潘大人啊。”   车马上,潘大人有些意外。   他打开帘子,瞧了瞧这金吾卫明光铠下年轻的面容,略略想了想,随即哈哈畅笑起来,“是你小子啊,近来可好?老太身子骨可硬朗?”   “托福托福,家里一切都好,您要是上个月就回来,我还能请您喝道喜酒呢。”   潘知州:“哦?”   金吾卫但笑不语。   潘知州指着他笑骂,道,“好你个小林,跟我还卖关子来着。”   这时,陈长史的那辆马车车厢已经检查妥了,这叫做小林的金吾卫探头在车厢里瞧了瞧,正好和顾昭的眼神对上。   顾昭冲他笑了笑,他也冲顾昭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小林挥手,“嗐,我那酒宴都过了,这下就不说了,我还不知道您,客气着嘞,回头还想着补礼给我怎么办,我可受不住这客气劲儿!”   “等我过两日休沐了,我去官驿瞧您啊,给您带好酒!”   说罢,他手一扬,前头设木栅卡路的小兵连忙将木栅挪开,让车马通行。   后头有百姓挑箩赶驴的来了,队伍长着呢,潘知州也不好多说客套话,摇了摇头,和小林挥别。   “成,回头再叙旧,小钱,咱们走了。”   钱炎柱杨鞭,“好嘞,驾!”   马儿得哒得哒,走得不难不快,车马进入城门长长的甬道,此处有沁凉的风气涌来,视线一下就暗了许多,待出了这甬道,光线才明媚了起来。   潘知州被挑起了好奇心,“啧,这小林不厚道,到底家里是何喜事,说一半留一半的,这是诚心捉弄我啊。”   顾昭笑道:“应该是添丁之喜。”   “哦?”潘知州看了过去。   顾昭:“添的还是双丁,一男娃一女娃,正好凑了个好字。”   潘知州抚须,还未说话,外头赶车的钱炎柱听了,顿时起了好奇心,按捺不住的问道。   “顾小郎,这怎么瞧出来的,面相吗?左右无事,你给我们唠嗑唠嗑呗。”   顾昭:……   潘知州虽在抚须,不过眼里带笑,显然也在等着自己的说辞,顾昭失笑,道,“那我就唠嗑唠嗑。”   想了想,她道。   “方才那林侍卫泪堂位隐隐有莹光,左为儿,右为女,子女宫皆圆润饱满,再联系下他说的家中有喜,想来是添了双胎,正好是一儿一女。”   钱炎柱又问了问这泪堂位在何处,待知道是在眼睛的下眼睑处后,他又是好一通的想。   方才,他也见过林侍卫,还真没有瞧出他那下眼睑有什么特别的。   当下,钱炎柱只能悻悻的开口,道。   “唉,我这肉眼凡胎的,啥也没瞧出来,得,看相我是不成的,不过,老黄历上写的凶吉,我还是能瞧得懂的,勉勉强强,也算还成吧。”   顾昭:“哈哈,炎柱哥又逗人,老黄历只要识字,咱们都能瞧懂。”   钱炎柱嘿嘿一笑。   ……   潘知州:“这小林啊,他是我在京城初初当官时,赁的屋主,他们家里最小的小子,眨眼都有娃儿了。”   他感慨了下韶光易逝,紧着又和顾昭道。   “这趟回京,我还得述职,方方面面都要汇报,应该要忙碌好一通,顾小郎,我要是忙糊涂了,你帮我记着,提醒我去林家走走,带上节礼。”   他顿了顿,“以前,我做小官的时候,赁屋在他们家,可没少被他家老太照拂。”   顾昭应允,“成,我给大人记着了,保准忘不了。”   ……   马车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一行人住的是官驿,此处官驿落座在城东的永汀大街。   这一处官驿说是驿站,其实更像是客栈,只是和寻常的客栈相比,这一处的官驿只接待来京的官员,不做寻常人的生意。   顾昭下了马,钱炎柱和卓旭阳在驿卒的牵引下,牵着马儿去后头的马厩。   她抬头望去,只见这处官驿是木砖混制的,四角飞檐,仙人跑兽,两边垂下长长的红灯串,瞧过去有三层高,颇为巍峨不凡。   然而城东富贵,皇城落座在城东方向,朝中大臣皆在此处购置宅子,更有多座的王府在这一处。   是以,这一片的楼宇富贵异常,街道繁华,店肆林立。   在这一些楼宇的映衬下,三层高的官驿一点也不显眼,甚至有些普通。   对于顾昭几人来说,这一处自然是极好的。   ……   官驿颇大,屋舍多,住的人也少,顾昭总算能自己住一间屋了。   一番洗簌用膳后,顾昭忍不住多瞧了潘知州几人几眼,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拾掇,潘大人又是风度翩翩模样。   按小潘哥的说法,那是虽老还俏的老来俏!   陈长史、卓旭阳和钱炎柱也不差,陈长史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青袍,他和爱蓄须的潘大人不一样,他喜欢将面上打理得干干净净,因此,有些清瘦的他瞧过去也更年轻一些。   卓旭阳和钱炎柱穿一身皂衣,皆是长手长脚,身量高大模样。   ……   潘知州带着陈长史,准备先去吏部府衙一趟。   “小郎,你……”   潘知州抚了抚须,微微拧眉。   留顾昭一人在驿站,他又有些不放心。   潘知州多看了顾昭一眼,十来岁的少年郎,虽然面容气质稍显冷淡了一些,但那唇红齿白,五官俊俏模样,说是姑娘家,也是有大把人信的。   要不是顾小郎凶名在外,还真有人嘀咕他男身女相。   京畿之地,总有些纨绔子弟。   潘知州有些不放心。   顾昭:“大人放心去忙吧,我四处走走,赶着宵禁之前就回来。”   潘知州想了想,也罢,顾小郎虽然比他家寻龙还小,行事却稳妥许多,再说了,他那手通神鬼的本事,就是碰到纨绔了,也是纨绔吃亏。   “成吧,耍着去吧。”潘知州大方的给顾昭一锭银锭子,手一扬,阔气道。   “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别舍不得买,咱们一路又是水又是山的,颠簸到京里,没吃点好的,没耍点好玩的,那不是亏了?”   顾昭推辞,“大人,我自个儿有银子。”   潘知州抬手制止,笑道,“哎!长者赐,不可辞。”   顾昭瞧着银锭子,心中一暖,手一翻,她将它收到了袖袋里,笑着道,“那就多谢伯伯了。”   潘知州畅笑,“好好。”   ……   目送潘知州几人离开后,顾昭便在京里逛了起来。   此时未初一刻,街道两边的店肆店门大开,时不时有饭食的香味飘香而出,幡布随着春风摇摆,食客三三两两的搭伴,言笑晏晏,自有一番热闹肆意。   芙城随处可见水脉,岸边绿柳垂枝,时不时顽皮的点了点清澈的河水,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顾昭本来没想花银子的,在经过一家卖鸭子的店时,她没忍住花了。   这可不是一家寻常的鸭子店啊,它卖的可是麻仁香酥鸭!   摊主怪会做生意的,直接将油锅摆在外头,店面小小,只容得下两张小方桌,不过,大家伙儿也不吃堂食,多是油纸一包,带着回家和家里人一道尝尝。   顾昭排着队,轮到她的时候,店家眼皮一撩,爽朗的对顾昭后头的那些人喊道。   “没了没了,卖了小郎的这一份,我今儿就要收摊了。”   “啊!”顾昭身后的妇人懊恼,“这就没了啊,今晚还摆么?”   店家摆手,“不了,没有鸭子了,明儿赶早。”   顾昭身后排着队的三人垂头丧气,互相瞧了一眼,耸耸肩,无奈模样。   一个壮汉临走前,不无羡慕的对顾昭道。   “小郎倒是好运道,正正好最后一份。”   顾昭啼笑皆非。   她就说,她方才怎么正好瞧到一处老树抽芽的场景,她还想着今日该是走运的一日,真是想不到,这运道是应在这啊。   顾昭又有些失落。   ……   很快,此处就只剩店家和顾昭了,店家是个热情的汉子,他瞧着顾昭面生,一边忙活,一边唠嗑道。   “小郎是头一次来我这吧。”   顾昭点头,“对,今日才跟着家中大人一道进京。”   店家:“哈哈,怪道我觉得小郎面生,你今儿尝尝我家的麻仁香酥鸭,保准接下来几天还想来尝,不是我自夸,我家这鸭子就一个字,香!”   “精选的大肥鸭,我又是蒸又是剔肉,回头还得和着面团炸,麻烦着呢。”   顾昭也是期待不已,“对,大老远就闻到香气了。”   很快,又香又酥的麻仁香酥鸭出锅了。   店家抬头,“打包还是在这儿吃?”   顾昭:“在这儿吃吧。”   店家:“好嘞!”   店铺里,小方桌上搁了青瓷的圆碟,一片片麻仁香酥鸭被摆得方方正正的。   顾昭搓了搓筷子,伸出一夹,只在这么一尝,满心的欢喜在心底绽开。   她错了,她刚才不该失落的,今日能够吃到这最后一份的麻仁香酥鸭,当真是极好的运道啊。   鸭皮过了油,炸得又香又酥脆,一股油脂的香气一下就充盈了口腔,里头包裹的鸭肉却柔软可口。   店家搁了火腿丁,还搁了带着肥膘的肉丝,不过,这一点也不腻。   尝上一口,芝麻的香气,肉的香气,火腿的香气……各色滋纷沓而至,多而不乱,酥脆的皮,鲜嫩的内里,一下就成了馥郁的鲜香。   当真是能馋死小孩。   倏忽的,顾昭察觉到一道视线,只见两只黑黢黢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不,准确的说,它盯的是自己筷子下的麻仁香酥鸭。   顾昭瞧了一眼,有些犹豫。   ……要分吗?   有点不想分。   …… 第155章   店家注意到了,他连忙停下收拾摊子的动作,大步往前走了两步,摆手赶人,道。   “好了好了,今日没有多的了,小子,明儿我再给你留两块,你别瞧着我的客人啊,影响我生意。”   顾昭夹着一块麻仁香酥鸭,侧头看了过去。   店家这么一吆喝,黑黢黢眼睛的主人从小巷子口里出来了。   只见他有些无措的站着,约莫六七岁模样,格外的瘦,显得脑袋有些大,顶上扎一个小发髻,细软的发用青布包着。   那模样,有些像小书生郎。   “我,我就看看,没有影响生意。”   他瞧了顾昭一眼,正好和顾昭好奇瞧来的目光相碰,顿时小脸蛋一红,连忙转了个方向。   他对上店家的视线,声音很软,认真解释道。   “麻伯,我没有馋。”   “是是是,你没有馋。”店家没好气模样。   他转身回了摊位前,拿了个干净的油纸,包了两块白馍,递过去,道。   “喏,拿着,带回去和你阿爷一道吃,今儿抓的鸭子不多,都不够卖的,明儿给你们留一份。”   小手抓着油皮纸,发上扎了个小髻的娃儿冲店家鞠了个躬。   店家摆手,“还有啊,我卖的是麻仁香酥鸭,但我不姓麻。”   “那伯伯你姓啥?”小孩连忙开口问道。   恩人的名字必须知道。   顾昭也看了过去,是啊,做这般好吃的麻仁香酥鸭老板姓什么呢?   时人起店名,喜欢用吉祥,富贵等喜庆的词,也有的喜欢用自己的姓氏,像牛犇犇掌柜的糕点坊,叫的便是牛记糕点坊。   顾昭瞥了一眼这一家店肆,店面虽小,五脏俱全,门庭上也挂了个匾额,原木色的底,上头用墨字写着麻仁香酥鸭这五个大字。   唔,也不怪小孩儿喊人家麻伯。   店家窒了窒,他看了看小孩,又看了看顾昭,一时没有回话,似有口难言模样。   这下,顾昭来了兴致。   好半晌,店家才开口了,他手头继续忙碌着收拾摊子的活儿,清咳一声,似云淡风轻一般,道。   “我姓鸭。”   小孩中气十足,“我知道了,鸭伯!”   噗嗤!   鸭伯卖鸭!   顾昭忍不住心中一乐。   “嘘嘘,这么大声作甚,我耳朵还没有聋呢。”店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末了,他还抹了一把脸,小声嘀咕了几句。   他怎么觉得,这鸭伯好像还不如麻伯来得好听。   唉,都怪他祖宗,姓什么不好,非得姓鸭!   小孩不知店家的惆怅,他小手捧着油纸包,又道了声谢,转身想走。   顾昭冲他挥手,“过来啊。”   “叫我吗?”小孩有些意外的指着自己。   顾昭笑着点头,“是啊。”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桌前的青瓷碟,上头摆得方正的麻仁香酥鸭还有六片。   “这麻仁香酥鸭好吃是好吃,不过它也上火啊,你要是不嫌弃,咱们一起吃吧。”   说罢,顾昭捂住右边脸颊,一副上火疼痛的懊恼模样。   小孩立在原地,踟蹰了下,没有动。   店家瞥了顾昭一眼,他这一碟的麻仁香酥鸭拢共就只有八片,为了摆盘好看,他还特意寻了个小碟子,这小郎才吃两块,再上火能上火到哪里去。   铁定是瞧着管聿这娃儿馋,心生怜惜罢了。   店家也不说破,伸手推了推,“快去,哥哥请你的,回头道一声谢就成。”   管聿落座。   顾昭从竹筒里拿了一双的筷子,递了过去,她看了一眼青瓷碟中的麻仁香酥鸭,示意道,“吃吧,干净的,我方才都没碰到呢。”   管聿拿着竹筷子,神情有些踟蹰。   顾昭诧异:“怎么了?”   管聿朝顾昭瞥了一眼,见他笑吟吟模样,眼睛很亮,身上也是自己喜欢的炁息。   他捏了捏手中的筷子,微微低垂了眼睑,这才小声道。   “哥哥,我不爱吃这些东西,是爷爷爱吃。”   顾昭愣了愣,随即不介意的摆了摆手,“那成,你就夹一些搁在油纸包里,带回去给你阿爷吃吧。”   她眼睛瞥了一眼油纸袋,笑着又道,“干吃馍馍哪里有好滋味的。”   管聿瞧了顾昭一眼,没好意思带着走。   在顾昭看来,这孩子生得瘦了一些,不过,他的五官生得极好,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微微挺俏的鼻子,下头是樱花红的唇。   朝自己瞧来的眼神有些腼腆,嘴一抿,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唇边勾起。   就像春日时候,垂柳轻轻逗弄平静的江面,水波漾开,端的是明媚好春光。   瞧的人也忍不住跟着一笑。   顾昭索性拿过他手中的油纸,将麻仁香酥鸭往里头夹了三片,笑道。   “喏,咱们一人一半。”   “谢谢哥哥。”   管聿走出了几步远,回头又冲顾昭喊了一声,手用力的摇了摇,这才脚步欢快的朝小巷子里跑去。   顾昭看着桌上的青瓷碟,上头还剩三块,她顿时心生安慰。   不错不错,还有三块,还能再细细品尝。   说到底,还是店家卖的鸭子太少了。   顾昭忍不住埋怨,“掌柜的,你应该多进一些鸭子,这日头还早着呢,怎能这般早就收摊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银不赚是傻蛋!   顾昭看着店家,眼里有着淡淡的谴责。   店家啼笑皆非,他瞧了顾昭一眼,没好气模样,“我就两只手,哪里忙活得过来哟!”   “小郎你方才也说了,这麻仁香酥鸭好吃是好吃,可是它也上火啊,不能贪吃的。”   “刚刚你要是不分出去,我这一碟子的分量吃完,正正好解馋呢。”   “不过——”   他里话锋一转,又道。   “管聿这孩子确实可人疼,都怪管老头儿不争气,把娃儿养得瘦瘦小小的,以前时候啊,咱们这儿谁不夸管聿这娃儿生得好!白白胖胖的,跟个招财童子一样。”   店家摇着头唏嘘了两声。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瞧那娃儿喜欢,胖的瘦的都喜欢,怕他饿着肚子,我还特意留了馍馍,有时还留一份香酥鸭,平日里,我也不是对谁家娃儿都这般好的,嗐,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合眼缘吧。”   顾昭觑了他一眼。   能不合眼缘么!   方才那娃娃瘦归瘦,周身可是漾着玉石的炁息。   都是世间庸俗人,谁又能不爱那金银玉石?   起码她就挺爱的!   明明知道那娃儿不是娃儿,还是将心爱的香酥鸭分了几块出去。   嗐,现在想想,当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不过,顾昭想着那娃儿的名字。   ……管聿。   聿,是笔吗?   ……   这时,顾昭感觉到,又一道视线在瞧自己。   她正要抬头看去,视线一瞥而过,瞧到青瓷碟里最后一块的麻仁香酥鸭,顿了顿,也不急着看过去了。   只见筷子一伸,夹起了最后一块麻仁香酥鸭。   张嘴,一整个搁了进去。   顾昭嚼了嚼这喷香的麻仁香酥鸭,心道,已经舍出了半盘了,这最后一块,那是万万不能再舍的了。   这时,顾昭才有空抬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微微拧眉。   只见不远处的一座茶楼里,窗棂被打开,一抹荼白色的宽袍盈风于袖,如玉般的手拿着白玉杯盏,指骨分明,凑近唇畔,浅浅一酌,端的是风流肆意。   两厢视线相碰,那人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随即,那一双如星璀璨的眼里便蓄上了笑意,微微颔首。   今日,他乌发半束,只用一根和衣裳同色的发带束着,风来,乌发和发带轻轻飘扬。   顾昭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是前两日在仙安驿站,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祈北王。   顾昭多瞧了他两眼,这才收回目光,回头朝搬东西的鸭掌柜喊道。   “店家,结账。”   “好嘞!”店家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笑道,“承惠六十六枚铜板。”   顾昭心中一跳,这铜板数吉祥是吉祥,六六大顺,但它贵啊。   鸭老板接过碎银,矮身拿出下头的小竹篮,给顾昭找零,乐呵的闲话,道。   “别瞧我这六十六枚铜板一碟好像是贵了一些,其实价格一点都不虚高,你瞧这白馍都两个铜板了,我这又是鸭肉又是猪肉的,还用了诸多秘制香料,还有芝麻,和面的时候还得用一个蛋清,完了还得用油炸。”   “这又费肉又费油的,小郎你就说一句公道话,它值不值六十六枚铜板了?”   顾昭乐得哈哈笑,连忙道,“值值值!”   她跟着凑趣,“特别值,掌柜的,除了费肉费油,您还说漏了一个。”   店家诧异,“哦?”   顾昭:“它还特别费掌柜。”   鸭店家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对,还特别费掌柜。”   真不容易啊,做这一道菜,他又要杀鸭褪毛,又要蒸又要剔肉的,可不是费掌柜么!   拿着找零的铜板,说好明日再来,顾昭这才抬脚离开了这一处。   ……   不远的茶楼里,一身荼白色的孟东君仰头,将白玉盏中的清酒一饮而进,他的视线朝远处眺望,似无意一般的又扫过走远的顾昭。   京畿的屋舍细密,且多是木砖混制,木头点缀,青砖为主,巷子胡同众多,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道身影便不见了踪迹。   孟东君将目光收回,眼睫低垂,视线落在那空了的酒杯里。   只见指骨分明,如玉白皙的手指轻轻的拎住这白玉杯盏,两厢一比,分不清是玉白还是人白。   他摩挲了下杯盏,倏忽的勾唇一笑。   “元一,这便是带走风眠尸身之人?”   “是!”被唤做元一的人上前一步,颔首,利落的回答了一声。   要是顾昭在这,定然会认出来,这元一便是前两日拱卫拥趸护卫祈北王的红缨盔甲侍卫。   只是和那日身着软胄甲不一样,今日,他穿了一身利落的灰色劲衣。   “风眠啊——”孟东君咀嚼了下三弟的名字,倏忽的发出一声轻叹。   元一视线瞥过,见到那虽然惋惜,眼眸里却没什么温度的王爷,连忙收回了目光。   当即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当值的模样。   去岁夏日,因为祈北郡王孟棠春和王妃柳菲卿的私欲,整个祈北郡城生灵涂炭,最后,是小郡王孟风眠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将那邪物欲壑封存体内,且逼还了一城人的命数。   后来,是这位小道将三公子的尸身带走了。   长生富贵梦被戳破,王爷孟棠春和王妃柳菲卿震怒,下令全城搜捕这小道,扬言要将三公子的尸骨挫骨扬灰,以泄心头大恨。   不过,却全无踪迹。   又过了两日,强弩之末的孟棠春和柳菲卿撑不住急骤的衰老,挣扎着人就没了,大公子被人在屋里发现,他和王爷和王妃一样,早就成了邪物欲壑的傀儡。   欲壑被诛,大公子同样遭遇反噬,丫鬟小厮寻上门时,他垂着头坐在椅凳上,一推,面有枯槁的死去。   三公子没了,王爷王妃没了,大公子也没了,祈北郡王府里兵荒马乱,犹如群龙无首,再加上郡城遭灾,一时间人心惶惶。   就连管事和婆子都卷了府上的细软,准备背主私逃。   这时,打小身子骨不好,一直在道观里静养的孟二公子,孟东君回来了。   自此接任祈北王府,成为祈北王。   元一瞥了一眼独自斟酒的王爷,神情有些复杂。   当真是像。   王爷和三公子着实的像!   祈北王爷孟棠春生了三子,大儿孟仕泽生得像王爷和王妃,二公子和三公子倒是怪,兄弟两人生得相像,和王爷王妃相像的地方却不多。   只是三公子面冷寡言,二公子更爱笑一些。   气质不一样,这容貌便也天差地别了,以往,王妃王爷更偏疼二公子一些。   ……   茶楼里有些安静。   元一没有开口说话,孟东君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只有酒瓶子朝杯盏中斟酒的流水声。   “元一,安山道长说了,三弟可能没有死?”   元一愣了愣,随即应道,“道长临行前是这么说的。”   “哦?”孟东君眉毛一挑,白玉杯盏靠近唇畔,“他是如何说的,和我细说细说。”   事情虽然有些久了,元一稍稍回想便想了起来。   无他,那一段时日的境遇,惊心动魄又骇人听闻,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那小郎将三公子的尸身带走后,安山道长瞧着地上,自己师兄韩子清干瘪的皮囊和衣裳,颓然失落了许久。”   “他不住的说,是他识人不明,这才给三公子带来了这一场劫数……旁边,小厮曲烟也在难过,他蹲着抱头,懊恼自己没有跟上小郎和三公子的尸身,还说那小郎年纪小,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的办妥三公子的身后事。”   元一说到这,停顿了下,心里也涌起难过。   何止是曲烟难受,他们这些跟着三公子的侍卫也一样的难过。   那一场灾,可以说,祈北郡城的每一个人都受过三公子的大恩。   ……   孟东君手中的杯盏停了停,瞥了一眼过去。   元一心下一凛,正了正神,面容肃然,继续道。   “不知道曲烟说到了什么,安山道长恍然的一拍腿,兴奋的大喊道,红线没断,红线没断,还有一分生机……他喊完后,急急的就朝那小郎离开的方向伸手,又喊了一句,道友,风眠小友与你的红线未断呐,等我……”   元一对上孟东君的视线,腰板一正。   “王爷,接着安山道长便追了出去,曲烟心急,扯着道长的衣袍不松手,他跌在地上一直哭,安山道长无奈,便带着他一道走了。”   “自那以后,属下同他们就再未相见了。”   “红线?”孟东君眉头微蹙。   他起身走到窗棂边,视线朝下头看去。   只见店家老板正忙碌着,椅子搬到桌上,倒扣,此时拿着把扫帚扫地,阳光暖暖的落下,他嘴里哼着小曲儿,自有一番闲适。   而方才那小郎早已经不见踪迹了。   孟东君的神情若有所思:“元一,听到红线,你想到了什么?”   元一迟疑了下,“月老牵的姻缘线?”   孟东君轻笑了一声。   “王爷恕罪,是属下浅薄了,听到红线一词,属下只能想到此物。”元一连忙低头。   “何罪之有。”孟东君摆了摆手,“寻常人听到红线,可不就是想到这个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呐。”   元一欲言又止,紧着又闭了嘴。   那本事不凡的小郎和三公子,他们都是郎君啊。   孟东君靠着窗棂,目光又看向下方。   他想着方才紧着就将最后一块香酥鸭往口里塞的小郎,还有那瞧来的眼眸是那般的清澈明亮,当下又是一笑。   是怪可爱的。   三弟会喜欢,不足为奇。   毕竟,他瞧了都喜欢呢。   孟东君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眸微微眯起,姿容卓绝,仪表不凡,潋滟了一片时光。   ……   接连两三日,潘知州和陈长史都奔波在吏部,卓旭阳和钱炎柱一人驾驶马车,充当车夫,一人前后搬动着公文,跑腿忙碌,陛下还未召见,顾昭被潘知州打发着继续玩耍。   她便一个人在芙城里晃悠。   芙城比祈北郡城还要大许多,旁的不说,单单这大门都有九处。   其中,玉华门落座在坤德门和御灵门之间,三者离得近,乍一看好似没什么必要。   顾昭观气却不是这样,坤德门,御灵门……春兴门这八扇大门以八卦之势,分别在八个方位落下,更像一个符阵,和她在靖州城的顾宅里埋下的八卦五雷符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八扇大门在八卦方位上落下,瞬间成龙阵,一股龙炁骤起,牢牢的将整个芙城护在其中,最后多出的玉华门更不是多余的城门,它就像是龙阵点睛。   是阵眼,也是命门。   而且玉华门遥遥的和城东的皇宫相对,那儿,人龙之势和玉华门相辅相成。   就像今上庇护百姓,百姓也反过来拥趸今上一般。   ……   顾昭走过玉华门,不久之后,孟东君做一身书生打扮,白龙鱼服,独自一人,步履闲适的从这一处走过。   他抬头看了看巍峨的玉华门,又朝东面看了过去,目光闪了闪,似有什么在翻滚,随即被他压了下去,半晌后,只微微摇了摇头,面有怅惘。   “气数未尽,不是筹谋时候啊。”   ……   时值春日,芙城处处好风光。   绿柳环户,朱楼粉墙,平静的江面上有绵密的莲叶生长,春风吹拂,如细伞的莲叶随着清风摇摆,上头滚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阳光一照,五光十色。   顾昭贪看了几眼好风光,抬脚往回走。   她准备去鸭老板那儿多买几份的麻人香酥鸭。   昨儿,炎柱大哥听说她这几日在外头吃好吃的,闹腾着要她带一份,他可是放话了,要是不带,他今晚就赖在自己屋里睡下,不走了!   为了今夜的清静,顾昭决定破破财,请他吃一顿好的。   ……   这时,巷子口突然跑出一位老汉,只见他衣衫不整,坦露了大半的衣裳,腰带系了,却好似又没系,松松垮垮的,露出胸膛大片的肌肤。   胡子邋遢,花白的发用一根竹簪胡乱的一盘。   “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只见他张惶的四顾着,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赤脚的脚趾微微翘起。   腰间别着一管白玉样的毛笔,通体莹润,阳光一照,莹莹似有光。   此时,他立在原地,痛苦的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烦躁的啊啊啊叫唤,瞬间,那遭乱的白发更乱了。   “啊!臭老头耍流氓!”   “……别过来,别过来啊!”   “我写不出来,画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   此处是沿河的绿荫地,时值春日,正是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的好时候,是以,这一处结伴的小娘子颇多,各个绮罗春裳,手中拿一个团扇,婷婷袅袅的赏着春景,行进间自有香风阵阵。   青衣的书生郎在此处吟诗作对,时不时偷偷瞧上一眼,耳尖浮上一抹红晕。   也不知是否是景色醉了人。   然而,这花白发,衣衫不整的老翁疯疯癫癫的出现,小娘子花容失色,吓得四处逃蹿,此地顿时一片狼藉。   瞧到这一幕,几位书生郎将书一阖,气势汹汹的来了。   “这位老伯好生无礼,光天化日之下,岂可衣裳不整?”倏忽的,书生郎目光一顿。   他的视线往下,瞧着老汉的衣裳,面上更是露出了不耻。   当下一摔袖,怒骂道。   “你还穿着儒袍,想来也是一名读书人,读书人怎可如此失礼?夫子常说了,正衣冠,端品行,以彰士德……前辈衣裳不整的便出了门,吓到小娘子们了!”   数落后,他抬袖遮了遮面,连连后退两步,摇头羞愤得几乎弃泪,“真是……真是羞煞我等读书人也!”   “好!郎君说得好!”不远处,有几声喝彩声传来。   书生郎对上诸位娘子赞许的目光,悄悄挺直了背脊。   那被说的老伯充耳不闻,只目光直愣愣的对着河面喃喃自语,倏忽的,他眼睛一亮。   “洗洗,下去洗洗就清醒了!”   书生郎放下衣袖,“老伯,你说——”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面前这老汉挥舞着手,像个旋转的陀罗一样,欢喜的推开自己,一路往前跑去。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书生郎从地上爬了起来,还不待他气怒,接着就听到“噗通”一声巨响,他面皮一抽,瞧着河面上的涟漪目瞪口呆,随即像杀鸭子一般嚎了起来。   “跳水啦,有人跳水啦!”   “救命啊!”   …… 第156章 (捉虫)   惊叫的声音太过惨烈,河面上浮游的几只绿头野鸭受了惊,只见它们扑棱了下翅膀,嘎嘎的朝天飞去,落下几根灰色的毛羽。   不远处,惊惶逃窜的小娘子们也倒抽一口气,她们手中的团扇也不遮面了,着急的帮着喊救人。   一时间,此处乱糟糟的热闹。   顾昭都走出一段路了,又回过头来。   风将各人交谈的声音吹了过来。   “天呐,那老伯该不会是要寻死吧,也不见他挣扎着冒泡!”   “别管是不是寻死,先救人要紧……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掉水里了!”   “……小生,小生不会水啊!”书生郎懊恼的声音传来,一并传来的,还有他重重的跺脚声。   有人落水了?   顾昭心下一紧,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这时,又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惊诧。   “咦,落水的不是个老伯吗?怎么还有个小娃儿!哎哎!怪哉,这娃儿怎么又不见了。”   顾昭已经到河岸边了,目光一扫,将这一处的情况看了个清楚。   她有些意外,众人口中的娃儿,他竟然是前两日在麻仁香酥鸭店肆旁,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孩。   店家说了,他唤做管聿。   此时,他的身影在水里若隐若现,时不时的要去拉起水下的什么,气力却又不足,面上顿时有了焦灼之色。   倏忽的,他的身影一淡,阳光下,身影好似都不凝实了。   瞧着周围这许许多多的眼睛,他一慌,紧着又往水里钻去。   河岸边,书生郎离得最近,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些恍惚的自言自语。   “我,我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要不是被吓傻了,他怎么会把小娃儿瞧成一杆笔了?   还是一支上等的白玉管毛笔。   顾昭当即掐了道手诀,无数的水汽凝聚成一条大鱼,紧着就将水底下头的老伯托起。   瞬间,此处水珠四溅。   河水在明媚的春光下漾着旖旎的光泽。   众人瞧着这一幕,倒抽一口气惊呼。   只见一尾胖头大鱼高高的跃起,足足有半丈之长,顶头坐着一位头戴纶巾的娃娃,做小书生郎装扮,此时,他的嘴巴微微张圆,和那胖头的大鱼格外映衬。   此外,线条流畅的鱼背上趴伏着奄奄一息的老伯,正是方才衣裳不整,莫名跳河的老头子。   接着,就见此处莹光一闪而过,光亮刺眼,众人忍不住抬袖遮了遮面。   片刻后,大家伙儿试着搁下遮面的衣袖和团扇,睁开眼睛。   “……好,好了?”   “瞧到了吗,你们也瞧到了吗?刚刚那道光是怎么回事?”   众人又兴奋又惊奇,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笨!仙人哪里是咱们这样的肉眼凡胎能够瞧个真切的,那道光,那道光定然是仙光耀眼啊!”   “……噢噢!”   “快看,那老伯在地上。”有人眼尖,一下就瞧见了老伯,当即抬手一指。   只见他躺在柔嫩的青草地上,眼睛紧闭,那一身湿哒哒的水渍已然不见。   此时,书生长袍囫囵的裹住胸膛,腰间别一管白玉毛笔,阳光下,白玉莹莹似有光。   众娘子又是好奇又是怕,奇的是老伯被河里的神仙娃娃救了,怕的是这半疯半癫的老伯。   一时间,众娘子团着扇子遮面,蹑着脚又朝老伯的方向走了几步,小心翼翼模样。   书生郎倒是不惧老伯,他半跪着,拿手轻轻拍了拍老头子的脸。   “醒醒,醒醒。”   “老伯,醒一醒。”   老头子闭着眼睛,眉头都是紧皱着的。   书生郎许家言的视线往下,目光落在老伯腰间别着的白玉毛笔上。   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鬼使神差的,又伸手想要摸一摸。   他好像瞧到了,大鱼背上驮着的娃娃,他就是河里想要拉人的那一个,浸到水下,又好像成了一管笔。   ……和这一支笔有些像。   “让让,让让。”这时,小郎清越的声音传来了,带着焦急和感激。   许家言连忙收回手,一张脸都羞红了。   自己方才是在做什么?不告自取谓之贼!天呐,自己差点成贼星了!   “这位小哥,这是我家的伯公,他前两年磕到头了,因此,脑袋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给你们添麻烦了,见谅见谅。”   许家言陷入浓浓的自我厌弃,旁边的人讲话,他心不在焉的囫囵应了两句。   顾昭扯了个借口,冲周围人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这才手一扬,身后出现两个青衣的小子。   只见他们手中抬一个竹架子,紧着就利索的将草地上的老伯往担架上一搁,抬着就要走了。   众人让了让位置。   小娘子们原来想要数落几声,这伤了脑袋的老汉子也不瞧好,放出来又是袒胸疯癫的吓唬人,又是跳河闹腾的惊到人……   一连串的事,失礼又惊心,成何体统!   不过,她们瞧着顾昭那副好皮囊,还有那作揖的姿态,倒是不忍心责备了。   一位身穿紫色绮罗裙的女子拿团扇遮面,轻声道。   “小郎回去后,给他请一位大夫瞧瞧吧,他方才落水了,别瞧眼下衣裳没有水渍,那是鲤鱼童子救了他哩。”   “是极是极。”众人七嘴八舌,“我们芙城的水芙蓉有灵,一方水养一方灵,定然是灵透的水芙蓉养出了锦鲤,这才有了鲤鱼童子救人一事!”   “对对,瞧到没,刚刚鲤鱼这么一驮,老汉肚子里的水都被颠出来了……燃灯!处暑之时,咱们可得好好的在河里燃一盏荷花灯!灵着呢!”   “……”   竹架上,老伯腰间的那杆白玉笔好似动了动,似在羞赧。   顾昭瞥过一眼,眼里浮起笑意,随礼,她转过身,冲众人又拱了拱手。   “好,多谢诸位哥哥姐姐关心了。”   “客气客气。”   各个小娘子相互瞧了瞧,眼里眼波流转,露出大方明媚的笑意,继而相偕同行,继续瞧这一处的好春光。   只见草长莺飞,绿柳随着春风摆动绿丝绦,时不时撩起水面清澈的流水。   绿头的野鸭扑棱翅膀,重新落到了水面上,它们追逐而过的地方,泛起层层涟漪。   ……   拐了个弯,一行人进了一处窄胡同,此处无人,顾昭回过身,瞧着竹架上老伯腰间的白玉管笔,笑道。   “好了,还不快快显形?我可不知道你们家在何处。”   白玉管笔莹光闪了闪,倏忽的又寂灭,一动不动,浑然死寂模样,就像一管寻常的笔。   “方才在河里就瞧到你了,这下还和我装聋作哑。”顾昭没好气,“你这模样,用咱们的话来说,那就叫做蒙着耳朵哄鼻子,自欺欺人。”   这话一落,白玉管笔上倏忽的莹光大盛,小巷子里起了一阵风。   接着,此处站了个头戴纶巾,穿青色书生袍的小娃儿。   宽袍衬得他细骨伶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   管聿小心的觑了顾昭一眼,“哥哥?”   顾昭眉心蹙了蹙,她绕着管聿走了一圈,上下打量,有些困惑模样。   “怪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又瘦了一些。”   准确的说,是更憔悴了一些。   管聿抿了抿唇,没有说啥。   顾昭也不多言:“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去。”   说罢,她瞧了一眼竹架上的老伯。   只见他闭着眼,眉心紧紧的蹙着,便是在梦里都是忧心模样,时不时有几句呓语从唇畔溢出,嘴唇上头起了一串的火燎泡,烂了又结了痂,花白的发凌乱的散着。   顾昭叹了口气,心神一动,手中出现了一床薄毯。   薄毯盖在了老者的身上,顾昭伸手掖了掖,让春日的凉风不至于入了身子骨。   管聿瞧到顾昭的动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将话头搁下,只埋头在前头领路。   走过三条巷子,又过了一处石拱桥,避着人群,偶尔遇到街坊,大家难免关心,管聿说了几句不打紧,又说外头春风微凉,紧着带阿爷归家,寒暄了两句,这才脱身。   顾昭看了一眼。   是阿爷么?   一刻钟后,玉华街街西,一处颇有些年头的四合院里。   青衣小子帮着将老者搬上了床榻,又细心的盖了盖被褥,事情忙完后,两人身上光亮一闪而过,片刻后,两条柳枝轻飘飘的落在了顾昭摊开的手中。   管聿瞪大了眼睛。   竟,竟然是柳枝化人吗?   就连那抬人的竹架子也成了一片绿叶和两根木棍。   顾昭好笑,“小把戏罢了。”   管聿羡慕不已,“我就不会。”   顾昭:“那不一样,你是笔灵,你会写锦绣文章啊,更厉害的。”   这话一出,管聿倏忽的脸一红,眼神也飘忽了下,“倒,倒也不一定是锦绣文章啦。”   顾昭有些意外的瞧了他一眼。   不是锦绣文章是什么?   管聿岔开话题,“哥哥,前两日,你便瞧出我的真身了吗?”   顾昭点头,“你身上有玉石的炁息,特别的纯净,我那时便知你是玉石成精,不过,你是一管笔,我倒也只是猜测。”   “管聿管聿,一管聿笔……这不是明晃晃的在告诉别人,你是一管笔成精了么。”   管聿只见她倏忽的笑了笑,就如春风拂过,千树万树的花开。   窗棂处正好一缕阳光斜斜的照了进来,春光好似在那白皙的面上绽开。   他低下了头,眼睫如一尾黑蝶停留。   她瞧出他的真身,他也瞧出来了,毕竟,他可是画过无数的美人呢。   这不是哥哥,是个姐姐……   不过,他才不会说。   ……   顾昭的目光扫过周围,可以瞧出,这处的宅子上了年头了。   到处能见到岁月斑驳的痕迹,角落里的青砖爬了青苔,窗扇被风雨侵蚀,木头颜色沉沉,带着坑坑洼洼的痕迹。   不过,这一处同样收拾得很用心。   光束从瓦片上透下来,有细蒙的尘埃在半空中悬浮,屋里摆了好几处的书架,靠近窗棂的地方摆了张方桌,上头搁了墨条和砚台,一沓的毛边纸用山形的镇纸压着。   独独不见笔。   ……   “聿儿,聿儿……”一声带着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爷,你醒了啊。”管聿眼睛一亮,三两步的走到床榻边,伸手将人搀扶着坐了起来。   顾昭回过头。   “聿儿,聿儿……”老者颤抖着手,抬手要去摸管聿的脸,他浑浊的眼里又有了丝清明。   “聿儿越来越瘦了,阿爷瞧了心疼,你别管阿爷了,阿爷送你去旁人家吧。”   “……竹笆街的张书生不错,阿爷前些日子去瞧了,他一手山水画的丹青着实了得……不不不,他为人迂了一些。”   “要不,咱们还是选杏仁街的许书生吧,听说他很是有奇思异想,前些日子,书坊热卖的草汀游记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不不不,瞧那文字又轻浮傲慢了一些……”   老爷子自说自话,自己想一个,还不待管聿开口,他紧着就又否认了。   眉头紧蹙,只觉得把自己的乖孙孙交给谁都不妥。   管聿无奈,“阿爷。”   老爷子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管聿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上,顿时心中大恸。   他摆摆手,别过脸,声音带上了悲凉之意,隐隐好似还有一丝的哭腔。   “罢罢,不拘是张书生还是许书生,抑或是旁的什么李书生……哪个都比我这不中用的老书生好……聿儿,你去吧,别管我这老骨头了,好歹去外头吃一顿饱饭。”   “阿爷,我那儿都不去!这是我的家。”管聿嘴唇一抿,带着一股倔强。   “聿儿,你!”老爷子抬起了头。   他眼里的情感复杂极了,既有伤痛,又有欣慰,还有着忧心忡忡和颓然。   倏忽的,他目光一凝,瞧着屋里背着身看墙上画作的顾昭,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管老伯抬手指着顾昭,又去瞧管聿。   “聿儿,这,这人是谁?他什么时候在这的?”   顾昭回过身,笑着道,“老伯好,我一直在这呢。”   管老伯一窒。   ……一直都在?   他有些懊恼,开始回想,方才,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话?   再瞧管聿时,管老伯有些老迈浑浊的眼睛狠狠的剜了一眼。   傻小子!也不知道提醒他一句。   要是让人知道了真身,该如何是好啊!   “阿爷,哥哥他知道。”管聿低声。   管老伯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什么?   什么叫做他知道?   ……   接着,管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要不是哥哥凝了水炁,化了条大鱼相助,我都没力气拖阿爷上岸呢。”   听了这么一朝话,管老伯心生后怕,他懊恼的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沮丧又颓败。   “都怪我……居然那么多人在一旁瞧着,想想都害怕,要是聿儿你被瞧到了真身,就得被镇在雁门塔中了。”   听到雁门塔,管聿脖子缩了缩,面上有畏惧之情。   ……   那厢,顾昭也是知道雁门塔的。   这两日,她在芙城里闲逛,这雁门塔,她也是有瞧到过的,这是京畿最高的建筑,落坐在城南,是十七重的阁楼高塔,前朝时候便有了。   在坊间话本里,这处高塔能镇一切妖邪,更有大妖镇在下头。   小小的一个玉石笔灵,又怎能不怕这高塔?   顾昭瞧了瞧管聿,又看了眼管老伯,眉头皱了皱。   方才她一眼瞧见管聿的感觉不假,和前两日相比,他确实又瘦了一些。   “老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管老伯,也就是管牧易瞧了管聿一眼,沉沉的叹了口气,郁郁道。   “我写不来文章,也画不来画了……江郎才尽,江郎才尽啊。”他抹了一把脸,将满腹的心酸吞了下去,“就是我家的聿儿,我家聿儿他要饿肚子了啊,可怜哦!我的聿儿可怜哦!”   顾昭:……   明明是悲伤的事,却因为管牧易那一唱三叹的语调,生生的多了几分喜庆之感。   ……   原来,管聿是管家传下的一管白玉笔,因为笔身是白玉所制,且玉质圆润通透,管家人颇为爱护。   到了管牧易这一辈,他瞧着那束之高阁,好似珍品一样被珍藏的白玉笔,顿时心痛得不成,连连喊着。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如此好笔,就该用来写一手锦绣文章。”   从此,他也当真践行了这一句话。   从孩提时候歪歪扭扭的练笔,写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再到沉稳的青年,直至暮霭沉沉的暮年。   这管白玉笔陪了他大半辈子。   管牧易痴迷画作和坊间话本,尤其是美人像,直到前几年,他自成一方大家,而受他的文气熏陶,白玉管中玉石生灵。   管牧易:“虽然是玉,它更是笔,恰好我们一脉又姓管,合该他是我管家的娃儿,所以,我为他取名管聿。”   顾昭听得眼睛瞪大了几分,“您,您是七情先生。”   管牧易眉毛一竖,侧头看了过去,“小郎也识得我?”   顾昭:……   怎么能不认得。   说起七情先生,坊间褒贬不一,无他,他所著的话本诡谲邪异,却又香艳异常,有人说他写的是秽书,也有人说他在那香艳的故事中,道尽了世间情。   有情也有孽,荒诞过后,细细一想,却又振聋发聩,就似情奢而不糜,美人艳而不妖。   尤其是话本里头穿插的精怪美人画,便是姑娘家瞧了都得面红耳赤,偏生又着迷那各色美人的姿态。   顾昭敬佩:“先生的百花图着实不凡。”   管牧易摆手,“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他郁郁的叹了口气,好似想起什么,回头又睨了顾昭一眼,语重心长模样,道。   “我那书香艳,小郎不看也罢,仔细移了性情,等你再大一些,添一些年岁,见过了世情冷暖再看,到时,你就能体会里头的喜怒哀乐,那时再看也不迟。”   顾昭:……   她眼神游移了下,挺着最后一抹的倔强。   “我没看,就翻过里头的图集。”   管牧易了然,“哦,小郎没看啊,没看就好。”   顾昭脸红了一下。   ……哦什么哦呀,她真没看!   旁边,管聿噗嗤一声笑了,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丝狡黠之气一闪而过。   顾昭:……   好吧,看了看了,她还买了全套的话本珍藏,眼下还在她的绢丝灯里搁着呢。   ……   “怎么就写不出来了呢?”顾昭连忙岔开话题。   她想了想,又道,“前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顾昭会说前年,是因为市面上,七情先生的话本子就只出到那个年份,画集也是如此,从那以后,七情先生就好似消失匿迹了一般。   无数的人惋惜心痛,纷纷猜测先生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自然,这谩骂也是少不了的。   《芙京志异》甚至只写到了第六十八回 ,正好在故事高潮纷沓频出之时断了。   本来这断更的文,顾昭是绝对不会入手的,奈何前头的书太过好看了,她想了想,这六十八回和一整本书相比,不说三分之二,二分之一总有吧,也算够看了。   这一看,当真是懊悔了。   那段日子,她是抓心挠肝的期待着后文。   眼下瞧到这七情先生本人,顾昭怎能眼睛不亮。   她只想问明写不出来的原因,然后再好好的整治整治,接着,一定押他在案桌边,写个昏天暗地。   瞧了一眼管老伯花白的发,顾昭稍稍内疚了一下,昏天暗地勉强的话,大半日还是要的。   ……   听到顾昭的问话,管牧易摇了摇头,旁边,管聿也摇了摇头。   管牧易:“想过,怎么没想过,就是不为着自己,为着聿儿,我也将事情想了又想。”   “不过,毫无头绪。”   “就好似,就好似我突然不会写了一样。”   说罢,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管聿是玉石成精,因为被雕琢成笔,又是受文气熏陶成的灵,精怪吸纳灵炁修行,他却要吸纳文气修行,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眼瞅这孩子高了,却也越来越瘦了。   管老伯浑浊的眼里有水雾。   “老头子我没用,写不出东西,坐吃山空,京畿重地,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钱,除了月头时候在书坊里靠以前的书分点碎银,到了月尾,家里就只剩一些铜板了。”   “我又时常心神迷糊,镇日浑浑噩噩的,都是靠聿儿去外头讨口吃的,街坊邻居接济,这才勉勉强强的撑到了现在。”   “就是可怜聿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人白眼了。”   顾昭瞧了一眼管聿。   遭白眼的管聿:……   “阿爷,真没有,叔叔伯伯们可喜欢我了。”   他爬到管老伯的旁边坐下,伸出手拍了拍,低声的安抚道。   ……   顾昭在这一处的屋舍走了走,没有发现邪法的存在,接着,她来到管老伯面前,道。   “管老伯,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瞧瞧吧。”   “不介意不介意。”管牧易身子直了直,有些激动又不安模样,“要我站起来吗?怎么瞧?”   “您坐着就成,我分一道元炁到您的体内。”   说罢,顾昭凝神,手诀一番,一道灵炁化作细线大小,从管老伯的两眉间钻入。   随即,灵炁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瞬间化作细细密密的银丝,犹如一张大网一样,在管老伯的脑袋里仔细的探看。   旁边,管聿有些担心的瞧着。   管牧易只觉得脑袋一阵冰凉,似有清风吹拂而过,有些疲惫和混沌的沉重之感都消退了两分。   倏忽的,顾昭的眼睛微微瞪大。   她瞧到了,在管老伯玉枕穴往里一寸的位置,那儿多了一只眼睛。   是眼睛没错,细密而长的睫羽,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黑眼珠占了大半的眼眶,眼白比较少。   此时,它正半张半阖,有些惫懒模样。   …… 第157章 (捉虫)   本该是漂亮的一只眼,因为是在布满血丝和脑浆的脑袋里出现,它显得诡谲又恶心。   顾昭多瞧了一眼。   这只眼睛半睁半阖,好似在盯梢,又好似在休憩,元炁如天罗地网一般,悄无声息的将这只眼睛围了起来。   “怎,怎么样?”管牧易搓了搓手,看着顾昭的视线忐忑不已。   想了想,顾昭轻轻颔首,轻声道。   “是有蹊跷。”   “当,当真!”管牧易瞪大了眼睛,猛的站了起来,他朝前走出两步,却又近乡情怯一般的止住了脚步,只急急的朝顾昭方向看来,失声问道。   管聿也瞪圆了眼睛,他瞧了瞧顾昭,又抬头瞧了瞧自家阿爷,惊疑不定模样。   “嘘!”顾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管牧易连忙坐回了床榻边,他抬起双手,无声的做了个好好好的动作。   能发现不妥就好。   能不能治另说,起码别像之前那样稀里糊涂的。   管聿也期待的看着顾昭,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晶亮又剔透。   要是在先前时候,瞧到这样的一双眼睛,顾昭还会赞叹一句这笔灵模样生得好,眼睛特别有神,不过,在瞧过管老伯脑袋里的那只眼睛后,顾昭才发现,自己有一日,竟然会害怕瞧到这漂亮眼睛。   真是,真是妖孽误人!   顾昭痛心疾首。   ……   今日春光明媚,光束透过瓦片缝隙,在屋里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有尘埃蒙蒙。   顾昭环顾过屋舍,视线落在窗棂边的书桌上,那儿,毛边纸被山形镇纸压着。   老伯说了,前年某一日,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写,也不能画了,灵光一闪而过,往常时候是抓住灵光,才思如泉涌,从前年开始,这灵光一闪而过就真的是一闪而过了。   脑袋里空空如也,像塞了稻草堆一样。   他着急得不成,却毫无方法,往往在桌子前枯坐大半日,提着笔想要写,却写不出只言片语。   所有的灵气都被榨干了。   最后只剩下浑浑噩噩,半疯半癫。   想着眼睛的用途,多出来的那只眼,它又是在玉枕穴后的脑子里,顾昭心中有了猜想。   她三两步走到书桌边,将那张官帽椅拖了出来,示意管老伯坐下。   管牧易站了起来,上了年纪的腿有些颤抖。   “阿爷小心!”管聿连忙伸手搀扶。   “不用,阿爷能走,只是起得猛了一些,乍然之下,有些不稳罢了。”   管牧易摆了摆手,不用管聿扶他,他看了顾昭一眼。   顾昭回视,冲他点了点头。   管牧易深吸一口气,步子虽慢,却坚定的走了过去。   ……   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近来,大片春光泼在书桌上,明媚耀眼且带着暖人的温度,老物件的书桌好似都漾着一层柔和的光。   官帽椅上,管牧易的眼睛扫过桌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曾经在这张书案旁奋笔疾书过,如今想来,那样的场景,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管牧易惆怅的叹了口气。   都说美人迟暮,将军白头让人心生怜惜和不忍,哪里想到,这江郎才尽竟然也这般的伤人。   就在管牧易伤怀之时,就见旁边的顾昭手心一翻,一卷蓝皮的线状书出现在她的掌心。   这是……   管牧易侧头看了过去,待瞧清书卷上的名字时,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些。   “不错,这是坊间的书肆里,《芙京志异》的最后一册,七情先生,可否请您接着第六十八回 ,将故事继续往下?”   顾昭将书往桌上搁了搁,轻声道。   不不,他不成的。   管牧易有些慌,他急急的摇头。   只见花白的发有些凌乱,清瞿的面容只剩畏缩和狼狈。   曾经引以为傲的好才思没了,在无数个枯坐到天明的夜晚,他的精气神也似那燃着的蜡烛,一点点的被现实烧没,只剩桌上一片狼藉的烛油。   顾昭轻声:“先生莫忧莫怕,咱们就试一试,这一次,兴许会有不一样的情形。”   管牧易摇头的动作一顿,他侧过头,目光有些迟疑的看向顾昭。   ……会,会不一样吗?   顾昭肯定的点头,掷地有声。   “会的,一定会的,我和您保证!”   “我也相信阿爷。”管聿突然出声,他瞧了顾昭一眼,又有一些腼腆,“我还相信哥哥。”   好!他就再试一次!   管牧易心中豪情顿生,不成又怎样,再差也不过是现在这般情形。   他的视线看过管聿,又看过顾昭,暗暗下决定。   竹芭街的张书生,杏仁街的许书生,还有旁的李书生……这些书生郎他通通都不满意,他想自己养着聿儿,就像聿儿没有放弃他一样,他也不想放弃聿儿。   他想写,他要写,他要写到自己垂垂老矣进棺木的那一日!那时,聿儿得他真传,应该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管牧易将桌上的《芙京志异》拿起,他也不翻开,就看了下那蓝皮的书,伸手抚了抚,眼里有着怀念。   世人看的是书,他看的是自己的一生,是自己伏案的日日夜夜。   顾昭贴心:“先生要看看前情吗?您慢慢看,我等您。”   管牧易摇头,“不用了,这书就像我的孩子,我将它创造出来,自己的孩子,便是十年八年,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前文历历在目。”   说罢,管牧易将书往案桌的左上角搁了搁,一手拿着墨条,细细的在砚台上研磨,另一只手轻轻的扯了扯花白糟乱的胡子,敛目沉思模样。   与此同时,管聿身上莹光一闪而过,待光亮散尽,此处不见戴着纶巾的小书生郎,取而代之的是,半空中悬浮了一枝白玉管的毛笔。   只见白玉温润,笔头蓬松丰盈。   顾昭抬头瞧了过去,它在半空中上下晃了晃,似在点头致意,下一瞬,它飞到了管牧易的手中。   只见笔头蘸了墨汁,多余的汁水在刮了刮砚台的边缘后,轻松的被控去,管老伯提笔凝神。   有了!   倏忽的,敛目沉思的管牧易眼睛一亮,他只觉得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提笔就要去写。   与此同时,顾昭分了心神在管牧易脑海里的那道心神也瞧到了,在管老伯提笔那一刻,那只半张半阖,一副惫懒模样的眼睛睁大了。   只见它有细密又长的睫羽,瞧过去是单眼皮儿,鹅眼眼型,眼睛很大,黑眼珠占了大半,眼白很少。   也因为这原因,它瞧过去水润润的,视物好似有缠绵的情谊。   当真是一只极漂亮的眼睛。   此时,它没了惫懒模样,眼睛里好似有精光一闪而过,脑袋里起了风气。   与此同时,管牧易脑海里,因为一闪而过的灵感而涌起的文气,它们打着转就要朝那只眼睛涌去。   近了近了。   大眼睛里有贪婪之色流露。   它就像是一个大黑洞,文字和画面碎成莹光片片,挣扎却又没法控制一般的朝它纷沓而去。   顾昭心下一凛。   果真如此。   就是这只怪眼吞噬了管老伯的才气!   有一点吞一点,平日里惫懒模样,半睁半阖,既是休憩,又是监视,只等管老伯才思又起的那一刻,倏忽的睁大眼,直把那文气卷光了才罢休。   顾昭恨声,“恶贼!”   偷文气的恶贼!   就在文气被卷入的那一瞬间,鹅形眼里闪过一丝愉悦和喟叹,然而,下一瞬形式却急剧的翻转,早就埋伏在一旁的元炁瞬间成一张大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朝眼睛兜去。   鹅形眼里的那道愉悦僵了僵,随即染上了惊惶,左顾右盼,想要逃窜。   顾昭轻声,“晚了,我瞧到你了。”   原来,在眼睛卷了管老伯文气的那一瞬间,原先如休眠一般的眼和眼的本体,它们之间有了牵连羁绊。   不过,在元炁兜上的那一瞬间,眼僵了僵,本体好似也有了察觉。   那是个果断之人。   他当即立断,犹如脆蛇断尾求生一般,不过是眨眼功夫,立马将这一份的牵连羁绊断开了。   然而迟了。   瞬间,玉华街这一处的宅子不见顾昭的身影。   ……   阳光落进,案桌边的管牧易伏案奋笔疾书,方才被吞噬的一下,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就像以往每一次的停滞一样。   不过,这一次真的不同了。   还不待他心慌,他就觉得思如泉涌,喷薄而出,只这么一下,他就将方才的心慌搁置,全心全意的投入了创作之中。   那小郎说得对,试一试,会有所不同的。   瞬间,就见此处笔酣墨饱,随着墨字落在微微泛黄的毛边纸上,故事愈发的圆满,此处氤氲起文气,挨饿了两年的管聿吃了个酣畅。   ……   顾昭追着那抹牵连羁绊,一路朝城东方向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高高的城墙阻拦了她的脚步,此处龙炁馥郁,领土意味极强,紫色龙炁排斥着修行中人的炁息。   因此,鬼道自发的避开了这一处的宫城。   顾昭抬头,只见这一处红墙碧瓦,远远望去,有巍峨的四角宫殿,飞檐斗拱,仙人跑兽,沿着红色的宫墙再往右行约莫二十丈,那儿,着明光铠的金吾卫腰佩弯刀,不苟言笑,两人中间是一扇朱红大门,上头挂着一个蓝底金字的匾额。   上头端正肃穆的写着元泽门三个大字。   元泽门,是宫门。   此处,是皇城宫阙。   顾昭抬头瞧这一处的宫阙,眼神暗了暗。   明光铠中的一个金吾卫好似听到了动静,他侧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当即脸一沉,喝道。   “宫城重地,闲杂人等——”禁止靠近。   话还未说完,就见顾昭身形一晃,此处已不见她的身影,徒留一道风气打着旋吹来。   “大武,怎么了?”另一个金吾卫小林听到喝责,顿时有些意外。   他回过头看了看,除了风气卷着地上的两片落叶,啥都没有瞧到。   “小,小林哥,刚刚……刚刚这明明有个人影的!”被唤作大武的金吾卫说话都结巴了。   小林慎重,“在哪?”   大武摇头,“不知道,眨眼功夫就不见了,我都没有瞧清楚模样,就见了一道影子。”   小林看了看宫阙的高墙,又看了看这一处空旷之地,有些狐疑的看了大武一眼,“你今儿喝酒了?”   “啊?”大武愣了愣,随即冤屈的喊道,“冤枉啊,我才没有!真瞧到一道影子了。”   小林也不多说,只下巴昂了昂,示意他看那高高的城墙,再朝空旷的平地一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是人的话,怎么可能跃得上如此高的城墙,抑或是眨眼功夫就跑出这一片空地?   不是瞧花了眼是什么!   大武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瞧到的不是人!”   “浑说什么!”小林低声呵斥。   大武连忙噤言,眼睛四处看了看,一副后怕模样。   宫阙重地,最忌说鬼。   大武期期艾艾的瞧了对面的林子一眼,林子没好气的瞪了回去,“放心,我才没那闲工夫传你说的胡话,不过,下不为例啊,你犯糊涂别拉着我。”   大武放心了一些,随即,他压低了声音,笑着打趣道。   “知道知道,下值了,小林哥你还得回家帮嫂夫人抱奶娃娃呢,啧啧,左边一个大儿,右边一个小千金,一口气得了两子,还凑了个好字,谁像咱们小林哥这么有福气啊。”   林子也是颇为欢喜。   不过,皇城重地不比城门口,虽然人少活少又事少,不过,此处在天子眼皮底下,要是松懈了一分,说不得就得罪贵人,吃瓜落了。   因此,说了两句闲话后,林子和大武两人重新站直,一脸肃穆的开始当值。   ……   又过了片刻,宫阙中走出两人。   只见一人穿深绯色的圆领官袍,一人穿深绿色的圆领官袍,两人相偕的往外宫门方向走去。   潘知州瞧了一眼落后自己一步远的陈翰林,脚步慢了慢,笑道,“听闻陈大人于丹青上造诣着实不凡,不知可否讨一份墨宝。”   “陈大人,陈大人?”   “啊?”陈其坤好似才回过心神,他瞧了一眼潘知州,连连告罪,“潘大人见谅,方才我心神恍惚了。”   潘知州摆手,“无妨。”   陈其坤扯了个笑脸:“大人方才说什么了?”   潘知州笑了笑,将讨要墨宝的话又说了说。   陈其坤,“大人客气了,不过是微末小技,大人要是喜欢,下官过两日便备一份画作到官驿。”   潘知州抚须畅笑,“那我就先谢过陈大人了。”   两人一路说,一路谦让的往前,一个是外放京外的四品官员,掌一方州城,一个是六品翰林,官虽微末,却于御前当值,颇得圣心。   因此,两人之间都颇为客气。   ……   潘知州贴心的没有问陈翰林方才恍神的原因,陈翰林却不放过这一事,他故作无事的扯了个笑容,胡诌道。   “我家夫人这两日病得厉害,因此,我心里忧心得紧,这才心不在焉的,怠慢了大人了,还请大人莫言见怪。”   潘知州摆手,“无妨,小事而已,陈大人也莫要介怀。”   “对了,尊夫人的病要不要紧?”潘知州有心想和陛下身边的红人拉好关系,顺着他的话头,当下便关切的问道。   陈其坤正待说话,倏忽的,他脚步一停,眼里哗啦啦的淌下了泪花。   潘知州吓了一跳。   “陈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陈其坤止不住眼泪,抽噎道:“不大好……它可能死了吧。”   潘知州:……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吗?   ……   与此同时,鬼道之中,顾昭摊开手,她多瞧了两眼手心里攥着的那只大眼睛,冷哼一声,随即用力捏紧。   瞬间,漂亮的鹅形眼成了黑色糜粉,随风一扬,瞬间不见踪迹。   …… 第158章   那厢,潘知州被陈翰林的一句,可能死了吧,噎了好半晌,片刻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附住陈翰林的手,握在掌心,轻轻的拍了拍。   “陈大人,节哀。”   “嗝!”陈其坤又打了个哭嗝,眼泪簌簌流下。   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潘知州一脸的感同身受,看着陈其坤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怜惜。   天可怜见的,陈翰林哭得这般悲切,定然是和夫人鹣鲽情深。   如今佳人已逝,徒留另一个伤心人在世,从此鸾孤凤只,灯烛窗下只剩形单影只,冷暖自知……   这是何等凄凉啊。   潘知州再看向陈翰林,眼里也有了水光浮现。   陈其坤缓过眼睛被捏爆的那一下疼痛酸胀,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让其不再继续哗啦啦的流。   他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抬起头就看到潘知州瞧着自己,一副要落泪的模样。   顿时吓了一跳,急急道。   “潘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失礼了,失礼了。”潘知州抬袖遮面,拿帕子擦了擦脸。   宽袖下,他偷偷地活动了下脸面上的五官,待确定自己没什么不妥了,这才放下袖子。   继而目光落在陈翰林面上,叹息一声。   “不过是听闻尊夫人过世,与大人同悲罢了。”   糟糕!   陈其坤一下想到自己方才扯的谎,心里慌了慌。   这人死没死,回头不是一问就知了?他心下暗暗埋怨自己,一慌就什么浑话都往外说,这下该如何是好!真是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的谎去圆。   “陈大人,陈大人?”潘知州瞧着心神不宁的陈其坤,唤了两声。   “啊?”陈其坤回神。   潘知州:“咱们快一些出宫吧,想必这一会儿,陈大人府上还有诸多的事要忙呢。”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陈其坤讪笑了下,“我……”   他想了想,肃容道。   “大人,方才是我失态了,我只是突然心口一痛,再联想家里夫人这些日子缠绵病榻,故而有此一说,说不定,说不定我家夫人没事呢!”   潘知州瞧着陈其坤那又亮又黑的眼睛,自然不会没眼力见的泼凉水,当即顺着他的话头,点头附和道,“是,说不得是关心则乱,乌龙一场。”   陈其坤松了口气。   潘知州多瞧了他两眼,这才发现,这陈翰林居然生了一双好眼睛。   许是刚刚落泪了,那一双眼睛显得又黑又亮,细密而长的睫羽,眼珠子里黑多白少,这是一双典型的鹅形眼,瞧人时眼神绵绵似有温和情意。   端的是人畜无害模样,又让人心生好感。   也对,听说这陈翰林是前年的探花郎,探花郎哪里能没有好容貌的。   今上择三甲,旁的不说,探花郎是一定要俊要俏,便是年纪大的探花郎,那也必须是老来俏,清癯风姿的不凡模样。   潘知州抚须,所以说啊,这男儿家多拾掇拾掇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两人一道往宫门方向走去。   ……   宫门处,潘知州瞧到守门的小林,难免寒暄了两句。   陈其坤本来等在一旁,他的视线扫过远处停靠的一辆马车时,神情一凛,继而微微垂眸。   待收敛了神情,这才看向潘知州,告罪道。   “大人,下官先行一步了。”   潘知州回神,摆手道,“快去快去,尊夫人的事要紧。”   陈其坤顿了顿,又作了个揖,转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一辆有些老旧的马车车轮辚辚的往前,很快,它越过了前头停靠的那辆马车,老马嘚哒嘚哒,不紧不慢的朝前。   不知道是否是巧合,原先停靠一边的马车也动了,不过是片刻时间,两辆马车便并驾而驱了。   潘知州侧头看了过去。   林子好奇,“大人,您是怎么知道我家的喜事是添丁之喜啊。”   潘知州收回目光,伸手拍了拍林子的肩膀,畅笑道,“我不单单知道,我还知道你家添的是双喜,一儿一女,一下就凑了个好字,是与不是?”   “哎!大人消息灵通!”林子比了个大拇指,脸上是钦佩之情。   “哈哈!这可不是我消息灵通,是我身边那小郎能掐会算,人家眼尖,一眼就瞧出来了,说你这是……”潘知州皱了下眉,仔细的想了想,随即一拊掌,恍然模样,道。   “说你这是左右眼的泪堂位隐隐有莹光,左为儿,右为女,双目子女宫皆圆润饱满,可不就是儿女双全,家中添好的双喜么!”   “哈哈,大人真会说笑。”林子并不怎么相信相面之术,只以为潘知州是从自己同僚处听到家中喜事的,眼下是同自己说笑呢。   潘知州也不多言。   “对了,林子可知,刚刚那辆马车是哪位大人的?”   “哪个?”林子诧异。   他顺着潘知州手指的方向,正好瞧见和陈翰林的马车一道的那辆马车,只见两匹白马拉车,车厢宽大,上头上了一层暗红的漆,自有一种低调的奢华。   他略略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祁北郡王的座驾。”   潘知州抚须,“祁北郡王吗?”   ……   另一边,车轮辚辚,两辆马车很快便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陈其坤掀开车厢里的帘子,抬头就见旁边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人。   只见他乌发高束,上头簪一顶白玉小冠,额间戴一抹双龙夺金珠的抹额,从自己这个方向看去,下颌骨线条分明,眉目微微低垂。   此时倚脚而坐,宽袖盈风,自有一番风流肆意。   就像富贵人家的公子,不见威仪,但见洒脱人间的逍遥。   陈其坤一点也不敢大意,小声的道了一声,“陛下。”   孟东君一抬手,对面的陈其坤立马噤声。   片刻后,只见孟东君好似自嘲的一笑,他转了转手中的杯盏,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往桌上一搁,这才侧头看了过去。   “浑叫什么,你的陛下还在皇城里待着呢。”   陈其坤连忙表忠心,“在臣的心里,陛下仅有您一人,皇城里的不过是伪龙,臣相信,苍天有眼,总有一天会拨乱反正,星辰归位,臣等盼着那一日,并为此夙愿,不懈努力准备着。”   说着,他热泪盈眶,看着孟东君的目光激动不已且情真意切。   “陛下,您不单单是陛下,您还是我们东梁高高在上的日神啊!因为有您,我们这些遗民才能知道前进的方向。”   “今日得见天颜,下臣,下臣三生有幸!”   说罢,他双手交叠,神情收敛,在窄小的车厢里行了个大礼。   孟东君笑了一声,笑声颇为愉悦。   “好,富贵也不忘故国,该赏。”   说罢,一块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环佩从车厢的窗棂里丢了进来,落在陈其坤的手中。   陈其坤低头,入手是环佩温润的质感,才碰触,一股浓郁的灵炁便从中漾出,他舒坦得几乎想要喟叹出声,方才损失了一只眼的不适也被抚平了。   孟东君漫不经心,“最近皇城里可有什么动静?”   陈其坤连忙收回心神,想了想,认真道。   “开春之时,伪龙病了一场,许是这场病,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差了许多,只是不知为何,他又将原本想要立二皇子为太子的心思搁置了。”   “陛下您进京之前,他才刚刚驳回了众臣请立太子的奏折,颇为气怒模样。”   何止是颇为气怒,简直是动了大肝火,就连一向在陛下面前颇有脸面的自己都吃了排头。   “不过——”   陈其坤思忖了一下,继续道。   “伪龙近来倒是颇为宠爱江贵妃诞下的八皇子,不知这又是何意,不过,此举倒是引得朝堂上下人心浮动。”   孟东君嗤笑一声,“不过是君王垂老,见不得年轻力壮的儿子讨到好罢了,至于八皇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稚子可爱无辜,单单是多瞧两眼,心里舒坦得都好似年轻了二十来岁的光阴,如此一来,谁又能不爱呢?”   陈其坤垂眸没有说话。   当朝八皇子确实年幼,正是垂髻之年。   孟东君:“好了,你们赤诚忠勇的心我都知道了,以后唤我一声王爷就成。”   他抬眸往前看,如星一般的眸光里有几分的沉重,“陛下,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陈其坤讷讷,“陛下……”   “按我说的做。”孟东君抬手。   陈其坤只得改口,小声的唤了一声王爷。   听到这一声王爷,孟东君的目光朝皇城看去,眸光微闪。   总有一天,他要天下人恭敬的唤他一声陛下,堂堂正正的,不再避着任何人!   很快,很快就会有那么一天的!   ……   两车交错离开时,孟东君吩咐陈其坤,“你盯紧了皇城,陛下那儿有什么动静,记得及时汇报。”   “记住,是故国栽培了你,勿要忘恩。”   陈其坤肃然,“是!”   ……   祁北王府的座驾岂是凡物,等陈其坤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两马拉车的暗红车厢已经在前方了。   想着今日被人掐破的眼睛,陈其坤心里有些不安,他想和陛下汇报汇报这一情况,商讨一番对策,毕竟陛下身边的能人颇多,不像他,只靠这一个偷眼的神通,偷偷窃取他人的灵感,让自己更聪明一些。   除此之外,别无一用。   陈其坤叹息: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过,想着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话,方才数次话到嘴边了,他又生生的吞了下去。   无他,别瞧眼扆崋下陛下亲和得很,听说当初的手段很是铁血。   虽然自己是离当今太和帝最近的一枚棋,要是让陛下知道自己有暴露的可能,说不得立马动手了结自己的就是陛下了。   陈其坤打了个寒颤。   “没事的,没事的,我方才溜得快,那人应该是没有抓到我。”   他喃喃自语了两句,安抚了自己一通,心中总算安心了一些。   左右无人,陈其坤轻轻的薅高了衣袖,露出白皙的胳膊。   他伸手拂过,原先平坦光洁的胳膊上突然多了好些不平的凸点,阳光一照,这些凸点倏忽的睁开,就像一只只的眼睛。   明明是诡谲恶心的模样,陈其坤却一点也不怵,他甚至爱怜的摸过这一个个眼睛,细细的看了一番,半晌后,微微拧着眉回忆了片刻。   “啊!我记起来了,是会写艳文,画一手好春宫的老汉啊。”   他依稀记得,那老汉好像是姓管?   陈其坤思忖。   因着老汉的那手人物丹青的好才气,他这才得了今上的青睐,自己做的那副美人图,今上可是夸了好几次。   说它妖冶中透着两分魅惑,三分狡黠,四分的艳丽,还有一分清纯,尤其是那一分的清纯,一下就让那画的意境拔高。   那副画今上喜爱不已,他也一跃成了今上面前的红人。   陈其坤惋惜了片刻那颗失去的眼睛,又仔细的想了想,确定管老头不认得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他伸手拂过,手上那些凸起的眼睛一点点淡去,手臂重新变得白皙光滑,深绿色的翰林袍子覆盖,又是君子如玉模样。   ……   玉华街,管宅。   “哈哈哈,哈哈哈,我能写了,我真的能写了!聿儿快瞧,阿爷能写了!阿爷能写了!”   管牧易搁下笔,捧着一沓的毛边纸,他瞧着上头的墨字,畅笑时候的手都是抖着的。   桌上,白玉管的毛笔扭了扭身子,倏忽的整只笔飞到半空中,只见莹光一闪而过,此处不见白玉管笔,倒是有一个头戴纶巾的小书生郎。   “阿爷,聿儿吃得好饱啊!”   吃到文气的白玉管笔灵欢喜不已,脸颊好似一下丰盈了,也不见那疲惫憔悴之态了。   “好好,吃饱了就好,吃饱了就好。”管牧易笑着笑着,沟壑的面上却淌下了眼泪。   “阿爷!”管聿惊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   他扶着管牧易,抬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担忧的看着里管牧易。   “阿爷没事,阿爷是欢喜的。”管牧易吸了吸气,接过顾昭递来的帕子,“多谢小郎了。”   顾昭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先生客气了。”   管牧易摸了摸管聿的脑袋,这才抬头,“小郎误会了,我不是说帕子,我说的是这一事。”   他说着话,将那一沓的毛边纸举了起来,细细的看上头的墨字。   虽然只是初稿,还很粗糙,不过他写出来了,他真的又能写了,上头的措辞和造句,是他自己熟悉的风格,这就是他的才思,错不了!   他,没有江郎才尽!   他真想大声的吼一声,他管牧易还能写,他没有江郎才尽啊!   顾昭点头,“对,先生没有江郎才尽,先生这两年的不得志,完全是人祸。”   这话落地,管牧易懵了。   “人,人祸?”   “没错!”顾昭点头,“是人祸。”   对上管家祖孙不解的眼神,顾昭解释道。   “方才,我在先生玉枕穴后头的脑子里发现了一只眼睛,先生没有才思文气,是因为灵感一起,立马就被这眼睛偷觑,接着,文气也被它盗走了。”   “眼睛!”管牧易瞪大了眼睛,骇得当场跌坐,好在他身后便是一张官帽椅,这才没有跌疼了。   “没事没事,阿爷没事!”管牧易懵着眼挥开管聿担心而上下摸索的小手,好半晌,他才找回心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袋。   那儿,有着顾昭说的玉枕穴。   “稀奇,当真稀奇!”   “哈哈,我写了这般多的志怪志异,哪里想到,有一日在我自己身上,居然有如此怪遇,哈哈,神奇,当真是神奇!”   惊骇过后,管牧易倒是品出了两分奇特,越想越妙,当下脑海里又有无数的奇思异想浮掠而过,要不是腹中饥饿,他都想抓着笔,畅畅快快的再写一场。   瞧着这褪去暮气,恍若新生的管老伯,顾昭也跟着欢喜,方才追丢人在皇宫的郁气都散了两分。   “先生豁达!”她由衷道。   “嗐,豁达什么,要不是有小郎在,听到这一事,眼下我可得怕死,愁死了!”   顾昭和管牧易相视一眼,俱是哈哈一笑。   “先生抱歉,那人我没追到。”顾昭提到这事,声音低落了,眼神也黯淡了两分,“我追到皇城脚下,那人在皇城之中。”   皇城毕竟有人龙之炁护城,又有诸多的护卫,她是跟着潘知州入京的,行事自然也要多考虑是否会让潘知州为难。   不过,匆忙之下,顾昭还是打了道灵炁过去,只要让她再瞧到那人,定然能够将其认出!   顾昭捏着拳头的手紧了紧。   管牧易惊讶,“皇城?”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微锁,“这么说,那是一位当官之人?”   顾昭点头,“先生心里可有怀疑之人?”   管牧易思忖一番,遗憾的摇头,“惭愧,倒是毫无头绪。”   “平日里,我除了去书肆,便是在家里写稿作画,深居简出的,再说了,老头子我性子乖僻,相交的好友也不多,都是闲云野鹤的乡野之人,倒是不曾有在皇城中当差的。”   顾昭点头,“想来那人是趁先生不察之时,暗中下了偷手,当真是贼子可恶!”   管牧易叹息。   可不是偷么!   把他的好文思偷了整整两年!想想他都怄得慌!   顾昭也怄,两年啊,够先生写多少的好书,做多少的好画啊,这小偷就算抓到了,也还不回七情先生的两年。   那可是七情先生呢!   写《芙京志异》的七情先生!   独一无二的!   临分别之前,顾昭磨着管牧易将那粗稿给她瞧了瞧,她细细的看了两遍,这才意犹未尽的还了回去,不忘道。   “先生要保重身体,三餐要按时用膳,我们还等着先生的《芙京志异》呢,万莫只顾着写稿子,误了身子,因小失大。”   管牧易好笑,“小郎放心,我省得!”   顾昭:“啊,差点忘了!”   她急急的回头,将桌上自己珍藏的《芙京志异》收到手中,抚了抚上头并不存在的褶皱,这才爱惜的收到腕间的六面绢丝灯中。   管聿抿嘴偷偷笑了笑,眼睛晶亮晶亮。   顾昭也对他笑了笑。   管牧易抚了抚须。   心结已去的他,虽然还是蓬乱着花白的发,不过眼神坚毅清亮,面容清癯,自有一股文人不羁的风范。   他问了顾昭的地址,道。   “待《芙京志异》完稿后,我定然给小郎头一个寄去。”   顾昭欢喜:“那敢情好,我就等着先生的下一册了。”   告别了管家祖孙,顾昭这才抬脚往回走。   经过麻仁香酥鸭店时,鸭店家已经哼着小曲儿,手中拿着一块抹布,上上下下,仔细的在那儿擦拭着了。   “店家,今儿这般早就收摊了?”顾昭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摊子面前瞧了瞧,急急问道。   “呵呵,承蒙乡亲们看重!”店家乐乐呵呵,“小郎明儿赶早。”   顾昭郁闷,“我今儿也不晚啊。”   说罢,她觑了店家一眼,不无埋怨道,“肯定是店家你今儿偷懒了,卖的鸭子少了,这才早早就收摊了。”   店家哭笑不得,“哪哦,我一家老小的口粮都搁在肩上,哪里敢偷懒哦!”   他抬手指了指里茶楼方向,示意顾昭看那一处的窗棂。   顾昭看了过去,“嗯?”   店家小声,“喏,那儿坐了个阔气的公子哥,瞧到没,就是他,刚刚才下马车,紧着就将我摊子上的麻仁香酥鸭都包圆了。”   说着这话,他比了个大拇指,赞道。   “老派头喽!”   顾昭又看了过去,正好瞧到一只手搭在窗棂处,阳光下,那只手白皙似暖玉,只见其手指修长且指骨分明。   倏忽的,那人回过头了。   瞧见自己,那双如星的眼眸好似亮了亮,眼里似乎有笑意染上。   顾昭蹙了蹙眉,是祁北郡王。   ……   顾昭收回目光,“店家,明儿我再来买。”   店家爽快,“好嘞!小郎明儿赶早!”   顾昭正待离开时,身穿灰色劲衣的元一出现,他手握弯刀,伸手拦了拦。   “顾小郎莫走。”   顾昭抬起头,“是你。”   元一颔首,行了个抱拳礼,“在下元一。”   他紧着将来意说明。   “顾小郎莫走,我家王爷有请。”   顾昭朝窗棂方向看去,正好对上孟东君带笑的眼神。   ……   片刻后,元一独自一人上来复命,孟东君瞧了一眼他身后,没有瞧见顾昭,当下将杯盏往桌上一搁。   只轻轻的一声瓷杯和桌子相碰的声音,元一却莫名的心下一跳。   孟东君:“顾小郎呢?”   元一面皮紧了紧,“回王爷的话,顾小郎他,他说和王爷不熟,就不来叨扰了。”   孟东君眉毛一挑:“哦?你没和他说,我要和他谈的是三弟的事吗?”   元一吞吐:“属下说了。”   “顾小郎,他说……”   见孟东君瞧着自己,显然在等后文,元一咬了咬牙,一鼓作气,道。   “他说,孟家哪来的脸提三公子?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说完,元一急急补充道。   “王爷,不关属下的事,这不识抬举的话是那顾小郎说的。”   孟东君愣了愣。   片刻后,他不怒反笑,拊掌道,“好好,果然,这有点本事的人,脾气也是大得很,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起身走到桌前,拎着白瓷酒瓶子替自己斟了杯酒。   旁边,元一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他第一百零一次懊恼不已。   自己为何要多嘴告诉王爷,这顾小郎是那夜带走三公子尸身之人呢?   这不是叫花子要黄连,自讨苦吃嘛!   …… 第159章 (捉虫)   一杯酒水下肚,入口清冽,到了肚里却火辣辣又滚烫烫,火气没有被压下去,反倒像明火遇到烈酒,蹭的一声,燃得愈发旺了。   “好,很好,我久未进京,现在是连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拂我的好意了,我倒要看看,这顾小郎有几分本事!”   孟东君微微侧着头,嘴角边勾一道笑意,似着迷一般的瞧着清冽的酒水哗啦啦流下。   元一不敢应声,孟东君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语,一时间,茶楼这一处的厢房显得很安静。   很快,清酒便斟满了整个杯盏,一点点的漫出。   王爷——   元一心下一跳。   他瞧着孟东君那沉寂的侧颜,倏忽的又闭了嘴,原先要迈出的脚步也收了回去,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要不是那清浅的呼吸,元一杵在那儿就跟根木头一样。   很快,杯盏承载不下清冽的酒水,溢散得满桌子都是,乌黑色的松木桌上有狼狈的痕迹。   孟东君轻笑了一声,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他眼眸一沉,脸上跟着有了阴沉之色。   “不过是黄毛鸭子下水,不知深浅罢了。”   说罢,他将空了的酒瓶子往旁边一丢,落在木头的地上。   许是材质厚实,瓷瓶落地并未破损,反而活泼的转了两个圈,继而咕噜噜的滚到角落里。   元一眼角的余光瞧到,连忙又低下头。   这时,一只如玉白皙的手递到自己面前,元一愣了愣,鼻尖好似还能嗅到酒香,清冽浓郁。   这是何意?   元一不解。   孟东君眉毛一挑,“帕子。”   “是!”元一恍然,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恭敬的帕子搁到孟东君的掌心里,继而眉目微敛,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   孟东君瞧着是掌心处的那方青布帕子,也是愣了愣,随即好笑的摇了摇头,手心一抓帕子,仔细的擦拭手指间的酒渍。   只见他的动作不快,带着慢条斯理的意味,阳光从窗棂处斜照进来,为他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白光。   风姿卓绝,不似凡间人。   元一这下才察觉自己的动作不妥,连忙上前一步,有些忐忑道,“王爷,还是让属下来吧。”   “罢了。”孟东君头也不抬。   随着最后一下擦拭,手上的酒渍被擦净,他随手将青布帕子往桌上一扔,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点小事。”   说罢,孟东君抬起头,目光瞧着元一年轻的面庞,好半晌摇了摇头,笑道。   “看来,我那三弟当真是不会调.教人,元一你的身手瞧着倒是不错,眼力见还需要多打磨打磨。”   “哪里有让主人家自己动手的道理,你说是吧。”   元一是侍卫,以前在孟风眠手中只要做好护卫一职,哪里还要做这伺候人的活计,不过,他也不多辩解。   听到这话,当即低下头,认错道。   “是,王爷!”   “属下一定不会再犯迷糊了。”   孟东君不以为意:“下不为例。”   ……   瞧着角落里稍显木讷的元一,孟东君无奈的叹了口气,别的不说,以往,他手下的可都是可心机灵人。   说起可心人,孟东君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前世的大总管,谢吉祥。   那才是个真正的可心人,方方面面俱到,往往他还未觉得冷了渴了,吉祥便准备妥了披风和茶水。   先他所先,急他所急。   真真做到了将自己搁在心里。   孟东君叹息一声,开始想念自己可心的大总管,他微微皱眉想了想,上次,听暗线来报,冲虚好似已经找到了吉祥的转生?   他复生之事还未和他人通气,便是冲虚道长也以为他还在沉眠,毕竟狡兔三窟,不到事成定局,他也不曾轻易透露自己转生的所在。   不过眼下——   孟东君忍不住思忖。   是时候要联系联系这些老部下了,那都是信得过的可心人。   有了冲虚,再碰到顾小郎这种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脾气便又臭又硬的,不用自己吩咐,冲虚道长也会对他小惩薄戒。   想到这,孟东君嘴角上扬。   他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莹亮有光泽的手臂上,轻笑一声,转而负手而立,站在窗棂边看着外头明媚的天光。   不错,是时候该让他们知道了。   他们的王,他们的陛下,他们东梁不落的日神东君……已经从黑暗中苏醒了,走过蒙昧的亡者之地,重新立于这一片天光之下。   终有一日,他会将天下从天启手中重新夺回。   这天下,一定是东梁的天下!   畅想着复国大业,孟东君双手撑在窗棂边缘,一点点的捏紧,只见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暴起,如星的眼眸晦暗了一瞬,继而青光一闪而过,锋芒毕露。   就像那蜿蜒过草丛的过山风猛地挺起身子,脖颈膨胀,獠牙尽显。   ……   那厢,瞧见元一,顾昭的好心情去了两分,她神情郁郁的踢了个石子到芦苇荡中,顿时,那儿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芦苇摇摆,飞出好几只绿头的野鸭。   野鸭子嘎嘎的叫个不停,热热闹闹。   顾昭又踢了个石头。   居然还有脸提风眠大哥?   多好的小郡王啊,就是被那祈北王府害没的!   虽说那时的祈北王和当今的祈北王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老子爹老子娘那般心狠手辣,整个祈北郡城百姓的性命都能算计,就为了缥缈的长生之道,可以想见,这越是富贵人家,心思越是贪婪狠毒。   只恨不得便宜事都被他们家占着才好!   那流着同样血液的新任祈北王,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孟风眠——   顾昭偏心眼的表示,那根本不是真的孟家人,那是苦主,和祈北王府就不是一路人。   想着这几次偶遇的祈北王,顾昭又拧了拧眉,面有疑惑之色。   当真怪哉!   他瞧过去仪表堂堂又风姿出尘,自有一股光明磊落的气质,还和孟风眠生得好生相像,不过,莫名的,她对他的感官就是不好。   顾昭的脚步停了下来。   没错,就是不合她的眼缘!   虽然气息干净清冽,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不踏实!   ……   这一处靠近河堤,正值春日,绿柳成荫,江面上偶尔有几艘画舫泛过,上头点缀着或红或粉的绸带,有丝竹管弦的乐器声从画舫里飘出。   轻纱漫漫,美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江面的野鸭子自得的游过,在水面上留下点点波纹。   想着答应钱炎柱的麻仁香酥鸭,顾昭多瞧了两眼绿头野鸭,野鸭子闲适浮水,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那带着脚蹼的红掌不断的拨水,忙碌得厉害。   可见,不论是人还是畜生,要想人前显赫,人后肯定都要下苦功夫的。   顾昭摇着头放弃了抓野鸭子的想法。   罢罢,野鸭子肉少,说不得还柴得很,哪里有大番鸭来得肉肥油多!   ……   顾昭上市集买了只白毛的番鸭,又买了些菌子,花了半钱银子,朝驿站的驿卒借了灶和锅碗瓢盆,烧了一锅热水。   杀鸭褪毛剁鸭块,忙碌得不亦乐乎。   随着油热,老姜块拍扁入锅,很快,大铁锅里便有姜的香气冒出,顾昭有条不紊的将鸭块倒入煸炒,只听“刺啦啦”的一阵响,白腻的鸭块和热油亲密接触,瞬间,驿站这一处的后厨只有鸭肉的香味飘起,霸道醇厚。   钱炎柱闻着香味来到厨房,瞧见拿着铁勺子的顾昭,分外的诧异。   “顾小郎,你这是——”   “炎柱哥,你们回来了?”顾昭打了声招呼。   钱炎柱点头,“是啊,刚刚接大人到驿站。”   顾昭瞥了一眼,见他的视线还落在自己翻锅的锅铲上,不禁笑了笑。   “今儿不巧,我去的不是时候,最后的两份麻仁香酥鸭被旁人包圆了,这不,咱们没有麻仁香酥鸭,吃一份菌菇鸭汤也是极好的,热乎乎又滚烫烫的!”   钱炎柱感动,“我何德何能,还能吃到顾小郎烧的鸭汤,我来我来,仔细烫到。”   顾昭哈哈大笑,一个侧身避过钱炎柱伸来拿锅铲的手,“不用不用,我自个儿忙就成,炎柱大哥快去摆碗筷吧。”   她说着话,见鸭块微微透黄,这才握着水瓢舀了勺清水注入,瞬间,清水成了泛着油脂的澄汤。   灶膛里,火舌孜孜不倦的舔邸着锅底,木头燃烧,时不时有哔啵的声音传来,不见嘈杂,反添一抹宁静。   不一会儿,只见灰白色的烟气顺着烟囱回旋上升,徐徐清风吹来,袅袅无痕。   ……   饭桌上。   瞧着桌上的一瓮鸭汤,还是靖州城那一处的口味,一行人都忍不住多添了一碗饭。   潘知州抚须:“这忙碌了一日,吃一碗热乎乎的鸭汤才够滋味,好!顾小郎有心了。”   “是啊,这一通忙碌可不简单。”陈长史点头附和,他的眼睛扫过瓮坛,指着这一瓮坛的鸭肉,笑道,“又要杀鸭,又要褪毛剁肉的,看来,咱们几人在忙,小郎也没得空闲。”   “大人客气了。”顾昭笑了笑,“也是我自己馋了。”   酒酣饭饱,顾昭帮着钱炎柱和卓旭阳一道收拾碗筷,潘知州唤人上了壶清茶,拦住顾昭,道。   “顾小郎先不忙,我与你说说话。”   顾昭意外,“大人?”   潘知州沉吟片刻,“小郎这一两日莫要出门了,我估摸着,陛下召见,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你好生准备一番,别错过了。”   顾昭拱手,“是,大人!”   说是准备,其实也无甚好准备的,顾昭无官无职,又是以小郎的身份在世上行走,男子出行到底比女子方便,规矩也少,顾昭听了潘知州交代的几句话,便安心的等着宫里的召见。   至于那些面圣的规矩,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少言少看少生事,不论何时,这中庸之道都是不过时的。   不知不觉,日头落了又升,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这一日,天空灰蒙暗沉,下了点小雨,雨水细蒙蒙的扑面而来,带着春日的寒意。   得到召见,顾昭和潘知州乘了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   车轮辚辚,很快便到了皇城根脚,钱炎柱将马车停在了下马石的位置,瞧着落雨,连忙撑了把素伞,紧着又摆了个下马踏,这才招呼车上的人下车。   雨水拍在脸上湿淋淋的,春雨细密,就是穿着蓑衣斗笠,也觉得不是太舒坦,他抹了一把脸,有些狼狈的扯着嗓子,不放心道。   “大人,顾小郎,皇城到了,地上湿滑,小心脚下。”   顾昭跟着潘知州下了马车,回头看这一处的宫城,只见红墙环护,城墙高耸,自有一种威严之势。   “今儿这天气……”潘知州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了,车上有炭炉,小钱,你赶紧自己烘一烘,也在车上避避雨,我和顾小郎不定什么时候出来。”   “哎!”钱炎柱应下。   顾昭和潘知州朝宫门方向走去。   钱炎柱瞧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他紧着四处看了看,赶着马车到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拿出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自己,抬手又要朝拉车的老马擦去。   “咴律律!”马儿昂首刨蹄,甩了甩鬃毛,瞬间,水花飞溅。   “哎哎!伺候你还不要,你瞧瞧你,这么一甩头,整得我身上又湿哒哒了,真是畜生不会享福。”   钱炎柱笑骂了两句,一边擦着自己身上的水珠,一边抬头看这灰蒙的天日。   只见天空暗沉,不断的有雨水落下,皇城这一片少人烟,屋舍气派豪华,不过,在这样落雨时候,此处却愈发的显得寂寥,按他这样的粗人的话来讲,就是这一地儿没人气!不踏实!   钱炎柱忍不住有些担心。   “怎么偏偏赶上进宫这日下雨了?心里就跟长了毛似的,总觉得意头不好。”   他摇着头嘀咕了几句,正待拿炭盆烤火时,视线一扫,发现又一辆马车过来了。   这一辆马车,那可不是自己在车马行里租赁的老旧车厢能比的,只见那辆马车的车厢颇大,两匹神勇的白马拉车,车轮压过有些湿泞的马路,留下两道颇深的车褶子。   很快,一位白衣的公子下了马车,只见他抬头看了眼宫阙,接过灰衣车夫递来的伞,一手撑伞,另一边宽袖迎风的朝宫门方向走去。   钱炎柱意外,他莫名的觉得这位公子有些眼熟,想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自语。   “嗐,那不是在仙安驿站瞧到的贵人么,好像是……对了,是祈北王!”   “乖乖,真是年轻有为,风姿不凡!”钱炎柱多瞧了两眼,摇头感叹。   这爹不一样,人生就不一样啊。   元一注意到目光,眼眸锐利的看了过去,待发现是普通的车夫后,这才放松了下来。   一时间,两辆马车,一古朴老旧,一低调奢华,隔着雨幕遥遥相对。   ……   雨越下越密,打在伞面上淅沥沥的作响,顾昭跟着潘知州一路往甘露殿走去,从外头看宫殿,只觉得皇城肃穆恢弘,到处可见四角飞檐斗拱,朱墙碧瓦,一片璀璨金光。   走在这宫殿中,顾昭唯一的感觉也是大。   地板是用白板石铺就的,望过去干净整洁极了,许是地面微微有些倾斜,雨水落在上头很快便汇聚,从众人瞧不到的暗渠里排走。   这一处不见草木,只有空荡荡的白石板,还有那一阶一阶往上的台阶。   更为此景添几分肃穆。   “潘大人,这边请。”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   有人出来相迎。   顾昭看了过去,说话的是一名内侍,肤白无须,二十多岁模样,瞧过去颇为眉清目秀。   只见他穿一身靛青色的内侍服,此时手持一柄拂尘,含笑开口。   潘知州上前一步,笑着道:“多谢马公公代为引路了。”   “对了,这是顾昭顾小郎,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马公公,来,顾昭和公公问候一声。”   潘知州抚了抚须,为两人引荐。   顾昭从善如流:“马公公好。”   “呵呵,小郎也好。”马公公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走,一边谦逊的说道,“咱家就陛下身边扫榻端茶的,就一做粗活伺候人的奴才,哪里就是什么大红人了,潘大人客气了。”   “哎!”潘知州不赞成了,他笑着道,“这数年未见,公公还是这般谦逊。”   两人一路走一路寒暄,很快便到了甘露殿外。   在靠近宫殿时,两人都停住了话头,热络的声音戛然而止,为这份默契,两人相视俱是一笑。   马公公让潘知州和顾昭二人稍等,这才转身,独自一人进去请示。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马公公伺候陛下多年,很是有几分薄面,咱们宁可姿态低一些,也别得罪人。”   潘知州微微侧了侧身,声如蚊呐的和顾昭说道。   顾昭也小声,“我知道的,大人。”   就跟寻常百姓见官,也想着和衙役做好关系是一样的道理,不论是宫廷还是城外,说到底都是阶级。   顾昭瞧着潘知州,心下庆幸大人平日里脾气好,对她要求也不多。   像现在这样,偶尔来皇城一趟还成,要是让她日日这般拘谨压抑,她都不想吃官家饭了。   皇城虽然恢弘又壮观不凡,莫名的却给人压迫之感,望气术盈于眼处,顾昭瞧着那只在这一片天地盘旋的人龙,更觉得这皇宫像一处囚笼。   金碧辉煌的囚笼。   ……   约莫半柱香后,马公公拂尘搭在手臂间,脚步轻轻的出来了。   他微微颔首,“陛下请大人和小郎进去。”   “劳烦公公了。”潘知州站直了身子,抚了抚身上并不存在的褶子,招呼顾昭一道,两人跟着马公公一路往里走。   甘露殿是当朝皇帝读书处理公务的地方,此处颇大,只见明黄的纱帐垂地,偶尔风吹来,纱帐轻轻飘起,宫殿两边有褐色的木架子,上头或搁靛青色的书籍,或摆着形态各异的瓷器。   “臣,潘峻安见过陛下。”   见潘知州行礼,顾昭跟着行了个礼,“草民顾昭,见过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一道洪亮的声音自上头响起。   潘知州沉声:“谢陛下。”   顾昭紧随其后:“谢陛下。”   “马公公,给潘爱卿和这位小郎看座。”皇帝抬了抬手,声音倒是温和。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瞧见一身明黄的皇帝陛下。   只见他虽然五十多岁了,不过,身形保养得极好,瞧过去不胖也不瘦,一身明黄的常服穿在身上精神抖擞,面容白皙清癯,唇若涂脂,留着一把山羊胡。   乍一看,说他才四十多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他坐在红木的案桌后头,旁边站了个研墨的绿衣官员,瞧那衣衫和补子,应该是一位翰林。   不过——   顾昭目光一凝,盯着那研墨的人多瞧了两眼。   这人身上,有自己留下的元炁气息。   难道——   顾昭思忖,这便是那偷文气的恶贼?   …… 第160章   皇帝沾了沾墨,将最后一笔的梅花勾勒好,紧着便将手中的紫竹狼毫搁置,抬眼看了过来。   顾昭收回落在那绿衣翰林身上的视线,垂下眼眸。   屋里的人并不少,除了顾昭、潘知州、陈其坤翰林,马公公和皇帝陛下,角落里还站着奉茶的婢女。   然而,这甘露殿却十分安静,就连狼毫搁置到山形笔架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自有一股威严之势。   “潘爱卿,你奏折中所言的谢家庄村覆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听不出喜怒。   只见他皱了皱眉,声音沉了沉,继续道,“这又是前朝谋逆,又是邪物作祟的,到底是哪一个,我都瞧糊涂了。”   潘知州和顾昭对视了一眼。   潘知州正待说话,视线落在陈其坤身上,抚了抚须,谨慎道,“陛下,此事攸关江山社稷,可否让陈翰林回避一二?”   陈其坤愣了愣,随即好脾气的笑了笑,风光霁月道,“陛下和潘大人先谈,臣去外头等着,待陛下忙完了,唤臣一声,臣再陪陛下作图。”   皇帝抬手摆了摆,“无须避讳。”   他语气一转,视线落在潘知州身上,“潘爱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陈爱卿和潘爱卿一样,都是朕信重爱重之人,是朕的肱骨之臣。”   陈其坤眼里闪过感动之色,只见他连忙起身,郑重的作了个揖。   “多谢陛下厚爱,下臣定不负陛下的信重爱重,一心为陛下,为朝廷做事,克己奉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哈哈,爱卿言重了。”太和帝摆了摆手,眉眼放松,颇为好笑模样。   “浑说!我要陈爱卿的肝啊脑的作甚,没的埋汰人,回头啊,爱卿给朕多做两幅画就成。”   说完,他将手一指,“喏,就这幅美人图的风姿就成。”   顾昭和潘知州都顺着太和帝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一眼就瞧到墙上装裱的那幅美人图。   那当真是一幅上等的美人图啊。   只见上头画了一座青山,山下一处竹扎的高楼,美人凭栏而依,她似要回眸看来,风吹乱发丝,美人的侧颜如冰肌玉骨,端的是媚骨天成。   最奇异的要属那青山,近看是一座连绵青山,仔细一看,却似一条卧榻的吊睛大白虎,尤其是山下那溪流,它倒映的便是白虎咆哮的影子。   美人和白虎,妖媚中添一分妖冶神异,尤其美人似语还休,又添两分清纯,当真是一副姿容出众的美人图。   “好画!”   “笔触细腻,色彩分明且用色大胆!”   潘知州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哈哈,潘爱卿不愧也是探花郎出身,也是个识画的。”   太和帝抚了抚山羊须,推开马公公要搀扶的手,抬脚走到画前,细细的又看了看,眼里浮起赞叹之色。   “陈爱卿这手丹青技艺着实令人惊艳,不单单人物像画得好,这青山也着实不凡,潘爱卿你看,上头嶙峋的怪石形态各异,多看两眼,却又有危机四伏之感,妙哉妙哉!”   “是极是极。”潘知州跟着点头。   “陛下过誉了。”陈其坤谦虚的拱了拱手。   顾昭看了两眼这美人图,又看了一眼陈翰林,心下更是确定,这人定然是偷了管老伯文气的恶贼。   无他,这幅画便是证明。   这一幅画虽然画的是美人青山,实际上却是画了《芙京志异》中的一段志异,名唤锦娘寻鬼。   那些青山的怪石之所以让人瞧了心生危机四伏之感,是因为那些石头仔细一看,虽然是石头,却更像狰狞的鬼脸。   然而,这一幅画中,还有一处的恶鬼,常人难以瞧见端倪,那就是在美人如剪水一般的眼眸之中。   这一篇志异,七情先生意在指出,恶鬼,往往藏在花团锦簇和美好事物之中,让人细思恐极,劝人莫要被表象所欺瞒。   那厢,对上顾昭瞧来的视线,陈其坤莫名的心跳快了一瞬。   这小郎,好锋利的眸光!   他紧着又看了过去,顾昭已经转开了视线,陈其坤有些不安心,他的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深绿色官袍下,是白皙又平整的肌肤。   ……   既然皇帝陛下发话了,潘知州自然不再藏着掖着,当即将谢家庄村覆一事说了说。   最后,他眉目染上沉痛,手一推,长长的作揖,道。   “陛下,顾小郎焚烧了九百八十六具的皮囊,那都是谢丹蕴和冲虚道长为了倾覆我朝,复振东梁,行的诡谲之事,谢家庄整整九百八十六口人啊,活生生的入了鬼母蛛的腹肚,再生出来,便是听从谢丹蕴指挥,徒有人形的傀儡。”   太和帝惊得站了起来。   “驹儿啊,我怎么觉得,我好似听了一场坊间志异。”   他将视线看向搀扶住自己的马公公,迟疑了一下,眉毛皱了皱,犹带一丝不解,又补充道。   “还是一场颇为精彩的坊间志怪。”   马公公轻声,“陛下,奴才听了也觉得荒诞。”   潘知州叹了一口气,“臣也希望是一场荒诞的志异,奈何,此事真真的。”   他侧了个身,示意两人看向顾昭,沉声道。   “顾小郎,他已经将人证和物证都带来了,陛下要是愿意,可以一观。”   此话一出,太和帝和马公公都将视线看向了顾昭。   顾昭往前走了一步,手一翻,上头凭空出现一个白瓷瓶和一粒圆珠。   这一手,太和帝和马公公瞧得眼睛又是瞪大了一些。   顾昭:“草民已将那一日发生的事以术法封存,陛下要是同意,草民当即掐破此珠。”   “说一万道一千,不若陛下亲自看一眼,来得明了。”   太和帝思忖片刻,手一扬,“准了。”   随着太和帝话落,顾昭掐破了手心里的圆珠。   只见一道莹光一闪而过,接着,此处起了一阵水雾,顿时,细细蒙蒙的水雾笼罩。   马公公有些紧张的护在了太和帝前头,口中呼道,“陛下小心!”   太和帝将人拦了下来,“莫要一惊一乍。”   他瞥了一眼顾昭,感慨道,“想不到,顾小郎如此年纪轻轻,竟是世外之人,当真是后生可畏,方才要是有怠慢的地方,还望小郎莫要介意。”   顾昭冲他微微颔首,“陛下言重了。”   “潘爱卿,你是何处寻到这样钟灵毓秀之人的?”太和帝侧头,问了潘知州一句。   “草民与潘大人祖上有一份缘。”   潘知州抚须,正待说话,却听顾昭率先出言,打断了他原先的措辞,他手一顿,从善如流的改口。   “是极,顾小郎与臣祖上有一份缘。”   石龙化真龙,全赖顾小郎相助,既助灭山火,又赠功德金光点睛成龙,龙君身边跟着的小南小北是他们潘家的小叔祖小姑奶奶,他如今在圣上面前说一句祖上有缘,也不算谎言。   顾小郎说的不错,那可是天大的缘分呢!   “祖上的缘分啊。”太和帝重复一声,有些怅惘。   罢罢,祖上的缘分,才得这世外之人相助,也是,这世外之人又岂是这般容易亲近的,太和帝暂时将出言想邀一事搁置。   潘知州又看了顾昭一眼。   陛下问这话,显然是有招揽之意,而顾昭那一句祖上有缘,便是在陛下还未出口前便推拒了,虽然不知顾小郎为何推拒,不过,他自然是尊重顾小郎的选择。   旁的不说,他们靖州城也很需要顾小郎呢,没见顾小郎当值以来,靖州城太平了许多么!   ……   水幕上已经出现了当初谢家庄村覆之事……   长着美人脸的鬼母蛛,面色苍白似有弱症的谢丹蕴,鬼母蛛尾部一摆,浑浑噩噩的人从尾巴处掉下来,目光呆滞,初时稍显稚嫩踉跄的行走,接着,脚步越走越板正,逐渐有了人样……   甘露殿里。   瞧见这一幕,太和帝的面色铁青,他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明黄衣袖抖了抖,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马公公一脸的惊骇,“陛下!此蛛邪异,万万不可留存于世。”   太和帝没有说话。   这他如何不知?   这鬼母蛛诞下的人,表面上看,居然和原来的那人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影子!   从一开始下地,路都走不清楚,慢慢的,脚步一点点变稳健,显然,它是会学习的。   要是真让此蛛繁衍,这人世间,它还是人世间吗?   谁也不知道那风光霁月的皮囊下头,到底是人是鬼!   太和帝越想,心里越是悚然。   水幕里的画面没有依着人的心思停留,只见画面继续流转,太和帝瞧到将自己和鬼母蛛融为一体的谢丹蕴,一蛛上有了两张人脸,前头是美人温柔如慈母的脸,发丝缭乱,似慈母操持家中,面有疲惫之色,蛛背上是谢丹蕴苍白病弱的上半身……   无数面容贪婪蒙昧的人蜂涌而至,只见长.枪扫过,如江中波浪一般朝人群中拍去,众人的眉心有红光一闪而过,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红光,分明是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小蜘蛛。   也是,鬼母蛛诞下的自然是小蜘蛛,又怎么会是前朝的千军万马?   失去了蜘蛛,就好像失去了骨肉支撑,皮囊瞬间倒地,面容朝天,诡谲又不甘。   一阵风吹过,皮囊好似布袋一般簌簌发响。   最后,一场大火撩过,此处一片黑烬,风一扬,再无痕迹。   ……   再见谢家庄村覆之事,顾昭心下怅然,随着心神一动,悬浮于半空中的水幕华光一闪,瞬间消弭,不留一丁半点痕迹。   “没,没了吗?”马公公往前走了两步,绕着方才水幕悬浮之处,别说水幕了,便是水滴也没有。   他走了回去,拂尘一扬,凑近皇帝,小声道,“陛下,不是障眼之法。”   太和帝颔首。   自然不是障眼术法,方才那水幕上的影子真真的,每一个百姓的皮囊都是不一样的,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便是连衣裳都纤豪毕现。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戏法和障眼法能说明的。   他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   这是有真本事的方外之人啊!   太和帝想起方才瞧到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顾昭手中的白瓷瓶,轻轻倒抽一口气,又道。   “小郎,这里面装的,难道是——”   顾昭点头,她将手中的白瓷瓶托举,瞧了一眼,道,“没错,这里头装的便是鬼母蛛和谢丹蕴,也就是前朝庆德帝身边的红人,谢吉祥谢大总管。”   只听“砰”的一声,有凳子倒地的声音。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   陈其坤结巴,“陛下,对不起,是臣御前失仪了。”   太和帝好脾气的摆了摆手,“不怪你,这谢家庄鬼母蛛一事,我瞧了心里都骇然。”   他脸色沉了沉,怒骂道,“当真是蛇鼠蛆蝇一辈,尽做些不入流坑害人命之事!”   “是是,陛下圣明。”陈其坤心不在焉的附和了一句。   他小心的抬起头,有些忐忑的朝潘知州方向看去,不,不是潘知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用眼睛的余光偷瞧那小郎,由潘知州带来的,像寻常富贵人家家里的小公子,实际却是个世外之人的顾小郎。   倏忽的,陈其坤心下一窒,一瞬间,他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蹿到头顶,凉飕飕的,耳朵里是如擂巨鼓的心跳声。   笑了,那顾小郎冲自己笑了?   为何——   他为何要笑?   难道——   陈其坤心里有了猜想。   难道,这小郎便是掐破自己留在管老头脑中眼珠子的人?   这样一想,陈其坤面上带上了骇然之色。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然怎么会这般凑巧,两年了,他偷管老头文气两年时间了,之前都没事,怎么这顾小郎一进京,他的法门便被破了?   陈其坤不相信,这皇城总不会一下子来了两个厉害的修行之人吧。   又不是市集上的萝卜,想有一个便有一个,想有两个便有两个!   顾昭知道这陈翰林疑心上自己了,当即也毫不遮掩,冲他又是一笑。   眼下还没空收拾这恶贼。   哼!先吓一吓,权当为遭灾两年的七情先生收收利息了!   陈其坤心里慌极了,偏偏太和帝的跟前,他还得故作镇定,装作无事发生一般。   ……   顾昭将装着谢丹蕴和鬼母蛛的瓷瓶拿在手中,太和帝多瞧了两眼,微微拧眉,他倒是想亲眼瞧一瞧这鬼母蛛,还有前朝庆德帝的心腹内侍,不过,刚刚在水幕中他也瞧到了,这一物颇为诡谲。   回头要是放出来,他冷不丁的被吓到了,落了面子,失了体面,给人瞧到了,他堂堂天启的陛下,不要点脸面的吗?   马公公盯着瓷瓶,也是神情戒备,如临大敌模样。   顾昭:“陛下,这人证还要瞧吗?”   太和帝终于做了决定,正待点头时,就见一个小内侍低着头快步进来,眼睛四处一看,想寻马公公汇报。   他来得巧了些,一时间,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小内侍身上。   小内侍心里一慌。   马公公快步走了过去,小声数落,“没点规矩,没瞧见陛下和大人们在商讨要事么!”   他伸手轻轻一点,很铁不成钢,“呆头呆脑的,说吧,什么事!”   小内侍结巴,“公公,祈北王来了。”   祈北王来了?   马公公看了一眼太和帝,事情都赶一道来了。   太和帝想了想,微微颔首,“驹儿,你去引他进来。”   “是。”马公公领命,拂尘一扬,抬脚往甘露殿外头走去。   走之前,他不忘将有些呆头呆脑的小内侍带走,小内侍如蒙大赦,紧着便跟着马公公退下了。   祈北王?   顾昭和潘知州对视了一眼。   殿门处有动静声传来,两人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就见二十多岁模样的祈北王着一身的白衣,唇边勾一道笑意,大步走来。   行进间宽袖盈风,端的是君子如玉。   “臣孟东君,请陛下圣安!”   只见那道白衣的身影走近,衣袍一抖,抬手立于身前,往前一推,行了个大礼。   “好好!”太和帝往下走了一步,虚扶着孟东君的手,温声道。   “你我同是血脉,算起来,东君你也是我堂亲,客气了客气了,驹儿,看座!”   “是!”马公公领命,转身对孟东君含笑道,“祈北王,随我落座。”   说罢,他引着孟东君往顾昭和潘知州方向走去。   瞧见顾昭,孟东君意外了一瞬,只见他眉毛一挑,随即眼眸里染上了笑意,打了声招呼,“顾小郎也在这?”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昭瞧了他一眼,也客气一笑,“跟着大人一道入宫罢了。”   孟东君瞧了一眼潘知州,微微颔首,“潘大人。”   潘知州抚须,笑道,“下臣见过王爷。”   “哦?东君还和顾小郎相识?”太和帝有些意外。   孟东君轻笑一声,他瞧了一眼顾昭,转而冲上头的太和帝拱了拱手,“回陛下的话,倒也不能说是相识,进京这一路,臣弟和顾小郎有数面之缘罢了。”   “哦?”太和帝将视线看向顾昭。   顾昭点头,“没错,我们不熟。”   这话可不客气又直接,顿时,孟东君脸上的笑意有些发僵,潘知州都忍不住侧目了。   太和帝愣了愣,随即畅笑,他见潘知州暗暗扯了扯顾昭的衣袖,连忙抬手摆了摆,心情颇为畅快模样,和气道。   “潘爱卿,不要紧,顾小郎是修行中人,和咱们这等红尘俗人不一样,性子难免直接了一些。”   他的视线落在孟东君身上,“东君体谅一二。”   山羊胡子被捻了捻,太和帝心中舒畅。   一个潘知州祖上有缘便罢了,这祈北王一个藩王要是和世外高人相结识,说实话,他这当今天下的君主,心里是很不痛快的。   尤其是——   太和帝瞧了一眼孟东君,摇了摇头,心里咀嚼着他的名字。   东君东君,日出东方,耀灵,日神也!   孟棠春皇叔为这二子取名,到底是僭越了。   虽然说是命格里缺火,又长在庙宇道观之地,这名字,还是大了一些。   罢罢,不过是名字罢了。   太和帝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一闪而过,到底是同出血脉,名字还是父辈所取,没道理因为这个理由厌了人。   更何况,孟东君旁的不说,这一身姿容着实出色,不愧是自小生在庙宇道观的,行进间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缥缈之意。   太和帝向来重颜色,多瞧了孟东君几眼,倒是越看越心生喜爱了。   那厢,孟东君也收拾了心情,只见他摊了摊手,眉眼一耷,无奈的笑了笑,“是,小郎率真。”   众人言笑晏晏时,只有陈其坤陈翰林心里着急得要死,只是陛下御前,又是众目睽睽,他只能忍着心里的着急,勉强的陪着笑。   最后,陈其坤忍不住瞪了孟东君一眼。   陛,哦不,他的王爷哎,眼瞅着那前朝大总管就要被放出来了,虽然已经半人半蛛模样,也不知道脑袋瓜还灵醒着没?不过,这般怡然自得的坐在这一处,当真好吗?   灯下黑是灯下黑,它也危险啊!   天老爷哎,真是急死他喽!   孟东君注意到视线,微微蹙了蹙眉,这陈其坤是怎么回事?瞧过去怎么有点蠢?该说不愧是使用偷眼神通的庸才么!   孟东君趁众人不备,横了个眼波过去!   蠢货,收敛一点,人都在瞧着呢!   他一介藩王,要是和翰林相熟,这翰林也别想再做当朝天子身边的人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近的一颗棋,孟东君不想他废了。   陈其坤:……   被这么一瞪,他瑟缩了下,颇为哀怨的看了顾昭一眼。   罢罢,他都要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就不操心陛下的事了。   顾昭看了一眼陈其坤,将他的惴惴不安和着急看在眼里,眼眸一垂,若有所思模样。   那厢,马公公在天和帝的示意下,简单的将顾昭和潘知州汇报的谢家庄村覆一事说了说。   孟东君探向杯盏的手抖了抖,瞬间,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相碰之声。   对于他们这种自小便将礼节和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这样的声音,是失礼的。   孟东君勉强笑了下,“太过骇人了。”   太和帝没有多疑,只叹息一声,“是啊,狼子野心,偏生还毒。”   半晌,他一拍桌子,恨声道,“又毒又蠢!”   “要当真被这样的妖邪占了天地,人间都没了,还做什么人间帝王,简直是痴人说梦!妖邪能吃黔首,自然也能吃帝王!真是引狼入室!”   太和帝越想越气!   他再一次觉得,自家太.祖夺了东梁的江山,那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乃名正言顺之事。   东梁,那是根子上就腐烂了的。   他们人和人斗争,再怎么斗个你死我活都不为过,引进妖邪,那又算是什么?   没听说过一句话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太和帝很铁不成钢,“庆德帝,糊涂虫啊!”   孟东君面皮一跳:……   他宽袍衣袖下的手紧了紧,后牙槽用力的咬了咬。   偏生,太和帝看重这同血脉的族弟,说完这话,还转过身,问上一句。   “东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孟东君:……   他勉强勾了个笑意,将憋屈吞下。   “是,庆德帝糊涂!”   孟东君端起杯盏,氤氲的茶气将他的面容模糊,也将他眼眸中的阴狠遮掩。   很好,今日大辱,他,孟东君记下了!   …… 第161章   那厢,随着太和帝的话落,半空中,人龙之势腾空,倏忽的光彩盛了盛,顾昭抬头,正好瞧到龙炁蜿蜒,五爪金龙氤氲在一片紫气之中,昂首盘身,下颌处缀一颗璀璨明珠。   只见其兔眼鹿角,细细的龙须如莹光一般在半空中飘荡,端的是气势不凡。   注意到顾昭的视线,太和帝抚了抚须。   “顾小郎可是在看什么?”   潘知州有些担心的看了顾昭一眼。   他想着顾昭方才噎了孟东君的话,担心顾昭说话太直,回头得罪了皇帝。   虽然是修行中人,毕竟还是身处红尘,得罪了天下之主,多少还是有所不便的。   潘知州将顾昭看做子侄,自然忧心。   顾昭不知潘知州的担心,她抬头又看了一眼悬浮于半空之中的人龙之势,老实道。   “我在看陛下的龙炁。”   “哦?”太和帝抚须的动作一顿,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目光炯然的落在顾昭身上,“我身上有龙炁?”   旁边,端茶的孟东君不动声色,只眉眼垂了垂。   陈其坤眼睛微微睁大,瞧了瞧太和帝,眼角的的余光又扫过孟东君,似不经意一般,在众人还未察觉之前,便又落在了太和帝身上。   “自然。”顾昭点头,“陛下是当今天子,自然有龙炁相护。”   她顿了顿,继续道,“京畿有人龙之势坐镇,是以妖邪鬼魅不敢肆意妄为,方才,陛下在言语中对百姓多有回护之意,天地有感,人龙之势愈发的昌盛,是以,草民多瞧了两眼。”   “哈哈,好好!”听到这话,太和帝的心情舒畅极了。   潘知州一脸欣慰的看着顾昭。   不错不错,还知道说两句好听的,不是个愣头青。   也是,往常里顾小郎何时行事不妥了?是他杞人忧天了。   旁边,马公公也一脸的激动,只见他的眼角里有水光,瞧着太和帝的目光又是敬重又是信任,声音都高了两分,显得有些尖利。   “陛下——我的好陛下哎!”   “奴才这才知道,我们这些年安安稳稳,太太平平的,是因为有陛下龙炁相护啊,陛下,奴才这心里,这心里……别提有多感动了。”   太和帝摆手,“好了好了,驹儿莫做这痴儿憨态,仔细旁人笑话了。”   “陛下!”马公公不依了。   “奴才句句是肺腑真言,刚刚因着顾小郎那一手法术,谢家庄村覆之事,就跟在面前发生的一样,陛下是不知道,奴才瞧了那些披着人皮的怪物,心里有多害怕。”   “还有前朝那吉祥公公……”   说着,他好似想起了那半人半蛛的怪物,浑身打了个哆嗦,在瞧到太和帝时,倏忽的又站直了腰背,一脸的信赖和孺慕。   “不过,有了顾小郎这句话,奴才知道了咱们芙京有陛下坐镇,那是当真一点都不怕了。”   说罢,马公公一副与之荣焉模样,就连手中那拂尘上的呆毛都跟着翘了翘。   “也是奴才不自量力了,方才竟然还护在陛下身前,殊不知,一直以来都是陛下护着奴才,护着宫里,护着芙京……护着天下的子子民民!”   最后,他几乎是热泪盈眶的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   “奴才代表天下的万民,叩谢君恩!”   顾昭:……   她瞧得目瞪口呆了。   不,不是,她就说了一句,这马公公怎么能说这么多?还说得这般情真意切?   人才,这是个人才啊!   她不如人多矣。   太和帝听得老怀慰藉,哈哈笑了一声,“好,朕差点忘了,方才驹儿忠心护主,该赏!”   “陛下!”马公公嗔言,“那是奴才的本分,陛下这么一说,倒显得奴才向您讨赏了。”   太和帝又是一阵畅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朕说赏就是赏,莫要推辞!”   顾昭是眼瞧着那人龙之势华彩大盛,接着又黯淡,瞬间成了寻常模样,忍不住瞠目结舌。   东梁的庆德帝糊涂虫,怎么他们天启的太和帝,瞧着好像也不大聪明的样子。   这般随随便便的,就被人哄住了?   顾昭有些发愁。   太和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顾昭身上,抚了抚山羊须,阔气道。   “唔,便是顾小郎和潘爱卿也要赏!”   “你们两人,顾小郎识破了东梁余孽的诡计,拦下鬼母蛛作孽一事,理当大赏,至于潘爱卿,不愧是朕信重爱重的臣子,发生此事,你没有想着瞒着朝廷,一心为朝廷,及时知会朕,也应嘉赏!”   潘知州:“谢陛下圣恩。”   “谢陛下圣恩!”顾昭紧随其后,和潘知州一道行了个礼。   太和帝抬了抬手,“无需多礼。”   片刻后,顾昭起身,往旁边站好,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他们天启的太和帝是个喜欢听好话的,还是个手比较散漫的主儿。   ……   奖赏一事,太和帝交代了马公公两句,只等出宫后,宫人自会备上。   因为顾昭说了一句龙炁,太和帝心里对于妖邪诡谲的忐忑去了几分,身子板都直了直。   不错,他堂堂的天子,有真龙之炁护体,何须畏惧?   当下手一扬,示意顾昭将瓷瓶中的鬼母蛛和谢丹蕴放出,眉眼一敛,不怒自威。   “朕倒是要问一问,这庆德帝究竟藏身何处!好歹也曾是一国君主,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和那藏头缩尾的鼠辈又有何区别?”   这话掷地有声的落下,陈其坤忍不住偷觑了祈北王一眼。   鼠辈孟东君:……   今天,他的腮帮子都咬疼了。   几人各怀心思,面上偏偏都挂着担忧和惧怕,还有一分猎奇,鬼母蛛啊,坊间话本子里写的都没有这般精彩。   马公公紧紧的捏着拂尘,虽然腿抖,还是护在太和帝跟前,瞧着顾昭手中的瓷瓶,如临大敌模样。   太和帝抚须。   顾昭瞥了一眼马公公,再次感叹他是个人才。   众人只见顾昭将瓷瓶上的红塞一拔,接着,瓶口有一阵黑色的烟雾起,还不待众人心惊,这黑雾一下就落在了甘露殿的金砖上。   明明是轻巧的黑雾,却好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的落地,发出一声金石撞击之声。   “铿锵!”   众人心下一跳。   下一瞬,只见此处黑雾褪去,甘露殿这一处的空地上有一只半人半蛛的怪物出现。   嗬!   饶是有所准备,众人还是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无他,这怪物着实的大。   甘露殿的金砖说是金砖,其实并不是金子所制,此砖是专门的砖窑为皇城烧制的细料方砖,长宽有二尺二,质地紧实。   此时,这鬼母蛛的八爪竟然覆盖了前后左后四块,整整十六块的金砖,足见其巨大。   蜘蛛的八条节肢毛茸茸又黑乎乎,本就骇人,如今这如成人小腿般粗大的蛛腿更显害可怖,上头的黑毛如钢针一般,与此同时,它的腹肚大大,前头的蛛脸是一张有几分憔悴的美人。   蜘蛛脊背上,坐着一位似有弱症的公子。   不,不是坐着——   他分明是和鬼母蛛成了一体。   众人俱是暗暗倒抽一口气,潘知州也不例外。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说谢家庄的村覆之事,这半人半蛛的鬼母蛛,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过,跟着顾小郎,他好歹也是见过义庄焚烧诡谲人皮,见过狰狞绿僵和不化骨等大场面的,还是差点被狐鬼抢亲的老来俏。   片刻时间,潘知州便镇定了下来。   “顾小郎,他这是怎么了?怎么闭着眼了?”潘知州率先问道。   众人视线往上移,果然,蛛背上,谢丹蕴歪扭着脖子,眼眸也是紧紧的闭着,要不是下半身和蜘蛛相连,几乎要倒头栽下来了。   顾昭:“莫急,一会儿就好。”   她视线往下,目光落在蜘蛛黑黑的腹肚处,“鬼母蛛多日未进食,眼下是饿了,这才有此脱力模样。”   众人恍然。   原来是饿了啊。   随即,大家伙儿又是一僵。   这鬼母蛛饿了,它吃的是啥,水幕里可是瞧得真真的,它吃的分明是人啊!   活生生的人,整个吃进去,整个吐出来,一丝一毫不欠人,内里却来了个偷梁换柱。   众人的脚步又悄悄的往后挪了半步。   “动,动了!”倏忽的,马公公抓着拂尘,指着鬼母蛛,声音发紧的喊道。   几人看了过去,可不是动了么,只见谢丹蕴的羽睫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在众人骤然紧缩的瞳孔中,他坐正了自己歪扭的身子,有些茫然的四顾了一番。   他的目光扫过孟东君,还不待孟东君心中发紧,就见那一双眼只是淡漠的扫过,接着,他又扫过陈其坤……最后落在那道明黄的身上,喃喃道。   “陛下——”   还不待众人反应,马公公先跳起来了,“谁是你的陛下,这是我的陛下,睁大你的妖眼好好瞧清楚了。”   这一通话如噼里啪啦的爆竹,瞬间将有些发懵的谢丹蕴砸醒,他抬眸看了过去,衣裳虽然都是明黄色,不过,那模样是不一样的。   他的陛下应该更高一些,更壮一些。   谢丹蕴的眼眸环顾过周围,瞧见了顾昭,下一瞬,在白瓷瓶中暗无天日,混沌了日月的脑子清醒了过来,这才记起了先前的事,恍然模样。   他败了,不单单他败了,便是冲虚道长也败了,败在眼前这小郎手中。   “这是……皇城?”久违开口,这一道声音有些干涩暗哑,就像是拉锯末一般。   顾昭点头,“不错。”   谢丹蕴瞧了一眼那一身明黄的衣裳,知道这定然是当今的天子,太和帝了。   他面上露出一道哂笑,不再多言。   马公公心里怵这半人半蛛的谢丹蕴,不过,该呵责的话,他半点不露怯,当下便拂尘一指,厉声道。   “大胆!竟然和鬼母蛛这等邪物沆瀣一气,残害亲族乡亲九百多条人命,当真是罔顾人伦,形同畜生,说,你背后之人庆德帝在何处!老实些招了,还能给你个痛快!”   他上下打量了谢丹蕴一眼,深为这同为公公的半同僚不耻。   好好的人不做,将自己搞成这般鬼模样,该说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奴才吗?庆德帝糊涂,这身边的内侍也糊涂啊!   他方才在水幕里瞧了,今世,这谢吉祥好歹也是个富家翁,还是个自由身,这有钱有闲的,做点啥不好,还得再回原来的树上吊死。   真是——   真是脑袋瓜上抹灰浆,糊涂到顶了。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种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内侍还不知道吗?这伴君是如伴虎的,一句话不妥帖,说不得就掉到深渊里了。   伺候君上,瞅着脚下是花团锦簇,光彩又风光,可它不实心啊!一身荣辱全在一人的喜怒之中,哪有那快快活活又自在的过日子来得痛快。   谢丹蕴痴痴笑了两句。   末了,他在马公公戒备的目光中抬头,嘲讽道,“你觉得我会说吗?换做你是我,你会背叛陛下,说出陛下的所在吗?”   顾昭瞧了一眼,这谢丹蕴,诛心了!   马公公心下大恨,暗暗的咬了咬牙,这老阉货,居然还敢给他挖坑!   不过,马公公也不是吃素的,当下便正气凛然,义愤填膺道。   “莫要胡说,我不是你,我家陛下更不是你家陛下,庆德帝失德,明明是人皇,却行诡谲之事,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失了民心失了江山,我家陛下英明神武,你如何能将庆德帝和陛下相提并论?”   “这是萤萤之火,要和日月比光彩,没的自讨没趣!”   说罢,他眼睛一瞪,有凶光冒出。   谢丹蕴看了顾昭一眼,眼眸垂了垂,不再说话。   不单单因为鬼母蛛多日未进食,他没有了气力分辨,更因为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是他们技不如人,败在了这小郎手中。   眼下成了阶下囚,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再多的话,也不过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鬼母蛛背上的谢丹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旁边茶桌旁,官帽椅上的孟东君心里是何等的滴血。   他的可心人吉祥啊,前世数十年相伴的缘分,这一世,竟然只有在这殿前一眼瞥过的缘分吗?   匆匆又潦草,相见不相识,还是如此狼狈的境地。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孟东君衣袖中的手拢了拢,眸光瞧过这甘露殿,高耸的屋梁,明黄的纱帐,窗明几净,多宝格上擦拭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名贵瓷器……这一切的一切,曾经是属于他的,只不过时光流逝,岁月洪流将许多事物侵蚀。   如今甘露殿犹在,却已不再认故主。   外头淅沥沥的春雨,就好似上苍知他此时心境,为他落的一场泪!   吉祥啊——   孟东君垂眸,将眼底的心思掩藏,再抬头,他已经又是风光霁月的祈北王了。   和众人一样,瞧着半人半蛛的谢丹蕴,眼里有着畏惧惊吓,还有一分的稀奇和探究。   想多看,又不敢多看模样。   唯一知道孟东君身份的陈其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想却对上了孟东君阴鸷的眸光,他当下心里骇了一跳,神情一凛,不敢再分神。   片刻后,陈其坤扫了个眼角的余光过去,再看却又没有瞧见刚刚那惊心的警告。   就好像,就好像孟东君那阴鸷的眸光是错觉一般。   ……   谢丹蕴脑袋一耷拉,不再继续开口,顾昭看了一眼,侧头对上太和帝的视线。   只见太和帝摆了摆手,“罢罢,为了故主将自己整成这般模样,想来,庆德帝的事,他是不会多说了。”   “再说了——”   太和帝顿了顿,抚了抚须,想着顾昭方才的话,又道。   “既然那老道都说了故主犹在沉眠,也许,庆德帝还未复生。”   复生?   太和帝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有些好奇,到底该如何复生?   那厢,孟东君心下却一紧,老道,难道是冲虚?   只听了转述的他,对于眼下的情况,知道的自然只是一知半解。   他的目光隐秘的看向陈其坤。   万幸,他的棋子离太和帝这般的近,定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就在孟东君盘算着,回头寻个方便时候,联系陈其坤,好生的盘问探寻一番时候,就见顾昭往前走出一步,拱手朗声道。   “陛下,谢丹蕴一心为了故主,且神魂处又被下了禁止,确实不知庆德帝复生所在,不过,眼下有一个人,也许和庆德帝也有干系。”   “谁?”太和帝语气一沉?   他也不傻,脑子一转,便知道顾昭在这时候提起,说不得那人正是他身边之人。   当下眼眸一沉,视线如鹰一般的环视了周围一眼。   孟东君,陈其坤和马公公,一并甘露殿里的小太监和宫女都被眸光扫过。   马公公和小太监小宫女懵了懵,孟东君衣袖下的手一紧,脑海里的念头如排山倒海般拍来。   是他暴露了?   ……还是他!   倏忽的,孟东君锐利的视线看向陈其坤,只这么一眼,便见陈其坤脸色一下就白了。   陈其坤是上一届的探花郎,除了一手好丹青得太和帝喜爱,很难说,没有那一身的好相貌加持的原因。   只见他二十来岁模样,面皮白皙,眼眸生得尤其好,是一双的鹅型眼,睫羽浓密细长,眼中黑多白少,瞧人时温和似有绵绵情意。   眉毛细长,鼻子挺俏,嘴巴红润,和一般男子丰朗的容貌相比,他是稍显秀气了一些,不过,这样的男子容貌没有冲击性,反倒更容易讨人喜爱,尤其是更讨上了年纪的长辈喜爱。   如今,瞧到陈其坤一下白了的脸,孟东君还有什么不知的。   他心下几欲呕血!   蠢货!这蠢货露馅了!   而这蠢货,他居然还知道自己是露馅的!   孟东君袖袍下的手几乎挠破了掌心,偏偏面上还得保持住镇定的神色,作出微微蹙眉,似有不解和困惑之色的模样。   最后,太和帝的目光落在陈其坤面上,脸色倏的一沉。   “是你!”   这一声声音沉了一些,犹如惊雷落地。   陈其坤骇得往后退了一步,瞳孔急剧的收缩,明明是春日落雨时候,他惨白的脸上瞬间起了豆大的汗珠,两股颤颤,深绿色的翰林官袍倒衬得面容几欲发绿。   陈其坤心乱如麻。   完了完了,眼下该如何是好。   他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顾昭身上,心下大恨。   这小郎,这小郎好生多管闲事!   “陛下,臣冤枉啊。”他一个转身,猛地朝太和帝跪下,往前膝行两步,面上是又慌又乱的神情,连连摆手。   太和帝还未说话,马公公紧着护在前头,手中的拂尘朝前挥了挥,就像在扫脏东西一样,神情戒备。   “不许靠近陛下!”   “你说冤枉就冤枉了?不是你是谁?你要不要瞧瞧自己,脸白得和鬼一样!”   宫里忌讳说鬼,马公公才说完,当即懊恼的连打了两下自己的脸蛋,紧着抬头看向顾昭,急急道。   “小郎,是他吧。”   顾昭点头,“不错。”   得了顾昭肯定的回答,马公公低头瞧跪在地上的陈翰林,神情更戒备了。   太和帝绷着脸,面沉如水,内里的气怒,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竟然是他的身边人!   之前有多信重爱重,眼下便有多恨,只这么一瞬,太和帝瞧陈其坤的目光就像瞧死人。   不单单是他,自己还要再查他的祖宗十八代,一个都不落,如此,方能消他的心头大恨。   许是太和帝眼里的眸光太无情,又或是困兽尚且一斗,陈其坤眼下一狠,倏忽的发难。   只见他咬了下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抓住深绿色的翰林袍子,用力一扯,丝帛应声而裂,发出颇为悦耳的声音。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只见他白皙的手臂上倏忽的有凸点凸起,紧着,凸点猛地睁开,竟然是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密密麻麻,细密的睫羽,鹅型眼黑白分明,瞧人时似有绵绵情意。   …… 第162章   众人心下一惊。   小内侍和小宫女被吓得脸色一白,两脚一软,瞧着陈其坤手臂上的眼睛,惊骇欲绝。   首当其冲的,要数挡在太和帝跟前的马公公了。   从来没有发现,原来眼睛也能这么的可怖,还令人作呕!   瞎了瞎了!   他的眼睛要瞧瞎了!   马公公两腿打颤,抬眼看了一眼已然要陷入癫狂的陈其坤,掐着嗓子,白着脸高声呵斥道。   “放肆放肆!陛下跟前,哪里容得你如此撒野!”   “哈哈哈!”陈其坤不应反笑,只见他随意的将手中撕开的袍子往旁边一丢,深绿色的翰林袍子轻飘飘的落地。   下一瞬,众眼齐睁,绵绵情意的鹅型眼里有道道精光闪过。   与眼睛对上的人,突然觉得自己脑子迷糊了一瞬。   顾昭:“别看那眼睛!”   话才落地,一道灵炁如潮水一般的笼过众人,众人只觉得心神一荡,就像被山间的清泉洗涤过一样,瞬间心思清明。   再看陈其坤手臂上的眼睛,已经模模糊糊瞧不真切了。   瞧不真切,自然也不会被迷糊了心智。   陈其坤光着半臂,转过头,目光落在掐着手诀的顾昭身上,眼眸一沉,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你。”   顾昭点头,“不错,是我。”   两人对视,皆知对方所说一事,是管牧易脑中多出一颗眼睛,且两年写不出好文章的怪事。   陈其坤恨声,“小郎好生多管闲事!”   “恶贼如臭鼠,人人见了皆能打,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顾昭反唇相讥。   “倒是不比陈翰林,明明也生了一副人模人样的好皮囊,不想心思竟然如此肮脏,做出偷人文气才思的蝇营狗苟之事。”   “当真人不可貌相,一个翰林,居然是偷鸡摸狗的贼星!”   说罢,她的视线上下打量了陈其坤一眼,又瞧过地上那一截的翰林官服,拊掌道。   “不错不错,你还知道自己无才无德,不配穿这一身的翰林官服,自行先撕了,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   “你!”陈其坤怄得不行,“小郎好厉害的一张嘴!”   多说无益,陈其坤想着那日眼睛被掐爆的痛苦,有些畏惧顾昭。   方才,他在水幕中也瞧到了谢家庄村覆一事,诡谲的鬼母蛛,阴狠的吉祥公公,披着人皮的小蛛……他们都斗不过这道术精湛的顾小郎。   还有那冲虚道长——   陈其坤越想,越觉得心中悲愤,希望渺茫。   只是事已至此,畜生被困尚且拼死一搏,没道理他一个人连畜生都不如。   当下心一狠。   就见他痛苦一叫,手臂上的眼睛睁得愈发大了,倏忽的,它们脱离了那光洁的皮肉,犹如一只只萤虫一般的悬浮于空。   鹅型眼或嗔,或喜,或怒,或哀……纷纷瞪大了眼睛朝顾昭看去。   顾昭心下一凛,视线看过这于半空中悬浮的眼睛。   只见它们看自己的时候,眼里的七情六欲瞬间化作实质,犹如浓雾一般的涌来。   这些眼睛每一个都沾染着文人的才气,它们就如梦魇一般,以七情六欲编织一个个梦境,稍有不慎,人们便被其缠绕,从而心神动摇。   毕竟,文人以一杆笔,一瓶墨,便能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书写世界的文人便是造物者一般的存在,祂说有光,那个世界便有了光。   更何况是一人的生死。   旁边,孟东君也瞧出了这眼睛的厉害之处,撑着椅背的手紧了紧,眉头微皱,目露忧心,心里却在狂喜。   鬼才啊,这陈其坤当真是鬼才!   一个偷眼神通,竟然还能这般用?   只见每一只眼睛氤氲着一个个故事,或凄迷哀婉,或喜悦安康,或诡谲可怖,它们在半空中飞舞了一瞬,接着,猛地朝顾昭袭去。   顾昭伸手往旁边一探,五指微敛,元炁在手中汇聚,瞬间成了一把长.枪。   马公公激动,“长.枪!”   “陛下快看,出现了出现了,刚刚水幕中,顾小郎就是用这把长.枪迎敌的,就见他一扫一荡,横扫千军一般,一下就将那些披着人皮的蜘蛛怪里给杀了!”   “眼下这陈翰林的眼睛虽多,肯定也无事!”   尖细的声音在太和帝的耳朵旁响起。   太和帝侧过头,就见马公公手中抓着拂尘,拂尘在他手中挥了挥,那副模样,就像他自己手中抓的也是一把长.枪一样。   还是一把横扫千军的长.枪。   太和帝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驹儿,心眼当真实诚!   太和帝又将视线看向前头,就见那一处烟雾弥漫,时不时的有红光艳艳,那是飞舞的眼睛,它们相互交错,织成细密的网一般朝顾小郎飞扑而去。   还不待太和帝揪心,下一瞬,就见长.枪如龙,带着莹莹之光,以四两拨千金一般的姿态,轻盈又迅速的朝半空中的眼睛击去。   一颗,两颗,三颗……长.枪击过,便见红光绽开,竟然无一虚招。   诡谲的眼睛被击破。   “啊啊啊!”   “痛啊!痛啊!”   随着红光绽开,陈其坤突然捂着眼睛蹲地,痛苦不已的哀嚎。   “陛下,陛下……救我。”   “陛下救我啊!”   只见他闭着眼睛仰起头,伸出手徒劳的往前抓着,一串串晶莹的眼泪从眼里流了下来,很快,泪水沾湿了细长的睫羽,挺秀的鼻头一片发红。   不过片刻,他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匍匐在地上挣扎的狼狈模样,哪里还有分豪的翰林风姿。   潘知州倒抽一口气。   这陈翰林涕泪四流的模样,怎地这般眼熟!   他一下就想起了出宫那一日,陈翰林也是突然这般落泪的。   两厢一对比,潘知州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想来,那日根本不是什么夫人病重,而是术法被破的反噬。   在众人不知的时候,陈翰林和顾小郎,两人竟然已经斗过一回了?   ……   “陛下?”   “陈大人,您真是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都这个时候了,您居然还痴心妄想的想着陛下来救您?”   马公公往前走一步,尖细着嗓子嘲讽,道。   “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呸,不知天高地厚!”   陈其坤捂着眼睛,茫然四顾,对于马公公的嘲讽充耳不闻,喃喃又含糊的喊着陛下。   无人注意的地方,孟东君眼眸一沉,袖袍下的手掐了早就捏好的一物。   ……   顾昭的视线落在陈其坤身上,倏忽的眉眼一凛。   不好!   原先散去的长.枪瞬间化作如云如雾的元炁,猛地朝陈其坤裹去。   然而迟了。   只见陈其坤捂着脸,张嘴哀嚎,却无一丝一毫的声音从他嘴里喊出。   与此同时,他身上好似起了一把瞧不到的火,火光剧烈,他就这样狼狈的坦露着半臂,似痛苦,似不甘,又似难以置信一般的蜡化了。   “咕噜噜!”乌黑的官帽掉了下来,在地上一滚,落在残破的绿色翰林官袍旁边。   一阵风吹来,空荡荡的衣裳鼓了鼓。   一个人在面前,犹如蜡烛一般的化没了,这般诡谲的一幕,众人都瞧傻了。   小内侍和小宫女捂着嘴,软着腿,靠着身后的屋墙,这才勉力支撑住自己。   他们看着顾昭的目光,惊骇极了。   好半晌,太和帝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顾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道声音有些干涩,还有着太和帝自己都不甚明白的敬畏,原先的顾小郎也变成了顾道长。   顾昭查看了一番,站了起来,沉声道,“是反噬。”   “反噬?”太和帝咀嚼这个词,“是多眼邪法的反噬吗?”   顾昭眉头紧拧着,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总觉得陈翰林最后这一道的反噬,来得有些古怪,因此,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太和帝的问话。   马公公激动:“肯定是邪法的反噬!”   “哪里有人能长这么多的眼睛,还是长在胳膊上的?哎哟喂,当真是怪物,瞧了渗人极了!”   “也不知道陈翰林养这些鬼东西作甚,平日里,喂的又是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   马公公又自言自语一般的嘀咕了两句,转过身,目光紧张的上下打量太和帝,关切不已。   “陛下,您没事吧。”   太和帝摆了摆手,“无事。”   虽然陈其坤的多眼邪法诡谲,他心中倒是没有多大的惧怕。   无他,恍惚那一下,他好似瞧见了一条金龙氤氲在紫气中,昂首盘身,护在自己的头顶处。   兔眼鹿角,下颌处缀一颗璀璨明珠,细细的龙须如莹光一般在半空中飘荡,端的是气势不凡。   这顾昭没有哄骗他!   自己身上当真有人龙之势相护!   “陈翰林养这些眼睛的用处,我倒是知道一二。”顾昭应了马公公的问话。   太和帝抚须,“哦?”   顾昭拱了拱手,“这事要从草民初初入京时说起……”   说罢,顾昭便将管牧易莫名失去了文气,整整两年无法著书,无法作画的事说了说,只是隐去管聿是笔灵之事。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那副美人图上,道。   “就是这幅美人图,陈大人也是剽窃的管老先生的构思,仿的先生画风笔触画出来的。”   潘知州怒声:“恶贼!果真是恶贼!”   同样是读书人,潘知州对管牧易被偷了文气一事,几乎是感同身受,愤怒异常。   剽窃!这是赤.裸.裸的剽窃!   倏忽的,他眉头一皱,想起什么,紧着抬手冲太和帝拱了拱手,道。   “陛下,瞧陈大人养了这般多的眼睛,想来这受害之人,定然不止管老先生一人。”   他顿了顿,声音一沉,“当初的科举,说不得也是偷瞧了其他学子脑中的想法和才思,化作自己的文章,一路走到陛下跟前。”   “这是科举舞弊!”   太和帝的面皮跳了跳。   他想的更多,这般处心积虑,一路科举,一路往上,最后走到他的跟前,行事如此讨他喜爱,不论做的画,抑或是做的文章,各个都甚得他心。   这是,这是一枚搁在他跟前的棋子啊!   其心可诛!   太和帝面色沉了沉,瞧了一眼顾昭。   顾小郎所言有理,这陈其坤,他说不得当真知道庆德帝的事,比吉祥公公知道的还要多。   “查!给我一个不漏的查!”   太和帝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杯盏震了震,瓷器发出一声脆响。   顾昭瞧了一眼太和帝,只见他的山羊须都气得飘起来了,莫名的和人龙之势虚浮半空的龙须有两分相配。   ……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赤血千里。   太和帝一句彻查,潘知州的回程计划被打乱了,顾昭被请去帮忙,从陈其坤翰林府上寻出两名女子,这两名女子的身姿和容貌卓绝艳丽,倾国倾城。   仔细一看,容貌俨然和宫中的美人图有五六分的相似。   顾昭在她们身上闻到邪法的气息,经过一番盘问,知道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陈其坤都会让她们放一杯盏的鲜血,再以鲜血绘图。   每经过一次的绘制,她们的容貌就更贴近美人图一分。   要是顾昭没有揭露陈翰林偷文气一事,想来,这美人说不得还会和太和帝来了个偶遇。   运道一增,说不得还能进宫做个宠妃。   太和帝知道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马公公瞧了一眼,手持拂尘,在旁边安静如鸡。   ……   此外,这一路被陈其坤夺去文气的人倒也好找,一篇文章总不能两人一道写,尤其是科举之时。   两人写了,这不是明晃晃的告诉考官,其中有舞弊内情么!   是以,被夺了文章和文气的人,他们和管牧易一样,莫名的便写不出东西了,甚至在做策论时,当场交了白卷。   有一个学子承受不住,考试结束后日日买醉,在一日夜里,也不知是意外,抑或是深夜黑暗,夜色放大了绝望和落寞,从而做下了糊涂事。   总之,第二日时候,大家伙儿在水塘中瞧到他趴着的身影,全身湿哒哒,早已经没了声息。   ……   太和帝瞧着奏折上所言之事,忍不住深呼吸,努力平复心底的怒气和无力。   从奏折上看,陈其坤这一路的科举,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每一场的考试都是踩着旁的学子往上。   其成功的背后,是旁人的失意和黯然,更甚至是性命。   院试啊——   太和帝简直怒火中烧。   这草包,这草包……便是连考童生秀才,竟然也要舞弊?   草包!草包!草包!   真是白瞎了那副好皮囊,银枪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饶是太和帝都在心里暗骂了好几句。   ……   另一边,追着陈其坤的祖籍,顾昭来到了南宁这一片地界。   令人意外的是,此处的村子已经荒了。   顾昭看了几眼村子口的牌坊,和谢家庄一样,南宁的陈家庄村口也有一处颇为宏伟的牌坊。   只见牌坊高高矗立,中间黑底金字的写着陈家庄三个大字,阳光下,金字折射着耀眼的光芒,两边是两人抱柱宽的大圆柱支撑,上头浮雕两条盘旋而上的巨龙。   两爪四趾,头上无角,龙身无鳞,尾如长虫……这是蛟龙。   顾昭目光一凝,视线落在这一处的浮雕上。   和谢家庄的那一处祥云浮雕不一样,这一处,它刻的是一片江,碧波无垠的江水。   江,蛟龙,庆德帝……   顾昭想着庆德帝想要复生一事,难道,庆德帝是要依托江水复生?又或者,他的复生和江水有关?还有那沉江的驮书大龟,庆德帝复生一事,和它是否也有干系?   左思右想,无甚线索,无甚思绪,顾昭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   ……   顾昭回了芙京,听说太和帝寻了和陈其坤同一时期的学子,也就是莫名交白卷的那几个,特意让礼部的官员出题,当场考教,当场批阅卷子。   该是怎样的成绩,便是怎样的成绩。   能被陈其坤选择偷文气的,又怎么会是孬货?   陈其坤已诛,偷文气的神通自然去了,几人脑袋清明,虽然不知其中的内情,不过人人也不是傻的,有这场机遇,自然要牢牢的抓住。   当场秉气静心,仔细审题,暗暗沉思,待心中有乾坤了,这才挥墨书写。   ……   潘知州和顾昭闲话,道,“陛下很是满意,几位学子才思敏捷,言谈有物,不比当初的陈翰林差,甚至还更好。”   顾昭应和,“这是自然,偷的就是偷的,哪里有原主扎实勤学,属于自己的才思来得圆滑通透。”   都说人最大的敌人便是自己,这一次的文章更好,说明经过这一场遭灾,他们都超越了自己。   “唉,就是可惜了落水的那一位。”潘知州惜才,“听说姓程,名字也颇为好听,叫做程如松,眼下命都没了,也就更别提等到前程了。”   他沉沉的叹息了一声,继续道。   “听说家中有一幼子,程秀才去了以后,其夫人颇为坚毅,靠替人洗衣缝补过日子,陛下差人送了笔钱财过去,我舔着脸,求陛下赐下一幅墨宝,陛下允了。”   “宝剑锋自磨砺出,有了陛下亲笔书写的勉励,想来,他们母子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顾昭顿了顿,倏忽的转身,冲潘知州长长的作揖。   “哎哎,这是作甚!”潘知州连忙扶起顾昭。   “大人有心了,我代程家母子,谢大人仁心。”   女子本就艰难,何况是带着幼子的寡妇,有了太和帝赐下的墨宝,不管怎样,周围的牛鬼神蛇便是想欺辱孤儿寡母,也得忌惮一番。   这世情皇权无上,有了这一幅勉励的墨宝,不论是宗族还是村里,大人们对族中小子的学业也能更上心,如此一来,程秀才家的幼子也能沾上一份光。   虽然无奈,但她必须承认,程家娘子失了丈夫,只有儿子出息了,她往后的日子才能更顺遂,更太平一些。   这是这个时代妇人的悲哀。   ……   顾昭和潘知州一行人打道回府的时候,太和帝的圣谕也由一身劲衣的金吾卫,由驿站往天下闻名的大道观和寺庙发出,上头将前朝庆德帝筹谋复生一事略略说了说。   最后,他殷殷希望,众位方外之人能以天下苍生为重,近几年天下灵潮涌动,怪事频出,有能力之人当兼善天下,斩妖除魔,助人间重得一片清朗。   与此同时,各地官员也收到了一封密信。   太和帝也光棍,通篇意思就是你们看着办吧,现在有鬼了,要是冤假错案多了,小心苦主成恶鬼,晚上别的都不干,就来你床头,死气沉沉的盯着看。   要不要尽心,他就不多说了,自己掂量掂量着办吧。   …… 第163章 (捉虫)   晨时的大江极美,江波浩渺,水面氤氲浓郁的水汽,朦朦胧胧,偶尔几只白鹭掠水飞过,长翅一振,喙中衔一条细长的银鱼。   江面上驶过两艘宝船,船行破水,在江面上留下细长的水浪。   顾昭站在甲板上,任由晨风吹拂发丝。   “哈哈。”旁边,潘知州突然畅笑一声。   “陛下这一封密信——”   他拿着一张信笺上下一看,抚着须,先是一愣,继而眼眸含笑,道,“乍一看荒唐,仔细瞧瞧,却也不无道理。”   “陛下说什么了?”顾昭侧过头,好奇的看了一眼过去。   “喏,顾小郎自个儿瞧。”   潘知州也不卖关子,直接便将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   顾昭接过,上下扫了几眼,眼眸里同样浮起笑意。   光棍是光棍了一些,不过,陛下此言倒是有理。   天下甚大,人龙之势护偌大的皇城,镇芙京这一处的京畿重地,已经不易,身为一地父母官,享朝廷俸禄,位高职重,如今天下灵潮涌动,自然更要为天下百姓做主。   要知道,口衔怨气愤懑而亡,那是真的会成为邪物的。   到时,哪里才是夜里在床头边死气沉沉的盯着看,肯定还要带着一起走,黄泉路上再添个伴才够!   陛下说的,还是轻描淡写了一些。   顾昭将信笺折了折,递还给潘知州。   她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在无边无垠的江面。   江面上,另一艘宝船破水而过,只见高高的船帆扬起,兜住一帆的清风,船工沉默的摇着长桨,数丈高的宝船吃水很深,船沿两边插着旗帜,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祈北王府四个大字。   顾昭多看了一眼。   潘知州同样也瞧到了,他抚了抚长须,道,“我们这一路,倒是和祈北王有缘。”   顾昭点头。   可不是有缘么,来的时候,还有回程的路上,两方都碰到了。   另一艘宝船的甲板上。   孟东君侧了个头,正好和顾昭瞧来的目光一碰,顾昭冲他笑了笑,孟东君扶着甲板的手一紧,心口不受控制的惊惧一跳,心下暗骂,道。   真是冤家路窄!   想是这般想,他却不敢露出丝毫的不妥。   只见他勾了勾唇,微微颔首,回以礼貌一笑,乌发高束,上头簪一顶紫金掐丝嵌东珠的华冠,明目润肤,端的是风光霁月。   两厢视线一错,顾昭收回了目光。   孟东君也转过头,低声吩咐身边的元一,道。   “去,让船工行船快一些。”   话才落地,只见插着靖州旗帜的宝船船帆一鼓,倏忽的行进更快了。   船行破水,身后有巨大的水浪翻滚,很快,靖州城的宝船便在江水和天空相接的尽头之处,瞧过去只有小小的一点了。   元一轻声,“王爷,咱们是要去追靖州城的宝船吗?”   他有些为难。   这事难办,靖州城的宝船突然船帆鼓起,顺风得厉害,同在一条江上,没道理风只往那靖州城的宝船帆布上吹,独独落下他们这艘船。   想来,应该是那顾小郎用了仙家手段。   孟东君:……   他用力瞪了元一一眼。   这是个傻的吗?还追靖州城的宝船,他巴不得别瞧到那顾小郎,最好这辈子都别再碰到了!   孟东君看着远方的视线阴沉了一瞬,手心暗暗掐了掐。   虽然不忿又不甘,不过他必须承认,眼下的自己还是藏好尾巴为妙,在事情不甚明了,势力还未收拢之时。   那一日在甘露殿,陈其坤的一声陛下,旁人都以为他唤的是太和帝,只有自己和陈其坤知道,那一声陛下,陈其坤唤的是庆德帝,前朝东梁的庆德帝。   那是自己啊。   亲手毁了棋子,无奈之下断尾求生,孟东君不悔,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浓郁的,复国大业又怎能没有鲜血抛洒?   待他联系上旧部,定然一雪今日之耻!在那之前,他们要做的便是枕戈饮胆,按兵不动。   莫要出格,莫要打眼!   尤其是靖州城这一地。   暖阳和煦的照下,落在孟东君白皙如冠玉的面上。   只见浓密的羽睫在上头投下阴影,明明寐寐,让人瞧不真切心思。   ……   回去的路上倒是顺当,化炁成风下,宝船驶入了樟铃溪的水域。   也不知道是家乡情怀,亦或是当真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进了樟铃溪水域,顾昭一行人觉得哪哪都舒坦。   “就是这鱼儿,也比别的地方滋味好!”   顾昭手中一根钓竿,一甩一挑,便是一条大鱼被钓上来。   只见鱼儿腾空,鲜活摆尾,撩起大片水花在半空中飞溅。   她的身边摆了个大木盆,上头装满了鱼,或大或小,鱼儿时不时摆尾挣扎,甲板上的木头都被打湿了大半。   “顾小郎这钓鱼的本事真是好,要是我们有这手艺,还做什么差役,摇个小船,空船出,满船归,天晴晒晒日头,天阴瞧瞧落雨,啧,这日子,倒是也不差。”   卓旭阳和钱炎柱两人喜得不行,夸了鱼儿又夸顾昭,手头空闲,嘴皮子却忙碌。   顾昭:“哈哈。”   鱼线动了动,顾昭连忙拎起鱼竿,这一趟钓上来的是小鱼,不过巴掌大。   她解了鱼钩上的鱼儿,扔回樟铃溪,动作熟练的又往上头重新挂了饵,侧头瞧了一眼卓旭阳和钱炎柱,笑道。   “闲暇时玩乐,自然是有趣,要是讨日子混饭吃,那就不容易了。”   钱炎柱点头:“这倒也是,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呢。”   “哟!咱们小钱是个顾家的。”卓旭阳挤了挤眉眼,揶揄道,“是不是想家想媳妇了?”   “瞎说什么啊!”钱炎柱笑骂。   “瞎说大实话呗!”   卓旭阳躲开那一记手掌,嬉笑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芙京准备回去的前两日,你瞧见顾小郎给家里买东西,自个儿也偷偷的上了趟银楼,买了个榴花银镯,准备给弟妹带去,是不是?”   “哦?炎柱哥还给阿英嫂子买镯子了?”顾昭凑趣。   “嘿嘿。”钱炎柱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羞赧,“就一个细镯子,不值多少银子。”   “咱们难得去一趟京城,我就想给家里也带点啥,让家里高兴高兴。”   卓旭阳一脸被酸到了的表情。   “咱不理卓哥,炎柱哥有心了,阿英嫂子瞧了一定欢喜。”顾昭瞧了一眼,笑着道。   行船的日子单调又枯燥,在瞧过几处青山,又越过几处白头的芦苇荡,一行人说说笑笑,宝船到了靖州城的码头。   码头边。   客船来来往往,除了进出州城的客人,还有一些货船,力工热火朝天的干着活,路边支了几个小摊,大锅往炉子上一坐,大火点燃,上头食物飘香。   “老爷,老爷,这儿!”树影下,头戴薄毡帽的老汉好似瞧到了什么,倏忽的站直了身子,用力的挥着手。   顾昭看了过去:“大人,那老汉好像是冲咱们喊话的。”   潘知州一行人看了过去。   陈长史意外,“大人,是府衙里的潘伯。”   潘知州也意外,抬脚走了过去,诧异道。   “潘伯,你怎么知道今日船到的?”   潘伯给潘知州摆了上马凳,闻言乐呵呵道,“我也不知道啊。”   潘知州:“哦?”   潘伯:“公子估摸着大人们该回来了,差我日日等候在这,这不,咱就把大人等到了!”   “哈哈,我儿有心了。”潘知州老怀甚慰,瞧见顾昭没有上马车,招呼道,“顾小郎不和我们一道吗?”   “不了。”顾昭摇了摇头,笑道,“我自个儿回去就成。”   “成,小钱和你同在甜水巷,这段日子奔波在外辛苦了,我这儿有小卓相送就成,都早点归家吧。”   潘知州也不勉强,毕竟这车厢也不大,拉车的还是寻常骏马。   他紧着又道。   “这两天都好好的歇歇,给你们放假,顾小郎你也是,夜里巡夜的活计不急,空闲了出去走两遭就成。”   “好的,多谢大人。”顾昭笑眯眯的应下。   “多谢大人!”钱炎柱也是欢喜。   车轮磷磷,很快便不见了潘知州一行人了,顾昭收回目光。   钱炎柱左右瞅了瞅,码头边上也有几辆马车,车厢半旧不新,拉车的是矮小的灰马,还有几辆牛车,那是靖州城百姓以畜生载人,赚一份车资的活计。   “顾小郎,你在这等等,我去寻一辆车马过来。”   “炎柱哥等等,不用这么麻烦。”顾昭拦住人。   “恩?”钱炎柱侧头看了过去。   瞧见顾昭手一晃,手指上瞬间多了两张剪纸,瞧那模样,有些像驴,下一瞬,剪纸朝空扬起,此处起了一阵烟雾,不过片刻,烟雾散尽,青青草地上便有两头大青驴。   只见四蹄犇犇,神勇异常。   钱炎柱失声,“是驴!”   “是啊,炎柱哥莫忧,它们脚程很快的,又快又稳当。”   顾昭笑着解释,伸手牵过其中一头,只见它口鼻处氤氲着一团白,眼眶处也有两圈白框,驴眼机灵,瞧过去颇为威风。   “又要麻烦咱们家三骏啦。”顾昭拍了拍大驴脸,神情亲昵。   “咴律律!”大毛驴刨了刨蹄子,同样亲昵的蹭了蹭顾昭的手。   顾昭轻笑一声。   钱炎柱瞧了稀罕得厉害,视线落在自己旁边的毛驴身上,也跟着顾昭的样子,翻身上驴。   ……   毛驴得哒得哒的往前,瞧过去脚步不快,两边的景致却在不断的后退。   此时辰正时分,店肆的店门敞开,幡布随着风摇摆,时不时有小贩吆喝的声音传来,街上行人挑箩赶驴,或笑或闹,处处鲜活。   在船上行船几日,大江日升日落虽美,却也单调,毛驴上,顾昭贪看靖州城热闹的人间烟火。   很快,毛驴便到了甜水巷。   “不错不错!”钱炎柱下了驴子,爱惜的摸了摸大青驴,面上有些舍不得,“当真是走得又快又稳!”   “还你。”他将毛驴的缰绳往顾昭手中递去。   顾昭失笑,“炎柱哥要是喜欢,就牵它回家吧。”   钱炎柱又惊又意外,“这,这成吗?”   “自然可以。”顾昭点头,“只是,这毛驴毕竟是依托着我的术法化形,待上头的元炁尽了,它便又是一张剪纸。”   顿了顿,她估量一番,又道。   “约莫十天半个月,这上头的元炁就差不多该散了,时间是短了一些。”   “哈哈,能有十天半月也不错,赶明儿去衙门上值,我就骑这毛驴去,你卓哥瞧了指定眼馋!”   钱炎柱哈哈笑了两声,像得了稀奇玩意儿,重新上了毛驴,喜气洋洋的朝甜水巷里头继续走。   顾昭好笑,抬脚往顾宅走去。   “阿奶,阿爷,我回来了!”   “……啊,是小令啊!”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后探出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   只见她穿一身鹅黄色的春裳,衬得那眼睛又明又亮,瞧见顾昭时,那眼眸倏忽的又睁大了些,继而微微眯起,弯弯好似月牙儿。   呀!是顾小昭回来了!   顾昭欢喜,“对了小令,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等等,我找一找啊。”   小令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腰间。   顾昭看了过去,只见桃粉色的腰带上别着一个小铜镜和小银梳。   她顿时明白了小令的意思,不禁好笑道。   “这是上一回送的,这一回送的礼物,又是这一回的,小令莫要客气。”   说罢,顾昭手一翻,两枚小发夹便出现了在她的手中。   桃粉的芙蓉石,雕的是四月的桃花,精巧又可爱,粉粉嫩嫩,下头坠同色的流苏。   顾昭抬手将发夹往那双丫髻上一卡,往后退两步,多瞧了两眼,眉眼一弯,笑道。   “小令真可爱。”   灶房那处有动静声,隐隐听到老杜氏的声音传来,“花囡啊,我怎么听着,好像是昭儿的声音在唤我?”   “不成,我得去瞧瞧!”   老迈的声音有些激动,伴随着小杌凳被拖动的声音,听着好像要起身。   顾秋花:“娘莫急,我去瞧瞧。”   耳朵灵醒的顾昭听到了,连忙侧身和小令道,“小令,我瞧阿奶去了,你自个儿玩啊。”   说罢,她大步往灶房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道,“阿奶,姑妈,我回来了。”   小令站在原地,侧身听了听,很快灶房那处便有热热闹闹又亲昵的声音传来,还有顾昭献宝一般的声音,欢快又轻松,时不时还有笑声传来。   “阿奶,我给你买了衣裳——”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浪费了浪费了,家里的衣裳多的是,够穿就成。”   顾昭不赞成,“衣裳哪里还有嫌多的?阿奶你瞧瞧这花色,喜欢不?我瞧芙京里的老太太都爱穿这一色,鲜亮!精神!”   老杜氏爱惜的摸了摸衣裳,是好布料,上等的布料,着色均匀且又光又滑。   “人家那是京城的老太太哩,和咱们这乡间老太怎么能一样……昭儿啊,阿奶穿这,会不会扎眼?”   顾昭揽住老杜氏,嗔道:“怎么会?好看着呢!阿奶是最好看的老太太了。”   “对了,姑妈,我也给你买东西了,你快来瞧瞧——”   “好好,就来就来。”顾秋花和老杜氏对视一眼,眼里俱是笑意。   热热闹闹中,炊烟升起,随风摇摆,温柔极了。   顾宅大门处,小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双丫髻,入手是芙蓉石的触感,冰凉凉的。   它好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解下腰间的小铜镜,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仔细的瞧发上的桃花。   好喜欢,好喜欢……   小令好喜欢!   半晌,纸人纸白色的脸上好像晕过一分粉红,它眼眸转了转,迟疑了一下,学着前些日子瞧到的小娘子动作,用力的跺了跺脚,摇了摇头,又摆了摆小腰肢,娇俏不已模样。   好喜欢,小令好喜欢顾小昭哦!   灶房里,顾昭瞧见这一幕,眼里都染上了笑意,她侧头看向自家阿奶和姑妈,笑道。   “小令越来越像小姑娘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是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   “是个聪明又贴心的好孩子。”顾秋花附和,“平日里多亏了它们几个,咱们家才能干净又整齐。”   顾秋花瞧了过去,正好瞧到小令捂脸的动作,不禁好笑道。   “青鱼街新搬来一户人家,姓朱,是一户屠夫,也是个爱听戏的,你阿爷爱和人家唠嗑戏曲,时常上他家买肉。”   “他家里养了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姑娘性子活泼,胆子也大,前两日挎着小篮子上街,路上来了一辆马车,不知怎么回事的,马惊着了,差点冲撞上人家小姑娘。”   “人没事吧?”顾昭连忙问道。   “没事没事。”顾秋花摆手,“幸得一位官爷经过,出手相救,这才免了一番皮肉之苦。”   顾昭:“没事就好。”   顾秋花瞧着小令娇俏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笑。   “那时,朱小姑娘便是这般模样,小令和我一道上街,在旁边瞧了,今儿可不就学上了!”   顾昭不解:“啊?”   顾秋花眼眸含笑,解释道。   “那官爷虽然黑了一些,不过,那模样倒是生得俊俏。”   她手中择菜的动作不停,补充道,“是个黑里俏的后生郎呢。”   救命之恩,又是生得十分不错的后生郎,朱小姑娘自然芳心暗动,黑里俏的后生郎都走了许久了,朱小姑娘还捧着脸在那儿痴痴的看着,两只眼睛晶亮晶亮,小令瞧了好一会儿。   顾秋花摇头,失笑不已。   敢情是在学人家啊,昭儿一回来,紧着便用上了。   顾昭听了也是乐呵,“小令真聪明,姑妈常带小令出去走走,见的人多了,她会越来越聪明的。”   “知道。”顾秋花应允。   ……   顾昭这一趟去芙京,前后约莫月余,这乍然离家归家,自然更加依恋家里了。   不单单是顾昭,便是顾家人瞧顾昭,那也是格外亲热的。   卫平彦难得大方,拿着写信读信的铜板,买了个大烧鹅,请顾昭好好的吃了一顿,夜里在屋檐上吞吐月华,大白猫屁股一挪,给顾昭腾了个位置。   “喵呜。”坐吧,表弟。   顾昭哈哈一笑,翻身一跃,伸手抓了抓猫儿的大白毛,赶着猫垫子拍来之前,一下就缩回了手,不甘心道。   “小气!”   琥珀色的猫儿眼翻了翻,径自吞吐月华,不理顾昭。   顾昭瞧了他一眼,也闭目凝神,在搁了棉花被的屋檐上静心修炼。   ……   日升月落,日子伴随着晨钟暮鼓一日日流逝,转眼便过了立夏,到处草木青盛,百花争先吐艳。   人们穿起了薄裳,娃儿扯着柳条,扎一个草环子,手中再扯一根大树枝,拖在手中,驾在身下当大马,想象自己是那英勇的大将军。   “驾!驾!吁——儿郎,敌人在前方山谷埋伏,随我奋勇杀敌!”   “冲啊!”   “杀啊!”   “……”   经过一番激战,此地一片狼藉,风打着旋吹来,领头的小孩身下跨着大树枝,昂首挺胸,眉头微锁,学着坊间说书先生的语气,故作深沉模样。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悲可悲。”   “……”   “好啦好啦,不要臭酸儒了,这局玩完了,该轮到我们做大将军,你们当坏人了。”   地上躺尸的那几个娃儿一跃而起,紧着就要过来拿大树枝,接手大马,另一波小孩没有玩痛快,当即反悔,说他们方才打赢了,还要再继续当大将军。   两拨娃儿推推攘攘,闹得不可开交。   “猪崽儿,你松手!按照规矩,该轮到我们做大将军,你们做乱贼了。”   “欸!好你个大狗儿,你唤谁猪崽儿啊?”   “还能唤谁,唤你呗,略略略,赖皮的猪崽儿!”小娃娃做着鬼脸,屁股摇摇,一副欠揍的臭屁模样。   朱再金气得嗷嗷叫,捏紧拳头,丢了手中的大马,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瞬间,小娃娃群里尖叫声四起,人仰马翻。   出来喊弟弟吃饭的朱宝珠瞧到这一幕,气得直跺脚,她四处张望了下,咬了咬牙,裙摆一提,冲到那混乱的童子军中,挨了两拳,掐着腰怒骂。   “散了散了,再不散喊你们家大人来了!”   “哦哦,猪崽儿凶凶的大姐来了,快跑!”   娃儿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看了下远处腾空的炊烟。   炊烟起,这是阿娘无声唤儿归家,回头阿娘忙完灶间活,要是没瞧见皮猴儿回家,那是会拎烧火的火钳子出来骂人的。   当下,不论是将军还是大逆不道的敌军,纷纷朝家中跑去,做鸟兽散状,远远地还有声音传来。   “猪崽儿,明儿咱们再一决胜负!”   朱再金恨恨,“知道了,大狗儿!”   “走,回家!”朱宝珠绷着一张俏脸,上下打量了弟弟两眼。   瞧见他一身土,膝盖头的衣裳还磕破了后,忍不住伸手拧了拧朱再金的耳朵,骂道。   “肮脏死了,你个埋汰鬼,就会给我添麻烦!”   “痛痛痛!”朱再金龇牙咧嘴,“宝猪你轻点儿!”   “喊什么宝猪,喊姐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坏心眼。”朱宝珠没好气模样。   “我哪儿坏心眼了?”朱再金高声喊屈。   朱宝珠:“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喊的哪里是宝珠,分明是宝猪!”   小娃儿一窒,“那你还老是喊我崽儿呢,瞧他们,刚刚都喊我猪崽儿了,都是姐姐你瞎喊。”   朱宝珠被噎了噎,松了拧弟弟耳朵的手,不是太温柔的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心虚道,“你本来就叫再儿嘛,好了好了,这事都不怪咱,要怪就得怪爹,姓啥不好要姓朱,对吧!”   小娃儿还不待点头,就见远处一道声音如洪钟一般传来,瓮沉瓮沉的。   “你两个小崽瞎说啥!咱祖宗姓朱,爹也姓朱,这怎么反倒成爹的错了?”   “说话没门的憨仔,走走走,都给我家去!”   来人是朱宝珠和朱再金的阿爹,新搬到青鱼街的朱屠夫。   朱宝珠和朱再金一大一小俩姐弟,一个豆蔻之年,一个垂髻之年,相差了整十岁,同时缩了缩脖子,动作颇为一致。   两人安静的跟着朱屠夫往家的方向走去。   顾昭瞧着这一幕,不禁眉眼弯了弯。   “是顾小郎啊。”朱屠夫瞧到顾昭,打了声招呼,“这是上哪儿去?”   “朱伯伯好。”顾昭抬了抬手,露出手中提着的瓮坛,“给我阿爷打酒去了。”   “是飞鹤酒楼的酒啊,这可是好酒,老哥哥有福了,喏,今儿剩的肉,拿一条回去给你阿爷烧了,不拘是炸肉丸还是小炒肉,都下酒得很!”   顾昭推辞不过,只得接了。   正好朱屠夫的家便在前头,顾昭看了一眼,笑道。   “今儿打的酒多了一些,朱伯伯也斟一些回去喝。”见他张嘴正要推辞,顾昭紧着又道,“朱伯伯予我的好肉我都收了,我的好意,朱伯伯可不能推却。”   “哈哈。”朱屠夫也干脆,“成,喝点酒水正好消消乏,明儿也有力气宰猪,宝珠,进屋拿个碗出来。”   “哎!”朱宝珠瞧了顾昭一眼。   顾昭冲她一笑,她愣了愣,随即也笑了笑。   十五六岁的姑娘,身形有些小胖,笑起来时眼眸弯了弯,虽然五官平淡,这一笑却添了几分俏皮。   只见她转身进屋,脚步轻快,再出来时,手中抓着一个大海碗。   顾昭瞧了瞧海碗,对上那亮晶晶的眼睛,只见她心虚了一瞬间,随即又挺直腰板,眼神游移了一下。   她又没错,她家的猪肉条,就是值这一海碗的酒水嘛!   顾昭眉眼浮上了笑意。   这就是小令学动作的姑娘家啊,是怪可爱的,精明的都在面上了。   …… 第164章   “欸欸,怎地拿了这块碗?”   旁边,朱屠夫从院子里的老井里打了盆水,哗啦啦的将自己的手脸洗了干净,视线瞥过自家闺女手中的大海碗,当下便将巾子往木盆中一丢,脚步瓮沉的走了过来。   朱宝珠缩了缩脖子,抓着大海碗的手要往回缩,下一瞬,碗被接了过去。   “咦?”朱宝珠诧异的抬眸。   顾昭一手托大海碗,一手拎酒瓮。   大肚子的酒瓮在她手中好似只是一盏小酒瓶,轻巧极了,随着酒瓮的倾斜,清冽的酒水如流水一般的倒入大海碗。   不消片刻,大海碗里便满满当当了。   “成了,小朱姑娘,给。”   顾昭将大海碗递了过去,笑了笑,不忘道,“小心一些,别打破碗了。”   朱宝珠接过,面上有些愣愣的。   朱屠夫走了过来,他瞧着那满满当当的酒水,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模样。   “惭愧惭愧,我这闺女儿不懂事,顾小郎这酒水给多了。”   “嗐,哪里多了!”顾昭摆摆手,“喝酒自然得喝个尽兴,小朱姑娘这是贴心呢。”   “下回朱伯伯得空了就去我家,寻我阿爷唠嗑唠嗑,昭给你们准备好酒好菜。”   “好好,过两日不忙了,朱伯伯就上你家,寻你阿爷唠嗑去!”   朱屠夫爽朗一笑,瞧着顾昭塞好酒塞,摆了摆手,拎着酒瓮和自家给的猪肉条,起身往甜水巷的方向走去。   转过身,他脸上的笑模样顿时收了,紧绷着一张脸。   还在愣神的朱宝珠缩了缩脖子,觉得身上皮一紧。   朱屠夫生得人高马大,因为常年杀猪,使的是力气活,是以很是有一身虬结的腱子肉,就连面上都是横肉。   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在他手中,轻轻巧巧的便被剖了。   不笑时,有几分悍匪的血腥之炁,着实有几分吓人。   朱宝珠觑了一眼,小声道,“爹,儿先将这酒水拿回灶间去。”   她的视线一瞥,瞧到朱屠夫丢在木盆中卖剩的猪杂,紧着又道。   “一会儿,儿再给爹爆炒个呛辣腰子,保准格外的下酒!”   说罢,她讨好的笑了笑。   这一笑,便露出唇边两枚深深的小酒窝,平淡的五官一下便甜密俏皮了起来。   朱屠夫给笑得没脾气了,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揉了揉自家丫头的脑袋。   “这次就算了,下回不许这般没礼貌,知道没!”   “人家顾小郎大方,性子也好,阿爹唤你拿碗,咱们客气客气,拿个寻常的小碗就成,拿这大海碗,倒是显得咱们贪心了,不美不美!”   “今儿碰到的人要不是顾小郎,而是旁的街坊,姑娘你这一个海碗亮出,咱们不是和邻居交好,那是交恶了。”   大海碗,倒一碗满当的好酒,旁人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心里不痛快,斟半碗,又觉得显得自己小气。   这左左右右都不高兴的事,自然是坏事。   “可是,咱们的猪肉条就是值一海碗的酒水嘛,他也没吃亏呢。”朱宝珠小声的嘀咕。   “嗐,瞎说啥呢!”朱屠夫又好气又好笑。   “你使小心眼还有理了?都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莫说那猪肉条是阿爹自己予他的,就是说他朝咱们买,这一条猪肉条也买不到这一海碗的酒水!”   “嗯?怎么可能!”朱宝珠不解。   朱屠夫:“不识货!这可是飞鹤酒楼的酒水,瞧这酒水的色泽和香气,想来应该是酒楼上好的逍遥酿,喝上一盏,逍遥赛神仙的上等好酒,小小的一瓮,就值这个数呢。”   说完,他伸手比了个手指。   “哇!”朱宝珠咋舌。   她想着顾昭刚刚提着的那一瓮坛,酒坛子特别的肚大,应该值老多银子了,不禁赞道。   “那小郎是谁家的少年郎,好生阔气啊。”   “甜水巷顾家的,靖州城这一地出了名的,咱们才搬来不久,听说他前一段时间跟着府衙里的知州大人一道去皇城述职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朱屠夫一边收拾着剩下的猪肉猪杂,一边和朱宝珠说着顾昭的事。   现在过了立夏,日头越来越长,天气也越来越热,这生猪肉不比冬日耐放,卖不完只能自家吃了,亦或是送给相熟交好的街坊邻居。   还好自家婆娘手艺不错,这等猪杂下水做成卤煮,味道也是不错的。   想着那一海碗的逍遥酿,朱屠夫手中的动作都轻快了。   旁边,听着朱屠夫的话,朱宝珠眼睛瞪得老大,小娃儿朱再金也一样。   像什么真龙救山火,城门口着明光铠的恶鬼,义庄棺木里被焚烧的诡谲人皮……当真是说书先生都讲不出这般精彩的故事。   “爹,爹,这是真的吗?”朱再金像个皮猴一样,上下跳不停。   朱屠夫分神,侧眸看了一眼。   不单单是自家小子兴奋,就连自家大闺女,那也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顿时心下一片柔软。   他们这些做爹娘的忙碌一整日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自家这两个娃娃,瞧着他们欢喜,自己一整日的疲惫都消乏了。   “爹,是不是真的嘛!”朱再金不依不饶,又摇了摇朱屠夫的手。   小娃儿娇憨可爱,埋汰捣蛋时讨人嫌是真,撒娇起来,那是铁石心肠的人都得化了心肝。   起码,朱屠夫的心肠就成了绕指柔。   “真,真,自然是真的!”   “我听你顾阿爷说了,他每日上茶楼听书,学说书先生讲故事,为的就是给家乡的街坊们耍一番呢……”   “啊,你说怎么耍?”   “这个嘛,也是颇为神异,听说他家院子里种了个喇叭藤,那喇叭藤顾小郎施了术法,能够千里传音呢,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就是靠着那喇叭藤上的喇叭花传音,你顾阿爷说的时候,可把你阿爹我羡慕坏了。”   同样是背井离乡来到州城讨生活的,朱屠夫偶尔给家乡的亲友捎个信,得个只言片语便是极好,听到顾春来能够和家乡的亲友日日闲唠嗑,他又怎么不会心生羡慕?   不过,他是个坦荡之人,羡慕会有,嫉妒却不至于。   毕竟,这天下能出几个顾小郎?   再说了,他举家搬往靖州城,又勒着裤腰带,花了大半生的积蓄,在这一处盘下一座小宅子,除了人往高处走,州城更易讨生活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靖州州城这一地,它比旁的地方太平。   来了州城后,方知这太平是顾小郎夜夜巡夜,辛苦守住的,他又怎么会嫉妒他家阿爷?不过是叹一声,顾老哥家的小子好生有出息罢了。   ……   “哇!那哥哥好生厉害!”朱再金听完,眼睛亮得惊人。   旁边,朱宝珠也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想着方才瞧到的顾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个俊俏的小郎哩,性子还好,自己拿着大海碗也不生气,还冲自己笑,叫自己小朱姑娘呢。   她有些惋惜。   就是年纪小了一些,要是,要是顾小郎再年长几岁,不不不!不用几岁,再大个两三岁就成了,那样……那样她一定换个人喜欢!   “我昨儿卤的猪肺呢?还有一块肉,整整一大块肉,怎地都没了!”   这时,灶房里突然传来朱屠夫的婆娘于池娘暴躁的声音。   朱宝珠打了个颤抖,微微躬着腰,沿着屋子的墙角边走路。   朱屠夫瞧到了这一幕,眉头一拧,虎目一瞪。   “朱宝珠,你做啥了?”   “没——”朱宝珠连忙摆了摆手,眼睛转了转,有些小机灵鬼模样,“我什么都没有做。”   “真的吗?”朱屠夫不信。   他双手抱肘,拧眉怀疑的上下打量。   被老爹凶凶的目光一瞧,朱宝珠又是一抖,旁边的小娃儿朱再进金瞧了这一幕,捂着嘴偷笑,在朱屠夫瞧来时,连忙又搁下手。   下一瞬,小娃儿眼睛转了转,好似想到什么让他不痛快的事,鼻子哼了一声气,一只手举得高高的,上下蹦跶,扯着嗓子喊道。   “阿爹阿爹,我知道姐姐做什么坏事了!”   朱屠夫瞧了过去,“哦?”   “崽儿,莫要胡说!”朱宝珠急得跺了跺脚,伸出手做了个拧耳朵的动作,朱屠夫瞧过去时,她又讪讪的搁下了手。   朱再金大嗓门,“阿娘卤煮的猪肺和猪肉,还有锅里的卤煮鸭蛋,它们都是被姐姐拿走了。”   “唔唔——”   他用力的扒拉下朱宝珠捂在自己嘴边的手,提了一口气,中气十足的将剩下的话一气儿喊完。   “我瞧见啦!姐姐拎了小篮子,将卤煮肉拿去给于副将了!”   朱宝珠直跺脚,“崽儿!”   朱再金抹了一把脸,嘿嘿直笑,让她叫他崽儿,好好的再儿不喊,非得喊他崽儿,实在不成,喊他大金他也是欢喜的啊。   再儿,崽儿,别以为自己不知道,这宝猪没安好心!   “宝珠!”瓮沉的声音如洪钟,带着怒气。   朱宝珠呆了呆,随即垂头耷拉脸,噤若寒蝉。   “弟弟说的是不是真的?”朱屠夫几步走了过来,拧眉问道。   朱宝珠抬头觑了一眼阿爹的面色,随即便被那黑脸吓到一般,眼神急急的缩了回去。   “是,是真的。”她怯怯的点了点头,瞧见朱屠夫脸虎眼一瞪,忙不迭的又喊道。   “阿爹!阿爹!您先莫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谢谢于大人救了我,您是不知道,那日那匹发疯一样的马车有多吓人,要不是有于大人——”   她拧了拧帕子,一跺脚,娇声嗔道。   “要不是有于大人,爹你就瞧不到你家珠珠儿了!”   朱屠夫:……   什么他家珠珠儿,猪猪儿还差不多!   于池娘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瞧了瞧自家夫婿,又瞧了瞧自家大闺女,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俩父女又拌嘴了?”   她一把扯过朱屠夫,压低了声音,又道。   “老朱,现在闺女大了,不好打也不好大声呵斥,姑娘家都要脸,你有话好好说,不许大小声。”   说完,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朱屠夫的胳膊,朱屠夫不疼,她自己的手反倒被那一身硬实的腱子肉给震疼了。   “我还不够给闺女脸面啊。”朱屠夫没好气,“你自己听听,你锅里的那些好肉啊,它们不是被老鼠叼走了,是被咱们家闺女叼走了,拎了小篮子,特意送给了于副将。”   他瞪了朱宝珠一眼。   真是闺女儿向外!   “啊!”于池娘也看向朱宝珠。   朱宝珠拉住于池娘的胳膊,摇了摇,羞赧道。   “娘,您生气啦?您别生气,女儿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感谢大人那日马蹄下的相救之恩,再说了,您不是也说了真巧,您姓于,于大人也姓于,说明咱们这是有缘的事呢。”   于池娘瞧了自家闺女一眼,只见她眼眸晶亮,白皙的面皮上有一层薄粉,都是姑娘家过来的,她又怎么不知道,自家闺女这是芳心暗动了。   于池娘长长的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朱宝珠在街上遇到了一辆马车,不知怎么的,那拉车的马惊了,朱宝珠险些受伤,是城南营地的一位官爷经过,出手相救,这才免去了皮肉之苦。   后头,家里又偶遇了两回那大人,朱屠夫是个知恩的,救命之恩怎么回报都不为过,当场给了大半扇的猪肉,又问了姓名,这才知道那官爷姓于,是营地里的副将,叫做于常柊。   那于副将虽然黑了些,又镇日操练,风吹日晒,皮肤也粗糙了得很,不过,那一身模样着实生得周正,自己姑娘芳心暗动,也是人之常情的事。   于池娘按捺住性子,心里开解着自己。   “好了好了,这报答一事,爹和娘会看着办,那是官家人,咱们不过是平头百姓,珠儿你莫要纠缠,咱们惹不起的。”   朱宝珠的眼神暗了暗。   于池娘心中有不舍,狠了狠心,还是继续道。   “明儿不许去外头瞎晃了,就在家里帮阿娘做活吧,你也大了,也要学着算算账,操持家里的活了。”   “俗话都说了,常说口里顺,常做手不笨,一开始肯定手生,慢慢的咱们就练起来了。”   “知道了,阿娘。”朱宝珠拖长了声音应下,没什么心气模样,垂头耷脸的进了屋。   连朱再金在旁边蹿着,讨嫌的喊着宝猪宝猪也没理。   朱屠夫有些担心,“闺女没事吧。”   于池娘摆手,“没事没事,小姑娘家瞧见模样生得俊俏的后生,那后生还救了自己一命,有点想法多正常啊,咱们别拗着她,少接触,回头慢慢就搁下了。”   她想着那日见到的于常柊的模样,叹了一声,道。   “咱们小户人家,那后生郎瞧过去憨,眼神却是个有野心有想法的,自家姑娘自家知道,咱们姑娘瞧过去机灵,实际是个憨的,回头寻婆家,寻个寻常人家的后生郎就成。”   “也是。”朱屠夫点头。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拧了拧眉毛,又道,“对了,这段日子还是拘着点。”   “嘿,这丫头,年龄大了,胆子和主意也越来越大了!不吭不响,居然自个儿就敢去城外营地送肉了,虽然州城的官老爷管得紧,不过,城南的营地可都是汉子。”   “一个姑娘家跑这么远,人心隔肚皮的,回头要是真出了点啥事,咱们悔都来不及。”   “啊,当家的这话有理!”于池娘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有些后怕。   她的目光转向屋里,心里暗暗下决心。   这几日,家里的活计还是都交给宝珠忙活吧,洗衣做饭扫院子擦地……都让她干!   忙起来便没空浮想联翩了。   ……   另一厢,被朱屠夫夫妻俩念叨虽憨却颇有野心的于常柊于副将正焦心着,此时,他骑一匹毛发乌黑的骏马,身子微微前倾,眉目紧锁,一脸厉色的扬了扬鞭。   “驾!驾!”   马儿四蹄犇犇,得哒得哒的击在地上,入了夏,难免雨水就变少了,山路上的泥土都被晒得硬实,马儿奔过,扬起浮尘阵阵。   于常柊心情沉重。   前些日子,他收到了好消息,也收到了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东梁的陛下已经从沉眠中复生,他们这一群的前朝遗民终于有了龙首,真是上天垂怜。   当然,坏消息也很沉重。   他们复国的一处密地谢家庄被人破了老巢,陛下手下的吉祥公公和鬼母蛛遭了难,被他们州城的顾小郎给毁了。   他是靖州城这一地,最后的暗线了。   …… 第165章   马儿疾驰,卷起罡风阵阵。   跑过盘旋陡峭的帽儿山,一路向南,风餐露宿,于常柊一身风尘的来到临沂的雁荡山。   山林颇为寂静,他翻身下了马,眸光锋利的扫过周围一眼。   落日的霞光落在林子的树梢间,好似给这一片密林披上了一层艳丽的纱衣,一阵清风吹来,树梢摇晃,远处云蒸霞蔚,山林美得好似一处桃源。   于常柊心下却一紧。   静,太静了!   雁荡山这一片的山林,着实太安静了!   这,这不应该啊。   他心下警惕,牵着骏马一路往前。   白底皂靴踩过落得厚厚的枯草堆,枯枝簌簌作响,于常柊一颗心绷得紧紧的。   “铮!”利刃出鞘,锋芒晃过眼睛。   于常柊拧着眉四处打量。   没有!   没有采石的人牲,没有管事呵斥的声音……也没有着黑衣的养僵人。   他的视线往下,目光落在那随处乱丢的竹筐,铁锹、锤子等采石工具上,竹筐已经有些烂了,上头的麻绳被风雨浸润,日头暴晒,已然开始发脆。   于常柊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抿了抿唇,一路疾行,在一处山石的背后寻到了入口,一跃而下。   “蹭!”火把被点燃,沉闷昏暗的山腹里有了微弱的光。   于常柊一路往里走。   临沂雁荡山有一处裂缝,阴间的黄泉水会通过缝隙流往人间,到了人世,黄泉水凝成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里头有罪孽的黄泉疣。   陛下发现,黄泉疣会被人牲化去,一旦化去黄泉疣,这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便灵炁逼人,是最上等的灵石,于修行和延年益寿皆大有裨益。   此处,是东梁最重要的密地!   守卫这一处的是养僵人。   然而,眼下都没了!   人牲没了,养僵人也不见踪迹了!   于常柊面色难看,就着火光,将这一处腹地瞧得很清楚,此地平坦,不见黄泉水溢散而出结成的石丛,竟然连一丝一毫都不剩。   黄泉水不再溢散,自然也无上等灵石!   于常柊又惊又怒,想着之前在营地里偶然听到的声响,那是养僵人的紫金铃,那时他就奇怪了,养僵人怎么会擅自离开雁荡山,到了靖州城。   难道,是养僵人背叛了陛下?   ……   探查一番后,于常柊心情沉重的驱马离开了临沂的雁荡山。   马儿跑过,密林中惊起飞鸟阵阵,老鸹从枝头的这边飞到另一边,树枝摇晃不停。   凄厉的鸟叫声为此地添几分不详的气息。   骏马上,于常柊抬头看前方。   日头已经完全落下了山头,暮色起,天光暗沉,他的心情也沉甸甸的,一种说不出的沉闷漫上心头。   ……   前些日子,庆德帝传来讯息,命令于常柊蛰伏,保重自己,只是不知为何,临沂的雁荡山这一处无甚回响,这才命令他前来探看。   如今一看,此处不知出了何事,竟然已经荒了。   ……   城南营地。   屋里点了盏油灯,豆大的黄光充盈了整个屋室,一道剪影投在窗棂上,案桌边,于常柊略略沉思,这才提笔将临沂雁荡山一行的见闻如数写下。   收尾之时,他笔锋一顿,思忖一番,又将前一段时日在靖州城听到的紫金铃铃响一事提了提,最后写道。   【属下曾听闻城南一户马姓车夫坠山而亡,其妻言,尸骨乃是其亡夫许赶尸人以万金,不远千里,由帽儿山驱至州城,此事颇巧,马姓车夫往返之地,正是州城与谢家庄……】   写罢,于常柊搁了笔,待纸上的墨汁干后,这才将其装进信封之中。   接着,他从脖颈中掏出一物。   它瞧过去有些像一柄竹哨,轻轻一吹,此地顿时有似蛐蛐儿鸣叫的声音响起。   此时正值夏日,到处都是虫鸣声,这蛐蛐儿一样的哨子声倒也不打眼。   于常柊吹了两声,收了哨子静静等待。   不过片刻,屋里的空气有了波动。   倏忽的,虚空中踏出一只花羽的鸱鸮,只见它尖嘴圆眼,眼睛大大的瞪着,橘色的眼眸显得有些凶,有些无情。   “麻烦鸮君了。”于常柊将写好的信递过。   鸱鸮张嘴衔过,点了点头,转身又踏入虚空。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波动,它这么一转身,便将自己的鸟背露出来了,令人惊异的是,在这花羽鸱鸮的脑袋后头,竟然还长了一张脸。   