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易变   作者: 南雍   简介:   林家二郎,风姿伟秀,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不幸被奸邪暗算身受重伤落江,生死一线救了他一命的人却是一个卑贱的渔女。   南乐拿了全部家财为他抓药治病,日日衣不解带的照顾他,连自己唯一的一床被子都与他分享,有什么东西都先紧着他这个病人吃。   每一日,林晏闻着南乐身上那股洗不干净的鱼腥味都要作呕,却只能在江上寒风中拥紧了怀中人。   不得不与卑贱的渔女同榻而寝,林晏认为是自己这一生中最不幸的时候。   直到他见到南乐捡回的少女。   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得遇此等佳人,或许是他这段不幸时光中唯一的幸运。   ·   直到林晏的家人找来,南乐才知道他一直在骗她。   他不是跟她一样没有亲人,没有可怜到只剩她能帮他。他也从没喜欢过她。   南乐伤心了一会儿便算了,她认认真真的算了算,向林晏最后要了六百三十二文钱。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是她给他抓药的钱。丢了人没关系,钱却不能丢。   她没想过多要,只想讨回自己一文一文攒下的积蓄。   南乐没想到林晏会将她强绑回京城,毒哑了她的嗓子,赐她奴籍。   更没想到林晏恨极了她,竟会因她的痛苦而快慰。   阁楼走水,南乐惨死火中。   如林晏所愿,他终于大仇得报,逼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他有多落魄的人,逼死了那个害死他心上人的坏女人。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人知道宁安候曾在江风中与一个卑贱的渔女同塌而眠,逢场作戏说出过许多不该说的浪荡话。   可林晏却觉不出一点快慰与安心,他夜夜难眠,再不得一刻安睡。   ·   新帝登基,迎娶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女人为后,千娇万宠,马首是瞻。   立后大典上,林晏见到了两个死而复生的人。   他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并肩而立,相携执手。   病娇女装大佬皇子沈庭玉X坚韧善良渔女南乐   阅读须知:1,角色不完美,作者玻璃心,角色行为勿上升作者   2,林晏不是好人,沈庭玉也不是常规意义上好人,南乐完全好人   3,林晏浪子回头也无用,沈庭玉男二上位   4,沈庭玉是男扮女装,划重点,男扮女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主火葬场,男二上位   立意:不要以貌取人 第一章   深秋。   连着几日阴云沉沉的压在头顶,金平城内空气沉闷潮湿,连风都是阴冷的。   金平城内那条最富丽堂皇的回杏街上有一座颇为气派的大宅子,此时朱红的宅门前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南娘子,林夫子正教我们小少爷读书呢。我不骗你,今天他真是没空见你了。你有什么东西要送就交给我吧,我帮你送成不成?”   站在老头面前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条跟她小腿一般长的大鱼,脚边已经积了一滩水。   瞧着像是已经站了不短的时间,实在有些可怜。   南乐眸光微黯,却还是笑盈盈的,双手提着那条大鱼十分珍惜的递给门房,“那麻烦爷爷您把这个给他吧。”   少女嗓音轻哑绵软,含着一点不知何处的乡音,尾音慢悠悠的,听起来很乖。   门房接过鱼,眼中划过一线不忍,“哎呦,这鱼可真是又大又新鲜。南娘子,还有别的要送吗?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林夫子?”   南乐眼睛亮了一些,“劳烦您告诉他,我托水庵的宋娘子给他做了一件厚袄,过上三日他自己去取就成。最近天冷了,他要多注意身体。”   她收住话音,惊觉自己好像说的太多,不好意思的微微抿唇。   门房看着少女身上薄薄的一件麻衣,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问道:“南娘子,就这么多?还有别的话吗?”   南乐轻轻点了点头,“辛苦您啦……”   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声打断。   一只粉红的绣花鞋先从门里跨出来,还没见到人,声音便到了。   “你就是林夫子养着的那个野丫头?”   声音来势汹汹,攻击性明显。   南乐抬起头,面色如常的接受她居高临下的打量。   小姑娘双眸沉静又柔和,笑着轻声反驳,“首先,姐姐你搞错了,我没有靠别人养。”   若是要分清楚谁养谁,应该是她养林晏要多一些。   自从把他从河里救上来,这数月里他穿的衣服,喝下去的药,吃下去的饭,用的炭火可是花了她很多钱的。   女人的脚步一顿,她很快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的一跺脚,“你这个小丫头别乱攀亲戚,我湘月怎么会有你这种寒酸妹妹?不许你再叫我姐姐!”   南乐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姐姐,你认识林晏吗?”   湘月抚了抚鬓边的银簪,得意道:“我当然认识他,林夫子跟我住同一个院子,抬头低头都见面,近水楼台先得月。才不像你,根本见不到林夫子。”   “啊,太好了!我知道了!”   南乐恍然大悟的一点头,一双又大又亮的小鹿眼笑成了月牙,她笑起来颊边两个小酒窝便深深的陷下去,像是盛了山间清泉一般甜到人心里去。   湘月禁不住在心中嘀咕,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若是她见不到林夫子怕是要难过一整日,无论如何也是笑不出来的。   这姑娘怕不是个傻子。   南乐用那双凝澈又干净的黑眼睛望着她,“林晏一定经常跟姐姐提起我,姐姐才会知道我对不对?”   湘月回过神来,气愤地又跺了一次脚,掐着腰道:“才没有!你少自作多情,林夫子从来就没有提起过你这个野丫头。不说我们府中多少漂亮姑娘,就是勾栏酒肆里那些个妖精,你这个野丫头也根本比不上!林夫子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话已经够重了,可那姑娘还是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她轻轻的眨眼睛,安静的注视了一会儿湘月,才用那口软绵绵的声音说道:“可我是林晏的妻子呀。”   若是不喜欢,怎么会娶她做妻子呢?   湘月气的红了眼睛,差点忍不住掉眼泪,“我不管!你不许再喜欢林夫子!不许再来找林夫子!什么妻子?无媒无聘的,林夫子一个读书人真想娶你怎么会连张婚书都没写!”   门房于心不忍,开口道:“湘月,人家南娘子比你年纪还小呢。就算没有婚书,人家照顾了林夫子多久谁不知道。不是正头娘子谁会这么干?我们刘府是仁善之家,哪有你这样做事的。”   眼下这般乱世,只有高门大户才会三媒六聘的大办婚仪。   贫民百姓活着都不容易,只要一男一女过了口风,请周围邻里喝顿酒,大家便默认了他们是夫妻。   南乐与林晏是外来人,来到金平城的时候林晏还病的很重,全靠南乐捕鱼煎药,日日照顾养活着。   当时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议论纷纷。   后来林晏病好了,进了刘府成了小少爷的夫子,便也没人再议论了,只说南乐的苦日子过完了要过好日子了。   刘府老爷是大善人,给下人的月钱是城中最丰厚的,不知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去府中当差呢。   林晏做刘府的夫子,月钱比一般仆从还要多,一个月三百大钱足够买南乐一条船。   但门房知道南乐并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自从林夫子进了刘府,南乐便再见不到他了,至于那一个月三百大钱更是一个子都没花在南乐身上过。   湘月本就气的要哭,让门房这么一说,再忍不住,转头抹着眼泪跑走了。   门房向她的背影望了望,又转过头来宽慰南乐,“南娘子,湘月她是少爷院中的丫鬟。这孩子缺根筋,你别拿她当真。”   南乐乖乖的点头。   门房忍不住说道:“若是你想见林夫子,便去江边的那些红瓦房里找一找吧。”   南乐一怔。   她还想问清门房是什么意思,但门房已经将那扇又厚又重的朱门合了起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金平城的城外便是碧绿的延水,出了金平城,延水的上游被芒山一分为二,山这边的延水源头深入漠北,传说异族的王庭时常换地方,但经验老道的行商只要沿着延水一路走下去就能找到蛮子大王的金帐子。   山那边则是以高平六郡十万汉兵雄踞一方的昭王。   延水的下游直通中原腹地,而这条河上最要紧的关卡便是南乐眼下所在的金平城,此城易守难攻,占据地形之便,旧朝便是历任护北都护驻防之所,也是各地船商汇聚的富贵乡。   城外江边的红瓦房里住的多是年轻的女子,有些是汉人,有些是异族。   这些女子常常穿着簇新艳丽的裙子倚在门边,楼廊上,招徕着江上疲乏的水手与商人落脚休息。   “爷,你为什么不在我们姐姐这里宿下呢?留下吧,夜头我给你烧酒吃。”   “哦?那到底是你想留我,还是你姐姐想留我?”   “爷这般问,那我也要问一问,爷究竟喜欢姐姐多一些,还是喜欢我们多一些?”   南乐在人群中听到这番交谈,她若有所觉的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青石红瓦的小楼上站着几个人。   女孩肤色跟麦子一般均匀健康,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亲昵的贴在他身上说笑。   另一边更白皙些的女孩则将男人的手臂抱在自己汹涌起伏的胸前,贴心的去喂他喝酒。   金黄的酒液润湿了男人的唇瓣,他的簪子松松的插在头上,衣襟大敞,露出宽阔的胸口,姿态落拓而潇洒,自然又从容的享受着女孩们的亲近。   这是南乐往日在林晏身上从没有见过的神态。   “说呀,你到底是喜欢姐姐多一点,还是喜欢我们两个多一点?”   麦色肌肤的女孩抚摸着他的胸口,越摸越向下,声音愈发甜腻,带了小勾子一样抓人,“说嘛说嘛。”   男人扣住她的手腕,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与女孩细细的手指交缠,抬起放在唇边又一根根手指亲了过去。   暧昧的,带着潮湿的令人沉醉的气息落在指缝之间。   亲的女孩浑身酥麻,整个人彻底靠在他的身上,红了面颊,喘息不定。   另一边的女孩看的妒忌,忍不住凑上去,踮着脚又亲了一口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线,想将男人的视线抢回来。   男人一左一右的将她们抱在怀中,低头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两个人笑的花枝乱颤。   日头快要落了,远远的传来水手的号子声。   南乐呆呆的看着,她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好像又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落日昏红的余晖落在红瓦上,江边的人更多了。   林晏忽然低头向着楼下看去,四目相对,他面色一变。   身边的女孩喝了一大口酒,捧起他的脸喂了过去。   南乐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慢慢混在人潮中走了。   天快要暗了,帮忙的苏娘子守在船上,她的小儿子阿豚则趴在船沿上逗几只鱼鹰玩。   南乐刚一走近,鱼鹰见了生人便潜进水里远远躲开。   阿豚抬头见了南乐十分惊喜,“南姐姐,你回来了!”   南乐轻轻点头。   苏娘子听到声响走出来,放了板子搭在船边,“小乐,你回来了。今天怎么样,事办的顺利吗?见到林夫子了吗?”   南乐踩着板子上了船,眸光微暗,却是轻声道:“很顺利。见到了。”   苏娘子便也不多问了,二人互相道别,南乐再三又向苏娘子道了谢,目送着她带着阿豚离开,自己一个人撑着船顺着江水慢慢驶向江心。   天色暗下去,月亮出了头,银沙一样的月光洒在江面上,伴着涛声。   南乐一个人坐在船头,静不作声的看着江水与月色,只觉得心中那些繁多杂乱的想法与烦闷也逐渐消散。   行到半路上,她忽然远远的看见远处的火炬与巨大的船只,隐隐传来杂乱热闹的人声。   作者有话说:   人称这里因为一开始是女主视角,所以男主用她,后面会切换为他。 第二章   走近了前去,南乐方才看清原来是船帮的水手们在向江里下网。   船帮的大船旁边还停着几只小船,都是江上相熟的渔人。   南乐开口向一位熟识的老者搭腔,“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船帮的船大,干的是南来北往的货运营生,只有在江上讨生活的渔人才会支着小船去下网子。   船帮的大船下网的场景可不多见。   老者道:“今天江上漂来许多尸体。到了这会儿天晚了让船帮捞走很多,这才少了些呢。”   时逢乱世,世道不太平。   近些年芒山这边蛮族总想越过芒山踏平中原,山那边的昭王又想越过芒山一统北方,两方一年总要打上几场。   这一打,延水上便少不了尸骨,不过身处漩涡中心的金平城却一直平平安安,久而久之金平城的百姓对这些延水上漂来的客人也见怪不怪。   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南姑娘!”   南乐顺着声音抬头看去。   一路走在夜色里,猛然见光,南乐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过了片刻方才看清原是一个人站在船头冲她挥手。   南乐眉心微皱,不自在的垂下眼,却见到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大船前一路让水流推到了她的船前。   南乐多看了两眼,看出那是个人的轮廓。   她怔了一瞬,想起某个相似的瞬间,以相似的情形来到她身边的人,好不容易才消失的那种心口闷闷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她偏过头,那双星子一样亮的眼睛很快积起一层水汽。   这姑娘从小就在船上长大,没有父母,只得一个爷爷。   她这些年里见过很多的山与水,却没见过多少人,也不觉得有多么孤独。   直到陪伴着她的爷爷在某一日开始起不来身,几日的情形便彻底离开了她。   南乐一个人守着船,方才感觉到日子有多难挨。   林晏就是在那时来到了南乐的身边,他跟她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却有一句是南乐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现在这条船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南乐用手指按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自己心口为什么会这样难受,简直像是生了病一样。   可那种难受又不是跌了撞了一下的疼,就是闷闷的,形容不出,也让她想不明白。   一道声音将她从困惑与苦恼中唤了回来,是大船上的那个年轻人在向她呼喊,“哎呀,南姑娘,这女孩怎么漂到你哪里去了。快帮我们拦一下!”   南乐迟疑着向船边看去,那人果然已经到了她的近前,瞧着四肢都在,好歹还是个全乎人,只是大半张脸都被头发遮着。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俯下身从船沿上伸出手拽住了船边的衣服,将人一点点拖上了船。   老者,“丫头,让你拦一下就拦一下罢了。将尸体拖上船不嫌晦气?”   南乐低头拧了拧女孩湿淋淋的裙角,拿了块干净的布认认真真的给对方擦手上泥沙。   “以前爷爷说遇上四肢俱全的水客得好好安葬呢,不然损阴德。”   这人身上穿着绸缎裙子,泡在水里没看出,捞起来南乐才看到她裙摆上的花纹都是用金线绣的,眼下沾了些污水血迹,仍是精巧华贵的紧。   南乐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穿着这么漂亮的裙子,五指纤纤,腕子上还挂着一对沉甸甸的金镯,说不准本是哪位大人物的掌上明珠。   她擦干净了小姑娘的手掌,又去拨开覆在她面上的长发,想要替她擦一擦脸。   干净的手指提起一缕发丝轻轻拨开,露出张苍白而精致的瓜子脸。   这张面颊上还带着些许在旁人面上会显得太过多余的婴儿肥,但这么一点缺憾放在这里却模糊了些许对方眉眼间的绮丽诡艳,生出许多青涩懵懂的脆弱,格外招人怜惜。   似乎是被她所惊扰,那双紧闭的眼短暂的睁开了一点,又仿佛气力用尽般合上。   浓黑卷翘的长睫在眼窝出扫出深深的影,好似黑蝶在她心底一次轻轻振翼。   南乐腕子一僵,掌心攥着的软布落了下去。   “南姑娘,今日真是辛苦你。来,把人给我吧。”   南乐听到声音,抓起手边的布慌忙盖在女孩脸上。   她急着侧过身子对大船那边的人求道:“吴大哥,这小女孩瞧着真可怜。你们兄弟也忙,不如让我明天去把她葬了好不好?”   这年轻的男人姓吴,大名一个虎字,是船帮中一位说话颇有分量的水手。   南乐曾见过他几面,便也勉强能称得上相熟。   吴虎还没说话,他旁边年纪长些的水手便嚷嚷开了。   “小丫头,你莫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从爷爷们手里抢人!”   “我们捞了这大半天,一条肥鱼全给了你,你这丫头片子想什么好事呢?!”   旁边原本在谈笑的渔人们齐齐噤了声,在附近讨生活的渔人都知道船帮有多不好惹。   船帮这些人接商贾的货,也接官府的货,但私下里一直有传言他们还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   渔人们不敢相信有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从船帮的捞网下面抢东西。   南乐紧紧捏着手指,“吴大哥,她身上的东西都给你们,我一样也不要,我只要这个人。您发发善心吧。”   吴虎站在船头,目光穿过众人落在南乐脸上。   南乐眉心微蹙,却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对方,眼神既不安,又带着恳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恳求几乎要变成哀求。   吴虎道:“好妹子,你太客气了。我义父是你亲大伯,咱们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你喊我一声哥,我有什么不能应你的?”   众人这才想起来传闻中船帮的王管事好像跟南乐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不过这个传闻一向没什么人相信,没料到此时却是得了王管事干儿子的亲口印证。   船上的水手们也不再说什么了,周围的渔人们倒纷纷夸起南乐的心肠好。   南乐松了一口气,她背过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将小姑娘脸上的布拿了下来。   对方安静的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她,长而柔丽的眼眸中盛着迷惘,纯净透亮,像一只刚来到世间的羊羔,懵懂灵动得让人怜惜。   南乐将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俯下身对他说道:“别说话。小妹妹,把你的镯子给我。”   少女的声音很低,沈庭玉从她的发间闻见了江风与水草的气味,还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各种气味混在一起湿润又清新。   他默不作声,眼中的迷惘慢慢散去,闪过一线冷静的审视。   南乐伸手去握他的腕子,“你不说话,我便取了。”   干净的手指刚一触上冰凉的腕子,沈庭玉下意识反应将手一下藏进了袖子,躲过了她的触碰。   南乐有些着急,她瞪大眼睛吓唬对方,“延水上的船帮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强人。你舍点财总好过舍命。”   沈庭玉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像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南乐见果然吓到了对方,她满意的点头,却没有看见一截银亮的箭尖探出了湿淋淋的袖口,悄悄对准了她的腹部。   她用安抚孩子的口气小声道:“别害怕,听话些,我会保护你的。”   沈庭玉指尖摩挲着箭尖,忽然笑了。   南乐被这笑容晃得一怔,心里有些埋怨自己没出息,却又忍不住一直盯着少女看。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笑起来既天真无辜得像是羊羔,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艳丽动人。   那股子动人的感觉还跟江边的女人们不一样,她不羞涩,也不为自己的美丽而倨傲,神态中有种跟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南乐也形容不出的感觉。   他微微侧过脸,抬起挂着水珠的下巴。   南乐回过神来,这才顺着他的动作看见玉白的耳坠上一枚翠绿的嵌金坠子在黑暗中轻轻晃动。   这样的翡翠坠子,恐怕比金镯子要值钱的多。   吴虎坐了其他船家的小渔船驶到了南乐的船前,“南姑娘,义父一直念叨着你,什么时候来方山堂一起吃顿饭吧?”   南乐匆匆摘下少女耳垂上的坠子,抓了一把他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还不放心又将布盖在了他的脸上。   她转过身将手里的耳坠子递给吴虎,露出笑容,斟酌着慢慢说道:“吴大哥,你帮我跟王大伯说一说,我感激他的好意,只是这船上只有我一个。实在脱不得身。”   吴虎扫了一眼南乐掌心中小小的坠子,却没有去接,而是再次抬眼看向了南乐的身后。   他皱眉,“这人还没泡胀?”   死在水里的人大多肿胀得变了形,不会太好看。   南乐心里咯噔一声,握紧手里的坠子,一双黑亮的眼睛惶惶不安的睁大了。   作者有话说:   推推隔壁的预收《咽泪装欢》感兴趣的小可爱走过路过给个收藏叭!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追妻火葬场,假死脱身,强取豪夺】 第三章   “胀了些的,不过小孩子可能也没……”南乐话音微顿,“去世太久,胀的不厉害。”   吴虎面相凶恶,神色间有种让人不舒服和畏惧的冷酷。   南乐一面说一面不住的看他,很怕他不信,更怕他会看出她在说谎。   可她越看吴虎,就越害怕。   吴虎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好。原来是这样。”   南乐见他相信了便放心下来,她将手里的坠子塞给他,“这个给你。吴大哥。水客我带走了。”   直到那条大船与吴虎都被她甩在身后看不见,南乐这才起身去看‘水客’。   沈庭玉有些发烧,脑袋热的昏昏沉沉,整个人都裹在一团又潮又冷的水汽里,却很难有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睛。   南乐咬着牙将人从船头抱进船舱放在床上,替他梳开长发又用热水擦了脸和脖子,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了一碗驱寒的热汤。   照顾人这件事,南乐从前不会,遇到林晏才学会了。   现在这些经验用在新捡来的小姑娘身上也算是得心应手。   他比林晏好伺候的多,喂他喝汤就乖乖喝下去,不像林晏总是要抗拒,怎么也不肯吞,实在让人省心。   喝下了汤水,那张漂亮而孩子气的脸上便浮出一层淡淡的粉色。   南乐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高兴,对这小妹妹的怜惜又更多了几分。   船上的人最怕穿着湿衣服过夜,尤其是秋天冬天,一夜过去衣服总也干不了,人却是要被冷出病的。   南乐放下手里的碗,去解那身绸缎的裙子。   绯红的腰封上束着一条白色帛带,越发显出沈庭玉的腰肢细瘦。   南乐素白的手指抓住那条湿漉漉的帛带,上下翻转,解开了他的腰带。   她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双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将腰带拽了出来。   他乖的像个娃娃,安静靠在她的肩头,任由她乐此不疲的脱下一件又一件裙子。   最后只剩一件薄衫,湿透的白绢贴着沈庭玉的肌肤在烛火下透出莹莹的玉色,他前胸平坦,倒是肩后的蝶骨凸出,瘦的嶙峋坚硬。   这场景让南乐意外,她本以为有那么一张挂着婴儿肥的漂亮面容,女孩会有具线条柔软丰腴的身体。   可层层华丽裙子包裹下的身体骨感消瘦,连丁点软肉都没有。   南乐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又在沈庭玉平坦的胸口上比量了一下,猜想对方是年纪太小还没到长肉的年纪。   她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身上这最后一件薄衫剥了下来。   他浑身只剩下一条长裤。   南乐扶着他在床上躺平,俯下身蹲在床边去拉他的裤腰。   在那只素白柔软的手触及裤腰之前,沈庭玉骤然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船舱内夜色昏暗,他垂下眼,便见到那身量娇小的姑娘跪在自己腿边,乌黑的发顶染着一层金黄的烛光,她生就一双黑亮的圆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抬眼看人便显得很乖,又有点呆。   沈庭玉的目光从南乐的脸,移到自己掌心中那只白如膏脂的手上。   作为一个贫家女,这样的肤色并不多见。   他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打量着她的指腹与虎口处。   南乐吃痛,下意识向外挣。   挣不动,南乐心中既委屈又困惑。   这孩子看着年纪分明比她小,脸上还挂着婴儿肥,怎么手指却比她长了一截呢?   让他这样一抓,她倒跟个孩子般被攥的动弹不得。   沈庭玉坐起来,松了些手中力道,垂眸看向她。   他沉默不语,唇角抿成了笔直的一条线。   南乐僵着不敢动。   背着光,沈庭玉慢慢弯下腰,视线与她相对。   南乐慌得不敢看他,垂下眼目光飘忽扫过他雪白的胸口,又被胸口的朱红惊得心口一跳,下意识合上了眼睛。   真奇怪,他闭着眼睛躺着,她看到对方的身体并不觉得如何难为情。   但对方醒着,她却感觉非常不自在。   可能因为那双眼睛,实在不太像是一个孩子。   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脸实在离她太近了,近的她连呼吸都不敢。   她闭着眼睛用力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对不起!”   一面说着,她一面从床沿边站起来。   起身时她细白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腹部的皮肤,沈庭玉眸光愈深。   南乐定了定神,心中埋怨自己真丢脸,明明是姐姐却在小妹妹面前这么冒失。   她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可脸上还是热,想要拿出姐姐的派头,一开口却是完全没有任何气势的道歉解释,“对不住,小妹妹。我看你睡的沉怕你着凉生病,便想替你脱了衣服。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她将他视作了一个女孩,沈庭玉知道自己的长相肖母,幼时他的异母兄长们就常常逼迫他穿上女孩的衣饰,唤他为小妹来戏弄他。   只是这样的称呼随着他的地位改变,已经没有人会再当面喊。   人们只会当面对他注视赞美,在背后讥讽他,嘲笑他。   她已经脱下了他的衣服,看见了他的胸口喉结,属于男性的身体,却仍喊他小妹妹。   沈庭玉不知道她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南乐看了看沈庭玉的脸色,对上他冷漠,幽深,充满对陌生人的不信任,如同一只跟人类对峙的野猫般充满审视的视线。   南乐只能在心里开解自己,人家姑娘是好人家的千金,又是第一次见面,姑娘家家的谁愿意被陌生人脱了衣服呢?   这全要怪她的粗心大意,不长脑子。   “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把衣服换了吧,这是我的衣服。”   南乐抱起放在旁边的麻衣,看着烛火下对方那张漂亮出奇的面容却又觉得太不相衬,她笑了笑改了口,“不换也没事,床上有被子,你盖好睡一觉,明早你的衣服就干了。”   沈庭玉还是不说话,他低着头,脸藏进阴影里,表情不算清楚。   南乐叹了口气,放下衣服走出船舱去,“有什么事你喊我一声,我就在船头坐着。”   沈庭玉抬起头,看了一眼少女的背影。   江风顺着掀起的帘子灌进来,帘下露出一角墨蓝的江色与天空。   她一矮身,娇小的身影消失在了蒙着一层暗色的竹帘后。   沈庭玉视线扫过船舱内的一切。   很小的一艘渔船,船舱拢共没多大的地方,一张小床就占了一半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床周围见缝插针的摆着各种杂物与渔具,有很多东西一看便是用得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唯一看起来值点钱的东西是一口挂着锁的箱子。   他起身下床,先将杂物的缝隙,任何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探了一遍,才走到箱子前从金镯里拔出一根金丝,拨弄了几下插进锁孔,轻松取下铜锁。   箱子里没有什么宝贝。   只有一块墨石,两只粗制滥造的毛笔,一枚雕成桃花形状的木簪子,一卷还没用过的宣纸,一枚紫罗色的香囊,底下压着几件男人的旧衣服。   这些破玩意被珍之重之的叠好放在箱子里,还上了锁。   沈庭玉二指探进箱子里,嫌恶的将其中一件旧衣服提了起来。   这是一件由上等云锦裁制的宽大白袍,虽只有素白一色,但隐约可见其上银色云形暗纹,明显是件男装。   上古以白色为忌服,视为不吉,如今时逢乱世,名士却竞相以白衣素服为风尚。   这件衣服与那些沈庭玉过往所见名士们的绢纱白衣相比又太花哨奢靡了一些。   他审视了这件衣服片刻,皱着眉头将它放回了箱子。   他在船舱里找到了第二个人的痕迹,一个男人的痕迹。   根据这些东西,他已经能够勾勒出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却没有继续往下探究的想法。   无论这箱子里的东西属于谁,那个男人跟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他们或许是情人,或许有一段富家公子玩弄贫家女的戏码,都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需要确定这里是安全的,可以作为一个短暂落脚之处。   头脑晕眩得很难进行思考,在江水里泡了几个时辰,体温不可能不流失,体温降低的后果就是他现在发热,有高烧的迹象,明明体温已经热的不正常,却仍感觉骨髓中有一种无法挥散的寒意。   沈庭玉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点,他需要热汤,一张床,一床厚实的被子,一个不会被追杀他的武卫那么快找到的地方安稳休息,让身体恢复精力再去进行下一步计划。   恰好,这艘与世隔绝的小船满足他眼下所有的需要。   沈庭玉坐回床上,脱下湿乎乎的裤子揉成一团扔在一旁,二指拎起那件女孩留下的衣物。   衣服刚拎起来,一团粉色的布料便掉了下来。   他将那团软布拿起展开。   这是一块桃粉色的布料,质地轻薄,带着两条细细的系带。   沈庭玉后知后觉这是一件穿在何处的衣物,难得怔了一瞬。   反应过来他手足无措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继而忍不住捏了捏发痒的耳垂。   他沉默的坐了一会儿,胡乱将女孩的裙子套在身上,倒回床上,闭上了双眼,手指上却好像仍旧残存了那件衣物的触感。   很快,他又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挣扎着睁开双眼,因为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艘船上只有一张床,一张小的翻身都困难的床。   而船上有两个人。   可以预见的那种场景让他感到烦躁,手下意识摸向了镯子,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更早处理掉她。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也太困了,几乎是下一个瞬间眼皮就彻底粘连在一起。   江水的涛涛声伴了他一夜,隐约中似乎曾听见女孩踩在木船上的脚步声,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不止一次用凉凉的软布擦拭着他燥热的额头,喂他喝下温甜的糖水,替他裹紧了被子。   这些细致入微的照顾,减轻了些许疲乏与高烧的痛苦,让他不自觉放松下来,沉入更深的梦乡,睡了很长很踏实的一觉。   作者有话说:   推一推隔壁的预收《吞声忍泪》,小可爱们行行好给个收藏叭!   文案   奸相箫柏英二十三岁生辰那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生辰礼,失踪已久的大长公主。   山桃是皇帝独女,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一年,公主对金银珠宝失去了兴趣,她只要一个人,尚书郎箫潺。   成婚三载,山桃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直到箫潺自尽。   山桃好似一场大梦初醒。   她不明白自己金枝玉叶下嫁给箫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直到她率领八百刀斧手,寻到箫潺在外置办的宅院。   外宅中的大人都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个生的跟箫潺一模一样的少年。   本已起了杀心的山桃久久看着箫柏英,到底是对着跟亡夫相似的眉眼心软了。   为了这一次心软,山桃后来无数次恨的摧心折肝,“箫柏英,本宫早知道会把你养成个罔顾伦常的畜生,倒不如当初就杀了你!”   “现在也为时不晚。”   箫柏英提着刀一步步走下高位,一刀斩断她身上的绳索,转而跪在她的面前,双手奉上长刀,“贱奴这条命本就属于公主。”   他面无表情,黑眸沉寂一如当年人,“只是殿下看着这张脸舍得吗?”   山桃看着眼前自己亲手养大的人,她又恨又怒,强忍着眼泪,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这样对得起你父亲吗?”   箫柏英舔过唇边的血诛,低笑出声,“为了殿下,我什么都不在乎。”   ·   箫柏英,生来不知父母,不受管束,不通人情。   长到十四岁,他作为罪奴进入公主府。   因为山桃的格外宠爱,他才得以受到众人尊重。   山桃的管束很是严格,箫柏英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扮做清净寡欲,扮做忠直少言,竟也一时名重当世,由此征辟入仕。   尚书郎箫柏英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为自己能继续扮那个人,扮到天荒地老。   直到公主府多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子。   据说,其中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眉,另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眼。   箫柏英扮不下去了。   他屡进谗言,动违众心,不顾骂声,权倾一时。   手握重权的年轻宰相锋芒毕露与长公主斗得旗鼓相当,杀得朝堂上人人自危,终于,一朝箫柏英得胜。   被圈禁在家的山桃一身枷锁,见了他仍旧是冷笑,“好一个狼子野心的狗东西。如今你大仇得报,来,有什么毒酒都给本宫供上来!”   人前清心寡欲的箫相,垂着眼,慢慢勾起她颊边一缕发,“小奴来只问公主一句,若殿下只想要一个肖似的替代品,为什么不能是奴呢?”   ·   曾年少轻狂为爱不择手段的霸道大长公主养出了个更霸道更不择手段的狼崽子   一句话简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一个一报还一报的故事   骄傲明媚大长公主山桃X为爱不择手段的疯犬奸相箫柏英   年龄差,年下,替身文学 第四章   沈庭玉在竹帘掀动的脆响中醒来,他缓慢的眨了几下眼睛,顺着声响看去,见到身量娇小的姑娘腰上围着围裙,一手端了两个小碗钻进来。   跟着一起钻进来的还有水鱼的鲜香。   沈庭玉看清了少女眼下因为疲倦而生出的青乌与淡淡的倦色。   他惊异的盯着她,看着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小心翼翼的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用手指扣着另一只碗,低头尝了一口咸淡,一眼也没有看他。   他忍不住开口了,第一次主动向这个他本没有看在眼中的少女搭话,“你一晚上没睡?”   出口的嗓音带着浓重变调的鼻音,短短一句话都说的奇怪模糊,甚至难分男女,让人需要反应一会儿才能确定含义。   这声音吓了南乐一跳。   她好悬没有捧住热碗,差点脱了手,还是床上的人横过来一只手替她扶住了碗才没洒。   南乐手忙脚乱的放下汤碗,却看到他手指已经被烫红了。   大抵是皮肤薄,玉白的肌肤上一点红痕都显得很触目惊心。   南乐懊恼道:“我去给你拿烫伤的膏药来。”   她起身的瞬间却被人揪住了衣摆。   顺着手往脸上看去,沈庭玉用那双长而柔丽的眼睛自下而上的仰望她,“没有关系。”   南乐被他拉着坐回原位,她隐隐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相较昨晚有了改变,却又不知道这改变是因为什么,有些受宠若惊,又不免生出些许欢喜。   过了一会儿,她问他,照旧是软绵绵又慢吞吞的嗓音,“你的嗓子痛吗?”   沈庭玉静静的看了她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南乐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问道:“那你吃鱼吗?我炖了一些鱼汤,生病喝这个很滋补,喉咙也好受。”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想喝鱼汤的话,我可以给你煮一些粥。”   生病的孩子总该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   沈庭玉看了一眼那碗乳白的汤,神色微动,“鲈鱼汤?闻着很香。”   可以看得出船上的日子过的并不富裕,这样一碗汤至少要煨两三个时辰。   鱼对捕鱼维生的渔人不算珍贵,真正珍贵的是炭火,付出的时间,夜里照看着炭火的精力。   他基本上可以确定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这个女人的确一晚上没睡,而他半睡半醒之间感受到的那些照顾不是梦,而是切实存在。   可他们只是才见面不久的陌生人不是吗?   他天生待人没有多少善意,此时不免对她的举动产生一种费解与探究的欲望。   南乐原本还对这娇客愿不愿意吃鱼存着几分担心,林晏就不太喜欢吃鱼,总嫌味太淡又太腥。   没想到沈庭玉一下就能闻出这是什么鱼,还夸她煮的很香。   少女藏不住心事,受到一点夸奖就好像把昨晚在沈庭玉这里受到的冷眼,充满戒备的沉默以对全都忘了。   “是鲈鱼,这个季节鲈鱼最肥,又刺少。”   她笑了起来,颊边荡出小酒窝,起身就要去给他捧下汤碗,却又忘了这汤还烫的很,被烫到手指才反应过来。   “这汤还太烫。等一等才能喝。”   她坐回沈庭玉的对面,把自己折进小小的凳子,笑着看着沈庭玉,一双眼睛黑亮亮的。   沈庭玉,“你叫什么名字?”   南乐反应了一会儿才连蒙带猜的搞明白沈庭玉问的是什么。   她一点都没有女孩被问到闺名的扭捏羞涩,爽快的回答他,“我叫南乐。”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关照来的太突然,但少女的神情又是那么自然。   沈庭玉有些僵硬,他像只被渔网猛一下罩住的鱼,不知是该凶猛挣扎,还是呆着不动,进退两难。   南乐感受掌心异常的温度,心中不安。   她这一晚守在他的床边,看顾着他,希望这一晚细致的照顾能让这可怜的孩子发了汗,退了额上的热。   可今早,他的高烧还没有退,嗓子哑成这样,声音变调,话都说不太清楚了。   “小妹妹,你是不是很难受?”   在这个角度,南乐看见他长睫卷翘,不悦的微蹙起眉心,漂亮得不像话。   “我不是小妹妹。”   南乐,“那你叫什么名字?”   “沈……”   他话音微顿。   南乐耐心的问他,“陈?还是郑?”   沈庭玉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她的表情,唇角微勾,“是沈。绿沈之色的沈。我叫沈庭玉。”   南乐努力的从他不算清楚的话音中分辨出他的名字,“沈玉?”   她听到‘沈’字也无甚波澜。   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沈庭玉唇边的笑容一僵,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南乐已经在真诚的称赞他,“这个名字真好听。很衬你。”   好听吗?   沈庭玉笑了笑,可惜他并不叫沈玉。   “汤应该不烫了。”   南乐起身用一根手指贴了贴碗边,这才放心端下来,用汤勺舀了一勺奶白的鱼汤,张口轻轻吹了吹才喂给沈庭玉。   明明年纪不大,但女孩却将关照做的很细致。她似乎将他看成了需要她照顾的孩子。   这可真是破天荒第一次,就连喝口汤都有人给他吹凉了喂。   沈庭玉忍不住要笑。   勺子伸到一半,她想起什么,那根木勺僵在了半空中。   沈庭玉没能喝到这口汤,只好自己从床上坐起身,“怎么了?”   南乐默默收回勺子,盯着木勺中那点不再冒热气的鱼汤,神色有些勉强,“这勺我吹过不干净了。你等等,我去给你换个勺子。”   她慢慢低下头去,将自己的眼睛藏了起来。   沈庭玉从她手中抢过勺子,一口喝下汤,汤是热的,落进喉咙里他的心也跟着热了一下。   女孩抬起头,重新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睛,惊讶的望着他的面容。   他咬着勺子问她,眼中有着孩子气的狡黠,“吹过勺子就不干净了,这是什么地方的破规矩?”   南乐小小的唇瓣动了两下却没说出什么来,却是笑了。   原来并不是所有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都会嫌吹过的汤不干净。   这一幕落在沈庭玉的眼底。   他若有所思,心中已经猜出这‘破规矩’大抵是与箱子里那几件衣服的主人有关。   船外忽然传来雨滴砸在木板上噼里啪啦的响声。   南乐将碗递给他,急匆匆的起身,“你先喝汤。我出去看看。”   沈庭玉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他捧着碗,目光落在那口上了锁的箱子上,挑了一下眉梢。   ·   林晏追着人下了楼,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好。   江边人来人往,大多都是男人,却也不免对着他多看几眼。   林晏放眼望去,挤挤攘攘的人流里哪里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方才见到的那张脸仿佛只是喝了太多酒而生出的幻觉。   红瓦房里追出来的老鸨一点都不客气,追上来钳住他的领子便骂,“好一个读书人,圣人的门生竟连几枚皮肉钱都要逃!大家都来好好瞧一瞧!”   她这一揪,本来林晏这样一个面白又出奇俊俏的郎君就十分招人眼目。   此时已经不只是招人眼目了,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开始围起了人,瞧着这么一出好戏。   林晏本就没有系好的衣领被老鸨牢牢拽着,已经勒出红痕了。他却并没有露出窘迫的神态,反倒展颜轻笑。   老鸨咄咄逼人的怒瞪着他,“你笑什么?”   林晏微笑道:“如今世道污隆,圣人门生我不敢自攀的。不过花丛客……”   老鸨打断他,松开他的领子,转而拉扯他的衣服,“少拽酸词。给钱!”   林晏矮身一躲,“往日都是姐妹为我宽衣,姥姥如此殷勤实难一见。我心中虽是高兴,但这大庭广众的实在不好。”   周围人哄然而笑,老鸨怒发冲冠,又气又急,竟难得还有几分羞。   林晏不待老鸨发作,从袖中拿出钱袋塞进嬷嬷手中,接着道:“拿去给姑娘们买些脂粉。”   老鸨握着手里的钱袋一怔,面上却是转怒为笑,“大爷,可要不了这么多!”   林晏整理着自己的衣带,看着她的眼睛,悠然道:“姥姥莫忘了给自己也买些脂粉。”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年轻男人的面容上,他神情中晕染着醉意,笑容却比美酒更为醉人。   老鸨的面色一红,出口的声音却又降了几个度,“爷以后常来玩。”   林晏踩着月光,醉醺醺的回到了刘府。   “林夫子,你可算回来了。今日南娘子来看你,等了一下午,给你带了一条鱼,还拖我给你传个话。”   说这话时,门房看着眼前浑身酒气的人眼中多了些无奈与惋惜。   若是一个人亲眼见着一个顶顶好好的姑娘落进了不妙的境地,只要存着几分常人的情感,多少都是要惋惜的。   倒不是说嫁给林夫子是一件多么不妙的事情,整个金平城翻过来可能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位比林晏潇洒英俊,比他更会读书,比他更聪明的年轻人。   府中不知道多少丫鬟将他看做了梦中情人,少爷也爱黏着他,学他举手投足的做派。   这样的气质打眼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能够养出来的,可如今的世道谁身上又没有些过往呢?   落了难的公子也不过是最无用的穷书生罢了。   话音落进耳朵里,林晏才知道自己下午见到的人并非幻觉。   南乐又来刘府找他了。   他都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回。   今天她撞见他如此情态,若就此能使她不再来找他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林晏径直进了门,一眼也没看那条在夜色里银光闪闪的大鱼,嗓音漫不经心,“鱼给你了。”   这就是他从门房口中得知那个可怜女孩提着东西等了一下午就为了见他一面后唯一给出的反应。   “夫子不问问南娘子给您留了什么话?”   作者有话说:   南雍:采访一下您,成为漂亮妹妹的第一步是什么?   沈庭玉似笑非笑:首先要学会伪音,其次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眼神不太好使的姐姐。 第五章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走远了。   门房只得叹着气合上门。   ·   船上的柴米很快见了底,南乐不得不开始思索怎么跟船上的娇客开口。   其实一早,她就应该送对方下船的,越快越好,留这几日已经是不该。   在江上一个人讨口饭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船帮平日里横行霸道,江上没人敢招惹。若是南乐船上多一个人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们立刻就会明白那天南乐玩了个小把戏。   到时候,别说这娇滴滴的贵客,就是南乐都讨不了好去。   况且,家里多养活一个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多一日就是多一天的米粮,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娇客别看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但胃口着实不小。   若不是因为收留了对方,这米粮还足够她多吃许多日。   盯着空荡荡的米缸,南乐有些心疼,又有些怪自己,怪自己吃了一次亏还不够,怎么还能吃同样的亏第二次呢?   她心里却悄悄有个声音在说,不一样,沈玉和林晏一点都不一样。   那孩子生了病,却那么懂事,分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的娇小姐,却总愿意帮她一把,干些杂事。   南乐又想起她灰头土脸的守着炭火熬药,端着药一出来却见到本该躺在床上的精贵人躬身清理着船头血淋淋一滩鱼鳞,玉白五指染了血污。   “你病还没好,做这些干什么?”   沈庭玉低眸,一双眼无辜又乖巧,视线格外专注柔和,“姐姐为我做了许多,我也想为姐姐做点事。”   当时她脑袋轰的一下,心脏刹那软了下去。   林晏莫说病着的时候没有下地干过半点活,就是病好了也是念着‘君子远庖厨’的话寸步不入,每每见她杀鱼都要不忍的移目,又何论去清理腥臭的鱼鳞。   他是好人家的公子,没干过活,大病了一场,手上一点劲都没有,养好伤已不容易,又天生心善看不得血。离开家,孤身一个人在外,心里难受。南乐都能理解,这样的情形换在谁身上都会难受的。   况且她这小船的确简陋,给林晏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跟林晏以往在家过的日子肯定是不能比。   既然将人留下了,那么多照顾他一些也是应当。   只是照顾过林晏,南乐才更清楚沈玉这孩子有多懂事,有多乖,一见到沈玉做那些个不该她做的杂事,南乐总要责怪几句这些事情不必他来做,嘴上责怪,心却软成了一滩,高兴的不得了。   想要让南乐高兴就是这么简单,她的心思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消对她好上一分,她便欢欢喜喜的要拿十分来回报,还要懊恼自责自己给的不够多。   几次送沈玉下船的话都到了嘴边,可一对上那张病的没有血色,却无论她何时看去,只要清醒都一双眼睛围着她转的漂亮少女。   南乐就说不出口,狠不下心,内疚的加倍对他好,一日接着一日的照顾他,照顾不够。   如今沈玉的烧总算退了,她也算对得起他。   这艘小船到底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继续留下沈玉,她自己恐怕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从前天塌下来都有爷爷替南乐顶着,可当那根帮她顶着天的柱子倒了。   南乐不得不学着打算起自己的生计。   南乐狠了狠心告诉自己,这下船的话今天怎么着都得说了。   一掀开船帘,便见到坐在船头的人。   重重暮紫的山水矗立在他面前,苍鹰在他头顶盘旋啸鸣。   他赤着脚盘坐在船头,曲起两指仰头吹着鸟鸣一样的哨子引得那只鹰跟着他一唱一和。   这一真一假的鹰鸣久久回荡在山野之间,旷达悠然又自在。   南乐从林晏那里知道自己身上有许多的毛病,这心软算是一项,贪色又算是一项。   见到林晏时,她本以为那已经是世上色相最为出众的人,见到沈玉方知远非如此。   这孩子年纪还算小,却已经漂亮的不像话。   就像是此刻,他明明穿着不合身的破旧麻衣,但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挽起的裤子露出一截细直的小腿,肌肤吹弹可破,好似白玉雕成的人。   明明是早看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荒山野岭,让沈玉这么一坐倒像是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名家笔下的山水画卷。   南乐看着这一幕,原本准备好的话立时又变成了,“船头风大,阿妹你的烧才退,还是当心些。”   沈庭玉起身光着脚向她走来,见她小大人似的板着脸,像模像样的摆出家长架势。   他忍不住笑道:“知道了。”   看着靠近的人,南乐不自觉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子。   目光短暂相交一瞬,沈庭玉顿住脚步,“今天我们去哪里下网?”   南乐眼圈微微一红,移了开眼去,到底是亏心的紧。   她偏头看着青山,一鼓作气将早打过不知多少遍腹稿的话抛了出来,“今天不用你帮我拖网了。阿妹,你既然已经退了烧,我就送你下船吧。”   少女的嗓音很小,软绵绵的,带着一点怯。   沈庭玉并未立刻给出反应,空气有些微凝滞。   南乐知道他一定在看她,可这时她却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若是南乐此时抬一抬头,她便能看见这在自己心中乖巧又懂事的‘小姑娘’眼神并不比草原上最凶恶的狼温柔几分。   沈庭玉自己都在奇怪,他不奇怪这渔女会把他赶下船,实际上她肯将他留在船上才叫人奇怪。   莫说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这世道就算是流着一样血的亲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那些亲人哪一个也没这样照顾过他。   南乐现在才说这话,已经让他很意外。   就算她今日不开口,他迟早也是要离开的。   时间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听见他冷静的声音,“今日下船?”   退了烧的少女声音没有之前那么粗哑难听,细细的,动听极了,跟黄鹂鸟一样。   语气平静,波澜不惊,没有哭。   南乐莫名松了一口气,心头却实实在在泛起些许说不出的难受,鼻头还有点泛酸。   少女将头又低了一低,露出乌黑的发顶,只用一根木簪子盘起来的发髻。   不待别人向她责问,她便已然在为抛下他,不能继续照顾这个白捡来的妹妹十分自责了。   南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应了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沈庭玉盯住南乐微微泛红的鼻头和卷翘浓密的睫毛,神情寡淡,“那我们就在金平城分别。你最后送我一程。”   南乐抬眸看着他,眼睛更红了,那双黑灵灵的眼睛蒙着一层水光,一闪一闪的,“好。”   说完这一句好,她头又低低的垂下去,吸了一下鼻子转身钻进了船舱。   那伤心的身影好像被赶下船的人不是他,而是她一般。   沈庭玉盯着晃动的帘子,知道没有道理,脸却还是沉了下去,说不出的燥闷。   不多时,她重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双鞋,神情镇定许多,眼皮却肿了起来,眼周残存着湿润的痕迹。   不难猜测方才她进船已然哭了一场。   一双刚做好的新鞋,鞋底子和鞋面一样是从她旧衣服上裁的布,布已经没了鲜亮的颜色,但花绣却是簇新的。算不上多么精美,却瞧得出用心。   沈庭玉看着少女做了几天,一针一针的从早做到了晚,直到她此时蹲在他脚边才知道这双鞋竟然是为他做的。   南乐俯身替沈庭玉把挽到小腿的裤子放下来,又用温热的掌心贴了贴他冰凉的脚面。   沈庭玉眼皮一跳,后退了一步。   南乐一怔,慢慢收回手,咬着下唇站起身将鞋塞进他怀里,“以前我爷爷跟我说,出远门得穿新鞋。姐姐没什么能送给你的。阿妹,这双鞋你带了走吧。”   沈庭玉捏着那双鞋不做声。   南乐又道:“小河里养不住大鱼,阿妹,你是好人家的小姐,家里人找不到你不知道多伤心。我什么也没有,顾不住你。等上了岸,你快些回家去,路上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他们找不到他会伤心?   沈庭玉强忍着不露出讥讽嘲弄的神情。   她连沈姓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理解这世上最想他死的就是他的血肉至亲。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这么容易就会伤心,将一双眼睛哭成兔子样。   没人打断南乐,她又自顾自的嘱咐起他来,啰啰嗦嗦的讲着金平城中的路怎么走,跟人打交道要怎样小心,万万不能露了富让旁人见到他腕子上一对金镯子……   沈庭玉不想听下去了,他打断她,“再不走,天要黑了。” 第六章   南乐将船停在了一棵生的最高大的枣树下,拴住船,搭了一块板子到小河边的干土上。   两个人在这枣树下分别。   沈庭玉面无表情的站在岸头,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灵巧的撑着船慢慢离开。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最后只剩一片漠然。   一只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转身离开。   ·   南乐撑着船去寻了苏娘子,想与她一道入城买米,也将这几日她捕到的鱼贝换些银钱。   苏娘子正在河边洗衣,一双手冻得通红。   远远见到南乐,她大吃一惊,急道:“乐小娘,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南乐这几日就怕被人看到她船上多个人,消息传进船帮的耳朵里,才一直避着人。   她让苏娘子这么一问,有几分心虚,不知怎么分辩,只是抿着唇角笑笑。   少女生的面嫩,一双眼清澈柔和,微微一笑颊边酒窝甜得让人天大的火也舍不得发出来。   苏娘子看着少女的笑容心中生出一抹怜惜,“这般好模样,若是一直能让人找不到也好。”   南乐,“苏大姐,阿豚呢?让阿豚来帮我看着船,我们一道入城好不好?”   “傻妹子。这会儿你入城做什么?”她笑嘻嘻的打趣,“又是去见你那林郎君?”   南乐看了她一眼,为难道:“不是这样的。”   苏娘子只当南乐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让人讲自己的心上人。   “如今城中乱极了,杂胡到处抢人。若是你想见自己的郎君,不妨让他出城来。”   南乐不想提林宴,岔开话题,“城中的杂胡开始掳人了?这是什么缘故?”   她问着这样的话,心里却又想起沈玉孤零零站在枣树下的场景,涌现出另一种担心。   若是如今胡人到处抢人,沈玉那么小,又生的漂亮,岂不是格外危险。   苏娘子仰头看了一眼北方的高山,压低声音,“听说好像是又要打仗。咱们金平城怕是往后也不太平了。”   南乐转过头盯着身后的船舱看了一会儿,竹帘掩着舱门,好像里面藏着个人,可南乐知道那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一只手握着船杆,不自觉攥紧。   苏娘子叫了她一声,“南乐?”   南乐惊醒,她低下头,“船上实在没米了。我没有办法。”   沈玉朝她笑着的脸,少女长而柔丽的眼在心底闪了一闪,又很快隐去了。   南乐费了很大劲才抬起头。   她实在不怎么会藏住情绪,苏娘子看出她的低落,忙道:“罢了。我替你看着船,你此去城中千万要小心一些。”   苏娘子转过头喊儿子,“阿豚你跟着乐姐姐一起去。”   很快,南乐就明白了苏娘子为什么再三嘱咐她要小心一些。   虽如今世道乱,但金平城依靠着延水,素来有富庶不输江南的美名。   可眼下金平城中家家闭户,茶馆空了一半,沿街的铺子挨家都在拆匾额,还有些铺子大敞着门,内里像是已经经过一场洗劫,东西碎的碎烂的烂。   恐怖的氛围遍布整座城市的上空,南乐意识到苏娘子的嘱咐绝非玩笑话。   她加快了脚步,带着阿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往常收渔货的商人那里,但商人却对她这一桶鱼表现的很为难。   “小娘子,你这鱼都是好鱼,可惜你看现在城中有些钱财的大户都已经携家带口的出城去了。没有钱财的贫户也不会买这鱼不是?我前天收的鱼,现在还没有卖完呢。不好意思,你这鱼我实在收不了。”   “别不收呀。我愿意折价一半,您按着平时的一半给就行,就二十枚大钱。”   少女嗓音清甜,一双水润的明眸中含着几分无措的恳求。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南乐,见她年岁尚轻却已出落的容色娇美。   这样的美人孤身一人出来卖鱼,身边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足见生活艰难。   美人落难不免让人心软。   他拿出六枚大钱,“这样吧。这一桶鱼,我给您这么多。多了再没有了。”   南乐稍有犹豫,但能换到一点钱,总好过一点钱都换不到。   她硬着头皮接过这六枚大钱,留下鱼,向商人道了谢,提着空桶离开,赶去米铺。   往日一斗米二十文,这六枚钱虽不能换一斗米,但她身上还带了五文的积蓄,加上那五文钱,至少能换半斗。   半斗米她一个人省一些去吃,也能吃上大半月。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米铺前已经是人山人海。   伙计高声道:“大家不要挤,今日米不多。总共也就三石。全是上好的荆湖米。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南边断了商路,不许粮草北运资敌。这三石米是我们掌柜的千辛万苦央着船帮求来的最后一点存货,船帮的老爷们心善,怜惜城中百姓,这三石米比寻常贵一些。但也就六十文一斗。要米的排好队,一个个来。”   话音一落,拥挤的人群顿时散去了一半,就是没走的也面露难色。   “六十文一斗?这米也太贵了!”   “简直就是抢钱,一下翻了三倍,有没有天理了。”   南乐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阿豚在她身边小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前两日城中的客商全一窝蜂的跑了,东西都变得贵的不得了。”   伙计噗嗤一笑,“嫌贵的您慢走不送。卖完这三石米,我们吴记米铺也关门了。以后别说六十文一斗,哼,您就是六百文也别想买到米!”   一个年轻的娘子最先上前,她抱着孩子,将钱袋小心翼翼的递给伙计,“我买米,六十文。麻烦您给我一斗。”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们面色愁苦的上前,一个接着一个从伙计手里接过这高价买来的米。   南乐将十一枚铜板在手中数了又数,咬了咬牙,上前全给了伙计。   这般才换来一点宝贝米,她珍惜的全抱进怀中。   天色已经不早,寒风呜呜的吹起地上的枯黄落叶,远远近近,像是号哭。   这路越走越暗,南乐身上的麻衣太薄,早已经冻透了,她吸着鼻子,步伐越发艰难,只紧紧攥着手心的米袋。   忽然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哭喊。   南乐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她瞪大眼睛往前看去。   可街道的深处太昏暗,实在看不清,只窥见几道模糊的长影。   阿豚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衣角。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南乐的喉咙发紧,冷汗从颈后冒了出来,“阿豚,我数一二三。数完咱们一起跑。”   “一,二,三。”   话音未落,南乐已看见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极冷极沉,像是饿极了野兽,凶狠的瞪着她,简直不像是人眼。   她拼了命的跑,却发现身后也没有去路。   一条长街的两头都是人,这一次南乐总算看清了。   苍白的脸,高高的鼻,瘦瘦高高的一道道人影,赤黄的发在肩头打着卷,一应皆是年轻人。   她们已成了瓮中的鳖,案上的肉。   南乐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头冲着前撞去。堵在路口的男人大抵是没有想过她有这样的胆量,被她撞倒,同时又抱住她,两个在地上打着滚厮打,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一片混乱的黑暗里,阿豚闷头往前跑,不敢回头。   南乐又一次被击中腹部,她吃痛被男人甩下,在地上翻滚着一头撞上沿街的树,惊的树上的鸟雀一哄而起,簌簌乱飞。   阴森尖利的鸟鸣久久回荡在头顶。   阿豚跑到巷口,忍不住回头,看见南乐被人揪着头发拽进了昏暗的长街尽头。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脚下发软,一气没了命的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得救南乐。   他得去找南乐的丈夫。   那个顶顶聪明的读书人。   读书人总是聪明的,总是会有办法的。   傍晚,刘府灯火通明。   刘老爷今日设宴款待一位贵客,府中四位少爷一起做陪。   席上香酥鸡,焖羊肉,过油肉,糖醋鱼,小酥肉,炒羊排,什锦丸子,烧豆腐,一应皆是好菜。   贵客端坐上首,面对这一桌的好菜好酒却是兴味寥寥,一共也没有动几筷子。   年纪最小的四少爷刘旺忍不住问道:“可是我们府上准备的饭菜不合大人口味?”   刘老爷拭了拭额上的汗水,瞪了一眼平日最为宝贝的小儿子,向贵客举杯道:“小儿无状,姚大人莫怪。”   姚睢倒是多看了几眼面前眼神灵动的小少年,“令郎灵慧,可曾读书?”   刘老爷听到这话,不禁挺了挺胸口,“大人别看我这四郎年幼,但他已读了不少的书。”   刘老爷祖上世代耕农,到他这里靠着私盐起了家,却也是大字不识一个。   到先头两个大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还一穷二白,自然也顾不上什么读书。第三个儿子生下来,他虽薄有家财,但又整日东躲西藏,也顾不上让儿子坐下来好好读书。   直到小儿子这里,才顾得上请上一个先生好好教一教。   姚睢点头,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不错。爱其子则择师而教之。这正是天下父母之心。”   旁边的一人噗嗤一笑,“姚兄不知北地荒蛮,金平城本是前朝文帝为抵御漠胡人南下,控制云中与芒山交通所建的军镇之所,此地之民,世代为编户军奴,文帝有令,‘边兵游浮在外,皆以流军杀之。’上无儒生传学,下无游学之自由。此地历来尚武,镇民皆不知书为何物。这小子能读什么书?小人书吗?“   姚睢皱眉,他看着刘老爷问道:“不知令郎如今读了多少书?《春秋》可曾读过?”   刘老爷让那人说的面红耳赤,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小儿子真的读了书吗?   他卡了壳,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倒是刘旺不急不缓,朗然道:“读了,先生说‘修春秋,读春秋,千古一春秋’。《春秋》不可不读。”   刚刚说话的人上下打量着刘旺,有几分惊异的‘咿——’了一声。   姚睢捻了捻山羊胡子,“你这夫子说的倒是不错。没想到此等偏僻之地竟然还有儒生。”   刘旺认真的说道:“我的夫子何止是不错,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   姚睢还未说话,旁边的人便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刘旺不满的皱起眉头,“我不明白先生在笑什么。”   那人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我笑你一个无知小儿坐井观天。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天下名士如云,第一等的才子怎么会寂寂无名屈居于这小小一个边夷之地!我今日倒要看看什么无耻之徒竟敢在小儿面前这样夸下海口!” 第七章   湘月走上前。   房门半掩着,她知道不该,却又忍不住偷偷向门里瞧。   林晏站在桌边,想是因为在自己屋里,他只穿一件水绿的长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提笔画着什么。   画画的人显然不知,自己此时才更像他人眼中的一副画,连影子都多情得让人心热。   湘月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才扣响了房门。   林晏还未停笔,湘月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羞红着脸唤了一声,“林夫子。”   林晏对上湘月发亮的眼睛,他略有些诧异,“湘月,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来替老爷传信的。”   湘月想到自己得知的那个消息,不免有些激动,“今日府中来了贵客,听说是两个大人物。他们今晚指名要见林夫子你呢。”   林晏脸上却没有湘月设想中那种惊喜的神情。   他笑着低下头将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慢条斯理的在画上落下最后一笔。   湘月忍不住问道:“现在老爷和贵客都在等着夫子呢,您怎么还在这里画画?”   林晏微笑着打量着自己的画,“因为这幅画比见几个老男人有趣的多。”   湘月赶忙低头去看桌案上那副画。   画上是一匹马,一匹神骏无比的马。   湘月转了转眼睛,忽然道:“今天老爷拿出了好几坛好酒款待客人,有一坛听说是外面买都买不到的春平酿。”   她平日里恨不得将林晏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中,自然知道他最是好酒。   果然这话一出,林晏二话不说拿起衣服,起身就大步往外走。   湘月偷偷笑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帮着林晏系上外袍,整理衣服。   两个人刚出屋子恰巧迎面撞上进院子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进门就嚷道:“林夫子。门外有个叫贺若豚的小子找你,说是有一件跟你的娘子有关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你。”   湘月瞪着这个人,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晏一把将人推开,大步跨出了院门,“让他等着吧。天大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话音落,人已经走出去很远。   看来那所谓的‘娘子’在林夫子心中的分量还不及一坛春平酿。   湘月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极好。   她笑着拉住了那个传信的小厮,叮嘱对方,“你赶紧去告诉他,林夫子这会儿正陪老爷喝酒呢,没有空搭理什么阿猫阿狗。”   阿豚站在刘府的大门外,一想到南乐现在仍旧生死未卜就焦急万分。   门房安慰他,“孩子,你别急。马上林夫子就出来了。有什么事情你跟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南娘子真有什么麻烦事,林夫子肯定不会不管的。”   阿豚点了点头,期待又焦虑地盯着那条传信人去的路,望眼欲穿。   ·   南乐被绑住手脚,推搡着赶到了一个角落。   那里已经有数个女人或蹲或坐,南乐睁大眼睛,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   南乐认出其中一人就是之前在米铺见过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娘子。   她怀中原本抱着的小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一个人正哭的伤心。   除了这个人,其他再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容。   南乐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鬼使神差的松了一口气。   想来一开始听到的哭喊声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娘子发出的。   南乐扭过头不去看那年轻的娘子,怕看久了自己又忍不住也一起掉了眼泪。   落到这般境地里,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世道这样乱,家家的孩子都听过一箩筐大人拿来吓唬小孩的‘蛮子掳人’的故事。   但南乐不同,打小爷爷就一句那些有关于蛮族的危险故事都不与她提,也不许旁人在她面前说那些个可怕的事情。   爷爷倒也不是一句有关塞外的话都没有向南乐提过。   在爷爷口中,塞外是一个牛羊漫山遍野,齐膝的野草弥漫着草木的香气,乳酪香甜,白马在草场中奔驰就如同流动的白云一般奇妙而美丽的地方。   爷爷未曾与她说过的,更广为人知的也更为残忍的是。   当塞外的人骑着白云一样的马翻过芒山到达汉土,他们马蹄踏过的土地上的一切活物都会不复存在,男人就地杀死,高高的尸骨积累成山。   女人变成奴隶遭受难以想象的欺凌,若是一夜过后仍有幸留住一条性命,她们会被驱赶着如同牲畜一样作为战利品被带回大漠,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是爷爷还活着,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仍旧处处都是安全美丽的。   因为她不论落到什么境地里,哪怕是身处最可怕的噩梦中,爷爷都一定会寻到她,拼了一把老命将她救走,将所有的危险与可怕的事情都阻挡在他苍老的身躯之后。   但爷爷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两个年轻的少女被男人们揪着头发拖了回来。   南乐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浑身一颤,面色煞白。   她慌乱的移开目光,却又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这里所有的女人好像都在哭,都一样痛苦绝望。   她只好仰起头,木然的看着漆黑的夜空,浑身却控制不住的颤抖。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豚没有被他们抓住。   苏娘子并不是只有阿豚一个孩子,她曾经还有个更大一些的孩子,后来那个孩子跟着他的父亲消失在了山野,只留下年幼的尚在襁褓的阿豚。   阿豚是苏娘子的命根子,他是机灵又聪明的孩子,回去会知道怎样宽慰苏娘子。   苏娘子会如何?   苏娘子大抵会告诉其他的船家主人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想必很快延水上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说不定苏娘子还会去找林晏。   这种时候,南乐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中冒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的头仰不住了,低低的折下来,两只手臂抱住曲起的腿,用额头抵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林晏知道她丢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又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几个美丽的女子依偎在林晏身上,喂着他喝酒。   在一片混乱的哭声里,南乐闭上眼,泪珠滚了下来。   这一刻她只希望苏娘子千千万万不要去再找林晏。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曾被她撞倒过的男子正抚摸着脖子上的牙印,用一双幽绿的眼睛阴沉地盯着她。   他看了她许久,起身走了过去。   ·   黑漆漆的道观里,一口黄铜大鼎被烧得通红,七八个身穿道袍的男人在滚烫的沸水中上下浮动,发出惨厉的叫声。   “此声甚妙,道长为什么不唱一曲合之以助我兴?”沈庭玉转头看着胡须雪白的老道。   这是他今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番红的月衣下裙摆曳地,殊丽的面貌开口却是个男声。   “神得一以灵,神无以灵,将恐歇。施主在我道家清净之地如此无礼,难道不怕将来遭受果报。”   沈庭玉目不转睛的盯着老道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他居然有脸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这老道杀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吃过的童子心不知多少。你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老道悚然一惊,他后退了一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青马观的道士做法事最是灵验,仙丹千金难求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没有人知道法事上一盆盆的血不是狗血也不是所谓的驴血而是处子血,更没人知道那些献给权贵的丹药最要紧的一味原料就是童子心。   但这突然大开杀戒的少年就这么轻松点破了他苦苦隐藏的独家法门。   难道说,这人是他当年手下跑脱过的哪个小童?   可庆云子自认做事周密,一向没有留过什么活口,更没有哪一个祭品能从他手上逃脱。   沈庭玉微笑着说道:“果然,你认不出我了。”   阴惨惨的火光映在少年的半张脸上,好像涂抹上去的血,他微笑的神态极美,简直可以说颠倒众生。   这震慑性的,让人只消望上一眼便再难以忘记的美丽使庆云子终于想起了一桩十数年前在北地的旧事,以及一位让人记忆犹新的绝世佳人。   那位佳人恰恰有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样美的笑。   两张脸重合在一起,就连笑起来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只是眼前这张脸在孩子气的外表下,另赋予了这份美丽一份危险而邪异的凶性。   眼前人自然不可能是当初那位佳人,她的头骨早让他亲手做成了酒杯,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既然不是故人,便只能是故人之子。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双股战战,脊背弯了下去,纳头便要拜,“老奴拜见殿……”   嘭——   剑尖刺穿了老人的手掌又快速拔出,鲜血四溅,顿时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又多了一个人的惨叫。   他垂眸,冷冷瞥着脚下狗一般的道士,“看来,你认出我是谁了。”   庆云子额上遍布汗水,一张老脸涨成了土黄色,捂着被刺穿的右掌,却强忍着不敢呼痛,更不敢言语。   大鼎中的人大抵是已经煮熟了,热腾腾的水气里多了一味肉汤的香,连一点哭声都没了,只剩咕噜咕噜浓汤在锅里的沸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喟叹道:“真香啊,这汤。”   老道惊慌地抬头盯着烧的发红的大鼎,闻着空气中富有油脂性的湿热味道,有了一种极不妙的预感。   那种可怕的设想一想到便让庆云子额上布满汗水,面容扭曲。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殿下,我,我当年只是听命。是,王爷的命令我只是听命啊。”   沈庭玉抄了一根白玉药勺慢条斯理地在沸汤中搅了搅。   老道的喘气声都变得急促了,他抱住沈庭玉的腿,苦苦哀求,“殿下,我,老奴,老奴错了。老奴真的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大人大量,放我一马吧!我,一定,一定为您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一段话说的口齿不清,颠三倒四,重复了几遍。   沈庭玉好玩似的在锅里的道士脸上刮下来一只眼睛,舀出满满一勺带肉的浓汤。   老道死死的盯着药勺上的那只眼睛,胃酸翻涌,面色煞白。   滚烫的药勺抵到了他的唇边,少年眼神带着残忍的兴味,命令道:“喝了它。”   老道摇头。   少年揪住他的领子,出口的话却是孩童般天真玩闹的口吻,“不愿喝熟的,我就把你的眼睛剜下来,让你尝尝生的好不好?”   老道哆嗦着,僵硬的一点点张开了嘴。   滚烫的汤汁入喉,从口腔到喉管一路火辣辣的疼,沈庭玉一放开他,庆云子就趴在地上一阵阵的干呕,呕出来的却是猩红的血。   他捂着喉咙,忽然起身,一头向着鼎下的柴火撞去。   未及撞上柴火,斜侧一脚便将他踹开两米之外。   “想死?”   沈庭玉垂眸,一双眼让焰火映的猩红,唇边的笑容总算多了几分真意,“这一夜还长着呢。”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愈发鲜明的尖利鸟鸣。   沈庭玉眉心微蹙,慢慢抬眸,眼底火光跳跃,残存着些许野兽见血的凶暴。   一只灰白的鸟从大门外飞了进来,在大殿内盘旋一圈,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看着这只飞回的鹰,不满的用手指揪了揪鹰的羽毛。   白鹰抖了抖翅膀,将他的手拂开,仰着脖子对着他啼叫了几声,声音尖利,像是在催促。   沈庭玉与鹰面面相觑片刻,拧着眉头,哼了一声,“你这老道倒是运气好。”   庆云子爬了几步,想要说些什么,一道白光在黑暗中细微的一闪,血如同雾般喷涌而出。   少年收剑入鞘,踩着满地的鲜血走出了道观。 第八章   南乐不知道自己现在走在什么样的地方,其他一同被掳来的女子又被送到了哪里。   登上马车前,她们都被蒙住了眼。   看不见的时候,鼻子与耳朵便会变得格外好用。   她听见身后人的脚步声沉沉。   那人离她很近,近的可怖,连热气都扑在她的耳后,浑浊的带着腥臊的气味。   不是她闻惯了的鱼腥味,而是一种牛羊才有的腥臊与男人汗水混杂在的臭味。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加快脚步想要逃离身后的人。   南乐的逃跑似乎取悦了他,他总是偶尔落下几步任由她跑远一点才追上来,粗糙的大掌时轻时重的落在少女的肩背,纤腰上推搡着,肆无忌惮的戏弄。   南乐不愿意理会那双手,她强作镇定,可每一次那双手碰到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会战栗着屏住呼吸,隐忍着,一副极为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副样子总让人想更多欺负她一下,再过分一些,说不得便能逼得少女落了泪。   当那双手终于落在一个不该落的地方。   感受到那双手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罗裙传来,她浑身僵住了,巨大的恐惧具现为可怖的现实将她淹没。   她颤抖着,本能的想要从这可怖的现实中挣脱,慌不择路的奋力向前跑去,像是一只仓皇逃窜的野鹿。   身后传来一阵笑,那笑声阴阴的,不怀好意,似乎是在笑她的自不量力。   眼前被黑布遮蔽,她什么也看不见,不及三步,甚至不用人追,便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具石像撞得头破血流,跌倒在地,像只自投罗网的兔子。   脚步声不紧不慢的靠近,南乐的脊背抵住了坚硬冰凉的石壁,根本无路可退。   少女紧紧靠着石壁,哭出了声。   那哭声只换来男人更大的笑声,他蹲下身,抓住少女单薄的双肩,将她从地上提坐了起来,使月光照在她的身上。   鲜血从她雪白的额角流下来,涂抹在她的额上,像是多出一朵秾丽的花。   少女的脸白的像是玉,因为哭泣更蒙上一层动人的粉,她在他的掌下发抖,愈发显出娇,一种不同草原女儿的娇滴滴,好像一捏就要碎了般。   可谁又能想到这娇滴滴的好像一捏就要碎了的汉女竟敢跟狼一样咬人。   她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为了这个特意要了她来,从今天起她就是他的奴隶,生死都由着他,任他如何磋磨,碾碎。   男人捏着她的双肩,冷笑了一声,放纵心中的恶意与□□,双手用力,一把撕开了少女薄薄的衣服。   ·   姚睢并不在意刘旺所言,在他看来一个半大的孩子也仍旧是小孩子。   小孩子不懂事,但大人不能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赵严这样跟一个小儿斤斤计较就很不懂事。   这样偏僻的地方能有一个识文断字读过圣贤书的儒生就已经很不容易。   这世上读了书人未必就能个个都能成才,读到皓首老迈仍旧是庸才的人才是大多数。   若是没有庸庸碌碌的平常人又怎能衬出那些才华横溢天资纵横的大才们的可贵。   哪怕对方才疏学浅,他也一定会劝阻赵严不要这样咄咄逼人给对方难堪。   忽然,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   姚睢抬头看去,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就连原本预备好了一肚子刻薄话的赵严也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他呆呆的看着大门的方向。   刘旺起身向走进来的林晏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夫子。”   刘老爷回过神来,擦了擦额上汗水,向二人介绍道:“大人,这位就是我们府上的夫子,林夫子。”   他一面说着,目光却忍不住重新回到了林晏的身上。   这位夫子实在生的太好,他也见过不少世面,却仍然在第一次见到林晏的时候惊为天人赶忙将对方请回家做了夫子。   宴席上所有人几乎都一样在看着林晏,林晏这种情况早习以为常,他对两个完全陌生的客人点了点头,十分自然的在刘旺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下。   赵严咳嗽一声想要端出姿态,一开口口气却不自觉变得十分客气,甚至气势反倒低了林晏一头。   “这位林夫子可真是一表人才。敢问您的尊姓大名?”   林晏散漫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免贵姓林,单字一个晏。不知阁下贵姓。”   赵严刚准备开口报上大名。   姚睢大惊,急切的探身问道:“林?可是双木林?”   林晏多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姚睢激动的起身,越过桌子,直接凑到了林晏的桌前,“想必公子一定是前朝文坛泰斗林相的后人,关中林氏的族人吧!”   这么长时间,眼前人是第一个听到林晏的名字就猜出他来历的。   但林晏却不见得脸上有什么喜色,反倒眼底划过一线厌倦。   “林融的确是我世祖,”林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如今林氏一族已经跟关中没什么关系。”   旁边的刘旺与刘老爷听得一头雾水。   倒是赵严意识到什么,他惊诧的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林晏。   姚睢激动不已,他高兴的,几十岁的中年人笑得如同小孩一般,向林晏抱拳道:“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林氏的公子。真是三生有幸。小人姚睢有幸见过公子。”   赵严一想到刚才自己对刘旺的嘲笑,居然是在嘲笑数百年来最清贵显赫的八姓名门之一的子弟,不免支吾起来,“林氏一族不是跟着前朝末帝南渡了吗?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他越说越小声,完全没有底气。   若是说旁人假冒八姓便也罢了,可眼前这位林公子如此气度不凡,就连说话也是比他还要更为清正的旧都雅音,怎么可能是作假呢。   刘老爷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直在自己面前十分高姿态的姚睢居然对着自己家的夫子称起了小人。   林晏拿起酒杯,站在他身后的刘旺俨然一侍童,马上懂事的给他倒了一杯最好的酒。   他低头闻了闻酒,闻出这一杯酒果真是春平酿,慢悠悠的喝了一口之后,眉宇舒展,眼底总算有几分笑。   他捏着酒杯,慢悠悠地回答了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二人。   “一时说来话长,不过长话短说,也就是几许荒唐,以致流离至此。”   刘旺赶紧又给林晏倒了一杯酒。   姚睢试探着说道:“若是林公子归家有什么困难,我愿帮……”   林晏举杯向眼前的姚睢,打断他的话,“相逢便是缘,这一杯敬姚兄。”   姚睢受宠若惊,回身捧过酒杯,大笑道:“敬林贤弟。”   二人一饮而尽,这一杯酒他喝的极潇洒,极落拓。   赵严看得忍不住也握住了酒杯,第一次发觉原来饮酒是这样的一件男人不可不做的雅事。   林晏又很快重新端起一杯酒向一旁的赵严举杯,“这一杯敬兄台。”   赵严不免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大的荣幸,甚至有些沾沾自乐。   他本是不爱饮酒的人,却难以拒绝的端起了这杯酒,哪怕他被呛得满脸通红,还是硬挺着一口气喝了下去。   林晏的下一杯则举向了刘老爷。   刘老爷同样难以拒绝。   就这样一杯又一杯,宴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喝得越来越醉,越来越兴高采烈。   一轮弯月挂在夜空,入了夜,风越发大了。   阿豚仰头看了看月亮,他等得人都要被冻僵了还是没等来林晏,一腔焦躁都化成了恨与委屈,替自己委屈,更替南乐委屈。   这委屈翻涌上来,小孩子还没有锻炼出忍耐委屈的能力。   他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刘府朱红的大门外的石砖地上,急得大哭,“呜呜呜呜,南姐姐,呜呜呜,南姐姐可,可,可怎么办啊,哇哇哇哇。你让林晏出来啊!哇——林晏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他越哭越大声,彷徨的小儿哭声响彻了整条街,久久的回荡在夜空上。   ·   夜色里,沈庭玉腰间胯着剑,骑着一匹白马在齐膝高的草丛间疾驰。   风卷着草,马蹄踏着草,沙沙的作响。   羽翼洁白的苍鹰背负着银纱一样的月光,盘旋在夜空下,为他指明方向。   苍鹰一声啸鸣,落在了一座高耸的浮屠塔的塔尖之上。   一个盘坐在篝火前的异族男子震惊的推了推同伴,指着塔上的白鹰,“你们看,那是不是海东青?”   海东青,一种最神俊英勇的鹰。   每个草原上的部族都听说过它的传说,但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若是哪一位酋长能亲手捕获它驯服它,便足以成为人人称道的勇士。   从前它也常常被作为最高贵的礼物贡献给大可汗与中原的皇帝。   正当几个人一同抬头惊喜的去欣赏这只鹰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未及他们回头,一只短箭已经穿透了其中一个人的眉心。   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晃,才轰的倒地。   其他几人大惊失色,他们慌忙起身,却还未看清箭从何方射来,便接二连三的被射中了眉心,一个接一个倒下。   只有那只神俊的海东青,它安然的站在塔尖上,看着一道白色的剪影沿着山坡,如同一团浓云般逼近。   沈庭玉翻身下马,他并未多看一眼塔前的几具尸体,径直走进了浮屠塔。   浓重的血腥味忽然布满了整个空间,耳边一片死寂。   男人本能的感觉到不对,他放开刚被自己撕开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想去抓自己放下的刀,却瞧见一块沾染着鲜血的番红洒海刺。   他顺着那块衣料一点点向上看,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见波澜,他平静的垂眸注视着男人,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看清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年纪尚轻甚至脸上还有几分孩子气,漂亮得雌雄莫辨的美人。   男人松了一口气,他极力忽略心底的恐惧与不安,端详着对方美丽的面容,开口用蛮语问道:“你是什么人?”   沈庭玉没有回答,他低眸看着靠在石壁上被蒙住双眼,绑住双手,失声哭泣的少女,看着她额上鲜红的血液,破碎的衣物,一步一步走近。   男人这才发现少年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脚印,他手上甚至提着一把尚在滴血的剑。   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沈庭玉并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男人被扼住了脖子,一点点提了起来。   他疯狂的挣扎,试图掰开沈庭玉的手,却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掰不开。   男人的颈骨不堪重负,在他手心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南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哭了很久,才发觉身前的人在撕碎了她的衣服后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的哭泣声慢慢小了下去,可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这时她听见了另一道呼吸声。   南乐仰起头,蒙眼的黑色布条下露出秀直的鼻尖,红润的唇,一段生的极好的白颈此时也染上了淡淡潮红,单薄的肩背可怜的瑟缩着颤抖。   她的哭声细弱,显然是吓得不轻。   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落在了她的身上,南乐惊惧的一颤,她奋力睁大了眼睛。   可她被蒙着眼,什么都看不着。   只能去听,只能感受,感受那件衣服上淡淡的体温,包裹着她,温暖着她冷冰冰的身体。   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她感觉到一种悚然,被那只手触摸到的地方都起了细小的麻刺之感,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那只手轻轻的沿着少女如玉如瓷的肌肤,一寸寸抚摸着她的脖颈。 第九章   “阿豚,你这孩子不回家在这里哭什么?不知道你妈找你都急死了吗?”   “苏娘子苏娘子,找到了!阿豚在这里!”   “阿豚!”   街道那一头传来苏娘子的声音,她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将儿子一把抱进怀中。   母子二人相拥了片刻,这场景使同来的船家主人们都颇为欣慰。   苏娘子抱了一会儿阿豚,抚平了些许心中的慌乱,匆匆放开阿豚,问道:“你南姐姐呢?”   阿豚两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大,他抽噎着看了一圈周围举着火把的阿爷叔伯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苏娘子其实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仍是不可置信。   毕竟她曾见过林晏不止一次,印象中那是一位极其俊美,又爱说爱笑的郎君,瞧着虽文弱了一些,但却不像是什么坏人。   况且不久前,她看林晏与南乐还是蜜里调油一般的好光景呢。   一位有着七条船,又平素颇为急公好义的老叔当即怒不可遏,“南家女儿可是救了他的命!这种时候他连刘府的门都不愿意出?平日瞧着是个人样,没想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其他渔人脸上露出同样愤怒与憎恨的神色。   这些撑着船在江上讨生活的渔人,大多想要讨一个很不错的妻子都是难事。   而江上并不是常有南乐那般美丽,聪明,又能干的女子。   这样一个常常让其他精壮的船家小伙钦慕,却又谁都不敢玷污的好女子却被一个男人,一个并非渔人,也不是本地人的外来人占有了。   他不仅占有,甚至还将这无可指摘的好姑娘丝毫不放在眼中,吃干抹净之后就弃如敝履,简直就是狠狠在渔人们的脸上踩了一脚。   这怎么能让人不生气?   一个小伙气得咬牙,“即便是刘府的夫子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南乐可是他的娘子,今天他说什么也要给我们个说法!”   这话一出马上得到了响应,大家一起愤怒的咒骂着这不肯承担责任,不担心妻子的丈夫,一面拥上去将刘府的门砸的轰轰轰作响。   人群外,一个老者拉住了自己的儿子悄悄嘱咐他,“快去方山堂的堂口,找一找王管事。南家闺女跟王管事有那么些关系,这人还得船帮出面才好找。”   门房这一次无法制止门外的客人们了,刘府尽管有不少家丁与护院,但谁也没有想过会半夜遇到这样的攻击。   因此熟睡的护卫们大多数来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这些船家汉们便已经闯进了刘老爷的宴席。   此时客人与主人都已经喝的很醉了,桌上杯盘狼藉,但仍能看出丰盛。   屋内富丽堂皇的摆设与食物美酒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奢靡的一切乃至于已经醉的满脸通红的林晏招致了众人更大的愤怒。   席间唯一没有喝酒的刘旺起身,他不满的看着众人,斥责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闯进我家?”   “这里没有小孩子的事,我们就找林晏要个说法。”   苏娘子冲上前,搡了林晏一把,“乌龟王八蛋,你的老婆,你的救命恩人被人掳走了,生死未卜。你居然躲在这里喝酒?还喝的这样醉!”   林晏被推倒在地上。   刘旺赶忙上前扶人,“你怎么打人啊?”   林晏被刘旺半抱半扶着慢慢爬起来,他摇了摇头,双眼混沌的看了眼前这些人好一会儿,打了个酒嗝,“什么?你……你是谁啊?”   外界嘈杂的咒骂还有苏娘子尖利的声音隔了很久才挤进林晏泡满了春平酿的大脑。   他思维迟缓而艰难的试图理解着他们的话。   “娘子?我的娘子……要死了?”   曾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聪明相的林夫子此时愚拙的像个傻子。   他真诚而又疑惑的反问道:“可我没有……我什么时候娶妻了?”   这话简直像是往热锅烫油里洒了一滴水,顿时激得油星四溅。   不知是谁端起盆,将一盆冰凉的菜汤泼了过去。   这菜汤泼在那张俊脸上,使看见的人心中都跳了一跳,却又有种难得的快意。   林晏闭着眼,淅淅沥沥的乳白色油汤覆住五官,他此时狼狈好似已经不能再狼狈了。   刘旺见到自己心中最尊重的夫子被人这般欺辱,气的浑身发抖。   静了几秒,林晏懒散的靠在桌腿,一只手搭在一旁稍高些的凳子上,慢悠悠的抬起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拭了拭脸上的菜汤。   再睁开眼,那双眼睛又是属于众人所熟悉的林晏了。   一双随和的,含着浮光一般笑意的,几分轻佻几分玩世不恭,什么时候不至于让人生畏生惧,只让人想亲近的眼睛。   只是此时那双眼睛不像平时那般让人想亲近了。   他慢吞吞的,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汤。   屋子里原本咒骂不休,气势汹汹的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不知不觉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林晏无所谓的笑笑,紧张到几乎凝滞的气氛才徒然一松。   苏娘子叹了一口气,“林晏,你现在想起来自己娶了一房妻子没有?”   他懒洋洋的靠在桌腿上,眉梢微挑,面上仍旧残留着些醉态,眼尾飞红一片,抬眸瞧人好似都带着几许似笑非笑的风流态。   这么横来一眼,若是个小姑娘怕是此时已经要一颗心乱跳起来。   苏娘子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光有一张脸,没有心又有什么用。   林晏唇角微勾,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房爱妻,我是一刻也不敢忘呢。”   一人忍不住高声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南家的闺女救了你,你认不认!”   另一个人则和气些,“林夫子,我们乡下人没有你们城里人那么多的讲究,江湖儿女,情投意合住在一处也不要什么三媒六聘的讲究。但定下是夫妻,占人家姑娘的身子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我就问你,你是不是男人?南家女儿是不是你自愿与她做了夫妻?”   “你既说了情投意合。”   林晏垂眸,连那点虚浮的笑都冷了,“我自然是自愿得很。”   这男人被逼得当众表了态,便使众人都感到一种胜利,难得站在云端一样审判的正义,甚至有些美妙的荣幸。   这时刘府的护院才赶了过来,手持刀枪棍棒,气势汹汹的团团将门口堵住。   刘旺忍无可忍,“诸位莫要欺人太甚,这可是刘府!”   大家本就是想要一个说法,现在既然得到了这个说法,刘家的护院又堵着门。   刘家的老爷虽然心善,干的却不是善堂的生意,而是私盐。   因着这门生意,刘府大院中养着的护卫并不比城主府少多少,许多还是手上实打实沾过血的狠人。方才一群人血气上头谁也不怕,这会儿人外屋檐下对着真刀真枪却不免想到自己妻儿老小。   马上便有人站出来做大度的样子,给自己一方也给刘家一个梯子,“算了,林夫子,唉。想来这事你也不是成心的。你既然认这门妻子,心中有南家女儿就行。我们也不是成心来寻你的事,只是南娘子出了事总该让你知道。”   林晏问的漫不经心,“她出了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的又讲南乐被人掳走讲了一遍。   林晏将这些话听进耳朵里,他转开眼睛,想起最后一次见南乐,遥遥的望见站在楼下的渔女。   她站在人群里,用那双乌黑明亮星子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就像是初见时一样。但又不一样,有些不一样的神采。但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   谁又能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不,或许他想过的。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   林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了一静。   众人却将他的反应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反倒宽慰起他。   “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他们不一定这么快就能跑掉。”   “带着那么多女人,一定跑不了多远。我们找一找,肯定能把人找回来。”   热心的渔人们又一涌往外走去寻那些可怜的姑娘,林晏被扶起来,一左一右的辖制进人群里,几乎是被挟持着不得不去。   他走在漆黑的路上,闻着渔人们身上的腥味,不免又想起那条船。   那条狭小破旧,老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船。   林晏的记忆力很好,他小时候背书就很快,现在这份记忆力用来记姑娘的脸,姑娘身上的香,同样也很好。   南乐的眼睛很干净,介乎动物般的愚蠢与孩子的纯真之间。他不免又想起最后一次她看过来的那一眼,终于发觉到底那一眼与平日里的南乐有什么不同。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愚蠢与纯真之外的第三种神采,好像秋末的天将所有的冷都锁在了一朵朵洁白的云里,云层堆叠,沉沉的压着,在落雨的那一瞬终于洒出了所有的忧愁与冷。   一种饱受伤害的目光。   他一向拿她当个动物,当个摆设,却没想到原来她并不是一点人事都不知。   他又回想起更多她的面貌,她身上的每一处,南乐的唇是淡淡的绯色,没有经过唇脂的润泽,有时会干裂出纹,她的腰称得上细,但与南方的佳人们相比却又太硬了,不够软。她的身上没有寻常女子香,只有挥之不去的水腥味。   在遇见南乐之前,他没有想过一个少女的身体可以这样健壮坚实,她一个人就能拎起他都举不动的船杆,简直像是个男人。   关于南乐的每一个细节在他的脑海深处栩栩如生的重现,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剪影。   林晏有些惊异的发现,原来他将她记得这样清楚。   这一夜他们走了不知道多远,林晏对于去过的那些地方已经没有记忆了,只记得是天将要亮时,数个精壮的小伙跑了来,领头的人说‘我们方山堂的王三爷已经将人找着了。大家忙了一夜都回去吧。”   他说完这话,那些个小伙子又拿出银钱一一发给了在场的众人。   “南姑娘是我们王三爷的亲侄女,今天大家帮了她的忙便是帮了我们王三爷的忙,帮了船帮。这点钱权做谢意。”   林晏倒有些惊讶,同床共寝数月他从没有从南乐的口中听过什么王三爷,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厉害的亲朋好友知交故旧。   不过便也就是惊讶罢了,下九流的行当里想活下去总要攀上些脏的臭的,认个把干亲兄弟抱团取暖,一向不足为奇,左右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众人都散去了,他也要走,却被人拽住袖子。   拽住他袖子的是一个面相凶恶的壮汉,林晏让他拽的一个踉跄,他斜睨着林晏,“林夫子。南姑娘救回来了,找回来时的情形一点算不上好。你这个做丈夫的看着是一点不关心啊。”   林晏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阁下一个非亲非故的,倒是很关心我的妻子。”   壮汉听到这话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厉声道:“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们王三爷要见你。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们扛过去?”   林晏手臂被捏得生疼,他心中生出厌烦,一把将袖子抽了出来,懒声道:“还是不劳烦您了。我长了腿。” 第十章   天蒙蒙亮,老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   打进了门,往里走,跨了三次门槛,才进到堂屋,越往里走光越暗,声音倒是愈发清晰起来。   林晏眉头皱了一下,盯着门前站着的两个人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大宅颇为体面,但草都荒了。   进进出出全是青壮年的男人,一个个眼神凶戾,身形健壮,腰间挂刀,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好人。   林晏发觉自己像是进了一个贼窝。   站在门口的两个精壮的青年人向他们鞠躬,“大哥。”   吴虎对二人点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人,“去跟义父说一声,人带来了。”   一人很快进去,又出来,“管事让你们进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着一人从大敞着的门走出来,迎面正撞上林宴与吴虎。   被搀着的那人面目青肿,浑身血污,两条腿拖在地上,像是已经被打断了。   林晏脚步一顿,挑了一下眉梢,意识到这是个下马威,不免有几分好笑。   从前他在家中常见母亲为难大嫂,没成想竟有一天他成了被家婆为难的小媳妇,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直白血腥恐吓。   吴虎低声威胁,“看到了没有,以后你敢欺负南姑娘就给我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吴虎不知道林晏最不吃的就是威胁,他嘴角上扬,懒洋洋的笑,“呵,我等着。”   进了门,屋内却另有客人。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大声叱责另一个跪在地上的人,“喂,我今天说的话你记住没有?”   跪在地上的壮汉大声回答,“记住了!王大人,我以后一定会约束那些小子,让他们见到你的女儿就绕着走!”   “哈?”被称作王大人的男人十分不满,他扇了男人一个又重又响的耳光,暴烈地高声辱骂,“我说了那么多,你理解的仅仅是这样吗?怎么你们抢了这么久还没有满足吗?以后还要抢吗?给我适可而止啊!杂种!”   另一旁坐着的男人面色一僵,讪讪笑着起身拉住了王管事,“老王。铁勒他,他不会说话。你知道,我们汉话说得不好。”   王兆被男人拉住,他面色不虞,面上挂出一抹笑,眼神中却闪动着凶暴的戾气,“萨哈酋长,你们的族人都内附上百年了,怎么还是连说话都不会?要不要我找几个人帮你们教一教?哈哈哈,光会睡我们汉人的女子,却不会说汉话可不行啊!”   林晏这才发觉跪着的男人与那位被称作萨哈酋长的男人的确形貌有异。   听着这话中的意思,眼前的两个异族竟然是内附的部族酋长。   金平城建成之初就是军镇,也是历代都护的驻防之所,既然是边塞,胡汉杂居便是常态,许多胡人都是数十年前乃至百年前迁移而来的异族。   本地也多有流传前朝将军们如何三言两语劝降蛮族归顺内附的故事。   他心中一时了然,怪不得他们能够找到南乐。   林晏心中揣度着对方那句‘光会睡汉人的女子’,猜想对方意有所指。   怕不是南乐失了身,这做干亲的才摆出这么大架势,为的就是吓住他,让他做了这个活王八。   此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一出滑稽戏可笑到几乎荒诞了。   “今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王大人,如今马上要入冬了,今年闹虫灾,草料不够,断了商路牛羊卖不出去。不抢,真是没法子过冬。但我们一点都没想过要冒犯你。”   王兆,“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要抢就去远一点的地方抢,我可是听说云方六郡今年收成好得很!要是下一次你再抢到我的头上,就算是再好的朋友,这生意也是没法做了!”   萨哈苦笑道:“我知道了。”   王兆拍了拍萨哈的肩膀,“今天这件事看在咱们是老朋友的面子上就这么算了。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可不会这么简单的放人。”   萨哈苦笑着拱手,摇着头离开,跪在地上的男人咬着牙的爬起来跟着萨哈身后,一脸藏不住的愤懑不平。   王兆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晏的身上,他坐回椅子上,上下打量了林晏一会儿,目光凌厉。   “一年前,我那个苦了一辈子的老哥托人给我捎来口信。我这可怜的侄女到了年纪该嫁人。我本来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只等着她来了金平城就完婚,一辈子都享不完的福。你小子知不知道?”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林晏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玷污了那个村姑坏了她的身子,害得她没了好日子过一般。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贱民,出身贫苦的孤女,不过也就是长得不错。   但南乐的面貌还没有达到倾国倾城的程度,能有什么好亲事?   顶了天也不过嫁给是城东的肉铺佬,哦,要不再多一个嫁给水匪做压寨夫人。   所谓贩夫走卒之辈说一句不客气的,活的还不如他家的狗。   林晏挑了挑眉梢,眼尾流露出几许讥讽,不咸不淡的说道:“头一次知道。”   两个男人之间的火药味到这一刻,简直只要一点火星子落下去立刻就能点燃。   旁听的吴虎屏住了呼吸,他吃惊于这小白脸的胆量。   “我看你家这位还挺有性格的。”   南乐被人推着按在门口,她十分不情愿,却又推拒不过。   两双眼睛透过内堂的帘子缝隙看着外面的男人。   熹微的晨光从他身后大敞着的门口投进来,光线在地上勾勒出一个清瘦的剪影。   他偏了偏头,半张脸落在光里,一只眼在光下被照亮,尽管眼尾带着笑的弧度,瞳仁在暗光下却透着疏冷与淡淡的颓倦。   端端站在那里,一脸的桀骜不驯,满身的风流。   南乐见到那张脸,不由得眉心微蹙。   多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本不想见他的,但他们却将他给找来了。   女人贴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小乐,你挑男人的眼光可真不错呢!这位小兄弟生的好俊哦。”   南乐垂了垂眼,紧紧抿住唇角。   “他可是寻了你一夜呢,这么好的男人一定得抓住了。”   林晏寻了她一夜?   南乐听到这话只觉不敢相信,但林晏面上的倦色与疲乏却不似作假。   “等会儿你听我的,我直接跟他说你受了惊吓着了,回来就昏过去了。你就好好在床上躺着,他一看保准心疼,到时候把你接回去,那肯定天天眼巴巴的照顾着,对你不知道要有多好。”   南乐顾不上再想,急忙拉住女人的袖子,小声求她,“崔姨娘,别这样。”   小姑娘软着声求人,一向慢吞吞的调子都变了音,更让崔姨娘想逗一逗她,“傻孩子,自家夫君,你害羞什么?”   南乐那用那双乌亮的眸子温顺的望着她,眼底里含着一种恳切,张了张口,“我……”   话出口,她又好像不知怎么继续说下去,因而那张秀美的面容便愈发无措。   崔姨娘感觉到一种良心上的愧疚,好像欺负这样一个温顺,善良的女孩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她握住南乐的手,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宽慰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是不是?但姨娘又不是外人,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保准你们夫妻好好的回家去。”   南乐摇头。   她想开口跟她讲她与林晏的关系并非他们想的那样,虽然在船上的时候林晏说喜欢她,但林晏自从入了城就没怎么见她了,之前她还看见他跟别的女人喝酒。   但这样的话涌到嘴边,南乐心头有几分苦涩,一时好像很难将话说出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和拍桌的声音,“好小子,你有种!”   南乐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些。   她其实没见过这位王伯伯几次,但每一次见他都有种说不上来的畏惧。   倒是被王兆盯着的林晏面色变都没有变一下,竟还能在王兆吃人一般的目光下似挑衅似讥讽的勾着一抹笑。   崔姨娘拍了拍南乐的手,“别怕。事情交给我。”   南乐惊惶无措的点了点头,又摇头。   崔姨娘已经掀了帘子走出去,笑盈盈的解围道:“行了。老王,都是一家人,别吓唬人家了。”   王兆强压下怒火,冷哼了一声。   “来,贤婿,快进来见一见你的娘子。”   林晏施施然的起身。   崔姨娘回头向南乐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快上床躺好。”   南乐站在那里,没有反应,只是摇头。   人已经走来了。   崔姨娘转身按着南乐将她往后推,南乐抵不住,不得不上了床。   浅蓝的布帘被人挑开,人还没进来,声音便已经传进来了。   “娘子?”   南乐死死地闭上眼睛,假装昏睡,心脏却咚咚咚的跳的很快。   作者有话说:   爬过来求求大噶给隔壁预收《咽泪装欢》点个收藏吧!拜托啦!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第十一章   崔姨娘低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捂唇笑道,“瞧瞧,小夫妻就是感情好。这一声娘子喊得可真甜。”   林晏瞧着床上熟睡的人,神色一怔,“她这是怎么了?”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本就胆小,经了这么一遭虽然没受什么外伤。但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被蒙着眼睛关着,身边好几具尸体。幸亏她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但一直昏迷不醒。   找了大夫来,说是惊厥之症。这孩子也不知道瞧见什么了,还是听见什么了给吓着了。你说说这些个畜生作孽不作孽。”   林晏这才反应过来,他玩味的重复了一遍,“惊厥之症?”   看来不是想让他做头顶绿毛的活王八,而是要他当个冤大头,尽心尽力照顾好这昏迷不醒的‘娘子’。   崔姨娘发觉林晏的反应似乎跟自己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自己的妻子刚刚被救回,却还昏迷不醒,这人怎么脸上半点担心都没有?甚至他这反应好像南乐是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一般,洞若观火的冷漠。   林晏按下心头的不虞,在床边坐下。   他目光在南乐身上转了一圈,手落在小姑娘白皙的面颊上,低叹了一口气,“无论什么病,总有医治之法。人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   南乐的耳后根悄悄红了一红。   站在门外的王兆冷哼一声,“哼。这倒算句人话。”   崔姨娘心下稍松,只当自己方才看错了,“这惊厥之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大夫说只要人醒过来,好好休养几日便可。你将她接回去吧,一定要好好照顾。”   林晏垂着眼,眼底闪过一线意味不明的笑意,一口应了下来,“好。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   一行人抬着轿子出了方山堂,无人注意到街角的高墙下站着一道人影。   他静静的站在高墙阴影之中,带着个大大的斗笠,低着头,挡住了半张脸,用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虎口处渗着血的紫红牙印。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透过斗笠的缝隙扫过那顶轿子,最终定格在了跟在轿子旁明显与这一行人不同的文士身上。   眼底划过一抹阴郁之色。   吴虎自小习武,警觉性比寻常人高得多,他察觉到周围似乎有一道带着戾气的视线在注视着他们。   很快做出反应,手按上刀柄,抬头环顾四周。   寂静的早晨,街道空无一人。   晨光蒙昧之中,只有数十米外一个步履蹒跚逐渐远去的老妇。   他盯着那个老妇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皱了皱眉。   立在墙头的白鹰悠然振翅起飞,高高的盘旋在众人的头顶,一路跟到了刘府。   ·   南乐睁开眼睛,小心的将自己从男人怀中向外移了一些。   她看着林晏近在咫尺的睡容,有一些困惑,又有一些犯难。   一件一件的事情压在她的心上,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对她一时好,一时又不好。   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在王伯伯和崔姨娘面前说那些话,为什么下船之前要对她说那么多的喜欢,为什么听说她丢了他要找她一夜,为什么要将她接回来,安置在自己屋里。   若是喜欢她,入了城又为什么总不肯见她,为什么要去红房子与女人喝酒。   想着这桩桩件件让人困惑不解的事情,她渐渐犯起了困,不知不觉的合上了眼睛。   一闭上眼,她便好像被卷回了那个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的深夜。   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阴恻恻的笑声,徘徊在黑暗中,看不见面目,却又无孔不入。   她哭泣逃跑,却总有一双手在身后紧追不舍。   那双手五指短粗,指腹挂着粗茧,丑陋得像是某种野兽的爪子,触到皮肤上都觉得刺得发痛。   她被它抓住,那双手掐住她的肩膀,撕碎她的衣衫。   终于她奋力挣扎,挥退那双手,却又被逼到了角落,一个人无助的哭泣。   周围都是漆黑,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那黑暗中又化出了另一双手,一双十指修长,骨肉均匀的手。   那双手一寸寸抚上她的脖颈,指腹柔软温暖,力道很轻,反复流连,手法像是主人怜惜的爱抚着宠物猫顺滑浓密的皮毛。   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眉心紧皱,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似乎被魇住了一般,但此时却无人关注。   “怎么?林夫子,今天有客不欢迎我?”   林晏懒散的倚在门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明知道我夫人今天住在这里。”   站在他面前的姑娘笑着上前一步,“我知道。我就是故意的。我很好奇嘛,你的夫人长成什么样子?”   她仰起头,离他很近,丰硕的□□几乎撞上了他的身体,用耳语一般的声音问道:“我猜她没有我漂亮。”   “她比你漂亮,”林晏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没有你放荡。”   女人拽住他的衣服,将他拽的向下了一些,两个人的呼吸近的交缠在一起。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对旁人奴家何时也没有如此过。今早大少爷来找,奴家都推了。奴家可是一门心思的只为您守身如玉呢。”   林晏抓住她的手腕,将衣服从她手里拽出来。   他意兴阑珊的打了个哈欠,“大冷天的,你还是回去吧。”   湄娘有些意外,她也算跟林晏有一段时间的交往,知道他一向是对女人来者不拒的性子,根本没想到他今天竟然会拒绝。   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她抱住了他的脖子,软声道:“来都来了,肉都送上门了,林夫子真的不尝一口吗?”   林晏目光滑过佳人在寒风中颤巍巍的雪白□□,略加思索,还是摇了摇头。   湄娘偏过头向里看,“你怕被你的夫人发现吗?她就在里面吗?怎么没有反应?”   林晏按住她的额头,“她生病了,昏迷不醒。”   湄娘对他的脸吹了口气,笑盈盈的反问,“她都生病了,那你还怕什么?”   林晏与她对视了片刻,“去你那里。”   “不。就在这里。我会小声一点的。”   湄娘贴在他的耳边,伸出殷红的舌尖很轻的舔了舔他的耳朵,嗓音带着一股子甜腻,“她生病了。什么都不会知道。”   林晏一把抱起湄娘,将门关上,转身两个人便吻在了一起。   两个人纠缠着从门边一路吻到了桌边。   而床上沉睡的人眉心越皱越紧,薄薄一层眼皮之下眼珠不停转动,面上覆了一层潮红,眼尾沁出泪水,却对房内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梦中那只手先是轻柔的抚摸,继而握住了她的颈子。   意识模糊之间,南乐听见耳畔隐约传来的女子□□之声,那声音似痛似哭。   随着女子声音的时断时续,那双手握在她颈子上的手愈来愈用力,连带着她的身体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撞着一下下晃动起来。   伴随着一声万般婉转柔媚的女子啼哭之声,那双手死死的扼住了她的脖子,南乐彻底窒息,大脑一片空白。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翻身坐起,惊魂未定。   短暂的怔忪之后,她瞪大双眼看着床边连在一起的二人。   三人面面相觑,房间内静的落针可闻。   “林晏!你打人家干什么!你把她都打哭了!” 第十二章   湄娘听闻此话,一时之间大为震撼,她神色怪异的看了一眼林晏。   林晏一向都不是什么面皮薄的人,但在渔女那双孩子般清澈,还带着正义凛然的指责目光下,却难得感觉面上一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脸色青红变幻不定。   □□正盛这让人迎头破了一盆冷水,不可谓不扫兴,偏偏这火是死活都发不出来。   他生在旧都,深宅大院里多的是女人,更多的是美人。   一院里光是主子就十几二十几位,丫鬟几十几百的往上算,数都数不过来。   妩媚的,清高的,泼辣的,温柔的,甭管皮囊瞧着什么样,私下里却没有一个是笨蛋。后宅里短短几句话打出的机锋比朝堂上的大人们疾言厉色的交锋也不逊色,脂粉堆里多的是聪明人。   像南乐这样蠢的女人,他倒是真第一次见到。   若不是真傻到家,怎么会让他随便哄两句就以为他们已经做了夫妻?   南乐见他迟迟不语,顿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失望,满脸都写着‘我没想到你竟是一个打女人的衣冠禽兽’。   “林晏,怎么不说话?难道还想打人吗?”   湄娘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林晏瞪了她一眼,伸手推开怀里的人。   湄娘强忍住笑意,下意识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袖子,好像到这般地步还是不愿意放手似的。   林晏平时并不觉得如何。   但在南乐的目光下与别的女人拉拉扯扯,多少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好似他真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湄娘见林晏的脸色沉得厉害,她不敢再拽,只得松了手,直起身,自己一个人躲到了另一边整理裙子。   林晏抬头看向南乐,他强压着火气,捏了捏鼻梁,瓮声瓮气,“你看错了。我没有打她。”   若是别的女人,他绝不会说这种蠢话分辩什么。   因为既没必要,也没什么可分辩的,倒不如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人去闹。   不过南乐不一样。   以他对她的了解,在男女之事上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不会怀疑。   而且她连闹好像都不会。   南乐好奇的又去望一望湄娘,“那你们是在干什么?”   林晏拉平被拽歪的衣领,耐着性子,缓声敷衍她,“我们在玩一个游戏。”   湄娘惊异的看了一眼林晏,方才南乐的话已叫她很是吃惊,这会儿林晏的话更让她吃惊了。   这种理由说给孩子听怕是孩子都不会信吧?除非这林夫子的妻子是个傻子。   她又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女,不由得一怔。   方才人躺在床上,她没顾得上看。   此时少女坐在床上,浓密柔顺的乌发垂到腰际,一双明眸水润乌亮,肤色雪白,容色娇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衣。   便是用最苛刻的人牙子的目光去看,眼前的女孩也没什么可挑剔之处,容色尚佳,身材该增的地方增,该减的地方减,小姑娘家家一瞧就是没生过没养过,腰身尤其细。   更难得眉宇间瞧着哪里有什么痴相,倒是十足的灵慧。   这等尖子货落进人牙子手里,稍微调教一二,指定能卖出个大价钱。   从前府中都传闻林夫子有位在江上撑船捕鱼的娘子,私下里丫鬟们嚼嘴子,说的都是,‘可惜了林夫子一表人才,却娶了个渔妇。’   ‘那些个江上的渔女一个个晒得跟炭块似的。不知道有多丑,看着都让人倒胃口。怎么可能配得上林夫子。’   ‘林夫子肯定是被那老女人逼着成了婚。’   三五日的传言就越传越走样,简直将林夫子的妻子描绘成了一个绝世的丑女,言之凿凿的好像大家都亲眼见过一般。   今天湄娘来的时候,也的确存了几分好奇,更存了几分示威的心。   可见着眼前这样一个美人,却是让湄娘始料未及。   太奇怪了,床上放着这样一位娇美年轻的妻子,他竟还愿意与她厮混?   南乐拿那双乌亮的眸子瞧了瞧林晏,又瞧了瞧湄娘,更好奇了,“什么游戏?怎么我在别处没有见过?”   竟真信了?难道这已为人妻的人还没有经过这等事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   湄娘不由得侧目去看林晏。   若不是她自己方才体验过林晏的能力没问题,简直要怀疑他有什么隐疾才放着这么一位漂亮妻子独守空房了。   不是能力不足,那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林晏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仍旧心烦的厉害。   他冷冷瞥了一眼湄娘,不耐烦的斥道:“不赶紧走,你看我做什么?”   湄娘落荒而逃。   人走了,南乐还在问林晏,“这游戏好玩吗?怎么玩?我怎么瞧着她好像很痛的样子?真的好玩吗?”   林晏从前并不会哄孩子,但跟南乐待过一段日子,已经有了许多哄孩子的经验。   他想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说道:“不算太好玩。输了的人要受惩罚,被打上几下小腿。”   若是告诉她好玩,多半她是一定要缠着他也玩上一玩的。   若说输了要挨打,她便不会再有这个念想。   南乐恍然大悟,目光在林晏长袍下光着的腿上扫了一扫,“怪不得她裙子掀起来露着腿,你也露着腿。原来输了要打小腿,那岂不是疼死了。”   林晏眼底划过一抹嘲讽,嘴角微勾,应和道:“是这样的。”   南乐收回目光,喃喃自语道:“打在小腿上肯定很疼。怪不得她都疼哭了。我可不玩。”   林晏理了理自己的袍子,弯腰提裤子,刚系上裤带,又听南乐一句,“你以后也别玩这种游戏了,人家小姑娘都让你打哭了。这样不好。”   他胡乱应了一句,“好。”   这句好落下去,他心里冒出另一个想法,其实这会儿就算跟她说清楚又能怎么样?   说清楚,南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到底不是在船上那会儿的功夫了。   他现在身体健康,又有一份算不得多好,但能够糊口的营生。   用不着担心惹恼了南乐,她会不管不顾把他一脚踢下河。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方才哄了那么几句鬼话。   南乐坐了这么一会儿,又有些困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林晏,“你困了就睡吧。”   人不能带回来,他出去找乐子还不成吗?   南乐点了点头,乖乖的躺下,但躺下却并不合眼,倒是睁着一双困意朦胧的眼睛望着他。   林晏侧过身,背对着她的视线去拿搭在桌子上的袍子,“有话就说。”   南乐看着林晏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问他,“林晏,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刚才说错话了吗?”   小姑娘的声音很低,慢吞吞的,带着些怯怯。   林晏别过脸,语气生硬,“别胡思乱想,睡觉吧。”   “我睡醒了,你还会在对吗?”   林晏拿着袍子的手指,骨节收紧。   他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南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跟生怕父母离家的孩子似的,目不转睛,眼巴巴,可怜相。   林晏又不免想起刚被南乐捡上船的日子。   他喝得烂醉被人推下水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还能从江里捡回一条命。   偏生那么巧,许是上苍怜惜他命不该绝让他遇到了南乐。   可那江水还是给了他些厉害,让他大病了一场。   那时他只能依靠她,死死的抓住这根救命的浮木,为了活下去,拼命的讨好她。   很快,他发现这女孩很笨,很蠢,最重要的是她刚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他轻而易举的拿捏住了她的弱点,百般哄骗。   这孤女轻信了他,以为丈夫是个跟祖父一样的角色。   他虽未见过她那死去的祖父,却也该谢他,谢他将这女孩照顾的这样周全,养的这样天真,对男人全无戒心,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上他这一当。   林晏沉默了半响,忽的一笑,披上衣服,“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个人睡还怕。”   他回过头,见到身后的人大抵实在是太困了,早已睡了过去。   半点防备都没有,她根本不知道做夫妻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在一个男人的床上睡着有多危险。   尤其,他一向是个混蛋。   “真是没心没肺。”   林晏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推门离开。 第十三章   南乐就这么在刘府住了下来。   谁也没有让她住下来,但同时谁也没有赶她走。   北方江河的脾性没有南方江河那么温柔,一年总要有段日子会冻成厚厚的冰层。   到了江河上冰的日子。渔人们要是不想撑着船远行千里去寻不会冻上的河水,就只能老老实实的上岸过日子。   南乐对于怎样料理冬日是有些经验的。   这几日她一点没闲着,回到船上又下了两网,结结实实的攒了些冬日的存货,将船驶进了船帮的码头,取出自己的存货,蚂蚁搬家一样往林晏这小小的院子里搬,准备进城好好过这个冬了。   林晏没提过为什么要去红房子喝酒,南乐到底也没问出口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这世上许多事情,她都一知半解。女人到了年纪就要成婚,爷爷这样说,旁人这样做,谁也没有给她说出过个道理。   为什么女人一定得成婚?   成婚之后呢?丈夫喜欢不喜欢到底有没有那么要紧?丈夫去了红房子喝酒要怎么办?   她隐约觉得去红房子与女人喝酒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为什么不好?   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世上许多事,她都一知半解。没了爷爷之后,她也不知道要去找谁问一问。   况且,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拿出来问人,多半是要招笑的。   她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回想起那个心惊肉跳的夜晚。   一遍遍回想那双握着她脖子的手,近在耳边的另一道呼吸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的煎熬。   以及第二天被救出来时,她看到那具尸体的惊骇与后怕。   尸体属于那个绑她来的蛮子,这个高大蛮横的男人被活活掐死。   她一无所知,甚至很有可能跟杀人者,跟这具尸体共处了一夜。   南乐搞不清楚掐死他的人明明扼住了她的脖子,为什么最终放过了她?   不想这些搞不懂的事情,南乐很快又为了其他事情高兴起来。   王管事的确是很照顾她,又给她送来了些厚衣服和钱粮布。   南乐不好意思拿人家的钱,原封不动的将钱退了回去,但粮食和布料却已经是眼下金平城高价都很难买到的好货。   她舍不得退,再三谢过王管事与崔姨娘,将布与粮食留下来,盘算着手里的鱼与人换了些新鲜的冬菜,预备着新鲜的鱼与菜成了干,坛子里的菜杀了生,就一并分出些送去给王管事与崔姨娘。   她盘算的很好,将这小院的一切包括林晏这个人都照顾的井井有条。   林晏对着洗好的衣服,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做好的饭菜,也难得多夸了她两句。   南乐见他心情好,便央着他下午与自己一道去一趟水庵。   “去水庵?”   林晏看了一眼她膝盖上叠好的棉布,猜想她大概又是要去水庵给他做衣服,一口答应下来。   ·   天阴沉着,鹅毛一样的雪花往下落,一沾着地面就立刻化成了水,将整条长街弄得污水四流。   行人们撑着伞,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步履匆匆。   没有人注意到临街茶铺的二楼房顶上坐着一个瘦骨伶仃的人。   他面无表情的坐在雨雪中,漆黑的双眸漠然地扫视着脚下的行人,雪花融化成细碎的水珠挂在长睫上,在他每一次眨眼时坠下来。   忽然两道身影从街口撞进了他的眼里。   更准确的说是一道亮眼的秋香色身影。   这一抹亮色出现,整个灰暗的街道都好像变得明亮了些许。   他的眼睛不自觉的跟着她移动,一眨不眨。   那一夜之后到现在,他统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身体上已经极度疲倦,精神却固执的保持着一种亢奋与愤怒,不眠不休的驱使着他在这座城市中游走,杀人。   沈庭玉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亢奋,因为他那一夜从道观到浮屠塔杀了统共四十六个人。   这四十六个人里有一个他想了十年的人。   他心里有一张名单,这张名单他不急不缓的记着,记到现在终于在第一行上打了勾。   但他不满足,他还是愤怒,这愤怒来的没理由。   他本该感到快意,本不该如此愤怒。   情绪无法排解的时候,沈庭玉就很想杀人。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可不管杀多少人,这一次他都没有感到稍微痛快一些。   他觉得麻木,觉得烦躁,厌憎,戾气丛生,没有一刻感到快乐。   直到那道身影远远的撑着一柄油纸伞,穿过风雪一点点走近。   沈庭玉注视着少女明亮的眼,好像松了一口气,心底酥酥麻麻的,有那么一点高兴,也有点忍不住想要笑。   南乐穿了一件夹棉的新裙子,整个人圆了一圈。   她一只手艰难的在风雪中撑着伞,紧紧靠着身边人,仰头对他说着什么,那双乌亮的眼睛盛着灿烂的笑意。   男人比南乐高出许多,立在伞下风雪不沾身。   他稍稍低头,将他的脸伸进了沈庭玉的眼睛里。   在他白皙的面颊旁,少女紧紧握着伞的手,指节冻得通红。   这个人沈庭玉已经见过一次。   这一次跟上一次相比,对方看起来更令人生厌。   沈庭玉多看他一眼,心里就多冒出一些愤怒,一些杀意。   他们并肩走在风雪里。   沈庭玉站起身。   他走在房脊上,跟着街上的人,一步一步,越来越快,灵巧的像是一只猫。   直到他们的身影转入街角。   沈庭玉从屋顶一跃而下,在大雪中抱着剑追了上去。   南乐挽着林晏,一路上不停与他讲话。温软清甜的嗓音,只言片语落进风里,被他的耳朵贪婪的捕捉住。   此刻的南乐比他印象中话多了许多。   沈庭玉低下头,放缓脚步,却又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看少女纤细的身影。   忽然一辆马车横冲直撞的驶了过来,车轮滚滚,污水四溅。   林晏一把搂住少女秋香色的细腰,将人拽了过来,皱眉看向驶过的马车。   南乐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扑在男人胸口,手中的伞歪了过去,从男人的肩头落下,在街上滚了很远。   沈庭玉脚步微顿,手掌捏紧了手中的剑鞘,一时忽然感觉这雪夹着雨将人浇透了,冷得刺骨。   那边两个人分开。   男人弯腰捡起伞,重新撑在她的头顶,低头在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又露了笑容。   少女的笑容在纷飞的雪花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站在原地,漆黑的眼底暗色越来越重,按在剑鞘上的手已爆出青筋。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两个人撑着伞渐渐走远,进了街头的一间房子。   沈庭玉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冻得发疼的膝盖不听使唤的又追了上去。   他没有进门,只远远的站在门外,向里面去看。   有踩在木梯上的脚步声,他们上了二楼。   房子的门半掩着,没有完全关闭。   他盯着门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一楼果然没有人,他放轻脚步,无声无息的走到了楼梯口。   “林夫子,你可算有空来了。南娘子这棉袍一早就托我给你做好,这怎么总也不见有人来拿?你们怕不是忘了吧?”   南乐面上的笑容一僵,她以为他应当将这件衣服早取回去了。   她下意识去看林晏,想问他难道没有从门房那里收到她留下的口信。   林晏自然根本不会记得什么取衣服的小事,笑眯眯的随口应道:“多谢您。这段日子太忙了,没顾上。”   南乐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沉默了下去。   太忙了?   可他有时间喝酒,有时间出府,怎么就取一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那个她该问但总不敢开口问的问题又浮了上来,林晏平日里不在院子里的时间,到底在外面忙什么?   这几日她搬来与他一起住,他待她跟在船上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不苡糀同,一样的俊俏,面上什么时候都带着些懒洋洋的散漫神采,万事不挂心。   她给他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挑剔,照旧一口一个娘子。   她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说话,他都听着,偶尔接一句,逗得人能笑出来。这便已经很好,一切跟在船上时一样。   只多了一项,他眼下是刘府的夫子,天刚亮便要起身出去,有时天黑了也未必回来,有时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   她不问,他也不跟她说为什么喝酒。   他从不跟她说他的事情,不跟她说在刘府的少爷,他的学生是什么样,他每日做了什么事情,见了什么人,更没跟他提过他的过去,他的家人。   她移开目光,强压下心里涌上来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乌亮的眸子黯了些。   沈庭玉湿漉漉的站在楼梯下,竖起耳朵听着二楼隐约传来的话语声,心里隐隐有一种期待。   他想听清南乐完整说一句话,他想听她的声音。   宋娘子说,“瞧瞧这读书人说话就是客气。来,南娘子,你帮着林夫子把衣服脱了吧,再给他换上试试合不合身。”   那边迟迟没有传来记忆中女子清甜而慢吞吞的嗓音。   沈庭玉站在空无一人的楼下,脑子里却已经能够勾勒出她浅笑着为男人解开衣裳,又重新替他披上新的衣服,双臂环着男人腰身替他系上腰带的画面。   这一刻,他心情尤其坏。   再心情更坏,坏到控制不住冲上二楼杀人之前,他狠狠踢了一脚楼体的台阶,飞快的跑了出去。 第十四章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凭什么愤怒?   他连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沈庭玉又想起那一夜,少女跪坐在他的面前,明亮的双眸被红布所覆,泪水在艳红锦布上浸出湿痕,莹雪一般的娇躯袒露在月光下。   一向无害平凡到让人不会有任何□□幻想的女子,却在这种情景下多出些许暧昧的艳色,引着人想要施为一番。   沈庭玉一番跋涉而来,已杀得红了眼。   偏偏南乐浑然不觉面前的危险,她薄肩抵着石墙,乖顺的仰着白皙的颈子,姿态像是引颈就戮,又像是小狗跪在主人的脚下等着被安抚。   他蹲在她面前,伸手不过轻轻碰了她一下。   少女便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在他掌下无法自控的颤抖,轻声呜咽,泪水落珠似的滚了满颊。   沈庭玉尝了她的泪,是苦的。   正当他迟疑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时,这哭的极可怜的姑娘冷不丁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沈庭玉便知道自己不能取下她眼睛上的布,也不该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或许最不该的是多事去那一趟浮屠塔。   他若是出现在她面前,要以何种面目对她解释塔中的尸体?又如何解释在她面前柔弱得处处需要她照顾的好妹妹竟有这样杀人的本领?   所以他只是守南乐一夜,看着她被人救走。   最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忽然,沈庭玉有了一瞬明悟,这份让他几欲发狂的怒火与无法平息的暴虐憎恨因何而来。   那是一种不满,更是一种不甘。他不甘心仅仅如此,不甘心只能看着一切向着一个好,但他并不希望发生的方向继续。   他不甘心那些曾给予过他的无条件的温柔细致的照顾,视他为世界中心一般的重视全部给予另一个人,她视野的中心并另一个男人所占据。   可这份不衤糀甘心,来的不合时宜,莫名其妙。   他加快了脚步,冲出街道,慢慢停了下来,转过身,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的喘息,喉咙灼烧般发痛。   楼上,林宴伸展手臂,等着南乐为自己披上衣服。   南乐却迟迟没有从接宋娘子递到面前的棉袍。   忽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宋娘子惊了一跳,变了脸色,慌乱中匆匆提着裙子下楼。   楼上只剩下南乐与林晏两人。   林宴放下手臂,懒散的向后一靠,腰抵着桌子站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姿势。   他嫌弃的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沾了泥点子的裤腿和下摆,“这种天气果然不适合出门,回去这衣服你得赶紧洗了。”   话出口,没人应声,他偏头看向南乐,轻笑一声,“娘子,你不会想让我穿着这件脏衣服,穿上两天吧?”   南乐垂下眼,轻声应了,“我回去就洗。”   宋娘子咚咚咚的踩着梯子上了楼,林晏瞬间站直。   “哎哟,不知道什么人进来踩了一地的脚印子又跑了。看看我,刚刚还把衣服给抱下去了,来,快试试。”   南乐没去接宋娘子递过来的衣服,“让他自己穿吧。”   林晏挑了一下眉梢,懒洋洋的接过宋娘子手里的袍子。   南乐扭头拿了布料给宋娘子,林宴余光瞥见,唇角微勾。   宋娘子笑道:“怎么这是又要给林夫子做衣服?这回是做什么?”   南乐摇头,“不给他做,这一次给我自己做两身衣服。”   林宴系腰带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南乐,似笑非笑的眼在她的侧脸上多停了一瞬。   他倒不是贪那一两件粗布棉袍。   这布在这些人眼中或许已觉得很好,那是因为她们没见过好东西。但林晏生在旧都,打小什么绫罗绸缎没见过?   所谓公卿,夏服朱绂青绶,粉绣争晖。冬袭百裘,黑貂白狐,毛彩耀质。   白狐裘,黑貂袍,这样的东西恐怕这些妇人一辈子都难见一次吧。   林晏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端详着模糊的铜镜扶正发冠。   送给林府下人都要嫌寒酸的衣服有什么可贪的。   只是以往但凡南乐自己有的都会给他备一份,有时候哪怕她自己冻着饿着也要把吃的用的让给他。   而现在,他屈尊降贵陪她走了这么一趟,心里已经准备好她给他再添两件衣服,哪怕这衣服他并不是多瞧得上。   她却只顾着给自己添衣服。   这不是奇了吗?   宋娘子道:“难得你舍得给自己做衣裙。放心全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弄得漂漂亮亮。”   ·   “南娘子,大冷天的你这怎么又在洗衣服?”   下了一场雪,虽然雪很快都化了,但各处却总积着一层薄冰,日光一照,四处都亮堂堂。   南乐坐在阳光下,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辫子垂到腰间,垂着头一下一下的搓着衣服。   听到声响,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冲墙头的人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搓着手里的衣服。   风一吹,院子里枣树上挂着的衣服就哗啦哗啦的响。   趴在墙头的婆子嚼着瓜子,也不管南乐回不回话,自顾自的说,“哎呦我说南娘子,你可别太惯着男人。这男人啊不能惯,什么臭毛病,天天要穿干净衣服。这水是不要钱,大老远的提回来也够累人的。这皂角可不便宜,咱们少爷也没见这么讲究。”   南乐不声不响的继续搓着手里的脏衣服。婆子说了两句觉得没趣,这才走了。   从前有关于林夫子的娘子有诸多传言,等人真搬进来,头两日吸引了不少丫鬟婆子争着跑来想一睹这传闻中‘又丑又老的母夜叉’。   可真见到了人,便也就知道传言只是无稽之谈。   过了最新鲜的那两日,虽时不时还是有会丫鬟婆子扒着墙头往里瞧,却是没有一开始南乐做个什么都会被围观的兴趣了。   南乐将衣服洗完,又透了两遍水,天色便已经有些暗了下去,她捧起木盆把水泼进了树坑。   她在落日的余咿嘩晖下起身劈了柴,拿着干柴回屋,不多时,屋子上空便多了一缕炊烟。   按照正常来讲,这个时间应该可以等到林晏回家吃饭。   但南乐不知道的是林晏下午便出府去了临江的酒楼,此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   姚睢,“林兄乃名门之后,又身有大才,怎可屈居于此。”   赵严跟着叹息,“龙困浅滩,就是我等瞧着也为林兄你难受啊!”   林晏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高举起酒杯,满面醉红,高声吟道:“美酒兮,云月兮,神清兮气逸,如何不自在!来,再喝一杯!”   姚睢按住他举杯的手,面带忧愁道:“不敢说笑,实在是仰慕公子大才,如此英雄人物只做区区一童子的师长,实在可惜。”   林晏半阖着眼睛,眼底含着一抹浮光掠影般的醉意,打了个酒嗝,口气轻狂,“我为南人,一失家国,二失乡土。以我为英雄,当今天下岂无人?”   姚睢,“连沈吞云这等人都能称之为英雄,林兄怎么就当不得这一声英雄?”   赵严,“是啊。虽然北靖势大,但那沈吞云不过武夫之辈,实为反贼,罪该万死!”   姚睢抓住林晏的手臂,推心置腹,“倒是襄州郡守贺羡,乃公卿之后,社稷之臣,名重当世,履行纯正。如今襄州雄兵十万只待匡君救主。”   林晏眼底露出一抹了然,神色却没有多少惊讶,“原来二位仁兄乃襄州人氏。”   姚睢拱手道:“正是!我乃襄州散骑常侍。“   赵严,“我无官无爵,但我兄长赵机是郡守帐下参军。若林兄愿意与我们同往襄州。我二人愿为林兄引荐。以林兄的高才必能高官厚禄,娇妻美眷。林兄意下如何?”   林晏支着下巴,似真似假的叹了一口气,“承蒙二位抬举,但我实非君子,风操不立,不通庶务。自知不堪,不敢误君。”   赵严仍想再劝,却被姚睢拉住,他摇头道:“公子不慕富贵,我等不能及。”   林晏提起酒壶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酒,他重新坐回原位,歪倚着小几,一派贵公子的放浪形骸。   “不谈俗物,欲与二公一醉。如何?”   “光我们三人喝酒有何意趣?”赵严起身,推了门,扬声道:“来上几个姑娘。”   很快一行佳人便带着各色乐器鱼贯而入,乐声与女子的娇笑声回荡在房间之中。   一墙之隔,孔洞的光映在少年殊丽的面容上。   他面无表情的透过孔洞看着屋内纵情声色的众人,视线一个个扫过去,在姚睢的身上多停了一会。   襄州姚氏,贺羡麾下悍将姚卓的族兄,散骑常侍姚睢也来了金平城。   现在这地方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另一边,衣服散落一地,男男女女已经滚成一团,污秽之声让人几欲作呕。   沈庭玉拧着眉头退开几步,走到窗边推开轩窗,银色的月光洒进屋内,屋外夜色已深。   他扫了一眼窗外华灯璀璨,女人们倚窗待客的长街,又合上窗户,换了另一个方向,推开窗向外看。   在这一面,面对的是无人狭窄的后巷,只有几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瘦狗蜷缩在垃圾堆里。   他一手撑着窗棂,翻窗而出,漫无目的地走在寒冷的黑夜里。   不知不觉,他再一次走到了回杏街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外。 第十五章   没有过多思考,沈庭玉放任自己翻过院墙,一路熟门熟路的避过守卫,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黑暗中,小院的门半掩着,并未关闭,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推开。   他站在门外,仰头看着不远处,唯一亮着的窗户,昏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一个纤瘦的影子。   天已经黑了,南乐坐在桌边看着不再冒热气的菜,思绪越来越烦躁,一时有千百个猜测在她脑子里乱蹿,几乎全是不好的猜测。   她压下乱糟糟的想法,抬眸看向木门,盯着门缝中透出的漆黑夜色放空了一会儿。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着,她时不时换个姿势,从左手支着下巴,到右手支着下巴,直到两只手轮换完了,该摆的姿势都摆完了,门外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南乐按着坐得酸痛的腰肢,又看了一眼已经凝固出一层白腻油脂的鱼汤,头一次发觉原来等人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在等林晏,以前进不来,在刘府门口等着林晏,等得腿酸脚麻。   现在跟他住在一起,照旧还在等他。   这日子比在船上还要难熬,四四方方的院子静的让人心里发慌。   南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慢慢趴了下去。   反正林晏总会回来的,只要林晏回来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扭头盯着烛芯上那一点点微光。   不知过去多久,眼皮愈来愈重,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沈庭玉在门口站了很久,他看着那道剪影一动不动,鬼使神差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先是院门,再是房门,全都一样是半掩着。   他一扇扇推开,一步步走进这座小院,中间不可避免发出细微的声音,不知道最终推开那扇门,门后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其实他本可以翻墙进院子,再在窗纸上戳一个洞,吹点迷烟,把里面的人放倒,将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样的法子一定更稳妥,更没有危险。   但那种行为显然更像是窃贼的做派。   虽然沈庭玉这些天偷偷摸摸的一次次来,所做的跟小偷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总归多少还是有些不同。   他并没有真正偷到什么东西。   不过很快就不一定了……   沈庭玉面带微笑推开了那最后一扇挡在他与南乐之间的门。   一股热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跟外界的严寒截然不同,屋内暖融融的,踏进来一脚便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温暖明亮的世界里,少女趴在桌上已睡得熟了,一根蜡烛在桌上静静的燃着,为她的发丝镀上一层暖光。   他合上门,在少女对面坐下,脱下厚重的外袍,拿起已经摆好的筷子,端着乘好的饭,一样一样将桌上的菜都尝了一遍。   这门当然不是为他而开,这菜也不是给他做的。   但那又如何呢?   本该坐在这里的人……叫做什么?林晏?   那个姓林的正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忙着,恐怕这一夜都不会回来了。   沈庭玉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代替他,替他受了这些他弃如敝履而旁人求之不得的好。   饭菜已经凉了,并不是很好吃。   但沈庭玉还是狼吞虎咽吃的干干净净,他一面吃,一面去看对面沉睡的姑娘,像是只耗子爬上桌偷吃到眼巴巴馋了很久的甜食,抓到机会就拼命吃,吃到撑了也不想停。   将桌上每一个盘子都清空得只剩下菜汤,他才心满意足的停了下来。   长期饥饿的情况下,一顿突如其来的饱餐,带来了莫大的餍足感。   沈庭玉撑着下巴,用一双笑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放任自己去幻想,幻想出另一副画面。   他是教书的夫子,回到这小小的容身之处,一推门便是温暖的房间,坐在桌边等待他的妻子做好了一桌合口的饭菜,笑盈盈的招呼着他快趁热吃。   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年少夫妻,幸福的蜜里调油。   真是令人嫉妒,嫉妒得想要毁掉的幸福。   沈庭玉吹掉蜡烛。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中起身走到了少女的身边,弯下腰将趴在桌子上的人抱上了床。   南乐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声音软软的,还带着些困意,“林晏你回来了?”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少年听见林晏二字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从背后将她拥得更紧,轻轻应了一声,“嗯。”   南乐困得睁不开眼,含糊不清的声音更像是撒娇,“我等了你好久,下一次早点回来好不好?”   沈庭玉明知道她等的不是自己,但听到这话心跳如擂鼓,血刹那间像是被身下的炕烧热了,岩浆一般在体内横冲直撞。   他忍不住张开嘴,用尖牙抵住女孩近在咫尺的耳廓,兴奋得有无数暴虐的冲动,想要狠狠的咬下去,最后却只是强忍着,用牙尖含着极小心的研磨了几下。   半响,他才放开她的耳廓,笑着应了一声,“好。”   怀里的姑娘已经睡熟了。   .   一早南乐起身没有见到人,只身侧的床榻尚有余温,她有些奇怪,林晏早上总会让她帮着洗脸穿衣服吃了饭再走。   今日怎么走的这么早?   按下心头的不解,南乐将桌子上的盘子一一洗了,匆匆拿起昨日晾好包好的干鱼准备赶早出城去送给苏娘子。   自从那一日南安乐买米差点掳走,紧接着搬来刘府住,两个人已经有数日没有见面。   眼下天气越发冷了,苏娘子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的一定不容易。   南乐到了苏娘子门前,正巧遇上阿豚。   阿豚见到南乐十分惊喜,“南姐姐!你回来了!”   苏娘子听到声响也赶忙出来,虽然从船帮的人手里听说南乐被救回来了,但亲眼见到南乐,才真正心下一松。   她忍不住拉住南乐上下打量,红了眼眶,愤愤不平,“妹子,那天你被那些蛮子抢走可是吓死我了。这些挨千刀的不要脸的土匪。幸好船帮出了大力,你没有出什么事情。”   阿豚在一旁也生气道:“不止是土匪,那个林夫子也是讨厌。我都要急死了,跑去刘府想让他想想办法,结果他跟人吃饭喝酒就是不出来。”   南乐好似突然挨了一击闷棍,那双乌亮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好像被敲碎的琉璃盏,默默的黯淡下去。   苏娘子想到当日的情形,心中万般不平,“没见过这样的人,自家娘子丢了也一点不急。你是没见到我们这些外人,那些个叔伯都急成什么样子了。结果他倒好,竟然喝了一个烂醉!最后还是吴家的两个小子看不过去,将人半拖半抱的一路拽上才给硬拽出了刘府。”   南乐不声不响的呆呆站着,紧咬着下唇。   阿豚还想再说,苏娘子却是瞧出了什么,她止住话头,瞪了一眼阿豚,“阿妹,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   南乐如梦初醒,同往日那般露出笑容,只是笑容到底有些勉强。   她将手里的一大包干鱼递给了苏娘子,“我备了些,想着也给阿豚和姐姐尝一尝。”   苏娘子笑着接过了干鱼,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南乐愈发心不在焉,聊不下去,只聊了几句便跟苏娘子道别,又赶着一路回了刘府。   丫鬟来喊人的时候,林晏才带着浑身的酒气回来。   林晏见来的是王姨娘院中的人,他散漫的往门口一靠,将整个门堵得严严实实,“您这是打哪来,往哪走?”   丫鬟被突然逼近的俊脸弄了个大红脸,慌乱了后退大半步,面上却忍不住挂着笑,“林夫子,你看你。就是爱使坏。故意吓唬人。我这一回来可不是找你的。”   林晏,“不是来找我的?那便请回吧。”   丫鬟垫着脚尖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院子,笑道:“王姨娘听说您夫人来了,让她去见。”   南乐听到声响,从屋内走出来。   她看到林晏一怔,本压在胸口一上午想要问的话立时被新的疑问取代了。   这人身上穿的还是昨天走时的衣服,散乱着发髻,还未走近就能闻到冲鼻子的酒气。   难道他又一夜未归?   她变了脸色,若是林晏一夜未归,昨天吃了她的菜与她一同睡的人是谁?   林晏照旧挡在门口,旁若无人的与丫鬟调笑,“我这婆娘乡下人不会说话,怕冒犯了主家。还是我去吧。”   南乐本就压抑着情绪,听到林晏这样直白的说她是乡下婆娘不会说话,更是忍不住眼眶发酸。   丫鬟看了一眼站在林晏身后的南乐,笑得更灿烂了,继续开口道:“哪有夫子你这样的人,娶了这样一个好老婆,却要骂人家不会说话。姨娘点名要你老婆去,你去做什么?莫不是你想见我们姨娘吧。”   林晏笑盈盈的开口,嗓音略有些哑,含着几分轻佻,“我这点小心思全让妹妹给看穿了。”   南乐盯着林晏的背影捏紧了拳头,强忍着情绪低下头,却还是没忍住,一滴泪水脱框而出砸在了地上。   丫鬟娇嗔的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妹妹。你要真是心疼我就快些让你老婆出来吧。大冷天的可别让我再等了。”   林晏才终于转过身来看了南乐一眼,“那我送她一道去。”   他瞥了一眼低头站在原地的人,伸手去搭她的肩膀,“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换衣服?别让人家笑话。”   南乐垂着头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转身冲进房间,将门砸的砰砰作响。   林晏眉毛跳了一下,面上的笑僵住了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见南乐生过气,这人分明是个面团一样的脾气。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夜不归宿。   丫鬟笑道:“哎呦,看来我来的不巧。这林夫人脾气可真大。”   林晏竟有些心慌,顾不得许多,快步进了门。   南乐打开了角落的木箱,却不是往外拿衣服,而是蹲在箱边一件一件往里放衣服。   林晏拉住南乐的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向下,包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手牢牢锁在掌中,“我昨天没有回来,所以你就生这么大的气?”   南乐被他拉着不得不转过身来,她将手向外挣,却一时挣不出来。   尽管林晏是个读书人,但他到底是个男人,身量高大,那双素日用来执笔的手干不了重活,钳制住她却是戳戳有余。   南乐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该生气吗?”   小姑娘这含泪的样子倒是比平时多几分娇俏,林晏瞧着还有些新奇,他握着她的手腕不松手,道歉道的熟练又利索,“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但你得听我解释。”   南乐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她怒视林晏,一双乌亮的眼被泪水洗的晶莹剔透,满是受伤与难过。   “解释什么?你有什么好解释的?做夫子需要三天两头喝酒吗?难道你总是一整晚的教少爷读书?”   林晏从没有见过南乐掉眼泪,她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没心没肺。   对着女人的眼泪,他不自觉将声音放得更低,“是,你说的没错。都是我说错了。做夫子不需要喝酒,我以后不喝了好不好?乖,娘子,别哭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手替她擦拭面颊上的泪水。   但一向很好哄,说什么都会信的人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好哄。   南乐打掉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倒,带着哭腔的大声质问道:“我有哪里做错了?林晏。我是乡下人,我是不会说话。但我不是你养的狗专门为你看家守门。你想回来就回来,想一晚上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以前明明说过会陪我,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会等你,我会担心你!你不能——”   她哭的破了音,呜咽道:“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作者有话说:   推推隔壁的预收《吞声忍泪》,小可爱们给个收藏叭求求了QAQ   文案三   奸相箫柏英二十三岁生辰那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生辰礼,失踪已久的大长公主。   山桃是皇帝独女,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一年,公主对金银珠宝失去了兴趣,她只要一个人,尚书郎箫潺。   成婚三载,山桃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直到箫潺自尽。   山桃好似一场大梦初醒。   她不明白自己金枝玉叶下嫁给箫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直到她率领八百刀斧手,寻到箫潺在外置办的宅院。   外宅中的大人都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个生的跟箫潺一模一样的少年。   本已起了杀心的山桃久久看着箫柏英,到底是对着跟亡夫相似的眉眼心软了。   为了这一次心软,山桃后来无数次恨的摧心折肝。   ·   箫柏英,生来不知父母,不受管束,不通人情。   长到十四岁,他作为罪奴进入公主府。   因为山桃的格外宠爱,他才得以受到众人尊重。   山桃的管束很是严格,箫柏英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扮做清净寡欲,扮做忠直少言,竟也一时名重当世,由此征辟入仕。   尚书郎箫柏英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为自己能继续扮那个人,扮到天荒地老。   直到公主府多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子。   据说,其中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眉,另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眼。   箫柏英扮不下去了。   他屡进谗言,动违众心,不顾骂声,权倾一时。   手握重权的年轻宰相锋芒毕露与长公主斗得旗鼓相当,杀得朝堂上人人自危,终于,一朝箫柏英得胜。   被圈禁在家的山桃一身枷锁,见了他仍旧是冷笑,“好一个狼子野心的狗东西。如今你大仇得报,来,有什么毒酒都给本宫供上来!”   人前清心寡欲的箫相,垂着眼,慢慢勾起她颊边一缕发,“小奴来只问公主一句,若殿下只想要一个肖似的替代品,为什么不能是奴呢?”   【强取豪夺,年下,替身文学】 第十六章   林晏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抱住南乐的肩膀。   无论南乐怎么推搡他,他任由她发泄怒火,整个人死活就是不松手。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抚摸她的头发,后背。   受伤的孩子总是要哭的,总是要尖叫,推搡踢打挣扎。   他不会哄孩子,但知道哄南乐这样的女人并不会比哄一个小孩难多少。   女人含着眼泪的样子是很有风致的,眼泪大颗大颗慢慢掉下来的样子会让男人怜惜,但无所顾忌,这样发了疯的哭就绝对称不上好看了。   林晏没见过,他从没见过有一个女人发出这样可怕的哭声,哭的跟野兽嚎叫似的,又哭又骂,让人恨不得把她捂死。   林晏只能强忍着烦躁,硬着头皮竭尽所能的安抚着她。   那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像是豆子一样往外蹦,一句比一句更动听。   果然,南乐很快情绪平复了下来,哭声渐小,终于稍微恢复一点平日温驯的样子。   她用一双含着泪花的眼睛看着他,抽噎着问道:“你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去了哪里和什么人?”   林晏把平日那些漫不经心的神色收了收,摆出十分的诚恳,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开始说起瞎话。   “昨天老爷邀我一同去酒楼与他的几个客人宴饮,我本也想早些回来,但实在是推辞不得。去了又人微言轻,只能被他们一直灌酒,最后醉的太厉害。早上我一醒就立刻回来了。”   这一番话,他说的情真意切,说到最后又似不太舒服一般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南乐心软了一瞬,她别开眼睛问道:“林晏,我就要你一句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林晏按住她的双肩,他盯着她的眼睛,“怎么会不喜欢呢。娘子,我心中从来可只有一个女人。”   南乐破涕为笑,被他看的面上有些发烫。   林晏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心下松了一口气,勾了勾唇角,“这笑起来多好看啊,快换一身衣服也去让主家见见,让她们知道我娶了个多漂亮的妻子。”   南乐被他说的更不好意思了,她强忍着羞涩,牵住他的袖子,“你答应我,以后早些回来。别让我总是一个人。”   林晏这会儿自然什么都会应,“好。”   换好衣服,林晏一路将人送到了王姨娘的园子外。   他停住脚步,看着南乐,想了半天,只叮嘱了一句,“少说话。”   南乐仰着头看着他,一双乌亮的眼睛映着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清澈,柔软的面颊在秋日的冷风里冻出两团红。   她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只蠢呼呼的啄着木桩子的肥雀儿。   就她这副样子,真进了大宅后院,一准被那帮女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林晏对她的智识并不抱什么希望,只希望她少说少错。   湄娘款款走来,目光缠在林晏的脸上。   她一只手倚着门框,话是南乐说的,但眼神却落都没有往南乐身上落一下。   “行了。姨娘等着呢。快进来吧。”   南乐不是没长眼睛,她察觉到女人对自己隐隐的敌意。   这样的敌意,她不是第一次面对。   林晏好像的确……很招女人喜欢。   她压下心头涌上来的陌生又奇怪的感觉,抬步进了院子。   目送着南乐进了门,林晏才收回视线。   湄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林夫子就这么不放心?”   林晏说的似真似假,“是挺让人担心。”   掀开一层厚重紫花粗布帐子,南乐低头跨过门槛,热气与香味扑面而来。   丫鬟笑着提醒:“林夫人,你可当心,我们这门槛高。”   南乐发觉脚下踩着的地方极软,低头一看原是一块绣着海棠花案的羊毛毯就垫在门槛处,已让她这一脚踩出了个明晃晃的黑印。   她吓了一跳,不敢迈步,害怕的拿一双乌亮的眼睛去找旁边的丫鬟。   一旁的丫鬟瞥了一眼毯子上的鞋印,捂唇笑道:“没事,咱们府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毯子。你随便踩。等会儿换张新的就是。”   南乐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   她跟在丫鬟身后进了屋子,忍不住好奇地左右瞧一瞧。   此处铺设着平滑的细砖,堂中横栏被漆成朱红色上浮雕古雅的梅花纹,三扇雕花大窗在屋内撒下阳光,木窗上所雕刻的花纹细看才发觉原是两只猛虎攀咬绣球。   不仅木窗雕花雕的精巧,甚至连窗棂都漆着金。   房间最显目的陈设就是摆在不远处的一方花梨木案几,木几擦的光可鉴人,摆着一尊极为精美的纯金怪兽。   这东西张牙舞爪,又憨态可掬,惹得南乐多看了好几眼。   见南乐盯着桌上的香炉瞧,丫鬟笑道:“这是纯金的貔貅香炉。老爷专门送给我们姨娘的。”   南乐连连点头,暗暗记在心中。   这样的陈设与屋子,她从未见过,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华美得让人好像走在梦中。   丫鬟的语气带着些炫耀,“这房子漂亮吧?”   南乐点头,赞叹道:“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地方。”   丫鬟难得遇上这么捧场的,话匣子大开,“我跟你讲啊,这地方原本是个前朝大将军修的,听说这将军家中世世代代都是大官,富贵着呢,房子当然也修的漂亮。瞧瞧咱们大门上的朱漆那可是天子赐的九锡之一,那块石头照壁更不是什么人都能修的起的。   也就是如今旧都失陷天子南逃,这宅子才落到我们老爷手里,咱们王姨娘住的这园子搁以前可是那将军小姐住的。”   南乐意外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心中十分快乐,“原来如此。”   丫鬟引着她走过第一层,上了楼阶,回头叮嘱她,“你当心脚下,千万别登高跌着摔着了。”   南乐连忙一只手小心的提起裙子,另一只手扶着木栏杆。   楼上的人原本在说笑,听见脚步声顿时变得安静。   此间以紫绢为幔,掀开紫幔进了屋中,便见到头顶陈梁已旧,却编绘金罗纹,日头下金光晃眼。   南乐被这富贵震了一震,循着声响向前看去,便见到堂上又挂了一重湘竹帘,帘上有花鸟的纹路,帘后影影绰绰的映出数个女子身形。   一丫鬟蹲在帘后,小心的卷起竹帘。   数个娇俏的女子或站或坐的围在一个妇人身边,一见南乐来便散了开,但一个个却偷偷的拿眼睛似有似无的扫着她。   南乐让人这样看着,觉得很怪,心中有些不太自在。   妇人坐在棱花窗下,光透过姜红的绸纱投进来,将花形的影子洒在女人的乌发上。   她怀里抱着一只白狗,见南乐进来,先打下打量了一眼,面上露出笑,“果真是个美人。怪不得叫林夫子喜欢。”   南乐学着以前看人行过的礼,向王姨娘俯身,略有几分拘谨,“见过主家夫人。”   “林夫子的学问好,相貌好,谈吐不凡,一表人才。这让人一瞧啊,就知道出身也是顶尖的好。妹妹你能嫁给林夫子,出阁前想必一定也是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吧?”   王姨娘瞥了一眼旁边的丫鬟,马上便有人拿了东西丢在南乐面前,“正巧我这正闷得慌,前两日又得了两本南边时兴的话本子,你来念与我们听如何?权当解个趣。”   南乐低头,愈发拘谨,“我不识字。”   王姨娘没叫她起身,声音一团和气,“这倒是奇了,林夫子的妻子竟然不识字。不过女人嘛,也不用太有才。你长得这么漂亮,也不知道是遗传了母亲还是父亲?”   父母两个字就是南乐这辈子最大的痛处,对着这个问题她既难为情又有些受伤,低着头回答很慢,“我不知道。”   王姨娘惊诧道:“不知道?这世上哪有人连自己像爹像妈都不知道的?妹妹莫不是在消遣我们吧。”   南乐感觉到不止王姨娘,屋中其他丫鬟也都在看她,她们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看得南乐脸上愈发针扎一样难受。   她垂着长睫,强撑着慢吞吞的回答,“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父母,是爷爷养大的。”   王姨娘挑眉,“哎呀,你家里现在只剩下一个爷爷了?”   让王姨娘这么一问南乐的神色愈发落寞,她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把自己最痛的伤处亲口说出来给众人瞧,“不。只剩下我了。”   “可怜孩子。真是个可怜孩子。无依无靠的。幸好嫁给了林夫子倒也算是你的福气,以后生几个孩子也不愁没有依靠。对了,妹妹你成婚多久了?怎么没见生养?”   南乐大脑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不知道该怎么答。   生养,生养什么?小孩子吗?   的确女人成了婚好像不久便会大着肚子,再过一段日子,便会怀里多个小孩子。   这一点她一直知道,但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肚子大起来。   王姨娘向窗外望了一眼,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这做媳妇,不光要照顾好男人吃食,最要紧的就是为自家男人添子嗣,多子多福。为人妻子的自己生不下孩子已经是罪过,若是院子里姨娘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倒是天大的好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南乐听得一知半解,心情还停在被人提起爷爷的感伤上,胡乱点头应了,“是。”   这是第一次有女人跟她讲怎样当他人的妻子,她分辩不出对不对,但王姨娘总归比她年长,又是主家的妻子,不见得尽信,她也知道表面上要做出尊重的样子。   只是这么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南乐的腿都已经蹲的有些麻了。   王姨娘从窗外收回目光,将狗递给了一旁的下人,笑着上前扶起了南乐,“好妹妹,今日我找你来,是有一件喜事相与你商量商量。”   她一靠近,一股浓重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南乐蹲的有些久,双腿麻的渐渐没了知觉,猛的站起来头晕目眩,让这香气一熏,心脏闷闷的难受。   她缓了片刻,才听懂王姨娘的话,“有喜事?”   “是啊,一桩大喜事。我屋头一个名叫湄娘的丫鬟,怀上了林夫子的骨肉。你是做正头娘子的,这添丁进口的喜事当然要与你商量。”   南乐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攥得发疼,面上失去了任何血色,一张脸苍白的几乎透明。   王姨娘握住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你放心,就算湄娘进了门,按照先来后到,她也要喊你一声姐姐,绝越不过你去。你是嫡母,这孩子生下来还要喊你一声娘呢。”   让王姨娘这话说得,倒像是南乐白捡了天大便宜。   作者有话说:   爬过来求求大噶给隔壁预收《咽泪装欢》点个收藏吧!拜托啦!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第十七章   “湄娘。你知道王姨娘今天为什么突然想见我的妻子吗?”   湄娘掩唇笑道:“不止是王姨娘要见你老婆,跟我来吧。老爷在等你呢。”   林晏进门刚一拱手。   刘老爷连忙扶起林晏,过于热情得以至于行为都显得像是谄媚,“使不得使不得。林公子,你这喝了一夜的酒吧。我让她们给你准备了醒酒茶。快坐下喝一口,暖暖身子。”   林晏顺其自然的把自己撂进圈椅里,坐的跟没长筋骨似的,从头到脚都透着个懒散。   连着数日的宴饮已经足够让刘老爷把林夫子从夫子的位置上捧到神坛上。   刘老爷不缺钱,但这世界上有很多钱买不来的东西,比如文化,比如高雅,比如底蕴,比如名望。   很多他想要结交的人,就是捧着钱送上门也会被扫地出门,还要呸一声嫌他的铜钱臭污了人家的地,嫌他的臭钱侮辱了人家清静自守的品格。   高雅这两个字好像生来就是跟钱对着干的,可大人物们的高雅哪一样又不要钱呢?   读书要钱,一卷书就是不少钱,读书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读出来的,要经年累月的读,光是支撑一个读书人十年二十年不劳作只读书就是一笔大钱。   更别提所谓的雅士们必不可少的羽扇,香炉,衣袍,笔墨纸砚,文玩金石,哪一样又不要钱呢?   刘老爷不差钱,就苦于这钱花不出去,花不到地方。   恰巧眼前这尊流落乡野的大佛能帮他把钱花出去,还能花的漂亮,自然值得刘老爷好好供奉。   至于林晏,他从出生起就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接受别人跪在他脚下的奉承与巴结。   对于刘老爷的殷勤,他照单全收。   刘老爷搓了搓手,“林公子,这两天我收了几样物件想挑一挑送给姚大人,还得让您帮我掌掌眼。”   林晏被人叫了这么一声林公子,就不好不拿出公子的架势。   他稍微坐直了一些,连点头的姿态都显得矜持了不少。   刘老爷笑呵呵的转过身去提了一个木箱摆在二人面前,从中拿出一个大家伙,双手捧给林晏。   “您看看,这可是好东西,木头做的!我看读书人都喜欢这个。”   林晏扫了一眼,并未接,只道:“老树所制的砚山,此物最俗,莫用。”   “对对对,就是砚山。”刘老爷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变得愈发热切,“那您说这砚山什么样的最好?”   林晏嗓音散漫,“古玉所制最雅。所谓古雅,愈古愈雅。”   “那您瞧瞧我收的这个!玉的!不仅是玉,还雕的很好呢。”   刘老爷拿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从中取出一片玉碾叶的碟子捧到林晏面前。   他充满期待的看着林晏,“听说是叫什么……笔觇!您瞧瞧,这涂墨的小碟子都漂亮得不行。”   林晏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出口的话照旧不留情面,“俗。倒不如古瓷还好些。”   刘老爷灰心的放下碟子,“罢了,最后一样。这东西您随便看看吧。一串珠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瞧着跟破烂似的。”   林晏接过珠子,用指腹擦去珠子上的灰尘,神色淡淡,“这是金刚菩提子的念珠,大小适宜,花纹细密,有些年头了,倒是一件宝物。”   刘老爷接过念珠,拿在手里瞧了瞧,怎么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忍不住挠头嘟囔道:“这东西好坏的名头讲究也太多了。”   湄娘笑着拖着木盘走进来,倒了一杯茶,递给林晏。   茶杯落进手里,女人经蔻丹染过的玉指轻轻擦过男人的手背。   林晏懒散的靠在椅子上,抬眸看了她一眼。   湄娘风情万种的对他一笑,抽回手,款款走了。   刘老爷凑过来,表情活像是青楼里的龟公,神色间透着股男人都懂的猥琐,“湄娘这丫头生的挺标致是不是?”   “君子不该对女人评头论足,但……”   林晏慢悠悠的在刘老爷热切的注视里抬起茶杯,押了一口茶,食指擦过温热的杯沿,像是在回想着什么,又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最终给出了评价,“湄娘有一个我见过最漂亮的鼻子,而且她笑起来非常迷人。”   他说的是湄娘笑容迷人,可他的眼神却告诉刘老爷迷人的绝不只是笑容。   刘老爷当然也轻而易举的领会到了林晏的意思,两个人面上露出了相似的属于男人的笑容。   “哈哈哈哈,跟你老婆比呢?”   林晏但笑不语。   君子见到女子都不该旁顾,对女子评头论足不说惊世骇俗但在传统的士大夫之中已经是下下流的行为,至于拿自己的妻子与人取笑?   那就不止是下流,简直是耻辱。损伤的不止是自己作为男人作为丈夫的面子,更是家族的颜面。   换做经学盛行的年代,让妻子见客都是不该,多让外男瞧见一眼女子手脚,若是此女贞烈便该自戕以证清白。   一个经学家理想中的最高贵的女人最好一辈子只见过三个男人,父亲,丈夫,儿子。   当然那等女子若是出现在真实世界,自当是足以上列女传的贞洁淑女。   以南乐这等乡野村妇,恐怕连贞烈二字如何写都不知道,更无从谈起清白。   “林夫子,我保证湄娘在床上的样子,风骚入骨,绝对超过你的妻子。”   林晏似笑非笑道:“王姨娘听到这话怕是要吃味了。”   刘老爷轻而易举的被引开了话头,“不会不会。她绝不敢吃醋。这些天林夫子你教我家那小子教的有多好,我全看在眼里。这样吧。院子里的女人就数湄娘最拔尖,林夫子,我把她送给你如何?”   林晏的动作一顿。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为什么今天王姨娘会突然要见南乐,湄娘今天跟他打的眉眼官司是什么意思,而王姨娘对着南乐会说什么话。   想到这里,林晏心中涌起一股厌烦与不耐。   他们自以为这是一份他绝不会拒绝的厚礼。   因为他林晏是一个好色之徒。   却不知道他林晏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管束,安排。   他最恨别人以为他好的名义对他横加插手,他林晏想要的东西他自己会去取,会去拿,绝用不着别人送给他,施舍给他。   刘老爷将林晏的沉默误以为成了另一种意思,他摆出谄媚的嘴脸开始打包票,“林公子,你放心,我已经让姨娘去说服你老婆了。过两日就妥妥帖帖得把湄娘抬到你院子里去,一切不用你操心。”   林晏放下茶杯,他掀起眼,“这怕是不成。我这老婆是乡下人,脾性大,大字不识一个,更没学过女诫,不知道什么妇德的世理。善妒而性刚,绝容不下小的。她会闹得。”   “她会闹?”   林晏起身,说的绘声绘色,“是的。乡下的妇人都是会闹的。她一伤心就会哭,会闹,会破口大骂,甚至可能还要追着打我。非常可怕。”   刘老爷的神色多出许多的怜悯,他豪气万千的一摆手,“林公子,如果她要闹,你不如休了这泼妇!我帮你再娶一房好的,你若看不上湄娘,我这院中的丫鬟随便你挑。不,我为你再聘一房家世清白贞静娴淑的良家女为妻!”   林晏向刘老爷拱手道:“大人的好意,我在此谢过,但恕难从命。”   刘老爷似乎听不懂林晏话中的推拒,一再劝道:“林公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家世如此高贵。这女人本就配不上你。”   林晏不得不摆出一副自己都要作呕的情种姿态,“这妇人虽善妒性刚,但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又与我共患难是我的糟糠之妻,心之所爱。我林晏虽实非君子,却也是万万不能相弃。”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出口,林晏不禁对自己又多出一种敬佩。   刘老爷快步追在他身后,想要再劝两句,“林夫子!你这人就是太重感情!”   两个人到王姨娘院中时,却是已经晚了。   没有林晏预想中哭泣的妻子,反倒院子里已经炸开了锅,从门口到院子里所有丫鬟和婆子全红着眼睛,一个个神情好似刚斗败的母鸡。   王姨娘显然已经是等了片刻,一见着刘老爷便像是见着救星,哭着奔上来,投进刘老爷怀中,掩面而泣,“老爷,你可得给我做主。林夫子这夫人未免也太泼了。她竟然打人!”   丫鬟看着林晏,在一旁高声指控道:“不仅打人,她还骂人!”   另一个丫鬟一脸委屈,“骂的可难听了!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脏的话。”   有林晏在一旁,加上刘老爷刚给人打过包票,拍着膀子说这事一定能办好。   眼下王姨娘越哭,刘老爷越觉得丢人,没好气道:“好了。让你办件事,你就办成这样。你们这么多人,人家就一个人还能让人家给打了。说出去不够招人笑话的。别哭了。”   王姨娘哭的更凶了,“老爷,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人。你看看她咬我,我这手让她给咬的!”   另一边丫鬟则把红肿的脸伸到了林晏面前告状,“林夫子,这也是她打的!”   对着这么一群俨然吃了大亏,一个个气鼓鼓的女人。   林晏沉默了几秒,忽的笑了,“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平日里看着蠢呼呼的跟个兔子一样,说话也软,心也软。   逼急了就咬人,一力破十会。   他竟然觉得她会吃亏。   刘老爷咳嗽了一声,“行了。还不是你招惹了人家,让你好好说。你怎么跟人家说的,现在人呢?”   王姨娘捏着帕子,万般的不甘,“当然是好好说的,谁知道她突然就打人骂人。那么泼。人?人早跑了!”   她扭过头瞪了一眼身边的丫鬟,“你们这帮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   林晏心道好一个闺阁赵子龙。   一想到那姑娘一个人打一群人的场景。   林晏破天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愈笑愈控制不住,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整个人扶着墙,笑得弯了腰。   半响,他笑够了,直起身摇着头吊儿郎当的走了出去。   刘老爷追出来,“林夫子,你干什么去?”   林晏笑着摆了摆手,“回去哄老婆。”   在林晏的预料之中,等他推开家门,应当迎接他的是南乐的怒火。   但当他真正推开那扇门时,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和安静冰冷的房子。   南乐不见了。 第十八章   自刘府传了消息来,林夫人跑没了影。   王兆急急忙忙带着一帮水手将城里找遍了都没有寻到人。   倒是崔姨娘提了一句,“去码头瞧瞧。”   一帮人拎着灯笼赶去了码头,黑漆漆的码头空无一人。   王兆一遍遍的喊着,“南乐——”   崔姨娘,“别叫了,你看船边雪地上有脚印。”   一群人赶忙下了码头,顺着脚印,冲上了那条停泊多日的小船。   女孩安静的坐在黑漆漆的船舱里,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火光映出一张神色惊惶,布满泪痕又冻得瑟瑟发抖的脸。   崔姨娘赶紧抖开手里的裘衣冲上去将冻透了的姑娘扶起来,裹住领回了大宅。   南乐在崔姨娘怀里从进门一路哭到了坐进正房。   她越哭,王兆的脸色就越沉。   崔姨娘在她手边放下一盏热牛乳,弯腰搭着她的肩膀,“快,喝一口热的暖暖手。这大冷天的怎么想到回船上去了?”   小姑娘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林晏要娶小。”   王兆气得要拍桌子,手举到一半,看着南乐又硬生生忍住,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他敢!”   南乐仰头看着他,“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说是生下来还得喊我一声娘。”   “畜生!”王兆攥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跳。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骂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个公子哥就没有好的!他是林洪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林洪能生出个什么好东西来?!”   南乐把脸埋进崔姨娘的怀里,抽泣不止。   王兆克制不住怒意,猛地站起来,“我去找这小子,我非把他砍成个七八百块不可。”   南乐慌忙放开崔姨娘,追上去拉住王兆的衣服。   王兆恨铁不成钢,“嗨,你这傻孩子!到这种关头还拦我做什么!”   南乐一双眼睛都哭的肿了,她急声道:“我不要和他过了。王叔,你别去找他。”   船帮在江上横行霸道,传说中大船上那些个神气又高大的水手们手上都沾过不少人血,个个都是狠角色。他们若是看那条船不顺眼就将对方撞沉,抢了对方的货物。看谁不顺眼就将人绑了扔进江里去喂鱼。   南乐直觉王兆这样气势汹汹的去找林晏绝不是什么好事,一瞬的不安压过了伤心。   王兆一辈子心肠刚硬,此时对着故人遗孤的一双泪眼,却是心软了。   他咬紧牙关,看着南乐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与痛心,“南乐,我与你爷爷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你爷爷对我恩重如山。我王兆打心眼里服他。三年前,他回到金平城,对我最后的嘱托就是替他照顾你。”   南乐止住眼泪,摇了摇头,“王叔已经很照顾我。”   王兆用一只手臂按住南乐的肩膀,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南乐,你跟林晏这小子成婚,太过仓促,也太过委屈了。若是他待你好,我便也不说什么了。可现在你们成婚三年未到,他便要娶小进门岂不是欺你家中无人可撑门楣。”   那只按在南乐肩上的大掌微微用力,肩膀上健硕的肌肉便喷张得凸起来。   王兆沉声道:”你爷爷可不是什么孬种,若是他活着一定会亲手砍下这小子的脑袋。南乐,你爷爷现在不在了,但我还没死!你说,你恨不恨他?”   房间里静的落针可闻。   南乐心跳如雷,她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关乎一条性命。   只要她说恨,这个被她所恨,欺骗了她的男人就一定会死。   她有那么恨林晏吗?   南乐在心底里问自己,不,在这一瞬她诧异的发现她好像并没有那么恨他。   她只是有些伤心,伤心被他所欺骗。   他对她说会陪着她,说喜欢她,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   便也只有好听的话罢了,没一样真的,没一样做到。   她想要林晏死吗?   不,那个想象出的画面并不让她更加开心。   崔姨娘在一旁安静的注视着少女的神色,发觉这孩子听到这话脸上却没有露出喜悦,也没有什么恼恨的神色,反倒隐隐有一些忧虑。   那样的神色让崔姨娘想起另一张脸,另一个人。   少女那双让泪水洗得晶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驯清澈,像只面对猛虎的麋鹿,单纯天真的神色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着。   “我恨他。可我还没有恨到想让他死的地步。”   少女的嗓音轻软,带着一点她特有的吞音。   王兆厉目而视,“他欺负你,让别的女人怀孕。难道不该死?”   即便北地男人大多高大的境况下,王兆走在街上也是鹤立鸡群一般。   这样一个高大而威严的男人厉目而视,目光中如有刀锋,寻常男子恐怕也没有几个不胆寒。   但少女在这样气势汹汹的质问下神色自若,并未露出恐惧的神采,她装作很从容的样子,只是身体的紧绷多少泄露出些许紧张。   她沉思了一会儿,仰头用那双水润的眼睛注视着王兆,轻声道:“他欺负我,让别的女人怀孕。同等的报复应当是我嫁给他人,为他人生下孩子。这样比较公平。王叔,你说是不是?”   这样的话,说出来一定要招人笑话,平常南乐是绝不敢说的。   但此时她不得不这样说,硬着头皮做出很有成算的样子,眼神一点也不敢移开,紧紧的看着眼前的人,希望用这个理由说服对方。   王兆与少女对视片刻,神色渐渐松弛下来,“对,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的满大街都是。天下男人多得是!咱们不缺他林晏一个!犯不着给他生,你以后找个好男子还能生很多娃娃!”   南乐松了一口气,却又让王兆说的脸上火辣辣的。   王兆说道:“天下好男子多得是,但此处的男子不好。我知道有一处叫做羊城的地方,那里的男子都是极英武有气概的。绝不像是林晏这般身无二两肉,满肚子花花肠子……”   南乐让王兆说的极不好意思,她收回手,下意识望向一旁的崔姨娘求助。   崔姨娘适时打断王兆,“小乐,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南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我想寻个清净地方住。一个人先住着。”   崔姨娘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一口应了下来,“这好办。码头那边有一座空着的小院子,有床也有井。就是屋子旧了些,很久没住人了。你别回船上了,大冷天的,也不安全。住在码头旁边,你想回去也随时能回去。”   南乐忙道:“谢谢王叔,谢谢崔姨娘。”   王兆心里似乎已经有了成算,他插话道:“码头那里咱们船帮的兄弟多,交代一声绝不会有不开眼的人上门打扰你。你就放心住着。”   南乐松了一口气,却又心中多出个疑问。   关于王兆和船帮,爷爷生前并没有跟她讲过太多,只含糊说是老友。   但她爷爷一辈子都是再本分不过的老实人,怎么会认识王叔这样厉害的人物。   崔姨娘将王兆劝了出去,自己留下安慰了南乐一阵,哄着南乐不再哭了,又安排人手带着南乐去了码头边的小院子,帮她安置下来。   目送着小姑娘的身影离去,崔姨娘的神色有些感慨,低声说道:“这孩子倒是很像他爷爷。心善。”   王兆眼神一黯,“屈死异乡,后继无人,一生不得展志。像她爷爷的性子又算什么好事?若他当年心肠恶上三分,也不至于沦落到那等地步。”   他长叹一口气,“这几日你多去看看,千万别让她出什么事。我不想白发人再送一次黑发人。”   崔姨娘点头,“好。”   头几日,崔姨娘每天都要去跑一趟,今日是送去两只羊腿,明日是送上一床五色普罗的厚被。   无论崔姨娘这么几日什么时候去。这姑娘都是精力十足的样子,忙里忙外的将房子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看起来好像林晏这个人,这件事从没有出现在南乐的生活中,更没有对她造成过任何影响一样。   见到南乐这么活力四射的样子,崔姨娘渐渐放下心来,便来的少了。   一切重新恢复平静。   有王兆和崔姨娘的照顾,南乐的生活跟从前一样安宁快乐。   直到这一天,气温变得尤其冷。   从头一天的夜里开始下雪,第二天一早天地都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足有半人高。   南乐一大早起来就拎着铲子铲雪,铲完了院子里的雪,开始铲门前沿街的雪。   突然,她一铲子从雪里铲出了个一只手。   南乐吓了一跳,她后退半步。   堆起来的雪顺着南乐挖出来的空地,塌了下去半边,雪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形。   那人伏在雪中一动不动,漆黑的长发之间缠着几串红色珊瑚圆珠,露出雪堆的手背白皙修长,指尖和关节处都冻得已有些红肿,身体大半仍在雪中。   瞧着……倒像是个女子。   南乐心中略有些怪异。   这样把珊瑚圆珠缠在头发间做装饰的做派,南乐只在异族女人身上见过。   眼下城中蛮族到处掳人,南乐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上前先将女人手边的雪扫开,拉着对方的手一个用力想将人拔出来。   不曾料想,这一拽,人没有拽出来,却将对方的小臂从雪中拽出了些许,露出一只套在腕上的金镯。   南乐看着那只沉甸甸的金镯怔了一瞬,脸色大变,俯下身便不管不顾的去将雪一个劲的刨开。   “沈玉!是你吗?沈玉。”   费劲了力气将沈庭玉身上的雪全部扫掉,南乐将他的上半身抱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一只鞋从沈庭玉怀中滚了出来。   南乐捡起这只干干净净的由她亲手送出去的鞋,禁不住落了泪。   此时沈玉身上的打扮早已不是先前离开她时的打扮了。   精致得如同娃娃般的少女头上包着一条红色的帕子,帕子的边缘还镶嵌着细细的银流苏,白玉般秀美的鼻尖在阳光下冻得微微发红。   他的发间坠着一串一串珊瑚红和青石绿的珠子,眉骨与下巴处都有明显的擦伤,脸上隐隐还有巴掌印,只剩下一口细若游丝的气息。   这么冷的冬日,这人身上只披了一件左衽的洒海刺番红袍子,内里穿着白色的羊毛织物,跑的丢了一只鞋,脚上只有罗袜,光看罗袜都磨得又是血又灰,也不知走了多久,这一路又有多慌乱。   都跑的丢了鞋,他宁愿将她为他做的鞋珍之重之的藏在怀里也不拿出来穿。   这傻孩子。   真是傻孩子,只觉得南乐眼睛酸涩胀痛。   这件洒海刺的袍子让南乐马上想起了浮屠塔那一夜。   那人为她披上的衣物是相似的款式质地。   想到这里,南乐的心愈发揪紧了。   光看沈庭玉脸上的伤,南乐便知道沈庭玉落到蛮子手中绝没有遇到什么好事。   也是,蛮子连她这样的都不放过。   这孩子比她漂亮了不知道多少,那些抢红眼的坏蛋又怎么会放过。   冷风在空旷之地呼啸声中混杂着鸟鸣嘶哑的鸣叫。   南乐抱紧了怀里的小姑娘,心底又酸又软,满眼自责,“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下船。都是我的错。”   若是她当初没有赶着沈玉下船,这生来金尊玉贵的女孩就不会遭此厄运。   南乐红着眼睛,用温热的手贴着沈庭玉的脸,搓掉他脸上的残雪,声音逐渐多了哽咽的哭音,“沈玉。你快醒醒。”   怀里的人眉心微动,挂着雪珠的长睫微颤了几下,缓缓的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好似下雪的冬日,雾蒙蒙的,一片死寂,却在触及南乐的面容时瞬间亮了起来,苍白又楚楚可怜的美丽面容上绽放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姐姐,”他一眨不眨的望着她,像是意外坠落鸟巢的幼鸟在最彷徨之际望见了亲鸟,神态中有种极度无助的依恋,“我是在做梦吗?”   作者有话说:   推一推隔壁的预收《咽泪装欢》,感兴趣的小可爱们给个收藏吧QAQ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第十九章   南乐,“不是做梦。沈玉,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不回家?”   沈庭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听到这话他身体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栗着,朱唇冻得惨白,一张口先吐出半口白雾。   他眸光愈深,语声却极为虚弱,“我没有家了。不知道……”   沈庭玉顿了顿,眼睛慢慢暗了下去,长睫低垂,恰到好处的将眼底的暗色全部掩住。   他的嗓音感伤又低柔,“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家人都已亡故。”   说这话时,这面容尚带稚气的美人又岂是一个楚楚可怜可以形容。   南乐从那双黯淡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另一个自己。   没有家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家人。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时之间,一种强烈的悲伤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异常的伤心,心口隐隐作痛。   沈庭玉就这么看着一颗泪水在那双乌亮的眼睛里瞬息凝聚成型,转了一转,完完整整的滚了出来,坠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事成了,他为了这一刻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没有白费,这两个时辰的冻每一刻都是值得的。   南乐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面颊上,紧紧将他拥住,“没有关系。玉儿妹妹,没有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有家人了。我就是你的家人。”   怀中的人一怔,沈庭玉需要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将戏演下去,而不是在目的彻底达成的时候之前笑场。   可他真是开心,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这样开心。   他克制着喜意,慢慢抬起眼,但一双眼里满是惊喜,继而才是不可置信,手指微动牵住南乐一点衣服。   沈庭玉脸色苍白如纸,小心翼翼的问道:“姐姐,这话可当……”   话还未说完,那双漆黑的眸子便不受控制的合上,视野中最后残存的景象是少女焦急的面容,还有少女略带哽咽的声音,“当真。玉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无边冰冷的黑暗中,只剩这一句话久久的徘徊在耳畔。   沈庭玉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一刻昏过去,或者说,按照他的设想,他应该再多说几句,套出少女绝不会抛弃他的承诺再适时的‘昏’过去。   只是这具多日处在饥寒之中的身体再又一次长达两个时辰的卧雪虐待之后,显然已经变得不太爱听他的使唤。   那句动听的有关于家人的承诺逐渐消失,他的意识被拖拽进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幽幽的歌声在远方回荡着,他循着歌声的方向去寻找,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注1   数个美人身披着白纱,她们神色迷离,手牵着手,以同一种舞步,一边跳一边唱,异口同声,歌声婉转悠然,“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这婉转的歌声在空荡荡的金殿中引发回响,一遍遍的盘旋重复,四角上悬挂的黄金烛台上染着一团团血红的焰火,火光如同流动的血,将一切都蒙上昏红的色彩。   女人们的最中心,一个男人背对着沈庭玉的视野盘腿坐在古锦软褥上,他赤着上身,仅仅只是坐在那里,魁梧健壮的身躯就像是一座山。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人膝上放着一柄血迹斑斑的环首刀,那把刀的边缘还带着些许肉沫。   男人身下的软褥溅上了血,血迹使金色的花纹变得模糊不清,并且血色的污渍还在不断变大,像是从他看不见的角度,有更多的血浇了上去。   跪伏在男人面前的道士低声似乎在对坐在软褥上的男人说着什么,而一旁的番僧则闭目捻着手中的人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沈庭玉死死的盯着那张软褥上越来越大的血迹,发了疯的想要往前冲。   他想要去到那张软褥旁,他想要看清那个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的男人,他不顾一切的嘶吼着想要看清那张软褥,看清那柄刀。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男人,也是他第一次梦到……他的母亲。   梦见这段他曾拼命想要记住,但无论怎么回想都无法再想起的回忆。   忽然那个番僧睁开了眼睛,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的向他看过来。   伴随着一声孩子尖锐的啼哭声,沈庭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棂中投下,少女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问道:“玉儿,你梦见什么了?为什么哭了?”   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蛋上布满泪痕,眼角眉梢还带着些许初醒的懵懂慵懒。   他孩子气的从被子中伸出双臂,袖子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露出一双玉臂。   他的神色让人想起婴儿张开双臂,期待大人拥抱的模样,这副模样让南乐隐约觉得,她必须给他抱一抱。   侧坐在床边的南乐慢慢俯下身,一只手撑在沈庭玉枕边,将自己的脖子送进了沈庭玉的双臂之中,顺着他的力量让他抱着,却不曾提防沈庭玉猛地一用力。   南乐全无准备,一下跌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一起,撞得南乐胸口发痛。   她这才发觉身下的人虽有一张带着稚气的脸,身量却已经足以跟成人比量。   沈庭玉紧紧的抱着她,抱着她温热的具实存在的躯体,感受到了一种安全,像是走在悬崖栈道上,一脚踏空天旋地转坠入白云,却发现那云跟棉花一样柔软结实,可以完完全全的托住他,不让他完全坠入山崖,撞上崖底冰冷的山石。   他闭上眼,鼻尖抵着南乐的肩膀,神色缓缓松弛下来。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   “姐姐,”他轻声呢喃道:“我梦见了很坏的事情。幸好只是梦。”   南乐忍俊不禁,心中一个软软的角落塌下去,侧过头亲了亲身下人的面颊,“梦是反的。傻孩子。”   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像是让她亲的懵住了,睁着一双纯净的眸子怔怔的注视着她。   半响,他才带着点撒娇的天真神态问道:“姐姐,你会跟我永远在一起对不对?”   他看起来实在太乖,太漂亮,像个精致的娃娃。   南乐忍不住笑着又亲了他一口。   那双长而柔丽的眸子轻轻眨动了两下,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一层淡淡的绯红,愈发显出人比花娇,可怜可爱。   他无所适从的移开眼,耳根红的厉害。   南乐看着他发红的耳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撑起身子,咳嗽了一声。   “这可不一定,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姐姐把你嫁出去,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沈庭玉眼底划过一抹冷色,口气却仍旧是那种亲昵又天真的口吻,“我不会出嫁的。姐姐也不要嫁人好不好?”   南乐摸了摸他的头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尽说傻话,我给你煮了些羊羹,快起来尝尝吧,这东西最暖身子。”   ·   林晏不知道南乐去了哪里。   但他笃信她会在日落之前回来。   寻常女子跟丈夫吵了架,离丈夫的家还能回娘家。   但南乐没有任何亲人,她没有娘家可以投奔。   金平城已乱,城中的旅店商贾早都一窝蜂赶在河彻底冻上之前该南逃的南逃,该北逃的北逃。   没有一间客栈在这种时候还会开张,也没有一间客房可以让南乐容身。   南乐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她根本无处可去,她只能依靠他。   林晏下意识的忽略掉那个凶狠,粗野的,南乐那个所谓的船帮叔叔。   就算那个所谓的叔叔能够收留南乐,林晏也不觉得南乐会离开他。   他回想着一次又一次他推开门,南乐那双在他回来时骤然亮起来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南乐未经人事,她这份未经人事当然有他故意的成分,但也正是这份未经人事让她格外的天真,格外的好满足。   她是最寻常不过的妇人,丈夫就是这样寻常妇人的天,就是她们的一切。   她们所做的只有付出,辛劳的付出,这个屋子现在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这样的妇人怎么可能会离开丈夫?南乐没有那样的胆量,她喜欢他就一定会老老实实的等着他,像条温驯又忠诚的狗。   狗听不懂主人的话,更不懂主人的心事,自然全无烦恼。   寻常妇人的喜欢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愚蠢。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林晏耐着性子等到了天黑却是也没有等到人回来,玩闹般不以为意的心情悄悄开始发生转变。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等得这么傻。从来只有女人等他,他什么时候等过女人?   炉火中的干柴烧尽时,林晏的耐心也彻底用尽了,与冷风一同灌进来的是饥饿,失望与莫大的恼怒,等不到人的感觉实在不算太好。   他坐在这间又冷又黑的房子里,失望与饥饿感混在一起,在某个瞬间如同煮沸的水升到极点,一把将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东西扫到了地上。   在屋子里砸了一通之后,他披上衣服大步离开了这间空屋子。   林晏不想再待在这里,经由屋中一片狼藉来提醒他南乐的离去,她这难得的一次大胆。   那个女人无足轻重,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值得他生气。   他告诉自己,根本不必为此动气,不值当。   林晏离开刘府,照常来到了酒楼,要了一坛老酒。   他一坐下,酒楼大堂就静了静,仅有的几桌酒客都若有若无的朝这边投来视线。   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男人英俊的眉眼间,他支着下巴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的往下灌酒,有种颓废又懒散的风流矜贵。   众人不自觉的也学着他的姿态喝酒。   店小二上前请他,“您常一起来的那位爷在二楼包厢请您上去。”   林晏拎着酒坛子吊儿郎当的跟在店小二身后上了楼。   二楼的厢房前站着数个身形健壮的大汉,各个腰跨长刀。   林晏目光扫过去,脚步微顿,继而又若无其事的走上前。   他刚一进门,屋内便是一静,数道惊艳的目光投过来。   姚睢迎上来,看见林晏神色似乎有几分郁郁,他并未放在心上,反而笑道:“林兄,来,今日我为你引荐二位客人。”   后面插进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林公的后人,林氏的公子林晏吧?”   林晏懒洋洋的倚靠在门框上,旁若无人的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屋内的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与他攀谈。   他却浑然不当回事,将人晾了数秒,才醉醺醺的抬眼看向来人,“我是林晏,你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的脸色一僵,他很快恢复冷静的神色,将腰背挺得笔直,稍稍点头,“在下贺晨。”   “哦。又是襄州贺家的人。真叫人分不清这地方是叫金平还是襄州了。”   林晏漫不经心的看向另一边,拿下巴点了点对方,“你呢,又是何人?”   被他看到的男人神色已经隐隐有了韫色,还是让贺晨按了按肩膀,他才掷地有声的撂下一句,“不才襄州骠骑将军姚卓!”   林晏并没有给予姚卓他所期望看到的敬畏,他甚至连多一句的客套都没有,只是随便的点了一下头,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受到他的重视。   多年来,这是第一次。   有人敢当面就将姚卓这么不放在眼中。   姚卓本就是武将,性情刚直,此时轻而易举的被惹火了。   他一手按住腰间的刀柄,怒视眼前的人,“尔轻视我等邪?”   作者有话说:   注1: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出自《薤露行》 第二十章   林晏完全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太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他只要笑着说几句风趣的幽默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能将一切带过去,拿出贵公子的派头来,最好能扮出一副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样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可此刻他不想那么说,他心情太坏了,笑不出来,只想放纵自己趁着那点微末的酒意,拿出一副戏谑的口吻,“怎么,襄州的将军架子已经大到要来金平城摆了吗?这不是襄州吧。姚将军。”   姚卓拔刀相向,“你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我斩你如切瓜砍菜!”   林晏面对这等威胁,脸上神色愈发的玩世不恭,完全是一副没有将对方看在眼里的姿态。   这种无声的轻视比什么都更能激起姚卓本就大的火气。   他二话不说,举刀欲砍。   贺晨斥道:“不得无礼!”   左右大惊失色,连忙拉住姚卓,将二人分开。   贺晨面色不见得好看,他强忍着火气,拱手向林晏道:“他是武人,鲁莽了些,一时胡言乱语冒犯了林公子。我替他向林公子你道歉。林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林晏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姚睢欲言又止,低声道:“林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林晏懒散的摆了摆手,“醉什么?我清醒的很。”   贺晨压下火气,勾动唇角,牵出一抹笑,:“昔年林公清达显贵,美名为九牧之民所共称叹。如今天下倾覆,我父欲匡扶社稷,匡扶天下实需得贤才。林公子高才,晨今遇林公子,实乃大幸。”   林晏听着贺晨夸赞他的父祖,神色一瞬变得很奇怪,目光错开,一瞬望向空中虚浮的点,双眼并不聚焦。   “看来贺公子非常了解我的家族,”   贺晨,“当然,不仅林公高名,就是林公之子,您的父亲林洪同样也是海内重名,当年林氏风流,谁人不知?听说您的兄长也是江左首屈一指的年轻俊彦,唉,可惜英年早逝。我以往只是听闻,今日见到林公子风流倜傥,便才算知道传言不虚!”   林晏低着头听完了贺晨的夸赞,沉默了良久,才说道:“看到我便想到我的父亲,我的兄长,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他的声音很低,似讥似嘲。   贺晨笑道:“今以林公子贤才,何不与我同归襄州?”   无人看见的角度,林晏眼底生出浓重的不耐烦,“那到底是你的父亲需要我这个贤才,还是贺公子你需要我这个贤才?”   贺晨看着林晏,想到自己若是能将这么一个出身堪称关中旧贵标杆的林氏族人招入麾下,可以如何大做文章,扬达显名,招徕更多自旧都陷落而南逃过江的士人。   所谓千金买马骨,以林氏盛名,他再厚礼相待,皆是君臣相得,何愁不能一扬仁君之名?   若他能以此扬名九州,岂不是能让他的父兄刮目相看,更让天下人高看一眼。   想到那种场景,贺晨一时心驰神荡,看着林晏的眼神愈发热切,“若林公子不弃,可入我帐下,我愿尽优礼,倾心相待。”   林晏慢慢抬起头,一口将坛中的酒全数灌了下去,“贤才?”   贺晨上前一步,“自然。林公子你的父祖皆是名士……”   林晏丢开空酒坛,酒坛落地摔出一声巨响,酒液四溅。   众人跟着心中重重一跳。   林晏一把抓住贺晨的衣领,眼神讥讽,放声大笑,“我是何人,我有何才学,是庸是奸,你如何知道!贤才?哈哈哈哈。你如何知道我是贤才,你所知不过我是林公后人罢了!求贤士?你所求不过虚名!”   姚睢冷汗淌了下来,他给一旁的赵严使了个眼色。   赵严冲上去将人生拉硬拽拖了出去,但林晏高唱,“且麟隐于遐荒,不纡机阱之路;凤凰翔于寥廓,故节高而可慕;李斯奋激,果失其度……”注2   这激昂的高歌如同穿云裂石,久久回荡在所有人耳边。   贺晨神色冷然。   姚卓牙呲欲裂,气得浑身颤抖。   平时林晏行为举止虽有些轻狂,但大体上是进退有度的。   姚睢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他会来这样一出,何止轻狂,简直狂到没边。   姚睢面色苍白,鼻尖沁出汗来,他站了片刻,才干笑着说道:“这人一定是喝醉了。醉鬼之言万万不能放在心上,三公子不必管他,我们还是谈一谈如何取这金平城吧。”   “且麟隐于遐荒,不纡机阱之路;凤凰翔于寥廓,故节高而可慕,好一个节高可慕。李斯奋激,果失其度。”   贺晨重重鼓了几下掌,一双眼暗沉沉的,面无表情的一字一顿说道:“不愧是关中林氏的公子,果真是,名士狂傲。”   没人敢接这话,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姚卓提刀,“竖子无礼何其可恶,我去杀了这混账!”   姚睢大惊失色,“不可。万万不可。”   贺晨抬手挡住姚卓,他冷着脸,淡淡的问道:“难道你想让世人都认为我贺晨是个没有容人之量睚眦必报的小人不成?”   姚卓咬牙,“那您的脸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踩着吧?”   姚睢在一旁低声道:“三公子,今天的事情一定不会传出去的。您放心。”   贺晨面无表情的说道:“传。怎么能不传。最好今天这事情能传的人尽皆知。”   姚卓一呆,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试探着问道:“您是要帮这林晏扬名?”   贺晨沉声道:“我取此城便如探囊取物,取一地尚且如此,又何况区区一个人。先帮他把这狂士之名扬出去,等他心服口服,跪在我脚下求我收他入帐下。世人才能知道我贺晨胸怀若谷,我襄州求贤若渴。”   “三公子高招!”   ·   南乐开口认下沈庭玉这个妹妹,自然是处处照顾,像是由此才能狠狠补偿自己之前送他下船对他的亏欠。   如今城中一日比一日更冷,大雪寒冬,南乐一步都不让沈庭玉出门,不让他见风。   但炉火需要木柴需要炭块才能维持屋子里的温暖。   无论上山砍柴还是劈柴都是一项不轻的体力活。   这样的活当然不能让沈庭玉来干,南乐很早就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出门,在院子里把柴码好,拎着斧子一个一个的砍。   当她抱着柴火进门时,却愣住了。   沈庭玉正蹲在炉火边,身上只穿了一件她的旧衣,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挽起袖子,拿着一根烧火棍捣腾炉子。   炉火上放着一个锅被煮的咕噜咕噜响,屋子里飘散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无论是粗糙灰暗的旧衣服,还是那个笨重的铁炉都跟这玉一样的人格格不入。   听到南乐掀开棉帐的声音,沈庭玉丢下棍子,站了起来,将双手藏在背后,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外面冷不冷?”   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和不自然,像是让人抓住做了什么错事。   “有点冷,”南乐放下柴火,脱下厚重的外袍,她嗅了嗅,笑着侧过头去看沈庭玉身后的火炉,“好香。你煮了什么?”   沈庭玉的神色放松下来,“我想早上你可能会想吃的清淡一些,就煮了一锅粥。”   南乐将干柴放在炉子旁边,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锅里水太少,而米放得太多。   煮的时间不算太久,但稍微一搅动,便能发现锅底已经有了焦巴巴的米糊。   沈庭玉低眸盯着锅中晕染开的焦黄色,面色微僵。   他本想做点什么来献一献殷勤,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不太争气。   一旁的人倒是非常捧场,“哇,看起来真的很好。你还放了干虾,我喜欢这个。”   南乐似乎觉得这话也有些太假,放下勺子,起身摸了摸沈庭玉的脸颊用以作为安抚,却忘记自己也是一手的灰。   沈庭玉脸上本就蹭着几道黑灰印子,让她这一摸又多出了一个黑黑的巴掌印。脏的跟个花猫似的。   但他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   南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又笑眯眯的往他脸上添了几个巴掌印。   沈庭玉回过味了,笑着也伸出双手去摸南乐的脸。   两个人笑闹着打成一团,回过神来时锅里的粥已经彻底糊了。   南乐打了一盆水烧热了,替沈庭玉将脸擦干净,自己洗了手洗了锅又重新煮了一锅粥。   沈庭玉蹲在炉火边,看着她娴静的侧影,忽然冷不丁问道:“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   这样许愿的机会并不是常有,沈庭玉悄悄在心底里承诺,只要此刻她开口,无论什么他都会给她。   不过以她的性子会想要什么呢?他一点也想不出来。   “我很想要的东西?”南乐挨着他坐下,她认真想了一会儿,“我想要城中变回以前那样,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时候,城中有八关斋会,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一起进城去吃斋主舍下的斋糖。我们也可以出城去看佛塔,听和尚唱歌。”   沈庭玉根本不信神佛,甚至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妖言惑众的胡僧老道。   但这一刻他看着少女畅想未来时清澈明亮的眼睛,听着她描绘出的那些美好景象却不愿打断。   甚至随着她的讲述,沈庭玉已经能想象出她们并肩走在游人如织的热闹长街上,在人群的欢笑声与歌声中说笑玩闹就像一家人一样。   最平凡简单的日子,但若是有南乐在他身边,一定很快乐。   光是想着那样的画面,沈庭玉便觉得好似已经尝到了所谓的八关斋会的斋糖,从舌尖到心口都甜丝丝的。   既然她的心愿如此,他打下金平城之后就饶那些番僧一命。   南乐说起怎么出去玩,一时之间神采奕奕的,她如数家珍,“城外有一座道观,据说想要升官发财,去求了签都很灵验,小道士还可以帮忙画像呢。可有意思了。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儿,一定带你去画一张像。然后把这张画像就挂在我床头,每天看着美人图睡觉,肯定格外安稳。”   沈庭玉捧住她的脸,迫使使她扭过脖子看着自己。   他慢慢的慢慢的凑近她,让他那张美丽的脸完完全全占据她全部的视野。   最终,他用鼻尖轻轻抵住她的鼻尖,轻眨了一下眼睛,“真人就在这里,若是姐姐看着我便能睡得安稳,我可以……”   南乐不待他说完便被逗笑了,“可以什么?可以陪我一起睡吗?那我成什么了,拥着美人才能睡着觉,那不成了色鬼老爷了吗?”   她越笑越厉害,忍不住拉开他的手,笑得前仰后合。   沈庭玉掌心空空,他慢慢合上手掌,实在有些遗憾。   半响,她才直起身子,“还有还有,玉儿,城外西边半山腰有座没人的神庙,里面供的说是前朝一位很厉害的将军。”   沈庭玉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话题上,对于将军庙没什么兴趣,随口问道:“什么样的将军?”   南乐想了想,“听说这位将军曾经镇守一方,打跑了很多坏人,保十万百姓平安,帐下的军士对百姓秋毫无犯。   还有什么爱民如子,周贫济乏,给百姓们分地,还收养了好多孤儿。为政清简,从来不加税赋,也不向城中的行商索贿,办案也不护着乡里的恶绅。”   虽从未去过那座庙,但沈庭玉一听便知道这庙中供的必定是百年前的鹰扬将军卫子雅。   这人的事迹,沈庭玉恐怕比南乐还要清楚一些,但他还是含着笑听南乐讲完了。   她认真讲起这些时的神色,实在可爱。   南乐掰着手指头,去背记忆里从苏娘子口中听到的故事,“据说是百姓感念他的恩德,才立了这座庙,说拜了之后就能保全家平安!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去拜一拜。现在不成,现在太冷了。”   待她讲完了,他适时递上一杯水,“姐姐要是去拜神,是想去道观,还是佛寺,亦或者神庙?想对着什么神,许什么愿呢?”   南乐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犹豫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   “还是去拜将军庙吧!我许的愿就是这个啦。想要玉儿你平平安安,想要城里不出乱子就跟那个将军在的时候一样。我们可以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过上跟以前一样的好日子。”   南乐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凌空拜了拜,“反正这种愿望人力不可能达成,只能去求老天多保佑了!”   她闭上眼,又认真虔诚的重复了一遍,“将军老爷,菩萨娘娘,灵宝天尊,拜托拜托,一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啊。”   沈庭玉眸光闪动,“可惜南朝断了商路,大漠的可汗意图北下,相邻的北靖,襄州对金平城都虎视眈眈,无论南下还是北上都一定要抢夺到金平城。一抢就要打。一打就再没有和平的日子过。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大家都想做那个主人。而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卫子雅。”   因为一定会打起来,因为大人物的野心,所以想要这座城中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总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活的更好,那么便必须有千千万万人是活不了。   南乐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湖水,透过水面一眼就能看到忧虑的暗青色石头沉在湖底。   “我爷爷也说金平城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无论天下的主人将来会是谁,那些大人物怎么想。我想如果金平城一定要换个主人的话,还是汉人比较好,至少对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来说比较好。”   “为什么?”   南乐苦着脸,神色忧愁,“传闻,一直都有人说蛮族打胜了仗就要屠城。男人都杀光,女人抢走当奴隶。”   “你很害怕这个?”   南乐点头,“是啊。大家都很害怕吧,所以都跑掉了。”   沈庭玉微笑着说道:“其实汉人的军队打胜了仗也一样要屠城,一样要抢女人,有的汉将还喜欢吃人肉。世上的男人都一样都是畜生,聚成军队就是成了群的畜生,能做将军的都是畜生中的畜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这本就是一个畜生才能活下去的世道。”   他嗓音淡淡的,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注2:且麟隐于遐荒,不纡机阱之路;凤凰翔于寥廓,故节高而可慕。李斯奋激,果失其度;出自《答讥》   本文架空,基本上设定都是我瞎掰,地名人名也是,别当真 第二十一章   南乐一时卡住了,她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肩膀,“哇,玉儿你不要笑着说这么恐怖的事情好不好,听着让人更害怕了!”   沈庭玉眼里含着笑意,反问道:“恐怖吗?这样的年月,死人到处都是,城里面随便走一走都能遇上十几具。如果一开始没有遇到姐姐,河里会多我一个死人。如果昨天没有遇到姐姐,我也会一样变成一具冻死的尸体。姐姐一个人生活见过那么多应该早习惯了才对。”   南乐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叹了一口气,“习惯是一回事,恐怖是另一回事。可怕的事情不会因为见多了就不可怕了。与其说见多了习惯了,不如说是麻木了。”   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反倒会感到很平静,并且总会下意识去遗忘那些痛苦的事情。   这一点是南乐在爷爷去世时领悟到的道理。   沈庭玉饶有兴趣的问道:“姐姐害怕死亡?”   南乐答得爽快,“害怕啊,我很怕死。我当然怕死了!”   沈庭玉意味不明的说道:“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怕死。”   南乐那双始终柔和的眼睛,在这一刻无法掩饰悲伤,“我不但自己怕死,我更怕自己亲近的人死去,因为我亲近的人很少,失去一个,我就会感觉更孤独一些。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沈庭玉肩膀靠向她,将头依恋的贴在她的肩膀上,声音甜的像是蜜糖,“姐姐以后就不会再孤独了。”   南乐回过头。   两个人一瞬之间离得很近。   少女的鼻尖擦过他的脸,她怔怔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中还残存着悲伤,“为什么这么说?”   沈庭玉靠在她的肩膀上,仰头看着她,清澈的双眸中映出她的面容,“因为姐姐有我了呀。”   南乐匆匆扭过头,盯着炉火,心中涌起喜意与温暖。   她唇角勾出一抹浅笑,“玉儿呢,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沈庭玉看着她的侧脸,一双漆眸在火光下尤为幽深,眼瞳黑得仿佛能够吞噬掉所有折射进去的光。   他收回目光,像是小动物一样脸在她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抱住她的手臂,拖长了声音撒娇,“我想一直留在姐姐身边。”   南乐无可奈何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傻孩子。已经有了的怎么还能算呢?我要重新问你一遍,你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吗?或者以前有过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我小时候很想要一把梳子,是玉的,很好看。”   他比划着给她看,“只有这么大。我的手拿起来刚刚好。”   安静的炉火和南乐期待的眼神,让沈庭玉鬼使神差的继续说了下去。   “这把梳子是我爸爸送给一个女人的,那个女人很喜欢,我想要那把梳子,如果我问她要,她一定不肯给我。所以我就把它偷走了。”   几乎是说完这句话,沈庭玉就后悔了。   偷东西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南乐,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南乐脸上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他所熟悉的厌恶轻蔑。   “那她发现了吗?”   沈庭玉迟疑了一瞬,他已经发觉自己说出这些话,对于在南乐面前变成一个乖妹妹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让南乐讨厌他,之前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   像是一道门出现在他的面前,由着他选择,留在安全的门内,还是推开门。   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假思索鬼使神差,好像门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引诱着他,引诱着他冒这个险。   “她没有发现,因为我把这把梳子藏起来了。但总有些讨人厌的东西总是在找我的麻烦,在我那里搜来搜去。有一次不小心被他们搜到了,他们想要抢走它。”   这是他从没有跟人提起过的话。   但从前他也没有遇到过像是南乐这么……特别的人。   他观察着南乐的表情,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不知道门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南乐在心底里叹气,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这小公主一样的美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特别会看她的脸色,像是在拼命讨好她一样,懂事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   “那些人是你的姐妹吗?”   “姐姐真聪明一下猜对了一半,是我的哥哥们。”沈庭玉冲着她甜甜的一笑,满脸的孩子气,眼中却跳跃着隐隐的兴奋与残忍,“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南乐顺着他问道:“你怎么做的?”   炉火旁的美人笑得眉眼弯弯,乐不可支,“我把领头的那个人鼻子打断了,然后把那把梳子摔碎了。他们什么也没抢到。”   当然他不会告诉南乐,打断他所谓哥哥鼻子的代价是对方也把他的胳膊打折了,那场揍几乎让他丢了半条命,甚至于让他在后宫中的处境变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南乐眼神中多出一些心疼,她安静的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沈庭玉的头顶。   沈庭玉一怔,“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可耻,我是个小偷吗?”   坐在炉火旁的少女半身都浸着柔和的火光,她沉静的注视着他,那双乌亮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柔和沉静,没有一点肮脏的东西。   她轻声说道:“我认识的沈玉没有偷我的任何东西,也不会是小偷。当时你只是太小了,比起指责孩子,更应该被指责的是大人。没有人教会孩子应该怎样去表达自己想要一件东西,并正确的取得这样东西。或者说如果一个孩子的请求,正常的需要都变成可耻的。那么孩子做出偷窃的行为,又有谁能够忍心怪他。”   沈庭玉脸上那副乐不可支,灿烂明艳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南乐乌亮的眼睛里映出沈庭玉苍白的脸,她的目光温柔得在他的眉眼间徘徊,那么真诚又如此清澈,像是能透过他的皮看进他的骨,他的心。   “如果我当时就在你身边的话,一定不会让你去偷那把梳子,也不会让别人来抢你的东西。”   沈庭玉看着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一个孩子摔碎那把自己很喜欢的梳子的时候,我想大概是很难过的。”   沈庭玉狼狈的别开眼,长睫在眼下扫出深深的影。   生平第一次,他不敢与人对视。   “以后你是我的妹妹,想要什么跟我讲好不好?”   南乐半开玩笑的补充了一句,“虽然我没有玉梳子。”   沈庭玉看着炉火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应了一声,“好。”   这一天的粥似乎让南乐认为自己照顾的还不够周到。   此后的几天,沈庭玉都再没有这样尝试做早餐的机会。   每天沈庭玉早上起来时,饭菜总是已经准备好放在了桌子上,柴也早砍完了,炉火烧得又热又旺。   南乐像是会变戏法,又像是猫托生出来的,竟然能将这么多事情做完一点声音都发出来使沈庭玉惊醒。   亦或者他在这里丢失了一贯的警觉性,睡得太沉也太死。   沈庭玉几乎快要让南乐养成了一个废人,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几日没有出过屋子,又有多长时间没有下床。   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沈庭玉成了世界的中心,很多时候开口都不用,只要喊一声‘姐姐!”   南乐就会快乐的帮他拿来他想要的杯子,水,亦或者她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的沈庭玉就像是传说中醉倒在妖妃宫殿中不理朝政的亡国之君,既不知道外面的日光流逝,也全然不关心外界的事态变化。   他唯一确信的就是自己想要将这昏君继续做到世界的尽头。   作为昏君的梦想在一个早晨被打破。   沈庭玉被女人的哭泣声吵醒,他睁开眼,很快意识到哭声来自南乐。   另外还有一个男人隐隐约约的声音。   沈庭玉走到门口,稍微将棉帐掀开一点,向外看去。   天是白的,地上也是白的,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远远站着一对男女。   乍一看,倒是郎才女貌,一对颇为相配的情侣。   男人长臂亲昵揽着南乐的肩膀,低声对她不知道说了什么。   南乐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用力推男人。   两人脚边散落了一地的干柴,原来这就是南乐的秘密,她不是猫托生的,只是气得更早,不顾寒风,拖着瘦弱的臂膀将那些沉重的干柴抱远了去砍。   远到发出的声响不足以惊醒他,又辛辛苦苦的再把这些干柴一点点抱回来。   男人表情愈发烦躁,任她说什么,如何挣扎,只不容置疑的将人往怀中按。   南乐更是泪水涟涟。   沈庭玉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模样……像是遭了一番狂风骤雨将要凋零的红梅,惹着人更想将花瓣揉碎,细红染在指尖。   不,他是见过的。   沈庭玉眸光暗了几分。   南乐一力向后扭头,男人却将她的下巴攥在手心,少女尖尖的下巴陷在男人的掌心,已有了些许红痕。   林晏垂眼盯着眼前人,尽管眉眼带笑,但眼白绽出血丝,一双漆眸翻涌着暗沉沉的情绪,实在有些骇人。   沈庭玉的视线在林晏那只登徒子意味十足的手上徘徊片刻,缓缓移到南乐布满泪痕的脸,眼底阴云密布,戾气横生。   既然已经将南乐弃如敝履,为什么偏偏又要来招惹纠缠呢?   这姓林的畜生将此地当成了青楼楚馆,将南乐当成了那等可以肆意轻薄的女子吗?   难道这人非得钉在棺材里,埋进黄土里,才能老老实实的干干净净的从她身边消失。   攥着棉帐的手不自觉愈发用力,沈庭玉一把掀开棉帐。   林晏面上含着一缕惯常的散漫笑意,抓着南乐的手,手背却已经爆出根根青筋,“我进去坐一会儿都不行吗?我可是你的丈夫。”   南乐崩溃的大哭,“不,你不是!我跟你没关系了!走开!你别碰我!你又喝醉了!”   林晏面上的笑容微微扭曲,却仍是笑着,不依不饶的逼问,“干嘛这么大反应,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连碰一下都不让,这么薄情,见到我也一点都不开心,又不让我进房。难道你房里藏着别的男人?”   林晏话音未落,便被人揪着后衣领拽开,一拳砸在眼上,推到了地上。   南乐抬起一双泪眼,哽咽道:“玉儿。”   林晏狼狈的在雪地里滚了一圈,一抬头刚想发火,却对上一张脸。   像是一瞬天光倾泻,这极寒的雪中孕育出一个绝世的灵魅。   年少的美人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赤脚立在雪地之中,肩上围着一大块极鲜艳的番红洒海刺,如玉般的脸半掩进这鲜红之中,乌发与肩上洒海刺红色的流苏在雪中翻飞,颠倒众生的容颜却比身畔的冰雪更清绝。   林晏酒立时全醒了。   南乐、透过挡在她面前的沈庭玉,看见林晏眼中映出沈庭玉的面容,满眼的惊艳,格外的专注。   这才是看着喜欢的人该有的目光吧。   她感觉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发着痛,有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大悲哀之感。   从没有一刻,她这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的蠢。 第二十二章   她真的是蠢,蠢到以为有一副好皮囊,会读书,出身好就会心肠好。   蠢到将林晏的鬼话全信了。蠢到明明是别人做错了事,哭的却是她。   做姐姐的人倒还要身子骨那么弱的妹妹来保护。   南乐上前一步,脱下身上的棉袍裹在沈庭玉身上。   沈庭玉站在原地不动,侧身看向身旁的南乐,“姐姐,他是什么人?”   “我是她的丈夫。”   “什么人也不是。”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林晏从雪地里摇摇晃晃的起身,一双素来桀骜不驯的眼睛此时落在沈庭玉身上,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颊边的血痕。   