只见它尖嘴圆眼,瞪着黢黑的眼眸。   于常柊垂了垂眼,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鸱鸮的眼睛里。   ……   祈北王府。   孟东君看着信笺,眼一沉,里头有蓬勃的怒气一闪而过,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直把那信笺揉碎。   “混账东西!”   宽袖一拂,圆桌上名贵的青花瓷应声落地,顿时,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地上一片狼藉。   屋外,守门的元一心一跳,眉目一凛。   “王爷?”   “无事!”孟东君瞧着自己有些抖的手,压抑着怒火,“我没有传唤,你莫要进来。”   “是!”门外的元一不再多问,利落的应下。   只见窗棂上,他的剪影落在窗纸上,微微躬了拱身。   孟东君重新摊开信笺,仔细的瞧着白鹿纸上的墨字。   和于常柊猜测养僵人的叛变不一样,他直觉不是这样。   是顾昭,定然是顾昭那小子!   至于为何在甘露殿上,他没有和陛下说起养僵人和灵石一事,孟东君略略思忖便明白了。   那灵石虽好,还未净化之前,里头可是有黄泉疣的,而黄泉疣的净化则需要用到人牲,同样是帝王,倘若长生不死的诱惑摆在太和帝面前,太和帝又怎么会拒绝得了?   至高无上的权利是如此的芬芳且让人沉迷。   更遑论是长长久久的拥有!   孟东君嗤笑,顾昭这是不敢赌太和帝的选择,干脆是连选择都不予他啊。   ……   片刻后。   孟东君抬脚走到多宝阁边,只见上头除了古籍和瓷瓶,还摆了几个雕品。   雕品的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他伸手细细摩挲,深吸一口气,感受灵炁涌来的畅快之感,眼眸暗了暗。   下一瞬,信笺在他手中无火自燃。   “鸱鸮,你去靖州城助于副将一臂之力,定要为孤寻回冲虚道长!”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鸱鸮尖嘴一张,此处响起一阵低沉渗人的鬼鸮声。   只见它花翅一振,于半空中盘旋,带起阵阵罡风,空气中起了无形的波动,屋内垂下的黄纱簌簌飘动。   鸱鸮步入虚空。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孟东君摩挲了下灵石,垂眸负手。   ……   城南营地。   于常柊褪去外裳,准备歇下,这时,空气中起了波动,他猛地回身,瞧着凭空出现的鸱鸮,锐利的眼眸一松。   “是鸮君啊。”   他想了想,又问,“陛下可是有啥指令?”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鬼鸮的声音响起,还不待于常柊皱眉,鸱鸮脑后的那一张鸮脸上有人言传来。   只听那道声音有些低,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的嗓子,沙哑又暗沉,还带着一分诡谲。   “陛下吩咐了,不计代价,定要寻回冲虚道长。”   ……   冲虚道人啊——   于常柊知道,和他们这些前朝遗族的后人不一样,冲虚道人,那是实实在在的前朝人,经历过那动荡的年代,走过百年光阴,有大本事的道长。   便是这样的道长,也折戟沉沙了吗?   他心下一凛,沉声应下,“是!”   ……   巡夜队伍里,孙三里脚步一停。   “三妮儿,怎么了?”李打铁问道。   “好像听到鸱鸮的叫声。”孙三里皱了皱眉,难得的没有计较李打铁的这一声三妮儿。   一同巡夜的兵丁张大头侧耳听了听:“鸱鸮的叫声?我怎么没听到?”   “嗐,就是有鸱鸮的叫声,那也没啥,咱们这儿是城外,眼瞅着天气是越来越热了,草木也越来越丰茂,有鸱鸮的叫声多正常啊。”   他哈哈笑了声,打趣道,“又不是龙吟凤鸣,那才稀罕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跟着笑了笑,神情轻松。   孙三里有些不安,“你们不知道,在我们山前村有一种说法,说鸱鸮又叫做鬼鸮,不吉祥的,每次它出现,一定会出事的!”   李打铁用力的搓了搓孙三里的脑袋,“好了好了,别这么紧张,鸟叫声而已。”   ……   几人巡夜经过于常柊的屋子,只见屋里点了油灯。   昏黄的烛光充盈了屋舍,一道瘦削的剪影落在窗纸上,瞧那模样,好似坐在案桌边捧着兵书研读。   李打铁几人瞧了一眼,又相互瞧了瞧,暗暗点头。   于副将有在兵营!   自从上次讨论过于副将憨奸后,他们几人表面不说,暗地里对于常柊都多了几分关注。   这段时日下来,倒是不见他有甚出格的举动,眼下见他在屋里待着,一行人又放心了一些。   谁也不知道,窗棂上有着一道剪影的屋里空无一人。   只见桌上的油灯燃着豆大的黄光,案桌边空荡荡的,然而窗棂上,一道剪影做出轻轻打哈欠的动作。   接着,它起身,好似抻了抻手腿,油灯燃尽,剪影也了无踪迹。   ……   黑夜中,于常柊一身黑色劲衣的穿梭过密林,只见一只鸱鸮盘旋于顶。   借着夜色的隐藏,他眉头微蹙,眸光锋利,细细的寻找冲虚道人的下落。   夜色愈发的昏暗了。   ……   时间匆匆过,入夏好似在昨日,过了热闹的赛龙舟,转眼又是小暑大暑。   此时日头高挂,流金烁土,乌黑的蝉儿趴在高高的树干上,有气无力的喘叫着,就连树叶都打着蔫儿。   “阿奶,我去市集一趟。”   “哎,外头天热,早些回来,别到处耍!”   “知道啦!”   顾昭拉长了嗓子应了一声,又冲扫院子的小令挥了挥手,这才阖上门,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阳光明晃晃的落下,此时刚刚过了辰正时分,天气已经热得不成了,随便动一动便是汗流浃背。   出了甜水巷,顾昭直奔惊春路的牛记糕点坊。   她点了些糕点,又点了两份牛乳茶,特意让牛掌柜做成冰饮,搁到六面绢丝灯中,准备一会儿带回去投喂她家表哥。   天可怜见的,这般热的天,别让她表哥热掉毛了,回头大白猫成斑秃猫就不可爱了。   “牛掌柜,我先走了啊,回头再将碗碟还你。”   牛犇犇抬头,就见顾昭摇了摇手,人已经出了店肆,明晃晃的阳光落下,将她的影子拖长。   “哎,不急!”   ……   街道两边店肆林立,夏日少风,写了面酒等字的幡布都蔫耷耷的垂着,市集里的摊贩撑几根竹竿,上头盖一块粗布,粗布挡着日头,囫囵的有一丝阴凉投下。   “卖梨子嘞,汁水饱满,甜香可口的梨子嘞!”   “……”   “让让,让让,都让让!”   “砰!”下一瞬,只听一声箩筐倒地的声音响起,瞬间,棕皮的梨子滚得到处都是。   “哎!你这人,你这人怎地把老太我的梨子踢翻了,不许走,你不许走!”   顾昭看了过去,只见满地的沙梨滚落,箩筐倒在地上,一位穿靛青色土布衣衫的阿太拉扯着一人,她虽然瘦削,劲儿却不小,此时正不依不饶的讨伐着。   “老太对不住对不住,我有公事在身,动作着急了一些,真是对不住了。”钱炎柱苦哈哈的讨饶。   他一边被揪着领子,一边踮脚,着急的往前头看着。   顾昭连忙走过去,拾起箩筐,弯腰将地上的沙梨捡到箩筐之中。   “你说一声对不住就成了?啊!我这梨子都磕到了,这又是沙又是土的,瞧瞧,瞧瞧,这还磕破了皮,这,这,这怎么卖得出去嘛!”   钱炎柱瞧见一颗沙梨往自己跟前杵,忍不住脖子缩了缩。   “对不住对不住!”   顾昭插话:“阿婆,这梨子我买了。”   “啊,小郎要买吗?”老太拍腿呼天抢地的动作一顿,另一只手抓着钱炎柱的领子都松了松。   得了空闲,钱炎柱赶紧喘了喘气,又抚了抚胸前被抓皱的衣襟。   顾昭催促,“炎柱哥,你不是还有公事吗?先去忙活吧,这儿交给我了。”   钱炎柱感激,“顾小郎,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说罢,他再次向老太太告了一声罪,“阿太,真是对不住了,明儿,等明儿我再来向你好好道歉啊。”   话落,他探头看了看,眼睛一瞪,像是瞅到啥一样,虽然长手长脚,却动作迅猛的朝前追去,犹如山间的长臂大猿一般。   远处,尖脸猴子腮的贼星脖子一缩,躬着背犹如小鱼,灵活的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哎哎!怎么就走了呢!”老太叉着腰,又急又怒的瞧着钱炎柱消失的方向。   “阿婆不急,这些梨子我买了。”顾昭从老太手中将最后一个沙梨接过,笑着道。   “那怎地好意思啊,都磕到了,又是沙又是土的,都不好看了。”   孙老太转过头,对上顾昭的笑脸,向来被村里人说不好亲近的老太都忍不住心下一软。   她含糊又小声的嘀咕一声,再抬头,目光瞧着钱炎柱消失的方向,老皮耷拉的下颌骨咬了咬,暗暗生气那跑掉的正主儿。   顾昭瞧了好笑,“没事,阿婆,沙啊土啊有啥要紧,洗洗就干净了,这些日子天气热,我家里的阿爷有些咳,吃些梨正正好。”   “哎,小郎识货!”孙老太浑浊的眼睛一亮,“我种的那几棵树苗,那可都是上好的沙梨种!”   “皮薄汁水多,梨肉还嫩,吃起来可润肺了!旁的不说,我家的沙梨啊,春日时候开的花也比别人家的好看!”   孙老太想起了花开时的满树洁白,皱巴的脸都舒展开了,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   竹竿撑住的遮阴粗布有些年头了,洗得有些薄,上头破了些小洞,光束透过小洞照下,一缕一缕,耀眼极了。   “是,瞧过去就好吃。”顾昭笑着附和一声。   多添了些铜板,顾昭将箩筐也一并买了下来,背着一背篓的沙梨往甜水巷方向走去。   ……   夜幕降临,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灯上缀着一面黄面铜锣,准备出门巡夜,正好碰到下值的钱炎柱。   “顾小郎等等!”   顾昭回头,“炎柱哥,怎么了?”   钱炎柱搓了搓手,“那啥,今儿那梨子多少银子,小钱哥将银子给你。”   “不用!”顾昭摆手,“这些日子天气有些干,阿爷有些咳,正好那沙梨不错,我买了给阿爷做梨膏。”   “啊,你阿爷没事吧。”钱炎柱关心。   “不打紧,老毛病了,气候有些变就这样。”顾昭叹了口气,“毕竟上了年纪嘛,好了炎柱哥,不和你说了,我出门巡夜去了。”   “哎哎,路上注意安全。”   钱炎柱提高嗓门喊了喊。   远远的,还能瞧见顾昭手中橘黄的光团亮了亮,听到自己的喊话,她抬手摇了摇。   钱炎柱笑了笑,收回目光,想着因着顾昭的解围,这才没有追丢小贼,顿时心生感激。   “梨膏?”   那今日的梨子应该都用得差不多了,恩,明儿他再去老太那儿买一点,回头送一些给顾小郎,表达今日的谢意,还得和今日那老太再郑重的道个歉。   那老太年纪可不小了,不管怎么样,踢了人家的箩筐,总是件失礼的事儿。   钱炎柱仔细的将事情想清楚了,心里是放松了些,脚步轻快的往甜水巷里头走去。   “阿英,阿英,我回来了!”   “回来啦?快去净个手吃饭,锅里温着呢,今儿做了你爱吃的咕噜肉……”   夜色渐深,家家户户点起了烛火,远远的看去,州城就像是飘起了一只只流萤,偶尔有孩童的笑声传出,渐渐的,阿娘轻柔的哼起了摇篮曲。   夜,更静谧了。   ……   第二日,钱炎柱又来到市集,不过却没有寻到那卖梨的老妪,他有些意外,也没有多想。   毕竟这种卖家中地里种出来东西的,出摊的日子都是不一定的。   接着几日,钱炎柱断断续续又来了几次,回回都没有寻到那干瘦的身子。   “奇怪,那老太的沙梨是卖完了吗?”   钱炎柱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抬脚往府衙方向走去。   府衙事多,有时夜里又要当值,渐渐的,他便将这事搁置了。   ……   靖州城城郊外,有一处的村子唤做山前村,夜色笼罩上村子,不知不觉,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偶尔风来,吹动树枝摇摆,沙沙作响。   村民节俭,往常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吹灯歇下了,伴随着草丛中的蛐蛐儿叫声,偶尔几声犬吠,几声鸡鸣,便是村子里最大的动静了。   然而此时,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火。   “哎哟,哎哟——”   “痛死我了。”   “娘咧,真是疼煞我也!”   断断续续的呼痛声从屋舍里传出来,只见好几户人家的床榻上都躺着个人,他躬着身子,手捂肚子,白着脸喊痛。   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   村长孙秋实着急不已,看了这户又看那户,鞋子跑得打滑,嘴上撩起一圈的火泡都不知道。   在村子空地上,他用力的将右手掌背朝左手掌心砸去,连连自语。   “怎地了,怎地了!”   “这到底是怎地了!嗐,可急死我了!”   旁边,提着灯的村民孙大川也是一脸的着急。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响。   孙秋实和孙大川连忙回头,只见门檐下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穿一身灰色宽袍,肩上背着药篓,腰间悬挂一个大葫芦,此时正皱着眉,抚着面上的山羊须。   “行德,怎么样了?”   孙秋实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了过去,孙大川打着灯笼,连忙也抬脚跟上。   被唤做行德的人是走乡的铃医,正好是山前村人,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腹痛,他这两日在山前村,正好被村长孙秋实拉了壮丁。   “不好说。”孙行德皱眉。   “嗐!有什么不好说的?”孙秋实急得不成。   “你也先别急,仔细急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孙行德瞥过孙秋实那嘴边的火燎泡,劝慰道。   孙秋实瞪眼,“说得轻巧,我怎么能不急!”   他是里吏,这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问题了,回头哪里有他好果子吃!   再说了,山前村多数是姓孙,往上数几代,那都是同一个祖宗,沾亲带故的亲戚!   “别不是——”孙秋实心肝颤了颤,惊恐着眼睛,艰难的将剩下的几个字吐出口,“别不是疫病吧。”   “老叔!”旁边,孙大川也是一脸的惊恐。   他瞧了瞧孙秋实,又瞧了瞧孙行德,视线落在半阖门的屋舍上,脚步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两步。   疫病啊,那可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大病。   往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子,无人奔走传播了,这才绝根的大病。   是以,自古以来都是谈疫色变的。   而他们村这病来得突然也快,好些人喊着肚子疼倒下了,面色发青发白,摸过去身子冷冰冰的,是有几分像疫病的样子。   “应该不是。”孙行德否认。   还不待孙秋实和孙大川放心,他想了想,迟疑了一下,拉过孙秋实的胳膊,往旁边一走。   孙秋实不安,“怎,怎地了?”   孙行德压低了声音,“老哥,我瞧着咱们村这不像病,倒是有几分像撞邪了!”   孙秋实诧异抬头,“啊!”   孙行德点头,“真的,老哥你跟我来瞧。”   他引着孙秋实进了屋,一把撩开床榻上躬身喊痛村民的衣裳,露出下头柔软的肚子。   “你看着!”孙行德指着肚子。   孙秋实和孙大川看了过去,只听耳朵旁,孙行德又道。   “这一块青斑,像不像手抓印?”   话落,外头倏忽的响起一阵鸟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只听叫声凄厉又诡谲,孙秋实差点跌坐在地。   鬼,鬼鸮声啊!   在他们山前村有一个说法,听到鬼鸮声,那是不吉之兆啊!   接近十五的圆月又圆又亮,月光倾泻而下,将山前村照得颇为明亮,村子里村南的位置有个小沟渠,沟渠边上种了几株沙梨树,时值八月,本该是满树硕果累累的沙梨树上空荡荡的。   取而代之,家家户户有个小篮筐,里头摆了垒得整齐的棕皮沙梨。   朦胧烛光中,沙梨皮上好似有一张气怒的脸一闪而过,那是一张老妪发皱的脸。   …… 第166章   “老叔,小心!”孙大川一把托住孙秋实。   孙秋实的手紧紧拽着孙大川的胳膊肘,眼睛瞪圆,仔细看,里头好似还有一分惊恐。   “撞,撞邪了?”   他环顾过屋舍,这是村民孙高山的屋子,一家男女老少七口人,眼下倒下的便有四口人。   村子里的屋舍不比州城,用不起那青砖大瓦,垒屋的砖头用的是自己家晾晒的黄泥砖。   因此,屋里显得有些矮,有些暗沉,隔屋的动静也听得格外真切。   此时,断断续续的呼痛呼冷声传了过来。   “……唉哟唉哟,痛哟!”   “冷,好冷啊……”   声音哀哀切切,抽着气且气弱游丝,不用看也知道,这个时候,乡亲们定然是白着唇,白着脸,一脸的苦痛。   孙秋实面皮抽了抽,难以置信了。   “这,这都是撞邪了?”   孙行德抚了抚山羊须,拧眉沉声道。   “应该是这样,我方才把脉了,每一个乡亲的脉象不浮不沉,缓而有力,心脉浮大而散,肝脉沉而弦长,而脾胃脉则是中取和缓之相。”   孙秋实和孙大川面面相觑。   “德叔说的啥啊,我听不懂嘞!”   孙大川老实,不懂便不懂,当下便大大咧咧又直白的说了出来。   孙秋实抬手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抬眼巴巴的瞅着孙行德。   显然,这也是个不懂的。   只是顾虑着自己里吏的身份,他不好像孙大川一样大声咋呼出来罢了。   这都听不懂?孙行德抚须的动作一顿,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得了得了,莫要掉书袋了,快说快说!”孙秋实没好气。   孙行德:“意思就是他们没病,脉象好着呢!”   “早说嘛,没病就一句话的事儿,唠叨那么长,显得你能耐啊——”孙秋实没好气的嘟囔一句,随即惊讶的“啊”了一声。   他和孙大川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意外。   “不,不是!”孙秋实抬手指了指床榻上的孙高山,“大家伙儿都疼成这样了,你说没病?”   “你瞧瞧他这脸色,白的跟水里捞出来的,咳,一样,痛得身子都躬成虾米了,你还说他们没病?”   白日不说人,夜里莫说鬼,孙秋实到底有些怵,本来想要说人像水里捞出来的死尸一样,想着方才鬼鸮的叫声,心里咯噔一下,轻咳一声,含糊的对付了过去。   “所以我才说这是撞邪了!”   孙行德一把拉着孙秋实,大步抬脚,不过片刻,一行人便来到了隔屋。   这一屋子躺的是孙高山的大儿和大儿媳。   孙行德二话不说,抬手就撩起床榻上汉子的衣裳,“老哥哥快瞧,是不是一样的青印?”   孙秋实和孙大川连忙看了过去,可不是,上头一团的青印子,和方才孙高山腹肚上的一模一样!   两人惊疑,只听旁边的孙行德掷地有声。   “这就是撞邪了!”   “你们瞧好了,这就是鬼印子,我方才瞧了,每一个人的腹肚上都有这样的青印子,他们这不是病,是被鬼手摸了肚子,沾染阴炁,这才肚中腹痛难消的。”   孙秋实面庞上的肉颤了颤。   被鬼手摸了啊。   说实话,被鬼手摸过这样的邪异之事,他还是小娃娃的时候,也听家里的阿太说过。   像是什么醉酒的汉子夜里胡来,没有喊一声便随地屙尿,有时就这般赶巧,屙到了瞧不到的鬼物头上,鬼物小性子,当场就抬手摸了回去。   结果,结果自然是悲剧了。   化解也简单,上供烧香,虔诚的请求原谅,它原谅了就成。   孙秋实不由得嗟了嗟牙花子,又惊又为难,视线环顾了下周围,透过屋门看向虚空的黑地,背后莫名的一凉。   “这般多的人都被鬼手摸了?这是为何?”   “是啊,这是为何?”旁边提灯的孙大川吞了吞唾沫,瞪圆的眼里有着惊恐。   他瞅过孙秋实,又瞅过孙行德,昏黄的烛光映衬下,空气好似要开始扭曲,他当下心下惊跳,只觉得下一瞬这拧眉的两人就要变脸,化身鬼物,奸笑又诡谲的朝自己扑来。   “嘻嘻,嘻嘻——”   “你早就在我的手掌之中了,逃不过的……”   不不,他什么都没有做,不能害他,无冤无仇,不能害他啊!   ……   “大川,大川,你怎地了?”孙秋实和孙行德两人瞧着突然汗如豆粒一般落下的孙大川,莫名不已。   “应该是吓到了。”孙行德一把拉过孙大川的手腕,掐了掐神门穴的位置。   经过一番揉搓,孙大川平静了下来,孙秋实瞅着这一幕,再看孙行德,当下竖了个大拇指过去,赞道。   “行啊,阿德!”   孙行德谦虚,“小技,小技而已。”   孙秋实视线落在孙大川身上,圆眼一瞪,抬脚朝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没出息,那玩意还没出现呢,你自己倒是先把自己吓死!”   孙大川悻悻。   孙秋实没好气,“要不要紧?不然你先回家歇着?”   孙大川讨好的笑笑,“没,没事,老叔我没事!”   “恩。”孙秋实又瞪了他一眼,教育道,“年轻人的胆子还是要放大一些,以后走路才能和顺平坦,别老是一惊一乍的。”   说罢,这事就算揭过了。   几人又谈到了老话,既然是撞邪了,总该有个由头,这么多的村民被鬼手摸了,这是为何?   还有——   三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了一个疑问。   是谁?   这鬼手的主人是谁?   孙行德抚了抚山羊须,“按说,这无冤无仇的,定然不会有这出阵仗。”   都说因果因果,有果必定有因。   “老哥哥有什么想法没?”   孙秋实着急,“要是有头绪,我这下也不会干站着了,早就抬脚回家杀鸡宰鸭,准备五牲十二果,思量着好好供奉一番了。”   孙行德思忖,“村里这段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孙行德是走乡的铃医,平日背个草药篓,悬个大葫芦,手中再拿个番布,摇着铃铛走乡蹿村的行医,惯常是不着家的,村里的事,他知道的不多,还是得问孙秋实这个里吏来得明了。   “嗐,咱们村能有什么大事。”孙秋实摆了摆手。   “老叔,咱们村里有事啊。”孙大川目光直愣愣的看着桌子,提着灯笼,两腿又开始打摆了。   孙秋实和孙行德皱了皱眉,顺着孙大川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那是一张圆桌,没什么特别的,他们家家户户都会打一张这样的圆桌,山里不值钱的木头,随便整整,上一道清漆就成。   此时,上头搁了一盏油灯,还搁了喝水的藤壶和粗瓷碗,瓷碗旁边,一粒被咬了两口的沙梨随手被搁在上头。   等等,沙梨?   孙秋实的眼睛瞪大了,“这——不会吧。”   孙行德不解,“老哥可是想到了什么?”   孙秋实抬脚走到圆桌旁边,想伸手拿起那被咬了两口的沙梨,手都探出去了,不知想起什么,倏忽的又瑟缩回来。   再回头,他的目光瞧着孙行德,迟疑了一下,问道。   “方才,行德你可问了,大家伙可是都吃了这沙梨?”   孙行德抚须想了想,“唔,有几个是说自己吃了梨,有几个倒是没说,不过,我瞧见他们家里的桌上,倒是都搁了一篮筐的梨。”   说罢,他抬手捡起桌上的那颗沙梨,一边转着看,一边问道。   “怎么,这梨有什么——”问题吗?   话还未说完,他那清癯面上的眼睛倏忽的瞪大,整个人僵住,下一瞬,他手忙脚乱模样,猛地将手中的梨子丢了出去,失声惊叫。   “哎哟喂,我的亲娘嘞!”   孙行德一脸的惊骇,连连抖手,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跳起脚来了。   “怎地了,怎地了这是?”孙秋实着急,两只手都不知道搁哪儿摆着了。   “德叔,你也瞧到了是吧?”   旁边的孙大川压低了声音,眼睛睁得老大,因为惊吓,上头好似潋滟了一层水光,显得眼睛尤其的亮。   孙行德气怒。   好啊,这小子瞧到了也不提醒,害他傻乎乎的伸手去抓沙梨,转个面正好瞧了个正着!   孙行德瞪了个眼,抖手指人,“好你个大川,瞧见了也不提醒一声,眼瞅着我出丑是不是!”   孙大川连连摆手,百口莫辩的冤屈,“不不,我就是一时吓到了,来不及说罢了。”   孙秋实一拍大腿,着急,“你们俩说个啥子哟!”   孙行德忌惮的看了眼滚在角落里的沙梨,拉过孙秋实,压低了声音。   “老哥哥,我和你说啊,你别吓着了,我刚刚将沙梨转了转,在那棕色梨皮上瞧到了一张脸,你说吓不吓人,呵!刚刚冷不丁那一下,差点把我给送走喽!”   孙秋实倒抽一口气,“人,人脸?”   “恩!”孙行德和孙大川对视一眼,俱是郑重的点头,“就是人脸。”   孙行德遗憾,“就是太突然了,心里也慌,方才那一下,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脑袋就跟浆糊一样,也没有瞧清那人脸到底是谁。”   “大川!”他转了个头,问道,“你瞧清了吗?”   大川常年在村子里,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老老少少的人,他都清楚!   他迟疑的点了下头,“应该是瞧清楚了。”   孙行德连忙问:“是谁?”   “是不是你素芬阿婆?”孙大川还未说话,就见孙秋实抹了一把脸,声音沉沉的开口。   “老叔,你也瞧见了?”孙大川眼睛一亮,紧着就问道。   这话一出,虽然没有正面承认,不过也差不离,孙秋实顿时知道了,这沙梨上的鬼脸确实是山前村的孙素芬。   他嗟了嗟牙花子,一副头疼模样,“还真是她啊。”   这个死老太婆!   小气小气!   孙行德不解,“素芬大姐怎么了?”   孙秋实抬头看了他一眼,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解释道。   “前些日子,你素芬大姐人没了,也不是啥意外,夜里睡一觉,人就过去了,也六十好几了,走得这般干脆利落,也算是喜丧了。”   “那怎么会?”孙行德不解。   他的眼睛瞅过周围,只听断断续续的呼痛声传来,又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素芬大姐怎么会如此心狠?”   “呸!她那个小性子的,就是会做出这事!”孙秋实又气又怒,到底还是有几分惧这阴间之物,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   “她性子古怪,平日里又宝贝她那几棵沙梨树,村里有娃娃想要摘个梨子尝一尝,解解馋,她都不肯!”   “行德啊,你不在村子里不知道,你素芬老大姐心狠着嘞!娃儿们咬着指头巴巴瞧,那是个都能拿竹竿子赶人的老太婆……她,她会来这一遭,咱们一点儿也不稀奇!”   说着,孙秋实摆了摆手,重复道,“一点儿也不稀奇!”   孙行德愕然。   旁边的孙大川跟着点头,附和道,“素芬阿婆是性子小了些。”   他说着话,心有却有余悸。   真是想不到啊,这做人小气,做鬼了居然还能更小气!不过是在她死后摘了她种的沙梨,都吃到肚子里了,居然还要挖出来。   还把大家伙儿的肚子摸成这般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鬼了吗?人鬼有别!阴气伤人的!   孙行德:“啊,竟然是这样吗?这梨子不摘,搁在树上,那不是也得烂了?”   孙秋实面皮抽动了一下。   孙行德瞧到了,便知里头可能还有别的名堂,他紧着又道。   “老哥哥,还有啥事,可不敢瞒着了,心诚,咱们一会儿得心诚的摆供,素芬老大姐原谅了,这鬼手摸的阴气才会没了的。”   孙秋实摆了摆手,有些没脸。   “唉,她倒是一早就说了,这沙梨要留给三里那小子,旁的谁都不给,以前有人上门偷摘梨子,被她拿长长的竹竿子赶了,还在那儿掐腰骂了好几回呢。”   “说啊,就是她死了,大家伙儿也别想偷摘她的梨子吃,吃了她也得摸回去!”   孙秋实抹了一把脸。   他回忆着孙老太那灵便的腿脚,大嗓门的撂话,平时还精神抖擞的背着梨子去州城市集换银子,睡个觉,人痛痛快快的就没了   哪里想到,人没后,居然这般狠心,当真将吃她家沙梨的人的肚子一一摸过去。   真是,真是说到做到的死老太!   孙秋实想着村里遭的这趟罪,心里骂骂咧咧,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   毕竟,他们老眼昏花,不如那天眼未阖的娃娃,可瞧不到孙素芬那死鬼老太,说不得那老太正会儿正贴着自己,死气沉沉的盯着看呢。   等着!   这笔账,他死了以后,成死鬼了再和这老太算!   “走了大川,赶紧去抓鸡抓鸭,拿出香烛元宝,给你素芬阿婆摆供上香了。”   孙秋实在心里撂下狠话,面上却不敢露出一分气怒,僵笑着脸,从牙缝里将挤出来。   瞧见孙大川动作不够利索,当下就脚一抬,朝孙大川的屁股踢去。   “去啊,磨蹭啥啊!”   “哎,老叔,我这就去!”   ……   月亮越升越高,山前村里摆了好几个火盆,火光冲天,将这一处的村子照得很明亮。   小沟渠旁的梨树下,一张八仙桌摆着,上头搁了五牲十二果,香烛点上。   夏日夜里虽然炎热,却还是有着稀薄的清风,然而奇异的是,清风中,蜡烛的两簇火跳了跳,在将灭之时,倏忽的燃得旺了些,幽蓝的月空下,烛火不是微黄的暖光,而是带着分青色的冷光。   准备供奉的孙秋实等人,心更诚了。   三根清香被点燃,香头处有三点猩红,缕缕青烟腾空上飘,孙秋实跪在蒲团上,捏着香,直视前头,一边念叨一边摇晃手中的清香。   “……素芬大姐啊,是大家伙儿不对,摘了你的梨,还吃了你的梨,瞧着都是乡里乡亲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吧,啊,成不?”   “明儿啊,我们去营地给三里送梨子去,以后每年,这梨子我们大家伙儿也不动,就等三里自个儿来摘,我秋实一口唾沫一口钉,村里绝不再欺你家三里!”   他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将清香插到香炉里。   下一瞬,几人瞧着三根清香极快的燃烧,就好像真的有瞧不到的人影在旁边享用。   很快,香炉中便只剩香脚。   几人有些怵,脚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孙秋实一直盯着香,见那三根清香是差不多时候燃尽的,心里松了松。   俗话都说了,人最怕三长两短,烧香也一样,最怕的就是两短一长。   末了,他扔了扔筊子,见是一正一反,顿时欢喜不已。   “好好,素芬大姐这是同意了。”   “走走,去村子里将梨子收箩筐里,明儿去营地给三里送去。”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沙梨树紫褐色的树干下,一位穿着靛青色土布衣裳,头上缠着布巾的老太太冷哼了一声。   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沙梨树干,鬼音幽幢。   “这些年,多谢你们予我结果了,是你们给我这孤寡老太讨生活吃喝嚼用的银子,辛苦你们了……老太我去瞧瞧三里,回头就要走了,你们放心,三里是好孩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瘦削的身影不舍的又摸了摸沙梨树紫褐色的树干,瞧着上头被村民踩折的树枝,眼里又闪过气怒,片刻后,她心疼的又摸了摸树干,叹了口气,这才背着手往前。   只见脚步虚浮悬空,离地三尺,不过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这时,村子里传来孙大川兴奋的声音。   “老叔,好了,大家伙儿都好了!”   “好了就好,快些给我收梨子去,手脚利索一点,别落下了,还有啊,让乡亲们别藏着,素芬阿姐小气着呢,别为了吃口梨,将肚子又搭上了。”   “哎!”   ……   山前村的村民听着缘头了,这下是谁也不敢私藏孙素芬的沙梨了。   笑话,那吃的是梨吗?分明是冰坨坨!给老太的鬼手摸过肚子,这梨子都成了冰坨坨了!   今儿可疼死他们了。   以后别说摘沙梨了,对于那小沟渠边的那几棵梨树,他们都得绕着走!   ……   夏日夜短日长,刚过卯时二刻,天光便已经大亮。   一大早的,孙秋实便套了村里的牛车,使唤几个壮小伙儿将装着沙梨的竹筐搬上牛车,只见他手里拿着旱烟杆子,另一只手背着,阳光下,微微拧眉,细细交代。   “……都给我小心一些,知道没,别掉了一颗梨子。”   “知道了,老叔!”壮小伙中气十足的应下。   孙秋实点头,侧头看向赶车的孙大川。   孙大川不等他开口,紧着便道,“叔,你放心,我就是自个儿不回来,也得将沙梨送到三里的营地那儿去,保证办得妥妥的!”   “呸呸呸!说啥瞎话呢!”   “老叔——”孙大川挠了挠脑袋,瞧过去有些憨。   他四处瞅了瞅,压低了嗓子,“我说真心话呢,我是真的怵素芬阿婆了。”   一宿没睡好,他眼睛下有些发青,不过,年轻人熬点夜算啥。   孙秋实没好气,“怕啥,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不和素芬老大姐一样了?咱们长手长脚,跟牛一样一把力气,怕她个老太婆作甚!”   孙大川:……   不了,还是老太太鬼更吓人一点。   ……   城南兵营。   “孙三里,营口有人找!”   “哎,好的,多谢虎子哥。”校场上,孙三里听到同僚的传话,囫囵的擦了擦汗,搁了练习的长棍,抬脚便往营口外头走去。   “谁找三妮儿啊。”   李打铁将手搭在张大头的肩上,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去。   “不知道。”张大头擦了擦汗,探头张望了下,面上挂着一分忧心。   “唉,也不知道是啥事,前些日子,他家老姑婆没了,他这几天正难过着呢。”   李打铁眉毛一挑,身子都站直了些,压低了声音。   “就是养了三妮儿的那个姑婆吗?村子传,会夺子孙寿的那一个?”   张大头唬脸,“那是大家伙儿愚昧,多嘴浑说的!”   李打铁抬手讨饶,“是是,我说错话了。”   张大头犹自愤愤,“孙姑婆就是个可怜人,儿子闺女没了还得被大家伙儿这么说,婆家娘家都这样说,你瞧三妮儿也是她养的,这不是都好好的嘛,可见,这夺子孙寿,那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儿!”   “是是,我浑说了,该打该打!”李打铁再次认错,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子。   两人拿起长棍又互练起来,眼神瞥过高台上的于副将,都觉得他拧着眉,眼睛里有血丝,一副心事重重又没睡好的模样。   不过,他们夜夜巡夜,都有在于副将的窗棂处瞧到他的影子。   两人便也没多想,只以为他夜里用功得太厉害了。   ……   营地门口。   孙三里瞧着马车上满满三箩筐的沙梨,有些意外,心里也有些感动。   “大川哥,这怎么好意思,还麻烦大家伙儿帮忙摘梨子了,您还亲自送过来,嗐……这,这真是太谢谢了。”   “本来,我打算过两日休沐,喊上营里的兄弟帮忙,然后回山前村摘梨子的。”   他眼睛瞅过箩筐里的沙梨,又有些心疼。   有些果子还是小了点,应该搁在树上再长长的。   孙大川尴尬的笑了笑。   说啥,说本来大家伙儿自己摘了自己吃,你回去只留几棵空荡荡的树,还是断了些枝丫的沙梨树给你,眼下这样积极,是因为吃到肚子了,被素芬阿太摸出来了……   这,这话他也没脸说啊。   “还是要多谢大川哥了。”孙三里震了震精神,抬眼瞧见孙大川起了干皮的嘴巴,赶紧拿过箩筐里大颗的沙梨,随手在衣兜上擦了擦,递过去,殷切道。   “这一路赶车过来,大川哥辛苦了,吃个梨子解解渴吧。”   孙大川:……   孙三里见孙大川没动,手中的沙梨又往前推了推。   “我姑婆种的沙梨好吃着嘞,皮薄水多,梨肉鲜嫩又香甜,香着嘞!大川哥尝尝,真不客气!”   孙大川:……   他瞅了瞅孙三里,又瞅了瞅孙三里手中的大沙梨。   梨子是香,不过他怕自个儿吃了,今儿夜里,小性子的素芬阿婆该来摸他的肚子了。   孙大川不自觉的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怎么办,他不是很想被摸。   …… 第167章   “不了不了,我不渴。”孙大川讪讪的笑了笑,将那颗饱满又多汁的大沙梨推了回去。   他见孙三里还要再客气,当即铿锵有力的拒绝,道。   “我不爱吃这甜口的,腻乎!”   “啊?”孙三里诧异了下,瞧着孙大川有些发白的脸色,有些莫名和不解,却也不再勉强。   “哦哦,那成吧,对了,大川哥你要不要去营里喝口水?”水总不腻乎了吧。   “不用不用!家里的活儿多着呢,给你送完梨子,我得家去了。”孙大川推拒。   孙三里看着孙大川长手长脚,不消片刻,他便动作利落的将这三箩筐的梨子卸下了牛车,连个搭手的机会也不给自己。   牛车上,孙大川紧着扬了扬鞭子,高声喊道。   “妮儿,哥就先回去了!”   说罢,只见大水牛摇了摇脑袋,四蹄有劲儿,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前,孙大川又扬了扬鞭子,动作虚虚的抽在牛背在。   瞧他那像猴儿不沾凳的臀,还有躁动不安的四肢,无一不体现着心里的着急。   孙大川压低了声音,“走啊,快一些,脚步迈大一点,回去领你去河堤边吃青草,鲜嫩的!   许是听懂青草一词,牛车的速度快了一些,很快,孙大川赶着牛车的身影远了,也小个了,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儿。   ……   “三妮儿,怎么了?”   听到喊声,孙三里回头,正好瞧见李打铁和张大头搭着伴过来了。   “打铁哥,大头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嗐,这不是担心你嘛!”   李打铁将胳膊搭孙三里的肩头,单脚吃力,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他的视线一低,瞧着那三箩筐的沙梨,诧异不已。   “哟!这是乡亲们帮你,将你家姑婆的沙梨收了吗?”   张大头也是惊奇。   两人瞧了一眼箩筐,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大声道。   “哟嗬!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里就这么夸张了!”孙三里笑骂,“都是乡里乡亲的,偶尔搭把手也没甚。”   “这可难说。”张大头撇嘴,“原先我还担心你过几日休沐了才回去,这树上的沙梨会不会被人采空了,回头留个空荡荡的沙梨树给你……”   “不错不错,这次山前村的乡亲们总算是做了回人!”   “走喽,我们帮你将梨子搬屋里去,回头咱们还得去校武场呢。”   原来,李打铁和张大头两人到底不放心孙三里,便歇了缠斗,和上官告了个假,从校武场那儿过来。   只是,此时毕竟是操练时间,有事也不能多离开。   “对,忙完咱们早点回去,我瞧于副将这段日子有些上火模样,回头心气不顺,我怕他特意抓咱们的小辫子,寻咱们出气呢。”   “哈哈,对对,不能给他抓到小辫了,走走走,咱们快走。”   孙三里诧异:“上火了?”   “那回头我给于副将送几个沙梨去,不是我自夸,我姑婆种的这几棵沙梨树啊,它们结的果香甜着嘞!干燥吃了润肺,上火吃了平肝,好东西呢!”   “哟!咱们三妮儿出息了,会讨好上官了。”李打铁取笑。   “嘿嘿,过奖过奖。”孙三里憨憨一笑。   “这不是想着咱们这段时间误会人家了嘛,还说他憨奸憨奸的,嘿嘿,可能咱们于副将啊,他就是脸有毛病!”   “哈哈哈!”   张大头和李大铁听了乐呵得不行。   “行啊三妮儿,这回不说人家憨奸了,改说人家脸有毛病了。”   “真的!”孙三里叫屈,“我以前听我姑婆说了,有些人就是脸上有毛病,明明想笑,结果抽抽抽的,就是摆不出个笑模样,瞧过去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总结道。   “啧,咱们于副将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张大头和李打铁又是哈哈大笑。   大抵这世界上有一种快乐,就是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上官的坏话,上官还不知道的快乐吧。   “对对对,三妮儿懂事了。”张大头忍着笑,一脸欣慰,“这是村里的大川送梨子来了?怎么不请他进营里?好歹招呼人家喝口热水。”   孙三里才是不解,“我怎么知道,大川哥怪怪的,瞧过去就像后头有鬼追撵一样。”   三人抬着箩筐,一路说说笑笑的往营地里走去。   瞧见孙三里自己提了姑婆,张大头觑了他一眼,悬在心口的担心放松了一些。   营地口古树参天,阳光透过缝隙落了下来,黑甲的蝉儿趴在树干上懒洋洋的喊着热啊热啊。   倏忽地,树摇影动,起风了。   ……   傍晚时分,孙三里在小河里洗净了一身湿腻的汗渍和泥巴,随意的搓了搓衣裳,顶着一身清爽的气息,一路和大家伙说说笑笑的回了屋舍。   屋里的同僚吃饭的吃饭,去河里洗漱的洗漱,除了孙三里,倒是没有旁的人。   毕竟是夏日,天热得很,屋里没有风,显得更是闷了,大家伙更喜欢在屋子外头待着。   孙三里收了笑,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抓过箩筐中的沙梨,细细的摩挲着沙梨有些粗糙的棕皮。   片刻后,他埋头在双肘之中,下一瞬,压抑的哭声在屋里响起。   “姑婆……呜呜,姑婆……”   听闻噩耗,回村料理后事没有落下的眼泪,眼下瞧着这棕皮的沙梨,孙三里莫名的落下了眼泪。   没有人,伤心才能肆无忌惮。   角落里,一道旁人瞧不到的影子静静的站着,只见那是个老妪的身影,有些枯瘦,穿一身靛青色的粗布衣裳,头缠一块布巾,显得格外干脆利落。   此时,她背着手,微微躬身的看着孙三里,抖了抖唇,好半晌才喃喃道。   “哭啥,有啥好哭的,姑婆这是喜丧,睡一觉人就没了,多痛快啊,村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阿公阿婆羡慕着呢……”   “莫哭莫哭,姑婆走了,三儿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没……”   孙素芬絮絮叨叨,目光温和的落在落泪的孙三里身上。   落日的橘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在这祖孙之间切割出一条光线。   一半光明,一半昏暗。   ……   窗棂外头,张大头听着里头压抑的哭声,张嘴正待说话。   李打铁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揽着肩半拖半拽的将人拉走了。   “好了好了,就让三里一个人待一会儿,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别闷在心里。”   “可是,他这么难过……”   “你知道什么!”李打铁一拍张大头的脑袋,“哭出来才会放下,闷在心里才是坏事呢,就像咱们受伤了,这闷着哪里能好?”   李打铁的视线看向西边,那儿的落日只剩下余晖了。   夕阳的橘光虽然让人心生遗憾,却也格外的暖。   “姑婆是走上了每个人都要走的路,三里哭出来,以后好好的生活,走的人才能安心。”   ……   渐渐的,屋舍这一处有了走动的动静声。   孙三里赶紧擦了擦脸,又拿手当扇子朝自己的眼睛处扇了扇,呼了两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意。   “对了,得给大家伙儿分分沙梨,搁久了该孬了,回头就不水润了。”   他自言自语了两句,捡了个篮子去捡箩筐里的沙梨,一边捡,一边自豪道。   “我姑婆种的沙梨就是好!”   “嘿,这几个小了些,乡亲们还是心急了些,唉,这般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伤没伤了梨子树。”   他絮叨个不停。   孙老太眯着眼睛瞧,虽然知道她的三里听不到,她还是附和了两句。   就像以往每一次孙三里休沐回家时的闲聊一样。   “可不是毛手毛脚的么,不过没事,姑婆已经教过他们了,以后他们不会了,呵呵。”   ……   和里吏孙秋实和孙大川口中的小性子不一样,瞧着孙三里要将自己辛苦种出的沙梨分给同僚,孙老太没有生气。   她跟在孙三里的背后,瞧着孙三里将沙梨分出去,站在五步远的地方,笑眯着眼睛,和每一个瞧晚辈的长辈一样可亲。   “我家三里就麻烦大家照顾啦,要好好的,大家都要好好的相处啊。”   ……   “谢谢三妮儿,唔,真甜!”同僚也不客气,接过沙梨,衣裳随便的擦了擦,直接以门牙啃了沙梨棕色的皮,咬下一口梨肉,雪白的梨子肉一下就沁出了汁水,他赶忙撅着屁股,身子往前拱了拱。   “嗬!这汁水真多!”   孙三里笑骂,“好你个憨子,都说了不许喊我三妮儿了。”   他捏着拳头扬了扬,威胁模样,“再喊,你要是再喊,下次的校武场比斗,我可就不留情了。”   “嗤,怕你啊,再说了,我叫你三妮儿,你不也叫我憨头吗?扯平扯平。”   孙老太瞧着孙三里和其他兵丁热热闹闹的,心里放松,身影也越来越淡,干瘪的嘴边勾一道满足的笑意。   这时,孙三里拎着沙梨来到了一处比较大间的屋舍门口。   这一处的屋舍比较安静,不像孙三里他们这些兵丁睡的大通铺,来来往往都是人。   孙三里踟蹰了下,伸手敲了敲门。   屋里,于常柊眉目一凛。   “谁!”   “于副将,是我啊,孙三里。”门外传来孙三里有些憨实的声音。   “哦,是你啊。”于常柊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它避一避。   双头的鸱鸮喉头动了动,一道寻常人听不到的鸮鸟叫声传出。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声音低沉诡谲,犹如恶鬼在笑。   心事渐了,正要入鬼道的孙老太一僵,面上欣慰放心的表情也突然凝固了。   鬼,鬼鸮?   ……   屋里,于常柊正待起身开门,眼睛瞅过桌上,倏忽的又伸手将纸张叠了起来,。   只见上头画得密密麻麻的,有代表青山和河流的标志。   要是潘知州在这,定然认得出此物。   这是一张靖州城的舆图。   于常柊拉开屋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孙老太来不及多想,魂体化作一道幽光,猛的钻进孙三里提着的那一篮子沙梨上。   她自从做鬼开始便藏在这沙梨中,捉弄惩戒偷摘偷吃她家沙梨的乡亲,熟门熟路了,一身鬼炁也能很好的遮掩。   况且,这还是她亲手种下的沙梨树结的果,施肥、抓虫、剪多余的枝桠……就跟她的亲儿一搬。   这是她和沙梨的缘分。   是以,孙老太一动不动时,不单于常柊没有察觉,便是屋里的双面鸱鸮也没有察觉。   它闻到门外头有一丝鬼炁残留,双翅一振,猛的窜出木门,掠起一道罡风。   须臾,鸱鸮的利爪抓着院子里高高的樟树枝桠,身体倒垂,橘色和黑黢黢的圆眼环顾过周围,里头有着狠厉和馋意。   沙梨里,孙老太更安静了。   双面鸱鸮蹿得太快,犹如一道龙卷风,孙三里没有察觉,只以为是一阵穿堂风。   “于副将好。”   “是三里啊,有什么事吗?”于常柊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   又来了,又来了,这笑得有几分艰难的于副将。   孙三里瞧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他真想告诉于副将,他笑得真的有几分假,皮笑肉不笑,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罢罢,姑婆说了,揭人不揭短,于副将就是面皮不利索罢了,他就不说讨人嫌的话了。   只一瞬间,孙三里脑海里便掠过几道杂思,他将手中的竹篮往于常柊面前提了提。   “于副将,这是我家里人种的沙梨,皮薄肉嫩的,汁水还多,最是养肺去肝火了,您夜里也别太用功,早点歇着,身子骨要紧。”   “养肺去肝火?”于常柊眼眸晦涩了一瞬。   他瞧过去是上肝火的模样吗?   “是啊。”孙三里点头,“养肺又去肝火,滋阴得很,大人您这些日子太过用功了,瞧过去都憔悴了许多。”   他抬手示意了下眼睛的部位。   “大家伙儿都担心您呢,夜里早点歇下啊。”   于常柊沉默了下。   “大人,那我先走了。”孙三里心里毛了毛,将梨子递了过去,招呼一声,转身便走了。   于常柊提着一篮子的沙梨进了屋,将它随手往桌上一搁,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洗脸盆那处的铜镜上。   只见铜镜里的男子发丝一丝不苟,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嘴唇有些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布满了血丝,眼神黯淡无光,带着憔悴疲惫,就像此时他的心境,迷茫又自我怀疑。   他们真的能寻到冲虚道长吗?   东梁,还有复国的一日吗?   他的努力,到最后是不是只是猴子水中捞月,徒劳无功又愚不可及?   “咕咕,咕咕!”   屋里一阵风起,鸱鸮卷着风进来了,它落在桌上,与此同时,一道沙哑的老者声音响起。   “将舆图摊开。”   于常柊收回落在铜镜上的目光,眉眼垂了垂,将所有的怀疑收敛。   一张舆图被摊在桌上,上头被朱砂勾勒了大半张,那是他们探访过的地方。   为了避开顾昭,两人探查得十分小心,因此进度缓慢,相应的,这数月时间竟然一无所获。   鸱鸮的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代表惊春路的标志之处。   于常柊注意到了:“这一处我看过了,没有冲虚道人的气息,而且你也说了,孔家有神光庇佑,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鸱鸮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喉头处塞了一团粗纱,粗粝又难听,倏忽的,鸮鸟圆眼里闪过怒气。   “今夜我亲自去探查,你说,孔家有一处果园?”   鸱鸮抬头,目光落在于常柊的面上,瞬间,于常柊觉得一股压迫之力朝自己涌来,双面鸮鸟四只眼睛好似都在瞧着自己。   不管瞧几次,他都不是太适应这花羽的双面鸱鸮。   “是,不过——”   还不待于常柊将话说完,鸱鸮鸟翅一抬,制止了他的话头,只见它诡谲的鸮眼里闪过一分人性化的眼神。   “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做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园无人守卫,说不得就是顾家那小子的诡思。”   它的声音一沉,“咱们抓紧速度,这靖州城我是不想待下去了,太干净了。”   顾家那小子着实令人着恼,偌大的州城,怎的一个人魂也无!   鸱鸮的羽翅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咕声。   于常柊抬头就见鸱鸮有些发绿的眼神,那是馋的。   鸱鸮又叫鬼鸮,盖因其声音可怖,夜里哀叫犹如厉鬼,然而,有一种双面的鸱鸮,那才是真的鬼鸮,它以人魂为食,尤其喜爱食用刚死之人的魂魄,因为新鲜又混沌。   是以,坊间有一种说法,说是鬼鸮声不吉,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鬼鸮,说的其实是双面鸮鸟。   怕打草惊蛇惊动顾昭,这只双头鸱鸮已经许久未掠食了。   于常柊安慰:“鸮君莫急,待寻到冲虚道人,您回到陛下身边,这人魂要多少有多少,定然让您饱肚,享用个畅快!”   “是极是极,佳肴总是值得等待的,我且再忍耐一番。”鸱鸮低低的笑着,诡谲又渗人。   ……   夭寿夭寿哦!   三妮儿这头头是个坏心眼的,竟然还养了只鬼鸮,它方才飞出去,是打算吃了自己这老鬼吗?   呸!臭不要脸的,连她这样没两斤肉的阿太都吃,当真是,当真是饥不择食!   沙梨里,孙老太安静极了,心里骂骂咧咧的骂个不停,她想象着自己拎着家里趁手的大竹竿,把这两畜生打了又打。   听着这两畜生打坏主意,忧心侄孙的孙老太暗下决心。   鬼鸮她奈何不了,一个凡人她可不怕,等着,寻到空档,她一定将他肚子摸了!   反正这活儿她熟着嘞!   …… 第168章   清风起,夜色逐渐浓郁,州城里响起了梆子的声音,家家户户将灯烛点上。   豆大的烛光充盈屋舍,从高处俯瞰,偌大的州城里光点无数,远远地和草丛河面上的流萤相互应和。   夏日靖州城的夜晚,有着别样的静谧。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这时,一阵诡谲又渗人的鸱鸮叫声响起,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于常柊穿一身黑色的劲衣,面上用一块黑布蒙着,袖间藏一柄锋利的小剑。   薄云遮盖了月色,天空幽蓝,周围一片的黑,借着夜色,他一个翻身,避开了营地里又一波巡视的人,提了提面巾,声音压低,道。   “走!”   话落,就见于常柊足尖一点,瞬间犹如燕子穿云纵一般,动作灵巧的朝夜色中奔去。   半空中,一头花羽的双面鸱鸮诡谲一叫,振翅盘旋追上。   营地大门处起了一道风气,参天大树的枝桠被撼动,绿叶飘飘落下。   ……   城南营地里。   李打铁等人巡夜经过于常柊的屋舍,一行人看了一眼,笑了笑,闲话道。   “于副将又在用功了。”   “是啊,啧,要我说啊,这太用功了也不好,凡事须得讲究有张有弛才好,万万莫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你们瞧咱们副将,这些日子人都熬枯了,十分的才貌也只剩五分,眼睛里的血丝就跟大半月没睡一样,啧啧,回头姑娘家们该瞧不上喽!”   “说起姑娘家,最近怎么不见朱家那丫头给于副将送东西了啊?别说,那丫头的手艺还真不错,做的卤货滋味极好,就是那等不值钱的大肠小肠都好吃着哩!”   说话的兵丁想起那卤货的滋味,腹中饥饿,嘴里发馋,忍不住舔了舔唇,当下就伸出大拇指,不吝啬的夸道。   “就一个字,香!”   “就是就是,指定是瞧咱们副将最近不俊俏了,这才不送了,哈哈哈!”   旁边几人一听,跟着乐呵起来。   “瞎说什么呢!姑娘家的清誉也是你们能打趣的?”   李打铁不客气,绷着脸给说小话的兵丁们弹了个脑蹦儿。   大家伙见他面容严肃,顿时收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李打铁恨铁不成钢。   “于副将对朱家小姑娘有救命之恩,人家家里人感恩,这是知恩图报!”   “你们说说,你们摸着心口好好说说,自己的心脏不脏?啊!朱屠夫一家忙,托家里的丫头送几回好食,怎么到了你们嘴里,话就这么的不对味儿呢?”   几人听了这话,相互瞧了瞧,继而挤了挤眉眼,也不和李打铁计较,眼里尽是揶揄。   都是过来人,谁还看不出来啊,每回来,朱家那丫头都绞着帕子,脸颊酡红,眼睛亮晶晶的似语还休。   那不是春心暗动是什么?   李打铁何尝不知道,只是人家爹娘拘着姑娘家了,于副将那头明显没甚意思,纯粹就一小丫头在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   年少轻狂时,谁还没对谁动过心啊,尤其还是那等俊俏又优秀的青年人,中间还搁了个救命之恩。   不过,这事到底是对姑娘家的清誉不好,人家父母管着了,也没发生什么不能挽回的事,他们少说几句,对那姑娘也好。   李打铁的视线瞧向屋舍。   只见屋子里点了盏油灯,一道瘦削颀长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剪影乌发高束,下颌骨线条流畅,手中拿一卷书,俨然是在苦读模样。   他心里叹息了一声。   朱家姑娘是个有眼光的,于副将不单单俊俏,还是个有大志气大抱负的人。   他老铁是做不到这样的苦读,不过,这不妨碍他钦佩。   走吧——   李打铁正待招呼兄弟们。   “好了,于副将该起身抻手抻脚了。”这时,一道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李打铁瞧了过去,说话的是他最近新带的小兵,大家都叫他的诨号猴豆儿。   猴豆儿又瘦又小,不过人特别的机灵,还心细,是做斥候的好种子。   是以,虽然手头功夫还不够,自己还是留他在他们这一支队伍里了。   李打铁顺着他的声音看去,果然,窗棂里的影子开始起身,抻了抻手脚。   “……接下来,咱们于副将该喝三口水,再抓抓脸颊,挠一次痒痒了。”   耳朵旁,猴豆儿的声音落地,下一瞬,窗棂上的影子做出同样的动作,分毫不差。   大家伙儿惊奇,“哎!猴豆儿你真行啊!竟然都说对了!厉害了哈!”   猴豆儿躲着大家儿朝自家脑袋伸来的毛手毛脚,嘿嘿直笑,故作谦虚。   “没甚,这也没甚!”   “哎,我说你们,真的都没有注意到过吗?这也太不认真了吧,咱们巡夜经过这,夜夜差不多这个时辰,于副将回回都要来一趟这样的动作。”   他吐槽了一句。   “要不是知道里头是于副将,我都以为是坊间的皮影呢。”   “哈哈哈。”几人听了乐呵一笑,并不以为意。   抬脚正要继续往前走,大家伙儿注意到前头的李打铁脚下不动,不禁意外的喊了一声。   “打铁哥?”   不单单李打铁没走,就连张大头和孙三里也不动。   “怎么了这是?”猴豆儿不解。   “豆儿,你给哥说一说,这于副将,他当真每夜都来一串这样的动作?回回不差?”   李大铁吞了口唾沫,艰难的继续,“就跟皮影戏儿一样?”   “啊?是啊。”猴豆儿老实的应了下,“你们也知道的,我眼神好使嘛,瞧了就记心里了。”   李打铁几人没有说话。   他们之前说于副将憨奸,后来又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为何打消,盖因为于副将屋里夜夜有影子,说明他都好好的待在屋里。   皮影儿?   每一日差不多时辰一样的动作,抻腿抻手喝水倒是好说,脸颊边的抓痒呢?   要是这影子是假的……   见气氛不对,猴豆儿心里有些慌。   “打铁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他一拍自己的嘴巴,懊恼不已,“瞧我这嘴巴,大头哥你说得对,我这嘴上没把门就是不成,瞎说啥皮影戏儿啊,上官也编排,该打该打!”   旁边,孙三里拉住了猴豆儿的胳膊。   猴豆儿侧头:“三里哥?”   孙三里面容严肃,“不是你的错,猴豆儿,说不得你还立功了,大功!”   前头的李打铁咬了咬牙,抬脚朝前头的屋舍走去。   是不是瞎说,过去一看便知。   李打铁也不敲门,只见他微微俯身,眼睛对着门的缝隙往里头瞧。   倏忽的,他眼睛猛的瞪大,伸手拦着身后的人,脚步缓慢的往后退了两步。   “别,别动。”   孙三里和张大头几人心一紧,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接着,几人就听前头的李打铁声音都打颤了,又干又紧,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没人,里头没人,快,快去寻大人……不不,寻大人无用,快去寻大人上回给咱们找的高人!”   孙三里几人知道,李打铁说的高人,是上一回他们得罪毛鬼神,帮他们和毛鬼神说情的高人。   几人突然反应过来,猛的抬头瞧窗棂上的影子,只见它正低着头,单手扶住额头,做出瞧书卷的动作。   几人心下一寒,俱是两股颤颤。   屋里没有人,那这影子是什么东西?   变动往往在一瞬间,就在李打铁几人要往后退时,原先紧闭的屋门“砰的”一声打开,窗棂上的影子倏忽的成了一道黑色的风气,猛的将惊骇的李大铁几人拽进了屋。   还不待人察觉,大开的屋门“砰的”一声,紧紧的又阖上了。   李打铁几人来不及呼叫,瞬间就被关进了屋子,跌在地上,身上缠绕着黑色的雾气。   他们动不得喊不出声,只眼睛圆瞪,惊得豆大的汗珠直直掉落。   视线扫过桌子,只见那儿搁了盏油灯,上头摆着一篮子的棕皮沙梨,有一个沙梨被咬了几口,随手搁在桌上,露出里头雪白又水润的梨子肉。   孙三里恨得不行。   是憨奸,是憨奸!   他们没有怀疑错!这于副将当真有鬼!   真是白瞎了他家姑婆的沙梨!   ……   与此同时,正在疾驰的于常柊猛的脚步一停。   “怎么了?”粗哑又阴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鸱鸮盘旋,伴着诡谲的咕咕声。   于常柊后牙槽一咬,紧了紧下颌骨,“屋里进人了。”   鸱鸮不以为意,“我道是何事。”   “无妨,我在那儿布下了法阵,有人靠近屋舍,窗棂上的黑影定然会化作飓风,钳他入屋。”   它桀桀怪笑两声,“这叫地狱无门他偏闯,正好我近来馋的慌,待事情了了,予我上一道开胃的小菜!”   至于那尸骨嘛,到时往荒郊野岭里一丢,就说那小兵私逃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于常柊还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知道会不会闹出动静又引人来看,他得回去瞧瞧,该善后的善后。   鸱鸮不在意,“也罢,你去吧,我先去息明山一探究竟。”   鸮鸟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晦涩之意。   息明山,孔家的果园便是处于那一片山脉的山脚附近。   花羽的鸱鸮鸟羽一振,犹如一道疾驰的幽光,此地瞬间不见鸮鸟的踪迹,只有几片落叶跟随着风气盘旋落地。   于常柊转了身,压低身子,足尖一点,如燕子穿云纵一般的蹿了出去。   谁也不知道,在他腹肚里,将两人对话听了真切的孙老太有多着急。   不是她家三里吧?   应该不是吧?   不至于这么寸吧。   她心里着急,手中的动作却不慢,只见粗糙冰凉的手对着于常柊的肚子摸啊摸啊的,摸个不停。   不管了不管了,就算不是她家的三里,那也是旁人家的三里,哪里能让这两畜生糟蹋了别人家的娃娃呢?   孙老太心生豪情万丈!   不怕不怕,她苦练多时,今日一定成的,这就跟她家三里和她说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一样的道理!   ……   风儿将远处的流云吹来,薄云遮住沁凉的月色,夜色愈发的昏暗了。   夜里的靖州城很安静,息明山更是安静,偶尔风来,摇晃树枝沙沙作响。   静得有几分吓人。   ……   孔家果园。   此处果树枝繁叶茂,偶尔有流萤飞过,按理来说,这第一年的果树应该是不挂果的,不过,孔家的这处果园却是例外。   只见大大小小的果实缀在碧翠的绿叶之间,红的杏,粉的桃……格外的喜人。   这功劳,除了春分时龙君的布雨,有大半要归功于辛勤施肥的冲虚道长。   当然,冲虚道长是不乐意的。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呕……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陛下,陛下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顾昭,待我重见天日,定然生啖你肉,畅饮你血,一雪今日之耻辱。”   果园的西南方向埋了个粪瓮,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出地面,此时,上头盖了个大大的厚木板,一根粪勺插在其中,木头底下粪水时不时的冒一个咕噜泡。   粪勺中,冲虚道长骂着顾昭,声息弱了许多。   天杀的顾昭!   天杀的谢幼娘!   明明知道他冲虚道人的命胎在这柄粪勺之中,谢幼娘这娘们,夜夜归家时也不思量将他藏好,竟然直接将他插在这粪瓮之中!   还和自家夫婿振振有词,说她是在沤肥!   神他马的沤肥!   分明是在报复,报复他谢家庄一事!   陛下——   冲虚道长口鼻中都被呛着恶臭,从一开始的作呕,到现在的居然有所习惯,他心下悲凉,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难道,这就是俗话中的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吗?   不,他不要!   陛下啊——   他的陛下能寻得到他吗?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就在冲虚道长悲愤自苦之时,林子里响起了一阵鸱鸮的叫声,声音诡谲又渗人,瞬间惊起飞鸟阵阵。   粪瓮之中,冲虚道长精神一震!   是鸮君!   是陛下身边的双面鸱鸮!   陛下派人寻来了!寻他来了!   “在这,我在这儿……老道在这儿啊!”   为了引得双面鸱鸮的注意,冲虚道长顾不得恶臭,将自己这段时日好不容攒下的一点的气力使出,奋力的搅动粪瓮。   瞬间,粪瓮之中的暗流涌动,难以避免的有恶臭朝天涌出。   冲虚道长眼中有泪,悲愤欲绝。   顾昭,今日之耻,来日我冲虚道人必定双倍奉还。   半空中,盘旋于空的双面鸱鸮听到动静,猛的低头,视线落在那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地面上,此时有阵阵恶臭传来的粪瓮,眼睛瞪得更大了。   它,惊呆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冲虚道长?”   只见鸱鸮前后两张脸上的嘴巴动了,前头是渗人的鬼鸮声,后头则是老者阴沉沙哑的声音。   是我!   冲虚道长激动,瞬间,粪瓮中的暗流更汹涌了。   闻着那阵阵恶臭,鸱鸮的脚步迟疑了。   冲虚道长在此处?是粪瓮?还是粪勺?亦或是粪水中的某一物?   不过,不管是何物,落到这样境地的冲虚道长,还有必要带回去给陛下吗?   冲虚道长好似察觉到了鸱鸮的迟疑,当下是一股恶气直奔天灵。   欺人太甚!   顾昭欺人太甚!   ……   与此同时,在靖州城巡夜的顾昭脚步一顿,捏着六面绢丝灯灯柄的手一紧。   “怎么了?”   旁边,背着破袋子,兜一堆无主财炁的毛鬼神有些意外,它抬头看了过去。   顾昭先是咬了咬牙,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又漫上了笑意。   “冲虚道长动了。”   那是她亲手炼制的粪勺,又怎么会不知道冲虚道长在攒气力,像冲虚道长那样搅风搅雨的大人物,有朝一日落入那等搅粪的境地,定然心口憋一股气。   他艰难的攒下气力,那稀薄的气力既然脱不了困境,必定不会妄动,如今动了,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救星来了。   东梁的庆德帝派人寻来了。   “我去瞧瞧。”   顾昭丢下一句话,提着灯,抬脚入了鬼道,下一瞬,此处倏忽的起了一道风气,人途和鬼道短暂的相汇。   “我也去!”毛鬼神紧着说道,它紧跟着顾昭的脚步,也进了鬼道。   不过是须臾的时间,顾昭从天光蒙昧的鬼道之中走过,瞧过去速度寻常,然而转眼,六面绢丝灯的光团已经在远处。   好快。   毛鬼神顿了顿,暗暗庆幸自己和顾昭是友非敌。   谢家庄一事后距今,短短数月时间,顾道友一身的修为更精湛了。   见顾昭的身影消失,知道她这是出了鬼道,毛鬼神紧了紧背上的布袋,抬脚跟上。   ……   息明山,孔家果园。   顾昭一出鬼道,身影一晃,贴着一棵橘子站着,敛息术的术法运转到极致,丝毫不敢大意。   远远瞧过去,不见顾昭,不见六面绢丝灯的暖光,只有橘子树繁茂的枝桠随风摇摆。   顾昭环顾了周围一眼。   此地空无一人,除了风声便只有前方粪瓮中暗流涌动的动静,天上的流云被吹散,遮掩了大半夜的月华悄悄倾泻而下,为这片天地投下幽幽的冷光。   顾昭的视线一下便落在了一棵桃树下头,只见那褐色的树枝上倒挂着一只鸱鸮。   花羽,尖嘴圆眼睛,夜色下它,橘色的眼睛显得有些凶狠无情。   下一瞬,冲虚道长虚弱的声音映证了顾昭的猜想,只听他忍着怒和耻辱,细听,里头还有几分示弱。   “鸮君,你我同在陛下麾下,眼下外敌强劲,咱们更是要同心协力,一致抗敌。”   只见粪瓮中咕噜噜的有泡冒出,鸱鸮笑了一声。   “道长莫要激动了,你是被下了禁制吧,说实话,我就只见这粪水搅得厉害,听不到道长的只言片语呢。”   冲虚道长傻眼了一瞬,随即气得几乎要呕血。   鸱鸮羽翅一震,瞬间起了一道黑色风气,风气猛的朝西南方向的粪瓮奔去,冲虚道长只觉得自己体内倏忽的涌入一股力量,顿时大喜,连忙吸纳这股力量。   虽然还无法从这可恶的粪勺中脱困,好歹能破了顾昭下的说话禁制。   鸱鸮抬翅膀,捂住口鼻。   “好了,你说吧。”   冲虚道长瞧着它嫌弃的动作,心中又哽了哽,忍着怒气,将话重新说了一遍。   “嗤,就道长如今这模样,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罢了,还谈何共拒外敌人?”   鸱鸮听后,当即冷哼了一声。   只见它动了动,咕咕咕咕的声音从鸮面中出现,同时有如老者的人言从脑后传来。   竟然是鬼鸮!   顾昭注意到,这鸱鸮竟然头有双面,是道家典籍中记载的鬼鸮,传说中,以人魂为食的鬼鸮,尤其喜爱新鲜鬼魂。   顾昭提着灯的手紧了紧,心中暗骂一声,当真是蝇营狗苟!   ……   “你!”听到鸱鸮的话,冲虚道长气极。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不过是一头鬼鸮,居然也敢质疑嘲讽他冲虚道人?   可悲可悲!   奈何情势比人强。   冲虚道长咽下这口气,放软了自己的姿态,“鸮君,我的命胎还在,顾小郎虽然天资出众,却也和那等自恃才华的年轻人一样,狂妄!自大!”   “是,此一遭他是折辱了我,不过,也因此予我留了一线生机!”   冲虚道长的声音紧了紧,好似在恨恨咬牙,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须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我命胎尚在,今日鸮君助我冲虚脱困,待我寻一身好资质的皮囊,潜心修行一段时日,定然能助陛下完成大业。”   “鸮君救命之恩,我定当衔草相报!”   听到这的顾昭撇了撇嘴。   瞎说!她哪里狂妄自大了?   这冲虚道长一定不爱钓鱼,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这钓鱼也是需要饵的,这可不,她留着他这个饵,虽然隔了数月,鱼儿还是来了嘛!   “不动手吗?”毛鬼神是偷神,它悄无声息的站在顾昭旁边,隐在树根的树影下,声音化作丝线传入顾昭耳中。   顾昭摇了摇头,“跟着它,后头还有人。”   她的视线落在前头。   只听冲虚道长急急催道,“鸮君,动作要快,回头惊动顾昭那杀胚,仔细咱俩谁都走不了了!”   接着,他顿了顿,有些耻辱的道,“瞧到那柄粪勺没,我的命胎被炼化在其中了。”   “呵!”鸱鸮冷笑了一声。   它瞧着西南方向的粪瓮,想着往日里冲虚道人精湛的道法,如今竟然落入这等狼狈又可笑的境地,对未曾见面的顾昭更是心生忌惮了。   倒是不再逞口舌之快。   只见它尖嘴一张,瞬间,一道尖利渗人的鬼鸮声呼啸而出。   与此同时,西南方向那口埋地的粪瓮应声崩裂,一柄半球圆头的粪勺腾空,只见它滴溜溜的转了两圈,在黑雾的笼罩支撑下立直了。   顾昭:……   要不是这一地的狼藉,瞧这阵仗,瞧这夜色,还真有两分神兵利器出世的派头呢!   毛鬼神要气炸了。   顾昭视线一瞥,就见它捏着破布袋的手紧了紧,黑黢黢的眼睛瞧着鬼鸮格外不善。   顾昭一惊,“不可轻举妄动。”   毛鬼神:“我知道。”   只见它瞧着地上那口破掉的粪瓮,暗暗咬了咬牙,瞧过去可不像是知道的模样。   顾昭犹豫了下,宽慰道。   “尊神莫恼,一会儿,待我寻到它的背后之人和同伙,定然将它捆了,让这鬼鸮赔你一口新的瓮坛。”   “怎么赔?”毛鬼神也不和顾昭客气,当下便问道。   啊,怎么赔啊,不是该用银子赔吗?顾昭思忖。   “可以像冲虚道长那样赔吗?”毛鬼神开口。   它的眼睛瞅过这片果园,只见这一处的果园果树枝叶繁茂,上头的果子长势喜人,完全看不出是今年才种下的果苗。   它知道,除了龙君春分布雨的功劳,冲虚道长功不可没,倘若再多一瓮的鸱鸮瓮坛,回头小月亮她阿爹阿娘沤的肥,肥力应该会更好吧。   肥力好,果树就长得好。   果树长得好,结的果实就多。   结的果实多,小月亮她阿爹阿娘的银子也就更多。   有了银子,小月亮可以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裁漂亮的衣裳,买好看的头花。   她要少花自己给的财炁,这花阿爹阿娘的银子,总不要紧了吧,爹娘养闺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毛鬼神瞧那花羽的鸱鸮,眼睛都明亮了,期待道。   “顾道友,成不成啊?”   顾昭:……   …… 第169章   那厢,鸱鸮大大的鸮眼上下打量了粪勺一眼,向来只有无情的眸光里露出嫌弃。   “好歹你也曾经是名动一方的人物,呼风唤雨也不过是雕虫小技,哪里想到,今日竟然落入这等境地……啧,道长,你也别怪我说话让你不痛快了,说句心里话,我要是你的话,早就自绝性命了。”   “黄泉路上走一遭,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好过受这等折辱。”   鸱鸮阴沉的声音里透出两分轻视。   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堂堂的冲虚道人,竟然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   冲虚道长忍气,不断的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再说了,是他不想自绝吗?明明是顾昭那小子诡计多端!   别瞧这鸱鸮此刻大放厥词,他就不信了,要是这鬼鸮落在顾昭那小子手中,境遇会比自己来得好?   只怕是那羊屎落地,颗颗一样大!   呸呸呸!   才想完这话,冲虚道长恨不得立马给自己来个耳刮子,他瞧着一地的狼藉,还有那破得稀烂的粪瓮,心中悲凉。   完了完了,他的脑袋被泡坏了,竟然将自己和鬼鸮比作羊屎?   冲虚道长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之中。   旁边,鸱鸮如老者的声音冷哼一声,它嘴上无畏,却也真的怕将顾昭引来,当下羽翅一振,卷起了一阵飓风。   只见风力裹挟着冲虚道长往前。   瞬间,林间惊鸟阵阵。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鬼鸮的叫声掠过树梢,犹如恶鬼狰狞的诡笑。   顾昭抬脚跟上,侧头就见毛鬼神仇大苦深的盯着那一地的狼藉,显然是在惋惜孔家的一口瓮坛。   她失笑一声,应允了它方才的问话。   “成成成,自然是成的!”   “唔,我瞧冲虚道长和这鬼鸮颇为相熟。”   顾昭环顾了周围一眼。   “我平日里来此处的时候多是在日间,想不到,息明山的夜里竟然如此寂寥。”   她摇了摇头,眉眼含笑,故作叹息。   “长夜漫漫,有个老熟人老伙伴唠嗑唠嗑,再回忆回忆往日的峥嵘岁月,时间也好打发一些,想来,这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过的日子了。”   “到时,冲虚道长定然欢喜得很。”   毛鬼神听了后,抿了抿唇,和顾昭对视一眼,眼里是晶亮的眸光。   “顾道友此言有理!”   顾昭笑了笑,眉眼弯弯。   那可不,她顾小昭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贴心人呢,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啊!   她沉吟片刻,又道。   “自个儿烧瓮坛,就是费些黏土,费些气力的事,倒也不麻烦。”   “那黏土我去寻来,顾道友只管忙活后头的。”   顾昭的话才落地,毛鬼神紧着就说道,好似生怕说迟了一刻,这沤肥功效甚好的鸱鸮粪瓮就跑了。   “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你我二人分工合作,走,我们跟上,别让这好不容易寻来的鱼儿跑了。”   顾昭招呼了毛鬼神一声,抬脚往前。   ……   夏风清凉的吹来,晒了一日的树叶得了喘息的空档,舒展着发蔫的叶子,空气里一股好闻的草木芬芳。   顾昭跟着鸱鸮,一路向城南的方向走去,最后,她瞧着鸱鸮振翅高飞,熟门熟路的扎进城营地之中。   顾昭脚步停了停,看着营地门口高高的瞭望楼,眉头皱了皱,有些意外。   “兵营?”   这一处的地方,真是意外,却又不意外。   庆德帝既然安插棋子在陛下身边,一路科举走到翰林的位置,这文官有了,武官哪里能没有?   ……   “阿垚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哪呢?”   “这下好像又没了,那味道,唔,怎么说呢,有点像粪坑,又有点像咱们村施肥时的臭味。”   顾昭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站在瞭望台值夜的兵士,瘦小一些的那个抽动了下鼻子,仔细的闻了闻,面有困惑之色。   “好了好了,可能是风将远处的味道吹来了。”   “是吗?”   “……”   “对了,回头要不要寻个花匠瞧一瞧,咱们这一片的树,最近一段时间老是掉叶子,我白日里瞧了,都是青绿色的叶子呢。”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果然,此处营地门口的参天大树的叶子落得有些狠。   这是鬼鸮掠过,阴气沾染了树木,这才落叶了。   下一瞬,只见顾昭手诀一翻,一道带着绿意之意的元炁如流光一样飞过,瞬间跃进大树的根部。   一阵清风吹来,大树摇了摇,沁凉的月色在地上投下了树影,此处风摇影动,枝叶婆娑。   顾昭笑了笑,抬脚朝兵营里走去,风将两位小兵说话的声音吹散。   ……   营地里,于常柊的屋舍。   于常柊捂着肚子,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滚落,疼痛太过剧烈,他两脚一软,无法站稳,当即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屋里圆桌的边缘,手上青筋暴起。   瞬间,矮凳倒地,圆桌摇晃,桌上摆的竹篮子也摇了摇,几粒棕皮的沙梨“砰砰”落地,滚得到处都是,颇为狼狈模样。   “你,你们!”于常柊勉力的抬起头,虽然虚弱,眼神却依然锐利。   只见他眸光似鹰,阴沉又凶悍的扫过众人一眼,哪里还有往日那憨实模样。   长相还是那般长相。   剑眉斜飞入鬓,高挺的鼻梁,嘴唇有些薄,皮肤有些黑,唇有些起了干皮,那俊俏的模样却担得起一句黑里俏的夸赞。   李打铁、张大头和孙三里几人恶狠狠的盯着于常柊,要是眼神能够杀人,这于常柊早就被他们千刀万剐了!   呸!   憨奸憨奸的家伙,好生不要脸,被他们识破了真面目了,竟然索性褪去憨,只剩下奸,如今还要再添个贱!   他们几人都落入这般境地了,哪里还能对他做些什么?   他对他们做了什么还差不多!   屋里,李打铁、张大头,孙三里几人歪斜的躺在地上,身上缠着黑色的雾气,动荡不得,叫喊不出,只眼睛愤愤的剜着于常柊。   真是贼喊捉贼,臭不要脸的!   于常柊瞧出了几人神情愤恨,那恨意毫不遮掩,看来,他们是当真不知情了。   他伸手附上自己的腹肚,隔着夏衫都能感受到那股冰凉,瞬间,那好看的眉眼拧起,神情慎重。   这股痛,来得有些蹊跷。   不是他们,那又是为何?   于常柊肚子里,孙老太勤勤恳恳的摸着于常柊的肚子,倏忽的,她好似察觉到什么,手中的动作一停,顿时隐匿在于常柊肚中一动不动,安静如鸡。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于常柊回过头,只听外头一阵鸱鸮的叫声,与此同时,关阖的大门有了风气撞击的声音。   下一瞬,大门大开,此处一道幽光一跃而入,伴随着风气涌入,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恶臭传来。   李打铁几人愣了愣。   这臭味,怎地有些像他们老家施肥挑夜香的臭味哩!   因为这熟悉的味道,乡间长大的李打铁几人心生亲切,本该畏惧害怕的心情都少了几分。   “于副将,你这是怎么了?”   花羽的鸱鸮站在圆桌上,它由上至下的睥睨了一眼半瘫半坐跌在地上的于常柊,鸮眼微微眯了眯,不善的问道。   这人族怎么回事,净是出些无能之辈,冲虚道人如此,于副将也如此。   唉,还要一道共事的它,太难了。   于常柊摇了摇头,“无妨,鸮君此行可有收获?”   “自然。”鸱鸮颇为自得意满。   “当真?”于常柊眼睛都瞪大了几分,惊喜不已,“鸮君,可是有冲虚道长的消息了?”   “嗤!”鸱鸮冷哼一声,“岂止是有了消息,我还将冲虚道人带回来了,只等着回头给陛下送去!”   “在哪儿?冲虚道长在哪儿?”   于常柊顾不得腹痛,猛的站了起来,下一瞬,他的手又捂住自己的腹肚,闷哼一声,脸色白了白。   鸱鸮的眼睛眯了眯。   “在这。”   只见它羽翅一振,被黑气遮掩的冲虚道长露出了真面目。   方才生怕顾昭寻来,鸱鸮卷着冲虚道长一路疾驰,路过一处小河边时,在冲虚道长强烈的要求下,鸱鸮将它往水里浸了浸。   只是毕竟冲洗得匆忙,再加上谢幼娘最爱用这柄粪勺肥田,不忙活的时候也要将它浸润在粪瓮中,是以,长年累月的积累,这简单的冲洗并无多大的作用,此时,上头便散发着茅坑的臭味。   于常柊瞪大眼睛,嘴唇颤抖,显然是认出了此物的作用。   好半晌,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子,吞了吞唾沫,艰难的开口。   “道长,他,他当真在这?”   鸱鸮随意的点了点头,“嗯,是啊,他被顾昭炼制成这般鬼样子,我寻到时,还泡在粪瓮里呢。”   “啪叽!”于常柊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也许是他的心,是他的信仰吧。   儿时入睡时,在床榻上听长辈讲前朝时的富贵和峥嵘岁月,在他记忆里添下浓厚一笔的就是冲虚道人。   那世外高人搅风搅雨的存在,如今,竟然成了一根搅屎勺?   于常柊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豆大的汗水落下,腹中更痛了,就像冰着一块又沉又重的冰垛子。   粪勺里,冲虚道长将恼火压下。   “二位,莫要多耽搁了,仔细顾昭那杀胚寻来,咱们谁都走不了!”   于常柊勉强将心神收回,“是,此地不宜久留,不过,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说罢,他的视线扫过屋里的李打铁几人,眸光暗了暗。   “咕咕。”鸱鸮诡谲一笑,脑后传来老者渗人的声音,“正好忙活了数月,多日未食,我都饥肠辘辘了。”   它无情的鸮眼扫过众人一眼,闪过贪婪之意。   大家伙儿心中一寒。   这长了两张脸的怪东西,它,它真的在馋自己啊。   众人瞧不到的地方,顾昭皱了皱眉。   她想了想,有些庆幸毛鬼神一道跟来了。   “尊神,一会儿还要麻烦你一事。”   毛鬼神:“你说。”   顾昭:“他们要是真的动手了,我暗地里出手,还请尊神露个面,护住这几位兵大哥。”   “没有问题。”毛鬼神应允。   它知道顾道友为何不露面,这一路过来,这几人言谈之间颇为忌惮顾道友,要是顾道友出面了,这些人心生警惕,回头他们拼死护着主上,大鱼就又该捉不住了。   那厢,于常柊腹肚中,孙老太听到鸱鸮的话,心肝颤了颤,心下更是一慌。   三里啊。   这畜生要吃了她家三里嘞,夭寿哦!   这一慌,她的气息不免泄露了一分。   鬼炁?   顾昭诧异的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鸱鸮脑后的眼眸幽光一闪而过,只见它尖嘴一张,锐利的尖啸声从中涌出,一并而出的还有一股黑气。   黑气犹如一头巨大的地龙,只见它拱着身,猛的朝于常柊的腹肚中击去。   于常柊的瞳孔极速的收缩,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鸱鸮竟然陡然发难,再加上他此时腹痛难耐,更是无回手之力。   “鸮君——”   于常柊难以置信的喊了一声。   下一瞬,黑气袭来,正中腹部位置,他一个吃痛,顿时躬了躬身子,伸手抱住腹部,只觉得腹肚之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   一股呕意直冲喉头。   于常柊张嘴:“呕!”   “哎哟喂,跌死我个老骨头了!”   随着呕吐,指甲块大小的梨肉被于常柊吐了出来,半空中陡然出现一道翻滚成球一样的身影,惊呼声便是这道身影里传出来的。   有些沙哑,却也中气却足,是老妇人的声音。   鸱鸮冷笑,“于副将好生有本事,被恶鬼占了腹肚还不知道,好好,当真是好!”   于常柊一撩开衣裳,露出里头的皮肉,只见腹肚位置有个青印子,瞬间,他的脸色又青又白。   鬼手摸肚!   他竟然被鬼手摸肚了!   “呸!”孙老太站直了身子,叉腰怒骂,“你俩畜生骂谁恶鬼呢!臭不要脸的家伙,老太我生前死后都不害一人,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都想害死我家三里了,还指望老太我做菩萨不成!”   她瞧着地上被黑气缠绕的孙三里,眼里闪过心疼。   “哎哟哟,我家三里遭大罪了……大头居然也在这,夭寿哦,畜生要造大孽哦。”   地板上,孙三里的眼睛瞪大了。   他瞧着那穿一身靛青色土布衣裳,头上缠同色方巾,身形有些干瘦的老太,控制不住的眼角边落下了眼泪。   姑婆……是他的姑婆……   姑婆知道他有危险,回来护着他了。   ……呜呜,是他的姑婆啊!   孙三里眼前的视线被眼泪模糊了,却舍不得眨眼,只贪婪的看着叉腰骂人的孙老太。   呜呜,真好。   他家姑婆做鬼了都还这般中气十足。   下一瞬,他的视线撇过眼眸无情的鸱鸮,眼里闪过着急。   姑婆,快走快走,这儿危险!   这是鬼鸮啊,村里说了,鬼鸮出现不吉祥的!   不单单孙三里瞧到了孙老太,李打铁几人被鸱鸮的黑气缠绕,受到阴邪之炁影响,运势低靡,几人也都瞧到了孙老太。   李打铁几人麻木了。   罢罢,他们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屋里明明没人,窗棂上却凭空出现的人影,长着两张脸的鸱鸮,会说话的粪勺,如今再添一个从于副将腹肚里出来的老太太,也不稀奇,也不稀奇,一点儿都不稀奇!   ……   孙老太常年去市集卖沙梨,嗓门极大,再加上她守寡多年,儿女又都走在她的前头。   以前时候,村里很是有那多嘴长舌之人,说一些什么她夺子孙寿,所以自己太太平平,儿孙却没立住的胡话。   要是自己不要强一点,她都得被村子里的那些流言蜚语给生吃了!   是以,眼下她既然被发现了,那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当下就指着于常柊和鸱鸮骂个不停。   “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真是不知所谓。”鸱鸮冷笑一声。   “呸!老太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怕你啊!”孙老太使出农家老妇人骂街时惯常用的招数,当场吐了个唾沫过去。   此时她是鬼,这唾沫便是鬼唾,活人要沾了,那是阴炁入体,不死也得脱成皮的事。   不过,吐在鸱鸮身上,它只是觉得像被一块小冰块砸到了。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鸱鸮沉下了眼,“虽然老了一些,予我做开胃菜还是成的。”   话落,就见鸱鸮振翅,犹如一道幽光一般朝孙老太袭去。   孙老太眼里,就见它那尖尖的嘴要朝自己啄来,橘色的眼眸冰冷无情,里头还有一分馋意。   夭寿哦!   怪鸟吃老太太了!   孙老太闭眼,下一瞬,她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孙老太睁了只眼睛偷偷看了一眼。   “嗬!”她吓得倒退了一步。   只见鸱鸮就在她面前一臂远的地方,它一身的黑气被一道莹白之炁束缚,正好卡在脖颈之中,此时,那前后两张鸮脸都露出痛苦之色,一身黑雾浓烈的翻滚。   “是谁!”鸱鸮愤怒。   孙老太深谙趁人病要人命,她也不管是谁相帮,瞅着那花羽的鸱鸮,当即使出村里老太缠斗的第二招,扯头花!   只见她鬼爪探出,抓住鸱鸮的花羽,奋力的往下抓扯,瞬间,此处飞花漫天。   顾昭都瞧愣了,眼里闪过一道笑意。   鸱鸮吃痛,心中大怒,黑炁愈发的昌盛,顾昭顺势断了缠绕在它脖颈处的元炁,同时手一扬,护着孙老太往后。   与此同时,她将言语化成丝线,传入毛鬼神的耳中。   “尊神,此处便麻烦你了。”   毛鬼神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下一瞬,就见黑白之光炸开,光点细碎的绽开,颇为绚丽,鬼鸮惊怒,羽翅一振,此处风气乍起,它视线一转,倏忽的眼眸一利,目光盯着屋子的一处墙角根,喝道。   “何方鼠辈,竟然藏藏掖掖。”   毛鬼神的身影渐渐清晰。   “是你!孔家供奉的偷神。”   见不是顾昭,鸱鸮心里偷偷的松了口气。   “偷神,你我无冤无仇,深夜拜访,所谓何事?”   毛鬼神心里不痛快。   谁说无冤无仇了,这怪鸟欠它一口瓮坛呢,再说了,它真讨厌旁人叫它偷神,尤其是这等一口一个偷神的家伙!   “把它留下。”毛鬼神开口。   鸱鸮顺着它手指的方向看去,知道它说的是冲虚道长,当即拒绝,道,“不成!”   冲虚道长着急,“鸮君莫要多言,这毛鬼神和顾昭那杀胚是一伙的,它都来了,仔细顾昭也要寻来了,咱们快走!”   鸱鸮眼眸一锐利,瞬间化作一道幽光和毛鬼神缠斗在一起,于常柊手中的小剑拔出,足尖一点,身影忽前忽后,也加入了战局。   毛鬼神虽然只有一人,暗地里却有顾昭相助,缠斗一起时,纳财炁的布袋法宝好几次要兜上那花羽的鸱鸮。   冲虚道长急得几乎要跳脚了。   “鸮君莫要恋战,此乃毛鬼神行的缓兵之计,它定然是传了讯息给顾昭,此时拖延我等,就等顾昭来将我等一网打尽。”   冲虚道长深吸一口气。   以前不觉得,现如今才发现,这等畅快的呼吸,不恶臭又不恶心,究竟是何等的宝贵。   他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再回去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啊。   想着之前数月沤肥的日子,冲虚道长的心肝都打颤了,见鸱鸮和于常柊还在和毛鬼神缠斗,他一狠心,厉声道。   “鸮君,你是想落得和老道一样的下场吗?要知道,你方才可是破了孔家一口粪瓮,回头要是被顾昭那杀胚寻到,正好拿鸮君填这一粪瓮的空缺!”   半空中,缠斗的鸱鸮和毛鬼神俱是一震。   就连暗地里的顾昭,她翻手诀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鸱鸮到底惊怕,牙一咬,鸮眼一沉,低声喝道。   “走!于副将断后。”   下一瞬,只见它卷起数道风气,裹挟着冲虚道长的粪勺,化作一道幽光朝屋外涌去。   于常柊手中的短剑刺来,毛鬼神纳财炁的布袋一挡,瞬间挡住了攻势。   它瞧见顾昭跟上了那鸱鸮,待此处没了鸱鸮的气息,那布袋法宝陡然变大,将于常柊兜了个瓷实。   瞬间,战况停歇。   毛鬼神看着门外的月色,难得的有些出神和心不在焉。   冲虚道长,当真一知音啊。   …… 第170章   纳财的破布袋里,于常柊奋力的挣扎,周围一片暗淡无光,他抿了抿唇,手中的利刃一翻,猛的朝无尽的黑暗中刺去。   兵刃和法宝相碰,激起一阵电闪火花。   他顿时心中一喜,有门!   屋舍里,毛鬼神终于回过神了。   它低头朝那歪扭鼓涨的破布袋看去,撇了撇嘴,手一扬,对着布袋来了一记手刃。   下一瞬,于常柊只觉得脑门一个吃痛,两眼一翻,身子一软,布袋蔫耷,瞬间没了动静。   毛鬼神哼哼。   真是不知好歹的贼子,它这布袋法宝除了纳财,往日也只有兜过小月亮,都是它宝贝珍视的,今儿兜着他,他该欢喜才是,哪能拿刀扎呢?   真是不识好歹!   “多谢尊神相救。”这时,屋里响起了老太有些颤抖的声音。   孙老太是鬼物,鬼物属阴,别瞧她方才骂双面鸱鸮和于常柊骂得大声,对于毛鬼神这样的小神,那是有着天然的畏惧的。   原先,她瞧着毛鬼神身上的神光耀眼,只静静的立在角落里待着,战况胶着也不添乱。   如今鸱鸮走了,于副将也像个大鱼一样被兜着了,孙老太的视线撇过地上的孙三里和张大头等人,心中一阵急,壮着胆子又飘了过来。   毛鬼神侧头看了过去,“不用,不是我的功劳,是顾道友护着你们的。”   它低头看去,只见李打铁几人身上笼着一层莹光,莹光犹如金钟罩一般的将人护在其中,是以,方才的混斗才未伤到人。   孙老太意外了。   什么!方才的那场打斗中,竟然还有一人吗?她都没有瞧到。   毛鬼神:“是啊。”   它应了一声,也不多说。   布袋里,于常柊昏昏沉沉的转醒,才清醒一刻,当即就听到毛鬼神的这一声顾道友,顿时心中一阵惊跳。   不!不好!   陛下危矣!   这是一招顺藤摸瓜啊!   他本就不傻,从一句顾道友便知,他们寻到冲虚道人这一事,根本就是一出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的戏码。   是饵!   冲虚道长是饵啊。   他们上当了!   不不,他得将这消息传出去!不能让鸮君将顾昭那小子引到陛下面前。   瞬间,原先安静的布袋动得更厉害了。   “别动!”毛鬼神不耐了,它毫不客气的又甩了一记手刃过去。   瞬间,布袋直挺挺的僵了一瞬,片刻后,于常柊含恨的倒下,布袋跟着重新蔫耷。   “不愧是黑皮的,人还挺皮实的哈。”毛鬼神提了提布袋,为防万一,它对着布袋又拳打脚踢了几下,嘴里不忘小声的嘟囔道。   孙老太:……   这尊神的模样瞧过去像娃娃,性子好似也有几分像娃娃啊。   “尊神,我家三里,还有大头……他的这些个同僚是怎地了?怎么瞧过去一副动不得,也说不来话的模样,哎哟哟,可急死我老太太了!”   孙老太着急,绕着孙三里几人拍腿,偏偏因为那层防护的元炁而不能接近。   毛鬼神不是太想理人,不过,它也怕顾昭回来怪它,撩起眼皮看了孙老太一眼,勉强宽慰两句。   “没事,他们身上沾了鬼鸮的阴炁,在顾道友的元炁里多待待也好,对身子骨有好处。”   啊,有好处的啊。   孙老太顿时放心了。   下一瞬,就见毛鬼神拧了拧眉,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上下的打量着孙三里几人,不笑的小脸蛋显得有些凶。   孙老太的心跟着一紧。   这,这又是怎地了?   “不过——”   毛鬼神抬脚走到李打铁几人面前,微微弯腰,由上至下的盯着李打铁,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张大头,孙三里……目光一一的在众人面上扫过。   最后,它指着瘦小的猴豆儿,道。   “我怎么觉得你们有几分面熟?除了这个瘦的。”   “啊?”   李打铁几人诧异,面熟吗?   孙老太瞧了瞧孙三里几人,又瞧了瞧毛鬼神,一拍大腿,欢喜不已。   “那敢情好,大家伙儿还是熟人呢。”   熟人好啊,熟人好办事啊!   孙老太喜滋滋。   “这可未必。”