沈庭玉与他视线短暂相触,心中便凭空生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杀意,以及浓重的嫌恶与深深的憎恨。   世上男人大多好色无耻,眼中只看得见皮相,他却是最恨这样的男人,更恨他们拿这种目光看他。   不论心中如何,沈庭玉面上只是一片霜色,他这般神色,愈发显得精致的面容欺霜赛雪般,美得卓尔不凡。   林晏面无表情,目光肆无忌惮,沿着沈庭玉的眉眼描摹。   沈庭玉冷着脸侧目去看南乐,目光触及南乐,眼底化开片片暖色,似乎只对南乐一人有所动容。   南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握住沈庭玉冰凉的手,她的手也不见得有多温暖,但两双手握在一起,总是她指尖更温暖些,只是这双手无意识的在颤抖。   她的身体似乎仍处在方才一种极度惊惧状态中。   林晏目光落在她们紧紧交握的手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沈庭玉一眨不眨的看着南乐盈满泪水的眼睛,反手攥住她的手指,开口道:“姐姐……”   喊出一个姐姐,后面的话却又卡在了喉咙里。   作为妹妹的话,他不想说,想说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该由此时的他来说出口。   南乐看着沈庭玉一双赤脚,想也知道沈庭玉听到声音跑出来的时候有多慌乱。   她将手抽了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柔声道:“玉儿,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吓着你了?没事啊。你别在这冻着了,快回屋子去。姐姐能处理的。”   沈庭玉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要穿上以往最是嫌恶的男装,堂堂正正的站在南乐眼前,让她知道他同样是男子。   如果他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会不会此刻就不用对着林晏这种废物退让?   沈庭玉强忍着几乎让他要发疯的妒恨,垂在袖中的手把玩着掌心中冰凉的金属。   他低了低头,忍了又忍,仍然忍不住用余光阴冷的瞥了一眼林晏,才在南乐的再三催促下进了屋子。   林晏的目光追随着沈庭玉一路进了屋,直到目送着人进了屋,身影完完全全消失。   他才收回视线。   “怪不得不让我进屋,又不回去。”   林晏话音微顿,眯了眯眼睛,眼底情绪尤为微妙,缓缓道:“看来你又有了一个绝世美人,倾国倾城的新玩具是不是?”   南乐将身上的衣服给了别人,身板愈发单薄,气势却比方才强了不知道多少,“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她离开刘府一共也就这么几日,对他的态度就变成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人凶他。   林晏没什么温度的勾了一下唇角,却实在勾不出惯常那副浪荡的痞笑,只挤出个难看的笑,“为什么?你又吃醋了?”   南乐的神色极为防备,俨然将他当成了浑水猛兽,“因为你是个混账王八蛋。而她是我妹妹。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她受你的骗!”   这种对他轻蔑憎恨的神情林晏从前见多了,骂他混账王八蛋,不让自己家中女眷与他来往,生怕让他这摊烂泥给玷污了的人也多得是。   但这般神色的确是第一次在南乐身上见到。   林晏慢慢的用视线上下看了一遍南乐,神色不辨喜怒,“别开玩笑了,你会有这样的妹妹?”   南乐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林晏,你终于说出口了。你根本看不起我对不对。我当然不配有这样的妹妹,也配不上你林晏。你是这样想的吧?”   被她用一双泪眼狠狠瞪着,林晏的心中却不见得有多快意,他神色冷淡,嗓音嘶哑,“对。没错。的确是这样想的。事实也是这样。你不过是个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乡野贱民,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爷爷位至三公,我爷爷的爷爷同样是太子太保。我母亲的父亲同样是公爵。我这辈子见过的富贵,你想都想不到。南乐,论家世,论才貌,你觉得你配得上我吗?”   受了这样的侮辱,寻常女子是该哭,该受伤的,可他说的的的确确全是真话。   林晏饶有兴致的端详着她的表情。‘   南乐腰背挺得笔直,她的双眸沉静的注视着他,在他冷淡嘲讽的目光逼视下,神色十分忍耐。   见她不语,见她还是忍耐。   林晏凭空生出满腔的愤怒,他讨厌看到她这副样子,安静的,忍耐的,理智的,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为什么她离了他,还能一样过的好像挺开心。她凭什么开心?她凭什么这样好?   她不过是一个妇人,一个乡野妇人,凭什么想要他就要,想走就走。   一个女人是不该这样的。   他都已经低头来见她了,来寻她了。   她竟这般待他?   他以为只要他来了,她就会低头,就跟以前一样,她应该开开心心的抱住他,把她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破烂都拿出来,一股脑的全塞给他。   往事纷至沓来,他脑中想起少女无数次等着他的身影,无数次仰望着他的情形。   那时南乐看着他,一双眼睛里便只剩下他,仿佛这世上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   可此刻南乐尽管看着他,她的目光已找不出分毫曾经的敬慕。   林晏满心的无名火,烧得他尤为难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他想要继续说下去,放纵自己挑着难听话一股气的全说出来,狠狠将南乐的自尊踩在脚下,打破她的忍耐,撕下她虚假的伪装。   他情愿让她发火,让她也难受,也不想面对她冷静的,仿佛对待一个不相干的醉汉一般的忍耐,不愿面对她的嫌恶。   “你看看你自己,没有家世也就算了,你长得也不怎么样,浑身都是鱼腥味。我闻着都想吐,在船上每一天我都想吐。特别是晚上抱着你的时候,就像是抱着一堆臭鱼一样恶心。”   南乐怔怔的看着他愣了几秒,眼睛越来越红,泪水在眼里打转,却怎么都不掉下来。   她固执的睁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看清林晏。   林晏带着几分轻佻的挑起南乐的下巴,南乐想要扭头闪躲却被他大掌攥的动弹不得,那只掐着她下巴的手,掐的她发痛。   林晏垂下头,居高临下的睥睨南乐,唇边勾出一抹轻蔑的笑,嗓音低沉散漫,“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刚才你那个所谓妹妹人家那样倾国倾城的才称得上是女……”   南乐在林晏用那种下流的语气提到沈庭玉时忍耐到了极限。   她忍无可忍,反唇相讥打断他,“我当然配不上你。因为猪狗才配种,我是人。猪狗才论血统纯正,才要掰着手指头算死了的爷爷是什么,爷爷的爷爷是什么。猪狗才会只看品种,只看体型外貌。”   怒火与屈辱混合在一起,还有满的胀得胸口发痛的委屈,南乐气得无法自控的颤抖,扬手重重的一把将他搡开。   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嫌恶,更是满眼明明白白的憎恨。   林晏被推得踉跄后退两步,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你想说我是猪狗?”   “你,”南乐用那双素来温顺的乌亮眼睛凝着他,眼瞳中跳着火光,一字一顿,“猪狗不如。”   趴在帐子后面的沈庭玉听到这话几乎乐得笑出声来。   这辈子他都没有从听见过任何一个女人口中吐出这样脏的话,被困在后宫的女人总是有一千种方式放冷箭,一万种方式扮柔弱,以退为进。   人人都盼着得到丈夫的垂怜,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丈夫的多情而大骂,她们只会隐忍,或真的大度,或装做大度。   听见南乐这样干干脆脆的骂人,痛骂只有猪狗才会看血统,痛骂这花花公子的多情。   这辈子沈庭玉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这简直是他见过最让人心神愉悦的画面。   他在心底里鼓励南乐,鼓励她多骂几句,最好能狠狠给这个衣冠禽兽两耳光,捅他两刀。   这是林晏第一次领教南乐骂人的功力,他被骂的极不痛快,眸中翻涌着暗沉沉的怒火,冷笑一声,“我怎么就猪狗不如了?”   南乐见他居然还有脸问自己怎么猪狗不如,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他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这一段时间桩桩件件的事情在脑海中翻滚,情绪到达顶点,南乐怒视林晏,带着哭腔的失控的大骂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林晏,别在这里跟我装了。你让丫鬟怀孕了,你不知道吗?猪狗都不会跟你一样,见到一个母的就要发情,发了情配上了种还要千方百计躲着藏着瞒着骗着。   我要是养一条狗,它都会懂得什么叫做忠诚,知道我给了他一口饭,不会这样反咬我一口。你说我无亲无故,你呢?林晏你不是也无亲无故吗?是我给了你一口饭,是我收留了你。没想到你只有外貌看起来像个人,你皮下的东西连狗都不如。”   林晏从没有想过一向兔子样的女孩会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他满眼憎恨嫌恶,把他骂的猪狗不如。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竟还信他过往的鬼话,以为他无亲无故。   林晏一瞬间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鬼话。   “南小姐,你这一走,我就一直想你。我一想到你一个人去城中,去走那么远的路,我便不放心。说起来真是丢人,我这样一个大男人竟害怕了。但愿姑娘不要嫌我啰嗦,也不要嫌我冒犯。”   少女赶了一日的山路,回来时额上还带着汗水,整个人风尘仆仆。   她听见他的话,面色微微的红了,一双圆圆的眼睛低低的垂下去,颊边却禁不住浮现出两个清甜的酒窝。   船里静悄悄的,只有船外潺潺的流水声。   青年强撑着起身,他半靠在床头,静静看着她,俊美的眉眼带着几分仿佛与生俱来的疏冷,目光却很温和。   南乐在青年的注视下,放下身后沉重的箩筐。   她胡乱从里面掏出一大把鲜嫩的野果,全塞给他。   南乐抬起头,四目相撞的瞬间,她面上微微一红,结结巴巴的说道:“你吃。没事的。别担心,路不远。我一点也不累。”   这便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可还是不够,林晏知道不够,这些野果,少女仅仅局限于此的好意,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   乡野长大的姑娘的身段已经能引得男人们侧顾,但人却很粗苯,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对感情懵懵懂懂的。   林晏当然看不上这样的女孩,若不是阴差阳错,他们本该一辈子都没有交集。   那时他人生地不熟,又生着病,病得连身都起不来,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的的确确是个无用的人。   万幸,做了那么多年的花花公子,他还算练就了些花言巧语,林公子的口舌对女人一向是很利落的。   这条从前用来应对花魁,应对千金小姐,应对高官贵妇人的舌头用来应对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妇,是一种莫大的堕落。   林晏忍受着自己的堕落,用自己这张好脸表演病西施,用那根轻浮的舌头给南乐表演舌灿莲花。   “南姑娘,我对不住你。我实在太喜欢你,我知道这样一个无亲无故,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是没有资格喜欢你的。我的喜欢便是对不住你。”   青年面容带着几分憔悴,肌肤苍白到透明,病得消瘦,愈发显出肩宽腰细,弱不胜衣。   胜在一个气质清寒,举手投足间总有种漫不经心的散漫矜贵。   说起这话时,他躺在床上,微微仰着头望着她,难得收敛了一身的散漫。   一双眸子在日光下温柔如春江水,波光潋滟,尤为惑人。   少女面色愈发红了,却笨嘴拙舌的安慰他,“林晏,别这样说。你虽然什么都没有,但你有才华,有手有脚的,不比别人差。”   林晏静静望着她不语,眼中情绪如江水波涛起伏,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南乐想了又想,又补了一句,“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真的,你喜欢我,我,我很高兴!”   少女的嗓音清软,眼神却十分真诚清澈。   林晏故作慌乱的移开目光,眉眼间透出几分羞窘,藏在被子下的手掌却一点点攥紧了。   他怎么会真的喜欢这样一个女孩,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真的觉得对不住她。   他只觉得屈辱,难以启齿的悲哀。   堂堂关中林氏的公子,沦落到要靠卖笑,来讨女人的喜欢,由此换一口饭,一碗药。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知道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多少钱,每日需要辛勤劳作才能勉强糊口。   那些饭食难吃简陋的他家狗都不会吃,但却已经是她拼了命才能维持的。   这么多日下来,他的药恐怕已经让她犯了难。   林晏只有这么一项哄女人的本事,他不想死,自然要是处浑身解数抓住眼前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个男人想要抓住一个女人,最稳妥的莫过于让这个女人嫁给自己。   林晏清楚的知道只要套上妻子二字,于女人来说,便是脖子上吊上一根无形的绳索,从此丈夫想紧就紧,想松就松。便是男人都死了,那女人这辈子也逃不掉一个某夫人的名号。   一旦成了婚,生了孩子。她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连名字都抹去,生生世世都是某氏,是他孩子的母亲,要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唯有这个法子,林晏才能确信南乐会不顾一切的拿出所有的钱财给他治病,拿出全副精力照顾他的身体。   他心里知道自己做的不算地道,可林公子离经叛道的胡闹惯了,这辈子做的坏事也不差这么一桩。   再者说,他虽骗了她,占了个丈夫的名号,花了她点钱。   但他总归没有真的碰她,不至于让她真正生下孩子,也不算多大的伤害。   一开始林晏是这样想的。   他没想到不过是骗了她几句,南乐就自己将他的话全都信了。   她太不聪明,不像是他见过的那些个聪明女人,至少知道挑一根能给自己荣华富贵的绳子再往脖子上套。   这蠢姑娘认定一个人,就傻傻的献出一切,献上全部的真心,而他给她的只有几句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甚至连个吻都没有。   她比他更像是溺水者,亦或者说一只孤独的,掉队的雁,遇到一个活人就热切又兴奋,笨头笨脑的围上去,以为对方会是同伴,却没有想过这世上存在猎人。   他从没有想过一切会这样顺利,南乐会这么蠢,好像连上天都在帮他。   南乐嫁给他便一心要救他。为了给他治病,她天不亮便起身,天黑透了才拖着身子回来。   他养病那段日子在她的精心照顾下一点点从病容憔悴恢复得神光焕发,她却急速的消瘦。   一开始在船上的时候,林晏每一日都在想怎么回家,怎么摆脱这蠢姑娘,但日子久了,他忽然觉出自由。   一份无人管束,备受纵容的自由。身体好了,他反而再没有想过回家。   南乐不算是个多迷人的女人,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妻子,她毫无怨言的照顾他,无条件相信他所有鬼话,永远等着他回家。   她有一种林晏从未曾料到的本事,不知不觉,她就让他习惯了他,她用一次又一次毫无怨言的牺牲,付出,讨好,等待,让林晏这习惯缺德的良心也隐隐有愧。   多好笑,他竟然感觉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他这出了名的负心人竟也会对一个女人感到亏欠。   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一包包她背回来的药,无数次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的床边少女捧着药,明亮的眼眸全心全意如小狗注视着主人,满满都是他一个人,面容憔悴疲倦,笑容却依旧甜蜜灿烂。   而眼前的姑娘哭得满脸泪水,一双眼像是蒙了灰尘的琉璃,不负从前的透亮。   她瞪着他,眼神那么伤心,那么愤怒,那么难过。又那么让人心疼。   脑海中的脸与眼前的脸重合在一起,林晏涌到嘴边的恶言一时竟难以说出口,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后悔,后悔自己的失言。   林晏沉默了片刻,“我没有让别的女人怀孕。也没想娶小。” 第二十三章   南乐却是眉心微蹙,失望的最后看了他一眼,“你到现在还在骗人。”   撂下这一句,她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乡野女子粗俗不假,却也是从不饰伪。   今日若是放南乐离开,恐怕再不会有让她回头的机会。   寒风在天地间呼啸,林晏心中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下意识追了上去,握住她的手腕,“别走!”   短时间内,方才那种不屑一顾的轻蔑神情就从林晏的脸上完完全全消失了,他盯着她,一双眼隐隐发红。   他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低了下来,“别走。”   从命令到哀求,切换自如。   南乐只觉得可笑,她用力扯动手臂,厉声道:“你别碰我!”   林晏却是大掌如铁一般紧紧抓着她的细腕不放,将人拽进怀里,他身上浓重的酒味铺天盖地的扑过来,熏得南乐隐隐作呕。   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少女的细腰,嗓音低低沉沉,“你不是喜欢我的吗?我们是夫妻啊。你是爱我的——”   不待他说完,南乐大声打断他,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吼道:“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跟你没有关系了!你滚!”   一向性子软绵绵的姑娘此时跟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样炸了毛,抵触得太过鲜明。   林晏心头一时像是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般酸痛。   他语声艰涩,态度一变,竟是又如往常那般,低三下四的哄着,“南乐,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为我刚才说的话向你道歉好不好?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向你解释。”   可林晏能改变态度,南乐却不会忘记他刚刚说了什么,不会忘记他拿这样的低三下四哄了她多少次,说出多少承诺,最后却一项都没有真正做到。   如果她这一次还信,她真就是蠢到家。   南乐抽不出右手,索性左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她双目通红,面颊也被冻得微微发红,“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的?我乡野贱民一个,没什么可跟林公子你这样大人物谈的!”   清脆一声扇在皮肉上的响之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手落到实处,南乐自己也浑身一僵,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被炙热情绪烧得一片空白的大脑冷静了些。   可林晏顶着脸上多出来的一个巴掌印,他直勾勾的看着她,紧紧攥着她肩膀的手,捏得她发痛。   那双眼睛涌动着令人心悸的阴沉情绪。   南乐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几乎以为他会掐死她。   她与他对峙着,开口想说什么。   林晏忽然攥住她的下巴,脸向她压了过来,   屋子里传来一声东西砸在地上的巨响,女孩的哭声,隐约的一声姐姐。   南乐被这一声巨响惊醒,她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又给了林晏几脚。   林晏吃痛,南乐趁机甩开林晏的手,退后几步。   她扔下一句警告,“再敢碰我一下,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可惜少女显然并不经常做威胁这种事情,狠话放的实在没什么气势,尾音都在颤抖。   林晏盯着她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抚摸着红肿疼痛的脸颊,神色慢慢冷了下去,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玉儿。你怎么了?”   沈庭玉抱着腿可怜兮兮的坐在地上,玉白的脚踝被烫红了一大片。   他抬眸看向南乐,眼圈微红,朝她轻声说道:“姐姐,我不小心把壶碰倒了。”   南乐蹲在他面前,着急的问道:“壶有什么要紧的?你这烫着了吗?要不要紧?”   沈庭玉将手递给她,“有点疼,站不起来了。姐姐你扶我一下吧。”   南乐扶着他起来,忍不住低声教训他,“怎么这么不小心,烫成这样肯定疼死了。”   沈庭玉整个人都靠在南乐身上,被训了也不见恼,反倒柔声道:“姐姐,没有你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那你就老老实实的什么也别做,我会做的。”   沈庭玉抱住南乐的手臂,侧头看着南乐,“姐姐,你眼睛都哭肿了,很伤心吗?那男人到底是谁?”   南乐将人扶到床边,转过身擦了擦眼泪,低头蹲下身收拾地上的壶,眼泪忍不住一颗颗的往下掉。   她背对沈庭玉拿着抹布擦拭着地上的水渍,“没有。”   沈庭玉坐在床上,坐了几秒,就从床边起来,单脚跳着跑了南乐的身边,并肩跟她蹲在一起,歪头看着她。   南乐一怔,她满脸的泪水被逮了个正着。   沈庭玉像是小动物一样将脸凑的更近了,那张美丽的面容在她视野中不断放大,最后停止在距离她鼻尖只有一厘米的位置。   他认真的注视着她,“姐姐,你看起来可不是不伤心的样子。”   南乐睁大眼睛,眼泪汪汪的,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移开眼,吸了吸鼻子,“别闹了。回床上去。”   沈庭玉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定定的看了她几秒,忽然扑上来像是小孩子一样抱住了她的脖子,身体和她贴在一起。   抹布落进地面小小的水洼里,很快吸饱了热水。   南乐的身体先是僵硬,被沈庭玉压的后仰,继而一点点在这个热情的拥抱里放松下来。   她缓缓抱住沈庭玉的腰,将脸埋沈庭玉的肩头,眼睛愈发酸胀。   这样安静的依偎着他不知道多久,南乐忽然觉得很委屈很委屈。   她伏在他的肩上痛哭出声,上气不接下气,“玉儿,他骗我。他骗我。这人……这人怎么能这么坏。人心,怎能,这样坏。”   沈庭玉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听着她的哭声,感受到她湿热的泪水浸透了他肩上的衣料。   数日以来沈庭玉难得平静的心腔又一次塞满了暴烈的杀意,与以往不同,这暴烈的杀意左冲右突之中,还混杂着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酸痛难忍。   他一时恨不得马上杀了林晏,一时又觉得仅仅只是杀了他都难平心中的愤懑。   这世上的畜生沈庭玉见得多了,本以为自己足够畜生了。饶是如此,他见到南乐这样天性纯善的人,却也舍不得伤害。   林晏这个畜生,怎么忍心这样欺辱她!   沈庭玉心中激愤难平,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无法控制的被另一个人深深牵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种从未有过的事情让他有一瞬的惊诧,甚至是惊恐。   沈庭玉本能的想要推开怀中的人,抬起手,手却又不知所措的顿在半空中,慢慢紧握成拳。   过了许久,南乐哭声稍缓。   沈庭玉艰难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故作好奇的在她耳边问道:“姐姐,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自然这知道这姓林的是个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很焦虑,迫不及待的想开口问一问南乐,听她亲口说。   南乐提起林晏,一瞬变得咬牙切齿,却又隐忍住情绪。   沈庭玉看着南乐的神色变幻,最后露出一个比哭还要可怜的笑。   她强撑着对着他微笑,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告诉他,“一个讨人厌的坏人。玉儿,你以后见到他就离远一点。记住了吗?”   到了这种境况,她好像仍在怕今天的事情吓到他,仍在拿对孩子的态度对他,哄着他,保护他。   可是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沈庭玉消除心中无来由的焦虑与暴怒。   她为什么不在他面前说一说林晏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她不在他面前刻薄的辱骂林晏?   难道她还是不够讨厌林晏吗?她不恨林晏吗?   沈庭玉拿出不谙世事的表情,“坏人吗?我看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又高,又白,生的也很俊俏,不太像是坏人。”   南乐加倍的苦口婆心,“你不要看着他俊俏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一个人心坏了,外表再好也没有用处。”   她最后两句话说的是林晏,却让沈庭玉心头微沉。   沈庭玉用余光看了一眼门口挂着的帐子缝隙中透出的人影,不由得将南乐的脖子搂的更紧了些。   也罢,心坏就心坏吧,只消做的不留痕迹些别让她发现便是。   沈庭玉,“姐姐,那他以后再来怎么办?要不我去别的地方吧,这屋子好像住不下三个人。”   南乐泪眼婆娑的抓住他,“不可能,我跟他没有关系了。你能去哪里?不许乱跑!”   南乐为他着急的样子使沈庭玉稍微感觉到了一点快乐。   他的眼睫很长,面颊上有一点婴儿肥的软肉,眼神干净无害,乖乖的点点头,“我哪里也不去,寸步不离的呆在姐姐身边。”   沈庭玉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但是姐姐,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吗?”   南乐的眼神有一点苦恼,一点认真,但却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伤心,哭过一场之后她似乎很快从那种失控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喜欢他的女人那么多,他喜欢的女人也多。还有女人给他怀孩子。他是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不知道以后要娶多少房妾室。”   她神色慢慢变得镇定,眼神中透出坚韧的生机,“我南乐是乡下野人,床能让给旁人睡,船能接别人渡河,饭可以与人分,却是受不了连个男人也要与人分。”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哭后的沙哑,慢吞吞的,但语气足够认真又斩钉截铁。   帐子缝隙中的人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沈庭玉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眸色沉沉。   他敏感的察觉到南乐一条一条说的都是不能喜欢的理由,可她却没有正面回答一句斩钉截铁的不喜欢,也默认了以前对林晏的喜欢。   她受不了连男人也要与人分,那若是不用分呢?   那姓林的出身士族,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这等人他见得多了。他们敢在外寻花问柳,却未必肯将外面的莺莺燕燕抬回家中。   士族看重子嗣看重门第,有一堆正儿八经的所谓清流世家的规矩。主母生下嫡长子之前,妾室先行一步诞下庶长子便称得上是丑事。   不过对于林晏,却的确是不能按照常理揣度。   按照常理,他今天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士族子弟甩脱了他眼中粗俗又配不上自己的妻子,难道不该弹冠相庆?怎么还偏偏跑来纠缠,一面纠缠一面还要说些看不上南乐的屁话。   若是他一日日的来,百般的纠缠。   所谓好女怕郎缠,这姓林的不仅生了一张好脸,还会哄女人,若是真下定决心纠缠,怕不是南乐又要被他打动。   沈庭玉极力压制下暴怒与杀意和那些糟糕的设想带来的焦虑不安,勾动唇角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这些纨绔子弟的确不值得留恋。”   “这世上人心隔肚皮,玉儿,尤其是男人,你切记切记绝不能光看外表就轻信。否则是要吃大亏的。”   作者有话说:   南乐:千万别看男人的外表就轻信!   沈庭玉:怎么总感觉这话意有所指呢? 第二十四章   沈庭玉笑容微僵,继而变得意味深长,“唔。的确。”   这怕什么来什么,此后的几日林晏果真隔三差五的上门。   只是南乐不愿见他,已提前找了附近船帮的兄弟,上下打了招呼。   林晏往往走不到南乐的门前就被水手堵住赶走了事。   “南姑娘,你别怕。我们兄弟在这里,万万不会让那混蛋闯来骚扰你。”   南乐站在门口,向门外的几人道谢,“多谢几位大哥了。”   “对,你放心。那小子身无二两肉,根本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你不想见,他就绝对进不来。”   “真是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做人家丈夫什么都不干,又不养家,一点福都没让老婆享上,还敢在外面沾花惹草。”   “他再敢来,看我们怎么修理他。”   南乐将这些话听在耳中,默不作声。   她不觉得林晏是为了她而来。   住在刘府的时候,他夜不归宿都是常事。   她哪里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他坚持不懈的一再登门呢?   她想起林晏看见沈庭玉时的目光,心中一冷,只道这混蛋怕是打上了沈玉的主意。   “千万别让他登门,麻烦几位大哥了。”   “嗨,小事一桩包在我们身上,我们这就先走了。”   见南乐回头向屋子里走,沈庭玉合上帐子腿脚利索的爬上了床。   他听着南乐的脚步声,目光微沉。   这姓林的畜生到现在竟然还不肯罢手,到底是个祸患。   这一日又下了大雪。   沈庭玉本就体弱,近来又被烫伤了脚踝,不良于行。   自此整日横陈榻上,鬓发散乱,只一件薄衣裹身。   此时他两条玉白笔直的长腿从裙下伸出支在南乐膝头,满身的慵懒娇憨之态。   这一双玉腿上多出一片赤红的烫伤,白玉微瑕,南乐看在眼里自是愈发怜惜这个妹妹,替他换药都格外细致温柔,“若是疼你就告诉我。”   沈庭玉伏在床榻上,侧着头,一双靡丽的眸子眷恋的望着南乐低头专注为他涂药的侧颜,不知不觉看的出了神。   南乐替他擦好药,又爱不释手的抚摸了几下他在阳光下光滑如玉,线条优美的笔直小腿。   “玉儿,你的腿好直好漂亮。”   沈庭玉撑起身子,躺进南乐的怀里。   他柔若无骨的枕在她肩头,一只手臂亲昵的勾着她的脖子,在她怀里含笑仰头,目光在南乐的脸上流转,软声道:“姐姐也很漂亮。”   南乐脸色爆红,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心中暗暗叹息,也不怪林晏那样说。   虽然同样是女子,但沈玉比她女人了岂止十倍。   这样漂亮美丽,柔情百转,娇滴滴的小美人,她都受不住,何况是男人。   沈玉简直就像是上苍赐予这世间最美好的宝物。   南乐的目光一寸寸软了下去,温柔的替他拉上被子,“你好好躺着,我去将门前的雪扫一扫。”   沈庭玉目送着南乐出门,隐约听见后窗有声音,他头也不抬,一根短箭已从袖中飞了出去。   窗户被人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二指夹住那根短箭,“自己人。殿下,咱们自己人啊。”   沈庭玉不悦的抬眼,面上一扫方才的娇憨之态,伸手抓了一旁粗笨厚重的外袍匆匆披在身上,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你来干什么?”   一身白色劲装的女人抱剑倚在窗边,“哎哟,殿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也不是存心打搅您的好事,但这将将又要到十日了,您看这药……”   沈庭玉甩出一枚红丸。   赵小虎张口叼住,一口咽下,“嘿嘿嘿,多谢殿下赐药。”   沈庭玉声音冰冷,“还不快滚?”   女人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虽然看到殿下您竟然近了女色,属下实在是欣慰……”   话未说完,她被一道无形的内力重重一击直接从窗户上翻了下去,倒是眼疾手快勾住窗棂,险之又险的翻身起来并未挨着雪地。   赵小虎捂着脑袋上的包抽冷气,“哎呦!您看您怎么又打人!”   沈庭玉面无表情的低斥道:“再说胡话小心你的舌头。”   “我就是想提醒您。三军已发,郭将军想着什么时候跟您私下碰个头也交交底。”   赵小虎正色道:“我瞧着郭将军那样子多少是有些不信您还活着,若是您不见他,恐怕这老匹夫要思变啊。您看什么时候见一面方便?”   “让他明日入城。”   赵小虎蹲在窗户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殿下,能不能容我多一句嘴?”   “知道多嘴就闭嘴。”   “嘿嘿嘿,闭不上啊殿下。我天生大嘴巴。嘿嘿嘿,您这位太子妃生的可真漂亮,就是您这给人当妹妹准备当到什么时候去?穿着裙子怕是做不成新郎,总不能真要上一出女驸马吧。”   “你想死?”   嘭——   窗户发出一声巨响,南乐听到声响跑回来,只见到窗纸破了一个大洞。   沈庭玉面色变幻,见她进来慌张的垂下头去,南乐并未多想,以为对方是被巨响吓到了。   “这怎么回事?”   南乐跑到窗边向外看,窗外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窗下也不见有动物的脚印。   沈庭玉看着南乐,赵小虎那句‘女驸马’又在耳边打了个转。   他在她身上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三军已发,这场梦马上就要做到尽头。   等到金平城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无人庇护的孤女面对乱军会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女驸马’倒是个好主意。   既然一开始便是错,不如将错就错,用着公主的名头将人带回去。   沈庭玉唇角微勾,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侥幸与窃喜。   只要瞒的好,这场梦他说不定能做到天荒地老。   南乐摸了摸窗纸破裂的边缘,喃喃道:“奇怪,这窗纸也太不经用。平白无故破了这么大个洞,暂且只能拿破布先堵上了。”   但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经由那个破洞的缝隙,冷风灌进屋子里,里间的小床倒还好,这紧挨着窗户的外间却是让人冻得手脚发凉。   偏偏沈庭玉的床就放在这外间,紧挨着后窗。   沈庭玉一蹦一跳的走上前,从背后抱着南乐,趴在她的肩膀上,“姐姐,我们明天一起去买窗纸好不好?”   “好,明日去买窗纸。”南乐回过头看向沈庭玉,笑着询问道:“玉儿,你今晚要不跟我一起睡吧?” 第二十五章   其实刚捞到沈庭玉的时候南乐就想过要和他一起睡。   但那会儿这漂亮妹妹一方面生着病不太清醒, 另一方面他清醒的时候看起来不是很愿意跟她太亲近。   船上就一张床,南乐把床让给沈庭玉, 自己灵活的睡了几天的船板, 要不然就跟猫一样守在床边打盹。   近日来沈庭玉愈发粘人,这才让南乐有底气提出这种邀请。   在南乐看来,她们的感情已经跟亲姐妹没差别, 这好妹妹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抱着她的腿的架势,应当不会拒绝一起睡一晚的好机会。   不料,原本甜甜腻腻趴在她背上的人立时弹开了。   “一起睡?”沈庭玉的反应很大, “不用了。我还是一个人睡在这里吧。”   虽然以前也想过与南乐同睡。   但这种馅饼毫无预料毫无准备的突然砸下来,沈庭玉第一反应并非高兴。   南乐受伤的眼神让沈庭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试图找补,声音放低, “那张床不大, 睡两个人,我怕挤着姐姐。”   这个答案也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南乐不作声,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沈庭玉忘记自己最后说了什么,总之他成功把自己送上了南乐的床, 换回了南乐的笑容。   这辈子沈庭玉都没干过这样的蠢事。   他又有了一个新发现, 他不止会被南乐牵动情绪,同时还很难拒绝她。   到了夜晚, 南乐早早在里间铺好了床。   这小房间比外间还要小得多, 而且没有窗户, 以至于极其的黑,全靠着一盏昏暗的烛火将屋内井井有条的暗红色床铺被褥桌上的竹篮照的清楚。   沈庭玉站在里间门口,看着南乐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绳, 雪白的手指一下下从梳理着从光洁肩膀上垂下的浓密长发。   他的目光落在那抹细细的红上, 心尖像是让人轻轻掐了一下。   南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拍了拍自己身下铺好的红被,仰头拿着一双最干净不过的眼睛望向他,笑道:“在那里站着干什么?快把烛火吹掉,一起睡觉了。”   沈庭玉垂下眼,乖巧的一笑,应了一声是。   他弯腰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在黑暗中一步步走向那张小床,双手扶着床的边缘爬上床,规规矩矩的在外侧背对着南乐躺下。   南乐从背后贴上来,一只手伸到他的胸前去解他的衣带,“怎么睡觉还穿这么厚?快脱了。大晚上这样睡多不舒服啊。”   “姐姐,”沈庭玉握住她的手,黑暗中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听见自己嗓子发干的声音,“别这样。”   “哈哈哈哈哈,哪样啊?”   南乐的半个身子压在他背后,垂下来的发丝扫进他后脖颈,笑的特别快活,伸手去挠他的胳肢窝,“是这样吗?还是这样?”   沈庭玉翻过身去躲,她却跟着按着他的肩膀不容他躲,骑上他的腰,坐在他身上,笑着去挠他的痒。   屋中一点光亮都没有,沈庭玉在黑暗中也能将南乐身上那件肚兜上的绣着的双鱼戏水花纹看得清清楚楚。   沈庭玉本是在挣扎着想要推开南乐,可手落在少女腰上,他竟一时泄了力,由着她将一双手伸进衣服里乱摸乱挠。   沈庭玉像是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僵得动弹不得,偏生心跳如擂鼓,心窍里那点躁动全成了涌动的火,烧得血一时都热了。   此时南乐身上那分乡下女子的野性展露无疑,她笑着时的神采有些白日很难见到的顽皮与任性。   可这样年纪的女子,便是任性顽皮,也是娇的让人生不出气。   美人经了她一场戏弄,枕着一头凌乱的长发,面色醉红,咬着唇瓣,默不作声,神色隐忍,只拿一双美丽的眼睛羞赧的望着身上的人。   南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登徒浪子,也就这么一瞬,她算是明悟了做个登徒子的快乐。   她笑得愈发开心,更加学着戏文中的浪子俯下身,一只手勾起身下的下巴,另一手去揪住他的衣领,掐着嗓子唱出一句,“小娘子,左右这里无人,我央及你咱,力田不如见少年,采桑不如嫁贵郎,你随顺了我罢。”注1,(引自秋胡戏妻)   假凤虚凰的戏码,总叫人快乐。   这可爱的登徒子浑然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又是如何令人心神摇动的一副美景。   沈庭玉眼中如有春水流连于她的面上,出的声却是哑的厉害,“不要。”   南乐这时玩性大发,只将他的话反着听,她指尖挑着他的衣领慢慢掀开。   “哎呀,小娘子,我瞧你标标致致一个女儿家,怎么生的胸口平平如菜板?”   沈庭玉眼神闪动,目光之间却是十分的娇羞,万分的风情,“姐姐。”   黑暗中,南乐俯下身在他耳边笑道:“你这小娘子还说不愿从了我,什么都没穿,岂不是专等着我这登徒子。别口是心非,应了我罢!”   沈庭玉心神摇动,几乎守不住心神要不顾一切应了她。   原来属意一个女子是这样的。   生平第一次,他尝到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心念,且甘之如饴。   南乐也不等他回答,心满意足的翻身滚到床里去,裹着被子笑得不能自己。   徒留沈庭玉一个人心潮起伏,一起念便再难消。   他羞耻的咬着牙,沉默着夹住双腿,慢慢侧过身,背对着她微微蜷缩身子。   南乐笑了一会儿,见沈庭玉没有声响,她侧过身见他背对着她,登时心中一紧。   怕不是今天玩笑开的太过火,惹了小姑娘伤心?   她急急忙忙又滚到他身边,侧身贴着沈庭玉的后背,放软了声音唤他,“玉儿?”   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沈庭玉浑身一僵,踟蹰着进退两难。   见他不语,南乐伸出双臂缠着他,“玉儿,你别生气。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以后我再不这样玩了。”   雪一样的手臂,女人如丝般的声音,丝丝缕缕的缠得沈庭玉喘不上气。   偏生身后的人一无所知,攀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玉儿,你若是生气,便是骂我几句也好。”   “我怎会生姐姐的气。”沈庭玉拉下她的手臂,闭目在心下叹了口气,温声道:“快去睡吧。”   从前他喜欢她不将他当做男子,此刻他却深恨她不将他当成男子。   “真不生气?”   “一点都不生气。”   南乐这才肯放开他,又快活的滚到了床里面去。   不多时,人便已睡熟了。   沈庭玉等了许久,终于听到身后人的呼吸已变得平稳,他试探着小声又唤了一声,“姐姐?”   许久过去,仍旧无人应答。   沈庭玉这才敢慢慢地,慢慢地翻过身,看一眼枕边的人,细细端量着她的眉,她的眼,简直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美。   这样好的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她心无他。   沈庭玉咬着下唇,喘息却仍难自控。   春情正盛,看着眼前人却又得寸进尺生出些许占有欲与不满,怎么都不满足。   他不甘心只做她的妹妹受她的照顾,却也被她所忽略,永远不拿他当成个男人,只当成怀中的孩子。   做妹妹,她便永远不对他设防,同样永远不会属于他。   他怎能满足守着一朵花,却只能眼巴巴看着这朵花让他人摘去。花开花谢都与他无关,最后只是因缘际会一场,转头成空?   他想要——他想要自此以后她的泪都为他而流,他想要光明正大将她拥入怀中,与她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妻。   若是一开始,让他沈庭玉更早遇上她,一定不会忍心让她尝到伤情的滋味。   这一切,全要怪那姓林的。   沈庭玉手指收紧,不自觉用力,若是再有人敢摘他的花,敢盯上他的人,他便要他们有来无回!看谁还敢痴心妄想!   白鹰在疾风中振翅高飞,啼出一声啸月的尖鸣,鹅毛大的雪花被疾风裹挟着骤然撒向沉睡的大地。   沈庭玉长舒一口气。   他瘫软在床榻上,慢慢的整理着衣服,困倦的合上眼,脑中只余一个愤愤的声音,林晏这畜生他断不能留。   .   第二日一早,两人离开了码头,一起去城中买窗纸。   今日城中的情形与往日又大有不同。   原先城中许多铺子只是人都走完了,只留下一具空空的架子,大敞着门似乎还等着主人回来,如今几条街走过去,过往繁华的铺子竟然全部成了焦土,满地的断壁残垣,一丁点昔日的样子都看不出。   至于街头冻毙的尸骨,吊在树杈上如雪人般让风一吹就晃一晃的人影,自不必再提。   一眼望去,昔日多彩的城,今日却只剩下白雪的白与焦土的黑,再多不出第三种颜色。   城中走了许久也不见得有人,四面八方都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   倒是远远的传来狗的吠叫声,二人走过短巷,便迎头撞上一群嘴边带血的瘦狗。   狗见了人,一哄而散。   沈庭玉深吸了一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哇,今天的天气真好!”   南乐不自觉拽紧了沈庭玉的手,牢牢的把他抓住,一点都笑不出来。   “玉儿,你跟好我。千千万万别离开我的视线。”   她已经有些后悔今天带了沈玉出门。   若她一个人出门的危险只是十,带沈玉出门的危险至少是一百。   可单独将沈玉一个人留在家中,她同样不放心。   南乐只觉此刻的自己当真像是故事里的恶龙,捧着一颗宝珠放在哪里都不放心。   沈庭玉看着南乐紧张又警惕的样子,心头一暖。   他反握住南乐的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有姐姐在身边可真好。”   南乐心中忧愁,替他仔细的拉下斗篷挡住半张脸。   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果然是大家闺秀,不知世事险恶。   沈庭玉左顾右盼,一双美目闪烁着天真快乐,像是看一切都特别新鲜,“姐姐,你知道这是发生什么了吗?”   南乐神色忧愁的扫过街边的尸体,又忧虑重重的看了一眼树上挂着的雪人。   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沈玉新鲜快乐的。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给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不清楚。”   沈庭玉马上歪着头,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那姐姐,我们现在去哪里买窗纸呢?”   “去城中最大的那家‘百宝记’看看。那是城主家开的,就算全城的铺子都烧了。它也不会有事。”   说到这里,南乐又抬头看了一眼沈庭玉,眼中忧色更重。   百宝记的掌柜倒还好说,但那少掌柜是城主的亲外甥,听说近两年来奉了道,自此清心寡欲不少,对着去买东西的女眷们网开一面,只纠缠未嫁的,绝不碰已婚的。   她不过中人之姿,又已经是嫁了人的妇人,搬出船帮的名头也能唬一唬人。可沈玉云英未嫁,又生的如此漂亮,偏偏还是个外来的生面孔。   这必须找个地方让人先藏一藏,万万不能让那位清心寡欲的少掌柜看见,没得坏了人家修行。   心念电转间南乐已经做了决定,她带着沈庭玉,脚下一转,换了方向。   “姐姐,这里连人都没有,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安静的早晨,久无人至的小楼一进来便激起漫天的焦灰,落了两个人一头一脸,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角角落落堆放着的脏污旧物中有什么东西窜动的声音,吱吱的叫声细微又让人齿冷。   南乐脚步不停,带着他一门心思往更深更暗的地方走去,又领着他爬上二楼。   直到进了二楼,她转身合上房门,“玉儿,你先在这里躲一躲。我回来之前,不管谁来。你千万不要开门。”   并非商量的语气,而是已经做好的决定。   可这决定在出门之前,南乐一个字也没有与他提过。   一路上南乐心事沉沉的神色,看向他忧虑的眼神,转瞬间浮上心头,全成了可以怀疑,有所蹊跷的证据。   沈庭玉的心微微一沉,种种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   他神色慌张,上前一步,扑上来紧紧抱住她,“姐姐,我害怕。”   南乐任由沈庭玉抱着,耐心的安慰他,“别怕。我就在对面的百宝记买一卷窗纸。很快就回来了。”   沈庭玉还是不愿松手,他很难分辩这是不是谎话。   南乐被他压得不仅有些喘不上气,还有些站不住,但仍然耐着性子安慰他,给出种种很快就会回来的保证。   沈庭玉沉默着,只是紧紧搂住她。   终于南乐没了耐心,她用力推了几下沈庭玉,趁着一个机会推开一点,转身就想走。   对方却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手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冷冰冰的钢铁一样,死死的箍住她的手腕,怎么都拔不出来。   少女漂亮的眼睛黑沉沉的望着她,眼尾自然下垂,绮丽的眉眼看着乖巧又执拗,像是叼着主人衣角不肯放嘴的小狗。   “我要跟着你。”   南乐按了按眉心,重新耐着性子,温温柔柔的哄他,“玉儿,别闹了。我带你去,你长得这么漂亮,让那些个男人看见你多危险啊。”   她有点搞不明白,只是短暂的分开,怎么沈玉的反应就这么大。   南乐只能宽慰自己,可能这就是孩子还没长大。   沈庭玉与她对峙着,抿着唇角,不肯松手,甚至将她抓的更紧了。   任性小狗不松口,南乐只好努力板起脸,故作厉害,“松手!”   她用力想要抽回手臂,没料到板起脸这招竟然真的有效,沈庭玉果真听话放开了她。   南乐反而因为太过用力直接跌到了身后的门板上,肩膀在门板上一撞,闷闷的发痛。   这扇破门让她这么一撞,簌簌的抖下一身灰尘。   沈庭玉上前一步,长臂一伸,抵住了门板。   南乐被困在了沈庭玉与门板之间,他完完全全将她圈在了身下。   南乐被灰尘呛得直咳嗽,没有看见眼前人不同往日的表情。   他盯着她,没了之前浮于表面的天真娇媚,漆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呼之欲出。   南乐缓过神来,她捂着肩膀,疼得蹙起眉头,抽了一口气,“好痛。”   沈庭玉眼中那点古怪的,不能展露于人前的情绪转瞬即逝,他低下头来,小心翼翼的去碰她的肩膀,“姐姐,很痛吗?”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不仅身量比她高得多,神色也沉稳,冷静,好像很值得依靠。   可他死死的抓着她的肩膀,力度大的快要把她骨头捏碎了。   南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眼睛里水汪汪的,“很痛。非常痛。你掐的我肩膀也很痛。”   沈庭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的收回手臂,想碰又不敢碰她的样子。   南乐心头一软,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了。疼过一开始那会儿就好了。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少女纤细手腕上,已经有了几道明显的红色指印,像是雪白锦缎上斑驳的划痕。   沈庭玉盯着少女白皙皮肤上鲜明的痕迹,强行克制着暴戾的冲动,一肚子的怀疑,乖乖点头。   等到南乐真的转身去拉开门,他又忍不住拽住了她的袖子,盯着她的眼睛,“姐姐。我在这里等你,你要早些回来。”   别去见那个臭男人,也别丢下他。   她最好不是在骗他。   南乐笑着应下,“好。”   沈庭玉听着脚步声渐渐下了楼,他追到窗边,透过封死的木窗菱格上的缝隙往下看。   一直目送着南乐的身影,直到她进了对面的铺子,再也看不见为止。   身后传来一道幽幽得如同鬼魅般的声音,“殿下。这女人有什么好?”   另一道娇媚的声音千回百转的应和,“是啊?有什么好的?”   “她不够漂亮。”   “还很粗俗。”   “不够高贵。”   “也不懂妩媚。”   两道声音一唱一和,终于引得沈庭玉回头。   ‘啊——’   惨叫一前一后,重合在一起。   她们痛苦的瘫软在地上,却又在窗边人回头的那一刻拼力抬起头,痴痴的仰望着他。   沈庭玉倨傲的立在窗边,整个人背对阳光,脸藏在阴影之中,模糊不清。   “我看你们的脑子是有些不够用了。”   他的声音冷淡低哑,   二人都是在他身边伺候多年的人,听见这句话居然是用男声,用沈庭玉最原本的音色说出的,都惊惧不安的低下头去。   倒是红衣女子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捧过头顶,讨好道:“殿下,您瞧瞧,这是奴婢新调的胭脂。丹红的,您以前说喜欢那瓶美人醉,只是不太上色。这回丹心调出来的又润又上色。”   见丹心掏出了胭脂,碧血没忙不迭也从怀中取出两枚簪子,暗恨让这小蹄子抢着先开了口。   沈庭玉看见丹心手中粉黛雕花玛瑙妆盒,下意识抬手去拿,手伸到一半又收回。   他冷着脸说道:“爷有说需要脂粉吗?”   二人一听沈庭玉居然自称为爷,顿时变了脸色,皆是骇得不轻,互相对视一眼,简直要怀疑眼前的人被什么东西掉了包。   她们侍奉在沈庭玉身边已有数载,何时听过沈庭玉自称为爷?平素做女儿打扮便也就罢了,他可是一向连声音也多伪作女声。   今日真是破天荒,不仅对胭脂金钗不屑一顾,连爷都自称上了。   沈庭玉话一出口,转念又想起南乐。   她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首饰,连脂粉都没有。   当然,他觉得她不施粉黛的样子已经足够动人。   他低下头,手指捻了一下厚重的斗篷,“你们这一次还带了些什么?”   二女这才松下一口气,将怀中袖中之物全捧了出来。   这些东西本就是她们准备用来讨他欢心的。   但沈庭玉只扫了一眼,对这些东西表现得兴趣寥寥,似乎不太满意,“就没有更好一点的吗?”   碧血一怔,倒是丹心反应快得多,她惴惴不安的说道:“有的有的。您想要什么?只要您想要的东西,我们都能搞来。”   丹心马上灵机一动,“殿下,您需要我们帮您准备男装吗?”   沈庭玉想也不想的拒绝,“不要!”   他说完不要,又顿住,眉心皱在一起,面色愈发冰冷。   碧血与丹心察觉到眼前人身上涌动的危险,半点不敢言语。   半响,沈庭玉从掏出一个锦囊,一把抓起那些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胡乱塞进锦囊,收进怀中。   他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襟口,转头透过窗户上的菱格向外看,“现下城主府那边进展如何?”   这一回碧血争着先开口,“襄州遣贺晨使金平,意在招降,张安那老匹夫,一开始还拿着姿态不愿意见贺晨,可他手中哪有粮草容得下他摆架子。没有粮草,底下那些个军士不仅不会听他号令,甚至已经有哗变的念头。贺晨此行的那数百辆牛车里果真如您一早的料想,根本不是什么珍宝,一应皆是粮草。这数百辆牛车一进城,张安就赴了刘家的宴,见了贺晨。”   丹心捂唇娇笑,“只怕这贺家的少将军当真以为现在金平城是他们襄州的囊中之物了呢。他哪里知道,我们北靖的三军已发。”   沈庭玉,“郭恒,卫博陵,慕容检,此时分别在何处?”   丹心,“一切果真如您先前所料,陛下此次点兵,以您为监军,总算肯放先帝旧部过卲关。所谓兵分三路。郭恒统领五万大军,以云中,潼口一线行进。卫博陵统帅五万精兵取道草原,驻扎在金平城外四十里。另有北将军慕容检大人率三千精兵绕道朔方,以控襄州。”   碧血,“郭恒自从听闻您的消息就一直想见您。如今已经先行一步,到了金平城,只为见您一面。”   沈庭玉,“去将他领来。”   二人悄无声息的退去。   “果然跟传言一样,北靖的王世子长得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喜欢成日穿着女人的衣装,涂脂抹粉。”   沈庭玉听着这突然响起的声音神色不改,他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从半合的厢房破门后映出的灰色长影。   门后的人缓缓步出,黑色狐裘下一件玄甲,光滑的护心镜在暗室中冷光一闪而逝。   在他之外,厢房的更深处还有数道幽微的呼吸。沈庭玉心知肚明另一边的厢房必定站满了不请自来的客人。   自从消息灵敏的商人们带着财物撤走,城中大户携家带口的遁逃起,这座城池的命运就几乎已经注定了。   它就像是一枚唾手可得的无主珠宝,被无数心怀不轨者觊觎着,门户大敞纵容一切恶徒自由穿梭。   两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角,默不作声的对视。   他们两者很难说出谁年纪更轻,当然光看面容沈庭玉那张带着稚气的漂亮脸蛋足够蒙骗世人的眼睛。   可却瞒不过刘难敌的眼睛,在他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沈庭玉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即便斗篷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漏出饱满的朱唇与雪白的下巴。   但他身上那种冰冷,沉着,带着血腥味的戾气,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最终是刘难敌先开了口,“传言中殿下整日与侍女鬼混。但今日那两位我没看错,恐怕是鬼歌子夜吧。殿下好福气,连侍奉的伶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诡道女。”   沈庭玉的嗓音森冷,“右谷蠡王,你实在不该来。”   “别这么紧张,殿下。我只是太过于好奇一直跟我通信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传闻中北靖的王世子是个喜欢扮女子的疯子,一个如同女人般柔弱无能只会哭的废物。”   “我真的很好奇这样的一个废物怎么会敢与我通信。更好奇您究竟如何从芒山生还。”   北靖昭王点兵五万,以太子为监军。这是北靖都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情。   至于太子率武卫东行却遭到柔然伏击,死于芒山下,却是早已随着延水上的尸体,数日前便在延水沿岸隐隐有了传闻。   这一次遇袭中有多少蹊跷,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刘难敌此时一口点破,足以说明他对沈庭玉,对北靖,对柔然都有所了解。   刘难敌微微一笑,但他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脖颈上便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与此同时,沈庭玉的斗篷被一道暗风刮落,他不悦的蹙着眉头。   很难形容在短短的一瞬之间,两个人如何交手。   但交手的结果显而易见,沈庭玉只是被打掉了兜帽,刘难敌却在命门处多出一道伤口。   若是那支银箭再稍稍错一点位置,恐怕此时地上要多一具新鲜的尸体。   刘难敌对脖颈边的血线丝毫不以为意,只大刺刺的盯着沈庭玉的脸,“真让人难以相信,您看起来这样柔弱,这么美丽。我无意冒犯您,只是陈述事实,您的确看起来很柔弱,柔弱得像个小姑娘。我很难想象您如何从昭王的武卫与柔然的夹击之下杀出重围,逃出生天。传言果真是误人。”   “或许,传言并不是假的。”沈庭玉面无表情的说道,“只有疯子才敢与匈奴通信不是吗?”   刘难敌被这话逗得笑了出来,“的确。殿下,你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沈庭玉语声冷沉,“你的汉话说的很不错,连绕圈子都会。”   刘难敌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匈奴不会饰伪,欣赏刀兵多过书笔。我的兄弟们最憎恨像是妇人一样的男子,人人争着做武士。但我不同,我非常欣赏您。您比您那位心软又多疑的叔叔好得多。男人的气概不止于外,更在于内。看见您,我就知道你心中跟我一样充满鲜血和刀兵。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你跟我一样期待南下,一样期待迎接尸山血海的胜利。”   自半开着的门中传来隐约的甲片摩擦的脆响与沉重的脚步声。   沈庭玉的神色冷峻,“你该走了。”   “好吧。”刘难敌彬彬有礼的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殿下,我们很快就会再会的。”   刘难敌悄无声息的退回了厢房,很快这座空荡又寒冷的破屋之中便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对楼,百宝记。   店小二抽出几屉薄厚不一,花纹不同的窗纸放在桌面上,“您倒是识货,现在也就我们百宝记还买的着窗纸,而且我们这窗纸可全着呢。您仔细挑挑。”   南乐的目光却被柜台另一边的一团五彩线吸引了。   店小二笑道:“娘子喜欢便拿去吧。这点线算不得什么,也就是编个络子,您给个一文钱就成。”   一个年轻男子从二楼伸出头,一见南乐便笑,“我听声音当是哪个小娘子呢,原来是林家的。林夫人,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南乐接过线,心中已经想好拿这线回去给沈玉解趣。   她笑着对店小二道谢,又对二楼的少掌柜收了笑容,只客气道:“少掌柜您早。”   少掌柜王平看着南乐这一板一眼的样子,顿觉乏味,连调笑两句的兴致都没了,一摆手又缩回头。   南乐低头认认真真的一卷一卷的翻看着窗纸。   湘月听见声音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柜台边的人。   冬日的阳光从天窗投下来,洒落在她的头顶和衣裙上,侧脸干净秀丽。   分明已经是嫁了人的妇人,还穿的花枝招展的出来丢人现眼。   湘月重重的哼了一声,“哼,这不是林夫人吗?”   南乐素白的手里捏着一卷绯红的窗纸,神色微怔,抬眼安静的看过来。   一旁的婆子也有些惊讶,她看清果真是南乐,狠狠打了一下湘月的肩膀,“你这小蹄子,胡说什么鬼话呢!见到林夫人也不知道上去问个好!平日里我教你们的礼数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张婶是少爷的奶嬷嬷,平素在下人中就地位超然。   湘月在少爷的院中当差,从进门起就受着她的管,这时便有天大的不愿意,也只能忍着,不情不愿的上前跟南乐行礼,“婢子见过林夫人。”   南乐没说话,她低下头,已经没了挑窗纸的兴致,随便拿了一卷就招呼店小二过来结账。   张婶抢着将钱付了,态度热切,“林夫人,您这是来买窗纸?要不您再挑几卷。我帮您都送回去。”   若林夫子只是个平常夫子,这林夫人自然不值得她如此巴结。   可府中老爷都对林夫子的态度不只是礼让三分,简直拿人当神仙供着。   南乐放下窗纸,往旁边站了些,拉开距离,“不用了。婶子,我不认识你。”   “怪我。我还没跟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少爷的奶妈。咱们少爷喊林夫子一声老师,那您可不就是少爷的师娘。我们这为您做点什么呀,那不都是应当的。”   南乐冷淡道:“你们少爷的师娘另有其人,这声师娘叫谁都轮不到我头上。婶子可别认错了人。”   “哎哟,错不了。林夫人不就是您吗?这还能有错?”   南乐平时脾气算好的,但最近对着林晏这个人,以及他相关的事情除外。   小姑娘竖起一身的刺,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气鼓鼓的瞪着人,“你们府中不是已经有了一位林夫人了吗?还搁我这里套什么近乎。”   张婶让南乐瞪着,一点没感觉到凶,她只想笑,“您一准说的是之前那个小娘院子里的湄娘吧。老爷想把她送给林夫子做妾。可夫子真是没得一说,一心一意的待您,一力推辞根本没让湄娘进门。这湄娘啊,现在让大少爷收了房。您也别跟林夫子为这个闹别扭了。”   南乐一怔,“她不是怀了林晏的孩子吗?”   “怀孕?您从哪听得这无稽之谈。”湘月眼睛一转,露出嘲讽的笑容,尖牙利齿道:“肯定是这女人自己空口白牙说的。以为这样林夫子就会娶她了?就这样人家都看不上她!这女人可真是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   张婶叱责道:“你小声点。”   “我又没说错。她就是不要脸。见到一个男人就勾一个。烂货!”   两个人吵的火热。   南乐拿出准备好的钱放在柜台上,拿了一卷窗纸转身出了百宝记。   湘月却追了出来,在大街上拉住南乐,“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许走!”   南乐被她拽的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怀里抱着的窗纸砸进雪堆里。   湘月慌里慌张的弯腰捡起窗纸,拍干净雪刚准备递出去,又生生半路改成得了人质一样抱在怀里。   南乐抬眼看着她,却是真有点生气了。   “林夫子这些天都特别消沉,他天天去找你,让船帮那些人打的鼻青脸肿的回来。”   湘月声音低了下去,她看着南乐,眼泪不自觉在眼睛里打转,“林夫子生的那么俊俏的人,一张脸都被打的不能看了。我们拦着不让他再去你那里,他还要去,非要去见你,好端端的出门,回来只能让人抬着回来。”   这并不是很让人意外的事情。   船帮的水手们都是大老粗,没那么多温柔好听的道理可讲,再三警告后无用就动手警告也是正常。   但她不觉得自己对于林晏有重要到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以身犯险。   说不准他是色迷心窍,为了沈玉拼了。   南乐眉心微蹙,错开眼,“他不乱跑就不会挨打。你要是心疼他,把他看好了就是。”   湘月抹着眼泪,“林夫子怎么可能不去见你!他心里只有你配做他的夫人!这么长时间了,我想在他屋子里坐坐都不许,他东西从来不让人碰的。那些笔墨纸砚的摸摸都不给人摸。除了你,你能住在他房间,摆弄他的东西。他什么都由着你。怎么还不够喜欢你吗?你这人说话怎么不讲良心啊。”   南乐抿着唇角,不说话。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算了,她又知道什么呢?   对于林晏,仔细想一想她并没有比旁人就更了解多少。   就连他曾经家世有多显赫,又有多讨厌她,嫌恶她,都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更早,她问他的家人,他的过往,他不是三缄其口就是岔开话题。   这么长时间了,她才知道林晏那么讨厌她,看不起她。   若是能进林晏的房子给他洗衣服做饭就是被他喜欢,林晏以往那种家世,不知道有多少仆人,他岂不是个个都喜欢。   明明是个人都能做的事情,还是苦差事,累差事。南乐一点不觉得自己所做的有多特别,顶多是个特别冤的冤大头。   “南乐,我知道你生气,可他真的喜欢你,也受够教训了。你别跟他闹了行不行?要是他肯对我这么好,我死了都甘愿!”   南乐在心中狠狠的冷笑,听听‘死了都甘愿’,他姓林的可真够讨女人喜欢的,还有人愿意为他死呢!   现在倒成了她的不是,她的不懂事了,她在做坏人了。   想是这样想着,道理南乐全都懂,可平白无故,她还是心里堵的难受。   她没想到要闹到这般境地,也没想过让船帮的兄弟打人。   张婶追出来揪住湘月的耳朵,“大庭广众的,真不知羞。”   她从湘月怀中抢过窗纸递给南乐,“林夫人,你别跟这死丫头一般见识。”   楼上,沈庭玉负手站在窗后,垂眸望着窗外。   细碎的光落在明净的眉眼间,将少年精致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艳,周身气质温柔如春日风。   郭恒见到此景一怔,不自觉停下了话头,神色隐隐多出探究。   这十年间,宫闱秘闻,太子好服妇人衣饰,性情阴晴难定,尤类先帝。   这是沈家的丑事,但对于作为先帝心腹又手握重兵的郭恒来说,算不上秘密。   他回想着记忆中的沈庭玉,半大的男孩套着一身并不合身的女装,披散着长发被年长的皇子骑在身下厮打,取笑。   周围的宫人跟着皇子们一起哄笑。   少年从砖石泥水中抬起脸,脸上的脂粉晕的姹紫嫣红,却仍难掩眉眼绮丽。   他恶狠狠爬起来,牛犊一样撞开身上比壮了两三倍的哥哥,换来三拳两脚。   几个皇子扑上去,瘦弱得如同女孩一样的少年竟一步都没有后退,反倒嘶吼着与哥哥们撞在一起,漂亮的脸蛋上是野兽般的神情。   一群金尊玉贵的皇子在泥水中打着滚,各自都是往死里下手,与野兽没有什么两样,而其中最凶最狠的却是最小的那一头。   这一幕留在郭恒的脑海深处让他记了很多年。   当初的男孩已经长成了少年,这张脸果真长成了与当年那个薄命美人的模样。   只是今日眼前的少年与当年相比,眉眼间多少有些让人说不出的不同。   这种不同让郭恒不太安心。   “殿下一晃眼就长得这么大了,老臣记得上一次见殿下,殿下还是很小的一点呢。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沈庭玉侧过头,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世事变化本就寻常,若是永远一成不变,才是怪事。”   “殿下说的是。一成不变才是怪事,如今这天下,这北靖也该变一变了。沈吞云这小子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亲大哥都杀,您被他扣在手中这么多年,实在是受苦了。”   北靖如今的掌权者是昭王沈吞云,但北靖的基业却与沈吞云无关。   这位昭王上位的过程算不上光彩,当然,如今这个年月大人物们上位的过程都算不上光彩。   只是沈吞云尤为不光彩一些。   他是靠着一杯毒酒,毒杀了毫无防备的兄长沈破雾,由此夺得了本属于兄长的一切。   至于沈破雾的子嗣,只留下一个最年幼无害,性情最荒唐的沈庭玉给世人看他只是代掌大权的周公仁心。   其余年长的皇子随着时间流逝皆被沈吞云以各种理由杀死,赐死,还有几个意外而死。   若不是沈庭玉处心积虑的谋划,他此时本也该作为监军的太子西出芒山,死在乱军之中了。   因为上位的不光彩,曾经北靖基业初立,沈破雾横刀立马,地盘没打下来多少,便狂到敢率先自加九锡,称帝一方。   轮到沈吞云,不敢加自己的尊号,只敢称王。   也因着这份得位不正的不光彩,沈吞云对兄长留下的几位悍将,尤为防备。   恰巧,郭恒便是最被防备的一位。   若不是他那位叔父笃定他一定会死在监视他的武卫与伏击的柔然之手,绝不会这么大方的给他监军之权,更不会放郭恒出卲关。   沈庭玉很轻的笑了一声,“我便是再苦,也不及将军多年于叔父掌中忍辱负重。如今你我总算是否极泰来啊。郭将军,”   “可不是!多亏殿下妙计!今朝以殿下之计,趁大军出行。让许光以手令骗开向阳关,这些狗娘养的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反应过来。老子都破卲关了。届时老子五万大军打着殿下的旗回攻高平六郡,丢了向阳关与卲关,沈吞云这小子他妈的就是个屁。到时候抓到他,我要把他脑袋摘下来贡在我大哥坟前。”   “倒是难为郭将军一片赤胆忠心。”   “我老郭跟您父亲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这条命早该跟着大哥去了,留着这条命苟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到今天,只要能报大哥的仇,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任殿下差遣!”   八尺的壮汉将胸口拍的砰砰作响,说的豪气干云。   沈庭玉看了他许久,才笑着说道:“好。知道郭将军这样忠心耿耿,我便放心了。”   “取回北靖,殿下登基为帝,咱们北靖占着这金平城,南下北上,那是进退自如。何愁天下!”   沈庭玉低眸看着窗外的人,“若是让将军作为前军攻城,拿下金平城,将军最想做什么呢?”   “哈哈哈哈,这还用说?当然是兄弟们放开了一起松快松快!喝酒吃肉,再寻些娘们作乐!兄弟们拼杀一场,得让他们捞个够,好好享一点福。”   郭恒转念道:“哈哈哈,殿下也到了要想女人的年纪了吧?到时候我寻几个好的小娘们送殿下!”   一帮刚打完仗的兵要松快,要享福,要捞个够,大抵便是城中百姓便谁都松快不起来了。   这世上的人心,便是坏到这般地步。   他的好姐姐若是听到这番话,她若是见到那样的场景又该有多失望呢?   他喜欢她,于是便与她好似成了一体,事事都会想起她,在不该想起的时候。   沈庭玉抬起手,手指搭在木窗的菱格中,垂眸向下看。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改变原本的计划。   在这种关头,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全放弃最好的机会,那么他的安全一定会受到威胁。   所谓慈不掌兵。   光是想要改变最初的部署这一点就足够蠢了。   城中的百姓,或者说,她的喜欢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长街上少女若有所觉,她停止和其他人的交谈,抱着花纸,仰头视线遥遥望过来,冲着破楼上的小窗一笑。   少女的脸浸在冬日正午的阳光里,清凌凌的眸子含着笑意,颊边两个小酒窝,空气都仿佛变得醉人。   郭恒说了许多粗话,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当,慢慢收住口,抬头看着少年佁然不动的背影犹豫道:“殿下。”   沈庭玉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缓缓道:“郭将军回到军中还要多加保重,不要声张。等到向阳关的消息传来,你再拿出我的诏书,以令众人。”   郭恒松了一口气,俯身一礼,“老子,不,我全听殿下的!” 第二十六章   南乐抱着窗纸推开房门, 见到人仍旧好好的在破屋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高兴的上前, 将怀中的窗纸递给他, “玉儿,你看我这次挑的窗纸可漂亮了!”   沈庭玉扫了一眼窗纸,拿在手里合上, 夸赞得很真心,“是真的很漂亮。”   南乐替他拉好兜帽,“你在这里没有遇到其他人吧?”   沈庭玉站在原地, 乖乖低着头,任由她整理斗篷和兜帽,“没有遇到人。”   他话音微顿, 从怀中掏出紫色的锦缎小布包, “但我捡到了这个。”   南乐懵了一下,吃力的捧着被塞进手里的小小一袋东西,“这是什么?”   “好像是别人落在这里的东西,”沈庭玉看着她, 神色坦荡又认真, “送给姐姐。”   南乐小心翼翼的打开了一点包裹,从袋口露出来的黄金簪子和翠丽的宝石闪的她震惊又心慌。   下意识抬起头看看眼前的沈庭玉又低头看看这一小袋珠宝, 来回几次, 她无言的望着沈庭玉。   半响, 南乐才找回自己飘忽的声音,“你想要送给我?”   跟这一袋珠宝比起来,她想要送给沈庭玉解闷玩的彩线可太不值钱了。   沈玉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送给她了?   沈庭玉目光扫过她的眉眼, 闷笑道:“嗯。这些都给姐姐。”   “这这这。”南乐突然觉得手里的东西很烫手, “玉儿, 你再说一遍这东西哪来的?”   她长这么大哪里带过什么珠宝首饰。   当然女孩多少都爱俏,以往看着别的女孩有红头绳有银镯子,看到人家花花俏俏,她心里当然会有一点羡慕。   但南乐保证只有一点点。   虽然爷爷没给她打银镯子带,但爷爷可是每年都摘好些花送给她。   白的,红得,紫的,粉的,也一样好看得不得了。   什么金玉首饰,这样的东西不是她该带的东西。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落进自己的手里,肯定是守不住的,说不准还会招来灾祸。   不只是东西,就连人也是这样。   那种英俊,会读书,家世原本很好的人,根本就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就算她勉强让对方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可能真正跟对方过的好。   以前南乐是不懂这样的道理的,她总觉得她也并不比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们少些什么,她有手有脚,是个全乎人,脑子也算灵光,不比别人差什么。   但现在南乐想明白了,人还是要有一点认知的,就跟老话说得一样,门当户对。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拿在手里也是拿不住的。   呆滞小猫变成了叼着一条大鱼,却愁眉苦脸的小猫。   沈庭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会变化的这么快又这么有趣。   他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面不改色的再把瞎话说了一遍,“就在这里,我突然发现它就捡到了。应该是原本的主人离开金平城的时候不小心落下来的吧?我看了就是一些胭脂水粉女儿家的东西。”   南乐蹙着眉头,并不赞同,“我们这么拿走不正派。毕竟是别人的东西,人家要是回来……”   天降横财固然让人开心,可如果这个数额超过一定限度,那么便只能让人惊慌恐惧了。   况且,这到底是别人的东西。   沈庭玉弯起唇角,“没有什么万一,姐姐,他们肯定不会回来了。”   南乐一双凝澈的黑眼睛清凌凌的望着他。   沈庭玉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他看着她的眼睛,“姐姐,没有主人的东西谁捡到就是谁的。就算这些东西你不喜欢,拿它压着箱底,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虽然对方年纪很小,但奇异的在这种时刻让南乐慌乱不安的心情慢慢变得镇定了下来。   南乐想了又想,她还是不怎么赞同。   但若只有她一个人,这东西不要就不要,她为了自己的良心,舍得下。   可现在她有沈玉……   她不要,沈玉呢?   若是将来沈玉病了,突然喜欢上哪个男子要出嫁……总不能一点钱也没有。   南乐的神色慢慢软化,不自觉小声,软绵绵的说道:“那还是你拿着吧。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让你来用。给我太可惜了。”   沈庭玉轻轻替她将颊边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我的姐姐可不比任何人差。它们能出现在你身上是它们的幸运。”   他收回手,凑到她耳边,“要是姐姐非要把这东西给我,我就把它扔出去。反正谁爱要给谁,我送出去的东西我绝对不要再拿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放开她,轻快的后退了几步,扭头往外走。   这个妹妹……好像是有一点霸道和任性在身上的。   南乐说服不了沈庭玉,只能叹了一口气,急急忙忙捧着东西追上去。   一路上又是忧心忡忡的如何旁敲侧击暂且不提。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庭玉发觉南乐有些心不在焉,外面有点什么声音她都会随便找个借口出门看看。   就好像,她在等什么人一样。   每当沈庭玉试探着询问她在等什么人时,南乐总会给他一个拙劣的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言和理由。   南乐的心不在焉逐渐影响到了沈庭玉,让他不自觉的变得焦躁不安。   “姐姐,今天没有什么事情,我来帮你打扮打扮。”   南乐被按着在桌边坐下,沈庭玉将一柄小小的铜镜塞进她手里。   沈庭玉替她将原本的发鬓拆开,一点一点梳顺长发,重新给她盘了一个精巧的飞仙鬓。   未出嫁的少女发式,比起往日她简单的妇人发髻,多出几分轻巧灵动,显然更适合她。   南乐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时觉得极为惊奇。   “这是我?”   沈庭玉按住她的头,不让她乱动。   他浅浅笑着替她插上金簪作为点缀,“这当然是你。”   南乐不自在的抚摸着头上坚硬的金簪子,有些窘迫的说着,“带上这东西一下都变得不像是我了。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黄金宝石,多漂亮啊。人人都喜欢。”   南乐小心翼翼的扶着发鬓,“我不喜欢,这东西太沉了。沉甸甸的压着头皮,怪难受的。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一点都不稀罕它。”   沈庭玉掐住南乐软乎乎的面颊,见她皱眉,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变得很轻。   “姐姐又说怪话。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南乐放下镜子,双手合十拜了几下,“好玉儿,别生气。我不说了。”   小姑娘一动,发间的黄金流苏就轻轻摇晃,光晃进眼里,沈庭玉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沈庭玉的手指温热,轻轻又捏了捏她的双颊,才继续认真的处理她的头发。   过了没有半响,南乐又忍不住开口,“玉儿,你的手可真巧啊。”   沈庭玉从背后转到她的面前,弯下腰,拿出胭脂水粉。   他捧起南乐的脸,仔细的端详着。   南乐被他看得有些面红。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足以让南乐看清沈庭玉浓密的睫毛,未施粉黛却白皙得找不到任何瑕疵的皮肤,带着几分稚气的美丽不需要任何装饰,就已经格外清纯动人。   沈玉的确不需要这些脂粉钗环,那些东西只会污损他的容色。   “姐姐,你真漂亮。”   被全神贯注的温柔注视,认真甜蜜的夸奖,南乐觉得一下心好像都轻飘飘的飞起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认真的夸她漂亮,而且这样一句夸奖还出自一个本身已十分美丽的少女。   哪个女孩能抵御这样的夸赞?   南乐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嘴角却不受控制的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她移开视线,盯着他手中的瓷盒,“玉儿,这又是什么?”   沈庭玉的手指按住她的唇瓣,指腹压着红唇内侧轻轻摩擦。   看着女孩的唇瓣一点点染上颜色,他眸光渐深,“胭脂水粉,这是口脂。”   南乐不太自然的舔了一下唇瓣,舌尖卷过他的手指。   她扬起脸笑着对他讲,“哦,我知道了。你们大户人家的千金都喜欢这些是不是?多亏有你,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用。”   她的确不太会用自己的脸,女人的笑可以有千万种,她却总挑最傻的一种。   但这会让人有另一种趣味。   南乐的脸很干净,所以在她身上做点什么都能留下明显的痕迹。   沈庭玉从没有为旁人梳妆过的,倒不是他没有这样的兴致,只是他早早的失去了母亲,虽然还有不少年纪长的年纪轻的,为他父亲所喜欢,可以做他妈妈的女人。   但那些女人到底也没有哪一个愿意陪他玩这样的游戏。   至于姐妹,他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都有很多。   那些女孩可比南乐没意思多了,她们一个个的都很吵,又不听话,见到他不是嘲笑就是躲开。   后来就好了,无论是什么兄弟姐妹还是各色各样的妈全都死了个干净。   他终于获得了安静的日子。   如果不是遇到南乐,很难说,他会有这种玩闹的兴致。   南乐是第一个毫无目的接近他,照顾他,与他玩闹的人。   她性情单纯善良,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藏在湖水深处的璞玉,身上有种懵懂不通世情的灵性,色彩鲜活。   他贪恋她身上的鲜活色彩,与她待在一起,才发觉从前人生有多阴暗痛苦。   沈庭玉压下眼中的情绪,勾着唇角,浅浅的笑,“姐姐最好一直什么都不会,这样才给我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南乐笑得愈发灿烂,颊边荡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玉儿,你总说好听话哄我开心。”   忽然外间传来嘈杂的声音,隐约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庭玉原本正在用金箔替南乐贴花钿,手冷不丁的一抖,贴歪了。   南乐匆匆起身。   沈庭玉无意识捏皱了手中剩下的金箔。   门外,几个人围成一圈抬着什么东西往外走。   男人们将中间那东西挡的严实,自己骂人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生怕惊动到南乐。   南乐沿着雪地上一行血红,追了上来,叫住几人,“大哥,大哥。”   让南乐叫住,他们才停下脚步,一群人看到盛装打扮的南乐都是一怔。   南乐喘着气追了上来,“大哥,你们抬得是不是林晏?”   男人们各自散开,露出围在最中间抬着的东西——一个衣衫凌乱,让脏布堵了嘴,五花大绑的人。   果然是林晏,但他此时的模样跟南乐记忆中的样子已经相差太多。   他仰起头,面上混着血与雪,依稀能看出血迹之下俊美的眉眼。   女人的面容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落进林晏贪婪的眼底,燃起让人畏惧的热度。   他暗暗唾弃自己,真是堕落,堕落到为了见到这样一个女人费劲心力。   南乐被他盯得心头一慌,又马上觉得很没道理。   又不是她让水手们打他的,她还警告他别来了!   林晏无论何时都是英俊的,高高在上的,偶尔也会有些狼狈的样子。   但无论多糟糕的处境也无法让他低下高贵的头颅,他永远眼神桀骜不驯,给人一种把一切,把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感觉。   南乐第一次看到林晏这么凄惨,凄惨到她有点不忍心看他了。   “南姑娘。我们今天吵着你了?”   “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敢来。你放心我们这就把他抬走。”   南乐咳嗽了一声,看着为首的人,鼓足勇气,“别,不用了。大哥们。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总这样一直避着不见也不是事,况且,南乐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需要躲着林晏。   而且这么多天过去,说实话南乐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生气了。   好聚好散,她觉得林晏不是听不懂人话的人。   本来就是他嫌弃她,现在说开了,他们一拍两散,她不会纠缠林晏,林晏肯定也不会在乎她。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一个人试探着问道:“那我们这就先走了?”   南乐点了点头。   等人走远了,南乐蹲在林晏的面前拔掉了他堵嘴的布,替他解开手上的绳子。   林晏一动不动的任由她动作,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人,嘴角一点点挑起来。   在南乐解开绳子后,他第一个动作是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冷冰冰的,粗糙得挂着血口子,血和灰尘一起糊在本该用来执笔的手指上。   南乐浑身一僵。   少女发间的黄金簪子在风中摇晃,很难得,宝石和黄金这样的东西在她身上一点不突兀,反倒很适合她。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眼中的村姑稍加打扮也能这么出众。   林晏仰着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一张口寒风就灌进了喉管,满嘴的血腥味翻涌着卷上来,紧张刺激着舌头分泌出更多的口水。   他咽了一口沾血的唾沫,方才意识到现在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   这副狼狈样子早在林晏自己的预料之中,他本来就是文士,什么叫做文士,文质彬彬,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   从小到大没跟人动过手,只有别人跟他动手的份。   文人对上武夫,有理也说不清。   对那些蛮汉没什么道理可讲,林晏并不在乎挨揍。   他知道人心,或者说,他知道南乐。   他知道这女人心有多软。   可这一次林晏弄错了。   少女垂眸看着他,眉心微蹙,声音仍旧慢吞吞的,含着一点乡音,“林晏,你又喝多了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说过你以后别再来了吗?”   她用这最软的声音说了两句最绝情的话,一面说着,一面赶紧将手抽出来。   林晏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心脏中乱跳的一颗心好像一瞬间死了,一动不动,让人砸的生疼。   他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本能反唇相讥,“我说我是来找你的吗?别太自作多情。”   南乐眨了一下眼睛,快要被气笑了,“我自作多情?”   林晏一只手撑在雪地里,不顾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施施然的站起来,拂去袖子上的尘土。   他竭力做回那个风流倜傥,目空一切的公子哥,“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南乐其实早料到了,倒也不生气,只是拧着眉梢问他,“那你是来找谁的?”   林晏目光四处扫了一圈,正对上南乐身后抱着厚斗篷缓缓靠近的女子。   美人眉眼绮丽,生就一双漆眸,分明年纪尚小,神色却如山巅雪般清冷,步步行来,风神秀彻,竟给人一种世外缥缈人之感。   此等佳人一点不比南乐逊色,不,应该说胜过南乐不知道多少。   林晏久久地看着沈庭玉,不假思索道:“我是来找她的。”   南乐表情没什么波动,那眼神与表情仿佛一切早已是她的预料之中。   沈玉生的这么漂亮,她见到这姑娘都走不动道,甘愿冒着惹怒船帮的风险把人救下来。   何况林晏呢?   沈庭玉脚步一顿,还未给出反应。   林晏定了定神,用余光扫了一眼南乐,见她面色平平。   他向沈庭玉拱手,姿态矜贵优雅无可挑剔,试图搭话,“小生林晏,关中人氏,见过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遮上那张狼狈不堪的脸,林晏的身影与气度倒也称得上清俊不凡,尤其他低沉的嗓音总含着几分漫不经心,光听声音都足够让很多女人面红耳赤。   幸好,佳人并没有像是南乐那么不给他面子,给他难堪。   沈庭玉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看了一眼南乐,后退了一步,又朝林晏笑笑。   只笑不语。   沈庭玉怕自己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说些绝不该在南乐面前说出的话,比如恐吓,威胁,辱骂。   沈庭玉这一笑,世外缥缈人刹那间染了尘世人情,天真娇艳中含着几分少女的羞涩,简直如春水般动人,立时笑得林晏心脏恢复活力,甚至还多跳了几下。   林晏双眸紧盯着沈庭玉,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南乐,一半是故意,另一半倒真是想光明正大的多看几眼这美人。   未必他从前就没有见过美色,但拿不老实的眼睛冒犯良家淑女,这是男人的乐趣所在。林晏放任自己在做个登徒浪子,放任自己对着美人穷凶极恶的一双眼,夸张的表演好色下流。   美人在他饶有兴致的视线下,头越垂越低,弯曲的白颈就像是临水的花枝。   南乐猜到林晏是为了沈玉一趟趟的来,她并不会为早已经有预料的事情生气。   但不代表她亲眼看到林晏这样轻薄沈玉,她会不生气。   她不知道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明明一开始刚捡到林晏的时候,青年斯文俊秀又很懂礼数。   哪怕孤男寡女同出一个屋檐下,林晏对她也没有任何言语的,身体上的冒犯。   现在这是什么,彻底破罐子破摔,在她面前完全连伪装都不屑于伪装一下,骗都懒得骗她。   还是说,因为沈玉生的比她更漂亮,一看就是千金小姐,而不是她这种被他所轻视,嫌恶的无父无母,不识字什么都不懂的乡野贱民,所以爱的痴狂了吗?   失望成了习惯,便只剩下气闷,无比的气闷。   林晏越旁若无人的盯着沈玉,南乐的眼睛则越瞪越圆。   她脚下微动完全将沈庭玉护在身后,片刻后,已经气的快要吃人了。   林晏仿佛根本没看见南乐气怒的视线,他跟着脚下走了两步,绕过南乐,十分自然的从怀中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纸包递给沈庭玉。   他用余光扫着南乐,收回目光,落在沈庭玉脸上又变得格外多情。   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嗓音如金玉相击,“自从上一次见到姑娘,我就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可惜我现在身无长物,只有这个送给姑娘,算是聊表心意。”   话说得没什么真心,却很动听。   沈庭玉低垂着头,似乎被吓到,身体愈发紧绷。   南乐忍无可忍,未等他把东西送到沈庭玉手里,就一把抢过。   “林晏,你给我适可而止!”   现在她后悔拦下船帮的兄弟了,林晏这种人的确得好好教训教训。   南乐把纸包抢到手,却是一怔。   这东西一入手,南乐就摸出了是什么。   是一块玉璧。   这东西是林晏被她捡到的时候身上唯一剩下的一件值点钱的东西。   他们日子过的最难,他病得最重的时候,南乐已经没有什么钱去抓药了,其实打过主意把这块玉璧当掉。   但林晏不愿意。南乐就没有再提过当掉玉璧的事情,当然她也没有提过最后她是靠什么换来了钱,给他抓了药。   反正最后林晏在一剂又一剂的药下慢慢好了。   但从那时候起,南乐就再没有见过这块玉璧。   她知道林晏应该是信不过她,所以把这东西藏起来了。   说来真的很傻。   成婚,成婚,旁的新娘成婚都有彩礼收,没有大户那样厚的彩礼,情郎也总要送点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有收到过便也就罢了,还被防备着。   以往苏娘子提起这个都为她委屈,南乐不觉得委屈,她觉得林晏对她挺好的。   要仔细说究竟有什么好。   其实林晏最多也就是说一些好听话。   可他生的那么好,又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南乐当时刚失去爷爷,她太想留下他了。   林晏愿意留下来,他愿意陪着她,哪怕只是坐在那里听她说一些废话。   南乐都觉得很感谢了。   更不要说林晏居然愿意跟她讲那些动听的情话,脾气又那么好。   日久天长,孤男寡女在一起。   林晏的皮囊又生的真的很好,是个女孩都会对他产生好感。   一旦产生了那种隐隐约约的好感,那么林晏的好听话就特别让她愿意相信。   毕竟人家是圣人门生,读书人怎么会骗人呢?况且,那些话实在是每一句都比比水手们唱的歌还要好听。   原来他不是只会说好听话,还很大方,只不过不是对她大方。   南乐看着手里的玉璧,眼睛慢慢红了。   林晏本来已经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情,准备好反唇相讥的话,见到南乐盯着那块玉沉默不语。   他神色一怔,掀起眼皮,定定的多看了一会儿南乐。   眼见着那双乌亮的眼睛里已经有晶莹的泪珠打转,他不由得微微皱眉,久违的心中突然有一种烦闷的感觉,又有些不好说明,捉摸不透的喜悦。   他手指捻了捻袖子,“你别哭。我开玩笑的。”   开了口,后面的话说下去就变得容易了一些。   “这玉不是送给她的。”林晏目光落在南乐的脸上,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我找玉匠重新再上面添了一条鱼,你瞧瞧就在这里。这玉我本来就是准备送给你的。”   真奇怪,他这样看着南乐,竟然觉得这张脸挺好看的,漂亮的发着光。好像短短数日,她一下就长开了,长得顺眼了。   哭起来也有了点惹人怜惜,楚楚动人的风致,至少很惹他的怜惜。   对着南乐,林晏的眼睛就变得胆小,摆不出方才对着别人的肆无忌惮,有些闪烁,又有些不敢多看,好像生怕让她那发光的脸刺瞎了眼睛。   沈庭玉默默的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眼神冷沉。   南乐打开纸包,果真发现这块玉璧与最初的样子有了一些不同,多出了一个小小的鱼的花纹。   她愣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看着林晏,又反复去看了几遍玉璧,拿手指去摩挲那块小小的鱼的花纹。像是被猎人一棍子敲晕了的麋鹿,晕头转向,找不到路。   半响,她直愣愣的问了一句,“你不是骗人?”   哪怕玉就在手里,鱼的花纹就刻在这块珍贵的白玉上。   南乐也仍旧不敢相信这花纹是因为她而添上去的,这块玉是要送给她的。   本能的,她觉得这又是一次欺骗。一个陷阱,所有的好东西都是饵料,用贪婪做了钩子引诱水面下愚钝贪吃的鱼儿咬勾,等一口咬下去,铁一样的钩子深深刺进肉里,拽出水面无法呼吸,才知道上当受骗。   想到上当的痛,南乐满心没有一点喜悦,只有慌张与惊恐。   林晏从怀中又拿出一封信,信纸皱皱巴巴的,却保存的很小心,像是已经在他怀里放了很久。   他两指摩挲了一下这封一直没能送出去的信,嗓音微哑,“这信也是我一早就写好想要给你的。该说的事情,我写在里面了。找玉匠改玉的单据也在里面。”   情书都有了吗?   沈庭玉垂下眼,在两个人看不见的角度,冷冷勾了一下唇角。   “如果你还是不相信,随便去刘府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人住着,连个给我做饭的人都没有。”   沈庭玉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厚斗篷展开披在南乐的肩膀上,他在披衣服这个动作中胳膊重重撞到了南乐的手腕。   那块白玉的玉璧被他撞得一下飞了出去,掉进了雪地里。   可惜的是,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玉璧落在雪地上并没有摔碎。   沈庭玉看了一会儿那块玉璧,确信它没有碎,才遗憾的收回视线,慢慢的为南乐裹上衣服,满脸不知所措的喊了一声,“姐姐。”   林晏急急忙忙弯腰捡起玉璧,又仔细擦干净,见到一点损伤都没有才松了一口气。   他皱着眉头看向沈庭玉,本来是想要说些什么的。   这玉璧本就是林氏传家的宝物。   他拿出来做了改动送人,已经是出格,若是再毁在他手里,那简直愧对祖宗。   但沈庭玉抢在他之前开口,“公子,都是我的错。你生气的话怪我一个人就好了。别怪姐姐。”   他怯怯的躲在南乐身后,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写满惊慌失措,美丽的面容无辜又单纯。   林晏本就是怜香惜玉的性子,让女儿家这样看一眼,哪里还能说出什么,只能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吞回去。   南乐隐约觉得沈庭玉的方才动作有些不太对,但沈庭玉的表情怎么看都很无辜。   她很快压下心里那点不对劲,觉得自己居然怀疑单纯的沈玉会故意干坏事很不对。   她抿着唇角,护在沈庭玉面前,看向林晏把所有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对不起,是我刚刚没拿稳。”   林晏也没想怪她,反倒再一次将手里的玉璧递给她,有些不耐烦,“这玉你收下,就当你我之间以往种种不快都揭过。你跟我回去,我们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对着南乐,他的语气总带着几分命令。   南乐摇头,并没有去接那块玉璧,这一次鱼学聪明了,不管什么好的饵料,她也绝不会去咬勾。   她搞不懂林晏,或者说从来都没有搞懂过。   她不明白他先前分明对她十万分的嫌弃与轻蔑,两个人都吵成那样,撕破了脸。   转过头来,他还要一次次的来,还要给她送东西。   他好像想与她和好?   南乐想不通,搞不懂,最终决定也不去费心搞懂这永远搞不懂的事情了。   “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要。”   玉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   她哪一个都不要。   这女人坚决的眼神这样告诉林晏,他不由得皱眉,又很开松开眉头。   他努力露出一个自以为跟平常一样的笑,将玉收回去,尽量将动作做的好看些,让自己不要像是个非要把破碗塞给人家,让人家嫌恶的把碗丢出来,被人家白眼的乞丐。   他拿着信轻松的说道:“这封信是我写给你的。你读一读。这总没问题吧?”   南乐盯着那封皱皱巴巴的信看了一会儿,她安静的沉默了半响,见林晏一直固执的盯着她。   她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闪烁,忍不住用虎牙的尖尖轻咬了一下齿边的软肉,有点想要咬人。   林晏突然上前一步,在南乐身体最紧绷的状态中,手指按着她额心贴歪了花钿慢慢扶正,动作亲昵又自然。   沈庭玉站在南乐身后,僵硬地看着两个人亲昵的站在一处,男人的动作那般自然,甜蜜得好似他们是一对根本没有留下丝毫让旁人插进去的余地的璧人。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发觉他仍旧没有开口的资格。   林晏的声音贴在南乐耳边,带着一点笑意与漫不经心,“收了这封信,嗯?”   南乐听得出他在提醒她,已经拒绝了他一次,总不能再拒绝第二次。   该见好就收了。   南乐有几分难堪的扭开脸,她盯着雪地,双眼被白茫茫的雪光刺的发痛。   “林晏。我是乡下妇人,不识字的。”   少女嗓音清甜,没有什么火气,跟以前一样的好脾气。   倒是一旁沈庭玉却是听得差点冷笑出声。   多有意思啊,这男人想要挽回妻子的方法,就是给不识字的妻子写了一封信。   林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他胸口起伏,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或许也不是很久。   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南乐拿着大夫龙飞凤舞的药方对着买回来的草药,绞尽脑汁的一样样的认。   有好几样药煮的时间都不一样,她记不住怕煮错了,急得要哭。   还是林晏拿了药方,一样一样的念给她听。   南乐为了这个,当时非常感谢他。   可那药明明是煮给他喝的。   林晏从没见过这样傻的人。   后来又有一次,一个人牙子搭船过河,见船上就南乐一个女人家,另外林晏又生的文弱,竟然起了坏心思。   那人拿出来一张文书,骗南乐便说是官府清点人口的文书,自己是官府的小吏,让她签字。   南乐被连哄带吓的,差点就签了。   还是林晏拦了下来,直接将那卖身契的内容念了出来,跟人牙子大吵一架,将这对方赶下船。   打那天起,南乐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只因为林晏是读书人,便好像在她眼中成了最不一样的人。他说什么都信,他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对的。   她还有些不切实际,见到他写字便觉得好奇,求着他想要学字,也想读书。   可她都是多大的人了,蒙童十岁启蒙都算晚,她都要二十了。   林晏没有耐心教她,只写了一张千字文,草草教过几遍便算了事。   南乐得了这么个新玩意,学得很认真,鱼也不捕了,有点时间就把船靠岸,拿着树枝子在岸边的软沙上一遍遍的写,写的跟鬼画符一样,她自己倒是不羞。   这样一搞,她读书还没有读出什么明堂,用在劳作上的时间就大大减少。   家里的钱粮本就完全靠着她,没有足够的收获,日子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加捉襟见肘。   林晏不得不跟她好好的谈了一谈,他当然不会制止她学习,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一个人应当先把自己能够做好的事情做好,再去玩耍。   南乐被他教导的十分羞愧,无地自容,再不提学字了。   哪怕后来林晏手头变得稍微阔绰一点,也不会给自己找事,提这一茬。   他怎么会忘记了呢?忘记这人只是个乡下妇人根本不识字。   他怎么会想到要给她写信?怎么会把笔墨浪费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他下意识拿出了十分的用心,却根本忘记他的才情文笔,情真意切对她来说只是一纸无法理解的天书。   所谓,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太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注1引自冯梦龙《智囊》)   眼前的的女人虽有人的外貌,但智慧却跟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圣人早都说过了,这世上有些人本就是不值得用心对待的。对于野兽,只能用猎人与禽兽的法子。   他本能拒绝去回想到底是什么推着他写下这封信。   林晏安静了良久,摸了摸她的头顶,用一种宽恕的语气说道:“没关系。你不识字,这信我可以念给你听。”   南乐那双星子一样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慢慢黯淡了下去。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握成的拳头,既生气又难堪,忍了几秒,想让自己不要发脾气。   但短短几秒的时间,南乐能够感受到林晏的目光,那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带着宽恕的目光,以及背后沈玉的注视。   在另一个女孩的注视下,另一个聪明的,识字的漂亮女孩的注视下。   南乐的情绪不仅一点都没有平复,反倒她感到加倍难堪,十倍的羞耻。   自卑变成箭,将南乐射得千疮百孔,她扛不住那痛,一把打掉林晏手里的信。   她一双眼睛红红的,恶狠狠的瞪着他,像是受伤吃痛,龇牙咧嘴要咬人的小动物,委屈又愤怒,“我不要听。我为什么非要听?”   红通通的指印烙在冷白如玉的手背上,林晏缓缓攥紧了空空如也的掌心。   空气静了几秒。   南乐愈发难堪,她恨自己没出息,不受控制的又发脾气,这么丢人。   可她就是学不会,这辈子都学不会沈玉那种大家闺秀的修养,学不会大宅里那个姨娘那样和和气气的说难听话。   这是林晏逼她的。   林晏弯腰捡起落在雪中的信,指尖慢慢抹去纸上的污雪,散漫的勾起唇角,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余冷意。   他似笑非笑,“南乐,别太任性了。”   话说得照旧很有余地,有警告,但不轻不重。   沈庭玉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了拳头,他抬头看着眼前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这人的头留在脖子上,在他看来多少是有些碍眼了。   林晏对上沈庭玉的视线,停顿了片刻,马上想出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他将手中的信向前递了递,转而想将它交给沈庭玉,温声向沈庭玉说道:“这位姑娘应当识字吧。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将这封信念给她听?”   对南乐的任性点到即止,又寻了个万全之策。   至少是林晏自以为的万全之策。   南乐不能讲得通道理,不懂羞耻,也不懂礼数。   但这姑娘懂得羞耻,懂得礼数,便自然不会拒绝这封信。   沈庭玉看着递到面前的信,又偏过头看了一眼南乐,心中转出另一种阴沉的想法。   他心下有了成算,冷眼看着林晏,唇角微勾,笑着伸手接了信。   他本就在苦恼在两个人之间插不进话,林晏居然敢让他帮忙读信。   这送上门的机会,可就怪不得他了。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新年大吉!祝大家新的一年顺顺利利,身体健康!! 第二十七章   寒夜, 林晏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一张极度夸张的罗汉面具倒悬于他的头顶,那双如同野兽一般漆黑的眼睛冰冷的注视着他, 铁罗汉猩红的嘴角高高扬起, 笑得扭曲而极度喜庆。   林晏心脏骤停,出了一头的冷汗。   “你是什么人?你是谁!”   蹲在他床头的人,像是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抬手从背后的刀鞘中抽出一把尖刀,摆出一个漂亮的起手式。   他彬彬有礼地向床上人弯腰行了一礼,紧接着, 那把刀就对准林晏毫无迟疑的砍了下去。   林晏顾不上许多,只剩下求生本能推动他的身体以最快速度在床上打滚,险之又险的躲过第一刀。   尖刀劈砍在床板上, 凶猛的刀气刮在林晏脸上, 给他本就姹紫嫣红的脸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而他身下平时睡两个人都纹丝不动的木床竟然承受不住恐怖的巨力,应声塌裂,木屑飞溅,整个房子都好似在震动。   逃掉第一刀是好运, 可理智告诉他, 接下来恐怕他很难逃过第三刀第四刀了。   他会命丧于此,死的不明不白。   嘭——一声巨响。   门被人一脚踹开, 屋外狂风呼啸, 卷着雪沙一起灌了进来。   林晏本以为来的会是听到响动赶来的刘府打手。   虽然他一个人住一个小院子, 按照常理来说,屋子里发出多大的动静,远在外院的打手们也不可能听见。   但万一呢?   没准上苍格外眷顾他, 就跟他被人从山崖上推下去, 还能遇到南乐一样, 这一次也会有神兵从天而降来救他。   带着兽脸面具的人并没有追上来继续砍林晏,他提着刀转过身,眼神冰冷的注视着门外的敌人。   林晏赶紧连滚带爬的躲到一边的桌子后面,这才顾得上抬头看向门口。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数个漆黑的模糊的影子,他们整齐划一的用黑色的面巾蒙面,浑身散发着寒气。   一群人将那一个带着兽脸面具的人围在最中间,无声的对峙。   看起来胜负已经毫无悬念。   正当林晏这样想的时候,刀光在黑暗中交错,两颗人头滚滚落地,鲜血四溅。   整个过程快到林晏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惨叫,那两个人的无头的身体保持一个姿势数秒才轰然倒塌。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会变得冷静,林晏僵硬的旁观着那个带着罗汉面具,穿着一身僧衣的清瘦之人挥刀,闲庭若步的踏步前进,再挥刀。   当杀人的动作精准到了极致,竟然会给人一种从容的感觉。   众人一个又一个前仆后继的往上冲,又一个接一个被斩于刀下。   鲜血迸射,将墙壁,房梁,地面,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涂抹成狂放可怖的鲜红。   那人仍不停手,越杀越狂放,越杀越兴奋。   刀光血影中他几进几出,每一次出手都是最刚猛的杀人技,毫无花哨,只为杀人取命。   林晏看着这地狱一般的场面,胆寒得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困难。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站着的活人互相对视,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的风呜呜的吹着,像是野鬼幽幽的哭嚎。   罗汉面具人背对林晏,单手拎刀,刀尖淅淅沥沥的往下淌着血。   朱红郁金僧衣,水晶珠,持刀之手如玉般修长,指间浸透了血,一步踩着累累尸骨踏出,周身戾气冲天,不像渡世的佛陀,更像索命的罗刹。   而站在门口的人身上已经是伤痕斑斑,整个人如临大敌。   “卫家剑,有趣。我以为卫家人已经死绝了,没想到在卫家的宅子还能见到这么多使卫家剑法的人。”   卫家是惯出名将的世家,这个家族的先祖最早能追溯到八百年前。   传说这一家并不像其他行武起家的世家,粗俗狂浪,恰恰相反,他们祖传的家训中教导子弟读书识礼,看重因材施教,更看重德行修养,多于武艺兵书。   以至于卫家最出名的掌家人大多都是忠君爱国,文质彬彬的儒将。   沈庭玉听说过对于家传的剑法,卫家不像是其他武将世家,藏着掖着,定下什么非嫡脉男丁不可学的规矩。   他们会教自己帐下的军人习武,也乐意收养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入族中,赐下卫姓,亲手教习武艺。哪怕那些孤儿本是茹毛饮血的蛮人留下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卫家教的用心,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明明流着蛮夷的血,却往往比帝王养出的死士还要忠心。   最后仅剩的这一个剑客也在那柄刚猛凶恶的尖刀下被逼的步步后退,“你不是蛮子,却穿着胡僧的衣服。这刀用的既像是王继,又像是郭恒。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庭玉哼笑一声,“你们这一群人中,其他人只得卫家剑皮毛,倒是你的剑中有卫家剑的骨血,可惜还不够圆熟。我今天的目标不是你,看在你有几分眼力劲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滚!”   林晏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今天这个罗汉面具的人就是来杀他的。   此时亲耳听到对方承认,他仍十分震惊,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么会招来这么厉害的杀手。   曾经他被人从山崖上推下去,也不是因为他与那些人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   恰恰相反,他与那些人很早便熟识,一直玩在一起,算得上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至于这些朋友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来林晏猜想他们那时候很缺钱。   缺钱的赌徒连妻女都能卖给别人,杀死一个冤大头朋友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只要能弄到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晏那时与家中母亲吵架,心中烦闷,不愿回家。   一帮狐朋狗友索性撺掇着他回家偷取钱财,一群人一起结伴去游山玩水。   这话一下正中林晏下怀,他回家偷了些东西出来变卖,当日便与一群狐朋狗友离开繁华的南方。   一行人北上数日,终于到了一处远离人烟的名山。   几人泛舟于水上,那些人撕下伪装,将林晏从家中带出来的金银钱财洗劫一空,推下水任由他自生自灭。   就最后那一块玉璧能给他留下来还是因为这块玉璧是关中林氏祖传的物件,上面打着家徽,质地好到举世也寻不到相同成色的第二块,根本没有办法出手。   这一次呢?又是为了什么?他这样无用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这么厉害的杀手来深夜杀人的?   至于这些突然跳出来阻止罗汉面具的人,更是奇怪了。   就像是他没有什么值得厉害杀手来杀的一样,林晏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些人豁出性命来保护的地方。   那个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躲在桌后的林晏,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剑,脊背挺得笔直,长剑一转守势,斩出数道翩若惊鸿的繁复剑招,瞬息之间,刀剑相击数十次,在黑暗中敲出飞溅的火花。   他几乎咬碎了牙,“我绝不能让你杀了林晏。”   眼前人已近强弩之末,而沈庭玉仍有余力。   两个人都分明已经能够提前预见这一场的胜负。   沈庭玉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明知道会输,还要拿性命做无谓的坚持,“为什么?”   “虽然这家伙是个废物,但他是林公仅存的后嗣,宁安候一门仅剩能够承嗣的人。人分三六九等,命分高低贵贱。人家林家的公子就是命贵。   未来的宁安候就算在南朝喝酒喝死,就算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们也绝对不能让他死在这金平城,死在我们之前。你一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将我们兄弟都杀尽了!让我们的血流尽了!”   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其中有多少战友惨死的怨气,多少对于为了一个权贵子弟而拼尽性命的不甘。   可纵然有那么多怨气,那么多不甘,这人仍旧拼尽全力没有一步后退,没有就此丢下林晏。   林晏愣了一瞬,他垂眸躲开了那个人的目光,指尖不自觉捏着膝盖上的衣服,捏得发白。   是这样的。   南朝人人都宁安候的人都知道侯府的二公子是荒唐度日的纨绔子弟。   他林晏是个只会喝酒,迟早会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废物东西。   可关中林氏没有人了,他那位跟祖父一样会读书,一样以博学清正忠直闻名于世的大哥死了。   他的大多数族人们在南下的道路上流离失散,随道死亡。   而那些本该成为国之栋梁的叔父与堂兄们一个个或为贼所害,或疾病早亡。   以至于关中林氏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可以撑起门楣的人。   是他这个废物活了下来。   只有一个人会把他当成神,当成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人物,把他的话完全听进去,奉为圣旨。   只有那个蠢如猪狗一般的妇人。   他不知不觉已经是满面的泪水,双目赤红,几乎想要冲出去一头撞在那人尖刀上就此了断。   像是他这般无用之人,倒还不如就死在此处,也免得回了南朝再丢祖上,丢关中林氏的颜面。   若是他早死一些,也不至于还拖累这些义士,累了这么多条人命。   沈庭玉的声音漠然,“原来是南朝的走狗。”   男人已是强弩之末,他拼死一搏,突然发动进攻,身体如同在草丛中伏击已久的猎豹,剑势迅捷,瞬间就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三尺之内,长剑直刺沈庭玉的脖颈。   林晏看得冷汗直流,浑身颤抖。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剑,这么锋利的剑势,应当避无可避才是。   忽然,男人一怔,他察觉到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   他的剑在绝不可能落空的情景下刺空,对方只是轻轻让步,僧衣浮动,仿佛清风拂过竹林,银亮的尖刀与剑光交错。   擦身的一瞬,朱红的僧袍被风鼓起,如一瞬绽开的花,冷月般一刀切碎了黑暗,直逼男人的右臂。   男人当机立断,手腕一震,丢下手中长剑,方才险之又险的躲过这一刀保住了自己一条手臂,饶是如此,仍然让那冷月般的一刀在腰上留下一道皮肉翻卷的伤痕。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被打到丢弃自己的武器,基本上跟死亡也没什么区别。   幸好他留有后手,长剑在他的掌心上空翻转,银光展开,仿佛翻飞在黑暗中的银蝶,剑尖翻转一圈,竟然角度刁钻直刺沈庭玉的心口。   沈庭玉收回臂膀,斜刀推出,刀剑相击出让人齿冷的一声脆响,轻轻一挑,长剑被横击飞出三米,狠狠插入房梁。   男人面色大变,后退三步,折身直飞去取剑。   沈庭玉转身,大步走向角落里的林晏,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甩去刀尖余温尚存的鲜血。   林晏嗓子发紧,声嘶力竭的问道:“为什么?这位兄台,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钱吗?我可以给你钱!很多的钱!”   “哪里得罪了我……”沈庭玉话音微顿,想着先前在灯火下为南乐念信的情景,禁不住又冷笑了一声。   林晏不愧是出身关中林氏,挽回妻子的情书写得很有几分文采,引经据典的情话洋洋洒洒写了八大页,酸的他牙都要倒了。   南乐听到一知半解的地方总要多问上沈庭玉两句,让他来做个解释。   “这日暮想清扬是什么意思?日暮是谁,清扬又是什么?”   “姐姐。日暮就是黄昏。”   “那清扬呢?”   “诗经里有一句‘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清扬代指美丽的仪容和眉眼。”   “所以这句话是黄昏的时候想到我的眉眼?”   沈庭玉隐忍着妒意,一点点将对林晏毒一样的恶意裹在话语里,“是的。姐姐真聪明,就是这个意思。这封信用的典故都好文雅,就是太文雅了一些,让人读的好费劲哦。要是我来写……”   他扶住额头,像是察觉到失言,“不说了。我怎么会写这样的信呢?”   南乐已经被沈庭玉激起好奇心,她看着沈庭玉,对于沈庭玉会写信既敬佩又羡慕。   “要是你来写,玉儿,你会怎么写?”   “我要是一个喜欢姐姐的男子,要写这封信,我就好好画一幅画,画姐姐漂亮的眉眼。让姐姐一看到画,什么字也不用懂,光看着都知道我在思念姐姐的眉眼,我心中一直记着姐姐的面容。”   南乐原本对这封信没什么想法,但现在一听沈庭玉这样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不仅有道理,让沈庭玉温柔的注视着她,用甜甜的嗓音说出这样的话,南乐的心跳都有些加快了。   “这个法子好。的确写那么多,未免也太文雅了。文雅得让人都看不懂。不如画一副画呢。玉儿,你很聪明!”   听多了林晏那些好听的情话,南乐便发觉尽管他总是在话语中将自己摆的看似很低,但实际上平日里他总是很高的。   高的她触及不到。   这封信自是很好,照旧是很好,很文雅,文雅到她听不懂,听的费力,但仔细解释一下,都是很美的意象,极卑微而热切的爱意,如火光般毫不掩饰的直白情感。   这样烈火一样的情感,总能引诱被火光照亮的人做扑火的飞蛾。   换做数月前的南乐收到这样一封信肯定高兴疯了,然后她会珍之重之的将这封信藏在最妥帖的地方,甘愿做被火光晕眩的飞蛾,奋不顾身的投进火焰中,将自己烧成温暖的灰烬。   但此时南乐发现,再一次面对这火,她开始欠缺勇气。   大抵是因为她已经尝过痛了。   人不能一个坑里反复摔,吃了亏也不长记性不是。   这世上的男人是会骗人的,林晏尤其会骗人。   沈庭玉屏住呼吸,小心瞧着南乐,笑盈盈的刺探,“我以为姐姐会嫁给他,其实是喜欢林公子这样文雅的人?”   南乐有些尴尬,“诶,怎么突然这么问?”   “哈哈哈,”沈庭玉捂住唇角,眉眼弯弯,“这是不可以问的吗?”   南乐有些没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没有啦。只是以前好像没有人跟我聊过这个。玉儿,你说嫁给一个男人,就一定要喜欢这个人吗?每个女人嫁人都一定要喜欢对方才可以吗?”   本来南乐就一直心中有这样的困惑,但这种困惑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此时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再无旁人。沈玉同样是女子,跟她年纪相差不大,小姐妹之间话不知不觉就问出来了。   沈庭玉突然凑近南乐的脸。   南乐吓了一跳,加上本来问这种问题就很不好意思。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离得太近,近到南乐视野中只剩下对方含笑又漂亮的眼睛,根根分明的长睫,以及瞳孔深处映出的无措的,脸红的她。   “姐姐是不确定自己喜欢林公子吗?”   南乐被这么直白的问喜不喜欢林晏。   她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喜,喜欢,喜欢吗?”   沈庭玉挑了一下眉梢,眼底浮现出意味不明的情绪,他像是好笑又像是无奈的用手指轻轻揉捏着她通红的耳朵。   “这样的事情,姐姐要问一问自己的心才可以。不可以问别人。”   南乐闭上眼睛,认真的试图去问自己。   半响,她睁开眼睛,乌亮的大眼睛清澈到有些呆,直起身子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这怎么问啊,我问了半天,它也没回答我。玉儿,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喜欢过什么人吗?”沈庭玉收回手,慢慢坐直了,“姐姐真是狡猾,没有回答我。反而问了我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南乐八卦的心思上来了,盯着沈庭玉看得特别专注,像是想在他脸上看出来一朵花,“所以玉儿你有喜欢过什么人?”   沈庭玉的表情微微一僵,过了半响,急得南乐眼巴巴的,眼睛里的好奇都快漫出来了。   他才慢悠悠的给了一个答案,“是有的。”   “哇!!”南乐圆圆的眼睛变得更圆了,她激动的追问,“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沈庭玉一只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很温柔,又有点羞涩。   南乐眼尖的看到他耳尖都红了,猜想他一定回想起了那个喜欢的人,她一下因为知道了好姐妹的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拘谨,但心下又觉得快乐。   因为沈玉愿意跟她讲这样体己话,一定是真的信任她。   她咳嗽了几声,故作正经,“能让玉儿你喜欢。我猜那个人肯定跟你是青梅竹马,同样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很会读书,家里又很有权势,就跟戏文里一样,才子佳人对不对?”   说到最后南乐发觉自己这越说越像林晏了,顿时感到心虚。   可这也不能怪她,她没见过什么男人,除了其他船家小伙,就只有林晏了。   想到林晏,南乐一下又有些不开心。   沈庭玉不以为然,“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男人。才子佳人,才子也不过是会读几句书,有什么用处?”   灯火下,侧着脸的少女既骄傲又不屑,像是翘着尾巴的孔雀,尾羽美得斑斓华贵。   南乐有几分羞窘,又有些自惭形秽。   她一辈子也是做不成沈玉这样的女子。   她小声说道:“可玉儿你这么好,肯定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才会喜欢啊。”   沈庭玉不说话,只是看着南乐,笑着摇了摇头,面容白皙得仿佛笼着一层柔和朦胧的光芒。   南乐分不清楚他是不愿意说,还是不好意思。   总觉得再问下去就不太好了,她也不太好意思问下去,只好拿别的问题来换话题,   “啊。我猜错了吗?算了算了,还是问点别的。玉儿,你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还有两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呢。”   南乐掰着手指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玉儿,你觉得喜欢到底是什么?喜不喜欢有那么要紧吗?”   这话问的她自己都极不好意思,总觉得有些太刺激了,太野了。   可这样年岁的姑娘,哪个心里不对这样的事情好奇。好奇自己未来会如何,更好奇这么漂亮,这么骄傲的沈玉会不会也喜欢一个人,沈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每个人的喜欢都不一样。对我来说,我的喜欢就是想待在那个人身边,对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事情都感到莫大的兴趣,想要吃那个人做的饭,想要理解那个人的心情,做那个人喜欢的事情。想要被喜欢的人喜欢。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喜欢这种感觉很温暖,非常温暖。”   南乐听得一知半解,却又忍不住脸红,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沈庭玉,心跳如擂鼓。   听到最后,她忍不住开玩笑道:“那这么说,我突然感觉到玉儿你好喜欢我。哈哈哈哈哈。我做的饭菜你都很喜欢吃。”   沈庭玉不假思索的一口应了下来,“是啊。我很喜欢姐姐。姐姐喜欢我吗?”   南乐心跳冷不防变得更快了,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一大口甜酒。   沈玉的喜欢这么果决,这么干脆。   南乐被他感染,不由得也变得干脆,笑得颊边荡出两个酒窝,“当然啊!我就跟玉儿你喜欢我一样,很喜欢玉儿。你就跟我亲妹妹一样。”   沈庭玉在心底里叹息。   他想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就跟亲妹妹一样的喜欢。   “那玉儿,你觉得要是嫁给一个男人,或者男人娶一个女人,喜不喜欢有那么要紧吗?”   眼前人眉眼如画般动人,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想是很要紧的。虽然很多人总骗自己不要紧。如果一辈子都没有喜欢的人,那么跟不喜欢的人成婚倒也不要紧。   若是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却还要跟不喜欢的人成婚,生下孩子,捏着鼻子过一辈子。   知道喜欢的滋味再失去,这就很要命,因为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却无法得到那个人就会不开心,会很烦闷,会想要发火,会觉得一切都失去乐趣,没有办法好好活下去。”   喜欢一个人,丝毫都不敢表露,只能怯懦的藏起来。这滋味可真是苦涩。   从前他只能远远看着少女屋中的灯火,偷偷的,像是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跟在少女的身后,站在黑暗中看着她在石像下哭泣,看着她被人救走,看着她与旁的男人同床共枕……   现在他就在她的身边,坐在她的面前,仍旧无法开口表露心意,只能做个好妹妹,在这里帮她分析对林晏的情感。   为什么一开始他要做这个沈玉呢?为什么要故意放任她将他认作女孩,玩这个好妹妹的游戏。   以谎言作为开始,那么之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他根本不敢想象谎言被揭破那一天,真正失去南乐的可能。   一时各种与南乐有关的画面在沈庭玉脑海中翻飞,他本就如雪般清透的肌肤,更白了一些。   南乐睁大了双眼,“听起来……”   玉儿你好像失去了喜欢的人啊。   连沈玉这样拥有绝世容貌的女子也会被辜负,也会得不到喜欢的人吗?   她迟疑的顿住,隐约察觉到这是不能说出口的话,马上小心翼翼的换了个话题,不想让自己的同情被沈玉看出来,引着对方伤心。   “这么看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确很要紧。不过也有一些身不由己的情况吧。”   沈庭玉唇角弧度上扬,瞧不出丝毫感伤的神色,恰恰相反,殊丽绝艳的面容笑起来让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黯然失色。   “在这样的乱世,人人都身不由己。男人很容易就因为战乱死掉,漂亮的女人会被父母被权贵当成礼物送来送去。痛苦的人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可能明天就会死亡。”   南乐已经亲眼见过许多死亡,也见过很多痛苦的人。   但没有人会这样直白的将战乱死亡,痛苦,身不由己说出来,大多数人都好像对现状已经麻木。   即使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面前,也有一种力量迫使着所有人本能的逃避说出这种可怕的现实,转而用言语小心翼翼的粉饰美化。   沈玉的外表稚嫩美丽,南乐捡到这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脆弱的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   但在某些时候,比如此刻,南乐发现沈玉比她所想象的更为成熟。   这个美丽的少女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冰冷的,甚至是残忍的吸引力。   那张美丽的面容偶尔会用最天真的神色毫无波动的说出最残忍的话。   在很多时候沈玉的眼神像是春水,像是用最细的丝线织出来的密实渔网,像是柔软的柳枝。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知道自己正在被全心依靠,他的心意裹着你,缠着你,密不透风。   可在极少数的时候,沈玉的眼神会变得完全不同。   那种不同南乐很难形容,这种不同让南乐怜惜,她隐约觉得沈玉身上有一种莫大的孤独与痛苦,他一定亲眼目睹过,亦或者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情才会有这种远超年龄的成熟。   这一刻,她忽然很心疼他。   “我不喜欢身不由己,所有人都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身不由己,所以他们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做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就喝酒,杀人,写一些没有用的文章。然后告诉女人一些很无聊的大道理。让她们老老实实的待在后宅,做一个听话的好女人。”   南乐乌亮的瞳仁安静的注视着他,真诚的向他请教,“什么叫好女人呢?”   “女德女诫里的好女人不能喜欢丈夫以外的男人,门第高贵的大户人家要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在大宅里的规矩一个女人自己喜欢一个男人,决定自己的婚事,叫做自奔为妾,是不知廉耻的坏女人。   若是出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之后生下几个儿子,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在后宅伺候一家老小,对待妾室,对待丈夫的其他女人都当姐妹一样全心疼爱。自然是好女人。”   可这样的好女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南乐听了这么一通,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活到这么大,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做了坏女人,急忙拽住沈庭玉,“那我跟林晏,没有媒人介绍相识,也没有父母之命。我岂不是……”   沈庭玉见南乐被吓成这种样子,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拿更可怕的话去恐吓这已经吓坏了的少女。   “是啊。姐姐,在那些喜欢讲大道理的男人眼里,你这就是自奔为妾,是无媒苟合。若是在南方,在中原,那些人是要把你抓去沉塘的。”   这样的话,太重了,太残忍,太伤人,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   她本以为就算跟林晏闹翻了,不在一起了,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她无愧于心,心中亮堂堂的。   可沈玉给了她一点新的智慧。   让她知道‘自奔为妾’,‘无媒苟合’,让她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做了错事,还自以为在做好事。原来她这样坏,这样笨。   南乐没有去过中原,没有去过南方,但这些地方林晏与她提起过。   随着沈庭玉的话,南乐想起了另一张脸。   无数画面冲进她的脑海,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请相熟的叔伯摆了完一场酒,南乐踩着红彤彤的晚霞回到船上,想去抱一抱林晏,林晏却是愁眉不展。   他虚弱的靠在床头,神色忧愁,“娘子,我实在爱你,爱的发狂。可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文钱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能给你的只有一颗心。”   “不要紧。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   “唉,娘子,我这身子能在死前娶到你实在是我的福气。但你嫁给我真是委屈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陪你多久。”   南乐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有一个丈夫,便是多了一个亲人。说什么她都一定要留住他。   那时为了这唯一的亲人,她什么都肯做。   南乐下定了决心,“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   乍暖还寒的四月,江水仍旧刺骨,却是本地采珠最好的时候。   成婚的第二天,她就去了百宝记,找掌柜签下生死状,做了采珠女。   采珠工钱优厚,只是那一片江水不仅冷得刺骨发寒,且水深浪恶,遇上大风就是九死一生。   每天傍晚她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让船主拽上岸,冷的发抖,最盼望的就是领了工钱去为林晏换一包救命的药。   等她满心欢喜的捧着一包药回到船上,还要再守三个时辰的炭火,熬到深夜,强撑着疲乏端着药碗晃醒沉睡的林晏。   林晏初醒,眉眼透着些病气,接过药,又亲了亲她早让水泡的发白发皱的手指。   他咳嗽着向她道:“娘子辛苦了。”   喝下药,南乐催着林晏赶紧躺下休息。   林晏却将她揽在怀中,握着她的手,与她道:“将来我们有机会,可以去别处看看。一道去中原,去南方都好。那里的山水景致与此处很不同。春天可以踏青,夏天有许多花,秋天落叶很好看,冬天也不下雪。南方有许多河,气候很湿润,你一定会喜欢。”   可这些都是在骗她,他想与她成婚是假,他想跟她去别处看看也是假的。她救了他,可他明知道无媒无聘成婚的后果。   他仍骗她,一直骗她,害她。   那些好听话骗她不知不觉做了坏事,害她落到要遭人耻笑,被人戳脊梁骨,要被人打成荡|妇去沉塘的境地里。   她要脸的,爷爷说过人活得就是一口气,一张脸,一定要行正道。   南乐自认没做过任何坏事,她从没有存过坏心,连对男人轻浮的笑一下都没有。   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失去的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多,她的努力全是可笑的。她怎么这么笨呢,让人家这样耍,这样利用,利用完了就一点都不爱惜的丢掉。   比看见林晏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还要更多的愤怒与委屈如一根尖刺扎进南乐的心,让她领会到一种钝痛。   南乐面色惨白,肩膀可怜地瑟缩着。   沈庭玉瞧着她的表情,牵着她的手,进一步不留痕迹的引导南乐去憎恶林晏,让她知道那男人的险恶。   “男人订下这种规矩,女人敢自己去爱一个人就是荡|妇就是淫|妇。读过书的男人们最懂这个道理,还偏要勾引女人与他们私奔,与他们无媒苟合,去犯世俗的大戒,反过来又要指责女人放荡。   到头来,男人倒仍旧是清清白白,错全归了女人。姐姐,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大多如此。姐姐,你瞧这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读了书的那些杀人都不见血,岂不是尤其坏。”   “那玉儿,你觉得,”南乐心下很乱,一时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林晏喜欢我吗?”   沈庭玉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手中,一点点与她十指交缠,“这封信中写了很多可以被称作喜欢的话,姐姐想要听一听,我就再给姐姐念一遍。”   南乐不假思索的摇头,连着摇了几次,“不。我不想再听一遍。别,我听着真挺费劲的。我实在是太笨了,我不会,不会读书,不识字,连封信都读不懂。”   南乐忽然停住动作,迟疑的看着沈庭玉,犹豫了一会儿,才声音颤抖的开口,“玉儿,你说读过书的男子都懂得那些道理。可,可林晏没跟我讲过。他从没跟我讲过没有媒人,没有父母之命,就是无媒苟合。是不对的。”   她慢慢垂下头,过了一会又抬起头看着沈庭玉,那双乌亮眼睛不受控制流出泪水,很快便已经是满脸的泪。   这本就是沈庭玉所期待,所乐于看见的场景。   可真见到南乐这样伤心无措的神色,沈庭玉的心脏刹那间仿佛被人紧紧攥住,暴怒滚烫的血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的四肢,怒火点燃了血管,烧得他想要杀人。   少女红着眼睛,呆坐着,不停的流着眼泪。   沈庭玉攥着袖子为她擦眼泪,可这泪水怎么都擦不干净,很快连他袖子都湿了半边,让他变得手足无措。   她哭得他心腔中滚烫的血一点点成了酸水,酸得心都要碎了,他后悔了,甚至是憎恨自己的恶毒,阴暗。   他是故意将她吓成这样,就为了那么点嫉妒的小心思,让她这么伤心。   他心中第一次有了自责与懊悔,为伤害了另一个人而难受。   可就算再懊悔,出口的话就是覆水难收,他只能轻唤了一声,“姐姐。”   南乐这才醒过神来,攥住他的手腕,一脸委屈问他,“你说林晏懂那么多道理,他让我嫁给他的时候,喊我娘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是啊。   这姓林的是怎么想的呢?   一个出身关中林氏,最是熟悉世家那套规矩的贵公子,怎么到自己娶亲,既不写婚书,也不请媒人。   这姓林的,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沈庭玉每想到一次,心中就会涌现出一种把林晏的脑袋和心肝都剖出来找个答案的冲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想要杀一个人。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   今夜,他要亲手扒掉林晏的皮,切掉那根油嘴滑舌的舌头,再把林晏白天盯着他看的那双恶心的眼睛剜出来,仔仔细细的掏心掏肺,来找他想要的足以让他满意的答案。   唯有如此,必须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几乎沸腾的杀意与妒火,浓稠血腥的怨毒。   为了顺利实现这个目标,沈庭玉特意先去抢了一把胡僧剃人骨的尖刀。   这把刀又利又薄,剥皮剁骨都很趁手。   他不无恶意的想着,林晏死在这把刀下,按照胡僧的说法也算是为人世多添了些功德。   “到底如何得罪了我,你还是去下面问阎王吧。”   林晏瑟缩着后退,狼狈的像是一条狗。他的眼神不再有居高临下的傲慢,只有对于生的渴求,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便只剩下惨白。   在刀尖之下,在困苦的绝境之中,没有一个人面目会是好看的,每一个人都平等的卑微,渺小。   沈庭玉目光落在林晏那张狼狈而难看的脸上,面具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次笑容,一个跟面具如出一辙,几近癫狂的笑容。   面具上的一双眼满眼猩红,煞意深重,如修罗恶鬼,迫不及待要择人而食。   他手中那把淌血的尖刀一动。   那是快到肉眼都难以捕捉的一刀,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刀身,只能看见一道银光刺进眼里。   作者有话说:   推推隔壁的预收《咽泪装欢》,感兴趣的小可爱给个收藏叭,求求了QAQ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第二十八章   巨大的恐惧紧紧攥住了林晏的胸口, 方才他还觉得死了干净。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活够了。   但在这时真正在刀下,他才发觉, 他想活下去。   什么不愿出仕, 什么不慕富贵,生死置之度外,什么高节大义。   不过是他的自我欺骗而已!   他想要活下去, 就算不择手段,放弃自尊,放弃所有的傲骨, 也想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想要活下去,他在船上怎么会对南乐用尽浑身解数的讨好,说出那么多他自己都觉得下贱的话。   在这一刻, 林晏真怀念南乐, 怀念在船上,怀念只要动一动嘴皮就能转危为安的日子。   他真想回到那个时候,把南乐抱在怀中,只要抱住她就抱住了无边汹涌江水中唯一的浮木。   有她在, 船上总会为他留一盏灯, 什么也不必怕,什么也不必管。   可那样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 将来绝不会再有。   他近乎绝望的想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蠢女人与他闹了别扭, 此时并不在这里。   至少她不会被他牵累,还能平平安安的替他看到明天的朝阳。   在刀尖劈开林晏胸口时,林晏好像闻见了旧都古宅沁进墙壁里的幽幽椒香, 听见一声又一声出自不同女人口中千回百转无限柔情的‘林公子’, 一张张曾与他有过纠葛的女人脸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的转。   最初是一张灵动秀美的脸,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澄澈又依恋,乌亮眼瞳深处是再明显不过的敬慕。   那双眼中倒映出他的面容,明明苍白虚弱的躺在床上,可映在她的眼中却如天神一般英俊高贵,凛然不凡。   但很快那张脸便被妖艳的,俏丽的,华美的,娇弱的,无数的美人淹没了,她们的眼中映出无数个他,醉醺醺的他,烂泥一样的他,目空一切不屑一顾的他。   那些不同的女人都隐没于黑暗,在最尽头只剩下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   少女赤脚立在冰雪中,衣衫单薄,小脸深陷进番红的毛料里。   她抬起头,玉肌乌发,眉眼比雪更清绝,让人过目难忘。   这令人惊艳的一幕久久残存在林晏的脑海深处。   那是林晏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可惜他还未来得及与这美人有什么瓜葛,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得到她长久的注视。   生命的最后关头,林晏突然生出无尽的不甘与对这尘世的贪恋。   黑衣人不顾一切扑过来挡在林晏,以身为盾,恶狠狠的挥出排山倒海般的一剑,面目扭曲地咆哮道:“你绝不能死!”   沈庭玉冷笑一声,“找死!我成全你!”   刀剑碰撞出急促的巨响,林晏迎头被浇了一脸温热的血,男人将他从刀下拽了出来,一把推开,又一掌拍在墙角某一块贴地的砖块上。   轰隆一声巨响,二人与地上的灰尘杂物瞬间被地面裂开的巨口吞没消失。   眨眼之间,只留下眼前一小块空荡荡而平坦的地面,只有地上与墙壁上斑斑的血迹能够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个梦。   “地道?”   沈庭玉不可置信的蹲下身,他照着方才男人拍下去的那块砖又拍了一下,地面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他恍然间想起,这大宅本就是卫家修起来的府邸。   一个世世代代出武将的家族,在自己家中修点密道保命再正常不过。   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南朝的狗会来的这么快。   恐怕这姓林的早就处于他们的监视保护之中了,可笑这姓林的自己一直在被监视却浑然不知。   若不是这个畜生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存在,一副根本无人保护的样子。   他绝不会一点防备都没有!绝不会让他逃走!   沈庭玉死死的盯着地上的鲜血,面目几乎扭曲,呼吸愈发粗重而急促。   几乎要获得的成功,几乎就要被抚平的愤怒,痛苦,憎恨,怨毒,却在最后一刻被硬生生夺走,功亏一篑。   所有兴奋都尽数化为恼怒与极度的失落,本来将要消失的妒恨,怨毒,翻着倍的冲击着他的浑身。   沈庭玉揭下脸上的面具,额头青筋暴起,对着那块砖,狠狠一掌拍下去,轰然一声巨响,石砖四分五裂,整个房子都震了一震,那一块地面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沈庭玉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开这地道了,他们肯定一进去就从那边反锁了入口,甚至是毁掉了这个入口。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无法遏制心中汹涌的情绪,提起尖刀一次又一次将林晏挂在墙上的书画,一旁随意摆放的书籍,砍了个粉碎。   做完这一切,他仍然不解气,恨不得将这整座府邸都掘地三尺,可是天快要亮了。   沈庭玉浑浑噩噩的走出这间房子,提着刀,走在路上,像是一条饥饿难耐的恶狼,迫不及待的想要吸吮热血,用一场搏杀宣泄出所有愤怒。   如果这时候任何一个活人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死在他的刀下。   可金平城的街头没有一个人,这座城池荒凉得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只有乌鸦与秃鹫聒噪难听的鸣叫,它们在他头顶盘旋不散。   在这种极度寂寥寒凉的环境里,沈庭玉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   他该回去了,他知道他该回去了。   可是他太难受了,他太愤怒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去。他回得去吗?   他回去会伤害南乐吗?   不,他哪怕伤害自己,伤害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刀也绝不会对准她。   这么长时间了,南乐应该醒了。   她会发现他偷偷跑出来,会问他。   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半夜偷跑出来是为了去杀她的情郎。   他不能让她看见他这副样子,这副双手染血,愤怒至极,跟恶鬼一样的样子。   他要怎么面对她?他该怎么面对她?   说谎,继续说谎,想一个更好的谎言欺骗她。   她对他那么好,她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他一直在骗她。   他越想抓住她,就越得说谎,从头就开始骗,一直骗下去,停不下来。   他真的很想对她好,可他没有办法。   他害怕他真正的样子会吓坏她,他害怕他会伤害她,让她伤心。他更害怕谎言被识破,她会恨他骗她。   他想占有她,想要她的喜欢,她对一个男人,对心上人的喜欢,而非对妹妹的喜欢。   可一旦被她识破他的谎言,他的欺骗,他的卑劣,他的凶恶,他的无耻,他对她所生出的那些肮脏的欲望。   别说对心上人的喜欢,就是对妹妹的喜欢,也会荡然无存。   想到她,总让他快乐。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快乐中掺杂了害怕。   她越使他快乐,便数倍让他害怕。   这种滋味切骨的煎熬,熬煮得他骨头都在发颤。   沈庭玉跌跌撞撞的提着尖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让冷风吹得头疼欲裂,本就失控的情绪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他几乎想要逃跑,逃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中,逃回他最熟悉的环境,人人都是野兽猪狗,大家一样心怀鬼胎互相撕咬,一样比着谁更恶毒谁更凶狠,比着口蜜腹剑,比着谁的谎言更动听,比着谁更奸诈无耻。   绝不用担心自己伤害到任何人,只恨自己的牙齿不够利,谎话说得不够动人,回击的不够用力。   只要最无耻,只要最残忍,只要最嗜血,只要最像是野兽,就是最强的最聪明的最完美的人。   不会受伤,不会失望,不会后悔,不会内疚,不会害怕,什么也不必畏惧,什么也不必担心。   可南乐用爱让他发狂又让他害怕,她用毫无藏私的关怀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贪婪,她用她的干净让他知道他有多肮脏。   她让他彷徨不知所措,做出以他本性绝不该做出的可笑事情。   双十年华,身上带着江水与清风的味道,有着世上最干净清澈的一双眼。   在林晏之前,她没见过人,没受过人心的苦。   见了林晏,她已尝了人心的苦,却仍救下他,照顾他。   他所喜欢上的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可他不是。   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是她会喜欢的人。   她一时让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与她相配,讨她的欢喜,讨她的笑脸。   一时又让他生出无尽的恶念与妒恨,想要杀尽胆敢靠近她的男子。   这一切都本不是他所该做的事情,不是他该走的路。   从遇到那个姑娘起,他为自己所安排好的人生就失了控。   他等了这么多年,拼命活下来,想要长大。   他太欢喜成为大人了,他从小就盼着长大,小孩子什么也做不到,细弱的手举不起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糟糕的事情发生,无力阻止,只能强忍着一切羞辱,受着所有的伤害。   小孩子太弱了,弱者就不配活着。弱者想要活下去,只能忍,忍受欺凌,忍受无能为力的愤怒,忍无可忍的时候只能流着眼泪紧紧咬着牙拼命让自己再继续忍下去。   这样的世道,弱者是猪是狗,是两脚羊,是不配活下去的。   终于,他现在长大了,他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提起刀,能够杀任何一个他想杀的人。他一路撕咬着,活到了最后。   他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机会,露出獠牙,逃出了那个牢笼。   他该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他该回去继续将牢笼击碎,他该杀许多人将他们的头颅踩在脚下,继续将这条注定尸山血骨的路走下去。   他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忍?还有什么可害怕?   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就该想做什么做什么,让所有人都畏惧他。很快,天下人都会在铁蹄与刀剑下跪进尘土里,诚惶诚恐的畏惧他。   他可以做这世上最恶的一头兽,吃尽千千万万的人。   远远的,一只白鹰直冲而来,掠过他的头顶,惊起无数跟随在他身后的乌鸦与秃鹫。   鹰飞来的方向,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玉儿!”   沈庭玉僵硬的站住,有一瞬的恍惚,怔怔的抬眼,看着远远的黑暗中豆大一点的火光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南乐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对他使劲挥手。   时间好像刹那间停止了。   沈庭玉立在漫天的大雪中,周围的雪花仿佛都静止不动,漆黑的长夜中只有那一点遥遥的火光,它缓缓照亮了他的双眼。   雪花纷飞,久出于黑暗的人,骤然见到光亮,被刺眼前一片空白,酸涩难忍,却依旧难以移开双眼。   他固执的睁大双眼,强忍着双目的疼痛难受,死死的看着光亮中的人影。   在一片刺目的光白中,沈庭玉看不清少女脸上的表情。   果然南乐发现他半夜起来了,她甚至不顾天寒地冻,大晚上出来找他,她一定很生气。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是害怕的,他害怕看清少女脸上的失望,看清她脸上的怀疑,看清她脸上愤怒嫌恶失望,更怕……她畏惧他。   他不能让她看见他这副样子。   沈庭玉手中染血的尖刀落地,砸进厚厚的白雪堆里,他慢慢的后退了一步,看着少女突然加快的脚步,他惊慌失措的转身就跑。   在沈庭玉看见南乐的瞬间,她也看见了沈庭玉,看见了他身上的僧袍,看见了他手上提着的刀。   南乐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大喊道:“沈玉!”   那道立在雪地中的身影已经逃命似的跑远了。   尸山血海里从容进出,闲庭胜步的人,一瞬好似让人废了腿脚,跑都跑的没有章法。   南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   她只能一面喊他,一面提着裙子追着他跑。   山水间长大的姑娘,腿脚是比寻常姑娘都要利索的多的,跑起来轻灵又迅捷。   沈庭玉发了疯一样的跑,被追得狼狈仓皇的逃窜,慌不择路。   南乐一路追着他,不断着急呼唤他名字,“沈玉!你跑什么?别跑,我……沈玉,我很担心你。你别跑。”   寒风将少女温柔的呼唤割的支离破碎,黑漆漆的城,他没留神被她追着进了一条死路。   发现这是一条死路,沈庭玉分了神,他心头一慌,竟然在雪中跌了一跤。   南乐已经提着灯,追了上来,“你,你……” 第二十九章   南乐刚开口, 方才察觉到自己这一路拼尽全力的跑已经使自己心跳跑的将要跳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只堵在沈庭玉面前, 弯着腰,大力的喘着粗气。   火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眼前的人, 无所遁形。   沈庭玉一声不吭,他垂着头,长发挡着脸, 佝偻着身体。   南乐喘匀了气,蹲下身,她向着他伸出手, “你这孩子看见我跑什么?怎么这么晚往外跑?这是怎么了?摔着了是不是?”   少女的手白皙干净, 骨肉均停,掌心柔软,映着暖暖的火光。   沈庭玉身体僵硬,将染满鲜血的双手藏进袖子。   他翻过身, 躲过那只干净的手, 仓皇爬起来,背对她, 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仍想要跑, 翻过墙跑。   南乐伸手拽住他的衣服,紧紧攥着那一角将他拉住,拖着他面对自己, “你怎么了沈玉?你怎么不说话?”   沈庭玉终于被逼着, 不得不看着南乐, 对上她着急的目光,对上她眼底映出的面色惨白,紧咬着牙关,双眼猩红,乱糟糟披着头发,如同孤魂野鬼般阴郁丑恶的自己。   他手上甚至还沾着血,没有洗。   “姐姐……”   沈庭玉瞳仁紧缩,好像被这一幕惊醒,又好像被刺痛。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要怎么说?要怎么让她相信他……   要怎么撒谎,怎么撒谎解释他这副模样?   少女的脸干干净净的,乌亮的眸子明亮清澈,她担忧的想要摸他的脸,“玉儿?”   “别看我!”   一把推开南乐,他站起来想要藏进黑暗中,想要躲开她的目光。   “沈玉!”   南乐毫无防备,被这一下推得重重跌坐在雪地里。   她气急,爬起来,高高抬起手,“你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沈庭玉站在原地,下意识的躲,又硬生生的站住,安静的睁眼看着眼前生气的少女,等着她的手落下,等着到来的惩罚。   落在他身上的不是巴掌,拳头,质问,辱骂,而是一个小雪球。   冰冰凉凉的雪球,轻轻砸在他头发上,然后一下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雪渣子。   少女脸上的怒气瞬间化为了大大的笑脸,气怒消失的那样快,喜悦又来得这样快。   沈庭玉方才明白,哪怕是生气,她也没想打他,只是与他开了个玩笑而已。   南乐将灯放下,一步步,慢慢走上前,试探着伸出手,抱住他,紧紧抱着这失而复得的家人。   “好了,我不生气了。玉儿,我不骂你,也不问你了。我没有怪你,别害怕。没事了。回来就好了,找到你就好了。你平平安安的就好。玉儿,我找不到你,刚刚要担心死了。”   她当然看见了他惨白的脸色,浑身的戾气,手中染血的刀,身上陌生的僧袍与僧袍衣角浸透的鲜血。   一条黑漆漆的长街,空荡无人,一栋一栋低矮的石头房子立在长街两侧,大开着门,任由野狗与鸟雀进出。   这样可怕的,寂寥的黑夜里,骤然看见一个提着刀,披着乌黑长发,面色惨白的红衣人失魂落魄的在街头游荡,任何人都会吓到。   天知道那一刻南乐被吓成什么样。   可那是沈玉啊,无论他换了什么衣服,那样绮丽诡艳,又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南乐怎么会忘。   平常大多数时候沈玉都是乖巧的,听话的。那双长而柔丽的眼睛是清澈柔和的,懵懵懂懂,天真透亮。看向她时总是全心全意,格外专注,格外的依恋。   可南乐不是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在极偶尔,沈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神色。   那是属于野兽的眼神,戾气深重,残忍而冷酷。   南乐知道他身上有秘密,那个秘密必定是痛苦的,只要沾上秘密两个字就一定是隐秘的,不能被人所知,需要掩埋,多半与痛苦有关。   独自一个人背负着秘密,让这个孩子身上总有一种莫大的孤独感。   他敏感,冷漠,需要一次又一次的肯定才能完全放下心防。   像只已经被反复抛弃多次的小狗。   虽然沈玉和林晏同样出身很好,但与他们相处,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林晏的自信乃至傲慢刻在骨子里,总是与人保持距离,她很想要靠近他,一次次的付出,每一次以为稍微靠近他一点之后又会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理所当然的接受着她的付出,甚至是索取,命令式的要求她付出,同时又看不起她。   哪怕一开始摆出很低的姿态,但傲慢总在细节中点点滴滴的体现,她说的话,林晏总是忘记,忽视,在与她在一起时,总是心不在焉。   她喜欢的事情,他都没有多大兴趣,鄙薄藏在眼底。   可沈玉从没有过,这孩子会把她的每一句话都认认真真放在心上,面对她时全神贯注,从没有一刻轻视。   林晏过去得到的已经太多,富有者才有资格挑剔。   但沈玉不一样,这个女孩像是晶莹剔透的冰雕,对待陌生人,美得冰冷,很有棱角,看起来非常有距离感。   但只要你把手贴上去,很快沈玉就会融化,只是在冰融化之前,需要忍受一点冷。   一旦融化,水珠就会紧紧的粘在你的身上,润物细无声的将每一滴水渗进你的皮肤。   只要给沈玉一点点好,这孩子都会很高兴,像是匮乏得从没有吃过鱼的鱼鹰,吃点别人不要的鱼骨头都高兴的摇头摆尾。   比起她需要沈玉,沈玉总让她感觉到她更被对方深深的需要。   她不是没有疑问,只是此刻,她虽然眼睛看见了眼前人手中鲜红的血,赤红的眼,看见他凶恶疯狂的神色,狰狞如同艳鬼。   她的理智在告诉她眼前人很危险,陌生的可怕。   可她的心在告诉她,他只是害怕,他在惊惧,他被吓坏了。   若是一个人养过一只美丽的猫儿,它常常在人怀中撒娇,总爱在阳光正好的时候在人脚边打滚,见惯它蹭着人的小腿,向人娇娇的叫,引着人抚摸自己美丽的皮毛。   那么人哪怕看着自己的猫儿胡须上沾了血,呲着牙冲自己吼叫,也绝不会相信自己的猫儿会是一只食人的虎豹,会伤害自己。   南乐愿意暂时压下所有的疑问,紧紧的抱住眼前人,给他一个拥抱,向他毫无保留的袒露自己的胸口。   无论如何,不管沈玉做了什么,她都确信沈玉绝不会伤害她,他仍然是需要她保护的那个小妹妹。   她相信他会跑,只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他又太害怕了。   孩子一害怕,便总是想要跑的。   他只有她。   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不能把这孩子丢在这样冷的夜里。   她已经抛下过他一次。   南乐确信自己再一次见到沈玉时,就已经决定承担成为这孩子姐姐的责任。   他们是亲人,那么就应该互相信任,互相保护,互相照顾,依靠。   两个人在黑暗的窄巷中相拥。   沈庭玉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被少女紧紧抱着,她的身上暖融融的,掌心也很温暖。   南乐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没事了。玉儿。没事了。”   少女的声音慢吞吞的,软软的。   没有畏惧,没有嫌恶,甚至比往常还要温柔。   沈庭玉喉头滚动,“为什么?”   为什么她看见了他这副鬼样子,还告诉他没事。   为什么她要对他这么好?   南乐抱着他,她仰起头,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傻孩子,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不是早都说好了吗?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要互相包容,互相保护。我会保护你的。家就是这样的地方,不论外面有什么风浪,但家里是安全的。”   少女的声音那么温柔,掌心温暖干燥,贴在他脸上,轻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替他擦去冰凉的水迹。   沈庭玉这才发觉他在流眼泪,湿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眼睛里涌出来。   让南乐感到多少有些陌生的那种冰冷与残忍凶狠的神色缓缓从那张美丽的面容上消失,沈庭玉垂眸看着她,眼尾染上粉色,一双湿漉漉的眼,可怜又满是哀求,像是生怕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   他用这样悲伤又可怜的眼神望着她,哽咽的重复着她早已经给出过的承诺,“你会照顾我?你会保护我?”   南乐用力的点头,她抱住他,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大口。   “当然了!”   她放开他的脸,用力抱住他的身体,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抚摸着单薄僧袍下少年嶙峋凸出的脊骨。   沈庭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在这个温暖又熟悉得令人安心的怀抱中软了下来,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变轻了。   几乎沸腾的情绪,无法控制的愤怒,憎恨,怨毒,害怕在这个怀抱中都尽数消散。   只要她抱抱他,他就好高兴,高兴的快要掉眼泪,心脏软成一团,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哪怕是死,都甘之如饴。   他俯下身,抬手环住她的腰身,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扣紧她肩头的斗篷。   半响,南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沈庭玉用了很大的克制才放开她。   南乐蹲下身捡起一团雪塞进他的手里。   沈庭玉呆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又恢复成孩子般的纯真安静。   她冰凉的手包住他沾着血的手掌,带着他握紧手中那团雪,团出一个雪球。   体温融化了冰雪,湿漉漉的冰凉的带着血丝的淡红色血水在两个人的手指间交汇,滴落在雪地中。   一滴,又一滴。   南乐已经将他所有异常的反应看在眼里,将他血迹斑斑的双手看进眼中。   他手上的血,将她干净的手也弄脏了。   可少女如往常一样笑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替他将发间的雪渣子扫掉。   她表现的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身上的一切。   没有怀疑,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责骂,甚至连惩罚都没有。   转过身,南乐跑出几步向他招手,示意他用那个团好的雪球砸在自己身上,严寒冻得她脸蛋红扑扑的,风吹的她衣角翻飞。   她笑容灿烂,“来,你也砸我。玉儿,我们玩打雪仗吧!”   沈庭玉握着冰凉的雪球,摇头。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血红的雪球,一点一点攥紧,“不砸,你会受伤。”   少女软声央求他,双手合十,“哪里有那么娇气,不会砸坏的。玉儿,求求你了。我想玩打雪仗,一直没有人陪我玩。好妹妹你陪我玩一次好不好?”   沈庭玉在少女哀求的目光中败下阵,他没有办法拒绝她。   他抿了抿唇角,轻轻,轻轻的抛出雪球,雪球抛出去,少女灵巧的躲开。   “哈哈哈哈。你不准啊!来来来,继续!”   南乐大笑着,抓了一把雪,砸向他。   沈庭玉被砸了一个正着,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上隐约有了笑的弧度。   雪球一来一回,两个人在雪地中追着,跑着。   安静的雪夜里,回荡着少女清脆的笑声。   玩累了,南乐索性找了个雪厚的地方,一下扑进去,打两个滚,大刺刺的躺在雪地上。   她自小在延水上长大,是见惯冰雪的孩子,穿的够厚根本不怕冷。   沈庭玉跟着她一起躺倒在雪地上,肩并着肩。   南乐在雪地上躺成大字型,像游泳一样摆动双臂,“要天亮了,咱们可以这样躺着一起看朝阳。好开心啊。打雪仗真好玩。我好久没有这样玩了。”   沈庭玉笑得直咳嗽,双眸明亮。   南乐的语气比平常更活泼轻松,有活力的近乎于反常。   “玉儿,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明天我带你去延水上滑冰玩吧!”   自从行商们南逃,金平城中就一日比一日更乱。   平日里南乐虽然偶尔会提及想出去玩,但为了安全,她很少出门,就算出门也局限在码头很小的一个范围内。   尤其对沈庭玉看得特别紧,小心翼翼的保护他,生怕他这副样貌会被人盯上发生什么意外。   沈庭玉猜测她现在主动提带他出去玩,是因为今天晚上的事情。   他盯着天边的一线熹微的光,眸光微黯,脸上的笑容微微沉了下去,“姐姐,今天晚上……”   他刚说了一个开头,又迟疑的,艰难的顿住。   身旁的姑娘忽然轻声说道:“你不想告诉我,没有关系的,不要勉强自己。那些事情可以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我。”   沈庭玉一怔,心中百感交集。   他所喜欢的姑娘其实很聪明,她只是太干净,太善良,太心软,太愿意相信人。   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她已经有了怀疑,可她还是愿意相信他,愿意笨拙的帮他留一份体面。   做错事的是他,可她绞尽脑汁的逗他开心,照顾着他的心情。   她给他的总比他所预想的更多。   他忍不住偷偷侧目去看身边的人,心跳如同擂鼓。   少女专注的仰望着天空,长睫上挂着细碎的冰晶,侧脸线条纤秀,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几根微卷的长发从兜帽里跑出来,俏皮的贴在瓷白的肌肤上。   南乐翻过身,沈庭玉赶忙慌乱的移开目光。   少女趴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长睫上细碎的冰晶伴随着她的每一次眨眼闪烁着莹光,一双乌黑的眼睛无比明亮。   她认认真真的说道:“玉儿,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朝阳从少女背后升起来,像是赤色的火焰点燃了夜空,将黑暗的天幕都烧成了暗红的炭,一点点的那红越来越亮。   雪后初霁,远处的高山矗浸在薄薄的白雾中,亮通通的太阳爬上天空,将雾都驱散了,方才看见高山清晰的轮廓。   山同样是白的,只是白的深浅不一,它披着一片红光,远远的立在那里,有种难以形容的瑰丽奇绝。   让这山下的小城,近在眼前的低矮的一栋栋屋子都衬得渺小,却又极安宁。   沈庭玉看着眼前的景色,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从未有一刻觉得这个世界这样美好。   他喜欢这个地方,他好喜欢眼前的一切。   喜欢这雪,这云,这山,这漫天的朝阳,这朝阳下安宁的小城,更喜欢身披着朝阳的姑娘。   他要将眼前的这座城,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心上人。 第三十章   两个人打了半夜的雪仗, 皆是困倦,回到家便各自睡去。   这一觉本该睡到下午。   可偏偏二人睡下没有多久, 便有人来敲门。   南乐揉着眼睛起身, 先警觉的趴在门缝上看了一眼,见门外是一张熟面孔崔姨娘。   “南姑娘!南姑娘!阿乐!”   南乐放下心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倦的揉着眼睛,拉开门闩。   看见门外的人,南乐诧异得瞪大眼睛, 困倦全部都消失了。   码头有一些船帮的兄弟。   既然帮派,内部便有上下等级之分,不同的等级之间最直观的就是身上不同的纹绣。   王兆住在方山堂, 人人见了称一声王管事, 却大多不知道这王管事管的到底是什么事。   南乐以前也不知道,也就是最近数月与船帮交往多了,才隐约从船帮码头这些兄弟嘴里知道金平城就方山堂这么一个堂口,王兆管的就是这一个堂口上上下下的人与事。   住在方山堂的除了崔姨娘, 再没有一个女眷, 全是清一色的男丁。   那些人比码头这些兄弟在船帮内又要高一些,有几个人, 平常是不见他们出门, 但去了方山堂总能见到他们。   此时此刻, 崔姨娘带了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中没有一个码头这里的兄弟,竟然全是本该在方山堂的兄弟。   清一色的大高个, 魁梧得很瞩目。他们将头发束起来, 身上套着整齐的黑色劲装与皮甲, 从脖颈处隐约可见暗青色的刺青,肩后背着重剑,目光沉沉的扫过来,一个比一个更凶。   不远处还停着一驾马车,马车下围着一圈人。   光看这个架势,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们是来寻仇的。   崔姨娘拉住她的手,目光微妙的向身后某个方向扫了一眼,扫到一半硬生生收回。   她咳嗽着上前一步,将南乐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小乐啊,姨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要求你。”   崔姨娘的表情有些微妙。   南乐心头微沉,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求她,什么事情居然让崔姨娘用上了求字?   “什么事情?姨,你说就是。”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受伤了。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崔姨娘咬了咬牙,“就是林晏。”   南乐大脑空白了一瞬,半响都没有搞懂崔姨娘在说什么,“啊?”   崔姨娘也觉得这话说出来脸上发烫,明明之前还信誓旦旦的拍着胸口让南乐放心住着,绝不会让林晏上门打扰她。   可眼下她却亲自把这姓林的送上了门,实在有些不太地道。   崔姨娘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说道:“林晏受伤了。有人对他行刺。这事说起来挺复杂,姨以后慢慢跟你解释。现在我简单说一下,就是他家里在南朝有点势力。而且他家里来人了。咱们船帮的生意跟南朝官府有不少往来。人家家里来人了,上下打好招呼。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护着这小子。”   南乐慢慢听懂了,她从崔姨娘的话里意识到,原来林晏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是很厉害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连船帮都要给他家面子。   原来真的一开始他就在骗她。   他明明说他家里父母亲从都已经亡故,他跟她一样没有亲人了。   他不是没有亲人,原来他有亲人挂念,有亲人会为他千里迢迢的来找人。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她能帮林晏。   那段日子,她自以为的除了她便没有人能救林晏,能帮他。   原来,只是她的自以为。   南乐心底里酸酸涩涩的挺难受,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住在方山堂,也不安全。我想暂时把他安排到码头这边,让你先帮着照顾照顾。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们想走也方便。当然,你别怕,我会在你们这院子周围再多安排些兄弟。这小子伤好了,我们就把他换个地方。”   崔姨娘恳求的看着她,“小乐,你就当帮姨娘一个忙好不好?”   南乐想说不好,她好想拒绝。   她根本不想看见林晏,更不想跟他住在一起,也不想照顾他。   她照顾过他,尽心尽力的照顾了好久好久,但到头来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   他骗她,把她骗的这么惨。他轻视她,根本从心底里就拿她当傻瓜。   但崔姨娘都已经这样说了,这小院子原本就是崔姨娘给她,让她借住的。   王叔和崔姨娘帮了她那么多,今天只是这样一点小事。   南乐怎么能说不呢。   况且林晏都已经到了要人抬过来的地步了,应当是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吧。   南乐有点心软,又有点恨自己心软,恨自己到这种时候居然还会担心林晏。   可她能怎么办呢?   南乐忍耐着乱七八糟的情绪,她装作很镇定的样子,从心底里劝自己懂些事。   以前又不是没有照顾过林晏,这一次她不是被骗,是还船帮的人情,就当做是还崔姨娘和王叔对她的照顾。   人,要知恩图报。   过了一会儿,在崔姨娘恳求的目光下,她听见自己细细的声音,“好。”   崔姨娘松了一口气,她拉着南乐转过身,却看见一个人已经大摇大摆的跟了进来,在院子里掩着鼻子,扬着下巴的左右张望。   这妇人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虽已经上了年纪,但眉眼间仍很有风致。   她一身素白的长裙,头只戴了两根简朴的翡翠簪,再不见别的装饰。   尽管看起来穿的寡淡,但绝不会让人轻看,因为这妇人衣料都是最上等的锦缎,头上的翡翠簪更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见到南乐转过身,女人吊着眉头,看人先看手,再看脚,这两样看完了,她眉心微微一拧,看向南乐的脸时,已露出几分嫌弃,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尽管拧着眉心,眼神已将人看成了不干净的污渍,但这位夫人面上却露出了一抹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亲和微笑。   她的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被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让人不知该相信那一部分才是。   贵妇人笑着开口,嗓音温柔得好似能掐出水,“你就是那个南姑娘吧?”   南乐被贵妇人眼中的轻蔑,刺得面色一白。   这种不屑一顾的轻蔑,她过往只在林晏身上领教过。   相比林晏,眼前的妇人身上的那种傲慢,更鲜明,也更刺人。   这种刺是软的,裹在蜜糖一样的嗓音下,却绝不会让你忽略,保准能一下干净利落的刺到你身上去。   崔姨娘在南乐耳边小声说,“这就是林晏的姑姑,一个寡妇,你喊她林夫人就行。这老寡妇脑子不太对劲,你别理她。”   沈庭玉听到声响走出来,“姐姐?”   这一次他穿好了衣服,但面上仍旧还残存着几分困倦与初醒的慵懒。   这一声姐姐引得众人齐齐抬首看去,就连那个方才对着南乐一脸鄙薄的林夫人一见到沈庭玉,目光也定住不动,一瞬变得尤为明亮,继而脸上居然露出了个超过亲切,可以被称之为热切的笑容。   她款步上前,面上竟有几分拘谨,“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两相对照,这位林夫人的态度可变了不止一点。   南乐舌根发苦,心下复杂难言。   果真是容色的原因吗?还是说这位林夫人不愧是林晏的亲人。只因为沈玉容貌远胜于她,便连这眼高于顶又刻薄的贵妇人都格外高看一眼。   沈庭玉对着林夫人这份特别的热切,避开两步,面上冷若冰霜,不置一词。   林夫人定住脚步,更是喜笑颜开,夸赞道:“眼下如小姐您这般端庄而不轻狂的女子可不多了。不知道您贵姓?”   沈庭玉并不答话,反倒冷冷扫她一眼,“你是何人?”   “妾身免贵姓林,关中人氏……”   沈庭玉干脆利落的打断她,口气冷硬,更显出美人皎皎若高山雪。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样无缘无故的闯到别人家中,未免太没有规矩。”   林夫人被他的气势所摄,姿态愈发恭谦,“是是是。这位小姐说的是,看看我,这一急都忘了礼度了。登门拜访,是该提前准备些礼物再来拜见主人才对。小姐莫怪。”   南乐在一旁,竟被忽视了个彻底。   她局促的看着这一幕,虽然明明这是她的家。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像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可要让她上前插进她们的谈话?   方才林夫人看向她那副鄙薄不以为然的态度历历在目,她实在没有勇气。   说到底,南乐失落的想着,她这样的人的确也没什么值得让人尊重的。   她出身低贱,什么都不懂,长得也不算起眼,只是生长在乡野的蓬草野花。   而沈玉这样特别的女孩,就连她都会忍不住怜惜,就连她都会被吸引。何况其他人呢?   沈玉受到他衤糀人的优待与高看,她自己的妹妹受到这样的尊重,她应当为沈玉高兴才是。   “我并非这家中的主人。你与其在这里让我莫怪,不如好好的拜见主人。”   沈庭玉抬眸看向一旁的南乐,亲昵又自然得向她撒娇,“姐姐,这些人太不成体统,他们干什么来的?”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乐身上,连同那位林夫人,似乎也在揣摩她到底有什么本事做这样一位高贵淑女的姐姐。   只有崔姨娘悄悄握紧了南乐的手。   她一早见过沈庭玉,知道这姑娘是被南乐好心收养。   她也知道林晏给了南乐多少委屈,南乐此时答应暂时照顾林晏会有多难受。   崔姨娘不免生出几分愧疚,若不是城中情形愈发不明实在危险,昨日林晏遇袭的又那样突然,连带着一晚上折损那么多人。   如果将林晏放到另一处,他们的人手又要分出一部分,码头这里的人手又要大大减少,对于南乐的保护便捉襟见肘,让人难以放心。   几番商议下来,只能硬着头皮将人抬来,两个需要保护的人放在一处,那么只需要对一个地方增加人手,还稍微稳妥一点。   若不是真没有办法,手上人不够,她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干。   南乐却是在沈庭玉的目光下,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好受了一点。   不论如何,至少她还有沈玉这个妹妹。   沈玉同样出身也很好,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生的那么漂亮,还识字懂礼。   沈玉可一点都没有看不起她,一次也没有像是林晏那样待她。   沈玉不觉得有她这样一个姐姐羞耻,她便不该因为一个陌生妇人的轻视而妄自菲薄。   这是她家,她的妹妹,她是主人,他们才是外来者,是客人。   南乐抿着唇角,心神一定,“他们来送一个人。你也见过的。叫林晏。他受伤了,暂时要借住一段日子。如此而已。”   听到南乐这话,沈庭玉眸光微沉,目光放远,扫过堵在院门口的一群彪形大汉,目光在他们身后的剑上落了落,又穿过他们的人头看向停在院外的那辆马车。   一群人七手八脚的从马车上抬下来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刚被沈庭玉砍了一刀的林公子。   “这位小姐,我们也不是有意打扰。这不是事赶事,我家这侄子被刺客所伤,那刺客到现在还没抓到呢。只能暂借宝地住几日。”   “这几日,阿乐,你也千万要小心。那刺客心狠手辣,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事。”   南乐看见躺在床板上的林晏,下意识走上前。   男人紧紧闭着双目,面如金纸,只一件素衣,大敞着襟口露出胸口包扎严整,却仍在渗血的纱布。   他脖子与脸上有些暗红色的血痂,漆黑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浸透了血,打着结垂下床边。   南乐眉头紧皱,抬眸看向身边人,遮掩不住的忧心忡忡,“怎么伤的这么重。这要不要紧?看过大夫了吗?喝了药吗?”   忽然,沈庭玉意识到,他给自己找了很大的一个麻烦。   作者有话说:   下夹子啦,今天起恢复正常更新下午18:00 第三十一章   沈庭玉本奇铱誮怪襄州这样大的动作, 南朝竟只断了个商路,再无别的动作。   他一直有意让人盯着从城外来的人, 却没有料到南朝的人早已在城内。   是了。   还有什么比所谓的船帮更掩人耳目, 南朝本就长于水军,连年战争之下,北方满目疮痍, 十不存一。   倒是潮湿贫寒的南方,在前朝渡江而去的权贵们多年经营下富庶远胜北方。   这水兵套上一个船帮的皮,载着一船好货, 天南海北可不是任他们通行。   船帮里一群青壮年的男人,个个看起来不好惹,谁又会怀疑?   一叶障目。   沈庭玉慢慢收回目光, 视线重新落在南乐的脸上, 一掌心冷汗。   对于船帮的底细,南乐究竟清不清楚?   昨夜他的异状还未与她解释清楚,今天林晏受伤被抬上了门。   她会不会……   南乐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急切的看了一圈堵在门口的众人, “你们怎么不说话?他看过大夫了吗?崔姨, 他这是怎么了?”   原本还有几分紧张沉重的氛围,在南乐这般紧张的询问下, 反倒骤然轻松。   几个见过南乐几面的年轻人互相交换视线, 一个爱开玩笑的小兄弟笑着揶揄道:“瞧瞧给我们南姑娘吓成什么样了。”   “我们还当南姑娘真厌了这姓林的呢。没想到今日一看, 南姑娘还是担心情郎。”   南乐面色涨红,她抿着唇角,却还是用一双乌亮的眼睛着急的看着他们, “他到底怎么了?看过大夫没有?吃了药没有?”   另一个人看小姑娘被逗得面露窘色, 安慰道:“哈哈哈哈, 南姑娘,放心吧。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药也吃了。这位林公子伤的虽重了些,但一时半会死不了。他要是真没救了,我们也不会费事抬他过来。”   南乐知道林晏一时半会不会死,骤然松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些许,低声道:“那就好。”   众人不免心中暗道这姑娘性子也太好了些。   林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南乐,似笑非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南乐是王兆的侄女,自然是船帮的自己人。   这位林夫人傲慢了一路,方才还给南乐难看,也被众人看在眼中。   林晏的所作所为在金平城,在江上讨生活的水手间,在船帮中都人尽皆知,并非秘密。   本就是他们家理屈,这里又不是在他们侯府,这林夫人人在屋檐下居然还敢摆脸色欺负人。   一个男人眼睛盯着林夫人,意有所指,“这小子可真是好命。落水了能被人救,生病了还有人照顾。做了一堆烂事,还能讨这么好的老婆。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好命的人,算是他小子走运。”   林夫人面色变了变,她捏着手里的帕子,用眼角去斜崔姨娘,“这便是你们金平城的规矩?我可算是见着了。哼,下一次李大人来信,我一定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崔姨娘被逼着把林晏抬上南乐的门,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损兵折将不说,大半夜的还得扫尾处理烂摊子,甚至不得不抽出一部分精锐专门保一个废物,已经很是心堵。   此时她只管对着林夫人露出微笑,不急不躁的笑着,两只眼睛看着她,却又像是没看到她难看的脸色,没有听到她的威胁。   “林晏已送到地方,想必林夫人也累了。”崔姨娘抬抬手,“来,把林夫人请回去。”   林夫人有心留下来再说两句不阴不阳的话,再多看几眼她可怜的心肝肉。   可人都已经摆出送客的架势,半点不给她耍威风的机会。   她再开口便总显得不太体面,又因着另一种担心,担心真要将这一帮人给惹恼了,说不准这些个莽夫粗汉泥腿子会做出什么,只好由着一帮人将她拥上马车。   临走,她掀开车帘又忍不住向外看了一眼。   沈庭玉心中压着事情,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南乐,无暇旁顾。   日光下美人肌肤如细雪般白皙,眉眼绮丽,端端站在那里,神姿高秀,根本不似凡尘中人,更似风尘外物。   南乐被崔姨娘拉着走到一旁,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袋递给南乐,低声道:“这事崔姨和王叔实在是对不住你。这点钱你拿着,我们知道你不愿意拿我们的钱,但女孩子总得有点钱傍身。”   虽然她们自以为走远了,但沈庭玉的耳力很好。   “不用了。崔姨。”   崔姨娘揽住南乐的肩膀,“唉,你这孩子。有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憋着,一个人为难自己。我有时候也是搞不懂你的心思,你跟姨说。你方才那么担心林晏,是不是还喜欢他?”   沈庭玉心脏重重一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南乐沉默了很久,才慢吞吞的反问,“担心就是喜欢吗?”   崔姨娘,“担心至少说明还在意,在意一个人与喜欢一个人,我看也没有什么分别。”   沈庭玉长睫一颤,下意识看了一眼南乐。   南乐抬头向外看,正对上沈庭玉的目光,她微微一怔,又很快回过神来。   她故作镇定,面上挤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灿烂笑容,摆出大人的样子冲他摆手,“玉儿,你快回屋去,外面风大。”   沈庭玉呆站了一会儿,在南乐的催促下,不得不提步向回走。   南乐目送着人进了屋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崔姨娘压低声音,“阿乐,既然你还在意林晏,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跟他相处。让他把你带回去。侯府的日子怎么说也比你现在好过多了。他家那可真是泼天的富贵。”   “林晏骗我。崔姨,他以前跟我讲他家里没人了。他一直在骗我,骗我照顾他。我为了给他治病……”   南乐顿住语声,再开口,已经不复之前的平静,绵软的嗓音带了哭腔,“花了很多钱。”   崔姨娘笑着宽慰南乐,“正好,他姑姑来了。南乐,你要是不想嫁进他家。那咱们就狠狠敲一笔。他们家高门大户的,最不缺黄白之物。肯定要多少给多少。她要是不给,一定给人笑死。”   “我不要敲他竹杠。”   南乐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她眼眶红了,一双乌亮的眼睛望着人,眼泪汪汪的,又拼命睁大眼睛,忍住不要掉眼泪。   “我讨厌他!他不是好东西!”她摇了摇头,“但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南乐一只手握在胸口,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这样便不会那么快掉了眼泪,“他让我伤心,让我难过,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蠢货。但我不能。”   最不想哭,可她控制不住的哽咽,“不能去勒索人家的钱。爷爷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人家做坏事,我不能也这样做。这事从一开始就怪我,不该,不该想着留下他。不该轻信于人。”   崔姨娘没成想自己几句话将人惹哭了,有些局促和自责,“别哭。别哭。你爷爷说的对。崔姨不敲竹杠。你没错,不怪你,怪我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南乐面色很白,但一双眼却红通通的,一串一串的掉泪珠子。   “我不觉得担心就是在意,在意就是喜欢。退一万步,我也不会为了钱喜欢一个三心二意看不起我的男人。”   “男人都三心二意,没有不花心的,况且他那样的家世。”   崔姨娘一面替她擦眼泪,一面宽慰她“我听说他不是最近一直往你这里跑吗?为了这个还挨了几次打。瞧着说不准啊,也是心里有你的。”   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凡事情有点转回之地,上了年纪的人便只会劝和。   南乐却是无法理解,“怎么可能,他心里有我会天天喝酒,会对我避而不见,会对我那么轻蔑吗?”   “哎呀,我与你讲,最近我才知道林晏他在南方就是这个性子,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身畔女人多如流水,但阿乐,你是第一个陪他这么久的人。他不管怎么喝酒,最后还是想回到你的身边,就是喜欢你嘛。”   “回到我的身边,哈哈,”南乐被气笑了,“不过是因为他无处可去。因为我一直跟个傻子一样等着他!”   “但你看他之前你丢了,他可是担心的找了一夜。他在刘府有住处,但还是往你这里跑。   你走了,他都没有找别的女人与他一起住。我听说刘老爷要给他纳妾他都拒绝了。这不是说明他心里有你,喜欢你吗?”   “仅凭着这些就能得出结论他喜欢我?这也太可笑了。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然后这份喜欢落下来给人的只有欺骗,失望,羞辱,痛苦,绝望,愤怒。崔姨,你管这个叫喜欢?是人喜欢猪的喜欢吗?喜欢就多割两刀。可我不是猪,我很痛啊,我会伤心的。崔姨。”   “唉。好吧。”   南乐深吸一口气,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用力的挺直了肩背。“崔姨,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林晏的,我给你这个面子。但我跟他没有关系了。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她还说错了。   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婚书。乡下那简单的摆了几桌酒是不算数的。   光从林晏姑姑对待她的态度也能看出来,他们这样的家庭是绝不可能让她这种人进门的。   既然林晏称不上是她的丈夫,没有明媒正娶,他也没有真正的求娶之意,那么这场婚事便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她一个人被蒙骗而已。   一切都只是谎言。   崔姨娘虽然没有明说林晏家的权势有多厉害,对船帮以什么方式施加压力。   但南乐听到过林晏优越感十足的那一串‘爷爷是三公,爷爷的爷爷是太子太保’的高论,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官职具体有多厉害,总归她知道自己这种人是绝对惹不起就对了。   云泥之别,天上的鸟短暂的坠进泥里,养好伤总归是要甩干净身上的泥点子,重归于天空的。   林晏家肯定不想跟她这种人扯上半点关系,她也不想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么最好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   总得有点长进,长进的过程总是要有点痛的,就像是蛇要长大得蜕一层又一层皮,把旧的皮丢掉,便是成长了。   南乐感觉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丢的鲜血淋漓,可又说不清楚那丢的是什么。   只是痛。   但南乐觉得,这点痛,她还能忍受。   崔姨娘一时心疼坏了,“不不不。阿乐,如果你很想嫁给林晏。就算他林家是世代公卿又怎样……”   她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现在又不是百年前的光景。天子都南逃啦!他林家也是今非昔比,就一个架子。你想嫁给他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帮你的!生米煮成熟饭,他姓林的但凡要脸还能不认?这种人家,最看中颜面!”   寒风吹动着少女的发丝,纷乱的长发在颊边浮动,少女的面颊柔软,眼神却坚定冷硬。   瞬息之间,曾经青涩稚嫩的女孩就好像褪去了些许青涩,些许柔软,更成熟了一些。   南乐对她那一连串的提议,不为所动,“崔姨,鱼和鸟行的是两条路。没有必要。”   崔姨娘与她对视片刻,南乐的目光不躲不避,一双黑亮的眼直直看进人眼底,带着几分锐利。   这可是第一次南乐这么坚定的拒绝她。   从前少女性子很软,脸皮薄,即便再大的不愿意,也抵不过别人多讲几句,很容易就会被说动。   崔姨娘喜不自胜的捧住少女的脸搓了搓,又重力拍打她的肩膀,“恭喜你!我的小阿乐,你总算长大了!”   原来这就是长大了。   南乐抿着唇角,承受着肩上重重的拍打。   等崔姨娘终于肯放开她,她又兴冲冲道:“林晏他们那等人家规矩多事多,文人最爱穷讲究,不是什么好去处。阿乐,你要是乐意,咱们船帮中也有不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   南乐神色淡淡的听着崔姨娘说完,“我暂时不想成婚。”   崔姨娘放下这个话茬,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南乐才周到的将人送走。   沈庭玉站在门边,他盯着远处南乐的身影,心神不宁。   “玉儿。咱们今天有羊肉吃了。”   沈庭玉听着她的声音,纷乱的心思刹那间静了下去。   她对他的态度一如从前,那么她肯定没有将林晏的遇刺受伤怀疑到他昨晚的异状。   瞬间的轻松之后,他又生出一种烦躁。   无形之中好像有一种压力压在他的肩上,随着时间流逝,越压越重。   他拼命维持谎言创造出的幸福与平静,可建立在谎言上的一切随着谎言破碎的可能摇摇欲坠。   他越想保住这危若累卵的幸福,却好像越将一切推向无可挽回。   仔细想想,他好像有过很多次坦白的机会,过去每一次放弃的机会都比现在更适合坦白。   沈庭玉慢慢握紧了手,在南乐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叫住了她,“姐姐。”   南乐停住脚步看着他。   沈庭玉话到嘴边瞬间换成了另一句,“我饿了。”   南乐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先等等。我去看看林晏。马上就做饭。”   沈庭玉看着南乐脱下外袍,走进里间,在床边坐下。   林晏躺在床上,双眸紧闭,没了清醒时惯有的风流不羁,散漫轻狂,薄唇也失色。   一个人静静躺在那里,倒显出眉眼文弱俊美,肤色苍白到发青,颇为招人可怜。   林晏这副模样让南乐想起曾经。   不过便也就是一瞬,她按下心头所有情绪,神色自若的拿起一旁的毛巾熟练的替林晏擦去脸上结痂的血迹。   照顾人这种事情,就是一回生二回熟。   有林晏第一次,有沈庭玉第二次,这是第三次。   南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沈庭玉站在门边,看着南乐挽起袖子,温柔的替林晏擦拭脸庞。   日光从小窗落下,将两个人都裹在暖阳中。   他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的生活中从此会插入第三个人。而他不再是南乐第一要紧,第一个要去迁就照顾的人。   沈庭玉心中愈发烦躁,把玩着掌心中冰凉的金属。   可是总不能在南乐眼皮子底下杀人,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南乐把林晏脸上的脖子上的血迹擦干净,走出里间,跟往常一样打水,做饭,关照沈庭玉,与沈庭玉说笑。   今天的饭做的多了一些,因为船帮的兄弟们送来了一只羊。   南乐做了很多,做完饭,分出来一大部分先出门去送给在周围住下的船帮兄弟,换回一片夸赞之声。   送完饭,房中虽然多了第三个人。   但林晏昏迷不醒,照旧是两个人一起吃饭。   南乐夹了一筷子羊肉放进沈庭玉的碗里,笑盈盈的望着他,“玉儿,我方才看隔壁的兄弟那里有好大好大的浴桶,跟他们说好借来用一用。等会儿吃完饭晚一点,我们一起去洗吧。” 第三十二章   沈庭玉筷子猝不及防僵在半空中, 半响,他没说话, 垂眸掩住眼底危险的情绪。   眉眼间尚存稚气的美人垂首不语, 浓密的长睫在阳光下轻颤,自是一番少女含羞带怯的美景。   平时沈庭玉很少出门,偶尔见到其他人时, 他会摆出冷漠,没有感情,难以亲近的样子, 显得十足冷傲。   若说傲慢,这人身上的傲,其实更胜林晏一筹。   只在南乐的面前, 这高山雪会融化成春水, 柔肠百转,全无傲慢,羞涩不加掩饰。   南乐笑容愈发灿烂,存心逗他, “说来这么长时间, 玉儿,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洗过澡呢。”   两个人同住在一起, 但沈玉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 平时特别讲究。换衣服, 解手,乃至于洗澡都避着人。   南乐知道多半会被拒绝,但她还是想试着邀请沈庭玉一起。   就算最后还是会被拒绝, 但她总想让沈庭玉知道她很想跟对方一起做点什么事情。   沈庭玉若无其事的收回筷子, 小小的咬了一口羊肉, 心脏却不受控制的在胸口内怦怦直跳,“姐姐去洗就好了。我在门口给你守门。”   南乐含着笑支着下巴,看着沈庭玉,看着沈庭玉小巧如白玉一般的耳垂一点点染上漂亮的绯色,一下心情好像也变好了。   原来逗小姑娘脸红,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虽然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沈庭玉会因为和她洗澡而脸红。   “那个浴桶我看了特别大,又高又大,咱们两个人一起进去刚好容得下。这一次船帮的兄弟过来住,他们砍柴砍得多,烧得也多。好不容易有热水用,你就不想泡泡?”   沈庭玉闭了闭眼,紧紧握着手里的筷子,耳垂红得要滴血,声音细若蚊蝇,“不用了。”   少女已经被再三拒绝,却并不气恼,声音照旧慢吞吞的,带着一点软绵绵的吞音,“玉儿,我们都是女子,你跟我一起洗澡也害羞吗?”   故作气恼,但声音藏不住笑,光听声音都已经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少女颊边清甜的酒窝。   无心勾引,只是说笑。   但这几句说笑却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引诱。   沈庭玉面上微红,他低着头眼睛避开南乐的目光,需要很大的克制着才能让自己不露马脚,关住心头蠢蠢欲动的野兽。   美人乖巧的低低垂着头,神色中却透露出一股不自然,“没有。我就是觉得姐姐一个人洗,可以占,咳,占一个大浴桶。肯定比两个人挤着更舒服。”   在南乐的角度,她根本无法看见自己所认为的羞涩小妹妹眼底横生出了多么可怕的浓重欲念。   少女浑然不觉,她嗓音雀跃,仍兴致勃勃的试图说服他。   “但两个人一起洗,我可以帮你搓搓背。你可以帮我洗头发。多好啊。我以前看人家姐姐妹妹在河边一起洗澡就很羡慕。”   沈庭玉沉默着,喉头滚动,呼吸变得粗重。   他放下筷子,无措的用手挡着脸。   纵使如此,他仍能够感觉到少女灼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连带着他的脸好像也在那有热度的目光下被点燃。   绝不能被看出他龌龊的,隐秘的,藏在最深处的心思。   沈庭玉试图转动着一片混乱的大脑,迟缓的,僵硬换了一个话题,“姐姐,我很早就想问了,今天一直跟你说话的那个夫人是谁?”   他的嗓音好像跟平常有些不一样,有点哑得厉害,还有些低沉。   南乐察觉到他在转移话题,虽然还想再逗沈庭玉几句,但显然沈庭玉的表情神色都告诉她好像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了。   “崔姨娘吗?她是那位一直照顾我的王叔叔的侧夫人。”   沈庭玉感觉到脸上的热度慢慢消退。   他放下手,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又有些好奇的问道:“侧夫人?那还有正妻?”   南乐只当做是闲谈,“应该有。但正妻我也没有见过,可能在王叔的老家。很多水手都这样,这里安一个家,那里安一个家。不过这位崔姨娘人很好的,王叔身边只有她一个,平时她对我也很好。”   沈庭玉明知道那些背着剑的人使得是卫家剑法,为了保护林晏不要命,一定跟南朝脱不了关系。   仔细想一想,金平城从选址到从中原迁移人口,驻军,真正建起这座城池,都脱不开当时鹰扬将军卫子雅的手笔。   至于之后卫家几代都驻守在此,对于金平城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而且这个家族世世代代都忠于帝室。   那么用卫家的人在金平一带活动,对于南朝来说是最稳妥的事情。   虽然要认真去论,如今卫氏一脉,仅存的宗统倒在北靖。   沈庭玉故意露出天真的神色,皱着眉头,“如果这位崔姨娘人很好。那她把林晏送来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些背着剑的人,姐姐,他们看起来不太像是好人。”   “做水手都是有今朝没明朝,跟着船在河上讨生活的人,不知道哪一日遇到了浪,过个险恶的滩人便没了。船帮好些,人多势众,船又大,门路多,是江湖人,但也一样是下等人。”   南乐的神色变得复杂,她思量着怎么讲这些话,“大多数下等人不一定是坏人,但一定称不上是好人。不过江湖人他们讲义气,只要是他们的自己人,那他们一定掏心掏肺。”   南乐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船帮的那些人,其实她有时候去方山堂是害怕的,见到王叔也害怕。   别说沈庭玉会觉得他们不是好人,江上渔人也大多对船帮又畏惧又害怕,退避三舍。   她不赞同他们的很多行为,对船帮这个组织的存在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   换做数月前,南乐不会这样说。   但如今她受了船帮很多照顾,跟船帮的兄弟多了一些交往,便觉得船帮中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忍不住替他们说两句好话。   南乐的回答并没有让沈庭玉放下心,他的目光中生出探究,“所以,姐姐,咱们跟船帮是自己人吗?”   南乐点头,“算也不算。”   “怎么叫算,为什么也不算?”   “我们不是船帮的人,身上没有刺青,没有登过船帮的船。自然不是船帮的人,他们肯照顾我,也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   “既然是自己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林晏送来。”   沈庭玉的表情愤愤,“姐姐,林晏让你那么伤心,你早说过再也不要见他了。他们难道不知道?难道林晏也跟他们是自己人?姐姐,这房子这么小,你说过的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住。可他们好像没看见一样,一点都不体谅你的心情。”   南乐忍不住替崔姨娘分辩,“不。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不得已。”   沈庭玉轻眨了一下长睫,一脸疑惑,“有什么没有办法的?”   “玉儿,你出身也好,”南乐犹豫了一瞬,“算了,我还是说一点吧。林晏他家听说很是厉害,所以……”   “所以就算是江湖人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玉儿,我不知道林晏他家到底有多厉害。但好像他们家有关系能对船帮上面的大人物施压。对了。之前我只听林晏隐约提过,好像他是什么关中林氏,他爷爷是三公?三公很厉害吗?”   “原来真的是关中林氏啊,那的确很厉害。难怪了。”   “难怪?”   “这个家族在前朝曾经可是多次拒绝了天子的赐婚,连公主都不放在眼中。难怪那姓林的那么骄傲,一点不把姐姐看在眼里。”   南乐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心平气和的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他果真与我并非一个世界的人。”   沈庭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姐姐,要不,我们搬走吧。离开这地方,带上那袋首饰。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再也不用管什么林晏,什么船帮。这些都与我们无关。”   南乐,“玉儿,我之前也好好想过,咱们的以后日子怎么过。金平城这样乱,我们两个女人出城可能走不了多远就会被人掳走。倒不如跟着船帮,至少还安全一点。但跟着人家要人家保护,总不能一点忙都不肯帮人家。”   南乐朝着门口和林晏睡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那一袋东西可以保命,也可以害人性命。你以后切莫再嘴上这样提了。万事小心。我已经把东西收好了。”   “你仔细听着,我把东西收在……”她趴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看来南乐真的对她的叔叔是什么人,对于船帮到底在做什么事都一无所知,甚至于对林晏也不再存有感情,连首饰都藏好要避着林晏,只告诉他一个人。   沈庭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胃口大开。   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碗中的饭菜,“姐姐与我是一个世界的人就行了。姐姐,你这羊肉炖的真好吃!”   南乐笑了,“好吃就多吃点。今天他们提了一只羊来。来,这一块是羊腿,我特意给你留的。”   南乐放下筷子,“啊,我吃完了。玉儿,你先吃,我去盛一碗汤。”   沈庭玉的手一僵。   南乐起身盛了两碗汤,一碗放在沈庭玉手边,一碗端在手里,掀开帐子,走进里间。   南乐吃饭一向比沈庭玉慢一点,一般都是他先吃完了,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等着她吃完。   沈庭玉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饭菜仍旧热气腾腾,但就算是南乐往日最喜欢的干鱼,也是满满一盘,根本没有被吃掉多少。   他意识到今天南乐的胃口还不及往常一半。   虽然表现的极度平静,但前几天明明还在为了那个畜生哭鼻子。   怎么可能才几天就一下一点都不在乎,那么平静呢?   他真的完全没有看出来,没有看出来她连吃饭都没有胃口吃,刚才还在那里窃喜。   听着里间传来的床榻压动的细微声响,想着南乐给林晏喂汤的场景。   沈庭玉机械地嚼着口中的饭菜,却品不出什么味道。   他拿起手边温热的还在冒着热气的羊汤,尝了一口。   明明汤十足鲜美,他却品出了一点苦涩的滋味。   他独占了她这么久的关照,竟忘了这汤,这饭,这关照本就是他偷来的。   他不想她的半点关注分予旁人,提了剑去杀人,偏偏做的又不够高明。原本林晏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这下直接搬进来住,还要南乐照顾。   这能怪谁,只能怪他下手不够利落,手段不够高明,以至于弄巧成拙,自讨苦吃。 第三十三章   天色晚一点, 有人来敲门。   沈庭玉本来正趴在桌边,神色乖巧的睁着一双漂亮眼睛看着南乐用彩线打络子, 听到声响才直起身来。   南乐按住他的肩膀, 自己拿了外袍披上,“应该是船帮的人,我去看看。”   沈庭玉起身一直将人送到门口。   一开门, 门外是两个身量高挑的陌生少年。   沈庭玉眯了眯眼睛,打量着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中,一个明显更外向热情些, 他腰间挂着剑,见到南乐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黑亮, 配合着两颗小虎牙特别可爱。   “南姑娘, 我们这边水替你烧好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快准备一下过来洗澡吧。”   另一个背着剑的则更冷漠一些,眉眼俊秀,一身清寒。   明明生就一张好脸,往这里一站, 却让人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面无表情的递出手里的东西, 嗓音冷淡,“这是林公子的药。一天两次, 一次早一次晚, 怎么煎怎么煮, 药包里留的有字条。”   南乐刚想说自己不识字,再问的清楚一些,但转念又想起沈玉是识字的, 便笑着接过了药包, “辛苦两位大哥了。”   辰隐摆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南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大哥了。我跟你差不多大,他也没有比你大多少。你不嫌弃的话,我叫辰隐,他叫光曜。你唤我阿辰哥哥,喊他丑八怪就好了!”   喊大哥和喊哥哥有什么区别吗?   这人未免也太自然熟了一些,但在辰隐殷切的注视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不好拒绝。   南乐犹豫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小声唤了一声,“阿辰哥哥。”   辰隐的眼睛更亮了一些,满意的点头,似乎在鼓励她多喊几声。   光曜不甚赞同的抬眸看了一眼辰隐,眼含警告。   既然喊了一个人,就不好不喊另一个人。   虽然相比辰隐,光曜显然有些不太好亲近。   南乐难为情的又喊了一声,“阿光哥哥。”   少女的嗓音慢吞吞的,说什么都含着一点吞音,显得格外乖。   光曜不算自然的摸了一下鼻子,表情照旧严肃,耳尖微红。   南乐思索着怎么说客套话将人送走,“二位的名字真好听……”   话没说完,辰隐看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好听吧?我也觉得。南姑娘,以后咱们天天见面,我就叫你小乐妹妹了。”   南乐不太能接受陌生人,尤其陌生男人突然的肢体接触。   她下意识偏头想躲,但明显躲的没有辰隐的手快,还是被他按住了头顶,使劲摸了几下,连她的发鬓都摸散了。   忽然二人感觉到一股逼人杀气,抬眸看去,只见厚厚的门帐缝隙隐约透出个人影,一双冰冷的眼睛透过缝隙盯着他们。   辰隐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俯下身,对着面前的小姑娘,笑容灿烂,“小乐妹妹,你喜欢吃牛肉吗?”   南乐有些别扭的想要躲开那只胡作非为的手。   光曜在一旁,一脸严肃,重重咳嗽了一声。   辰隐只当没听到,笑得招摇,修长的五指一下揪住了小姑娘软乎乎的脸蛋,又问了一句,“小乐妹妹,你喜欢吃牛肉吗?”   南乐躲不过,被一个陌生人捏着脸,她有些生气。   但姑娘性子好,抿着唇角,忍着不发作,半响才气鼓鼓的扔出一句,“没吃过。”   羊肉已经很珍贵了,牛可以耕地,比什么肉都更珍贵,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的。   少年笑起来,格外灿烂,还有几分顽皮。   南乐蹙着眉心,极为不愿,心下甚至已经有点讨厌这太过自来熟的人。   啪一声。   那只作乱的手被横生出来的另一只手打掉。   南乐不由得感激的看了一眼光曜。   光曜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明天方山堂那边会送些补给,有牛肉。我给你这里送一些来。”   辰隐,“小乐妹妹,你今天煮的羊汤好香,牛肉应该也能做的很好吃吧!”   原来是被她的厨艺折服,想要让她做牛肉。   南乐虽然没有吃过牛肉,但以前去大户人家帮过厨,看过人家做牛肉,城中的大户一向是以吃牛肉标榜豪奢的。   若是给她一块,她也不是不能做。   南乐心下计量一番,决定不跟辰隐计较,大方的点头应了,“好。你明天送来吧。我给你煮酱牛肉。就是如果让我做的话,我还需要一些调料和香料可以吗?”   少年的声音藏不住雀跃,“我就知道小乐妹妹你一定有办法!放心,调料包在我身上。小乐妹妹想要什么只管找我就是。”   夕阳西下,沈庭玉听不见三人说了什么,只能看见少年高出少女一头去,肩背宽阔,身量高大,抬起手时,纵使隔着冬日的衣服也能看出手臂上强健的肌肉弧度。   他眉飞色舞,旁若无人对南乐的说笑,自然又亲昵。   另一个少年一脸冷漠,目光却落在少女面上。   三个人,都正是青葱年少好颜色。   这二人是与林晏又完全不同的一副武人样貌,高大魁梧,英武健壮,一冷一热,往那里一站颇为招人眼目,或者说,最招小姑娘的红脸。   沈庭玉禁不住抬手,遥遥比量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身高,又捏了捏自己的臂膀。   南乐好像总是能够轻易得到周围人的喜欢,关注和赞美。   这当然是因为她本身就很好。   光曜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辰隐才意犹未尽的收住话头,向南乐道别。   南乐抱着药,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   沈庭玉则一直站在她身后,目光幽幽,等着她回头。   脑子塞着乱七八糟的想法,从前也有水手偶尔上门,但那些男人都是些相貌平平的粗野青年与中年男人,年纪大南乐许多。   没有哪一个有这样青春年少的好颜色。   没有他这个妹妹,南乐也很快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人来代替他。   他们走远了,南乐又驻足站了会儿,重新合上门。   手中的帐子一时好像都让冷风冻透了,寒意顺着棉帐丝丝缕缕的往骨头缝里钻。   沈庭玉慢慢合上帐子,只觉得这世上的男人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屋里躺着一个畜生,外面又来了一群狐狸精。   这金平城的人还是太多了,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呢。   方山堂。   王兆推开了正房的门,进门没听见声音,先听见一声沉沉的叹气,“今日如何?”   崔姨娘一只手按在算盘上,头也不抬,“如何?大人想听怎样一个如何?想问的又是什么如何呢?”   王兆旁边的木椅上坐下,“明知故问,我问的自然是南乐。”   崔姨娘笑了一声,抬起头,“大人不敢去见南乐。我以为也不敢问呢。”   王兆低声道:“你知我心中有愧。”   “是。我知道大人心中有愧,愧对那位的嘱托,愧对卫家的列祖列宗,愧对上苍。后悔一开始没有在南乐捡到林晏时,就出手毁了这桩孽缘是不是?又因着此时不得不将人送去,愧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见面。倒是将妾推出来,让妾做了这个讨人嫌的坏人。”   王兆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这凶恶的面相挂出一脸愧色,总有几分滑稽。   “是。我一直后悔自己一开始能阻止的时候没有阻止。我明明早知道林晏他爹林洪,早上十年就是出了名的好豪奢好美婢,家学渊源,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我早一点插手,也不至于让阿乐那么伤心。”   崔姨娘神色平静的看了他许久,才缓声道:“我觉得林晏这段经历对那姑娘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王兆眼睛一瞪,差点没拍桌子,恶狠狠的说道:“什么好事?怎么能算作好事!”   “我数年前便想要问那位,自己过这种日子便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这么一个小女娘养在身边。”   王兆振振有词的替死人解释,“她爷爷一把年纪了,膝下只剩这么一个孩子,如何舍得放手。他将这孩子看得比眼珠子都要紧,视如珍宝,自然要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   “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教她剑法,为什么不让她练武,不让她有自保之力?”   “她是女子!剑法,那是杀人技,又岂是说笑?剑法练成,短则数年,长则十数年。其间饥寒酷暑,熬打筋骨,要吃多少苦。更何况刀剑出鞘,便要见血。有她爷爷……有我这等叔伯护着,怎么就到了要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去以命相搏的地步!况且,难道你不知道她几位姑姑当年……罢了不提了。”   “是。剑法是杀人技,有人保护的小女娘,自然不用学这杀人技。若一辈子都想要人保护,那怎么说也该学些妇容妇德,学些后宅妇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不受练武的苦,便要受人心叵测,受样样向夫君低头,受人驱使,为人妇的苦,最可恨的是这两样苦都要受。”   “那位一点都不懂这样的道理,将她养的这样天真良善。心肠与手一样软,提不起杀人的剑,又不会口蜜腹剑。他这一去,又将这心肝肉置于何处呢?”   王兆厉目而视,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我难道不能保护她?怎么就非要吃苦!”   “难道大人是神仙人物,寿比彭祖,不会死吗?大人可保阿乐一时,可能保她一世?此时不嫁人,尚可推说年纪不算太大。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这样的世道,你我怎敢奢谈明日!”   王兆被问得面色涨红,却答不出来。   他们这样的武人,干的都是杀头的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朝没明日。   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又何论保证他人呢?   他涨红着脸半响,气势低了一头,恼羞成怒道:“这与你所言,林晏这段孽缘与她算是一桩好事,又扯得上什么干系。”   “自是有干系,手中无剑的人便要心中有剑,口舌比刀剑更锋利。咱们上头那些个大人,一纸文书就顶了多少条人命。文人的笔比蛇还毒,哈哈哈哈。”   崔姨娘笑起来,脸却比哭还要更难看。   王兆听到此,目光一黯,沉默不语。   崔姨娘笑了半响,才平静下来,她不紧不慢的说道:“有林晏这样一个现成的口蜜腹剑之辈替她磨砺心性上这么一课,怎么不算是好事一桩?见了男人的无耻奸猾,尝到了情之一字有多害人,知道人心叵测。   日后再寻一郎君,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比关中林氏的公子,门第更高贵,相貌更出众,风姿更迷人?她上过了这一课,她便不会再上其他男人的当,信那些男女之间的山盟海誓,不再对那郎君满心满眼,献上一切,她会为自己打算。她会提防着别人口中无形的刀剑。   就算不那么良善,但做个贤妻却已是足够。待日后世事变迁,那男人再三心二意,她总不至于太伤心。”   王兆听得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难道就不能择一个温柔专情,一心一意的男子为夫吗?这世上岂无痴心人。”   崔姨娘抬眸看了他半响,嗤笑了一声,“大人,这话,您自己就是男子。您说着信吗?”   王兆一时无言,半响才低声道:“你将卫光曜与卫辰隐,卫济流,卫潜渊四人都送去码头,便是这个缘故吧。你想从他们之中为南乐择一夫婿?”   他紧皱着眉头,并不是十分赞同的样子。   “方山堂儿郎虽多,但以妾为女子的眼光来看。相貌,武艺,年岁,品性,也就这四人称得上不错。当然我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若阿乐不是女子,而是男儿身,他们连为她执马鞭都不配。”   “你放心,我不过暂时送去让阿乐一见,让她知道这世上青春年少光艳美丽的郎君多得很。年少的女娘伤情之时,最需要这样一剂良药。”   崔姨娘向外望了一眼,“可惜啊,现在是隆冬腊月。不然让一帮年少的郎君露着光膀子,肌肉喷张,挥洒汗水的练剑习武,打闹玩耍。瞧着这场面,对症下药南乐这情伤肯定能好得更快些。十个林晏加在一起都不够看。”   王兆面色一沉,“你这说的什么话。此事还是要慎重。阿乐可不是那样轻狂的女子!”   “大人说的是。若此番事了,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再仔细挑一挑,找一找,找出个显贵高门,温柔小意,可堪相配的良人。若是此番……事有万一,他们四人不论谁活下来,至少能将阿乐带走。虽不能让她嫁入高贵门第,过上锦衣玉食的贵妇人日子。他们皆是孤儿,倒也省了婆婆妈妈妯娌姻亲的烦心事。又各个都是青春年少,一身好武艺,便是扔到深山老林也不会饿着阿乐。有什么不好?”   王兆无话可说了,只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第三十四章   “玉儿。”   “姐姐我在门口。”   南乐站在门后, 拧了拧湿淋淋的长发,“你可以帮我递一下衣服吗?我洗好了。”   “好。”   沈庭玉转身拿起放在门口的厚袍, 几件裹在厚厚棉袍中的薄衣滚了下来。   年纪轻的小姑娘穿在最外面的衣服厚重简朴, 颜色老气,款式一板一眼绝寻不出半点轻佻。   只有贴身穿的衣服泄露出些许少女的心事,俏丽粉嫩的藕荷色, 上绣精致的双鱼。   沈庭玉心口一跳,赶忙捡起,敲了几下门, 将衣服顺着门缝递了进去。   丝丝缕缕的水雾与暖风顺着门缝飘出来,沾着水珠的指尖与他的掌心轻触,一触既离。   门紧紧合上, 沈庭玉收回手, 掌心还残存着方才温热的湿意。   他似乎能嗅到她指间清淡,裹挟着水汽,极幽微的女儿暖香。   他不由得抬眸向眼前看去。   木门合的严丝合缝,一门之隔, 隐约传来穿衣的声音。   下一刻, 门从里打开。   少女面颊被水汽蒸的红润,眉眼弯弯, 笑意慵懒。   她一只手拿着毛巾揉搓着湿漉漉的长发, 臂弯搭着厚斗篷, 衣裙松松挂在身上,领口还未整理好,水珠沿着发丝将胸前一小片浸湿, 隐约可见诱人遐想的弧度。   沈庭玉一双眼骤然亮起来, 目光热烈得如有实质。   南乐心头一软,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她柔声道:“我洗完了。玉儿,你先进去。我给你再拎两桶热水来。”   沈庭玉想要去握那只玉一样的手,最后却只乖巧得牵住她的一截袖子,声音绵软,“姐姐别忙了,快回去休息吧。”   “别废话了,快,你先洗着。”   南乐含笑将他推进了浴房,反手合上门,将头发又搓了几把,披上厚斗篷出了门。   浴桶内的水尚且温着,屋内弥漫着水雾,光滑的石砖上印着带着水痕的几只娇小脚印。   沈庭玉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暗,继而面容染上红霞之色。   他匆匆解开身上的衣裙,步入浴桶。   南乐刚走出门,便看见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   今天才搬来的新邻居都很高大威猛,但眼前人就算与其他船帮的兄弟相比也算是高的出奇,不止高,而且很壮。   过分饱满的胸肌与臂肌撑开衣服领口,从微敞的领口隐约可见胸口的肌肉弧度与脖颈上暗青色的刺青花纹。   他怀中抱着一个盒子,好像已经站了很久,身上浸透寒气,头顶覆着一层薄雪,那个盒子却小心的护在怀里,一点没有落上雪。   可能是在等什么人?   南乐拥着厚厚的斗篷,收回目光,小心的想要绕开对方。   那人却是一错身堵在了她的面前,嗓音低沉,“南姑娘。”   南乐没有提防,一头撞进了男人的胸口。   男人大掌扶了一把怀中的人,厚厚的斗篷下,少女纤腰细的能掐出弧度。   兜帽落下来,她湿漉漉的发丝扫过他的指尖,留下细碎的水珠。   男人的手收紧又松开,不敢用力。   南乐红着脸站直身体,有些恍惚。   虽然这样想不好,但,但是……这位大哥的胸真的好大好软。   他的声音极低沉,恍惚间好像在耳边细语一般,“你要去哪里?”   南乐退后一步,红着脸,“去提水。”   男人的眉眼锋锐,一双眼却很温和,“我帮你。”   距离这么近,南乐才仔细看清对方的眉眼轮廓。   那不是很出众的一张脸,不及林晏俊美矜贵,不是第一眼就能让人惊艳的长相,却是难得眉眼间正气凛然,锋锐而不至于刺伤人,反倒让人很想依靠,给人一种极为正派,极有男子气概的感觉。   在水手间很少能见到这样有男子气概,卓尔不群的年轻人。   南乐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不用了。”   男人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进了烧水的房间。   屋内热气蒸腾,几个大汉光着膀子,一见到南乐与男人一同进来,便哄堂大笑。   一个人挤眉弄眼的冲男人喊道:“济流,你小子这手可够快的。”   男人却是理也不理,低头挑了两桶热水转身就走。   南乐暗暗记下对方的名字,济流。   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跟光曜,辰隐有种说不出的相似,不太像是他们这种普通人的名字,倒像是什么读书人,大人物的名字。   济流又与光曜,辰隐一点都不一样。   少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想要说点什么,但没等她想出说点什么,便已经走完了这段路。   这位好心的年轻人帮着南乐将两桶水提到了浴房门外。   南乐再三道谢,“多谢大哥,放在这里就好了。这水我自己提进去。您在这里稍等一下,我等会儿出来一定要请您喝一盏茶。”   等到南乐将水提进门,再转头出来,男人却已经走了。   在廊下却留着一个木盒。   南乐一怔,她蹲下身捧起盒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是给我的吗?”   数米外,一扇半开着的窗。   一人漆眸注视着将少女捧着盒子的身影,唇角微勾,露出个痞气十足的笑。   “老三,你趴在窗边看什么呢?笑得这么瘆人。”   进门的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话音一顿,语气变得微妙的荡漾,“原来是在看南小姐。”   中年男人拿胳膊肘戳了戳身边的青年,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了,光曜和辰隐都跑去给人送东西了,就连济流这个大老粗,也难得买了些女儿家会喜欢的小东西送去。你还不赶紧有点动作?小心到手的老婆飞了!我可听说了,要不是虎子伤得太重。老头子可是准备物色他做这个侄女婿的。”   卫潜渊扬了扬眉梢,无动于衷的合上窗户,将那道身影阻隔在两个人的视线之外。   同屋的搭档见卫潜渊不急,自己却是急了。   “你可别糊涂。南姑娘心地又好,人还能干。小姑娘那小脸一瞧就招人疼。真不知道老头子那块干木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侄女。你不知道咱们……咳,多少人盯着这姑娘。要不是以前怕王管事收拾,那帮混小子早天天冲过去了。”   “这多好的姻缘啊,潜渊,你可不能输给他们三个臭小子!快点想点招!不行我帮你!济流买多少,咱们给买个双倍送过去!不能输啊!”   卫潜渊手指轻扣了几下窗棂,坏笑道:“你懂什么。讨女孩的欢心不在于做多少,最要紧的是别做错。”   南乐将盒子抱进内室,见水摆在门口,不见沈庭玉提进去。   方才她明明已经在门外告诉沈玉水提来了,他也答应提进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一会儿,竟然没有来提。   眼见着水再放都不热了。   南乐料想沈玉应当是提不动,便上前轻敲了几下门,“玉儿,我把水给你提进来?”   门内安静的没有一点动静。   南乐有些担心,怕不是洗着洗着睡着了吧?   睡一会儿还好,等水凉了,人还睡着,一准要风寒的。   停下敲门,南乐又耐着性子多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只好一只手提着水桶,一只手拧开了门。   水雾弥漫之中,室内的一切都变得极朦胧。   就在这一片朦胧的白雾之中,背对着她的白皙肩背一颤,南乐隐约听见一声轻哼。   潮湿闷热的水气中好像添了一股黏腻腥臊的奇怪气味。这气味隐约有些熟悉,好像在何处闻到过的。   未等到南乐想清楚那究竟是一股什么味道。   沈庭玉已经将身体全部缩了起来,惊慌失措的沉进水里,他转过身,两只手扒着木桶的边缘,只露出脖子以上的一张脸。   很难形容,他转过头投来的那一眼。   抹去天真,春情浮动,千般欲望纷飞,好似片片飞红被春风卷动,落下湖面,触动一圈圈的涟漪。   荡漾的水波渐渐化成了漩涡,暗流涌动。   多绮丽的一张脸,肌肤雪白,唇瓣不点而朱,红得妖异,美得像见水就现了原形的妖,勾人心魄,叫人发狂的妖。   此刻的沈玉与平日的沈玉另有一种不同,似梦似幻,似真似假。   朦胧潮热的水雾弥漫,热气蒸腾,蒸得人也骨酥。   南乐怔在原地,目眩神迷,口干舌燥,只觉得这房间内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水桶哐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白雾深处,少女绮丽的面容沾着水珠,愈发娇艳欲滴,嗓音低哑,声调隐约与平日有些不同,只是这一点不同南乐已无心去分辩。   “姐姐。你怎么进来了。”   “方才,我,我,敲门让你提水。”南乐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句话,勉强定了定神,“这水再不用就凉了。我帮你倒进桶里。”   她说完就后悔。   后悔自己好心多事将水拎进来,这会儿还胡说八道要帮人家倒水。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都不会说话。   多半,沈玉还是会拒绝的吧。   沈庭玉捏着木桶边缘的手指轻颤,他目光望进她的眼底,用那种暗流涌动的视线。   南乐听见自己心跳,有些不同寻常。   她慌乱的没来由,多让他看一刻,就更慌张一些。   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心底哀求着他快些拒绝。   只要他说一句不用了,她就能大大方方的离开,逃离这个叫人尴尬,让人变得奇怪的境地。   “好。”   他说了一声好。   慈爱的好姐姐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每向前走一步,每靠近那张光艳得让南乐不敢多看的脸一些,都更让她紧张一些。   短短几步,让她走得好像刀山火海。   南乐想要拖延,可就这么一点距离实在没有拖延磨蹭的余地。   作者有话说:   希望这两天的剧情能让大家快乐一些哈哈哈哈 第三十五章   “姐姐, ”他手下稍一用力,从浴桶中撑起身体, 露出赤条条的上身, 慢慢站了起来。   从未有一次,沈玉给她这样一个将他看清的机会。   清瘦的雪白肌理,臂膀纤细但隐约可见结实肌肉线条, 却只是薄薄一层,绝不过分,胸口平坦得彻底, 找不到一点该有的弧度,窄腰不见一点赘肉,反倒因为皮肤太白, 腰跨侧处的青筋隐约可见……   再往下的地方, 便是姐妹也不该看。   南乐狠狠闭眼,不敢再乱看。   可方才一眼所见仍在眼前,并不是她印象中柔弱单薄的少女躯体,从肩到腰一点不柔软, 线条坚硬嶙峋, 生机勃勃。   她心中隐约生出一点古怪,但很快那点古怪便被羞涩压过, 未及细想。   在船上刚将人拖上船时, 她也曾为他脱过上衣。   那时, 她根本不敢多看。   分明都是女子,嘴上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要一起洗澡,真正到了这时。   南乐发现自己还是照旧克制不住的羞涩, 仓皇, 慌乱。   南乐尚未理清思绪, 闭着眼睛,手上已经匆匆用力抬起水桶。   沈庭玉看着她,目光,嗓音愈发低沉,“姐姐,你睁开眼睛,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未及他开口说完,南乐手一慌,手中的热水迎着沈玉浇了下去。   沈庭玉被浇得重新跌回木桶。   他在水中抬起头,雪白的肌肤一挨着尚冒着热气的水,便立时腾上绯红。   南乐手一抖,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木桶从手中落地,水溅了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你烫着了吧?”   指尖轻触肩头滚烫的肌肤,他浑身一颤,分明想躲却又乖巧的伏在她掌下,嶙峋坚硬的脊骨一寸寸弯曲,收入水底,隐没于细细的一寸窄腰。   南乐无法理清心头突然涌现出的陌生燥热是为何,她呼吸乱了,被烫着一般飞快收回手,惊慌失措的后退几步,匆匆推门出去。   在她身后,他伏在木桶边,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听着哐一声关门的巨响,才慢慢收回目光。   他落寞的低垂着长睫,一点点缩回木桶,额头抵着木桶,像只失魂落魄的妖。   沈玉乖巧伏在她掌下的画面仍在眼前打转,那双眼,勾魂摄魄,好像拉扯着人的心魂,将好好的人变成鬼,大色鬼。   掌心好像还残存着沈玉肩头肌肤滚烫的温度,残存着他身上的水珠,南乐心下纷乱极了,反复将手在斗篷上擦了擦。   站在廊下吹着冷风,轻轻拍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要把沈玉冷玉般的身子从脑袋里拍出去。   明明都是女子,但沈玉漂亮得她这个做姐姐都招架不住。   但沈玉本就是这世上第一等的美人,她再没有见过比沈玉更完美漂亮的姑娘了,为沈玉神魂颠倒也……大概是正常!   正常什么啊,南乐暗暗唾弃自己。   她拼命想要找点沈玉的缺点,但找了半天。   若非要说沈玉身上有什么瑕疵,无非,也就是,也就是胸口太平。   可这样的瑕疵在他身上又有什么要紧!   片刻后,南乐冷静下来,一面拧着自己湿淋淋的袖子,一面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可真是没出息。   还逗着人家要一起洗澡,这添个水都够快要了命了。   想到这里,南乐又有些悔恨。   她一向是特别想要给沈玉最多最周全的关照,但凡有什么地方没有关照到,让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给予照顾的机会,她一定要悔恨的骂自己几句。   南乐骂完自己。   冷风彻底将体内的燥意去了,又将部分沾了水的衣服冻得硬邦邦。   她这才抱起那个盒子,隔着门跟沈庭玉告别,缓步回了隔壁自己的院子赶紧去换一身干净衣服。   听着脚步声已经远去,沈庭玉从木桶中站起身,擦净身上的水珠,一件一件的披上衣裙。   “滚出来。”   小窗被一只手从外推开一点,先伸进来两只手臂,继而挤进来半个身子,最后整个人才一点点全部挤了进来,结结实实哐的一下砸在了地上。   沈庭玉冷笑一声,“不过数日,功夫竟懈怠至此。”   赵小虎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嘿嘿一笑,“功夫到没有懈怠,就是最近无所事事,又实在吃的好了些,难免胖了些。殿下,这十日又到了,您看?”   沈庭玉面无表情的看了她半响,看得赵小虎脸上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生出恐惧,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再不敢胡言乱语一句。   她干脆利落的俯下身子,叩首于地,“属下近日的确懈怠,但殿下有命,属下无所不从,忠心苍天可鉴。请您明示。属下到底何处做错了?”   太子东宫多的是美婢,但赵小虎知道这祖宗根本不喜欢有人近身侍候。   便是她们这等已经跟了他数年的人,也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一个能时时刻刻随侍身侧。   这祖宗根本不要奴仆的周到侍候,他分明更喜欢独来独往。   赵小虎想了半天,不明白自己这是哪里招惹了这小祖宗的不高兴。   她这些日子可没有来打扰他,半点都没有坏他的好事,方才也是老老实实的蹲在窗户外面,没有乱看不该看的东西。   她这样跪了许久,沈庭玉却仿佛根本未曾看见这么一个大活人。   他立在灯影下,玉手执木梳,细细打理着一头青丝。   浴室内只有水落在地上的滴答水声,安静到诡异。   每一滴水都像是在为她的生命做倒计时。   赵小虎的额头触地,一颗心都揪紧了,只觉得今日这位祖宗似乎尤其的心情坏。   片刻后,沈庭玉将梳顺的长发束起,嗤笑了一声,“无所事事?好一个无所事事。”   赵小虎匆忙改口,低三下四道:“我说错话了,不是无所事事。向阳关那边传了好信来,我按着您一早的意思,替您写了回信。   这几日小的将城主府盯得密不透风,襄州那位贺公子虽然盯不过来,一个人眼睛不够用,但也留了人手一直盯着。   至于刘难敌,他们只那一日进了城,很快就出城,进了山林遁去,再无踪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抬起头观察沈庭玉的神色,“属下可是把您的话记在心里,每日查着进出的人。不过城中只有往外逃的人,绝没有心怀意图者再进入,一切都如您所料。属下……还是不明。属下究竟做错了什么?”   沈庭玉脸上明明在笑,那笑容天真又灿烂,但却让赵小虎愈发的毛骨悚然。   “这一院子的男人,你是没看见?”   沈庭玉会专门提点,那就一定是有什么异常的。   赵小虎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满头大汗的冥思苦想,“看见了,都是船帮的人手。这些人早就在城中了,只是些水手,平日里没有什么……等等,不对。”   忽然,赵小虎意识到什么,一掌心的冷汗,几乎瘫倒在地,“这些人我没有查过,他们平日里在城中做事。我只想着他们不过是些无赖流氓从没有仔细查过,是疏漏了。”   沈庭玉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凶戾难言,压得赵小虎浑身都绷紧了,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控制不住的颤抖。   “南朝的水军就在眼皮底下竟一点端倪都没瞧出来,你这双招子要留着没用乘早剜了。”   “南朝的人?他们竟是南朝的水军?”   赵小虎的心脏几乎跳出胸口,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一滩水洼。   水洼上映出少年模糊而艳丽的影子。   他的声音冷淡,含着几分讥讽,充满压迫感,“不一定是水军,但一定是南朝的人。而且是卫家养出来的人。你今晚大可一试,卫家的剑法你不会认不出来吧?”   赵小虎面上神色颇为复杂,半响,才闷声道:“自然是,认得出来。”   “这一丸药吃了,你要是再出这样的疏漏,该如何你心中清楚。”   沈庭玉甩出一枚朱红的丹药。   赵小虎扑过去一口叼住,囫囵吞下药。   她看着沈庭玉,神色犹豫,半响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若是这些人当真效忠于南朝,您的那位太子妃是不是也该处理掉……”   沈庭玉的眼神一瞬变得极危险,唇边勾起一抹微笑。   