毛鬼神摆了摆手:“阿太,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毛鬼神的性子特别小,我要是觉得眼熟的,倒是不一定是熟人。”   他顿了顿,“也可能是得罪过我的人。”   “啊?”孙老太傻眼了。   仇,仇人吗?   地上的李打铁几人也傻眼了。   啥,这就是毛鬼神?   毛鬼神.的.名头他们听过啊,响当当着呢,值好些个银子嘞!   想当初,赵参将宴请他们的庆功宴后,他们在州城的墙角根里随地屙尿,结果污了人家行进的道,自讨苦吃不说,不可述的地方还肿了好几日!   后来,赵大人请了高人说和,他们费了好些银子,足足给毛鬼神上供了好几日,那肿胀才消了下去。   天了噜,是那位毛鬼神吗?   下一瞬,原先还不能动弹的李打铁、孙三里、张大头几人汗如豆下,瞬间冲破了鬼鸮的阴炁影响,不约而同的将双腿夹了夹。   毛鬼神眯了眯眼睛。   啧,瞧这心虚的小模样,指定是得罪过它了,错不了!   唯一不知情的猴豆儿懵圈了。   不是,怎地大家都能动了?   他还动不得呢,好着急啊!   ……   那厢,顾昭不远不近的坠着化作一道幽光的鬼鸮,跟着它进了鬼道。   鬼鸮嗜吃鬼魂,所过之处,众多鬼魂退避,它卷着冲虚道人,发出诡谲又渗人的咕咕声,下一瞬,鸮眼一亮,瞧着一处缝隙,猛的一头扎出。   人途鬼道相汇,风气乍起。   顾昭紧随其后。   片刻后,顾昭提着灯立在原地,抬眸看过这一处宅子。   只见红墙环护,屋子四角飞檐,上头有仙人跑兽,远远的就能瞧到里头有高高的亭台楼榭,似黑影一般的在月色中若隐若现。   此时月上中天,正是夜深时候,这一处的宅子却很明亮,大红色的灯笼串成灯串,里头红烛涓涓流泪,清风吹来,它们随风摇摆,为这一处投下明明寐寐的光影。   这宅子很气派,也有几分眼熟。   顾昭抬头,视线定定的落在正门处。   只见大门两边落两尊气势昂然的石狮子,门庭处挂一块巨大的匾额,匾额黑底金字,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祁北王府】四个大字。   那笔锋着实不凡,点画之间似有金戈铁马的气势,多看几眼,似有肃杀之炁涌来。   祁北王府——   这鬼鸮奔走之地竟然是祁北王府!   顾昭捏着六面绢丝灯的手紧了紧。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日在皇城的甘露殿里,陈翰林涕泪泗流的模样,他最后凄凉的喊了一声——   陛下,救命。   这一声陛下,他叫的究竟是太和帝,还是庆德帝?   庆德帝是谁,这一真相就只隔着一张窗纸,一捅即破,呼之欲出。   顾昭看着金字黑底的祁北王府,心中有了答案。   那一日,祁北王孟东君也是在场的。   ……   下一瞬,顾昭身影一晃,悄无声息的入了祁北王府。   一阵清风打着旋吹来,此处除了迎风的灯笼串,空无一人。   ……   去岁夏日,祁北王府遭了灾,因为邪物欲壑,不单单祈北王孟棠春和王妃柳菲卿没了性命,王府里一众的屋舍也损毁得严重。   不过,到底是盘踞祁北城这一处的藩王,祁北王府财大气粗,珍宝无数,不过是一年的时光,亭台楼榭便重新起了,比原来的更显精致,更显雅意风流。   只见几步一亭台,再见一处湖泊,白玉石做的凭栏在月色下泛着冰凉的色泽,院子里更是奇珍异草无数。   这般景致,这般奢华,就是和芙京的皇城相比,那也是不差的。   正房里。   孟东君眼里簇着熊熊火光,他一拍桌子,黄梨木的桌子瞬间崩塌。   下头的鸱鸮惊了惊。   孟东君沉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鸱鸮橘色的鸮眼觑了眼被黑气笼罩的冲虚道长,硬着头皮将话又说了一遍。   “陛下,属下幸不辱命,虽然耗时颇长,还是助陛下寻回冲虚道长了。”   “只是,冲虚道长的情况不是太好,他的性命被顾昭那杀胚害了,如今只剩下命胎,眼下,命胎还被顾昭那小子炼化在这一柄的粪勺之中……”   后面的话,它无需再说。   鸱鸮微微侧了侧身,示意孟东君自个儿瞧。   孟东君视线一转,眸光沉沉的盯着鸱鸮身后那长柄半圆球的东西。   这是什么?   粪勺?   他前世是一国之主,是万万人之上的国君,便是今生,那也是盘踞一方的藩王之子,现如今更是祁北王。   何时有人敢拿这等肮脏物在他面前?   孟东君胸口一滞,肝火翻滚,说不出的恼火漫上心头。   粪勺这东西他是没有见过,不过,他又不是蠢货,顾名思义之下,还不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更何况,此时上头还有臭味传来。   欺人太盛!欺人太盛!   顾家小子,着实欺人太甚!   他忍下呕意,穿一身里衣,趿拉着室内的软鞋,三两步的往前,抖着手探出。   好半晌,孟东君心一狠,一把握住长柄,哽咽道。   “道长,您受苦了。”   “陛下——”   粪勺里,冲虚道长热泪盈眶。   “不不,老道不苦,是老道无用,道术不如人,丢了性命不说,还被顾昭那杀胚如此折辱。”   “陛下——”冲虚道长激动,声音都有些破音了,“你不嫌弃老道我丢了您的面子就好!”   瞧不到的地方,他一把捂着脸。   “老道没脸啊,老道没脸见陛下您了!”   “朕怎么会?”孟东君同样涕泪泗流。   “道长,朕只恨朕没有早一日发现,早一日相救,这才让道长您受苦受辱了……吉祥,吉祥已经救不下了,道长您……”他摇了摇头,随即以手覆脸,哀恸不已,“你我君臣相知相得,朕总要将您救下啊。”   冲虚道长感动,“陛下——”   他振了振精神,继续道。   “陛下莫忧,顾昭那小子虽然年纪轻轻的便道法精湛,此番还折辱了我,不过,年轻人到底年轻气盛,我在那该死的粪勺里受辱,命胎却还在。”   说起粪勺,冲虚道长几欲咬碎了一口牙,目光再看向孟东君时,急急道。   “陛下,劳您为我寻一个有资质的小儿,待我夺舍了他,潜心修炼一段时日,虽然一时不能恢复到全盛时期,有个四五分法力也是够的。”   “到时,老道和鸮君等人,定然助陛下重夺东梁江山!”   “好!”孟东君握着长柄的手紧了紧,“有道长相助,朕心中便无忐忑了。”   “陛下——”冲虚道长感动。   他得孟东君这一句话,话语中的情感当真是恨不得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旁边,鸱鸮大大的鸮眼翻了翻。   马屁精!   “对了,常柊呢?”孟东君皱了皱眉,看向鸱鸮。   鸱鸮:“于大人留下断后。”   “断后?”孟东君心肝一颤,握着冲虚道长的手一紧,压下心慌,勉强镇定的问道,“你们碰到顾昭了?”   “没有没有。”鸱鸮连忙应道,“不是顾昭,是毛鬼神,我们遇到了孔家供奉的偷神,毛鬼神。”   说起顾昭,鸱鸮莫名的心惧一瞬,说到底,它还是被冲虚道长说的那一句粪瓮给惊着了。   孟东君眼眸一利,“是怎么回事,鸮君你与我细细说来,不要漏下一分一毫!”   见孟东君如此慎重,鸱鸮黑黢黢的眼眸暗了暗,莫名的有些不安,接着,一道老者沙哑粗粝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带着几分阴沉。   ……   “不好!”才听到鬼鸮要吃老太太的鬼魂,毛鬼神出现制止,孟东君就眉眼一沉,失声道。   鸱鸮不安,“不是顾昭,是毛鬼神,我们走的时候,于副将和毛鬼神缠斗断后,那顾昭还未闻讯到来,陛下莫忧。”   孟东君的下颌骨紧了紧。   “不,只怕那顾昭也在当场,鸮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孟东君脑子一转,立马明白,他们寻回冲虚道长这一事,只怕是个圈套。   冲虚道长是饵,鸱鸮便是那吞了饵上了钩的大鱼,眼下,鸱鸮回了祁北王府,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又有甘露殿陈其坤的那一句陛下。   只怕,那顾昭如今已经知道,自己就是东梁的庆德帝了。   鸱鸮又惊又悔。   不能吧,它一路都小心着呢。   孟东君眼眸沉沉,“自上次甘露殿陨了陈其坤陈翰林后,我便寻人暗暗探访了顾昭。”   他顿了顿,继续道。   “顾昭,他是一个赤诚心热之人。”   这话一出,鸱鸮还未明了,冲虚道长却一下便明白了孟东君的言下之意,当下惊声叫道。   “不好!”   陛下说得对,顾昭是个赤诚心热之人,方才,鸱鸮要吃了那老妇鬼以及一众的兵丁,毛鬼神出面,这一情况本就不对。   毛鬼神又叫猫鬼神,它是修行有成或方士炼化的猫死后,机缘巧合之下,修炼成的不入流的偷神。   性子如猫,小气又古怪,便是连供奉它的人类都能背刺,又怎么会慈悲心肠发作,拦下了鸱鸮吞食老妇的举动呢?   不对不对!   只怕,那一下救下老妇人的人,根本就是顾昭那小子!   毛鬼神,它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迷惑自己和鸱鸮,还有于副将的幌子而已!   冲虚道长心口一堵,又惊又怒。   “陛下,快走!”   鸱鸮羽翅一震,此地有黑风阵阵,然而下一瞬,这些黑风就像那哑火的爆竹一般,陡然消失了。   孟东君直觉不好,“鸮君?”   鸱鸮背后的那张脸鸮眼大睁,向来无情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惊惧。   “陛下,不好了,这鬼道进不去了。”   孟东君和冲虚道长一惊。   这时,屋里起了一道风气,垂地的黄纱缓缓飘动。   孟东君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门户那处有一团橘色的暖光出现,那是一盏六面绢丝灯,灯有些老旧,温润又厚重,似有岁月沉淀的气息。   在他的探访中,顾昭便是从这一盏六面绢丝宫灯中,得到了玉溪真人的传承。   孟东君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喟叹。   玉溪真人啊——   光团后面,顾昭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抬头,视线落在孟东君的面上,笑了笑,打招呼道。   “自皇城一别,祁北王可还安好?”   见孟东君没有说话,顾昭也不以为意。   “之前的我不知道,不过嘛,之后的我知道,接下来,你很快就要不好了。”   …… 第171章 (捉虫)   “小子好生狂妄,陛下跟前,哪里容得下你如此放肆撒野。”   屋里响起老者沙哑粗粝的声音,只见半空中的鸱鸮盘旋落地,黑雾起,下一瞬,地上站着一位穿灰白花衣裳的老者。   他生得有些怪有些丑,佝偻着的身子显得格外老态龙钟,一身的褶子皮,偏生眼睛又圆又亮,浑然没有老人家的浑浊。   此时,那双眼眸里有着无情和阴沉,下头是鹰钩鼻,发皱的嘴巴又细又尖。   不愧是鬼鸮,就是人形也是一副鬼样子。   顾昭看了一眼,视线一转,重新落在孟东君身上,皮笑肉不笑。   “原来不是祁北王,是陛下啊,失敬失敬。”   孟东君握着冲虚道长的手紧了紧。   顾昭:“我早该想到的,孟东君,东君,日出东方,耀灵,意为日神。”   她咀嚼了下孟东君的名字,笑了笑,继续道。   “陛下可能不知道,不论是冲虚道长还是谢公公,他们两人都曾面朝东方,目光有泪的期待着旧主。”   “呵,这脸皮越厚的人,当真就是越不要脸!”   “东君——”   “庆德陛下,你竟然有脸给自己取这个名儿,日神要是有灵,那都得从天上跳下来把你烤了!”   “放肆!”粪勺里,冲虚道长一声厉喝,“陛下的名讳哪里是你能够评头论足的?”   孟东君下颌骨紧了紧,眼神跟着暗了暗,他瞧着顾昭的目光就像是阴森又狡猾的恶蛇,和那一身风光霁月的好皮囊分外不搭。   “顾小郎,只有嘴利可是抓不住我的。”   下一瞬,只见鸱鸮尖嘴一张,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黑气从中翻滚而出,犹如一条巨大的地龙,狰狞着头颅四处拱地咆哮。   不消片刻,屋里黑雾弥漫,带着死寂之炁。   “桀桀桀,饿啊……”   顾昭侧头,只听黑暗之中还有诡谲的声音传来,低沉贪婪,含糊的就像是从喉咙里咕噜出来一样。   她将绢丝灯往上一抛,六面绢丝灯悬浮在半空之中,就见灯芯跳了跳,橘色的暖光愈发明亮了。   光不是很刺眼,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所过之处,万物温暖,死寂的黑气瞬间消弭。   顾昭抬眸看了过去。   孟东君手中掌心多了一簇火,火光发青,带着冰冷阴深之感,此时,它点燃了孟东君身后的一面墙。   不,那不是墙,褪去了木头的棕色,墙体露出灰白,那竟然是用皑皑白骨砌成。   孟东君冷笑一声,“顾昭,任你再是惊才绝艳也只有一人,我倒要看看,今日到底鹿死谁手!”   随着“砰砰砰”的声音响起,火光一盏一盏的点燃,白骨的眼眶中簇起幽火,就好似墙上垒砌的白骨一个个的睁开了眼,此处阴森之炁犹如烈火泼油,“腾的”一声暴起,阴炁腐蚀,空气中起了空洞的旋涡。   黑暗中,那道贪婪又诡谲的声音便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顾昭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有慎重之色。   孟东君哈哈畅笑,“怎么,顾小郎也怕了?现在走还来得及。”他眼眸一沉,绸缎的里衣一甩袖口,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只是这修罗道一开,此方地界将成人间炼狱,呵呵,这场罪孽,说来都是顾小郎你引起的。”   修罗道?   顾昭没有理会孟东君,只眼睛盯着那成旋涡一样的黑色空洞,里头除了贪婪的声音,还有无尽的风声。   只听风声汹涌,好似漫天的狂风飞扬,伴着黄沙飞天,带来远处腥臭的血腥气味。   那个世界,好似除了风沙,便只剩下杀戮。   元炁化作一张大网,朝那旋涡的黑洞缠去。   孟东君嗤笑一声,“没用的,万骨阵开启,不到燃尽最后一丝骨头,这阵法是不会停的。”   他的声音一顿,倏忽的勾了勾唇,侧头看向黑洞的大门,笑得愉悦又畅快。   “你听,它们来了。”   顾昭抬头看去,黑色旋涡后头有浓郁的血腥之气涌来,只听一阵“哒哒哒”的声音,里头走出一头红皮的怪物。   只见它长手长脚,似人又非人。   “真香,真香啊……这是何处,香,好香啊。”   怪物抬头。   它通身无毛须,眼睛贪婪又发馋的瞅过孟东君,鸱鸮,留连不停。   最后,它的目光落在了顾昭身上,长舌一舔,恶心的唾液滴答落下,下一刻,它咧嘴一笑,露出上下两排尖利的牙,腹肚中有瓮瓮的声音传来。   “这个最香,桀桀。”   瞬间,一股血腥之气伴随着它张嘴,在空气中漾开,所过之处,屋内黄梨木的家具黯淡了几分,透着几分腐朽,好似眨眼间便过了数十年的光阴。   顾昭神情慎重。   修罗道,传说中人神鬼的堕落之地,是只有杀戮的地方,只不过是张口之间,这阴气杀戮之炁竟然也如此浓郁。   此物,万万不能放入人间道。   不过是一瞬间,顾昭脑海里便有数道杂思一闪而过。   她伸手往旁边探出,瞬间,一道莹亮的长枪在她的手中汇聚,下一瞬,她猛地将长.枪往地上一插,此处倏忽的起了一道亮眼的光,光以顾昭为中心,如潮水一般的四周激荡而去。   黑夜之中,祈北王府的半空中起了一道屏障,与此同时,在府宅四面八方有符箓升空,朱砂黄纸的符文散发着浓郁的灵炁,既是守护,又是囚牢。   一瞬间,祈北城中借着夜色遮掩的魑魅魍魉俱是一震,游荡的亡魂抬头,目光盯着祈北王府的方向,瞧着那亮如白日的府宅,眼里闪过惊惧。   “好生厉害的道长。”   “快逃,快逃——”   不过须臾,众鬼化作一团黑雾,没头没脑的朝鬼道之中蹿去,此处难得的一片清静。   ……   那厢,孟东君在红皮怪物的眼神瞟过自己时,顿时心里一紧,他抓着冲虚道长,神情戒备的往后退了几步。   顾昭瞥了一眼,“蠢货。”   孟东君眼眸锐利的朝顾昭看去。   顾昭不耐,“看我作甚,骂的就是你,你以为在这修罗道的恶鬼眼里,你我有什么区别?陛下,你这是放虎出山了。”   孟东君皱了皱眉,朝鸱鸮看去,“鸮君?”   老头子的鸱鸮心中知意。   只见他眉头微拧,有些迟疑的摇了摇头,瞧了眼半空之中的屏障,低声告罪道。   “陛下,老鸮无能,咱们出不去了。”   他无情的鸮眼里有畏惧一闪而过。   如此浓郁的元炁,这顾昭着实道法精湛,冲虚道人败得不冤。   孟东君的手紧了紧。   罢罢,要是不燃了这万骨阵,眼下冲虚道长只剩一个命胎,还被封在粪勺那等肮脏之物中,除了施肥,着实无用。   孟东君虽然不说,心里还是嫌弃上了冲虚道长。   前世倚重且在他眼里道法精湛,呼风唤雨的冲虚道长,在见到粪勺时,已然没了高人的神秘面纱,再厉害,那也是做了数月粪勺的道长啊。   孟东君眼里的幽光闪闪,看着和红皮怪物打斗的顾昭,心中也有自己的算计。   鬼道被封,鸮君入不了鬼道,困兽尚且犹斗,既然都是险境,还不若燃了这万骨阵,让这顾小郎和修罗道的怪物相斗,到时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也能挣出一条生路。   鸱鸮护着孟东君。   粪勺里的冲虚道人心中发紧,有些莫名的不安。   真的成吗?当初,他跳丸日月的秘法可是都困住这顾小郎了。   结果呢——   冲虚道长瞧了瞧成了粪勺的自己,满心悲凉。   自己这副模样,陛下这般风姿出众的人物握着自己,好好的一个天潢贵胄,瞧过去都成了老农人了。   丢脸,他给他家陛下丢脸了!   ……   红皮怪物猛地咧嘴,露出狰狞的獠牙,湿腻的长舌带着腥风血雨朝顾昭卷来,顾昭探手一抓,手中的元炁汇聚成一根长.鞭。   一红一白的光亮在半空中激荡,形成罡风阵阵。   孟东君抬袖遮了遮面,下一瞬,就听一道凄厉的喊叫传来,他猛地甩下袖子看了过去。   只见顾昭手中那道莹光缠上那长舌,将其猛地朝天吊起,王府的屋檐破了大洞,瓦砾和木屑滚滚落下。   下一瞬,就见数步远的地方,顾昭的身影好似化作一道流光,另一只手中有莹光凝聚成刀,“铮”的一声,利刃没入红皮怪物的心口之处。   瞬间,红皮怪物化作糜粉,轰然倒地。   顾昭侧头看了过来。   孟东君好似被那眼里的锐意刺到,猛地退了一步,下一瞬,他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跌份,咬了咬牙,生生止住了那股退缩之意。   孟东君负手挺胸,拧着眉回视过去,勾唇笑了笑。   “顾小郎,这灵炁可得省着点用,修罗道的恶鬼可不是只有一个。”   顾昭:……   “臭傻瓜,笑什么笑,你还以为自己很潇洒吗?皮囊生得再好,握着个粪勺,穿一身里衣,瞧过去也是又蠢又好笑的模样,嗤,还以为自己握的是帝王权杖啊,蠢货!”   孟东君:……   冲虚道长:……   被顾昭这么一说,孟东君搁下冲虚道长也不是,不搁冲虚道长也不是,一张俊俏的脸就像是打破了调色盘一般,青的白的红的,各种颜色浮上面皮。   半晌,他的视线瞥过万骨阵,只见骷髅骨的眼眶中鬼火阵阵,枯骨燃烧,阴炁冲天,空洞的旋涡越来越大。   孟东君眼里闪过畅快。   “顾小郎倒是牙尖嘴利,好戏才刚开场呢。”   不过——   孟东君眼里闪过一道疑惑,按照秘法中所言,这万骨阵献祭,修罗道大开,里头的堕物闻到人间界的味道,应该如蜂巢里的群蜂一样蜂涌而出才对啊,怎地会是只有寥寥数个?   ……   战况激烈,又是一个堕物在顾昭手中化作糜粉。   她手中的长.鞭一甩,堕物的长舌被生生拽断,长舌没了身体,犹自如狰狞的长虫一样拱动扭曲。   顾昭将长舌往孟东君那边一丢。   孟东君瞳孔大睁,看着这湿腻又血腥恶臭的长舌,向来养尊处优,身边有着众人护卫的他僵住了。   “陛下小心!”鸱鸮急急喝道。   它化作了一阵黑风缠上了犹带一分贪婪的长舌,只见一舌一鸟相斗,忽上忽下,倒也颇为精彩。   旋涡中又有了动静。   顾昭瞧了孟东君一眼,眼睛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只见意随心动,她手中元炁汇聚的长.鞭灵巧的朝孟东君探去,在孟东君还未反应过来时,长.鞭如麻绳一般的缠绕上了他的腰间。   不好!   “陛下小心!”冲虚道长着急,奈何力有不逮。   孟东君低头看腰间的元炁,下一瞬,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因为失重,他抓着粪勺的手更紧了。   “陛下啊——”   那厢,灭了长舌的鸱鸮圆眼一睁,惊骇又慌的喊了一声,尾音高亢,沙哑粗粝的声音都显得有些破音了。   它羽翅一振,撩起一阵黑雾,犹如一道幽光一般朝孟东君扑去,只见它尖嘴尖尖,鸮眼无情的盯着孟东君腰间的元炁,下一瞬就要啄去。   变动发生在一瞬间。   孟东君腰间一块凸起的元炁光团倏忽的光彩大盛,两厢气劲相碰,犹如铁树银花一般在半空中里绽开。   不好!鸱鸮心下一凛,急急的后退。   然而迟了,绽开的元炁化作一张大网,在它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将它兜住了,缠绕得严实的飞到顾昭手中。   顾昭动作利落,紧着就将它塞到六面绢丝灯,心里舒了口气。   这可得搁好。   这不是鬼鸮,这是她答应尊神的粪瓮嘞!可不能磕坏了。   她顾小昭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守信着呢!   没了鬼鸮,顾昭冲长.鞭另一头缠绕的孟东君笑了笑。   孟东君心下一紧。   还不待他多想,只见万骨阵上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那是骷髅骨被燃烧殆尽发出的声音。   就像是最后的庆宴一般,骷髅眼里青色的火光更旺了,阴炁腾空,腐蚀出更大的黑色空洞,修罗道开得愈发的大了。   一只又一只的堕物长手长脚的走出。   它们左右张望,深嗅一口,闻到人世间那鲜美的和灵魂滋味,眼里闪过贪婪。   “桀桀,真香啊。”   渗人的眼神盯住顾昭,长舌舔过,带动唾液连连。   “这个最香,好久……我好久都没嗅到这么香的人了,还是个娃娃……桀桀,娃娃好啊,肉嫩着哩。”   “尝尝这个,这个也香着呢。”顾昭笑了笑,手一甩,卷着孟东君朝堕物的嘴边送去。   孟东君目眦尽裂,“顾昭!”   顾昭哈哈一笑,“听到了,陛下不用如此大声。”   粪勺里,冲虚道长气急得直跳脚,须臾,他却又有一股熟悉的绝望漫上心头。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这世间有了他冲虚,为何又要有个顾小郎?   杀胚,这就是个不要脸的杀胚,市井里出来的小混混,啊啊啊,陛下啊——   此时,被冲虚道长念叨的陛下孟东君也不甘心,他的腰间虽然缠绕着元炁,耳朵边是堕物带着腥风的长舌袭过,不过,他的双手还是自由的。   孟东君当即抓紧冲虚道长,奋力的将粪勺朝袭向面门的堕物袭去。   一时间,此处恶斗激烈。   修罗道里。   孟风眠的黑背弯刀一进一出,又一个红皮怪物倒地。   他站直了身子,手中的弯刀垂地,黑背刀的刀身上有暗红又腥臭的血迹滴下,弯刀扭了扭,上头一抹暗红的光亮闪过,似它在无言表达,够了够了,它已经饮饱鲜血了。   在孟风眠的脚边,无数堕物倒地,无一不是心口受创,一招毙命。   他抬头朝前方看去。   只见那儿出现了一道门,门的另一头漾着橘黄的暖光,气息干净清甜,馥郁芬芳,和这一片只有黄沙漫天和杀戮的世界不一样。   无数的堕物从四面八方涌来,面带贪婪和痴狂。   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入了这扇门,去那个世界。   孟风眠知道,那方世界是人间世。   他迟疑了一瞬,瞧着那蜂涌而至的堕物,在自己还未想好到底要不要出手时,手中的刀便已经刺出了。   守护,就像他刻入灵魂中的本能一样,哪怕此刻的他也是堕物中的一个。   孟风眠灰白的眼翳黯淡了一瞬。   他的目光扫过这一地的堕物,自从他在修罗道中杀出名堂,已经许久不见这些堕物了,不想竟还有这般多。   堕物嗅到人世间的美味,犹如瞧见了鲜美肉味的马蜂,倾巢而出。   孟风眠一人一刀,难免有落网之鱼。   他原地站了片刻,提着刀,走过那尸横遍地,抬脚往那扇开在虚空中,散发着橘黄暖光的大门处走去。   下一瞬,孟风眠的脚步停住了。   他的视线看着门的另一头情形,眼睛越睁越大,自入了修罗道后,无情无波的灰白眼翳里有着古怪的神色。   “……二哥?”   许久未言,孟风眠的声音沙哑干涩,就像吃了一嘴的风沙一般。   只见门的另一端,他的二哥孟东君被一道莹白的元炁缠绕,手中拿着一个长柄圆球的武器,此时正和修罗道中里的长舌堕物激斗。   堕物的长舌带着血腥煞气,能腐蚀万物,孟东君时不时的被长舌擦过,绸制的里衣被腐蚀成破布条,挂在身上破破烂烂的。   不过片刻时间,孟东君身上就挂了彩,一片红一片青,瞧过去狼狈不堪。   “咻!”又是长舌掠过皮肉,堕物桀桀怪笑,“香,真香……呸呸呸!这是何物,臭死我了。”   心口处被舔到,沾了堕物恶臭的唾液,孟东君羞愤不已。   “顾昭,竖子尔敢!”   “咦?”顾昭瞧着孟东君的心口也是诧异。   只见他的皮肉被刮红刮破了,被堕物舔去上一层皮肉后,内里的阴邪之炁溢散而出,带着腐朽的恶臭。   就像是一块冰雕,外头被雕琢得风光霁月的皮囊,太阳一晒便化,露出内里狰狞的一面。   顾昭恍然,“你这身模样是假的?”   “我就说嘛,你明明生得像风眠大哥,风眠大哥那般好的人,你是他二哥,就算没有爱屋及乌,我也不该瞧你不顺眼啊。”   意随心动,顾昭将元炁缠绕的孟东君往堕物嘴巴里送。   她倒要瞧瞧,庆德帝这副好皮囊下头,到底装的是什么鬼东西!   孟东君挥舞粪勺,失去了淡定,惊叫连连,“顾昭,你以人饲养修罗道的堕物,天会罚你的,天会罚你的!”   顾昭撇嘴,“胡说,天地之势只会里夸我做得好。”   那厢,堕物也是气闷。   这往自己嘴巴边送的人,它吃第一口第二口是好吃,多吃几口,味道咋这么不对呢,透着一股老臭鱼的味道。   堕物不干了。   长舌避开孟东君,紧着就朝顾昭袭来。   顾昭不痛快了,“叫你吃你就吃,别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这样不好。”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中出现了另一条莹亮的长.鞭,长.鞭猛地将堕物缠绕上,硬押着它往孟东君身上咬去,喝道。   “吃了!”   孟东君和堕物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都瞧到了绝望。   修罗道里。   孟风眠停住了前进的脚步,灰白的眼翳里闪过一道迟疑。   顾家阿弟,当真好凶啊。   这么一迟疑,万骨阵最后的一颗骷髅头燃尽,那一面骷髅头砌成的墙也化成了糜粉。   火光熄灭,阴炁消弭,修罗道的大门“倏地”一声阖上了。   …… 第172章 (捉虫)   看着关阖上的门,孟风眠:……   他抬脚走了过去,在原先散发着橘色暖光的地方停住,伸手摸了摸。   没有,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孟东君和顾昭的影子,就像是自己发了一场梦一样,孟风眠心里空落落了一瞬。   随即,他想起方才顾昭的模样,平静的心里又生出了几分好笑。   真好,顾家阿弟还是那般的鲜活。   至于孟东君——   孟风眠垂眸看手中的黑背弯刀。   自入了修罗道,漫天黄沙孤寂,时光在这一处好似停滞,却也好似毫无尽头,他将短短的一辈子想了想,顿时明白,自己自小时常做的梦是有缘由的。   在梦里,他提着一盏宫灯踽踽独行,前头瞧不到路了,却还是要走下去,天光晦涩,黯淡无光,一如心境。   走在那样的路上,时常有孤独和疲惫涌上心头。   经过韩道人和王爷王妃说的神仙种,他明白了,提灯的人是玉溪真人,传说中,兵解引来天外水,化作绵长波澜的樟铃溪,给数代百姓争下另一条生路的玉溪真人。   他不像王妃,不像王爷,却和梦里的玉溪真人生得一模一样。   二哥孟东君自小被送到庙宇道观中里养着,他们相见甚少,孟风眠却也知道,他自己和二哥生得相像。   ……   孟风眠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风沙漫天的涌来,带着血腥的腥臭味,地上起了流沙,流沙似水,无声无息的将倒地的堕物吞噬。   不消片刻,此地便只有黄沙连天了。   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只听声音时急时缓,时而停歇许久,断断续续,却又不曾真正的断绝。   孟风眠勾唇笑了笑,提着黑背弯刀往前,继续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得去瞧瞧,这一直以来,陪着自己在修罗道中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   祈北城,长南山上。   夏日的夜晚清凉又安静的,天空无云,泛着一股神秘的幽蓝光泽,明月高挂,草丛里的蛐蛐儿和树上的知了比声高,不知疲倦的叫着。   高高的枝头,小狸吞吐了一会儿月华,花斑样的尾巴一甩,在月色的照耀下,地上有影子一闪而过,乍然一看,好似有两根细棍一样的影子。   “小狸,别去敲棺椁了,这么久都没有应门,里头铁定没人,不不,里头铁定没有鬼!”   胖脸的松鼠往自己嘴巴里又塞了两个板栗果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对称得刚刚好,它用力的嚼了嚼,俩颊鼓涨,小胖脸瞬间更胖了。   小狸不耐:“啰嗦!”   只见它四肢一错,动作灵巧的下了高高的大树,不过是须臾的空隙,此处已经不见小狸的身影,下一刻,寂寥的山林里陡然多了一道“咚咚,咚咚”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是在敲击木头,又像是有人在敲门,夜色的山林里,这道声音显得有几分瘆人。   胖松鼠一点也不怕,它都听熟悉了,不过,对于小狸的执着,它也起了好奇心。   只见小胖松鼠甩了甩身后蓬松的大尾巴,动作利落的抓着树干往下,也从树上下来了。   月色沁凉的撒下,石头的墓碑上泛着冰凉的色泽,它盯着墓碑上的字,将上头的名字念了出来。   “风眠之墓,友顾昭立。”   “嗐,小狸你个实心眼的,别敲了,许久未应人,说不得这风眠都投胎去了!”   甬道里,小狸皱巴了下脸,它的爪子一停,继而有些凶巴巴喊道。   “你别啰嗦!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去投胎了?墓这么新,人隔壁的大爷死得早都还没投胎呢!不可能,肯定是在哪里耽搁了!”   说罢,它也不理会外头的胖脸松鼠,径自继续敲棺椁,敲得有些无聊了,便换了尾巴,只见长尾如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棺椁,就像擂鼓一样,发出咚咚的脆响。   胖脸松鼠咬了口野果子,润润喉,不忘支招:“你自个儿去找顾昭啊。”   话才落,它又自言自语的否决了。   “不成不成,你可没空,你事情多,忙着呢!白日还得去私塾的玉兰树上趴着,也就晚上还有点时间,要我说啊,咱们一个小妖精,去私塾里听四书五经作甚?咱们又考不了状元,瞧到那皇帝老子的龙炁,两脚都得不争气的打哆嗦,修行才是最要紧的!”   风轻轻的吹过,小胖松鼠咕咕,咕咕的声音活泼轻快极了,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小狸有一下没一下的敲这棺椁,听到私塾,眼里闪过一道恨色。   它可不是去私塾里听四书五经的,那些个假模假样的东西,没半点用处,倒是会将畜生们妆点得人模狗样!   小狸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狭窄的甬道虽然阴暗,却也给了它莫名的踏实安心之感,耳朵边,胖脸小松鼠的声音渐渐歇了,最后,它的声音有着些许的困惑。   “小狸,你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小狸闭着眼睛,尾巴甩了甩。   是个特别好的人。   它的大哥卫蒙是个特别好的人,他在,它的家就在,他没了,它的家也没了。   小狸心里涌上一股酸涩,它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猫儿眼幽幽的落在自己的爪子上。   它绝对,绝对不会饶过那些人!   ……   祈北王府。   最后一颗骷髅头燃尽,幽火倏忽的寂灭,只听“咻的”一声,半空中,那扇被阴炁腐蚀出现的空洞关阖上了。   顾昭侧头看去,同一时刻,骷髅头砌成的墙瞬间成了糜粉。   被元炁束缚的红皮堕物和孟东君同时一僵。   顾昭押着孟东君,将他往红皮堕物嘴边送,瞧了眼磨蹭的红皮怪物,嫌弃不已。   “吃啊,请你吃还磨磨蹭蹭的。”   红皮堕物心中发苦,它就不该一时腿快,来这扇门后头作甚,这香喷喷的娃娃怎地这么凶呢?又凶又刁!   这下倒是好了,门阖上了,它就是想回老家都回不去了。   只听瓮瓮的声音从那腹肚中咕噜出来。   “我不吃,这玩意儿闻起来香,里头却有一股老臭鱼的味儿,劲儿忒大,刚才齁着我了!”   顾昭不理睬,“做客人哪里有挑的道理,客随主便听说过没有,自然是主人家端啥盘子,你就吃啥,这儿又不是菜馆子,还有点菜的理,快吃了!”   随着顾昭话落,堕物抖了抖,它到底是忌惮顾昭的一身元炁,眼下,这修罗道的大门还关了,自己这是既无援兵,又无退路啊。   堕物瞧了一眼孟东君,捏了捏鼻子委屈模样,继而心下发狠,长舌甩出,猛地又朝孟东君袭去。   罢罢,小心点吃,外头的脆皮还是美味的!   孟东君羞愤欲绝,早就失去了君王的从容丰姿,在又一次被堕物的红舌缠上后,只见皮肉和红舌上的唾液相触,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刺啦”声。   “啊啊啊,痛啊。”孟东君昂起了头。   下一瞬,只见他的胸膛处陡然裂开,四肢倒垂,胸膛顶起,面露痛苦之色,浓郁的阴邪之炁溢散而出。   堕物一脸恶心欲呕的往后退了一步,黏腻的长舌“咻”的一声,缩回了嘴巴里。   顾昭:……   瞧这出息样!   堕物也委屈,它在修罗道中是饿,可它也是有品味的好不好,这等恶臭的东西,要不是小命捏在别人手中,它才不吝惜吃呢。   “陛下——”   “陛下你怎么了?”   冲虚道长急得不行,他又悔又懊恼,偏偏被炼化在粪勺中,一步都动不得。   顾昭朝孟东君看了过去。   只见他像是一条正在蜕皮的大蛇,胸膛口的皮一点点的破开,内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里,鼓涨得整个皮囊都变了个模样。   就像一个人勉强穿下一件不合身的衣裳,一旦哪里被撑破了,下一刻,线头接连爆裂,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顾昭拧着眉。   约莫半柱香后,孟东君鼓涨的皮囊蔫耷,皮和骨肉终于分开了。   只见一个尖爪猛地从心口处探出,爪子发青,上头只有四趾,趾头和趾头之间还带着蹼,橘光下,利爪泛着森冷的幽光。   “顾昭,你毁我大事!”   孟东君虚弱不已,剖开皮囊,他的模样也暴露在了顾昭的眼下。   顾昭瞪大了眼睛,意外极了。   “你是庆德帝?竟然是这般模样!”   从孟东君皮囊里爬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他更像是一条蜥蜴,四肢缩短,犹如爬类,一身青皮发皱,眼眸机械无情似蛇类。   他爬动着往前,一点点挣脱了人形的孟东君,仰起头,声音森森,甚至在两条后肢的中间都有一条似蛇一般的长尾。   顾昭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眼神游移了一瞬。   她也没有想到,庆德帝竟然是这般尊荣,简直是今夜杀伤力最大的那一个,修罗道的堕物都比他像人。   “陛下——”冲虚道长受到了冲击,声音都带着恍惚了。   “何苦呢,好好的投胎不好么,要把自己整成这般模样。”顾昭上下打量了孟东君两眼,摇了摇头,“四脚蛇的怪物,真丑。”   “你知道什么!”孟东君暴怒,“这是蛟龙!是蛟龙!”   “什么蛟龙啊,就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明明是四脚蛇,俗称蛇舅母!”顾昭嘟囔了一句。   她也不理会咆哮的孟东君,直接掐了道手诀,只见一道元炁在半空中绽开,犹如一张大网一样,将地上的孟东君兜了个瓷实。   下一刻,大网化作一抹幽光,朝六面绢丝灯中飞去。   六面绢丝灯扭了扭,避了过去。   顾昭眼睛瞪大。   欸欸!这盏灯还长脾气了啊,竟然还会嫌弃孟东君恶臭了。   “好了好了,我塞在瓶子里了,不会恶臭了。”   顾昭左右看了看,在屋里的多宝阁上捡了个瓷瓶,元炁裹挟着孟东君,瞬间没入瓷瓶中。   瓷瓶是白地青花瓷的,素白的胚底如白玉,入手温润细腻,上头飘着青花,平添几分缥缈的韵致。   胎薄如纸,线条弧度优美,一瞧就不是凡物。   顾昭环顾过周围几眼,这一处的屋子雅致又奢华,小叶紫檀打造的桌椅,窗棂的雕花华美异常,风从破了洞的屋梁上头吹来,黄纱轻飘,就是和皇城的甘露殿相比,也是不差的。   “真贪心!”   都这般富贵了,还想着更富贵……想要至高权利,有了钱与权,还要再奢望长生,最好不老不死,永享昌盛。   人只有两只手,想要这么多,最后自然成了生许多手的怪物,乃至面目全非……   ……   被搁在瓷瓶里的孟东君,六面绢丝灯算是不嫌弃了,不过,冲虚道长它还嫌弃呢。   只见橘色的暖光悬浮在半空中,光亮忽暗忽亮,就像在抗议一般。   硬塞进去也成,只是自个儿的灯自个儿心疼,顾昭没法,只得自个儿拎着冲虚道长了。   两人相看两厌,同时冷哼了一声。   那厢,孟东君褪下的皮囊在四角蛇爬离的时候就化作了一摊水,水炁中有清冽的灵炁,一点点的渗透过地砖,没入土壤,了无痕迹。   顾昭走之前,视线往外头瞥了一眼,下一瞬,此处人途鬼道相汇,平地起了一道风气。   待这一处没了动静,大门外的元一深吸一口气,做了心里准备,这才神情小心的推开了门。   他的视线朝周围打量了几眼,瞧过屋顶上头的破洞,又瞧了瞧燃了骷髅骨的那面墙,一脸的惊惧。   这祈北王府是话本子里的黑风洞吗?怎么尽出些妖魔鬼怪!   老王爷老王妃如此,眼下二公子也是如此!   元一一脸沉痛,开始思量着告老还乡,去乡下种田了。   他阿娘说的对,城里就不是个踏实的地儿!   ……   鬼道中,顾昭思忖片刻,突然开口。   “道长,庆德帝薨后,行的是水葬吧。”   冲虚道长心中一跳,没有言语。   …… 第173章 (捉虫)   顾昭踩过鬼道灰蒙的土地,时不时有鬼物化作的黑雾袭来,在瞧到她手中的光团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浓郁的黑在半空中一滞,倏忽的又掉头逃窜。   “快跑,是那道长!”   鬼音幽幢,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带着仓皇,不过一瞬,这一处的鬼道就空空荡荡又干净了。   顾昭:……   “跑这么快作甚,我又不吃鬼。”   “嗤。”冲虚道长冷哼一声,“顾道友你是不吃鬼,你是折磨鬼!”   顾昭嘿嘿一笑,“道长这下又和我说话了?”   冲虚道长嘴一抿,不再理会顾昭。   顾昭也不以为意,冲虚道长身上有禁制,因此不能多谈论庆德帝的事,她倒是理解,眼下正主在手,冲虚道长说不说倒也不打紧。   顾昭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绢丝灯,笑了笑,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   ……   “尊神,我回来了。”   才到靖州城的兵营,顾昭扫过周围一眼,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闷闷的,难不成是那于副将跑了?”   毛鬼神眼睛一瞪。   “怎么可能!”   “是是是!尊神恕罪,是我说错话了,既然于副将没有跑,你们怎么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啊?”   “不过,他就是跑了也不怕。”   顾昭将手中的绢丝一提,笑得眉眼弯弯。   “大鱼抓到了!”   毛鬼神眼睛一亮,“那……那粪瓮呢?”   “都有都有!”顾昭轻轻的拍了拍自己手中的灯笼,哈哈一笑,“一道搁在里头了,尊神莫忧。”   毛鬼神满意了,“不错,顾道友做事向来让人放心。”   它的视线一转,落在长柄圆球的东西上,小小又稚气的脸上闪过一道欣慰。   有了这,过两日园子里再添一口新瓮,明年的这个时候,果园里结的果子肯定更多!   果子多,钱财便充裕,钱财充裕,小月亮的阿爹阿娘也就更大方,小月亮就能吃到更多好吃的了。   今夜,果真是开心又收获满满的一夜啊,碰到顾道友就是会有好事情发生!   毛鬼神看顾昭的目光更喜欢了。   粪勺里,冲虚道长听到这话,顿时难以置信了。   “天杀的顾昭,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竟敢如此折辱我等!报应,报应,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才不会,我这叫做废物利用,发挥你们的余热,给你们积阴德呢!”   顾昭不理会冲虚道长,只见她手一扬,指尖出现一道黄纸朱砂的符箓,下一瞬,符箓化作莹光没入长柄,冲虚道长顿时没了声音。   她的视线一转,落在孙老太身上,笑了笑。   “阿婆。”   孙老太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是——”   “我叫顾昭。”顾昭捡起桌上的篮子,弯腰将落了一地的沙梨捡了起来,重新搁在桌上。   做完这,她笑了笑,道。   “阿婆家的沙梨味道特别好,水润又清甜,我阿爷吃了梨子膏,这些日子,那咳疾都好了许多了。”   孙老太恍然,“啊!我记起来了,你是那日买我梨子的那位小郎!”   顾昭:“是啊,阿婆,炎柱哥后来还去市集里寻了你几回,想和你郑重的道个歉……哦,炎柱哥就是那日踢了你梨子筐的汉子。”   孙老太摆手,“嗐,这事儿不打紧,小郎你都将梨子买下了,我也没损失啥。”   顾昭点头。   她瞧着一身鬼炁的孙老太,知道她已是亡人,心里叹息了一声,感叹一句人生无常,倏忽的想起了什么,紧着就问道。   “阿婆,可是于副将害你了?”   孙老太愣了愣,“这倒不是,我这也算是喜丧了,人睡一觉就过去了,没病没痛的,也没麻烦别人,有福着呢,走得可轻松了!”   顾昭见她说得轻松豁达,忍不住跟着一笑。   孙老太的视线落在孙三里身上,眼里淌出慈爱,声音都放低了几分。   “就是不放心侄孙,过来瞧瞧罢了。”   她一摊手,又瞪了瞪眼。   “结果啊,这一瞧就瞧出不妥当了,我发现这兵头头不做人,还养了个鬼鸮鬼鬼祟祟的模样,那鬼鸮鼻子灵着嘞,还想吃我这老太太鬼,嘴馋又心狠,我藏在沙梨里都不敢动了。”   “说来也巧,这于副将这些日子着急上火了,一人一鸟商量着事儿的时候,他拿了个沙梨咬了几口,我就顺道进了他的肚子。”   “哈哈哈,这一路我都偷偷的摸着他的肚子,回来就把他给摸趴下了!”   想起自己的壮举,老太太一脸的自豪。   顾昭竖了个大拇指过去,“阿婆厉害,巾帼不让须眉!”   “哈哈,小郎客气了。”孙老太笑了两声。   她瞧着毛鬼神,面上又浮上了一分愁,瞅了瞅孙三里几人,又瞅了瞅毛鬼神,拉着顾昭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商量道。   “小郎啊,刚刚这神君说了,它瞅着我家三里几人眼熟,说不是熟人,是得罪它的人,我瞧三里几人别别扭扭又不敢说话的模样,心里一转,一下就明白了,他们肯定是做什么亏心事,得罪神了!”   “小郎,你给做个中间人,帮忙说和说和呗,回头我让我家三里请你吃沙梨,香着嘞!”   顾昭愣了愣,失笑不已。   她可算明白这一处气氛沉闷的原因了。   “阿婆不打紧,这事我已经说和过了,几位大哥也给尊神道歉上供了,只要他们不再犯,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顾昭侧过头,见毛鬼神没有想起来,和它解释道。   “尊神,这几位大哥就是在州城里污了道的那几位大哥。”   毛鬼神哼哼了两声,想起了那段时日的糖蒸酥酪和牛乳茶,没有再计较了。   ……   孙老太要走了,孙三里哭得涕泗横流。   “啧,都多大的人了,还做这般小儿姿态!别哭别哭,都哭花脸了,仔细同僚都笑话你了。”   孙老太嘴里埋汰着孙三里,眼里却有牵挂子孙后辈的情意。   “我舍不得你,姑婆!”孙三里重重的抽了个气。   孙老太摆手,“好了好了,阴阳有别,你就站那地儿,别挨姑婆这么近,不好的,你啊,想姑婆的时候,就给姑婆烧些金银元宝下去,姑婆就知道了。”   孙三里点头,“好,逢年过节时候,我一定记得给姑婆烧纸。”   孙老太的身影渐渐淡了,她背着手往鬼道里走。   “我那几棵梨子树,一定给我照顾好喽!这果子树最懂恩了,你给它好好的施肥,捉虫,剪枝……到了秋日时候,它能给你结满满一树的果子嘞。”   “又香又甜……”   “走喽,要是了得空,你就寻个手巧的师傅,扎个纸丫头纸驴纸马什么的捎下去,忙活了一辈子,姑婆也累了,是时候该享享福了。”   孙三里听得心酸,望着孙老太离开的那一处,眼泪哗啦啦的落下。   “姑婆……”   “给你。”顾昭递了个东西过去。   “是什么?”孙三里侧头一看,抽噎了一口气。   顾昭:“纸丫头和纸马。”   孙三里接过,原先不过巴掌大的纸扎好似见风就长,一下便似香烛行里卖的纸人纸马大小,只见纸人纸马栩栩如生,眼睛处皆没有点睛,纸马立着足却不扬鬃。   “这……”他抬起头。   旁边的李打铁一拍孙三里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三妮儿真呆,顾小郎东西都给你了,你还不懂得给姑婆烧去?真是傻了。”   孙三里恍然,“对对,给姑婆烧去!”   ……   随着火光“蹭的”一声腾起,烈火撩过纸马纸丫头,不过顷刻时间,上头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孙三里眼里倒映着火光,喃喃道。   “姑婆,我会好好照顾沙梨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你就放心吧。”   说着说着,他眼里又涌起了泪水,过往和姑婆生活的一幕幕好似在火光里浮现。   没了阿爹阿娘,和村里小娃儿干架,摔得头破血流了,是姑婆寻来,领着他回家。   那双手有些粗糙,不知为何却格外的温暖……一记就是许多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坐在饭桌边吃饭的他不敢夹菜,从碗里偷偷的觑过去,姑婆在灶膛处烧火,抓到自己的视线,眼睛一瞪,一点也不温柔。   “快吃,没吃完不许下桌,都是自个儿家里了,吃饭还瞅姑婆作甚,憨不憨了?快吃快吃,拿出刚才和别人干仗的架势来!哎,这才对了,大口的吃,吃饭也吃肉,回头个儿长得高高大大的,看谁还敢欺负上门来!”   “……三妮儿,姑婆和你说,这人啊,他脾气越囊,别人就越欺负你,别怕,咱们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今儿他在咱们家嚼舌根,明儿咱们就敢上他家门口泼粪去,嘴巴臭,就该好好的泼泼,多来几次,他们也就不敢了,知道没?”   “……好了好了,性子别跟那炊饼似的,咱们不惹事,但是也不怕事啊,他们家有阿爹阿娘,咱们三妮儿也有姑婆啊……”   ……   瞧着火光,孙三里突然“噗嗤”一声的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有眼泪淌下,他急急的抬袖擦去,不想眼泪却越擦越多。   “没事,我就是想姑婆了。”   张大头和李打铁站在旁边,心里也不好受,声音瓮瓮,故作嫌弃。   “好了好了,这大老爷们的又哭又笑,忒黏糊!别哭了,你没听你姑婆说了么,想她的时候就给她多烧些元宝。”   “我和你说啊,我们老家那边说了,这亲人走了,你偶尔哭哭就成,哭多了,他们在下头能够感觉到泪水,心中有牵挂,回头都不好投胎了。”   “真的吗?”孙三里问着话,目光却看向顾昭。   顾昭点头,“是这样,节哀,你姑婆走的很安心。”   孙三里:“好好,我这就停歇了。”   他胡乱的擦了擦脸,紧着就去抱于常柊屋里的沙梨。   ……   顾昭和几人道别后,抬脚进入鬼道,人途鬼道相汇,此处有一道风气撩起。   鬼道里。   远远的瞧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原地,她瞧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和纸丫头欢喜不已。   马儿乖巧,微微伏下了身子。   老太太上了马,拉扯过下头的纸丫头,一夹马肚子,马儿得哒的往前,马背上的老太昂首挺胸,靛青色的土布衣裳好似都精神了几分。   顾昭笑了笑,下一瞬,她的身影消失在鬼道之中。   ……   孔家果园。   也不知道毛鬼神从何处寻来的黏土,数量颇多,在园子的西南角落里堆了个小山堆,眼瞅着它还在抖着布袋,顾昭连忙制止道。   “够了够了,尊神,这些土够做一口瓮坛了。”   够了吗?   毛鬼神诧异。   它瞅着这些泥土在顾昭手中化作流水,一点点的塑形,最后成了一口瓮坛,只见她探手伸进绢丝灯,从里头抓出一道幽光。   鬼鸮阴沉的声音气急败坏,细听,里头还有几分惊惧。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与此同时,还有鸟类惊惶扑棱翅膀的声音。   冲虚道长已经绝望的不想说话了。   看吧,他就说了,顾昭这杀胚会拿鸮君顶那口破掉的粪瓮,他说的准吧,那时他就有不详的预感了!   ……   顾昭将瓮坛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地上,将冲虚道长往里头一搁,拍了拍手,笑道。   “成了,你们俩就一道唠嗑唠嗑吧,以后长夜漫漫里也有个伴,不错不错。”   冲虚道长和鬼鸮吵起来了,是鬼鸮单方面的在骂冲虚道长。   冲虚道长已经没力气多计较了,他得紧着孔家人担肥过来之前,好好的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也许,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感受到这山清水秀的气息了。   冲虚道长又悲愤又绝望。   ……   靖州城府衙。   夏日的屋舍闷热,前后窗棂都被敞开了,偶尔一阵风来,形成穿堂风,给这闷热的屋子带来一丝的清凉。   潘知州摇着大蒲扇,另一只手端起茶盏,眼睛不离桌上的卷宗。   这时,就听小厮观言的声音传来。   “大人,顾小郎求见。”   “哦?顾昭来了?快请快请。”   潘知州搁下杯盏,站起了身子,瞧了瞧自己这撩高的袖子,赶紧又将其薅了下来。   “大人。”顾昭行了拱手礼。   潘知州:“小郎客气了,这边坐,观言,将井里镇的甜瓜和小青瓜切两个来,正好给顾小郎尝尝。”   他视线一转,对上顾昭,笑道。   “夏日天热,还是吃些瓜果来得舒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天气热,这甜瓜晒多了日头,倒是格外的清甜。”   顾昭笑了笑,“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了,多谢大人。”   “见外了见外了。”潘知州摇了摇蒲扇,“对了,小郎今儿怎么寻我来了?”   顾昭:“大人,我寻到庆德陛下了。”   “哦,庆德陛下啊——”潘知州反应过来,“什么?庆德陛下,他现在在何处?”   顾昭:“其实这庆德帝,大人您也见过。”   “我见过?”潘知州诧异了。   “对,不单单是您,就是陛下也见过。”顾昭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他就是祈北郡城的祈北王,孟东君。”   “是他——”潘知州有些恍惚,“竟然是他?”   顾昭点头,将冲虚道长做饵,鬼鸮寻来的这一件事说了说,最后道。   “昨日巡夜时碰到毛鬼神,它是孔家供奉的神灵,谢家庄村覆一事,孔家也是苦主,是以,它也一道追了过去,万幸有它相帮,城南兵营的几个兵大哥都没事,我寻着鬼鸮的踪迹,一路跟至祈北郡城的祈北王府。”   “难怪——”潘知州面有沉思之色,“那一日在甘露殿,陈翰林的那一声陛下,喊的是庆德帝吧。”   顾昭点头,“是。”   接着,顾昭便将庆德帝以万骨阵的阴炁腐蚀,开了修罗道的事说了说。   “也是因为那堕物的津唾腐蚀万物,我这才瞧出他皮囊上的猫腻,大人,可要见见这庆德帝的真面目?”   潘知州:……   “那就瞧瞧吧。”   片刻后,潘知州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连连摆手。   “收回去,收回去,快收回去!”   一道幽光闪过,地上那一头青皮褶皱的四脚蛇重新被收到了瓷瓶之中,那股老臭鱼的味道也随即消失了。   潘知州瞅着白地青花的瓷瓶,惋惜又肉痛,多好的瓷瓶啊,糟蹋了糟蹋了。   “顾小郎,他这是——”潘知州不解,“庆德帝,他怎么会是这般模样了?”   顾昭:“他被骗了。”   潘知州意外,“啊?此话怎说?”   顾昭:“大人,你还记得前朝箴言一事吗?”   潘知州点头。   庆德帝沉迷于长生术,供奉了许多方士,荒废国事,有一日说起自己年轻时见到过一头大龟驮着一块巨石,在大江中威仪前进,仙乐阵阵,弥彩漫天。   后来,有方士进言,这巨龟乃是赑屃,所驮之物不是巨石,而是上天之书,上头前写上至万年的历史秘事,下写千百年后的箴言,再后来,方士和巨龟斗了个两败俱伤,一人道法被破,瞬间韶华逝去,巨龟重伤沉江,众人也瞧到了天书上的一页。   【东梁将亡,天启神授】   顾昭:“众人都以为庆德帝只得了一页的天书,其实不是,在他寿数所剩不多时,他得到了整本天书。”   潘知州抚须,微微皱了眉,只听顾昭又道。   “那本里书中不但有箴言,还有诸多秘法,庆德帝便是依着书中的秘法,将自己的墓葬之地选在了江河之中。”   潘知州:“水葬?”   顾昭点头,“是,就葬在樟铃溪的一处山腹之中,一半是水,一半是山石,山中的皇陵其实是空坟,他将棺椁浸润水中,以九九八十一对的童男童女布阵,炼化尸身为蛟龙。”   为何会选择樟铃溪,因为书中有言,樟铃溪是千年前玉溪真人身陨之处,虽然千百年的时光过去了,这一处的江水却仍有灵韵残留。   蛟龙嗜杀,天地不容,玉溪真人的道韵精纯,庆德帝以秘法收集道韵,再以道韵裹身,以期避过天地,只待他重得天下皇位,人龙之势加身,蛟龙即可一飞冲天,化蛟龙为真龙,从此长生不老,昌荣永享。   在那书里,他见到了玉溪真人的画像,天人之姿,目有对苍生的悲悯,不染尘埃,就是他一个男子瞧了,都心神向往,心神一动,在道韵裹身之时,他索性将自己的皮囊用了玉溪真人的模样。   箴言中有言,祈北王孟棠春和柳菲卿会诞下七杀星命,七杀星命主灾祸,刑克,却也有将星之兆,是传说中兵解之人的残魂转生。   柳菲卿命格特殊,护得住这样的胎儿。   为防自己无法诞生,庆德帝为自己这一世,挑选的父母便是命格特殊的柳菲卿。   顾昭难免的想到了孟风眠。   韩道人将神仙种骗王妃和王爷吃了下去,从而诞下孟风眠,柳菲卿和孟棠春因为神仙种而心生芥蒂,这孟风眠到底算不算是自己的儿子。   因此,他们待孟风眠一点也不亲近。   哪里想到,在那箴言天书上有孟风眠的存在,反而是二儿子孟东君,他是以秘法相占,生生的剜去了柳菲卿肚中那亲生的儿子,自己再借腹出生。   他才是那真正的鸠占鹊巢之人。   潘知州不解,“那怎么说他是受骗了?”   顾昭:“他这哪里是蛟龙,分明是四角蛇,是怪物,就这种东西也能长生?那天地之势得多眼瞎耳聋啊。”   话才落地,窗棂外头正好落下一片落叶,一阵风吹来,不偏不倚,正正好贴到顾昭的嘴巴处。   潘知州:……   他瞪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小声道。   “顾小郎,这是怎么了?”   顾昭一把摘下嘴巴上的叶子,哭笑不得,朝着外头的天地告罪讨饶,道。   “别闹,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   外头的风停了,知了趴在树上拼了命的喊知了,绿叶被晒得蔫耷,打着卷儿无精打采。   顾昭垂眸,伸手摩挲着杯盏。   那赑屃真是赑屃吗?   上天之书当真是上天之书?   总觉得后头有一只手,它在下着一盘棋,不论是韩道长给王妃吃下神仙种,抑或是孟东君的复国筹谋,它们都在它的计划之下。   不,或者说是它推动了这一切,让这些事情都依着天书的安排发展。   所以,她说庆德帝被骗了。   …… 第174章 (捉虫)   庆德帝背后竟然还有人?   “那这人是谁?”潘知州倒抽一口气,捻了捻胡子,愁得眉眼都拧了拧。   当真是送走了一个阎罗王,又来了一个马张飞,不得停歇啊,他和顾小郎,那都是操心的劳碌命哟!   “不知道。”顾昭摇了摇头,“不过我想,这人必定是在雁荡山的山腹中封印了蠃鱼,并且破了黄泉水缝隙的人。”   她仔细的看过庆德帝的记忆,那一处的黄泉水,他只以为是意外,蠃鱼之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顾昭侧过头,正好瞧见潘知州苦恼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潘知州瞪眼,“小郎笑甚,我都愁死了,眼下这才真是叫做敌暗我明,毫无头绪!”   他思忖一番,又道,“此人聪慧,行事全然不露自己的行踪,恐怕,就是连庆德帝都没有想过,从箴言一事开始,他就被人牵着鼻子往前走了。”   顾昭点头,“大人所言极是。”   她的目光里落在桌上,那儿,装了四角蛇孟东君的瓷瓶正端正的摆在。   每一步,看似是自己做下的抉择,实际上却是由着他人的引着,一步步的走进安排好的宿命,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庆德帝也好,老王爷老王妃也好,便是连韩道人……就像有几根看不见的线,它们吊在他们的身后,以名利富贵长生做饵,诱使他们走上它安排的路。   顾昭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的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线?无形又无踪,那么,它在她前头吊着的,又会是什么样的饵?   ……   片刻后,顾昭笑了笑。   “大人,眼下多思也无益,庆德帝露出了真面目,那人以庆德帝野心霍乱天下的诡计已被识破,它最好就此收手,倘若再有举动,必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潘知州想了想,叹了一声,“小郎说的在理,只能如此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顾昭将于副将交给了潘知州,一并给潘知州的,还有于副将身后村落的信息。   最后,她拎着潘知州热情塞来的两兜甜瓜和小脆瓜,抬脚往甜水巷的方向走去。   ……   于副将不比鬼鸮和冲虚道长,虽然有几分本事,他却确确实实是人,既然是人,犯了错自有人间律法严惩。   接下来几日,钱炎柱一干衙役分外忙碌,大家伙按着潘知州给的信息,入了这于家村,准备将于家村那些自诩前朝遗民的人一网打尽。   于家村地处偏僻,深隐在山林之中,村民负隅顽抗,里头不乏有像于副将那样身负功法之人,更甚至有人豢养了阴邪的鬼物,在顾昭的帮忙下,他们一一被捉拿归案了。   自此,庆德帝复国一案告一段落。   于常柊被判了秋后问斩,在问斩之前,他还被押解在牢车之中,脖子和手脚都带着枷锁,打从靖州城游行走过,以儆效尤。   路上,愤怒的百姓往押车里丢石头,更有人拿宽叶包了肮脏物,奋力的往牢车里一丢。   只听“啪叽”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位好汉的准头这般好,一扔就扔中了于常柊的后脑勺,当场,那秽物就污了他那一头披散的乌发。   于常柊后牙槽咬了咬,目光凶狠的朝周围看了一眼,下一瞬,只听络绎不绝的咒骂声飘了过来。   “哟!还敢瞪我们呢!臭烘烘的小黑佬!”   “会丢的兄弟姐妹们再多丟几个,这小王八羔子,竟然和邪物勾结,也不想想他自己也是个人,这做的都是什么事儿啊?脑子有毛病吧!”   “就是就是,我瞧他这个样子就叫做人奸!那皮囊倒是生得好,真是驴粪蛋蛋外头光,里头包着一包糠!呸,畜生一个!”   “……”   牢车渐渐的远了,义愤填膺的众人一点点的散了,人群里,朱屠夫一家瞧了,顿时心里惴惴不安了。   完了完了,这于副将竟然是豢养邪物之人,他们家宝珠被人家救过,还瞧人家仪表堂堂,看上了人家,送了几回的卤煮肉哩,这下该不会被牵连了吧。   不过,说起宝珠,他们家宝珠呢?   “宝珠呢?”朱屠夫问婆娘于池娘。   于池娘也有些慌,“不知道啊,方才还在这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瞧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牢车,心里有分不安浮上心头。   不是吧——   该不会是去追这于常柊了吧。   就在两人心里浮起同样的想法时,旁边的小娃儿朱再金一蹦三尺高,手举得高高的,只听小娃儿声音尖尖,显得有些刺耳,有些闹人。   “我瞧见了,阿姐追着——唔唔。”   话还未说完,他的嘴巴就被朱屠夫捂住了,当下也说不出于大人这一词了,只含糊的唔唔了几声。   朱屠夫眼睛一瞪,“闭嘴,少在这儿添乱!”   他眼睛一横,瞪了一眼同样慌神,绞着帕子的于池娘,声音凶凶又瓮瓮。   “这回寻回宝珠,我铁定拿藤条抽她一顿,别说什么姑娘家大了,也要脸的轻飘话,我瞧这丫头是不打不知事!”   于池娘:“好好,抓回来随便你拿藤条打,眼下最要紧的是人得追回来啊!”   真是个没轻没重的丫头,这等邪门的于副将,作甚还凑上门去?明明自家清清白白的,因为和于副将有了交集,说不定回头还有人来挑理呢,真是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朱屠夫皱眉,“我去寻宝珠去!”   说罢,他步子一迈,逆着人群,大步的朝牢车驶远的方向走去。   那厢,牢车渐渐的远了,朝府衙的方向驶去,义愤填膺的百姓渐渐散了,很快,这一处只剩牢车和押解的衙役。   顾昭耳朵一动,察觉到有人还跟着,回过头就见屋子的砖墙背后露出襦裙的一角。   是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瞥,顾昭还是认出来了,这是青鱼街朱屠夫家的闺女儿朱宝珠。   稍作想了想,顾昭想起了一事,当初朱宝珠在路上碰到了惊马,还是于副将出手相救的。   她看了一眼前头的牢车,心里有些复杂。   人当真是奇怪。   他可以在惊马的危急情况下,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却也能因为复国的执念,想要害一众的兵丁,即使他们是他日日夜夜相伴的同僚,吃住一起,操练一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同袍情谊。   钱炎柱注意到顾昭的目光,诧异道。   “顾小郎,怎么了?”   顾昭回过神,“没事,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就跟上。”   “好嘞,那我们先回府衙了。”钱炎柱也不在意,转身便随着牢车继续往前。   ……   “小朱姑娘。”   顾昭的一声小朱姑娘不轻也不重,躲在砖墙后头的朱宝珠却吓了好一跳。   她咬了咬唇,有些忐忑的瞧了过来,吞吐的打了个招呼。   “顾,顾小郎,好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到你了,呵呵,呵呵。”   “是啊。”顾昭笑了笑,也不揭破。   她瞧了瞧天色,此时正是烈日当头时候,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树上的绿叶都打着卷儿,长须的黑蝉趴在树上,惫懒模样的喊着知了。   夏日,又静又闹。   “今儿日头大,要是没什么事,小朱姑娘还是早些时候回去吧,仔细晒伤了。”   顾昭说完,转身就要走。   这时,就听朱宝珠的声音陡然拔高,有些急的喊道,“顾小郎,等等!”   “恩?”顾昭回过头。   朱宝珠手臂间挎着个小篮子,篮子上盖一块红花布,她的另一只手捏着篮子的边沿,许是因为紧张,白皙中带两分丰腴的手指捏得有些紧,微微泛着一分白。   此时,篮子里头有一股卤料的香味传来。   顾昭瞧了一眼,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朱宝珠的面上,见她面色紧张,有吞吐之色,主动道。   “小朱姑娘,可是有事要拜托我?”   见顾昭的声音温和,朱宝珠心里的紧张和忐忑去了两分,她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篮子递了过去,轻声开口。   “顾小郎,我卤了些蛋和肉,酱用得深了一些,天气热,倒是也能搁个几日,你帮我转递给于大人好不好。”   顾昭还未说话,朱宝珠自个儿面上就带上了着急,急急道。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于大人救过我一命,我心里感激他!”   “他做错了事,勾结妖物,意图谋害州城百姓,大人判他死刑,这都是应当的,我只是,只是想着他救过我,而我却没有报答过……”   说到后面,朱宝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了,她的心头浮起怅惘,她是喜欢过于副将,他生得好,还救了自己一命,但他做错了事啊……   送完这一趟,还了恩情,她以后都不要再喜欢他了。   她心里难受又不舍,不过,她阿爹阿娘养她长大,也教过她是非……她朱宝珠喜欢得起,也搁得下!   一瞬间,往常这爱闹爱笑,待人行事没有分寸,还爱和自己小阿弟闹不停的小姑娘,好似在这一瞬间,突然间的长大了。   ……   不,不行吗?   朱宝珠递出小篮子的手又有了两分瑟缩。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探了过来,只见上头指骨分明,指腹细腻,是她最羡慕的那种手型,它接过了自己递出的小篮子。   朱宝珠诧异的抬起头。   顾昭笑了笑,“我知道小朱姑娘想说的了,你回去吧,你阿爹阿娘寻不到你该着急了。”   朱宝珠有些犹豫,咬了咬唇,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夏日朗朗,明媚的日光下,顾昭冲她笑了笑,微微颔首,那一瞬间,朱宝珠觉得这顾小郎好似懂得自己的心思,日光落在他身上灼灼光华,耀眼极了!   朱宝珠的心一下便轻松了,回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远远地,风将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   朱宝珠:“哎呀,阿爹你作甚打我?痛痛痛,我这皮都被打红了,你瞧你瞧,这儿呢!”   “该,打的就是你!”朱屠夫声音瓮瓮,“老实交代了,你个小丫头作甚去了?阿爹和你说,这于大人不好,你瞧瞧他,都被咱们知州大人判死刑了!”   “该!竟然勾结妖邪之物,要是没有顾小郎和潘知州,哪一日他将咱都害了,咱们都还不知道呢!”   “阿爹,我知道了,我不会不懂事了……你别生气啊。”   “……”   顾昭瞧了一会儿,拎着一小篮子的卤煮蛋和肉,抬脚往府衙方向走去。   ……   靖州城,牢狱。   牢房低矮又憋闷,于常柊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靠里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这一处牢狱常年阳光照不进来,周围透着一股腐败的臭味,稻草堆受潮,长满了臭虫,才这么一下子,他身上便被臭虫咬了,撩起一长串又疼又痒的包。   天气炎热,发上沾到的秽物早已经发干,闻过去恶臭又恶心。   于常柊狼狈不堪,角落里,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传来,他侧头看去,黑暗中有点点红光闪过,那是牢狱中的老鼠,各个机灵又凶悍,只等着人睡着后,尖嘴一张,咬下鼻子和脚趾头。   于常柊忍不住又往角落里靠了靠。   这几日,他已经充分体会了这等小东西的凶和恶,失了功法护身,他算是怕了。   于常柊心中又悲又愤。   不过是老鼠,往日里他瞧不上眼的臭鼠,如今竟也敢这般欺他!   这时,角落里突然多了一个篮子,于常柊眼睛一眯,又惊又喜又是戒备。   “谁,是谁?”他惊疑不定的四处探看。   “喧哗什么,安静一点!”   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重重的抽在了牢狱的木栅栏上,与此同时,衙役狠厉的喝声传来了。   于常柊顿时安静了。   片刻后,他小心的靠近篮子,打开后,他有些诧异了,竟然是一篮子的卤煮了,味道很香,还带着些熟悉。   于常柊想了想,不过片刻便记起来了。   是屠夫家那丫头送过几回的卤煮肉,他没吃,收了后就转送给李打铁几人了。   他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后,竟然是随手救下的一个丫头记着他。   于常柊捻起一粒蛋,这几日皆食馊粥,这卤煮蛋的香气刺激得他津唾连连。   重来没有想过,这一篮子的卤煮肉,竟然带给他这么多的震撼。   下一瞬,就见此地变动起,周围的老鼠眼睛突然通红,猛地发难,一道道黑影蹿过,带着腥风之气,犹如饿狼扑羊一般的凶悍,它们衔起篮子中的肉块和蛋,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就是连于常柊咬在嘴边的那一个也不放过。   “啊!”于常柊捂住嘴哀嚎,指缝间鲜血直下。   原来,方才对他口中夺食的大鼠力道凶狠,动作迅猛,就连他的嘴巴都被咬烂了。   于常柊目光瞥过,外头微弱的烛光映衬下,只见一个小篮子摆在稻草堆上,空荡荡的无一物,别说肉块了,就连肉渣都不剩。   “不!”于常柊痛彻心扉。   许久没吃肉,竟然会这般的馋肉!没见到也就罢了,到他的嘴边再被夺走,竟然是如此的令人心痛!   夜色中,亥时的梆子被敲响,角落里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吱吱声。   多谢小郎分食。   外头的顾昭提着灯走过,笑了笑。   “呵呵,客气了,也是你们自己的动作够利索。”   她是帮小朱姑娘送卤煮肉了,不过,这于大人自己动作不够利索,没口福,那可就赖不到她了。   “梆梆!梆梆!”梆子声传得很远,所过之处,浓郁的黑雾退散,相交错的人途鬼道岔开。   “大黑,咱们该去下一条街了。”   只见顾昭脚步轻快,招呼了大黑一声,此处风炁乍起,眨眼之间,就不见那团橘色的光团了。   ……   俗话都说,节气不饶苗,岁月不饶人。   随着每一日的日升日落,地里稻子的青苗灌了浆,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一点点的成了沉甸甸的稻穗,风来,稻田如波起伏,再后来,这漫眼金黄的稻穗成了一地的稻茬。   冬日天寒,冻得土地都荒了,上头盖一层皑皑白雪,白雪无声的温养着一片土地,洁白纯净,只等来年的春日,万物复苏,重新草木葳蕤。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天畔云卷云舒,不知不觉,岁月的痕迹一点点的染上人的鬓角。   转眼,时间便到了太和四十年。   芙京,皇城。   “咳咳,咳咳。”   甘露殿里,坐在小叶紫檀案桌后头批阅奏折的太和帝动作一顿,突然猛的一阵咳。   旁边,打扇的马公公连忙搁下雉羽宫扇,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轻声道。   “陛下,喝口温水润润喉吧,可是我这风扇得太猛了些?奴婢慢些来。”   太和帝喝了水,喉咙里的痒意也去了大半,听到这话,他抬手一止,抚了抚自己的山羊须,呵呵笑道。   “不打紧不打紧,天儿这般热,驹儿扇的这道风正和我意,不凉也不热,刚刚好。”   他搁下蘸了朱砂的笔,起身抻了抻手脚,活动活动开筋骨,尤觉不够痛快,转身招呼马公公,道。   “走,驹儿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马公公躬身,“是,陛下。”   虽然已经入秋,这天气还是热得厉害,傍晚时分,天畔挂一轮斜阳,落日的余晖轻柔的撒下,好似为这一片大地披上了一层艳丽的纱衣,在假山,在树梢,又在那一丛丛的木芙蓉上头,御花园美得让人心醉。   太和帝抬眸,目光越过这一地的青翠绯红,落在朱墙碧瓦之处,良久,他微微喟叹了一声。   “驹儿,朕真是老了。”   马公公闻言一怔,抬头一看,视线恰好落在太和帝发白的鬓角,心里一股酸涩浮上心头,目露忧心,道。   “陛下——”   太和帝摆手,“别说那些虚的,朕不喜欢,朕的身体,朕自个儿知道,那是一日不如一日强壮了,稍微忙活下,就累得不行,老喽老喽,就跟那田间的老牛一样。”   太和帝摇了摇头,抚着须不说话了。   可不是老了,今年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是去宫里的老人那儿坐坐,稍稍聊几句贴心话罢了。   也是到了这年迈时候,他才更为理解,前朝的庆德帝为何要追求长生之术,如痴如狂。   太和帝环顾这一处的宫廷。   只见宫廷巍峨庄严,金碧辉煌,仙人跑兽的四角屋檐,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啊,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怅惘和留恋。   马公公觑了一眼太和帝,有些担心。   “陛下可是哪儿不舒坦,奴婢去唤李太医来瞧瞧?”   “不用不用!”太和帝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沉重道,“李太医的药,着实苦了一些。”   马公公失笑,紧着又低下头,收敛了笑模样。   太和帝侧头看了一眼,拍了拍马公公的脑袋,也不计较了。   两人一道往前走,太和帝心里装着事。   前些日子,钦天监推举了一位方士,说是于天象上颇有研究,且道法精湛,仙风道骨,为人不拘小节,肆意洒脱,端的是逍遥仙的做派,便是丹道上的研究,也是颇为精深的……   “驹儿,你说,朕是否要将那道长唤回来?”   听了太和帝的这话,马公公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太和帝抚着山羊须,眉眼微沉,里头有精光闪闪。   服侍了陛下许多年,一直都是太和帝身边的贴心人的马公公又怎么会不知道,陛下这是真的动了心思。   他心下一急,连忙道。   “陛下不可!”   “哦?”太和帝眉毛一挑,侧头看了过去,声音沉沉,不怒自威模样。   马公公心里惊跳,暗骂自己说话没分寸,瞧着平日陛下待自己亲厚,竟然忘了伴君如伴虎这一句话,他紧了紧心神,小心的措辞道。   “陛下常和奴婢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祈北王孟东君的事,奴婢现在想想,这一颗心还扑通扑通的跳呢。”   他将手搁在心口处,做出一副受惊的神情。   都不用假装,只要想想顾昭托人捎来的珠子,一掐,珠子破裂,半空中浮现一道水幕,里头那一身绿皮,四肢短缩,后头缀一条就像蛇尾一样尾巴的四脚蛇,这一幕都过去五年了,想一想这事,马公公还是心肝一阵乱颤。   吓人哟!   好好的一个浊世佳公子,竟然成了那般模样了。   不单单是祈北王孟东君,还有他前世的内侍吉祥公公,这一主一仆,不都是为了长生不老的荣华富贵,将自己捯饬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模样吗?   他可不想当下一个吉祥公公!   马公公捏着拂尘的手紧了紧,再次来了个忠言逆耳。   只见他眼里有泪光点点,“砰”的一声,膝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扬起头,目露忧心与着急。   “陛下三思啊——”   马公公跪地的那一下太响,太和帝给唬了一跳,他抚了抚须,脑海里同样浮现了水幕里孟东君的模样,当下便连连叹气,抓着胡子的手一紧,扯下了好几根胡子。   太和帝不甘心,“那不一样,朕是天子,有人龙之势护身。”   马公公小声,“陛下,祈北王曾是庆德帝,顾小郎说了,人龙之势护卫天子,不偏不倚,是以——”   庆德帝之前也是天子,太和帝也是天子,同样是天子,人龙之势又怎么会只护着他家陛下嘛,要是这样想,那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吗?他马公公虽然好拍马屁,也不敢说这样不负责的话!   马公公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太和帝眉眼一瞪。   “啰嗦!”   “是!”马公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见太和帝大步迈开脚步,他连忙跟上,“陛下,等等奴婢!”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太和帝没好气,“去找李太医,让他给我开点强身健体的药。”   这吃不了仙丹,吃点药总成了吧。   至于那肆意不羁又炼丹术精湛的道长……罢罢,前些日子他都婉拒了,没道理现在再把人唤回来,倒是显得他不稳重了。   “是!”马公公精神抖擞的应了一声,肩膀都停直了不少。   他家陛下虽然英明神武谈不上,不过他听人劝啊!   老话都说了,听人劝,吃饱饭!   前头,太和帝的轻咳了一声,一边背着手往前。   马公公是个贴心人,从后头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件薄衣,两步上前,将它披到太和帝的肩上,又系了系带子,躬着身退后两步。   “陛下,起风了,秋日早晚天凉,还是要添件衣裳。”   太和帝:“不错不错,我可得保重些身子。”   秋季八月,正是秋闱时候,翰林院多个大臣前往各地担任主考官,科举选拔人才,乃是国之基石,理应慎之又慎。   太和帝和马公公说着话,一路往甘露殿里头走去。   风打着旋涡吹来,将树上枯黄的落叶吹下。   ……   靖州城,甜水巷,顾家。   落日的余晖落在小院子里,为顾昭高束的乌发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泽,此时,她手中拿着个小碗碟,上头装了莲子草做的染发膏,另一只手拿细密的小齿梳,梳子蘸了蘸发膏,动作轻柔的为老杜氏花白的发上色。   “阿奶,别动,仔细沾到皮上了。”   “好好好,阿奶不动!”老杜氏歪了歪臀,重新正襟危坐,一脸慈爱的瞧着顾昭。   只见她神情认真,动作轻柔,好似在忙活什么重要的事。   顾昭:“阿奶,你别瞧我。”   “阿奶瞧你怎么了?”老杜氏呵呵一笑,“咱们昭儿俏着呢!”   “是俊不是俏!”顾昭分神瞥了老杜氏一眼,纠正道,“姑娘家才用俏,我顾小郎得用俊!”   老杜氏:……   这真是男娃娃扮久了,真当自己是男娃娃了?   不过,她这孙女儿生得当真俊俏,又俊又俏!   老杜氏瞧着顾昭,越瞧越是心生欢喜,此时她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发高高的束起,上头简单的用一条月白色的发带装饰,这几年又抽条了,像她阿爹阿爷和姑妈,个子高!   眉眼清明,皮肤白皙,扮上男娃娃是男生女相了一些,俊俏得不要不要的,去市集里买东西,那些阿婶阿姐还会多饶个二两三两的好货。   老杜氏也不问顾昭什么时候扮回女娃娃。   男娃娃女娃娃,都是她家昭儿,没差的,昭儿自个儿痛快就成!   ……   顾昭仔细的又为老杜氏刷上一层染膏,这染膏是她在香脂色里买的,新出的染发膏,功效特别好,街上的老太太老爷子都喜欢用,染了半个时辰后,颜色就着色了。   她仔细的嗅过了,里头搁了莲子草,松叶,白皮,草乌,枣根黑豆等物,最后再用芝麻油和猪鬃脂一并熬煮,倒是天然又原滋原味,不伤身体。   “小令,搁着别动,仔细沾上了颜色不好洗。”   瞧见小令要过来帮忙,顾昭连忙制止。   好嘞!   小令打了个手势,眉眼弯弯,这一笑,便露出了两颗小梨涡。   …… 第175章 (捉虫)   顾昭回头,正好对上小令的甜甜的笑意,她忍不住跟着一笑。   老杜氏绷着脑袋不敢瞎动,眼角的余光瞅到小令的裙摆。   它今儿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外头罩着月白色的纱衣,裙幅摆摆,走动时,腰间的小梳子和小镜子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俏皮又活泼。   “呵呵,小令是别乱动,回头颜料沾到衣裳上了,那可就不好洗了。”   顾昭动作轻柔,为老杜氏的头发又上了一层色,末了用夹子夹起,托起下一层发,重复方才的动作。   听到这话,她瞥了小令一眼,眼里含笑,嘴里却抱怨道。   “阿奶,哪里才是衣裳啊!”   “小令爱漂亮又好奇,说不得啊,它瞧着阿奶你用着染发膏,整个人年轻又漂亮,精神得一下好似年轻了十来岁,自个儿也臭美得很,紧着就要往自己的发上染去,回头面皮上染了这墨色,就跟花猫似的,洗都洗不掉!”   小令听到洗不掉,眼睛瞪得圆圆,脚步也忍不住偷偷的往后退了两步。   顾昭和老杜氏瞧了,又是哈哈一笑。   老杜氏:“不能吧,咱们小令可没这么憨,阿奶这是头发花了,这才要染个色,精神精神,小令这丫头和咱们昭儿一样,头发乌黑着呢!”   她伸出手摆了摆,“不用染!”   顾昭视线扫过小令,眼里都是笑意。   那可不一定,这纸丫头瞧过去聪明,有时也憨憨。   别的不说,就说她它脸上的小梨涡,原先它是没有这个的。   前两年时候,姑妈和阿奶在家里闲聊,说朱屠夫家的丫头笑起来特别的甜,寻常的五官,一笑就显得俏皮,就因为有那两颗酒窝。   不过是这么随口提了一嘴,小令就记在心里了。   也不知道它在心里想了多久,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就着月华,调动自身稀薄的灵炁,引着月华附着指尖,对着脸蛋就来了两戳。   想起这事,顾昭还直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   要不是她感觉到了不妥,带着大黑急吼吼的赶回来,小令这丫头就得跟那漏了气的皮囊一样了。   末了,顾昭不放心的询问,还以为这是怎么了,最后,听了小令传来的心音,她听后简直是哭笑不得。   漂亮,小令喜欢漂亮。   ……   顾家小院子里。   顾昭瞧着手中的染发膏,回头瞧小令,还是有些不放心。   “阿奶说的对,咱们头发乌黑,不用染的,小令要是喜欢,等我从郡城回来,我调个旁的颜色,亲自给小令染上,成不成?”   小令听后,眼睛亮晶晶。   它很想点头,手抓起自己垂在两边的乌发,觑了顾昭一眼,又有些舍不得。   这可是和顾小昭一样的颜色嘞!   顾昭好笑,“不打紧,染发膏经不久的,约莫月余时间,这颜色就该淡去了。”   小令的眼睛又大了些。   它的眸光因为有灵,水润有光泽,像山里的小鹿,瞧着人时,眼里倒映着对面那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对方。   顾昭的心都跟着软了软。   哪里想到,当初那僵硬又有几分吓人的小纸人,养出来的灵居然这么可爱。   顾昭:“小令喜欢什么颜色啊?”   小令笑眯眯的打了个手势。   彩虹,小令喜欢彩虹,漂亮!   顾昭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回头就给小令整一个彩虹色的!”   得了许诺,小令心满意足了。   老杜氏一拍顾昭的手,嗔道,“又欺负小令,哪里有人弄什么彩虹色的头发,那能瞧嘛?胡闹胡闹!”   “疼疼疼,阿奶打人了。”顾昭故作夸张的喊疼,委屈模样,“又不是我,小令自个儿喜欢的嘛,是不是啊,小令?”   小令认真的点头。   没错,是小令自己喜欢的,老太太不打顾小昭。   老杜氏:……   得,这俩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很快,一碟子的染发膏用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头上的颜色也上得差不多了,顾昭拿布巾包了包,弯下腰,问道。   “会不会太冰?”   “不会不会,今儿暖和着呢。”   老杜氏拍了拍顾昭的手,呵呵笑着,眼里都是慈爱。   顾昭收拾着旁边的家什,拿了木桶,搁了温水,准备一会替老杜氏冲洗头上的发膏。   老杜氏瞧着顾昭忙碌,片刻后,她好似想起什么,侧了侧身子,问道。   “昭儿,方才你说,你要去府城一趟?”   “是啊。”顾昭点头。   “金秋八月,正是春闱时候,今年小潘哥和表哥,还有咱们老家的家佑哥,他们都要去赶考,我这不是不放心嘛,准备跟着一道去瞧瞧。”   她蹲地洗净了装着发膏的小碟子,抬头笑道。   “阿奶你也知道,近来这几年不太平,小潘哥就不说了,肉多还皮嫩,吃起来可口又省心,嚼都不用多嚼两口!”   “咱们家表哥呢,他生得软乎又俊俏,回头被山里的精怪瞧上了,可不得拖回去当压寨夫婿?”   顾昭掰着手指数了数,末了点点头,又道。   “也就家佑哥瞧过去省心一点。”   “为嘛?为嘛家佑哥省心?”一道有些瓮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为嘛?   自然是因为家佑哥皮糙肉厚的,面皮还黑,瞧过去不可口,精怪都不吝的张口吃呗。   顾昭正待开口,倏忽的觉得不妥,她连忙扭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大门处,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正瞪着眼睛瞧自己,他个子高大,四肢长长,穿一身青色儒衣,头戴四方平定巾,衬得面皮更加发黑了。   此时,那眉毛微拧,就跟两条打仗的大青虫一样,说是书生郎,更像一个武夫。   这不是赵家佑又是谁?   当真是日里不说人,夜里莫说鬼,说谁谁到,正正好!   顾昭讪笑,“家佑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赵家佑哼哼了一声,没有理睬顾昭。   他侧过头,视线落在老杜氏身上,瞬间,那张黑皮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儿,只见他站直了身子,手紧了紧背在背上的书笈,中气十足的打招呼道。   “阿婆好!”   “好好,你也好!”老杜氏乐呵呵,“哎,这小半年没见了,家佑瞧着又长高了许多,和你阿爹年轻时候的模样,生得好生相像啊,是个壮小伙子,精神着呢!”   “大家都这么说。”赵家佑伸手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   老杜氏侧过头,催促道,“昭儿,我这能洗掉了没?”   顾昭:“我瞧瞧。”   她撩开老杜氏头上的布巾,伸手微微捻了捻发,笑道,“差不多了,再等一炷香就成。”   老杜氏懊恼:“哎,家佑你瞧这,赶巧昭儿给我在整这东西,都不能好好的招待你了,忒失礼!”   “这东西啊,黑糊糊的,香脂色新出的,我说不用,她非说要的,说州城里的阿太阿公都在用,整完头发黑黑,瞧着年轻,你说,我都老太婆一个了,整这个胡里花哨的东西作甚?”   顾昭手撑着老杜氏的肩膀,凑近她耳边,笑道。   “阿奶,好看着呢,特别精神!”   “家佑哥那儿你也别急,咱们都是自己人,哪里这么多虚礼啊,屋子前两日就收拾妥了,我让小令领他去屋里先歇歇。”   顾昭瞧了赵家佑一眼。   只见他背着青竹的书笈,里头又是搁了伞,又是搁了小矮凳,旁边还挂着自己送的夜翘灯,满满当当,饶是赵家佑是个大块头,从玉溪镇到靖州城赶来,这一路也是累到了。   顾昭冲赵家佑笑了笑,继续道。   “好歹让家佑哥先将东西搁屋里,是不是啊,家佑哥?”   赵家佑正好奇的瞧着顾家阿婆头上的染发膏,玉溪镇还没这东西。   顾家阿婆虽然口中埋怨着顾昭事情多,眉眼的欢喜却是做不得假的,他在心里偷笑了下。   听到顾昭这一声家佑哥,他转过头,瞪了一眼,末了,自己反倒也笑了。   “是啊,阿婆,都是自己人,哪里这么多虚礼了?您听,顾小昭刚才还埋汰我生得皮糙肉厚的,妖精都不吝的张嘴吃我呢。”   顾昭喊冤枉:“哎,你可别瞎说啊,我可没这么说!”   赵家佑没好气,“是是,你是没这么说,你只是这么想了!咱俩一道长大,我还不知道你?鬼精鬼精的!”   顾昭嘿嘿直笑。   老杜氏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也乐得呵呵笑。   “小令,过来下。”顾昭招呼了一声在院子里监督其他纸人干活的小令。   小令连忙搁了背着的手,脚步轻快的过来了。   它行了个礼,目光有些好奇的瞧着赵家佑,视线一转,落在赵家佑书笈旁边挂着的夜翘灯。   顾昭:“小令,这是赵家佑,老家赵叔的儿子,他的屋子前两日阿奶收拾妥了,西南那屋,你带他过去吧,麻烦小令了。”   赵家佑惊奇的看着小令。   小令他知道啊,前些年来州城玩的时候,他见过的,那时还是动作僵硬,笑的时候勾勾唇,面色纸白纸白的小纸人呢,哪里是现在这个一笑就有小梨涡的小丫头。   赵家佑多瞧了小令几眼,从模糊的记忆中扒拉出小令的模样。   别说,五官和身量都是像的!   赵家佑惊叹不已,这纸人有灵,竟然这般像人。   小令引着赵家佑往屋舍方向走去。   顾昭抬眸看过去,只见赵家佑书笈旁边的那盏夜翘灯中有一道莹光飞出,它扇了扇翅膀,落下一阵迷离似星光的光点,步履轻轻,慢慢的落在小令簪着粉水晶的发间。   小令惊奇,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瞧,几乎要扭成斗鸡眼。   顾昭失笑。   她回过头,探身瞧了瞧老杜氏的头发,温声道。   “阿奶,差不多了,我准备准备温水和葫芦瓢,咱们清洗清洗……对了,有没有洗到耳朵了?水会不会太热太凉?”   “不会不会,刚刚好,昭儿这力道也好,不轻也不重,舒坦着呢……唔,这是新买的发膏吗?”   “对,香不香?”   “香!就是香了点,回头走出去,街坊邻居该笑话我这个老太婆了,哼哼,老来爱俏哩!”   顾昭失笑,“怎么会?这是白玉兰的香气,最好闻了,我记得以前在玉溪镇,阿奶还会去打了白玉兰,搁在衣柜子,衣服熏得香香的。”   老杜氏:“可不是我,是你姑妈喜欢那味儿。”   顾昭:“是阿奶!”   老杜氏:“欸欸,跟你说了,是你姑妈喜欢那味儿,阿奶才去捡那些白玉兰的。”   顾昭怀疑:“真的吗?”   老杜氏:“真的!”   顾昭:“那阿奶你喜欢什么香味儿的,下回我给你买。”   老杜氏仔细的想了想,“要不,还是白玉兰的吧,是怪好闻的。”   顾昭笑笑不说话,“好了,阿奶闭上眼睛,我要冲泡泡了哟。”   下一刻,此地有水流哗啦啦的声音。   ……   那厢,小令顶着流光溢彩的夜翘,紧张得手脚都有些发僵了,直挺挺的往前走,就怕将头上的光团磕到了。   客舍门口。   “多谢小令。”赵家佑行了个拱手礼。   这是什么?   小令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头上的夜翘,见赵家佑没有看懂的懵懵模样,它急得直跺脚。   笨笨笨!   还是它家顾小昭聪明!   “啊,你问它呀。”赵家佑恍然。   小令点头,两只眼睛又挤在一起,往上去瞧发顶上的夜翘。   夜翘扇了扇翅膀,一阵流光溢彩如星光,却又像节日里在天畔绽开的烟火,绚丽耀眼。   小令眼睛都瞧直了,好漂亮!   “这是夜翘娘子,顾小昭送我的,凶着呢!”   赵家佑伸开手,夜翘娘子的翅膀蹭了蹭小令的脸颊,如一道莹光一般,又似乎是打着一盏小灯笼在半空一晃而过。   它落在赵家佑手中,重重的蛰了一下,重新没入书笈旁边悬着的夜翘灯。   “哎哟!疼死我了。”赵家佑呼痛又讨饶,“知道了知道了,东西搁好就去用功了,祖宗你别催啊。”   他颇为无奈,转过头,对上小令的目光,耸了耸肩,“瞧吧,我就说它凶得很!”   小令瞪了赵家佑一眼。   漂亮的夜翘娘子有什么错,铁定是这人不对!   用功用功!快快去用功!   小令也赶着赵家佑去用功勤学了。   ……   过了两日,靖州城的码头边,潘知州百忙中抽出一空,前来送别他家寻龙。   大抵这当爹娘的心情一样,不论是做了一州之长的潘知州,还是只是小妇人的顾秋花,两人一人拉着潘寻龙,一人拉着卫平彦,嘴里念叨个没停。   顾昭听了一耳朵。   不外是在外头不要多嘴,多听多看,不管怎么样都得吃饱饭,睡好觉,亏啥都不能亏着自己,不好落单了,跟紧大家伙儿之类的车轱辘话。   “欸,家佑哥,你别瞧了心里发酸啊。”   顾昭见赵家佑低着头,好似心情低落,撞了撞他的肩膀,宽慰道。   “赵叔是不在这,不过他今儿一大早的就去了长宁街,寻了喇叭藤,特意让我阿奶帮忙,让她给你做了一份太平面,还要搁两粒蛋,上心着呢。”   “只不过是瞧你那儿还睡着,不好吵醒你,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这才没唤你。”   赵家佑抬起头。   顾昭吓了一跳,“家佑哥,你这面容怎么这么憔悴了?”   可不是憔悴嘛!   只见他那青虫样眉毛下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往下是大大的青影,别瞧多憔悴了。   顾昭担心:“你这两日是没睡好吗?是不是家里的床榻不习惯?”   赵家佑可怜兮兮,“顾小昭,你家的小精怪都恁的凶。”   送他的夜翘娘子凶,小纸人丫头更凶!   作甚只紧着催自己勤奋苦读嘛!明明旁边还有个卫平彦呢。   赵家佑委屈坏了!   顾昭:……啊?   她正待多问,这时,潘知州和顾秋花瞧着自家小子惫懒模样,皆是眼睛一瞪,声音高了两调子,喝道。   “听到没有!”   这声音有点响亮,周围静了静,两人皆不好意思了一下,紧着又更用力的瞪了各自的小子一眼,以眼神警告。   小崽子,听到没!   “听到了!”潘寻龙和卫平彦齐声,声音嘹亮。   “在外头一切都听顾小昭的,不乱跑,不乱来,万事以顾小昭马首是瞻!”   说完,两人皆瞧了顾昭一眼,目有幽幽怨色,这顾小昭,他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忒烦人!   顾昭:……   都瞧她作甚?   行事稳妥又沉稳,是她的优秀,又不是她的错!   潘知州和顾秋花点了点头,满意不已。   “是得这样。”   顾昭瞧了瞧天色,“大人,姑妈,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你们回去吧。”   她转了转头,和顾秋花说道。   “姑妈,阿爷和阿奶还有小令它们,家里就拜托你了。”   顾秋花嗔言,“说什么拜托,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对了,昭儿,你平彦表哥——”   她正想说拜托,想想方才自己才说出口的话,对上顾昭清亮的眼神,两人都是一笑。   “好好,考完就回来,顺顺当当的。”   顾秋花拉住顾昭的手,又拉住卫平彦的手,离别的愁绪突然涌起,眼里不禁有泪浮上。   她急急的擦了擦,声音里有着不平静。   “嗐,这风有些大,好像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卫平彦上前一步,默默的扶住她的肩膀。   