他定定的看了她几秒。   赵小虎慢慢止住话声,在沈庭玉的目光下心惊肉跳。   “你想死是吗?”   赵小虎急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这些年来,她跟在沈庭玉身边,亲眼所见这些年来他一步步如何走来,最是清楚这人的多疑残忍。   可这一刻,沈庭玉竟这样生气。   他明知道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南朝的人,明知道那个女人与这些人有千丝万缕说不清的关系,竟不是怀疑对方的用心,抢先一步斩草除根,反倒仍要护对方周全?   到底是她对沈庭玉的了解不够,还是说他有所改变?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短短这么一段时间,那个名为南乐的姑娘竟能让这生性多疑的祖宗信任至此。   赵小虎惊疑不定。   沈庭玉表情平静,手指慢慢抚平袖子上的褶皱。   “查清楚南朝的人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其他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她用力叩头,“属下知道了。”   沈庭玉踢了踢脚边的浴桶,“将这个倒了。”   他说完想起什么,拧着眉头,一摆手,“不用你倒了。滚。”   赵小虎赶忙沿着来时的窗口又把自己挤了出去。   沈庭玉回到院子。   南乐湿发半干,怔怔的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的几个黄纸药包,像是在想着什么。   一时唇边有隐约的笑意,一时眉头又深深的皱起来,直去拍自己的脑袋。   听见沈庭玉推门进来的脚步声,她方才大梦初醒一般,惊醒过来。   对上沈庭玉那张被水蒸的微红的脸,她又慌忙的移开目光,故作镇定的伸手去拆面前的纸包。   手指捏着干干的纸包,她脸上露出很安静的笑,照旧好像浴室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她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肯看他。   虽然眼睛并不看他,声音却是向着他来的。   “玉儿,我这正愁着呢。你就回来了。阿妹,你快来帮我瞧瞧,这纸包上写的是什么?这药要怎么煮?怎么煎?”   沈庭玉在桌边坐下,接过南乐递过来的纸包。   南乐便赶紧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好像生怕与他坐在一处。   沈庭玉浑身一僵,目光落在手中的纸包上,心下泛苦。   南乐站在他的身后,眼巴巴的瞅着,口中不免用一种十分羡慕的语气道:“识字真好。玉儿,你真厉害。学会这些字是不是什么书都能看得懂?”   沈庭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天真又甜腻,自然得好像一点没有因为她的躲避而失落,“姐姐想学字?这有何难,我可以教姐姐。”   南乐心下一喜,却又很快露出难堪的神色,推拒道:“不不,我,我年龄太大了。都快要二十岁的人,已经不是启蒙的年龄。人又笨,学不会的。”   “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古来多少晚年方得大成的名家。才双十年华,怎么能算是年纪大呢?姐姐分明正是学习的好时候。”   沈庭玉在灯火下,指着药方上的字,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念给她听,“这上面写的是煎至七分,去渣,加姜片五片,通口服……”   南乐忍不住走上前来,弯下身,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记药方上的字。   在南乐看不见的角度,沈庭玉察觉到少女的靠近,唇角微翘。   他的语速很慢,柔和的女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舒缓好听,也很好记。   南乐不知不觉的伸手撑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去从背后靠近他,仔细听他读,更加努力的去记下药方上的字字句句。   柔软微凉,带着一点潮气的发丝从少女肩头倾泻下来,丝丝缕缕的落在他的肩膀上,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点细微的痒意。   沈庭玉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又用极大的克制迫使自己自然的念下去,将这份紧张藏得不漏分毫。   一遍念完,沈庭玉微微侧头,终于能光明正大的抬眸看着眼前人,“姐姐,我再念一遍。这几个字有些难学,你仔细听一下。”   南乐目光落在那张药方上,脑子里还在不断记着刚获得一点新的知识,浅笑着点头,“好。”   片刻后。   南乐已将方子上的字迹都记下,她心满意足,整个人雀跃又快活,“多谢你,玉儿,我又识了好多字。”   她从药方上收回目光,稍一偏头,鼻尖擦过沈庭玉的面颊。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姿势几乎是从背后将沈庭玉抱住。   他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柔丽澄澈的眸子清晰倒映出她的脸。   南乐有一瞬的恍惚。   很快,她清醒过来,急忙站起身,用力咳嗽了一声,“我知道这药如何煮了,玉儿,你先睡。我去煎药。”   话音落,人便已经匆匆抱着药走了。   沈庭玉看着晃动的帘子,慢慢垂下眼,神情有几分委屈。   以前洗完头发,南乐一定会替他擦干头发再去做其他事情。   不多时,屋内便飘满了苦涩的药味。   药一直煎煮到半夜,才达到药方要的那个七分熟。   南乐端着一碗苦药回来时,眼睛已经让炭火熏红了,困得睁不开眼睛。   她蹑手蹑脚,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了床上的人。   但床上睡着的人还是一听见一点响动,便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夜色里,他软软的唤了一声,“姐姐。”   热气腾腾的苦涩药味变得更浓重。   “对不起,玉儿,我吵醒你了是不是?睡吧睡吧。我药煮好了,过会儿就上床跟你一起睡。”   话音落,人已经一点停顿都没有的错身走过,进了内室。   沈庭玉听着内室传来的细微声响,彻底没了睡意。 第三十六章   南乐给林晏喂完药, 已经累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但洗完碗,要上床睡觉, 她还是抱着被子磨蹭了一会儿。   倒不是不困。   就是想到要跟沈庭玉一起睡, 她就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以前也一起睡过,但这一次她就是很不自在。   可能还是因为今天添水瞧着沈玉了。   磨蹭了这么一会儿,南乐实在太困了, 撑不住,还是悄悄的抱着被子凑到了沈庭玉的床边。   夜色里,美人肤白如玉, 枕着一席的乌发,睡容恬静,已经是睡熟了。   南乐这才放下心来, 她绕到床头在里侧放下被子, 然后从床头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摸着黑脱了衣服,抖开被子躺下,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却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大树, 温暖柔软的藤蔓缠住她的身体,又反复用细嫩温热的枝叶摩挲着她的脊背, 四肢。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棵树会有脊背和四肢。   初时那藤蔓的纠缠尚且是轻柔的, 它的肢体是轻飘飘的, 只是轻轻的缠着她,沿着她的肢体攀爬,给予她温柔的抚摸, 触碰。   但随着时间流逝, 她觉出一种沉重, 藤蔓长大了,它变得沉重,轻柔的触碰与缠绕变成了沉沉的压在身上,她的手腕都被揉捏得酸软。   渐渐的空中有了细雨,藤蔓上开出了花,潮湿的花瓣落在了她的耳垂软肉,粘在了上面,丝绒般的花瓣轻轻的擦过最敏感的皮肤,引发一阵陌生的战栗。   日光洒在室内。   南乐从梦中醒来,她揉了揉眼睛,抬手方觉浑身酸软,出了一身的热汗,说不出的疲乏。   沈庭玉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在桌边放下,对她微笑道:“姐姐。你醒了。”   南乐扶着酸软的腰慢慢坐起来,“你做了粥?”   “我看姐姐睡得很沉,不忍心吵醒姐姐,就起来煮了一锅粥。”   “奇怪,虽然睡得沉,但一点都没睡好。”   南乐从床上爬起来,笑着凑过来,在美人脸上亲了一大口,“我家玉儿真是举世难寻的好姑娘,貌美又懂事,体贴又温柔。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沈庭玉长睫颤了颤,耳后浮上一层红晕。   南乐梳洗一番,在桌边坐下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什么。   “锅里还有多的吗?”   沈庭玉已经吃完了,坐在对面安静的看着她。   锅里倒是还剩一点粥,不过都是黏在锅底,略有些焦的粥。   就是这样的粥,也只剩下小半碗。   沈庭玉抢先一步起身,按下想要起身的南乐,“姐姐,你慢慢吃。不着急。我已经吃完了。别的事我来做。”   南乐犹豫道:“这不好吧?”   沈庭玉立在桌边,眸色柔和,“姐姐昨日累了一天了,晚上又没有睡好,今天早饭一定得好好吃,这样的小事就给我来做吧。”   “好吧,辛苦你了,玉儿。”   沈庭玉温柔一笑,“没关系的。只是小事而已。”   他刮了刮锅底,盛起这小半碗略有些焦糊的锅底粥,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林晏在榻上沉沉的睡着,沈庭玉放下粥碗,不耐的拽着对方领子,将人硬生生提起来,斜靠在床头。   这动作太粗暴,扯动了男人的伤口,雪白的纱布上一点点浸出新鲜的血。   他惨白如同金纸的脸微微抽动,却仍未醒过来。   林晏沉湎于一个梦境。   他回到了新京,见到了许许多多的故友,数支花船泛舟于湖上,岸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贩,远处的叫卖声与近处的歌声交织在一起,一切如此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女人依偎在他的怀中,一面为他倒酒,一面幽怨的问他,“公子这么久不来,可是忘记妾身了?”   关于人死后的境况,人世间有许多传闻。   有一种说法是人死后便会看到同样死去的,想要见到的故人。   两个人离得很近,林晏散漫的抬眼,端详了眼前的人半响,方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找出些微痕迹。   十六岁的林晏曾在新京某位权贵的园子里见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是一个已经老了,却还不算太老的女人。   已经损失的年岁,使时光赐予这贵妇人另一种不同少女的动人风仪,但这动人风仪被严格限制在冰冷矜持的姿态之下。   一次见面之后,林晏得知对方姓宋,是一位已故权贵的遗孀,寡居多年,恪守着礼教,贞烈为人所称颂。   在南方,在新京,在上流权贵的家中,此时此刻最多的是这样的‘节妇’,神一样的女人。   别的不说,他家便有这样的三尊神像。   林晏存心设计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见面。   没有很长时间,这位贞洁烈女就为这极英俊而又极高贵的少年神魂颠倒。   他们小心翼翼的私下见面,在各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欢好,好似在热烈的相爱。   宋夫人一定想不到明明前一天他们还缠在一起说着天长地久,后一日林晏便会将她的花笺毫不留情的退回,将她弃如敝履。   从那一天起,贞烈的宋夫人发了狂,她不择手段想要见到他,写下一封又一封足以要了她命的信,邀请这年少的公子一起私奔。   很快,新京人人都知道寡居多年的宋夫人熬不住,发了疯。   没人知道一同发了疯的还有宁安侯府的二位夫人。   “你明知道我为你订了宋家的三娘,你却与她娘闹出这样的丑事。你这个畜生!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要气死我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年轻娘子不要,你就是贱,贱到去跟一个老娼妇干出这种烂事!你就是蛆,臭虫!”   噼里啪啦,竹板子抽在肉上,打的声声清脆。   林晏跪在祠堂前,看着发了疯般又哭又骂的女人,神情自若。   “从前不是母亲整日夸赞宋家底蕴深厚,更难得宋府的大夫人守得住,家风清正,这样人家的女儿一定也是一等一的端庄贤淑,温柔良善。若真是如此,想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位端庄贤淑的宋三娘也一定会心甘情愿的嫁过来吧。”   陆夫人气得浑身颤抖,提高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至极,“我说她守得住,你就去勾引她!跟个老娼妇混在一处,不嫌丢人。我的人都被你丢尽了。畜生!小畜生!你贱不贱?你贱不贱?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吗?你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吗?”   林晏目光暗沉,面上照旧是那抹万事不挂心的笑,散漫又浪荡,“若宋夫人是老娼妇。”   他抬眸看着眼前二人,一扬眉,扬出满身的玩世不恭,“娘,你呢?姑姑呢?你们又算什么?”   陆夫人尖声道:“这么多年,我们连出门都不敢,生怕毁了林府的清誉。我这辈子为了养大你们兄弟,我付出了多少。我从前如何教你的?你哥是如何教你的?你这样对得起你哥吗!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做出这样的丑事!”   林晏平静的听着这一番情绪激动的辱骂,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噼里啪啦的板子好似没落在自己身上似的镇定,含着笑应声,“是对不住,谁也对不住。我活着便是对不住你们二位。”   林夫人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林家清白传家,生出你这样的孽种,实为门户之祸!怎么当年死得不是你呢?早知道今天,我南渡之时就不该,不该拿你换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句话,林夫人第一次说的时候让林晏愧疚至极。   可现在已经是记不清多少次出口,林晏再听到便也只剩下不出所料的厌烦。   被抬出祠堂时,他远远的看着门廊下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身的素白,掩面而泣。   从身姿到气质都跟那两位年长的夫人一模一样,好似一个年轻了许多岁的母亲。   他的母亲与姑母,总能这样精准的挑出下一个如出一辙的林夫人。   就为了他这多看的一眼。   他那位寡嫂又遭了二位长辈好一顿责罚,在园子里关了三月的禁闭。   儒家重孝,旁人只有一位母亲要孝敬。   林晏却有双份要孝敬,一位母亲,一位姑母。   他享受了双倍的母爱,便该拿出全部去回报。   不,拿出全部也远远不够。   宁安候府这二位夫人都是远近闻名的节妇,陆夫人先守了多年的活寡操持林家上下多年,等自己那个花心多情的丈夫一命呜呼,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要守着贞洁拉扯大两个儿子有多辛苦不必再提。   林夫人更是在南逃的路上,在仅有的车马不够装下所有人的情况下,舍了自己的幼子换了兄长的儿子。   此等义举,林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原本还好,这双份的母爱会平摊给他与兄长两个人。   这份回报,也理所应当由他和兄长平分着支付。   躲在长子长孙后面,她们容许次子做个不成器的混账。   可现在只剩下他。   林府丢了一个长子长孙,他林晏成了新的长子长孙。   她们双倍的好,总好得让林晏想要逃。   惩罚落下来,照旧也是双倍的,管教也是双倍,一切都是双倍,连挨骂都是两位一起骂,原本打十下,一个累了,总有另一个顶上。   总在这种时候,她们才空前团结。   那一顿家法打的虽然狠,但对早被打习惯的林晏来说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躺了几天,刚养好腿上的伤,就顶着巴掌印翻了墙出府,奔向老相好的温柔乡。   至于那位宋夫人,他再也没有见过。   当然不出意外的,宋三娘也没能嫁进侯府,做了那第四尊神像。   从回忆中抽出身。   端详着眼前的故人,林晏眉眼倦色浓重,忽的一笑。“你也死了吗?”   宋夫人面色大变。   林晏推开怀中人,抚了抚眉心,“可我想见的人不是你。”   眼前熟悉的故人,满桌的美食佳肴,远处的行人,一切都不断崩塌。   他重新陷入黑暗,思索着,他想见的是何人呢?   朦朦胧胧之间,他隐约感觉到一只手拿着湿热的软布替他擦拭着脸颊,唇齿之间多出些微苦涩药味。   这一次是回到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吗?   可南乐难道也死了吗?   南乐怎么会死,难道那杀手不仅来了他这一处,连她那里也去了?   她被他所连累,一同死了吗?   想到那素来活泼的姑娘会被残忍的破开心口,切断脖颈,流进鲜血,受尽苦痛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林晏心口揪紧,忽生出慌乱,急切的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身边的人。   真奇怪,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并不感到多慌乱,也不觉得很惋惜。   此生虚幻若秋草,转瞬即逝。   他早设想过千百次自己的死亡,当死亡真正到来,并无太多感怀。   这一生尽管短暂,他却已纵情享受过太多快乐,仔细回想并无什么遗憾之处。   他心知自己的快乐,很多时候无可避免的伤害了他人。   他愧对很多人,欠下了很多难以偿还的债。   但南乐不同,她这一生并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并未伤害过一个人。   她甚至没有享受过一天富贵,没有过过一日的好日子。   若她因他而死,那么他所欠的债上便又添上了无法偿还,最为沉重的一笔。   南乐虽出身低贱,为人粗俗,她这条命不算贵重,她有一千种缺点,有一万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但她不该如此殒命,不该因为好心救了一个王八蛋,而被连累得连性命都没有了。   那条命哪怕就算再轻如鸿毛,落在林晏这里也是重过泰山,沉沉的压在心口,让他难以喘息,心痛难忍。   躯体根本不听使唤,林晏清醒的意识被困在身体之中,听着身侧的人坐下,离开。   焦躁的心情到了顶点,只能无可奈何的平息,一点点被化去,随着时间流逝,在身边脚步声一次次远去又接近之后变成了安心。   感受熟悉的温柔照料,林晏从安心之中,忽然觉出一股心酸。   这样的照顾,南乐如今已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他回到家中,只剩下冰冷的屋子。   没有人会再等他回家,也不会有人再记挂着为他添一点衣服,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傻的姑娘不求回报的对他好。   甚至南乐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曾何几时,他一点有趣的小故事都能换得她的笑脸。   她整日围着他忙碌,不见一点厌烦,每日便是再疲累,一双眼也亮晶晶的满是开心。   日光刺在眼睛上,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缓缓睁开眼睛。 第三十七章   日光洒满房间,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俯下身, 一只手极温柔的用软布轻轻擦干净他嘴角的粥, 一只手捧着碗,好似迎着他微笑。   她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这样的事情她好像已经为他做了许多遍。   林晏的心脏骤然柔软下来, 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生出一股几乎要落泪的汹涌情感。   双眸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一张美得清寒如冰雪雕就的面容, 清清楚楚的出现在他的眼底。   正是他在临死之时,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林晏眼中的狂喜骤然冷却下来。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无数的情话要讲但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反而生出一种落了空的失望。   沈庭玉端着碗, 有些遗憾的低眸看了一眼碗里剩下的焦黄粥糜。   可惜了,怎么偏偏就这会儿醒了呢?   他面色冷淡,扫了一眼床上的人,“你醒了。”   林晏感觉喉头发苦, 好似一颗心都烧焦了, 苦味从心底一直漫到唇齿之间。   “怎么只有你。一直都是你吗?”   男人的嗓音低沉飘忽,气息不稳, 像是每一个字都说的很费力。   沈庭玉沉默地打量着男人失落的眉眼, 总算尝出点幸灾乐祸的快乐。   美人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轻声说道:“是的。林公子,只有我。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呀。”   这一笑,便好似冰山初融, 自有一番说不出的动人。   林晏却无心欣赏, 希望落空, 他方才觉出伤心,伤心得心脏酸疼,心上的疼痛一时更超过身体的痛。   他的眼底暗沉沉的翻涌着情绪,声音更低了,“你姐姐呢?”   沈庭玉冷眼瞧着,心下冷笑一声,只道这样让南乐瞧见还不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样。   这畜生现在居然还有脸提南乐。   心下如何不提,他面上却是不漏分毫,浓密的长睫慢慢垂下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什么也不必多说,这样的表情已经给了林晏答案。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姐姐她还好吗?”   许是南乐也受伤了,才,才会将他舍下给他人。   那时在船上,他病着的时候,她可是比他都要更着急。   他闭上眼,眼前都是从前南乐担心的守在他床边的模样。   以南乐那样心软良善的性子,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生死中走过一趟,她怎么可能会忍心将他假手他人?   除非……除非南乐真的已对他厌恶至极。   沈庭玉眉心微蹙,略有些为难的样子,柔柔的说道:“姐姐很好,就是她不太想看到公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   林晏却还是觉得心口难受,绵密不断的疼痛,好似有人用小针不断扎着,连呼吸一下都疼。   南乐听见内室隐约传来的人声,神色微怔,手中的汤勺慢了下来,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凝神侧耳去听。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南乐放下汤勺,匆匆披上衣服。   拉开门,冷风灌进来,少年灿烂的笑脸映入眼帘,昨天辰隐与光曜来时已经很晚,天色比较暗,今天在清晨明亮的日光下,南乐才发现少年的头发比常人颜色浅一点,是好看的栗色。   南乐目光往后移了一点,心下无奈。   她的院墙不算高耸,这两个人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翻了墙就进来敲门了。   少年本就年轻,笑起来的时候朝气蓬勃,立在明媚的晨光里,只道好一个英武的翩翩少年郎。   “早啊!小乐妹妹。”   少女圆圆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无奈,她嗓音温软,慢吞吞的向他们问好,“早啊,阿辰。”   这满眼无奈,慢吞吞的样子更惹得人想多逗一逗。   辰隐不满的轻哼一声,“不是说了吗?要叫阿辰哥哥!”   少女神色又多出几分窘迫,乖乖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   辰隐看着少女,笑容更灿烂几分,哄着她,“小乐妹妹,就喊一声阿辰哥哥听听呗。”   南乐不理他,她侧过头看向一旁沉默的拎着一大袋肉的光曜,热情招呼,替他推开帘子,“光曜哥哥,快进来。”   辰隐追在二人身后,跟着他们进了房间。   “不公平,为什么你喊他光曜哥哥。不喊我哥哥?”   少年少女吵吵闹闹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   南乐的声音,林晏当然不会陌生。   三个人的交谈那样轻松,甚至是亲昵。   他与南乐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她对着他便只有防备。   光听声音,南乐果然没有什么事。   她只是不想见他。   光曜哥哥,少女的嗓音清甜,喊得让人心口都软了。   什么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唤过他。   林晏神色慢慢沉了下去,很快又恢复如常,照旧漫不经心,只是声音中总透出些不虞,“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沈庭玉侧耳,正好将那一声光耀哥哥清清楚楚听进耳朵里。   他听得这样清楚,想必林晏也必定十分清楚了。   沈庭玉心情很差,以己度人,便也不想让别人好过。   他弯着唇角,做足女儿姿态,掩唇一笑,“林公子不都听见了吗?姐姐唤着哥哥,来的自然是姐姐的两位哥哥了。”   林晏神色自若,抬眸看着沈庭玉,眯了眯眼睛,“她是孤女,没有亲人。”   不可能是亲哥哥,那便只能是情哥哥了。   不,南乐根本不懂男女□□。   这点没人比他更清楚。   沈庭玉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人,眉眼弯弯,话说得是半点都不客气,一点都不惯着林晏。   “林公子不知道吗?船帮的王管事可是姐姐的亲大伯。林公子看不上我姐姐,但船帮中看得上我姐姐的男人可不少呢,个个都比林公子年轻,也比林公子身体好得多,现在是抢着做姐姐的哥哥。明日抢着做什么就不好说了。”   林晏本就苍白的面色,果不其然,一瞬更白了几分,只眼圈微微泛红。   他慢慢垂下眼,眼底晦暗不明。   沈庭玉似乎还觉得不够,亦或者扮义愤填膺的妹妹扮得上了瘾。   “再者说,林公子,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姐姐的事情。这会儿又有什么资格开口问这些?”   林晏闭了闭眼。   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为人粗俗,连大字都不识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何其多?怎么就值得他林晏争风吃醋?   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和一群同样粗俗卑贱的贩夫走卒之辈争风吃醋,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情了。   若是她能放下他,开开心心的去嫁给旁人。   不管嫁的是贩夫走卒,还是鸡鸣狗盗之徒,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总归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真正要娶她为妻。   林晏很会自我宽慰,他默不作声的在宽慰自己,劝自己。   沈庭玉饶有趣味的将一缕发缠在指尖,嗤笑一声,“林公子总不会以为自己死了。姐姐还会为你守节吧?这可不是旧都啊,林公子。”   这么几句带着讥笑的话,刹那间就像是一把尖刀插进林晏还未愈合的伤口,绞得鲜血淋漓,让林晏体会到一种尖锐的心痛。   光曜面色冷峻,进了门也是目不斜视,“这肉放在哪里?”   屋子不大,东西也不算多,但每一件东西都擦得干干净净,摆的整整齐齐。   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香气,床上是两床绣着花的五色普罗厚被,这屋里处处都能看见女人生活的痕迹。   辰隐就要自然多了,他大大方方的左顾右盼,还端起南乐没有吃完的粥尝了一口,评价道:“这粥好淡。”   南乐从厨房里端出个竹篮给光曜,“放在这个篮子里就好啦。这都冻硬了,要化一会儿才能切的动。”   她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柔和的望着他,执着的问道:“光曜哥哥能吃辣吗?口重还是口轻?有没有什么要忌口的?”   辰隐放下粥碗,凑过来,“不要管他。小乐妹妹,我可以吃辣。你昨天做的羊肉很好吃,只要是你做的。我吃什么都可以!就是要多做一点,我胃口很大的!昨天那点根本不够吃。”   “好,我知道了。做好了会给你多盛一些,光耀哥哥。你呢?口重吗?”   俊秀的少年将脸板成了一整块的冰块,他与她对视了两秒,才郑重其事的摇了摇头。   “口轻啊。那你的那一份我少放一些酱料,”少女点头,认认真真的记下,继续问下一个问题,“那能吃辣吗?”   光曜莫名感觉到一股不好意思,耳后根都开始发烫,“可以。”   少女用那双乌亮的眼睛望着一个人的时候,总给人感觉特别专注,专注得让人模模糊糊的会觉得自己会是她很重要的人。   “需要多给你盛一碗吗?”   光曜不自然的移开目光,“不用了。”   南乐笑盈盈的问道:“有忌口吗?”   光曜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不喜欢吃葱。”   辰隐把脸伸进二人之间,堵在南乐面前。   少年黑亮的眼睛盛满委屈,哪怕明知道他在夸张表演,仍旧会让人生出几分怜惜。   “不公平。小乐妹妹,你怎么只问他,也不问问我?”   南乐笑了笑。   为什么不问辰隐呢?   因为辰隐跟他的名字一点都不一样,他会自己蹦到你面前,绝不会允许你的忽略,自来熟到根本不用你去找他,像个发着光的太阳。   而光曜如果她不开口主动问,这眉眼冷峻的少年绝不会主动开口,极容易被忽略个彻底。   南乐,“好吧。那我现在问你。能吃辣吗?口轻还是口重……”   不等南乐问完,少年便已经竹筒倒豆子般抢着给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答案,“可以吃辣,但不能太辣。什么都不忌口,什么都可以吃。我喜欢甜。但牛肉你应该不会做成甜味吧?”   南乐无奈道:“好了。放心。我绝不会做成甜的。”   “真的?你给我保证一下。”   “没有人会把牛肉做成甜的。你大可放心。”   光曜咳嗽一声,“南姑娘。昨日你们睡得还好?”   南乐,“一切都好。”   辰隐像是想起什么,急急忙忙的问道:“有没有什么人闯进来?有没有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声响?房间里今早起来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南乐察觉到二人的表情有些微妙的紧张,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细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怎么这样问。”   辰隐想说什么,又停住,他凑到南乐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   声音和少年温热的吐息一起吹进耳朵里,南乐想躲都没来得及,耳朵有点痒,脸有点烫。   内室的二人将外间的这么一番对话听在耳中,表情都不算好看,各有心事。 第三十八章   南乐收了东西, 将两个人送出去门去。   很快,沈庭玉听见一声关门声。   三个人离开了。   在门口, 南乐却拉住了辰隐, “辰隐,我有点话想单独跟你讲可以吗?”   等光曜走远了。   辰隐哼笑了一声,弯下腰, 凑近她,“小乐妹妹,有什么话要跟我讲?说吧, 没有别人会听见了。”   南乐后退一步,刻意跟他拉开界限。   她板着脸,“辰隐, 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跟我说话了。这样不好。”   辰隐静了片刻, 这才像是第一次看见南乐一样。   他含着笑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有什么不好?”   南乐眉心微蹙,她察觉到说出实话会有些伤人, 因而有些犹豫。   但犹豫了片刻, 她还是认认真真的说出了实话,“会让人感觉你很轻浮。”   辰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轻浮吗?”   明明他有很努力提前练习怎么笑, 还请教了好多人怎么讨女孩子的欢心。   结果学习的结果就是让姑娘感觉他轻浮, 这还真是让人郁闷的一件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他请教的那些个人自己都没有妻房,哪里又知道什么讨女孩子欢心。   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   甚至能终老, 都是奢求。   南乐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不是很轻浮的人。你这样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但你如果再对我这样。我会很困扰,只能去告诉王叔了。”   辰隐忍不住要笑,他发觉这小姑娘身上有一种一本正经逗人笑的能力。   “你多大了?还要告状?”   若说原本只是因为职责,因为生来就无法拒绝一切命令在履行一种职责来接近她。   此时辰隐却是真正对这姑娘有了几分好感。   他隐约觉得若是能娶到她,说不准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很有趣。   南乐压低声音,慢吞吞的解释,“不是告状。只是告诉你,你的行为让我感觉被冒犯。我想跟你说的都说完了,你走吧。”   辰隐笑了,“南乐,你愿意嫁给我吗?”   南乐整个人都傻了,她茫然的眨了一下眼睛,怀疑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啊?”   “没有听清吗?那我就再问一遍。南乐,你愿意嫁给我吗?”   辰隐挠了挠头发,“我觉得我还不错。你看我长得还可以,我们年纪差不多,如果你嫁给我。我的所有饷银都给你,我死掉的话,你还能拿一大笔钱。   在家里你什么都不用干。我会做很多事情的,家务也好,打猎也好,捕鱼,或者别的随便什么我都会。如果不会的我也可以去学。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说东,我绝对不会往西。”   南乐吓得瞪大了双眼,像只炸了毛的猫儿。   辰隐隐约知道自己办砸了事情,他越说越没有底气,但还是努力找出自己的优点,像是热情推销的小贩。   “济流和光曜一样都是木头。潜渊没有我帅。我还会说话,我们在一起还可以聊聊天。你要是选光曜,他一整天都憋不出三句话。”   南乐面颊通红,雪花落了她一头,“不是。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为什么要在你和光曜和济流之间选?潜渊又是谁?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突然想要娶我?你这个人说话也太奇怪了!好没道理!”   她扭过头,嘭的一下将门合上,匆匆忙忙的去拉上门栓,将门锁了。   辰隐站在门外,怔了一瞬。   但事已至此,他索性豁出去了,大声喊道:“南乐,我比他们都好。你选我没错!”   他这掷地有声的一声落下去,隔壁的院子就轰动,传来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怪叫,笑声。   南乐捂着耳朵,心跳如同擂鼓,转头冲进了屋子。   沈庭玉站在门边,对上南乐的目光,表情一瞬由阴沉变化为正常,伸手拦住往里走的南乐,“姐姐,林晏醒了。”   南乐冷静下来,静静站了数秒,等到心跳平息。   沈庭玉已经贴心的绕到她身后,替南乐脱下外袍。   他抱着衣袍,凑到南乐耳边,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本来他一醒见到床边你没有守着就不高兴,听见那两位来,一下生气了。脸色沉得厉害,好吓人。”   南乐的火气一下冒了上来,快步走向内室。   她已经守了林晏那么久,事无巨细,熬药熬到大半夜。   不过是早上想囫囵吃个早饭,就这么一次没守着。   他便要生气?   他凭什么?   难不成林晏真把她当成了家生的婢子,他随意支用的奴仆。   未免也太欺人太甚!   沈庭玉拉住南乐的袖子,这一次提高了声音,柔柔的劝她,“姐姐,林晏才这刚醒。你别生气。多少看一眼,千万别发火。”   交谈声传进来,林晏半靠在床头。   他看着那一层薄薄的帘子,注视着帘子后透出的隐约人影。   他知道她不想见他。   可他还是想见她一面,想要看一眼她平安无事,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的笑脸。   南乐的声音冷淡过分明显,“既然醒了,我去叫人来把他抬走。”   冷风呼啸着扑在窗户上,撞得窗棂作响,丝丝缕缕的冷意从窗纸的缝隙钻进来,她的话比冬日的风更寒冷。   她能对所有人温柔谈笑,只对他一个人冷漠以对。   真就是这样恨,恨到连见一面都不愿。   林晏闭目轻笑,不知道是在笑南乐,还是在笑自己。   一声关门声响后,再无声响。   只听见另一道不算熟悉的女声,轻轻叹息。   林晏虽隔着一道帘子未见那人的面容,眼前却已经出现少女冰雪般剔透的面容,这几日隐约察觉到的细致照顾。   瞧着是冷面冷心,却不想是个面冷心热的姑娘。   就连这姑娘都对他存了一分怜惜,偏南乐心肠冷硬。   这世上于她来说,多得是比他好千倍百倍的男子。同样于他来说,比她更好的女子也多得是。   这样最好,谁都别把谁当真。各自嫁娶,再不相干。   很快方山堂果真来了人。   不止崔姨娘,王叔,还有先前已经见过一面的林夫人。   林晏见着林夫人,方才明白那一句,‘既然醒了,我去叫人来把他抬走’叫的是什么人。   多日未见的亲人,一见面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南乐立在门边,隐约觉出这气氛的怪异。   若是她丢了这么长的日子,不,莫说丢了这么长的日子,就是丢了两日。她爷爷找到她都一定红了眼眶,将她拥在怀里,百般心疼。   这林夫人……怎么却是冷着脸呢?   倒不像是找到了亲人,活似找到了仇人。   这一家人真是好生奇怪。   林晏躺在床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面无表情的掀起长睫看了一眼来人,又无动于衷的合上眼。   林夫人立在床边,同样一张脸上,什么表情也瞧不出,只一双黑漆漆的眼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的人。   对峙数秒,还是林夫人落了下乘,先气势汹汹的开口,“跑出来这么些日子,看来你长进不少,连叫人都不会了?”   林晏闭着眼,却仍旧能够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感觉到南乐的注视。   他不用猜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等下林夫人又会给他什么好看。   总算见了南乐一面,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让她瞧见这样一出好戏,林晏藏在被面下的手指一时攥到发白。   他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睁开眼,抬头迎着她的目光望去。   姑娘正是好年岁,端端立在那里,一张脸灵秀乖巧,眸子乌亮。   林夫人顺着他的目光向后一瞧,阴阳怪气的一笑,微提声调,“这么长日子,我当你过的什么神仙日子,乐不思蜀。连自己家门在哪里都忘了。今日这一瞧,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这外面的什么东西都是香的,这屋子,这人……”   不待她说完,林晏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这一动便拉扯到了伤口也顾不上。   他额上沁出汗,脸色极不好看,一向散漫的眼睛沉沉地直看进林夫人眼底,沉声打断她,“姑母。”   这一声姑母没有什么感情,冷得好似浸透了寒冰。   南乐一惊,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林夫人口中的那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言外之意。   她是那什么,林晏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亲姑姑嘴里成狗了。   南乐倒是无所谓,反正她跟林晏已经没关系,这位林夫人恐怕也见不了几次。但她知道林晏有多傲。   就算整个人再散漫松懈,往那里一站,总让人觉得他天生矜贵。   那双眼睛多瞧你一眼,都是高看,需要受宠若惊的。   这么傲的林晏被自己的亲人讲的这样难听,恐怕是真要戳心窝子了。   林夫人见他对自己无动于衷,她提到旁人倒是能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更是厉目而视,手指戳在林晏的眉心上,“亏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姑母。我以为你早忘记了我这个姑母。我们这么个老不死的老婆子,在你眼里是早该死了吧!怎么样,见着我还活着,你是不是挺不高兴的?”   林晏勾动唇角想要露出往常的笑,却是实在笑不出来,只任由林夫人尖尖的手指一下下点在眉心。   他垂下头,长发落下来,半遮住眼睛。   南乐居然觉得林晏此刻的样子,好像有点那么点可怜。   但很活该啊。   此时林夫人羞辱林晏,一点不顾及旁人,未曾给他留半分颜面。   当初林晏彻夜不归,在她眼前旁若无人的与别的女人调笑,字字句句贬低她,又何曾在乎过她的颜面,在乎过她的感受。   她收回目光,眉心微蹙,到底是有些不舒服。   “这话还是你母亲说的对,像你这样的孩子生来就是讨债的鬼,这些年来你花用了多少,她都不说你,我也说不着你。真道是慈母多败儿,好,这一下养出个贼来。竟学会偷了东西往外跑了!可是给咱们宁安候府好好长了一回脸呀!四世三公的世家拿着数不尽的银子养出了个把家里东西往外偷的贼!”   跟着一起进来的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林晏一言不发的坐着,眉眼低垂,对所有羞辱照单全收,英俊的面庞过分苍白。   崔姨娘在一旁轻轻拉扯着南乐的袖子,示意周围人都离开,把房间留给姑侄二人。   南乐也没有什么兴趣再听别人的家事。   虽然她觉得林晏活该,但看着一个人这样刻薄的骂人,总归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她转身的瞬间,林晏慢慢抬起眼,注视着她的背影,眼底一片冰凉。 第三十九章   人都走了。   林夫人好似才察觉自己的态度有些太过分, 她靠着床沿坐下,拿一双生了细纹的手去揪着林晏胸口的衣服, 动作与口吻展现出一股子不同寻常的亲昵, “瞧瞧你身上这穿的什么东西,咱们家下人也没见穿成这样的。真是可怜死了。”   林晏往后一靠,衣服从林夫人手里拽了出来。   林夫人的关照总是如此, 连讽带刺的骂上三句,再恩赐般舍下一句关心。   那么点微末的好意势必都要藏进难听话里,好似把一点甜藏进一碗苦汤, 想尝到那点甜,便不得不连翻了倍的苦一并吞下去。   可他什么都不想要,不要那点甜, 也无意于再尝这苦, 只一心做个聋子哑巴。   林夫人似乎感觉方才的神色不够温柔才让林晏这样无动于衷。   她的神色变得尤为温柔,但那层温柔更像是带上的面具,面具下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随时准备从他身上抓出点软处,赏他一爪子。   “你看看你, 还跟我生上气了。咱们林家就你这一个孩子, 姑母难道能不疼你吗?你也不想想,除了姑母, 还有谁会千里迢迢的来这么一趟, 来寻你。你也可怜可怜姑母吧。”   林晏偏头躲开林夫人的手, 眉眼间挂着浓重的倦色,嗓音冷淡,“我母亲呢?”   “你那个妈, 你指着她?她那个身体哪能出得了门。况且你这一次可是气死她了, 还想她来寻你。她恨不得你死在外面才好呢!还是我一直劝着。舍了谁也不能舍了咱们的二郎, 她不要你,我也要你。”   当着面,姑嫂两个好的如同一个人。背过身,私下里各自又是另一副话口,不遗余力将对方踩下去,顺道踩上他几脚,他林晏是个什么东西,连亲妈都瞧不上,也不过她这个好姑母愿意多关照些。   女人们彼此争抢,抢的不过是他的一点感恩。   人人都是他的恩人,他林晏做什么都是忘恩负义,多少年一点都没有变过。   林晏听得心烦。   林夫人见林晏锯嘴葫芦似的不搭腔,恨恨的说道:“真是个小没良心。一心只有你母亲。养了你多少年,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白养。”   林晏垂着头,仿若未闻。   林夫人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越发来气,转念又是一声冷笑,“那女孩我瞧见了。模样生得好,难得这样的地方也有这等标志人物。这等标志人物带回去让你母亲一见。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林晏喉结滚动,终于给了反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夫人的手段,也更清楚自己母亲的手段。   他抬起头,撕掉了那层散漫的,不为所动的外皮,那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好似面对侵入者的野兽,展露冰冷的利齿。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别动她。别打她的主意。”   林夫人身体一僵,面上咯咯咯的笑起来,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哟,原来是美救英雄,以身相许。真真个跟戏一样。好精彩啊。豪门公子喜欢什么不好,喜欢上一个乡野女子。传出去能让新京的戏台子唱上三年,你怎么不组个戏班子上去唱大戏呢?”   林晏面无表情看着她,直至林夫人笑不出来。   “姑母,笑够了吗?”   林晏看进她的眼底,神色冷静,慢条斯理,“如果我是你,一定更愿意管一管自己的女儿,而不是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   林夫人夫家早已败落,一生守节,只早年与亡夫诞下过一子一女,幼子在南逃路途上丢失,而女儿如今已经嫁人。   丢失了幼子,虽占着一个义字,夫家明面不提,心中如何能不痛,自是将此算作林夫人的过失,百般刁难。   孤女寡母,没有一个可以顶梁的人,若不是备受欺凌林夫人这等处处都讲究规矩的人,也不会回到娘家来守这么多年的寡。   而那位林家的表小姐没有父族可以依靠,能够勉强依靠的不过是林家。   就像是林夫人能够轻易抓住他软处一样,林晏同样很清楚林夫人的软处在哪里。   林夫人冷笑一声,猛地坐起身,“好。我不管。你且看着还有谁愿意管你!你翅膀长硬了谁管的了你!”   她气急,扭身出了房间。   ·   一道跟着林夫人来的还有几个船帮的壮汉,这一次刚好是听了全程。   在屋子里几个人还多少顾忌着一点,压低声音聊八卦,出了屋子再无顾忌便放开了聊。   “这林家的夫人好大的威风,说话可真是厉害。没听说谁家外嫁的女儿还这样回娘家骂人的。”   “这便是厉害了?这位林夫人的厉害之处,你还没有见过呢。我昨日去给她守门,听她骂小丫鬟,那才叫个精彩绝伦。光是听着都不落忍,那丫头哭到半夜才睡。”   “我要是林公子,遇上这么个姑奶奶,真丢死人了。让一个女人这样骂,还不如死了干净。”   “就是,这林晏平日看着风流倜傥的,还挺狂。没想到在自己个家里,这么窝囊。让个女人骂的抬不起头。”   崔姨娘轻扯南乐的袖子,“小乐。你想跟我们说什么?”   南乐收回目光,醒过神来。   她视线扫过崔姨娘和王叔,神色有些复杂,“崔姨,王叔。光曜,辰隐,潜渊,济流,这四个人是怎么回事?”   从见到光曜和辰隐第一面,她就隐约的感觉到不对。   济流这样一个跟她不过第一次见面的人,却特意准备了礼物,在她必经之路上等着送她。   虽然没有见过潜渊,但他的名字一看就跟其他三人类似,又被辰隐提起,想必也与此有关。   他们对她展现出的好感,来的奇怪,做的事情也很奇怪。   若说理由只是因为自己生的漂亮,所以毫无根据的吸引了他们。   有沈玉这个绝世美人在侧,南乐自是不会信。   王叔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他们四个,小乐啊,你都见过了?”   沈庭玉跟在南乐背后亦步亦趋。   南乐点头,“见过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身后的沈庭玉说道:“玉儿,你去屋子里帮我拿件衣服。”   支开沈庭玉,崔姨笑眯眯的问道:“怎么样,这四个人里你有没有喜欢的?”   南乐见到二位这样的反应,便知道自己隐约的猜测都是对的。   她认认真真的说道:“崔姨,我说过了我暂时不想成婚。”   这话却引得二人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她是在说孩子气的话。   有那么一种人,因为性格很好,几乎从不生气。   便是鼓足勇气去拒绝,去说真话,她的意见也仍会被轻易忽视。   总是在照顾别人,轮到自己需要关照时,连怎么诉苦都不会。   “哎呀,就是暂时让你见一见。见一见又不是非要成婚。你不喜欢,我们肯定不会逼你。”   南乐皱着眉头,强忍着羞怯,但神色多少还是藏不住,那双清澈干净的眼怯怯的望着人,好似冷烟凄雨后格外湛蓝的暖晴天空。   她又说了一遍,却在两个人笑眯眯的目光中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暂时不想成婚,所以崔姨,你别让他们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再三重申只是让二人笑得更加慈爱,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南乐最大的努力。   崔姨娘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事情?我可没有逼他们做什么。他们做什么了?”   南乐难以启齿,简直有点想哭。   她怎么说得出辰隐居然要她嫁给他。   他那些孟浪轻浮的话,南乐想一下都感觉脸红,眉心都紧紧皱在一起,   王叔,“对对对。他们想做什么那都是他们自己想做的。我和你崔姨没有逼他们娶你。小乐啊,你放心。不喜欢不搭理他们就是了。”   南乐垂着眼,情绪低落,不愿说话了。   实话说,就算知道王叔和崔姨娘都是为了她好。   但这样完全不需要她知道,把她一个人瞒在鼓里,为她安排几个可能成婚的对象的好让她难以接受。   她讨厌这种被欺骗的感觉,无论这种欺骗是不是出于好意。   她不是猪狗,不需要人来选择另一条公的猪狗来配种。   她不需要这样的好,也不需要别人为她硬找几个可以结婚的对象。   光曜,辰隐,济流,潜渊,这四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听到这个可笑的请求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他们面对她,是以什么样的目光在看着被蒙在鼓里的她呢?   辰隐让她嫁给他,可她根本对他没有半点了解!   为什么一个女人就一定要成婚?   她已经成过一次婚,没觉出多一个丈夫有多么好。   成婚前林晏也是千好百好,百依百顺,婚后呢?又是一副面孔。   南乐怎么能确定这四个人不是第二个林晏,嫁给他们之后过的日子会好过嫁给林晏。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所以连说出口都不必。   她沉默着,表情逐渐平静。   崔姨娘见南乐沉默,她提起另一件事,“现在林晏醒过来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也知道。安全起见,下午你收拾收拾,明天你们和林夫人林晏他们一起撤出城。暂在城外山上住上两日。”   王叔安慰南乐,“过了这两日,咱们就走。你可以和林晏和林夫人分开走。你不想就再不用见到他们了。”   南乐心口轻跳,禁不住抬眸看了王叔一眼。   过两日就走,走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这就要走?   这一走她的船该怎么办呢?   崔姨娘按住南乐的肩膀,笑着道:“总之,阿乐你放心。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害你,我与你王叔绝不会害了你!以后你的日子我们都帮你安排周全了。”   南乐不再多说什么,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乖顺的点头,“好。”   话都说成了这样,绝不会害她,她还有什么可说。   南乐最不善拒绝他人,尤其已经拒绝过数次,却仍旧被忽视的情况下,再开口好像就好像很不懂事,是在怀疑王叔与崔姨娘对她不好,是在害她。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周全了,都是为她好。   她需要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接受。   南乐心口闷闷的,悄悄捏住袖子,在心底里劝自己。   不能任性,若她一个人倒还好,逃出城去,大可以一走了之。   不拘去哪里,哪怕是荒山野岭,她都能靠双手讨活。   这样可怕的年月,得避着人走。   最好住进深山老林里,打渔耕地,布下陷阱去捕兔子。这些爷爷都是教过她的,无非也就是辛苦些。   但那样的日子绝不能让沈玉过,她这个做姐姐的得为妹妹着想,打算。   这边送走王叔和崔姨,进了屋子便见到林夫人正揪着沈庭玉聊天。 第四十章   林夫人怒气冲冲的离开林晏所处的内室, 走到外间却正撞上被南乐赶回来拿东西的沈庭玉。   她马上压下一脸的怒火,拉住沈庭玉的胳膊, 待沈庭玉的态度比待林晏的态度还要亲和上几分, “沈小姐,我一见你啊,便心中疼惜。你可还有别的姐姐妹妹?”   沈庭玉神色冷淡, “家事不便对外人言。”   林夫人面色一僵,却很快恢复如常,她褪下腕子上的一对水头上好的翡翠镯子, 轻轻柔柔的说道:“这两日林晏这孩子在这里,对你多有叨扰。现在能醒,可真是多亏了你的照拂。我感谢你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这一对镯子聊表谢意。我知道您肯定不缺这样的首饰, 但多少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沈小姐可千万要收下。”   沈庭玉淡淡道:“不必了。”   连番被拒,林夫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她将镯子套回腕子, 仍笑盈盈的望着眼前人, 说话都带着一股小心,“怎么跟我这样客气。沈小姐, 咱们能在这里遇上是多大的缘分。令堂尚在家中, 一切可好?”   问出这句话, 林夫人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与紧张。   沈庭玉沉默了一瞬。   林夫人忍不住追问道:“你母亲是不是姓钟?闺名云醉。”   钟云醉,沈庭玉将这个名字反复在心底过了几遍,多好听的名字。   有名有姓有寓意, 一听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有好出生, 是父母掌心的宝贝。   他倒真希望自己的母亲有这样一个名字。   “家母已经亡故,小名玉奴。林夫人恐怕认错了人。”   而不是连姓都没有,受尽世人轻贱冷眼,以色侍人的玉奴。   “怎么会……”林夫人面上的表情变幻,她双眸紧盯着沈庭玉的脸,像是极为不可思议,她慢慢收回手,不知所措的拿手捂住心口。   沈庭玉眉心微蹙,他隐约觉得林夫人好似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林夫人回过神来,一双眼却已微微泛红,低声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她难得软下身段,柔声关切道:“沈姑娘,你可许了人家?”   沈庭玉余光扫到被掀开的帘子,沉眉垂眼,“未曾。”   林夫人神色愈发心疼,“也是。没了母亲关照的姑娘难免耽搁婚事。但不要紧,我手边上恰好有个好人选,我家那侄子,虽是不成器了些,但也未曾婚配。你们年岁,相貌都般配。我今日看着我那侄儿望着沈姑娘的眼神啊,便知道他待你绝是不一样的。沈姑娘,不如我今日便做了这月老。”   南乐在门边驻足,瞬间僵住了半边身子。   沈庭玉红着脸,垂着眼推拒,细细的柔柔的声音,“不行!这怎么能行?”   林夫人察觉到沈庭玉的态度变化,误以为对方有所意动,自是愈发关切的给出种种承诺。   “姑娘放心,我们林家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人家。该给姑娘的,待到了新京一样都不会少。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嫁进来便是侯府正头娘子。”   南乐一时好像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沉甸甸的,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压下来。   她看着沈庭玉绮丽的眉眼,明知道不该,还是生出星星点点的难受。   容貌,家世都是天赐。   孩子一出生,无从决定父母是谁。   她这一辈子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见过。   沈玉这样美丽的容貌,高贵的家世,惹人怜爱的性子。   就算是她也一见便心生喜欢。旁人同样为沈玉神魂颠倒,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只是她还是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若有一样东西,你曾十分想要得到,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那东西就像是高高飘在云端的神物,只能偶尔抬头仰望一番,最后得不到的伤心都变成了习以为常。   神物本就是难以得到的,而你只是最寻常普通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你发觉这神物并没有起初你以为的那么好。   却有那么一日,这普通寻常的人突然发现原来这并不算好,但极难得到的神物只要另一个人出现就直直往她怀中坠,不论她想不想要。   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同时怎么可能不难受呢?   南乐隐约明白了,这便是所谓的嫉妒。她在嫉妒另一个比她漂亮,比她高贵,比她更讨旁人喜欢,处处都比她好,她一辈子都及不上的姑娘。   她在嫉妒沈玉,嫉妒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唯一的家人。   她闭眸,心下因为这等明悟,又多出了另一种更大的难受。   沈庭玉神色露出些明显的慌乱,为难道:“可林晏已与我姐姐订了终身。我与姐姐,虽不是亲生的姐妹,但姐姐待我极好。我岂能夺她夫婿……”   “一个义字难道大的过你一辈子的幸福和依靠?她是何等人?你又是什么人?她怎么配与你相提并论。她再待你视若珍宝,自己一介草民,在此乱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道还能照拂你?姑娘这样的神仙人物,若是一直蹉跎于此未免可惜!这样的苦日子也就是姑娘好性才过得下去。要我说,姑娘想要感谢她,不若舍下点银钱,也算是善心了。”   内室传来一声重响,好似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沈庭玉抬眸好似才看见南乐,一见南乐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便知道那些话她全听到了。   他不太自然的躲避过南乐的视线,本该欣喜于成功引诱林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让南乐对他们更加失望,却又因为看见南乐难过的表情而生出另一种复杂的感受。   他不想让南乐伤心,可林晏眼下就住在这里,那男人对南乐的眼神总让他很不安心。   同为男人,喜欢同一个姑娘,他怎么会看不懂林晏眼中的欲望与情愫。   在南乐的眼皮子底下,沈庭玉总不能动手杀人,不能动手,便只能加倍的动脑筋,确保他们绝不会因为同住在一起的机会而重修旧好。   他可以放林晏一命,但林晏必须一个人回到南方。   沈庭玉逃似的匆匆转过身,“我去看看。”   林夫人还想追上去,却转头看了南乐回来,又临时改了意,伸手揪住南乐的衣服,好像揪住一个小贼。   “你找个地方。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讲。”   “不用了。”南乐站住脚,板着脸,“夫人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我听着。”   林夫人表情从对沈庭玉的柔和,重新变回了冷漠,一双眼轻鄙的扫着南乐,“你很缺钱吧?”   少女正是好年岁,面庞秀美,腰肢纤细,浑身上下却不见一点金玉饰物,一身衣物虽称不上破,却也已经瞧得出陈旧。   这等女人,林夫人最是瞧不上。   南乐心中乱乱的,有些委屈也有一些不忿,还有点想哭。   凭什么这样看不起人,就因为她穷。可她再穷也没吃她的饭。   她低下头,抿着唇角,不说话。   对峙着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内室门口的帐子后映出人影。   内室,沈庭玉一面扶着林晏从床上起身,一面劝他,“林公子,你身体还未好呢。这是何必?”   与其说是劝阻,语气更像是怂恿。   屋内一地狼藉,林晏砸了床边的杯子,非要沈庭玉扶着起身,但走出这么几步,便虚弱得只能扶住门框。   林夫人根本不在意南乐的答案,她从头上拔下一根最小的头簪。   那是一根金包银的祥云形小簪,只在筷子大的头部点缀着一枚碎白玉,样式精美,只是多少有些古旧朴素,用在年轻的姑娘身上太显老气。   她语气笃定,“你要多少钱?三百两银子够了吧。我这根簪子是金镶玉的,虽质地不算十分名贵,但工是最好的,上了年份。你拿去一准能换这个数,你拿去。就当做你救了林晏的谢礼。”   这样的东西让林夫人拿去送旁人,是万万送不出手的,但拿来送一个乡下村姑,却是绰绰有余了。   林晏本已准备好许多话,该在此刻开口打断林夫人,打断她喋喋不休不留情面的为难。   可鬼使神差的,他却将话咽了下去,想听一听南乐会如何答。   她会难过吗?还是会收下这些钱?   不,他本能否定了,虽然南乐没什么钱,但他总觉得她是不会收这样的钱的。她并非贪财之人。   她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掉着眼泪喊一声林晏,来寻求他的依靠,让他帮她说上几句话。   南乐目光在那根簪子上落了落,又瞧了瞧林夫人的面庞。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摇头。   林夫人没想到她胃口居然这样大,声音冷极了,“三百两银子还不够?你个小丫头小不点点的,没想到胃口这样大。我告诉你适可而止,不要觉得我们林家有钱就狮子大开口。我们林家也不是好惹的。你就算使了手段迷住那小子,也别想进我们林家的门。三百两银子够多了,你能买不知道多少衣服,知足一点。”   南乐轻轻抬了一下嘴角,笑了笑,“不是。林夫人,用不了那么多。”   她掰着指头一笔一笔的算,“他吃了四个月的药,最开始一个月,十天去取一副药,一副药一百文。一个月就是三百文。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换药,十五天取一次药,一副药七十五文大钱,两个月三百文。第四个月只喝了一周的药就好了。那一周的药三十二文。我一共付了他的药钱六百三十二文。夫人给这么多就够了。”   女孩的声音很柔和,林夫人却觉得好似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沈庭玉侧过头看了一眼林晏血色尽褪的脸,十分满意,口中却是担忧得压低声音劝道:“林公子。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姐姐,这会儿你出去,林夫人要更生气了。姐姐肯定也不想见你。”   林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人,“别以为不拿我的钱,你就能挟恩图报,嫁进侯府。”   南乐已经有些烦躁了。   其实她平时性子很好,很有耐心。   但这位林夫人不愧是林晏的亲人,有着跟林晏如出一辙的招人讨厌的能力,而且好凶,凶得没道理。   南乐一根一根的掰开林夫人拽着她袖子的手,她说话总是慢吞吞,但并不影响语气的坚定,“您放心。我保证不会嫁进你们侯府。”   林晏一只手撑在门沿上,青白的手背上爆出根根青筋,胸口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绽开血花,传来一股直刺心底的尖锐疼痛。   他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却仍强撑着,不管不顾去掀开帘子。   沈庭玉愉悦的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只觉得烦躁的心情都变得说不出的美妙。   没白费他把人从床上提起来的功夫。   林夫人却是说什么也不信,一个贫家女,吃了上顿没下顿,钓到林晏这样一个凯子。不图钱,便也就是图人,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图吧?   “不想嫁进侯府,哼,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现在愿意提点你几句都是为你好。我知道你肯定想说你喜欢的不是侯府公子。只是想跟林晏这个人在一起。但我告诉你,你这就是痴心妄想。”   南乐听到这话有些想笑,的确也笑了出来。   这些人,怎么就是不信她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呢?   怎么就一个个都要为她好呢?【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林夫人被南乐的笑容激怒,“你笑什么?你不信?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家那个小混账本就是新京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玩过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他的话你要是信了,那真是路都不知道怎么走。别以为他现在一时喜欢你,便会一直喜欢你。他对女人可没那么长的耐心。最多两三月,他就会厌了你,到时候你连他的面都见不上!就算跟你在一起,他外面也绝不会断了人!别痴心妄想真以为你对他来说是什么特别的。”   林晏听着林夫人的字字句句,心口又痛又涩,几乎忍不住要哀求对方别说了。   别说了,一句话都别再提了。   往昔的风光快活在脑海深处浮现,他这一生纵情享乐,想起过往便也只有快慰无憾。   只是此时再想起那些放浪形骸的日子,曾让他无比快乐的事情,却只有痛苦与后悔。   南乐定定的看着眼前的林夫人,听她气势汹汹说完这一通。   她越说,南乐笑得愈发灿烂,颊边荡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林夫人被她笑得不明所以。   南乐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总算察觉到那道如有热度的视线,   她微微侧头,正对上林晏的目光。   男人的眉眼英俊,面上却是惨白似霜雪,眼底隐隐含着一层水色,似有哀悔。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花了很大精力和代价才养好的人开始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这样狼狈虚弱,伤痕累累的样子。   南乐目光微移落在沈庭玉身上。   少女站在林晏的身边,才显出高挑竟不逊色林晏多少,只是到底女儿家瘦弱了些。   他用瘦弱的臂膀勉力撑着林晏,一双手将林晏的手臂抱在胸前,好似十分紧张关切的扶着他。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色,哪怕是布衣钗裙,最平常的衣裙,穿在沈玉身上却也无损少女的倾城绝色。   两个人端端立在一处,恰如日月同辉,果真是好生的般配,只是与这里,与平凡庸常的日子,与这座粗陋的小房子太不相配。   南乐的笑容微滞,继而变得有些许苦涩,“您可真了解他。谢谢您的这一番好心提醒。”   她看着林晏,话音微顿,嗓音柔和,“不过您放心,避而不见,三心二意。这些他都已经对我做过了。”   林夫人变了脸色。   林晏的表情失了控,点点滴滴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总算体会到了一回过往那些被他所弃的女子口中所谓‘锥心’之痛。   不愿面对的感情,在此刻到底是避无可避。   他无法再继续骗自己。   可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总有些东西是在失去之后,方才明白自己曾得到过什么。   他已经做下那样多的错事,将南乐的一颗真心磋磨殆尽,如今要再讨,怕是也讨不出另一颗完好的了。   少女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旧衣服,眉眼弯弯,乌亮的双眸清澈柔和,身上好像永远带着山水间的野性灵气,笑容干净又灿烂,颊边酒窝清甜,一如初见。   “我知道他不会娶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自己身份低贱,配不上你们林家的门第,配不上宁安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我知道林晏他爷爷是太保,他出身高贵,你们世世代代都高贵。我清楚的。这些我都已经清楚。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你们都可以放心。”   从前她哭着问他,‘我有哪里做错了?林晏,我是乡下人,我是不会说话。但我不是你养的狗专门为你看家守门,你想回来就回来,想一晚上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以前明明说过会陪我,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会等你,我会担心你。”   她牵着他的袖子,满脸羞涩,“你答应我,以后早些回来,别让我总是一个人。”   她会哭红了眼睛骂他,“猪狗才配种。才要掰着手指头算爷爷是谁,爷爷的爷爷是什么。”   可现在南乐笑盈盈的看着他,她心平静气地说她已知道,她已清楚,她不会再痴心妄想。   她分明就站在他面前,却好像又跟他隔出了一个世界的远。   林晏恍惚许久,方才好似一场大梦初醒,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生出巨大的恐慌。   他情愿她骂他,他情愿她哭着吼他,情愿让她打上几下,却也不想看见她这样的笑容。   他脑中嗡嗡作响,面色阴沉几近凶恶,一双眼却是红了,半响,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六百三十二文,我林晏的一条命,只值这么一点钱?”   曾经他想过千百次终有一日会回到新京,继承爵位,做回宁安候,在这偏僻地方的一切都会变成一个无人在乎的荒唐梦。   他想过他们会分别,南乐会不舍,会哭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   他辜负过太多女人,见过太多女人挽回一段不可能的感情时颜面尽失的样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未碰过她,绝不给这乡野女子能诞下孩子,拿着这血脉低贱的孽种要挟他的机会。   他早已想好了,南乐年岁还不算太大,他可以给她一些钱财,再给她寻个稍体面些的人家将她嫁了,保她后半辈子平平安安,便算是偿还了她的恩情,很对得起她。   林晏想过千百回怎么绝了这女人的痴心,却没想过真到这一刻,不舍的,痛苦的,难以放手的,想要挽回的竟然是他,落落大方放手的会是南乐。   他骗不过自己,更骗不了旁人。   他根本不愿看到她另嫁,他受不住她与他人结发白头。   这小妇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性子便就也这般黑白分明。   喜欢便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爱恨分明就到了这般地步,竟当真对他没有半分眷恋。   沈庭玉惊叫一声,故作担心,“哎呀。地上有血。林公子,你流血了。”   林夫人在一旁瞧得心惊肉跳。   这个侄儿算是她亲手养大,林晏什么性子,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这侄儿瞧着多情,处处留情。   实际上是个有口无心之人,最是薄情寡义,心肠冷硬得很,且不像旁的权贵子弟还喜欢玩个强抢民女,她家这个性子傲得很,若对方不愿,绝不会强来,多番引诱,若是仍得不了手便也就罢了。倒是做足姜太公的潇洒,好一个愿者上钩。   从来只有他厌了烦了将人甩脱,没有他为女人低头的时候。   这么多年,她见多了找上门来闹的女孩,有时都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可那些女人不论有多凄惨,林晏也不见得有一点怜惜,更何论什么为了一段感情伤怀。   她甚至都怀疑他许是生来就没心。   但眼前林晏这是在做什么?   这女人不图钱,也不图人,一番话下来明明白白根本于林晏无意。   倒是林晏动了真心,纠缠不放,失态至此。   林夫人愈看林晏与南乐此时的神情,愈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心惊肉跳。   林晏将手从沈庭玉怀中挣出来,踉跄着迈过门槛,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踩到了沈庭玉的裙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虽是皮肉伤,但伤在胸口,只差一点就开膛破肚,的的确确阎王殿走了一回。   这一步他险些摔在她面前,全靠手及时扶住一边的墙,才站稳在南乐面前。   刚一站稳,林晏便抓住她的肩膀,手上不自觉用了很大的力气,指尖泛白,淅淅沥沥的血顺着衣角往下淌,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   那张脸近在咫尺,面色从未有过的阴沉,那双眼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底复杂难言。   “你可以多要点。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以向我要荣华富贵,可以要……要什么都可以。你再重新想一想。南乐,你再想一想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你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林公子的口气还是那么傲慢强硬,居高临下,带着命令的语气,好似恩赐。   被他这样看着,抓着,倒好像是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被他所揪住错处。   “可你的命,”南乐对上林晏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的确只值这么多。”   六百三十二文于他们来说的确少的可怜,只是一点小钱,甚至可能连一点小钱都算不上,于她来说却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大到她需要欠下生死状,拿一条命去初春寒浪中搏这点铜板。   林晏不会知道。   这六百三十二文不是他一条命的价钱,而是她这条贱命的价钱。   南乐的的确确已给了他自己所能给的全部。   可是怎么办呢,就算她已经给了她所有能给的,给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些东西在豪门贵公子眼里也是卑贱得可笑,永远无法让他满意。   六百三十二文够了。   她只要这么多,要回自己曾给他的一条命。 第四十一章   林晏目光一瞬散了, 好似难以聚焦。   他身形摇晃,握在南乐肩上的力量一轻, 攀不住一般, 手慢慢从她肩头滑下。   很快,林晏的眼神重新恢复清明,死死的盯着她, 复杂的目光好似漩涡,要将她拖入其中。   他呼吸粗重,不甘心地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拉着她的袖子, 身体向着她的方向压了过来。   南乐察觉出不对,抬手想要扶住他。   手却落了一个空,沈庭玉上前, 从背后一把揪住林晏的领子, 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拖到了自己的这一边。   林晏的手指仍然揪着南乐的袖子,甚至拽的更紧了。   沈庭玉不耐的拉着林晏的手腕,将他的手从南乐的袖子上掰开。   林夫人在一旁惊叫道:“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昏过去了?快去叫大夫来!”   小姑娘脸上还挂着婴儿肥,稚气未脱, 却将怀里高大的男人半拖半抱, 搂得很紧。   他看着她,好像生怕被她抢了玩具的孩子, 表情隐约可见防备与不虞, “姐姐, 你先去休息吧。这人交给我。”   刚才看着林晏碰南乐,已经用光了他的耐心。   没人比他更清楚南乐有多容易心软,他才不会给这畜生倒在南乐身上, 占南乐便宜, 用这副死样子惹南乐怜惜, 让南乐心软的机会。   南乐怔了一瞬,望着沈玉将林晏搂在怀中的半拖半抱,好似十分吃力带回房间的背影,慢慢收回了手。   这好像是沈玉第一次对她展现出这样的一面。   要有多在乎才能让一个从未干过重活的柔弱矜贵的大小姐有这样将百八十斤一个男人拖走的力气?   关心则乱,沈玉在林晏昏过去时,比她,比林夫人都更在乎反应都更快。   种种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浮现在眼前。   明明沈玉之前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出是讨厌林晏的。   讨厌一个人会那么关注对方吗?会愿意主动给对方喂饭,将人那样搀扶着吗?   这些对于沈玉的猜想比方才林夫人与林晏的羞辱都更让南乐难受。   她一向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不愿以坏心揣测他人。   这一刻那些可能的猜想让南乐好像被人一拳砸在胸口,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失落。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所想起的竟是往日沈玉一句又一句甜腻天真的询问,“我不会出嫁的,姐姐也不要嫁人好不好?”   “我真的好喜欢姐姐,这世上没有比姐姐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人了。姐姐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南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发现好像无从说起。   ·   大夫重新将林晏的伤口包扎好,施下金针,又灌了一副药剂。   林夫人在旁看得揪心,哭哭啼啼的问道:“大夫,如何?我家晏儿不会有事吧?”   大夫正静心施针,一旁的小药童劝阻道:“夫人。你别哭了。让我师父安心诊治。两位还是出去等着吧。”   林夫人却是不愿,“我的二郎啊,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大夫,你一定要治好他。我们林家的香火可就全指望这孩子了。你要是治不好他,我也饶不了你!”   药童面露不满,他与师父本就是跟随船帮的医者。   平日里诊治的刀伤多了去了,就说这两日船帮中伤的比这凶险的都不少。   这姓林的都已经包好了伤口,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只要老老实实的喝药,不日自会痊愈。   自己不爱惜身体,还让他们又跑这么一趟,浪费时间又做一次包扎,方山堂中可还有很多伤患等着他们照料。   若是病人敬重医生的辛苦便也就罢了,这妇人竟还敢威胁他们,小童跟着医生在船帮几年,见多了各色各样看起来凶恶非常的男人,却没见过对着大夫还敢这样跋扈的女人。   小童瞪大眼睛,童音清脆,“太太你若是不相信我师父的医术,大可另请高明。就是不知道这金平城还能不能找到另一个医生了。”   大夫专心施针,无暇他顾。   林夫人讨了一个没趣,脸色变幻。   还是沈庭玉在一旁递来台阶,对着林夫人劝道:“夫人,我们还是出去等一等吧。不着急这一时。”   林夫人这才让沈庭玉搀扶着,一起离开内室。   她看在外间收拾桌子的南乐,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你要是将我家晏儿气出个闪失,我绝饶不了你!”   南乐无波无澜的继续擦拭着桌子。   林夫人气怒,“你将我家晏儿害成这般,竟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沈庭玉面色微沉,“林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姐姐何曾害过人?”   南乐抬眸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沈庭玉。   少女面上的表情激愤难平,可南乐无从分辨真假。   沈庭玉与南乐对视片刻,忽然意识到那双柔和乌亮的眼睛中多出些沉静的审视,几乎是在意识到的瞬间。   他面色微变,本能摆出一副天真的神色,眼圈微红,更加依赖的望着她。   南乐心下复杂,转过身,进了厨房。   沈庭玉本能要去追,却被林夫人拦住,“就是沈姑娘你好性。她怎么配做你的姐姐?呸,摆个脸色也不知道给谁看。”   嘎达一声轻响,合上厨房的门,将一切声响都阻隔在外。   大夫从内室走出,“并无大碍。只是伤口开裂,一时情绪激动。大病未愈还是静养为主。夫人也切莫再说这些话了,平心静气才能保重身体。”   跟着大夫一道来的还有方山堂的人,“林夫人,时候不早,您该回去了。”   其实原本林夫人吵着闹着是要与林晏住在一处,亲自照料。   但崔姨娘顾忌着这人的性子,若是将她放出来与南乐同住,还不知道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索性拿着上头要严加保护的命令,从方山堂舍出一间房将人看住。   南乐压下所有思绪,平静了片刻,拿出已经化好的牛肉用融化的雪水洗干净。   这可能是她在金平城里做的最后一顿饭了,值得好好用心。   洗菜切菜,擦洗案板,用软布擦净牛肉上的雪水,切肉,一样一样有条不紊的拿出准备好的珍贵调料,做饭与捕鱼于她来说是让人沉下心,从生活中获得片刻喘息最好的方式。   这些事情不复杂,都很简单,好就好在它们简单。   只要用心去做,就能看到结果。   当一个人为了某种目标而去凝神聚精的时候,一切情绪都会沉淀下去。   两个时辰后,浓香随着渺渺炊烟,飘浮在小屋的上空,顺风送进隔壁的院子,引得原本不饿的众人一时都口水泛滥。   “什么味道这么香?”   “闻着是肉味。像是从隔壁传过来的,是南姑娘在做饭吧!”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一早光曜与辰隐两个小子就紧着将方山堂那边送来的补给送去隔壁了,一大块的牛肉。”   “真不知道原来南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谁娶到她,可真是享福咯!”   “可不是。那姓林的,纯纯就是有眼无珠。我要是有这么个媳妇……”   “你可算了吧。南姑娘能看上你?小心辰隐跟你急!”   中年人听到外面的谈笑,闻着这味道,馋的厉害,怂恿一旁的青年,“他们都去了。你怎么一点不急啊?走走走,咱们也去给南姑娘帮帮忙。”   潜渊白了他一眼,“去去去,帮什么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去蹭吃蹭喝。”   这边还在拉扯着要不要去帮忙,那边已经有懂事的挽着袖子自觉进了厨房帮忙洗碗。   南乐一面和面,一面有些不好意思向济流道谢,“济流大哥,多谢你。之前你帮我提水,我说请你喝一盏茶还没喝呢。今天说什么你也要给我这个机会。”   高的像是一座山的男人弯下身体,小心翼翼将一只洗干净的碗放在案子上,“南姑娘,你这是准备做些面食?”   金平城临着延水,周边是有不少水田的。   只是这到底是北方,不比南方水乡,一年种米撑死也就是一季。   水田少,更多的是旱田,再远些的地方,芒山脚下更是大片的盐碱砂石地,过了芒山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那样的地方撑死了生出些牧草,没有多少地可以种出粮食,便是要种粮食,也就是麦子胡麻,小米更好种一些,且收成更多。   芒山外的一些半耕半牧的异族,习惯于面食,大多以胡饼和肉食搭配作为主食。   这里的米虽然不好吃,但胡饼与牛羊肉却一定是远超中原的。   金平城中的汉人多些,大半是行商,亦或者祖辈从军,随着军队征调,曾驻扎于此的军人后代。   汉人喜欢吃米,尤喜南方的荆湖米。这样的年月,旁人想要吃米难如登天,但船帮的仓房最不缺的就是米。   他们船帮内全是大老爷们,做饭掌勺的自然也是男人,为了省事为了快,连日已经吃了多日的米饭。   毕竟面食,到底是复杂了一些。   “牛肉卤出来,汤这么香,就这么倒掉太可惜了。我想煮一些面条,再做几个胡饼。等会儿把羊肉也做出来,这样明天早上就不用再做饭了。明天咱们不是要出城吗?一大早就要动身,可能也来不及吃饭,带上胡饼路上吃刚好。”   南乐自然的发出邀请,“对了,济流大哥,要不你也在我这里一起吃个晚饭吧。”   济流沉吟了一会儿,点头应了。   南乐,“大哥是哪里人?”   济流的声音低沉,“船帮都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人。”   南乐低着头揉弄面团,“那济流大哥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吧。”   济流的回答很简短,“是。”   “我也去过很多地方,不过都是顺着水流去没有人的山野,见过的人不多。   以前跟着爷爷在河上漂,总也见不到人。爷爷拘着我,不许我一个人乱跑,最多放我在山里走走。有时船打村头城边过,看到岸上好热闹,说起来不怕大哥笑话,我那时好想做一个岸上的人。”   济流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在岸上的人眼中,南姑娘的生活同样自在的令人羡慕。”   这话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南乐本以为济流会一直沉默,或者只有一两个字的简短回答。   她已经做好自言自语,长篇大论的准备。   不过幸好济流说了这句话,总算让她下面的话没有那么难以出口。   她冲着济流一笑,少女的笑容跟从前一样清甜,只是到底少了些过往的天真烂漫。   “我那时还小,济流大哥大概很难理解,我是真的很羡慕岸上的人,大家都是热热闹闹的一起生活,还能养些猫猫狗狗,成群的鸡鸭。姑娘们结伴到河边唱歌洗头洗衣服,永远不用愁找不到人讲话。那时我就想岸上的日子肯定特别有趣。”   “以后南小姐可以一直留在岸上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济流自然的拿起南乐准备在一旁的冻萝卜,占据菜板,“这些萝卜交给我。”   很有些分量的菜刀在男人手中好似轻若无物,他刀刀利落,行云流水般几刀就将坚硬的冻萝卜切成了薄如蝉翼的片,又是铛铛铛几声轻响,片就变成了丝。   南乐一面看着他切萝卜,一面慢慢揉着面,不自觉放松下来。   “但真上了岸。见多了人,便发现还是一个人好。一个人一条船,没有比这更自在的日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太复杂的事情,有时在人群中的孤独还要多过一个人在船上。”   说完这句话,她如释重负,自觉已经尽力将她的想法说的很婉转,很有了几分大人的样子。   济流从容将已经切好的萝卜丝放进一旁的篮子里,神色若有所思,“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   南乐笑了笑,“我能看得出来大哥是个好人。想必让您这样的人物来为我做这些杂事也不是您的所愿。”   济流,“姑娘可能想错了。我们这样的人,虽然性命并不在自己手中,无论接到什么命令都一定会遵从,但有关南小姐的事,上头一开始对我们下的就不是命令。”   南乐反问道:“不是命令?”   济流坦然的直视南乐的双眸,“是允许。亦或者恩赐,他赐给我们一个机会。允许我们接近南小姐。”   “当南小姐做出选择,我们需要效忠的对象就只有你一个人。”   南乐一怔,手里揉面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效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这个高的像是山一样的大哥,一脸严肃的在说什么?   对她效忠?   她绝对是听错了吧。   虽然从这帮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杀气腾腾,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大哥们嘴里听到忠心效忠之类的词语很合理。   但是要效忠她就未免也太不合理了!   她只是一个渔女,有一条很小很小的船,不是什么横行八大江的水匪女当家啊!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完全打乱了南乐的思维,她抬起头,呆滞的看着济流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开玩笑的迹象。   济流盯着她的眼睛,他一掀袍子,单膝跪了下去,双手抱拳,郑重其事的说道:“我不懂风花雪月,此生只信奉忠义,若南姑娘有意,便为我主。既为我主,我此生绝不相负,惟事您一人。为您肝脑涂地,生死不悔,再所不惜。”   南乐满手的面粉,恍惚间要以为自己不是站在一个狭小的厨房里,而是站在了什么高堂上,成了侠义故事里的英雄人物。   而济流不是刚帮她切了几根萝卜,而是帮她砍了几个仇敌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   一旦写太多就控制不住开始胡言乱语了   不过好在今天修完的字数比昨天章节字数多快一千字   我今天尽量多写点,试试能不能不胡言乱语,要是又胡言乱语了,拜托大家别放弃我!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修的!!! 第四十二章   趴在门缝上听了全程的沈庭玉慢慢直起身子, 眉心紧皱,直觉其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他所忽略了。   卫家带兵一向很有一手, 尤其这些传下了剑法, 赐下名字,被亲自教养长大的孤儿几乎可以用作死士,出了名的不事二主, 悍不畏死。   这一点光从之前护着林晏从他剑下逃走的那一位身上就可见一斑。   让他们改投他人麾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朝那两位起兵造反的福王与成王,一个曾对着当时坐镇于此的北中郎将卫光卿阴赐重金相贿, 另一个则赐紫袍,许下重诺,卫光卿却始终无动于衷。   有主将如此, 诸下竟也如此。   虽二王各施手段, 百般游说,竟上下同心无一肯降。   不久后,二王反,九州毁, 各地叛贼风起云涌。   那段时日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最黑暗绝望的时候, 但对于另一些野心家来说则是充满希望和荣耀的时刻。   如今的这片土地上的大人物们大多数在那时不过是不敢展露野心的小人物而已。   比如他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只是个朝不保夕, 吃不饱饭的奴隶。   在大厦将倾之时, 这片土地上最为荣耀的英雄当属卫光卿。   在各地的刺史们都摩拳擦掌要造反, 各个手握重兵的边将要不然扣下诏书装死,要不然拥兵自重谋划着要大干一场的时候。   北中郎将卫光卿却欲以西北戍兵三十万入关勤王救驾,匡扶社稷。   此举堪称疯狂。   因为这三十万的军队几乎抽光了边军精锐。   他孤注一掷到只留下了几座抵御外敌的边塞重镇的驻军, 却从未提防重重关卡会从内而被突破。   福王长子顾密率军攻卲关, 双方交战数月, 而不能克。   城中粮草将尽,顾密阵前以万金诱之,却无一人来投。   卫家世将赵缘率百骑出关击之,欲擒贼首,不得,被擒,大呼‘可失将,不可失城’,其人被囚至旧都。   顾密以其为义士,多番劝诱,以高官许之。赵缘终不肯降,竟绝食而死。   卲关固守六月有余,守到了旧都陷落,天子薨逝,太子南逃。   驻军迟迟未能等来回防的援军,已经是弹尽粮绝,却还是拒不肯降,军中杀马以食,直至以木屑为食,冻死者饿死者十之四三,才被叛军攻破。   这样的事情在那几年多如牛毛,卫家上下都是死心眼硬骨头几乎成了九州之内的共识。   也正是因此,后来那一位降了北靖才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当初福王与成王都未做成的事情,如今南乐一个小姑娘就能让卫家亲手养出来的人跪在面前表忠心。   若说其中没有什么蹊跷,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即便南乐再跟那船帮的管事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也实在是说不通。   沈庭玉面色微沉,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门板,目光好似能透过门板看到门后之人。   事已至此,哪怕他知道南乐的身上有再多的蹊跷,也绝不可能会放手。   不论她是什么人,跟卫家有关也罢,跟南朝有关也罢,便是南朝的公主又如何。   他想要她,就绝不会允许别人染指。   沈庭玉放轻手脚走出房间,绕到院子后面。   似乎是因为昨晚赵小虎果真手贱来试了一下剑,这座小院原本就十分森严的守备在遭遇了不明袭击之后变得更森严了。   透过低矮的院墙,无论从哪个方向向外看,都能看到几个默默站在风雪中的高大男人,他们背着剑,一动不动,好似不知饥寒,只是生来就为了做这么一尊沉默的雕像。   白天想要避过这些人的眼目自由进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沈庭玉并不想出去。   他只在院后的夹角处站了一会儿,佯装欣赏不远处的红梅。   远处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当他收回目光时,只听到一声尖利的啸鸣。   男人头皮一紧,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位美貌的小娘子已经走了。   而小娘子所站的地方,不知何时落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白鹰。   一阵寒风刮过,很快那只鹰再一次冲向天空,很快便在了男人的视野之中。   ·   厨房门口突然伸出个脑袋,却是辰隐,“小乐妹妹,我也要在你这里吃饭。我也要。”   沈庭玉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后面插进来,“姐姐。他们好过分,翻了墙,根本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南乐与沈庭玉的目光对视一瞬,马上移开。   “没事。玉儿,都是认识的人不要紧。”   光曜看了一眼站在厨房里的济流,默不作声的走了进来,一样挽起袖子。   沈庭玉守在门外,目光沉沉的盯着几个不速之客。   这下林晏是彻底完了,可南乐怎么好似连带着开始一并躲着他冷着他了呢?   辰隐就一晃神的功夫,竟就慢了光曜一步。   他不甘落后,硬是挤进来,推搡开两个人,将自己挤到了南乐面前,“小乐妹妹,你有什么活快指使我,都让我来干。我特能干。”   本就狭小的厨房一下多出三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加上南乐四个人,顿时堵得连转身都困难了。   虽然南乐对崔姨和王叔的安排并不赞同,但这毕竟是在金平城的最后一天了。   在此前提下,南乐觉得这最后一顿饭吃的热闹一些也挺好的。   她有些害怕像是往日一样单独和沈玉一起吃饭。   因为她还没有理出一个清楚的头绪,不知道怎么面对沈玉。   林夫人与沈玉的谈话犹在耳畔。   沈玉看起来对林晏很关切。   他们也……看起来的确很般配。   虽然南乐已经领教过林晏的种种不好之处,不认为林晏会是一个良配。   但如果沈玉能够嫁给林晏,林夫人那样喜欢沈玉,愿意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就跟林夫人喜欢沈玉,待沈玉那样好,却这样不喜欢她,待她这样差一样。   沈玉处处都比她好,生的那么美。   没准林晏待沈玉会与待她不一样呢?   若他们是两情相悦,南乐觉得自己不能阻拦,也不该阻拦。   想了这样多,但南乐却仍心口很难受。   她想她或许该与沈玉好好谈一谈,问一问沈玉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但这样的事情要怎样开口呢?   辰隐,“南姑娘?你怎么看我都看得呆住了,怎么,是不是我太帅了。”   南乐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好。几位今天都在我这里吃?那几位都先在外面坐一会儿吧。”   公平起见,三个人一个不留的都赶出了厨房。   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说不出的尴尬,但谁也不肯走。   牛肉用小火煨着,南乐先分出一半的面开始做胡饼,做好胡饼将另一半的面做成了面条。   面条和胡饼做好,牛肉已经煮的差不多了,换下锅,她一面处理羊肉,一面将面条下锅。   很快,南乐将牛肉面端上了桌。   辰隐眼见好了,跳起来抢着进了厨房帮她端菜,“我来我来。南姑娘辛苦了好长时间,快坐下休息一会儿,喝一口水,我来盛饭。”   这顿饭难得吃的热闹,只是沈玉和南乐两个人坐在一旁,都各有心事的样子。   送走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屋内便只剩下南乐与沈庭玉相对,到底是避无可避。   沈庭玉已经察觉到南乐对他的态度跟以往有了些许不同。   他一直仔细回想,却实在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惹了南乐生气,还是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让南乐生出了怀疑之心。   南乐这样的态度总让他一颗心忽上忽下。   方才一群人在,沈庭玉硬是没找到机会,此时只有二人,自然加倍的想要表现,连忙端了一杯热茶塞进南乐掌中,起身替南乐收拾碗筷,殷勤道:“姐姐,这些都让我来做吧。你坐下喝茶。”   南乐慢慢抿了一口热茶,看着少女殷勤略带讨好的笑脸,心口一软。   兴许事情还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糟糕,她应该相信沈玉才是。   沈庭玉洗完一堆油腻的碗筷,穿花蝶似的脚步轻快走来,刚想挨着南乐坐下,便见南乐放下茶杯起身。   “姐姐,你干什么去?”   南乐用被叫住不由得抿住唇角,表情有几分局促,慢吞吞的说道:“锅里还有些羊汤,特意没有放盐。林晏一向口淡,我盛出一碗去让他饮了,肉汤滋补,羊肉冬天最暖身子,兴许能好得快些。”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沈庭玉的表情。   她没有做过这样试探别人的事情,哪怕之前已经把这话设想了好多次。   真正说出来总觉得亏心,局促不安。   沈庭玉连忙拉住她,抢着道:“还是我来吧。姐姐,你坐下休息。”   南乐看着沈庭玉的背影,神色一时变得复杂。   沈庭玉端了一碗汤走进内室,将林晏从床上提起来,无声的冷笑一声。   给这畜生喂汤,让他好的快些?想都别想!   本来一顿饭已经撑到了嗓子眼,但沈庭玉还是将汤一饮而尽,喝完汤,基本上是属于已经撑得难受想吐了。   他又回味了一下。   是没放盐,一点都没有盐。   鲜味有余,膻味也很足。   不算好喝,但只要一想到这是从林晏口中抢到的,南乐亲手煮的汤,就分外美味了。   不止美味,好像浑身都暖洋洋的。   沈庭玉坐在床边故意等了些时间,才装模作样端着碗走出内室,“姐姐。我已经喂他喝完了。”   南乐坐在桌边,她朝他笑了一笑,好像之前对他的躲避,横在两个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消失了。   沈庭玉一下如同踩在云端,忍不住唇边也多出了一抹笑。   南乐含笑看着他,眼神另有一种难过,轻轻的问道:“沈玉,你喜欢林晏吗?”   沈庭玉脚步一顿,笑容僵住,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第四十三章   绮丽多艳的美人, 刹那间表情几番变化。   他搁下碗,眼含秋水, 委屈道:“姐姐怎会这样想?”   南乐心脏漏跳一拍, 习惯性在沈庭玉委屈的目光下心软。   她抿了抿唇角,劝自己有出息一些,还是执着想要一个答案, “玉儿,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林晏?之前你说的那个心上人,是不是就是林晏?”   沈庭玉当即指天发誓, 声音清脆利落,“我对芒山发誓,我一点都不喜欢林晏。我对他没有半点心思。若违此誓……”   南乐的身体比脑子快一步, 想也不想的起身, 捂住沈庭玉的嘴,“好了,我信你。我信你就是。以后再不许拿自己发毒誓。”   沈庭玉盯着南乐近在咫尺的面庞,弯了弯眼角, 笑意从眼睛里跑出来。   南乐匆忙放开他, 被他看得,不知怎么的面上发烫。   她揪了揪衣服, 重新坐回去, 用一双乌亮明亮的眸子望着他。   那双眼睛往日干净得一眼就能望见底, 今日却好似笼着一层迷雾,沈庭玉什么也看不出来,生怕她还是不信。   这使他更着急了, 火烧火燎的好像有东西烤着心肝, 简直是百口莫辩, 冤得有口难言。   沈庭玉在她身边坐下,挨着她的肩膀,软声道:“我最喜欢姐姐了。林晏他待姐姐这样坏。我都要恨死他了。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往日沈庭玉与南乐撒娇亲昵,她都十分受用,今天即便听到沈庭玉的否定,一瞬的轻松之后,却仍难展颜。   南乐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沈庭玉的面上,目光闪烁,“如果你喜欢他,不用顾及我。”   这话南乐说的很违心。   她虽盼着沈玉好,希望沈玉能过的幸福。   但这一刻,她清楚的意识到若是沈玉出嫁,她们便会分离。   她终究不是男人,姐妹是不可能一辈子相伴终老的。   今朝不是林晏,明日也会是别人。   早早晚晚,她都一定会与沈玉分离。   她不能骗自己。   其实她心里根本不想与沈玉分开,不想沈玉嫁人。   这个想法好任性,一点都不大人。   可是一想到沈玉要嫁人,她就心中空落落的,有点想哭。   不知不觉间,这个妹妹已经成了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女人出嫁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变成了夫婿,变成身上带着她的血脉的孩子。   有这样两个重要的人,作为姐姐的她很快就会被忘记。   但这样的想法太自私了,怎么能这样想呢。   可那个念头还是深深的扎根在脑海深处,她一点都不想要沈玉嫁人,不想跟沈玉分开,不想沈玉喜欢上别的人。   南乐头一次察觉到自己原是这样坏的一个人。   少女眉眼间不知怎么回事,却流露出些许不自知的羞愧。   沈庭玉一脸嫌恶,这般神情却仍是美得不可方物,“我绝不会喜欢他,天下人死绝了我都讨厌他。绝不会嫁给他。”   南乐看着沈庭玉天真娇俏的神情,只觉得这样的场景说不出的熟悉。   在未见到林晏之前,在爷爷未曾过世之前,她也曾伏在爷爷的膝头说出这样的话。   思及那时的场景,南乐心中生出一种很苦涩的滋味,隐约好像已经能亲眼见到来年春花开了。   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在不知何处见到了一个俊俏的小伙,便如同山上的花,到了年纪就一定会开放。   总有一日沈玉会体尝到一颗心装满另一个人的快乐。   想到那样的场景,南乐脑子里更加乱糟糟的,心口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沈庭玉仔细着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终于意识到南乐今天不高兴的缘由,“姐姐,你是不是误会我了?姐姐,对不起。刚才我给他送汤,只是因为不想姐姐劳累。之前也是,我总想着姐姐见到他肯定要伤心,不如我来做。姐姐你千万别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南乐看着沈庭玉紧张的神情。她压下种种思绪,舒展眉宇,浅笑着安抚他,“没事,玉儿。我没有生气。不论你喜欢什么人,我都不会生气的。你出嫁,我还要送你一程呢。只要你过的幸福就好。”   她给自己讲道理,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不要难过,要像个大人一样,做个懂事的姑娘。   做人不能这样自私,因为对沈玉的喜欢,就只顾着自己开心将人留在自己的身边。   既然是家人,就更要为对方考虑,为对方的长远打算。   给自己说了这么多大道理,可她还是好难过。   “只有姐姐会这样关心我的幸福,”沈庭玉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在南乐看不到的地方,他眼中情绪危险,“可我谁也不喜欢,只喜欢姐姐。”   ·   这一夜南乐将东西都收拾好,忙到夜色很深,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半夜,窗口传来隐约的响动。   沈庭玉睁开眼,先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南乐仍沉沉的睡着,轻轻在她耳边唤了一声,“姐姐。”   南乐仍一动不动。   看来他放在茶水中的药起了效果。   沈庭玉仍不放心,起身又进了内室。   对着林晏,他便没有那么多温柔了,直接卸了对方下巴,打开腕上的一支金镯,将药粉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心披上衣服将窗户打开,放了人进来。   赵小虎一进来就跪在沈庭玉身前,语气急切,“殿下。您还是速速随我离开吧。”   沈庭玉挑眉,“你查到了什么?”   赵小虎禁不住抬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极快的一眼,收回目光,面色沉重,“殿下说的没错。这些人的剑法的确是卫家的剑法。那所谓的船帮堂口外松内紧,守备森严,竟不逊色城主府,里里外外一层又一层的套防,看手笔布防之人必定是行家里手。若不是殿下厉害,差一点我们就被蒙过去了。”   沈庭玉兴味索然,“说重点。”   “方山堂我们闯不进去,但城主府的钉子我们一早就打下。张安这老匹夫疯了,那些蛮子也疯了。他们竟暗中与南朝勾结。原来他们一开始向襄州投诚,本就是诈降!”   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赵小虎在探知的时候被吓得许久没有回过神。   但此刻她瞧着黑暗中那人的面容,却见他脸上半丝波澜都没有,懒洋洋的站着,兴味索然的样子。   “卫博陵呢?”   赵小虎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我按照殿下的意思已经向卫博陵修书一封。他军务缠身,要明日才能赶到。但信已经到了。这一封信给您。”   沈庭玉,“襄州此行有上千人,贺羡很宝贝这个儿子,将姚卓都派来了。南朝的人还做了什么?”   “明日张安不仅要在城主府设宴款待贺晨与襄州官员,还大开城门,放襄州数千军士进城共同饮酒庆祝。明日的此刻,恐怕城主府已经血流成河。”   赵小虎不死心,苦口婆心的劝道:“您再不走,一旦事泄,让他们发现您的身份,您是男儿身,无论哪一样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跟随沈庭玉已有数年,平心而论,沈庭玉不算良善之人。   但对于赵小虎来说却着实算是个再好不过的主子。   这世上肯给女人一条活路的男人太少了,肯像沈庭玉一样用她这样的女人去做大事而不是困在床榻间做泄欲解趣小玩意的男人更少。   她见识过沈庭玉的手段,知道沈庭玉的心肠有多冰冷残忍,清楚他的暴戾嗜杀。   但他只要愿意用她,就是给她莫大的机会,就是她的伯乐。   虽然这几年赵小虎也遇到过无数危险,但从未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她情愿与人搏命死在刀剑下,情愿充当沈庭玉手中一把刀,也不想过内宅妇人的生活,拿身体向男人乞食,没完没了一个又一个的生孩子。   “就算他们没有发现您,但如您所言。贺晨是个绣花枕头,姚卓已在军中多年,立下战功赫赫,绝不是个简单角色。明日张安他们能否事成实在难说。”   襄州的贺羡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若是明日张安事成,果真杀死了贺晨与姚卓,不日贺羡必定率大军亲至金平,血洗全城。   若是明日张安事败,恐怕难逃一死。   沈庭玉对赵小虎的劝阻充耳不听。   他撕开信封,点燃火折子,就着火光一目十行的看着信,“你说那些蛮子也疯了,什么意思?”   “前朝旧事,您知道卫家世代肩负守边之责,几代下来折服诸部。断断续续迁柔然,铁勒,匈奴十九部入塞。内附的部族大多都被打散,诸族杂居,编为军户,混驻于金平周边。这些人世代从军……”   这样的事情不必赵小虎多说,沈庭玉打断她,淡淡道:“自卫光卿身死,卫博陵降北靖。这些人便开始聚众作乱,数寇金平,高平,上谷,金山,云中。谁的号令都不听,怎么会听南朝的号令?”   蛮族野性难驯和能征善战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用得好,能杀敌无数,用不好就是养虎为患。   卫子雅,卫光卿,历代卫家的将军都曾统帅来自异族的铁骑。   对于关外的诸部异族,怎么处理从来都是一个需要平衡艺术的事情。   有些将军喜欢一面以汉族的重兵震慑,一面拉一派打一派,用慑服于帝国之威的部族为鹰犬,驱使他们作为向导,为帝国的大军引路去进攻实力强劲,不听号令的部族。   另一些将军喜欢在草原上的部族大人们互相打的鼻青脸肿时,展示一下自己的怜悯之心,居中调停,将败的一方移于关内。   草原上的冲突往往都是最直观血腥的。部族之间会为了牧场,水源,最基础的生存互相倾轧,输掉的部族会面临的结果不局限于一家一户的死亡,可能是整个部族男丁全部惨死,而女性全部被充为奴隶的下场。   当这种时候,如果有一条活路,哪怕面临的是上千里的迁移,也是值得感恩戴德的事情。   至少在百年前,这些内附的部族是非常优良的兵源,可以为帝国,为北中郎将,为各位将军提供出不止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劲旅。   但自旧都陷落,往昔忠心耿耿的铁骑就成了不存在的幻梦。烈马没了缰绳,好像再没有什么可让他们低头。   能够驯服野马的人不多,至少张安绝不是其中之一。   “您说这可不是奇了吗……”赵小虎小心翼翼的抬头,“您猜怎么着,这一次金平城周边的几个部首还真乖乖听了号令,也不知道南朝拿出了什么迷魂药给他们。但这些人如果掺和进来,城中局势会变得更加危险。千金之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望您三思。”   沈庭玉看完信,慢条斯理地合上信纸,“你说这样的事情,卫博陵能做到吗?”   赵小虎略加思索,说的很婉转,“十八岁的卫博陵可能可以,但四十八岁的卫博陵绝无可能。”   十八岁的卫博陵是卫氏大房长子,卫光卿最看重的儿子,刚立下奇功,在军中声望极高,前途无限。   四十八岁的卫博陵是天下切齿的背信弃义之人。   其实投降北靖的前朝降将很多,割据一方的武将更是多如牛毛,这个年月谁都不干净。   卫博陵的名声尤其差,只因为他姓卫。   卫氏满门为帝室流尽了血,卫光卿本人不说,所生一共四子三女。   次子仪明领命击贼于河东,斩首三万,获人马万计。时太子东都即位,诏将还,仪明率军众六万步行,时过处秋毫无犯。至东都,军众衣衫单薄,却是威震天下。   这样一个威震天下的将军未曾死在叛军阵前,却死于暗算。   成王重利阴交幽州刺史孙忠,说服他设计谎报军情,配合叛军将卫仪明引至重围。   卫仪明身陷重围,力战而死,尸骨无存。   卫延逸从卫光卿为前军,一路攻下旧都,成王逃。   卫延逸受父所遣,追成王于雍苍,死于阵前。   卫弥香领劲骑为奇兵,在卫光卿攻旧都时,绕道贼后,相夹攻,阻敌后路,血战三日,斩万余首。受暗箭,被俘,不肯降而大骂成王,被绑于阵前,受尽凌迟而死,年仅十六岁。   就连外嫁的大女儿都被叛军抓到阵前用以劝降。   大女性烈如火,于阵前大骂叛军,当着卫光卿的面撞刀自尽。   二女拔刀率数十家奴与贼拼杀至死,三女投河自尽。   满门忠烈,只一个卫博陵苟且偷生,他自然被千夫所指。   沈庭玉将信收进袖中,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狭长的双眸,轻笑一声,“卫博陵都做不到的事情,看来只有卫光卿回魂反照可以解释了。”   赵小虎初听这话只觉得是沈庭玉开玩笑,但一瞬过后,心中却有了个极荒唐的猜测,冷汗从背后淌了下来。   她忍不住惊疑不定的抬头向着床榻上瞧了一眼,会意道:“您是说……”   对于沈庭玉身边的这个姑娘,赵小虎从一开始就存着好奇心。   发现这姑娘能够让沈庭玉为她停留如此之久,在这姑娘又出现了这么多的蹊跷之处,那份好奇心简直要成了一棵大树。   她到底是什么人?   到底与南朝有什么牵扯?凭什么南朝这些人会这么尽心尽力的重重保护。她的重要程度,看起来甚至是与南朝权贵林晏同一个级别。   可无论赵小虎如何去查,这姑娘的底子都干净得查不出一丝蹊跷。   一个在江上长大的渔女,不识字,不会武艺,天真良善,不通人情世故,刚亡故了一个爷爷,不知父母何处,不知生在何方。   好似一朵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浮萍。   沈庭玉话中隐约透出的可能让赵小虎头皮发麻。   沈庭玉目光幽沉,“明天我们要出城,你想办法安排卫博陵与南乐见一面。见一面,一切自会分晓。他总不会连自家的孩子都认不出来。” 第四十四章   赵小虎陷入了沉思。   卫家如今的情形当然不能跟当年同日而语, 当年卫家世代驻守边关,手中握着军权, 可以说对西北掌控力极强。   倒不是每一位皇帝都这样信任卫家, 中间也曾有皇帝将心腹空降过来,意图分兵。   但那些个皇帝心腹要不然出身外戚,要不然出身于士族。   写文章, 抓教育,搞一搞农业和吏治还行,让书生打仗, 着实为难了一些。   军队中讲究的是资历是威望,没有真本事,上一次战场人没了, 怎么攒出资历, 又怎么攒出威望?   这些凭借一腔血勇提刀走在世上的兵将从来只信奉最血腥的道理,谁的拳头大,他们就服谁。   对着一帮文盲讲圣人的道理是绝对讲不通的。   打了几场败仗,丢上几座城, 空降的将军们威望扫地, 连带着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皇帝就只能捏着鼻子将卫家重新请回来。   卫博陵率领十万军队降北靖的时候,沈破雾还活着, 给的条件是封临安王, 拜开府仪同三司, 建威大将军。   十数年来卫博陵驻守于平谷,游离于北靖的政治中心之外,一直和外界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很难说这个人对北靖有多少忠心。   当初沈破雾的死就如同一场暴风, 牵连了多少人, 但卫博陵却全须全尾的从这场暴风中活了下来。   这几年表面上看沈吞云对卫博陵荣宠非常,念及卫博陵早年妻子与孩子都死在了叛军手中,膝下无儿无女。   不仅隔三差五的送些美人去平谷,更是将自己的一个庶子亲自过继给了卫博陵。   赵小虎原本对于沈庭玉以太子名义写信给卫博陵这件事是有所担忧的。   郭恒是沈破雾的旧部,沈吞云绝不可能信任他。   他除了跟随沈庭玉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此时向阳关虽已破,郭恒调大军回转,打出太子的大旗,到底还没有攻下王城。   沈吞云必定因为从起义的军队口中得知沈庭玉还活在世上而焦头烂额。   他一定恨不得将沈庭玉扒皮抽筋。   如果卫博陵此时以手中大军进攻金平城,赶在襄州之前攻下此城,活捉了沈庭玉,将人送回北靖给沈吞云,棋盘上的形势会瞬间逆转。   要是再出个奇招,裹挟沈庭玉投了南朝,自也是……不敢想象的可怕后果。   从一开始,沈庭玉的计划里分明没有卫博陵。   但这个少女真是卫家的遗孤的话,岂不是刚好拿捏住了卫博陵的软肋。   若将对方纳于东宫,倒是可以大大方便沈庭玉与卫博陵的联合,招徕原本忠诚于卫氏一族的军队。   赵小虎自觉明白了沈庭玉的打算,她不由得佩服道:“殿下一定是一早就猜到了吧。我就说,殿下绝不会浪费时间在情情爱爱上。之前我还以为殿下你真的喜欢上这姑娘了。哈哈哈。”   沈庭玉目光冰冷,一双眼幽邃,赵小虎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逐渐笑声低了下去。   “这还只是个猜测。”   也就是说,这姑娘的身份沈庭玉到现在也无法确定,更无从谈起早就猜到。   不是早就猜到,那这段日子……便是动了真情。   赵小虎将到了嘴边的奉承话重新咽了回去,虽然她早有预料,但仍是震惊。   沈庭玉,“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就是赶人走了,赵小虎临走忍不住要嘴贱两句,“殿下,看年纪。这姑娘不是卫博陵的女儿就是侄女,外甥女。但凡身上有点卫家的血脉。我要是卫博陵都得乐疯了,当年卫家人死的多惨。要是卫博陵的女儿,他肯定宠爱非常。要是他弟弟妹妹的女儿,恐怕也要当掌珠供起来。”   赵小虎瞅着沈庭玉的面庞,“说起来真是让人唏嘘,本该是娇养在深闺的千金,却在乡野过了这么多年。您说,要是这老东西不开眼,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您怎么办?毕竟咱们这名声……”   沈庭玉是什么名声?   外界多年来只知道北靖昭王沈吞云,而不知这北靖太子姓甚名谁。   在北靖那些个权贵人物之间,太子的荒唐是众所周知,喜好服妇人衣饰,东宫多养美婢,好豪奢,好美色,阴晴不定,亲手手刃宫人,桩桩件件像极了先帝。   这样的名声恐怕没几个人家敢嫁女。   沈庭玉眼神渐渐沉了下来,绮丽的眉眼透出一股锐气。   他微微偏过头回首看向床上的人,神色专注,好似在看一样最珍贵的宝物。   “那我只好抢了。”   赵小虎怂恿道:“那您准备什么时候开抢呢?明日出城,要不属下路上安排人手,来一场伏击劫道。保证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滚。”   “好嘞。这就滚。”赵小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过属下看您这恋爱谈的都着急。属下作为女人给您一个建议,这么长时间了也是时候该跟人家姑娘交交底了。”   轰走赵小虎,沈庭玉却是一夜焦心,看着南乐近在咫尺的睡容,怎么都难以安眠。   为的不是襄州,张安,卫博陵。   只因为赵小虎的话,他总不能真的瞒南乐一辈子。   他想要的东西从不在乎旁人,用偷用抢用骗,百般手段,无数种办法怎么都要弄到手中。   可对着南乐,他却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庭玉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睡梦中少女的面庞,“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少女瓷白的面颊陷在他的掌心中,显得脸愈发小,愈发的惹人怜爱。   沈庭玉忍住心中的烦躁与冲动,凑上前,在她的眉心落下极温柔的一吻。   长夜将尽,天还未亮,便有人来敲门。   马车早已准备好就停在门口,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城。   南乐不知怎么回事,许是昨天睡得太晚,早上将行李抬上了马车,坐在车中不多时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两日,不拘时间意识模糊的醒过来吃点东西,喝点水,说不了两句话便又睡了过去。   这般异常惹得原本随行照顾林晏的大夫都来了两次,诊治之后,给出的结果并无大碍。   北风呼啸,鹅毛大雪漫天飘洒,天地苍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   南乐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只见马车中漆黑一片,只隐约见着一点火光。   她稍一动,便有两张脸凑了上来。   辰隐利落的一个滑铲,直接跪在了南乐的床头,动作比沈庭玉倒要更快一步。   沈庭玉慢了一步,只能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冷冷的扫了对方一眼。   辰隐一张脸忧心忡忡,伸手扶起她,“南姑娘你可算醒了。”   南乐动了动长睫,侧目看去,这才看清那一点隐约的暖光是从沈庭玉手中捧着的一枚紫金鸭蛋大小的手炉中透出来的。   火光舔舐着美人艳丽的侧脸,眼窝下青黑一片,给份美丽添上了几分阴郁绮幻,不像真人,更像没有生气的妖魅。   