顾秋花僵了一下,随即身子放软,伸手拍了拍卫平彦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感叹道。   “都这么大了,好了好了,阿娘没事,你和昭儿是表兄弟,又一道长大,和亲兄弟也没差,彦儿啊,在外头也要照顾着昭儿一些,知道没?”   “好的,阿娘,我会照顾好表弟的!”   卫平彦心情又好了许多,睨了顾昭一眼,应得可大声了。   顾昭失笑。   她也不理睬卫平彦,抬脚走到江边,只见手一扬,腕间的绢丝灯中飞出一物,落入江水中,下一瞬,江面起了一阵浓雾,待雾散尽,前方出现了一艘大宝船。   宝船扬帆,破开千重水浪,锐意的往前,只余下水浪朵朵翻腾。   潘知州和顾秋花一行人瞧着那宝船愈发远了,一开始,他们还能瞧到顾昭几人挥手,最后,船只远远的,像是水天相接之处的一道小点。   白鹭掠水,惊起层层涟漪。   直到都瞧不见了,潘知州和顾秋花告别一声,上了各自的马车,打道回府。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①   郎朗的读书声从祈北郡城城西的一处私塾里传了出来。   都是些十多岁的少年郎,身穿青色儒衣,腰间系同色的宽幅腰带,头戴黑色四方平定巾,此时,各个摇头晃脑,流畅的诵读着昨日教的功课。   面容清癯,着一身灰色儒袍的江先生抚着山羊须,微微闭眼晃脑,他在脑海里跟着诵读。   末了,少年郎的声音歇了,江先生的眼睛也睁了睁。   “很好,下面我要考教一番———”   他手中的戒尺打在手心,竹肉相碰,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下头的少年郎心下一紧,谁都不敢多言,绷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的等着先生的点名。   江先生的眼睛一扫,虽然五十好几,眼神却清明,这样一瞧,正好瞧见下头一个娃儿偷觑而来的目光。   对上自己的视线,他还瑟缩了一下,一副心虚的模样。   江先生眉头一紧,“那就让谷平一起身作答吧。”   谷平一,也就是那偷觑江先生的少年郎,他心下惊嚎,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愿意,对上江先生那平静的眼眸,屁股下头像是生了钉子一般,磨磨蹭蹭的站了起来。   “好了,你给我说说,方才大家伙儿的背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一句是何意?”①   “就是,就是那个意思喽。”谷平一磕磕巴巴,好半晌说出了几句话,在瞧着江先生越来越黑的脸色,忍不住垂下了脑袋。   “喵呜!”傻瓜!   咦?   谷平一猛地抬头,诧异不已。   他怎么好像听到了猫儿的叫声,又好像是在笑,就像他挠小院子里的那只胖橘一样,绝对是笑声,没跑了的!   下一瞬,就听江先生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谷平一心下一跳,顿时将那猫叫猫笑,亦或是什么院子里的胖橘丢出了脑外,脖子一缩,低下了头,心里哀嚎。   他就不该偷瞧先生的,明明就知道先生的眼睛利得很!   这下好啦,很快他就要当阿猫阿狗了,先生戒尺一扬,自己就该被打得嗷嗷又喵喵喽!   谷平一闭了眼睛,准备接受既定的命运。   江先生更气了,这憨娃还敢闭眼,敢情他是洪水猛兽不成。   “瞧瞧你刚刚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窍不通,驴唇不对马嘴!”   他往下走几步,正待叫谷平一手伸出来,那厢,视线瞥过外头,好似瞧到什么,一股怒火顿时歇了,当即收了戒尺,瞪了谷平一好几眼,没好气道。   “都说读书百遍,其意自现,你回去后啊,将这段话再抄写个百遍,好好的想一想,它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明儿我要检查的,听到没!”   谷平一垂头耷脑,“知道了。”   “好,放堂!”   说完,江先生抚了抚身上的儒袍,抬脚走了出去。   院子里种了一株玉兰树,高数丈,枝叶繁茂,金秋的艳阳透过树梢落下,在地上投下斑斑光影。   风来,树摇影动。   “先生,叨扰了。”前头,一位穿青色儒袍,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回过头。   只见他手中持一柄折扇,瞧见江先生,乌木的折扇阖上,恭恭敬敬的冲江先生行了个礼。   “免了免了。”江先生连忙伸手扶住,“若南今儿怎么来了?”   严若南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子,递了过去。   “先生,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文章,还请先生帮忙指点指点。”   江先生:“惭愧惭愧,指点谈不上,若南如今也是秀才之身,我也只是秀才之身,指点一词,着实不敢当!”   严若南:“先生此话差矣,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南自小蒙先生开蒙,取得秀才之名都有赖先生教导,中间也是有颇多的侥幸。”   说着说着,他眼里有莹光闪闪,面有激动之色。   “而且先生的才名,祁北郡城谁人不知,要不是先生志在教书育人,凭借先生大才,不说举人解元,就是金榜题名,暮登天子堂,那也是如探囊之物。”   “谬赞了谬赞了。”江先生抚了抚须,“那我便托大,为若南的文章观上一观。”   他将那卷子接过,往宽袖中一塞,笑道。   “不说指点,只说切磋一词,请。”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引严若南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严若南笑了笑,折扇一撑,抬脚跟上。   在经过私塾时,只听里头的少年郎闹哄哄,有兴奋得失真的声音传来。   “平彦,你方才运道正好,都解读得乱七八糟了,先生还没有打你,铁定是你阿娘前儿拜拜的神仙好!”   “去去去,浑说什么呢!我还宁愿先生打我呢,这抄书百遍是断手,挨戒尺是手肿,两个也没差多少。”   “还是有差的。”说话的声音有着同情,“你忘了你上一回了?就是被打成猪蹄儿,那也是要抄书的,那才惨,又断手又成猪蹄儿,惨惨惨,真惨,怎一个惨字了得!”   谷平一:“……不说了不说了,院子里的胖橘在等我回家呢。”   严若南在听到那一声平彦时,整个人就僵在那儿了。   金秋的八月,艳阳还晒得叶子打卷儿,他的背后却沁出了冷汗。   江先生见人没跟上,不解的回过头。   他抚了抚山羊须,瞧见严若南好似白了一些的脸色,几步又走回来了,目光上下打量,关切不已。   “若南,可是有哪里不适?”   严若南勉强的笑了笑,“没事,先生,我就是走得急了一些,腿抻了一下。”   江先生没有怀疑,“是,你们这个年纪还在长个儿,平日里要多吃些肉食,晒晒日头,过段时日不长个儿了,还会想念这长个子的腿疼呢,哈哈。”   两人一道往前,严若南状若不经意。   “先生,您方才惩戒那叫平彦的孩子了?”   “嗐,哪里是平彦,是平一,叫做谷平一,是五象街米行谷老板家的独子,贪耍得很,平日里惯爱招猫逗狗的,聪明是聪明,可惜啊,那心思就没在读书上!”   江先生摇了摇头,下一瞬,因为严若南的一句平彦,他拧了拧眉,捻着山羊须想起了几年前在他这儿求学的平民家小子,卫平彦。   他忍不住心里叹息了一声。   那孩子的资质着实不错,可惜,就是命不好了一些。   …… 第176章   原来是唤做平一,不是平彦啊,严若南思忖。   他暗地里哂笑了一下。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听到平彦这个名字,自己竟然还如此不争气,看来,他需要修行的地方还多着呢。   严若南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跟在江先生半步远的地方,宽袖盈风,微微笑了笑,做了个先生先行的动作。   江先生抚了抚须,瞧着这对自己处处恭敬的弟子,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十分的受用。   两人一道往书房方向走去,从背影上看,这一人清癯,一人颀长,俱是穿着儒服,行进间宽袖摆摆,清风徐来,衣袍股荡,自有读书人不凡的气度。   风将两人的声音吹来。   “若南,说起平彦,我记得你和卫平彦好像还是同窗?”   “是,先生好记性。”严若南轻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越,犹如山涧间流淌过的清泉,不急不缓。   “以前时候,先生还说过他有才气又才思敏捷,行文自有一股灵动,是魁星青睐之人,关键是性子还静,坐得住,假以时日,定然会有大出息,若南不如他多矣。”   江先生诧异:“是吗?”   “是。”严若南点头,“若南年幼时顽劣,按家里人说的话来讲,我那就是个跳豆,整日到处蹦跶,屁股都不着凳,就像下头有钉子一样,呵呵,坐不住啊,有点小聪明也无甚用处,没出息着呢!”   “哎,怎可这样说!”江先生不赞成了。   “妄自菲薄了不是?若南你可是县试,府试,院试的案首,你要是没出息,谁还能有出息?”   “再说了,哪里有小娃娃不顽劣贪耍的?改了便好。”   说起顽劣的小子,江先生难免想到方才课堂上,答得一塌糊涂的谷平一,当下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   “说起顽劣,这五象街谷家米行家的小子谷平一,他才真是顽劣!若南你瞧瞧他方才答的话,就一句简简单单的知止而后有定,他给我解成什么样子了?”   江先生将谷平一的解答说了说,引得严若南低低一笑。   “师弟许是紧张了。”   江先生一摔袖子,气不平顺。   “哪里是紧张,我瞧就是顽劣贪耍,囫囵的背了功课就想来糊弄我!你听听,他末了还结巴一句,就是那个意思喽!当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严若南嘴角含笑,“先生莫急,谷师弟这是还未开窍。”   江先生瞧了严若南一眼,叹息了一声。   时光真是快,转眼间,当初那小少爷样的少年郎都这般大了,还如此有出息又温文尔雅,浑然没有当初那小霸王横冲直撞的肆意模样。   江先生摇了摇头,“但愿如此。”   “那孩子心不静,镇日只知道贪耍,招猫逗狗的,上次书院里进了只狸花猫,我瞧就是他带来的,寻他说理,他还不认!”   那狸花猫也灵醒,不过是眨眼间就不见踪迹了。   物证都没了,他也不好和谷平一计较,后来,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末了,江先生不忘交代老妻,让她将灶房看紧一些,别让家里的吃食被野猫嚯嚯了。   ……   严若南嘴角的笑意凝固了一瞬。   平一,平彦,名儿这般像,还都是住郡城城西的五象街……还爱猫。   金秋艳阳下,严若南的眸光晦涩了一瞬。   今日私塾走这一趟,当真是不愉快的体验。   那厢,江先生坐在案桌后头,从宽袖中将严若南的卷子拿了出来,细细的看着,时不时的有一声叫好的声音传来。   遇到精彩的地方,他目光留连,拿了书架上的小管狼毫,蘸了朱砂,勾描批阅。   阳光明艳的落下,西斜的日头正好透过窗棂照进,光落在案桌上的卷子中,反射得明亮耀眼。   江先生坐在案桌后头,案桌前头站着的严若南直身长立,风姿不凡。   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那道光线落在案桌上,日头明艳又晃眼,两厢一比,反倒衬得他那一处的光亮有些黯淡。   明明寐寐,到底失了几分颜色。   良久,江先生搁下卷子,喟叹道。   “若南大才,若无意外,这次的乡试必定无忧。”他顿了顿,抚着须,微微皱眉,又看了看案桌上的卷子,添上一句猖狂话。   “便是那解元,要是保持这卷子上的水准,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严若南大喜,“先生!”   “不急着欢喜,戒骄戒躁!”江先生抬手。   “若南你是学子,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考试无数场,你也应该知道,这考场之事向来是无定数的。”   他语重心长,“每一次都应竭尽所能,多思多想,斟酌数次,腹中有数了方能下笔。”   “有先生这句话,学生心中也有了底气。”严若南欢喜,长长的作揖,“学生必定勤奋向学,不骄不躁,不辜负先生的期许。”   “好。”江先生将他搀扶起来。   “好,先生信你,来,我给你讲讲文章,不说指点,只做切磋,说的有理,若南你听了记在心里,要是觉得无理,姑且一笑置之,莫要与我这老头子多计较。”   “先生谦虚了!”严若南笑道。   很快,这一处便只有江先生略带哑意的声音,严若南时不时的点头,皱眉,亦或是做恍然大悟状。   窗棂外头是私塾的院子,院子里头种了一棵白玉兰树,高数丈,金秋的八月,叶子仍然葱郁繁茂,宽卵状的叶子细细密密的遮掩了树梢间的小东西。   倏忽的,树的高处有道影子掠过,速度极快,就好像错眼一般。   那道影子很灵活,四脚错过,树上的叶子只轻轻的动了动,就像一阵清风吹过,无波无痕。   不过,若是有人将目光注意在地面上,眼尖的也许能察觉到端倪。   只见斑驳的树影中,突兀的出现了根长棍一样的影子,它摆动的速度极快,好似又有两条,再一晃眼却又不见踪迹。   让人不禁心生怀疑,是不是金秋的日头明亮晃眼,一时让人瞧花了眼罢了。   ……   夜一点点的深了,天色暗的好似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幕布,秋风从远处吹来,带着萧瑟的呼啸,卷起地上的枯枝往前。   枝叶贴着地面刮过,发出簌簌噗噗的声响。   夜,静谧得有几分吓人。   ……   祈北郡城城南,轩石桥街。   三更天的梆子刚刚敲过,秋日夜里天冷,家家户户吹了灯烛歇下,街道尾部倒数第二户的宅子里,有一间屋舍却还是亮着的。   屋里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光团充盈了不大的屋舍,一道颀长的身影投在窗棂上。   只见他捧着书卷,许是困了,晃了晃脑袋,单手撑着额头,眯眼打盹。   下一瞬,只听门口处有动静声传来。   严若南撑着额头的手一滑,瞬间惊醒。   “谁?”他皱着眉头,有些沙哑的问道。   “儿啊,是娘啊。”外头传来妇人慈爱的声音。   严若南起身,几步走了过去。   他双手打开木门,瞧着外头言笑晏晏的妇人,视线一转,落在她手中捧着的白盅,有些无奈的扶了扶额。   “娘,不用这么麻烦,你早点歇下吧,我之前就说过了,我夜里不吃东西!”   严夫人嗔了严若南一眼,端着白盅,腰肢一摆,“不吃怎么有力气读书?好了,让开!”   严若南见她坚持,无法,只能长叹一声,放开撑住门的手。   他回头就看见严夫人步履款款的走进了屋,微微矮身,将托盘中的白盅摆到了桌上。   “好了,南儿快吃,一会儿该凉了。”   严夫人打开白盅的瓷盖,汤匙搅拌了搅拌,这才回头招呼严若南。   严若南叹了口气,对上严夫人期许的目光,几步走了过去,拖开圆凳坐下,拿着汤匙吃了起来。   “好了,今儿我吃,下回不用准备了,我真不饿。”   白盅里搁的是一碗肉汤,纯正的瘦肉,严夫人一早吩咐婆子阿布婶上街买的,是猪背上最嫩的那一块,末了用淀粉和蛋清包裹调制,滚水一烫,鲜嫩得很!   想着自家小子爱洁,严夫人酸笋都搁得不多,也就调个味儿。   因此,这肉汤闻起来鲜香中带着一股酸,尤其的开胃。   严夫人瞧着严若南眼下的青翼,眼里漫上心疼,她伸出手将他鬓边的碎发往后拨了拨,怜惜道。   “我儿辛苦了。”   “还行,过些日子便是乡试了,我再多看看书,就是不看,心里也是不安,也睡不好觉。”   严若南继续吃汤肉,笑了笑,没有说旁的话。   “哪里是还行!你看你,眼珠子都熬红了!”严夫人嗔言,“我儿这般努力,旁人不知道,我这做阿娘的还不知道吗?这些年,你那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地里的老黄牛都没我儿这般劳心又劳力。”   末了,她眼神闪了闪,神情恨恨。   “要不是卫家小子那事,咱们家如今还在城东住着呢,家里富贵又有余粮,没有家道中落,也不用我儿这般辛苦,还要拼了命的去搏前程。”   严若南:“娘!”   祁北郡城向来有一句话,叫做东贵西贱,南富北贫,轩石桥街虽不错,却万万比不上当初落座在城东平湖街的宅子。   严夫人恨声:“我说的又没错,要不是为了那事散了大半家财,又要给他们几户银子,又要在府衙活动,明明南儿你又没有动手,说说又怎么了?谁让他们真干那事了?好了,这下闹出人命了,要不是为了这事,我儿还跟以前一般肆意——”   “你说够了没有!”还不待她说完,只听严若南重重的将白盅搁到桌上,厉声喝道。   杯盏和桌子相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夜里静,这突兀的声音有些吓人。   严夫人的心猛地一跳。   “好好好,娘不说这烦心事,待我儿考中举人,考中状元,区区一个平湖街的宅子算什么东西?我们可是得去皇城落户的人呢!”   她转过头,瞧着汤汁溅得到处都是,心里一急,略显丰腴的手一下便朝严若南的手抓起,焦急不已。   “烫伤了没?给娘瞧瞧,哎哟哟,都烫红了一片了,这可怎生是好啊,过几日还得乡试呢,可别耽搁事了!”   严夫人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当下自责不已。   “都怪娘不好,这汤盅应该晾晾再端来你面前的。”   “我没事。”严若南将手抽回,“娘,我吃饱了,不吃了,你把它端走吧。”   严夫人还待说什么,那厢,严若南已经重新拿起了书卷,她欲言又止了一番,末了拿帕子擦了擦桌上沁出的汤汁,叹了一声,起身往外走。   阖门之前,她轻声道。   “早点歇着,明儿还得早些起来呢。”   “嗯。”严若南轻轻的应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被阖上。   少了严夫人的唠叨,屋里一下就静了下来,一盏油灯点着,豆大的光团散发出柔柔的橘光,外头秋风呼啸,屋里却暖和又温馨。   严若南的心却静不下来了,他的视线盯着手中的书卷,心思却全然没有在上头。   第二次了!   短短的一日,他已经第二次想起卫平彦了!   第一次是日间在江家私塾,因为一声平一,少年郎的声音拔高而略显失真,他错听成了平彦,还有一次便是今晚,他阿娘口中害他们严家破了大财的卫家。   为何,为何还要再提那事!   严若南摔了手中的书卷,只听“刺啦”一声,书卷破了一页,他全然不觉,只双手插进发间,苦恼又愤恨的扯了扯。   卫平彦——   卫家——   为何还要提这件事,为何还要如此阴阳不散,他这辈子,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卫家事!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又被打开了。   心烦意燥的严若南拧了拧眉,压抑着怒火,声音犹如从喉咙间挤出来一样。   “娘,我说了,我吃饱了,再看一会儿书就歇下了——”你不要再来……   他转过身,声音戛然而止。   原先预料的严夫人没有在门口,只见大门敞开,望出去外头黑黢黢的一片,夜色浓郁得好似那许久未铲锅灰的锅底,秋风呼啸而过,有簌簌噗噗的声音伴随,远远的地方,有几声犬吠声传来,声音有点凶,有些突然。   严若南惊了一下。   半晌后,他犹豫了一瞬,手撑着梨花木的案桌,慢慢起身,抬脚走到门口。   左右看了看,只见外头空无一人,倒是有秋风卷着落叶的动静。   “原来是风啊。”严若南松了口气。   他摇了摇头,心里暗暗责怪一声阿娘做事不利索,走了也不把他的门阖好。   正待他阖上门时,倏忽的,变动乍起。   只见此地突兀的起了一阵飓风,风很大,也很强劲,它以凛然的姿态冲开了木门,只听“砰的”一声闷沉声,严若南被刮到半空中,继而重重的砸进了墙壁。   这一下的力道不轻,疼得他倒抽凉气,呼哧呼哧的喘着。   严若南惊魂未定的抬起头。   下一瞬,桌上的油灯熄灭,一缕青烟腾空,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人都是惧怕黑暗的,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黑暗中,我们瞧不清里头隐藏着什么。   说到底,人惧怕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那一份未知。   而人的想象,它更是会无限的扩大这一份未知。   严若南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剧烈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耳朵鼓涨,好似有人在他耳边擂着巨鼓。   半晌,他找回了些许心神,瞪圆了眼睛,惊疑不定的探究,黑暗中到底藏的是何物。   “谁,是谁?咳咳!”严若南厉声喝了一声。   这一声太急,带动胸腔处的伤口疼痛,他当即捂着胸口,狼狈又徒劳的看着前方。   倏忽地,他瞧到黑暗中有两只幽寐的眼睛,圆圆的,闪着幽冷的青光,就像兽类一样。   还不待他揪心,下一瞬,那有着幽寐眼睛的影子自黑暗中朝他扑来。   与此同时,鲜血四溅!   严若南捂着自己手哀嚎不已。   “手,我的手指,啊啊啊,痛痛痛!我的脚啊……”   清风徐徐吹来,吹散了天上层层堆积的厚云,月色倾泻而下,将这一处照得很明亮。   严若南这一声惨叫太过剧烈,终于惊动了沉睡的人们。   严宅里有了人走动的声音,还有妇人惊惶的呼叫声。   “少爷,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办,怎么办……”   严夫人猛地惊醒,推了推旁边的严老爷,“当家的,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   “哪呢?”严老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哈欠打了一半含在嘴里,惊疑不定,“这——”   “好像是有人在惨叫!”   两人侧耳听了听,同时从床上跳起来,“坏了坏了,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像咱们家南儿啊。”   严家夫妇二人急急起身,抓了件外裳,趿拉一双软鞋,慌手慌脚的往严若南的屋舍跑去。   那儿,严家仅有的一个婆子阿布婶打着灯笼,站在屋门口正六神无主,听到脚步身,她连忙回过头,像是寻到了主心骨一般,急急道。   “老爷,夫人,你们可算来了,少爷他,少爷他——”   婆子一拍大腿,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转过头,目光看向严若南那一间屋舍。   严家夫妇顺着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看,两人顿时心神大恸。   “我的儿啊……”   只见微黄的窗纸上沾了大片的血迹,鲜血如泼墨一般,触目惊心极了,屋里,穿一身常服的严若南也一身的鲜血,此时,他蜷缩在地上,脸色煞白,豆大的冷汗一粒粒的落下,与此同时,他双手交握,不住的哀嚎。   “我的手,手……我的脚,脚……痛,痛,好痛……”   严夫人和严老爷急急看去,就着熹微的烛光和月光,两人瞧见严若南的手上血肉模糊,仔细一看,右手光秃秃的,只剩手掌,不见手指头,视线往下,他着软鞋的脚掌也一样,上头的趾头不翼而飞了。   十指连心,失了手指和脚趾,又怎么会不痛?   严夫人受不住刺激,白眼一翻,整个人软了下去。   “夫人,夫人!”严老爷连忙搀住严夫人,惊呼不已。   他的视线扫过愣在原地的阿布婶子,气得脱下脚下的软鞋,用力的砸过去,厉声喝道。   “愣着干嘛!没用的东西,还不去请大夫!”   “哦哦,老婆子这就去。”阿布婶子回神,忙不迭的应下。   临走前,她忌惮的看了眼窗棂,只见窗棂上的血迹七零八落,仔细看,那些血迹的形状就像是一个个方块的字,歪歪扭扭,犹如小儿的涂鸦。   阿布婶子粗略的懂一些字,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勉强认出,上头写着血债血偿。   咀嚼了下这几个字,阿布婶子好似想起了什么事,惊骇不已的看了一眼沾满血渍的严若南,目光闪闪,嘟囔了一句造孽。   严老爷怒目瞪来,眼瞅着就要摘另一边的鞋子,她脖子一缩,躬了躬身,胖胖的身子颠颠,打着灯笼,一溜烟的跑进了黑暗之中,寻大夫去了。   ……   又过两日,靖州城,码头边。   都说秋老虎秋老虎,这秋日的日头烈,那也是会晒死人的,江风徐徐的吹来,为码头边忙碌了一整日的力工带来一份沁凉。   夕阳照耀下,一艘大宝船朝岸边驶来。   “咱们到了郡城,先去客栈歇歇脚,你们好好歇着,我去找个中人,看看能不能寻个小院子,咱们赁一处院子,再寻个婆子做饭,到时你们吃一些清淡的,倒是比吃外头的好,回头不会闹肚子。”   顾昭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安排,视线扫过潘寻龙、卫平彦和赵家佑三人,瞪了瞪眼。   “听到没?”   “听到了。”三人异口同声。   卫平彦:“表弟,你自个儿瞧着办就成。”   “就是!”潘寻龙嘿嘿一笑,“顾小昭你忘了吗?我爹,还有他娘,他们都特意交代过了,让我们在外头一切都听你的,我们可不敢不听话。”   他扶住顾昭的肩头,推着她往前走,嘴里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顾昭:……   她扭了个身,避开潘寻龙,道,“小潘哥,你说话就说话,莫要黏糊,好,既然听我的,一会儿跟着我走就成。”   潘寻龙看着空荡荡的手,皱了皱眉,嘀咕一句小气。   末了,他瞧见旁边的卫平彦,一把揽住卫平彦的肩膀,寻求认可,“是吧,顾小昭小气死了,黏糊一下都不成!”   卫平彦皱眉去瞧潘寻龙的手,用力的扒拉掉。   潘寻龙:……   “欸!让我靠一下怎么了?”   卫平彦认真,“不行,你太重了。”   潘寻龙悻悻,“小气。”   顾昭去甲板上瞧行程,手诀一翻,控制着风力,不急不快的推着宝船前进。   潘寻龙胳膊肘顶了顶赵家佑,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他的小眼睛瞅了瞅顾昭的背影,又瞅了瞅卫平彦,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还是家佑好,他们表兄弟两个都小气!一个嫌我重,一个嫌我黏糊,亏我们这几年都在一道耍,我和他们啊,大概就是书里写的白首如新,和家佑你嘛,大抵就是倾盖如故了。”   顾昭头也不回的没好气道,“小潘哥,你瞎说啥呢。”   卫平彦声援,“就是就是。”   “成,我不瞎说了。”潘寻龙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赵家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这知州家的公子,脾气倒是真的好,人还没架子。   ……   到了祈北郡城,顾昭一行人意外的发现,这一路上倒是萧条,全然不像她们之前来过时瞧到的模样。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秋日日头尚长,落日的余晖还明媚着,路上已经不多人了,就连路两边的店肆也关的关,就是还开着的店肆,掌柜也百无聊赖的支着脑袋,门庭罗雀。   偶尔瞧到几个行人走过,形色匆匆的模样。   “真怪,郡城的人,都这么早就准备歇了吗?”潘寻龙诧异。   “没呢,我小时候住这边,夜里也热闹着呢。”   卫平彦跟着四处探看,倏忽的,他好像瞧到了什么,动作利索的往顾昭身后一躲,目视前方,坚决不再瞧那个方向。   这动静其实不小,潘寻龙和赵家佑都注意到了,两人好奇的瞅了过去。   下一瞬,他们也连忙回过头,不敢再多瞧。   顾昭看了过去。   那处是路口的位置,只见有几个妇人正蹲在地上,面前备了几碗小菜,有荤也有果子,烟火点燃,青烟袅袅腾空,嘴里念念有词,手中不断的化着元宝。   明亮的火光中火一簇簇的窜起,好似在干架一般。   灰烬盘旋的腾空,插在地上的香也燃得格外的快,就好像有看不见的影子蹲在旁边,贪婪的吸着烟火的香气。   这是在祭奠孤魂野鬼。   活人祭奠孤魂野鬼,只有不太平的时候才做这事,意为安抚亡魂,就像是上供,让它们别闹了的意思。   顾昭:……??   这祁北郡城又出事了?   瞧着化宝的妇人,还有她们旁边围成一圈,瞧不清面容又相互干仗抢元宝的孤魂野鬼,顾昭都不禁感慨了一句。   祁北城,当真是多灾又多难的一处地儿啊。   …… 第177章 (捉虫)   路口,阿布婶子化了最后一张元宝,瞅了瞅插在地上的香。   香条燃得极快,猩红的火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只见青烟袅袅腾空,转眼就要燃到香脚的位置了。   她抓过篮子起身,目光仓皇的四处看了看,眼里闪过一道俱意。   下一刻,回头喊道。   “大嫂子,我……我就先回去了。”   “哦哦,好的,阿布妹子,你事儿忙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收拾,不打紧。”   蹲地的几个妇人抬起头,摆了摆手,示意一会儿忙完了,她们会将这一处的灰烬清理干净。   “多谢多谢。”   阿布婶子瞧着地上的香条彻底熄灭了,紧着就将摆供的小碗碟往篮子里搁。   说来也怪,这些东西都是她亲手做的,端来的时候什么样子,她再清楚不过了,如今这些肉食都失去了颜色,瞧过去也干干柴柴的,就连摆盘的果子也蔫了许多。   就像,就像真有鬼在旁边享受了供奉,吃得特别的干净!   阿布婶子心里惊得厉害。   她收拾完碗筷,脚步颠颠,胖胖的身子瞧过去有些灵活,瞅着就要往巷子里走去。   顾昭暗道一声,“不好!”   潘寻龙好奇,“怎么了?”   旁边,赵家佑也紧了紧背上的书笈,同样好奇的看了过来。   唯一没有吭声的是卫平彦,他是半猫,虽说修为不深,天眼还是开了的。   他藏在顾昭身后,偷瞄了一眼离开的阿布婶子。   只见她臂弯间挎着篮子,抬脚昂胸的往前,全然不知道在她的背后,原先抢香火元宝的鬼魂停顿了一瞬,再抬起头,那鬼眼里有着馋意,又有着贪婪,它们晃晃悠悠的转身,飘忽的跟在了那胖胖的身子后头。   “孤魂野鬼缠上她了。”顾昭压低了声音。   什么?缠上了!   那该如何是好?   还不待赵家佑几人说话,就见顾昭伸出手,手心一翻,上头便出现了叠好的金银元宝。   火光“腾的”一下燃起,明亮的火光撩过纸折的元宝莲花,青烟腾空。   下一瞬,原先要跟随阿布婶子的孤魂野鬼脚步一顿,瞧着漫天下起的金银元宝雨,目光里的贪婪更盛了。   “好多,好多……好多元宝,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幽幢的鬼影阵阵交错,众鬼瞅着对方的眼神皆是不善,倏忽的,金银雨中有朵朵莲花泛着金光飘落而下,众鬼停滞了一瞬。   金银雨寻常,这带着功德之力的莲花可不寻常。   众鬼转过视线,注意了到正在化宝的顾昭,心里一紧,有莫名的压迫感传来。   就像老鼠见到大猫一样,是天敌的气息。   顿时,它们缩了缩身子,不敢再放肆了。   那厢,众鬼被这金银元宝吸引了注意力,阿布婶子的身后干净极了,只见微胖的身子脚步颠颠,走了一段路,拐了个弯便不见踪迹了。   顾昭放心的收回视线,对潘寻龙几人解释道。   “没事了,它们这会儿光顾着领金银元宝,没空缠那阿婶了。”   ……   都是些孤坟野鬼,平日里没有后辈供奉,顾昭瞧了瞧,索性燃了一扎的香,只见她掌心拂过,香头倏忽的被点燃,猩红的火点有烟气冒出。   顾昭弯下腰,将这些香往地上一插,眼睛瞟过聚拢过来的众鬼,道。   “请你们吃顿好吃的。”   末了,她眼睛瞪了瞪,不忘警告道,“不要打架啊,一个个的来,吃完了就回鬼道去,不要在人间游荡,知道没?”   “啊啊,这小郎真的瞧得到咱们,吓人吓人!”   鬼音幽幢的传来,鬼影攒动,隐隐绰绰,此处的风炁愈发浓郁了,有阴森幽冷之感弥漫。   祭奠供奉的几位妇人搓了搓肩膀,目带俱意的相互对视一眼。   以往她们祭奠,动静好像没有这么大。   正巧天色也逐渐黯淡了,几人快快的烧完元宝,紧着就要离开。   顾昭一边化宝,一边和赵家佑三人道。   “供奉孤坟野鬼也有诸多忌讳,一个弄不好就会被鬼缠上,鬼物贪婪又诡谲,还欺软怕硬,刚才走的那位阿婶应该是遇到事了,心神尤其不宁。”   “这心神不宁,身上的阳气就弱,阳气弱,鬼物就欺她好欺,想着跟她回去,回头闹些小动静,别的不说,混几顿饭吃吃还是成的。”   潘寻龙附和,“这就跟柿子挑软的捏是一个道理。”   顾昭笑道,“是,就是这个理。”   ……   顾昭焚香化宝的动作没有隐藏,那厢,落人一步的两位妇人推搡了两下,互相瞪了一眼,瞅着顾昭这边,交头接耳的小声说话。   “阿姐,这小郎瞧过去好生有本事!”   “哦,就这么一瞧,你就瞧出人家有本事了?你这眼睛是开了光不成?”   年纪稍大一些的妇人头上缠着青巾,她听了缠花巾妇人的话,当即皱了皱眉,两人平日里抬杠惯了,她下意识的就反驳了一句。   “阿姐,说什么话呢!”花巾妇人一拍对方的手,不赞同道。   “你没听到他说的话吗?那是一眼就瞧出阿布大妹子这两日遇到不太平的事了,瞧着几人的模样,一看就是外乡人,这一瞅就瞅出缘由,不是有本事是什么?”   “说话就说话,打人手作甚?”青巾妇人扭了扭身子,“瞧你这话说的,就阿布大妹子那事谁还瞧不出来啊,不遇到事,这也不会来路口化宝烧香,供奉亡魂啊。”   花巾妇人不服气,“那他手中出现的香和元宝怎么说,我可是瞧到了,就那么一下,他手中就多了金银元宝和线香,原先可没有的。”   两人嘀嘀咕咕个没完,顾昭笑了笑,几步走了过去,问道。   “两位阿婶,祈北郡城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的视线扫过周围几眼,继续道。   “上一回来,城里还热闹着呢,眼下却有些萧条。”   两位妇人瞧了瞧顾昭,视线一转,目光扫过潘寻龙,赵家佑和卫平彦三人。   只见他们穿一身的儒衣,腰间系同色的宽幅腰带,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踩祥云皂靴,一副书生郎的打扮。   两位妇人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俱是变了变。   “敢问几位郎君,是否是来郡城赶考的秀才公?”   顾昭回头看了潘寻龙几人一眼,笑着点头,道。   “我这三位阿兄是,不过我不是,我就跟着过来凑凑热闹罢了。”   两位妇人看了看顾昭一行人。   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好小伙子,尤其是面前这个说话的小郎,只见他十六七岁模样,虽然不如同行的几位兄长个子高,也不如他们壮实,看过去更显弱质一些。   不过,他的个子也不矮,瞧过去也是身量颀长的模样,面容白皙,眉眼精致若好女,偏偏身上有股蓬勃的朝气,笑时有如清风拂面吹来,让人心生亲切和好感。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忍心见这一行人遭了难,遂拉过顾昭,瞅了瞅周围,压低了声音开口。   “咱们祈北这两日是不太平!小郎几位小心一点。”   “是是,不太平,对了,我名字里带了个芬字,大家都叫我阿芬婶子,阿姐她名字里带了佳字,你们喊一声阿佳婶就好。”   花布头巾的妇人指着年长的青巾妇人,开口介绍道。   顾昭看了过去,唤做阿佳婶子的妇人点了点头,她的面容瘦削又寡言,比旁边的阿芬嫂子更显严肃。   “两位婶子好,我叫顾昭,你们唤我一声小顾就成。”   阿芬婶子话多,当即就道。   “小顾,婶子不是吓唬你,瞧着这天色就要暗了,你们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夜里别出来瞎晃,听到旁的动静也别多事。”   “前两天夜里,我们祈北城一下就出了六起骇人的事,各个都是读书人!刚刚那阿布大妹子你瞧到了吧,就是你说心神不宁的那个大妹子,她主家就是其中出事的一户人家,那少爷还是个秀才公哩,脑袋聪明着呢,文章做得可好了!”   阿芬婶子语气夸张,比划了下手。   “要是没出意外,这次乡试过了,他就是举人老爷了,明年春闱后,那更得是京城里的状元郎!打马游街,威风着呢!”   “噗嗤。”潘寻龙忍不住笑了一声。   下一瞬,他见两位阿婶瞪着自己,连忙摆手,道,“你们说,你们继续说,方才风大呛了我一口,在下失礼了!”   两位婶子也不好和这差不多能当自己儿子的年轻人计较,摆了摆手,继续道。   “现在不成了,那少爷是状元郎当不成,举人也当不成了!”   说到这,两人的声音里都带上几分俱意,几分稀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嗓子都低了好几分。   秋风萧瑟的吹来,呼哧呼哧,逢魔的黄昏时刻更添几分暗沉,尤其是空气中还有香火元宝燃尽的烟气,更为两位妇人压低的声音添一些诡谲。   “他们都被邪物咬了手指和脚趾,剩下光秃秃的手掌和脚掌,吓人得很!半夜老大夫去看诊,都吓得想跑人呢!”   这话不假,宝安堂的老大夫见多识广,乍一看这血糊糊的手和脚,那也是被吓得不轻,尤其这事还是发生在夜里时候,那伤口怎么瞧,怎么像是被兽类生生咬下来的。   阿佳嫂子心有余悸的附和。   “就是,都成废人了,还怎么科举?生活都老大难了!”   “我听说那血溅得老高了,偷偷的和你们讲啊,我听阿布那妹子念叨过,那血迹瞧过去就像小孩子涂鸦,仔细一看,上头分明写的是血债血偿!”   说到这,两个妇人齐齐的打了个哆嗦。   末了又道。   “就因为这几起骇人之事,我们这才搭伴在这儿供奉祭祀,燃个香火,化点元宝,让那些冤魂认准了债主,莫要寻错门了。”   顾昭一行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慎重。   顾昭:“都是读书人吗?”   阿芬婶子点头,“都是读书人,有两个读的不多,不过也上过两年私塾,三个还在私塾进学,还是白身,阿布妹子主家那户人家姓严,最有出息了,是一位秀才公。”   说完这话,她倏忽的皱了皱眉,陡然想起一事,暗暗嘀咕道。   “说来也巧,这六户人家的小子也都相识,小时候在同一处私塾开蒙,城西那处,嘶,好像叫什么江家私塾,嗐,搞不懂搞不懂,我家也没个娃娃在那儿读书。”   阿芬婶子挥了挥手,就像要把这事的晦气挥散。   末了,她瞧了瞧天色,挽过旁边的阿佳婶子,道,“好了好了,你们小心一些就成,夜色也暗了,你们赶紧去客栈入住吧,我们也家去了。”   “阿婶等等。”顾昭拦住人,“你们都是当地的,知不知道这哪户人家有将院子短租的?我这三位兄长过几日就要乡试了,我想着干脆租下一处院子,好歹清静一些。”   “没了。”阿芬婶子还未说话,旁边寡言的阿佳婶子先开口了。   “往年是有,今岁不太平,出事的又都是读书人,大家伙儿也怕,屋子干脆都不租了,宁愿不赚这笔银子。”   “小郎几个还是去客栈吧。”   阿芬婶子点头,“对对,去客栈。”   “我和你们说,走过这两条街,再往右拐,你们会看到一处内河,河边那栋恁气派的三层高楼就是客栈,多福客栈,环境好,掌柜的脾气也好,生意好着呢!”   顾昭笑道,“成,多谢两位婶子了。”   ……   分别后,顾昭一行人直奔两位婶子说的多福客栈,在走过两条街,又一个拐弯,前头豁然开朗,就见一条银带样的内河横穿而过。   秋风吹拂,江面微微发皱。   楼宇依河而建,一半木桩打入水底,支撑而起,一半在岸边,只见其四角飞檐,上头坠一长串的红色灯笼。   此时天色刚刚昏沉,店家已经点起了蜡烛。   灯笼随风摇摆,岸边柳树垂河,湖光绿影,自有一股风流旖旎之意。   ……   多福客栈。   顾昭定了四间客房,在二楼,同排的四间房,有什么动静也能及时的察觉。   潘寻龙三人一上楼便将自个儿的行囊先搁屋里,简单的洗簌了下手脸,这才下楼和顾昭汇合。   客栈的大堂里,顾昭已经点好了饭食,几人下来时,小二正在往众人的杯盏里倒茶水。   “多谢小二哥了。”顾昭端起杯盏,对小二笑了笑。   “没,没什么。”   小二的面皮红了红,偷偷的又觑了顾昭一眼。   乖乖,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郎呢,说是女郎扮的都成,偏偏那一举一动从容又淡定,冲自己笑的时候也自然,让他忍不住为自己方才想着他是女郎的想法而惭愧。   那厢,几人落座,顾昭将桌上的那道清蒸鲜鱼调换了下位置,搁到卫平彦面前,托着腮笑道。   “表哥,吃吧,特意为你点的,来,吃鱼肚子,鱼肚子最嫩。”   潘寻龙发酸了,“我也喜欢吃鱼肚子。”   顾昭敷衍,“下次吧,这次给表哥,你瞧表哥的脸蛋都憔悴了,小潘哥你吃肉。”   潘寻龙:……   下次下次,他和这兄弟俩一块吃了这么多餐的饭,回回这鱼肉都是下次,下次却永远也吃不到。   罢罢,他也该习惯了,这顾小昭的心,它就是生得发偏了,也就只有大黑能和卫平彦平分秋色!   潘寻龙神情恨恨的咬下了一口肉,倏忽的睁大了眼睛,继而用力的嚼了嚼,咽下。   “唔,顾小昭,这肉的味道着实不错!”   顾昭笑眯眯,“是吧,我能给小潘哥不好吃的么,这祈北郡城颇为出名的一道菜便是粉蒸肉,外头的米粉蘸酱,又糯又香,里头的肉酥脆又而爽口,咬下一口,嚼一嚼,简直满口香,不小心舌头都能吞下去呢!”   旁边的赵家佑听了跟着一乐,“我都听馋了。”   顾昭:“馋了就吃呀,别客气。”她拍了拍腰间,颇为豪气,“别怕,我兜里有银呢!”   潘寻龙哼哼:“算你小子有良心。”   “我一直都有好不好。”顾昭跟着贫嘴。   她的视线扫过,注意到卫平彦筷子在碗里动了动,另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怎么了?表哥怎么好像没什么精神?”顾昭伸手就要往卫平彦的额头探去,“生病了?水土不服?”   潘寻龙和赵家佑听了也是一急。   “乡试在即,可别生病了。”   “是啊,回头还有场硬仗要打。”   这乡试可不容易,一考就是三场,每场便是三天两夜,到时吃住都在里头,这时候要是病了,到时的考试就难熬了。   卫平彦:“我没事。”   顾昭:“怎么可能没事,你都不爱吃鱼了。”   往日里,卫平彦可爱吃鱼了,多福客栈别的不说,这菜色着实不错,鱼也鲜活。   人的精气神如何,最是瞒不住了,眼下表哥连爱吃的鱼都不吃了,铁定是心里搁了事。   卫平彦顺着顾昭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的筷子上,只见自己的筷子在空盘的地方扒拉了两下,瞧着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实则是吃了个空。   他面皮一红,羞赧道,“失礼失礼了。”   顾昭:“说说吧,这是怎么了,你不说,闷在心里我们怎么知道?”   卫平彦迟疑了下,“方才那阿芬婶子和阿佳婶子说的那事,那几个没了手指脚趾的人,他们求学的私塾我知道。”   顾昭回忆了一下,“江家私塾?”   “恩。”卫平彦点头,声音有点轻,也有点恍惚,“我小时候就是在那儿开蒙的。”   顾昭眉眼拧了拧。   窗棂上犹如小儿涂鸦的血迹,上头血淋淋的写着血债血偿,可见,这其中必定有大仇。   不过,它不夺人性命,反倒是让这几人没了手指脚趾,不论这是何方神圣,它对自己所做之事皆清醒,也多有克制。   顾昭不是太想趟这滩浑水。   五年前,她和潘知州谈过,庆德帝犹如被操纵的木偶,被那背后之人以长生和富贵权势作饵,无知无觉中,被诱着做下诸多恶事。   这一事让顾昭心生警觉。   她思量许久,数个深夜里仔细的剖析自己,倘若她是那幕后之人,她又该以何做引子来诱自己?   想了许久,顾昭觉得,倘若那人当真在背后观察自己,依着她往日的行事,必定是以不平事诱着自己,只等有一日,她一个不察铸下大错,善恶莫辨,坏了道心。   想到这,顾昭平日里行事愈发的慎重,也愈发的明白一个道理。   有的时候,表面的恶不是恶,表面的善,它也不是善。   卫平彦振作了下精神,“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真没事,就是乍然听到江家私塾,心里有些不平静罢了。”   他看了看几人,招呼道,“咱们先吃饭吧。”   这时,旁边擦桌的小二听到顾昭几人的谈话,一脸惊奇的插话道。   “几位客官也知道那几位儿郎手指,脚趾被断之事啊?”   顾昭点头,“在路口那儿听了两耳朵。”   听到那些阿婶在烧纸,小二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模样。   “烧纸给孤魂野鬼有什么用,此事必定不是恶鬼所行,是精怪,一定是精怪做的!”   顾昭:“哦?小二哥,这话怎么说?”   店小二也不卖关子,“别瞧我是个小二哥,这祈北郡城大大小小的事,我知道的可多了,旁的不说,那给他们出诊的宝安堂老大夫,他是我伯公!”   他拍了拍胸膛,自豪得不行。   “嫡亲亲的!”   “哈哈。”顾昭忍不住一笑。   店小二瞧着顾昭那俊俏的脸蛋,又是面皮一红。   真是没天理,这一个小郎,怎能生得比他们巷子的杏花妹子还要俊俏哩?   他紧了紧话头,不好意思说别的了。   “咳,我听我伯公都说了,那伤口都是兽类啮咬的痕迹,那严郎君也说了,当时一阵怪风吹来,屋里的灯烛一下就灭了,天很黑,他就瞧到两粒圆圆的眼睛,这么大!”   店小二倏地加重声音,比了个荔枝大小,冷不丁的,卫平彦三人被吓了一跳。   潘寻龙小声,“这小二哥倒是可以去说书了!”   真是甚得说书先生敲击惊堂木的精髓。   店小二嘿嘿笑,“我们客栈说书的是我叔公,等他退了不做了,掌柜的准备让我顶上。”   顾昭:……   她迟疑了下,“这掌柜的又是你的——”   “我阿爷!”店小二更自豪了!   顾昭:……   “失敬失敬,原来是少东家啊。”   店小二乐得不行,摆了摆手,继续方才的话题。   “那严家郎君说了,那眼睛幽光闪闪,就是兽类的眼睛,我伯公在一户人家的地上捡了根蜡烛,就是那蜡烛上都有啮齿的痕迹呢,绝对是野兽精怪!”   潘寻龙好奇,“是什么野兽?”   店小二扬了扬布巾,“嗐,这我哪里知道,野兽不都是尖牙利齿的嘛,你们啊,夜里别到处乱跑就成,严家已经托人寻道长了,估计过几天就该太平了。”   “好了好了,我忙去了,诸位慢吃哈,添茶再唤我!”   潘寻龙:“好嘞,多谢小哥。”   他笑着说完,才回过头就见顾昭拧眉模样,不禁问道。   “顾昭,怎么了?”   顾昭没有答话,她看了一眼卫平彦,只见卫平彦整理好心情,将江家私塾抛掷脑后,筷子一夹,神情认真的吃着鱼,他越吃越畅快,越吃越觉得美味,举箸的动作也更频繁了。   顾昭:……   她却没心情吃了。   鲜血淋漓的血债血偿,表哥待过的江家私塾,还有,为何那东西报仇不夺性命,只咬下手指脚趾,除了让他们没了手指脚趾,身体残缺不能再举业,数年的苦读付之一炬,还有一个原因啊。   它夺的是手足,是手足啊!   ……他们夺了它的手足,是以,它也夺了他们的手足?   顾昭猜测。   而且,据她所知,爱咬蜡烛的精怪是猫妖,所以,这两日在祈北郡城引起动荡的——   难道是……小狸?   …… 第178章   顾昭瞧了一眼卫平彦,心里有了猜想。   姑妈回玉溪镇的时候说了,平彦表哥自小聪颖,是以,她和卫蒙姑父送他去私塾开蒙,私塾的先生对表哥期许颇高,平日里难免多看顾了一些,时不时的还会开些小灶。   不想,先生这一举动,竟然给卫平彦引来了学堂里其他同窗的嫉恨,冷言冷语就罢了,暗地里小动作还不断。   平彦表哥性子软和,受了欺负也没和家里人说,后来,那些人愈发的变本加厉,在冬日的一日,竟然将卫平彦推到了河里。   卫蒙姑父瞧到,当即跳下河施救。   只是那年的冬日实在太冷了,好不容易救上来时,两个人都不行了……   是小狸,小狸咬下了自己的两条尾巴,舍下一身性命和修为,救回了表哥,却没有救回姑父……   从此以后,姑妈和表哥再也没有见过小狸了,不知生死。   ……   顾昭心里五味杂陈极了。   卫平彦注意到顾昭的视线,停了箸,从碗里抬头看了过去,末了又扒拉了几口饭,囫囵的问道。   “表弟,做甚一直瞧我?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了。”   多福客栈的掌柜是个朴实的老头儿,他希望入住客栈的旅人都能和客栈的名儿一样,是有着多多福气的人,这福气多多,怎么能少得了多吃饭?毕竟有一句话叫做能吃是福嘛!   是以,多福客栈吃饭的碗都颇大。   卫平彦的脑袋从碗里抬起来,衬得那脸蛋愈发的小了,在顾昭看来,这吃饭的不是她表哥,是她家大白猫啊!   顾昭整理了下心情,笑眯眯道,“我知道,没事没事,我就是瞧着表哥吃得香,又憨又可爱,难免就贪瞧了两眼。”   卫平彦:……   潘寻龙翻了翻白眼,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多大的人了,还又憨又可爱的,这顾小昭啥都好,就眼神不太好!   桌子下,顾昭狠狠的朝潘寻龙的脚背踩去,在他跳起来之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钉在桌上,末了,眼神还剜了剜他。   “没事吧,小潘哥,可是饭菜不和胃口?”   小潘哥,这是嘲笑谁呢!   潘寻龙委屈的觑着顾昭,眼里都是讨饶。   错了错了,他没有吐槽。   “没,没事,我就是吃多了,噎着了!”   顾昭哼哼一声,这才松了搁在潘寻龙肩上的手。   旁边,赵家佑见到顾昭和潘寻龙你来我往暗斗的这一幕,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们俩倒是默契十足,眼睛一瞪,就知道对方心里想啥了,好了好了,快吃菜吧,回头该凉了。”   卫平彦:“对,表弟快吃。”   这么一插科打诨,卫平彦便忽略了顾昭方才略显复杂的视线,劝着顾昭赶紧吃饭。   “这就吃。”顾昭抓起筷子,心思在心里转了转,没有和卫平彦说出自己猜测的事。   她暗暗盘算着,只等天黑,大伙儿都歇下了,她问明这六户人家的居处,亲自上门察看一番,寻到小狸再说。   只是猜想的事,总不好让表哥跟着担心和空欢喜。   ……   天色愈发的黑了,秋日的天空格外的高远,夜色下,天空泛着幽蓝的光,一轮峨眉月冷冷的挂在天畔。   群星点缀,街道外头传来梆子的声音。   “梆,梆梆!”   “梆,梆梆!”   “梆,梆梆!”   多福客栈里,小二正拿着扫帚清扫大堂,听到梆子声,他侧头听了听,心里数着梆声和节奏,嘀咕道。   “一慢两快,连打三次,唔,这是三更天了啊。”   似是应和他的话语,外头传来更夫嘹亮又拉长的声音,中气十足。   “三更天,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小二颇为自豪,大拇指一擦鼻子,做了个吸气的动作,自娱自乐的喜上眉梢。   “不愧是我,耳朵又灵又聪明!”   “呵呵。”这时,旁边传来一阵浅浅的笑声。   小二抱着扫帚,心里跳了跳。   近来祁北郡城可不太平,这深夜里突然的笑声,真是令他焦心啊!   他的目光急急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待看到笑声的主人时,心里松了口气。   “是你啊。”   随即,他有些抱怨的嗔了一眼来人,不见外的数落,道。   “走路也没个动静,就跟脚上长了猫垫子一样,突然出声,老吓人了,我这一颗心好悬没被吓坏了!”   顾昭愣了愣,随即笑道,“对不住了,少东家,下回,下回我的脚步声一定重一些。”   “没,没事。”小二瞧着顾昭眉眼都是笑意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多做计较,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他在心里再一次感叹,这一个郎君怎么能生得这么俊俏哩,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明明大家都有的东西,他的就格外好看!   小二又是羡慕又酸溜溜。   顾昭:“少东家,我想问问,祈北郡城前两日出事的人家都是哪几家,他们的居所在何处?”   小二挠了挠头,“倒是不好意思叫少东家啦,阿爷瞪我了……哦,你说那几户人家啊,这话你问我就问对了,旁人不定有我清楚,像那本来要参加秋闱乡试的秀才公,他姓严,名若南,宅子落在城南的轩石轿街。”   “真是可惜啊,这严家这几年是走落魄路了,要知道以前,他家在城东的平湖街可是有宅子的,小郎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我们祈北郡城有一句话叫做东贵西贱,南富北贫,这严家在城东有宅子,旁的不说,那祖上也是阔过的!”   小二比了个大拇指,顾昭被他的一句阔过逗乐了。   随即,小二哥面上带上了唏嘘。   严公子的才识不错,这次的乡试要是中举了,明年春日的春闱就能入芙京赶考,眼瞅着严家又要起来了,却出了这事,这不是严公子一人遭难,这是整个严家的灭顶之灾啊。   唏嘘,着实令人唏嘘!   “多谢少东家,夜里早点歇着。”   顾昭从小二那儿知道了六户人家的信息,笑着道了谢,这才转身离开。   “客气客气。”   小二在顾昭走后,拿着扫帚又扫了一会儿地,倏忽的,他停下了动作,抱着扫帚在那儿拧眉,自言自语,道。   “哎?不是,怎么那小郎问啥,我就答啥了?”   他摇了摇头,有些不解。   自己有这么好说话的吗?   总觉那小郎为人有种魔力,瞧着他点头附和,自己那是搜肠刮肚也要将话继续讲下去。   可怕可怕!   难怪他说书的叔公都说了,色令智昏……这生得俊俏的人,他就是可怕!   ……   顾昭寻到严家,此处风炁骤起。   周围一片的漆黑,一栋栋宅子隐在夜色之下,就像一只只蹲地的巨兽,宅子的大门就是那巨兽的嘴巴,幽幽寐寐的瞧不清全貌。   严家除了傍晚在路口烧纸的阿布婶子,竟然无一人……严老爷,严夫人,还有那被咬下手指脚趾,本应该在病榻上休养的严若南,竟然都不在家中。   顾昭侧头朝四周望去。   秋风簌簌的吹来,带着一分呜咽幽鸣声,她手中提一盏六面绢丝宫灯,风吹得衣袍和发丝微微飘扬。   这大半夜的,人都到何处去了?   ……   与此同时,长白山崎岖的山路上,被顾昭念叨的严家人正跋涉着。   只听一声闷哼,严若南脚上踩了个浮土,一个踉跄,本就受伤的右脚吃痛,面色一白,又是一阵冷汗下来了。   “南儿,南儿,你怎么样了,啊?让阿娘瞧瞧。”   严夫人着急,一个飞扑过去,拿着帕子擦了擦严若南额头上的冷汗,紧着又去看他的伤脚。   这一看,她顿时手抖了抖,捂着嘴巴,眼睛里瞬间有泪花涌出,带着哑意的声音又开始一叹三叠的哭嚎了。   “我的儿,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遭大罪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只见包扎着白布的伤处又有鲜血沁出,血迹一下就将白布晕湿润了,灯笼和月色的映照下,格外的触目惊心。   严老爷跟在后面,眉头紧锁的不断叹气。   曲烟瞧了瞧,眼里有同情之色,“道长,严公子真可怜,严夫人和严老爷也可怜。”   被他唤做道长的人约莫三十来几,皮肤紧实,面色红润有光泽,蓄着短短的口字须,夜色下,那炯炯有神的眉眼里好似有精光闪闪。   此时,他穿一身布衣道袍,宽袖盈风,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和竹筒,上头别着白玉手柄的羽扇。   仔细一看,在羽扇的旁边还坠着个大烟杆子,瞧着不像正经的道人,倒像那等骗吃骗喝之辈,不过,细细看两眼,却也别有一番风流肆意人间的逍遥客姿态。   要是顾昭在这,定然能认出此人。   他就是六年多年前,时常跟在孟风眠旁边的安山道长,韩子清道长的师弟,而他旁边小道打扮的青年人,自然是王府的小厮曲烟。   听到曲烟的话,安山道长摸了摸短髭,目光看向严若南,开口道。   “严公子,不若你和严老爷,还有严夫人,先在这好生歇歇脚?贫道自个儿寻那精怪去,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安山道长手中出现一个罗盘,他低头看了看,又拧着眉掐指算了算,目光抬起,朝长南山的南面看去   “不行!”严若南绷着脸,声音硬邦邦的拒绝。   旁边的严夫人和严老爷对视一眼,眼里有着不安。   眼下瞅着差不多该是三更天时候了,夜黑又风高,夜晚的祈北郡城静,这山林只有更静。   只听山风呜咽的吹来,刮过耳边,就像恶鬼在耳边恶意的笑过,山峦层叠,月夜下,那些摇摆的树就像是恶鬼伸出的手,冷不丁什么时候就要朝人抓来。   这有道长在旁边相伴,想着道长一身神通,心里的惊惧还会少一些,要是道长不在,他们是一刻都待不住了。   严夫人瞅过周围,惴惴不安,“道长,我们还是跟着您吧,这荒郊野岭的,我儿受着伤,我和当家的一个老,一个妇道人家,留在这儿等您……我们,我们着实不安啊!”   “严夫人莫忧,我这徒弟会留在这儿护着你们。”安山道长指着曲烟,宽慰道。   曲烟挺了挺胸膛。   严夫人:……   弟子哪里有做师父的可靠?   再说了,这可不是别的事,稍微一下还能将就,这要是真的遇到了点什么,他们几人还不够塞牙缝呢!   严若南将拐杖重新拄到咯吱窝下,咬了咬牙,硬声道。   “道长,我可以的。”   他面容上有疯狂狰狞的神色闪过,月光落在皮上,漾着森冷之色。   此时,他的声音就像地下爬出的恶鬼,似哭又似笑。   “我定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邪物竟然断我手足?还毁我前程?待它落入道长手中,我定要生啖它肉!畅饮它血!如此,方能消我的心头大恨!”   曲烟看了一眼严若南握紧的手,只见上头青筋暴起,显然这大恨不是虚言。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那就一道走吧。”   罗盘在安山道长面前悬浮,只见一道红光若隐若现的由罗盘中透出,穿透过黑黢黢的山林。   严家夫妇和严若南瞧到这一幕,对这个出门就寻到的道长更是信任。   不枉费他儿他忍痛再剜下一些皮肉,果然,这被咬的伤处就是有妖力残余。   瞧,这不是就要抓到了么?   严若南瞧着红线,兴奋得伤处的疼痛都能忘却了。   ……   一行人顺着红线,脚下贴上安山道长给予的神行符,很快,他们越过一片河流,前头是一片平整的山地,视线豁然开朗。   只见树木高耸,枝丫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鬼影,零星的有一些墓碑出现,月色下泛着森森的白。   此处莫名的有“咚咚,咚咚”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深夜里有人在敲门一般。   红线到了这一处便陡然消失了。   安山道长一挥袖,漂浮在半空中的罗盘眨眼便不见,只见他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一棵两人抱柱宽的大树上,声音沉沉。   “寻到了,在这!”   严若南捏着手,目光癫狂的看了过去。   抓到了,抓到了,马上就要抓到了!   ……   “妖孽,你残害郡城六户人家的好儿郎,闹得郡城人心浮动,铸下如此大错,还不快快现形?”   说罢,安山道长一挥袖,精纯的道力犹如一条银带一般,猛地朝枝叶繁茂的大树袭去。   瞬间,树影摇动,犹如狂风过境。   在严家人期待又愤恨的目光中,一个小小的影子掉了下来,只见它“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下巴磕地,后头有一团如火团一样的大尾巴。   曲烟瞪大了眼睛:“道长,是,是松鼠?”   难道是松鼠精?   安山道长皱了皱眉,只见他手一扬,空气中骤然起了一道风,风在小松鼠还晕头转向的时候,陡然化作枷锁,牢牢的将这松鼠缠住。   下一瞬,松鼠捏在了安山道长的手中。   曲烟瞧了一眼,啧啧了两声。   “不愧是吃肉的,这小脸怪胖的。”   好不容易从跌下树的头晕中好一点的松鼠气炸了,只见它两腮一鼓,目光凶狠的瞪着曲烟,下一瞬,它的口中倏忽的飞出两道飞光,飞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朝安山道长和曲烟袭去。   曲烟捂着脸呼痛,安山道长抬袖一挡,只听“铿锵”一声,犹如短兵相接,飞光逊色,落到了地上。   安山道长一看,这倒也不是别的东西,就是一粒板栗罢了。   “畜生好胆!”   “道长——好痛——”曲烟拖长了声音,嘶了一声,那是吃痛后倒抽冷气的声音。   严夫人见他声音里有哭腔,眼里有轻视浮过。   甫一打照面,那畜生妖孽还在道长手中捏着呢,竟然还吃了瘪?真是没用!   严夫人更是看轻曲烟了,心中却也庆幸,还好方才忍痛跟来了,就是苦了她儿遭罪。   ……   刚刚那个板栗正好打在曲烟的脸颊旁,待他放开手,上头一下就浮现起一个青肿的大包。   胖脸的松鼠乐得咕咕,咕咕的直笑。   末了,它的目光狠狠的剜了曲烟和安山道长一眼,心中哼哼。   敢说它胖?它就让他明白什么是真的胖!   瞧着落在地上的那粒板栗,大尾巴松鼠懊恼不已。   它打这年纪大的做啥,就该紧着年纪小的打,一边一个,那样才好看呢。   松鼠目光幽幽,只见它腮帮子鼓了鼓,眼瞅着就要又有两道飞光射出了——   曲烟一下就躲到了安山道长的身后,嘴里喊着,“道长,救命。”   安山道长手一紧,一把捏住了胖松鼠的嘴巴,要发射的飞光瞬间哑火了。   下一瞬,他眉头皱了皱,探头凑近胖松鼠,抽动鼻子嗅了嗅,自言道。   “怪哉怪哉。”   严若南紧张,“道长,可是有何不妥?”   “这妖炁的味道淡了一些。”安山道长一把捏着胖松鼠,将它脑袋一拨,对准了严若南,眸光发沉。   “小东西,认得这人吗?他手脚的伤可是你伤的?”   “咕咕,咕咕!”   胖脸松鼠尖细着嗓子骂神经病,它真是流年不利,好端端的睡窝里,峨眉月,月华较少,它难得偷懒一夜,睡得正香就被人扯下来了。   它瞅了瞅严若南。   呸!这晦气的小白脸,它才不认识呢!   安山道长若有所思,“看来是不认识了,你身上有那道妖气,不是你,定然也是镇日和你厮混的小妖了。”   “它咬了严公子等郡城六户人家好儿郎的手指脚趾,废了他们的手足,都是读书人,又乡试在即,数年的寒窗苦读顷刻间付之一炬……其心当真恶毒,当真可诛!”   “快说,此妖现在在何处?”   安山道长的声音不大,却如洪钟一样落在了胖脸松鼠的脑海里,它的心神恍惚了下,视线落在了严若南缠了白布的手和脚上。   被咬了手指脚趾,咦惹,才不是它和它的小伙伴呢,手就算了,脚丫子多臭臭啊。   下一瞬,胖脸松鼠的身子僵了僵。   等等,手足?毁了手足?   它想到日间去私塾玉兰树上趴着的小狸,明明那鼻子灵,闻不得花香,一闻就一个劲儿打喷嚏的小狸,春日花开娇艳时候,它却不曾一日落下过。   它说了,它不是去读书识字,是为了它的大哥,它如手足一样的大哥。   胖脸松鼠的脸一转,视线落在前头的一处空地。   那儿本该有座坟的,后来坟没了,小狸日日夜里扰着山里的清静,咚咚,咚咚个没完没了,就为了寻个鬼问问,那顾昭是谁,瞧见它大哥没!   前两日夜里,它瞧见小狸在那埋着什么,末了,它掩上土,趴在地上。   月夜下,那圆圆的脑袋搁在交叠的前肢上,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些安静,有些悲伤,它瞧了都莫名的心里发酸,都不好意思上前吵吵了。   胖脸松鼠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去瞧那写着风眠的墓碑。   小狸,小狸在洞里……   “咕咕,咕咕。”   我不知道,不干我事,臭道士你找错人了!   胖脸小松鼠扭着头,犟着嘴只道不知。   安山道长一拍腰间的酒葫芦,葫芦扭了扭,一跃跃到半空,他咬开葫芦头,仰头喝了一口,在小松鼠鄙视的目光中畅饮,末了哈哈一笑,还喊了一声痛快!   小松鼠觑了一眼。   喝大酒……瞧瞧腰间那长杆杆是啥?那不是老大爷鬼们爱抽的大旱烟么!   这又是酒又是烟的,不是好人,铁定不是好人!   “小家伙儿,教你一个乖,说不知道不认识的时候,眼睛别到处乱瞟,因为啊,你所想的会在眼睛里泄密,除非你脑袋空空,当真不知道!”   话才落地,安山道长在胖脸小松鼠惊骇的目光中,手中的葫芦朝天一丢。   葫芦猛的变大,重重的往地上砸了下去。   下一瞬,黑土四溅,其中黏腻着黑土的小疙瘩飞天。   瞧着葫芦落地的地方,小松鼠提着的心这才松了松。   原来,它方才瞧着的是这儿,不是那风眠的坟啊,万幸万幸。   预想的小妖没有出现,安山道长皱了皱眉。   那厢,葫芦中的酒水将小疙瘩上的黑土冲净,也将半空中小疙瘩的真面目露了出来,小松鼠瞧到了,终于知道前两日小狸埋的是什么。   旁边的严若南在瞧到的那一刻,眼睛瞪圆,目眦尽裂,他嘶声喊道,“手,是我的手!脚,是我的脚啊!”   他心中大恸,急急的拄着拐杖往前。   毕竟是山地,再是平整的地,它也是山石遍地凸起的地方,严若南拐杖急急的拄着,碰到石头,一个吃力点不对,当即一个踉跄,身子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严夫人揪心,急急的过去,“我儿,我儿啊!”   “手,是我的手……脚,是我的脚,我的……”   严若南状若未闻,只发痴一般的盯着半空。   那儿,黑土落地,数十个手指脚趾悬浮半空,泛着苍白,透着几分青,分不清是严若南的,还是其他五户儿郎的。   …… 第179章   峨眉月的月色清冷落下,秋风从山腹深处呼啸而来,扯着野鬼哭嚎的号子。   夜色风声,为此情此景平添几分怖人。   “……手指,脚趾……我儿的,我南儿的啊……”   不不不,这不单单是手指脚趾,这还是她家南儿的前程,她严家的富贵啊,毁了毁了,这一切都毁了!   严夫人也瞧到了这一幕,眼白翻了翻,四肢无力,瞧着就要支撑不住倒地了。   旁边,严老爷回过神,他一把馋住她,拼命的摇着,失声喊道。   “夫人,夫人……你振作一点,南儿还在旁边瞧着呢,咱们要是倒下了,南儿该怎么办?道长,道长会为咱们家讨回公道的!”   “是吧,道长。”严老爷搀扶住严夫人,视线看向安山道长,焦急的问道。   “这是自然。”   安山道长的眉眼里都是凝重,声音铿锵有力,令人信任。   “此等恶妖,人人得而诛之!严老爷严夫人莫忧,贫道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有道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严老爷松了一口气。   那厢,严若南跌倒在地,拐杖摔到了远处,他挣扎了一下,伸手去够拐杖,没有够到拐杖,颇为泄气愤怒的捶了捶地,继而怒吼一声。   再抬头,那双眼里就像是簇了一团火一样,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用残余完好的一只手和腿,挣扎的向前爬去。   “……手,脚……我的,是我的……”   他不要当废人,他要他的手脚完好无损,好好的长在他身上……江先生说了,他的文章做得极好,他要乡试,他要做解元,来年春日,他还要进芙京赶考当状元!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他可以的,他一定可以的……   严若南面上沾了黑泥,汗水一晕染,瞬间成了一条条污渍,不知什么时候,那高束的乌发上发带断裂,瞬间,长发披散而下,带着汗渍泥土,瞧过去一缕一缕的,狼狈不堪。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痴儿。”   也是痴儿啊。   曲烟面有不忍,扶着被打得青肿的腮帮子,声音含糊。   “道长,严公子好生可怜啊。”   “快说,咬了郡城六户人家好儿郎的恶妖在何处?”安山道长将手中的胖脸松鼠提了起来,再次喝问。   胖脸松鼠瞧了一眼,脑袋一别,干脆连咕咕,咕咕都不喊了。   凭什么问了就要说啊,它没脾气的吗?   它最恨别人把它从树上扯下来了!   只见那蓬松如火团的尾巴垂着,摇了摇,两只前肢交叠在一起,虽然脖颈这命门被捏着,胖脸松鼠全然不惧,眦了龇牙,还露出了两颗大板牙,白光一闪,牙口极好。   安山道长皱了皱眉,还未说话,旁边的曲烟瞧着,当下插腰,气更大了。   “哎,你个小妖精胆儿真肥,居然还敢甩脸色了哈!”   他转了转头,当即就控告,道。   “道长,这也个是恶妖!你瞧它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打了我的脸,这下都还肿着痛着呢,您别和它好言好语。”   胖脸松鼠难以置信的瞧了过去。   到底是谁不分青红皂白了?   真是猪八戒回头,倒打一耙!   “喵呜。”一声带着嘲讽的喵叫声突兀的传来,胖脸松鼠一僵,安山道长瞬间眉眼一凛,侧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峨眉月清冷,月华凝聚,犹如绸带,却又像流水,它直直的朝一处倾泻而下,因此,这月光的光亮也将那处照得分外明亮。   只见一只狸花猫卧在墓碑上,长长的狸花尾巴垂下,正好将墓碑主的名字遮住。   不知什么时候,那道“咚咚,咚咚”,犹如敲门一般的声音停止了。   “咕咕。”小狸……   笨笨笨!   这牛鼻子臭道士寻的就是你,你不思量藏好,竟然还直直的冲撞过来?这是嫌自己的命太多条了吗?   胖脸松鼠有些着急,偏偏又不敢表现出来,它就怕它一个心虚,就让安山道长瞧出来了,这小狸就是他要寻的恶妖。   呸呸呸!   小狸才不是恶妖呢!   胖脸松鼠恶狠狠的剜了严若南一眼。   定然是这个人的错,小狸多委屈啊,都被逼着咬脚脚了,平日里,小狸最爱干净了,鱼儿沾泥巴了都不吃!   奈何,安山道长没那么好敷衍。   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妖气,目里有精光闪闪,声音深沉。   “是你?”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安山道长心中却是肯定的。   小狸没有理睬,它转了转头,目光沉沉落在严若南身上,眼里有着深刻入骨的恨意。   它都饶他一条狗命了,这恶人不思量着下辈子好好悔过,竟然还敢寻个道长入山。   当真是小鬼找佛陀,不知死活!   严若南被这样的视线一瞪,从发痴的状态中回过了神,他侧头看了一眼小狸,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倏忽的瞳孔一震,继而发抖,捂着发疼的手脚,惊惧不已的哭嚎起来。   “是它,就是它啊……”   “就是这双眼睛……黑黢黢的夜里,它就是这样盯着我的,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解元状元啊……没了,全都没了,呜呜呜。”   严若南发着抖胡言乱语,被小狸这么一瞧,他竟然好似回到了前两日,那被小狸咬下手指脚趾,鲜血淋漓又疼痛欲死的夜晚。   小狸冷哼,孬货!   安山道长安抚:“严公子莫忧,贫道在这。”   安山道长的这句话不轻不重,却带上了道韵。   它犹如一道风轻柔的拂过严若南慌乱的脑海,又像高山处传来的一道钟声,幽远绵长,带给人沉静的安宁。   严若南镇定了一刻,惧意被安抚,恨意就冒头,下一瞬,他瞧着那坟碑上的狸花猫,倏忽的面目狰狞起来,指着小狸,尖声嘶叫,道。   “畜生畜生!”   “我要生啖你肉,畅饮你血,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如此,方能消我心头大恨!”   安山道长叹息了一声。   冤冤相报何时了,痴儿,痴儿啊。   下一瞬,他眉眼一凛,心中道不好。   只见随着严若南的话落地,坟碑上的小狸倏忽的昂首,它张大了猫嘴“喵呜”一声,这一声凄厉又幽恨,深夜的深山格外渗人。   像猫叫,却又像小儿的哭嚎,在獠牙露出的时候,天空中的月华落下的更盛了,那一处耀眼得瞧不清东西。   见不到墓碑,也见不到小狸。   曲烟等人忍不住抬袖挡了挡眼睛。   安山道长不敢大意,只见他大喝一声雷来,下一瞬,他两肩一震,数张符箓从身上飞出,于半空中悬浮成一排,瞬间,符箓上有光亮起,一张连成一张,最后成雷阵。   林子里风起,高远又幽蓝的天空好似黯淡了一瞬,此地有云炁汇聚,细密的雷光在云中闪闪,“刺啦刺啦”的响个不停。   飞沙走石,峨眉月的月华好似都被遮掩了。   安山道长将手中的松鼠一丢,正好落在高高的树枝上,他瞧着那月华倾泻的一幕,抬头看了眼峨眉月,心中也在庆幸。   还好是月初时候的峨眉月,要是满月,这猫妖的气势得更嚣张了。   “喵呜!”凄厉的猫叫声响起。   与此同时,月华黯淡了下去,坟碑上,小狸张着大嘴,獠牙尽显,露出里头生着倒刺的舌头,狸花样的猫毛蓬松炸起,上头漾着莹光,根根分明,那是月华之力。   雷光闪闪,在一声石破天惊般的雷声中,半空中有惊雷落下,小狸昂着头,月华之力从它口中成一团亮光吐出。   青紫的雷光和莹白的月华相碰,此地以墓碑为中心,朝四周漾出如江波一样的气劲。   只听“砰砰”的巨响,墓碑尽裂,白色的砂石四处飞溅。   曲烟了抱着头缩在地上,眼睛紧闭,正要睁开时,只听耳边有重物飞来的声音,他凄厉的喊了一声“娘呀”,赶紧将眼睛紧紧的又闭上了。   瞧不到,他瞧不到……瞧不到就没有危险了。   曲烟鸵鸟的瑟瑟抖抖。   ……   随着气劲相碰,此地有地动山摇之感,飓风四起,高大的树在风炁中挥舞着树枝,簌簌呼啸,十分怖人。   雷霆之力黯淡下去了,月华也黯淡了下去,小狸的利爪探出,安山道长腰间的烟杆瞬间变长,犹如一根长棍,上头坠着一个葫芦。   只见长棍在他手中威猛又灵活,游龙惊凤一般,每一次棍来都不是砸,而是抽击,长臂如鞭,狠狠的朝小狸圆圆脑袋的两边抽击而去。   这要是抽了个瓷实,那力道定然无人受得住,落得个脑浆迸裂才罢休。   “喵呜!”小狸昂天嘶吼,瞬间,它背后如长棍一样的尾巴一份为二,秋风呼啸而来,尾羽迎风而动,犹如斗志昂然的巨蛇。   安山道长震惊,竟然是九尾猫的血脉,难怪如此得月灵青睐,小小修为,竟引得月华倾泻而下相助。   “管你是猫妖还是九尾猫,坏人前程,伤人性命,引得郡城人心惶惶,桩桩件件是恶行,理应天诛!”   他一声暴喝,手中的棍棒更快了。   瞬间,此地除了风声就只有金石相碰的声音,时不时的还有金光闪过,那是小狸的利爪带着金戈之炁,狠狠的落在了黑黢黢的棍棒上。   ……   动静过了,曲烟颤颤巍巍的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落在前头,那儿的草地上砸了两个石头,联想方才那闷沉又似重物袭来的声音,他背后吓出了冷汗。   天娘哦!   这大石头要是砸在自己脑袋上,他的脑袋不得当场开花了?   下一瞬,曲烟突然瞪大了眼睛。   “咦?”   “这上头写了什么……”   他两下爬了过去,手扒拉开碎石头上沾的泥点,眼睛越睁越大,紧着就去扒拉另一块石头。   “道,道长……”   因为紧张和难以置信,曲烟的声音都结巴了,他急急的回头,又兴奋又难以置信。   “找到了,咱们找到了……咱们找到三公子了!”   曲烟雀跃极了,一溜烟的爬了起来,捡起地上的石碑,将其立起。   安山道长看了过去,也是神情一震。   只见坟碑被月华和雷击双力击中,四分五裂,曲烟立起的这一块,上头正好写着风眠二字。   视线一转,不远处,另一块残破的写着之墓……   白色的砂石勾勒风眠二字的笔锋细腻,婉转间有银勾虿尾的肆意,上头用朱砂描绘,时间虽久,颜色却也艳。   安山心中大恸,风眠啊……是孟风眠吗?   他这么一愣神,手中的动作就慢了。   小狸可不手软,并且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精髓,只见它的目光一沉,爪子高高的扬起,上头金戈之炁灼灼漾着。   那小小的身子高高跃起,不知时候,符箓带来的水炁和乌云消退,天空重新高远幽蓝,一轮峨眉月高高挂着,远远的看去,就像那狸花猫从月上跃下一般。   “撕拉!”一声,皮肉划破了,深可见骨。   安山道长捂着脸,鲜血滴答的从指缝间漏下,疼痛一下就唤回了他的神志。   “好好,果真是畜生!”安山道长怒极反笑,眼神沉了下来,唇边却有一道笑意。   “原先,我还想着你有九尾猫的血脉,怜你修行不易,如今看来,反倒是我妇人之仁了。”   话落,他抬手将脸上的血迹一薅,就着血迹的手一把抓住长棍。   此地瞬间风起,安山道长的气势陡然不一样了。   小狸戒备的往后一退,虚招一晃,四肢交错,眼瞅着就要逃掉。   高高树上的胖脸松鼠早在月华和雷击之力相撞时,炁息一掩,遁入山林之中,和寻常未开智的小动物一般无二。   山林是它们这些开智的精怪,未开智动物的家,山神无处不在,似母亲又似父亲,给它们庇护的居所,山林里长着给它们饱肚的食物。   是以,小松鼠这一遁走,犹如泥牛入海,瞬间没了气息。   见小狸要走,安山道长轻蔑的勾唇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只见他手中的长棍高高的抬起,落下时似轻还重,下头之物,无处遁形。   小狸的猫眼瞪圆,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怕今儿,自己一条命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严若南瞧见这一幕,面上露出解气又狰狞的笑,恶劣又阴暗,哪里还有前几日风姿不凡的读书人气派。   小狸瞪了一眼。   再来一次,它还要断了这人的手足,两边都咬下来,让他爬着来山里寻它,果然,它还是心太软了。   棍棒落下的那一瞬间,变动突起。   地上的泥土突然化作了流水一般,接着四处飞溅,原先埋着墓碑的地方出现一个旋涡,一股巨大的风炁骤起,曲烟等人忍不住抱住大树,这才没被风力带走。   安山道长眉头皱了皱,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下一刻,旋涡之中一道黑光飞出,带着浓腻的血腥恶气,猛地朝安山道长的棍棒袭来。   只听“铮”的一声,安山道长手中的长棍断成两截。   他脚步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手诀掐又掐,体内的灵炁运转了两周天,这才勉强将体内汹涌的血气压了下去。   黑光破了安山道长的长棍,于半空中停滞一瞬,安山道长定睛一看。   这哪里是黑光,分明是一把黑背弯刀,刀上有浓浓的血腥之气,如此浓郁,平日里定然是杀尽仇敌,饮尽了鲜血,是杀戮之力及重的一把刀。   安山道长心下惊跳,凶,大凶!   弯刀一朝得手,好似有灵一般,瞧着地上断成两截又变成原样的旱烟杆子,刀身扭了扭,似在哈哈大笑。   下一刻,刀身一晃,化作流光,倏忽的朝来时的方向去了。   安山道长顺着刀光的痕迹看去,眼神一震,张了张嘴,好半晌才道。   “风眠……小友。”   “铮”的一声,利刃落入孟风眠手中。   曲烟神情激动,“三公子,三公子……你,你真的没死!”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踉跄着身子,瞅着就要朝孟风眠奔去。   “慢着!”安山道长出声。   曲烟不解,“道长,怎么了?”   他问着话,虽然心急孟风眠,脚下的步子却也慢了下来。   这几年跟着安山道长四海云游,他是记名弟子,也是安山道长身边服侍的人,早就习惯了将安山道长的话奉为圭臬。   安山道长瞧着孟风眠的目光里有着压抑的激动,却也有着戒备,他上下打量了孟风眠两眼,忌惮他一身血腥之炁,那是比黑刀还要浓郁的杀戮。   “风眠小友,你这神魂从何而来。”   孟风眠本欲开口的一句道长,一句曲烟,在瞧到安山道长的视线,再听到这一句神魂从何而来,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他勾唇笑了笑,似有嘲讽之色闪过,没有理会安山道长和曲烟,心思好似也重新淡漠。   只见那双眼眸泛着透明的灰,无情无波,视线一转,落在了小狸身上。   那厢,小狸扭头舔了舔猫毛。   方才安山道长的棍棒砸下,虽然被弯刀阻了,不过安山道长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势凶悍,上头的罡风伤到了点皮毛,眼下有血腥之味。   小狸不介意,大哥说了,男儿受伤是勋章,这点伤算啥,小伤罢了!   “小猫,过来。”孟风眠开口。   小狸抬头瞧了瞧,对上孟风眠那透明的灰眼。   和安山道长的忌惮戒备不一样,小狸对乌发垂下,面色有些白,眸色透着灰的孟风眠,倒是挺亲近的。   倒不单单是因为他方才救了自己,也因为这一双眼眸甚得它意,虽然是灰色的,但它格外亮,格外的清透啊,是漂亮的!   小狸踩着猫步子,走了过去。   “多谢你日日相唤。”孟风眠轻笑一声,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末了,他眼里又添上了一分不解,伸手想要摸一摸小狸蓬松的毛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眸光黯淡了一瞬,转而又将手收了回去。   “小猫,你寻我可是有事?”   ……   “喵喵喵,喵喵喵!”   小狸一下坐了起来,像人一样,小耳朵抖了抖,喵呜喵呜的声音着急极了。   孟风眠有听没懂:“什么?”   小狸瞧了瞧孟风眠困惑的眼神,懊恼的甩了甩脑袋,再开口,那猫喉咙里再出现的便是小男孩的声音,清越又中气十足。   “你就是风眠?”   “你瞧到我大哥了吗?”   “顾昭呢?他又是谁?是不是他将我大哥带走了?”   “……嗐!你可把我急死了,这般久都不应门!你是和隔壁那大爷鬼一样,到处耍朋友去了吗?要是你再不应门,我都准备拆棺材板板了!”   …… 第180章   孟风眠静静的听着小狸说话,待它停歇了,这才应道。   “是,我是风眠,敢问,你大哥的名讳是——”   小狸:“卫蒙,我大哥叫做卫蒙。”   狸花猫圆圆的脑袋扭了扭,猫爪子指向前头的一处,“我大哥死了,原先他埋在那儿的,我出去一趟,回来都瞧不到坟了,也没有寻到棺椁,一丝气息也无,这儿却多了你的坟。”   它指了指孟风眠坟墓的位置,期待的问道。   “你瞧到我大哥了吗?”   孟风眠摇了摇头,“小猫,这事我着实不知。”   他顿了顿,眼神掠过安山道长,又落在面前这狸花猫身上。   “我死后,神魂便入了修罗道,万幸得你相唤,这才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安山道长神情一震,“修罗道,竟然是修罗道……”   他看向孟风眠的视线更加戒备忌惮了。   修罗道,那是人妖神堕落之道,嗜好杀戮,堕神之境,风眠小友……他还是当初那风眠小友吗?   被孟风眠那灰色眼翳瞥过,安山道长惊心于其中的淡漠,他抓着口字须胡子的手紧了紧,眉头紧缩,心里发愁极了。   这一线生机竟然是如此……唉,竟然如此。   道人忧心孟风眠这出自修罗道的堕物是否会为害苍生,小狸自然不知,它就想着它大哥卫蒙。   听到孟风眠说自己不知道时,它失望的吐了口气,脑袋上支棱的两只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那它大哥呢?该上哪儿找去?   孟风眠瞧了片刻,突然开口。   “你也说到了顾昭,他是我的一位好友,我知道他家居何处,我带你去寻寻他,说不得他瞧到了一二。”   “当真?”   “自然是真。”孟风眠瞧着狸花猫耷拉的耳朵重新竖起,点了点头,如是说道。   ……   孟风眠起身,身上有细密的玉兰花落下,不知是否因为顾昭寻的这具棺椁颇为神奇,此时已经是秋季,长南山里秋风呼啸,时不时有枯叶簌簌落下,这朵朵白玉兰却还鲜艳着。   只见花瓣洁白如雪,下头带着一分浅浅的紫,馥郁幽远的香气染得衣袖和发间都是这股幽香。   孟风眠有些不解,这些花是何处来的,顾昭搁的?   旁边,小狸闻到这香味,喷嚏连连,圆圆的脑袋摇了摇,眼里却有着怀念。   “是我搁的。”   “以前时候,大嫂喜欢玉兰花,春日时候,她时常摘了一些搁在衣裳堆里,小侄子和大哥身上都有这香气,你的棺椁被我敲了个洞,我这不是每日都要去甬道里敲你门么,我怕你发臭了,会熏到我,正好了私塾里有一株白玉兰树,我就摘了一些,从小洞里塞进去了。”   孟风眠抖了抖衣裳,又落下一地的白玉兰。   小狸四肢交错,跑到上风口处,这才止了喷嚏。   “不是一些,好像是多了一点。”它探头瞧着堆了半个棺椁的玉兰花,有些讪讪道。   “无妨,我很是喜欢。”孟风眠轻笑一声,捻了一朵塞到袖袋中。   想不到,他的神魂在修罗道晦涩又血腥的天光中,尸身却被这鲜活的花香包围着,倒也是不错。   “走吧,我带你去寻顾昭。”孟风眠伸出手招呼道。   小狸一点也不见外,只见它四肢交错,犹如一道橘色的闪电,三两下便攀着孟风眠的手,顺溜里的爬到了肩头。   见孟风眠愣在原地,它歪了歪脑袋,猫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催促声,下一瞬,清越的男童声音响起。   “走啊。”   孟风眠的眉眼柔和了一瞬,“这就走。”   “不许走!”这时,一声暴戾的喝声响起。   众人看了过去。   暴喝出声的是严若南,只见他气得面色膛红,拄着杖踉踉跄跄的过来,五官狰狞成一团,瞧着孟风眠肩上的小狸,眼里有如火的仇恨。   “道长,这恶妖咬了我的手指脚趾,损我,坏我前程,理应当诛,道长,你要为我讨回公道……道长,这是恶妖啊——”   严若南越喊越凄厉,面有癫狂,到后来干脆丢了拐杖,一把拉住安山道长的衣襟,整个人的重量都依托到了他的身上。   严夫人从昏昏沉沉中转醒,尚且分不清什么状况,她和严老爷两人相互搀扶着,目光凄凄的看着安山道长,久久跪地,涕泪长长的泣下。   “道长,为我南儿做主!为我严家做主!为我郡城六户人家的好儿郎做主啊!”   安山道长看着跪在下头的严夫人和严老爷,只见他们抬头看来,眼里有泪有希冀,他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而他的胸前,顶着的是严若南的重量,沉甸甸的,让人心中酸涩又不忍。   曲烟瞧了瞧严家人,又瞧了瞧道长,再瞧孟风眠时,神言又止。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孟风眠肩头,那儿,两尾在风中肆意摇摆的小狸正蹲着。   曲烟忍不住道,“三公子,它真的犯了错了,是妖……”   对上孟风眠那灰色的眼翳,他心里一紧,下头的话莫名的没有胆量再说了。   安山道长:“风眠小友,你不能带走这猫妖。”   孟风眠:“为何?”   安山道长皱了皱眉,心里更沉重了一些,为何,风眠小友竟然会问为何,苦主尚且在这,这猫妖害人性命,毁人前程,为祸乡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风眠小友竟然问为何——   安山道长对上孟风眠的视线,惊心于那灰色眼翳里的无情。   他暗暗思忖,道。   这修罗道走一遭,对风眠小友的影响竟然如此巨大。   安山道长:“它害人性命,理应当罚。”   孟风眠侧头看向小狸。   小狸矢口否认,“我才没有害人性命。”   “你撒谎!”严若南癫狂的嘶叫,指着小狸的手都在发抖,“就是你,我认得你的眼睛,对对,就是你现在瞧我的这般模样,前两日夜里,我在屋里苦读,一阵飓风突来,黑暗中能瞧见眼睛,就是这般模样!”   安山道长皱眉,不善的看着小狸。   “恶妖,事到如今还要抵死不认?我从严公子几人伤处寻到的妖炁,同你身上的炁息如出一辙!”   小狸嘲讽一笑,猫脸一昂,站在孟风眠的肩头处,由上至下,那圆圆的猫眼里似乎都是挑剔嫌弃之色。   “喵呜……我本来就没害人性命。”它下巴一昂,意指严若南,“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我有分寸,其他五位定然也还活得好好的。”   “诡辩!”安山道长呵斥。   “你咬下他的手指脚趾,毁他手足,坏他前程,还是乡试在即时刻,如此歹毒心思,这和害人性命又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   小狸目光沉沉的落在严若南身上,里头有着刻骨的恨意。   “我只是毁了他的手足,他们是害了我的手足,一报还一报,我还留了情了!”   “这——”安山道长抚着须,吃惊的看着小狸,上下打量,“手足?”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小狸说的手足不是字面意思上的手足,而应该是意指兄弟。   安山道长回头瞧严家人。   严若南在小狸说出害了手足的那一刻,一直避而不去想的事,瞬间又浮上了心头。   他倒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看着小狸。   ……是它。   卫平彦家里的猫。   严夫人摆手:“没有的,没有的,我家南儿小时候到现在,都没有害过一只猫!他很乖的。”   “对啊,道长。”严老爷也连忙接腔,“再说了,要真是猫,也没道理拿我儿子的手脚来赔啊。”   严老爷抬头瞧了小狸一眼,猫妖的兄弟,那自然也是猫,在他心里,这小小的一只猫,又如何能和自家麒麟儿相比?   江先生可是说了,他儿有解元之才,来年芙京的春闱也不是没有希望的,到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畿芙蓉花,也不是没可能的。   下一瞬,严老爷的视线落在严若南的伤处,不远处,白中透青的脚趾手指落了一地,沾染了肮脏的黑泥。   严老爷倏忽的肩膀一沉,万般颓败模样。   没了,一切皆没了。   小狸听到严老爷的话,喵呜一声,众人虽然听不懂猫语,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嘲讽。   安山道长不语,不过,瞧他面上的神情,还有那寸步不让的姿态,显然,严老爷这话,他是有几分赞同的。   猫的命,妖的命,又哪里有人的重要?   暗地里,他的手诀一掐,正待将小狸留下,小狸搭在孟风眠肩上的爪子一紧,上头有金炁弥漫,战斗一触即发。   这时,只听“铮”的一声。   孟风眠手中那柄黑背弯刀倏忽的一震,刀芒一闪,发出铮然的瓮声。   这一道声音一下便震溃了安山道长手中聚起的灵炁,一团血雾袭来,将半空中碎成星点的灵炁绞杀。   安山道长震得往后退了一步,再抬头,眼里有着惊骇。   这般强悍?   难道,这就是修罗道堕神的力量吗?   “风眠小友,你这是包庇啊。”   孟风眠眼眸垂了垂,没有应话,然而,他手中的黑背弯刀始终是战斗的状态,安山道长可以看到,刀背上时不时有血雾一般的红光弥漫而过,那是杀戮之炁,必定是饮尽鲜血,经历了数以千万计的厮杀才养出的。   糊涂,糊涂啊!   安山道长瞧着孟风眠的目光,就像瞧着那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   那厢,小狸的视线落在严若南身上,见他惊骇又不安的瞧着自己,目光躲闪,不禁愉悦的喵呜了一声。   “小子,你认出我来了,是不?”   “不不,不不。”严若南后退,脸色发白,“我不认得你。”   严若南这副模样,谁都瞧出其中有鬼,严夫人拍着严若南的手,担心不已。   “南儿……”   严老爷紧随其后,也开口安抚道,“南儿莫忧,道长扬善除恶,如此恶妖,他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   “……爹,娘……”   严若南的目光在严老爷和严夫人之间打转,凄惶无主。   “哎!在,我们都在!”严夫人严老爷瞧了心中大恸,忙不迭的应道。   小狸继续紧逼,“你清楚的,你清楚的明白,为何我要咬了你的手足,还咬了许立,黄韦彬,张学岩,陈士诚,李双这五人,你明白的,不是吗?”   在听到这几个名字的时候,严若南摇着头,一脸的痛苦和懊悔,这几个人,这几个人……   旁边,严夫人和严老爷在听到许黄张陈李这几个姓氏时,也是动作一停。   这两日,他们是知道郡城还有其他五户遭了罪,只是,他们不知道,遭罪的竟然是这几户人家。   毕竟,他们家里遭了妖邪,严若南被咬了手指脚趾,为人父母的,本来就已经被吓得心神俱裂,又要找大夫,又要照顾严若南。   那样的伤口,怎么会没什么问题?头一日,严若南那是全身滚烫滚烫的,嘴里发着胡话。   待热意退了,他们有了空闲,又在发愁这严家的富贵前途……   没了,都没了,解元,状元,知书达理的小姐,大官员的亲家……都没了!   严夫人盯着小狸,恨声道,“你是卫家人!”   “卫蒙,卫平彦,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严若南一把推开严夫人,紧着就将手插进发间,狠命的往下拉扯,没了手指的手扯不住发,他就用它拼命的拍自己的脑袋,包裹着伤口的布上有血沁出,神情癫狂。   “都让你们别提卫家,别提卫平彦,别提别提了!你们作甚还要提?你瞧这猫,它这不是就寻上门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卫平彦有邪法……”   “小叔叔……哪里有人喊一只猫叫做小叔叔的,哈,死了,明明都该死了……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南儿……”严夫人被严若南这么一推伤到了,捂着嘴,眼里的泪花欲泣未泣。   严若南眼神阴森,“我就知道那日不吉祥,好端端,先生提了平彦,阿娘你也提了平彦……你还想怎么样,我严家舍了富贵,官府那儿,这案子已经结了,你还想怎样?”   小狸心里恨极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想怎样,我自然是要你生不如死!”   “要不是你这小心眼的蠢货,只是因为私塾的先生多看顾了平彦一些,就唆使许黄张陈李五个小儿动手,大冷的冬日里将平彦推到了河里,我怎么会没了大哥,没了家……”   “是你,就是你!打小就心坏的东西!”   “富贵?这算什么?我就是要等你功成名就的前一刻,让你狠狠的跌一跤,最好从此都站不起来,怎样,是不是很痛?”   小狸凶狠的扬了扬爪子,上头有金戈之炁。   孟风眠只觉得肩头有湿润之感。   他侧头看去,只见那圆圆的猫眼里有眼泪滴下,啪嗒啪嗒,湿了自己薄薄的衣裳,他迟疑了下,抬手接过肩上的猫咪,抱在手中,顺着猫儿的背脊摸了摸。   热乎乎的,软软又蓬蓬的。   孟风眠低垂着眉眼,脑子有些放空,漫无边际的想着。   严夫人色厉内荏:“我,我们赔银子了。”   “呸!”小狸暴起,手中的爪子一划,金炁化作利光,猛地朝严夫人嘴处划去。   “啊!”严夫人惊呼,急急的抬手挡了挡。   安山道长手中葫芦飞出,只听一道铮然的金石相击之声,下一刻,葫芦在半空中旋转,只见葫芦肚上有三道利爪的划痕。   多管闲事的臭道士!   小狸狠狠地瞪了安山道长一眼。   下一刻,它视线一转,落在心有余悸的严夫人身上,恨声不已。   “赔了银子?你赔给谁了?不过是替他们五家出了以银赎刑的银子,又出了封口的银子,让他们不要供出你家小子罢了!”   “这下子还好意思和我说,你们赔了银子?说笑话的吧!”   可怜它大哥,它大哥没了。   小狸嘴里发狠,眼里有泪簌簌落下。   只见猫毛被沾湿,胡子耷拉的垂着,狼狈又可怜。   “我舍了两条尾巴,救活了平彦,却没有救活大哥……那时候我瞧到大哥的魂魄了,他瞧着平彦活了,心里很欣慰,他冲我笑了笑,不要我的尾巴……”   大哥,他不要它的命,他不要它救啊,因为他瞧到了,它只有两条尾巴,要是都给了出去,它就活不成了。   它不想大哥死,大哥也不想它死。   想到这,小狸又伤心的落下眼泪。   孟风眠沉默了片刻,抱着缩成一团的小狸,摸了摸它的背脊,抬脚往前。   安山道长伸手一拦,“风眠小友,你要去何处?”   孟风眠:“让开。”   “不行,风眠小友,你的神魂自修罗道中而来,沾染了浓厚的杀戮之炁,不可随意妄走妄动——”恐危害人间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倏忽的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众人在惊骇的神情中,只见孟风眠手中的弯刀往前一挥,此地起了巨大的飓风,风卷起安山道长曲烟,还有严家一行人,下一刻,在他们的惊呼中,朝远处砸去。   安山道长重重的落地,扶着腰,“哎哟哟,我的老腰,风眠小友——”着实心狠啊。   下一刻,两截断掉的烟杆子从天而降,重重的落入他的怀里,安山道长没有将话说完,狠狠的沉默了。   风眠小友这是何意。   ……一刀两断?   从修罗道出来的那一刃弯刀断了他的法器开始,也许,他们过往的情分也就断了吧,就像这两截烟杆子。   曲烟倒是没什么事,他一落地,瞧见坐在地上扶腰的道长,急急的过来,关切道。   “道长,您没事吧。”   安山道长看着手中的烟杆子,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曲烟,风眠……唉,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风眠了。”   曲烟心里难受,“道长——”   安山道长:“走吧,我们寻严家人去。”   不管严家人和那猫妖的恩怨如何,他带人进了山,总要带人下山。   那厢,严若南捶着地痛哭,“我的手指脚趾,不!我要带它们走,我的,是我的!”   安山道长叹息一声,“痴儿啊。”   ……   那厢,孟风眠抱着小狸,踩着清凉的山风往山下走。   小狸抬头瞧了瞧,只见这人眼眸虽然是灰色的,但此时山风吹拂过他的发丝,寂静的夜色中,别有一番温和的安宁。   小狸:“我们去哪里?”   孟风眠:“去寻顾昭。”   小狸恍然,“哦,对,你方才答应我的!”   它的猫眼幽幽闪闪,里头有着期待,大仇得报,它整只猫都放松了,小身子软软的。   “我都好想大哥了,我要和他说,我给他报仇了……对了,我还要去找找平彦,也不知道他和大嫂去哪里了?现在长高了没有,应该会像大哥吧。”   小狸张口一个大哥,闭口一个大哥,谈到谁,最终都会扯到卫蒙身上。   孟风眠轻笑一声:“这么喜欢你大哥啊。”   “恩,喜欢。”小狸点了点头。   “大哥捡的我,以前时候,他是个货郎,都是我和大哥一起到处进货贩货的。”   “我们四海为家,夜里时候,大哥睡在驴肚子处,我在高高的树上吞吐月华,冷了就钻到大哥肚子那儿,他说我很温暖,我也觉得大哥很温暖……嘿嘿。”   “白日时候,我被大哥搁在箩筐里,透过箩筐缝隙看外头,可有趣了。”   大哥说了,就因为它乖巧,所以大家都爱到他们这儿买东西,头花,针线篮子……赚银子,它有大大的功劳,它们是兄弟呢!   小狸想想那时的日子,摇了摇脑袋,猫眼儿都快活的眯起了。   它好怀念那时的日子啊。   孟风眠静静的听那清越的声音说话,时不时的摸一摸那微微拱起的脊背。   “大嫂该是生我气了……她记起她阿爹阿娘了,我都不敢回家,怕她恨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们猫儿长大了,离开阿爹阿娘,跟着喜欢的人走就行了……唉,不过小侄子最黏糊我了,天天抓着我的尾巴喊小叔叔,别的没有,就是抓尾巴有点烦。”   孟风眠的脚步停了停,盯了小猫儿一瞬。   “那就寻她去,和她道歉,别怕,我陪你一起去。”   小狸蹭了蹭孟风眠的胸口:“你人真好,你那臭道士朋友还胡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啊,就是交朋友的眼光不好。”   孟风眠笑了笑,“是,所以我不和他交朋友了。”   “真的吗?”   “恩……”   风将两人闲谈的话吹散,夜色弥漫,别有一番温情和静谧。   ……   祈北郡城,顾昭从阿布婶子口中得知,这严家人随一对云游的道长师徒进山了,说是要去抓那咬下手指脚趾的恶妖。   道长手中有罗盘,可以根据残留的妖炁寻到犯罪的恶妖。   听到这个消息,她顿时心道不好,抬脚往长南山的方向走去。   ……   长南山。   顾昭经过一处时,只见此地草木狼藉,地上有碎石砂砾,一口棺木开合的搁在土里。   她当下便知,此处定然是阿布婶子口中那道长和小狸的恶斗之处。   顾昭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一瞬,她整个人僵住了。   顾昭环顾过周围,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块残破的石碑上,只见上头写着风眠二字,她顿时跳脚了。   天杀的,她就说此地怎么会如此眼熟!   “风眠大哥呢?”   “我风眠大哥哪里去了?”   顾昭着急。   棺木里除了白玉兰,哪里还有孟风眠的尸骨。   高高的树上,重新回来打瞌睡的胖脸松鼠从树梢中偷偷的探头,它瞧了一眼,不解的挠了挠头。   怪哉,这一幕,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   …… 第181章   这时,吃饱喝足,和一众好友聊个痛快的石老爷拎着一串清明粿,打着嗝儿回来了。   “痛快痛快,老哥哥们就是热情,嘿,我这是连吃带拿的,占大便宜了,呵呵。”   揉了揉肚子,石老爷子提起手中的清明粿,兀自笑得乐呵,下一瞬,他的视线瞧到顾昭,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   “哪个后生郎啊,这大夜里的,居然还提着盏灯笼在山里瞎晃悠,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石恕生飘了过去,准备弄点动静,引着顾昭下山。   不是他瞎说,这山里头危险着呢,猛虎豺狼这等野兽多不说,魑魅魍魉也多,总是有些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或是迷路了,或是来长南山寻宝,这几年,他可送过好几个后生郎下山了呢。   这是积阴德的事嘞。   ……   “后生郎,走了,下山了——”   幽幢的鬼音在山林里回荡,此处的炁息一下便阴森了下来,阴风阵阵,枯枝摆摆,峨眉月好似成了毛月亮,光晕朦胧,平添几分森冷。   听到动静,顾昭回过头,她瞧到那离地三尺的鬼,倏忽的眼睛一亮。   “是石老爷子啊,您来得正好,您瞧到我大哥了吗?就是葬在这儿的墓主人。”   石恕生意外,“小郎认得我?”   顾昭:“是我啊,顾昭啊。”   话落,顾昭突然想起来,那时她和石老爷子并没有通姓名,萍水相逢的,老爷子也只是叫自己小道长的,小孩子变化大,这几年自己长开了,老爷子不认得也正常。   顾昭想了想,连忙将手中的灯笼往前提了提。   六面绢丝的宫灯微微转了转,散发出橘色的光团。   “记得不?抓瑜娘那日,我也是提着这盏灯来着。”   “是小道长您啊!”石恕生恍然。   这可不是别人,是替他在女鬼那儿保住清白,还给他金山银山的大金主啊,必须记得,必须好好款待。   他细细的瞅了瞅顾昭两眼,像瞧许久未见的后生一般,亲切极了。   “长高了长开了,也更俊俏了,老汉一时眼拙,这才没有认出来,道长勿怪勿怪。”   “走走走,去我那儿歇一会儿,我在外头认的老哥哥给了我一串清明粿,这可是今年清明时候,子孙供奉的呢,还新鲜着,道长吃两个?”   说完,石恕生将手中的清明粿串往顾昭面前晃了晃,笑得热情极了。   顾昭:……   清明——   那不是还未入夏时候的事了吗?   如今这可都已经是金秋八月了!   “不了不了,我方才吃得饱饱的才入的山。”   顾昭摆了摆手,笑着婉拒。   她移开视线,忍下心中的罪恶感,只当自己没有瞧见石老爷子鬼脸上的失落之情,视线一转,指着原先孟风眠坟墓的位置,着急的问道。   “老爷子,您的阴宅也在这,是否有瞧到我风眠大哥去哪里了?”   石恕生皱了皱眉,这一瞬间,他脑海里涌起了和胖脸松鼠一样的想法。   怪哉,这话——怎生有点耳熟呢?   “老爷子,老爷子?您瞧到了吗?”顾昭催促。   “哦哦。”石恕生回过神。   “这倒是没有,我的阴宅是在这,不过,多数时候,我都在外头寻我那棺椁,那些老哥哥们热情得很,时常留我宿在他们的阴宅里,这段时日,我今儿也才刚刚归家。”   他想了想,又道。   “不过,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那小猫和石老鼠,那小猫天天在敲这门户,性子执拗得很,说是,说是要寻这墓主人,问问是否瞧到它大哥卫蒙了,还说要寻立碑人顾昭问问。”   才说完,石老爷子和顾昭对上了视线,面面相觑。   石老爷子:……嘶,这顾昭,方才,这道长介绍自己,他说自己的名儿是啥——顾昭?   顾昭也瞪大了眼睛:“大哥卫蒙?小猫?”   竟然当真是小狸!   倏忽的,顾昭想起了迁姑父卫蒙坟的时候,那条像是小兽挖出的小道,心中一急,连忙跳下瞧了瞧,果然,风眠大哥的棺椁旁边也有一条小道,和当初那条如出一辙。   可见,当初卫蒙阴宅里的那条小道,就是小狸挖的,和顾秋花卫平彦分别后,小狸一直在长南山修行,陪伴着卫蒙。   顾昭心虚又懊恼。   糟糕!   还未见面,她就在小猫那儿留下了偷大哥的恶贼名头了!   小狸的大哥卫蒙是找到了,不过,孟风眠大哥的尸身呢?还有小狸,小狸是否被那云游的道长收走了?   就在顾昭担心的时候,她耳朵一动,侧头朝那高高的树上看去。   树上,胖脸松鼠心中一个惊跳,“嗖的”一声,身子藏到了细细密密的绿叶中,只见蓬松的尾巴一甩,留在了外头。   下一刻,它好像才想起了自己的尾巴,紧着尾巴一缩,藏了个严实。   顾昭瞧了,眼里都是笑意。   这不是跟小娃娃玩捉迷藏一样么,顾头不顾腚的。   她想起方才石老爷子说的话,除了小狸,还有一只石老鼠。   “小家伙,你瞧到小狸去哪儿了吗?还有那儿墓碑的主人,他的尸身到哪儿去了?”   顾昭手一翻,掌心上出现一捧的板栗和松子。   不是山间树上长的那种,是市集里买的糖炒板栗和松子糖,板栗开了口,炒得喷香喷香,外头有一层焦香的糖汁,那松子糖就更香了,一粒粒松子细密的团簇一块,被麦芽糖包裹,到时咬上一口,定然又脆又甜,嚼一嚼,带着果仁的香气。   胖脸松鼠嗅了嗅鼻子,嘴里心里都发馋了。   香,真香啊!   “下来啊,我请你吃。”   见这胖脸松鼠将自己装作寻常的小动物,只做听不懂模样,顾昭也不急。   她接过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手诀一翻,叶子成了一个油纸袋,板栗和松子糖装得满满的,折了折,往树上一抛,正好落在胖脸松鼠的怀中。   胖脸松鼠探头往下看,正好瞧见顾昭抬着头,笑着看自己的模样,它瞧了瞧手中的油纸袋,又瞧了瞧顾昭,心中暗道。   怎么就是道长呢?   顾昭三言两语的将情况说明。   “小家伙,我叫顾昭,小狸要寻的就是我,它家大哥卫蒙是我姑父,前几年,姑妈和平彦表哥回玉溪镇寻我阿爷阿奶了,一家人都在玉溪镇,后来,就想着将姑父的坟也迁回老家玉溪镇,以后姑妈百年了,二人合棺,也有个伴儿,没有考虑到小狸,是我们的不对。”   胖脸松鼠恍然。   “咕咕,咕咕。”   原来你是小狸的表侄子啊。   顾昭愣了愣。   她仔细的思量一番,她和平彦表哥同辈,表哥喊小狸小叔叔,是他的侄子,她嘛,说一声表侄女也不为过。   不过,外头人瞧她是小郎,说一句表侄子,这也是对的。   “对!是表侄子。”顾昭给自己也认了个叔叔。   那厢,本该出言帮腔的石老爷子这下没空了,他正背着手,探头朝坑洞里的棺椁敲个不停。   怪哉怪哉,这棺椁……它怎么有些像他要寻的那一个?   欸!不可能啦。   石老爷子摇了摇头,不肯承认。   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到底不甘心,石老爷子瞧了瞧棺椁,又瞧了瞧顾昭,皱着眉,左思右想,总觉得这棺椁真的就是自己生前盘的那一具。   瞧那木头,敲起来咚咚咚的,多响亮啊,再瞧那漆,颜色上得多好啊。   嘶,他怎么没有早些时候发现呢?   难怪读书人有一句话叫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他这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   ……   那边,顾昭和胖脸松鼠通了门户,胖脸松鼠也不见外了,戒备心更是消弭了。   牛鼻子道人是讨厌了点,不过嘛,这自家的道人就不讨厌了。   它丢了个松子糖到口中,嚼了嚼。   香!和闻起来的一样香!   又香又甜的,麦芽糖微微有些粘牙,不过它牙口好,不怕!   “小狸都是叫我大尾哥的。”   “啊?”顾昭愣了愣。   只见树梢上头,那大尾巴如火团的小松鼠正盯着自己,两只眼睛黑黢黢的,有些机灵,有些狡猾,喉咙里不再咕咕的叫,取而代之的是男娃有些稚气,却有一分沙哑的声音。   这是个嗓子不尖的娃娃。   半晌,顾昭意会了,她试探的开口。   “大尾叔叔?”   “哎!”胖脸松鼠叼着油纸袋,蓬松尾巴甩了甩,动作利索的下了树,在一个矮处的树梢上立住了。   顾昭:……   还真是在等她叫叔叔啊。   ……   “事情是这样的……”   胖脸松鼠快言快语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掺杂着咕咕,咕咕的声音,末了,它手一抬,指着前方的一处地,最后道。   “喏,那儿就是被小狸咬下的手指和脚趾。”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只见死白中带着几分青的脚趾手指落在地里,飞洒得到处都是,沾了黑泥,月夜下有几分诡谲的吓人。   顾昭叹了一声。   她猜得不错,就是小狸,祈北郡城人心惶惶的六户儿郎损了手足,就是小狸在报复。   以银赎刑……   人间无公道,自当自讨公道。   还有风眠大哥——   顾昭想着胖脸松鼠提到的修罗道,想起当初的堕物,眼里闪过一道担忧。   那堕物在她手中没一段时日,自个儿就没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顾昭提着灯笼侧头看了过去,正好对上安山道长瞧来的眼眸。   安山道长意外,“顾道友?许久未见,顾道友可好?”   “托福,一切都好。”顾昭点头,打了一声招呼,“安山道长。”   她看了看安山道长,还有他旁边同样做道人打扮的曲烟,依稀记得,这是祈北王府的小厮,视线一转,目光落在严若南身上,眼神暗了暗。   这便是害了表哥,害了姑父,害了姑妈一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严若南急急的去捡地上的手指脚趾,迫切的问安山道长。   “道长,我的手指脚趾,它们当真还有可能接回去吗?”   安山道长抚了抚口字须,叹了口气,“贫道修为贫瘠,是做不到这等活人命,生白骨的境地,原先,贫道说这话,告诉你雷斗藤,也是不忍严公子你心生死志,有一线希望,总好过浑浑噩噩的消沉。”   雷斗藤?   顾昭瞧着严家人弯腰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手指脚趾,想着安山道长口中的雷斗藤。   道经上有云,雷斗藤生于悬崖峭壁之处,三角卵形,枝叶团簇,下头缀紫色果子,每经历一次雷击,颜色便更深一寸,待其成形,瞧过去有神光熠熠,是不可多得的地宝天材。   这等地宝天才,接回这没了生机的手指脚趾,自然是在话下,只是,那等稀罕物,又哪里是这般好寻的?   安山道长:“眼下,倒是不必舍近求远了,生机就在眼前。”   他拧开葫芦,喝了一口酒,视线落在了顾昭身上,语气里有些欣慰和庆幸。   严若南呆了呆。   严夫人着急,“道长这话是何意?”   安山道长手指着顾昭,“我的道法是不精,不过,旁人的就不一定了。”   “严夫人,严老爷,你们莫要瞧顾道友年纪轻轻便看轻了人,他一身修为精湛,如今已经摸到了返璞归真之境,我等望尘莫及啊。”   “有他出手,令公子和郡城五位儿郎的手足,定然无恙。”   他这话一落地,严夫人和严老爷大喜,连连口呼。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两人齐刷刷的转头,视线落在顾昭身上,就连发呆的严若南,他眼里也有了难以置信和狂喜。   严夫人跪了下来,拉扯着严老爷和严若南。   “给道长磕头,咱们求道长救命。”   转过头,她的视线又落在了顾昭面上,凄惶又哀求。   “道长,我儿是做了错事,不过,他也算是受了苦楚和惩戒了,求道长慈悲,救救我儿吧……他不能有事,数年的寒窗苦读,不能就这么一朝如东流水,转头就成空啊。”   严若南也低下头,眼里有泪涌出。   顾昭往后退了退,瞧着安山道长的眼神里有着惊奇和不解。   被顾昭这样的眼神瞧着,安山道长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适。   “顾道友,缘何这般看贫道?”   顾昭:“我在看道长,为何这么多年来,竟然一丝都不变。”   “过奖过奖,不过是云游诸地,见过人间百态,青山绿水,修行有所精益罢了。”   安山道长摸了摸口字须,笑了笑,谦虚道。   顾昭摇头,“我不是说道长的皮囊不变,我是说,道长你怎么能十年如一日,从始至终,都一直这么的讨人厌呢?”   安山道长窒了窒。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瞧旁边曲烟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还有严家人的错愕,以及那只胖脸松鼠贼贼的偷笑,无一不在告诉他,自己没有听错。   顾昭是真心不解。   她抬手指着严若南,“他害了人,毁了一个家,让一位妇人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兄弟没了手足,不是轻飘飘的一句他知道错了,就能消弭的。”   顾昭目光定定的看着严若南,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沉。   下一瞬,只见顾昭手一扬,一道莹白的元炁裹上严家人手中捡起的脚趾和手指,在他们期待的目光中,倏忽的,那些手指脚趾化作飞灰,清风一吹,没了踪迹。   “不!”严若南瞪大了眼睛,撕心裂肺的吼道。   顾昭看着他蹲地,狼狈的四处摸索,心中没有一丝同情。   “在你做下恶事的那一刻,心里就该有所准备,今日种种果,不过皆是昨日因罢了。”   “道长。”顾昭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安山道长身上。   安山道长从发懵中看了过去。   顾昭:“你也瞧到了,小狸能得月灵相助,它虽然是妖,走的却是正途的修行,断的也只是严公子几人的一手一足,为他们留了余地,它克制了妖性,也克制了仇恨,如此报仇,上天都是允的。”   安山道长困惑,上天,竟是允的吗?   顾昭上下打量了几眼安山道长,颇为服气的摇头。   “道长,我真怀疑,你那韩师兄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邪法,你瞧过去,怎么这么像只长个儿,不长心眼的人呢?”   对待风眠大哥是如此,对待小狸亦是如此。   听到顾昭说的那句不长心眼,安山道长的心莫名的惊跳了一瞬,他伸手朝心口摸去,这一刻,又全然没有了动静和端倪。   顾昭说完,抬手一扬,袖中突然起了道风炁,风轻柔的将胖脸松鼠缠住,在它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在了顾昭的肩上。   胖脸松鼠发懵:“咕咕?表侄子,作甚?”   顾昭顿了顿,“大尾叔叔,你和我一道去寻风眠大哥和小狸吧。”还不待胖脸松鼠拒绝,她觑了一眼安山道长,紧着就道。   “我怕安山道长寻你晦气。”   胖脸松鼠心有余悸,是哦,它刚刚还嘲笑他了来着,这道长是偏心眼儿的,就是见不得妖好!   下一瞬,胖脸松鼠的两只前肢一把抓住顾昭,瞧那模样,别提多亲昵了。   顾昭瞧了一眼严家人,只见他们面上仍有愤恨和不甘之色。   思及卫平彦这几日在郡城参加乡试,未免节外生枝,顾昭伸手拢了拢,墓碑的残块瞬间拢在了一处。   只见顾昭将手搭在上头,不见用力,这些石块如时光的洪流席卷而过,瞬间黯淡,继而风化成灰。   那写着风眠之墓的残块也一点点的化无。   顾昭抬眸,眼里有着警告和凶意。   “别想着去寻卫平彦的麻烦,方才忘记说了,卫平彦是我表哥。”   心思被说破,再瞧了瞧那成糜粉的石块,感受到那无言的威胁,严若南的脸色一白,脚步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表哥……   卫平彦竟然是表兄。   难怪,这一个两个的都奇怪,一个喊狸花猫叫小叔叔,一个喊石老鼠叫大尾叔叔。   顾昭怕分量不够,好心的又补充了一句,“嫡亲亲的。”   安山道长叹了一声,“走吧。”   他领着失魂落魄的严家人往前。   倏忽的,安山道长又回过头。   “顾道友,风眠小友的神魂是从修罗道之中出来的,你——”   他迟疑了下,还是依从心里的想法,不放心的道。   “修罗道是人神鬼堕落之道,入了修罗道,再出来,不管他之前如何,此时必定是嗜杀的堕物,你也知道,风眠小友是玉溪真人的残魂转世,本身就有大造化,这些年,我和曲烟云游四海,四处找寻风眠小友,就是因为贫道瞧出,他和你之间的红线不断,尚有一线生机存在。”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   不想,这一线生机,竟然是从修罗道中出来的,如此一线生机,有,还不若没有。   “他有七杀星命在身,七杀星命,是以杀震杀的命格,你还记得他身陨那日,附身在他身上的邪物欲壑么?”   安山道长欲言又止。   这神魂竟然要入修罗道,那么,此时的孟风眠,他究竟是孟风眠,还是那邪物欲壑?   顾昭听出他的未言之意,斩钉截铁。   “欲壑已诛,那必定风眠大哥。”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他担忧的看向这幽蓝的天际,那儿,薄云飘过,遮掩了峨眉月清冷的月华,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影投下,就像是发毛长霉的月亮一般。   只怕这天下的太平,太平不久了啊。   顾昭翻了个白眼。   她算是瞧出来,安山道长定然是光顾着长个,顾不上长心眼了,就是她阿奶常说的,俗称缺心眼!   哪里有朋友从修罗道那等危急地方出来,不思量着关心关心,这几年,他过得好不好,反倒先疑心戒备上他会不会害人。   就算真受到了修罗道的影响,他们这些朋友就看着他,陪着他,帮着他,寻着方法,一道摆脱这修罗道的影响啊。   这样,不正是朋友存在的意义么?   顾昭挥了挥手,“道长,你的话我知道了,好走不送。”   安山道长又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招呼了声曲烟,宽袖在清风中摇摇摆摆,带着严家人一道往山下走去。   ……   长南山,墓碑前。   “老爷子,我就先走了,说不得还能追上风眠大哥和小狸。”   顾昭和石老爷子道别。   她瞅着那口空棺,笑得有些羞赧。   方才她知道了,原来,自己从祈北郡城一户大嫂子手中买的棺椁,是石老爷子为自己盘的棺木,这些年,老爷子一直搁不下这事,常年漂泊在外,敲一敲别人的墓碑,寻着由头上门唠嗑,就为了瞧一瞧,别人阴宅里搁的是不是自己的那一口棺木。   顾昭:“老爷子,真是对不住了,那时大嫂子说能卖,又寻了个阿婆,阿婆也说能做主卖了,我就买了……”   说到这,见石老爷子不吭声,她急急补充道。   “也是老爷子这口棺木盘得太好了,用料又实诚,特别好,我一瞧就瞧中了!”   “哼哼,能不瞧中嘛!”石老爷子没好气,“要是它不好,我也不会一找就是这么些年。”   看着面前这道长面上赔着的笑,石恕生突然的释怀了。   “罢罢,说起来,这几年也是托了要寻棺木的缘由,我可是认识了许多老哥哥,现在往鬼道里一问,谁不知道我石恕生啊!”   老大爷挺了挺胸膛,颇为自豪模样。   “是是,您老交友广阔,是这个。”顾昭比了个大拇指过去。   想通了这事,石老爷子心胸都开阔了。   “那是,我的名儿就叫石恕生,哪儿能小性子?”   石老爷子哈哈笑着,哪里还有前几年那生前死后都爱斤斤计较的小性子模样。   “老爷子痛快。”顾昭跟着一笑。   “这空棺无人躺着,就像是宅子无主,很容易招阴邪之物入住,老爷子,我就把它带走了。”   “成成成。”石老爷子也干脆,搁在这,他也怕他阴宅的邻居有恶鬼居住,不若让道长带走,他也省心一些。   接着,石老爷子就见顾昭手中出现一道黄纸朱砂的符箓,只见符箓倏忽的扬天,化作一道黄光,瞬间没入棺椁中。   接着,棺木外的黄泥簌簌抖抖,不过一刻,棺木成巴掌大小,落入顾昭的掌心。   顾昭一把握紧棺木,焚了三柱清香敬山神,只见香火燃得很旺,一下便从香头烧到了香脚,下一刻,长南山这处的树木朝西方指去。   “多谢山神,走,大尾叔叔,咱们寻小狸去。”   顾昭踩着山风,招呼了下胖脸松鼠,抬脚往西方走去。   很快,此处便没了旁人,石老爷子拎起手中的清明粿子,乐乐呵呵。   “好喽,吃清明粿子去了,让我尝尝,唔,香,是萝卜丝花生馅的,道长真是没口福喽!”   ……   长南山,山腰处。   “风眠大哥!”   顾昭远远的瞧到那道颀长的身影,心中欢喜,忍不住喊了一声。   孟风眠抱着小狸,回过头,正好瞧见顾昭提着橘色的宫灯,远远的朝这边挥手,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他的背后,一道霞光冲破了黑暗,跃上了树梢头,灰蒙的天空渐渐的成了灰蓝,又成了浅蓝,光线一点点的朝他这边蔓延而来。   这一瞬间,他的眼里有了色彩。   …… 第182章 (捉虫)   顾昭瞧到孟风眠回头,脸上的笑意愈发的盛了,她提着灯,一时欢喜,也忘了缩地成寸的功法,跟着胖脸松鼠跳跃的路线,三两下就跑到孟风眠面前,瞧着他笑了笑。   “风眠大哥。”   “哎!瞧我都欢喜傻了!”顾昭一拍脑门,埋汰自己了两句,视线落在孟风眠的眼睛处,笑着问道。   “风眠大哥,还认得我不?我是顾昭,玉溪镇的顾昭。”   “认得,顾家阿弟你都没变,还是以前模样。”   孟风眠点头,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道笑意。   那笑意很淡,倘若没有注意,只以为他冰冷疏远极了,顾昭的视线一直落在孟风眠身上,当即捕捉到了。   她平日里要是多睡几个时辰,那也是全身发僵,哪哪都硬邦邦的不舒坦,这风眠大哥一躺就是六年多,自然全身肌肉不听使唤了。   表情少一些也正常!   顾昭瞅着孟风眠一身黑衣,还是入葬那日的衣裳,心里叹息了一声。   “哪呢,我都长高这么多了,刚刚那石老爷子都没把我认出来,倒是你,当真一分一毫都未变。”   “我都听说了,修罗道里可苦了,人间的供奉都烧不到下头,到处灰蒙蒙的,除了风就是沙,那才真的是过着吃土的日子。”   顾昭真情实意,“大哥,你受罪了。”   见孟风眠诧异的看着自己,她嘿嘿笑了一声。   “是不是在想,为何我会知道修罗道的情况?”   孟风眠点了点头。   顾昭:“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恶人,他以万骨阵的幽怨之炁蚀化了人间和修罗道的屏障,从里头召唤出堕物,我抓了一只活的,它告诉我的。”   鬼道她走过了,这修罗道未去过,自然想知道那处的风土人情,难免多唠嗑了几句。   孟风眠轻笑一声,“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顾昭狐疑了一下。   下一刻,她陡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孟风眠,恍然道。   “难道,风眠大哥,你那时就在门的另一边?”   孟风眠点头。   顾昭恍然,难怪了,她就觉得,那万骨阵作为庆德帝的杀手锏,不该如此没用。   人间门大开,修罗道的堕物竟然就出现了那么几只,一点也没有人神鬼堕落之境的排面,敢情是在修罗道就孟风眠拦住了啊。   顾昭感慨,真该让安山道长听听,风眠大哥还是当初那风眠大哥,说什么堕物嗜杀,分明是安山道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着,顾昭愣了愣,迟疑了下,还是问道。   “那,你都瞧到了?”   孟风眠一下便知道顾昭在问什么,停顿了一下,他微微颔首。   “是,你说的恶人,是我二哥孟东君吧。”   “是他。”   顾昭索性将事情简单的说了说,“孟东君是前朝的庆德帝,他做下恶事,皆是为了颠覆苍生,到时天下大乱,他好伺机夺朝篡位,光复前朝东梁。”   “原来如此。”孟风眠心中怅然。   原来,不单单他不是祈北王和祈北王妃命里的子女缘,就连二哥也是如此。   长生不老,荣华富贵……当真如此的诱人?   让人癫狂若迷,宁愿舍弃人的良知和人的模样,也想着要去拥有。   也许,在舍弃的那一刻,那作为人的那个他已经死去了,留下的,只是有痴念妄想的恶。   孟风眠将这些心思丢开。   他伸手抚了抚闭眼的狸花猫,侧头道。   “对了,这小猫一直要找你,说是要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小狸要寻它大哥卫蒙。”顾昭的声音低了两分,露出气短和心虚,“卫蒙是我姑父,那时,我们来祈北郡城就是为了迁坟,后来,你又出了那事,我带着你进山安葬,也迁了姑父的坟。”   孟风眠:……   真是巧了。   ……   耳朵边是闹人的咕咕,咕咕声,小狸听得心烦,它将耳朵耷拉下来,牢牢的盖着,奈何那咕咕,咕咕的声音太闹人了,被吵得厉害的小狸气急,和以往的每次一样,抬抓就挥了过去,带着金戈之炁。   “喵呜!”臭老鼠!   爪子挥来时,孟风眠抬手,轻轻松松的便捏住了那猫垫子,抬头关切的问顾昭,道。   “没事吧。”   “没事。”顾昭往旁边一闪。   胖脸松鼠躲得远远的,大板牙露在外头看,笑得机灵又狡猾。   “咕咕,咕咕。”   没有抓到,没有抓到,略略略,笨蛋小狸。   小狸睁开眼睛,正待跃起找回场子,视线扫过,瞧到顾昭时,困惑又不解的喵呜了一声。   这是谁?   孟风眠松开小狸的猫垫子,开口道,“小猫,这便是你要寻的顾昭了。”   顾昭面上挂着笑,她本来想要喊声小狸的,视线瞥过树梢上的胖脸松鼠,话到嘴边,硬生生的又添了一句。   “小狸叔叔好,我是你的表侄子顾昭,初次见面,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叔叔多多包涵。”   小狸:……   只见狸花猫圆圆的眼睛里都是惊恐。   表,表侄子……叔,叔叔?这都是些什么鬼啊?   顾昭不解。   她瞅了瞅胖脸松鼠,又瞅了瞅小狸。   这只不喜欢被喊叔叔吗?   孟风眠眼里都是笑意,他轻咳了一声,替顾昭解释道。   “小猫,你大哥的事是误会,顾昭是你大嫂娘家的侄子,你大哥的坟,你大嫂和侄子将他迁到玉溪镇的涯石山上了。”   小狸盯着顾昭没有说话。   顾昭瞧出它有些伤心,解释道,“姑妈和表哥一直以为你没了,姑妈说了,你那时只有两条尾巴,为了救姑父和表哥,就咬了两条尾巴下来。”   坊间有云,猫有九命,这开了智,觉醒了九尾猫妖血脉的猫,它们修行出来的尾巴就是它们的命,两条尾巴都咬了下来,自然是舍下了自身的所有。   小狸低声,“大哥没要,我不想大哥出事,大哥也舍不得我出事。”   顾昭怔楞了下。   姑父和小狸啊……   这时,一阵咕咕,咕咕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顾昭的思绪,她抬头看去,就见胖脸松鼠在树梢间跳来跳去,稚气中带着分沙哑的声音传来。   “小狸你真笨,瞧到顾昭的名字,你怎么没想到是你大嫂迁坟了呢?笨笨笨,又笨又执拗,还一敲就敲门这么多年。”   顾昭恍然,是哦,她叫顾昭,姑妈叫顾秋花,两人姓一样,小狸那时怎么就没想到了?   片刻后,顾昭怀疑的瞅了小狸两眼,试探的问道。   “小狸,你知道我姑妈的名儿吧。”   小狸没好气,“叫叔叔。”   顾昭:……   她就知道,不论是大尾叔叔,还是小狸叔叔,这小家伙就是小家伙,人不大,鬼点子大,都喜欢当长辈!   小狸嘀嘀咕咕,声音含含糊糊。   它不知道大嫂子的名儿,这有啥好稀奇的?   平日里,它喊她大嫂,平彦喊她阿娘,大哥喊她媳妇,要不就趁着它和平彦不注意,偷偷的喊一声花儿……   它怎么知道大嫂子也姓顾嘛!   顾昭笑了笑,没有揭破小狸的懊恼。   “走吧,我带你瞧一个人去,保准你们都大吃一惊。”   “风眠大哥,你也和我一起吧。”顾昭招呼道。   孟风眠想了想,左右无处可去,便也点了点头。   ……   天光愈发的明亮了,顾昭和孟风眠相偕着往山下走,清晨时分,山间的青草上有露珠凝聚,只见它们缓缓的汇聚,“滴答”一声,清脆落下。   山里的空气也十分清新,深吸一口,好像人都要沉醉而去。   小狸和胖脸松鼠犹如两道闪电,时不时的从顾昭和孟风眠旁边掠过,咕咕喵喵,就像小儿拌嘴,闹个不停。   “我要去寻我大哥了,你跟着我作甚?跟屁虫!”   “咕咕,咕咕!你才是跟屁虫一个,整天大哥大哥的,再说了,我才不是跟着你,我这是出去避避风头。”   胖脸松鼠嗤笑一声,稚气的声音中带着一分哑意。   “别瞎愧疚啊,这可不干你的事,我跟你说啊,我刚才被那道长捏在手里,那是我还没有睡醒,这才一时着了他的道!”   “刚刚表侄子也瞧到了,我可是狠狠的嘲笑了那凶巴巴的道长,一点都不怕他,不过,他心眼就这么点儿,比松针还小,我可不就得出去避避风头了?”   胖脸松鼠说是这么说,小狸心里还是愧疚的。   都是它的缘故,才让这松大尾受了无妄之灾。   只是两人平日里打打闹闹惯了,现在让它说一句软话,那真是比刀架在脖子上还难。   胖脸松鼠摘过树上的板栗,将那毛刺往小狸身上丢去,嘲笑道。   “哟哟哟,小狸不好意思了,跟山下的小媳妇一样。”   “你说谁小媳妇呢!”小狸大怒。   只见它四肢交错,快如闪电,三两下的就像一张飞毯一样朝胖脸松鼠扑去。   两只小东西在地上的草丛间,在树梢间闹个不停。   清晨时候,旭日初升,昨夜露重,瞬间,树梢晃动,露水哗啦啦的落下。   顾昭伸手一扯,手中的一片绿叶瞬间成了硕大的芭蕉叶。   “哗啦哗啦!”只听露水如豆大的雨水落下,砸在了芭蕉叶上,一些顺着边沿落下,一些在芭蕉叶中滚动。   “风眠大哥,你没事吧。”   孟风眠侧头,正好对上顾昭笑着看来的目光。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眸清澈有光,大半的芭蕉叶都在自己这边,绿荫下,那鬓发微微被打湿,沾了露珠的水滴。   晨光从身后照来,在水珠上折射出五光十色。   孟风眠怔了怔。   顾昭没有注意,瞧见孟风眠没淋湿,她转过头,朝前头嬉闹不断的小狸和松大尾喊道。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闹了,仔细滚到山下去了。”   松大尾法力弱,差了小狸好大一截,此时被小狸整个压在身下。   众人当前,它也要脸,不好意思朝小狸讨饶,眼睛一转,机灵的朝顾昭喊道。   “表侄子,快来救救你大尾叔啊。”   顾昭:……   她颇为无奈,看来,这表侄子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就来就来,大尾叔叔等我。”顾昭抬脚往前。   小狸难以置信了,它耳朵一动,回头瞅了顾昭一眼,又瞅了压在身下的胖脸松鼠一眼。   “喵——你怎么成大尾叔叔了?”   松大尾还未说话,顾昭先接话了。   “大尾叔叔说了,平日里,小狸叔叔你都是喊它大尾哥的,你们兄弟俩感情好,称兄道弟的,我这做晚辈的,自然也要懂礼。”   她冲小狸一笑,“小狸叔叔的大尾哥,自然就是我顾昭的大尾叔叔了。”   小狸:……   小狸气疯了。   只听喵嗷呜一声,狸花猫猛地又朝大尾巴松鼠压去。   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它什么时候喊它大尾哥了?   该是这只大尾巴鼠喊它一声小狸哥才对!   顾昭看着这又闹成一团的两个小东西,无奈的叹了口气。   “算了,你们自己玩吧,我就不瞎掺和了。”   这事顾昭有经验,带毛的都爱干仗,别人还不能插手,越插手打得越凶,她家大黑和表哥以前也是这样。   “风眠大哥,咱们自个儿先走吧。”顾昭招呼了一声孟风眠。   “好,就来。”   那厢,孟风眠弯腰捡起地上那片叶子。   元炁褪去,芭蕉叶又重新成了一片青绿的小叶子,他拿在指尖,朝阳光的方向看了看,日头有些晃眼。   没有了,这下又没有方才那五光十色的光彩了。   孟风眠将它搁到了袖笼中,和那朵开得娇艳的白玉兰搁在一处。   晨风徐徐吹来,时不时有嬉闹的声音回荡,青山上,树木摇摇摆摆,似山神在和陪伴了几年的小东西告别。   ……   清晨的祈北郡城是热闹的,百姓挑箩赶驴,摊贩的叫卖声不停,店肆边的布幡随着清风飞扬,别有一番热闹又鲜活的韵致。   小狸倒是还好,还停适应这份热闹的嘈杂。   松大尾常年住在山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它又新鲜又有几分害怕的扒拉在顾昭肩头。   “阿娘,这个哥哥肩上的是小老鼠吗?尾巴好大啊。”   “是石老鼠,长在山里的,不偷家里米粮,自己摘树上的板栗和松果子吃,勤快着呢。”   “我喜欢,阿娘,我喜欢它的大尾巴,好漂亮啊,像天边火烧的云。”   年轻妇人带着小娃儿从旁边经过,小娃儿瞧着小松鼠,随阿娘走了很远,还拉着阿娘的手,不住的回头往这边瞧来,黑白分明的眼里是大大的喜爱和渴望。   顾昭瞧了,伸出手指,拉了拉扒拉在自己肩上的爪子,笑道。   “别紧张,他们瞧你,是觉得你可爱。”   松大尾一下就支棱起了尾巴,朝孟风眠怀中抱着的小狸睨去。   “咕咕,咕咕。”   瞧见没,大家都瞧它比较可爱呢。   小狸扭过头,不屑的喵呜了一声。   都当叔叔的妖了,要可爱有什么用?跌份!   松大尾呆滞了下。   小狸这话,好生有理啊!   ……   为防这两小叔叔又闹起来,顾昭的脚步都快了一些。   孟风眠落在后头,他注意到小狸的目光,只见它的视线落在一个卖着编织物的阿婆那儿,阿婆是个能干的人,常年的编织竹篾,手粗糙极了,像是套着一层厚厚的手套,摊位上,有簸箕,有托盘,也有箩筐……   小狸的视线盯着箩筐,猫儿眼里有着怀念,也有着淡淡的伤感,依偎着孟风眠,那小小的身子有着柔软和脆弱。   孟风眠脚步停了停。   他低头瞧了一眼,朝腰间摸去,万幸,那儿还坠着他身前的荷包,这荷包也不是瘪的。   ……   “拿一个竹筐,最小的那个。”   花白发的阿婆抬起头,就瞧见一身黑衣的后生郎递了个碎银过来,他的面色有些白有些冷,腰间别着一把弯刀,那刀又黑又利,瞧过去就凶得很。   好生有气势的后生郎啊。阿婆心中惊叹。   “哦哦,好的,这个成不?”   孟风眠点头,递了个碎银过去,“不用找了。”   “欸,哪能不用找?”阿婆眼睛一瞪,也顾不上自己刚刚还感慨后生郎好生有气势,瞧过去就是不好惹的模样。   她接过碎银往布褡裢里一搁,紧着低头就去翻找铜板,一边找,一边数落道。   “现在的后生郎啊,什么都好,腿脚利利索索的,就是手都太散漫了!”   “你说,这赚点银子容易吗?就算不是你赚的,那也是家里赚的,是阿爹阿娘辛辛苦苦淘来的……”   “别看铜板小,就瞧不上眼了,再大的金山银山,那也是一个个铜板堆起来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细细又碎碎的铜板子嘛,瞧不上小的,又怎么又有大的呢?喏,收好喽!”   孟风眠瞧着阿婆塞到自己掌心的铜板,被那样粗粝又温暖的手一碰,他心里有种难言的感触。   片刻后,他低声道了一声多谢,将小狸往箩筐里一搁,就这样抱着箩筐,跟上了前头的顾昭。   顾昭回过头,瞧着箩筐有些意外。   孟风眠没有说太多,只简单道,“抱着小猫有点累了。”   顾昭笑了笑,同样没有说太多。   这抱着个猫儿就觉得累,添个更大更重的箩筐,难道不是更累吗?   风眠大哥找借口的本事,真是太差劲啦!   ……   箩筐里,小狸两只爪子抓着筐壁,大大的猫儿眼贴着箩筐眼,贪瞧外头热闹的景致。   “喵喵喵,喵喵喵。”   好热闹,我和大哥以前还有头驴,四个蹄子特别大,脸长长的,是大青驴呢,大哥攒了大半年的银子,省吃俭用才买下的。   顾昭听着小狸说以前和卫蒙姑父的事,慢慢的,姑父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了模样。   牵驴的,驴上背着箩筐,箩筐里有着要卖的货物和小狸,一双布鞋走遍各地,手中牵着的是他全部的家当和家人……   后来,瞧着小镇的秋花姑娘会红脸的姑父,他偷偷的给她留好东西,带好东西,却不敢多说两句话。   小镇的秋花姑娘,莫名的也觉得他合眼缘……   要是没有小狸,说不得,姑妈和姑父之间也是有缘分,只是,过程和结果,不是现在这样的。   顾昭掌心一翻,一张毛驴的剪纸在她手中出现。   寻着无人的巷子,只见一阵烟雾笼罩,烟雾散尽,地上凭空出现一头大青驴,它口鼻间一团白,眼圈也一圈白,四蹄犇犇,神勇异常模样。   “给我吧。”   顾昭接过孟风眠手中的箩筐,将它搁在毛驴上搁好,一边紧了紧,一边和箩筐里的小狸说道。   “这是我家玉溪三骏,你今儿也坐坐,看看和姑父以前的毛驴相比,哪个脚程更稳当一些。”   “小狸叔叔,不是侄子我爱说你,你瞧你当初做的那糊涂事,你是为你大哥讨了个媳妇,在我顾家看来,那是拐着我姑妈走了,你是不知道,我阿爷阿奶那几年有多难过……”   “现在姑妈和阿爷阿奶都住在靖州城了,等过几日,咱们回靖州了,你得负荆请罪去,知道没?”   小狸沉默了下。   它想辩解,明明有红线的,大嫂和大哥之间有红线的,那是姻缘线,那日月夜,它都瞧到了,他们就是有缘人!   不过,这几年,它在私塾的玉兰树上盯梢也不是白盯梢的,虽然讨厌那些臭酸儒,耳濡目染下,它不单单认了许多字,也着实学到了不少,起码人情世故,礼义廉耻方面,它是比以前懂了。   这一懂,也更能明白,为何后来,大嫂瞧它的目光又惊又疑,还有恨……细究其中,还有不敢继续想下去的怕和忐忑。   大嫂被它害了,它害大嫂成私奔的人,它害大嫂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要是自私一些的阿爹阿娘,那是宁愿闺女死在外头,也不能有一个私奔名头的闺女儿。   小狸抬起头,就见孟风眠冲它微微点了点头,清晨的那一声别怕,好像还在耳边。   “我给大嫂道歉去,给亲家公亲家母道歉去,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顾昭:……   杀了剐了作甚,小小一只的猫儿,又不能吃。   “你自个儿和姑妈说去,别瞧我,我那时候还没生出来呢,长辈的事,我做晚辈的不多嘴。”   小狸不放心,“你们怎么去州城了?是不是小镇上的乡亲们说大嫂闲话了?”   猫儿大眼睛里有幽光闪过,要是顾昭应一句有,它手中的爪子可不是吃素的。   顾昭:“瞎想什么呢,大家伙儿还好,我阿爷几十年的老更夫了,在镇上有几分薄面,他不气姑妈,护着姑妈了,别人还能说啥?”   “就是有说,那也说不到我们的面前来,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我们不理睬那些话,自然太太平平。”   “等后来日子过好了,大家伙儿就更不会讲了。”   虽然街坊邻居和亲戚都还成,不过,顾昭还要说一句现实又残酷的话。   这过日子就是这样,过着糟心日子的时候,周围的人和事都是糟心的,一旦自己努力将日子过红火了,身边的人自然也可亲了,收获的善意也就更多了。   不然,怎么会有一句话叫做捧高踩低呢。   说着家常话的时候,顾昭牵着驴,驴背上负着一个箩筐,里头一只小猫,大尾巴松鼠瞧了好一会儿,四肢一错,也钻到了箩筐里,两小只推推搡搡,吵吵闹闹,片刻后,倒是各占了一半的箩筐。   在青驴稳当的脚步中,它们透过箩筐眼看外头熙熙攘攘的街道。   很快,走过两条街道,又走过一条桥后,瞧见了那矗立在河畔的多福客栈。   清风徐徐的吹来,红色灯笼串随着风轻轻摇摆,垂柳枝条垂河,只剩零星一些绿叶,轻轻撩拨江面,自有一番闹市中的宁静。   卫平彦推开窗户,嗅着清新的空气,手中捧一卷书,正要考前再用功一番。   “表哥!”   卫平彦手一顿,探头四处看了看。   怪哉,怎么好像听到表弟的声音了?   “表哥,这边!”   不是好像,就是表弟在叫他。   卫平彦眯了眯眼睛,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快就瞧到顾昭了。   他正待开口呼唤——   下一瞬,卫平彦瞧到了落在顾昭身后一步的孟风眠,眼睛倏忽的瞪大。   不,不好了!   那死了还得自己爬山的小郡王,他,他,他……他诈尸啦!   大惊之下,卫平彦手中的书丢了,他一急,连忙探身去够,这一探身,重心当即不稳,他跟着像个倒葱一样往下跌,吓得他闭眼一叫。   只见妖力拢过,半空中那青色儒衣稳重的书生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大白猫。   顾昭叹气:“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整日毛毛躁躁的,难怪姑妈不放心。”   吐槽归吐槽,顾昭手中的动作也不慢。   只见元炁拢过,化作一阵轻柔的风,风卷着大白猫到箩筐里头搁着。   卫平彦睁开眼睛,惊恐的喵呜了一声。   小狸瞪眼:“喵,喵喵?”   平,平彦?   大白猫瞪眼:“喵,喵喵喵喵?”   小,小狸叔叔?   四只大大的猫眼相对,里头全是错愕。   …… 第183章 (捉虫)   “风眠大哥,你帮我牵住三骏。”顾昭将手中的缰绳往孟风眠手中一搁。   孟风眠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缰绳,抬起头,就见顾昭抬脚走到箩筐前,微微下弯腰,凑近这四只大大的猫眼面前。   她左右瞧了瞧,左边是一只大白猫,右边是一只狸花猫,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跟着眯了眯,机灵又狡黠。   “欢不欢喜,意不意外?”   小狸:……   卫平彦:……   四只猫眼不互相瞧了,两猫扭了个头,视线齐刷刷的盯着顾昭。   可太欢喜,太意外了!   冷不丁的,这事儿还吓到喵了!   孟风眠瞧着顾昭,眼里闪过一道笑意。   “多谢风眠大哥,我来吧。”顾昭瞧够了,心满意足了,站直身子,走了回去,准备重新拿回缰绳。   “不了,左右没多少路了,我牵着就好。”孟风眠的视线扫过箩筐,只见大白猫瞧着自己,目光紧了紧,几乎成一个竖瞳,白毛也跟蓬松了起来,像是吓到了一般,他不解,却也没有多问,侧过头对顾昭道。   “你陪他们玩吧。”   “成。”顾昭自然无可无不可。   孟风眠牵着驴继续往前,顾昭落后一步,正好走在箩筐的旁边。   箩筐里,小狸瞧着大白猫,好半晌,那幽幽中带着绿意的眼眸里闪过几分复杂,猫爪子搭上大白猫,长长的喵呜了一声,感慨又感伤。   时间真快,平彦都这么大了。   以前那会抓自己尾巴的小郎,方才惊鸿一瞧,都已经是书生郎了。   大哥,大哥要是瞧到了,一定十分的欢喜!   ……   “咕咕,咕咕。”松大尾气急败坏。   可不是大么,这大屁股差点没把它坐瘪了。   松大尾艰难的从大白猫的屁股下钻了出来,两前肢抱着脑袋甩了甩,好半晌才从那晕头转向中找到两分清醒。   它黑黢黢的眼睛瞅到自己乱成一团的尾巴,连忙抖了抖,直到它重新蓬松如火团,这才看向大白猫,颇为诧异。   “小狸,这就是咱们那大侄子了?”   “谁跟你咱们,这是我的侄子。”小狸超级凶,猫爪子扬了扬,露出上头的金戈之炁。   松大尾不以为意。   它上下打量了大白猫几眼,瞧着它那一身雪白的猫毛,油光锃亮,一个个子就顶两个半的小狸,就连脸蛋也格外的圆,顿时欣羡不已。   “大侄子平日里的伙食定然不错,这家养的,就是比咱们这外头讨生活的来得强!”   “不过,大侄子好像太胖了一些,跑起来该不灵活了,老是靠别人喂养也不好,小狸,你该紧着教它一些本领了。”   松大尾一点也不见外,夸了夸大白猫,又挑了挑不足之处。   卫平彦:……   “也,也不胖啦!”小狸护短,当即为卫平彦找补,“是我这样的太瘦了,以前大哥老是愁我养不大,平彦这样的好,一瞧就是个有福的。”   它眼睛转了转,正好瞅到前头客栈的名儿,只见那儿原木色的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多福客栈这几个大字,前头还刻了个大海碗,旁边搁一双箸,碗口上三道斜纹,好似飘香的热气。   小狸扒着筐壁,眼睛都亮了几分。   “瞧,这客栈都说了,能吃是福。”   顾昭听了,忍不住偷笑了下。   “小叔叔,我这猫身是胖了一些。”卫平彦有自知之明。   他胖胖的猫身缩在箩筐里,圆圆的脑袋上顶着小耳朵。   被他这大身子一挤,原先分庭抗礼,各占半壁箩筐的小狸和松大尾,不由得给他多让了些位置。   松大尾怕自己的尾巴被压丑了,爪子一错,踩在了大白猫的身上。   大白猫也不生气,甚至调整了下姿态,像人一样坐着,让胖脸松鼠踩得更舒坦一些。   松大尾意外,像是发现稀罕事儿一样跳了跳,“哎,小狸,咱们这侄儿的脾气真好,倒是不像你,执拗古怪又小气,还凶!”   “是,平彦像大哥,厚道又善良。”   小狸说得自豪,丝毫不计较松大尾说它脾气坏,可把松大尾瞧得稀罕极了。   不过,小狸也是不解。   “不过,平彦你怎么成一只猫了?”   它凑近卫平彦嗅了嗅,不单单是模样有猫儿的样子,这一身的炁息,居然也是猫妖的炁息。   可是,明明大哥大嫂是人,平彦也是人啊!   大白猫胖胖大大的猫爪子将小狸推了推,声音含笑,“呵呵,小叔叔,这样子好痒啊。”   小狸不睬,继续凑近嗅了嗅。   正好那儿的猫毛被风卷得不平顺了,它瞧了瞧,瞧不过眼了,伸出长了倒刺的舌头,亲昵的舔了舔,卫平彦整个猫都僵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顾昭瞧到这一幕,又是哈哈一笑,片刻后,她收敛了笑意,想了想,开口将卫平彦化猫的缘由说了说。   “这事说来话长,那时,表哥刚到玉溪镇……”   孟风眠牵着驴走在前头,听后头的顾昭说话,从猫妖的舍命,到稚童失了聪慧,逐渐的开始化猫,怕水怕雨,妇人忧心,带着化猫的儿子从祈北郡城回到玉溪小镇……   陡然的,他想起大雨中冒失冲撞而出的少年,还有那焦急忧心儿子的妇人,自己勒停高马,瞧着像是犯病的少年,因为不放心,解下了披风……   那不是什么富贵物,却能挡一处小小天地的风雨。   后来,那披风到了顾昭手中。   孟风眠勾唇笑了笑,眼里有笑意弥漫。   原来,缘分从那时就开始了吗?   ……   卫平彦有个猫妖的小叔叔,赵家佑和潘寻龙知道后,稀罕了一会儿,也就寻常了。   按潘寻龙的话讲,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己还有小龙女和龙太子的姑奶奶和叔祖呢,就是龙君,那也能算是他家长辈。   卫平彦有猫妖叔叔,寻常寻常!   赵家佑想想,也是,他还被夜翘娘子劝学呢,顾小昭说了,待自己学有所成,为夜翘娘子赋一首名传千古的绝诗,因果了结,夜翘娘子也能得一份机缘。   大家伙儿都散了,让这叔侄两人相聚。   窗棂边,清晨的阳光斜斜照了进来,带着暖意,驱散昨夜的黑暗,小狸蹲在窗棂边,狸花样的尾巴甩了甩,时不时的看案桌边捧书卷的卫平彦。   卫平彦笑了笑,“小叔叔,别老是看我啊。”   小狸:“好,我不看。”   它别开脑袋,五六息后,又重新转回脑袋,聚精会神的瞧着卫平彦,大大的猫眼,里头全是他。   卫平彦笑着摇头,将视线落在书卷上,渐渐的,心神便专注了。   此刻,多福客栈的这间客舍里,阳光暖暖,时光缓缓。   ……   夜里时候,多福客栈四角屋檐处的灯笼串迎着风摇摆,各个屋舍点上了烛火,昏黄的烛光充盈了不大的客舍,窗棂上有影子倒映。   临近乡试时候,众多学子心里都是紧张的,虽然知道,该做的功课早就做了,不过,多看些书,心里也更踏实一些。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因此,夜色逐渐昏沉,多福客栈这一处却颇为明亮。   顾昭提着一盏六面绢丝灯,出了多福客栈,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路往外走,天畔,峨眉月丰盈了许多,月光投在江面,似洒下一片碎银,秋风吹过,吹皱了那一处的明亮。   在经过一处时,顾昭似有所感,倏忽的抬头。   八月的蓝花楹迎来了又一次的花期,月夜下,一树花开的蓝花楹美不胜收,如烟如雾,却又像是天畔落下的云海,风来,枝叶婆娑,紫蓝色的花朵簌簌落下。   一处枝干上,长发披散,穿一身白衣的孟风眠随意的坐着,他目光瞧向远方,灰色的眼翳淡漠极了。   顾昭眨了眨眼睛,半晌,她回过神来,招呼道。   “风眠大哥?”   “是顾昭啊,还未歇下吗?”孟风眠回过神。   他低头看了过来,对上顾昭的视线,目光一转,瞧着她手中的灯笼,以及下头坠着的铜锣,面上闪过一丝不解。   “这是……”   “哦,你说这啊。”顾昭将灯笼和铜锣提了提,“我在靖州城夜里都要巡夜,都习惯了,表哥他们在温书,左右无事,我想去祈北郡城走走。”   顿了顿,顾昭想着方才的那一幕,花树下的翩翩儿郎,美虽美,说是仙人之姿也不为过。   不过,却莫名的多了几分寂寥。   “风眠大哥要不要一起?”顾昭邀请道。   “好。”孟风眠手一撑,利落的落了下来。   顾昭瞧着他那犹带几分潮意的头发,恍然道,“方才,风眠大哥是在晾头发啊。”   孟风眠笑了笑,“是啊,顺道出来走走。”   他的目光瞧过那一树的蓝花楹,再看过江面,视线往上,落在那薄云飘过的天空。   “修罗道里走一遭,方才觉得,人间这景致,一花一木,皆是难得。”   顾昭:“是,秋风吹着都舒坦。”   ……   顾昭和孟风眠一路说,一路走。   顾昭:“我是不知道你入了修罗道,还烧了好些东西到鬼道里。”   孟风眠听着顾昭说话,时不时的,顾昭还敲了敲铜锣,只见瓮沉的锣声在黑暗中荡开,月夜下,幽幢的鬼影化作一团浓雾,猛地朝鬼道中蹿去。   风炁起,人途鬼道相汇。   顾昭索性带着孟风眠走了鬼道,才入鬼道,孟风眠心中似有所觉,脚步一抬,来到一处四方宅前,才到宅子前,那紧阖的大门便自动开了。   孟风眠回头瞧顾昭。   顾昭打量了几眼这宅子,一击掌,颇为兴奋。   “就是这处宅子,风眠大哥,这就是我给你烧的宅子。”   孟风眠抬脚走了进去,只见这处宅子十分气派,假山湖泊,亭台楼榭,应有尽有,便是窗棂上都刻着精致的雕花,白玉石的台阶,雕栏玉砌,要不是在这天光蒙昧的鬼道之中,和祈北王府的宅子相比,也是不差的。   孟风眠瞧了,心中好笑之时,不免熨帖。   “劳你费心了。”   顾昭嘿嘿笑了笑,“又不麻烦的事,我们是朋友嘛。”   孟风眠细细的看了这处纸扎宅子,在一处庭院里搁置了许多的箱奁,打开一看,有金光璀璨漫出,那都是顾昭这些年烧下来的大金大银和莲花。   纸扎的丫鬟和小厮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冲孟风眠躬了躬身,道了道万福。   瞧到了主人,它们咧了咧嘴,纸白色的面上有欢喜之色。   孟风眠顿了顿,“你们忙去吧。”   纸人回了个礼,一一退下。   孟风眠一一看过去,衣裳鞋袜,床榻被褥,无一不缺,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这一身白衣,这也是今日,顾昭为自己准备的,怕他银钱不凑手,甚至搁了个荷包在送来的衣裳上,怕自己不收,数目也不大。   在人还未开口前,顾昭便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如流水般不急不缓,又像春风拂面,温和不带锐意。   孟风眠:“有你这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顾昭:“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俱是一笑。   这时,外头有动静声传来,鬼音幽幢,窸窸窣窣,好似有众鬼在交头接耳。   “……这处的宅子怎么打开了?”   “就是就是,好多年都不见有鬼出来走动。”   “咱们进去瞧瞧吧。”一道鬼音顿了顿,迟疑的开口了。   瞬间,众鬼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停滞了一刻,下一瞬,只听一个拍击声,接着,有鬼音阴森,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数落着前头说话的鬼。   “胆儿肥了你,忘了里头的纸扎小厮丫鬟有多凶了么?”   这话一出,众鬼惶惶。   这宅子的主人死忌应该是夏日,每年夏日,那大金大银和莲花就跟不要钱的一样,拼命的往下洒,那成色,瞧过去真极了,莲花还蕴含着功德之光,皆是上等的货。   更别提年节时候了,那是回回不落!   鬼物贪婪,也不是没有鬼没有起贪婪之心,它们想着这宅子无鬼,索性偷偷的将里头的供奉占了,也好过搁在里头落灰。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里头的纸扎丫鬟和小厮,瞧过去小胳膊小腿的,居然这么能打,简直堪比膀大腰圆的婆子和护院。   在挨了无数趟狠揍后,这一处宅子的香饽饽,众鬼是眼馋心馋,动作不敢再馋了。   瞧了都得躲开几步走。   ……   “来了来了,他们出来了,大家伙儿躲着点!”   顾昭和孟风眠走出了院子,众鬼化作黑团,猛地蹿出了好远一段距离,这时,众鬼里头,穿一身簇新衣裳的石老爷子咦了一声,接着就要往前走。   “石老弟,莫要过去,那些小厮丫鬟着实凶,都说物似主人,这宅子主人只有更凶的。”   有鬼探出青白的鬼手,拉了石恕生一把。   “不要紧,不要紧。”石恕生宽慰,“这是我相熟的后生郎。”   说罢,他抬脚飘了过去。   众鬼目露钦佩,不愧是石恕生老弟,这交友就是广阔。   石恕生乐呵,“道长,咱们又见面了。”   顾昭也是惊喜,“石老爷子,不想在这儿又遇到你了,你今儿这一身衣裳可真精神。”   “呵呵,好看吧,中元时候,我家那老婆子烧下来的,这不,今儿要去赴宴,我特意穿这一身,精神!”   “好看!”顾昭当即竖了大拇指过去,不吝啬的夸赞道。   “对了,风眠大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石恕生石老爷子,石老爷子,这是孟风眠。”   “哎哟!我可算是瞧到你了。”   石老爷子瞧着孟风眠也热情,不说棺木的缘分,原先他们也是邻里呢,邻里之间,那肯定要热情的。   “老爷子好。”孟风眠打了个招呼。   棺木的事,他听顾昭说过,昨儿,顾昭更是将那变成小小模样的棺木送给他了。   说是——   留念?   孟风眠想到这,又是一笑。   石恕生:“哟,这小伙子精神!”   还魂好啊,这样年轻的后生郎,死了怪可惜的。   片刻后,石恕生瞧了瞧天色,估摸了下时辰,瞅了顾昭和孟风眠一眼,邀请道。   “对了,今儿我一位老哥哥嫁闺女,两位要不要随我去凑个热闹?”   顾昭瞧了眼孟风眠。   孟风眠笑了笑,“听你的。”   顾昭想着月夜花树上瞧到的一幕,心道,风眠大哥就是死得太久了,乍然还魂,一时还适应不了人间的热闹,这才一身的寂寥之炁,这可不成,她带他去瞧瞧热闹的。   这鬼宴,虽然占了个鬼字,不过,它也有一半是宴啊,热闹肯定是有的。   想罢,顾昭当即道,“走吧,咱们和石老爷子一道吃席去。”   孟风眠:……   真去啊。   顾昭点头,真去!   孟风眠失笑,略略想了想,和石老爷子说了一声稍等,转身进了宅子。   再出来时,他手中拢着一个匣子,宽袖垂下,匣子是花梨木刻的石榴图案,那棕红的颜色,衬得那一双手愈发的如玉。   “走吧。”孟风眠冲顾昭微微颔首。   一行两人一鬼,飘飘忽忽的朝前而去,出了鬼道,便是一片连绵的青山,只见山势陡峭,秋日的风从山谷中吹来,呜咽幽鸣,青松峥嵘的立于崖壁,风来,松涛阵阵。   “就要到了,再翻过这座山就到陈老哥哥的阴宅了。”   石恕生鬼音幽幢,整了整衣裳,让顾昭帮自己看得体不,顾昭肯定的点头,他这才继续往前飘。   顾昭:“风眠大哥,这匣子里是什么?”   孟风眠简单道,“礼金。”   顾昭瞧了瞧孟风眠,心道,没想到,风眠大哥还挺懂做客的,赴鬼宴,可不就得带上大金大银么,没毛病。   既然孟风眠备了礼金,顾昭是一道的,空着手倒是也无妨。   越过这处的青山,果然,就见前头青山阴气阵阵,远远的,众鬼聚宴,此处阴气浓郁,竟然在这显了形,要是有凡人经过,见那山间矗立的宅子,红色灯笼高挂,红纸红绸飘飘,定然以为是山间的人家在娶亲嫁女。   ……   陈家阴宅。   只见前头一位老汉穿一身绿色的直襟长袍,铜钱纹,头上戴一顶红色的瓜皮帽,青灰的脸上挂着喜庆的笑意,他的旁边,微胖的妇人穿一身石青色银鼠褂,头戴银簪绿宝石珠钗,端的是富贵态。   瞧见石恕生,老汉连忙迎了过来。   “石老弟来啦。”   石恕生迎了过去,一把抓住老汉的手,摇了摇,热诚道。   “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欸欸,客气了,来了添个热闹就成,带什么礼啊。”   陈老汉要将石恕生递来的礼塞回去。   “欸,老哥哥这就见外了啊!”石恕生一脸的不赞成,“大喜的日子,我这做叔叔的,给我侄女儿添个喜,怎么能不收呢?”   陈老汉哈哈大笑:“收收收,这就收!”   在陈老汉的示意下,一旁的妇人接过石老爷子的礼,陈老汉的目光落在顾昭和孟风眠身上,眼里闪过一道诧异。   这是,两位生人吧。   …… 第184章 (捉虫)   注意到陈老汉的目光,石恕生连忙回过头,“瞧我,欢喜得差点忘了带来的客人了。”   “老哥哥,我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相识的两位后生郎,这位是顾昭,这位是孟风眠。”   视线一转,他又介绍道。   “这是我结拜的异姓老哥哥,陈厚财陈大哥。”   顾昭笑着点头,“老爷子好。”   孟风眠将手中的匣子递了过去,“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陈厚财接过,照例交到自己旁边婆娘的手中,瞧着顾昭和孟风眠二人,热情道。   “好好,石老弟相识的后生郎,那就是我自家亲亲的后生,不客气,不客气,来了这儿,就跟自个儿家一样,随意,随意哈。”   “老爷子盛情,您先忙,我和我大哥随意走走就成。”   顾昭和孟风眠往旁边走去。   不断的有鬼客到来,大家伙儿和石恕生老爷子一样,穿一身簇新的纸衣,脸上带着鬼物特有的青白之色,嘴边却勾一道笑意,飘着脚来了。   说是喜庆,却也渗人。   陈夫人打开匣子,金光一下便折射出来,带着耀眼的光芒,她心下一慌,连忙阖上匣子,抱着那花梨木的匣子,紧着就来寻陈厚财了。   “老爷子,老爷子,这儿,这儿说话。”   陈夫人将陈厚财拉到一边,将匣子捧出,快言快语道。   “那两位后生郎的礼着实是重了些,老婆子我瞧了,眼睛晃,心也跟着晃,这这,当家的,这礼要是收了,会不会不妥啊?”   匣子被打开,只见里头是璀璨的金银光,除此之外,还有莲花元宝,这莲花元宝可不一般,上头漾着功德金光。   这等东西,只有那等有功德,有大造化的人,他们诚心为亡者祈福,折出来的才沾染上功德金光。   这样的莲花元宝,对鬼物的修行也是大有裨益的。   陈厚财也是一惊。   “这礼是重了。”   虽然心都跟着瞧晃了,不过,陈厚财倒是个厚道的老头儿鬼,他思量了两下,阖上匣子。   “老婆子你等等,我去问问石老弟,这两位生人是什么来头。”   “好好,你去问问。”   陈厚财寻到石恕生,将事儿一说,最后道。   “石老弟,这俩后生郎的礼,着实重了些,这——”   “哎,老哥哥莫忧,只管收着!”石恕生拍了怕陈厚财的手,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前几年遇到了个胡来的女娃娃,跳到我的棺木里乱动我衣裳,还说不着调的话。”   “嗐,可把我气坏了!”   “喏,就是这顾小郎予了我金山银山,你说的那可口香火,就是他烧给我的,至于另一个,他和我也是颇为有缘,是亲近的后生郎!”   陈厚财倒抽一气,这事他记得,这么说,那顾小郎是一位道长?   他惊疑了一下,想着自己一家是良民鬼,倒是放下心了。   和恶鬼不一样,像他们这样老实的鬼,有时认识些道长也是好事,按人间的话来讲,他这样,也算是道上有人了。   想通了这些,陈厚财拍了拍石恕生,欣慰不已。   “好老弟,难为你想着哥哥我了。”   “客气客气了。”石恕生乐乐呵呵,“老哥哥平日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   两个老汉子互相拍着手,说了几句体己话,陈厚财便去寻自家婆娘,让她放心将东西收好。   另外,他也交代老婆子,得和家里人也说说,这是有本事的生人,莫要对两位贵客胡闹,势必要让两人开开心心的赴宴,再欢欢喜喜的离开。   ……   鼓乐被奏响,此处鬼炁森森,秋风里打着旋吹来,呜咽幽鸣,红色灯笼摇摆,红绸飘飘,顾昭打量了下这番景致,颇有兴致的和孟风眠说道。   “还挺热闹的,你瞧,前头站着的那个,应该是大舅哥吧,这一身衣裳,多喜庆啊。”   孟风眠:……   再喜庆,青白的脸色在灯烛映衬下,还是有几分渗人的。   孟风眠是个玲珑心思的,在顾昭带着他瞧了几处热闹后,就知道顾昭的心思了。   这是瞧自己才出修罗道,死了几年,凡间还是老样子,于他却是物是人非,想让自己欢喜一些呢。   孟风眠轻笑了一声,灰色眼翳好似都染上了一分笑意。   ……   有了陈厚财的交代,陈家众鬼倒是不曾来捉弄顾昭和孟风眠两位生人。   其他宾客登门做客,想着主家的面子,同是贵客,不好生事,更是按捺住了那喜好捉弄生人,蠢蠢欲动的心。   有时控制不住了,也只是吊下舌头和眼睛,怪笑一声,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顾昭一概置之一笑。   鬼物就是这样,心中越怕,它吓人吓得愈猖狂,见人无动于衷,慢慢的,它自个儿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径自飘去别的地方了。   是以,坊间有云,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   ……   鬼新郎还未来,宴席还未开始,索性无事,顾昭瞧了瞧这一处的山势,和孟风眠闲聊道。   “陈家这一处是家族墓葬,风水倒是还成,是荫蒙子孙的好风水。”   “怎么说?”孟风眠不懂这些。   顾昭:“你闭上眼睛,莫要以眼瞧这一处,屏气凝神,以心来感知,对,就是这样……”   孟风眠依着顾昭的话,再睁开眼,这一处灯笼摇摇,红绸飘飘的宅子褪了去,视线里,只见秋草枯涩,一株青松下,是连片的墓碑。   墓碑有了年岁之感,有白石雕刻的,大多数却是用一块木板做碑,上头凿痕以墨字描绘,风雨腐蚀,木质的墓碑有了腐败破损的痕迹。   众鬼便是穿梭在这一处的墓地之上。   孟风眠的手紧了紧。   这一份热闹,委实渗人了一些。   顾昭指着这一处墓地,解释道,“风眠大哥,你瞧,这一处墓地没有明堂,陈老爷子和他夫人的墓在后,子孙在前,在风水中,这样的墓葬叫做携子荫孙形,意为祖宗荫蒙,子孙后代步步高升之意。”   “当初,你的那块墓地就不一样了,藏风纳水,山龙水龙交汇,关键是明堂开阔。”   “那种墓穴,是自个儿逍遥快活的福意,你瞧咱们石老爷子,小日子过得倒是颇为快活……唔,说来也是有缘,那块地还是你自己选的呢。”   孟风眠诧异:“我自己选的?”   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嗯,你自己选的,当初走到那儿,你就不肯走了,我扔了筊子,筊子一正一反,说明你可喜欢那地儿了。”   顾昭将孟风眠死后登山的事说了说。   孟风眠听了哭笑不得。   锣鼓声起,鬼炁喧天,两人心神松了松,瞬间,此处不见墓碑连绵,倒是见宅子平地而起,唯一不变的,就是宅子大门前的那棵老松了。   顾昭瞧了瞧孟风眠,心道。   果然,还是要出来走动走动,瞧瞧热闹,这样才不会死气沉沉的。   ……   陈宅鼓乐连天,陈厚财夫妇乐呵呵的招待着一个又一个到访的亲朋好友。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寒暄一番后,客人入宅,陈厚财瞧了瞧天色,踮了踮脚,面有着急之色,一把拉过旁边的大儿,鬼音幽幢。   “吉时要到了,你这妹婿怎么还没来?”   陈家大儿陈和宽有些富态的面上也是着急,“快了吧,兴许就在路上了。”   陈夫人宽慰,“莫急莫急,再等一会儿,如果人还未来,咱们让宽儿过去瞧瞧。”   陈老汉不痛快,“瞧什么瞧,没得还以为我家娇儿恨嫁呢,要是吉时过了,我瞧就是他心不诚!”   “既然不诚,这亲,这亲不做也罢!”   说完,他恨恨的摔了袖子。   陈夫人气急,“说什么胡话呢!”   这死老头,犟脾气又犯了,她给大儿使了个眼色,让他扶着父亲去旁边坐着,瞧了瞧天色,打定主意,再等一会儿,这迎亲的队伍要是还不来,她就让宽儿过去瞧一瞧。   “来了来了,新郎官接亲来了!”   这时,鬼群中倏忽的响起了一声欢喜的高呼声,大家伙儿齐刷刷的看了过去。   迎亲的队伍来了。   陈夫人大喜,陈老汉瞧了瞧时辰,吉时未误,他别别扭扭的别开头,被陈夫人一拍,转过头瞪了她一眼,陈夫人一点也不惧,跟着瞪了回来。   陈老汉心里的气反倒被这一瞪给瞪没了,他哈哈笑了一声,面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回过头,同样欢喜的振臂一呼。   “鼓乐,鼓乐!”   “大声点儿,迎亲的队伍来了,大家伙儿欢喜一点,热情一点儿,今晚请大家吃顿好的!”   “好嘞!”有好热闹的鬼大声喊一声。   瞬间,这一处锣鼓的声音更大声了,只见秋风呼呼,灯笼摇摇,月色都朦胧了几分。   顾昭欢喜:“新郎可算来了,等拜了礼,咱们就能吃席了。”   孟风眠忍不住失笑。   顾家阿弟一直说吃席,等一会儿真上了桌,还不定会动筷子呢,就是凑个热闹,图个喜庆罢了。   顾昭视线跟着瞧向迎亲的队伍,这一瞧,当即咦了一声。   “怎么了?”孟风眠问道。   顾昭:“瞧到熟人了。”   是熟人,不是熟悉的鬼,孟风眠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能感受到,迎亲队伍里有好几股气息和鬼不一样,那些气息倒是和他们的一样。   看来,队伍里混了一些阳世之人。   ……   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了,只见新郎官穿一身红袍,胸前一朵大红花,骑着一匹白马,春风得意的过来了。   旁边,媒人甩着帕子,嘴里不住的说着吉祥话,唇边一个媒人痣也活泼的跟着上下动。   后头,轿夫抬着大红色的花轿,行进间,鼓乐飘飘。   一群鬼当中,裴一清吓得脸色发白,他紧紧的拽着缰绳,脚步踉跄,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众鬼一样,唇边勾一道僵硬的笑。   “大,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   被他唤做大人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五十好几六十模样,他坐在大青驴上,背上背一青色包裹,听到裴一清的话,叹了口气。   “裴大人不知,老夫又怎么会知?”   他环顾了一眼周围,只见周围一片的红,前头的宅子也是红色灯笼高挂,彩绸飘飘,那儿,女方一家高高兴兴的准备迎亲,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喜庆热闹的场景。   前提是,大家伙的脚别不着地。   鬼亲,他们碰到鬼亲了啊!   老者,也就是江治睿江老大人叹了口气,神情郁郁。   “这事都怨我,要不是我贪快,一意孤行要走这条山道,咱们就碰不到这事了。”   “裴大人,要是老夫先一步走了,你放心,老夫一定会死皮赖脸的加入他们,凭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劝他们放你走的。”   他一把捏住胸膛背着的行囊,紧了紧,不厌其烦的交代重任。   “这密钥别丢了,你逃了命,明儿就带着它去祈北郡城,寻那郡守学政,好好的瞧瞧,密封的匣子有没有被动过,一定要一切无事,方可将卷子印下,知道没?”   末了,他叹了口气,声音沉沉,胸膛却挺直了。   “我等死了不要紧,万万莫要误了万千学子,这秋闱,定要顺顺利利的才好。”   裴一清啼笑皆非,“还不若我先大人一步死了呢,我护着大人就好。”   江治睿不以为意的点头,“不错不错,你先死了,也要记得护着我,咱们相互有个照应,万万不能同时死了,记住了吗?”   想了想,他觉得还有些不放心,又继续道。   “死了后也别懒惰,别留恋皮囊,紧着就要出来护着我,知道没?”   裴一清:……   见裴一清没有应声,江治睿的嗓门提高了好一些。   “听到了没,裴大人!”   “听到了听到了!”裴一清更心烦了。   那厢,顾昭耳朵灵,她将这两人谈话的内容听了个清楚,忍不住笑出了声,侧头和旁边的孟风眠笑道。   “这位老先生,说话倒是有意思。”   孟风眠点头,“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这位老大人,他应该是祈北秋闱的主考官了。”   顾昭算了算时间,表哥他们的乡试是初九开始,今日都初五了,这两大人是来得迟了些,难怪翻了山想要抄小路。   只是运道不好,夜里时候,竟然碰到鬼娶亲了,不知什么原因,如今还被裹挟在了这迎亲队伍里了。   很快,顾昭和孟风眠便知道了,这俩大人为何被鬼新郎带着了。   ……   “今儿是我家妹子大喜的日子,我陈家娇儿,娴雅大方,更有沉鱼落雁之貌,如此品貌兼备,新郎官要是没点什么,可不好将我这妹子讨回去了。”   “对对,这话在理!”   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喊声助阵,在裴一清和江治睿眼里,这些鬼脸色青白,嘴边勾一道僵僵的笑意,大声喊起来时,鬼音幽幢,重重叠叠,一身大红大绿的衣裳,下一瞬,好像就要朝他们扑来。   更吓人了。   “好!拿我弓箭来!”   新郎官喝了一声,接过后头小厮递来的弓箭,只见他一个用力,弓弦拉满,下一瞬,箭矢犹如流星一般飞过,直击门庭处的靶子,正中红心,饶是心神紧张惊惧的裴一清和江治睿两人都眼睛一亮,忍不住道了声好。   “好好!新郎官威猛!”   众鬼齐喝,鬼炁喧天。   受阴气影响,裴一清和江治睿的心神都不免一荡,有种神魂飘飘之感,身子都跟着轻了轻,好似要脱去了那沉重的皮囊。   孟风眠暗道不好。   这两人的状态,倒是有些像他当初生魂入鬼道的状态,他现在瞧过去,能瞧到他们身上的重影,和他们一道的随从也是一般模样。   孟风眠手中的弯刀一震,有杀戮之炁溢散而出,一瞬间,喝彩的众鬼莫名的觉得心中一寒,热闹的场景停滞了两息。   然而,裴一清几人的生魂还是在离体和未离体之间。   孟风眠的眼神黯淡了一刻。   他手中的刀,终究是杀戮之刀。   下一刻,只见顾昭手诀一翻,一道元炁化作流光,缠上了那道杀戮之炁,在《太初七籖化炁诀》的功法下,红光的凶意被化去,变得柔和。   一红一白的炁息缠绵,犹如飘扬在清风中的绸带,倏忽的一荡,拂过裴一清和江治睿,以及他们带来的一干随从。   瞬间,神魂稳固,神思清明。   顾昭回头瞧了一眼孟风眠,笑了笑。   “白色太素,红色又太艳,这样刚刚好。”   孟风眠怔了怔,他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眼里是自己不曾察觉的平和和温意。   ……刚刚好吗?   那厢,裴一清只觉得神情一爽,耳朵处的疼痛都缓了缓,下一刻,他视线一转,终于注意到鬼群中,有两个人的衣裳瞧过去像布的。   一位公子身穿白衣,长发披散,面如冠玉却又沉静,生了一双灰色的眼翳。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人身上,而那人,此时正瞧着自己,眉眼含笑,还挥了挥手。   裴一清心道,怪哉,怎么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下一刻,他眼睛瞪大了。   “顾,顾,顾……顾昭!”   “呵呵,是我,裴公子,多年未见,近来可好。”   裴一清听到一道声音落在自己耳朵旁,他抬头朝驴上的江治睿一看,只见他还愁眉耷眼的,显然,这道声音只落在自己的耳朵里。   他想说不好不好,没瞧见他都混在了结鬼亲的队伍里头了么。   下一刻,裴一清好似想到了什么,捏了捏拳,肃容的朝顾昭点了点头,眼里都是坚毅。   顾昭在这,想来应该是这鬼亲有什么古怪之处,他万万不能道破他道人的身份,以免坏了大事。   是以,裴一清冲顾昭摇了摇头,示意他很好,还能坚持住,让顾昭不用担心他。   顾昭不解:“裴公子在摇头,不想要我带他过来,这又是何意?”   孟风眠迟疑了下,“可能,他们和咱们一样,也是准备吃席的吧。”   他们是女方的宾客,这裴公子几人,很可能就是男方的宾客了。   顾昭:……   两人说话的空档,新郎官收了弓箭,抬脚走到裴一清和江治睿面前,拱了拱手,鬼音幽幢又瓮沉。   “两位大人一瞧就是饱读诗书的模样,我吴东弟是个粗人,耍耍手上功夫还成,这吟诗作对,那是生前死后都没开了这个窍。”   这话一出,群鬼中有哄笑声传来。   吴东弟不以为意,“相逢就是缘分,今儿我请二位来,就是想要二位帮我做个对子,吟诵几首诗,陈家姑娘是我珍视之人,亦是我岳父岳母掌中之宝,诗词精彩了,喜宴热闹了,她面上有面子,更能风风光光的进我吴家门。”   说完,他一抱拳,郑重的又行了个武夫礼。   裴一清:……   江治睿:……   原来,带他们过来,是要添一份热闹的吗?   顾昭更放心了。   风眠大哥说得对,裴公子几人也是被邀请来吃席的。   …… 第185章 (捉虫)   锣鼓喧天,喜宴热闹的进行,吴东弟说得认真又诚恳。   盛情难却,裴一清和江治睿两位大人也不好做推辞,关键是他们也不敢推辞,生怕一个不对,众鬼当场变了脸色。   “好,承蒙吴壮士不嫌弃,那,老夫就献丑了。”   江治睿抚了抚须,稍稍沉吟,张口便是一句喜庆的对子。   “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福慧人间君占尽,鸳鸯修到傲神仙。”裴一清紧随其后。①   “好好,二位先生好口才。”   “对,不愧是读书人中的头头,一开口就是不一样。”   鬼群中,众鬼齐齐喝道,瞬间此地鬼音幽幢,阴炁阵阵,要不是有顾昭为裴一清和江治睿稳固神魂,这两人定然一道生魂出窍,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哪里还能分什么前后。   “客气了,诸位客气了。”   裴一清脸色虽白,认出顾昭,知道自己性命无忧,胆气也更大了一些,见众鬼喝彩,他还拱了拱手。   这下,江治睿都不免对裴一清侧目了。   是个人才,临阵不乱,宠辱不惊,于妖异鬼群中也能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不错不错,没有跌了他们探花郎的名头。   ……   鼓乐喧天,灯笼摆摆,红绸飘飘,众鬼闹着喜。   闹得激动欢喜处,他们或吊下自己的眼睛,两粒白眼睛上,黑黢黢的瞳孔机灵的左右转着,或将舌头吐长,冷不丁的翻了翻眼白,还有鬼摘下自己的脑袋,脑袋像一颗蹴鞠,在鬼群中来回的抛空。   “我不玩了不玩了,哈哈哈,头发乱了,我得回去身子上去了。”   鬼脑袋讨饶,众鬼嘻嘻闹闹,难得寻到这个热闹时候,哪里会这般快罢休。   很快,那粒脑袋飞天了。   此处惊叫声连连。   顾昭抬头看去,笑眯眯道:“真热闹啊。”   孟风眠顺着顾昭的视线一看,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是,热闹着呢。”   ……   陈家众鬼引着宾客入座,顾昭左右看了下,拉着孟风眠寻裴一清几人坐了一桌。   裴一清和江智睿一行人总共六人,加上顾昭和孟风眠也才八人,喜宴上,一桌得坐十人,取十全十美之意,陈厚财瞧了瞧,又拉了两位鬼友过来。   “坐坐坐,都是亲朋好友,莫要拘束,莫要客气,大家伙儿敞开了肚皮,畅快大口的吃!”   桌上的菜色很是丰盛,八道冷碟,十二道热菜,四道甜点,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尤其其中一道佛跳墙,一打开土瓷盖,瞬间,里头一股肉和海中珍品的鲜香便扑鼻而来。   当真应了那句诗句,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   裴一清几人僵笑着,不住的点头,“一定一定。”   顾昭搓了搓筷子,又替孟风眠将面前的碗碟搁好,闻言抬头笑道。   “陈老爷子你就放心吧,难得的一次宴席,又如此美味佳肴,我们一定不会客气的,好了好了,您先忙别的去,这几个贵客,有我照顾就成。”   “成,那就麻烦顾小郎了。”   陈厚财也不客气,应下话,回过头又和裴一清几人寒暄几句,这才转身去了前头。   桌上,两位鬼物吃得大快朵颐,身子微微飘起,悬浮于半空中,嘴巴大张,鼻子一道嗅着,吃到欢喜处,鬼眼更是闭了起来,瞧过去有些吓人。   裴一清见顾昭动筷子,瞧了瞧这桌子,只见佳肴美酒,色香味俱全。   这大半日不曾进食,还走了山路,一身的疲惫和饥饿,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到底心里有点发馋,忍不住凑近顾昭,小声问道。   “真能吃啊?”   顾昭筷子一停:“当然是假的了。”   “那你……”裴一清瞧着顾昭又动筷子,眼睛都瞪大了。   顾昭笑了笑:“障眼法,障眼法而已,吃个热闹,图个喜庆而已。”   她就动了动筷子,可没有吃到肚子里。   只见顾昭手中附一道元炁,莹光闪过,元炁没入裴一清的眼里。   裴一清只觉得眼睛一片清凉,他再看这桌面,酒桌上哪里还有什么鸡鸭鱼肉佛跳墙,分明是一团团香烛烟气,抑或是有了些日子的贡品,那清明粿子瞧过去冷冰冰又硬邦邦的,边缘还生了些霉斑。   裴一清心下一惊。   顾昭解释:“你瞧的冒热气的汤羹佳肴,也是障眼法罢了。”   “鬼物享供奉,吃的是香火烟气还有蜡烛酥油点燃的那道冥火,这些冷碟热菜,不过是图个喜庆和热闹罢了。”   是以,鬼物也贪恋人间温暖。   顾昭继续道。   “陈家还算厚道的了,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坏心眼,要是碰到好捉弄人的鬼,请你们吃好吃,那是万万不能吃的。”   “都说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你瞧过去,碗碟中摆的是美味佳肴,说不得是一些枯叶石头,蛇虫蚂蚁之类的肮脏物。”   “那等东西,吃到肚里可是会出人命的。”   裴一清和江治睿大人听得脸白了白。   裴一清更是庆幸,自己几人好运道,竟然在此处碰到了顾昭。   几人在顾昭的障眼法下,瞧过去是动了筷子,实际是一口未吃,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和他们坐一桌的两位鬼宾客了。   两人吃了十人份的宴席,只把肚子吃得圆鼓鼓发胀,打着嗝儿,这才罢休。   ……   江治睿瞧了眼顾昭和孟风眠。   顾昭注意到视线,抬头笑了笑。   江治睿心中暗惊。   他见过不少好儿郎,别的不说,单单他自己和裴一清,那都是探花郎出身,也算是有一副好皮囊,他自己年轻时候,那也是人人称赞的风流人物。   哪里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今日一见这两位儿郎,方知何为仙人之姿,何为公子如玉。   裴一清小声,“大人,这是顾昭。”   恩,顾昭——   江智睿抚须,下一刻,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惊讶的看向裴一清。   顾昭?   可是那揭露陈其坤陈翰林一案,破了前朝庆德余孽,陛下千请万请,却没有请进京的顾昭?   裴一清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轻轻的点了点头。   江智睿细细的看了顾昭一眼,再次暗叹。   果真是神仙人物。   知道面前这人是顾昭后,江智睿和裴一清一样,心中的惧意顿消。   他年纪大一些,经历的事情多,生死也看得更透,心神一松,甚至饶有兴致的瞧着这众鬼觥筹交错的场景。   不错不错,这鬼宴可不是一般人能瞧的,瞧了也不定还能活命。   江智睿抚着须,细细的看着,打算乡试过后,画一幅这鬼宴图。   一时间,此处的气氛颇为祥和。   月上中天,酒酣饭饱,宾主尽欢,各个鬼客和陈厚财一家告别,石恕生也不例外。   “老哥哥,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多谢款待。”   “客气客气,可是有吃饱喝足?佳肴美酒可还合口?”   “哎,我这都许久未吃这般好的了!”   石恕生一拍肚子,腰挺了挺,让陈厚财看他圆了两圈的肚子,乐呵呵道,“再吃,这身新衣裳都得撑破喽!   “哈哈哈。”陈厚财畅笑,“石老弟还是这般风趣。”   两人拉着手,依依不舍的拍了拍,末了,石恕生回头问顾昭,道。   “顾道长,咱们一道走不?”   “不了。”顾昭摇了摇头,“我和风眠大哥等等裴大人他们。”   石恕生:“成,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下一瞬,就见石老爷子往前飘去,倏忽的,鬼影幽幢,此地风炁乍起,悬脚而飘的鬼宾客们,化作一道道如雾的影团,在秋风的呜咽幽鸣声中,没入了鬼道。   顾昭回过头,裴一清和江智睿正和新郎官鬼说着话,新郎官胸口带着大红花,青白的脸色发僵,嘴边却勾一道笑意,声音豪迈瓮沉。   “今儿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哈哈,芋娘听了迎亲的盛况,心中满意,可欢喜了。”   想着新娘子娇羞的模样,吴东弟死寂的心好似都重新火热起来,连连拱手。   裴一清和江智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无奈。   今日这一遭,说来说去,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过才华横溢。   吴东弟:“对了,要是大人方便,我想求大人一份墨宝。”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倏忽的牙齿一咬,神情恨恨。   “我那个山头有有一户姓阮的儿郎,打以前开始就处处和我比,我去学拳脚功夫,他就也去学,我家后辈给我们烧元宝衣裳,他呢,紧着也入后辈的梦,在梦里催着后辈烧元宝衣裳,一定要比我多那么一些,处处都要压我一头!”   “这次,他瞅着我娶亲,紧着也安排了自己的亲事,还要和我同一日,二位大人,你说,我这要是不把他压下去了,那不是以后就矮他一头了?”   吴东弟说起那想压自己一头的邻居街坊,气得脸更青了两分。   就是因为那山道被他抢先了,自己今儿迎亲才来迟了,他都听大舅哥说了,岳父气得厉害。   还好还好,他半道上捡了两位京里的大官,迎亲时的对子对得热闹喜庆,岳父这才满意了的。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大官员可不是这般好捡的。   想到这,吴东弟拱了拱手,鬼音幽幢却铿锵有力。   “相逢即是缘分,请二位大人赐下墨宝,为我吴东弟这场婚事再添一道如意,大恩大德,以后只要有用我吴东弟的地方,燃个香火,我必定前来效犬马之劳。”   “吴壮士言重了。”   只是一份墨宝,裴一清和江治睿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行囊里就有笔墨,他们当场研磨,提笔写下天作之和,鸾凤和鸣等吉祥字,写完后,裴一清和江治睿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顾昭:“我来吧。”   顾昭接过写了了墨字的纸张,翻手折了折,只见那四方的纸张或成了灯笼形状,或成了匾额,手心拂过,一缕幽火起,火光撩过纸扎的灯笼和匾额,化作灰烬,下一瞬,迎亲的队伍中,人们手中出现了大红的灯笼和匾额,队伍一下壮大了。   顾昭想了想,索性从绢丝灯中拿出一沓的大金大银。   孟风眠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只见那些大金大银在顾昭手中成了各种形状,有簪,有钗,有璎珞……也有衣裳,沁凉月夜色下,那双手很灵活轻巧,眉眼微垂,视线落在手中,显得格外的认真。   他想起了鬼道中的那处宅子,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金银元宝和莲花。   也不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顾昭是不是也是这般认真,日光下,月夜下,抽着空档,静静的备下那些纸扎之物。   ……   顾昭:“好了。”   随着最后一张大金大银叠完,一阵火光撩过,陈厚财夫妇脚边出现了一个箱奁的珠宝。   “这,这……”   陈厚财吃了一惊,见了这珠钗发簪,璎珞宝石,还有那些华美的衣裳,瞧得是眼晃心晃的,却还是连忙道。   “使不得,刚刚这礼给过了。”   顾昭:“无妨,新婚新喜,这是我们给新嫁娘的添妆。”   “那,那我夫妻便代小女谢过道长了。”陈家夫妇欢喜的对视一眼。   宾客鬼走得差不多了,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冲顾昭几人拱了拱手,唢呐鼓乐声重新响起,媒人重新颠着小步,甩起了手中的绢帕,轿夫抬起轿子,欢欢喜喜的往前。   顾昭收回视线:“老爷子,夫人,那我们也就告辞了。”   陈厚财夫妇:“好好,有空再来玩啊。”   “好。”顾昭失笑。   她瞧了瞧裴一清几人,他们已然有了困顿之意,当下回头对孟风眠道,“风眠大哥,我们也走吧,还得送二位大人一程呢。”   孟风眠点头,“嗯,我们一道。”   只见顾昭手诀一翻,一道元炁笼上众人,众人跟随着往前,每踏出一步,仿佛是在数丈之外,这一地崎岖的山路也好似成了平坦之道,只觉得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便是坊间所说的术法,缩地成寸吗?”江治睿忍不住感叹一句。   裴一清跟着江治睿一道回眸朝山上看去,这时,矗立在山间的那一栋四角大宅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墓地。   虽然有惊无险的出来了,裴一清几人还是白了白脸。   想着刚才向他们讨墨宝和讨文采的吴东弟,江治睿忍不住道,“想不到,这做了鬼了,还是有这般多的虚礼和攀比,今夜所见所闻,着实令我惊讶。”   “这是自然。”顾昭点头,“鬼物生前是人,人死后为鬼,人有的贪心,虚荣,攀比,爽快,信诺……鬼物自然也有。”   这话一出,裴一清和江治睿都沉默了片刻。   裴一清:“对了,顾昭,你怎么会在这?我瞧你方才待鬼宴的主家倒是客气,他们没问题吗?”   顾昭莫名:“当然得客气了,我们可是来吃席的客人,没事寻主家麻烦作甚?欢欢喜喜还来不及呢,对吧,风眠大哥。”   “咳,对。”孟风眠抬手以拳抵唇,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裴一清:……   “吃,吃席?”   顾昭:“是啊,就兴许你们被新郎官邀请吃席,就不兴许我和风眠大哥被新嫁娘一家邀请吃席啊。”   裴一清:……   他要不认识吃席二字了。   末了,他不甘心的辩解一句,“我们不是来吃席的,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是鬼亲。”   夜深了,山里有豺狼的动静,翻近路的他们心里正慌时候,远远的瞧见山里有红色的灯笼,月色下,依稀能瞧屋舍的影子,正惊讶踟蹰的时候,瞧见了迎亲的队伍。   裴一清想起那一幕,心里还慌得很。   “刚开始只是狐疑,怎么这迎亲的队伍在夜里,那吴东弟瞧了我们几眼,倒是热情的出言相邀,指的又是我们瞧见的宅子,豺狼声骇人,我们就想跟着去避一避。”   哪里想到,这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裴一清心有余悸:“那马的尾巴硬邦邦的垂着,我突然记起顾昭你说过的那句话,勘破了迷障,结鬼亲众鬼的样子也就瞧了个真切。”   这一瞧,差点没把他们的魂吓飞了。   只是赶马上架,一时也不敢和鬼物翻脸,只能一路僵笑的跟着来了。   顾昭想了想,便知裴一清说的是哪一句,当下笑道,“可是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   “是。”裴一清心有戚戚。   后来,他们注意一看,抬轿子的人都只有眼白,没有眼珠。   ……   顾昭和裴一清说着话,孟风眠静静的听着,山风清凉的吹来,拂过发丝,拂过衣袖,送来远处桂花的清香,不知不觉,一行人便到了祁北郡城。   顾昭将人送到了官驿,瞧着他们入了驿站,这才和孟风眠一道往可多福客栈方向走去。   蓝花楹还是那般的美丽,秋风吹来,一树的花随风摇摆,像烟像雾,更像天上的那片云海,风来,蓝紫色的花朵纷纷扬扬的落下,就像是云里落下了一片花雨。   顾昭停了停脚步,侧头看向孟风眠,眉眼里带一分歉然,“风眠大哥,刚刚我只顾着和裴公子说话,你在一旁听了,是不是无聊了?”   “怎么会,听你们说话也很有趣。”   顾昭眉头拧了拧,“哪呢,是大哥你性子好,要是我的话,肯定是觉得无聊了。”   孟风眠回头,视线落在顾昭面上,瞧着那眉眼微拧,他心神一动,正要抬手抚过。   面前这人,应该是眉眼舒展,眼里清澈有神,带着笑意,像一轮初升的旭日,耀眼,温暖,却不会伤人,而不是现在这样微微皱眉的样子。   下一瞬,孟风眠的手在宽袖中一紧,收回了要抬手的动作,抬脚往前。   “走吧,夜深了,一道回去歇着吧。”   “好。”顾昭紧随其后。   “说起裴公子,真没想到,几年未见,他已经是朝廷里的翰林了,这次乡试,还随着江大人一道来祁北。”   顾昭说着话,将和裴公子相识一事说了说,偶尔孟风眠应上几句,风将声音传远,断断续续,平淡却又有生活的烟火之炁。   多福客栈。   在修罗道中许久未眠的孟风眠,他以为今夜,自己要和以往一样睡不着了,不想,这一闭眼,再睁开眼睛,外头已经是一片明媚的天光了。   昨夜梦里,一树的蓝花楹随着风轻轻落下。   …… 第186章   秋日的阳光色调恬淡,落在眼里,好似能瞧到那一簇簇的光线,孟风眠推开窗棂,让阳光洒进多福客栈这不大的屋舍。   “风眠大哥。”这时,一道呼唤声传来。   孟风眠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不远处,顾昭抬起头,冲自己这边招了招手,她手中提着个篮子,鹅卵石的路边,蓝花楹随着秋风摇摆,时不时的有花叶落下。   孟风眠伸出手挥了挥,脸上挂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下一刻,顾昭的身影在鹅卵石的花路上不见了,孟风眠瞧着自己的还举着的手,停顿了一下,默默收回,眼里的笑意也淡了去。   “叩叩叩。”屋门被敲响。   孟风眠有些诧异,他几步走了过去,拉开了门。   有了些年月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声响。   孟风眠微微低下头,笑意重新浮上眼底。   方才在远处招手的顾昭,眼下就在咫尺之间。   许是走得急,又或是秋日的日头还有些晒,那白皙的面上浮上一层薄薄的红,衬得那双眼眸愈发的清澈明亮。   “风眠大哥,早啊。”   “昨夜睡得怎么样?”   顾昭退开一步,仔细的瞧了瞧孟风眠的面色,心里有些满意。   