沈庭玉目光沉沉的落在她面上,似是担忧,却又更复杂。   南乐的大脑还是一片混沌,但被他看得极不自在。   她抓着辰隐递到面前的手慢慢坐起来,压在身上的厚重的长裘缓缓滑了下来。   “这是几时了?”   沈庭玉刚张口,辰隐已抢答道:“巳时。”   少女初醒,声音比之寻常更多出些酥软的绵音,勾得人耳朵痒。   她似是没有力气,斜靠在马车壁上,抓着辰隐的手臂,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入身边男人的怀中。   沈庭玉不知不觉捏紧了手中的铜炉,指尖微微发白。   一双眼残存着惺忪的睡意,她四周扫了扫,又偏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后知后觉道:“辰隐。你怎么在这里?”   辰隐身量高大,习武之人本就健硕,跪坐在南乐的床头,像座小山似的,将南乐严严实实的罩在了身前。   他凑上前,用一张脸占据了南乐所有的视野,对南乐笑着说道:“今日轮到我来为姑娘驱车,这一整日都是我在。不过这会儿风雪太大了,走不了。先让马匹休息一会儿。我也在姑娘车里躲一会儿懒。”   沈庭玉面色愈发阴郁,一双眼比外间的冰雪还要冷。   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南乐渐渐清醒了一些,察觉到此时的情形似乎……似乎与辰隐有些太过于亲密。   玉儿可还在一旁看着呢。   南乐面色不自觉露出些微羞窘,赶忙收回抓着辰隐的手,自己撑着床榻坐直了,“辰隐大哥,我这醒了想换衣服。要不你先去别的马车坐一会儿?”   辰隐听闻此话,微微一怔。   饶是再厚的脸皮也说不出什么,只得面红耳赤的下了马车。   南乐拉住沈庭玉的手,“玉儿。这两日辛苦你照料我了。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出城起就困得厉害。”   此时恐怕没有人比沈庭玉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那一夜给南乐的茶水中施了些许药粉,药给的很小心,按理来说只够她当晚安睡。   但许是南乐的体质特殊,这药在她身上起得效果尤为强烈。   南乐睡了两日,沈庭玉便守了她两日,一刻都不得安睡,只疲倦极了才睡过去一炷香,很快又被噩梦惊醒。   梦中南乐这么一直睡着,他伸手去一摸,却是冷冰冰的。   她的心口静悄悄的,不再跳动。   想到那一幕,沈庭玉仍感觉到一种骤然的心悸与深重得让他喘不上气的恐惧。   南乐眼见着面前的人红了眼,一眨眼,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沈庭玉将人拥进怀中,好似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南乐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还有他嗓音沙哑的哽咽。   “姐姐。我好害怕。怕你醒不过来。我好后悔……”   后悔对她用了药。   后悔迟迟没有开口,错过了那么多的机会。   南乐让他哭的心肠都软了。   她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笑道:“不怕不怕。我觉得我今天精神好多了。可能之前只是太累。玉儿,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果真,这一日起,南乐好了起来。不仅没那么困,还挺有精神的,可以下车走走。   倒是沈庭玉彻底放下心来,再也撑不住,只能躺上床去休息。   风雪小了些,马拉着车在雪地里不紧不慢的走着。   南乐听着马车外的风声与马铃铛的清脆响声,将自己之前差一点就要打好的络子翻出来打好,又变得百无聊赖。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收拢行李时,似乎济流给她的小盒子里有些小玩意可以翻出来解闷。   打开那个小盒子,果真,里面装着的都是些女子会感兴趣的东西。   七巧图,穿花线,小葫芦,泥塑的嫦娥,最妙的是还有几本侠义故事的绣像压在盒子最底下。   南乐捧着手炉,就着一点火光,美滋滋的翻起了绣像。   作者有话说:   绣像类似现在的漫画,有图有字,但不识字也不耽误看图 第四十五章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着。   南乐看完一本又一本, 几本侠义故事之后,最后一本却是个难得的爱情故事。   看了一天英雄们的打打杀杀, 快意恩仇。   南乐此时对儿女情长很感兴趣。   马车里越发暗了, 她特意点了盏灯,挂在窗边。   起初照旧是个书生与小姐的故事,南乐就着一点火光看得全神贯注。   随着画上男女主人们开始幽会, 南乐隐约察觉到了这本绣像不同寻常之处,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火辣辣的热意直往脸上冲, 心跳如同擂鼓,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细微声响。   画上的人进了屋子,解下衣服, 上了床。   到此为止都是南乐可以理解的部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变得不可理解了。   南乐一面费解,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又忍不住好奇的盯住画面好生细瞧,看得脸红心跳, 口干舌燥。   看久了, 那绣像上的书生似乎生出了一张沈玉的脸,南乐猛地惊醒过来, 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唇瓣, 贝齿放开唇瓣。   她的嘴角控制不住扬起, 聚精会神,翻过一页。   接下来书生拜别了小姐,与同僚一起去喝酒。   接着画面又变得不可理解。   她细细的, 一页一页的将整本图翻完, 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刚生出一种小偷偷到东西似的心满意足之感,便忽然听见耳后轻微的喘息声。   “姐姐。你看的这是什么书?”   南乐手里的绣像啪一声落了下去,她身体微微一颤,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猛地侧过头。   四目相对,两人面庞贴的很近。   眼前人一张美人面,一双柔丽的眼好似勾魂夺魄,生得比画中人更惑人。   他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   但她却浑然不觉,全因着看那奇怪的绣像看得太过入神。   少女本就白里透红的面容,一瞬更是红了个彻底。   南乐身体向后扬,试图拉开距离,声音细若蚊蝇,“玉,玉儿。我,我就是有点好奇,才看的。”   沈庭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灼人的热度,“姐姐好奇什么?”   南乐结结巴巴,“她,她们为什么要对男人那样做呢?”   掌心中的手炉似乎烧得太热了一些,热意从掌心涌进全身,好像人都要被点燃了。   沈庭玉的喉咙发紧,他的隐忍几乎到了极限,“如何做?”   南乐被这一句句问的紧张极了,竟不假思索学着画册中人的样子,撑起身子,用手捧住沈庭玉的脸。   那双素日孩子般澄澈透亮的眸子,此时黑沉沉的,眼底似乎翻涌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似江心汹涌的漩涡,随时要将人拖入其中。   南乐扬起脖颈,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眸子,无章法的用自己的唇贴上近在迟尺的朱红唇瓣。   双唇相触,南乐猛地惊醒,忽的意识到那画册中的事情全是男女之间所做的。   她怎么能将这事对着沈玉做?   下一秒,一只手攥住了少女的细腰,那只手极有力,将她向上一提。   南乐坐进沈庭玉怀中,身上裹着的厚重大裘落地,懵了一瞬。   她下意识想要扭头躲开,却被沈庭玉反客为主,牢牢扣住后脑,撬开了牙关。   周围的一切声音,拍打着马车壁的风声,滚滚的车轮声都瞬间静了下去。   他低垂着眼望着她,长睫根根分明,眼尾微微上挑,漆眸深处似有春潮暗涌,潋滟动人,南乐头一次发现这双眼睛如此的勾人。   不,早已不是第一次。   南乐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恍然,有了一瞬再清晰不过的明悟。   她心悦于沈玉。   一个女人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这可如何是好呢?   唇齿相接之处,细微的水声清晰无比,她脑海一片空白,浑身都好似化开难以言喻的酥麻,本抵在胸前的手臂柔若无物的攀住沈庭玉的脖颈。   她在他的掌中化为温暖的春水,一颗心如漂浮在青云之上。   挂在车窗边的一盏烛火摇晃不定,连带着两个人的映在朱红马车壁上的影子也晃动不止。   良久,沈庭玉终于放开她,容她喘一口气。   南乐无力的伏在他的肩头,双颊潮红。   沈庭玉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笑,笑得她耳根发痒。   “姐姐,你那样做不行。以后遇到喜欢的……”   沈庭玉话音微顿,将男人两个字慢慢吐出来,音节咬的很微妙,“男人,要这样做才行。”   南乐脸红得抬不起头,低声道:“我学不会。”   他扶起她,将脸送上,哄着她,“姐姐很聪明的。我教了姐姐一遍了。姐姐再试试看?”   南乐怯怯的吻住他,在沈庭玉温柔的注视下,她被引诱着一步步沦陷,吻得极尽缠绵。   她慢慢抱住沈庭玉的脖子,感到心中饱胀的快乐。   原来那绣像画的是这样的,果真与喜欢的人做这样的事情,是让人迷乱而甜蜜。   他的唇瓣殷红,裹着一层晶莹的水迹,对她微笑,“对。姐姐这一次就做的很好。”   南乐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人,心脏砰砰作响,“玉儿,遇到喜欢的人,要怎样才能让他知道我的喜欢?怎样才能让他也喜欢我?”   沈庭玉此时褪去了平日里的天真,一张脸美得几乎邪异。   “姐姐,若你想让那男人喜欢你,就绝不能先开口表露喜欢。你最多瞧一瞧他。在他看你时,一定要躲开目光,摆出冷脸。别先开口说喜欢,别太轻易的交付全部。绝不能给他好脸色,最好多刁难刁难他,看看他的性子。你要矜持,要高傲,让他来绞尽脑汁获得你的喜欢。”   南乐一怔,面红耳热道:“真,真的吗?”   沈庭玉眸光冷沉,愈发放柔的声音诱哄道:“男人就是这样的东西,轻易得到的绝不会珍惜。你越不把他看在眼中,对他越冷漠恶劣。他才会更加注意你,讨好你。”   南乐被说得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   她不敢问,若不是男人,万一她喜欢的人恰好也是个女孩该怎么办呢?   沈庭玉见南乐这般表情,紧抿着唇角,眼神沉了下去,“对男人,要给一点,收一点,千万别把喜欢表现的太明显。多观察观察,若是他有对你不起,至少能及早抽身,再狠狠的惩罚他一番。”   南乐不明所以的轻轻眨眼,“惩罚一番?”   “若他敢待你不好。就像是林晏那样的人,再敢靠近你,你一定要惩罚他。欺骗他,找到他的软处,忽视他,戏耍他,羞辱他,践踏他。非要让他也尝一尝被伤害的滋味不可。”   “玉儿。可我若是已经观察,观察了很久,确定……”南乐怯怯的望着他,乌亮的眼睛里却全都是亮晶晶的欢喜,“该说什么让他也知道我的心意呢?”   对着南乐期待的目光,沈庭玉的身体愈发热,一颗心却是转瞬便冷了下去。   他半响没有言语,南乐的掌心抚在他的后颈,轻轻摸了摸他,向他撒娇,“玉儿。”   沈庭玉被她摸到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的痒意,刹那间那痒意就传遍全身,化为烈火般的欲望,他浑身一颤,却只能强行忍住烈火般翻涌的欲望,克制着心中的妒恨。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缓缓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南乐一颗心跳的管不住,唇边不禁漾起极温柔的笑。   沈庭玉从没有见过南乐这样的神色,少女此时的笑那么温柔,又那么干净,好似生在幽谷里最纯净的昙花。   南乐强忍着羞耻,学着他,慢慢对他轻声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一字一句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好像很郑重,很真诚,足以打动任何一个男人。   她学得很好,但一想到今日他曾对南乐说过的话,来日会听见她用同样的神情对另一个人说。   他们会定情,成亲,那时她会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与他亲吻,抵死缠绵。沈庭玉就尝尽酸涩,难以控制心中横生的杀意,   “姐姐此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吗?”   南乐看着他,吞吞吐吐,“是。”   隐约的猜测确确实实的落到实处,若说之前到底还存着些许的侥幸,但此刻却是一颗心都被这个答案彻底碾碎了。   到底是谁呢?   是外面驾车的那个话格外多的辰隐?   还是话少的光曜,亦或者济流?   那三人的脸在心底里过了一遍,沈庭玉觉得哪一个都很有可能,哪一个都让他上火。   忽然,南乐察觉到臀下有什么东西将她硌得难受,她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   沈庭玉面色一白,他察觉到时已经来不及。   或许从动了情开始就注定会有这样一日。   短暂的茫然之后,南乐猛地变了脸色,脑海中好像炸开了个爆竹,耳畔轰隆作响,控制不住的心悸,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双手撑在沈庭玉的肩膀上,冷了脸色,立时便起身离开,却被沈庭玉扣住手臂。   沈庭玉不假思索的拉住她,“等一下,别走!”   南乐被拉着整个人撞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一起跌进床榻,身体贴的紧密无间。   “姐姐,我爱你。”   话音未落,沈庭玉就挨了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南乐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人,一颗心无比的冰冷难受,眼泪断了线般落下来,“你是男人!你一直在骗我!”   其实日夜一起相处,沈庭玉怎么可能一点马脚都没有留下。过往点点滴滴的细节连成串,答案再清晰不过。   只是她根本不愿意去怀疑沈玉,半点都不肯将他往坏处想,才自己遮了自己的眼睛。   这世上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她将他看做自己的妹妹,自己最重要的人。   但一开始这就是欺骗,所有的东西都建立在欺骗上。   他连性别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从此以后,她没有妹妹了。她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一个可以互相照顾,互相关心,无条件相信的人了。   她的喜欢,这样可笑。   南乐万念俱寂,重重推开他,翻身坐起来就要下床去。   沈庭玉手撑着身子起来,跪在床上,从后牵住南乐的衣服。   南乐愤怒的回过头。   沈庭玉的肌肤雪白莹润,挨了这一巴掌,立时印出红彤彤的印子,甚至隐隐有些红肿了。   他却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只惊慌失措的紧紧握着她不肯放手,手背上青筋跳动,却是跪在她面前。   他明明这么凶的抓着她,但一双眼却通红,泪光在眼中打转,拼命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姐姐。这段时间我的确没有向你说实话。其实我是男人。我本应该在一开始就告诉你,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你。你惩罚我好不好,你打我也好。对不起。别讨厌我。别不要我好不好?”   语气低三下四,一双眼含着泪光,伤心极了的样子。   何止楚楚动人,简直十分招人怜惜。   就是因为他这副无比招人怜惜的样子,她才会傻傻的相信他。   南乐真恨自己,恨自己到这种时候竟然还会因为他的泪水而心软。   她冷着脸,一言不发,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头,用了十足的力气,也用尽了平生的狠心将那一点衣料从他掌心中拽出来。   沈庭玉一眨眼,泪珠完完整整的滚了出来,长睫沾湿泪珠。   那抹衣料他拼了命去握,却只能看着它一点点从指尖滑过。   一瞬落了空的手,他神色间涌起惊惶,抬眼,近乎于哀求,“姐姐。别不要我。”   南乐扭过脸不看他,恶声恶气的说道:“别叫我姐姐,你让我恶心。”   沈庭玉凑上来想要抱住她,“求求你。相信我最后一回。”   南乐将手抵在他的肩膀上,绝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怎么还能相信你?”   她真以为他是女子,对他从没有一丝的提防。   他呢?就这样名正言顺的占着她的便宜,当真心中就没有半点对她的愧疚吗?   想到过往,南乐觉得自己简直是愚蠢天真到可笑。   就是因为她太愚蠢太笨,才总会喜欢上欺骗她的人。   沈庭玉目光反复一遍又一遍在她的眉眼间扫过,像是输疯了的绝望赌徒迫切的想找出一点幸运的筹码,“你打我两下吧。你再打我两巴掌好不好?打到不生气。怎么都好。姐姐,我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谎了。我错了。对不起。”   南乐重力推开他,一张脸冷极了,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烦躁。   “滚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事情还是到了最坏的这一步,他最害怕看见的情形还是成了真。   不管他多么努力的想要留在她身边,想要赶走那些窥伺她的人。   一个林晏让她死了心,却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让她动心,让她喜欢的男人。   他不可能把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赶走,就算把人都赶走了,他也永远只能是她的‘妹妹’。   这妹妹的身份是他偷来的,从一开始说下第一个谎。   一切就错了。   她心中没有他,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他拼命的想要讨她的喜欢,他愿意为了她做个好人,他已经改变很多了。   可有什么用?   她永远不会爱上他,她开始讨厌他了。   以后他再也不是她的好妹妹,也再也跟她没可能。   他怎么甘心。   沈庭玉面上没了半点血色,死死攥着拳头,第一次体会到绝望,心口痛的好像被人绞碎了。   南乐这几日都睡在车上,外裹着最厚的狐裘,内里却只是松松的挂着薄裙,这一番挣扎,鬓发散乱,裙子散开。   她推开他,就像是甩掉一块垃圾,毫不留恋的起身。   一瞬恐惧与愤怒压过了理智,沈庭玉脑中只剩下‘留下她’一个念头,不顾一切的向前一扑抱住南乐的腰,将人拖上了床。   他死死按住她的双手,将她手举在头顶,锁在了身/下。   少女面庞秀美,漂亮的唇珠微微发肿,她是这样的美,美得他拿她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明明方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中与他耳鬓厮磨,此时却拿一双乌亮恶狠狠的瞪着他。   所有的温柔,那份令他贪恋的温暖,她对于他所特有的容忍与宠溺都没有了。从那双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点他的位置,找不见任何一点曾经的关心。   他彻彻底底失去了她,连做妹妹都没可能。   这段开心的日子……到底只是他偷来的。   他这样的东西,怎么配得到那样干净的爱,怎么可能会真正有一个人无条件的容忍他。   可他实在太贪心了,明知道自己配不上,明知道不可能。   就算是偷,就算是抢,他也想要,怎么都想要。   沈庭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他俯下身去亲吻她。   南乐生气极了,狠狠咬他。   很快两人便都尝到了血腥味,那痛并不算很重,但却让沈庭玉更加无法克制心中的疯狂。   南乐的面色直到这时才察觉到他一双眼黑漆漆的,暗处好似翻涌着惊人的阴鹜与凶戾,那张美丽的面容变得不同寻常的危险。   看过千百次的人,这一刻陌生得可怕。   沈庭玉放开她,剧烈的喘息着。   南乐真正第一次怕了,一双乌亮的眼只剩下惊惧,身体无法控制的战栗,声音颤抖,“沈玉,你疯了吗?”   沈庭玉舔去唇边的血,像是一头野狼,眼神凶狠,满身都是浓重得吓人的戾气,继续去亲她。   南乐咬着唇偏过头怎么都不愿意让他亲。   他的神色越来越阴沉,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吃入腹。   女子细弱的哭声徘徊在耳畔,滚烫的泪落下来。   沈庭玉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   南乐趁机抽出一只手来,她紧紧合着胸前的衣服,扭过头对着外面大喊,“辰隐!”   沈庭玉眼底泛起猩红,隐隐生出一抹泪光,情波翻涌,似是痛极,又像是爱极。   大掌捂住她半张脸,挡住那双让他心碎的眼,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包裹住她。   南乐的眼泪润湿他的掌心,顺着眼尾流进耳侧,更引出他心底无边的破坏与暴虐。   他的语气森冷,“姐姐怎么到这种时候还念着他?他是不是你那个新的心上人?”   南乐从脸到脖子都好似敷了一层薄粉,还在不断晕的更深,   她断断续续,支吾不清的骂他,“沈玉,你这个畜生,混账,王八蛋。”   沈庭玉笑了,眼中没有一点笑意。   他在她耳边极温柔的说道:“我的名字不是沈玉。我叫沈庭玉。姐姐,你要记住这个名字。”   记住这个名字,哪怕是恨他。   他也不想被她忘记,他一定要这个名字占据她记忆中最深刻的位置。   黑暗中,南乐听见少年音色清朗,含着情潮,略有些低哑。   满腹春心一朝成空,风月顿消,世界颠倒,徒生悲意。   耳畔一切声音都放大无数倍,一声马铃轰然作响,铃歇意断绝。   有湿热的液体接连不断砸在她脸上,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哭。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六章   在外间驾车的辰隐在狂风中隐约听见车厢内好像传来哭声, 他将厚厚的皮帽往上推了一点,露出一双耳朵, 细细去听, 那声音又被呼啸的狂风吹散了。   车中只有两个小娘子,南乐最是和善的性子,另外一个小姑娘瞧着比南乐还柔弱, 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冬日北方天黑的尤其早,晚间走夜路,山林里全是起伏的陡坡, 更不定那个山窝子里藏着人,这么大的雪往身上一盖,不跳出来也瞧不见。   想要平平安安的走完这段路自然更得小心, 不能出半点差错。   稍微耽搁一下, 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明天人都要冻出毛病。   他很快收回心神,全神贯注去驾车。   车行出几百米,辰隐到底是不安心, 驱使着马将车速降下来, 风吹的没那么烈了。   他侧过身拿下帽子,摇了摇手边的铁铃铛, 打了个手势向十几米外骑马随行的壮汉示意。   壮汉一拍马冲到前面去传信, 后面自动补上一骑在上一个人的位置上。   这一次出城, 车一共就三辆,一辆给大夫和林晏,一辆给林夫人, 再一辆就是南乐这辆。   前后护送的人明面上就有几十骑。   若没有这么些个骑马带刀的大汉压着车, 车恐怕出不了城就早被抢的车轮都留不下。   辰隐转过来, 往后靠了靠,挨着车门边竖起耳朵向着车里问道:“小乐妹妹,南姑娘,南乐,你们没事吧?”   听着厚帐外传来的声音,南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绷紧,拔出一丝心神,终于有了一刻的清醒,意识到眼下的情形,顿时心下纷乱无比。   该求救,还是……隐瞒。   她不想让人看见她这副样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又怎么去面对旁人。   谁会相信她无辜,人是她捡回来的,是她带在身边事无巨细的关照着,养了这么长的日子。   同住同食,亲密无间,姐妹相称,人人都看得见。   更何况,在旁人眼中,她早已不是待嫁于闺中的少女。   南乐到今日才搞懂男女之间,夫妻之间在一张床上不是躺着光睡觉就够了。她才搞懂男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一起去喝酒,喝了酒要做什么。   金平城没有乱的时候,那些河边红房子里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漂亮。   南乐撑着船自河边过,从旁人的态度中隐约能猜得到她们在红房子中做的不是好事,但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情却无从探究。   林晏去了那么多次红房子,连刘府的丫鬟都往回带。   南乐回想起自己曾经看到那一幕,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谁会相信她嫁了林晏,当了他这样一个人名正言顺的妻子,却没有与他做过那样的事情。   林晏平日与她躺在一起,便当真只是躺在一起而已。   一旦她求救,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些天她养在身边的女孩其实是个男儿身。   甚至还没跟林晏断开的时候,她就已经将男人养在船上了。   外人看来,岂不是她早就有意偷人。   林晏有多放荡无耻,她在旁人眼中岂不是也同样如此。   太晚了,辰隐来的太晚了。   事情已经发生,南乐心中本就痛苦至极,一旦想到求救揭破这一切,她可能会面对的怀疑,指责,冷眼,就更加痛苦。   沈庭玉不满她的失神,背后紧紧拥住她,好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姐姐,他在叫你呢。”   南乐咬住唇角,头皮发麻,生怕自己泄露出什么声音。   她痛苦的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刻竟然是迷醉而欢愉的,少年的身体炙热无比,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将她紧紧裹缠着,一次次的推上云端,就好像东风摇动花草,摇落万般飞红。   销魂蚀骨的欢愉过去,她明明害怕极了辰隐等久了担心真的掀开帘子,心下焦灼不安,身畔的人却不知畏惧不知羞耻的勾缠着她的唇齿。   南乐一张白皙的脸此时已经红透了,用尽全力才偏开头,逃过了那摇动花草的春风,她慢慢喘匀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道:“没事。辰隐,咱们到了吗?”   辰隐等了许久,车帘后隐约传来南乐闷闷的声音,   少女的低落沙哑,似乎又略有些虚弱,好似才哭过。   辰隐收回手,摸了摸鼻子,“马上应该就到了。小乐妹妹,你今天身体好些了吗?我刚刚好像听见哭声?”   南乐忍住眼泪,泪眼朦胧的盯着那块厚重的车帘,“嗯。好多了。刚刚因为一点小事吵了架。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身畔的人目光幽邃,在她耳边不依不饶的问,“姐姐为什么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让他来救你。”   如果辰隐胆敢掀开帘子,救人自是救不了的。   他会将他们都杀了,把她抢走。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辰隐正想说些什么,旁边冲过来一个人,骑着马与车并驾而行,“辰隐,你得快些走。咱们马上就到了。你这一放慢,后面林夫人又开始骂了。”   辰隐咽下嘴边的话,只能戴上帽子,催动马匹再次跟上最前面的马车。   南乐抬起手想掐他,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得已经连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皱紧了眉头,咬住唇瓣,死死将声音憋在喉咙里,强忍得浑身颤抖。   沈庭玉得不到答案,愈发纠缠不放,加倍的磨人,“姐姐怎么不回答我?”   南乐只觉自己如怒江狂浪中一块顽石,几乎快要死了,不得不用气音道:“你不要脸。我是要脸的。”   她的脑袋已经成了与青云一起浮飞,不知他究竟哪里来的冷静,哪里来那么多的问题。   “姐姐觉得与我这般丢人,那以前呢?”   南乐根本听不分明,他又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极耐心用于她来说全然陌生的欢愉折磨她,“姐姐跟林晏在一起的时候也感觉丢人吗?难道姐姐此时不快乐吗?”   南乐羞恼得恨不得打他两个耳光,“他不像你。我们从前是夫妻,不论他是不是骗我。至少我们已经摆过酒,请过天地见证。就算这,这样,这样他也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沈庭玉盯着身下人,她的发都已经湿透了,丝丝缕缕的粘在粉色的面上,比春花更艳。   这样的南乐只有他见过,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若林晏知道今日,一定会后悔当初。   沈庭玉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按着湿热的肌肤慢慢的用指腹摩挲着。   他占有了心心念念的人,却也体会不到想象中的快意,没有半点胜过林晏的得意,反倒感觉心中空荡荡的,近乎死寂。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父亲那样的人,此刻的他与他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样是禽兽,一样是畜生,一样恶心无耻。难以控制摧毁一切的欲望,无法抑制得愤怒与攻击,永远都在焦躁不安,当情绪涌来,他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   他一早就知道他已经坏了。   所以他在她面前用谎言,笑容,天真,小心翼翼的掩饰着美丽外貌下究竟藏了个什么东西。   他不表达自己超出常人的愤怒,不表达自己的痛苦,也不会展现自己病态的占有欲。   谎言掩饰过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   他希望得到南乐的关注,她的确也几乎把所有的关注都给了他。那种感觉太美好了,她让他感觉自己被呵护,被全心全意的爱着,他变成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人。   他一直以为他跟他爹是不一样的,他不会成为自己最恨的样子。   他太害怕了,害怕变成那种可憎的样子,所以极力避免想起他们。他为自己筑起高墙,逃避着让他痛苦的一切,包括男性的身份。   上苍对他不算太残忍,从大多数人的反应中,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几乎跟母亲很像的脸。   他幼时执拗的穿着母亲的衣服,接连几年,连睡觉都一定要裹着,在失去母亲后,她的衣服裹在他身上总能给他一种安慰。   他不在乎被人嘲笑,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从第一次长出胡子,他开始无比关注自己的脸,把任何一点胆敢探出头的胡茬都细细的一遍又一遍清理干净,再用各种面脂细细处理。   摸着光滑的下巴,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它们不存在,它们会消失。   可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就在他的身体里。   他不愿面对,极力压抑的欲望也是如此,它们就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心底,无时无刻欲望都在引诱着他。   疯狂到做出这样的错事,沈庭玉才恍然发觉,他真是他爹的孩子。   从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做畜生可真是一件容易无比的事情,很容易,也很快乐。   当他已想不出第二种留住她的办法,精心维系的假象被撕毁。   恐慌胜过一切,被压抑的欲望释放出来,就像野兽放出了囚笼,他完完全全失去控制了。   后悔吗?   可此时再后悔,又哪里有回头路给他走。   大抵从一开始对南乐动了念,他压抑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触碰她,想要作为一个男人占有她,他渴望得到她的爱,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不配得到任何一点好,所有靠近他的一切都会被他摧毁,他只会伤害别人。   沈庭玉静静的凝视着她,眼底却是可怕又浓重的欲念,本就绮丽夺魂的面容染了春情,更像是食人精血的妖了。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副样子,她绝不会眼瞎到把他认作可怜柔弱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不会留下他,养虎为患,反噬自身。   沈庭玉握住她的腰,掌心收紧,触着肌肤格外的烫,“他虽然没有碰你,却也不是什么君子。你知道吗?他在外面的女人可一点都不少。你看不见的时候,他都在别的女人床上。林晏能在你面前装作君子,只是因为他不喜欢你。”   南乐面上潮红,乌亮眸子最深处却不染半点情潮,投来一眼,清醒到冷漠。   “他不喜欢我,难道你就喜欢我吗?”   沈庭玉试图微笑,但看起来很滑稽,“是啊。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就是你。姐姐,我喜欢你喜欢到没办法。我一早就想要你,想的发狂。”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南乐说出实话,也是他第一次以男人身份向她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早就有的欲望。   可实话在这种情形下委实太过难堪。   南乐微微偏过头不愿看他,神色突然冷了下去,喘息着打断他,“他不喜欢我,所以骗我。你喜欢我,也一样是欺骗,一样是伤害。你与他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是聪明人,说谎不眨眼,只有她蠢,根本辨别不出别人到底是在骗她还是在说真话。   罢了,省事些,一概不信就是。   沈庭玉眸光闪烁,眼睛一酸。   他屏住呼吸,红着眼睛,咬着牙不做声,只是更用力得与她交缠,好似这般就能让他确定眼前人为他所有,更让他好受一些。   南乐盯着朱红车壁上映出来的两道影子,心口闷痛,冷笑了一声,“哦,有分别。分别很大,至少他没有你这么过分,这么无耻。你真让我恶心。”   沈庭玉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在她的话语中彻底碾碎,无边的冷意漫过来,他再一次尝到了让他失控的恐惧与绝望。   他极力忽略,避免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南乐话语中的讨厌与憎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承认南乐说的全部都是事实,“是,我很无耻,我做的事情都很恶心。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原本就是这样肮脏的东西啊。怎么办。我本就是这样的东西。”   南乐不看他,只皱着眉头,忍耐着一动不动,直至一切结束。   她长舒一口气,身体骤然放松下来,用尽力气翻过身,背对着他。   沈庭玉从背后拥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肩窝。   一片寂静中,南乐察觉到脖子处不断落下湿热的液体,气息吹拂着脖颈,弄得她极痒。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她还没有哭成那般,他凭什么哭?   他一根根将手指送进她的掌心,与她五指交缠,“我想让姐姐喜欢我。我不想被放弃。”   南乐太疲惫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更无力去分辩对错是非。   曾经无数次着迷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永远都看不厌,好像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现在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   南乐闭上眼,嗓音沙哑,“事已至此,不可能了。”   身后一空,很快人又重新贴上来,替她一点点擦干净,穿上衣服。   南乐又累又困,无心理他,很快沉沉睡去。   几辆马车在将军庙旁停下,庙中点着灯火,守庙的老者提着灯笼从里面打开门,快步迎出来。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壮汉对老者抱拳行礼。   老者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他们的身后,“你们可算到了。人呢?在这车里?那一辆车里?快出来,让我见一见。”   几个人互相对视。   一个人试探着问道:“您说的是什么人?”   “小闺女。不是有个小闺女在这车里吗?就那个叫南乐的姑娘。”   他脸色微沉,嗓门大了起来,质问道:“难道她今日不在这里?你们没有把她一起带出来不成?”   南乐没有睡多久就被辰隐叫醒。   车里黑漆漆的,没有其他人,只有辰隐与她。   南乐睁开眼睛,茫然的望着马车顶半响,几乎要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   一个可怕的噩梦。   但随着知觉渐渐回来,身体上的酸痛却在提醒她,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辰隐说,“南姑娘。我们到了。下车吧,接下来可以在床上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了。”   南乐撑起身体,揉着眼睛跳下马车,远远的就听见了老人的声音。 第四十七章   “殿下, 人已经安排好了……”   从马车上下来起,他就面色惨白, 一直低着头, 进了房间站在这里安静得像个丢了魂的游魂。   赵小虎察觉到不对劲,她中止问题,询问他, “您这是怎么了?”   沈庭玉抬起头,“我做了一件错事。跟我父亲一样的错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不再使用伪音,作为男子的嗓音没有半分掩饰。   这一抬头, 赵小虎才看清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半张脸上挂着一个隐隐发紫的巴掌印,嘴角破了皮还在流血,脖子上还有咬痕。   比起这副凄惨形象更让赵小虎惊恐的是他的话, 他做了一件跟他父亲一样的错事。   她面色一变, “您杀了南小姐?尸体是不是还在车上?您没把尸体怎么样吧?”   沈庭玉瞳仁紧缩,他摇头,“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杀害她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就算杀死自己, 也不可能会杀死她。”   赵小虎松了一口气,“那您做了什么?吵架了?打架了?”   沈庭玉慢慢开口, 每一个字都说的很艰难。   “我强占了她, 毁了她的清白。”   赵小虎目光悚然, “你怎么会这样做呢?”   他们相识已经有不短的时日,在过去赵小虎从没有见过沈庭玉做这种事情。   当然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北靖的上层权贵中并不罕见,可在沈庭玉身上就太奇怪了。   一度赵小虎都怀疑沈庭玉能否对女性产生欲望。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沈庭玉喃喃着, 本来呆滞的眼神忽然变得凶狠, 好像在瓷娃娃的眼中点了一笔猩红。   赵小虎被这戾气丛生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   沈庭玉攥紧了拳头, 他一只手捂着头,痛苦的回忆着,“我不想做,可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她发现了,发现我是个男人。她很生气。非常生气。我只是想留住她。”   他想要给自己找理由,但才发生过的事情,残酷的记忆不给他一点粉饰美化的可能。   沈庭玉的唇瓣哆嗦,拳头握得太紧,骨头咔咔作响,“不,不只是因为她发现我是男人。是因为她又有了新的心上人,我恨她,我不愿看到她成为旁人的妻子。我只想占有她。我当时发了狂,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是个畜生,我跟我父亲一样。”   他心中生出浓重的自我厌憎,厌憎父亲那样的男人,更厌憎明明发过誓,却仍然对南乐做下无法挽回的错事,成为了跟父亲如出一辙男人的自己。   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还敢给自己找理由。   什么只想留下她?   他早都想要她,他根本不能容忍她喜欢上旁人。   所以他做了什么,他不顾她的意愿,强占了她。   “殿下……您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沈庭玉的神色一点点冷静下来,“我知道我做错了。可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赵小虎摸了摸鼻子,她帮沈庭玉做的脏事太多,本身没什么道德感。   此时直接给他出最简单直接的方案。   “殿下,您身份高贵,武功也很出众,地位高高在上。以您的威势权柄计谋想要强行占有一个女人自然轻而易举。不如我现在就去传信,安排人手今夜就帮您把人劫走。反正卫博陵现在还没有见到那姑娘,现在把人劫走,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这事情在赵小虎看来本质上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强抢一个民女与谋逆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大事呢?   “南小姐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下落,不会知道她还有亲人尚在人世,不会知道自己生在何处,不会知道她原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卫博陵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尚在人世。您可以放心将事情交给我,我会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干净,让南小姐从此只是您东宫中一个无名无姓的爱宠。”   沈庭玉长久的沉默,他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这样的沈庭玉让赵小虎感觉陌生,他好像在害怕看她,亦或者说害怕面对这一切。   曾经沈庭玉身上张扬得会刺伤他人的尖刺一般的锐利锋芒在面对这件事时好像一下都被拔掉了。   沈庭玉从没有在哪个选择上彷徨过,也没有畏惧过,在意过旁人的目光。   高傲残忍如他竟然会有一日露出这样的神色,赵小虎在心中暗暗叹息,爱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   “殿下意下如何?”   沈庭玉,“不要逼我。”   他无法避免的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没有姓名,在背后被宫人间轻贱称作玉奴的女人。   她死去时,他还太小。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   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供他反复咀嚼,想要吸吮出一点幸福。   她弹得一手好琴,会将他抱在膝盖上对他讲春秋战国的故事,用绢布制成各色的娃娃带着他玩,冬日带他用竹筒子做骨,用雪堆出雪狮子。   但雪狮子会化掉,再找不出一点痕迹。   琴,珠宝,在她死后都成了无主之物,被人一样一样的拿走,无论他怎么哭闹,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宫殿,一张床。   那些曾经承载了他与母亲欢笑的东西会出现在别人的母亲身上。   最后的最后,他连她做的绢娃娃都留不住。那东西突然莫名其妙的就丢了。   没有人告诉他,那些漂亮的衣裙需要精心保养,绫罗绸缎稍微勾一下,磨一磨就会损坏。   而厚重华贵的狐裘只要用水泡一下就会完全面目全非。   他无比珍视的那些衣裙,却只能看着它们一件件损坏,褪去光泽,变成一堆破布。   唯一的幸运可能是有几十张杏红的流沙笺卡在了床的缝隙里,在沈庭玉成为太子将床搬到东宫去时,那些花笺从缝隙里掉出来,上面还带着幽微的香气。   每一张都有母亲用银笔描出兰花纹。   沈庭玉恍然间想起曾经看见过母亲在那些花笺上写下字迹,再一张一张的烧去。   他们都说他的母亲当初得到了君主的钟爱,获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独宠。   可他记忆中的母亲一点都不快乐。   沈庭玉不懂如果真的被如此钟爱,为什么母亲会那么不快乐,死的那么早,那么惨。   他的母亲名字到底是玉奴,还是欲奴?   难道他要将南乐变成他的玉奴吗?   “你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吗?”   其实沈庭玉有很多机会去查,但他没有,他下意识回避了去探查他母亲的过去,他从没有深想过这个名字背后藏着的是更多可怕的真相。   赵小虎一怔,不明白沈庭玉怎么会跳跃性的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仔仔细细的回想,但这样的宫闱旧事,又怎么是她能知道的。   自从沈破雾死去,沈吞云成为宫廷的新主人,伺候的宫人们已经换了好几茬。   那是一位不幸的美人,作为口口相传的故事流传在民间。   英雄美人,自古但凡绝世英雄自然要一位绝世美人来相配,传闻中这位美人便是姿色倾城倾国,让沈破雾一见钟情。   那时美人只是权贵家中的乐妓,权贵为了讨好君主,献上美人以示诚意。   美人脱离了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命运,成为了英雄的宠妃,为他生下孩子。   自此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郎情妾意的日子。   可作为一位不幸的美人,她的不幸之处就在于她所侍奉的英雄好酒。   据说沈破雾年轻时是没有酗酒这种恶习的,或许是因为战事的频繁,或许是因为沾了太多的人命难以安心。   这位起于微末的英雄开始酗酒,大量赐予胡僧与道士金银,服食丹药,从丹药,酒水中寻找一刻舒畅与安慰。   种种传闻赵小虎无从辨别真假,其中最耸动的一种说沈破雾喝酒需要童子心做下酒菜,再让人在殿中杀人取乐。   所以当沈破雾喝醉了,所有人都会躲着他。   而那位不幸的美人不幸之处就在于她居然以为她能够制止沈破雾的恶行。   有一日,美人为了制止他杀人,接近了喝醉的英雄。   曾经将她捧在掌心的英雄毫不犹豫的亲手杀了她,让道士将她的头骨磨成酒碗,又让胡僧将她的十指磨成了一串骨珠。   当英雄酒醒,他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悲痛欲绝,乃至于泣血。   从此北靖的民间将浅粉的珠串称为美人指。   赵小虎仔细的想了半天,只能迟疑道:“听说令堂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但闺名实在不知。”   沈庭玉的目光动了动,“他们叫她玉奴,但我觉得我的母亲一定本有另一个名字。你去帮我查一查。”   赵小虎习惯性服从沈庭玉,应下这桩莫名其妙的差事,“好。我去查一查。”   她小心的瞧着沈庭玉,“那南小姐的事情?”   沈庭玉微微摇头,他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道:“她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不论姓南,还是姓卫。她不应该变成没有名字的人。”   他的表情是空白的,“做错事情的人是我,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   “殿下既然不想将人抢走,那就换个思路吧。错事已经做成了,只有尽量弥补,才有可能让姑娘有那么一丝原谅的可能。我看南姑娘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说不准时间长了会回心转意。”   沈庭玉机械的点头。   赵小虎总觉得他此时的神色很奇怪,奇怪的安静,好像心神都不在这里,而飘荡在另一个地方。   此时的沈庭玉让赵小虎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   但沈庭玉已经转身离开,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将军庙内灯火通明, 一行人进进出出将马车停好,带来的东西一并送进庙后准备好的房间。另有人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新的轮班布防。   不过到了地方, 今晚大部分人总算是能够休息一下了。   南乐认出庙前寻着自己的是小时候连着好几年八关斋会时总上船给自己带糖的爷爷。   她看到故人, 便想起过往爷爷在时的记忆。   那时祖孙两个人就一条船在江上生活,祖父每年的夏时都会带她回到延水,冬天则顺着江流南下, 一路走走停停。   若是遇到风景秀丽的山谷美景,便多留两日。若是人多就快些过。   有时候他们在路上,到了陌生的地方, 会遇到一些早早等在岸边的爷爷的朋友。   他们会给带她一些礼物,漂亮花布包裹着的糕点,一大把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新鲜果子, 几块糖, 一个小泥人,几朵新鲜的夜合花之类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因为这些小小的惊喜,南乐一直很喜欢这些叔叔伯伯。   现在想起那样的日子,南乐还是十分怀念。   跟着爷爷的时候, 她从不用担心明日的路该如何走, 只要跟着爷爷就是了。每日都快快乐乐的,遇着事只管喊爷爷。   日子如同水一样平缓的流过去, 简单而幸福。   独自一个人生活, 她要开始记路, 自己谋划前路。有时路走错了,要走出很远才会发觉自己迷了路,受了委屈也没有爷爷可唤, 只能自己忍着, 将所有委屈吞下。   她要学会自己认路, 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若是她有爷爷那么好的记性,或许一早便该撑船南下,而非留在这里。   若是爷爷还在……   南乐压下心头的委屈与钝痛,快步上前,“霍爷爷。”   没想刚走出两步膝盖酸软,腰也酸涩的像是被人碾过似的,特别是双腿之间更是怪异得发痛,竟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还是辰隐眼疾手快将人揽进了怀里。   少女脸色苍白,眼角湿红,无力的靠在他肩上,眉心微蹙,细细的喘了几口气。   此时的南乐好像比平日多出许多的柔弱,浑身也多出许多的风情,只是一眼都让人脸红。   辰隐扶着她的腰,小心翼翼的问道:“小乐妹妹,你没事吧?”   这一幕落在了周围众人的眼中。   光曜顿住脚步。   一个男人则用胳膊肘戳了戳身边的潜渊,使了个眼色。   潜渊坏笑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济流身上。   辰隐关切道:“小乐妹妹,要不要让大夫过来看看?”   南乐连忙摇头,一时面上又晕开浅浅的粉,轻轻皱着眉头。   别人不清楚她这是怎么了,但南乐自己清楚,她身上恐怕还留了不少痕迹。   若是大夫真看出些什么,想到那种可能她都羞耻得难受。   旁人意味深长的目光落过来,南乐意识到二人的姿势太过亲密。   她急急忙忙放开辰隐,低着头拉开距离,小步走开。   这场景便好似少年说了什么话,逗弄得怀中的心上人羞窘。   辰隐担心的几步追上来,跟在她的身后。   南乐走到霍林南面前,一双眸子水润明亮,小声喊了一声,“霍爷爷。”   霍林南喜悦的看了一眼南乐,“小乐都长得这么高了?变成大姑娘了。真漂亮啊,漂亮得跟凤凰似的。”   “之前听说你成婚了。”他的目光又落在辰隐身上,摸了摸胡子,“这小子就是你相公吧?”   林夫人听得发笑,扭过头对林晏说道:“真是可笑,乡下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凤凰。”   不见林晏回话,她转过头只见林晏看着少年少女站在一起的身影,原本和缓的神色微沉。   这么几日了,到这会儿林晏才第一次见到南乐。   看着南乐身侧果真有了另一个男人,林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称不上痛苦,也没什么失望。   自出了城,南乐就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倒是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时不时来看看他。   林晏本就伤的很重,伤口那一日又裂了一次,才包扎过后没有长好,大夫连动一动都不让,更不让见风,不能下车。   他剪了一缕头发,亲手缠了一朵绢花让那小姑娘去送给南乐。   青丝缠花,就算南乐不识字,收到那朵花也应当是懂得他的缱绻情意。   过往他没给她送过什么东西,眼下手边也没有什么可以相送的,只这一朵绢花,也算是他用了心哄她。   他不求南乐能立刻就原谅他,但她未免也太过于绝情,竟然将那朵花剪碎了让小姑娘送来还给他。   什么时候南乐对他都是百依百顺,得到他的一点柔情蜜意都受宠若惊。   她甚至给他一切她能给的东西,用以交换一点微不足道的甜蜜谎言。   曾经她那么迫切的想要他的爱,需要他的陪伴,尽心尽力的想要做好一个妻子。   现在被对方如此对待。   林晏隐约生出不虞,但仍耐着性子让沈庭玉代为传话。   可不论他怎样说,南乐那边再没有半点回应。   尽管小姑娘跟他讲,说这几日南乐困乏难以起身,但林晏又怎会看不出,那只是姑娘心肠软怕他伤心给南乐找的托词。   这姑娘尚且会顾忌他的心情,怕他伤心。为什么南乐就半点都不顾忌呢?   南乐听到后半句话,神色一沉,摇头否认,“不是。”   辰隐看了一眼林晏,笑容灿烂的说道:“现在不是,以后说不定就是了。”   南乐说,“你不要乱说。”   她抬头认真地对霍林南说道:“爷爷,你不要信他,他瞎讲的。”   霍林南神色揶揄,“哈哈哈,我懂我懂。”   林晏压不住心头的烦躁,控制不住的抬起脚,不顾林夫人在他身后变了脸色跺着脚。   对着老者,林晏风姿翩翩的走上前,拱手道:“小婿拜见世伯。”   火光映在林晏的身上,厚厚的黑狐裘裹在他身上,显得人挺拔又华贵。   一双眼含着浮光一般的笑意,满身的散漫风流。   林晏总有这样一种能力,当他想的时候。他一出现,就能将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下去,让周围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所有女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一个人身上。   但今天出意外,南乐一眼都没有看他。   她心事重重的垂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霍林南的态度变得疏离,“阁下想必就是宁安候府丢的那位公子。这声世伯我实在当不得。”   林晏的眼睛盯着南乐,他弯了弯眼角,眼中便化开片片温柔。   他缓声道:“我是南乐的夫婿。您是与她相亲的长辈,便没有什么当不起的。”   这倒是霍林南没有听说的事情了。   他惊讶道:“你是她的夫婿?”   他其实这两年都不在金平城,回到这将军庙也不过月余。   只是隐约听闻南乐成婚,却不知成婚的对象究竟是何人。   若他们是夫妻,为什么这人方才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对着自己的妻子没有一声招呼,好似根本不认识的陌路人一般。   南乐从烦杂的思绪中抽出精神,她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林公子,你怕是记错了。我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林晏漫不经心得笑了笑,“我记忆可能出错,但我们已拜过天地,摆过酒,那么多人见证过。这总归是错不了的。你是我林晏的妻子。这一点也错不了。”   南乐漠然的看着他,像是在看痴人说梦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性情软和得像是面团似的姑娘,开始有了一身冰冷的尖刺。   林晏面上笑着,却不自觉攥紧了拳,感觉到一种刺痛从心底蔓延开。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惊叫。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黑暗的角落里立着一道人影,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还是林夫人的声音才让众人注意到那里原来站着一个人。   “沈姑娘,谁这么狠心,居然把你打成这样!”   她拖拽着高出她许多的人影,将那道很容易被忽略的人影从黑暗中拽到了灯火下。   众人看清那张脸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庭玉垂着头似乎小声说了什么。   林夫人却提高了声音,激动道:“不行。这毒妇的心肠如此狠毒,你就别为她遮掩了!”   她转过头,谴责的目光遥遥落在南乐的脸上,“你凭什么这样欺负人?将人打成这样?”   林晏目光落在沈庭玉脸上,唇边的笑容消失,眉心微皱。   南乐面无表情的盯着沈庭玉的脸。   只有她自己清楚,在看见这张脸,看见他脸上那些痕迹的一瞬间,有关于如何留下这些伤痕回忆,愤怒痛苦掺杂在一起的欢愉,汹涌的重回脑海。   极力遗忘压下去的痛苦,羞耻,让人神魂颠倒意识不清的疯狂□□再次将她拖拽回难以呼吸的境况里。   心脏狂跳,喉头发紧,浑身都一瞬间变得僵硬,酸软的皮肤好像还能感受到血腥而狂乱,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的吻。   事情这么会变成这样呢,从那本画着书生小姐的绣像开始,明明一切都那么甜蜜而让人心动。   她发觉自己喜欢上了他,苦恼着该如何告诉他,甚至发现他是男儿身时,她只是一时的慌乱,没有恐惧。   她明明是喜欢他的,明明是对他春情萌动,她是想与他耳鬓厮磨的。最初的那个吻明明是让她快乐而甜蜜的,   他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情呢?   他怎么能在她甜蜜的想着怎么向他表达心意的时候,骤然让她体会到这样的恐惧,怎么会将一切变成这种面目全非的可怕模样。   沈庭玉眉心微蹙,急切地否认,“不。真不是姐姐打的。”   林夫人怎么会信。   “那是谁打的,不是她还有谁这么恶毒。你别害怕她,她算个什么东西。你放心跟我讲,我今天一定要帮你讨个公道。”   沈庭玉抬起头,对上南乐的目光,漆黑的眼底荡开波澜。   南乐的呼吸急速起伏,她害怕委屈得想要哭,但又知道哭没有用。   不能害怕,害怕是没有用的。   她垂下头,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却强忍着绝不能掉下去,抬起头不肯认输的看过去。   沈庭玉心口发紧,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冲她露出熟悉的讨好神色,“姐姐待我一直很好。怎么可能会打我……”   南乐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打断他,“是我打的。”   林晏看着南乐,眉头越皱越紧。   沈庭玉怔愣了一瞬,他抢在林夫人开口之前,“姐姐。不是这样的。”   他这一声姐姐成功让南乐那双原本跟星子一样明亮干净的眼睛只剩下愤怒痛苦。   这个熟悉的称呼,只属于沈庭玉的称呼,曾经让他们过了很长一段幸福日子的称呼。   就像是一根尖刺狠狠刺进心脏中最柔软的地方,用涌出的鲜血不断提醒着南乐已经发生了什么。   愤怒像是无法控制的海浪,翻涌着冲上来。   南乐大吼道:“你不许再叫我姐姐!”   这在旁人的眼中就是南乐无缘无故的暴起,只有辰隐注意到南乐的愤怒到在颤抖,浑身都绷得很紧。   这情绪来得如此突然,像是一瞬间被点燃的熊熊怒焰。   而毫无疑问,这个漂亮姑娘就是点燃她的引子。   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情。   林晏眼皮狂跳。   大概只有沈庭玉读懂了南乐目光之中的惊惧与谴责,他在这样的注视下,眸子更加黯淡,一点点垂下眼,牙齿在唇瓣上不知不觉咬出血痕。   他慢慢走近,向她道歉,“姐姐。对不起。”   南乐忽然捂着胸口,那双乌亮的眼睛瞪得很大,浑身颤抖,手指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不自觉攥到指尖发白。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叫我姐姐。我看见你就恶心。你别靠近我!”   沈庭玉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南乐不假思索地抬起手。   这一次砸在他脸上的不是冰凉的雪球,而是重重的一个耳光。   南乐一只惯用的都是右手,这一掌下去,精准得印在跟之前相同的位置。   沈庭玉安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在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他的眼睫才快速颤动了几下。   南乐的掌心火辣辣的疼,指尖颤抖,喉咙干涩到说不出话。   一点都感觉不到快意,为什么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快意呢?   林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南乐。你别太过分了。”   林晏甚至都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就给她定下了罪责。   根本没有人关心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夫人气得不轻,伸手去推南乐,“你这毒妇!大庭广众的你都敢如此,私下还不知道如何苛待这孩子。”   但被推倒的是挡在南乐身前的沈庭玉,   他跌倒在地上,过了几秒,才慢慢的爬起来。   爬起来之后,沈庭玉再一次挡在南乐面前,挡住所有人看向南乐的目光。   他背对她露出一个难看笑容,故作轻松的说道:“这跟你们都没有关系。姐姐愿意打我,我高兴。我愿意的。我心甘情愿。”   自欺欺人的态度,根本无法欺骗别人的谎言让他像一条因为对外人狂吠被主人踹出三米远,还要呜咽着回到主人身边再次呲起牙对外人狂吠,迎接主人下一脚的狗。   每一个人都能看出他在真心实意的袒护南乐。林夫人几乎要郁结于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乐站在沈庭玉身后,视线透过他的肩膀扫过林晏与林夫人变幻的脸色,只感觉滑稽得可笑。   不只是他们可笑,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一样可笑。   南乐垂下眼,鼻尖酸胀得难受,但满脸都写满了不为所动,“听见了吗?他自己愿意。他犯贱。”   林夫人气急,“傻姑娘。你这种时候还护着她做什么?”   林晏看着南乐,眼前冷漠刻薄到恶毒的姑娘跟他记忆中的南乐已经大相径庭,好像是另一个人。   他记忆中的那个南乐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什么时候都是清澈干净的,总是尽其所能的照顾着身边的人,甚至连别人不合理的要求都常常无条件的接受,温柔又笨拙,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善良。   不论别人的好意还是坏意,南乐都会很乖顺的接受下来,她有一种格外强的忍耐能力。   原本林晏是不相信沈庭玉脸上的伤会是南乐留下来的。   可南乐现在就在他面前,毫无理由的打这个比她还要小还要柔弱的姑娘,还说出这样的话。   林晏这才惊讶的发现,他记忆中软和的面团已经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母兽。   沈庭玉柔弱美丽的面庞就宛如美玉,一点伤痕都格外明显,更何况是一整个的巴掌印。   他默默的忍受着,一句坏话也不说,一点苦也不叫。   林晏看着沈庭玉,又想起这几日他躺在马车上,对方温柔的关切。   他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生出一种不虞,“南乐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南乐攥紧了掌心。   林晏紧紧盯着她,“你真让我失望。”   记忆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南乐再一次想起林晏去方山堂时的场景。   当时她躲在帘子后面悄悄的瞧着他,小心翼翼的瞧着自己俊俏不凡的丈夫。   他在她失踪时找她一夜,面上还带着倦色。   那时听到这话,看到这样的林晏。   她心中怎么可能没有触动呢,她以为自从林晏上岸当夫子后,她从他身上体会到的轻视冷漠都是她的多心。就跟崔姨娘说的一样,他或许心中还有她。   就算心中没有他,至少也是在意她的吧。   听着他一声娘子都会暗自心跳。   他跟崔姨娘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说完这句话不到三个时辰,他搂着刘府的丫鬟在她的床边行夫妻之事。   后来她从阿豚那里知道那夜的始末。   原来在她被人掳走之后,阿豚去找他,他却将阿豚关在刘府的门外,自己在喝酒啊。   原来不是他担心她才找了她一夜,是他被逼着拽着不得不去找她。   所以他要将女人带回来就在床边,就在她面前做那等事情。   她不懂那种肮脏的事情,他竟就那么放心的当面欺辱,哄骗她。   这就是林晏的好好照顾。   “我什么样子才不让林公子失望呢?   你摇摇铃铛,就傻乎乎的跑过来对你摇尾巴。是不是你就不失望了?   还是你带着别的女人在我床边,就在我面前做那等混账事。我都要跟个傻子一样浑然不觉。你才能不失望?”   南乐目光落在沈庭玉的背影,又抬眸看了看林晏的脸。   这两个人都被她所救,都曾被她当做唯一的亲人信赖依靠。   事实证明,她看人的眼光实在不行。挑白眼狼的眼光倒是不错,一挑一个准。   “林晏,他让我恶心。你也一样。”南乐语气平淡的给出了评价,“你们真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东西。”   沈庭玉浑身一颤,他顶着那个青紫到可笑的巴掌印,面色惨白,连唇瓣都褪了色。   林晏沉默了半响,他艰难的开口,“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以前的确是我做错了。你不要发泄到这孩子身上。那些话都是我让他帮我传给你的,是我求他帮我劝劝你的。你要生气,对着我发火。不要为难旁人。”   南乐盯着沈庭玉的背影,“他让你帮忙传话?”   沈庭玉的脊背僵硬,被问得神色慌乱,漆黑的眸子低垂,眼尾发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南乐解释。   林晏感觉自己很有责任,他硬着头皮揽下错处,“是,那些话都是我让他传的,东西也是我让他帮忙送的,是我求他多来我这里几回。都是我的错。跟他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厌恶他林晏而迁怒,林晏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南乐短短几日就对这一度恨不得护在掌中的姑娘态度大变。   南乐只觉得好笑至极,她也的的确确笑了出来。   林晏定在原地,“你笑什么?”   这个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是她夫婿的男人,居然在这里袒护沈庭玉。   为什么呢?就因为沈庭玉美丽的面庞吗?   他怎么会知道沈庭玉就是用这张柔弱漂亮的脸把她压在马车欺负得她好像要死了一般。   她到现在腿根都还在发痛,隐隐能感觉到黏腻不适。   传的什么话,沈庭玉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告诉她。   如果说以前沈庭玉那些对于林晏一面当着她的面骂,一面又对林晏处处关照,抢着不让她照顾的行为一度也让南乐困惑。   但此时换个角度,从沈庭玉是男人的角度去想,一切都变得很清楚。   林晏这话的口气倒像是……像是什么呢?   南乐想了又想,终于想出来了,像是她曾见过的丈夫责难妻子因为争风吃醋为难小妾。   原来在林公子眼里,她是这样一个人,会因为吃醋和妒忌就毒打自己原本心爱的妹妹。   因为沈庭玉看起来更柔弱更可怜,所以他不假思索的认定是她有错在先。   南乐感觉好难受,她难受得想哭。   可爷爷已经不在了,谁会在乎她的哭泣?   难道要她将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里告诉所有人?   用自己的伤口来证明她不是恶毒的女人?   他林晏凭什么呢?   南乐只能攥紧拳头,忍住眼泪,摆出一脸讥讽,抬起头看着林晏,眼神中另有一种嘲弄,“你还在这里怜香惜玉起来了?”   林晏将南乐的话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因而心头微喜。   他开口向再次向她解释,就算这姑娘对他有好感,但他心中只有她。他没有真的和她看做妹妹的姑娘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很有改进。   “我……”   南乐打断他,她的口气是林晏从未见过的不耐和冷漠,“你以为我是因为吃你的醋?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在想什么?别自以为是了林晏。”   林晏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再次被堵了回去。   南乐火焰一样隐隐压着愤怒的目光看进他的眼底,好像将他所有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别在这里发癫逼我扇你。” 第四十九章   “你方才瞧见了, 如何?”   “很像。”   “很像谁,大小姐?的确, 这孩子我还没见过她生气, 以前听她爷爷讲,性子是跟水似的。没想到今日会发这么大的火,倒让我想起当年大小姐了。那孩子追到营中揪你耳朵, 神情也是大差不差的。”   “卫家的姑娘性子都出了名的烈,本来前面传闻那帮老头还有意让大姑娘入宫选妃呢。后来再没人提了。”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小小的火舌舔舐着线香。   卫博陵双手拿起线香, 朝着面前的神像拜了一拜,上前一步插入香炉。   他低头看着香炉上空腾起的烟雾,眉宇舒展, “不。她更像她的母亲。”   “像吗?”   卫博陵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旧事, 唇边多出一抹笑容,“那双眼睛像极了。性子也很像她的母亲。完全不管什么妻要打夫多惊世骇俗,也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   他笑道:“不过这姓林的小子比我幸运些,当初她母亲可真是对我动了鞭子。我看这宁安侯公子三心二意的样子, 的确也很该挨一顿揍。”   世上的父亲大抵都是如此, 一见到女儿身边的男人就总会下意识横挑鼻子竖挑眼。   霍林南跟着在一旁笑。   当年卫光卿招降铁勒三部,六万人, 以仆勒骨为首的铁勒一路安置在金平城, 云中郡, 朔方,宁安,龙城沿线周边, 一方面补充为兵源, 一方面便与监察统管。   仆勒骨的酋长从此改汉姓慕容。   而卫博陵娶得就是当年那位酋长的小女儿。   婚事本是酋长与卫光卿定下的, 但没想到那位慕容姑娘那里却出了岔子。   那姑娘当天就拎着鞭子骑着马冲进了卫博陵的校场,让他出来,当众掷地有声的放出豪言。她仆勒骨的女儿绝不要嫁给什么孬种,只嫁给能打得过她的英雄勇士。   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无拘无束,美丽骄傲得像是一团野火。   卫博陵靠一身武艺成功赢得了佳人芳心,佳人也靠着几鞭子抽动了小将军的心。   婚事顺利进行,两相欢喜。   这段故事成了一段美谈,现在想起来仍然能让人会心一笑。   十二年的婚姻,他们一共孕育了五个孩子,最小的是一对龙凤胎。三女二男。   卫博陵离开家的时候,妻子正怀着孕。   那时正是深秋,漫山都是枫红,她满眼温柔。   她诞下龙凤胎时,他提着马刀在战场上杀敌,在泥水与冰雪中打滚,双手沾满血污,盼着念着望着天空思念家人。   等他收到她寄来的家信,霞光笺上裹着尘土与鲜血,隐隐还有泪痕。   随着家信一同传来的还有她和孩子们的死讯。   幸福需要一点一滴的积累,十二年的幸福只要一瞬间就能被摧毁,变成世上最噬心的痛苦。   一夜之间,卫博陵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传来的家信,战报,同时也传来亲人好友,知交故旧的死讯。   有很多人死在了叛军手里,另一些人死在了意图杀死叛军的同僚手里。   昨日的父子兄弟,今日的仇敌。   算一算时间,南乐应当就是他从未见过的那对龙凤胎中的一个。   卫博陵,“这孩子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带回去。”   霍林南笑容顿住,面色一变,“不行。我容你留在这里让你见这一面已经是不该。你不能将这孩子带走。”   气氛从方才的故人闲聊顿时变得箭弩拔张。   卫博陵的语气沉了下来,“我从来都不知道老头子还活着,我的女儿也活着。这孩子你们藏了十几年,不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见。现在老头子不在了,难道还不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尽一尽心?”   他的目光令人心底发寒,“霍叔,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的性子。”   霍林南当然知道卫博陵的性子。   他曾经是最被卫光卿看重的孩子,也是被军营上下认定能够接过卫家世代祖业的人。   他更知道一个失去孩子将近二十年的父亲会有多煎熬,当这父亲见到自己失去多年的孩子,那种煎熬会让他死也不肯放手。   现在卫博陵不再是当年效忠帝室的卫家少将军,也不是锋芒毕露的毛头小子,他们已经不再是同袍战友,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时间能够改变太多东西,曾经的一家人现在各为其主,明日在战场上见到便要拔剑相对。   若是卫光卿在世,说不定还能够留住自己的孙女。   但以卫博陵如今的能力,他霍林南想要拦,一定是拦不住的,最多白白添上几条人命罢了。   只是霍林南不懂,为什么这消息稳妥得瞒了快二十年,现在却传进了卫博陵的耳朵里。   但既然已经传进了卫博陵的耳朵里,人都堵上了门。   想要将人带回南边,怕是从卫博陵知道这件事起就不可能了。   至于这孩子这些年跟着卫光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若是让卫博陵知道,他根本不敢想卫博陵会是什么反应。   霍林南叹了一口气,弯腰收起一旁的线香,“罢了。我一个老头子能决定什么。少将军,您叫我一声霍叔,我就再叫您一声少将军。您带走自己的亲生女儿,我没什么可说的。只希望您将人带走的时候,看在旧情分上留这些孩子一命。他们毕竟也是你父亲养大的人。”   卫博陵笑了,“好说。”   他侧过头,“不过她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霍林南,“名字?”   “我当初一早就和她母亲为她准备的名字明明是卫行露,怎么会变成南乐呢?南乐,南乐,岂不是难以安乐?”   霍林南说,“这是老爷子的意思。南朝乐土。”   卫博陵冷笑了一声,“南朝乐土?既是乐土,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怕不是就算他有心也一样自己都进不去新京面圣。他自己有真正踏上过那片乐土吗?”   霍林南不肯言语了。   当年卫光卿身受重围,失踪了三月。   皇帝还未见尸体,就急急忙忙的办了葬礼,昭告天下卫光卿的死讯,迫不及待的将卫光卿留下来的部众与一众权贵瓜分。   等到卫光卿带着余下的三千人马九死一生的南下避难,走到江淮河畔,却被驻守河畔的权贵阻拦,严加防范,一纸调命下来,赐了个徐州司马,受命北还。连入新京接旨都不允许。   帝室要的不是活着的卫光卿,要的是一个死得壮烈堪为标杆的忠贞之臣。   这些年他们这些人遭遇的南渡士族权贵种种轻视限制,帝室的提防与冷对。霍林南都是亲历者,怎能不灰心。   卫博陵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他仰头看着面前的神像,眸光冰冷,手按腰间长剑,“当年三十万劲旅,仪明,延逸,弥香,我大姐含诛,二妹向月,三妹媚珠。”   出征时三军尽发,云旗卷海雪,声动九天,杀气横千里。   谁能想到豪情万丈的将军,年轻健壮的士兵们,他们的生命永远被定格在了二十年前。   匡扶社稷,勤王救驾八个字,让他们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到家乡,没能再见到家人。   他们誓死报效的帝室对他们只有猜疑。   他们死在异乡,死的无足轻重,毫无价值,只有家人会为他们痛哭。更有甚者,家族尽灭,十不存一。   上位者用一张诏书,几百个漂亮字,换了西北三十万年轻人的性命。   “这么多条人命还不能让老头子清醒吗?还不能让他醒悟就算我们卫家一家子都为帝室死尽了,帝座上的人也只会拍手叫好!”   霍林南闭目道:“大不敬的话在祖宗面前,您就不要说了。”   ·   南乐推开门,门外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人影笔直的跪在门口。   他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仰望着她,嘴唇微动,依稀是个笑的弧度。   南乐盯着他,神色冰冷,“别在这里跪着,滚出去。爱去哪里去哪里,别让我看见你。”   那双漆黑的眼睛黯淡了下去,神色灰败,好像一朵转瞬就开败的花。   南乐错开眼,板着脸,不为所动的站在原地。   沈庭玉垂下头,他刚要站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两条腿都麻了,刚一动膝盖就重重磕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南乐听着声响,心脏猛地一跳,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衣服,   她不断的在心底念着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绝对不能再心软。   心软没有用的,善良没有用的。   不管喜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她要学会保护自己。   爷爷说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事,就也做错事。   但她实在太难受了,太愤怒了,太委屈了。   让南乐继续对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好,她真的做不到。   沈庭玉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为什么还要跟着她不放?为什么还要跪在她的门前?   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出来做这个坏人。   一想到沈庭玉就在她的门外跪着,南乐就焦躁又害怕。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夫人本就在旁边心事重重的徘徊,舍不得离去。   此时赶紧冲过来扶人,一面扶一面劝道:“她不要你进门,你今夜来跟我谁就是。林姨要你。”   沈庭玉摇了摇头,他推开林夫人,扶着墙,脚步虚浮迟缓的一步步走出长廊。   南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砸上门。   辰隐与光曜各自捧着一个碗走过来,正巧跟沈庭玉擦肩而过。   走到南乐的门前,二人停住脚,面面相觑。   武人的耳力都很好。   或许这种时候也不需要多出众的耳力,只要是一个人都能听见门后声嘶力竭的哭声。 第五十章   赶走了沈庭玉, 南乐关上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才敢哆哆嗦嗦得脱下身上的衣服, 看一看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她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红痕, 胸口是,腰上是,大腿上也是男人的指印, 白皙的皮肤像是被五彩斑斓的油墨重笔涂抹过,稍微碰一下都疼。   人人都能看得见沈庭玉脸上的伤痕,谁又知道她身上的伤痕呢?   南乐太委屈了, 这委屈无人可诉说。   她想要装作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就跟以前一样,爷爷去世了, 她没有人可以说话了, 连哭也只能对着江水哭。   爷爷临走前告诉她,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要开开心心的,照顾好自己。   她答应爷爷了, 她会开开心心的, 照顾好自己。   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要继续平静的把日子过下去。   一切都会好的。   可一切不会好了, 她很难受, 她很难过, 她孤独到像是无声无息得即将沉溺于江水中的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任何一根伸来的稻草。   她想要被人看见,她想要家人, 她情愿付出一切去交换一份陪伴和温暖。   南乐将所有自己有的东西都推出去, 捧给林晏看她的真心。   然后呢?   林晏欺骗她, 他一直鄙夷着她的付出,践踏着她的真心。   她给的东西,无论是她的容貌,性格,还是她为他裁得衣服,做的饭菜,所有有关她的一切永远不能让林晏满意。   南乐只好徒劳无功的,不断增加自己能够给的,直到最后她什么都给不出了。   林晏上岸了,他不再需要她了。   她被林晏当成垃圾一样甩开。   南乐很伤心,她的伤心无人可说。日子总要继续这样过下去。   南乐假装没有关系,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关系。   她回到自己的小船上,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天太冷了,崔姨把她从船上带了出来。   她遇到了沈庭玉。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飘在水面上,像一具溺水的尸体。   南乐将他捞上来,偷偷藏下来。   但她已经变得聪明多了,她开始会为自己考虑。   也有可能是因为善意在林晏身上付出的太多,她把自己挥霍的所剩无几。   剩下的温柔和善良在她心里的没有以前那么多,多到漫出来,可以让她不计代价去救一个人,哪怕用自己的命换也不会迟疑。   南乐开始会为自己打算了。   哪怕再想要留下沈玉,她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船上的米不够,用尽了所有的狠心让自己放手,将沈玉送下了船。   如果事情到那里就结束该有多好呢。   为什么要再让她遇见沈玉。   南乐已经让自己放过一次手了,那一次把她的狠心用完了。   再见到他,见到那么可怜的一个倒在雪地里的小姑娘就怎么都舍不得放手。   这个妹妹让她很喜欢,因为他愿意粘着她,他愿意接受她的照顾,他需要她的保护。   他让她觉得她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终于有人愿意看见她,陪着她,喜欢她,做她的家人。让她知道原来她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她的爱不是垃圾。   她欢欢喜喜的对他好,拼尽全力的想要保护他。   他们相依为命,就像是两株双生的藤蔓。   一度沈玉让她感觉她是在被他以同样的程度爱着的。   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只是她以为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他们把她掏空了。   她用力的敲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发痛,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敲着,想要敲出一点什么,就像是敲敲松树就会有松果掉下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爷爷曾交给她的那些东西了。   蛇长大要蜕掉一层又一层的皮,丢掉旧的皮才能长大。   那她呢?她要丢掉多少东西才能够长大?这一次她又弄丢了什么?   寒夜冰冷,山里的风呜呜作响,屋子里烧着火,却仍旧很冷,皮肤暴露在黑暗中,像是一大块油脂,最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麻点。   南乐一遍一遍触碰着那些冻得凸出的小点,抚摸着青紫暗红的指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有一阵胆寒,眼前的两条腿不像是她的腿了,倒像是剥了皮的蛇肉。   她心口痛得控制不住倒了下去,蜷缩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哭出了声。   很快,哭声无法抑制的变大。   门外,辰隐着急的伸手想要敲门,却被光曜拦下。   神色清冷的少年看着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辰隐怏怏不乐的垂下眼。   光曜蹲下身,将碗轻轻放在门边,起身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挂在了门把手上。   那是一枚不算十分精美的桃花形状的木簪。   光曜亲手雕了三天。   辰隐想了想,也从怀中拿出一个有着红脸蛋和大大笑脸的绢娃娃挂在门把手上。   两个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南乐哭累了。   她裹着厚厚的被子,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   “殿下,明日我跟我一起走吧。”   “不,我还想留在这里。你听见了,我喊她姐姐。我……”   卫博陵眼神锐利,打断他的话,“可我看见的是她并不想见你。”   沈庭玉张口,又合上,他所有的话都好像一瞬间无法再说出口。   是啊,姐姐已经不想再见他了。   南乐让他滚出去。   卫博陵对他笑了笑,他的笑跟南乐有微妙的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那是属于政客的笑,不达眼底,毫无温度,透着一股疏离冷漠。   “当然,我要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一个女儿还活在世上,我会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但现在我既然找到了她,那么感谢的报酬就由我来支付。”   不需要报酬。   沈庭玉很早之前在让赵小虎去给卫博陵寄信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这是他送给南乐一件礼物。   但沈庭玉那时想不到短短几日,他自己会把一切都毁了。   如果他没有做那样的事情,或许他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的向卫博陵介绍自己,他完全有底气告诉卫博陵,‘姐姐很喜欢我,我爱姐姐胜过任何人。所以卫先生,我想要娶你的女儿。’   沈庭玉摇头。   卫博陵看着他的双眸,“不论您想要的是金平城,还是北靖的王位,我们完全可以就此好好谈一谈。只要您能开出条件,我都会尽力满足您。”   可是他想要的不是什么金平城,也不是北靖的王位。   他想要的是南乐。   卫博陵的神情与话语中潜藏的意思让他没来由的慌张。   沈庭玉喉结滑动,“你想把我从她身边赶走?”   “殿下说笑了,南小姐,就暂且这么称呼她吧。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为她原本准备好的名字,愿不愿意改一个新名字。”   “南小姐,她今天应当是十八岁,已经是大姑娘了。男女大防,这四个字的意思我想殿下应该是清楚的。就算不顾及男女大防,她看起来也不太想让您出现在身边不是吗?”   卫博陵的目光放远,看向不远处那扇小窗。   就算站的这么远,女人的哭声还是隐约可闻。   卫博陵平静的陈述出一个事实,“您让她很伤心。”   沈庭玉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铁块重重砸在了头顶,脖颈不堪重负的弯曲,一点点垂下去,   “在今天之前她受人欺凌。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在她身边,不曾知晓,更无法做些什么。”   “从今天之后,我只有这一个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我会给她所有我能够给予的一切。当然如果有人敢在我眼前伤害她,让她哭的这样伤心。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姐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沈庭玉嗓音干涩,“她一直想要一个亲人。”   所以如果南乐知道她的父亲活在这世上,她还有一个真真正正血脉相连的亲人,她肯定会很高兴。   她连他和林晏这样毫无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人都愿意接纳,见到卫博陵也一定会很容易就接纳对方。   有卫博陵在,她会生活的很好,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担心自己的安全,不用为了一点点钱奔波劳苦,不用再很早起来去费力得砍柴。   卫博陵会保护她,给她一切她本该拥有的荣华富贵,让她享尽她本该享受的宠爱。   她会成为卫府唯一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受人艳羡。   沈庭玉想起很久之前,或许也不是很久之前南乐曾坐在他身边许下的愿望。   “我想要城中变回以前那样,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时候,城中有八关斋会,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一起进城去吃斋主舍下的斋糖。我们也可以出城去看佛塔,听和尚唱歌。”   “城外有一座道观,据说想要升官发财,去求了签都很灵验,小道士还可以帮忙画像呢。可有意思了。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儿,一定带你去画一张像。然后把这张画像就挂在我床头,每天看着美人图睡觉,肯定格外安稳。”   “还是去拜将军庙吧!我许的愿就是这个啦。想要玉儿你平平安安,想要城里不出乱子就跟那个将军在的时候一样。我们可以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过上跟以前一样的好日子。”   少女闭上眼,又认真虔诚的重复了一遍,“将军老爷,菩萨娘娘,灵宝天尊,拜托拜托,一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啊。”   如南乐所愿,她会有一个美好幸福,平安顺遂的未来,过上比以前还要好的日子。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南乐会有父亲,会有新的名字,崭新的未来,她很快就会忘记他,放下他,甚至连恨都不存在。   就像是对待林晏那样。   这姑娘跟着卫光卿长大,卫光卿没教过她什么妇言妇德,沈庭玉知道她并不将男人看得很重。   她性子很好,再大的事情都能够忍耐,忍耐着,然后一点点放下。   她会将这一切忘记,从林晏到他都通通忘记,就像作为南乐而存在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她不是南乐,而是卫博陵的掌上明珠,每日都快快乐乐。   没有他,她的人生只会变得更幸福,更璀璨。   可是他怎么办?他忘记不了这段日子的记忆,他忘不了南乐这个名字,他要怎么度过以后没有南乐的日子?   这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黑暗痛苦难以喘息的短暂人生中无比珍贵的一段美梦。   梦醒了,他要怎么面对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可能获得幸福的唯一机会,亲手伤害了这世上唯一曾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他永远失去了他所爱之人这种狰狞可怖的现实?   沈庭玉心底突然炸开剧烈的痛苦,他清醒得知道自己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忍耐着痛苦,同时一并忍耐着升腾而起的恶意,忍耐着耳边多出的另一个声音。   ‘为什么不抓住她?’   ‘为什么不把她现在就抢走?’   ‘把她藏起来!藏到没有人能找到地方,她就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他粗喘着,无法抑制的弯下腰,捂住双耳,想要隔开那些声音。   卫博陵奇怪的看着他,弯下腰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沈庭玉猛地抬起头,他眼底一片猩红,死死的盯着他,颤着声音问道:“我还有可能见到她吗?”   卫博陵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听说郭恒已经围了王城,殿下还有大业在身,金平城这边可以交由我来处理。您以后日理万机,怕是没有时间再浪费了。” 第五十一章   体面又再明显不过的拒绝。   沈庭玉知道自己很该死, 他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南乐,然后被推着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 中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 但他还是将一切弄成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只会伤害身边的人,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耳畔隐约的哭声让他脑海中浮现出南乐哭泣的双眸,他忽然感觉心口很难受, 难受得他想剖开自己的心。   卫博陵还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如果他知道沈庭玉对南乐做了什么。恐怕连这样一层温和疏离的假面都不会存在。   沈庭玉死死的拽住卫博陵的衣袖,“我会得到王位, 用最盛大的礼节去迎娶南乐。你那时会将女儿嫁给我吗?”   卫博陵将他扶起,“自古中原风俗便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我虽为父, 但既没有养过这孩子一日, 也未曾教过她什么。无教无养,又何论父母。不敢专断,此事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   沈庭玉仿若未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显得越发冷酷而阴鹜, 语气极度强硬道:“今日我为太子,她便是正妃。他日我称帝, 她为元后。我可以给你封赏, 将郡王之位提为亲王。有什么条件, 你都可以开。”   卫博陵若无其事的说道:“臣……”   沈庭玉一双漆眸紧紧的盯着他,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阴沉执拗,“我只想听卫将军的意见。”   “塞外有小调, ‘碧玉小家女, 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 惭无倾城色’。若我说为人臣,断断不敢有此意,殿下可会发怒?”   卫博陵眼神没什么温度,却好像能够清清楚楚看进他的心底,“若是殿下发怒,今日我推拒,他日殿下称帝,可会强娶?”   “我……”沈庭玉答不上来,他被卫博陵看似温和的反问逼得气势一弱,几乎要无地自容。   卫博陵不愧是能够从沈吞云手中全身而退的人,这人的眼睛实在太毒。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卑劣。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拿权势富贵诱惑卫博陵……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只有一个答案。   他想拿一些条件来让卫博陵交换,他试图用另一种更温和的方式赶走这个一旦出现在南乐生命中就必定会比他更值得南乐去爱的人。   他还是这样自私,这样卑劣。   卫博陵慢条斯理的问道:“殿下究竟是想听我的意见,还是只想要我为权势富贵嫁女,用一笔滔天的富贵向一个父亲买他的女儿。”   沈庭玉在他这句话中瞳仁紧缩。   卫博陵并不回避沈庭玉的目光,他毫无畏惧的笑了笑,“殿下,您是这个意思吗?”   沈庭玉与卫博陵定定对视了半响。   沈庭玉艰难的克制着汹涌的恶意,拼了命压下撕咬咆哮,不顾一切杀了卫博陵,从他手中抢走南乐的欲望。   他用了十几年学会偷,学会抢,学会那么多肮脏的手段,就像是一条蛇努力让自己长出毒牙。   摧毁每一种他能够接触到的东西,他捕杀一切比他更弱小的存在,这让他感觉非常美妙,一种不必压抑,可以随意宣泄的欲望与愤怒的美妙。   沈庭玉靠这样的方式活着,但现在他为此支付代价,南乐因为他而伤心。   他用自己的毒牙伤害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他所爱之人对他的憎恨,畏惧,抵触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可怕的代价。   他不能用伤害毁灭对待一切,他需要用更多的努力去压抑住暴戾的冲动。   他不能杀了卫博陵,南乐知道会伤心的,她会更恨他的。   他不能不顾南乐的意愿强娶,因为那样她会不开心。   开心的南乐与不开心的南乐区别很大,大到他只要想一想都会无法抑制的心痛。   沈庭玉几次开口才终于下定决心,“我不会。”   为了南乐,他愿意亲手拔下自己千辛万苦长出的毒牙。   他会学着做一个好人。   他违背自己的本能去爱她。   哪怕再不甘心,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他会努力放手。   沈庭玉的嗓音嘶哑,“我不会强娶,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强娶。我不是拿滔天的富贵向你买你的女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与她等价。”   卫博陵有些意外沈庭玉会给出这样的承诺,明明方才沈庭玉拿正妃,元后,亲王种种条件威逼利诱于他,还很有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得到的架势。   这也的确符合一些有关这位北靖太子的传闻。   传闻中,沈庭玉喜好服妇人衣饰,器小而睚眦必报,好美色,风流成性。为达目的手段百般,一些事情做得极为残忍,浑然不在乎声名,是个刻薄寡恩的无耻之徒。   但今日这一看,好美色,风流成性倒不尽然。   虽然他作为父亲很想说自己的女儿是世上第一等的美人,但客观来说,南乐的容貌尚未达到倾国倾城能令一国太子痴狂到奉上正妃之位的地步。   器小而睚眦必报也不尽然。   若此人当真睚眦必报,他可是亲眼旁观南乐当众羞辱于他。   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会拿自己的正妻之位来求娶,只会疯狂报复。   自向阳关破,郭恒围攻王城,朝野耸动。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在东宫装疯卖傻多年,几乎只是个不起眼的吉祥物的太子殿下有能力从柔然的埋伏中逃生,还有胆量有手段勾结沈破雾的旧部整这么一出。   短短半年,眼下竟是攻守易型了。   若王城沦陷,这位今日是太子,明日便称帝也未可知。   沈庭玉才多大呢?   他这些日子收到了很多书信,朝野上下,周围的其他州郡,割据一方的诸侯,乃至关外的诸胡们都在观望。   他的幕僚之中,最多的声音是沈吞云虽非沈破雾那样的雄主,多年安于偏安一隅,文治尚可,武备废弛。但数年经营下来也算平稳,至少守成有余。   沈破雾这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从前就一向很有恶名,不仅有好妇人服饰这样的荒唐之举,而且承袭沈破雾最后那几年的恶习,嗜杀而多疑,做事不择手段,毫无仁信之义。   此番若得北靖王位,恐怕北靖将亡。   一个年少得意,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大位的年轻人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都不意外。   卫博陵不清楚是什么让沈庭玉改变强娶的想法。   当然就算这小子想强娶,就算他沈家再不寻常,他沈庭玉再有手腕。   他卫博陵也不是吃素的,绝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就是了。   不过沈庭玉能够给出这样的承诺,到底多少是让卫博陵有些意外,只觉眼前的少年人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可救药。   卫博陵淡声道:“那么也请殿下记住,我卫博陵绝不会拿自己的亲人去换前程富贵。”   沈庭玉强迫自己慢慢放开手中的那一点衣料,他的嗓音干涩,“很好。你会爱她,好好照顾她,做一个好父亲对不对?”   卫博陵微笑,这一次笑容中终于因为女儿多了些许温度,“当然。”   “那我将我的姐姐交给你。你要好好对她。你必须好好对她。”   沈庭玉恶狠狠的盯着他,凶狠的威胁,“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会杀了你。”   卫博陵完全没有把这小狼崽子的威胁放在心上。   他笑眯眯的说道:“多谢殿下,您帮我找到女儿这件事的报酬我们可以……”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支付报酬。什么报酬也不需要,我从没有想过拿她当做筹码威胁你。她不是我用来向你示好的什么东西。我只希望她开心。”   沈庭玉一点点压下眉宇间的狠戾,“我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她的父亲。那时我只是想找你谈一次合作。”   “一次合作?为什么不直接用军令呢?军令如山,殿下手握监军之权,我是殿下的下属,只要一纸调令无所不从。”   沈庭玉直白道:“我手里有北靖的虎符,但我知道北靖的虎符不能让你真心实意的为我所用。所以不是命令。”   卫博陵并未否认,只是淡淡的笑着,“调不动我,也能够调动郭恒,调动先王的旧部。”   沈庭玉看着他,“是。我能调得动很多人。但这件事谁来做都不行。只能劳动卫将军来做。”   卫博陵揣着明白装糊涂,“哦?什么事?”   沈庭玉说道:“我想要你攻下金平城。”   既然沈庭玉言明不需要报酬,也不需要谢礼。   卫博陵便不会给自己揽下这桩麻烦事。   他袖手,笑道:“郭恒将军方强无畏,殿下一令,他必取金平。若我取金平,他恐心怀不忿啊。因我而让殿下与郭将军起了嫌隙便是罪过了。”   一开始沈庭玉的确是想用郭恒的,他原本的计划中郭恒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现在不行,他已经下定决心将自己原本的计划推翻,因为他曾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他喜欢上了朝阳下的姑娘。   那时他就在心底许下诺言,他会将这座城完完整整送给南乐,送给他的心上人。   他不想让曾在他的记忆中留下那么美好的一刻的地方被毁掉。   况且如果这座漂亮的小城变得残破而硝烟弥漫,满目疮痍,匪兵乱军横行。   南乐心那么软,那么善良,看见一定会难过。   在已经对南乐做下无可挽回错事的此时,沈庭玉看不见这段关系中还有任何一点希望,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南乐。   但在这时,在那个雪夜许下的心愿却变得更加坚定了。   哪怕为此他会走上一条更加艰难危险又截然不同的道路。   沈庭玉闭眸冷静了片刻。   他睁开眼,神色变得更为沉稳而坚定,“但我想要的是完整的金平城。完完整整,打下它之前是什么样,打下它之后依旧是什么样,一条狗一个人都不会少的金平城。所以不能是郭恒,只能是你。”   卫博陵,“我懂了,殿下想要攻城的军队秋毫无犯。”   沈庭玉摇头,“不,我想要一个卫子雅。”   卫博陵哂笑,“所以殿下找上了我,可殿下怕是找错人了。我虽姓卫,但我于卫家来说是名副其实的叛臣逆子。您可能有所不知,这些年来我受到不下百次的刺杀,大部分都来自我曾经的亲朋故旧。卫家上下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想要清理门户者大有人在。我卫博陵乃不忠不义之人,世人皆知。您要求一个卫子雅,大可以进神庙把高台上那尊神像抱走。”   少年人没有笑,他良久的看着卫博陵,那种神情让卫博陵笑不出来。   “卫将军以为我所求的是你忠诚于帝室?”   卫博陵反问道:“不是吗?”   沈庭玉想着记忆中少女的话语,阴沉的神情中不自觉多出一线柔和。   他一字一句的复述着南乐曾说过的话,“我想要这座城变回以前那样,就像是卫子雅在时一样。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时候,城中有八关斋会。”   “我不在乎你是否忠诚于我,我只要你镇守于此,保十万百姓平安,帐下的军士对百姓秋毫无犯。爱民如子,周贫济乏,给百姓们分地,收养孤儿。为政清简,不加税赋,不向城中的行商索贿,办案也不护着乡里的恶绅。”   “我要你重现此城昔日的繁荣。”   卫博陵目光放远,他指着眼前荒无人烟的树林,脚下的雪,远处披着月光无限苍茫的芒山,“殿下,你看看眼前这山,这土,再看一看远处的芒山。此地如此荒芜,连米稻都只能种一季,建立起一座金平城很容易,只要耗尽十万人力。此地扼守关卡,占据地利,若要北伐漠北必先集兵于此,再分道北击。”   他幽幽道:“卫子雅带着圣旨建立起这座城,其后数十年,卫子雅在此雄踞数十万的汉兵,北击柔然,匈奴,诸胡数十部。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如此频繁的出征,难道只是为了壮一壮国威?”   卫博陵不待沈庭玉回答,他就注视空旷的荒野,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不频繁的出征,不战战必胜,从草原获得难以计数的牛羊牲畜,珍宝,刀兵漆甲,马匹,乃至人口。这贫乏的戈壁与山地,怎么能养活城中数十万的百姓,支付边军高昂的军费。”   “一支军队最荣耀的时候就是大胜而归,带回数之不尽的战利品班师回朝。每个活着归来的人都能分得丰厚的金银,格外勇猛的人得到荣耀的赏赐。每当北伐芒山的大战结束,都是金平最繁荣的时候。”   “金平城的繁荣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战争之上。短暂的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这里是养不起数十万雄军的,仅仅只是维持金平城的日常运转,就需要户部与兵部源源不断的支付高昂的军费。”   “当年金平城的繁华,恐怕殿下并未见过。想要经营起一座城的繁华并不容易,但要一座城凋零起来却很容易。一旦帝室将倾,没有千乘万乘,千船万船的从中富庶之地调租调粮,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殿下,要一个卫子雅不难,只是文帝何处?若无文帝,何来卫子雅?”   少年人昂起头,眉眼间锋芒毕露,那张柔丽如女子的脸上毫无遮掩得显露出睥睨的神情,周身气势慑人。   “我可为文帝。你攻下金平城,我会挥师北伐,痛击柔然。”   沈庭玉可怕的眼神与真诚语气,以及他这数月来亲手设计出一系列让北靖天翻地覆的动作让人很难此话视为少年人的痴话。   卫博陵笑了起来,“若得柔然之财,的确可解一时之急,但并非长久之计。”   沈庭玉注视着他,毫不犹豫的说道:“我会亲御八师,一攻襄州,再取中原,征江淮,四海归一。”   卫博陵看着眼前人,有一瞬的恍神。   过了片刻,他笑盈盈的说道:“这话曾经有一个人也跟我讲过。一样的口气一样的眼神,当时他身边站着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   多奇妙的场景,当年那一对英雄与佳人生下了这样一个有着英雄眼神却又跟佳人面貌如出一辙的孩子。   在他身上既能看到父亲的影子又能处处看到母亲的痕迹。   他还未来及仔细瞧瞧自己的女儿,与她说上几句话。   或许她也是这样,有一双妈妈的眼睛,但性情很像他呢?   “我母亲?”   看着这样一个跟故人那么相像又活生生得好似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故人之子,让卫博陵由衷的感觉到自己真是老了。   “我只见过你母亲那一面,但我见过你父亲三次。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时的年纪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不过你的父亲那个时候可比魁梧的多,虽然很年轻,但站在那里已经让人不敢小瞧。他对我说了跟你方才如出一辙的话。   他所说的话是很多人都想做的事情,但没有几个人敢说出口,更没有人会像是他那样自信得让旁人感觉这不是痴想,而是一定会实现的未来。   就是那一次见面让我决定接受北靖的赐封。因为我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沈庭玉听到有关沈破雾的事情,表情没有改变,但眼底却翻涌着憎恶,“他没有实现的事情,我会实现。我会比他做的更好。”   他并不为自己的父亲曾是名满天下的英雄人物而自豪,在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父辈时一点都不动容。   看起来他似乎对于沈破雾这个人都没有认同,那是什么让他走上同一条路呢?   卫博陵眼含探究,笑着问道:“为什么?殿下想要亲御八师,征战中原,难道只是为了一座边城的繁荣?”   沈庭玉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静静的扭过头去。   卫博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却听见他低落的声音。   “因为这是姐姐的心愿。我是一个只有目标,没有愿望的人。但从遇到姐姐起,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卫博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扇小窗已经不再传来哭声。   少年人的爱恋啊,炙热到这般地步。   卫博陵忽然有那么一瞬的心软,“最后我给你十日,十日后我来接人。”   沈庭玉猛地转过头看着他,一双眼睛很明显亮了起来,总算不再是那副心事重重,阴郁冷漠的样子。   卫博陵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冷声道:“过了十日,我将人接走。以后我不会再让我的女儿见到任何她不想见的人。”   所以臭小子别高兴的这么早。   过了这十天你还不能将人哄好,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作者有话说:   推一推隔壁的古言预收《咽泪装欢》,小天使们行行好给个收藏吧,QAQ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第五十二章   爷爷去世后, 南乐一直很想做梦梦到他,再看一看老人苍老慈爱的面容。   但这么长时间, 她再也没有梦到过一次爷爷。   南乐私下也会想或许是她没有像是答应爷爷那样每天开开心心的, 把自己照顾好。所以爷爷生了她的气不肯回来看她。   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爷爷看她太伤心,终于肯回来看看她。   南乐终于梦见了爷爷。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地方,爷爷坐原本在树下, 一见到她就快步跑过来。   她好委屈,忍不住哭了出来。   但开口却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委屈,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爷爷低头看着她, 神色心疼又着急,跟以前无数次一样。   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高大的爷爷的脸。   南乐知道自己的性子其实不太好的。   她从小就娇气,怕晒又怕痛, 喜欢躲懒, 在爷爷特别忙的时候躲在船舱里睡觉。   上船的客人看不过去说她几句,她就委屈的掉眼泪。   爷爷从来不说她,他总笑呵呵的哄着她。   别人要讲她。   爷爷摸一摸她的头发,就把她往身后藏一藏, 还是笑呵呵的替她找理由, “我们家的小乐昨天忙坏了,今天这是累了。”   当着人前, 爷爷从来只说她性子好, 从不生气。说她这里也好, 哪里也好,处处都好。也不许别人讲她的不好。   南乐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好的。   在爷爷面前,她总觉得不好也没什么, 反正爷爷总会宠着她的。   想哭也没什么, 反正爷爷总会有办法哄她开心。   “小乐, ”果然跟以前一样,爷爷弯下腰,摸着她的头顶,“怎么这么不开心?”   南乐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哭的抽抽噎噎。   爷爷笑着问道:“爷爷带你进城去买糖吃好不好?”   南乐抽抽噎噎的摇头,只是抱住眼前人的腿,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她怕一放手,爷爷就不见了。   爷爷摸了摸她的头发,“好,那爷爷就在这里陪你。哭完这一场可不许再伤心了好不好?”   南乐想了又想,她慢吞吞的点了点头。   一只苍老的手伸到她面前,南乐熟练的勾住那只手的手指。   “我们打钩了。小乐是遵守诺言的孩子,哭完今天就不能再伤心。一个人的一生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一直哭哭啼啼的呀。”   她在睡梦中哭的枕在面颊下的发都湿了一片,肩头轻颤,   骤然醒来,她仍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不肯放手。   沈庭玉轻轻抬起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南乐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人,一时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得更凑近些。   少女一张粉面还印着水痕,格外认真的看着他,素来澄净的眸子含着一层朦胧的泪光,眼尾发红。   她的声音软软的,“不许走。”   沈庭玉心头一软,他的嗓音干涩,“好,我不走。”   若是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呢。   她放松下来,高高兴兴的将头贴在他的胸口,紧紧抱住他的腰。   门外传来敲门声,“南乐。”   是林晏的声音。   南乐的意识清晰了一些,她面上笑意一僵,轻眨了几下眼睛。   她慢慢抬起头,少年沉默不语正看着她,他身上还穿着她的裙子,可没人比南乐更清楚这裙子下面是一具无比炙热蓬勃的男性躯体。   一见到这张脸,南乐的大腿根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了。   她不能理解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门内迟迟没有传来回音,敲门的声音更重了,嘭嘭嘭,足见敲门人的心情之急切。   “沈小姐不见了。南乐,你见到他了吗?他是不是在你这里?”   沈庭玉张了张口。   南乐想也不想的捂住他的嘴,她扭过头,冲着门不耐道:“不要再敲了!吵死人了!”   林晏执着的问,“南乐,你见到沈小姐了没有?”   热气吹着掌心,好像还有什么濡湿温热的东西细细舔着她的掌心,像是小狗似的。   南乐想明白那湿热的东西是什么,她触电似的用力掐住他的脸,他换了地方从善如流开始舔她的手指。   南乐瞪着他,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她被气得快要哭出来,简直想要咬人。   门外又传来林夫人的声音,“别装听不见!你到底见到㥋蒊沈小姐没有?”   南乐回过神来,慌乱道:“没见。我要睡觉了。你们去别处找吧。”   沈庭玉已经将她的手指含进了口中,唇瓣朱红,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夺人魂魄的春潮。   南乐被他盯得从脸到心都烧得厉害,慌得没办法。   偏偏门外不断传来林夫人气恼的声音,她连逃都不能逃,也不能在这个关口将他赶出去,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薄情寡义啊。沈玉一个小姑娘有哪里能得罪你,她丢了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还要睡觉!”   “都是你。作孽啊,要不是你昨天赶她走,她也不会丢!这深山老林的多危险啊!不行。你给我出来!出来好好讲清楚!我跟你没完!”   话音落,这木门几乎只是个摆设的小插销就被人硬撞开了,挂在门把手上的笑脸娃娃落了地,咕噜咕噜的滚进角落,沾上了灰尘。   桃花木簪被林晏一脚踩着,稍一用力,便断成两截。   南乐想也不想将沈庭玉的脑袋按进被子里,用厚棉被将人死死掩住。   林夫人进门才是一怔,这屋子颇大,竟比她所住的房间还要大出一倍去。   屋内陈设虽是古旧,但也可见精心。   别的不说,光是一进门,地上便铺着一张竹席,在向里走,长几,小案,桌,椅,绣墩,一应俱全。   床边设了一架四面薄绢枕屏,三面薄绢上分别画的是蝶栖花,花落流水,水入青山,一面瀑布挂青山。   林夫人几步绕过屏风,冲到床前,目标明确伸手便要去掀床帐。   后宅大院里千娇万宠养出来的跋扈大小姐,出嫁也是最显贵的门第。若不是遇上帝室倾覆,天子南逃,林夫人这一辈子都称得上无比顺遂,本可以跋扈一辈子。   在林夫人的眼里,她的孩子算是人,她的亲人算是人,她所爱之人算是人,像是南乐这等出身卑贱的女子又怎么能算是人。   因为这卑贱的贫家女而弄丢了沈玉,她便一心要给对方惩罚。   若此时是在林府,自然用不上林夫人这样不体面的争吵,只要一个眼神,她身边用惯的婆子自会冲上去将人从床上捉下来。   就算不动手,光是衣衫不整的被拖出来示众就足够让一个女人抬不起头了。   红罗锦帐后隐约可见少女窈窕的身姿,不过这道身影落在林夫人眼中也只能让她怒火更炙罢了。   南乐惊慌失措的拥着被子挡住胸口,但肩头裸露在外。   她万万没有想到林夫人会这样就强闯进来,一旦她拉开帐子,不说沈庭玉,就是她肩背上的痕迹也瞒不过人。   更何况……被子下面还藏着他们最想找的人。   南乐开始后悔,倒不如一开始就承认沈庭玉在她这里。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紧张,因而任何一点身体上的感觉都变得尤为鲜明。   温热黏腻的液体沾上了脚趾,痒得她特别想将人踢下去又不敢动,只能强忍着痒意,任由人捉住脚踝,将液体时轻时重的一点点在肌肤上涂抹开。   林晏受伤行动不便落后林夫人几步,他走的闲庭似步,自有一份不急不慢的风流从容。   绕过屏风,他抬头一眼见到床帏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   分明是同床共枕过不知多少次的人,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红幔,少女窈窕的身影却让人不敢认,一双雪臂拥着锦被,好像极为恐惧一般,肩头不断轻颤着,像是已经被吓坏了。   门外闻声而来的光曜捡起地上的断簪,抬眸正对上林晏的目光。   林晏收回目光,一脚踢倒面前屏风,屏风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一步踩过屏风,直直挡在床前。   千钧一发之际,林夫人正好撞在斜刺过来的林晏身上。   林晏倒吸一口冷气,疼得变了脸色。   林夫人也吓了一跳,“二郎,你要不要紧?”   林晏要不要紧,南乐不知道。   但她现在挺要紧的,不知道沈庭玉脑子进了什么水,这会儿偏往不该碰的地方碰。   她恨不得一脚将人踢下床,浑身抖得厉害,白皙的面庞浮现出一层格外秾艳的红晕,但只能紧紧的合住双腿,伸手去被子里胡乱揪住他的头发想要制止他。   但被子里的人一点都不听话,她的阻止倒好像鼓励了他,反让他更加放肆。   南乐紧咬着唇瓣,分不清自己的心跳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难以描述的原因。   林晏压着火气,眼角眉梢却还是无法抑制的流露出冷色。   林夫人算是教养着他长大,怎么能看不出林晏这是真动了火气。   她心中愤怒,又委屈,却不敢言语,也不敢再去掀那帐子了。   林晏双眼垂下来,扬了扬下巴,“你先出去。”   林夫人呼吸一滞,听出另一个意思,“难道你还要留下来不成?”   林晏掀起眼,沉沉的看了她一眼。   林夫人眸光一错,看向床幔中透出的女子身影,心下了悟林晏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她恨恨的扬声道:“这样的女人有什么稀奇的,大清早不穿衣服,也不知道在勾引谁。”   她这话一出,门口便是一阵骚动。   济流拦住了气愤的辰隐,沉声道:“二位都出来吧。”   南乐也想赶紧将人赶走,“都快出去!”   二人都走了,济流贴心的将门合上,室内终于恢复安静。   南乐揪着耳朵,将人从被子里提了出来。   沈庭玉的脸被热气蒸的发红,额上一层细汗,目光格外缠绵的望着她。   “姐姐。方才你感觉如何?”沈庭玉的唇珠水红,他舔了舔嘴角,自问自答,“应该是很快乐的吧。”   南乐恼羞成怒,“你给我滚。”   南乐话一出口又想到林夫人可能在门口,要是此时沈庭玉从她房间走出去就很难解释了,她硬生生改口,抓住沈庭玉肩膀上的衣服,急忙道:“不行,先别走。”   她瞪大了一双圆眼睛,愤愤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南乐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天大的事情睡一觉醒来,情绪都会平和很多。   今天她看着沈庭玉虽然还是不虞,却没有之前那样强烈得让她想要发狂的爱憎了。   他的眼神极富侵略性,像是一沾上就难以摆脱的网,本就精致的面容在晨光下艳丽得惊人。   “我想讨姐姐的喜欢,让姐姐开心。”   南乐错开眼,强作镇定,板着脸,“你刚刚在做什么?”   沈庭玉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给她看掌心圆形的小瓷盒,“在给姐姐涂药。”   “涂药?”南乐半信半疑,想到方才的感觉,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令人羞耻的画面挥散。   沈庭玉眸色渐深,“之前都是我不好,没轻没重伤着姐姐了。”   南乐本来就很想压下那些画面,让他这一提脑海中却浮现出更多的细节。   她红着脸,简直要咬牙切齿了,“涂药需要……你那么涂吗?”   沈庭玉睁着一双干净又清澈的眼睛静静的望着她,神色天真又懵懂,好像十分茫然好奇的反问道:“怎么涂?”   以前的南乐一定会被他这副天真单纯的样子骗到,但她现在才不会上当。   她一双眼水盈盈的,面庞羞红,“你不要装了。明明就是故意的。”   沈庭玉果真不再装了,眨眼间漆眸中刻意扮演得天真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让南乐感觉陌生又畏惧的炙热情潮。   他慢慢靠近她,“姐姐说得对,我的确是故意的。”   南乐慢慢垂下眼,长睫颤抖,“你今天还缠着我是不是就想做那种事情?”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心里又委屈。   沈庭玉的脸越靠越近,“我不是缠着姐姐,只是想……”   南乐偏过头躲过他的亲吻,她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完了,你别再缠着我了好不好?放过我吧。”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凶也凶过了。   都没用,这人还是往她身边钻,不依不饶的缠着她。   南乐一点都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对沈庭玉避之不及,可沈庭玉完全不知道怕。   他无所顾忌,敢在别人面前都做那种事情。   好像不知道廉耻,也不怕被别人发现他们这种奇怪的关系。   南乐怕了,她怕被人发现怕得要死。   她没办法了,她实在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跟他纠缠,也不想恨他,不想为这件事伤心,她只想一切尽快结束,为了结束这一切。   她可以试着好好求他一次。   沈庭玉神色微凝,目光一沉。   他不会蠢到认为南乐会这么快就接受他,原谅他。   南乐只是想要摆脱他,为了摆脱他,她明明不愿意却肯让他做这种事。   他在她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无耻好色的人,只是图谋她的身体。   好像有一只巨手用力攥住他的心脏,他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大痛苦。   南乐已经躺了下去,紧紧闭上眼,表情却无法遮掩的紧张,像是一尾被扔上岸想要挣扎又无力挣扎的鱼。   沈庭玉看了她很久,双臂撑在她身侧,身子覆了上来,   南乐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一热,她长睫颤个不停,眼尾已有了湿意,眼见着马上就又要哭出来。   但他只是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就从她身上起身,“姐姐,药我留在这里。你自己记得涂。”   南乐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已经没有第二人,只有窗户大开着。   她裹着被子坐起身,呆望着窗户,泪花在眼睛里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他这就走了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三章   南乐穿好衣服合上窗户。   一夜过去, 身体的不适果真已经缓解很多。   她压下心事,安静的将昨夜未来得及整理的行李又仔细的整理了一遍, 发现那个济流送给她的小箱子也被他们从马车上送到了房间里。   箱子里一本绣像都没有少, 自然,也包括那本不太寻常的。   南乐盯着箱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这个箱子等会儿还给济流。   出门的时候, 她想的是要带着沈庭玉,一共两个人出远门,又是跟着船帮走, 便林林总总多带了许多东西。   很多小东西像是镜子,瓷碗,水杯, 小剪刀, 软枕头之类乱七八糟的本都是为了顾着沈庭玉,给他准备的。   要是只有她一个人,行李便能精简许多。   南乐挑了挑,最后挑出一床被褥, 两大块羊毛毡, 水囊,一副碗筷, 两身厚衣物打包成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大包。   她将这个大包放在床上, 转过身抱起箱子走出房间, 正巧遇上辰隐和光曜。   两个少年今天都换了新的衣服,背着长剑,各有风采。   辰隐一身白底黑纹的劲装, 头发高高绑成马尾, 盘口系到喉结, 显得脖颈修长,三寸腰带束出笔直纤细的腰身。   他一见到南乐就远远冲她招手,笑得露出一对小虎牙,朝气蓬勃,满身阳光少年气,快步向她跑过来。   旁边的光曜一身黑底白纹的劲装,头发一丝不苟的盘成发髻用银冠束住,眉目清冷,肤白如玉。   南乐忍不住笑道:“好巧啊。一出来就遇上你们了。”   门前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南乐自然不会知道不会知道他们昨夜曾给她送过糖水,娃娃,簪子想要哄她开心。   也不会知道遇到他们两个人并非凑巧,而是他们本就是放心不下,特意在这里徘徊许久,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敲门。   辰隐跑过来自然的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早啊。小乐妹妹。”   光曜落后一步,他嗓音清冽,“南姑娘早。”   两个人异口同声。   南乐向他们点点头也向他们问了早。   看着两人南乐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让人心情愉快。   这两个人就跟棋盘上的玉质的黑白子似的,两枚放在一起才愈发显得颜色鲜明。   辰隐笑道:“小乐妹妹,你早上吃东西了没有?”   “没有,你们呢?”   辰隐在一旁说道:“昨天济流哥在山里设了几个陷阱,今天早上去发现抓了几头野山羊还有兔子。外面正烤着呢,刚好咱们一起去吧。”   南乐眨了下眼睛,从辰隐的话里捉到了重点,“济流也在吗?”   辰隐的话比脑子转得快,“肯定在。”   话出口,他才察觉出南乐的奇怪,她怎么好像特意要找济流似的?   南乐点头道:“好。那你带我去吧。”   光曜看向她怀中的箱子,“我帮你拿?”   南乐摇头,“谢谢你光曜,这个我自己抱就好了。”   辰隐跟在她身边,眼神好奇,“奇怪。小乐妹妹,你什么时候跟济流关系这么好了?一大早就要去找他?”   ·   将军庙后的山地上果真清出了一片地方,烧着几堆篝火。   男人们各自围着篝火说话。   一个人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陌生男人,好奇的问道:“诶,你们见过那个人没有?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他。”   “没见过啊,咱们到之前这人好像就在庙里。”   “霍叔跟他挺熟的,应该是上面的人吧。”   三个少年人走出门立刻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此行他们的职责本就是护卫南乐与林府的两位,但人心总是向着自己人。南乐平日待人是有口皆碑的好,谁也不会讨厌这样一个姑娘。   林府那二位,林晏过往对南乐做了什么糟心事就不说了,林夫人更是只差将轻视写在脸上。今天一早他们又闹出那么一出,这下更是谁也不愿意理他们了。   哪怕这些人昨日亲眼见到南乐动手。   但大家对自己熟悉且喜欢的人总会多一份宽容。   他们不会相信一夜南乐就改了性子会变得恶毒刻薄,相反,大家一致认为能让南乐动手,肯定是那姑娘私下做了什么事将南乐这么好的性子都给逼急了。   今天找不到沈庭玉的人,船帮的这些护卫只当活该,更是没有人愿意去找。   此时看到南乐出门,一群人都很高兴的和她打招呼,热情的给她塞东西吃。   南乐才走了几步就被塞了好几把串,几乎要抱不住怀里的箱子了。   光曜忍不住低声对她说道:“我帮你拿着箱子吧。”   南乐摇了摇头,她抬头左顾右盼去找济流的身影。   辰隐瞧她一只手抓了一把肉串,另一只手艰难抱着箱子的样子,笑了起来,“小乐妹妹,你这是什么箱子装了什么宝贝?这么舍不得放?”   正在跟霍林南说话的济流看到南乐,快步走过来。   南乐看到济流眼睛一亮。   辰隐见到南乐的神色变化,他话音一顿,顺着她目光一看,看见匆匆赶过来的济流,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两个人避开众人,进到树林里去说话。   虽听不见两个人说什么,但动作却是能清清楚楚看见的。   南乐只说了几句话,就将怀里那个舍不得放的箱子捧给了济流。   光曜垂下眼,面色微冷。   辰隐气得咬牙,小声嘟囔,“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魅力。”   南乐都没想着给他们送点什么,倒先给他送了。   没得到礼物的人不是很开心,得到礼物的人也不见得开心。   济流抱着箱子走出树林,他神色有些恍惚和不解,却不见有丝毫喜色。   南乐将箱子还给济流,自己心里好像也如释重负,解决了一桩压在心头的事。   她心情轻松了一些,稍微轻松一些,不免就雀跃,再吃几口手里热气腾腾的黄羊肉,更是心情大好。   未免再被叔叔伯伯们热情的投喂更多食物,也未免再遭到一番他们有关她与济流的盘问,生出什么奇怪的误会。   最重要的是她实在不想回答辰隐那个问题‘箱子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而辰隐看起来对此颇为执着,他现在还在盯着她。   她要是一走过去,他保准会问。   南乐明智决定还是先自己走开为好。   她假装很着迷冬日景色的样子,一面吃着一面往林子深处走。   这会儿已经是正午了,冬日的太阳热度很有限。   山上稀稀疏疏的长着一些高大的松树,整颗树都是苍灰色的,只在树顶上挂着厚厚的白雪。   南乐并不怎么担心迷路,这周围的山路她都很熟。   自小在没有人的山野之间长大的孩子,在荒无人迹的地方心里反倒比在人群中自在一些。   走到一个已经听不见林子外人的声音的僻静之地。   南乐寻了一块立在高处的巨大山石,她手脚并用爬上去坐着。   坐在这块山石上,从一个树少些的角度可以隐约窥见远处金平城的城墙。   南乐坐在这里,专心的对付手里的肉串。   吃完东西,她也不太想走,冬天的风一开始吹在脸上跟刀在刮一样疼,但吹久了脸冻僵了就感觉不出什么,反而觉得空气很清新。   她坐在山石上看着远方,发了好久的呆,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直到实在冻得耳朵受不了。   南乐还是不想走,索性将披在身上的洒海刺取下来将整个脑袋裹住。   不成想南乐刚一松手,一阵大风刮过来将青绿的洒海刺吹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小姑娘,这是你的洒海刺吗?”   南乐惊慌的转过头,没看见人,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下头去看。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山石下,他生的格外高大,周身气势迫人。   此时他正抬眸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的洒海刺。   卫博陵见到少女满面的泪水,他眸光一沉。   方才他一直留神着南乐的动作,见她进了林子迟迟没有出来,便忍不住悄悄追了上来。   看她背对着来路,坐在山石上吃东西。   他便没有出声。   只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不成想她竟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哭。   南乐双手撑在山石上,一双乌黑的眼睛让泪水洗得晶亮,小心翼翼的探头向他道谢,“啊。谢谢你。这是我的洒海刺。”   话音落,那半张冻得通红又满面泪水的脸就从石头上消失了,她从山石上灵巧的跳下来,擦了擦眼泪,才快步向他跑过来。   南乐从他手里接过洒海刺,再三道谢,仍有些不好意思。   卫博陵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目光多出几分温柔,“小姑娘,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是迷路了吗?”   南乐摇了摇头,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笑,不想跟陌生人说太多,只含糊道:“没有迷路。只是一时看风景看得久了些。风大迷了眼睛,我这就要走了。”   卫博陵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的帽子,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没有取下来给她。   这才见到她的第一面,一上来就太热情一定会吓到她。   还是等到十日后吧,他现在先回去准备好,给她准备好一切再来接她。   他们父女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他可以一点点把他能给她的东西都给她,弥补这将近二十年的缺憾。   卫博陵柔声道:“山里风大,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南乐点点头,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大叔说话的语气以及神态,说不出的奇怪。   她不敢再多留,赶忙绕过他,快步走了。   卫博陵站在原地目送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林中,他眉心微皱,有些不想等这十日了。   一个人牵着马从林子里走出来,“将军,咱们走吧。”   ·   回到将军庙,南乐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了霍林南,向他道别,“霍爷爷,我今天下午就走。你们多保重。”   霍林南变了脸色,几乎要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你今天下午就走?你往哪走?怎么就要走了?”   原本方山堂那边的意思是将人送出来,在这僻静的地方先让林晏养一养伤,也避一避风头,休整一番。   不出意外,他们休整三日才会动身。   但横生出卫博陵这个变数,他私下已经与卫博陵谈好。   十日后,卫博陵会来将南乐劫走,但他会尽量只劫南乐一个,不伤他们这边的人,放林晏一行平安南下。   这样他们把林家的公子送回去,这边跟南朝,跟上面的人也有个交代。   可卫博陵这前脚刚走,南乐就要走。   等十日后,他拿什么跟卫博陵交代?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大家好像都很沉默? 第五十四章   “怎么这么突然想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霍林南转念想到昨晚所见, 还有今早林府那二位闹出的动静,他不禁头疼, 跟着叹了一口气, “小乐,你实话告诉爷爷是不是因着那林府的公子与他的姑母还有那个女孩,你才想走。”   南乐垂下眼,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我已经想好了。霍爷爷, 你不用劝我。”   霍林南想告诉南乐不必担心那几人,只要她耐心等一等,马上另有别人来接她。   但这话到嘴边, 他几番欲言又止, 却是不好说出口。   他知道一直以来卫光卿教养这个孙女,从未提起过她的父母一句。   那些错综复杂的过去卫光卿自己一字不提,也不许他们在南乐面前泄露一丝半点。   他们瞒着这孩子瞒了快二十年,他眼看着卫光卿将这孩子小心翼翼的带在身边, 亲自教养, 一点点养大,就像是河蚌用最柔软的地方孕育着珍珠, 不见外物, 一点灰尘都不想让她沾染上。   此时要将过去的一切推翻, 告诉她真相。   他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讲起。   是从她的父亲讲起,还是从她的母亲讲起?   无论从哪里讲起,想要讲清楚卫光卿为什么不愿将她还给她亲生的父亲, 而是将她带在身边的缘由都一定会牵扯到那一对父子之间见血的争端。   对着南乐那样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 霍林南心中一时难受得厉害, 怎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半响,他只得缓声说道:“如今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孤身上路,若是遇着坏人怎么办?若是遇到野兽怎么办?冻着找不到水找不到食物怎么办?这太危险了!”   这样的话或许能够吓到城里娇生惯养没有出过远门的娇小姐们,却是吓不到南乐的。   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此时微微的笑着,神色中另有一种镇定,像是在说这些我都不放在眼里。   那双乌亮的眼睛瞧着人,眼底依旧清凌凌的能够映出人影,目光却让人知道她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我带着火折子,知道怎么取火,有火就不会冻着,也不用怕野兽。我会避着人走的。霍爷爷,你放心吧。”   霍林南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知道是阻拦不住的,只得再心里又重重叹了口气,一时说不出什么。   南乐已笑着起身与他道别。   ·   从霍林南这里出来,南乐迎面正撞上回来的三个人。   沈庭玉身上还穿着早上那身旧裙子,不算好看的裙子,但因为他人很好看,远远的就总能让人一眼看见他。   他面上一片霜色,一双眼如冰雪般冷彻,愈发显出姿容卓然。   但那张清绝冷傲的脸在见到时便如冰雪消融。   他眼睛一亮,连忙冲她扬起热情得几近于讨好的笑脸。   林晏面色还是透着一股病气尚存的苍白,鼻尖微红,眼睫挂着还未融化的雪粒子,一看就是在外面冻了很久。   一见到南乐,他顿时面色铁青,侧过身,严严实实将沈庭玉护在了身后,目光冷冷的扫着南乐,倒好像南乐是什么猛兽能扑上来咬死沈庭玉似的。   这副神情倒有些不太像什么时候都漫不经心的林公子了。   她从蛮族手中救出来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神色来着?   南乐忍不住回想了一下。   熹微的晨光从他身后大敞着的门口投进来,光线在地上勾勒出一个清瘦的剪影。   他偏了偏头,半张脸落在光里,一只眼在光下被照亮,尽管眼尾带着笑的弧度,瞳仁在暗光下却透着疏冷与淡淡的颓倦。   那时林公子端端站在那里,一脸的桀骜不驯,满身的风流。   这一想就控制不住,她又想起来过往那些刘府的婆子丫鬟们跑来趴着墙对她冷嘲热讽的时候,好像也从没有见过林晏的神色有什么波动。   从前她以为林晏就是这样的人,林公子天生高高在上,看不见世间疾苦。   原来不是他不会护着人,不是他看不见旁人悲苦,只是不会护着她而已。   南乐平静的收回目光,视若无睹一般,绕开他们就要走过去。   林晏知道南乐讨厌他,但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恨他,甚至恨到迁怒于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明明南乐曾经也是将沈姑娘护在身边细心照顾的,但就是这么短短几日,就因为他拜托沈姑娘帮他给她传了几句话,送了点东西。   他们因此多见了几面,南乐就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虽然林晏其实见到南乐发难于沈玉,意识到她并不是对他这些日子的殷勤无动于衷,心中是隐约有一些喜悦的。   可她私下责打沈玉便也就罢了,当众也敢对沈玉动手,这未免就太过了。   至于将沈玉赶出门,让人在寒冬中冻了一夜已经不是过分可以形容。   南乐在他们眼前都这样无所顾忌,沈玉又是满心满眼只有这个姐姐,连一个南乐的错都不会对人说,也不会叫苦的性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林晏很难想象南乐竟会做出这等事。   一想到方才在林中找到沈庭玉时的场景,想到这姑娘是因为他才遭受无妄之灾,事情本因为他而起,但沈玉却对他没有一句怪罪,还百般为南乐解释。再看到眼前南乐似乎毫不关心的样子。   林晏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油然生出一把火,火焰烧得他全身刺痛。   他猛地攥住南乐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一股掺着冷冽寒松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   双眸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他语气森冷,“南乐,你知不知道你把他赶出去,他就在外面站了一夜。”   南乐微微一怔,她缓过神来,慢吞吞重复了一遍,“他告诉你,他冻了一夜?”   是在她的床上冻了一夜吗?   她下意识去看沈庭玉,林晏手掌将她攥得更紧,南乐被疼痛弄得回过神瞪着他。   林晏眼睫上融化的雪水滴落,他眼底好像也浸着雪水,疏冷傲慢到了骨子里。   “一个这么柔弱的小姑娘,在外面一晚上,人都差点冻死。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庭玉被林晏挡的严严实实的,保护在身后。   可被林晏这样保护的心上人,似乎不太领情。   沈庭玉顾忌着南乐,只是不耐得推搡了几下林晏的肩膀,将他推得整个人摇晃了好几下才站住,握在南乐手腕上的力量一松。   他急切又无措的解释,着急的恨不得给林晏两刀,“姐姐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听他乱说。林晏你赶紧让开,别堵在我面前行不行?”   南乐趁机抽回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印,整个人都僵硬了。   知道不该,还是一阵阵的委屈得好像有酸水往上冒。   因为沈庭玉冻了一夜,或者说因为这个漂亮又柔弱的‘小姑娘’冻了一夜,所以林晏就这么生气,生气得连过往那副贵公子万事从容潇洒的风度都没有了。   他原来会这么担心一个人,他原来会因为一个人找不到而着急的拖着受伤的身体也要去寒风中找很久。   他原来为一个女人的受难而心疼到气势汹汹去质问罪魁祸首是这种样子。   南乐闭了闭眼。   偏偏这一闭眼,过去她一个人无数次受了委屈,而林晏作壁上观,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情却是在脑海深处清晰的就好像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睁开眼睛,她压下心头的情绪,假装很平静的样子,悄悄将双手背在身后,用一只手揉了揉另一只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印。   沈庭玉推开林晏,他凑到南乐面前,涨红了脸,尴尬又着急得向南乐解释道:“不是的。姐姐,我没有跟他们告状。我只是跟他们说我这一晚上没有跟你在一起。冻了一夜我没有说,是林晏他自己加的。姐姐,你别生气。”   他知道南乐想要与他划开界限,不想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才会说他这一夜不在南乐的房间,他在外面。   其实他更想堂堂正正的告诉林晏,他就是爱南乐,他昨天晚上一整夜得跟南乐同床共枕。   林晏敲门,南乐却那么不愿意将他公之于众,甚至将他往被子里藏唯恐旁人看见。   她那么在乎旁人目光的人,宁愿担着林夫人口中的恶名,也死活都不肯与他沾上半点关系。   沈庭玉那时既难过又嫉妒,用了好大的理智才控制住没有当场跳出来。   他知道南乐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知道自己那么做会让南乐伤心。所以他什么都不做,他忍耐着做她想要他做的事情。   他什么都不怕,但他怕让南乐伤心,怕南乐那双乌亮的眼睛里氤氲着泪珠。   他老老实实翻了窗户离开,找到在外面寻找他的林晏与林夫人,编了一番谎,将南乐摘得干干净净。   可是林晏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还对着南乐大放厥词,说这种会让南乐不开心,会让南乐伤心的话。   见到南乐没什么反应,沈庭玉的语气愈发低三下四,可怜巴巴,“姐姐,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之前做错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姐姐,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错事了。我会改的。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   林晏难以忍耐得皱着眉头。   沈庭玉对待南乐的态度,让他方才的质问都变得好像一个笑话。   南乐故作平静的看着沈庭玉点了点头,心中却莫名的烦躁,“说完了吗?”   沈庭玉泫然欲泣,“我……”   林晏并不看南乐,而是侧过头对沈庭玉,忍无可忍打断他,“你在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向她求情了。这个女人心肠是铁做的,一旦翻脸根本不会听人解释。以前她对你多好,翻脸她就多狠。”   沈庭玉大为光火,忍无可忍,转过身一把揪住林晏的领子,将他推得重重撞在墙壁上。   他周身气压极低,精致的眉眼冰冷得好像霜雪雕就,漆黑的眼底是浓重得骇人的戾气,“你凭什么这么说姐姐?我不许你这么说!”   现在南乐会和他这么僵,这小子至少要占一半的责任!   要不是怕南乐会生气,他早想砍林晏八百回了。   林夫人惊骇不已,她不知道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少女’究竟是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林晏一个大男人在他手里跟纸糊的似的。   林晏本就心头压着气,此时让沈庭玉这样毫无理由的发难,面色更冷,只在心里劝自己不跟女人计较。   只是到底压不住火,他深深地看了沈庭玉一眼,冷笑道:“你跟我一样都被这个女人当成狗一样踢开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还解释什么?你以为解释几句就能让她重新高看你一眼吗!我与你在她的眼中就是一对奸夫淫|妇,她认定的事情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就像是他根本没有想要娶小一样,解释了多少遍,南乐认定了又何曾听过他的解释。   沈庭玉此时的模样与林晏印象中柔弱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大相径庭,眼神中满是摄人的冰冷,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一样,语气中带着一种森冷的威胁,“我与姐姐的事情你懂什么。我与你不同!”   林晏极力隐忍,但林公子天生就没有什么耐性,他看着沈庭玉此时回护南乐的样子,想到的是曾经自己数次上门却被南乐指使那些地痞流氓赶走的样子。   那时他有很多话想对南乐说,但又觉得此时再开口讲那些,无论说什么都很可笑无力。   他是想要挽回南乐的,他已经尽力去挽回她了。   他甚至愿意将她带回南朝,在侯府给她一个位置。   南乐这样一个孤苦无依,卑贱如草的渔女却将他弃如敝履。   他这辈子没有在女人身上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南乐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难受。   论样貌,论性子,难道眼前人不才是真正的极品吗?   按照他从前的性子是一定要沾染一番沈玉的,但现在他因为南乐,根本未曾起过一点碰沈玉的念头。   一想到这一点,林晏难以克制愤恨,他实在恨南乐,恨她为了那么一点事情就决绝的翻脸,让他尝到这么多的难堪,绝望,羞辱,无力。   恨她明明吃醋吃到待自己曾很宝贝的妹妹这么坏,也不肯承认一点半点对他的心意。   林晏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我当然懂。就跟别人要给我送妾一样,这本就是常事。偏偏她不可理喻,斤斤计较。她这种妒妇,就算什么都不做都会招她讨厌,你我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沈庭玉呼吸骤然粗重,他已经无法掩饰眼神中对林晏的厌憎与嫌恶,更无法控制因为林晏一而再再而三将他们相提并论,论证南乐绝不会原谅他的愤怒。   他攥着林晏的领子的手骤然用力,收紧的领口卡的林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根根青筋分明,扬手就要打,“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林夫人急得脸都白了,马上上去拦。   南乐走上来,两个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林晏马上看过来。   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哪怕是劝架呢?或者拉开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南乐只满脸漠然的说了两个字,“让开。”   林夫人的身体一动,她便与三个人擦肩而过,谁也不管,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径直离开了。   沈庭玉甩开林晏,却又是犹豫了一瞬,他不知道此时追上去会不会让南乐生气。   他这一犹豫,林晏立时追了两步,“南乐。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南乐顿住脚步,她回过头来,看了看追过来的沈庭玉,又看了看林晏。   她忽的笑了,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南乐会笑,皆是一怔。   这一刻,每个人都盼望她会对自己说句什么。   南乐笑容清甜,颊边两个酒窝浅浅,她认认真真的对两个人说道:“祝二位早生贵子。”   还是慢吞吞的,含着一点乡音,听着都让人觉得甜的声音。   两个人的面色却因为这一句祝福,顿时变得极不好看。   ·   回到房间,南乐忽然感觉很累,她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听着门外已经没什么声音了,估摸着林晏和林夫人应该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起身将包裹背在身上,出了门。   此行大部分船帮的兄弟此时应当还在后院烤羊,在将军庙大家都一下放松下来了,白天只有两三个人在神庙周围巡逻。   她现在背着包裹稍微绕一下应该就能避过去,就算撞上了也没什么,好好说一下就行了。   南乐将一切都计划的很好,果然这一走就很顺利,走出将军庙都一两里地也没见有人追上来,或者被拦住。   忽然她听见了隐约的马蹄声,赶忙解下包裹往野草丛里一丢,自己也跟着藏到了一棵松树后面。   迎面涌来的风里都裹着血的腥味。   马匹疾驰的声音中忽然多出重重一声□□坠地的声音。   南乐吓了一跳,她隐约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可能就在不远处。   她盯着面前粗壮的树干,呼吸变得艰难。   救过林晏和沈庭玉之后,南乐得到最大的经验或者教训就是离陌生人远一些。   她下意识想要伸头去瞧一瞧,又极力克制着,几番拉扯之后。   时间过去很久,再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连马匹的声音都远去了。   她忍不住从树后探出头,小心翼翼的看了过去。   就看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   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她见过好多好多面的人。   吴虎。   他双眼紧闭,身下的雪地浸出一团红,那团红还在不断扩大。 第五十五章   “殿下, 我跟你讲这个肯定好使。真的,这是我让人从张安他家最受宠的小妾闺房里偷……不搜出来的。她与南姑娘年岁相仿, 整日将这玩意宝贝的拿在手上, 让一群姐姐妹妹都很是羡慕。你拿去一定能让太子妃开心。”   一面说着,一面赵小虎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捧出一个小匣子,   沈庭玉一听到这东西是偷来的, 面色微沉,“我让你想一想有什么东西能讨女孩子开心,不是让你去偷东西。”   赵小虎只觉得这祖宗是越发难伺候了, 以往也没见他有这么高的道德水准。   她小心窥着他的脸色,“殿下。您看您这问的突然。属下人又蠢,这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您这地方荒山野岭的, 附近也没什么城池, 就一个金平城,里面人早跑光了。咱们拿着钱想买也不好买不是。但殿下吩咐的事情说什么也得办,属下只能想出这样的蠢法子。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属下见张安那些妻妾就没有不喜欢的。您拿去给太子妃, 一准也能讨个喜欢。”   “你既是女子, 难道不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   沈庭玉明明语调平缓,但赵小虎却从字里行间听出一股阴森的杀意。   她心头微沉, 料想这位眼下怕是与那位太子妃的关系更加紧张了。   “殿下, 您这不是太抬举我了。您问的是小姑娘喜欢什么, 可您看属下这样子,哪算是小姑娘,又怎么能跟太子妃相提并论呢?”   她最后一句话还算中听, 沈庭玉面色稍缓, “算你识相。”   赵小虎转念目光落在沈庭玉的手腕上, 忍不住又开始嘴贱起来,“嘿嘿嘿,不过我倒是喜欢殿下您腕子上那对镯子,纯金的,大师亲手打造,又能藏暗刃,又能装药的,杀人放火特好使。您愿意给我一只吗?”   沈庭玉掀起眼,黑沉沉的瞳仁扫了她一眼,天生勾人的眼型,配合着阴郁冷酷的眼神,却让人感觉好似入世的妖魔,非得见血不可。   赵小虎一缩头,“唉,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就沈庭玉这个性子,那位太子妃被这位祖宗看上也是倒霉。   沈庭玉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金秋,通身用一朵朵花型各异的小金花粘接而成,花蕊再镶嵌不同颜色的宝石珠玉,   这颗精巧无比的小球在日光下通身光彩耀人。   他眉心舒展,合上匣子,揣进怀中,“行。这次记你一功。”   沈庭玉脚步轻快的走在长廊里,盯着南乐的房门,他脚步慢了下来,越靠近越生出从未有过的紧张。   站在门前,他调整了一会儿表情,露出最无害的神色,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等了半响,门后无声,沈庭玉眉心微皱,愈发忐忑,又敲得稍微重了一些。   可门后迟迟无人应,甚至就连丁点动静也无。   沈庭玉无端生出心慌,却根本连开口问几句或者打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若南乐在房中,只是猜到是他而不想开门,将门锁上了。   他这一开岂不是又要惹她生气。   沈庭玉只得快步离开,先怀着侥幸在将军庙前前后后有人的地方都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   他一颗心越来越沉,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妙预感也越发鲜明。   沈庭玉绕到房外,找准无人的角落轻而易举登上房顶,掀开几块南乐房间的顶砖。   他告诉自己只要看一眼确保南乐在房中就停手,再找别的合适时机将东西送给她,好好向她表明心意。   屋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南乐昨日还是收在一起的行李今日都被打开了,又归整了一番,床上的被子叠得很好。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好像房中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去吃个饭,马上便会回来。   可沈庭玉一眼就发现包袱皮少了一张,被褥也少了一床,她原本摆在角落里的两张厚毛毡也不见了。   南乐最厚的外袍,帽子都不见了,若人在庙中根本不必穿那么厚。   被褥毛毡也不是能拿出去送人的东西。   沈庭玉顾不得许多,翻了窗户在,直接进入房间。   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沈庭玉还是不肯信,他不肯信南乐竟会抛下他一个人跑掉。   外面那么冷,荒山野岭,匪盗横行。   南乐分明是最求安稳的性子,却在这样的关头什么都不顾了也要走。   那么对于她来说一定是留下来要面对的痛苦更大于离开所要面对的凶险。   沈庭玉不愿意信,他蹲在箱子前开了箱子,一样样的翻着,一样样的清点。   南乐收拾行囊之时,他们是一起收拾的东西,互相查了好几遍有没有需要但遗漏的东西。   对于她带出来多少东西,他与她一样清楚。   沈庭玉的手越来越慢,他开始害怕了,害怕得不敢再往下翻。   他害怕最终会得出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到了被压在木箱最底下的小箱子。   那是南乐最宝贝的箱子,她很多次的叮嘱过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箱子的钥匙在哪里,箱子里装着她们最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小心,不要让旁人知道。   这个箱子的存在是他与南乐之间的秘密。   是南乐对他最大的信任。   他捧起那个小箱子,根本不需要钥匙就能打开,因为箱子上没有锁。   沈庭玉察觉到箱子不同寻常的分量,意识到某种可能,手猛地一颤,几乎要捧不住。   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箱子,怀着某种近乎于绝望的侥幸,缓缓打开它。   里面放着一块墨石,两只粗制滥造的毛笔,一枚雕成桃花形状的木簪子,一卷还没用过的宣纸,一枚紫罗色的香囊,下面压着男人的旧衣服。   在林晏的这些旧物之中多出了几样放在最上面的东西,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袋子,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一角金晃晃的簪花。袋子旁边还有几个瓶瓶罐罐,香粉,胭脂,唇脂,黛笔。   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将盒子塞满了。   这满满当当的盒子不再上锁,她走得时候一定就已经想好了,才会将锁拿下来。   沈庭玉情愿南乐将那一袋金首饰全部带走。   这样至少能叫他知道南乐会有点世俗的在乎,世俗的执念。她会喜欢金银玉器,富贵荣华,让他知道他能拿出点什么留住她。   可她不要。   她扔下这一袋金子,就像是扔下一袋垃圾。   南乐不要林晏的那些不值钱的旧东西了,也不要他送的价值贵重的首饰。   这些东西恐怕在她眼中并无差别,同样都是累赘。   它们不再是她心中需要锁起来小心保护的珍宝,而是她不愿再多看一眼,开着箱子等着人来捡的垃圾。   她什么都留下来了,偏偏连对他的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知道南乐识得字不多,但他也足足教了她有七八百字。   这七八百字足够她无论是爱还是恨,留下哪怕一句话,一个字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   箱子失手砸在地上,各色的首饰瓷盒和毛笔宣纸一起咕噜咕噜的滚了一地,薄瓷瓶撞在一起立时碎出缝隙,丝丝缕缕的红如同鲜血一样从缝隙中渗出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沈庭玉粗喘着跌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了一地的东西,看着那些金晃晃的首饰,看了很久,看得自己双眸好像都被那金光刺得什么都看不清,心好像也跟瓷瓶一样被击碎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一震,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   吴虎是王叔的义子,在船帮内的地位比较高。   因为王叔,他们之间见过好多次,吴虎也帮过南乐不少,待她一向很好。   别的不说,一开始她捞起沈庭玉就是因为吴虎让她帮忙拦一下漂到船边的尸体。   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将沈庭玉交给吴虎。   既然不算是陌生人,所以靠近去瞧一瞧应该也没关系。   南乐从树后绕出来,走到吴虎身边。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吴虎是受伤了,但真正看到吴虎,她还是心中一震。   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黑狐裘,下面衣服也厚,看不见伤处到底在哪里。   但吴虎于南乐并非陌生人,她以前是见过吴虎数次的,印象中这位大哥在船帮一群彪悍的水手中面相也是尤为凶恶的一个,神色更总是很让人畏惧的满脸冷酷。   夏日偶尔见到船帮的船,总能看着他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一身精悍结实的腱子肉,瞧着不像是划船的水手,倒更像土匪一些。   可此时的吴虎面目已经与她印象中大不相同了,虽然他衣服穿的很厚,显得人很魁梧,但这么厚的衣物穿在他身上本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金平城本地的人已经习惯了寒风大雪,冬日其实都不太怕冷,一路送她出城的这些男人们就算是骑马也不见得会多穿两件。   往年只有南方来的客商走在街头才会穿的这样厚,将自己裹成一个球。   吴虎的脑袋支在这个巨大的球上,就像是个干瘪的冻鱼头插在了鸡身上,怪异又让人生畏。   他脸上没有血色,隐隐发青发暗,嘴唇则是另一种不健康的紫,瘦得脱了相,双颊都微微凹陷下去,眼窝显得极深,半点都找不到南乐印象中的健壮凶悍。   “吴大哥,吴大哥。”她蹲下身叫了他几声,吴虎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南乐伸出一只手,脱下手套,屏住呼吸,颤颤巍巍的伸到吴虎鼻子下面。   一点细微温热的鼻息吹在指尖。   南乐稍微放松了一点,长松一口气,嘴角微扬起一点笑弧度,欢喜道:“有气,还有气。”   那一点笑在她脸上只是短短的浮现了一瞬,又变成了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抬头向着将军庙的方向张望,“这可怎么办呀?”   那匹马完全不管主人,吴虎摔下来,它倒是跑得快,眼下一溜烟的早没影了。   这里离将军庙还有一两里地,将吴虎扔在这里,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扔着,过上几个时辰怕不是活人也得变死人。   南乐盯着吴虎苍白得凹陷下去的脸,脑子里想起好几年前,她跟着爷爷上船帮的大船,大人在舱房里聊天,她没耐心听老头子讲话,自己去船头逛。   她刚在船板上寻个阴凉地蹲下就被几个橘子铛铛铛砸在了头上,一仰头,吴虎带着一张很快乐的被晒得红通通的笑脸从船杆上跳了下来。   到底不是陌生人,若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管便也就罢了。   可过往吴虎与她说过话,帮过她的忙,她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南乐还是抵不住良心,叹了一口气。   罢了,就先今天暂时放弃自己的计划,不,放弃一半,她先将行李扔在这里,反正荒山野岭的藏在树丛里里也没别人能捡到。   明日她出来就不用再背行李了,也能省点事。   现在救人要紧,她赶紧回将军庙叫人来,把吴虎给抬回去,找大夫看看。   下定决心,南乐赶忙起身,一路往将军庙跑。   跑到半路,她迎面撞上了一群骑马出来的人。   济流看见南乐一怔,勒停马匹,“南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跑的脸都红扑扑的,额上一层细汗,拦在马前,一停下来就弯腰一个劲的喘气,还一脸着急得努力跟他们说话,“你,你们干什么,么去?不管了,你们快,快……”   其他人看得好笑,有人忍不住逗小姑娘,“快,快,快干什么呀?”   济流淡淡看了那人一眼,潜渊摸了摸鼻子不敢笑了。   他转过头看向南乐,目光温和,“别急,慢慢说。”   南乐终于喘匀了气,她直起身指着来的方向,乌亮的眼睛满是担心,“快跟我去看看。吴虎在前面,他从马上坠下来了,像是受伤了。不,像是病了。人都昏过去了。”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变了脸色。   南乐不知,但实际上他们的马都是以往按照军马的法子训出来的。   这样的马认路也认人,胆子比寻常马匹大得多。会在需要的时候假装甩下主人自己跑,但不会跑远,只要主人一个口哨,马上就能回来。   从前这样训练马匹是为了假装败退,用落马的骑兵假装大败,以此引诱敌人孤军深入,一直追到准备好的埋伏里。   是以那匹空马跑到将军庙前面,众人认出这是自家的马,立时察觉到其中蹊跷,这才会点了十人出门来查探。   此时他们无心去追究为什么南乐会出现在这里,只因着吴虎出现在此,而且受伤昏迷的消息足以说明事情多么紧急而严重。   方山堂拿主意的就两个人,崔姨娘和王兆,吴虎是王兆的义子,说话也算有分量。   但近日他受了重伤,一直在养伤。   此时吴虎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除非……金平城的情况有变。   济流一甩马鞭,高头大马竟直直向着南乐的方向冲了过来。   南乐吓得不敢动弹,呆站在原地,看着马匹靠近。   错身而过的一瞬,南乐只觉得后脖子一紧,再睁眼,已经坐在了马上。   青空上的苍鹰长啼一声,不远处的人看着这一幕站住脚步。   潜渊若有所觉的回过头去,见远处站着的是一直跟在南乐身边的漂亮小姑娘,他并未多想,只皱了皱眉头就回过头。   济流已经带着人一马当先跑出数百米,俯下身贴在南乐耳边问道:“人还有多远?”   南乐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指出方向,“就在前面了。” 第五十六章   黄昏时分, 林中四处先一步暗了下来,小小的将军庙立在半山腰, 上空飘起了袅袅的白烟。   黛蓝的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群群盘旋的鸟雀, 起起落落。   “幸好我这一次出来药带得多,这小兄弟的伤与那位林公子的伤如出一辙,二人的药都是一样的。但这小兄弟实在严重了一些, 今日失血这么多,要是再晚来一些,怕是就危险了。”   大夫从小童手中接过干净的湿布, 擦了擦手,又在小童端来的水盆中洗净了双手上的血污,侧过身对身侧的小童说道:“快去将林公子的药拿上一剂, 煮好端来喂这小兄弟喝下去。另外煮一剂补血的方子。”   南乐关切的问道:“那他这怎么昏迷了?要不要紧?”   大夫神色严肃, “他这伤的也不比那位林家的公子轻,需要好好休养。怎么能逞强骑马呢?那么大的风,那么冷的天。马上还颠簸。瞧瞧,这不是伤口裂了, 失血还吹着风, 人不晕才怪。不过您放心吧,你们送来的还算及时, 我已经把他的伤口重新处理过。换了药, 止了血, 他缓一缓,过上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的。”   南乐不自觉拧着眉头,“伤是同样的?”   大夫对着这一脸乖巧的姑娘总愿意多说两句, “南姑娘, 之前林晏的伤你也是照料过的, 见过他的伤口。再看这小兄弟的伤,你看他们这伤口形状是不是很相似?”   南乐之前照顾过林晏,他昏迷时她替他拆过纱布换药,见到伤口与眼下吴虎的伤口的确相似。   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此时马上亲耳印证了这个猜测。   她莫名的有些不安。   南乐低头看着吴虎已经包扎好的伤处,有些不忍地点了点头。   大夫说道:“这是被同一把刀所刺。受伤的时间也一样,应当两个人当时是在一起的。”   林晏究竟怎么受伤的,南乐不清楚。   可她清楚吴虎与林晏并不相熟,他为什么会在林晏遇袭的时候跟林晏在一起,还救下林晏呢?   难道林夫人是在林晏受伤之前就已经到了金平城?所以吴虎他们对林晏的保护从他受伤前就开始了?   那也说不通啊……之前林晏来找她,还挨了好多顿揍呢。   另外,林晏受伤并不奇怪,他性情狂傲不羁,还喜欢到处拈花惹草,很容易招惹事端。   但南乐知道吴虎的武艺十分出众。   武艺出众的吴虎竟然没能保护住林晏不受伤,甚至自己也受了这样重的伤,那伤他们的人岂不是武艺比吴虎还要厉害。   大夫此次出城随行只是为了照顾林晏。   因而大夫的房间紧挨着林晏的房间,甚至两个房间之间还有一扇小门连在一起。   林晏本来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漫不经心得翻着书,听见另一边吵吵闹闹的没什么波动。   直到听见女子的声音,林晏眉目一动,合上书,疑心自己听错了。   可很快又听见了南乐慢吞吞的声音。   他面色微冷,又想起不久前的不快。   耳边又响起南乐那句含着笑的祝福,‘祝二位早生贵子’。   他忍不住将书丢在一旁,起身走了过去。   他一推开门,房间内的众人都静了一下,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投过来。   林晏早已习惯备受瞩目的待遇,他懒散得走进来,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不动声色在南乐身上定了定。   南乐好像没看见他,长睫低垂,很专注得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神色中隐约可见忧愁与担心。   时间好像一下跳回了许久之前。   春日江水潺潺流淌,少女蜷缩着身子坐在小小的凳子上,守在他的床边。   无论他什么时候从病痛中睁开眼,总能对上姑娘一双乌亮的眸子,她一见着他睁眼,那双本就跟星子一样亮的眼睛总能更亮上几分,盛满欢喜与关切。   看见春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她身上织出晃动的光影,让她本就清甜的笑容更添几分灵气,意外的让人安心。   或许变得并不是南乐,不是她一夕之间就改了性子变得刻薄恶毒冷漠。   她还是会对别人伸出援手,会好心的照顾伤者,眼神干净明亮,神色关切,只是她的好心已经不会再给与他。   林晏很想问一问南乐,难道不知道他也受伤了吗?不说像是以前那样喂他吃药,帮他擦脸,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得照顾他。   她怎么就狠心到连见他都不愿意呢?她怎么放心把他就干脆利落的推给沈玉照顾?   当然想到沈玉,想到南乐的好心同样也不会给予沈玉,想到另有一个人同样被她所厌弃,林晏知道不该,但的的确确感觉稍稍好受了一点。   林晏收回目光,想起刚才大夫说的话,这才凝神向着床上人扫了一眼,转过头向一旁的霍林南问道:“莫非这位兄长就是将我从恶贼刀下救出的恩公?”   他这一问立时激起围在床边其他人的不虞。   二人被同一种兵器,同一个人所伤,吴虎伤在后背,林晏伤在胸口,细究还是林晏伤的更重一些。   但眼下林晏都能好好的站在这里,面色虽苍白,但多少是有一些血色的,甚至就连那份苍白也为眼前人俊美的面庞更添上了另一种文弱斯文的神韵。   仅仅只是看着他,哪怕再讨厌的人也要承认林公子的俊美,他身上更是有一种不同于在场任何一个武人的清贵风雅。   吴虎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连脸颊都消瘦得凹陷下去,病的快要不成人形了。   两个人的情形两相对照,无非是林晏受伤后从第一日就送到了南乐那里细心照料,一路上又专门带了个大夫专门就为了伺候他一人,因而才恢复的这样好。   他此时还问这种问题,好似根本连吴虎的身形样貌都没有记住,自然引得众人心中愈发不满。   一人冷哼一声,“那一日若不是为了救你林公子,虎子怎么可能受这么重的伤。”   “吴虎这小子算是走了好运道了,今天从马上摔下来还能遇着好心的南姑娘。多亏了南姑娘回来为我们指路,这才最快将人寻到。若是晚一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知道怎么样?我知道狼鼻子最好使,听听外面的狼嚎。咱们若是去晚一点,指不定血味就引来什么豺狼虎豹的将人给拖走了。”   按照林晏从前的性子,这些讥讽之语自不会半分往心里去,更不可能会让他难受。   但此时听见他们说这人又是被南乐所救。   他却禁不住面色一冷。   那一夜吴虎带着面巾,他未曾看见他的脸。   现在看见吴虎的脸,林晏才想起之前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在南乐丢失的那一日,早上便是吴虎带着一群人告知一众渔人南乐已经找回来了。   林晏的记性不差,他不会忘记这男人那一日一路上对他的几次带着敌意的警告和威胁,以及对南乐的回护。   这人甚至还指着被打断腿拖出去的人,威胁他,“看到了没有,以后你敢欺负南姑娘就给我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林晏从回忆中抽出神,抬眸看向南乐,唇角微勾,勾出一抹极凉的笑。   自从她搬了家,身畔的男人就没有断过,还真是如鱼得水。   说风流,到底谁更风流?   他不过就是与她身边的小姑娘多说了几句话,她就如此大闹。   那她呢?昨日与一群年少好颜色的新情人调笑,今日又是救了哪个旧日的情郎,又比他干净到哪里去?   一群男人个个都捧着她,她这倒好,真是浪蝶跌进花丛,众星捧月。处处都有人为她伸张正义,人人都爱她。   过去他倒是小瞧了她,以为她天真单纯,什么都不懂,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让男人们为她俯首帖耳的本领。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南乐抬起头向门外看去。   沈庭玉站在门口,肤白如玉,面上不施半点脂粉,却比春花更艳三分,端端立在那里,将身畔的一切都衬得黯然失色起来。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比起平时,他此时的表情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周身更萦绕着一种低沉的威压。   南乐看着他此时的神色再一次想起了在马车上的情形,缓缓皱起了眉头。   四目相对,沈庭玉死死得瞪着她,乌黑的眼睛很快就红了,如浓云堆叠在天空,氤氲出水汽。   他的眼睛本就生的相当漂亮,此时氤氲着泪水,目光却又是千般的温柔,万般的留恋,那样怔怔的望着人,愈发惹人生怜。   南乐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对着她又哭什么?   或许是因为照顾都成了习惯,看着他这份模样,她竟有些难受。   南乐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再被他的可怜样子骗了,绝对不能心软。   她硬起心肠,板起脸,故作不为所动的移开眼,强迫自己去听旁人说话。   “吴虎这会儿至少还有一口气吊着。那一日其他的兄弟没有这么好的命,现在骨头都凉了。也不知道咱们明日能不能有虎哥的好运头。”   “论好命谁能有林公子的好命?你得学学林公子啊!”   “学什么?咱们这等贱命也配学人家林公子。”   霍林南重重得咳嗽了一声,“武人立世信命不如信手中的剑,你们若想与吴虎一样,不如多练练剑,将自己的剑练得如他一般再说!”   众人神色各异,有的人心中并不服气,仍旧挑衅得盯着林晏。   有的人却是悄悄握住了手中的剑,神色一凛。   学习同样的剑术,差不太多的年岁,甚至吴虎还要更年轻,却在方山堂说话这么有分量,无非是因为他的拳头够硬,剑足够好。   林晏看着南乐,眸中晦暗莫测,似笑非笑道:“这救命之恩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相报了。”   他说的自是南乐又救了个男人,又对人施了一回恩。   南乐听得心不在焉,余光时不时往门口瞟一眼,根本没留神他说了什么。   林晏见南乐根本不理他,他又一次被她忽视了个彻底,一时几乎藏不住眼中的冰冷。   都说他林晏薄情,她却是比他厉害得多。   他尚且做不到听到她的声音一点不动情绪,她却能面对面都将他忽略个彻底。   真是可笑,他站在这里简直是自取其辱。   倒是其他人听了个仔细,马上有人仍旧心中不忿的人接话,“如何相报。哼,林公子自然是不知道如何报恩了。你林晏恩将仇报的事情做的还少吗?南小姐你说是不是?”   门口的人走了,南乐看着沈庭玉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林晏受伤被抬上门的那一日。   她那天很困,因为前一夜睡到半夜突然发现房子里只剩下自己,立时慌得大半夜的披上衣服硬着头皮提着灯笼出门寻人。   那一夜她在大雪中寻到了提着长刀,满手鲜血,还穿着僧衣的沈庭玉。   那人又叫了南乐一声,“南姑娘。你说是不是?”   南乐回过神来,但身上压着事情,她被自己想出来的那种可能吓得心口乱跳。   此时根本也不管对方说的什么,只匆匆点头胡乱应了,“是,的确是。”   林晏面上青白交加,他定定得看着南乐。   他就不该对她还抱有什么希望。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天下女人多得是。   她不是祝他与沈玉‘早生贵子’,林晏闭目,他应了她又如何?   旁人还在一声声的嘲讽,“我们哪敢让林公子你报救命之恩。”   “只求你林公子别跟对南姑娘一样,对我们虎子哥恩将仇报就行了。”   霍林南本不欲管,但见他们越说越过分,而林晏的面色冷厉得吓人,眼见着怕是要打起来。   真打起来林晏哪能是他们的对手,随便给几拳,这位侯府公子怕不是又要回床上躺着了。   眼见着过两日他们就要南下了,这关头可不能在他这里出事。   霍林南愈发头疼,只得作势发怒,“你们没完了?怎么能这么跟林公子说话?都给我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七章   眼见着天色已经晚了。   南乐虽然有把握走山路, 但没有把握一个人走夜路。   今天已经不适合再动身。   另外南乐因着自己隐约的猜测,对于吴虎的安全有一种担心, 索性主动对大夫开口想要留下。   “大夫, 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看吴虎什么时候醒来。”   等吴虎醒来,南乐想向他问一问那一夜他和林晏遇袭时的情况。   她不太敢信这事会和沈庭玉有关,毕竟吴虎和林晏都伤的很重, 听他们的话中那一日还死了不少人。   一条条的都是人命,虽没见过,却也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光是想一想都让人心惊肉跳。   南乐不是蠢货,只是她从前总觉得沈庭玉柔弱可怜比她还要需要保护,哪里知道那张漂亮人皮下面是个混蛋。   那时她哪怕看着他提着刀, 手上染着血, 也不会将什么可怕的事情往一个娇滴滴的女娘身上想。   不,不是没有想过,她其实很早就隐约感觉到沈庭玉身上背负着某种沉重的秘密。   现在解开秘密的线头就在她手中,南乐却开始害怕, 这条线抽下去, 会暴露出更为可怕甚至是是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她忽的想起在那一□□阳下,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当时她说, “你不想告诉我, 没有关系的, 不要勉强自己。那些事情可以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我。”   “玉儿,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想起当日的话, 明明也没有多久, 南乐却感觉恍如隔世, 心头只剩茫然与难言的苦涩。   那时她没有想过,他所隐瞒的事情,无法说出口的事情会这么可怕。   南乐忍不住越想越深,若真是沈庭玉,连吴虎的武艺都不及他,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难道他还是很想杀死林晏,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杀了林晏?   从一开始他接近她就是为了利用她吗?   乱七八糟的问题缠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越想理清越理不清。   但真相好像又只隔着一层雾,触手可及。   南乐索性不去想了,她握了握拳头,鼓足勇气告诉自己。   既然有了怀疑,就向吴虎问清楚。怕吴虎出事就在这里守着,她亲眼守着,沈庭玉总不会在她面前杀人。   不……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底气?   沈庭玉的名字性子连性别都全是假的,他以前不杀她可能只是留着她为自己遮掩身份,也可能只是觉得她蠢兮兮的样子好笑当个逗趣的玩意,也可能……只是想占她的身子,与她做那种事情罢了。   她的确挺蠢的,根本分不清沈庭玉究竟待她的情意究竟有几分,过往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对她表现出的依赖喜欢又有几分是真。他心中究竟将她当做什么。   她也不敢拿这一点不知真假的情分去赌。   这种杀人如麻的人,她怎么敢断定他就不会因为她发现了真相……索性将她也一同杀了灭口?   南乐面色一白,转念又想到,其实问林晏也是一样,问一问那一夜要杀他的人什么样子,穿了什么衣服是最快的法子。   若……若真是沈庭玉,她,她该怎么办呢?   她倒是大可以一跑了之,留着沈庭玉与林晏互相折磨算了。   南乐控制不住愤愤得在心下想着,林晏那么怜惜这个柔弱漂亮的‘小姑娘’,他想必再挨沈庭玉一刀也是乐意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但旁人多无辜啊,吴虎,辰隐,光曜,济流,船帮的这些人都是挺好的人。   南乐这一主动开口,大夫还没有说什么,倒是林晏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一言不发的离开,将那扇小门砸的巨响。   南乐心口一跳,看着那扇门,只好将问林晏的话原样吞回去,心中却更为焦躁,惴惴不安。   大夫笑道:“可以可以。那等会儿药就交给南姑娘了。”   南乐心中如何烈火灼烤般的焦躁不安不提,性子总算是有些长进,脸上没显出什么来,只安静的点头应下,“好。”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林晏没见着人,但一墙之隔根本隔不住什么,两边都没有人说话,静的连瓷勺药汤,撞在碗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   她还真就在这里照顾上了?   眼见着天色黑了,吴虎也不见醒,南乐越等越急,坐立难安。   许是上天总算听见她的哀求,忽然见床上人手动了动,“水。”   南乐连忙端着水凑上去,惊喜道:“吴大哥,你醒了!”   大夫也笑呵呵的凑过来,“你看吧。南姑娘,我早说了,他这没什么大事,一两个时辰自己就醒了。”   吴虎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糊糊大口喝了半杯温水,才看清眼前给他端水的人是谁,猛地一下呛住了。   南乐放下杯子,又急急忙忙的把他扶起来,给他拍着后背,“怪我,怪我。刚才喂得太急了。”   吴虎咳嗽了几声,咳得脸都红了,半响匀过气,手足无措的摆手,“不是。哪有这样的话。怪不着你。”   大夫见二人都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在旁边乐呵呵的说道:“小兄弟,你可得好好感谢南姑娘。你这从马上坠下来,要不是南姑娘给瞧见了,差一点就要冻死。人在这里可守了你一下午呢。今天下午药都是南姑娘给你喂得。“   吴虎神色一阵恍惚,苍白消瘦的脸上一时好像多出几分生气,瞧着南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隔壁传来一声刺耳的桌椅脚划过地砖的响声。   大夫留下两个年轻人,牵着药童乐呵呵的走了,“好了,你们聊吧。我也出去吃口饭。”   南乐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吴大哥,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吴虎说,“你问。”   南乐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稍微凑近了吴虎一些,小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   “就是林晏受伤那天晚上,你见着那个去杀林晏的人了吗?他长什么样?”   “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好奇。吴大哥,这不能说吗?”   南乐脚步迟缓走出房间,转身合上门的一瞬间,所有的克制好像都用尽了,握着门把手,面对着门板控制不住得浑身颤抖,头抵着门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她慌得没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怕得连手都在抖。   哭都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在这里久站。   她不知道该拿沈庭玉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南乐强忍住眼泪,转过身刚要故作无事的离开,一抬头撞见黑暗中站着的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昏暗的夜色里,那双眼睛却很亮。   沈庭玉上前一步,他笑着用男声柔柔得唤她,“姐姐。”   南乐面色惨白,“你全听见了。”   沈庭玉轻轻点头,两个眼睛弯起来,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阴郁浓重的戾气,眼神与笑容的极度反差,让这个灿烂天真的笑容格外虚假。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张口刚想说点什么。   南乐左右看了看,一把牵住他的手,拽着他一口气跑出了将军庙,冲进了僻静的林子里。   沈庭玉任由她拽着,看着她焦急的侧脸,心却从胸口中轻飘飘的飞了起来,高高的好像飞在了云端。   直到跑到再也听不见人声,看不见一点灯火的密林深处。   南乐才终于放开他,手撑在树上喘气。   两个人的发鬓都已经散了。   沈庭玉小心翼翼的看着她,靠近她,像是往常一样去牵她的袖子,语气中带着一点雀跃,“姐姐,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她没有将这件事捅破,没有让吴虎指认他这个凶手,还将他拉出来单独说话,一定是在乎他的吧。   哪怕一点点在乎,对他来说都足够了。   他不贪心,再也不贪心了,只要一点点在乎就够。   南乐直起身子,打掉他伸过来的手。   她眼中含着泪,歇斯底里的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飘在云端的心重重跌了下去,被碾碎了一般的痛,沈庭玉努力笑着,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早都想要告诉她的话。   “我想跟姐姐一起生活,我想被姐姐喜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去看八关斋会。姐姐嫁给我好不好?我真的很喜欢姐姐,不,我很爱很爱姐姐。比爱自己还要多。我想陪着姐姐,十年二十年,直到死亡。我会对姐姐很好,一辈子只守着姐姐一个人。”   他一直对她隐瞒他的过去,他不好的一面,可他身上好的地方太少了,只有这张脸。   他什么都不肯展露,又什么都想要,结果就是连对南乐的感情也不敢说出口。   可是这两天沈庭玉控制不住的想,如果早一点告诉南乐,在他去杀林晏那一晚之前告诉她,他出生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光是活下来就拼尽全力,他做过一些错事。   南乐那么心软,未必就不会原谅他。   如果他能够更有勇气一些,早早就光明正大得告诉她,他真的很喜欢她,不是作为妹妹的喜欢,是作为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喜欢。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南乐会拒绝他,但也不要紧,南乐的性子很软的,她虽然拒绝他,但只要他不做错事,她就不会讨厌他。   只要她不讨厌他,他就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未必就要住在一起。他可以找个靠近她的地方住着,不需要南乐照顾他,而是由他来照顾南乐。   冬天,三天两头的拎着东西上门,悄悄帮她把柴砍好。夏天她撑船去捕渔,他时不时远远在岸上见她一面都够了。等到夏天热闹的节日,她这么喜欢热闹的人一定会上岸,他可以再去寻她,一起吃斋糖,一起逛庙会。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他可以慢慢等,光明正大的追求她。   而不是现在这样,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南乐几乎要崩溃了,她无法控制的吼道:“你杀人了,你知不知道?”   沈庭玉一怔,他又慢慢的笑起来,“姐姐,你总算看见我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全部吗?”   他眼睛里一点点积蓄起泪水,弯着唇角,轻轻对她说道:“这就是我的全部,我原原本本的确是个人渣。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天真善良娇滴滴的大小姐。姐姐是不是想问我,林晏是不是我砍的?的确是我砍得。他很该死。这件事我做的一点都不后悔。我杀过很多人,在遇到姐姐之前就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但遇到姐姐之后我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在变好了。”   南乐想要自己冷静一点,但她根本做不到,听到沈庭玉亲口承认之后,她的脑子就像是炸了一样,连声音都在颤抖,“你疯了吗?你变好了?那林晏呢?袭击他的人不是你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空气好冷,吸一口气都冻得鼻子痛。   沈庭玉试图靠近她,“是啊。我是无可救药的疯子。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可姐姐,我爱你。他却总是让你伤心。他该死。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你是为了保护我?”南乐摇着头,这话让她感到荒唐,甚至是让她隐隐有些反胃。   少女乌亮的眸子失望又伤心的望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难道你不知道最让我伤心的人是谁吗?是你,沈庭玉。我捡到你的时候以为你跟我一样,我们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一样没有亲人。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但根本就不一样。”   她哭着摇头,脚下不断后退,带着哭腔抬高声音否定道:“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怎么会眼瞎到救了你这样可怕的人!你怎么能把任何无耻的事情都做的这么轻松毫无负担?!你为什么这么无耻啊?”   沈庭玉看着她的泪眼,听着她声嘶力竭的控诉,她那么慌张,那么伤心,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最伤她的人不是林晏,而是他。   他爱她,爱得自私疯狂又卑劣。   他用自己的自私,自己的疯狂伤害了他所爱的人。   是他把南乐逼到这种地步,逼得她不顾严寒与危险也想要孤身逃跑,逼得以往那么爱笑的人一次又一次哭得这么伤心,逼得她原本那么明亮清澈的眸子都黯淡下来。   是他太自私了,是他太想留住她,他太想独占她,想要温暖的火焰只为他一人燃烧,她的光只照着他一个人。   可是她因为他快要熄灭了。   沈庭玉僵立在原地,眼睫微颤,艰难的又一次道歉,“真的对不起,姐姐。我以前骗了你,我对你做了错事。我无耻,我下流,我是烂人。可是烂人也有爱,我对你的爱全都是真的。姐姐。你别放弃我好不好。我会改的。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我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   林中北风呼啸,吹动树枝,簌簌的有雪落下来。   “我不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南乐一直往后推,却没有留神身后有一个小的凹下去土坑,一脚踩空,沈庭玉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身前。   沈庭玉重重的握住她的手臂,纷纷落雪洒在少年的面上,他的眼睫上落了一点雪花,倒映出满面粉泪的姑娘。   他眸光黯淡,几乎哀求的对她说,“姐姐,你是对我最好的人,那天晚上,你记得吗?你答应过我,你会永远保护我,照顾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姐姐,你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喜欢吗?”   ……   那一夜南乐抱着他,她仰起头,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傻孩子,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不是早都说好了吗?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要互相包容,互相保护。我会保护你的。家就是这样的地方,不论外面有什么风浪,但家里是安全的。”   少女的声音那么温柔,掌心温暖干燥,贴在他脸上,轻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替他擦去冰凉的水迹。   沈庭玉这才发觉他在流眼泪,湿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眼睛里涌出来。   让南乐感到多少有些陌生的那种冰冷与残忍凶狠的神色缓缓从那张美丽的面容上消失,沈庭玉垂眸看着她,眼尾染上粉色,一双湿漉漉的眼,可怜又满是哀求,像是生怕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   他用这样悲伤又可怜的眼神望着她,哽咽的重复着她早已经给出过的承诺,“你会照顾我?你会保护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南乐用力的点头,她抱住他,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大口。   “当然了!”   她放开他的脸,用力抱住他的身体,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抚摸着单薄僧袍下少年嶙峋凸出的脊骨。   沈庭玉的身体一点点在这个温暖又熟悉得令人安心的怀抱中软了下来,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变轻了。   几乎沸腾的情绪,无法控制的愤怒,憎恨,怨毒,害怕在这个怀抱中都尽数消散。   只要她抱抱他,他就好高兴,高兴的快要掉眼泪,心脏软成一团,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哪怕是死,都甘之如饴。   他俯下身,抬手环住她的腰身,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扣紧她肩头的斗篷。   两个人在雪夜相拥,两颗心从没有一刻贴的那么近。   ……   沈庭玉垂眸看着她,眼尾染上粉色,一双湿漉漉的眼,可怜又满是哀求,像是生怕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   他慌张的改口,“不不不,姐姐,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也没有关系。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你喜欢我,我再也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给我一个机会留在你身边就好。”   他再一次用这样悲伤又可怜的眼神望着她,哽咽的重复着她早已经给出过的承诺,“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可以给你我的所有。”   过去与现在重合。   同样冰冷的雪夜,面对同样的人,南乐的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她心中极乱,根本什么都理不清,只凭着一腔无法宣泄的情绪,红着眼睛狠狠瞪着眼前人,“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听到了吗?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你死!你说林晏该死,那你呢?”   沈庭玉松开她,他后退了一步。   他从袖中掏出什么东西,又上前,强硬得塞进南乐的手中,捏着她的手指逼她握紧。   南乐呼吸骤然紧促,摩挲着掌心中冰凉的金属,虽未看清,却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她的心脏好像在这一刻都停跳了,整个人都好似被这寒冬冻住。   泪水顺着眼睫滚了下来,沈庭玉弯了弯唇角,他轻抚着她的面颊,对她露出一个极为哀伤的笑容,“我该死,姐姐杀了我吧。”   话音落,他就俯下身去亲吻她,将自己的胸口,脖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她眼前。 第五十八章   南乐用力推开他, 她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我不要。”   沈庭玉被推得后退了两步抓着树才稳住身形。   他摸着唇角, 有点高兴, 不是高兴自己活下来了,是高兴她舍不得捅这一刀。   南乐将手中的刀刃摔在雪地中,不管怎么擦, 眼泪还是气得控制不住的掉,嗓音也带着浓浓的哭腔,“我不是你。沈庭玉, 我的确快要被你气死了。但我不会因为很生气就杀人。没有人会因为生气就杀人。你居然给我刀,你怎么这么混蛋!”   她要是真捅他了怎么办?   沈庭玉笑着应了一声,“嗯。我混蛋。”   南乐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吴虎, 只能硬着头皮, 鼓足勇气看着他,嗓音颤抖着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再杀林晏了。”   南乐不相信沈庭玉刚才那个理由,他会对林晏出手是因为想要保护她。   她已经学会不相信他们的话, 而是自己动脑子去分析, 分析一下就知道这根本不合理。   比较合理的是他原本可能就是杀手,来金平城就是为了林晏, 接近她也是为了林晏。   她不知道自己求沈庭玉有没有用,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沈庭玉面上的笑淡了, 眼底漫开霜色。   他沉默了半响。   南乐见他不语,着急又害怕,她压着愤怒, 一双乌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这件事算我求你好吗?”   沈庭玉慢慢垂下眼, 神色间十分落寞,嗓音低哑,“姐姐想要林晏活着?”   南乐见他的口气不对,几乎不带任何犹豫,果断退了一步,“或者你非要杀他,你就精准一点,对准他一个人。你和他的恩怨,别再伤害其他无辜的人可以吗?”   她可以不管林晏,但她不想因为看见那些很照顾她,会热情给她塞肉串的船帮兄弟出事。   沈庭玉乌睫颤动,“好。”   不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南乐见他应了,转身就走。   回到自己的房间,许是因为疲惫,也有可能是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衣服都没有脱很快就睡着了。   南乐不知道她这会儿睡下,其他人却都在打包着行李。   等辰隐敲门不见人应,推了门进来,才发现南乐已经烧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了,赶忙招呼着人请来大夫。   大夫灌了一剂汤药下去,人勉强醒了,却仍是迷迷糊糊意识不清。   大夫奇怪道:“这小姑娘下午还看着好好的,怎么现在病的这么厉害。受风受寒之时本应由阳气卫外而固,然瞧着又似乍悲乍喜,喜则气缓,悲则气消,卫表不固,外邪入里与正气相争,因而有发热之症。”   辰隐,“大夫,你说点能听懂的。”   大夫只得说道:“瞧着像是吹了冷风,受了寒,又情绪激动,悲喜交加,才生出此症。但没见她吹冷风也不见她情绪激动,实在不该呀。”   林夫人冲进来,拉着大夫就要走,“快快快,哪有空管她啊。快去看看我们晏儿。你给再瞧瞧。”   辰隐抓住大夫另一只手臂,“你老虔婆这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空管,没见到南姑娘都病成着这样了吗?”   一向不怎么出声的光曜,脚下微动,挡在了大夫面前,“您再给南姑娘看看吧。”   大夫刚要说话,林夫人提高声音打断他,“我们的时间多宝贵啊。不是说了吗?后面可能有追兵,我们得马上走。这一耽误,要是我们侯府的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的起,还是这小渔女担待得起。你看我干什么?还不赶紧放手!”   林夫人这话一时引得群情激奋,“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就是,合着只有你们姑侄两个是人。咱们南姑娘不是人了?”   林夫人唇齿伶俐,半点不落下风,“她就是畜生也不能白占着大夫啊,这大夫本来就是为了照顾我们晏儿才出城的。”   霍林南见到这般情形,反倒松了一口气。   根据吴虎所言,金平城中生变,吴虎是带着三十人夺门而出,一路杀了上百人,到将军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船帮在城中其余人此时生死未卜,这消息必须尽快传回南方,而林晏这位宁远侯的嗣子也必须尽快动身南下。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一行人只能连夜动身。   但霍林南心中却另有一个计较,那就是卫博陵与南乐,南乐之前已经向他主动提出过离开,她是不想南下的。而卫博陵数日之后便会点齐人马去而复返,劫走南乐。   与其此时让南乐跟着林晏一起上路,这一路林晏就是最大的靶子,襄州的追兵要追也肯定是追他,可能面临危险直接加倍,也有可能南乐会半路逃走。   倒不如此时将人留下,等到卫博陵回来,他将人交给他便是了。岂不是两相欢喜。   眼见着马上已经有人控制不住撸袖子要动手了。   霍林南心中有了计较,赶忙咳嗽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林夫人面前说道:“不如这样,今夜南乐就留下吧。林夫人你们先走。过两日南乐好些,我再将她送上路。”   林夫人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能甩掉南乐这个包袱。   她面上露出笑,多看了一眼霍林南,心道这老东西还算识相。   “她走哪我可不管。反正我们今天晚上就得走。”   霍林南十分和气的笑道:“林夫人,您放心,等你们东西收拾好了马上就可以走。不过你们东西不是还没有收拾完吗?要不,您先回去再收整收整,等到马车装好了再来。”   林夫人收手道:“好。那我一会儿再过来。”   林夫人风风火火的走了。   屋子里的众人仍旧是一脸愤愤。   大夫从药童手中拿过银针,在南乐身上施针。   光曜走到霍林南身边,低声道:“如果南姑娘留下来,我也想留下来。”   霍林南想了想,点头应了,“那你就留下来。”   ·   沈庭玉放回那一块拆下来的瓦片,他坐在房顶,仰头看着月亮。   高高的一轮冰冷的残月悬挂在夜空中,月光也冷得像是雪一样,薄薄的照在人身上,像是落了一层霜雪。   赵小虎蹲在他旁边,“殿下,你怎么办?留下来照顾太子妃吗?”   沈庭玉在月色下的脸,冷白得像是冰雪雕出来的,他被问得愣了一下,   赵小虎从没有见过他这样颓唐得时候,她移开视线,有些不太敢问了。   过了半响,沈庭玉才说道:“不,我跟他们走。”   赵小虎欲言又止,“这不太好吧,殿下,要不你……”   “我跟林晏他们走一段,”沈庭玉站起身,“南乐只有见不到我的时候才会开心,她只有知道我已经走了才会放心留下来养病。”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   南乐一醒见到他守在床边,绝对不会开心。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走,不如他主动离开。   ·   林晏已经上了马车。   山里的夜晚太冷了,风大的好像要将人都吹走。   他坐在马车里,懒散的抱着手炉,靠着马车壁半睡半醒,等着旁人将东西都重新归整好。   隐约听见林夫人的声音,只言片语的从被风吹开的车帘里传进来,一晃而过,好像有南乐的名字。   林晏因为那一晃而过的名字从半睡半醒的迷梦中惊醒,又迅速得生出不虞,不虞自己还会对这个名字如此在意。   只是一个名字都让他像是听到主人脚步声的狗,马上竖起了耳朵。   他心烦得倒了下去,躺在小榻上,合上眼,拒绝再听一点外面传来的动静。   很快马车动了起来。   这一走就再没有停过,驾车的人分成三波,日夜轮换,就连吃的东西都换成了不用煮的干粮。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   没等林晏开口问一句,车厢便被撞得左右摇晃,刺鼻的血腥味浓得让人难以呼吸,刀剑相击的清脆声响之中隐约掺杂着惨叫。   林晏要去掀帘子,帘外驾车的人却高声道:“无论如何,林公子,您千万别下……”   话未说完,厚重的车帘便被什么东西撞开,那玩意直直砸在了林晏的怀里,他下意识接住。   林晏低头,适应了两秒光线,才看清怀里是一颗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人头。   他被溅了一身的血,满手都是湿热黏腻的液体。   一只手从车门探进来,将他直接揪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几个披盔戴甲的将士就像是闻见肉味的狼一样立时围了上来。   林晏跌倒在地上,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撑起身体,努力扭过头,在拳头落下来之前,睁大眼睛朝着后面那辆马车看去。   满地狼藉之中,隐约可见一道跌倒在地,细骨伶仃身影。   看着那抹黯淡的鹅黄色,林晏的瞳仁紧缩,心脏也仿佛被人骤然捏紧。   作者有话说:   马上这一段剧情就要走完啦 第五十九章   南乐睡了很沉很热的一觉, 热得好像回到阳光正烈的七月,人都要被烧干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 她慢慢睁开眼睛, 刚醒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汽,模模糊糊的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那人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 弯着眼睛,也跟着笑了。   辰隐摸了摸她的额头,“太好了, 小乐妹妹,烧退了。”   光曜端着水杯递过来,“喝水。”   南乐眨了眨眼睛, 看清眼前的两个人。   她身上还是没力气, 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转的很慢,因而显得神情都比平常更为柔软天真。   “我想喝水。”她抬起手想要接过水杯,笑着向光曜道谢, “谢谢你光曜。”   辰隐低头扶着她的后背, 帮她坐起来,“还有我, 小乐妹妹。”   两个人看着少女捧着杯子, 小口小口的喝着水, 一时心情都很奇妙。   照顾人这种事情其实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在此之前都没有一点经验,他们长在差不多的环境,从小到大教他们习武的老师都是男人, 同伴也都是差不多的男孩子。   生了病会请大夫来看, 有些男孩子逞强, 觉得生病要休息都不够男子汉大丈夫。小伤小病照样要去习武,要去熬打筋骨。教他们的大人会管教他们,但很少会有人照顾他们。   大夫离开的时候只留了几包药,让他们定时给南乐喂药。霍林南让他们两个好好照顾南乐。   南乐当然不能跟他们以往那些同伴相提并论。   两个人一开始面对躺在床上的姑娘都特别手足无措,只能一点点学着照顾她,给她喂一点水,一点药,小心翼翼的替她擦脸,用温毛巾放在她的额头上,在南乐的腿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时候,红着脸十分慌张得替她放回去。   他们轮流过来照看着。   幸好只是一夜南乐的烧就退了一些,早上再喝了一剂药,中午人就醒了。   哪怕病的昏昏沉沉,南乐性子也是特别乖,只要把她喊醒,哪怕人烧得满脸通红,眼神都是懵的,但让她张嘴就张嘴,不管药多苦都乖乖配合全部喝下去。   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人生第一次的经历。   第一次照顾一个女孩,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同处一室待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想要照顾一个女孩,想要保护一个女孩。   南乐放下杯子,这一次软软得向辰隐道谢,“谢谢你,辰隐。”   辰隐得了一句谢,心里就像是尝了蜜一样甜,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白净的脸,“叫辰隐哥哥。”   生了病的少女思维和反应都慢了不止一拍,她怔了一会儿,轻声唤道:“辰隐哥哥。”   辰隐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笑容灿烂得嘴角差点飞到后脑勺,他刚想说点什么,再哄着南乐多喊几声。   光曜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将人拎出房间。   ·   南乐醒了,整个将军庙的气氛都骤然轻松了不少。   大部分人都继续维持原本的任务,护送林晏南下。   林晏和林夫人沈庭玉都已经离开了,南乐没有想到自己会病的这么突然,而这突然的一病竟就让她这么与她最不想要见到的三个人阴差阳错的分开。   南乐不知道是该感谢老天爷放过了她,还是为那一行中的船帮兄弟担忧。   沈庭玉会跟着林晏离开……并不是很让人意外。   果然,他的目标原本就是林晏。   她已经求过他放过无辜之人,他也答应了。   南乐有些迟疑,沈庭玉应该会遵守诺言吧?   吴虎和南乐因为生病被留下,光曜和辰隐和另外三个人则是自愿留下照顾两个病患。   南乐是从霍林南口中知道这件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两个少年都是为了照顾她而单独留下。   一道阴影罩住她,光曜扛着一捆干柴走过来。   坐在石头上的南乐被裹得像个球,只露出小小的半张脸,冷风吹得她头上那个巨大的白色狐狸毛帽子上的短毛偶尔会柔软的弯曲下去。   光曜砍柴的时候就一直能够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无论什么时候抬头都能够看到   小姑娘坐在他视野里,一动不动的坐着等他,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追着他的身影。   可他走过来,她却好像在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他轻轻拍了一下南乐的肩膀,“在想什么?”   南乐猛地回过神,她睁大了一双圆眼睛,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猛地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光曜眉目清冷,却在一刻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吓着你了?”   这一幕实在很赏心悦目,大概足以让任何一个少女动心。   可是却让南乐瞬间冷静了下来。   从前南乐是很容易被皮囊与美色迷惑的人,她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但林晏和沈庭玉把她这个毛病治好了。   她现在一看到俊美的人,特别美的画面就有种难以表述的,想要退避三舍的心情。   “没有,没有。”南乐有些局促不安的摆了摆手,“这几天我给你和辰隐添了好多麻烦。”   她仰着头,看了一眼光曜背后沉重的干柴,“光曜,这柴你分我一点吧。我帮你背。”   光曜轻轻摇头,绕过她往山下走。   几十公斤的柴火压在少年的肩膀上,他走路却仍旧很稳,只额头上挂着点汗珠子。   南乐扶了一下自己的帽子,连忙跟上去。   “我病已经好多了。可以背得动的。”   上山一趟,却空着手下山,只看着光曜背这么多东西,南乐总觉得良心很难过得去,好像在隐隐受一种谴责。   她习惯照顾别人,都快忘记了被人照顾的感觉,也不太习惯被人照顾了。   两个人一起并肩往山下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在脚下慢慢重叠在一起。   南乐一路上都在试图劝他分自己一点柴。   光曜沉默得走了数百米,才吐出一句,“就算你病完全好了也不行。”   南乐,“为什么?”   他侧过头,垂下眸子,“累。”   将军庙就在数百米外了,光曜忽然顿住了脚步。   南乐不明所以继续往前走,却被光曜拉住了手臂。   她刚想问怎么了,就从寒风中闻出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闻见这股血腥味,南乐的呼吸骤然一紧。   光曜解下背上的柴火丢进树丛,压低声音,“别出声,别哭。我们回去看看。”   两个人从林子里绕了一圈,刚靠近将军庙,就见到不远处一道迎面而来的身影。   三个人看见对方的瞬间,都是一怔。   辰隐显然受了伤,左肩的血浸透了轻薄的外衣,顺着手臂往下淌。   这样的严寒冬日,他穿的很薄,袖子挽到小臂上,因为他刚刚还在厨房里给南乐煮药。   南乐失声道:“辰隐!”   她大脑一片空白,急切的想要冲上去,却被光曜死死的拉住。   光曜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他看见了从辰隐身后已经追来数人。   南乐被光曜紧紧拉住,也看见了那些人。她因而更加用力的想要挣开光曜,跑向辰隐。   这些人都身披沉重的银甲,只露出脸,脚步迟缓,那种行走之间甲片撞击的声音阴沉得就像是催命的铃声。   如今这般年月,一些不算强的刺史与郡守都养不起穿盔戴甲的军队,至少金平城的城主府前那些士兵就从没有穿过盔甲。   最重要的是南乐认得出他们盔甲上的标志,那时襄州的标志。这种标志的出现总伴随着无数的尸体。   她在延水上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士兵,以及更多的没有铁甲的男人尸体。   襄州与金平城离得很近,很明显这些人都是襄州的军队,且来者不善。   这种时候唯一的出路就是跑。   三双眼睛撞在一起的一瞬间。   辰隐停下了脚步,他用没有受伤的右臂,拔出了已经插回剑鞘的剑。   他看着南乐,对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二人对视的目光中,南乐忽然丧失了挣开光曜的力气,她从辰隐的眼睛里明白了他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南乐当然知道辰隐为什么要拔出剑。   他要留下来阻挡这些人,就算不能阻挡,也要将这些人拖住。   他想要替她争取离开的时间。   南乐怎么可能看不出少年眼睛里的欢喜。辰隐从没有想过要藏,每次见到她都会很明显的慌乱,然后用加倍热烈的笑容去掩饰。   他是个简单明白到一眼就能看清楚的人,跟她以前一样。   只是南乐一直在假装看不见而已。   她一直都知道辰隐为什么留下来,为什么没有跟着大部分人离开,他留下来是因为要照顾她。   辰隐话总是特别多,总是喜欢在她面前一遍遍的凑过来,听到她叫他一声名字就会马上飞奔过来,他喜欢笑,喜欢开玩笑。   如果在遇见林晏之前遇见他,南乐一定会特别喜欢他,他们会一起玩耍,一起聊很多很多的话。   可遇到他的时候,南乐已经不太爱跟人讲话了,已经不太爱笑了。   在辰隐喜欢上南乐的时候。   她已经封死了自己的心,不肯再相信任何人,情愿孤独也不想再靠近任何一个人。   南乐在这一刻很想哭,她想要叫,想要喊,想要找人来帮一帮他们。   为什么会一切来的这么突然,为什么死亡总是这么突如其然的降临?   大人物的事情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些人想要寻仇去找林家,去南朝,去找林晏啊。   为什么要来找他们?   辰隐怒吼道:“光曜,你快带她走!她跑不快的,你把她背走!快点!”   光曜二话不说蹲下身,一把背起南乐。   辰隐转过身,以极其轻灵的身法避开了刺来的一枪,长剑从甲片的缝隙切进去,拔出的一瞬间,那人摇晃了一下,身前喷出汹涌的血泉。   追过来的众人也吃了一惊。   要做到这样简单的一击致命,需要的不只是高超的剑术,更需要视死如归的勇气。   这少年人衣衫单薄,没有任何一件防具,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而盔甲的缝隙只有一处,人的血肉之躯是禁不起一枪的,刚才只要有一点差错,此时被捅出窟窿的就不是倒在地上的人而是他了。   他们并非无名之辈,今日到达这里。换句话说,能够穿上这一身宝甲的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   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人却死在了这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手中,只用一击。   这个少年就那么气势汹汹的冲入人群,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血肉之躯,一把长剑,甚至连一件厚点的衣服都没有。   南乐努力回过头。   辰隐浑身都是血,他停留在原地,在视野里不断变小,远去。   她每一次眨眼,辰隐身上的血就更多一点,从将军庙中涌出来的那些披着铁甲跟怪物一样的人就更多一些。   南乐无意识咬着自己的手,在手上咬出深深的牙印。   值得吗?她这样一个卑贱如蒲草的人,值得辰隐这样豁出命保护吗?   辰隐默默得看着两个人离去的方向,看着自己的兄弟如同一匹烈马背着他所心爱的姑娘在雪地中狂奔,冲入山林。   过度失血和严寒让他脱了力,一直支撑着他的某种勇气用尽了。   他脸变得跟纸一样苍白,身体控制不住摇摇晃晃的退后了两步,倒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每一次喘息都会带出更多的血,从口中,从胸口,从每一个伤口奔涌而出,他连握住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剑从掌心中松开的一瞬,他的眼睛深处那些浓烈灿烂如同星辰的喜欢,缓缓隐没于死亡的黑暗。   那个有着一对小虎牙的少年,没来得及长大,就这么永远留在了白雪皑皑的寒冬。   作者有话说:   心好痛,连夜摸了个if线预收《原来我竟是公主》,感兴趣的小伙伴左转作者专栏可以收藏一下   文案   桓曼自小跟着嬢嬢们在庄子上长大。   她家庄子很大,连绵几座山都是她家的地。   可嬢嬢们不会种地,桓曼也不会。   地里每一年收成比一年不好,快要荒了。   桓曼忧心忡忡,愁得纤细的腰身愈发萧条。   大嬢嬢让她别担心,出门一趟,带回来几头牛,和几个据说会种地的家奴。   这几人果真会种地,不光地种得好,人也都生得好,还很好玩。   桓曼头一次见着男人,很是新奇。   男人们每日讨她欢心。   她一时觉得这个也好,那个好像也不错。   偶尔桓曼还会想想。   什么时候她能翻过山,看看山外的世界,见见外面的男人长成什么样呢?   ·   洛水河畔,最后一战。   桓涧杀尽十万羌兵,天下大定,登基为帝。   新朝初立,满朝文武终于得以见到被深藏了十数年的帝王掌珠。   桓曼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公主。   一时公主府都要被俊彦们的画像淹了。   桓曼挑的花了眼,整日流连于花花世界,乐不思蜀,山上那几个曾叫她新奇的男人们自是早被抛之脑后。   不料,某一日,她在宫中被故人堵住了去路。   容貌清贵太常博士,拦在车下,一双清冷的眼含着泪,“殿下,可曾思旧人?”   桓曼这才知道曾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的教仆,原是出身钟鸣鼎食世家,以禁欲守节闻名于世的贵公子。   而那个无数次跪伏于她的面前,替她整理裙摆,让她踩着肩膀当人肉马凳的马奴是神勇天下知的猛将。   因为她一句玩笑话,在她窗外唱了三月山歌,为她送了数不清的花的活泼少年本是归顺已久的异族部首……   随着越来越多的故人出现。   小公主觉得事情好像变得好玩起来了。 第六十章   鼻青脸肿的林晏被五花大绑, 拖拽着塞进马车。   这些目不识丁的粗俗兵丁实在下手没有半点留情,硬生生将好好一个关中林氏的贵公子打得面目全非。   林晏身上本就有伤, 又挨了这样一顿拳脚, 顿时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动一下都没力气。   他在马车里瘫了一会儿,才费力抬起头扫了一圈。   一眼看见角落里坐着的鹅黄身影。   林晏忽然生出些气力, 努力滚到沈庭玉身边,强忍着疼痛,满脸急切地低声问道:“你姐姐呢?”   沈庭玉也被绳索捆住, 但许是士兵看他只是个弱女子,情形要比林晏好得多,没有受什么伤, 衣裳也算齐整。就连绳索也只是粗粗在手腕上绑了三圈。   “姐姐生病了, 不宜动身。一直留在庙中养病。”   林晏骤然松了一口气,像是失去了那点撑着他的力气,重重躺下去,烂泥一样瘫倒在马车里。   脑袋撞在木板上, 他眼前却是南乐。   他控制不住得想有关于南乐的点点滴滴, 刚才被揪下马车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   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总是会控制不住的做一些傻事, 那些拳头落下来, 他痛得麻木, 满脑子只剩下一个人。   从没有一次,他这样疯狂的思念着一个女人,担心着一个女人。   林晏双眼放空, 低声喃喃道:“她不在这里。”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一时说不出是庆幸更多, 还是失落更多。   南乐不在这里,她会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而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   沈庭玉冷眼看着他的神色,“林公子这是才知道吗?”   自将军庙动身这一路,他但凡问一句都不会不知道南乐根本不在车队中。   之前也没见他关心,此时在这里什么情深呢?   林晏神色略有些僵硬,   他看向沈庭玉的眼睛,像是将美人的冷眼与微妙的不高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那是有情人才会有的醋意与妒忌。   这一点少女的醋意让林晏从空荡荡的失落中挣脱,心中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得意。   任谁被这样一个绝世美人生死相随的深爱着,见到这样一个女人为自己吃醋,为自己妒忌,都是该有一点得意的。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但林晏却另觉出一种趣味,好像就连这糟糕的处境好像都变得旖旎起来。   或许这就是上苍的意思,老天将不属于他的留下,却将属于他的推给他。   外面寒风呼啸,九州动荡不安。   但这狭小的马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也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林公子收回一双多情的眼睛,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你了。”   幸好林晏收回了那双多情的眼睛,否则他一定能瞧见‘美人’脸上几乎难以掩饰的憎恶之色。   ·   光曜背着南乐在山地里奔跑,他的喘息逐渐变得粗重,身上热的一直冒起热气。   那些士兵披着十几公斤的盔甲是跑不起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安全了。   山野都在震动,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敲击大地的巨响。   南乐伏在光曜的肩膀上,她的心也跟着身后那些越来越近的声响颤抖。   ·   “林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林晏的神色漠然,眸光散漫得贺晨脸上一扫,唇角微勾,似笑非笑道:“我当哪里来的野狗在这里拦路咬人。失敬失敬,原来是贺兄。”   贺晨打量着眼前的三人,尤其是林晏,他的目光冰冷,但很平静,“林公子果真不愧是关中林氏的贵子,到了这般田地,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真令人佩服至极。”   一旁的姚卓却是难以平静,“三公子,你还和这小子废话什么?枉费您当初还为他扬名,对他百般礼遇。这小子根本就跟他哥一样听不进人话,是个自寻死路的短命相。”   林晏静静的听着,他脸上的懒散,周身的漫不经心一点点消去了。   那双眼睛紧盯着姚卓,沉沉的翻涌着暗色,“你说什么?”   姚卓哈哈大笑,“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世人皆知你兄长林骏轻率少谋,凭一时意气携帝出奔,致使六军葬送于成王之手。连灵帝之死也要归咎于他大半。说什么林公后人,只会纸上谈兵罢了!”   当初旧都陷落之时,林晏的祖父林怀已经是威望极高的太师。   皇帝已垂垂老矣,无法脱身,只得将年轻的太子托付于包括林怀在内的六位肱股之臣。   林怀设计护太子出城。   众人一路护着太子南下,渡江抵达新京,太子在南方登基为帝。   灵帝一朝,林怀得赐国公,被尊为大司马,假黄钺,都督征讨诸军事,统帅六军,威望甚重,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无出其右者。   在旧都之时林怀本就是灵帝之师,贵为太傅,灵帝登基之后仍对林怀多有殊礼,尊崇备至。   南渡的过程中,公卿士大夫,死了不知多少人。   就连灵帝的母亲也失散于乱民之中,这一直是灵帝的一桩心事。   后来得到消息,多方辗转竟有人找到灵帝的母亲杨妃。   但此时林怀已死,进入朝堂接替林怀权力的是他年轻的孙辈林骏。   灵帝的年纪与林骏相仿,二人都是少年人,意气正重,锋芒毕露。   他们意气相投,根本不顾朝中老臣劝谏。   林骏点齐诸军保护着皇帝,溯流而上,以救太后。   灵帝一心想要将母亲迎回来,却不想消息走漏,他们在梁安被叛贼成王所困。   百米之外的显康城主将蒋诚坐视不理,一江之畔的新京老臣们见灵帝落入成王手中不救,火速将灵帝与南朝士族出身的华妃之子立为幼帝。   灵帝听闻此事,只道‘国无二帝’,自尽而亡。   华妃作为太后,临朝称制。   自此国政被华妃与她的兄长把持,林氏一族失去了林怀,又失去了林骏,不只是林氏一族元气大伤,原本占据朝堂的北方士族旧贵也是元气大伤。   林家的爵位从国公也一削,一减再减,已经是多年不复当初辉煌。   姚卓这话可谓是诛心之语,但多年来这样的诛心之语林晏不是第一次听。   就是南朝说的比姚卓难听得多的,他也听得多了。   贺晨并未制止姚卓,他在姚卓说完后,慢慢俯下身,“林公子。我素来敬重林公的美名,的确曾经诚心诚意的想要招徕林公子同往襄州。当初我对您的话,现在仍然算数。只要您说清楚南朝在金平城的部署,说清楚这些日子你究竟做了什么,将那些人都交出来。我仍旧可以接林公子同往襄州,为我谋主,君臣相得。”   林晏淡淡的看着贺晨,玩味的重复了一遍,“南朝在金平城的部署?”   他原本就有些奇怪,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千里追杀。   关中林氏的确曾经显赫一时,他的祖父也的的确确曾权倾朝野。可这数年来,林家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光景。   他本人其实并无什么值得暗杀,绑架,大动干戈的必要。   杀死他一个林晏,除了能让宁安候府绝嗣,让关中林氏主支断了血脉,让林家两个寡妇哭的昏天暗地之外对政局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原来如此,贺晨将另外一些事情算在了他的头上。   正如贺晨自己出自贺家,凭借着姓氏,年少却已经手握权柄,便断定他林晏出门也一定是号令着一方势力,另有部署,别有意图。   林夫人在一旁忙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二位尊驾,我家这小子如今尚且是白身,他可什么都没做呀!”   姚卓冷哼一声,眼中划过一抹暗光,“哼,什么都没做?鬼才信。你们不好好在新京待着,千里迢迢跑到这里难道是巧合?”   此时不论再说多少林晏整日只是饮酒作乐,他能调动这么多人保护,又顶着一面无比大无比神圣的关中林氏大旗。   怕是谁也不会信他林晏的的确确只是个毫无才干的废物。   贺晨抬手,“不得对林夫人无礼。”   他的目光落在林晏身上,眼睛微微眯起,隐隐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笑意,“这样吧。若林公子实在不愿说。今日只要林公子为我抚琴一曲,我便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如何?”   林夫人面色顿时一变。   她怎么会听不出贺晨话中之意。   要知道关中林氏的声名可是一代代的积累下来的,才得以令天下仰慕。   你关中林氏的公子今日为我抚琴让我作乐,操伶人之事。明日此事便会传遍九州。   狂傲不羁,放浪形骸,风流多情都可以是名士风流,让世人仰慕。   但独独贪生畏死,自愿折节受辱,绝不是名士会做的事情。   若今日林晏做了这样的事情,将来恐怕林晏活着回到南朝也会因今日之事一辈子遭人耻笑。   林晏想要再出仕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不论他做什么官,一旦有人想要举荐他,今日之事便会重提一次。   一旦有政敌想要攻讦他,这又是现成的话柄。   不仅林晏一人的名节有损,就是关中林氏一门都会由此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污名。   林夫人张口欲言,却又在颈上压着的冰凉铁器之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几个士兵捧来一把古琴,放置于林晏身前,替他解开了手上的绳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捧起琴,他垂眸,另一只手抚过琴弦。   贺晨看着林晏的动作,唇角微勾,双眉舒展。   林晏抬眸贺晨,笑了笑,“他们都说我林晏平生最是风雅,尤善音律,过往我的确常常与娼优同乐。”   纵然伤了脸,但此时林晏坐在寒风之中,衣袍飘摇,腰杆却是笔直的,好似一株风雪中的苍松。   这一幕实在很赏心悦目。   林夫人目含热泪,移开目光。   却忽听一声巨响。古琴砸在厚厚的冰面上,立时断为数节。   气氛徒然一变,众人神色各异。   贺晨垂在膝头的手紧握成拳。   “只一点贺公子恐怕不知。”   林晏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脚上的镣铐在冰面上碰出脆响。   贺晨身边的军士齐齐提起长枪,面对一支支银亮尖锐的枪尖,林晏声音冷沉,却是尽显傲然,“这双手可为娼优弹,却是俗子不弹!”   沈庭玉冷眼旁观了一场好戏。   眼见着唱不下去了,他才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懒洋洋的站起身,从绳索中抽出双手,“不如我来。不就是弹个琴吗?”   “看来林公子是想效屈原了,我成全你。”   贺晨冷冷一笑,厉声道:“来人,将这三人都拿下沉江!” 第六十一章   鸣镝升空。   南乐顺着鸣镝射起的方向看去, 一支披着银甲的白马骑兵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擎着一面黑色的旗子, 血红的符文在风中招展, 鲜艳得像是血涂上去的。   一支又一支羽箭追在他们的身后,破空的声响就像是甩不掉的幽灵。   他们分成了两队,从不同的方向意图包抄, 杀气腾腾。   雪白的山,银亮的盔甲反射着寒光,黑压压的鸟群在头顶盘旋。   光曜仍然在跑, 可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迟缓。   有两支箭就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只差一点点就要射中他们了。   人的体力是有穷尽的, 一个人跑的再快又怎么能比得过骏马呢?   南乐知道他们都已经逃不掉了。   不, 如果抛下她这个累赘,光曜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南乐放开自己的手,口中已经满嘴的血腥味,“光曜, 你放下我吧。”   光曜没有回答, 但他牢牢抓住她的手或许就已经是回答。   那些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们并不着急, 有条不紊的拉近与他们的距离, 收缩着队列, 一点点张开血腥的网。   他们本就是为了杀戮而来,任何抵抗在这样训练有素的骑兵面前都是无用的。   终于距离近到足够施展。马上的骑兵挥动长枪,一□□破空气。   光曜抛下南乐, 拔出腰间长剑, 抵住了这一击。   南乐跌进雪地里, 在山石与雪地中滚两圈,帽子掉了,雪冻久了都变成冰碴子似的质地,暴露在外的手,脸,脖子都沾了不少冰凉得让她一个激灵。   光曜已经分身乏术,更多的骑兵已经将她们团团围住。   南乐一只手撑起身体,试图爬起来。   但已经近在咫尺的人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长枪破空,南乐抬眸,盯着头顶直刺而来的枪尖,心神一凛,浑身颤抖。   极度的恐惧之下,她甚至难以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那人身下的马匹发了狂,左右摇摆,使得马上之人方寸大乱,一□□空。   他急急拉动缰绳意图控制住战马,却不防一支劲弩自高空而来,穿透马上人的额头,立时将人射落马下。   南乐被溅了一脸的血,她怔怔的看着雪地里那根尾羽犹在震颤的弩箭,心跳如同擂鼓,忘记了眨眼。   那支弩箭轻而易举贯穿了男人的眉心,将男人死死的钉在了雪地上。   只是一瞬间而已,上一秒他还坐在马上挥舞着长枪,仿佛能够决定生死的天神,强大得让人绝望。   下一秒,他就成了一具残缺的尸体。   南乐慢慢抬起眼,向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她不知道是该庆幸捡回一命,还是要恐惧招来了更为可怕的东西。   山坡上冲下乌压压的一片骑兵,雪雾腾飞之中,还未看清他们的身形,便听到如奔雷一般的嘶鸣,还有人的怪叫。   踏着雪雾而来的马匹足足高出寻常马匹一头,它们神俊飞凡,肌肉喷张,跑起来鬃毛就如同缎子,好似故事中踏云而来的天马。   山上马的嘶鸣引得山下群马耸动,这些战马竟然惊慌失措的互相冲撞,甚至是甩下身上的士兵,想要逃走。   顷刻之间,方才银甲骑兵整齐的队列,凌厉得让人畏惧的气势就荡然无存。   眨眼间,两军相交。   没有想象中的搏杀,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如果说襄州的骑兵是沉着的群狼,那么这支突然出现的人马就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已经关到神智癫狂的疯犬,迫不及待的撕碎眼前一切的血肉。   他们没有统一的武器,甚至互相咒骂着争夺人头,有的人还在狂笑。   白马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鲜血将白马们漂亮的鬃毛染得斑驳,它们惊慌失措得想要逃,却总会发现自己的速度远远无法甩开陌生的同类。   南乐站在这片战场的最中心,光曜紧紧握着剑,守在她的身边。   这一场屠杀因为他们而起,但此时却无人再关注他们了。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雪地上躺满身穿银甲的尸体。   那些高的像是天马一样的马群,缓缓围绕着南乐转圈,他们停止了咒骂与狂笑,身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血腥气,指向地面的马刀流淌着鲜血。   一个人马上一跃而下。   光曜紧张的举起剑,将纤细灵秀的姑娘藏在身后。   赵小虎抛出手中的腰刀,刀刃插入雪地。   她举起双手,“别紧张,别紧张。我知道我们的出现很突然也很奇怪。但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恶意。”   光曜叱道:“别过来。”   赵小虎耸了耸肩,“二位,别这么害怕。不管怎么说,刚才我们的确杀了这些家伙,救了你们一命。”   光曜并未因为赵小虎的话而有一丝放松,他目光警觉,“你们是来这里是要杀人,还是来救人?”   赵小虎灿烂一笑,“当然是救人。”   南乐从光曜身后伸出头,雪光映着少女沾了血的面容,一双乌眸尚且存着几分惊惶,却做出很镇定的神色。   在她看着赵小虎的时候,赵小虎也在坦然的直视她。   南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穿一身劲装,站的那么直,神采飞扬,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畏惧的东西。   她还会骑马,能够用刀。   与赵小虎对视的这几秒,南乐的心不自觉也定了下来。   