果然,出去瞧瞧热闹,耍一耍,别的不说,夜里肯定好入眠,瞧,这脸色不比之前好看太多了么?   “饿了没?”顾昭又问。   孟风眠愣了愣,忍不住伸手抚上腹肚之处,别说,还真有股饥饿的感觉。   “还成。”   他侧了侧身,招呼道,“进来说话吧。”   顾昭几步走了进来,小篮子搁在桌上,将碗碟从中取出。   “还成也得好好吃饭,我出门在外,阿爷阿奶别的话不说,就交代我一句,甭管有啥要事,都不能忘了三餐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   “喏,这是我寻多福客栈的少东家问的,三溪老街桥头的馄饨店,可香了,得亏我面儿广,人又和气,少东家和我交好,一般人,他还不吝惜说呢!”   “少东家?”孟风眠挑了挑眉?   “就小二哥啊,风眠大哥你别太大声,掌柜的听到少东家这个称呼,会用力瞪眼加吹胡子的,不过,小二哥每回听了都是偷偷的乐。”   顾昭将手掌搁在唇畔,小声的说了一声。   见顾昭这机灵模样,孟风眠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咱们吃饭。”   顾昭见他不动,也不见外,上前一步,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了多福客栈的圆凳上。   孟风眠微微低头,瞧着被顾昭拉过的手。   温热的,软软的,就像他昨日想的那样,像一轮初升的旭日,耀眼又温暖……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那一只手收了回去,一个带着冰凉之意的东西塞到了自己手中。   孟风眠一看。   是汤匙。   失了那道温暖,莫名的,孟风眠只觉得一股思绪漫上心间,似是怅然。   下一瞬,就听顾昭说道。   “老话都说了,吃饭先喝汤,老了不受伤,这馄饨最是好了,有汤又有馄饨,风眠大哥快尝尝,瞧瞧喜不喜欢?”   “还有这,我还给你带了他们店肆里的蛋卷,别说,那蛋皮烙得老香了,里头搁的菜也香,早晨时候,表哥吃了两碟,我一气儿吃了三碟。”   孟风眠回过神,“好,我尝尝看。”   不愧是百年的老店,这馄饨着实美味,只见青瓷的汤碗中冒着热腾腾的热气,汤汁浓白,上头零星的葱花点缀,一只只的馄饨浮在汤汁上,雪白剔透,中间裹了肉的地方,瞧过去颜色深一些。   还未品尝,只是凑近一嗅,汤汁鲜美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带着两分醋的酸香,刺激得人一下子胃口大开。   孟风眠舀了一汤匙尝了尝,侧头就见旁边的顾昭支着脑袋,眉眼含笑的看了过来。   “好吃吗?”   “好吃。”   孟风眠点头,递过筷子,将桌上另一碟上金黄的蛋卷推了过去。   “要不要再吃一些?”   顾昭正想推辞说不用,视线落在孟风眠面上,话到嘴边,倏忽的又变了。   “好,那我也再吃一些。”   一份蛋卷,店家用小刀切了切,正好切成了八小段,顾昭伸手一翻,手中出现另一副干净的瓷盘碗筷,夹了四段到自己的碗碟中,冲孟风眠一笑,紧着就低头吃去。   片刻后,她摸了摸肚子,有些懊恼。   早知道,她方才在店里就不吃三盘了,瞧着那锅子上小火煨着大骨头汤,她忍不住给自己也点了一份馄饨,里头的馄饨和汤汁都喝得光光的。   百年老店的店家除了味道做得好,那用料也是实诚的,都吃饱了,再吃半碟子的蛋卷,饶是顾昭都有点发撑。   只是,瞧着孟风眠一个人用膳,她又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好。   一个人,多无聊啊,还孤孤单单的。   顾昭盯着瓷碗里剩下的一截蛋卷,手中的动作有些迟疑。   她真的是有些撑了,不吃吧,却又觉得有些浪费。   正在犹豫的时候,就见一双朱红色的筷子朝面前的青瓷碟探来,将剩下的一截蛋卷夹走。   顾昭看了过去,就见孟风眠将那一截的蛋卷吃了。   吃了——   吃了——   她盘子里的……   一瞬间,顾昭只觉得一股热意涌上了脸。   在外头晒了日头而绯红的脸,因为屋里有些凉爽,这一抹红退了下去,眼下,它又冒了上来。   孟风眠才将那一口的蛋卷吞下,抬起头,正好对上顾昭瞧来的目光,他的动作跟着一顿。   只觉得这一下,那瞪圆的眼睛里有层薄薄的水光,格外的清澈,格外的剔透,像山间清晨绿树下的小鹿。   高高的房梁上,小狸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狸花样的猫脸上闪过一道狐疑。   怪哉,它怎么在这两人中间瞧到了红线?   “喵呜!”   孟风眠和顾昭好似被动静给吓了一跳,眨了眨眼,急急的收回了目光。   孟风眠轻咳一声,灰色的眼翳游移了一瞬,末了,他的视线落在了顾昭的眼睛处,面有歉然之色。   “抱歉,是我失礼了。”   他也不说自己是见顾昭纠结,那吃不下,却又怕浪费的模样,话语一顿,只说是自己还未吃饱,没有想过多,手中的动作就先一步动了。   “没,没事。”   听着自己说话,发现它居然在结巴,顾昭的眼睛又瞪圆了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那扑棱扑棱乱跳的心口好了些,这才道。   “大哥要是没有吃饱,我再给你买去,不不,咱们一道出去走走吧,今儿天气好着呢,秋高气爽,走走逛逛,晒晒这日头,心情都会好上许多的。”   孟风眠:“好。”   两人对视了一眼,莫名的又移开了视线。   顾昭视线一转,瞧到房梁上摇着尾巴的狸花猫,招呼了一声,问道。   “是小狸叔叔啊,吃了吗?”   小狸四肢一撑,猫羽微微蓬松,它甩了甩脑袋。   方才那道红线又隐而不见了,它心有不解,却也不多言。   经了他大哥和大嫂的事,它可算是明白了,它小狸就不是操心这事的猫儿,它呀,还是多顾一些它平彦侄儿吧。   “吃了。”   稚嫩的男童声音从猫喉咙里咕噜出来,小狸个子小,气势却不小。   一行人里,小狸最喜欢卫平彦,除此之外,就是孟风眠了。   临近乡试,卫平彦捧着书卷苦读,小狸瞅了两日,也不好多打扰,无聊时便跑到孟风眠这屋,爬在那高高的屋梁上。   一缕阳光正好透下,光束中有尘土轻轻飞扬,它抻了抻懒腰,又重新趴下,大大的猫眼闭合,尾巴不自觉的甩了又甩,地上,两道影子一闪而过。   顾昭稀罕的瞧了一会儿,将碗碟收拾妥。   “风眠大哥,那我先走了。”   “今日麻烦顾昭了。”孟风眠将人送到门口。   “说什么呢,大哥客气了。”顾昭挥了挥手,“回头再来寻你。”   顾昭走后,孟风眠阖上门,抬脚走到窗棂边。   不一会儿,鹅卵石的路上又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秋风打着旋吹来,卷起那铺成花毯一样的地面,明亮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落下,在地上落下斑斑点点的光影。   风来,树摇影动。   房梁上,小狸睁开眼睛瞅了瞅,下一刻,它又重新将眼睛闭上。   喵呜。   好亮的一条红线啊。   晃眼,当真晃眼!   ……   时间在日升月落中,悄悄过去了,好似只是转眼时间,日子便到了八月初八这日。   从昨日夜里,客栈的厨房便忙碌了起来,小二哥和掌柜等人皆是彻夜未眠,熬粥煮食烧水,忙得不可开交,多福客栈四角飞檐上的灯笼更是彻夜通明,无他,今儿是考生入考场的日子。   “醒神驱虫的药带了没?”顾昭问。   潘寻龙、赵家佑和卫平彦对视一眼,皆无奈的点头。   “顾小昭,这话你方才问了两趟了,别紧张,我们都带妥了,答题的卷纸,吃的干粮和水囊,笔墨砚台,醒神驱虫的药,就连那夜壶,我们都带着了,你啊,就将心搁到肚子里吧。”   潘寻龙掰着手指数道,说道夜壶,他还知道将嗓门稍稍放低一些。   顾昭瞪了一眼过去。   “哪里是我唠叨了?要不是你们阿爹阿娘殷殷交待,我还不想操心这么多呢。”   潘寻龙几人对视一眼,连连冲顾昭作揖。   “有心了有心了,顾小昭有心了。”   想起这一场乡试,几人心里也有些忐忑。   乡试分为三场,八月初九一场,十二一场,十五一场,每一场提前一天入贡院,每一个学子要在那小小的号房里待两夜一天。   考试两天时间,在第三天的傍晚酉时,暮鼓敲响,这才收卷出考场。   “顾小郎,这里这里。”这时,店里的店小二冲顾昭招了招手。   “少东家。”顾昭几步走了过去。   “嘿嘿。”店小二挠了挠脑袋。   他又喜欢听大家伙儿叫他一声少东家,又怕被他阿爷听着,因此,听了顾昭这一句少东家,他偷偷的往四周觑了觑,瞧过去有些贼眉鼠眼。   顾昭失笑,也压低了嗓子。   “放心,我刚才瞧见掌柜去后厨了。”   听到这话,店小二放心了,立刻站直了身子。   “对了,这个给你,你给几位秀才公分分,我阿爷怕你们忘记带了。”   下一刻,他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裹的小袋,递到了顾昭手中。   顾昭低头瞧了瞧,“这是……”   店小二解释:“这是雄黄,虽然秋日了,祈北郡城的气候还干燥暖和着,蛇虫还是有的,我阿爷年轻的时候,就听说那贡院里有人被蛇咬了,抬出来的时候,一张脸都黑了。”   顾昭听得一惊,“多谢小二哥。”   店小二:“嗐,小事儿,客气了,那我先忙去了。”   店小二转身走了,给其他学子分雄黄去了。   ……   顾昭将这一包的雄黄一分三份,分别递给了潘寻龙,赵家佑和卫平彦。   “还是谨慎一些好,这贡院三年一开,年久未用,难免滋生蛇虫,衙役虽然做过清扫,贡院那么大,说不得有倏忽的地方,去了里头,你们紧着先打扫号房,洒上雄黄,每日都得撒一撒。”   接着,顾昭将店小二说的意外说了说,潘寻龙几人面容一整,带上了慎重。   “好,我们省得。”   小狸瞧着卫平彦手中的雄黄,撇了撇嘴,心道,这长虫有什么好可怕的,来了就亮爪子,狠狠的挠过去,谁给谁填肚子还不一定呢!   下一瞬,那猫儿眼眨了眨,视线落在卫平彦身上,又迟疑了。   不过,平彦不是它,应该还是用雄黄比较稳妥些。   想罢,小狸埋怨的瞅了顾昭一眼。   昭侄儿旁的都不错,就是将平彦养得胖了些,它这两个侄儿,一个太凶,一个太软。   不成,等这乡试过了,它得带平彦侄儿去野外,猫妖怕蛇,那不是丢了猫的大脸么,得学着抓老鼠去,回头做一只文武双全的大猫!   卫平彦喷嚏连连,引得众人紧张了一瞬,。   乡试在即,可不好生病了。   “没事没事,可能是我阿娘在家里念叨我了。”卫平彦连忙道。   “喵呜。”   狸花猫一跃就蹿上了高高的屋梁上,尾巴甩了甩。   憨侄儿,不是大嫂念叨你,是叔叔它念叨嘞!   …… 第187章   一行人往贡院方向走去。   贡院在城东方向,此时寅时刚过,周围还一片的黑,一轮弯月挂在天畔,天空幽蓝而静谧。   很快,顾昭几人便见前头有火光,脚下的步子也更快了一些。   那是衙役在贡院门口燃起了几盆火。   秋风吹来,火光明亮,偶尔有火星子飞扬而出,漫天飞舞,火光就像一团张牙舞爪的影团,随风肆意咆哮,时不时的,里头有“哔啵哔啵”的燃烧声传来。   “给我吧,灯笼搁我这里。”   贡院门口的学子颇多,为了预防明火,官府准备了火盆,因此就不允许学子手中提灯,顾昭接过潘寻龙几人的灯笼,灭了其中的烛火。   不过好在,这处的火盆燃得极旺,少了灯笼,此地仍然明亮如白昼。   “去里头好好考试,别想太多了,尽力就好。”   顾昭朝周围看了看,忍不住又低声宽宥道。   只见学子排成一队又一队,队伍蜿蜒绵长,俱是穿着青衣儒袍的秀才公。   面容却有老有少,除了像潘寻龙几人这样的正值青年,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鬓间有风霜之色,面有沟壑,一身儒裳洗得微微泛白。   当真是应了那句诗词。   满腹文章,满头霜雪,满面埃尘,直至如今,别无收拾,只有清贫。①   “我们知道,顾昭,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都一宿没睡了,没事,我们在里头待个三日两夜就出来了。”   潘寻龙开口,赵家佑和卫平彦也点头附和。   顾昭:“不急,等你们进去了,我再回去也不迟,再说了,平日里我巡夜都习惯了,不困。”   众人见顾昭坚持,便也作罢,就是想说这一宿没睡,面色会不好,瞧着顾昭那神采奕奕的模样,也说不出这瞎话了。   得,这修道的,精神头就是和他们不一样,别提还是个经常夜里巡夜的,那眼睛,简直比猫儿睁得还圆。   一行人的静静等待,又过了一会儿,时辰到,只听贡院里头的铜钟响了三声,声音闷沉悠远,带着一股肃穆的厚重。   接着,就听“吱呀”一声,贡院的大门被打开了。   队伍缓缓的前进,前头有搜子在检查。   科举挑选人才,除了才华,也讲究人品,因为一旦中举,这些人,很可能会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是以,朝廷对徇私舞弊这等行为格外的不能容忍,搜子查得也格外的严格。   顾昭瞧了瞧前头,那些学子就连头发都得披散下来查了查,外裳鞋袜也敞开了,末了,那带在考篮里的干粮也被掰开,捏得又细又碎。   她忍不住暗暗道,这干粮不能吃了,带着股臭脚丫味儿!   队伍缓缓前进,潘寻龙一行人来得不算晚,很快便要轮到他们了,卫平彦抱着小狸,轻轻的捏了捏那猫耳朵,小声道。   “小叔叔,别担心我了,你跟着表弟和孟大哥先回去吧。”   “喵呜。”小狸懒洋洋的叫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卫平彦瞧得心里惴惴不安。   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   他这么大的人了,考试还得家里长辈守着,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别人不知道这只猫是他家的长辈。   搜子开始检查了,狸花猫一跃跃到了孟风眠身上,只见它四肢交错,灵巧的攀着孟风眠的衣袖,一路往上,最后在肩膀处停住,“喵呜”了一声,端正的坐好,眼睛仍然瞧着卫平彦。   搜子听到猫叫声,瞧了一眼,颇有些诧异,他的视线在猫和卫平彦之间来回打量了两眼。   卫平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让大人见笑了,这是我家里养的猫,黏人了一点。”   搜子面容严肃,“我不管是谁养的,就给你一个忠告,别做糊涂事。”   卫平彦:?   搜子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言,只神情认真的检查着考篮,又拆了卫平彦的头发,末了,手一扬,沉声道。   “下一位。”   很快,卫平彦,潘寻龙和赵家佑就被搜查完了,衣裳鞋袜重新穿好,接过搜子递来的准入竹牌,继续往前。   顾昭收回目光:“风眠大哥,他们进去了,咱们也走吧。”   孟风眠:“好。”   他转身跟着顾昭一道往回走。   ……   天光已经微微亮,空气格外的清凉,周围有挑箩赶驴的动静声传来,偶尔能听到车轱辘滚过石路的轱辘声,家家户户的烟囱上有炊烟飘起。   夜色过去了,沉睡了一夜的人们开始新一日的劳作。   小狸扒拉在孟风眠肩头,转了个方向,大大的猫眼依旧瞧着贡院的方向。   顾昭瞧了,忍不住一笑。   “小狸叔叔,你就放心吧,表哥他可以的,以前时候,表哥还自己去歪脖子柳那儿给人写信赚铜板,攒了好些银子呢,是个大人了。”   “喵呜。”小狸轻轻叫了一声,怅然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那奶娃娃都这么大了,像大哥。   孟风眠抬手摸了摸肩头那小小的一团,顿了顿,开口道。   “眼下,他们应该正在仪门处接受第二道检查,这两次检查都没事,过了龙门,才进贡院,从衙役手中拿号牌,接着就是入号房,后日傍晚便又能相见。”   顾昭瞧到,听了孟风眠的声音,小狸一下就立直了身子,大大的猫眼盯着孟风眠,尾巴摇了摇,好似在催促。   孟风眠轻笑了一声,继续和小狸说贡院里头的事。   “这两日莫要去贡院附近玩耍了,以前有考生养了鸟儿来传讯,是以,乡试这几日,衙役除了守门巡逻,还会注意是否有鸟儿猫狗等物靠近,为防万一,抓到便是格杀勿论。”   顾昭恍然,“难怪方才那搜子瞧了表哥和小狸,还说了一句莫要犯糊涂,这是怕表哥通过猫儿传讯啊。”   “是。”孟风眠言简意赅。   小狸轻嗤,它要是想传讯,旁人可没那么容易抓到它。   “走走走,正好天光亮了,风眠大哥,我带你去老街头那家馄饨店,我和你说啊,这现煮现吃的馄饨才叫做美味呢。”   晨光熹微中,顾昭带着孟风眠一路朝三溪老街桥头的馄饨店去了。   …   那厢,贡院里,经过大门,仪门两道检查,里里外外都被摸了个遍,卫平彦三人终于到了龙门,从衙役那儿拿了号牌,三人一看,心中俱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臭号。   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也不好多言,毕竟衙役就在旁边了,紧着,三人便循着号牌上的号码,寻到自己的号舍,简单的擦拭一番,然后撒上药粉。   赵家佑撒了药粉,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番,将考篮搁好,和衣躺在由木板拼成的床榻上。   他生得像他阿爹赵刀,个子高大,长手长脚,说是个书生郎,更像个武夫,因此,半躺在这简陋的木板床上,哪哪都觉得不舒坦。   倏忽的,他的视线一顿,面带惊疑的又爬了起来,一步就走到案桌旁边,坐了下来,抬手抚过桌面,两条如青虫样的浓眉拧起,自言自语道。   “难道是我瞧错眼了?怪哉……我记得,我刚刚擦桌子的时候,这桌子上分明是有纹路的。”   这是张长条桌,说是桌,倒不如说是一块方板,号舍十分的窄小,宽三尺,深四尺,就是后墙,高度约莫也只有八尺,前檐约莫六尺,赵家佑方才进来的时候,还得微微低下头。   这长条桌此时是深褐色的,光滑平整,哪里有他想的那一块木纹。   赵家佑惊疑。   为防自己记错了,他还特意翻了翻身后做凳的那一块板,没有寻到哪块木板上有纹路。   可是,分明是有的啊……   暮鼓被敲响,夜色一点点的暗淡下去,夜色就像是为祁北郡城披上了一层黑色的纱衣,有些神秘,也有些诡谲。   赵家佑左思右想,瞧到天色暗淡,也只得暂且先作罢了。   他将要做考桌的方板拆下,搁在下头稍矮的砖托处,这才囫囵的将脚伸长,睡了个囫囵觉。   ……   夜色愈发的暗了,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号房里穿梭。   它时而长手长脚,像人的影子一样,时而化作一股黑雾,在半空中快速的游移而过,像一条长蛇一般。   末了,它钻进了一处号舍。   月亮丰盈了许多,沁凉的月色倾泻而下,照得这一处有些明亮,不远处,衙役打着灯笼,腰间配着把弯刀,神情肃然的来回巡视。   朦胧月光和火光下,只见那一处号舍的木板上突兀的出现了一团黑,它似墨汁一样流淌,晕开,渐渐的有了形状,一开始像长蛇,过了片刻,它又成了圆圆一团。   要是有人瞧到,定睛一看,定然惊骇异常。   那哪里是什么圆圆一团啊,它分明是人的脸!   脸有些黑,此刻,它闭着眼睛,咧着嘴,似在无声的咆哮,似不甘,又似遗憾。   ……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晨钟敲响,旭日东升,阳光一点点的朝西边蔓延而来,驱散了夜的黑暗。   赵家佑醒来,将前檐下头的木板往高位上的砖托一搁,瞬间,这处狭窄的小床就成了案桌和凳子。   他整了整衣裳,想着顾昭交代的话,重新又撒了撒雄黄,迟疑了下,又察看了一番木板。   没有,平整光滑,没有一丝一豪的纹路。   就像,就像那桌上的纹路只是他记忆出了差错一般。   赵家佑暂且将这事搁置。   ……   简单的洗簌用膳后,钟鼓敲响,衙役们穿梭在号房之间,开始分发卷子。   学子们拿了卷子,也不急着答卷,他们细细的研读题目,或凝眉沉思,或拧眉叹气,抑或是胸有成竹,很快,这一处便只有纸张翻动的簌簌声,还有墨条研磨的声音了。   这一答就是两天,光阴在一日三餐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转眼,时间便到了初十,酉时的暮鼓擂响,不管是写完了,抑或是没有写完,大家伙儿手中的笔都搁置了。   该交卷了。   ……   “开门了开门了。”   贡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瞧见贡院那朱红的大门被打开。   “表哥他们出来了。”顾昭说道。   顾昭的话才落地,就见小狸从孟风眠的肩上蹿了下来,犹如一阵飓风,三两下便爬上了贡院旁边的一棵香樟树上,站在高高的枝头,翘首盼望着大门里走出来的人。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很快,顾昭就在出来的学子中见到了卫平彦和潘寻龙。   “这里,这里。”顾昭挥了挥手。   卫平彦和潘寻龙听到动静,顺着人群赶紧过来了。   “家佑哥了?”顾昭四顾了下,没有瞧到赵家佑。   “刚刚还在这儿呢。”   潘寻龙和卫平彦也惊讶了下,四处张望。   学子们纷涌而出,或愁眉,或兴奋,或茫然叹气,然而不论是谁,面上都是带着几分疲惫,小小的一处贡院,每人面上的神情不同,倒是有人间百态之感。   “这儿,这儿。”   这时,赵家佑从里头出来了,举着手朝顾昭一行人冲来了。   很快,他便挤了过来。   “等久了吧,刚刚瞧到一位老秀才公,他腿脚没什么力道,我就帮了把手,耽搁了下,人太多,转眼就不见你们俩了,后来,我想你们应该是出来了,就也往外走了。”   “没事没事,我们也才出来一会儿。”潘寻龙和卫平彦连忙应道。   顾昭招呼众人,“走吧,我和风眠大哥赶了辆马车过来,你们去马车上歇着,里头有热水和汤包,还热乎着呢。”   “现在别喝茶啊,回去简单洗簌下,吃个饭,大家就好好的去歇着,明儿一早还要入考场呢。”   想到还要入考场,潘寻龙三人都忍不住耷拉下了脸蛋。   那小小的号房,实在是憋闷。   ……   马车在前头的空地停着,几人还要走几步路,小狸一跃跳了下来,直直的跳到了卫平彦的怀里,亲呢的往卫平彦身上拱。   卫平彦躲了躲,“脏,小叔叔别凑太近,我身上脏死了。”   秋日的气候就是这样,白日热得流汗,更何况是在那小小的号舍里。   早上晒前檐,光线明亮,卷面在阳光下亮得简直会晃眼,下午西晒的日头晒后背,热得人像那街边的土狗,恨不得自己也吐着舌头,吭哧吭哧的好散热。   到了夜里时候,气候骤变,秋风呼呼的吹着,睡着贡院霉臭味的被子,鼻子简直是遭了两趟罪,又臭又凉。   小狸凑近,喵呜喵呜的叫着。   它正想说臭侄子也是它的大侄子,下一刻,猫鼻子抽动,大大的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只见它四肢交错,如一道闪电一般,重新又跳到了孟风眠的肩上,只眼睛盯着卫平彦。   孟风眠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顾昭也乐呵得不行,正待拎过赵家佑手中的考篮,倏忽的,她凑近赵家佑,自言自语一般,小声道。   “好像有什么味儿。”   赵家佑往后仰,“你别凑我这么近啊,怪不好意思的。”   潘寻龙拊掌大笑,“哈哈,还能有什么味,咱们哥三都一样,那是号舍里闷出来的臭味!顾小昭,你别凑近了,仔细熏着你了,回头还得倒打一耙,说你家佑哥熏人。”   顾昭:“瞎说,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赵家佑和卫平彦心有戚戚的点头,表示顾小昭就是这样的人。   顾昭瞧了眼这几人,也不理会,视线继续落在赵家佑身上,末了,她目光一凝,猛地伸手从赵家佑袖口处抓了几缕灰色的丝线。   那厢,瞧着顾昭和潘寻龙几人笑闹的孟风眠,他的目光也是一凝。   “这是——鬼炁?”   顾昭点头,“不错。”   她转过头,意外道,“家佑哥,你在贡院里头碰到鬼了?”   那几缕灰色的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在半空中飘动不停,赵家佑心神一惊,前两天的疑惑一下就得到了证实,他一拍大腿,恍然道。   “我就觉得不对!”   “敢情真不是我眼花啊,那案桌的木板是真的有猫腻!”   此处人多眼杂,除了乡试的秀才公,还有像顾昭这样相接的家人,人难免多了些,人一多,小摊贩瞅到商机,跟着也来了。   顾昭环顾过周围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去,回头再说吧。”   ……   大树下,停马车处。   孟风眠接过缰绳,“我来吧。”   “那就麻烦大哥了。”顾昭也不客气,递过缰绳,转身上了马车。   孟风眠扬了扬鞭,马儿得哒得哒往前,带动车轮辚辚,傍晚的秋风徐徐吹来,别有一番惬意,偶尔,还能听到车厢里头传来的几句声音。   车厢里。   “顾小昭,你怎么能让孟公子赶马车了?”   车厢里,顾昭才落座,就见潘寻龙一副吃惊模样,那小眼睛瞪得老大了。   顾昭莫名,“怎么就不行了?”   潘寻龙犹豫,“好歹也是个小郡王。”   虽然是死了又活的小郡王,不过,这祈北王府的宅子还在呢,小郡王不比前头的两位祈北王,这小郡王当初可是为了祈北郡城的百姓没的。   皇帝……皇帝应该没那么小气,不认这小郡王了吧。   顾昭不解:“是不是小郡王,和这有什么关系?风眠大哥是大哥,是朋友呢。”   不拘是大哥还是朋友,都是莫要客气,互相依靠的存在。   “那他还是玉,玉溪真人呢。”赵家佑举手,在顾昭的瞪视下,声音不自觉的轻了下去。   玉溪真人哎,他们玉溪镇,谁没有听说过他的传说?反正,他是不敢在孟风眠面前放肆的。   顾昭瞪眼:“拘束这作甚,大哥是自己人。”   顾昭瞅着这几个人,心里酸得冒泡,“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客气,倒是显得和大哥生疏了,怎么不见你们对我客气一些啊。”   “啊?这话怎么说?”潘寻龙三人莫名。   顾昭直了直腰板,揶揄道。   “按我现在这修行的架势,不出百年,我定然也是一方大能,大家伙儿喊一声顾昭真人,那也是不为过的,哪里像你们这样,天天顾小昭顾小昭的喊,没得把我喊不威风了。”   话落,顾昭就被这三人群嘲了。   “咦,自己说自己是真人,顾小昭你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啊,厚脸皮了哈。”   “你们是在酸我。”顾昭不理,兀自思忖道,“这顾昭真人的名头是不够响亮,回头我得想个响亮点的称号。”   “顾小昭最响亮!”   “对对,顾小昭最响亮,哈哈哈!”   顾昭:“闭嘴吧你们!”   ……   马车外头,孟风眠听到车厢里头的笑闹声,唇边的笑意就没有下去过。   “驾!”   随着扬鞭,车轮辚辚的往前,贡院到多福客栈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也够赵家佑将事情说了个明白了。   “我还以为是我瞧错眼了呢,我和你们说啊,我擦桌子时,明明瞧到那块方板上有个纹路的。”   “板是褐色的,那纹路带了点黑,仔细一瞧,它就像一张脸一样,有轮廓,有眼鼻,像人又像猴,尤其眼睛那处,黑黢黢的,可像了……后来,我撒完雄黄,躺在那儿歇了一会儿,再去看,你们道它怎么样了?”   潘寻龙和卫平彦手交握在一起,忍不住秉了气息。   “后来怎么样了?”   赵家佑喝完瓷杯里的清水,将它往桌上重重一搁,桌子和瓷杯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潘寻龙和卫平彦心里一个惊跳,不约而同的朝赵家佑瞪去。   说话就说话,学那说书的做甚,卖什么关子啊。   顾昭催促:“快说,你瞧他们这个样子,你再不说,他们就要来拍你了。”   赵家佑:“就说就说,你们这么心急干嘛?”   他眼睛扫过众人一眼,压低了声音。   “嗐,后来我再瞧,那纹路就没了,青天白日的,它就从我的案桌上不见了,是鬼……我看啊,那纹路不是纹路,一定是一只大鬼,它附在了贡院的桌子上。”   “今儿在我这儿,明儿,它就去你们那儿寻你们了!”   话落,他将头往卫平彦和潘寻龙那儿凑了凑,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唬得两人哇哇怪叫,接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赵家佑被打了脑袋。   “作甚打我?”   “那你又作甚吓我们?”   “我没有!”   “你就有!”   瞬间,闹鬼的事还没有头绪,三人先闹得不可开交了。   顾昭:……   几岁了,啊,这些人到底几岁了?   真幼稚!   …… 第188章   八月金秋时节,暮色渐起,一轮斜阳挂天畔。   落日在地上洒下橘黄的暖光,秋风萧瑟的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将车厢里的笑闹声吹远。   孟风眠唇边勾一道笑意,扬起马鞭,缰绳一拉,虚空的抽了一记。   神骏的白马马蹄一抬,踏过这落了一地落花和枯叶的小路,风起,马蹄下扬起无数紫蓝色的花朵。   “到了。”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打开了马车帘子,只听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顾昭抬头看去,下一瞬,便见孟风眠侧头看来。   外头落日的余光撒在他的侧颜上,平添几分温柔。   “啊?这么快就到了?多谢孟大哥。”潘寻龙道。   他话语一转,对着赵家佑哼哼两声。   “这次就饶你一回,回头再和你计较。”   末了,潘寻龙松开了禁锢赵家佑脖子的手肘,抚了抚身上的褶子,卫平彦也收回了打赵家佑脑袋的爪子。   神情一敛,肃容,两人就又都是年少有成,意气风发的秀才公了。   顾昭:……   这变脸的绝活,她是学不会了。   赵家佑倒抽一口气,嘴里不住道,“牲口,牲口,力气这么大。”   转过头,他瞧着顾昭,忍不住抱怨道。   “顾小昭,瞧着他们俩个欺负我一个,你也不知道帮我一下,真是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着实偏心眼。”   顾昭赶人:“少贫嘴,快下车吧。”   她视线扫过几人,瞧着他们乱糟糟的发,配合着他们抚平衣襟,故作风流潇洒的姿态,简直是不忍直视了。   遂好心提醒道。   “头发乱了。”   潘寻龙三人连忙去摸头上的四方平定巾,果然,它已经歪歪扭扭,没个正形模样了。   一行人下了马车,顾昭落在后头,瞧着前头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真是操劳的心,贡院里闹了鬼了,这三人还有心思打闹。”   孟风眠:“今夜,要不要我和你一道去看看?”   “成。”顾昭想了想,就点了头。   明儿一早,贡院大门就又要打开了,学子开始乡试的第二场,要看,自然得今儿夜里去看。   不知道这事儿便罢,知道了而不管,回头当真出事了,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   “哟,几位秀才公回来了。”   多福客栈门口,小二哥手中捏一把扫帚,听到声音,回过了头,瞧见潘寻龙几人发冠歪扭,形容狼狈模样,他也不意外,扫帚往旁边一搁,热情的迎了过起来。   “走走,顾小郎一早就拜托我们了,热水给几位秀才公准备在客舍里了,你们赶紧去洗洗吧,回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保准满身的疲惫都能消乏。”   小二哥拥着几人往里走。   “对了,我阿爷还将我伯公请来了,一会儿给大家伙儿瞧瞧,哪里有不舒坦,咱们吃一剂的药,明儿就又有力气上贡院了不是?就是没啥毛病啊,咱们吃一剂安神的药方也成。”   潘寻龙几人听了,心生感激,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儿,掌柜的想得周到,麻烦小二哥了。”   “嗐,不麻烦不麻烦。”店小二摆了摆手。   顾昭瞧了失笑,她记得,小二哥是说过,那宝安堂的老大夫是他的伯公,这样做生意,倒是各方面都满意。   在贡院里缺衣少食的,又精神紧绷,这一出来,人自然而然就松懈,这一松懈,说不得就哪哪都不舒坦了,确实是需要找个大夫瞧瞧。   这样一来,宝安堂老大夫赚了银子,多福客栈赚了名声,学子得了妥帖的照顾。   难怪一来祈北郡城,烧纸的阿芬嫂子就推荐了这一处,是个好去处。   时间过得极快,待潘寻龙几人洗簌好,再简单的用过饭后,顾昭催着三人去屋里歇着,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   只听戌时的梆子敲响,此时已是落更时分。   ……   祈北郡城,贡院。   夜色幽幢,今夜没有学子,贡院里很安静,只大门口两盆火盆点燃,值夜的衙役腰间跨一把弯刀,抬头直视前方。   安静的号舍里,一道影子在狭窄的号舍里游荡而过,只见它一会儿长手长脚,似人的影子一般,仔细一看,那夸大的衣摆好似儒服,一会儿,它又化作一道浓雾,犹如长蛇一般的游弋而过。   最后,它似乎是寻到了什么,落在了一处方桌上,很快,平滑无一物的方桌上出现了个影子。   那是一张鬼脸,有着人的轮廓,人的眼睛……   在它闭眼的那一刻,鬼炁漾过,方板下方,一条斑斓的长虫跟着闭眼,只见那长条一卷,狰狞的獠牙一收,好似陷入了冬眠。   片刻后,案桌中,那鬼脸一点点的晕开,犹如一道浓墨在水中绽开,它重新凝聚成一个人的影子,继续在号舍里游荡。   顾昭和孟风眠瞧到这一幕,沉默了片刻。   顾昭迟疑了下,“风眠大哥,我怎么觉得,这亡魂是不想让这些蛇害到人一样?”   她想到赵家佑说的话。   一开始,他的桌子上是有一张鬼脸的,后来,他擦好桌子,又撒了雄黄,休憩片刻,再瞧却瞧不到那张鬼脸。   与其说是鬼怕雄黄,倒不如说是,这鬼见赵家佑撒了雄黄,没了危险,这才离去,去下一个号舍了。   孟风眠:“跟过去看看。”   顾昭:“好。”   顾昭和孟风眠两人,又跟着这道鬼影跟了一段时间。   果然,这鬼影附身的桌子,那间号舍皆有长虫或毒蛛蝎子,在它闭眼的那一刻,鬼炁漾过,暂时的影响了那些毒物,它们跟着眼睛一闭,昏昏沉沉,好似进入了休眠。   贡院不常用,占地面积又大,虽然有衙役的清扫,这一地仍然是长虫毒物的乐园。   “何人跟着老夫。”   顾昭没有再掩饰炁息,化作雾团的鬼物有所察觉,它于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接着,只见黑雾绽开,下一瞬,此地站着一位着青衣儒服的老书生。   只见他鬓间有花白之色,面容却清癯,一身鬼炁笼罩,面色显得有几分晦暗,此地无风,宽袍却也簌簌飘动。   瞧见顾昭和孟风眠,他愣了愣,目光落在顾昭身上,随即又落在了孟风眠身上,眼里有诧异之色漾过。   这两人,一人炁息柔和,一人炁息似凶光阵阵,一身煞气,就是鬼物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怪哉,这两人本该如火与水般的敌对,如今站在一处,却偏偏有一阴一阳相互协调之感。   “二位跟着老夫,所为何事?”   “是我们误会先生了。”顾昭拱了拱手,“我有一好友,他是这次乡试的秀才公,听闻案桌上出现鬼纹,我心中有所不安,因此来这一看。”   “原来是为了这事。”老书生长叹一声。   末了,他紧着开口。   “既然道长来了,也请道长帮个忙,老夫鬼力有限,只能让这些长虫暂且闭眼,还要劳动道长,帮忙将这些长虫捉了,放归山野之地,以免再出现老夫这样的憾事。”   顾昭朝老书生看去。   只见他说着憾事,长长的叹了口气,青白的鬼脸上浮现黑紫之色,宽袍下的手抖了抖,陡然多了道狰狞的伤口。   那是长虫尖锐的獠牙所啮。   顾昭想起了多福客栈里,小二哥给自己雄黄时说的话,心里有了猜想。   老书生:“转眼都几十年过去了,鄙人姓王,名博元,曾经也是乡里惊才绝艳的人物,十五岁就中了秀才。”   老书生想起曾经光辉的岁月,鬼音幽幢,里头是道不尽的怅然。   “打那以后,考运就不成了,哪里想到,竟然一事无成,蹉跎到满头霜雪色,可悲,可悲啊。”   顾昭听着,视线落在他鬓间的风霜,心里也有了酸涩。   这科举一路,着实不易。   王博元自从做了鬼,被困在贡院这一片天地,也久未与人言,顾昭虽然是道人的炁息,却意外的不让鬼物反感,左右无事,他便和顾昭说起了话。   只见他盘腿坐在号舍的木板上,抬手抚过褐色的木桌,闭了闭眼睛,好似还能感觉到那道墨香。   “那一场考试,我觉得自己能成,写到最后,精神亢奋,挥墨自如,下笔酣畅淋漓,那一刻,我确确切切的感悟到前人说的,何为十年磨一剑了。”   他摇了摇头,面上是无以言表的怅然和不甘。   十年磨一剑,哪里想到,在剑芒出鞘的那一刻,竟然功败垂成。   当真是世事无常,他竟然在贡院里被蛇咬了,最后蛇毒攻心,药石罔效。   许是不甘,魂灵被困在了贡院这一处天地,从此成了号舍之间的一道游魂。   王博元叹息,“想来,我就是坊间所言的科举鬼吧。”   顾昭跟着叹息一声。   一场科举一场空,执念起,鬼怪生,谓之科举鬼,此鬼,皆是郁郁不得志的学子亡故后,因执念而不得往生的鬼魂。   ……   察觉到两人的沉默,王博元侧目。   只见他宽袖盈风,倏忽的一笑,“罢罢,不说这些事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无趣得很,夜已深,道长和这位朋友先回去吧。”   他站了起来,视线环顾过这一处处的号舍。   号舍在就像是一个个黑黢黢的小洞,又像是坐在黑暗中,妖物那大大的眼睛,它散发着诡谲的幽光,不知不觉之中,就将人迷住。   王博元怅然一声。   可不是迷住么,功名利禄看不透啊。   顾昭抬眸看了过去。   在这王老先生和这一片贡院之间,有着一道牵绊,似绳索,又似链条,若隐若现,就像当初的树妖谢树棣一般情形。   此乃执念未消,自缚困地的地缚灵。   ……   顾昭捡了地上落下的银杏叶,元炁拢过,手中的银杏叶便成了一个麻袋,接着,她和孟风眠两人便将贡院里残留的蛇虫一网兜尽,这才告别了王老先生。   “道长再会。”王博元摇了摇手。   只见他的鬼影化作一团黑雾,重新没入一张木板之中,褐色的木板上倏忽的多了道鬼纹,像一张鬼脸,有人的轮廓,人的眼睛……黑黢黢的,颇有精神。   秋风萧瑟,卷着落叶吹来了。   将布袋这些蛇虫处理后,两人一道往多福客栈走去,远远的就见多福客栈的灯笼亮着,映衬得匾额上的名称若隐若现,四角屋檐处,长长的灯笼串随着风轻轻摇摆。   顾昭:“大哥,你说,困住王老先生的是什么?   孟风眠沉思片刻,“是他自己的心吧。”   是多年苦读,结果一事无成的颓败,是成功就在眼前,却戛然而止的不甘,亦或是那一场还未考完的乡试,那一张还未写完的卷子……   顾昭若有所思。   ……   多福客栈。   小二瞧见顾昭和孟风眠,一甩布巾到肩上,热情道。   “二位客人回来了?灶房里有汤头,我阿爷今儿去巷尾张伯那儿采买了些梆梆面回来,您没尝过不知道,张伯的梆梆面在我们这儿可是这个。”   说完,他竖了个大拇指过去。   “来祈北郡城没尝过这面,那可白瞎了走这一趟。”   “好啊,那我可得好好的尝一尝。”顾昭被他的热情感染,跟着一笑。   接着,她的目光看向孟风眠,问到。   “大哥要不要来一碗?”   孟风眠眼里也有了笑意,“那就来一碗吧。”   “好嘞!梆梆面两份。”   生意上门,小二哥声音都高昂了两分,给顾昭和孟风眠倒了两杯清茶,转身就去灶房间忙活了。   很快,两碗大海碗的面条便被端上来了,只见汤清色红,周围点缀些肉片和葱花,一股酸辣鲜香的热气扑鼻而来。   孟风眠尝了尝,给自己的碗里又搁了些醋,侧头问顾昭。   “要不要再加一些,这面食就是要用上祈北这一地的醋才够味儿。”   小二哥热情,“哎,这位客人是个懂行的。”   “承让承让,我也是祈北这一地生养长大的。”孟风眠道。   顾昭抬起头,正好撞进孟风眠瞧来的目光,他眼里带着分淡淡的笑意,谈起往事,已然少了许多芥蒂。   她忍不住跟着一笑。   “那我也再添一点。”顾昭道。   孟风眠替顾昭添了小半汤匙的醋,顾昭尝了尝,忍不住道,“酸,又酸又香,还有股猪油的香味。”   孟风眠还未开口,旁边的小二哥就道。   “是嘞,顾小郎你这鼻子灵,在出锅的时候,是淋了些热猪油,这一招我是特意从张伯那儿学来的,这一淋,面食就更香了。”   小二哥说着话,顾昭和孟风眠相视一笑,接着吃大海碗里的面食。   不愧是用一根木棒敲打,使面团成一张薄纸,在美食上有“一张纸,下到锅里莲花转”的美称,这面食十分的有韧劲。   再配上酸辣鲜香的汤汁,秋日的夜里吃上一碗,整个人从头暖和到脚。   顾昭:“对了,少东家,你前两日说的,在考场里被长虫咬的那人——”   店小二摆手,“哪里记得,那都是我阿爷年轻时候的事了。”   “是一位王姓的老书生。”这时,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传来。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说话的是多福客栈的掌柜,只见他花白头发,留着山羊胡,个子中等,瞧过去倒是显得有些富态。   …… 第189章 (捉虫)   “掌柜的。”   顾昭打了个招呼,孟风眠微微颔首。   “阿,阿爷。”小二哥有些心虚。   见掌柜的没有特别的反应,他这才放下了心。   看来,顾小郎的那一声少东家,阿爷虽然听到了,但也没和他计较,想到这,小二哥又抖擞了起来,殷勤的给掌柜搬了个圆凳,嘴里问道。   “阿爷,你饿不饿啊,我给你也来一碗面食?”   “不了。”掌柜摆了摆手。   他看着这几日清减不少的大孙子,叹了口气,眼里有怜惜之色闪过。   “阿爷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夜深了,吃了不好克化,这几日乡试,秀才公们忙,咱们泉哥儿也跟着忙,都瘦了,去吧,到灶房里煮一碗给自己吃,回头早些歇着。”   小二哥:“哎,那我给你烫壶酒,再来个小菜,喝两盏,夜里也好眠。”   掌柜的:“好。”   小二哥去灶间忙活了,掌柜看向顾昭和孟风眠。   “你们问的那被蛇咬的秀才公,我倒是有印象,可惜,着实可惜啊。”   想起了以往的时光,掌柜上了年纪的眼睛里有惋惜掠过,他抚了抚山羊须,长叹一声,回忆道。   “那还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那是个老秀才,听说早早就中了秀才,也曾意气风发,不想,在乡试一路上却不顺当。”   “回回考,回回差一点儿运道,屡试不第,说的就是他,最后,更是蹉跎成了两鬓霜雪。”   “听说那一次,他的文章做得极好了,可惜,还是出了这等意外,着实是件憾事。”   顿了顿,他又道。   “抬出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一张脸都发黑发紫了,那一双眼里还淌着泪,一直看着贡院的方向……”   想起那时的事,虽然记忆已经模糊,那怅然可惜的情感却还在。   老掌柜沉默片刻,“是我那兄长看诊的,人没救过来,在他手中断了气,自打那以后,每逢乡试,我那兄长都会送雄黄过来,让我分给客栈里的学子。”   “能少一分憾事,便少一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雄黄的原因,亦或是官府的衙役检查得更认真了,贡院没了长虫,打那以后,到底是没有再发生过这等憾事了。”   掌柜说到后面,面上带上了一分欣慰。   顾昭搁了汤匙。   不是贡院没了长虫,是那王老先生在贡院镇着长虫。   ……   一海碗的面食说多,其实也不多,片刻后,顾昭和孟风眠便吃完了,两人告别老掌柜,拾阶往上。   大堂里,老掌柜给自己斟了一盏清酒,喝了一口,全身暖洋洋,他又尝了口小菜,瞧见正在阖门的大孙子,眼睛一眯。   “泉哥儿,来,你过来。”   店小二挠了挠头,抬脚走了过来,“怎么了,阿爷?可是还想再烫一些酒?不成不成,再喝多就伤身了。”   掌柜的一瞪眼:“谁和你说这个了?”   “刚才客人在,我不好和你计较,你怎么又让客人叫你少东家了?”   店小二一窒,当即嚷嚷道,“阿爷,可不兴这时候再算账的,我去歇了,阿爷,明儿再见。”   掌柜招手,“回来,回来……欸欸,郑泉,你个憨娃。”   末了,郑掌柜瞧着空无一人的客栈,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边小酌,一边自言自语,道。   “憨娃,你知道个什么,咱们老郑家的家训,那是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这样才能攒下大片基业,喜欢当什么少东家啊,小二哥多好,憨娃,憨娃。”   “当好了小二哥,以后才能当掌柜,少东家,那就名头好听罢了!”   掌柜的喝得飘飘然,嘴里说着人生大道理。   ……   那厢,顾昭回了屋,左思右想,瞧了瞧夜色,还是出了门。   隔壁屋,孟风眠察觉到动静,走到窗棂边,正好瞧见那道提灯的身影。   月色幽幢,秋风呼啸而来,周围一片的黑,只六面绢丝灯散发出橘色的光团,光不大,照亮脚下的那片天地却是足矣。   他倚在窗棂边看了许久,眼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   ……   贡院,客舍。   江治睿是这次乡试的主考官,为了保密和公平,一干大人见了试卷,便在贡院里待着了,直到乡试结束,方可外出走动。   此时乡试刚过第一场,抄录官紧锣密鼓的抄录着试卷,江治睿和裴一清倒是无事,两人在各自的屋里,捧着卷书卷,就着橘黄的烛灯,细细研读,打发这寂寥长夜。   贡院的号舍条件简陋,提供给考官和学政等人的屋舍却还成,一间客舍里,床榻,圆桌,屏风,藤箱等物皆有,虽不若自家舒适,日常的生活却是够的。   “哔啵。”只听一声一声烛火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有些大声。   江治睿抬眸看去,拿了把银剪子,起身将蜡烛上过长的烛芯剪了剪。   下一刻,只见火光跳了跳,瞬间,屋里更明亮了一些。   江治睿满意不已。   他瞧着烛泪涓涓流泪,抚了抚须,诗兴大起,轻咳一声,正待吟诗咏唱。   “叩叩叩。”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与此同时,外头的风炁骤起,只听秋风瑟瑟,吹得客舍的窗纸簌簌作响,风细细密密的从屋子的缝隙钻了进来,一时间,桌上的烛光摇摇摆摆,让人担心它要在风中灭了去。   “是谁?”   江治睿瞧了瞧屋门,又瞧了瞧灯烛,面上有迟疑之色。   经过山林间瞧过的那场鬼亲,说实话,他有些怕这夜半的敲门声了,更何况,他刚刚是想吟诗啊。   吟诗作对……   江治睿想起那一夜,耳边好似还有阵阵幽幢的喝彩声,一时间,脸色都有些发绿了。   “大人,是我,裴一清。”   江治睿:“夜深了,裴大人有什么事?不若明日再说吧。”   裴一清瞧了瞧旁边的顾昭,又敲了敲门,声音压低了两分。   “大人,有客来寻。”   有客?   江治睿眉头锁了锁,贡院这等地方,还能有什么客人?   下一刻,他拉开木门,瞧着廊檐下提灯的顾昭,眼睛瞪大了一些。   “顾,顾道长?”   顾昭笑了笑,“深夜叨扰大人了。”   江治睿正想问顾昭怎么进来的,想了想那日下山的缩地成寸术法,抚了抚须,兀自笑得乐呵,片刻后,他回过神,侧了侧身,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快进来吧,外头风凉。”   三人落座,江治睿给顾昭斟了一盏清茶,推了过去。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道长莫要介怀。”   顾昭:“大人客气了,您不介意我突然到访就好。”   顿了顿,她继续开口道。   “今儿我来,是有一事要麻烦大人。”   江治睿意外:“哦?道长请说。”   顾昭遂将赵家佑发现鬼纹一事说了说,末了,她开口道。   “那王老先生本该入鬼道,前尘往事尽销,却因为那一场未完的乡试,心生执念,自困自身,成了困于贡院的地缚灵,还望大人相助,帮王老先生勘破迷障。”   江治睿惋惜了片刻,“我能做什么?”   这是答应相助的意思,顾昭面上闪过欢喜之色,将自己的盘算说了说,江治睿听了,一一应允。   顾昭感激的拱手,“多谢江大人。”   “小事一桩。”江治睿摆了摆手,“我亦惋惜王老先生,钦佩他的为人,能尽绵薄之力,也是我的荣幸。”   夜色愈发的黑暗,顾昭辞别江治睿和裴一清,提着灯笼往多福客栈方向走去。   蓝花楹随着秋风摇摆,如雾如云,紫蓝色的花朵飘飘落下时,顾昭似有所感,抬头朝多福客栈望去。   客栈里,孟风眠倚着窗棂,一袭白色长裳被秋风吹拂,夜色中,那双眼眸中带着一分笑意,一分了然。   “夜深了,早点歇息。”   一道声音穿过黑暗传了过来,好似就在耳畔边落下,顾昭怔了怔,莫名的脸颊烫了烫,再抬头,她的眼睛明亮如天畔璀璨的星光。   “恩,大哥你也早点歇着。”   ……   时间飞快,转眼又到了八月十二这一日。   清晨,晨钟一响,在简陋木板上睡了一日的学子们起身,抻了抻手脚,活动活动脖颈和手脚腕,简单的洗簌用膳后,便等着衙役发放卷子了。   晨钟三响,衙役穿梭在号舍中,给众多学子发放试卷,在经过一处无人的号舍时,他面色如常,将那卷子搁在了无一人的号舍之中。   号舍的方板是褐色的木头,上头有一处的鬼纹,鬼纹是黑色的,就像木头本身带着的纹路。   只是,它瞧过去像人的脸,有人的轮廓,人的眼睛……   裴一清抬脚走到号舍处。   果然,这一处的桌上有顾昭说的纹路,他叹了口气,将顾昭留下的一根香火点燃,插在角落里。   末了,往后一退,拱了拱手,轻声道。   “老先生,该答卷了。”   裴一清抬脚正待离开,对上对面学子诧异的眼神,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   “听说这处蚊虫颇多,燃一道驱蚊香。”   学子受宠若惊:……   大人,大人这是在和他说话吗?   与此同时,贡院之外,顾昭将空白的答题纸搁在袋中,封面上头写了王老先生的名讳和忌日,火光撩过,这答题纸和纸扎的文房四宝化作灰烬,灰烬盘旋升空。   贡院之中,王博元的手中,倏忽的出现了文房四宝和答题纸,他看了看衙役搁在桌上的卷子,迟疑了一下,下一刻,面容闪过坚毅。   号舍里,拿到了题目,学子们纷纷沉思,待心中有了沟壑,这才提笔作答。   一时间,此地只有纸张翻动和毛笔摩擦过卷子的“唰唰”声。   众人瞧不到的地方,方桌的鬼纹如墨一般晕开,最后,它成了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两鬓有霜雪色,着青色儒袍,长裳披散在号舍的木板上,只见他看着卷子上的题目,略略沉思,片刻后,这才提笔。   阳光暖暖的落下,这道影子淡得几近透明,插在角落里的青烟袅袅腾空,烟雾护着这一道魂灵,就是在阳光下,阴物也不惧怕。   这一答,便从清晨答到了夜里,又从夜里到了翌日的傍晚。   ……   第三场考试过后,王博元搁了笔,面上有了释怀和满足。   与此同时,那卷子一闪,化作一道莹光,如烟又如雾,飘飘扬扬的朝前飘去。   王博元看了过去。   只见这卷子落在了一位着朱色官府,胸前有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的官员手中。   他知道,这是这一届乡试的主考官,江治睿江大人。   江治睿拿着卷子,对于这手中多出来卷子没有分毫的诧异。   王博元愣了愣,随即了然,眼里浮上了笑意,抚了抚须。   那道长,着实是有心了。   落日的余晖中,他的身影在一点点淡去。   那厢,江治睿瞧着手中的卷子,眼睛一亮,直击手掌称秒。   他眼睛急急的朝号舍方向看去,似有所感一般,他好似瞧见了顾昭口中的那位王姓老书生。   暮色中,只见那道影子透明极了,光线好似穿透了他,耀眼又剔透,似乎是知道自己瞧了过来,他对着自己轻轻一笑,沟壑的面庞上都是释然。   江治睿遗憾。   他拂了拂衣袖,郑重的拱了个手,轻声道。   “先生不但人品出众,才学更是出众,老夫主持乡试多年,先生之才,以老夫拙见,状元之资不敢说,三甲定然有先生的一席之地,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多谢多谢。”王博元哈哈一笑,面上是释然。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铁链断裂的声音,只觉得自身的束缚尽去,他伸出手,掬了一把阳光,在这无限美丽又温柔的落日中,那道宽袍的身影犹如碎光一般化去。   这时,远方的天地来了道风炁,风卷着那片片碎光,裹挟过江治睿手中的那份卷子,下一刻,消失这一片天地中。   同一时刻,祈北郡城宝安堂里,一位身怀六甲,年轻的妇人发动了。   “哎哟,疼,疼死我了,相公,快去找稳婆,请大夫,我要生了啦!”   “哦哦,找稳婆,找大夫……稳婆,大夫。”   年轻的相公急得像没头的苍蝇,左转转,右转转,那脚还在原地打转,下一瞬,他被拍了下肩膀,回头就见自家阿爹拉长的脸,沉声道。   “愣着作甚,找稳婆去啊!”   年轻相公眼睛一亮,“对,我找稳婆去,阿爹你找大夫,咱们分头行动。”   末了,他冲扶着腰的媳妇喊道,“娘子,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你别怕!”   说完,年轻相公一溜烟就跑了出去,脚程快得就像下头装了风火轮一般。   ……   憨,又憨又傻!   他怎么生了个这么傻的儿子?一点也不像他!   郑仕韬摇了摇头,朝儿媳妇开口,道。   “把手给我。”   年轻妇人愣了愣,随即讪笑。   她和相公真是昏头了,明明自家公爹就是大夫,眼下,他们就是身处宝安堂,宝安堂是何处?那是祈北郡城出了名儿的医馆,她和相公居然还喊着找大夫。   这是骑驴找驴。   昏头,当真是昏头了。   老大夫郑仕韬仔细的把了把脉,瞥过儿媳妇那惨白的脸,宽宥道。   “没事,脉相顺当着呢。”   年轻妇人:“哎!”   ……   那厢,酉时到,贡院里的暮鼓敲响,宣告着这一场乡试的完结,学子陆陆续续的出了考场,面上或怅然,或忐忑,或兴奋,或疲惫……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完成了这一场的乡试,拼尽了全力,也无愧寒窗苦读数年的自己了。   “大人。”裴一清喊了江治睿一声,有些担忧。   江治睿回过神,瞧了瞧空无一物的手,叹道,“可惜可惜,这等好文章没有留住,裴大人,你要是看了,一定也会拍案叫好。”   原先,他还想着为了让那王老书生勘破,就是文章做得不好,他也得说做得好。   哪里想到,人家这文章是真真做得好,倒是让他这样惜才爱才的,莫名添了几分怅然。   “好了,学子的乡试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我们的要务了。”   裴一清肃容,“是,大人。”   ……   第二日清晨,顾昭才下楼,手中便被小二哥塞了个红鸭蛋过来。   “郑哥,这是?”   掌柜的在旁边瞅着,顾昭自然不好称呼他少东家,两人相熟,小二哥郑泉是个熟络热情性子的人,他喊顾昭一声顾小郎,顾昭喊一声郑哥,倒是也妥帖。   郑泉笑得不见眼,“给你沾沾喜气。”   “昨儿啊,我那堂哥家添丁了,是个小郎呢,可把家里人欢喜坏了,这不,一早就拿了红鸭蛋过来,沾喜气呢。”   顾昭:“恭喜恭喜啊。”   郑泉说起自己那小侄子,那是越说越亲香,“不是别家的,就我那宝安堂当大夫的伯公家里的。”   “顾小郎,我和你说啊,他生的时辰也好,刚好是乡试结束后,而且,他生的时候有吉兆呢!”   吉兆一词一出,顾昭来了兴致。   “哦?这话怎么说?”   郑泉喜气洋洋:“生娃娃的时候,家里灶房烧着水,我那伯婆去外头收衣裳,正好瞧到了,一阵风吹来啊,把那烟气吹成了一顶帽子的模样。”   “哎哎,是这样的!”   说完,他比划了下有两个帽翅颠颠的状元帽。   顾昭被逗乐,“是是,那是状元帽,你家小侄子啊,那是有状元之才呢。”   “对对,有状元之才,哈哈哈。”   郑泉大乐,又要往顾昭手中塞鸭蛋,热情的说要给其他几位秀才公和白衣公子带一个。   顾昭已经顾不上理会了,她面容有些奇怪,就在她刚才说状元之才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诺,那是天地之势的回应。   顾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难道,她这嘴巴被开光过了?   顾昭试探的开口。   “顾昭要发财了……”   “顾昭要走好运道了……”   一阵秋风吹过,萧萧瑟瑟,卷起枯叶片片,似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顾昭生气:……   “什么嘛,小气死了!”   下一刻,枯叶朝顾昭面上拍来。   顾昭胡乱的将枯叶扒拉下,气急败坏。   孟风眠从楼梯处下来,瞧到的正好是这一幕,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在顾昭瞪来时,连忙噤声,目光朝旁边游移而去。   他方才是咳嗽了,没有笑。   ……真的。   …… 第190章 (捉虫)   顾昭手肘环在胸前,瞪了孟风眠两眼。   孟风眠扛不住了,笑着连连讨饶,“是是,是大哥不对,我刚刚是笑了。”   话才落地,视线落在地上那些枯叶,孟风眠又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又是一笑。   顾昭瞪着瞪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下一刻,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探了过来,将顾昭发上残留的一片叶子摘了下来。   顾昭抬眸看去,正好瞧到孟风眠微微垂眸的神情,许是因为方才的笑意,这时,他的眉眼显得格外的温柔,像是在秋风下摇曳的蓝花楹,大片大片的落下。   顾昭直愣愣的瞅着孟风眠。   “好了,这下干净了——”   孟风眠低下头,正好瞧见顾昭瞧自己的眼睛,他手中的动作一顿。   下一刻,干燥带着暖意的手拂过顾昭的眼,接着,衣袖拂过眼睛,很轻,像是春日温柔的风。   “顾小昭,别这样看着我。”   他怕,怕自己会犯了错,打破这平静的生活,从此,这双眼睛再不会这样看着他。   明亮的,温暖的,信赖的……   孟风眠轻轻叹了口气。   灰色的眼翳里有道轻愁闪过。   ……   那一道声音很轻,好似从远方而来,又好似只是一场幻觉,只是一瞬,那附在眼睛的手便拿开了,清晨的阳光洒下,大片的照进眼里,有些晃眼,顾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什么?”   “风眠大哥,你刚才说了什么?”   孟风眠轻笑一声,“没什么,不是要紧的事。”   他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顾昭手中的红鸭蛋,拿过一个,和往常一样语气。   “这是给我的吧,我就先拿走了。”   孟风眠拿过其中一个,朝客栈厅堂走去,在一张圆凳上落座。   顾昭瞅着手中的红鸭蛋,倏忽的脑袋灵光了下,福禄寿喜说了,她还有个运道还没说呢。   “顾昭要走桃花运?”   “诺。”   远远的,一道声音传来,好似带着笑意,幽远又绵长,辨不清男女,那是天地之势的回应。   顾昭凌乱了:……   早不回应,晚不回应,这个时候又回应。   “不成不成,咱们换一个,我比较喜欢其他两个。”   “顾昭要发财了……”   “顾昭要走好运了……”   只是,不论顾昭怎么念叨,那天地之势都不再回应了,门外,秋风吹起落叶,打着旋朝远方卷去。   客栈大堂里,孟风眠低头瞧着手间拈着的落叶,笑了笑,宽袖拂过,半青半黄的落叶便落到了袖中。   ……   考生考完,抄录官要将卷子誊写一遍,再由考官评判,这样一来,张榜的日期就得在半个月后了,等着张榜的书生聚在一起,今儿这个文会,明儿再来了个诗会,忙得不亦乐乎。   一时间,祈北郡城都热闹了许多,先前因为书生断指的事而萧条的气氛,渐渐回暖。   毕竟,祁北郡城可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城市,这等小风小浪,不足为提啦。   客栈的生意也好了许多,大堂里日日高朋满座。   潘寻龙是个好热闹的,除了多福客栈的诗会,还带着赵家佑和卫平彦参加外头的文会,镇日早出晚归,乘着日光出门,披着星光归来。   这日,顾昭好不容易才拦到人。   “别的都好说,我也不管,只有一条不许犯,不许去青楼画舫,更不许带着表哥和家佑哥去,知道没,不然我就和你阿爹告状了。”   她拦着潘寻龙,瞪了瞪眼睛,神情认真道。   别瞧这些读书人正经模样,她可是听郑哥说了,这些天不单单是客栈的生意好了,青楼画舫,勾栏瓦舍,它们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去那儿的多是秀才公,红袖添香,清谈时,有丝竹靡靡之音相伴,就是喝白开水都能红了人面。   到时,才子有才,佳人有情,两者情深意厚,岂不是又是桩桩佳话,件件美谈?   风流韵事,名传千古都有可能呢。   顾昭听了,顿时神情一凛。   别的不怕,就怕这三人误入歧途了,她是管不了别人,不过,管管潘寻龙三人,还是成的。   潘寻龙叫冤,“乱说,我们才没去那地儿呢。”   当初那瑜娘,他可是亲眼见着的,他算是明白了什么是红粉骷髅,一不留神,那是会要人命的。   潘寻龙动作夸张的护住自己。   “我们没去,你也不能和我阿爹乱说,回头坏了我的清白,是会耽误我娶媳妇的。”   赵家佑和为卫平彦也跟着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他们也是要娶媳妇的。   顾昭:……   “咱们什么时候回靖州城?”   潘寻龙想了想:“等张榜后吧,说不得就运道好,祖坟上冒青烟,给我们考上了呢。”   张榜后还有鹿鸣宴,乡试放榜后的第二日,由官府和主考官主持,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到时热闹着呢。②   顾昭想了想,便随了三人的意思,打算在祈北郡城再待一段时日。   潘寻龙三人参加宴席文会,那厢,顾昭也没闲着,这日,她寻小二哥问了祈北郡城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啊,让我想想。”   郑泉停了忙碌的动作,略略想了想,一击掌,一副巧了不是的模样。   “你们有空,倒是可以去城南丰凌街的庙会去瞧一瞧,这几日,那儿热闹着呢,要不是阿爷拘着我,我也得去耍一耍。”   他言语中有兴奋之色。   “八月二十是我们这边信奉的神灵的诞辰,踩高跷,舞狮子,蚌娘祈舞……可热闹了。”   “我和你说啊,那边的吃食也好吃,和我一条街的杏花妹子,她也跟着她阿奶出摊,她阿奶卖些竹编的小筐子,回头搁笔,做小花篮都好看,杏花妹子卖一些果酿,香着嘞!”   郑泉想起那闻到的飘香味,甜甜腻腻,忍不住咕咚一口,吞了吞唾沫,可见是馋得厉害。   顾昭:“哈哈,那我可得去瞧一瞧了,郑哥,你安心在客栈等着,我给你带盏果酿回来。”   “这怎么好意思啊。”   小二哥笑得腼腆,下一句却道,“附近的卤煮炸豆腐也香着呢。”   顾昭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好,我都给郑哥带。”   “那就多谢啦。”郑泉抱着扫帚,笑得眼睛眯起,“嘿嘿,我也不占顾小郎你的便宜,明儿一早,你的早餐我包圆喽!”   他视线瞥过顾昭旁边的孟风眠,想到这几天,二人同进同出,都在一处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紧着又添了一句,显示自己没有厚此薄彼。   “孟公子的那份,我也包了!”   顾昭瞧了一眼孟风眠,眉眼弯了弯,回头就对郑泉道,“那咱们就说定了,我也不和郑哥你客气。”   “怎么了?”孟风眠走了过来。   他没听到前头,就听到郑泉提了一句孟公子,遂低头问顾昭。   “没事,郑哥说了,城南的丰凌街有庙会,风眠大哥,咱们一道去玩吧。”   孟风眠想了想,这才记起,好像是有这个节日,是神灵的诞辰。   “本该我做东道主,带你去寻祈北好玩的地方——”   孟风眠说着话,眼眸垂了垂。   在他之前短暂的十几年里,功课堆满了他的人生,这些玩乐,他也只听府里的小厮提起过,就是孩提时候的记忆,对于这一些,也是少之又少。   “没事,咱们一道去玩啊,去过了还不新鲜了呢。”   顾昭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风眠看了过去,只见她神情认真,说得也认真。   “这样,你就不是陪着我去玩了,是咱们一道去玩,多好。”   孟风眠笑了笑,心里那道莫名的怅然如清风吹过,了无痕迹。   “听起来是不错。”   “是吧,我也觉得这样更好。”顾昭招呼了一声:“走吧,回头迟了,庙会的人该多了。”   ……   丰凌街。   此时是落日时分,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到处张灯结彩,各色灯笼迎着风轻轻摇摆,中间缀一些彩旗。   秋风吹来,旗帜簌簌飘动。   顾昭瞧着这一地,惊叹道。   “我方才说错了,这时辰早的时候,人也是多的。”   “是啊。”孟风眠笑了笑。   放眼望去,人流如潮水,摩肩接踵一般。不远处,有穿着彩衣的人,或踩着高跷,或是肩上背着两个薄板做成的大贝壳,上头彩绸飘飘,随着鼓乐,好似在翩然起舞,这是蚌娘祈舞。   锣鼓声传来,这片热热闹闹。   这时,如水的人潮自动的往旁边避让了下,分出一条大道。   只听铜锣的木槌重重敲下,领头的汉子手中拿着铜锣,身后跟一队红衣人,各个腰间别着个小鼓,铙钹擦过,铿锵声起,咚咚锵锵声中,众人踩着喜庆的舞步。   手持折扇和禾穗棍子的渔翁媒婆踩着高跷,随着鼓点声来回舞动,时不时的,手中的折扇和禾穗棍子还往上抛了抛,引得众人惊呼不断。   “真热闹。”顾昭也跟喝彩。   “出宫了,出宫了!”这时,就听旁边的人一片欢呼。   顾昭急急的看了过去。   宗祠的大门大开,随着炮竹声响,里头有人顶着木质的神像,昂首阔步的走了出来,神像面上勾一道笑意,慈悲又怜悯世人,接着,是推着香火炉的小车,最后,才是一顶八人抬起的彩轿,上头坐一尊神像。   孟风眠:“是神灵出宫。”   顾昭恍然,原来是神灵巡境。   神灵巡境的热闹,和年节相比,那也是不差的。   前头爆竹声起,一些人跟着队伍往前,为巡境添一份热闹和气势,留下的人也不差,街道两边,不断有小摊贩的吆喝声传来。   “煮豌豆喽,赛牛筋的豌豆喽!”   “饽饽喽,又香又饱肚的饽饽。”   顾昭看了过去。   就见一位老汉头顶着竹编圆簸,上头有做成各种形状的饽饽,像是小兔子,还有小乌龟等动物,再有就是做成瓜果的形状,活灵活现,倒是引得好些个娃娃咬着手指头,缠着阿爹阿娘,想要买。   孟风眠注意到顾昭的视线,走了过去。   “郎君要买些什么?”   老汉沟壑的脸上满是笑意,将圆簸拿了下来,圆簸上挂了根麻绳,吊在他脖颈处,正好靠在胸前,让人挑选。   孟风眠看了看,除了有逗趣的小动物,那些瓜果也做得很是逼真,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果蔬上,停顿了下,抬手指了指。   “老伯,就这几个吧。”   “好嘞!”老伯拿了纸袋,用筷子将孟风眠指的这几个瓜果形状的饽饽装了起来。   “多谢。”孟风眠接过,递了铜板过去。   孟风眠拿着饽饽去寻顾昭,那厢,卖饽饽的老伯瞧了顾昭一眼,乐乐呵呵的笑着,面上有了然之色。   不错不错,他隔壁那读了书的小郎说得对,除了做小动物逗趣,小娃娃瞧了爱买,这做桃儿,木梨,木瓜的,郎君小娘子们也爱买。   这小郎虽然穿着男子衣裳,可看那面容,一瞧就是个穿衣裙的女娃娃嘛,这郎君,特意挑这些形状的饽饽,定然是给心上人买的。   他老人家的眼睛,错不了!   孟风眠将纸袋递了过去,“给,尝尝。”   顾昭捡了其中一个出来,只见它格外的大个,闻那香味,应该是添了南瓜做色。   “这形状——是木瓜吗?”   孟风眠轻咳一声,“应该是。”   顾昭有些惊奇,“倒是做得很像。”   她掰了一块尝了尝,道,“香,绵软又香甜,大哥也来尝一个。”   顾昭又拿了一个出来,这一个倒是小了些,是桃儿的形状,雪白雪白的,上头飘一抹粉红。   “不了,你吃吧,我还不饿。”   孟风眠笑着推了回去。   那厢,顾昭瞧着纸袋里的饽饽,也有些愣神。   是巧合吗?   买的恰巧是木瓜,桃儿和木梨……   一时间,顾昭瞧着纸袋,再看孟风眠,眼睛眨了眨,扑棱扑棱似有光。   虽然她没有正经的上过私塾,不过,该识的字,她都是认得的,瞧过的书也不少,表哥做功课的时候,她还能帮他看卷子呢。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抱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①   这诗,她知道啊。   孟风眠回过头,“怎么了?”   “没事。”   顾昭特意又去瞧了老汉顶在头上的圆簸,见里头的饽饽瓜果品种不多,很容易便凑齐木瓜木桃和木梨,心道,原来是巧合啊。   莫名的,她又有些失落。   就像,就像丢了银子一样!   …… 第191章   下一刻,顾昭将掰了一块,缺了一角的木瓜饽饽又放到了纸袋里。   孟风眠诧异:“怎么不吃了?”   “舍不得吃了。”顾昭含糊的嘟囔了一句。   孟风眠没有听清:“什么?”   顾昭抬头,冲孟风眠笑了笑,“没什么,饽饽吃了容易饱肚,回头肚子该吃不下其他的了。”   “走,大哥,咱们去前头,先留着肚子,一会儿去吃别的。”   “好。”孟风眠从善如流。   两人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神灵巡境的队伍渐渐的远了,远远的,还能听到那炮竹燃放的噼里啪啦声,伴随着锣鼓铙钹的铿铿锵锵,路两边的摊贩吆喝得愈发的卖力了,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这,在这,这应该就是小郑哥说的果酿了。”   顾昭扯了扯孟风眠,指着一处地方。   孟风眠看了过去,只见那儿一个老太太坐在杌凳上,手中不停的编着小筐子,筐子不大,多数约莫两个巴掌大,形态各异,上头搁了各色的山茶花,零星点缀些桂花,引得许多小姑娘在那儿叽叽喳喳的瞧着。   旁边,一位姑娘面前摆着一坛大瓮,有果香飘香而来。   显然,这就是小二哥郑泉说的杏花姑娘和她阿奶了。   “店家,先给我来两盏尝尝,好喝的话,回头我们再多买些。”   顾昭走了过去,瞧着那大瓮坛,笑着道。   “好嘞!”杏花是个手脚利索的姑娘,当即便拿了竹筒,打了满满当当的两竹筒果酿,递了过去,热情道。   “小哥你尝尝,吃过我家果酿的,就没有说不好的。”   说罢,她爽朗的笑了笑,显然对自己的手艺自豪得紧。   顾昭也不客气,当即尝了尝。   “嗯,香!小郑哥没有骗人。”顾昭赞道。   她侧过头,招呼旁边的孟风眠,“风眠大哥,你也尝尝看,这果酿着实不错。”   顾昭又尝了一口,看着那果酿,赞不绝口。   “有果子的清香馥郁,又有几分浅浅的酒香,最关键的是,这两者味道不争不抢,果香衬得酒香愈发绵长,酒香衬得果香愈发清甜,香气一层一层而来,纷沓而不乱,好喝!”   孟风眠:“我尝尝看。”   顾昭期待,“怎么样?”   “极好。”孟风眠眼里含笑。   顾昭一击掌,“我就说它不错。”她回过头便对摊主道,“杏花姑娘,帮我再打六竹筒。”   潘寻龙三人,再加上小狸和大尾巴松鼠,以及承诺明日包圆早点的小郑哥,六竹筒刚刚好。   “好嘞!”   杏花姑娘应得利索,一边打酒,一边瞧着顾昭,眼睛还亮晶晶的。   此时夜幕降临,街上的灯已经点燃,橘黄的暖光透过或红或粉的灯笼洒下,光线好像都染上了色彩,不知是忙碌的,亦或是灯烛的光线照耀映衬的,杏花姑娘的两颊有些许的绯红。   “好了,给。”她将竹筒递了过来。   顾昭愣了愣,将其中一个推了过去。   “姑娘,我只要六份,这多了。”   “没有多,这多的一份是我请你的。”杏花眼睛亮晶晶,直勾勾的瞅着顾昭,“你方才夸我的果酿,我听了,心里好是欢喜。”   杏花姑娘热情又大胆,眼睛晶亮,“郎君你认得小郑哥?那是来祈北赶考的秀才公吗?”   “是认得小郑哥,这些日子,我们住多福客栈,不过,我倒不是赶考的,只是陪家里的兄长来的。”   “这样啊。”杏花姑娘瞧了瞧顾昭旁边的孟风眠,正待继续说话。   这时,她旁边扎竹筐的阿奶轻咳了一声。   杏花连忙侧过头,关心道。   “阿奶,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老太太乐呵的笑了笑,“刚刚被风呛了一口。”   “你小心一点嘛,做活就做活,作甚还要张着嘴巴。”   杏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小声的说了两声,再回过头,已经不见顾昭和孟风眠了。   杏花连忙从瓮坛后头走出几步,左右看了看,只见人流汹涌,随着人潮的涌动,这两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杏花急得跺脚,“哎哎,怎么就走了呢?”   老太太瞥了一眼过去,“怎么的,人家还不能走啊,这是多拿了你的果酿啊,还是没给你付银子啊。”   “阿奶!”杏花捏着碎银,“人家给我银子了。”   “是啊,人家都给你银子了。”老太太抬起头,手中编竹筐的动作却不停,“那走了就走了呗。”   “阿奶!”   杏花瞧着老太太好像什么都瞧出来的眼神,忸怩了下,随即也不扭捏了,两步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手捧在脸蛋上,眼睛亮晶晶的。   “阿奶,你说,刚刚那郎君留下来,给我做夫婿怎么样?”   “你?”老太太笑骂,“你个小丫头,看来我真是太宠你了,留人做夫婿这等话也说得出口,我瞧啊,你平日里吃的肉,旁的地方不长,尽长脸上去了。”   说完,她伸手拉了拉杏花的脸蛋,“让我瞧瞧,这谁家的丫头脸皮这么厚啊。”   “轻点儿,轻点儿。”杏花喊痛。   片刻后,她将脸蛋从老太太手中夺了回来,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没好气道。   “我怎么就不成了,旁的不说,我这脸蛋生得像您年轻时候,漂亮!再说了,我还会做果酿,刚刚那郎君可是夸了,您听见了没,说得可动听了,嗐,也怪我,就光顾着瞧他了,没把那一串的话给记下来。”   杏花扼腕,转而昂了昂胸膛,继续道。   “咱们又是郡城里的人,有房又有银的,我脾气还好,讨我这样的小娘子做媳妇,这等便宜事,怎么就不成了?”   老太太啼笑皆非,盯着杏花的脸瞧了一会儿,打趣道。   “哪个郎君?方才可有两个,各个都俊俏,你仔细挑花了眼。”   杏花:“当然是说话爱笑的那一个了!”   顿了顿,她又道。   “旁边那个生得也俊,不过嘛,这一道过日子的,我还是喜欢有说有笑的,阿奶,你也听到了,他方才夸我做的果酿,那话说得多好听啊,回头要是日日夸我,可不把我给美坏了!”   老太太失笑不已,摇了摇头。   “我也是昏头了,居然煞有介事的问你是哪个,刚刚那两个娃娃都生得俊俏,给你做夫婿,到底是他占你便宜,还是你占他便宜啊?”   “阿奶哎!”杏花嗔言。   老太太:“好啦好啦,阿奶和你说多少回啦,咱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踏踏实实的,我瞧郑家那小子就不错啊,人勤快,他阿爷和咱们家又都是老街坊。”   “嗐,提他做什么,扫兴呢,他小时候鼻子上挂着鼻涕虫的模样我都瞧过,给我做夫婿……不成不成。”   杏花连连摆手。   ……   祖孙二人说着亲昵话,清风吹来,将这些话零零碎碎的吹到了不远处顾昭和孟风眠的耳朵里。   顾昭不以为意,拿着根竹签子,正要插一个卤煮煎豆腐尝一尝,察觉到孟风眠看着自己,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张嘴继续吃了。   “怎么了?你也要吃吗?”   顾昭将那热腾腾的香煎豆腐推了过去,有些舍不得,还是道。   “那,大哥你先吃吧。”   “不了。”孟风眠摇了摇头,瞧着顾昭的神情有些复杂。   被这样的视线一瞧,顾昭更别扭了。   “怎么了?”   半晌,孟风眠迟疑了下,还是问道,“顾昭,你在家乡可有中意的姑娘?”   这话一出,顾昭当即知道,孟风眠也听到了那杏花姑娘和阿奶的话,好笑道。   “没呢,我阿爷阿奶说了,我还小着呢,不着急这事。”   “那杏花姑娘也就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顾昭好笑的同时,心里思忖,难怪她说桃花运的时候,天地之势应了声诺,这不,桃花运就来了。   “对了,说起阿爷,我回去后得寻小郑哥问问,这杏花姑娘的店肆开在何处,回头要回靖州之前,我给阿爷也带一些果酿回去。”   “我来吧。”孟风眠道。   见顾昭侧头瞧向自己,孟风眠目光往旁边看了看,继而才看了回来,轻咳一声。   “回去的时候,应该还有别的东西要买,果酿的事,就我过去买吧。”   顾昭自然应好。   “铿锵铿锵。”铜锣铙钹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伴随着众人喝彩的声音,神灵巡境结束,队伍打道回宫。   “回宫了,回宫了。”   大门大开,队伍喜庆的往里冲去,先是顶着神像的人,接着是香火炉,最后是坐着神灵的轿子,无数的人拥了过去,热热闹闹。   天光倏忽的明亮了起来,顾昭看了过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半空中燃起了孔明灯。   一盏盏灯火腾空,越飞越高,最后像是黑暗的幕布中多了许多璀璨的星光,美轮美奂,悠远又静谧。   “真好看。”   顾昭静静的看这灯火腾空的一幕。   孟风眠看了一眼顾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映衬着光亮,灰色的眼翳好似都明亮了几分。   ……   祁北的丰凌街热热闹闹,灯火腾空,美得让人心醉,然而,在长南山的一处腹地同样是灯火腾空,却给人全然不同的感觉。   这一处地势陡峭,山石林立,平日里人烟罕至,此时,只见一块峭壁上的山石簌簌抖抖,不断的有乱石落下,最后,山石抖尽,泥土流失,露出了山石下头那动摇之物的真面目。   出人意料,这一东西并不大,只见它约莫拳头大小,瞧过去有些像桃子的形状,是光滑湿腻的,鲜红鲜红的。   倏忽的,它里头有无数条似血管一样的长管探出,猛的朝泥土里钻去,下一刻,这一地的泥土流失,只见地里有数十成百的尸首出现。   也不知道是死了多久,有一些甚至穿着年代久远的衣裳,只是,不论是哪一具尸首,它的面容都栩栩如生。   长管沾上尸首,附在心口的位置,接着,里头好似有鲜红的血液回流,瞬间,尸骨的内里好似蜡一般的化去,最后,它膨胀着一张人皮,由心口处点一盏幽灯,和丰凌街的孔明灯一般模样,幽幽腾空。   光亮越升越高,如黑色幕布中的星光,远远望去,美轮美奂,最后,它们陡然落下,划破夜的寂静,如流星坠落。   祁北深山里,好似有一声喟叹声传来。   “玉溪小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 第192章   二十的月亮,似圆非圆,明明天空中没有云层,月色却好像蒙着一层的阴霾,清幽的,森冷的,就像是长了毛一般,诡谲的人灯腾空,远远的看去,瞧不到那鼓涨的皮囊,只有一抹幽光。   在黑色的夜幕中,莹莹光火,犹如流萤,格外的美丽。   祈北贡院,江治睿和裴一清等人正在批阅卷子。   “唉,这肩膀胳膊,真是不舒坦啊,老了老了。”   裴一清听到声音,抬起头就见江治睿捏了捏脖子,活动活动了手腕,又动了动肩膀,有了风霜的面容上是眉头紧缩,这两日忙碌,那鬓间的白发好似都又多了一些。   他忍不住道。   “大人,您这也看了大半日了,先歇一会吧。”   江治睿:“怎么能歇,咱们早一日阅完卷子,大家伙儿也能早一日知道结果,都在外头巴巴的等着呢。”   “再急也不急这一刻,您去窗棂那儿透透气,喝喝水,活动活动,一会儿也更有精神。”裴一清劝道。   江智睿想了想,到底是身子不够爽利,点头应道。   “也成,我去窗子那儿走走,透透气,对了,左边一沓的卷子你们先别动,我方才看了,这些个答得还不错,回头你们也看看。”   “是。”众人应下。   江治睿走到窗棂边,手和肩膀还在动着,透过窗棂,正好能瞧到外头的一片星空,只见一轮似圆非圆的月亮高高挂在星空,清风徐徐的吹来,别有一番静谧。   “今儿的夜色倒是不错——”   话落,就见天畔有流光划过,他捻须的动作一顿,眉头锁了锁,有些诧异。   “星陨?”   下一刻,就见一道流光朝贡院这边划来,光带着清幽的青色,在众人还未见到的时候,犹如一道箭矢,猛地击到站在窗棂边的江治睿身上。   他身子僵了僵,清亮且饱含智慧的眼眸呆滞了一刻,有一瞬间,它失去了颜色。   “什么星陨?”   有好奇的大人看了过去,裴一清跟着看了看,只见外头星空一片幽蓝,八月二十的月亮,似圆非圆的挂在天畔。   他笑了笑,收回目光,继续看手中的卷子。   “星陨,什么星陨?”江治睿莫名。   “不是……大人,不是你说的星陨吗?”其他几位大人诧异道。   “有吗?”江治睿更为诧异,“你们听错了吧,罢罢,不说这个了,继续阅卷吧,学子们还在等着张榜呢。”   江治睿向屋里走去,拉开凳子,重新落座,手中拿着卷子翻看。   只是,这一次他格外的心烦意燥,瞧哪一张卷子都不顺眼,尤其不顺眼的,是忙碌了一整日仍然神清气爽,精力充沛的裴一清。   年轻,真是最好的资本啊。   ……   丰凌街。   神灵巡境的队伍早就散了,街上的行人也少了,杏花将大瓮往推车上一搁,又将老太太竹编的东西用麻绳串好,一道搁在推车上。   杌凳压在最上头,粗麻绳往肩上一套,这才拉起车架子,往前推着,中气十足的招呼道。   “阿奶,走喽,咱们回家了。”   半晌,她没有听到老太太抬脚的声音,忍不住回过头,不解的又喊了一声。   “阿奶?”   “怎么不走了?”   老太太抬头看着天空,背着手,有些愣神。   杏花看了过去,只见天空一轮似圆非圆的月亮。   月光沁凉,秋日少云,映衬得天空格外的高远,幽蓝幽蓝的,静谧美丽极了。   杏花笑了笑,眉眼弯弯,她搁下板车,几步走了过去,只听老太太嘴里还在嘟囔了句光,好亮好亮,她也不以为意,一把搀住老太太的手,亲昵道。   “阿奶,这月亮是漂亮,不过这外头也冷,走吧,等到家了,你在院子里好好的瞧,马上就要起风了,咱们先回去吧。”   老太太眼里的光彩停滞了一瞬,下一刻,她回过神来,有些莫名,一拍杏花的手。   “瞧什么月亮啊,又不能吃又不能换银子的,别瞧这秋天白天热,早晚可凉得很!”   杏花摸了摸被拍疼的地方,嘴巴翘了翘,莫名的嘟囔一句。   “什么嘛,明明是你说好亮的。”   “还不走?”老太太吆喝。   “就来就来。”   杏花应了一声,拉过板车,吭哧吭哧的往前。   往常时候,老太太都会帮忙搭把手,杏花不让,老太太还就是要帮忙,嘴里唠叨着,她只是老了,又不是动不了了,这搭把手的事儿,能让孙女儿轻松一点,怎么就不成了?   杏花虽然担心,但是不可否认的,有这样一位爱惜晚辈的阿奶,她那心里都是热乎热乎的。   只是今夜,老太太跟在杏花后头,背着手往前走,面上的神情也少了许多,显得有些沉默。   车轱辘压过石头路,寂静的夜里,这一地有轱辘轱辘的声音响起。   老太太沉默着。   她不苟言笑时,瘦削的脸上面皮搭在骨头上,皱巴皱巴,不见往日的柔和慈爱,倒是显得有几分刻薄了。   片刻后,老太太抬手摸了摸心口,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戾意起。   她的视线落在前头的杏花身上,只见她四肢修长,脚步轻快又有力,推着板车,吭哧吭哧,脸上都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瞬间,老太太老迈的眼里有幽光闪闪,叹息连连。   年轻,真是好啊。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月底,这一日,一大早的,多福客栈就忙碌了起来,就是昨晚浅酌醉酒的学子,洗了把清水,整了整衣裳,也精神抖擞的出了屋门。   无他,今日是张榜日。   十年寒窗苦读,是否学有所成,看的就是今日的结果了。   一早,潘寻龙寻顾昭讨了一扎香火,正会儿正焚香着,敬天敬地敬魁星,嘴里念念有词,不断的有保佑保佑之词溢散出口。   顾昭:……   潘寻龙又燃了六根,分别递给旁边的赵家佑和卫平彦,不忘招呼兄弟,“欸欸,你们俩也拜拜,吉祥又如意呢。”   赵家佑和卫平彦从善如流。   顾昭:……   她颇为嫌弃,“这时候再拜又有什么用?结果都出来了。”只是大家伙还不知道而已。   “小孩别瞎说话。”潘寻龙嘘了一声。   说完,他觑了顾昭一眼,自个儿就讨饶了,“好吧好吧,顾小昭,我就老实说了,我这不是紧张嘛,烧个香,心里踏实!”   赵家佑和卫平彦跟着点头。   卫平彦还将手递了出来,让顾昭看他衣袖下成毛茸茸的手,压低了声音,“昨晚就吓成这样了。”   顾昭:……   就这出息,到时要是上了金銮殿,那该如何是好啊。   “走了走了,你们在客栈等着,我给你们看榜去。”顾昭恨铁不成钢。   “不行!”潘寻龙三人又出言反驳。   在顾昭无奈的目光下,三人表示,这下他们就像是臀部生了钉子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遑论是在客栈里等着了,左右是一刀,还不如跟着顾昭一道去贡院,还能看个热乎的。   “那还磨蹭着作甚,走吧。”   顾昭拿过三人手中的香,只见香火急速的燃烧,很快便燃到根脚处,最后,一簇火蹿起,直接将那香脚燃成了灰烬。   一行人朝贡院方向去了。   ……   贡院。   此时刚过巳正,贡院这一处已经来了许多人,有看榜的学子,也有学子觉得自己看榜,挤在这人群中不够体面,自己在不远处的茶楼坐着,跑腿的是家丁小厮。   午时一到,只见贡院的大门打开,一道闷沉又厚重的铜锣声响起,接着,里头有数位穿着皂衣的衙役,阔步昂首的走了出来。   他们腰间俱是配了一把弯刀,脚踩祥云皂靴,瞧过去格外的威风。   “张榜了,张榜了。”人群有了骚动。   潘寻龙三人紧张极了,饶是顾昭这样没有赶考的人,身处这样的情境,也为三人紧张了片刻,手心都拽紧了。   只听领头衙役重重的捶了下铜锣,声音低沉又肃穆,中气十足的拉长了声音。   “吉时到——张榜——”   红色的绸布被揭下,两位衙役站在高处,高举手中的木牌。   这一次乡试中举的名单,由此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众人急急的看了过去。   名字,籍贯……一一对上,方才是自己。   “中了中了!”   人群里有欣喜若狂的声音传来,有人手舞足蹈,面色狂喜,状若失态。   只是这一会儿,谁也顾不上计较了,有的只有羡慕和嫉妒。   自然,有人欢喜,也有人悲伤。   人群里,也有人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眼,来来回回,到了最后,这才不甘不愿的摇着头,垂头丧气模样。   没中没中,又没中!   ……   瞧清楚了龙虎榜,赵家佑兴奋极了。   “中了中了,咱们都中了。”   潘寻龙和卫平彦也兴奋极了,“太好了,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哈哈,顾小昭,我就说方才烧香有用吧。”   顾昭:“……是是是,有用,太有用了。”   卫平彦兴奋,“表弟,我中了。”   顾昭眉眼弯弯,“恭喜表哥了,阿爷阿奶和姑妈他们一定也很高兴。”   卫平彦有些羞赧,“嘿嘿,表弟你高兴吗?”   顾昭用力点头,“自然。”   红榜上,潘寻龙,赵家佑,卫平彦三人的名字都在,籍贯也对得上,虽然名次居中,不过,好歹都是中了,顾昭也很是为他们三人欢喜。   一行人忐忑的来,回程时候,欢欢喜喜的往多福客栈走去。   ……   到了晌午的时候,报喜的人连来好几趟多福客栈,那铜锣声就没有停过,见着那扛彩旗的报喜人,除了中举的学子欢喜,客栈的掌柜也乐呵得不成,他笑眯了眼睛,乐呵得面上的肉都颠颠的颤动了。   妥了妥了,他多福客栈接下来的客人入住,妥了!   “去,拿了笔墨,寻举人老爷讨一份墨宝去。”掌柜的推了自家孙子一把,催促道。   郑泉没有应声,还在探头往外头看。   掌柜的眼睛眯了眯,蒲扇一样的肉手拍了过去。   “阿爷,很痛的,知不知道!”郑泉抱着扫帚跳了开。   “知道痛还不快忙活去——慢着慢着,别只讨举人老爷的墨宝,秀才公的也要。”   掌柜抚了抚花的白胡子,笑得有智慧,“这遭不中,下回一定也会中,读书人的事,说不准,说不准的。”   “白头阿翁都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啊,别憨憨的不知理,和大人们说话恭顺些,知道没?”   “知道了——”郑泉拉长了声音,“你回回都说,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哎,你个小子。”掌柜又拍了一记过去,“阿爷唠叨你你还不开心,等到阿爷唠叨不动了,你还得想着今儿呢!”   郑泉瞪了掌柜一眼,“不许乱说话。”   掌柜知道,这是自家乖孙心里爱惜自己呢,他心里熨帖,“好了好了,忙去吧,你这一日日的,尽往外瞅啥呢。”   掌柜见郑泉的眼睛还在朝外头看,也瞥了两眼。   郑泉不放心,“阿爷,我瞧杏花妹子这两日好似憔悴了不少,镇日形色匆匆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掌柜瞥了一眼,只瞧到那一抹杏色衣裳。   “别担心了,杏花有她阿奶照顾着,能有什么事?你啊,先去忙客栈的事情,回头阿爷碰到杏花阿奶,问一问就知道了。”   掌柜不以为意,“前些日子,她们家不是去丰凌街参加庙会了吗?我看啊,指不定是人家瞧着她家果酿好喝,回头又找来买了,这一忙,可不就憔悴了?   郑泉想了想,这倒也是。   年年这个时候,阮家酒酿的生意都格外的好。   “快去快去,秀才公和举人老爷们差不多要回乡了。”就是没有回乡,接下来也是各种赴宴,想来是忙得很。   早早讨到墨宝,早早了事。   郑泉被掌柜催着去讨墨宝去了。   ……   那厢,阮杏花形色匆匆,眉头锁着往家里去了。   “阿奶,我回来了。”   她喊了一声,没有瞧见人,宅子里有些安静,她心里有些不安,侧耳听了听,灶间有咀嚼的动静声传来。   沉默了下,阮杏花也不知为何,她脚步轻轻的过去了。   她站在窗户下头,透过灶间的窗棂,只见一位老太太坐在杌凳上,大口大口的吃着肉,汤匙在碗里舀动,有油花星子漾着明亮的光亮。   …… 第193章   似乎是注意到目光,老太太停了舀汤匙的动作,她抬起头,有些年迈的目光落在窗棂处,两厢目光相对,倏忽的咧嘴笑了笑。   “是杏花啊。”   这一道声音有些低,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往日里,阿奶的这道声音像是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令人暖呼呼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这一道声音却好像带着潮气,湿腻腻的,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阿奶。”   杏花动了动身子,将自己的胡思乱想丢了出去,转了个身,抬脚进了灶房。   “好香啊,阿奶你做了什么?我也来尝尝。”   杏花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还不待她拿起筷子有动作,只听一声暴戾的声音在耳边绽开。   “别动!”说话的是老太太阮彩凤。   老太太犹带怒气,眼睛好似都红了一刻,杏花怔楞了下,有些手脚无措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瞅着老太太,嗫嚅的喊了一声。   “阿奶——”   老太太掩饰的扯了扯嘴角,想要勾一道笑意,只是那张上了年纪的脸少了肉的充盈,干瘪的面皮挂在脸上,皱巴巴,又带着老人家暗沉的褐斑。   这样暴怒后的一笑,不见慈爱,倒是添了分狰狞和诡谲。   “杏花啊,是阿奶太大声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杏花讷讷的点了下头。   这样的阿奶,她觉得好陌生。   老太太走了过来,拉起杏花的手拍了拍,温声道,“是阿奶的不对,这肉啊,阿奶在里头搁了宝安堂的药,是专门给阿奶调身体用的,杏花莫要吃。”   听到这话,杏花哪里还顾得上计较阿奶刚刚那一道声音吓到自己了,当即搀扶住老太太,一双杏眼在老太太身上上下的看着,担忧好似要从眼里淌出来。   “宝安堂的药?”   “阿奶,你哪里不舒坦吗?”   “没事没事,年纪大了,总是有这里那里的不舒坦。”   老太太瞧了杏花的眼睛好一会儿,着迷于那年轻又水汪汪的眸光,在杏花又一声催促的阿奶中,回过了神来。   她拍了拍孙女儿的手,轻声安抚,道。   “好了好了,阿奶没事,你去屋里歇歇吧,这几天生意好,我们杏花都累坏了。”   说着话,老太太一脸慈爱的看着杏花的脸蛋,又伸手摸了摸。   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明媚日光下,一个是粗糙带着褐斑的老人手,一个是十七八岁女郎充盈朝气的脸,白皙稚嫩又光滑,两相对比,视觉冲击格外的大。   瞧着这一幕,那浑浊的眼睛又是一顿。   ……   在老太太的催促下,杏花回了屋,透过窗棂,她瞧向灶房的方向。   那厢,老太太重新坐回了杌凳上,她低垂着头,露出那落了霜雪色的发顶,那目光好似在打量着自己的这一双手。   片刻后,她起了身,掀开锅盖,又往碗里添了些热乎乎的肉汤。   接着,灶房里充盈着老太太大口大口吃肉的声音,随着汤匙的舀动,油星子在汤药里头翻动。   杏花眼里有担忧闪过,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道阿奶是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刚刚她拉着我的手,那手是有些冷冰冰的。”   ……   宝安堂。   “什么,我阿奶买的是紫河车。”杏花有些震惊,“这这,我阿奶是得了什么病,作甚要吃这紫河车。”   郑老大夫抚了抚,也是有些意外。   “这……实际上,你阿奶上宝安堂时,我给她把脉了,她身子硬朗,倒是没有什么毛病。”   “不过,她让我给她开些滋补的药,又说自己面皮老了些,每日瞧着铜镜,心情很是低落,她又听说紫河车是贵妇人吃的一剂良方,磨着我给她开了一些。”   郑老大夫摇了摇头。   紫河车,经书中记载,其乃是儿孕胎中,脐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   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有延年益寿的功效。①   那样的一剂药可不便宜!   这样的行事,倒是和阮家大妹子以往那踏实过日子的心思大不一样。   他狐疑的瞧了杏花一眼。   或是——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杏花阿奶这是,梅开二度了?   郑老大夫心中悄悄的八卦着,碍于自己一贯的形象,他也不好多嘴过问,只抚了抚了须,偷偷又觑了一眼杏花。   杏花没有注意,她告别郑老大夫后,心里想着事,抬脚往家的方向走。   远远的,杏花瞧见她阿奶,她正在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说话,看那面容,两人谈得颇为愉快,末了,那妇人给了她阿奶一个竹篓子,笑眯眯模样,她阿奶接过,另一只手给了妇人银子。   杏花的脚步顿了顿。   这妇人她认得,那是她们这一片的稳婆。   ……   天色渐暗,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白色的烟气带着暖人的温度徐徐腾空,烟火气息,有米粥的香味,也有肉馥郁的香气。   ……   鹿鸣宴热热闹闹的过去了,陆陆续续有学子返乡,得意的,失意的,渡口的船只往来不断,秋日的风,带着萧瑟又清冷的气息吹来。   顾昭一行人也准备回靖州城了,打算这夜过完,一早便出发。   是夜,夜色一点点漫上,天畔挂一轮残月。   随着学子的归乡,多福客栈有些安静,亥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客栈这一片的屋舍已经吹了灯烛,只屋檐的四角处挂一红色的灯笼串,秋风一吹,轻轻摇摆。   数道黑雾游弋而来,最后在客栈的门口停住,忽上忽下,似有踌躇之色。   客栈里,顾昭感觉到鬼炁,原先已经歇下的眼睛突然睁开,她起身坐了起来,眼里有诧异之色闪过。   怪哉,向来只有鬼躲着她走,今夜倒好,反倒寻上门来了。   顾昭推开门,长廊很是安静,也有些昏暗,六面绢丝灯散发着橘黄的光团,黑暗中有动静传来,她侧过头,见到长廊尽头那道熟悉又颀长的身影,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黑背弯刀,有些意外。   “风眠大哥?”   下一瞬,顾昭便知,孟风眠定然也是感受到了客栈外头那数道鬼炁,这才起身探看。   “风眠大哥,可是也感受到鬼炁了?”   “恩。”孟风眠点头,“数道鬼炁到来,心里有些不安。”   顾昭招呼:“走,我们一道去看看。”   孟风眠点头。   两人往前一踏,客栈这一处风炁乍起,下一瞬,这一方的长廊不见顾昭和孟风眠,客栈外头,秋风萧瑟吹来,倏忽的风打了个旋涡,顾昭和孟风眠踏出。   两人抬眸看去,只见数道鬼炁如黑雾一般,借着夜色的遮掩忽上忽下。   见到顾昭和孟风眠,黑雾有一瞬间的停滞,下一刻,浓雾绽开,此地有数道鬼影。   顾昭将手中的绢丝灯往上提了提,待看清鬼影后,有些诧异。   “怎么是你们?”   “顾道长,我们可找到你了。”   残月下,为首的老爷子鬼一击掌,幽幢的鬼音里有兴奋之色。   顾昭瞧了一眼,这一行鬼她大多数认识。   不单她认识,风眠大哥也识得,说话的是陈厚财陈老爷子,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新女婿——特意带了裴一清和江治睿二位大人参加鬼亲,为他婚礼添一道热闹喜庆的吴东弟,前些日子那场鬼亲的新郎官。   “你们找我?”顾昭不解,“可是有事?”   陈厚财哈哈一笑,“我就说了,我这是道上有人吧,阮小郎莫忧,道长人好,你和他好好说说,一定会没事的。”   “是是,还要多谢大爷了。”   “二位道长好,深夜叨扰,着实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昭和孟风眠看了过去。   被陈厚财称做阮小郎的是个青年鬼,他和吴东弟瞧过去差不多年岁,不过,他却更瘦弱一些,也显得更文气一些,说着话,他还要手握拳头,抵着拳头在唇边轻咳两声。   显然,这生前应该是长期身子骨瘦弱的药罐子,做了鬼都还有这样的习惯。   顾昭环顾了一眼,这一行人里有陈厚财老爷子夫妇,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她都见过,唯一这阮小郎,上次鬼亲时,她倒是没有印象。   “无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顾昭问。   吴东弟和阮家虞对视了一眼,阮家虞又咳了一声。   爽朗又利索的吴东弟嫌弃了下,当即快言快语道。   “顾道长,这是阮家虞,就是婚宴那日,我和你提过一嘴,和我埋一处山头的阮家儿郎。”   “他啊,处处爱学我,我去学拳脚功夫,他也去学拳脚功夫,我讨媳妇,他也要讨媳妇,还进了后辈的梦里,托着她们给他烧元宝衣裳,就是那学人精。”   顾昭:……   她看了一眼过去。   被吴东弟这么一说,阮家虞的脸蛋差点就要从青白色变成红色了,他拳头抵着唇畔,咳咳咳了好一会儿,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学功夫,那是想让身子骨更好一些。”   “身子骨哪里差了?”吴东弟大声,“你就是学我,还死要面子不承认,咱们都是死鬼了,哪里还分什么身子骨差的和身子骨好的,反正都是靠飘的。”   顾昭、孟风眠:……   这二位,不愧是同年同日结阴亲的,还是有点冤家的架势在里头。   接着,在吴东弟和阮家虞的叙说下,顾昭便知道这二位寻自己的原因了。   原来,阮家虞前些日子也结了阴亲,想着自己的婚事,他给后辈托了梦,后辈尽心尽力的烧了元宝和纸衣等物下来,元宝都是自己折的。   都说那心意越真,元宝越正,他瞧着那明晃晃的大金大银,又瞧了瞧新嫁娘脸上欢喜的笑意,心里的满意,那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探望后辈,必须回去探望后辈,真是对祖宗有心了。   对了,还得领他的新嫁娘回一趟阮家,好歹认认路,回头也都是亲戚了呢。   这一回去,阮家虞便察觉出了不妥。   “我们阮家是卖酒的,祖上传下来的好手艺,家里倒是银钱不缺,不过,我们家人丁不兴旺,这两代都是招赘进门。”   “我那后辈是个踏实性子的,人也勤快,手上就没个闲功夫,酿酒,编筐,种果子……按她来说,甭管金山银山,垒在下头的都是铜板子,瞧见了不捡,那就是浪费。”   阮家虞的鬼音里有着困惑和担心。   “但是,这一次回家,我发现她变了许多。”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了一眼,继而目光落在阮家虞身上,重复了一句。   “变了很多?”   “恩。”阮家虞点头,“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她点了灯烛,很迟了也不歇下,一把年纪了,揽着个铜镜照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偷偷的进了我那小小后辈的屋里,坐在床榻边,就着月光瞧我那小小后辈。”   阮家虞停了话头,有些迟疑。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觉得那一下,他那大后辈瞧小小后辈的眼神不对。   总觉得,她那年迈的眼里好像有贪婪嫉妒之色。   就像他们鬼物饿了许久,乍然下瞧到贡品一般。   可是,他们鬼物贪婪情有可原,因为他们是鬼,没了肉身的克制,七情六欲扩大……可是他的大后辈,她是人啊。   是人,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瞧着自己的孙女儿?   贪婪又嫉妒……还有恨不得掠夺的恶意。   陈厚财附和,“是啊,阮小郎觉得不妥,怀疑家里进恶鬼了,他左瞧右瞧,就是没瞧出恶鬼在哪,这不,听说我在道上有人,就拖着女婿寻上我了,这街坊邻居的,有点事哪能不出力?我们就来寻顾道长您帮忙了。”   他笑了笑,富态的肉颠了颠。   “刚刚我们在门口也无恶意,就是在想着,这夜深了,该如何敲门才能显得更有礼貌些。”   顾昭:……   真敲门了,估计得吓坏小郑哥了。   孟风眠瞧了顾昭一眼,眼里带着笑意。   原来,顾小郎还是道上的人物啊,失敬失敬。   顾昭瞧懂了那揶揄,视线落在陈厚财的青白的鬼脸上,思忖道,她这样的道人,对于陈厚财他们这样的鬼物来说,应该是算作黑.道吧。   这样一想,顾昭也弯了弯眉眼。   “你那阳宅在何处?我随你一道去看看。”   顾昭对阮家虞说道。   阮家虞大喜,“离这不远,走走,我带你去。”   说完,一行鬼物化作黑雾,借着夜色的遮掩往前,时不时的还有窸窸窣窣的鬼音传来。   “老爷子,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这道长好生性子好。”   “哈哈哈,那是,我那石老弟交友广阔着呢,他介绍给我的路子,哪能差嘛。”   将鬼音听得一清二楚的顾昭:……   她侧过头,正好对上孟风眠瞧来的目光,灰色眼翳里有笑意闪过。   顾昭颇为无奈的耸了耸肩,将六面绢丝灯往前提了提,招呼道。   “大哥,我们也跟上吧。”   秋风呼呼的吹来,六面绢丝灯的在地上落下橘黄的光团,将疾行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   夜色愈发的昏暗,阮家酒肆一片的漆黑,一轮残月升空,原先已经歇下的老太太倏忽的睁开了眼睛,她起了身,目光有些呆滞的来到梳妆桌边坐了下来。   蜡烛点亮。   满是褐斑的手拿过木梳,动作轻柔的梳了梳发,铜镜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发白干枯的发,没有了丰盈的脸颊,枯瘦的面皮。   她颤颤巍巍的抚上脸颊,铜镜里,老迈的眼睛是不满足。   不够不够。   只吃紫河车不够。   年轻,她要变得更年轻。   老太太的目光透过窗棂,瞧向了天畔那一轮残月,接着,她动作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拿出两张纸。   只见那是两张裁成小人形状的纸,上头用朱砂写了生辰八字。   “杏花啊,你这么年轻,分些年岁给阿奶吧,再年轻一点……阿奶想要再年轻一点,就一点就好了。”   老太太嘟嘟囔囔,手有些颤抖,那不是怕,不是惧,是对接下来即将偷寿的兴奋。   …… 第194章   残月当空,月亮倾泄下微薄的月光,地上如附一层凉水,阮家院子里种了一株桂花树,秋风吹过,树摇影动,丛桂绽放,花香掠过这静谧的院子。   “到了,这便是我阮家。”   在一处宅子前,阮家虞开口,数道黑雾绽开,倏忽的成了人形的鬼影。   顾昭和孟风眠顺着阮家虞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处沿街的宅子落在面前,木板门已经阖上,门楣上头挂了个老旧的牌匾,只见它是流云形状,用黑色的墨字写着阮家果酿四个大字。   “竟然是这。”孟风眠低声。   顾昭意外,“大哥来过这?”   “恩。”孟风眠点头,“前几日买果酿的地方,就是这一家店肆。”   他说着话,瞥了顾昭一眼。   顾昭诧异,“这是杏花的家?”   孟风眠再次点头。   旁边,阮家虞也是意外的插话,道。   “杏花?你们认得我那小小后辈?”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了一眼。   看来,那阮家虞口中的后辈,就是那日在杏花旁边卖竹筐子的阿太了。   “有过一面之缘。”顾昭应了一声。   ……   顾昭和孟风眠准备进这阮宅。   六面绢丝灯的烛光明亮了一瞬,橘色的光团笼罩过顾昭和孟风眠,二人抬脚往前,只见空气中有轻波漾开,此处的木板门形同虚设,不过一息之间,二人就在阮家的院子里了。   才进院子,便是桂花的香气掠过鼻尖,清幽绝尘,绵长细腻。   顾昭不免多看了这棵桂树一眼。   “你们瞧,我就说我那后辈怪得很,往常这个时辰,她早就该歇下了。”阮家虞叹了一声,忧心忡忡,“这会儿灯亮着,唉,她肯定又在照镜子了。”   顾昭看了过去,果然,正房的屋子灯烛亮着,一道影子倒映在窗纸上,它瞧过去像老者的影子,有些佝偻,有些瘦小,像一般做活忙碌的老人家一样,是干瘦干瘦的。   然而下一瞬,它好似丰盈了一些。   顾昭眼睛瞪大了些。   不是好似,影子确实是丰盈了一些,就似枯木逢春了一般。   “不好!”顾昭和孟风眠发齐齐出声。   下一瞬,此处风炁骤起,只见一道风炁从顾昭衣袖中袭出,与此同时,正房紧阖的木门被风炁击中,“砰”的一声打开了。   屋内的情形也落入了众人的眼里。   只见一位头发半黑半白的妇人面容惊惧慌张的回头,她的前面是一张梳妆台。   台面上摆了一面铜镜,铜镜前面有两根蜡烛,每根蜡烛上贴一个小人,蜡烛一长一短,长的靠近铜镜,短的紧随其后,在铜镜里看,两者的烛光位置正好重合。   重合的那一瞬,铜镜里的光团好似燃得愈发旺盛了。   与此同时,短的那根蜡烛火团倏忽的旺了旺,相对应的,长烛上的火却晦暗了一些。   “谁?你们是谁?”发色半黑半百的妇人慌得厉害,起身时还绊倒了圆凳。   “我还问你是谁呢!”阮家虞同样惊得厉害。   这妇人是谁?   怎么会在他的大后辈屋里?   顾昭没有说话,她掐了道法诀,只见一道元炁拢过,两根灯烛腾空,瞬间,由铜镜和八字小人建立起的链接便断了。   “还给我,你把这蜡烛还给我。”   阮彩凤一下便察觉到,自己体内不再有那盈盈生机涌来,她心下一急,猛地朝悬浮于半空的蜡烛扑去。   一道元炁凭空起,化作一个圆罩将阮彩凤禁锢在其中。   圆罩里,阮彩凤状若癫狂的要去扑半空中的蜡烛,好半晌,察觉自己出不去了,她这才停歇了动作,就这样半披半散着头发,阴狠又怨恨的盯着顾昭和孟风眠,末了,又瞥过如影团一样的众鬼。   被这样的眼神一看,陈厚财几个鬼都怕了怕,就见一个大影团将另一个小影团护在身后,那是吴东弟在护着他的新嫁娘。   “这,这是——她瞧得到我们?”阮家虞不解。   “恩,她施了邪法,此处炁息驳杂,是以,她隐隐能瞧到诸位。”   顾昭说着话,抬头看悬浮在半空中的蜡烛,再看圆罩中的里阮彩凤,眼里有沉重之色一闪而过。   ……   “说,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后辈的屋里。”   阮家虞又惊又怒,这下也不咳了,大声的朝圆罩中的阮彩凤喊去,鬼音幽幢,应和着秋风的呼啸,似野鬼哀嚎的调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你说的后辈了。”阮彩凤没有开口,顾昭应道。   “什么?”阮家虞惊得厉害。   顾昭瞧着半空中的两根蜡烛:“这是偷寿的邪法。”   “偷寿?”   听到这话,阮家虞犹如一团黑雾,猛地蹿到圆罩之前,黑雾中,他那鬼眼紧紧的盯着阮彩凤,上下打量。   阮彩凤阴狠的回瞪了回来。   “是我的大后辈。”阮家虞失魂落魄,“没错没错,这眉,这眼睛,这鼻子……就是我那大后辈的样子。”   “是她年轻一些时候的样子!”   阮家虞的瞧着那半空中悬浮的蜡烛,只见每一根蜡烛的前头都贴了一张小人的剪纸,上头有用朱砂写下的生辰八字。   偷寿,那偷的又是谁的寿?   该不是——   阮家虞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顾昭和孟风眠似是知道他心中的所想,抬脚走到屋外,视线落在东厢房,与此同时,只听东厢房里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下一瞬,只听女子尖锐的叫声响起。   “啊,我的手,我的脸——怎么回事?我的身子怎么不对劲了?”   那是杏花的声音。   “是小小后辈。”阮家虞呆住了。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了不忍。   被偷了寿命可怜,被至亲之人偷了寿命,更是可怜。   ……   门“吱呀”一声打开,阮杏花跌跌撞撞的出来了。   她穿一身里衣,长发披散,赤着足,神情慌慌张张,嘴里不住的喊着阿奶,阿奶……   和每一个有长辈疼惜的人一样,出了事,最先想到寻求帮助的人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杏花姑娘莫急。”顾昭两步过去,搀扶住心魂不定的阮杏花。   “是,是你?”阮杏花一眼就认出了顾昭,下一刻,她神情大喜,“我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顾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下去,眼里闪过一丝怜惜。   前些日子相见,杏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行事利索又爽快,眼下,不过是这瞬息的时间,她的光阴被偷了,一下便成了三四十岁模样,手骨粗糙了,个子壮了,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不不,这不是在做梦。”杏花掐着自己的手,又去掐自己的脸,神情惊慌又无措,“会痛,我会痛,不是在做梦。”   “怎么办怎么办?”   “我怎么成这样了?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有着哭腔,也有着崩溃。   生病了——就得花银子。   瞧这稀奇古怪的样子,这病说不得还难治,越难治,说明银子花得越多。   阮杏花这样想着,心里又慌又急,还有一股肉痛。   顾昭见她心神不稳,手诀一翻,渡了一道元炁过去,又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别怕,一会儿便没事了。”   随着那一下下的轻拍,阮杏花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视线落在顾昭的面上,声音喃喃,“会没事吗?”   “恩,会没事的。”顾昭肯定的回答。   秋风吹拂而来,桂花树轻轻摇晃树枝,清幽的香气随着清风吹拂而来,院子里满是桂花的香气。   一轮残月当空,夜色静谧又清幽。   孟风眠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眸垂了垂,月白色衣袖下,骨节分明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   思忖片刻,顾昭没有让阮杏花见她阿奶,只见她抬手一挥,两人面前出现一道莹光,隔绝了相互的视线,下一刻,只见数道符箓腾空,成一符阵,承载了两人命格的蜡烛悬浮在符阵中央。   随着符阵上莹光起,被偷的命数一点点的返还,与此同时,阮杏花身上的肌肤逐渐充盈,骨架子一点点的小了下去,乌发恢复光泽,那一双杏眼也愈发的明亮水汪。   “不,不,我不要变老。”那厢,感觉到充盈的生命力再一次的失去,阮彩凤癫狂欲绝。   “阿奶——”阮杏花怔住了。   随着命数全数的返还,顾昭一个收手,莹光笼过,那写了命格的蜡烛瞬间碎成糜粉。   一阵风过,了无痕迹。   遮在两人之间的莹光也如碎片般散去,阮杏花瞧着跌坐在地的阮彩凤,眼里的悲伤化作一粒粒水珠,无声的划过脸庞。   “阿奶——”真的是你。   顾昭有些意外,“杏花姑娘,对于你阿奶偷寿的事,你好像并不是太意外。”   “恩。”阮杏花抬袖,动作粗鲁的擦了擦脸颊,带着鼻音应道。   片刻后,她平复了些许心情,抬脚走了过去,想将跌在地上,失去神志陷入昏迷的阮彩凤搀扶到床榻上去。   只是,一个姑娘的力道再大,想要抱起一个昏厥的人,还是不够的。   顾昭正想上前帮忙,这时,孟风眠率先一步走了过去,一下便将地上的老太太抱了起来。   他几步走到床榻边,动作轻轻的放下,末了还给老太太掖了掖被子。   “谢,谢谢。”阮杏花有些结巴的道谢,她觑了孟风眠一眼,总觉得这郎君容貌虽好,气质却冷肃,自有一股不容亲近之感,她忍不住往顾昭那边靠了靠。   孟风眠微微颔首,“客气了。”   片刻后。   “杏花姑娘?”顾昭又唤了一声阮杏花。   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老太太,只见她躺在床榻上,花白的发铺在枕头上,也许是床过大,她看过去小小又佝偻,眉头紧蹙,暗沉的面色上有岁月留下的沟壑痕迹。   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阮杏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一番,顺着顾昭的目光,她同样瞧到自己的阿奶,手捏成拳头,紧了紧。   “我阿奶,我阿奶这些日子很怪,经常会照着铜镜,看着自己两鬓的白发,时不时的在那里叹气。”   顿了顿,她紧着又道。   “她还去宝安堂,让郑老大夫给她开养颜的药,就是那紫河车,拿回来时炖着肉吃……药堂炮制后的紫河车贵,她还寻了我们这儿的街坊宝娥婶子买新鲜的紫河车。”   怕顾昭误会,她急急道。   “宝娥婶子是稳婆,阿奶没有乱来。”   顾昭点头,宽宥道,“我知道,杏花姑娘莫急。”   阮杏花放心了一下,她绞着手指头,眼睛担忧的看着床榻上的老太太,很快,杏眼里就有泪珠滴落。   她阿奶没有乱来,就今晚对她乱来了,她应该早些找人给阿奶看的,在瞧到灶房里那带着腥气又血糊糊的紫河车时,她就该找人给阿奶看看了。   “阿奶她,她一定是哪里生病了,她以前不这样的。”   阮杏花啜泣。   旁边,阮家虞也着急的帮腔,“是啊是啊,道长,我这大后辈一定是生病了,她以前不这样的。”   “我阮家人丁不丰,家里就只有小后辈一个囡囡,祖孙两人相依为命,大后辈一把年纪了,能干的活她都去干,为的是啥,为的就是她走了后,小后辈有银子傍身。”   “道长,你快给瞧瞧,是不是家里进恶鬼了?”   “谁?谁在说话?”阮杏花惊疑的往四周看去。   “哎?小后辈也能听到吗?”阮家虞诧异不已,影团在阮杏花面前忽上忽下。   阮杏花没有反应。   顾昭解释,“应该是方才被挪了寿数,运道差一些,模糊中能听到一些鬼音。”   见阮杏花惊疑,顾昭又解释道。   “你听到的鬼音是你的祖宗,前些日子他结阴亲,给你们捎了讯息,你们给他化了大金大银和衣裳等物下去,他心下满意,想着带媳妇回来看你们,发现你阿奶有些不妥,这才寻上了我。”   “啊!”阮杏花惊讶,“是,是有祖宗给我和阿奶托梦了。”   这事她和阿奶也没有声张,外人应该是不怎么知道内情的,这下,阮杏花对顾昭更是信任了。   祖宗请回来的高人哎!   顾昭感受到阮杏花那水汪的眸光,不免失笑了下。   “我给老太太看看吧。”顾昭道。   “好好,您请,您请。”   阮杏花连忙让了位置,明明差不多年岁,她都对顾昭用上了尊称。   ……   顾昭抓住老太太露在被面外头的手,元炁化作针一般的大小,没入老太太的身体,随着元炁的游移,老太太的身体在顾昭眼里就好像化作一团炁,明亮的,暗沉的……   倏忽的,顾昭咦了一声。   “怎么了?”孟风眠问道。   顾昭站了起来,指着老太太的眼睛,又指着她的心口处,“这儿有股炁息很怪,由眼入心,老太太的原本的心都蒙上了一层晦涩。”   孟风眠:“能引出来吗?”   顾昭:“我试试。”   阮杏花手拽着心口处的衣裳,只觉得一颗心都好似吊在那一处了。   她又喜又怕,喜的是阿奶就是被邪物影响了,这才蒙昧了心思,做了错事,那不是阿奶的本心,怕的也是这一邪物,她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卖着果酿,怎么就遭了这个罪?   这邪物,又是什么时候到她阿奶的身子里了?   阮杏花目光一瞬不动。   只见顾昭五指微敛,一股莹光在她手中化做气旋一般,慢慢的,那气旋没入老太太的心口。   片刻后,老太太的心口处有一个凸起,“扑通,扑通”,此物犹如一颗心一样跳个不停。   顾昭控制着那物一路往上。   须臾时间,原先紧闭双眼的老太太猛的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有一道红光逃窜而出。   阮杏花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孟风眠沉声。   红光也不改方向,直直的就朝顾昭奔袭而来,元炁化作绳索,两光在半空中相撞,激起层层风浪,下一瞬,顾昭就见那红光倏忽的绽开,化作点点光亮,粘附于元炁之中,犹如附骨之蛆。   不能让这沾上自己。   顾昭莫名的心惊。   下一刻,一柄黑背弯刀横在顾昭面前,红光尽数没入弯刀之中,弯刀扭动了一下,好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打了个饱嗝一般。   顾昭有些惊骇的抬头,“风眠大哥?”   孟风眠神情冷肃,“不能让此物沾身。”   “这是堕心,人神鬼沾上,不知不觉,心神蒙昧堕落,直至欲壑难填。”   他看着顾昭,“修罗道中的堕物就是沾了此物,最后不人不鬼,最后成人神鬼皆厌之物。”   …… 第195章 (捉虫)   “堕心?”顾昭重复了一句。   “是。”孟风眠点头。   “此物如何到老太太的身体里的?”顾昭拧了拧眉,视线看相床榻上的阮彩凤。   只见她眉头紧缩,方才那一下的睁眼已经又重新阖上了,显然,她的神志还未清醒过来。   孟风眠收了弯刀,视线同样落在老太太的身上,没有说话。   “杏花姑娘,你可知道,你阿奶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大一样的?”   阮杏花惊魂不定。   听到顾昭这话,她皱着眉苦苦回想。   顾昭:“杏花姑娘莫急,你好好的想想,此物名为堕心,沾上之后,心神被影响,行事自然同之前不一样,一开始,应该只是些许小事。”   说完,顾昭看向孟风眠,孟风眠点了点头,“是,由小及大,如蚁穴溃千里长堤,待察觉时已经面目全非,无力回天。”   听顾昭和孟风眠这么一说,杏花犹豫了下,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啊,就是丰凌街庙会那日,阿奶还好好的,她和我一起去出摊,我卖果酿,她在旁边编竹筐子……还和我说,做人要踏实……”   说到这,杏花有些吞吐,觑了顾昭一眼。   她实在没好意思说,就是因为自己说了要招这个郎君做上门女婿,阿奶才和她说做人要踏实的。   顾昭点头,这事她知道。   “啊,对了。”杏花恍然模样。   “可是想到有什么不妥之处了?”顾昭连忙问道。   “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也是小事啦,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姑娘但说无妨。”   杏花想了想,措辞道,“就是丰凌街庙会那日,我和阿奶收摊回家,往常时候,她都会帮忙搭把手,那一日,她都没有理我,自己就往前走了。”   “对!就那日以后,阿奶才开始爱照镜子的,人也变得有点奇怪。”   阮杏花越说越肯定。   “那时候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顾昭紧着又问道。   阮杏花略略想了想,便点头应道。   “有的,那时候阿奶瞧着月亮说了一句好亮,我让她回家再赏月,她回过头时候就拍了我一下,说这么冷的天还赏什么月,明明是她自己说很亮的。”   月亮?   顾昭思忖。   那一日她还有印象,正好是八月二十,月亮似圆非圆时候。   不过,那日的月亮她也是见过的,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顾昭看向孟风眠,孟风眠也摇了摇头。   “不是月亮,是星星。”这时,一声老迈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几人看了过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床榻上的老太太醒了,她瞧着阮杏花,浑浊的眼里落下一颗颗眼泪,眼里都是悲伤和自责,还有惧怕杏花怕自己的无措。   瞧过去可怜极了。   “阿奶,你醒啦?”阮杏花惊喜。   “杏花啊,阿奶对不住你,阿奶对杏花做坏事了。”   老太太说着话,眼泪和鼻涕一下就下来了,她哭得隐忍,因为压抑自责后怕,身子打着哆嗦。   几人看着她那花白的发,还有床榻上佝偻的身子,心里皆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真是遭罪了。   老太太又悔又怕。   她有罪啊,她怎么能起了那样的心思,对着她一手养大,呵护着长大的囡囡做下那样的恶事?   她恨不得,恨不得当场死了去!   “阿奶——”杏花声音里也是哭腔,“不干阿奶的事,都是那邪物太恶毒了,阿奶也是被人害了去……”   “我没事,我没事,阿奶莫要怕……”   阮杏花拿着帕子去擦老太太脸上的泪水,半晌后,她一下扑到老太太的怀里,也跟着哭了起来。   “阿奶,我好害怕啊。”   “不怕不怕,囡囡不怕,阿奶在这里。”老太太反过来拍着阮杏花的后背。   片刻后,老太太抬起头,目光落在顾昭身上。   “不是月亮,是星星。”   “星星?”   “对,是星星,天上掉下了好多颗星星,划过黑暗的天空,好亮好亮,有一颗朝我这边飞来了。”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慎重。   好多颗星星?   那老太太这样的情况,祁北郡城还有很多处吗?   老太太继续道,“那时瞧到星星的事,我是没有印象,不过这会儿,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老太太老花的眼里有着黯然。   她不但记得了那朝自己飞来的星星,她还记的自己这几日做了什么事。   老太太抚着阮杏花柔顺的黑发,目光慈爱的看着孙女儿那嫩嫩的脸蛋,心中庆幸不已。   万幸万幸,孙女儿还是好好的。   想起失心疯一样的自己,还依着心里的想法偷寿成功,对于拨乱反正的顾昭,老太太感激不已,恨不得当场给顾昭行个大礼。   “多谢二位郎君,今夜能得二位郎君相助,真是祖宗保佑。”   顾昭连忙将人搀扶住:“使不得,阿婆客气了。”   那厢,阮家虞听到这话,病弱模样的小身板都直了起来,乐呵的摆了摆手。   “客气客气,回头都给祖宗捎些香火就成,不要店里买的,要大后辈和小小后辈自己折的。”   顾昭被逗得一乐。   老太太注意到顾昭的视线落在旁边的虚空位置,想到放下自己发疯时候瞧到的黑影,连忙问道。   “可是我家祖宗说什么话了?”   顾昭:“倒也没什么,就是想要你们多烧些香火下去,还要是亲人折的。”   “要的要的。”老太太连忙道。   听到许诺,阮家虞满意不已。   “这次多谢道长了。”陈厚财冲顾昭拱了拱手,热情道,“空了再去寒舍坐坐。”   顾昭失笑,“好。”   一番道别后,屋里风炁起,桌上的灯烛烛光摇曳,顾昭侧头看去,就见数道黑影如雾,猛的朝黑暗之中游弋而去,不过瞬息,夜色的遮掩下,此处已然不见几鬼的踪迹。   “阿婆,夜深了,我们也回去了。”   顾昭冲老太太和阮杏花微微颔首,提着六面绢丝灯,和孟风眠一道往外走。   阮杏花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院子里一道风炁起,卷起桂香阵阵,不过是一息的功夫,院子里已经不见那道身影。   阮杏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残月的光华笼罩,秋风吹来,桂花的香气浓郁绵长,老太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家孙女儿的手。   年轻时候,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是幸,也是憾。   阮杏花回过神,冲老太太笑了笑,“阿奶,我没事。”   视线落在老太太哭得红肿的鼻子和眼睛,阮杏花急了急,“我给您打点热水去,您擦擦脸,回头眼睛该不舒坦了。”   “咱们囡囡才要擦擦,你皮嫩,秋日风大,别吹皲喽。”   “好好,咱们一起擦擦。”   阮宅里有轻轻的私语传出,昏黄的烛光充盈了屋舍,温暖又明亮,院子里掠过桂花香,清幽细腻又绵长。   ……   第二日,多福客栈。   “咱们今儿不回靖州城了?”潘寻龙三人诧异。   “嗯,暂时不回去了。”   顾昭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老太太说了,那时有数颗星星划过天空。”在数颗这一词上,顾昭加重了语气。   当然,那是不是星星还不一定,但是祁北郡城里,和老太太一样情况的一定有。   顾昭再一次感叹,祁北郡城,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处地儿啊,这一处地方的百姓,真是受累受苦了。   顾昭看向忙碌的小郑哥,眼里都有了怜惜。   潘寻龙三人惊了惊,心里都有惧意涌上心头。   堕心,不知不觉的堕落,明明还是自己,却不像自己了,因为欲望,连最亲近的人都能伤害,何其诡谲可怕。   顾昭:“你们要先回去吗?我请小狸叔叔和大尾叔叔送你们?”   潘寻龙三人当即表示要等顾昭一起回去,他们一道出来的,没道理他们先行一步,却留顾昭一人在祁北郡城。   好吧,还多了一位孟公子。   几人看了孟风眠一眼。   顾昭心里暖暖的,“没事啊,你们先行一步,待事了,我从鬼道走,咱们还不定谁先到家呢。”   潘寻龙三人一窒,此话有理。   三人瞧了瞧爬在高高梁上的狸花猫和胖脸松鼠,阳光从缝隙处透下,两小家伙脑袋耷拉在前肢处趴着,眼眸微阖,尾巴甩甩,颇为惬意模样。   要这两小东西护送,他们也有些不好意思呢。   见三人执意也要留下,顾昭也不再多说,香火一燃,烟气化作长颈仙鹤,羽翅一振,鹤影翩然淡去,为远在靖州城的顾家捎去讯息,归期会晚上几日。   “对了,你们要如何寻到其他沾上堕心之人?”赵家佑关心的问道。   顾昭思忖一番,目光看向孟风眠手中的弯刀。   孟风眠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直接将弯刀递了过去。   顾昭愣了愣,随即眉眼一弯,“多谢大哥。”   孟风眠的黑背弯刀在修罗道中吞噬过无数堕物的血肉,对那炁息尤其敏感,堕心沾染,使人神鬼心神蒙昧,欲壑难填,最后成修罗道中的堕物。   究其根本,二者可以算是同出一源。   繁复却不冗杂的符文在半空中描绘,随着顾昭最后的一推,符文落入同样悬浮于半空中的黑背弯刀。   下一瞬,只见弯刀中有红光绽出,红光和莹白之光相互交缠,一柔和一暴戾,最后,莹光融入红光,共同没入黑背弯刀。   弯刀上的符文闪了闪,只听铮然的瓮声起,刀尖直指西南。   顾昭:“在那边,风眠大哥,我们去看看。”   很快,这一处便不见顾昭和孟风眠。   三人瞧着客栈大门处,外头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路边种了几株蓝花楹,秋风吹过,漫天的花朵飘下,洋洋洒洒,阳光下美得让人心醉。   “孟公子对顾小昭真是没话说。”潘寻龙摇了摇头,“顾小昭还没开口呢,他就将随身的黑刀递了过去。”   要知道那柄刀对孟公子可不一般,那是生来死去,死去再活来,从人间到修罗道,再从修罗道到人间,一直都跟着孟公子的刀。   那样的情谊,哪里还是刀啊。   寻常人是碰都不能碰的。   更遑论是让顾小昭在上头画符了。   赵家佑跟着点了点头。   “顾小昭也是,每次瞧到孟公子,笑得也格外欢畅。”   他皮笑肉不笑,用力的往上挤出笑脸,这样一来,两根大青虫一样的眉毛就挤到了一处,就跟在打架一样。   “哈哈哈。”潘寻龙大笑,胳膊搭在赵家佑的肩膀上,抬手去戳他的眉心,“可别可别,顾小昭回头要是知道你这样埋汰他,非得闹你一通不可。”   卫平彦也点头,“你这样是丑了些,表弟笑起来好看。”   嗖的一下,赵家佑收了笑脸,“我也不丑好不好。”   这话一出,引得其他两人又是哈哈笑。   趴在木梁上的狸花猫微微张了张眼睛,懒洋洋的喵呜了一声。   还在笑的两人中,卫平彦脸色一下就变了。   “怎,怎么了?”潘寻龙小心的问道,赵家佑也看了过去,才听了顾昭说的堕心之事,两人见卫平彦这样变脸,小心肝顿时颤颤的。   卫平彦吞了吞唾沫,眼睛瞅过两人,惊疑道,“小叔叔说,说……”   “说什么啊,你可急死我了!”   “小叔叔说表弟和孟公子之间有红线。”   卫平彦说完,三人面面相觑。   红线?   该不会是他们想的那个红线吧。   还不待问出口,卫平彦便点了点头,“小叔叔说,我爹和我娘以前就有红线。”   这话一出,潘寻龙和赵家佑又是一呆,好半晌,潘寻龙才找回自己用来说话的舌头。   牵姻缘的红线?   那不得是一男一女吗?   “顾小昭该不会是姑娘吧。”潘寻龙吞吐了下,趁顾昭不在,赶紧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赵家佑立马否认。   潘寻龙不服气,“怎么就不可能了?”   “你瞧顾小昭生的那副模样,大眼睛,翘鼻子,皮肤比谁都白,我和你们说啊,要不是他在靖州城凶名在外,谁都得说他是姑娘家穿长衫,扮的小郎。”   赵家佑笑着摆手,“不可能不可能,孟公子是姑娘家有可能,顾小昭都不可能是姑娘!”   “为何?”潘寻龙和卫平彦被他这样肯定的语气一说,起了兴致。   赵家佑想起什么事,忍不住哈哈笑了笑,在两人的催促下,这才开口道。   “这事我们玉溪镇的人都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阿爹身子骨不好,顾家阿公阿婆都着急,后来啊,顾家阿婆去顾昭外家瞧他,回来后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逢人就说他们家孙孙小雀儿生得好,是这个。”   赵家佑比了个大拇指,话里都是揶揄,“顶呱呱的好!”   小男娃嘛,谁能甘为人后?   小时候可是有一大堆小娃娃追在顾昭身后跑的,为的就是要和顾昭比一比,到底谁的雀儿更好。   赵家佑想起童年的时光,还乐呵得不行。   “那时候顾昭可都躲在家里不爱出门的,他娘也拘着他。”   潘寻龙和卫平彦对视了一眼。   既然顾昭不是姑娘家,那就是孟公子是姑娘家了?   才这么一想,两人又齐齐摇头。   不像不像!   倏忽的,三人想起在祁北郡城听到的佚闻。   据说,祁北郡城上上一任的祁北王,也就是孟公子他爹,他着迷于长生,最后险些害了一城的百姓。   而那长生秘术,据说就是楚风阁里的一位小倌带给祁北王孟棠春的。   堂堂一祁北王,为何他会认识小倌?自然是他去了楚风阁。什么人去楚风阁?自然是喜好龙阳之人。   都说子肖父……   那么孟公子——   潘寻龙、卫平彦、赵家佑,逻辑通的三人异口同声,“太可怕了……”   顾小昭,危矣。   …… 第196章   多福客栈里,潘寻龙三人惊极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转,最后,还是更经事一些的潘寻龙先镇定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环视过其他两人,小眼睛里透出炯炯有神之光,“不行,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卫平彦和赵家佑,一人点头如捣蒜,一人沉重的点了点头,赵家佑那大青虫样的眉毛拧在一起,就跟要打战一般,战火,触之即发。   潘寻龙主持大局:“平彦,顾昭平日里最看重你了,由你负责缠着他。”   卫平彦诧异,“我?”   表弟哪是看重他啊,分明是看重大白猫。   “不错。”潘寻龙点头,顿了顿,他语气沉重,“必要时候,还是要委屈委屈平彦你了。”   卫平彦窒了窒,他对上潘寻龙的目光,一下就领会到潘寻龙话里的未尽之言。   这是要他出卖自己的猫相,耍痴扮憨的缠着表弟啊。   卫平彦迟疑了下。   “往日里,顾昭待你可是不薄,咱们做人得厚道,得有良心。”潘寻龙抬手搭在卫平彦的肩上,语气沉重,继续道。   “现如今,他正要遇上一份错误的缘分,想想顾小昭,再想想你姥姥姥爷……”   潘寻龙话还未说完,卫平彦先打了个激灵。   不错不错,这红线一事,可不是表弟一人的事,这可是顾家的大事。   要知道,顾家就表弟一个男丁,姥爷姥姥又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恐怕连什么是龙阳之好都不知道,不比祁北郡城,还有鼎鼎热闹的楚风阁。   表弟,姥姥,姥爷……   卫平彦脑海里几张人脸来回的浮现。   “可以的,我可以的!”卫平彦超级大声。   潘寻龙吓了一跳,“嘘,你小点儿声,我们是在密谋,密谋知不知道?”   卫平彦连忙放轻了声音,“我知道了,回程的时候,我会一路都以猫身缠着表弟的。”   “他最是喜欢小猫小狗之类了,这样一来,一定没空理会孟公子了。”   潘寻龙欣慰,孺子可教也。   他视线一转,目光落在赵家佑身上,面容倏忽的又慎重了起来。   “家佑兄,你也有一事要办。”   赵家佑:“我?”   他也有活吗?   潘寻龙点头,“不错,就是你了。”   赵家佑忐忐忑忑,觑了卫平彦一眼。   他又不能变猫,也不能变狗,顶多有盏流萤灯,该如何拖住顾小昭?   潘寻龙略略沉思,“不,你不是拖住顾昭,你得拖住的是孟公子。”   赵家佑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不行不行。”   他连连摆手,吞吐的表示,虽然有点怂,但说实话,他还真的怕孟公子的,尤其是那一身冷肃的气质,才靠近就感觉漫天的风沙压来,无边无际。   潘寻龙瞪了赵家佑一眼,“都说日久生情,咱们不隔开他们,等他们情谊深厚了,回头就木已成舟,事不可悔了。”   赵家佑左思右想,是啊,顾昭待他这般好,这次还不远千里的陪他们来郡城赶考,他怎么能说自己不能帮忙呢?   “我能做什么?”赵家佑咬了咬牙,开口问道。   潘寻龙欣慰不已,“我们都知道,孟公子前世是玉溪真人,正好,家佑兄你是玉溪镇的人,你就和他说说你们镇民对他的尊敬和感激,聊聊真人前世的事。”   赵家佑若有所思。   “那寻龙你呢?”冷不丁的,卫平彦问道。   “我?”潘寻龙指着自己,小眼睛转了转,一下就想到了由头。   “我自然是把控大局,关注你们两方的进展,时刻调整咱们的策略了”   “这事很重要的!”他强调道。   卫平彦、赵家佑:……   不愧是衙内,惯是会懂得使唤旁人,自己稳坐高台的,他们信了他的鬼话才是糊涂了。   “欸欸,别打,别打……你们听我细细说……哈哈哈,别挠痒痒,我生气了啊,我真的生气了啊……我生气很可怕的,哈哈哈,别挠别挠……”   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落下光线,正好落在木梁上的狸花猫和大尾巴松鼠身上。   两小只睁开眼睛瞥了下头吵吵闹闹的三人一眼,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尾巴甩了甩。   都是小家伙呢,闹闹才活泼。   ……   那厢,顾昭自然是不知潘寻龙三人为她操碎了心,黑背弯刀直指西南,两人顺着刀尖直指的方向,又寻到了几处心沾堕心之人。   有为财,有为名,有为姻缘……果真如孟风眠所说那样,沾染上堕心,不知不觉便心神蒙昧,欲壑难填。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一中年男子将顾昭和孟风眠送到门口,转身接过身后仆人手中捧着的匣子,朝顾昭递了过来,低声笑着道。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道长莫要嫌弃。”   顾昭正要推辞,孟风眠化音成丝,传入她的耳朵。   “收着吧,不收的话,这位老爷也不安心。”   顾昭抬眸看向中年男子,心里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匣子。   中年男子见顾昭接过匣子,面容上明显松了一大口气,笑得也更真诚了。   顾昭捧着匣子和孟风眠往前走,走出一段路后,他们回过头瞧这一处宅子,顾昭感叹道。   “真是父母心肠。”   孟风眠点了点头。   这一处沾了堕心的,是这户人家的二闺女,去年时候,大闺女订了亲,郎君是祁北郡城中的官宦子弟,一表人才,这次乡试更是中了举,二闺女仰慕姐夫才华,有过些许的怦然心动。   人都慕强,二姑娘的心动不足为奇。   那是姐姐的未婚夫婿,再是心动,人伦纲常,礼义廉耻,她还是懂的。   时间的流逝会改变许多,也许过两年时候,她再回过头看今日这份心动,只会轻轻的笑了笑。   一切泯于时光的洪流中,只当是年少时一场青涩的心思,没有任何人参与,只她一个人走过心动和告别。   那是一场,无关他人的风花雪月。   然而,堕心的出现却放大了这一份的贪恋。   顾昭和孟风眠寻来时,她正依着心里的贪念和邪法,实施邪法,诅咒姐姐,求姐夫姻缘。   出了这样的事,家里自然不愿对外人言语,就算是因为堕心的原因,姐妹俩喜欢上同一个男子,总归是不好的事。   时人好热闹,尤其是风花雪月的热闹,到时,流言蜚语会越传越离谱,直至面目全非。   顾昭收了匣子,也有封口之意,中年男子也能更安心一些。   ……   顾昭打开匣子,果然,里头是白花花的银锭子,平日里,她最是喜欢银锭子了,这一次瞧着这漾着银光的银锭子,却莫名的心里发堵。   这堕心,到底是何处来的。   此物当真可怕。   ……   “大哥,咱们一人一半?”顾昭晃了晃手中的匣子。   孟风眠笑了笑,“就搁你那儿吧。”   顾昭也干脆,“成,你缺银子了寻我拿。”   两人并肩而行,秋风打着漩吹来,宽袖盈风。   不知不觉,暮色渐起,霞光染红了路边白头的秋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   这几日,顾昭和孟风眠忙着寻找沾染堕心之人,早出晚归的,潘寻龙三人瞧着同进同出的两人,欲言又止。   在顾昭和孟风眠再一次出了多福客栈大门后,潘寻龙统领大局,安抚其他两位,道。   “不急不急,待堕心这事事了后,咱们回靖州城的时候,再实施咱们的计划。”   卫平彦和赵家佑嘘了他一声。   “欸欸,你们俩咋这个态度,我和你说,你们挠我痒痒的事,我还没和你们算账呢。”   吵吵闹闹的时候,多福客栈外头走进来一人,只见他手中拿着扫帚,肩上搭着白布巾,眉头微微锁着,似有愁绪漫上心头,那是多福客栈的少东家兼小二,郑泉。   瞧见郑泉,吵闹的潘寻龙三人立马收了嬉闹,肃容,故作正经模样。   他们好歹也是举人老爷了,老爷就要有老爷的样子,稳重,这样才能突出老爷二字。   郑泉走到潘寻龙旁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   “潘公子,借一步说话。”   潘寻龙有些意外,却还是从善如流,抬脚走了过去。   “小郑哥,可是有事?”   郑泉顿了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问道。   “潘公子,和你们一道的孟公子,他是否是祁北的小郡王,孟三公子孟风眠?”   潘寻龙诧异的看了过去。   “看来是没错了。”郑泉瞧见潘寻龙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继而,他打起精神来,继续道。   “六年多年前,祁北王孟棠春为了一己私欲,险些害了我们这些老百姓,是孟三公子救了大家,这些我们都知道。”   “不过,我们也知道,三公子是以命换命,这才护下了我们。”   潘寻龙正待开口,郑泉抬手制止了,面容有些严肃。   “我不知道三公子怎么又活了过来,不过,我们都记着他给大家活命的情分,杏花也和我说了,多亏了顾小郎和孟公子,她家阿奶才没事。”   “所以,外头传的什么,诸如祁北郡城这几日发生的堕心之事,全是因为孟三公子从修罗道中出来,血煞炁息沾染了大家,这才害得大家心神大变的事……我是不相信的。”   潘寻龙惊了惊,“堕心?这些事,大家都从何得知?”   郑泉:“你也知道,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其一是衙门颁布的公文,其二就是我们这等客栈脚店了。”   郑泉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膛。   “我都打听了消息才回来的,最早时候,是一位道人在吉祥脚店打酒的时候,和旁边的徒弟叹息时说的话,旁人听了去,记在心里了。”   毕竟,那可是孟三公子啊,死了的孟三公子,他居然又活了过来?   人死复生,此乃异闻也。   潘寻龙:“多谢小郑哥告知此事。”   郑泉摆手,“客气了,我郑家在祁北郡城的客栈里还有几分薄面,我和其他小二哥都说了,让他们少谈这事,大家都应了。”   他叹了口气,“这里头应该有所误会,三公子当初为了我们,那是连命都舍了去的,这几日更是和顾小郎忙进忙出的,别人不知,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   “小郑哥深明大义。”潘寻龙长长的作揖。   ……   夜幕降临,月上树梢。   “道人?”   才踏进多福客栈,顾昭就被潘寻龙拉到了一边,将郑泉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潘寻龙:“是啊,说是一位道人打扮的男子,瞧过去约莫三四来岁,端的是肆意洒脱,红尘逍遥客模样,还带着个二十来岁的徒弟。”   “顾昭,你说,这是何人?”   顾昭看了一眼孟风眠,只见他低垂了眉眼,拿着一方白布擦拭过黑背弯刀,刀芒一闪,漾过那如玉的面庞,更添一分冷肃和不可亲近。   “风眠大哥莫要难过,我知道这事不关大哥的事。”   顾昭一把抓住孟风眠的手,神情认真道。   孟风眠抬起头,灰色的眼翳注视着顾昭的眼睛。   那一瞬,彼此的眼里倒映着彼此。   旁边,潘寻龙,赵家佑和卫平彦几乎要跳起来了。   卫平彦瞪大了眼睛。   哦哦哦,牵手了,牵手了,怎么办,怎么办?姥姥,姥爷,表弟和别的男人牵手了……他该怎么办?   赵家佑也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眉毛处跳个不停。   哪里才是牵手哦,他们俩还相互盯着瞧了,这下完蛋了。   他盯了盯顾昭,又盯了盯孟风眠,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相互盯着对方看时,那眼神有点不对。   怎么觉得,他们三人有点多余呢。   木梁上,小狸甩了甩尾巴。   当然不对了,那红线从孟风眠的指尖亮到顾昭的指尖,就跟火燃绳子一般。   喵呜,真是亮眼。   小狸转了个头,又闭上了眼睛。   倏忽的,卫平彦和赵家佑都拿眼睛瞅潘寻龙。   潘寻龙退了一步:干,干嘛……这两人也瞅着他作甚?   卫平彦、赵家佑:……主持大局啊。   三人打着眉眼官司。   潘寻龙恍然大悟,主持大局啊,对对,主持大局,真是吓他一跳。   他看了看左边的顾昭,又看了看右边的孟风眠,和其他两人打着商量。   要不,还是等回靖州城的路上再分开这两个吧,眼下,孟公子刚刚被谣言中伤,心里正难过着呢。   他们再隔开他和顾小昭,回头他会不会多想,以为他们三人也惧怕他从修罗道里出来。   怪不落忍的。   ……   “你们在干嘛?”顾昭不解的看着挤眉弄眼的三人,“脸抽筋了吗?”   潘寻龙、赵家佑、卫平彦:……   他们哪里是脸抽筋了?   他们分明是在打眉眼官司,商量着顾小昭你的人生大事呢!   眼瞅着,你这是要走错道了啊。   三人瞧着顾昭,恨铁不成钢,挤着假笑。   “哈哈,没错没错,我们是脸抽筋了……”   “呵呵,对对,天有点凉,我们穿的少了点,冻着了。”   顾昭:……   为防顾昭继续问他们打眉眼官司的事,潘寻龙率先开口了。   “顾昭,孟公子,这道人是谁,你们可有眉目了?”   他暗暗思忖了下,“这个节骨眼里,祁北郡城里传出这样的话头,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我怕,这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要是没有顾昭和孟公子这几日的早出晚归,再加上孟公子从修罗道中带出的刀能够寻到堕心的炁息,此刻,这祁北郡城该乱成什么样?   而这时,又有人听到道长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听信了此事皆因孟风眠从修罗道中出来,一身的血煞之炁沾染众人所致。   如此一来,祁北郡城的人该怎么看待孟风眠?天下的人又该怎么看他?   潘寻龙打了个颤抖,看向孟风眠的目光有着同情。   到时,他就该被万夫所指,被视为罪孽的源头了吧。   顾昭也想到了这,面上有气怒之色闪过。   “这一听打酒的道人,我猜都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是谁?”潘寻龙问道。   顾昭看了孟风眠一眼,“安山道长。”   几人惊讶,“那行事稀里糊涂的道长?”   “是他?”卫平彦瞧了木梁上的小狸和大尾一眼。   小狸为他和阿爹报仇的事,他早已经知道,自然对差点捉到小狸,且抓了大尾拷问的安山道长有所耳闻。   “是那个道长的话,行事没分寸,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卫平彦思忖了下,开口道。   顾昭接触了安山道长多回,更是有气怒,听到这话,不免替孟风眠打抱不平。   “谁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啊,说不得是在装疯卖傻呢。”   …… 第197章   几人说完安山道长的事,通了气,心里有了提防,潘寻龙几人便上了楼,回了屋,准备歇下。   小狸甩了甩尾巴,招呼了大尾一起,两小只跳上了屋顶,一人占一处的四角屋檐,和那仙人跑兽一道,像在山林里时一样,大口大口的吞吐着月华。   秋风呼啸而过,树梢草丛间,白露凝结成霜,夜色愈发的寒凉。   “风眠大哥——”顾昭正待招呼孟风眠回屋歇下,莫要多想。   倏忽的,只听“铮”的一声,被孟风眠搁在桌上的黑背弯刀陡然浮空,刀身抖动,有瓮瓮的铮声传来。   刀尖直指北方。   这是又寻到堕心的炁息了,且这一次的动静,较之之前,尤为强烈。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孟风眠一把抓起桌上的弯刀,客栈里风炁凭空的起,顾昭往前踏出一步,风扬起青丝和衣袂,此处天地大变,入目是黄尘漫漫,天光暗淡的鬼道。   两人一路往北,寻着刀尖直至的方向,一路奔至祁北的长南山脉。   与此同时,已经走出城门,在荒野安营扎寨的安山道长只觉得心神一滞,他回头,目光朝北方看去。   那儿,是长南山脉。   “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妥?”江治睿抚着须问道。   裴一清抬头看了一眼。   祁北郡城出现堕心,这堕心竟然入了江大人的心眼,多亏了这安山道长寻来,不然,这一次的乡试必定出了大差错。   乡试有惊无险的张贴了龙虎榜,并举办了鹿鸣宴,完美的落幕,江治睿心生感激,听闻安山道长上一次被钦天监举荐给陛下,陛下没有接见,他便想亲自引他面圣。   毕竟是真真有大才之人。   靖州城能有个顾昭巡夜坐镇,他们芙京,也需要有这样的一位道长,好震慑那些借着夜色遮掩而肆意妄为的魑魅魍魉。   因此,这才有了两方人马同行的一幕。   安山道长摸了摸心口处,拿着葫芦往嘴巴里又灌了一口,清冽的酒下肚,腹肚中一片火辣辣,心中那股空空的感觉这才好了一些。   “总觉得那儿有什么事要发生,不妥不妥。”   “啊。”江治睿和裴一清对视了一眼。   难道,这山里又要有一场鬼亲了?   “不成,我看看去。”安山道长摸了摸心口,目光瞧着长南山脉,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道长,道长,我们和你一道。”   江治睿和裴一清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看出了余悸。   他们可是知道,这世上是真的有魑魅魍魉的,尤其是在深山之中。   要不是有道法不俗的道长同行,他们是绝对不会再在深夜里行山路的。   这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安山道长沉吟片刻,“好,你们随我一道。”   ……   才出鬼道,顾昭和孟风眠瞧见林子里的火把,走近一看,颇为意外。   “江大人,裴大人?”视线一转,顾昭的目光落在那背着酒葫芦,穿一身直襟道袍的安山道长和曲烟身上。   “安山道长?”   “你们怎么在这。”   江治睿抚了抚须,笑着打招呼道,“是顾道长啊。”   裴一清瞧见顾昭很是欢喜,“顾昭,我们正要回京,哦,安山道长准备和我们一道进京。”   他走到顾昭面前,小声的将安山道长为何和他们同路的原因说了说,最后道。   “道长有大才,天下不太平,江大人想为他举荐一番,能留在京里自然是好,不成的话,我们请道长去府里走一遭,好好的款待,就当做是云游到芙京,上门做客了。”   顾昭有些意外,“江大人也沾了堕心?”   “是啊。”裴一清叹了口气,“得亏了安山道长,这场乡试,这才没出了乱子。”   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孟风眠,张口想问什么,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再开口。   罢罢,他一介凡夫俗子,道法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哪里及得上顾小郎心清目明。   祁北王府小郡王死而复生,且从修罗道中出来之事,顾昭定然心中有数。   堕心,是否由小郡王从修罗道带出,顾小郎也自有眼睛会看,他还是莫要多言讨人嫌了。   顾昭心下沉了沉。   看来,裴公子也听过那个谣言了。   想罢,顾昭眼神不善的看向安山道长。   这大嘴巴的道长,办事还糊涂,什么都没有查清楚,自己想啥就说啥了,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   安山道长久久的看着孟风眠,良久,他叹了口气,“风眠小友——”   “道长,还是喊我一声孟三公子吧。”孟风眠开口,语气生疏。   和风眠小友相比,当初让他心痛的孟姓,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安山道长叹了口气,“你执意如此生疏,贫道我只能依了。”   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孟风眠的面上,语重心长,道。   “孟三公子,想来,近来祁北郡城里的堕心,你也有所耳闻了吧。”   孟风眠看了过去,眼神清冷。   安山道长:“堕心,此物乃是修罗道中之物,人神鬼沾染,心神蒙昧,欲壑难填,直到最后成修罗道中的堕物方休。”   孟风眠不为所动:“所以呢?”   安山道长长叹一声,眼里有不忍之色闪过,他定了定心神,还是道,“堕物为人间界所不容,孟三公子,你身魂已亡故,此处,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胡说八道!”顾昭脸色也跟着一沉,斥道。   孟风眠抬眸,灰色的眼翳一瞬不动的看着安山道长,语气中没有波澜,好似这一幕,他早就有所预料。   因为已经是不在乎的人了,所以,那颗心也不会被触动。   “那道长你说,我该在何处?”   安山道长目光炯炯,无情的话从唇瓣中吐出,“修罗道。”   “闭嘴,不会说话你就别说!”顾昭觉得,安山道长这话刺耳极了。   手一甩,莹白的元炁化作长链,卷起地上的泥土,猛的朝安山道长的嘴巴处塞去。   安山道长侧身避了避,到底是身法不如顾昭手中的元炁,泥巴擦着脸落在地上,他颇为狼狈模样。   那厢,元炁沾上安山道长,顾昭心下咦了一声,只见那散在半空中的元炁重新凝聚,还不待那元炁继续缠上安山道长,这时,变动乍起。   只听此处有秋草簌簌沙沙的声起。   下一刻,山摇地动,远处的云极速的涌来,变换不停,就像骏马奔腾而来。   很快,半空中那轮弯月便不见了踪迹,天色黯淡得像那久未刮灰的锅底,黑黢黢的。   “这,这是——”江治睿一行人摇摇欲倒,惊疑的环看过周围,“这是地龙翻身吗?”   这中间,江治睿和裴一清的目光恰好碰到一处,彼此从彼此的眼里瞧出了懊恼和后悔。   他们就知道,这夜里走山路准没好事!   “不是地龙。”顾昭抬头看前方,声音很轻,“是堕心。”   几人顺着顾昭的视线看去,这一看,顿时一惊。   只听前头有山石簌簌落下的声音,倏忽的,只见两边数盏灯接连燃起,一路蜿蜒至山石的峭壁处。   山石抖落,那儿一颗拳头大小的桃状物,湿腻光滑,鲜红鲜红的,就像一颗人心。   这时,人心上有柔软的细管蜿蜒而开,秋风中轻轻飘扬,细管的另一头就是方才两边亮起的灯。   众人顺着细管看去。   这哪里是灯啊,分明是一个个人皮!此时,细管蜿蜒在人皮的心口处,点燃了那一处的心灯。   僵僵立在两边的人垂着眉眼,唇边却勾一道诡谲的笑意。   秋风吹来,不同年月的衣裳衣袂翻飞,打在空荡荡的皮囊上,就像是风吹过灯笼的桑皮纸,“簌簌,簌簌……”   ……   “天呐,这是什么?”   几人看着这诡谲一幕,脚步都站不稳了,裴一清连忙搀扶住江治睿,几人抬头朝那颗心看去,眼睛映射着堕心反射的红光,瞳孔急剧的收缩。   顾昭同样抬头看着。   原来,这便是修罗道中的堕心啊。   下一刻,只见此地风炁起,两边的人皮在风炁的托举下,晃晃悠悠的浮起,倏忽的,这些人皮往天空中升去,像一盏盏的孔明灯。   黑暗中,它们急速的坠落,像流星划过漆黑的天畔,美轮美奂。   “星,星陨。”江治睿扶着裴一清,失声喊道。   是他那日见到的星陨。   此时,顾昭和孟风眠也明白了,为何那些被堕心沾染的人,每一个都说自己曾经看到了很亮的星星。   原来,那不是星星,是这人皮的心光所燃。   漫天流星朝孟风眠坠去,直奔心口之处,顾昭手诀一翻,元炁如海浪般朝坠落的堕心拍去,与此同时,孟风眠手中的弯刀横出,刀刃中血煞之炁如刀芒横扫而去。   三方气劲在半空中相碰,激起波浪层层,瞬间,灯灭星落,化作黑灰,一阵秋风吹来,了无痕迹。   ……   “大人,没事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裴一清拍了拍江治睿,清俊的脸上是欢喜的笑意。   江治睿紧紧的闭着眼睛,坚决的不肯睁眼睛,他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被堕心沾染,蒙昧心神,不知不觉中,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明明还是自己,却被欲望所主宰……不,那时的他,只剩个皮囊是自己的,内里早就被腐蚀得面目全非了。   腾空的人皮灯成了糜粉,堕心消亡,山石上那颗心瞧过去更红了,与此同时,地动山摇,泥土如流水,簌簌的往旁边流去,地里又有新的尸首站了起来。   江治睿到底还是睁眼了,直面自己曾经的恐惧。   他环顾这一盏接连一盏燃起的人灯,心中有了喟叹。   若是放任欲望膨胀,想必,最后他也是这其中的一盏吧,这些人是诡谲可怕,却也不过是被堕心害的可怜人啊。   ……   “风眠大哥!”顾昭喊了一声。   孟风眠知意。   只见他猛的将黑背弯刀朝地上插去,强烈的气劲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激荡而去,犹如海浪中波涛阵阵。   气劲所过之处,人皮心灯灭去。   顾昭将手中的灯往半空中一抛,六面绢丝灯腾空,下一瞬,橘色的光团漾开,犹如一轮初升的旭日。   光所过之处,诡谲的阴邪之物似被火撩过,一点点的碎开。   ……   这时,此地有些安静,不知什么时候,山摇地动停歇了,只秋风吹拂过树梢的簌簌声。   “没事了吗?”裴一清小声问道。   江治睿扒拉着他的手,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闻言,他朝山石处努努嘴。   “那颗心还在呢。”   几人看了过去,可不是心么,那些细管断了去后,它瞧过去更像一颗心了,此刻还“扑通,扑通,扑通”的跳着。   顾昭瞧着那颗心,神情谨慎。   “看来,祁北郡城的堕心一事,就是这颗心捣的鬼。”   虽然只是一颗心,不过,它上头散发的炁息十分的怖人,似黄泉水里有着无穷无尽的七情六欲,拖人沉沦,又似漫无边际的黑,里头遍是晦暗的炁息,沾上一点,就能绝望的自我枯萎。   顾昭说完,还不瞪了安山道长一眼。   “瞧到没,这事可不关大哥的事,罪魁祸首在这呢。”   安山道长蹙着眉看着那颗心。   曲烟气顾昭方才拿抽泥巴到安山道长脸颊处,闻言,他颇为记恨,忿忿的开口。   “那可不一定,这一处只有一人缺了心,那就是三公子——”谁知道这颗心是谁的。   曲烟还未说完,就见顾昭横扫了一眼过来,没有很凶,只是那双眼睛格外的黑,就这么瞧人时,被看的人莫名的心中有惊惧起。   曲烟不敢继续往下讲了。   他觑了一眼孟风眠,只见他继续看着山石处的那颗心,连一丝余光也没有分给自己。   “三公子,我……是我犯上了。”   曲烟说了一句,别过脸,不再继续说话。   做王府的小厮,自然不如做安山道长这样世外高人的弟子来得好。   这几年,他跟着安山道长,虽然风餐露宿,不过,所到之处,因着安山道长的道法精湛,世人无不敬仰,连带着,就连他这个记名弟子也受到了万般周到的款待,这是做王府小厮所没有的。   曲烟的心,早就偏向了安山道人。   这也难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之常情罢了。   ……   安山道长拎起腰间的酒葫芦,浅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山石处的那颗鲜红跳动的心上,声音沉沉。   “不错,曲烟倒是没有说谎,孟三公子是失了一颗心。”   这话一出,江治睿和裴一清几人抬头看向山石处的那颗心,又侧头看了看孟风眠,眼里是意外。   “嘶——”   这话何意?   安山道长这言下之意,难道这颗心,它是孟公子从修罗道中带出,又自我剥离舍弃的?   …… 第198章   似是要应和着安山道长的这句话,山石处那颗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猛的朝孟风眠的心口处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弯刀横出,顾昭五指微敛,元炁化作长链,如蛇一般灵活的朝堕心缠去。   然而,来不及了。   只见乌云极速的涌动而来,天地一片昏暗,天畔好似有一双大手,它将云朵堆砌,揉成它想要的形状,推倒,重塑……   天空,黑沉沉的压来。   三股气劲相碰,在半空中为圆心,瞬间激起千层波浪的灵潮,猛的朝周围漾开。   此处狂风大作,山间的大树在风中剧烈的摇动着,停歇了没一会儿的长南山再次山摇地动。   裴一清几人抬着袖子遮住眼睛,跌坐在地,或抱着山石,或抱住大树,这才没有被飓风吹走。   风沙走石中,堕心成红雾,猛的将孟风眠包围。   “风眠大哥。”顾昭急急的看了过去。   只见红雾笼罩,瞧不清孟风眠的情况,只是在他心口的位置,那儿的红雾成一道漩涡,漩涡吸纳着红雾,就像要重新凝聚成心,下一瞬就要朝孟风眠的心口处钻去。   顾昭急得不行,两步走了过去。   她看着孟风眠心口的漩涡,哪里还顾得上这堕心沾不得,当即运转《太初七籤化炁诀》,手指快速掐诀。   在裴一清几人的眼中,这手诀掐得极快,他们的视线还停留在前一个动作,顾昭已经是后几个动作了,顿时,此处残影连连。   堕心的炁息被不断的化去,与此同时,顾昭额上有豆大的汗珠落下,面有痛苦之色。   一瞬间,她好似见到了无尽的黑,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下一刻,她又好似坠入不知是否有河底的黄泉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情六欲无限的扩大,无数双惨白的手探出,抓着她,拖着她共同沉沦。   来吧,和我们一起吧,不要压抑自己,会很快乐的。   来吧,和我们一起啊……   无数的呓语在耳边绽开,窸窸窣窣,带着笑,带着哭,最后成不安分又暗藏恶意的诱惑,声声入魂,幽幢中有不怀好意的诡谲。   半空中,六面绢丝灯陡然亮了亮,似有梆子敲打的声音传来,顾昭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   她一把掐住攀附住自己胳膊,一路要往心口处蔓延的红雾,就着血肉硬生生的扯了出来,手心一用力,红雾糜粉一样被掐散。   耳畔的鬼音尖叫着远去了,顾昭仍心有余悸。   不愧是能让人神鬼不知不觉成堕物的存在,这堕心,果真可怕。   那厢,孟风眠在红雾漫上的时候,脑中空白了一瞬,他恍若至身一处迷雾之中。   慢慢的,此处好似有了风来,风炁虽小,却连绵不断。   风吹散了迷雾,他也瞧到了这一地,那是千年前的时光。   此时,自己身边站了个三四十来岁的男子,腰间别一个葫芦和烟杆,发须凌乱,落拓却不失潇洒。   他像安山道长,却又不像安山道长。   下一刻,孟风眠见来人哈哈一笑,唤了自己一声玉溪小友,一瞬间,就像是牵到了线头,顺着线,前世的一切在面前浮现。   山中岁月无古今,世外风烟往来空。   他见到自己钻研道法,与清风松竹为伴,修行的路平淡又寂寥,偶尔有安山真人寻来,共走红尘,倒是为孤寂的长生路添一分热闹。   ……   红雾凝聚成心,在孟风眠的心口处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此处的地洞山摇动停歇了,大作的狂风也止住了。   裴一清几人惊魂不定,“这,没事了吗?”   江治睿头上被流石刮过,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沟壑的皮肤,有鲜红的血滴下。   裴一清见了,连忙从怀中拿出干净的帕子。   “大人,血……快捂一捂。”   ……   “堕物为人间界所不容,顾道友还是莫要做无用功了,小心折了自己。”安山道长叹息了一声,突然的开口道。   他的视线看向孟风眠,眼里有着惋惜。   “此时云炁涌聚,惊雷将至,此乃天地不容堕物,风眠小友……不,孟三公子在六年多前便已经亡故了,如今堕心归位,天地之势清算修罗道中的堕物,顾道友还是让一让为好,莫要离得太近了,以免殃及池鱼。”   顾昭看着孟风眠,只见他此时闭着眼睛,那颗堕心在心口处凝聚,却因为被自己的元炁缠着而无法入体。   堕物不容于人间界,这事她也知道。   之前,孟东君破了结界,召唤出修罗道中的堕物,其中一个被顾昭捉了活口,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生龙活虎的堕物莫名的消亡了。   如今想来,那是天地不容此方地界有堕物的原因。   ……   云炁极速的涌来,黑云压境,在天地的力量面前,人渺小得犹如一只小小的蝼蚁,只是抬头一看,便让人胆战心惊。   顾昭不理睬安山道长的话,手中手诀不断,《太初七籤化炁诀》的功法施展不停,将堕心中蕴含的恐怖力量化为代表生机的元炁,不断的朝孟风眠的心口中送去。   此时若是不作为,这将成为她的心结芥蒂,往后的时光,她会不断的懊恼悔恨今日,总有一天,它会在黑暗中一点点的滋生,直至成了一颗新的堕心。   她不要,与其悔恨,不若今日便拼尽了全力。   都说修行不知年月,元炁中沾上跳丸日月的炁息,带着生机的绿意,也许是一瞬,又或许是千万年,孟风眠倏忽的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他沉寂了许久的心口有跳动声传来。   那悬浮于胸口,被顾昭以元炁拖拽住的堕心陡然浮空,散发出怖人的炁息,接着,只听一道瓮沉的声音响起。   “玉溪小友,不想你竟然有自己的心了。”   它的声音里有恼,有怒,有功败垂成的不甘。   孟风眠灰色的眼翳注视着那悬浮于半空中的心,良久,他开口道。   “我是人,自然有自己的心。”顿了顿,他又道,“许久未见,安山真人。”   一句安山真人,犹如石头落入水面,瞬间打破了平静。   众人惊疑不定。   顾昭看了看安山道长,又看了一眼那颗堕心。   “安山道长,安山真人?”   同样的道号,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倏忽的,顾昭想起了自己在多福客栈时候,无心之间说的一句话,【谁知道他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说不得是在装疯卖傻呢。】   难道,安山道长一直以来都是在装疯卖傻?   顾昭惊疑的看了过去,又想起方才元炁沾上安山道长时,那一分的不妥贴。   还不待顾昭多想,她的动作比脑子动得快,元炁在手中汇聚成链,猛的朝安山道人探去。   安山道长躲避不及,让那元炁没入了心口位置。   在他正要拧眉气怒时,那道元炁来得快,去的也快,顾昭抽回元炁,莹白的链条在半空中消弭,绽开点点星光。   “没有心,安山道长居然没有心。”顾昭瞧着安山道长,目光复杂,有些艰难的道,“这颗堕心,它是安山道长的。”   他不是缺心眼,他是真的缺心眼。   ……   没有心么?   安山道长呆滞了一刻,抬手朝自己的心口处抚去。   一时间,此处有些安静。   “胡,胡说!”曲烟壮着胆子,站在安山道长前面,“我师傅怎么可能没有心?没有了心,那人还怎么能活?”   他看了一眼孟风眠,继续道。   “公子当初心口缠上那邪物,没了心的事是大家伙都见到的,欲壑那东西那么邪门,和堕心这般像,说不得是同出一源,公子的心,这才会沾上堕物的炁息,且去修罗道。”   “怎么会是师傅?不会的,不会的……”   曲烟喃喃不已。   安山道长一副心神没有归位的模样,对于曲烟的话,他没有接话。   顾昭看了一眼安山道长,又看了一眼那悬浮于半空之中的堕心。   随着她方才那句堕心是安山道长的话落地,天畔急速涌来的云朵停滞了,清风刮过,流云来得快,退的也快。   顾昭心神一动,恍然道,“遮掩天机,你是在遮蔽天机。”   “不愧是小小年纪便修成道胎的人。”半空中,那颗堕心喟叹了一声。   既然被道破了天机,它也不再隐瞒,只见红光闪过,堕心飞入安山道长的心口处,只一刹那间,安山道长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   “玉溪小友,不想时隔千年,你我还有相见一日。”   孟风眠的视线落在安山道人身上。   “这,这是何意?”江治睿和裴一清被这一变动搞糊涂了。   顾昭神情戒备。   他喊风眠大哥玉溪小友,想来,拥有堕心的安山真人和玉溪真人应该是同一时代的人。   那是千年前的修行之人啊。   “是你?那在雁荡山以蠃鱼为阵眼,布下阵法,让黄泉水流入人间界的道人?”   “不错,正是贫道。”安山道长笑着应下。   “可是,为何?”顾昭不解。   修行到那种境界的道人,何苦去掺和人世间的功名利禄之事,更是以箴言做引,勾动庆德帝,引着他做下种种恶事?现如今,还将自己的肉身和心眼剖开,甚至,那颗心还成了堕心。   安山道长不答这话,反倒上下打量了顾昭一眼,颇为无奈,却也有邀功的意味。   “顾道长有如今修为,说来,你还要多谢我呢,其中种种机缘,可是我予你的。”   这话何意?   顾昭正待多问,孟风眠伸手拦住了她,目光沉沉的看着安山道长。   “他的路,一早就走偏了。”   顾昭不解。   原来,在数千年前,玉溪真人和安山真人是忘年交,他们有时会在一处切磋道法,行走红尘。   千年前,诸神退避人间界,此方地界的灵潮渐渐枯竭,从此,人间是人间,鬼界是鬼界,神庭是神庭,泾渭分明。   孟风眠:“我等修行之人离群索居,不再过问人间事,只等时日一到,修为不再精进,再将这一身的修为还于天地。”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掠夺天地精气而强塑己身的事,等到寿终兵解那一刻,一身精血反哺天地,有来有往,倒也是公平。   过了漫长岁月的玉溪真人,坦然接受可能迎来的兵解。   但是,向来以逍遥散人自居的安山真人,他却不甘心了。   孟风眠眸光黯淡了一瞬:“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功德可成仙。”   顾昭重复:“功德?”   孟风眠点头,“是,功德。”   匡扶天下不平之事,可得功德,可那些事繁琐又功德甚小,安山真人等之不及,又没了耐性,渐渐的,他便走上了岔路。   孟风眠喟叹了一声:“为了功德,他便在背后引着他人作恶,再由他出面解决,如此一来,功德是大是小,何时可得,皆由他控制。”   顾昭惊讶极了,诧异的看了安山道长一眼。   这不是造假吗?   “就像自己养了恶兽,再杀恶兽得功德,可是,这恶兽会反噬吧。”   孟风眠点头:“是,堕心一物,最早是有大修为大造化之人堕落而成的心,安山,他最后有了堕心。”   堕心诡谲,沾染此物之人欲壑难填,心神蒙昧。   千年前,安山道长的堕心沾染了许多人心,也造成了众多人间悲事,后来,察觉这一切的玉溪真人和安山真人决裂,曾经的挚友反目成仇。   两位真人生死一战,引得天地大动,最后,玉溪真人以微弱的优势,劈开修罗道,将安山道长打入了修罗道,天地之势也修正规则,从此,堕物落入修罗道,在人间界不能长存。   那一战,以玉溪真人的胜利告终。   玉溪真人赢得艰难,自身却也染了堕心的炁息,为防自己有一日走上安山一样的路,长生路走得疲惫的他,自行兵解了。   在兵解那一刻,他听到山间一汉子的恸哭。   孟风眠侧头看向顾昭,眼里有着笑意,“那汉子背上背着一位小姑娘,那小姑娘奄奄一息,到我面前时,我予她一粒菩提子,然而迟了,她已经炁息全无……”   “那一日,天空中正好七星连珠,我很是诧异,沉默了片刻,便问那汉子,要不要送那小姑娘去另一方地界,那边,百姓饿有粥吃,冷有衣穿,不论男娃女娃,皆可读书识字……”   顾昭想到自己在古家村的山道上见到的一幕,仙人宽袍垂坠,那模糊好似被雾气遮掩的面容逐渐清晰,和面前瞧着自己,唇边有笑意的孟风眠一模一样。   “大哥……”   孟风眠眼里都是顾昭,笑意愈发的盛了。   他怎么会认为这是小郎呢,分明是个姑娘,这几日的踌躇,还有瞧着阮家那姑娘不顺眼,如今想来,倒是颇为啼笑皆非。   “在那边过得好吗?”孟风眠问道。   “不记得了。”顾昭摇头,“应该不错,感觉自己没有饿到冷到,还学了很多东西,性子也开朗,想来是过得舒心的。”   孟风眠笑了笑。   这时,堕心落入安山道长体内,一身炁息大变的安山道长分外的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修罗道,又想着法子将堕心剖开,万般筹谋,制造人间动荡,本欲让这肉身修功德。   复活玉溪,也是为了毁了玉溪的心,送他入修罗道,再让这堕心的炁息和玉溪合二为一,遮掩天机,让天地之势将玉溪当做是他,惊雷落下灭了,从此不要再追着自己。   不想,这一路阴差阳错,桩桩件件不如意,功德被这顾昭得了,如今更是一语道破了堕心乃是他所有。   天机,破了。   安山道长又恨又怒又不甘。   “天不待我,天不待我啊!”   顾昭回过神,忍不住吐槽道。   “你都将心眼剖了,还指望道长能办妥事啊,都缺心眼了,道长行事自然缺心眼了。”   所以安山道长明明想做好事,却时常好心办坏事,自然也没法得到功德了。   不过,这也怨不得只有肉身的安山道长,谁让他缺心眼了?   “你!”一身怖人炁息的安山道人气怒。   顾昭不想和安山道人打,想到那无缘无故消弭的堕物,再想起他们方才说的天地之势立下的规则,顾昭朝天喊道。   “没道理这么偏心的,刚才以为大哥是堕物,您那云层积得老厚了,黑压压的,瞧过去老吓人了,安山道长这下却云淡风轻的。”   “偏心偏心!”   远远的,似有一声无奈的叹息传来。   下一瞬,凭空一道惊雷起,雷霆如囚牢一样将安山道长困了个严实,接着,里头有惨烈的痛呼声传出。   顾昭吓了一跳。   一片叶子“啪的”落在了她的嘴巴处,似天地之势不轻不重的数落。   祂要是真偏心,刚刚就该一个雷直接落在孟风眠身上,何须云层一层一层的推来。   小娃儿不懂事,雷声大雨点小的事儿也不清楚!   顾昭顿时捂住了嘴巴,不敢乱说话了。   “玉溪,你好生偏心。”雷电囚牢里,安山道长哀嚎的怒骂,到后来是哀求。   “菩提子我求你予我,你不肯,有了菩提子,说不得我那堕心便能去掉……好生偏心,你好生偏心,居然将菩提子给了毫不相干的凡人,予她一线生机。”   怒吼哀嚎中,安山道人带着那颗堕心,不甘心的消弭了。   顾昭看着那一处,只见有雷光闪闪的坠落,不禁喃喃道。   “结束了吗?”   “恩,结束了。”孟风眠的视线落在顾昭身上,灰色的眼翳在六面绢丝灯橘黄的烛灯映衬下,显得格外温和。   他在心里回复着安山道长方才的话。   不,不是他予了她一线生机,是她给他带来了一片光路。   顾昭回过头,冲孟风眠笑了笑,眼里是欣喜和庆幸。   “太好了,风眠大哥你没事。”   天地之势来过,清算了安山道长,却没有落雷在修罗道中出来的孟风眠身上。   此时不会有,以后定也不会有,她就知道,风眠大哥定然不是堕物。   孟风眠看着顾昭,想起了出修罗道,和顾昭重逢的那一日。   那日的清晨,光由她来时的路朝自己这边蔓延而来,格外的耀眼。   他笑了笑,轻声应道。   “是啊,真好。”   …… 正文完。 第199章 、番外一   云层退散而去,一轮弯月缀于幽蓝的天空,秋夜风寒露重,草丛里偶尔有几声虫鸣声传来,这一地有些安静。   雷霆过后,空气有潮湿之炁。   顾昭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江治睿大人额上的伤,几步走了过去,伸手抚过,掌心附一层莹光。   不过瞬息时间,那还涓涓流血的伤口便愈合了。   “多谢顾道长了。”江治睿摸了摸额头,感叹方士神通,他瞧了一眼前方。   雷霆之下,安山道长和堕心不复存在。   江治睿微微叹了口气。   看不透啊,功名利禄,长生之道,就是千年前修行有成的道长都看不透,可惜,着实可惜,也曾是名动天下的一方人物。   顾昭:“客气了。”   ……   顾昭环顾了周围一眼,此处山石陡峭,树木高耸,此时清冷的月色落下,树木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我送你们一程吧。”   裴一清一行人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对顾昭的好意也没有推辞。   顾昭送了裴一清和江治睿一行人一程,直到带着他们走出了深山,瞧到有人烟之处,这才分别。   至于曲烟,顾昭以炁化线,仔细的探看了一番,确定他的身体里没有邪物的存在,就也不再多做过问。   “风眠大哥,咱们也回去吧。”   顾昭转身招呼了孟风眠一声,孟风眠点了点头,两人一道朝祁北郡城的方向走去。   风炁起,吹动两人的衣袂,曲烟看着那要踏入鬼道的孟风眠,一句公子哽在喉间,到底是没有喊出来。   最后,瞧着空无一人的地方,他颇为颓然的垂下了头。   罢罢,他也没脸再叫三公子了,是他不信公子在先。   ……   翌日,艳阳高照,清风徐徐的吹来。   顾昭走到柜台处,准备结账退房。   “你们这就要回去了啊。”郑泉面露不舍。   “嗯。”顾昭点头,笑道,“都说行船走马三分险,七不出,八不归,三六九利出行,今日是个好日子,打道回府正正好。”   郑泉看着顾昭眉眼弯弯的样子,倏忽的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   “啊,对了,杏花妹子交代过我,你们回去的时候,我得和她说一声呢,你们等等啊。”   说完,他丢了手中的扫帚,顾昭还来不及拦住,郑泉已经撒丫子的朝阮杏花的家跑去了。   柜台处,郑掌柜摇摇头,“毛毛躁躁的。”   顾昭失笑。   ……   祁北郡城,码头边。   秋风簌簌的吹来,吹皱了一汪的江水,日头的光落在上头,远远瞧去,就像是撒了碎银在江面上一般。   河岸边,阮杏花踮着脚,挥着帕子,目光瞧着江水上那顺风远去的大宝船,眼里都是不舍。   “杏花,咱们回去吧。”郑泉劝道,“码头边风大。”   “嗯,一会儿就回去。”阮杏花挥着手,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宝船,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曾经只是惊鸿一瞥时,她尚且能和阿奶笑着说要招这郎君进阮宅做上门女婿,此时真的上了心,反倒说不出口了。   不敢说出口,也舍不得说出口,那是她珍藏在心底的心意。   等她老了,成了头发花白的阿太,也许那个时候,她会坐在院子里的摇摇椅上,摇着蒲扇,白发苍苍的,笑着那豁口的牙,和她的小小孙女说道。   阿太年轻时候,曾经遇到一个特别好的人,性子好,模样也生得好……阿太好喜欢他哩!   ……   宝船上。   “多好的姑娘啊。”潘寻龙抱着酒瓮子,看着码头的方向挥手。   末了,他低头嗅了嗅怀中的酒瓮子,又赞道,“手也巧,送咱们的酒水真是香。”   “顾昭啊——”   潘寻龙回过头,正待说什么时,目光落在前头甲板处,倏忽的一凝。   那儿,顾昭和孟风眠正在一道说着话,不知道孟风眠说了一句什么,顾昭侧过头笑了笑,孟风眠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久久没有收回。   潘寻龙手中的酒瓮子差点打破了。   “平彦啊,平彦……家佑兄,家佑兄……”大事不好啦!   潘寻龙跌跌撞撞。   片刻后,他寻到赵家佑和卫平彦,三人在船室里,撩开窗棂的一点缝隙,偷偷的朝甲板上的顾昭和孟风眠看去。   末了,他们悄悄阖上窗棂,三人对视一眼,彼此从彼此的眼里都瞧到了惊叫。   不好啦!   他们靖州城的顾小昭,他真的要走错道,牵错缘分啦!   “不急不急,事情还能挽回,咱们按计划的来。”潘寻龙将双手往下压了压,眼睛环视过另外两人,主持大局,“莫慌莫慌,深呼吸,来,跟着我一起深呼吸。”   “呼气,吸气,呼气……好,很好。”   三人呈三足鼎立之势,以眼睛沟通,彼此给彼此打着气。   ……   阳光暖暖的落下,宝船上多出了一只大胖的大白猫,只见它毛羽蓬松,蹲在那儿就像一堆大雪团,琥珀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在阳光下漾着水润的光泽。   “喵呜~”   卫平彦:……   为了表弟,为了姥姥,为了姥爷,为了顾家……   按耐住羞耻,一通自我劝说后,卫平彦打破了举人老爷的脸面,喵呜得更起劲了。   江面宽广,除了秋风吹来的声音,宝船破水的声音,这儿便是喵咪娇憨的叫声。   “小狸叔叔怎么了?”听到声音,顾昭诧异的四处看了看。   怎么觉得,这娇娇的猫叫声有些怪。   顾昭回过头,视线对上大白猫琥珀色的猫眼,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表哥?”   卫平彦:“喵呜。”   没错。   是他。   是准备拯救表弟的人生,继而拯救姥姥,拯救姥爷,从而拯救顾家,身负重任的他!   大白猫摇晃了两下胖脸蛋,四肢撑起,冲着顾昭喵呜喵呜的叫个不停。   顾昭有些迟疑。   表哥……他这是生病了?   旁边,孟风眠也看了过去。   对上孟风眠那灰色的眼翳,卫平彦连忙撇开眼睛,只冲着顾昭喵呜喵呜的撒娇。   没什么表情的孟公子有些吓人,还有,表弟是怎么回事?平时,他不是最爱摸毛茸茸的小东西吗?还爱给它打鱼吃,今儿怎么这么迟钝?这么久了还不来抱它吗?   果然是男色惑人。   卫平彦恶狠狠的瞪了孟风眠一眼。   ……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   船舱里,潘寻龙和赵家佑急得团团转,不住的念叨平彦怎么还不行动,大白猫颠颠着脚步,一个飞扑,瓷实的落到了孟风眠怀里。   恩?孟公子?   猫眼和灰色的眼翳对视一眼,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响起。   “喵呜!”   不好!扑,扑错人啦!   下一刻,就见大白猫犹如火烧尾巴一样的跳起来,慌不择路的往船舱里跑去。   孟风眠:……   他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顾昭,无辜道,“我什么都没做。”   是猫自己扑过来的,紧着又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跑走了。   顾昭:“我知道,我知道,我去看看表哥,他怎么又变成猫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顾昭和孟风眠说了一句,起身往船舱方向走去。   船舱里,潘寻龙和赵家佑两人看着蔫耷着耳朵的大白猫,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   “你说说你,怎么能扑错人了呢?”   “就是就是,亏你这两只招子还长这么大个。”   “要说我啊,其实扑错了也不要紧,咱们将错就错,拖开一个,不让他们待在一处谈天说话,这不就是成功了?”   潘寻龙还是很机灵的。   “不成不成。”大白猫圆圆的脑袋摇个不停,“我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潘寻龙恨铁不成钢。   “寻龙啊,说实话,我也不敢……”赵家佑吞吐了下,还是老实的开口。   旁边,大白猫的卫平彦点着头附和,就是就是。   潘寻龙一窒。   好吧,他也不敢在孟风眠面前太放肆,那可是真的从修罗道中杀出来的。   “你们不敢什么?”顾昭走了进来,听了个只言片语。   “没什么。”两人一猫互相瞧了瞧,异口同声道。   顾昭:“……神神秘秘的。”   话音一转,她关心卫平彦,“表哥,你怎么化猫了,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说着话,顾昭将大白猫抱了起来,元炁化丝,蜿蜒的探向大白猫。   “没事啊。”顾昭自言自语。   旁边,潘寻龙和赵家佑不断的给卫平彦打口型,装病啊,装病啊平彦兄,多好的机会。   卫平彦:……   为了姥爷,为了姥姥,为了表弟。   他咬了咬牙,彻底丢了自己举人老爷的形象,耷拉着脑袋,前肢攀在顾昭手上,有气无力的喵呜喵呜着。   那娇憨的猫叫声堪称是气若游丝,潘寻龙和赵家佑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过去,在顾昭瞧来时,两人连忙又收了回去。   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昭。   顾昭莫名:……一个两个三个,个个都奇奇怪怪的。   ……   宝船顺着江水,向靖州城的方向驶去,暮色渐起,霞光染红了江畔白头的芦苇,偶尔有鱼儿跳出水面,撩起层层水纹。   不知不觉,夜色逐渐浓郁,朦胧月色下,顾昭走出船舱,目光落在甲板上的孟风眠身上。   只见他穿一身月白色长裳,清风吹来,宽袖盈风。   “大哥,在忙什么?”   顾昭走了过去,好奇的问道。   孟风眠手中拿着一个浅色的木块,手边是一副刻刀,随着刻刀的划过,木块逐渐的成型,可以看出,这是要做成一个木梳形状。   顾昭在孟风眠旁边坐了下来,秋风凉凉的吹来,撩动发丝,夜晚的江景别有一番静谧。   “好了。”片刻后,孟风眠将手心摊开,露出打磨好的月梳,递了过去。   顾昭有些意外,“给我的吗?”   孟风眠点头。   顾昭有些迟疑,目光对上孟风眠的眸光,沁凉的月色下,她的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月光。   在民间,木梳有定情之意。   孟风眠看着顾昭的目光,认真道,“与你相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修行之路漫漫又长远,不知是否有这份荣幸,能让我同你一道走下去。”   他伸手握住顾昭的手,把话说得更清晰。   “顾昭,我心悦你。”   顾昭还未说话,倏忽的,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一副为难又难过的模样。   最后,她瞪了孟风眠一眼,颇为恨恨的开口。   “可是,我不是小郎。”   这时,她想起了祁北郡城那佚闻,都说上上任的祁北王孟棠春男女不忌,风眠大哥和她说这话,她真是又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风眠大哥说了这话,生气的是,大哥是对顾小郎说的这话。   这样一来,她的性别不就不对了嘛?   顾昭生气又懊恼。   孟风眠哈哈笑了起来,他许久没有这般畅快的笑了,几乎是笑得腹痛。   在顾昭要恼怒之前,他眼里都是笑意,温柔又缠绵,抬手抚了抚顾昭被风吹得缭乱的乌发。   “我知道。”   顾昭诧异的抬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孟风眠点头,凑近顾昭耳朵旁,在那被风冻得有分绯红的小耳朵旁边,轻声说道。   “我知道,顾小昭是小姑娘,不是小郎。”   顾昭捂着耳朵瞪孟风眠。   明明,小潘哥他们时常也闹着喊她顾小昭,每一回,她只觉得他们是在胡闹,是在没大没小的犯上,今儿这一声的顾小昭,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有分甜,也有分恼,还有分陌生的情愫。   孟风眠看着顾昭,只觉得她眼睛格外的亮,明明羞赧得想挪开视线,偏偏倔强的不肯扭头,就像是小娃儿在比斗眼睛,谁先挪开,谁就输了一般。   “顾小昭,以后不许这样盯着别人瞧。”   为什么?她偏要。   顾昭还未犟着嘴开口,就见孟风眠探过了身来,温热的手佚?附上眼睛,下一刻,唇边有温柔的触感,热热的,滚烫的,让人面红耳赤的……   衣袂沾了桂花的香气,很香。   顾昭瞪大了眼睛,眼眸眨了眨,抵在胸前的手不自觉的松开,拽住了那月白色的宽袍。   月色的倒影落在江面上,江水轻轻荡漾,远处有清风吹来,幽静又美丽。   ……   天边泛起鱼肚白,在秋风的吹拂下,日头越升越高。   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眼下,一行人在江面上飘,自然少不得捞鱼来吃。   顾昭守着炉子,瓮灌里熬的是粥,很快,白粥突突突的冒着泡,米花绽开,烟气冒出浓郁的大米清香,待火候差不多了,顾昭才将切好,腌好,备在一旁的鱼片倒入。   随着搅拌,鱼的鲜香伴着米香扑鼻而来,汤浓鱼嫩,热乎乎又滚烫烫的,秋日的早上吃上一碗,正正好。   “吃饭了。”顾昭招呼众人。   卫平彦依然是大白猫模样,它一身白毛睡得有些凌乱,赵家佑左右看了看,瞧见桌上搁着的月梳,伸手拿过。   “我在老家时也养了只猫,我和你们说,别瞧猫梳毛发好像会掉,它是越梳越不会掉得到处都是猫毛……平彦啊,哥哥给你通一通发,保准你今儿舒舒坦坦的。”   赵家佑正要动作,这时,一道元炁化作绳索,轻轻巧巧的将他手中的梳子勾到了手中。   顾昭:“这把梳子不行,家佑哥你换一个。”   “为什么不行。”赵家佑随口问道。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瞧着手中的月梳,欢喜又爱惜的摸了摸,   “这是风眠大哥送给我的。”   孟风眠瞧着顾昭,跟着也是一笑。   哦,孟公子送的啊。   下一刻。   ——什么!孟公子送的?   三人惊得猛的抬头朝顾昭看去。   在民间,梳子有定情之意,谁还能不知道?   两人一猫如遭雷击,大白猫更是眼里淌下了泪水。   姥姥,姥爷……对不起,他还是没有拽回表弟,表弟他,表弟他牵了错误的缘分啊!   顾昭吓了一跳,“表哥,你怎么了?”   潘寻龙悲怆,“他在替他姥姥姥爷难过。”   顾昭:……   什么和什么啊!   她心思本就灵巧,瞧了瞧木梳,又瞧了瞧孟风眠和自己,一下就明白了潘寻龙是何意,恍然模样。   当即摆手,宽宥道。   “表哥莫忧,阿爷阿奶不会难过的,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机会说,我阿娘生的我是个女娃,只是女子生活不易,这才穿了长裳,一直扮做男娃。”   顾昭说完这话,有些忐忑的看了过去。   她以为几人会生气自己欺瞒,抑或是惊讶,不想,这两人一猫瞧着自己的眼神更是悲怆了,一副自己做出了莫大牺牲的模样。   潘寻龙,卫平彦,赵家佑,三人齐齐倒抽一口气,继而恶狠狠的瞪向孟风眠。   这人到底给顾昭下了什么迷魂汤?   两人牵了错误的缘分也就不说了,现如今,顾小昭为了他,居然甘心说自己是个姑娘家。   三人咬牙切齿,异口同声,“妖精!”   顾昭、孟风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