她从光曜的身后走出来,“谢谢你。多亏各位的仗义出手,不然我们二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到现在还是忘记不了那根贯穿人头的长箭。   绝处逢生的确是太该让人高兴的事情,只是理智,以及残存的惶恐总在提醒她,对方出现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赵小虎抬了抬手,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姑娘言重了。在下赵小虎。”   马上众人齐齐勒马低头,向着二人行礼。   光曜见众人都已经收了兵器。   他神色松动,长剑入鞘。   南乐抿了抿唇,“他叫光曜,我叫……”   赵小虎笑着抢话,“我知道你,你叫南乐。南小姐,我认识你很久了。”   南乐一怔。   “是真的有很久了,但你并不认识我。我叫赵小虎。其实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   南乐双眸泛起波澜,半响,眉心微皱,不可置信得反问道:“救我?”   赵小虎挠了挠头,“是的。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救你。有一个人给我下达了命令。要我不惜代价的保护你。南小姐,幸好你今天没出事,你要是有点什么意外,我们都会被那个家伙杀掉的。”   赵小虎想到方才的情形仍旧后怕,没了起初的意气风发,最后一句话甚至露出了些许恐惧的神色。   沈庭玉走的时候将她与大半人马留下就是为了保护南乐。   但将军庙并不是什么寻常人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霍林南是卫家军出身,提了一辈子刀的老东西眼睛比鹰还毒。   为了不暴露,他们只能将人马远远的藏在山窝里。   方才赶来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却还是差一点就迟了。   要是这位太子妃伤了一根头发丝,让那位祖宗知道了,她怕是脑袋都要换个地方。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南乐,一再确认南乐没有受伤,才长舒一口气,“总之,你今天没事实在是太好了。南小姐。如果见到那个家伙,你可千万要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南乐沉默不语,却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几乎要落泪的喜悦。   不论那个托眼前人保护她的人是谁,绝处逢生都足够让人喜悦,让人想要狂笑,想要如释重负,可那喜悦之中到底掺杂着悲伤。   辰隐为她而死,她知道不该这样想,却还是忍不住想若是辰隐没有留在将军庙,而是与他们一起走,会不会也能活下来。   如果这些人早一点来,将军庙里的霍爷爷,吴虎,那几个留下来的人是不是也不用死。   她使劲捏着袖子,眼圈酸涩,哀伤得想要落泪,只能努力劝自己忍住。   过了片刻时间,鼻酸的感觉稍退。   南乐无比复杂得看了看赵小虎,又看了看这些奇怪的陌生人。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很难相信的猜测,以及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个托她保护自己的人,应该不会是沈庭玉吧。   但如果不是沈庭玉,还有谁会这样费心费力的请人保护她?   若是沈庭玉……   他做这件事,有什么利可图呢?   若无利可图,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已经跟着林晏离开了。   他们本该再无关系,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才是。   南乐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赵小虎,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含着不解与探究,“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让你们这么做呢?”   赵小虎看着南乐,她莞尔一笑,“正是南姑娘心中所想的那个人,至于为什么?我想一个男人想要保护另一个女人。很难说有什么别的缘故。”   纵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亲耳印证这个猜测。   南乐难以置信之中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少女不自禁低眸。   “南小姐,虽然今天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可我却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在这段时间,那个人是真的为你做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你有多重要。”   南乐沉默了很久。   “他还有留下什么话吗?”   赵小虎大大咧咧的笑着说道:“有。当然有。他临走的时候最是记挂南小姐,肯定有好多话想跟南小姐说。不过那些话我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学。还是请南小姐你去他面前亲自让他讲给你听吧。”   听到这话,不知谁先笑了第一声,紧接着一众人全都笑了。   南乐被笑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也不知道赵小虎的话中有多少是真的,多少又是假的。   她错开眼,不受控制的流露出羞窘的神色。   不好在人前说的话,这位赵姑娘怎么又能说的如此坦然,坦然到好像他们早都已经确定她与沈庭玉关系匪浅。   沈庭玉究竟与这些人是什么关系,他又是以怎样的口吻要求他们来保护她呢?   她心里乱糟糟的,想起临别前那一个晚上,想起那双她曾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心中愈发乱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实在称不上愉快。   或许,她心中是知道的,她知道沈庭玉对她的喜欢。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敢明知道他的危险,仍然毫不留情的对他说那些话。   她发现他的喜欢,发现他是男子之后就疯狂的想要离开。他越说喜欢,她就越发抵触。   与其说向往一个人平静的生活,不如说是想要逃避让她难以面对,不想处理的事情。   可这世上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光靠逃避就能解决呢?   赵小虎回头一眼扫过去,众人又各自垂头,再不敢笑了。   南乐镇静得站了一会儿,抬眸看着赵小虎,轻声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哪里?” 第六十二章   狂风在江面上呼啸, 一个刚凿出的冰洞,镶嵌在河中心, 向上冒着腾腾的白烟, 像是冰河的伤口。   南乐趴在江边的灌木里,远远看着江上的人,焦急的询问一旁的赵小虎, “你是不是现在就应该上去救人了?”   赵小虎的神色却很沉着,“不急。再等一等。”   南乐理智上知道沈庭玉能够将吴虎伤成那般,应当是有武艺在身。   但就算再有高超的武艺, 他可是被绑住了双手,周围又有那么多的敌军,身陷重围。   远远的, 她看不清沈庭玉的面容, 只能瞧见一个跪在冰面上,单薄伶仃的身影。   就连一旁的林晏,似乎都比他更强壮一些。   南乐皱着眉头,“可是,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们……”   赵小虎看出她的担心, 但会有人担心沈庭玉这件事,光是想一下都让赵小虎控制不住眼皮抽动, “南小姐, 您放心。这位祖宗用不着我们保护, 只要他在,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这世上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他了。”   少女眸光明澈,神色藏不住担忧, “可那些人有那么多。”   她话音未落, 江面上的情形就发生了变化。   没人看清之前那个跪坐在那里楚楚可怜的美人是如何动作。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 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数人已经齐齐倒下。   姚卓怒吼道:“是暗器!这女人袖子里有暗器!见鬼,你们没有对她搜身吗?”   林晏与林夫人也被这变故惊住,林晏很快回过神来,捡起一把滚落在他身边沾着血的长枪。   其实年幼时他时常与同龄的孩子打架,也学过些拳脚功夫。   平时没有用的时候,到了这般境地,却是拼了死也得将身边的长辈护住了。   沈庭玉在人群中闲庭胜步的穿行,这一刻他身上还穿着女装,但神色却全然变了,好似一把本收于刀鞘的刀,那刀鞘华贵花哨镶嵌着种种宝石,便让人以为这把刀只是贵女小姐用来裁纸的精美玩具,一柄能让人随意握在手中,但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就会磕得卷了刃的珍宝。   等这把刀真正出鞘,才叫人知道它并非什么精美脆弱的玩具,而是一把愈见血愈凶的绝世妖刀,刀刃坚硬冰冷,见了血反倒更锋利。   身披盔甲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争先恐后的向沈庭玉挥动武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裙,比少女裙摆更招眼的是他的枪法,那柄被他夺来的长枪在他手中好似游龙,奔驰在血肉之间,制造出一朵又一朵浓艳的血花,将这白的素净的冰面添上满目的朱红。   这是南乐从未见过的沈庭玉,她心头骤然一松,见此情形才算信了方才赵小虎的话。   的确,他用不着她担心。   赵小虎抬手射出一支鸣镝,“就是此时!”   隐藏在江边的人马倾巢而出,南乐也被赵小虎带着上了马。   两方人马交汇在一起,冰面上的襄州军队数以万计,而这一支人马最多不过千数,冲下去便好似一滴墨在白纸上滴下一个印记。   但也就是这么一点人足够冲乱江上军队原本的阵型。   沈庭玉望见突然冲出的人,神色一动。   姚卓大呼道:“有敌袭!快,三公子,您先走!”   贺晨远目望去,冷笑道:“贼心不死。这么一点人马也敢来劫人。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姚卓,你骑上马,去将那贼首的头拿回来给我。”   姚卓还想再劝。   贺晨冷声道:“就这么一点敌人,有何可惧?我自幼随父在前线征战。当初我父亲在虎关,敌人已经距离他只有数十米。他仍旧坐在中军大帐之中抚琴,看着帐下勇士拿下敌将的人头。今日我就要坐在这里。看着他们一一伏诛。”   战场上主将不战而逃,原本还有一战之力的军队也会顷刻之间军心涣散。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姚卓收回已经到嘴边的话,翻身上马,“我一定会为公子摘回贼首的头颅。”   话音落,他一鞭子下去,直冲向远处的敌人。   贺晨一时看一看远处,一时瞧一瞧近处。   远处倒还好说,一时难分胜负,只是沈庭玉与林晏原本距离他也不过数米之遥。   此时沈庭玉已经近的让人生畏,贺晨的目光从饶有兴致,逐渐多出一些焦虑和不安。   他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可此时想要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这凶戾到妖异的美人宛如一柄直刺而来的利箭,眨眼间突破层层阻挡,出现在了贺晨的身前。   他抛下抢来的长枪,用一柄小刀抵在贺晨的脖子上,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周边的士兵齐齐停了下来,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他向前走几步,他们就后退几步。   林晏带着林夫人,拼命向这边挤了过来。   这时没有人敢阻拦他们。   他们二人形容狼狈至极,林晏身上又多出几处伤口,脸上与身上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你以为挟持了我就能够让我放你们走?”贺晨厉声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快,不必管我,现在就杀了这姓林的!”   南乐刚与赵小虎冲进来,就听见这句话。   沈庭玉望见马上的人,他心脏剧烈的收缩。   他当然是想见南乐的,日思夜想,没有一日不想。   可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她?   南乐紧紧抓着赵小虎的手臂,听见贺晨的话目光下意识看向林晏。   她被林晏此时血人一般的样子骇了一跳,瞪圆了眼睛。   见南乐目光久久落在林晏身上,沈庭玉心中突然一空,好像有冷风灌了进来,脑中又想起分别那一夜,她红着眼睛瞪着他的那句,“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听到了吗?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你死!你说林晏该死,那你呢?”   是了。   南乐怎么可能是为了他而来呢。   她那么恨他,恨不得他死。   林晏被士兵制住,却不敢杀。   赵小虎在南乐耳边得意道:“南小姐,你瞧瞧,我早说了不必担心这祖宗。谁有事他都不能有事。这下他可是一个人就拿住了那贺家的公子。”   沈庭玉控制着贺晨,双目只看得见南乐一个人,迟迟不语。   两方各自都拿住了一个人质,竟一时僵持住了。   贺晨见此情形心念微动,他看出一群人中被重重保护,瞧着最重要的却是马上那个年轻的女人,便盯着南乐,“我认识你。你是这姓林的糟糠之妻。”   在金平城时为了招徕林晏,他就查过他身边的人,听过他们的过往,也曾亲眼见过这女人被林晏厌弃的样子。   后来,这女人负气离开林晏,收养了一个倾城丽色的养妹。   贺晨并非贪好美色之人,起初听闻,并未真正就将这丽色记住。   此时却是好好见识了一番,这是何等让人难以忘怀,举世难寻的佳人。   想必,他此生是再也忘记不了。   他命人抓捕林晏,抓到这小子的时候,他身边没有这糟糠之妻,只剩下一个美貌的妻妹。   今日这看似柔弱的女子这般拼了命的也要保护林晏,结合过往林晏风流的名声,要是猜不出这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真是不必再长脑子了。   “当初你救了这位侯府贵公子,却付不出他的药钱。为了他的药,我听人说你去签了生死状,干着采珠的活,这才为他换来了一笔救命钱。何等情深义重啊。”   这事情林晏根本不知道,他听完脑袋空白了一瞬,声音低哑的重复,“生死状?”   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他从不知道?   林晏之前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不是他的东西他不要,但此时那些压下去的念头又翻涌上来,一遍遍的徘徊不散让他心烦意乱。   他死死的咬着后槽牙,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假的。   一定是。   贺晨扫了一眼林晏,“只怕当时你也没有想过你这丈夫是个风流种子负心郎,在外面整日沾花惹草,养好了病就翻脸不认人,天生属白眼狼的。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他却将手伸到你房中,对你亲近之人下手。小娘子,我今日便帮一帮你。”   贺晨微微一笑,“这一对渣男贱女,你选一个。一生一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选谁,我就放了谁跟你们走。如何?”   林晏张口欲言,却又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贺晨身后的沈庭玉,一时盼着南乐选自己,一时又觉得自己这般想法未免太对不住对他情深义重,生死相随的沈玉。   下一秒又开始庆幸南乐已经与沈玉闹得很不愉快,若非如此,她一定会不假思索的选择沈玉。   他们两个至少是公平的,公平的被南乐所厌弃。   汗水与血顺着衣服往下淌,在死亡面前没有人会不恐惧,南乐的选择就像是一柄悬空不见落下的剑,林晏等待落下这柄剑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沈庭玉本该打断贺晨的话,但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打断,只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南乐。   他看着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更重过一声。   南乐看了一眼沈庭玉,又看了一眼林晏。   这二人都于她有一段恩怨过往,她曾恨不得他们两个死。   这个选择太过为难。   南乐艰难的思索着,二人之中若只有一人能生,该选谁呢?   沈庭玉武艺出众。   此时若选了沈庭玉,那边只要一刀,林晏就没命了。   林晏死了倒不可惜……   只是为了他这一条命,从吴虎到船帮那么多的弟兄,前前后后已经搭进去多少人。   赵小虎在她耳边小声说,“选林晏。南小姐,我们的这位小祖宗寻常人近不了身。他用不着你救。贺晨手里只有林晏一个筹码,没了这个筹码,贺晨连自己都保不住。”   南乐闭了闭眼,谁也不看,只道:“你放了林晏吧。”   悬于空中的剑沉沉落下,斩断的却并非他。   林晏骤然松了一口气。   沈庭玉的脸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眸黯淡下去,没有焦距,好似让人将心都掏出来碾碎了。   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刀在血管中搅动,让他尝到切齿的疼痛与血腥味。   贺晨察觉到脖颈上刀刃一轻,身后人似乎分了神,他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沈庭玉本能得扣住掌心中的刀,却又一瞬好像被抽空了力量的木偶,做什么都疲懒。   任由贺晨夺了刀,一刀捅进腹部,转身将人向着凿开的冰洞推去,连挣扎都不见。   若南乐的愿望就是他死……死又何妨呢?他的死至少能让她展颜,也算是很有价值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   若是人死后真的能有灵魂便好了,这样他还能再见一眼她欢喜的神色。   南乐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万万没有想到再回头便见着这一幕。   她顷刻间冷汗淌了下来,整个人哆嗦得厉害,巨大的恐慌漫上来,心口刺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沈庭玉那么好的武艺,他方才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刀枪棍棒都能闲庭胜步的擒住人,此时却会被反伤。   明明赵小虎不是说他是最不用担心的人吗?他为什么站在那里,像个迟缓又僵硬的冰雕。他的武艺呢?他为什么不抵抗啊!   鲜血浸透了少年身上单薄的衣衫,他遥遥望着她,冲她轻轻一笑,唇瓣都失了色,像是一朵无香又哀伤到了极致的纸花,顷刻就会被寒风撕碎。   这个笑容好似重雷砸在她的心上,将她砸的几乎血脉倒流,心脏一寸寸收紧,浑身冰冷,只有眼睛是烫的,泪水一路烫到心底。   她恍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抵抗。   他决心赴死,因为她对他的放弃。   冬日延水的坚冰常常厚达一米,这刚砸开的冰洞,冰冷刺骨,河水不见光,漆黑得如同浓墨,死寂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沉沉的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南乐想也不想的几步上前,跟着跳了下去。   赵小虎人都傻了,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草,这什么事啊!要不要玩这么大?”   方才她还在信誓旦旦的向南乐保证,天塌下来沈庭玉都不会有事。打脸来的也太快太猝不及防了。这祖宗到底搞什么?   林晏的表情变得狰狞而扭曲,大喊道:“不要!” 第六十三章   河水冰冷, 难以呼吸,最后一点光亮都失去, 眼前逐渐模糊, 只有刺骨的寒冷不断拉着他坠向黑暗。   然后突然有一个人跳了下来。   少年散了长发,一双眼空茫得好像失去了意识,身子在水中缓缓的落下去。   南乐憋着一口气, 强忍寒冷,挥动双臂向他游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   看清黑暗中那张脸, 他不可置信,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本来僵硬的手却反过来握住温软的手指, 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一点点抱住南乐纤细的腰身。   南乐眼中含着泪, 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她哆哆嗦嗦得仰起头去亲吻他冰冷的唇瓣,急切得想将气渡给他。   少年神色一怔,眼中立时涌动起令人心悸的情潮, 他启唇含住她的唇瓣, 勾缠着她的舌尖。   冰冷的河面之上,冬日惨白的阳光照耀着鲜血横流的战场, 数以万计的人生死相搏。   河面之下, 黑暗无光的河水中便只剩下二人耳鬓厮磨相拥着, 一起向着江底沉下去。   南乐眸中的泪光更甚,从肌肤相触之处漫开麻意,心跳如同擂鼓, 胸膛中的血好似让火点燃了一样滚烫。   但她还尚存一丝理智, 时间太急了, 这里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地方,她知道再耽搁下去,他们都会死的。   她想将沈庭玉救上去,却又知道若是此时推开他,一定会让他更加伤心,让他觉得她嫌恶他,憎恨他。   刚才沈庭玉落水前的那一笑,让南乐想起来,仍旧心中又痛又涩。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她是不想看见他死的,也从没有想过要放弃他。   她好想告诉他,她要他死只是气话而已。   她总是这样,在生气的时候会口不择言说一些伤人的话,遇到处理不了的问题就想躲。   爱与恨是太过于复杂的东西,她没有见过什么人,连亲人也只有一个爷爷。   爷爷没有教过她该怎样与一个男人长久厮守,她连父母都没有,不曾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男女之情。   她将一切都想的太简单,总想着只要付出就能够得到回报。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受伤了就要狠狠还击,一切都干净简单,清楚明白。没有任何中间地带。   可她现在分不清,她搞不懂。   为什么明明气沈庭玉气到恨不得他死,看到他就会很难受,想到他也会难受,但见到他受伤,见到他有可能会死,她却更加难受了。   沈庭玉的到来曾使她的生活变得有趣,他的依恋让她欢喜,他的喜欢让她沉溺。   但这个混蛋把快乐都建立在谎言上。   他是个疯子,疯到什么都敢做。   这种时候还要亲她。她也是疯了才会跳下来。   可是怎么办,就算沈庭玉让她不敢再相信他对她的感情,他让她变得胆小,变得怯懦,犹豫,害怕。   可是她还是没出息的舍不得。   一切都要怪他!   可若是这个混蛋死了,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爱她了,没有人会再这样炙热如火的亲她,没有一个疯子会为了她心甘情愿的放下刀赴死。   在这样的乱世里,她卑贱如同蓬草,意外与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   短暂的人生中能够拥有的东西实在不多。   哪怕这份爱偏执,疯狂,愚蠢,让她畏惧,曾经刺伤她。   沈庭玉曾给她带来多少伤害痛苦,那么同样的他就曾为她带来多少温暖与快乐。   她对着他竖起尖刺,只是害怕再被他欺骗,害怕他跟林晏一样看不起她,一样会抛下她,一样对她只是利用,而无半点真情。   她害怕从一开始他的靠近,他的出现都只是因为他想要通过她接近林晏,她更害怕他所贪恋的不过是她的身体。   出于本能想要推开沈庭玉的手,最后只是更加努力的抱住少年单薄嶙峋的肩膀,尽管害怕又恐慌,但南乐还是拼尽全力生涩得回应他。   既然无法理清,便不再理清。既然一生这样短暂,便紧紧抓住想要抓住的人吧。   沈庭玉察觉到少女的回应,心脏刹那间猛烈得跳动起来,狂喜又万分酸涩。   氧气一点点用尽,彻骨的寒冷冻得她慢慢失去了气力,思维也在窒息感中变得迟钝。   南乐失了气力,伏在他的肩膀上,浑身被冻得颤抖,只是死死得抱着少年的身体。   沈庭玉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南乐拖着浮上水面。   赵小虎见到两个人冒头,满头的冷汗凑上来,怀里抱着一件刚从贺晨身上扒下来的白狐裘。   她心中一阵阵的庆幸与后怕,幸好人上来了。   要是沈庭玉真的沉在江水里,她可真就万死难辞。   冰面上的战场已经分出了胜负,主帅被擒的消息一出,马上军心动摇。姚卓见夺回贺晨无望,便也跟着溃退的士兵离去了。   南乐缩在沈庭玉的怀中,浑身都湿透了,秀美的面庞苍白失色,眸子空濛濛的,冻得肩头颤抖,急促的喘息着,一双手臂却仍攀着沈庭玉的脖颈不愿放手。   比之平常,倒更添出一分出水芙蓉的清艳与楚楚动人。   至于沈庭玉的情形则看起来要稍好些,落了一回水,却好似清雨拂去尘埃,他的容色反较之前愈发光艳,宛如一朵临水怒放的红莲。   此时他一双眼低垂着望向怀中人,眼中好似含着潋滟的春光,数不尽的温柔缱绻。   这里这么多的人,但他眼中好似只容得下怀中一个人。   二人都是殊丽之色,此时这般交缠着,倒像是并蒂花开,殊艳之中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香艳。   赵小虎颤颤巍巍的想要将狐裘递给他,沈庭玉接过狐裘,将怀中的姑娘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替她擦净脸上的水珠,想了想,又替她将湿漉漉的长发轻轻拧了一把。   见着这般情形,赵小虎心头一松,心道这祖宗多半是得偿所愿了。   但她不免也在心头暗暗咂舌,这一招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   以往赵小虎不是不知道这祖宗向来不惜命,却也没想到他连追个姑娘都要追得如此惊心动魄。   林夫人挤上前来,急忙道:“哎呦。南乐,你快点松手!没看见沈小姐都受伤了吗?”   南乐骤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眼神才恢复了点清明,盯着沈庭玉的脸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才慢慢的放松下来,轻声唤了一声,“玉儿。”   沈庭玉听到这个称呼,又惊又喜,睁大了一双柔丽的眸子,猛地攥紧了环在南乐腰间的手掌。   林晏走上前来,面上压不住暴戾的情绪,见到南乐仍紧紧抱着沈庭玉,他一把将人拉开,眼底透出骇人的厉色,“你闹够了没有?”   他分不清自己的怒火究竟更多是因为差一点失去南乐,还是因为差一点就失去了沈玉,亦或者两者都是。   还是说,只是因为南乐选择了他活下来,却愿意去跟着沈玉赴死。   似乎对于南乐来说,这世上并无留恋之处,而沈玉也比他更重要的多。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不假思索的追着对方跳下寒冬的冰河?   又要有多恨,才会情愿一同赴死,也不选择对方活呢。   南乐被从沈庭玉怀中拽开,眼睛却仍旧落在沈庭玉的身上,她被寒江冻得迟钝的思维一点点运转,同时也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瞳仁紧缩。   沈庭玉目光落在林晏的那只手上,眼底隐有戾气。   赵小虎眼见着沈庭玉面色变了,生怕这会儿对方控制不住的暴起。   她赶忙压低声音,“祖宗,您先去治伤。南小姐这边交给我。”   南乐死命握着沈庭玉的手说什么都不愿意放开,一双乌亮的眸子湿漉漉得满是担忧,下一刻她好像就又要哭起来了。   “快去看大夫。你要好好的才行。”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关切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沈庭玉眼中戾气顿消,心口软成了一滩,欢喜得藏不住,控制不住的想要笑。   南乐被冻得声音颤抖,眼睛却努力弯了弯,弯出个很难得的笑的弧度,颊边隐约有酒窝浮现,“等你好了,玉儿,我们再好好谈一次好不好?”   沈庭玉怎么可能不应。   赵小虎骤然松了一口气,不敢耽误,赶紧招呼着旁边人将沈庭玉抬走,   从始至终,南乐的眼神都在沈庭玉身上,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南乐念出他的名字时,林晏至少是有那么一瞬狂喜的,他以为自己在南乐的心中是更重要的。   但此时这喜悦早都被冲散无痕。   南乐愿意对沈玉笑,她是想救沈玉也罢,是想一同赴死也罢,她愿意为了沈玉跳下寒冷的江水,她愿意原谅沈玉。   为什么就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呢?   为什么她不愿意也给他一次再好好谈一谈的机会?   他也受了伤啊,他也一样刚从九死一生的危险中脱离,她为什么对他就一点担心都没有呢?   为什么她要做出选择,让他欢喜的以为他对她来说很重要,却又弃如敝履的抛下他。他对她来说究竟算什么?   林晏浑身的伤口都痛起来,甚至就连五脏六腑好像也跟着火烧一般的痛,他看着仍然望着沈庭玉离开方向的南乐,表情愈发阴沉狠厉。   林夫人心惊肉跳的扶着他,想要开口劝说,却又不敢开口。   林晏的嗓音嘶哑,口气森冷得重重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南乐。”   赵小虎想起方才那位祖宗仍然紧盯着自己后背如同芒刺一般的目光。   她不耐得挡住林晏,招呼一旁的士兵,“你这人大庭广众的好不知道礼数,非亲非故的,对着人家小娘子喊闺名干什么?快快快,来人,把他抬走。让大夫瞧瞧是不是伤到脑袋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修了修   我说真的,这一章是不是甜起来了!!!   我没有骗人(正色 第六十四章   鞍马若浮云, 云在高山空卷舒。   南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掀开帐子, 登上马车, 又小心翼翼的将帐子合上,连缝隙都堵住。   沈庭玉躺在五色的羊毛毡子里,身上盖着一床厚被, 湿透的头发已经干了,蓬松的垂在枕头上,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察觉到冷风吹在面上, 他很快从睡梦中惊醒,眼神警惕的扫过来,在看清来人时眼中的警惕就如同早春的雾气, 一吹便散了。   沈庭玉嘴角控制不住的扬起弧度, 手撑在床沿一动,便要起身。   南乐连忙紧张得按住他的肩膀,“别,你受伤了, 别动。”   一旁的大夫摸了摸鼻子, “南小姐,您放心只是皮肉伤。算不得要紧。动一动也无妨。”   贺晨这一刀说来也巧, 想来是手上没沾过血的富贵少爷, 拿着刀那么好的机会, 却连命门都找不准。   一刀刚好撞在肋骨上,只浅浅划破了一层油皮,看着骇人罢了。   南乐迟疑得点头, 在床边坐下来。   沈庭玉想要撑起身子, 南乐放下碗, 微微侧身,用一只手臂扶在他身后,撑起他单薄的后背。   她不自觉皱了一下眉心,刚捡到人的时候沈庭玉就单薄得跟纸片似的,好不容易养出点肉,这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沈庭玉起身太快,扯到了胸口的伤口,面色一白。   南乐扶着他的肩膀,“是不是痛了?”   平常似乎多大的疼痛都是能够忍耐的,方才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就像是大夫所说的只是一点很寻常的皮肉伤而已。   他一贯很有忍耐的能力,但此时却在南乐久违的担忧目光下突然委屈起来,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作为太子,作为沈庭玉,都不能软弱。   但在南乐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变得软弱。   南乐着急的把他的脸捧起来,“很痛?”   沈庭玉闭上眼睛,南乐用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过头,刚要开口问大夫,忽然被沈庭玉从背后抱住。   南乐一怔,少年柔软带着潮气的面颊贴在她的肩头,手臂松软无力,只是虚虚的环抱着她的腰身,似乎不敢收紧。   他在她耳边,亲昵又好似在撒娇的低低说了两个字,“很痛。”   大夫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也算是沈庭玉身边的旧人了,谁来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啊?他们中了箭都能面不改色生拔出来的太子殿下莫不是被人掉包了吧?明明刚才包扎伤口的时候也没见你喊痛啊!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声音越来越低,“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止疼的药草。”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他真怕会不该看的看得太多,转过头就被沈庭玉灭口。   话音未落,人就匆匆下了马车。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南乐试探着转过身,慢慢抬起手,从他的发梢抚摸到脖颈,嶙峋的脊骨。   怀中的人很乖,身上带着浅淡的香气,他有一头乌黑浓密柔软如缎子的长发,摸起来的手感比猫狗都要更好。   南乐有一瞬的恍惚,想起第一次遇见沈庭玉的时候,其实她真的很没出息,会留下他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太漂亮了。   一开始照顾他的时候,对着他沉睡的容貌都会忍不住恍神。   那时她就很想碰一碰他的面颊,摸摸他的头发。心情类似于幼时曾在街头看见肩膀上带着华丽大鸟的异族人,总有些蠢蠢欲动得想要伸手摸摸那漂亮的羽毛。   但又不敢,因为她看得出来这只漂亮得小鸟对陌生人很抵触。   后来慢慢的一点点,他开始默许她的靠近,允许她摸摸脸,再然后是梳头,最后好像摸大多数地方他都很愿意,就算不太愿意也会乖乖的让她捉弄,好脾气到都不怎么会抵抗。分明一开始是那么冷淡难以接近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是男子,玩闹……从来也没有个限度,想到过去她曾做过的事情,南乐一时面颊都烫的厉害。   沈庭玉的手臂慢慢收紧,他小心翼翼的抱住她,偷偷瞧着她的神色,不敢用力,“姐姐。对不起。”   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南乐愿意靠近他了,她愿意来看他了。   拥着怀中的人,似拥着一团温香软玉,唯有这一点温度才让他心安。   其实他应该知足的,她肯来看他,肯再让他见一面就不该再奢求别的了。   可,可他还是想要与她亲近,得寸进尺的试探着,想要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南乐不知他怎么又开始道歉,“没有关系。”   沈庭玉慢慢坐直,长发披在肩头,他容色本就极美,肌肤白皙不见瑕疵好似玉人,此时不刻意做天真懵懂之色,双眸盈盈含情,烟容明淡,难掩愧疚与悔色。   “我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却还是对姐姐说了那么多的谎,伤害了姐姐,让你那么难过。”   南乐眸光一黯,的确她在发现沈庭玉是个男子的时候,产生过巨大的怀疑与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又一次被欺骗了,她根本无法分辨谎言。   正因为她见过的人和事情太少,正因为她不识字不读书,她对渔船外的世界称得上一无所知。   所以任何人向她讲述谎言,她都很难辨别真假。恐惧放大了她的无力感。   一旦产生怀疑,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谎言的色彩。她在恐惧之中慌不择路的将一切都推翻。   可这段日子里,总有一些东西是真的。   沈庭玉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她相依为命的生活,一起玩闹,一起处理繁琐的家务,他陪着她度过很多寒冷孤独的日夜,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那双可以用来杀人的手,曾帮她做过很多洗衣服做饭的杂事,小心翼翼的替她捏过肩膀。   他的确曾经一双眼睛从早到晚都追着她的身影,依恋的目光只映出她一个人。   他们之间的确存在过一段让她快乐的日子。   那份快乐曾让她无比庆幸能够遇到沈庭玉,感谢上苍送给她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就像是有足够多的理由可以让她相信他并不喜欢他一样,也有同样多的理由可以让她相信他的喜欢并不是错觉。   南乐在心底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摸着沈庭玉的头顶,“也许你给我带来的不止是难过。我们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候。”   这些话总归还是要摊开说一次的,那些好坏都难以个清楚的过往,不愿面对的感情,无法解决的问题,总要鼓起勇气拿出来真正去面对,才能不再重蹈覆辙。   南乐抿了抿唇,眼眸湿软的望着他,轻声问道:“沈庭玉,不论你说了多少谎,你喜欢我,这一点应该是真的对吗?”   沈庭玉不假思索,甚至是急切的微微向着她俯身,“不,不只是喜欢,我爱姐姐。”   南乐顺着发丝,轻轻捏了捏他耳朵,“你应该不只是想跟我做那种事情才会对我说这些话对不对?”   沈庭玉垂下眼眸,他想到大错酿成那一日,他亲手所做下的禽兽之举,难以自制的生出浓重的厌弃与恨意,恨自己。   他不自觉攥住拳头,眼底漫开猩红之色,“不,我,我当时,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无法控制自己,”   他抬起眼,眼圈微红,“但我绝不是只想对姐姐做那种事而已。绝对不是!”   南乐对上少年戾气丛生的眼神,却是已经习惯了,并无多少惊讶。   他哽咽道:“我真不是人,我明明,明明可以……却做了这样的事情。姐姐,对不起。我,我愿意……”   南乐的心微微一动,对着少年的眼眸,又犯了老毛病,不自觉软了一角,打断他,“你愿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对我说谎吗?”   沈庭玉不假思索地应下,“我愿意。”   南乐停顿了一会儿,抬手用指腹替他擦去面上的眼泪,慢吞吞的说道:“你愿意不开心的时候跟我多聊一聊吗?哪怕是不好的事情,只要是跟你有关,我都会想知道。我想要了解你,你什么都不说,我会很担心。如果你不让我了解你,我就很难相信你。”   “我记住了,”   沈庭玉语声艰涩,“可我有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不是什么好人。那些事情会吓到你的。”   南乐摇头,“不会的。我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吓到,而且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相信你做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再者说,就算再不好,那也是你的一部分。”   她扶住沈庭玉的肩膀,神色认真,“以后哪怕会吓到我,你也要对我说实话好吗?”   沈庭玉眸光闪烁,嗓音很软的应下了,“好。”   南乐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愿意在我需要的时候陪着我,不会随意抛下我吗?”   沈庭玉扑上来用力抱住她,声音雀跃藏不住笑意,“当然,我愿意。我会一直待在姐姐身边,永远都不离开姐姐。”   “从今天起,好好养好身体,不要杀人……”南乐被勒得很紧,到底是没躲,她话音微顿,“不要随意杀人,滥杀无辜。”   沈庭玉闷声道:“好。”   南乐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要保护好自己,也不要随意伤害别人。”   “最后一条,你愿意……”南乐稍微推开他一点,她看着他犹豫了一瞬,轻眨了几下眼睫,耳尖微红,“让我亲一下你吗?”   沈庭玉眼睛一瞬变得极亮,他低头凑过来,迎着她的目光吻了上去。   南乐的手搭在沈庭玉的肩膀上,慢慢揪住了他的衣襟。   ·   林晏坐在帐篷中任由大夫包扎伤口,闭上眼,脑海中却仍旧是南乐跳下冰河的画面,翻来覆去的都是贺晨的的话。   “当初你救了这位侯府贵公子,却付不出他的药钱。为了他的药,我听人说你去签了生死状,干着采珠的活,这才为他换来了一笔救命钱。何等情深义重啊。”   他鬼使神差的想起那段日子里,少女很早便动身离开,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船上,晚上仍要守着炉子为他熬药,熬到大半夜,一日日的消瘦。   那段时间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他当时虽然被南乐所救,但一个出身世家几乎没有受过罪的贵公子,一夜之间沦落到委身于一条小渔船,可以说船上的一切都让他难受。   他不喜欢每时每刻都在随着水流摇晃的船,也不喜欢船上没有油腥的饭,更嫌恶每晚她爬上床与他同睡时身上那股挥散不去的水腥味。   但南乐对他一向是很好的,她从来都看不懂他眼中隐晦的嫌恶,一如既往的用清澈到懵懂的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给予他点点滴滴的关照。   林晏回想着记忆中少女点点滴滴的照顾,全心全意的喜欢,甚至是同床共枕之时曾让他嫌恶到反胃的水腥味,所有的记忆戛然而止,只剩下汹涌而来的情绪,他忽然心口一阵阵抽痛,呼吸变得急促。   点点滴滴,她身上留下多少蹊跷,为什么他就没有早一点想到呢?   为什么当时他连多问一句都没有?   他猛然起身,阔步走了出去。   大夫吓了一跳,追在后面喊了两句,“唉,别走啊。你这还没包完呢?”   林晏走到关押俘虏的帐篷外,帐篷外的看守看见林晏有些惊讶,倒也没阻拦。   贺晨见到林晏显然很惊讶。   林晏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眼底寒意迫人,将他提了起来,“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是真还是假。他理智上希望是假的,心底里却希望是真的。   或许他就不该来问,此时问出真假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真的就能改变南乐现在对他不屑一顾的态度吗?   但不问出来,他便总觉得有那么一件事梗在那里,梗得他痛,梗得他无法呼吸,梗的他喘不上气。 第六十五章   贺晨双手被绑, 脚上也带了镣铐,一动脚上的镣铐就叮叮当当的作响。   这下倒是二人的情况翻转过来了。   林晏来的匆忙, 换下身上带血的旧衣, 身上仅一件素白的单袍,宽大的衣袍罩着一具清瘦高挑的身躯,好似琼林披雪。   一张脸尚带着伤, 比之初见之时的狷狂,却是落寞不知多少。   贺晨搞不懂他这不明不白的一句问的是什么东西,“什么真的假的?”   林晏揪着他领口的手, 不自觉用力,“我问你,你方才所言的我夫人签下生死状的事情是真是假?你又从何得知?”   贺晨嗤笑一声, “林公子, 你这是问人的态度吗?”   林晏定定看了他几秒,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低了头,拱手向他, 声音沙哑, “还望贺兄解惑。”   贺晨从林晏紧绷的神情中,能够察觉到他的忍耐差不多到了极限。   虽然不清楚林晏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的跑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但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便没有再继续卖关子。   “金平城中有一家百宝记, 这家店是城主张安的产业,那少掌柜王平与张安沾亲带故,又是个贪财好色之人。”   林晏眸光微沉, “所以呢?”   贺晨打量着林晏的神色, 心下奇怪。   他本以为林晏能在金平城补下那么大一个局等着他, 应当对金平城内的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才是。   可此时他却好像对王平一无所知。   “此地产珠,珠宝产业最是一本万利。如此暴利自然是百宝记一家独大。延水中的每一颗珠子都得过百宝记的手。那生死状就在王萍手中,此事也是王平告诉我的。”   王平告诉他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一桩。南朝的人往他身边打钉子,又怎么能想到他一早将钉子就嵌在了城主府。   这贪财好色之人,为了几个女人,一点钱财,连自己血亲的舅舅都能出卖。   话音落进耳底,林晏静了一静,嗓音艰涩,低声道:“你见到了那张生死状?”   贺晨看出林晏眼底的犹疑,他微微一笑,进一步试探,“当然,你也可以不信。现在张安与王平都已经死了,这件事是死无对证,你要再找那张生死状肯定是找不到了。你尽可以当成是我在胡言乱语。”   记忆中少女身上挥散不去的水腥气,一日日消瘦下去的身体,憔悴疲倦的面容,被水泡的发皱得皮肤,在他怀中冷得颤抖……点点滴滴终于变成了剜心的痛。   林晏面色惨然。   贺晨,“林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桩事?难不成日日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曾做了什么,那一碗碗喝下去的药究竟从何而来,你都分毫不知?”   林晏大口的喘息,他扶住额头,身体晃了晃。   他可不是就真的半点不知。   同床共枕那么长时日,他明明占着她丈夫的名号,见着她每天出门去,一身疲惫的回来,却从未多问一句,只当她是去打渔,心安理得的受用着南乐的照顾。   延水产上乘的明珠,他是知晓的,因着他从前买过不少送予小娘子。   他习惯花钱如流水,钱在他手里总是留不住,不论有多少,买珠子买钗裙买酒买姑娘一支曲买姑娘一个笑,一笑双白璧,再歌千黄金,总能花的完。   他送过花送过珠子给数不清的小娘子,却从未送过什么给自己的娘子。   南乐太好满足了,她不用白璧,不用千金。   只要他回头,她就永远守在那里,用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他笑,笑得不值钱。   他哪里能想到也就几十几百文,几包药几斤米就能逼得南乐一个十七八的姑娘铤而走险,去干九死一生的活。   南乐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为什么她对他这样好,却不告诉他。   南乐应该告诉他的,她应该一早就告诉他,时时刻刻都挂在嘴上,有空就拿出来说一遍,最好盈盈含泪,一面说一面哭。   她应该向他索求回报,而不是这样默默的付出,连知晓都不让他知晓。   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就不会邀宠呢?   可若是南乐会邀宠,会哭,会闹,会拿着恩情温言软语,时时提起。   就会让他更早珍惜她吗?会让他就不去喝酒,心甘情愿的留在南乐身边吗?那些让南乐哭泣难过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林晏闭目,他知道是不会的,如果南乐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将恩情挂在嘴上。大概她每说一次,他就会更厌憎她一分。   他太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他也太知道南乐是什么样的人,若她能学得会那般聪明手段,便也不是南乐了。   她若是聪明一些,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让做惯了负心人的他此时这样难以放下,不会让他如此愧意难消。   贺晨见他这副神情,便知道自己竟是说对了。   他颇感不可思议,又觉得可笑,可笑在林晏这样风流众所周知的人也会折在女人身上。若是风流就风流到底也算坦荡,可明明已经相负于那妇人,却又这般惺惺作态实在令人作呕。   若他真的在乎,真要浪子回头,又为什么要撇下糟糠之妻,带着容色倾城的妻妹上路呢?言行不一,未免也太过于虚假。   做这般情态也不知道是演给谁看,枉他以前还真信了林晏是个贤能直言,笃行高洁之人,不过是为人有点任情而行,直爽太过的小毛病罢了。   他甚至起了爱才之心,多番筹谋以图收入麾下。   今日一看不过尔尔,小人罢了!   “若不是我亲耳听闻,又亲眼见了那生死状,我也不会信的。没想到此地如此贫苦,这渔女出身又这般卑贱,却有这般情深义重。”   林晏僵得如同一块石头,站在原地。   贺晨想起自己探听到的那些渔女与林晏的过往,眼中不免露出几分怜悯,“不过她遇到你林晏算是倒霉,实在是白白浪费了一片真心。”   扪心自问,他也算不上什么好男人。世上男人贪花好色本是寻常,但救命之恩,雪中送炭的结发情意,总该有所不同。   若有一个女子这般待他,贺晨心道,他必定舍不得如此磋磨。   这世上男子只要尚存几分人性,断然是做不出这等事情。   林晏被贺晨眼中的怜悯刺痛,他一拳砸在贺晨脸上,“你懂什么!”   怎么就是浪费了?   怎么会是浪费?   贺晨毫无防备,被打得懵了,脚下站不住向后退,却又因着脚上挂着镣铐,左脚绊着右脚,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疼得变了脸色,刚开口要骂,林晏又是一脚踹了上来,“你说谁倒霉?”   贺晨闷哼一声,将话咽了回去,看着林晏狰狞的面色,一时竟不敢言语了。   林晏踩着他的手,“我问你,你说谁倒霉?”   贺晨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快要被踩断了,他不知道林晏这是发的什么疯,但他林晏是年少轻狂的天之骄子,难道他贺晨就不是吗?   越疼反倒胸口中越是生出一股子火气横冲直撞,他额上沁出冷汗,却是冷笑道:“当然是那渔女啊,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姑娘好心救人却被你这等无情无义无耻之人骗财骗色,怎么就不算倒霉呢。真是倒霉死了!我要是她,一定恨你入骨!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   林晏的面色顿时惨白一片,连那股踩人的力气都好像没了。   “你现在对我发火有用吗?你能堵住我的嘴,可你林公子从江左风流到了塞外。怎么还不让人说吗?”   看守连忙上来将人拦住,拉出帐篷。   林晏转过身,他见着一个帐篷就闯进去,一路找到最大的那个帐篷前。   赵小虎远远看见他就皱眉,见他直直的过来就要往里闯,立时伸手拦住。   “你干什么?”   林晏面上只剩霜雪般的疏冷,“我找我的妻子,与你何干。让开。”   赵小虎眼皮一跳,这话要是让里面那位祖宗听见可真是不得了。   “你的妻子?林公子怕是昏了头了,这里可没有什么你的妻子。”   ……   隐隐约约有声音从帐外传来,但此时谁都无心他顾。   南乐跨坐在沈庭玉膝头,闭着眼,两道细眉微蹙,长睫轻颤,粉面生晕,额上沁出一层细汗,腕间双袖卷,玉指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不知不觉之间,浅交领的对襟寝衣被她揪得自肩头滑落,露出少年清瘦的肩头,她只得放了衣服,一双玉臂攀着他脖颈。   沈庭玉一手圈住她纤细的腰肢,细细去吻她。   细细风来细细香,未曾饮酒人自醉。南乐只觉得浑身都是热的,掌心下的肌肤尤其热,热得她头脑昏沉,一颗心跳的好似要死了。   沈庭玉身上红裙已褪至腰间,床下血色碎折裙与南乐檀色罗裙交叠在一起。   ……   林晏从赵小虎的眼中看到落魄狼狈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个适合见面的时候。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肿起来的,还在发痛的皮肤,又匆匆忙忙的去拉身上的衣服。   走了这么一圈,就那么两件单薄的衣袍,此时都冻得微微僵硬了。   他这会儿才感觉到冷,冷得手指都不好用,拉个衣带都拉不齐整。   他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已经多日未曾洗浴,他自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总不能带着这样一张丑的可憎的脸,形容不整的来见南乐。   要挽回一个女人的心,是万万急不得的事情。   这个道理林晏比任何一个人都懂,他从来对于存着一份兴趣的女人都很有耐心,很有办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却急得失了风度,没有章法。   要讨一个人的喜欢就要投其所好。   南乐喜欢什么呢?   她喜欢他身上的什么呢?   林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这个问题,但自己却被这个问题问得脑袋一片空白。   整日都在喝酒,跟烂泥一样的他有什么值得让南乐喜欢的地方呢……   可她的的确确曾喜欢过他,林晏想起成婚那一日少女躺在他怀中含羞带怯的面容。   那时他同样一无所有,南乐懵懂无知,她喜欢得太纯粹又太轻易。   她喜欢他是个读书人,喜欢他笑,喜欢他的容貌,好似他身上处处都让她喜欢,最喜欢陪在他的身边,整日整夜得守着他的病榻也不觉得枯燥无聊。   那时他答应她,会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每一句不曾放在心上,随口许下的诺言,此时再想来,却好似剜心的尖刀,一刀又一刀在心上剜下肉来。   为什么那时他不能待她好一些呢?为什么他病好了就一心舍下她上岸了呢?为什么他不见她,要让她那样等?   为什么他要一次一次伤透她的心到失去她,才能察觉到他根本就对她难以割舍。   不,他没有失去南乐。   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可以共度,他可以慢慢弥补她。   他会遵守曾对她许下的诺言,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这一刻,林晏却不合时宜的再次想起沈玉,想起佳人倾国倾城的容色,天然不加修饰却比花更娇嫩的粉面,周身清润绝艳的气质。   想起这些日子佳人受他连累而遭的罪,受的苦,想起沈玉为了他而九死一生擒住贺晨的惊险。   赵小虎被沉默不语的林晏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这位又闹起来,惊动了里面那位祖宗。   “林公子,你还是快些走吧。”   林晏忽然端出从前风度翩翩的样貌,客客气气的向赵小虎道歉,“打扰姑娘了。”   赵小虎看着林晏离去的身影,眼神好似见了鬼。   作者有话说:   推一推隔壁的预收《吞声忍泪》,喜欢的小可爱给个收藏吧QAQ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追妻火葬场,假死脱身,强取豪夺】 第六十六章   “姐姐, 喜欢吗?”   南乐偏头靠在他的肩头,一双乌亮的眼睛含着水雾, 羞恼得低声道:“喜欢什么?”   沈庭玉看着她眉宇之间的羞赧之色, 心下更热,薄唇贴在她耳边,“喜欢我这样亲你吗?喜欢我吗?”   南乐怎么好意思答, 她咬了咬覆着一层水色的殷红唇瓣,抬眸看他,“这句话我也想要问你。”   沈庭玉倒是一点都不难为情, 答得坦荡,“喜欢。”   他轻轻咬着她的耳朵,“我喜欢亲姐姐, 姐姐的每一个地方叫我都很喜欢。姐姐的性子最让我喜欢。我爱姐姐, 爱的好辛苦。”   南乐面色一紧,忍不住抵住他的胸口,心中暗暗骂了一句。   昏暗的帐篷里,眼前人生就一张雌雄莫辨的绮丽面容, 漆黑的眸子暗潮涌动, 平日好似风尘外物般的玉人浑身一点点漫溢出情浓。   浓如泼墨的长发披散下来,凌乱得散落在彼此身上。   衣服垂落在臂弯, 露出少年柔韧白皙的胸口, 青涩修长的肩背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哪怕是同一件裙子穿在沈庭玉身上也会比穿在她身上好看得多。   她的衣裙没什么太过于鲜亮的颜色, 见多了他穿素色之时的清晖明朝,神姿高秀。   此时倒是头一次见他穿这般张扬的红色,南乐才发现他实在太适合这般艳丽灼目之色, 美得肆意, 容色治艳得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只怕再多看一眼都要控制不住心跳与浑身的潮热, 为他神魂颠倒。   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还要凑上前,揽着她的腰身将人更往怀中带,“姐姐,喜欢我吗?”   南乐喘息不定,低低的应了,“嗯。”   沈庭玉不自觉屏住呼吸,语声温柔了下来,“姐姐愿意嫁给我吗?”   南乐一怔,她下意识移开眼,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沉默了半响,忽然想起旧事。   有关于林晏的旧事,其实她渐渐地已经很少再想起。   此时再想起那桩婚事,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却不是成婚之日的喜悦,不是林晏向她求婚之时的甜蜜,不是即将为人妻子的期待与紧张。   而是旁人的冷眼,字字句句的锥心之语。   ‘我不管!你不许再喜欢林夫子!不许再来找林夫子!什么妻子?无媒无聘的,林夫子一个读书人真想娶你怎么会连张婚书都没写!’   “你要多少钱?三百两银子够了吧。我这根簪子是金镶玉的,虽质地不算十分名贵,但工是最好的,上了年份。你拿去一准能换这个数,你拿去。就当做你救了林晏的谢礼。”   “三百两银子还不够?你个小丫头小不点点的,没想到胃口这样大。我告诉你适可而止,不要觉得我们林家有钱就狮子大开口。我们林家也不是好惹的。你就算使了手段迷住那小子,也别想进我们林家的门。三百两银子够多了,你能买不知道多少衣服,知足一点。”   “别以为不拿我的钱,你就能挟恩图报,嫁进侯府。”   ‘是啊。姐姐,在那些喜欢讲大道理的男人眼里,你这就是自奔为妾,是无媒苟合。若是在南方,在中原,那些人是要把你抓去沉塘的。’   ‘男人订下这种规矩,女人敢自己去爱一个人就是荡|妇就是淫|妇。读过书的男人们最懂这个道理,还偏要勾引女人与他们私奔,与他们无媒苟合,去犯世俗的大戒,反过来又要指责女人放荡。   到头来,男人倒仍旧是清清白白,错全归了女人。姐姐,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大多如此。姐姐,你瞧这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读了书的那些杀人都不见血,岂不是尤其坏。’   她曾应过一个男人的求婚,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反倒受尽了冷眼。   沈庭玉见她迟迟不语,眸光闪烁,心中难以控制的紧张,又难免生出些许失落与患得患失。   她迟迟不语是不想嫁与他吗?   马上又宽慰自己,只是他此时提出求婚太突然了,也不够正式。   南乐愿意与他相亲已经是他几日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成婚之事可以慢慢来,就算没名没分,他只要能够陪在她身边都足够幸福了。   世上任何东西他想要都能用抢,用偷,但南乐不行。   他要她的喜欢,就不能逼她,不能再吓到她了。   她的一个表情,一句话都能让他难以控制的喜悦,难过,体会种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被她厌弃,抛下,憎恨的感觉太难受,他再也不想体验一遍。   南乐眼中慢慢积蓄起一层水光,泪落如珠,心中难过,“你要娶我,我要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要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婚书,明媒正娶。旁人有的,我都要有。”   她知道这是刁难,她连父母都没有,哪里来的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哪里来的十里红妆呢?   再者说,她已经是再嫁之身,甚至与沈庭玉早已经将夫妻才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   第一次嫁人的时候都没有那般风风光光的出嫁,再嫁还不是清白之身又怎么配得上如此用心,这般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林晏一个侯府的公子都没舍得为她如此,凭什么又要沈庭玉这般待她?   像是他们这样的贫寒人家,一般第一次成婚摆一场酒,后来做了寡妇,鳏夫,想要相亲草草搬到一处,便也就做了夫妻。   寻常人家哪里有大户人家那么多的讲究。   可她此时太委屈,只想任性一次。   沈庭玉不觉得这是任性,也没觉得这是刁难,反倒心中一定,狂喜如浪潮般涌上来将他抛上云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眸子一瞬变得极亮,好似所有的星辰都在他的眼中,定定得望着南乐委屈难过又带着几分惶惶的面容,万般柔情在眼底流转。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指腹擦过她的眼角,唇边绽开笑容,柔声诱哄道:“不,林晏既然没有三媒六聘,凤冠霞帔的来娶姐姐。姐姐怎么能算成过婚呢?那一次不算数的。”   南乐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这是什么道理?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嫁给你才算数?”   沈庭玉紧紧拥住她,“若姐姐愿意嫁给我,我不止要十里红妆,我会为姐姐准备百里红妆,三媒六聘,一道该有的仪式都不会少。我要办一个盛大绝伦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娶了世上最好的女子为妻!”   莫说这么一点,就是为她效金屋之宠,再建一座明宫凤楼,白玉为阶,黄金为饰,五彩龙鬓席,银绣缘边毡,八尺象牙床,玉几琉璃窗,搜尽天下珍奇讨她欢心又有何妨呢?   他这一生也就这么一位心爱之人,为她做点什么都觉得心中万分甜蜜,一想到她愿意嫁给他,他只恨不能将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捧给她看。   南乐没想到沈庭玉会应得这样干脆。   她反倒不知所措,眼含清泪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她推了几下推不开,便只能听着他低低的笑声,泪水慢慢止住了,被他的喜悦感染心中也生出无限缱绻的欢喜。   她心中实在欢喜,哪怕明知沈庭玉此言多半是做不得真的,百里红妆,盛大绝伦的婚礼那得要多少钱才够呢。   但他愿意这样讲,便已经让她很开心。   其实她原本就并不很在乎成婚与否,她在乎的只是生命短暂,想要珍惜每一刻与喜欢之人在一起的时间。   南乐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任性,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细声道:“那样太破费了。用不着的,就算没有三媒六聘,我也愿意嫁给你。”   她还不到二十岁,旁的姑娘在这个年纪许是很多都做了母亲,她眉宇间却仍旧有种难得的清澈灵秀,美得好似一朵生在在空谷的花,不见半分尘世俗念。   说起这话时的神色太乖,也太懂事。   这就是他所喜欢的姑娘,世上最好的姑娘,处处为人着想,善良得让人心软。   可总有人理所应当的拿着她的懂事欺负她,仗着她的善良得寸进尺。   正是她什么都不求,才让林晏那等人如此欺辱。   沈庭玉静了片刻,他正色道:“算不上破费。我颇有些家资。姐姐放心好了。”   南乐轻声道:“我喜欢你,只是喜欢你这个人。不是那些东西。”   一时之间好像连空气都是甜的。   沈庭玉心中一急,“可我喜欢姐姐,便想将我的一切都给姐姐。”   他真怕她反悔,怕她又不要他了,怕她不给他一个将他的爱献给她,向她证明的机会。   南乐又想起另一桩事,她心事重重,踟躇着问道:“那……你父母愿意吗?”   应下林晏的求婚时,她自己没有父母亲人,便也没有多考虑林晏的父母亲人,信了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虽然沈庭玉早对她说过他父母双亡,但连性别姓名都是假的,父母双亡未必就是真的。   这世上如她这般孤苦伶仃之人是很稀少的,人人都有亲朋好友,知交故旧。   沈庭玉若真的有些家资,他这样年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自己赚出来的。   那些家资必然是他家中财物,他识文断字,又有武艺在身。她初捡到他时,他身上更是穿金戴玉。   想必家中也是林晏那般的高门大户,林晏的姑母待她的态度,侯府的门有多难进,她已经见识过了。   沈庭玉家中呢?难道那样的富贵人家会愿意他娶一个她这样的女子吗?   她眼中那些喜悦便如微弱的烛火,一下便黯淡下来,神色透出些许忧愁。   “我母亲早逝,父亲……不提也罢,他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轮不到他愿意不愿意。”   “我早与姐姐说过父母双亡,这不是假话。我认定了姐姐,只要姐姐愿意,旁的什么人都管不了我。就算天王老子下凡来,这婚我也是成定了。姐姐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南乐是该高兴的,却很难因此而高兴。   似乎想起什么旧事,她垂下眼,神色隐有落寞,“你我都没有父母……”   若是爷爷尚且在世,能亲眼见到她寻到了两情相悦的夫君,再喝上一杯她的喜酒该多好呢?   沈庭玉微笑道:“姐姐,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你要有一点心理准备。”   南乐眨了眨眼,“什么?”   “其实你父亲尚在人世。”   这个消息给南乐的冲击不亚于沈庭玉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她怔在当场,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沈庭玉笑道:“他曾来见过你。就在将军庙的时候。原本他准备几日后来将你接走。以后姐姐有亲长,有家人。”   南乐回过神,她微微睁大眼睛,“啊?可祖父说……”   她话音微顿,心急如焚,变了脸色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再三询问,“这是真的吗?你不是在骗我吧?”   沈庭玉点头,“是真的。过往你祖父的那些朋友都能作证这件事是真的。”   南乐喃喃道:“那为什么爷爷要瞒着我这么多年呢?”   “可能,他们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南乐又问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沈庭玉,“他叫卫博陵,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在北靖有郡王之位,手握重权,御下有方。”   南乐,“卫博陵?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你喜欢的那个将军,卫子雅,其实就是你的先祖。你本该姓卫。”   南乐听到此话却一时不是喜悦,而是对完全陌生的未来而生出犹豫,畏惧。   她从记事起便长在船上,进过城,却没见过多少大户人家。   她知道好人家的闺女都要养在深闺,关在院子里,不能放出来见外人。   她进过最豪奢的大宅子就是刘府的宅子,她还记得那刘府姨娘丫鬟与她讲的故事,这宅子本就是卫家的旧宅。   那样大的宅子,屋子一间又一间,大的让人彷徨。   里面住着的该是一位又一位金枝玉叶的小姐,一群又一群年轻伶俐的丫鬟。   大宅子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   住在刘府那段日子是她过得最难受的一段日子,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到处都是规矩,到处都是眼睛。   每日都是一样的日子,看着同样一片天空。   她没学过做小姐的规矩,不一定就能做得好一个小姐。   不,她肯定做不好。   她先嫁了林晏,现在又想嫁给沈庭玉。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一定不是个好小姐。   南乐摇头,“不行,不行。这样的高门大户他若认了我,会不会拿我去沉塘?我还怎么嫁给你呢?”   沈庭玉,“不会的。他宝贝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拿你沉塘。再者说,北靖也不是中原,更不是南朝,没有将人沉塘的习俗。北靖每年都要统一为寡妇安排再嫁的。”   就算卫博陵老到发了疯要将南乐沉塘,也要问过他手中的刀剑还利不利。   南乐忧心忡忡,“那他做了我的父亲,你来求亲,他会同意吗?”   沈庭玉知道不该,却仍旧忍不住试探。   他瞧着她的神色,温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不同意的话,怎么办?”   话音落,他屏住了呼吸。   南乐犹豫了一瞬,忍着羞意,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那我们就私奔吧。夜里你来接我,一起远走高飞。我偷偷嫁你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彼此身体贴的毫无缝隙,她轻柔的气息伴随着娇怯的声音吹进耳底,说得却是能气死卫道士经学家的大胆之语。   沈庭玉喉结上下一滚,剧烈的喘息,将她的腰箍得更紧,哑声道:“好。”   南乐捏了捏他的下巴,仍有执念,“但就算是私奔,你也要凤冠霞帔地娶我才行。”   沈庭玉,“不用私奔,我会堂堂正正的向你的父亲求娶你,带着婚书,三媒六聘。让他同意将女儿嫁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自奔为妾,他怎么可能舍得这样委屈南乐。   他要她做他明媒正娶,独一无二的妻,要让世人艳羡于她,无人可轻视于她。   南乐听他这样说,又开始担忧起来,“高门大户都很看不起人。若他执着于门当户对该怎么办呢?”   “姐姐不必担心,若论门当户对。其实我也小有家世。”   “小有家世?可你不是已经父母双亡?”南乐忽然想起来,“对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沈庭玉垂眸,“北靖的国主姓沈……”   “我是问你做什么的,这与北靖的国主有什么关系?”   南乐的神色变得严肃,她认真的看着他,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杀手?还是土匪?”   沈庭玉没想到自己在南乐这里落了这么个印象,眉梢微动。   但转念一想,南乐知道自己是郡王之女,觉得他是杀手是土匪却还愿意嫁给他,岂不是更说明她对他感情的坚定。   他心中重重得跳了几下,低声道:“北靖的太子姓沈,名为庭玉。”   南乐有几分气恼,“你答应我,不再对我说谎的。”   这话她是半点都不信。   “千真万确。”   沈庭玉怎么都没想到还有他需要这般千方百计证明身份的时候,“若是姐姐不信,可以将外面的人叫进来。他们都是东宫隐军,身上有北靖宫廷的玉牌,人人都可以证明。我还有一方小印,乃是太子印符。不然姐姐随便出去寻个人,问一问他沈庭玉这个名字是不是北靖的太子都可以。”   “我绝无欺骗之意。”   南乐,“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沈庭玉无奈的解释,“一早我就告诉过姐姐,我叫沈庭玉。”   那时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未必就存了什么善心,只是想试探她的反应罢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南乐会将他的名字错听为沈玉,更没想到她竟然半点都不知道北靖的太子名唤沈庭玉。   当时他哪里能想到一个名字,一字之差,从一开始默认了她的错认,会后来为他的情路添上如此之多的波折。   早知今日,当初他说什么也要再三纠正她的错认,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将自己的籍贯家世和盘托出。   “姐姐却误将我的名字听做了沈玉,明明脱了我的衣服,还将我看做男子。那可是我第一次被女子脱了衣服。”   “按理说,”沈庭玉语声似含着怨,“姐姐既脱了我的衣服,坏了我的名节,便该对我负责。”   南乐困惑道:“男子也有名节吗?”   沈庭玉是想开口说有的,但想到已经许下绝不会欺骗南乐诺言,他只得艰难的按下念头,“只有女子有,可姐姐怎么能将我看做女子呢?”   虽然一点都不想对南乐说谎,但姐姐有时候天真懵懂的样子,总引得他想要更恶劣几分,逗一逗她。   也就是这一点恶劣害惨了他,让他存心装作女子逗着她玩姐姐妹妹的游戏,可他对她的心又岂是妹妹之心呢。   他想要占有她的全部,他想让她将他当做男子看待,当做一个男人来爱。   “是你太漂亮了。”南乐有几分羞窘,“我未曾想到世上会有这般漂亮的男子。”   她的确是先入为主,一见到沈庭玉穿了女子的衣裙,又带着首饰,还生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   最重要的就是他实在太漂亮了。   哪怕第一面已经亲手褪下他的上衣,看见他平坦的胸口,也未曾怀疑他女子的身份。   沈庭玉微微一笑,眸色渐深,神色愈发惑人,“漂亮吗?”   他的手从她的腰间一直抚上肩头,指尖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   南乐被抚得半身酥麻,本能收紧双腿。   沈庭玉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南乐长睫颤了颤,水眸楚楚动人,整张脸红得更厉害,连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你,你,这,是什么?”   沈庭玉握住她的手腕,“姐姐明知故问,是想看看吗?看看是不是跟我一样漂亮?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男子?” 第六十七章   春娇入眼横波流, 青葱指甲轻拢捻,弄蕊拈花仔细看, 翠密红繁, 轻翻,无端藏在红房艳粉间。   南乐心中羞耻难言,一双眸子波光潋滟, 偏偏被他握住手腕脱逃不得。   半响,却又禁不住好奇,偷偷去瞧。   沈庭玉微微含笑, “姐姐,如何?漂亮吗?”   南乐羞赧得闭上双眼。   这要如何答得出口?   她无端想起河中一种鱼鳞银白的鱼,那鱼通身白鳞, 只鱼腹与口唇处微微泛着粉, 吃起来不太好吃,却有些大户人家愿意买去养在缸中赏玩。   恍惚又回到了旧日在船上,八月的炎热夏季,她热得浑身都是汗水, 捉住了好大一尾鱼, 鱼鳞润泽带水,冰凉湿滑的在指间挣动, 非要用尽全力才能握住那尾鱼。   只是这一次掌心中的鱼, 异常的热, 灼烫着掌心细嫩的皮肤,抓得的她手都酸了。   正胡乱想着,忽觉指间一湿。   南乐听着耳边的喘息, 浑身一颤, 更不敢睁眼。   沈庭玉见她这般模样, 愈发爱怜吻了吻怀中人沁着薄汗的额头,指尖扯开她的腰带,将她抱着小心翼翼放在了床榻上。   四目相对,南乐眼底娇红未退,她抬起酸软的手,以手掌抵住他。   眼见自己指腹,她长睫一颤,低语道:“你,你的伤……还未好呢。珍重身体。”   沈庭玉轻抚上她的面颊,动作极轻柔,目光却好似要将她吞入腹中,“姐姐,一点小伤,无妨的。”   南乐听见此言,察觉到身侧热意,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   灯烬垂花月似霜,薄帘映月两交光。   春丛一夜,六花开尽。   ·   南乐步出大帐,等候在外的赵小虎赶忙上前,一见南乐却是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红,低头道:“南姑娘。”   南乐见她面红,想起自己不知不觉睡去已经是一夜,不禁也有几分羞涩。   明明只是探病,却……耽搁了那么久,一夜未出,实在荒唐极了。   也不知道在旁人眼中该如何看她。   想到这里,南乐掩住通红的面,匆匆离去。   赵小虎本还想说两句关切之语,没想到还未开口南乐就逃似的走了。   她目送着那抹纤瘦的背影离开,才掀帐入内。   帐中开了天窗,清冽的初晨山间寒气之下,沈庭玉一身红裙,容光焕发,好似一夜之间就长开了许多,褪去些许阴柔幽冷之色,周身更添几分雄悍,女装穿在身上倒是有些没那么好看了。   他手中把玩着一条暗檀色的腰带,似乎心情极好。   赵小虎拱手向沈庭玉,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沈庭玉的嗓音微哑,眉眼间带着一股餍足的慵懒之意,“有何可喜?”   赵小虎瞧出这祖宗此时心情极好,一时放下心来,同时又暗暗感叹,这无法无天的祖宗以后总算要有人能收了。   她喜气洋洋道:“殿下总算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这是第一喜。王城已传回佳音,昭王献上降表,只待殿下回去主持大局,这是第二喜。”   沈庭玉,“哦?我的好王叔这般不济事了?”   赵小虎心道您这话说的,多年筹谋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当初沈破雾死的突然,沈吞云左手不知真假的遗诏,右手一个偏疼幼子的太后,却是没有一个能够支撑大局的强将。   沈破雾本良家子,年少之时便健壮而勇武,好骑射。   前朝灭亡,九州动荡,云中饥乱。   当时沈破雾本欲归家,行至半道,饥寒交加,时有富人专以米粮诱卖良人为奴。   他自此沦为奴隶,遭到多番转卖,一夕召集同为奴隶的众人杀死主人脱逃,落草为寇,啸聚一方,招募诸多亡命之徒,最后打下北靖的江山,多方辗转接回母亲精心奉养。   可以说,沈破雾帐下的那帮从龙功臣基本上全是不好惹的硬茬子。   除了沈破雾,这帮人谁也不服。   沈吞云比沈破雾小了十岁,沈破雾待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一些,没有让他亲自上过战场,更没有让他吃过什么苦。   沈吞云敢行杀兄之事,却不敢认杀兄之名,不敢招惹这帮强将,只言沈破雾重病身故,他立下誓言自己辅佐太子,绝无谋篡之心。   但光从他一手立起年幼失母又性情荒唐的沈庭玉为太子,就可知其心。   沈破雾不是没有成年的儿子,不是没有聪慧的,善于读书的,贤德懂事的,比沈庭玉更适合做太子的人选。   偏偏是沈庭玉,一个年幼,失母,柔弱如女孩一般,喜欢整日穿裙子,荒唐受尽耻笑的小皇子。   这位太子谁都没当成一回事,诸位年长的皇子没有,沈吞云也未曾真正就将这个侄子放在眼中。   他真正放在眼中的是沈破雾的旧部,沈破雾那几个已经长成且野心勃勃的儿子。   沈吞云主政多年,眼见太子渐长,朝野之中已经有催促还政之声。   这两年来不断加强对东宫的控制,却终是难以安心。   这一次放沈庭玉出东宫,沈吞云暗中使人将沈庭玉出行路线交于柔然,又密令武卫于乱军之中动手。   沈庭玉明知是计也只能将计就计,用九死一生的中伏换昭王的一次放松。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沈庭玉以假死脱身,潜入金平城,隐藏行迹同时与匈奴订下盟约,另外摸清金平城内外的布防,以图后计。   云中今年丰足,许光骗开向阳关得手,获粮万斛以供郭恒。这才保障了郭恒以如此速度进逼王城。   按照原定的计划,沈庭玉在向阳关破之时便应该回王城了,留到此时已经是沈庭玉一拖再拖。   赵小虎瞧着沈庭玉在心中叹气,王城被切断粮草,城孤粮绝,昭王这般情形之下能够挺半个月怎么还能算是不济事呢?   若他再济事一些,您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回北靖了。   明明筹谋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刻,偏偏这一刻来了,却也不见沈庭玉有什么喜色。   赵小虎心下微动,只道怕不是这祖宗是正沉醉于温柔乡中不愿回北靖。   她思量着,小心瞧着沈庭玉的面色,“殿下,咱们现在已经将太子妃救回。不如就此带着太子妃一起回东宫。想来若是太子妃愿意,卫将军那边应当也不会多言。您可不能再拖了,王城那边让郭恒那老匹夫把持久了,恐怕生变啊。昭王如何处置,也必须您回到王城才能决定。太后似乎仍不死心。”   沈庭玉想到卫博陵当日如何回绝于他,哼笑了一声,“他不会多言?哼,这可不见得。”   一个失了孩子多年的父亲,若是让他知道他就这样将他的女儿带走。   卫博陵怕不是能追南乐追到王城去。   赵小虎心中发苦,“那您看这怎么安排合适?”   沈庭玉面似冷玉,目光落在赵小虎身上,“听说你救回姐姐时,她身边另有一人?”   赵小虎心头一凛,“是。”   她想起从前沈庭玉就看南乐身边的那几个年轻男子很不顺眼,小心瞧着他的神色。   “除了那一位,先前护送林晏的人也有几位幸存的,都救了回来。殿下,您是想见一见吗?”   沈庭玉按下心头的一点想起那二人独独留下陪在南乐身侧的不虞,他已听闻那一日的惊险,心知此事还要多谢那二人保住南乐的平安。   “不必,放他们出去联系自己的人手,赶紧来人把林晏接走就是。你再修书一封给卫博陵,让他也赶紧来接女儿。”   赵小虎反而一怔,“人就都这么给放了?”   她本以为沈庭玉这般执着,绝不会放南乐离开。   没想到却是……出人意料了。   她又问道:“那贺晨呢?”   沈庭玉,“贺晨与我一同回王城。这一趟我也不算空手而归。”   赵小虎忍不住再问了一遍,“殿下真就要让太子妃这么归家?”   放南乐归家自是好事,卫博陵膝下无儿无女,多年来孑然一身,好似铁板一块。   他若真爱惜这个女儿,便凭空多了软肋。   沈庭玉若是能够成功迎娶卫博陵的女儿,王位又会再添一份助力,他们这些效忠于沈庭玉的人自是无什么可以说的。   可若是不能成功迎娶呢?   北靖上层权贵谁不知道沈庭玉过往的恶名,卫博陵只这一个女儿,未必就愿意嫁女。   况且以她对沈庭玉性子的了解,他所想要做的事情是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的。   放南乐归家,他现在可是拼了命才将人小姑娘哄过来,最是甜蜜的时候,此时要让他乖乖放手,无异于让一头饿疯了的野狼吐出已经咬在口中的肉,他当真就放心?   沈庭玉的眉眼一瞬变得极温柔,声音含笑,“自是要让她归家的。她不归家,我如何光明正大的上门求亲。”   赵小虎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这位祖宗似乎当真是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她心下颇多感慨,以前只曾听闻传说,狼若遇良主,便能训为狗。当时不曾信,此时却是觉得这个故事也未必就没有可能。   ·   林夫人自那一日得救之后,就寸步不离的守着林晏,照料着他。   但林夫人自己一辈子都养尊处优,出阁前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女,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出阁后虽在婆家受了些冷眼欺凌,但也未曾少过奴仆伺候,便是回了林家守寡,一应也是照旧。   在林晏离家之前,林夫人一辈子最苦的日子大概就是南渡之行,那一路没有奴仆可用,光顾着逃难,苦得让林夫人够念十年。   不过现下,林夫人便又有了新的苦可以再念二十年。   要给林晏洗衣服是苦,给林晏端药自也是苦,苦得林夫人要从早上念到晚上。   没有合口的茶是苦,连茶碗都不像样子,此处的样样都不甚合心。全赖林夫人一片慈母心肠,这才能够忍耐。   有什么办法呢?不全都是为了心爱的侄儿。谁叫她是姑母,姑母,姑母,便是比母亲也不差什么。   偏生她这般苦心照顾,那被照顾的人竟是半点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十分不耐。   平日林晏虽是待外人不逊,但对家中长辈当面至少是尊敬有加。这也不知怎么了,似是心情不虞,脾性愈发大了。   照料了两日下来,两个人大吵了七八架。   这一日两人又是大吵一架,林夫人甩下躺在床上的侄儿,哭哭啼啼的出了帐子。   左右早都已经习惯了,并无人搭理。   林夫人走在营帐之间,泪如雨下,忽然远远的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却一时有些不敢相认。   过往在金平城时见着总是一袭旧衣的少女,此时一袭崭新的盛装,竟也容色照人,好似哪一位贵人家的小姐。   南乐手中端着一盆洗漱过后的热水,泼在帐子前,转身又进了帐子。   这两日林夫人是想去看一看沈玉的,但一方面据说沈玉病得很重,那拦在帐外的士兵总不让她靠近,另一方面,的确照顾林晏已经让她分身乏术。   此时帐外没有士兵,她心念微动。   南乐拿起一旁调好的药膏,刚转身,便见着沈庭玉已经靠在禅椅上,解开了衣襟。   南乐笑道:“这么积极?”   “姐姐为我涂药,当然要积极一点了。”   沈庭玉伤在胸口,南乐拖了一把小椅子在他旁边相对而坐,伸出手小心得解开他胸口裹缠的素白纱布,轻柔得一层层剥落。   沈庭玉低眸看着她的面容,只觉得这个姿势好似她正虚虚的搂着他一般,眼中不由得漫出一抹极甜的笑意。   南乐注意力都在伤口与纱布上,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   纱布之下的肌肤却是比布还要更白,清透如玉,这样的肌肤一点红痕都好似红梅落雪,又何论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想到这伤口从何而来,南乐不由得心中生出怜惜,在他伤口之侧,完好的胸肌下沿量轻抚了几下。   明明只是指尖轻触不算要紧的地方,沈庭玉却是心口收紧,浑身一颤,胸口有种酥麻难言之感,掺杂着伤口见风的微感,似痛似痒,却又想让她多碰两下。   南乐对上沈庭玉的目光,见他眼底似含着一丝渴求。   这青天白日的,还有伤在身呢,怎么又开始了。   她面上一热,匆忙收回手,狠狠瞪了他一眼,指尖蘸了一块冰凉的药膏便往他伤口上涂。   药膏乌黑如墨,冰凉且味道微苦,落在伤口上先是冰凉之感,马上便是隐约的灼痛。   沈庭玉眉心微蹙,不由得闷哼一声。   南乐下意识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声音也变得极温柔,“痛吗?”   未必有多痛,但让她这样问一句,沈庭玉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沈庭玉一双眸子都好似渡上了水光,湿软的仰望着她,似乎极力隐忍着什么痛苦,口中含糊不清道:“姐姐,好痛。”   南乐明知沈庭玉是惯会装可怜的,但心中就算再清楚,每每对上他这般目光,见他这副可怜样子,却仍是心头一软。   她一面愈发小心的涂药,一面柔声哄着他,“我轻一点,很快就好了。你乖一点,忍一忍。”   一个药涂得南乐满头大汗,神色紧绷,倒是床上躺着的人弯着唇,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好似伤得不是他一般。   终于涂完药,她长舒一口气,拿了新的纱布一层层的为他裹上伤处。   沈庭玉抬起双臂任由她动作,笑盈盈的望着她,“姐姐,我这样乖,可以要一个奖励吗?”   南乐放下药碗,唇角弯起,“什么奖励?”   沈庭玉握住她的手腕,落在自己未曾受伤的胸口之上。   他凑近她的耳畔,一面小声低语,一面手掌包着她的手指,引着她动作,南乐的脸随着他的话语和动作,一点点染上朱红,紧紧抓住他胸口的肌肉,泄愤一样用力掐住一点。   她那一双羞赧的眸子瞪着他,咬牙道:“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干净的东西?”   沈庭玉双眉微蹙,似痛似爽的喘息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掀帐而入。   南乐受惊一般,一把抽出手,匆忙起身。   沈庭玉不满的拉住衣襟,掩住胸口,抬眸冷冷得一眼扫了过去。   林夫人进帐所见便是这样一幕,年纪尚轻的美人衣襟微敞,露出大片雪肤,由着身前之人一手握住衣襟下酥白的皮肉,神色好似春山敛黛,红粉生香,望向身前人的目光道不尽情浓。   她一时怔住,眼见此景,几乎五内俱焚。   下一瞬,见到南乐起身,又见她满手药膏,脑中才转回弦,想起沈玉那一日受了伤,伤在胸口。   两个女子,只是涂药罢了。想来应当沈玉伤的重,自己没办法涂药,南乐才一直在照顾沈玉。   她长松一口气,几乎跳出胸口的心缓缓落回原位,却又隐约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什么地方站不住脚。   南乐面上羞红未退,神色之间尽是慌乱,“林夫人。你有什么事情吗?”   她与沈庭玉已经互相表明了心意,这里这么多人中恐怕只有林晏与林夫人被瞒在鼓里,不知沈庭玉是男儿身,也不知他们的关系。   南乐没想好要怎么告诉林晏,又觉得这样的事情未必就需要告诉林晏。   她与林晏已经没有干系,向沈庭玉求情放他回南朝做他的宁安候,已经是她额外的善心。   从此他们桥归桥路归路,最好一辈子都不复相见。   这样的安排自觉没有什么对不住林家姑侄的地方。   但林夫人这样突然闯来,还让她瞧见这般场景,到底是有些挂不住脸。   沈庭玉见是林夫人,眉心微皱,侧耳听了听帐外的声响,面上愈发冷了。   林夫人定了定神,“当然是有事。”   她笑着走了进来,伸手想要拉住南乐的手,但见她手上脏污,又半道收回手,“这几日南姑娘一直在照料沈玉?”   南乐见她态度不同以往,亲善得判若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是。”   林夫人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照顾病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一早便听他们都说你能干又心善,当初林晏病的厉害,也是全仰仗你的照顾。唉,这几日晏儿其实也病的都起不来身了,却还是总念着你。”   南乐其实并不愿意见林夫人,也不怎么想跟她打交道。   此时听她提起旧事,面上神色淡了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林夫人见这般说都不见南乐有一分动容,心中暗恨她不知趣,冷心冷情。   但转念一想,那会儿刀兵阵前,都要选林晏活下来,怎么可能就没有半点情意,一点不担心。   定然是南乐还记着她之前给的难堪,拉不下脸主动去见林晏,去照顾他罢了。   林夫人拿出十二分的亲切,“过往我对南小姐多有冒犯,南小姐可别怪我。我那时也是不知内情,不曾知晓你待晏儿那般好。真真是情真意切,令人感动。”   只要能让南乐乖乖回去继续伺候林晏,帮她解脱出来。她就是此时服个软,说几句好听话也没什么。   南乐摇头,“不敢当。”   林夫人见南乐油盐不进,根本不接话茬。   她侧眸又看向沈庭玉,“你们姐妹两个感情这样好,倒不如能够嫁到一处。这样能够时常相见,彼此也能够有个照应不是?”   沈庭玉微微眯了眯眼,“夫人这是何意?”   林夫人干笑了两声,厚着脸皮说了下去,“我好好想了想。虽然南姑娘是出身卑贱了些,但胜在待晏儿也算是一往情深。我们林家这样的门第,按理来说是不该娶这样的贱妾的。没得辱没了门第。我过往阻着南姑娘你进门,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私心,也是为你将来打算,将来若是府中进了主母,见了你怕是容不下的。”   这样说着,话一出口,林夫人凭空又生出了底气来,语气倒像是一桩恩赐。   她眸光一转,笑得愈发慈爱,“但若是沈小姐,你嫁予晏儿做了正妻,你们感情这么好,想必一定是妻妾相得,后院和睦,不会彼此妒恨。”   沈庭玉目光幽沉,面上却笑了起来,“一妻一妾,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我就不必与姐姐分离,真是为我们二人长远考虑了。三人在一处,将来林晏在,林晏便与姐姐相亲。林晏不在,我也可以与姐姐作伴。姐姐与我生了孩子,唤着他叫父亲,这场景想一想都让人向往。姐姐,你说是不是?”   林夫人本还有些心中打鼓,见到沈庭玉这般善解人意,宽容大度,简直喜上眉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南乐听着沈庭玉的笑声,却从他话里听出一股跟林夫人所理解的截然相反的意思。   整个人僵得慌,喉咙一阵阵的发紧。   沈庭玉笑得忍不住咳嗽,“这是林晏的意思?”   “自是如此。我瞧得出来他心中是有你们二人的。唉,这孩子多情,却是深情。二位各有各的好,他难以抉择出一个轻重罢了。” 第六十八章   “林家的确门第高贵, 姐姐不可为妻。夫人为何这般高看我一眼。竟愿意以我为正妻?”   沈庭玉看着南乐,微微一笑, “姐姐都配不上的门第, 我恐怕也是配不上的。”   南乐也觉得奇怪。   林夫人这般傲慢之人,却从第一次见到沈庭玉起,待他的态度与待自己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林夫人见沈庭玉盈盈含笑的模样, 神色怔忪,心间一时多出许多苦痛与哀伤。   “你说你母亲早已亡故?”   沈庭玉点头,他见林夫人第一次见到他就总是盯着他的脸, 忍不住问道:“的确。我母亲早亡。夫人是将我错认成什么故人了吗?”   林夫人摇头,“不会是错认。你与你母亲当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会是错认。”   沈庭玉面上的笑淡了下去。   他的面貌的确肖母,这一点他自己是不确定的,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 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母亲的面容在他记忆中都只留下一个浅淡而模糊的印象。   但见过他母亲的人都这样对他说。   林夫人看着眼前倾国倾城,颜色依旧的佳人,对上他陌生又含着几分冷漠的目光, 想起的却是年少之时的欢声笑语。   林夫人勉力微笑, “当年我与你母亲是手帕交。我长她三岁,我出阁之时, 她尚且年幼, 却已经很是美貌动京城, 不知多少人都等着她及笄。我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抚着着我的肚子与我笑言,将来她出嫁生子, 我们要做儿女亲家。”   那时大抵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刚刚出嫁的新妇, 年少颜色好,正是跟夫君蜜里调油的时候,第一次怀孕,合家欢喜。   旧都的宅子比新京的宅邸又胜过多少,仅仅是她的闺房,便是屏风十二扇,画障三五张,梳妆台要是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打出来的莲花起镜台,堂中连珠帐都得是大小相同的上乘明珠。   手帕交再见,是一同闲来在花荫之下赏花喝春茶。   这般的豪奢与闲适,自南渡之后却是再未曾有过了。   “那一胎我生下来的是个儿子。只是南渡之时未曾保住,现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便也跟林晏一般的年岁。但若没有她,莫说那孩子,就是今日的我,我的女儿也早该死在叛军之手了。”   “我不知你母亲是否与你说过。当初旧都沦陷叛贼之手,官吏皆走,都人争抢盈库财宝,城中乱作一片。你母家本也是关中士族,你的外祖父有雅望,素为帝所倚爱,时任京兆尹,他伪使你舅父见福王,诈降献城。得授官,斩贼数十,虽使都城大定,却是引得天下痛愤,士议哗沸。   福王使武威将军入城,那贼人四处搜罗财宝,见宗室权贵便欺而杀之。我与夫君带着孩子逃出家中,半路被贼兵所劫。多亏你母亲乘车而过,将我救下带回了钟府。”   “我入了钟府才知道我并非你母亲唯一救的人。你母亲与舅父已四处救下许多人,他们劝阻父亲不得,便自己将知交故旧救回,又一一赠与盘缠,将人秘密放出城去。”   “便是如此,我才得了一条生路,得以与族人团聚,南渡过江。”   “后来我过江之后才得知,钟老本就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为了保护太子出城,八位重臣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投降献城,获得福王的信任,承受天下人的辱骂,秘密送太子与王公出城。为了将这个秘密瞒得更长,让太子走得更远。这人必须留下来承受事后福王的怒火。”   “我听闻钟家被夷灭三族,钟老是受尽折磨,被凌迟而死。”   “那年一别,你母亲……”林夫人泣不成声,“也就是你这般大。”   当初她踏上南渡之路,只觉得前途未明,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羡慕好友。钟老虽为天下人切齿辱骂,但钟家投降了福王,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才二十出头的她根本不懂朝局诡谲,更不明留下是比远走更危险的事情,又哪里能够想到当年这一走,就是死生不复相见。   再见到故人的面容,却是从故人的孩子口中得知好友的死讯。   十几二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一晃而过,曾经并肩同游的年少挚友却是跟流逝的光阴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有关于旧都的童年,青春年少,最美好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   至忠至诚的忠臣到死都蒙受冤屈,海内公卿,凋落殆尽。   出生长大的家乡再不可能回去,敬重的父亲早已亡故,手足兄弟也英年早逝,许嫁的夫君未能见白首,自己诞下的孩子不知生死,这样的一生回想起来竟只剩下悲凉。   “我有愧于你的母亲,我们林氏一族都有愧于钟家。若你能为我林氏妇,该是林晏配不上的。”   沈庭玉面无波澜,心中却生出一股烦躁。   旧朝的那些权贵,他并不十分熟悉,但关中钟氏的门望却也曾听闻过一二。   这样的世家权贵之女,怎么可能会是他的母亲?   但对方言辞凿凿,实在不像是谎话。   若这是真话……   林夫人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我失态了。沈小姐,此事你再多思量思量。”   提起旧事,她心中感伤,也没了再纠缠南乐非要让对方去伺候林晏的心思,匆匆离开。   南乐见沈庭玉失魂落魄的坐着。   她走到他的身边,想开口问,但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只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沈庭玉说他母亲早亡,林夫人方才那些话一定是触动到他的心事了。   沈庭玉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拽着坐在了他的身上。   他恹恹的趴在南乐的肩头,环抱住她,“我不知道我母亲的姓名,他们都唤她玉奴。据说她是被权贵献给我父亲的家伎。”   “你要知道关中林氏在旧朝是很风光的,能与林家的女儿做手帕交,一定也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女子,不可能是没名没姓的家伎。”   若他母亲当真是林夫人口中的钟家之女,他父亲可曾知道?   沈庭玉想到这个问题,马上便自己给出了答案,那老匹夫就是知道又能怎样,反正他没有半分放手之意,更没有替他母亲找过家人。   再者说……   “旧都与北靖隔了千山万水的远,她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   听到这里的南乐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难过,替沈庭玉也替他的母亲,为人子女,却对自己的父母一点了解都没有,听到陌生的过往也无法分辨真假。   故事中的女子若真是沈庭玉的母亲,从长在旧都的世家小姐,到千里之外权贵家中的家伎,这样的境遇沦落想必遇到了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之事,受尽了欺辱。   女子在这世间已是不易,生逢乱世,有出众的美貌,更是怀璧其罪了。   她能够理解沈庭玉的心情。   一个人若生来如她这般卑贱,如石子一般在尘泥之中打滚,因为没有见过玉石是怎样被人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供养,便不觉得自己身在尘泥之中有何不好。   若生来是完美无瑕的碧玉,一直让人养在清水之中,一夕落地,势必是要痛苦得多的。   他为人子,不愿想这两人是一个人,只是难以接受母亲受过的苦。   再者说林夫人一面之词,未必就可信。   南乐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你不是要走了吗?不如你回去找一找那当初献出你母亲的权贵,找一找过去认识你母亲的人,问清楚你母亲的过往。便是家伎也应当是有父有母,水过留痕。不论如何,你母亲只你这一个孩子,在天有灵见你这样惦念着她,肯定十分感喟。”   沈庭玉抿紧了唇角,“我舍不得离开姐姐。”   因为舍不得即将到来的分别,这几日他加倍的粘人,围着南乐寸步不离。   还没有分别,但光是这样看着南乐的面容,他都已经感觉心中塞满了思念与患得患失。   真想将人就这样抱走,给她与自己系上一条传说中的红绳绑在一处,让他时时刻刻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她。   南乐捏了捏他的耳朵,虽然因为分别也有些许不舍,但见沈庭玉这般依恋的模样,却是让她心中生出许多温暖以及幸福。   她扬起一个笑容,“我们终会再见的。我会在家中等着你来求亲的。你可要快些来。”   知道南乐回到卫博陵的身边,同样等待着与他的再相见。   他们的再见便是求婚,成婚,做了夫妻便再也不必分别。   沈庭玉心中生出无限的柔情,偏过头去亲吻她。   南乐被亲的唇瓣都发麻,她想用沾着药膏的手抵住他,却又怕脏了衣服,只好手足无措的柔声道:“别闹,我还没有洗手呢。”   沈庭玉将人一把抱起,压在了床榻之上,贴在她耳畔低笑一声,嗓音低沉,“没事,不用姐姐动手。”   才穿上不久的衣服,一件件落在地毯之上。   他动作轻缓,这一次极尽温柔。   ·   林晏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又一遍的脸。   几日的时间,他脸上的青紫消了下去,镜中的眉眼恢复得一如往昔。   林夫人见他捧着一块铜镜久久不放,眉心紧皱,“别照镜子了。再照也照不出花来。”   林晏懒散的扣下手中的镜面,不耐的推开林夫人递过来的碗,起身披上衣袍。   林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整个大营之中能让林晏惦念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答案并不难猜。   林晏已经在床榻上消沉了数日,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女人,亦或者两者皆有。   对着这样一个消沉的林晏是极其难熬的事情,有时候林夫人自己都从心里盼着要是能弄来点酒水就好了,只要给林晏几坛子酒,让他把自己灌醉。   与不太清醒的林晏相处,总是要比与清醒的林晏相处容易一些。   眼见着他总算愿意起身,林夫人不自觉眉开眼笑,“我知道了,你想去看看沈玉?”   林晏不咸不淡的抬眸扫了她一眼。   林夫人面上的笑容一僵,“还是说你还惦记着那个南姑娘?”   她怒道:“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你跟她是没可能的。门不当户不对,你要去也是见沈玉才对。别总惦记着那个南乐。论容貌,论性子,她哪一点比得上沈玉?”   “你得好好的待沈玉,这孩子为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去见她,不许将一点心思花在旁人身上!”   林晏穿好最后一件大袄,掀开帐子,阔步走了出去。   林夫人恨恨的锤了两下自己的腿,却也知道多半是管不了的。   没费多大的劲,林晏就寻到了正在与几个人并肩走在松树下的南乐。   他驻足了一瞬,最终并未上前,只是跟在他们身后。   南乐正在与光曜告别。   沈庭玉已经动身回了北靖,他的离去带走了赵小虎和一部分人手,但仍留下大队人马在此等着卫博陵来将她接走。   马上林晏也会踏上回程之路,光曜自是会跟林晏一起走。   他们此生可能都不太可能有机会再见。   过往她受了船帮不少照顾,自觉与光曜经过生死,也算是难得的朋友了,分别总该好好道一次别。   另外还有一事压在她的心上。   “将军庙那一日,你我获救,收敛了辰隐与吴大哥他们的尸骨,为他们分别立了坟。只是济流跟着林晏,到现在也不知所踪。另外,光曜,你有王叔与崔姨的消息吗?他们现在如何了?”   贺晨连将军庙都没放过,南乐总觉得王叔与崔姨他们留在城中,情况恐怕也不容乐观。   关于船帮到底在做什么事情,为何惹了贺晨如此动怒,谁也不曾告诉她。   但南乐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爷爷瞒了她很多事情,人人都有父母,但独独她没有。   小时候她不是没有问过,但爷爷总是左右而言。渐渐的,她便也不问了。   若卫博陵真的是她的父亲,那她的祖父自然也是姓卫的。   十几年的相处,并非就没有蹊跷之处,只是那些蹊跷之处便如一瓢珍珠之中混进几粒沙子。   她那时年纪还小,并不曾深想,可此时再回想,那些早已经沉进记忆深处的沙子浮上来,一样样的足够她捏出个囫囵的泥人。   沈庭玉对自己故去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呢?其实也是同样。   父母长辈本是孩子最亲近的人,待这孩子长大却总会发现,父母的确了解孩子,孩子却未必真的了解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究竟年轻时曾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什么样的人。   但不论如何,爷爷抚养她这么多年总是真的,这十几年的宠爱也不是作假。   光曜低声道:“王管事与崔姨娘,他们二位已经身故。”   意料之中的答案,南乐得了这样一个答案,却仍好似心口沉甸甸的压了一块巨石。   她一双明眸刹那间便红了眼圈,泪睫低垂,想起的尽是往事。   半响,她才吸了吸鼻子,故作镇定,“他们二位的尸骨在何处呢?”   光曜站住脚步,低眸瞧着南乐,神色中生出一丝不忍。   “金平城外十里,若南姑娘能寻到一颗枝丫上缠了黑绳的松树,那树旁的几个坟堆中便有两位是他们了。”   旁边的人笑道:“南姑娘也别伤心,咱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刀口舔血,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能死在敌人刀下,其实算是善终啦。”   “可不是吗,别的不说,能有个全尸,能被捡回尸骨安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要是死在水上,尸体找都找不回来。”   竟连一个葬礼,一个墓碑都没有吗?   活生生的两个人,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两个光秃秃的坟堆,还是在几个坟堆之中。   时日久了,这又能分得清谁是谁吗?   或许……   他们这样埋葬,便是不想叫人分清。   若有人来祭拜,不论祭拜的是谁,总归都能一同享用香火。   南乐怔了一会儿,才向众人道了一声,“多谢。”   她是该寻个日子去祭拜祭拜的,王叔与崔姨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那时大抵是他们二位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才会将她与林晏送出城。   没有王叔与崔姨的照顾,她未必就能够活到今日,说什么她都该去上一炷香。   光曜转过身,看着身后已经跟了一路的人,轻轻点了一下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南姑娘,那位林公子似乎与你有话要说。我们就先走了。”   南乐回过神来,林晏已经走至她的眼前。   松雪之下,他步步行来,谡谡如劲松下风。   “南乐,我们有几日没见了。你这几日如何?”   南乐再见到林晏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林晏,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连着几次见到林晏,他不是在发怒,就是在质问她,要不然形容不整。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平和的,朗然若玉山的林晏了。   但既然林晏今天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南乐移开目光,盯着松树梢上压着的雪,表情平静的敷衍了一句,“挺好的。”   的确是挺好的。   沈庭玉刚走,她就有些惦念他了。   不知道此时他走到哪里,今天自己怎么换药,那伤若是骑马会不会加重。   林晏低眸看向她,两相静默了许久。   寒风吹过,簌簌有雪落下。   他伸手想替她拂去发间雪,南乐偏头躲过,后退了一步,发间碧玉步摇轻轻晃动着金流苏。   林晏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回,心口收紧。   他嗓音涩然,“听说沈玉受了伤,一直是你在照顾?你已经原谅她,与她重修旧好了?”   南乐双手插在袖套里,捏着手炉,鲜亮的桃红裙角在风中摇动。   她淡淡道:“这是你从何处听来的?”   林晏在金平城时从未见过她穿这样鲜亮的衣裙。   他望着她一时失神,眸光深处浮动着浅淡的影。   过了片刻,他才低声的问道:“你别问我是从何处听来的,当真如此吗?”   南乐抿了抿唇角,“就当是这样吧。”   她与沈庭玉的事情没什么可与林晏说的。   林晏察觉到南乐态度的敷衍,呼吸微窒,从前她何曾用过这样的态度对他说话。   转念一想,此时她这样与他说话,总好过之前对他怒目而视。   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谈的话题,能够聊起的只剩下沈玉。   林晏瞧着她的表情,试探道:“沈玉他现在伤好了一些吗?人在哪里?”   南乐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心微皱,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林晏见提起沈玉,南乐果真有反应,因而心头暗喜,却又感觉这个表情似乎不太像是吃醋。   他想也不想的说道:“你带我去见他一面。”   南乐心里其实是有点发虚的,她瞧着林晏,想了又想,斟酌道:“他人已经不在了。”   林晏面色一沉,“人已经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南乐在林晏冷沉的目光逼视下,镇静的回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林晏眉头拧起,“他怎么可能会不在了?!他才多大?!”   见林晏好似又要动怒,南乐移开目光,“他怎么样与你没有关系,你也用不着对着我发火。林公子。”   林晏面色微微苍白,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绪究竟是因为担心沈玉安慰还是,南乐用一句林公子清清楚楚的与他划开界限。   “我为什么不能对着你发火?你不是一直在照顾他吗?你说啊,他怎么会死?我以为你已经原谅他了。你怎么能将他照顾成这般呢?!”   南乐本想告诉他,沈玉只是归家了。   但见林晏又这样气势汹汹的质问,好似她存心将沈庭玉毒害了一般。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实在不想跟林晏吵架,也不想要解释。   如果要解释,说了一句沈玉已经归家。   林晏势必要她回答种种沈玉家在哪里?为什么就要走?是不是她把沈玉逼走了的问题。   一切掰开来讲,一时半会儿是讲不清的,而且林晏未必会信。   她甚至已经习惯了跟林晏讲不通道理,在林晏这里,她好像总是个坏心肠的妒妇,折磨沈庭玉,嫉妒沈庭玉。   她不知道他为何总这样看她,难道女人在他眼中就是这般吗?个个都要为他争风吃醋做遍坏事?   如果一开始被林晏误解,她还会感到委屈,愤怒,伤心,现在见到他又再次这样咄咄逼人的怀疑,便只剩下疲惫和好笑了。   懒得解释,也没必要解释。直接离开吧。   反正跟林晏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马上就要回到南朝,做他的宁安候。   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林晏见她转身,又是熟悉的彻头彻尾的无视,他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油然生出一把火,火焰烧得他全身刺痛。   他猛地攥住南乐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一股掺着冷冽寒松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   南乐手中的手炉猝不及防砸在了地上。   他语气森冷,“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南乐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勉强道:“他如何跟你没有关系,我如何也跟你没有关系。林公子,你放开我。我没有把他如何,他只是归家去了。”   “怎么就跟我没有关系?难道你做出这么多事情不都是因为我吗?你方才为什么不好好跟我解释?你为什么不说真话?你为什么总叫我林公子?”   从什么时候起,她口中对他的称呼从甜甜的相公夫君,变回平淡的林晏,再到现在这样生疏客套到好似陌生人的林公子。   作者有话说:   后面需要修一下 第六十九章   南乐深吸一口气, 试图跟他讲道理,“林晏, 你冷静一点。我并没有因为你做了什么事情, 沈玉他只是归家。这是真话,若是你不信可以问一问其他人。”   林晏不肯相信,沈玉明明是喜欢他的, 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人,即将分别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向他留下就这样离开。   他更愿意相信——是南乐动了手脚。   那句不在了不是沈玉回家了,而是沈玉已经亡逝。   沈玉为什么会亡逝?   因为南乐动了手脚, 她本就不想要沈玉活着,她恨沈玉,她恨他, 她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原谅沈玉, 假装原谅也只是为了靠近对方更好去下手。   这样的例子他不是没有见过,他父亲那么多的妾室,诞下过许多孩子。但平安活到大的孩子只有他与兄长二人。   那些被父亲宠爱的妾室,母亲明明很恨她们, 却依旧能与她们和和气气的做姐妹。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又很得父亲宠爱的姨娘生了病, 母亲甚至亲自去探望,赏下药材。   只是那药吃了没两日, 原本病得不算太重的姨娘就忽然病重, 半夜离世了。   南乐这几日根本没有来看他一眼, 她一次又一次对他的冷漠和忽视,多次争吵,她对旁人的关切与温柔种种压在心头, 勾出林晏心中积压依旧的无力与烦躁。   她还真是愚蠢又嘴硬, 胆大包天做下这样的事情, 不见棺材不落泪,到了这种地步仍然不肯说真话。   她不说真话,难道觉得这样可笑的谎言就能够瞒过他吗?   真是一点都不听话,他都已经再三向她表示心中只有她了,可她还是做下这样的错事。   林晏眼中冷嘲一片,“是你害死了他。他那么年轻,不会突然死亡。你用了什么手段?”   明明已经努力解释,结果好似更让林晏认定了她害死沈庭玉的事实。   南乐眉宇间已显出薄怒,气得面上微红,不悦道:“空口白牙的污蔑人,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样说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死了他?”   林晏神色中掩不住失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讲过许多遍我与他并无男女之情,更无你所想的那般龌龊。你为什么不信我?”   南乐应声,“我知道你们没有男女之情。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   她一时头疼,忍不住心下暗道,又不是男女,你们哪来的男女之情。就算你有这个心思,沈庭玉他也不会愿意的。   林晏未曾料到南乐会有这样的回答,他沉默下来,凝眸去看身前的少女,心脏跳的极快。   南乐抬眸看着他,眉心微蹙,似有几分无奈,面上染着浅浅的薄红。   心下思绪繁杂,他低声道:“你当真信我?”   南乐察觉到手腕上的力量松了一点,马上抽回手,斟酌道:“以前是有过怀疑,但现在我相信你和沈庭玉并无男女之情。”   而且一定也没有多少交往,不然林晏不至于连沈庭玉是男子之身都未曾发现。   想了想,南乐又觉得林晏其实也有点可怜,他被沈庭玉捅了一刀,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她。   那段日子里放沈庭玉跟他在一起相处,他虽然未必察觉到危险,但的的确确增加了不少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   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多少次已经在生死线的边缘游走。   他们马上就要分别,既然她已经好好向光曜道别……也是该跟林晏道别的。   至少相识一场。   林晏听见南乐这样的话,他晃了晃神,一时之间竟觉出诸多复杂的心情。   南乐正色道:“林晏,过去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遇到你的时候我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很多事情怪不到你,我那时的确太容易相信别人。你教会我了不少东西。”   比如说不要轻易相信男人,比如说成婚不能连一纸婚书都没有。   林晏眼圈微红,他低头看着她,表情让南乐感觉有些陌生。   “南乐,当初是我不对。我不是人,但我不是真心想要伤害你。我也没想过离开你。我那时不知道我……”   我不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南乐打断他,她移开目光,平静的笑了笑,“林晏,你马上就要回南朝,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林晏面色一白,“什么意思?什么叫祝我一路顺风,难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不跟我一起回南朝吗?”   南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不会跟你一起走。你的家在南朝,但我去南朝干什么?”   林晏怔在原地,他盯着她的眼神一瞬间变了,变得阴鹜,这样的目光让南乐很心慌。   她自觉该说的话都说完,不想再跟林晏纠缠什么,她快步离开。   林晏没有再追上来,但南乐走出很远仍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好似芒刺在背,刺得她心头更加发慌。   ·   满天飞雪,山野一片雪白。   一行车马慢慢行走在雪地之中。   卫博陵拍掉肩头银甲上的积雪,望着不远处的营帐,勒停马匹,深吸一口冷气,顿生出满腹的紧张与踟躇。   十日一晃而过,他做足了种种准备,但一想到要见到这多年未见的女儿,生出满腹柔情的同时又好似一个马上要面临师长考校的学生,不自觉的紧张。   他亲手抱过她亡故的兄长与姐姐,却从未抱过她一次。   他未曾在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抱一抱她,也没能在她牙牙学语之时,教她唤一声父亲。   现在小姑娘都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面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恐怕也很难马上就生出孺慕之情。   彼此虽流淌着至亲的血脉,却实实在在是完全陌生的人。   他自是想要好好照顾她,好好的弥补她一番以全心中缺憾。   但他却不知道她性格如何,当时在将军庙虽见过面,但他不敢贸然上前相认,只是一旁静静旁观。   南乐面对林家那小子的时候倒是有几分肖似她母亲的爽朗泼辣,但大多数时候他见她对待旁人,又觉得这孩子内向温柔,性子乖顺。   他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以至于对于自己为她准备的种种都没有信心与把握能让她接受。   那一日临别之时,她坐在山石上一个人哭泣的样子留在他的心底,让他这连着几日都总牵挂着,担忧着。   一旁的副将笑道:“这么多年来,末将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将军如此紧张。”   军中书吏只道:“也难怪将军这般紧张,小姐与将军失散了这么多年。为人父母见到失散的孩子又怎能不动情呢?”   “将军不必担心,我等已然来此,此次定能将小姐接回。待接回小姐,将军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卫博陵面上不禁露出笑容,“这是自然。”   副将招呼了身侧一员小将,“你去探一探,与他们说明我们卫将军前来接人了。快快将小姐请出来。”   快骑拍马而去,很快回来时身后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   一众人齐齐下马,对着来者的方向翘首以盼,张望着想要从那一队人马中找出个正值妙龄的女子。   不想小将到了近前,却是一句,“大人,他们说小姐已经被人接走了!”   卫博陵眼中的喜悦与期盼尽数褪去,神色一厉,“什么?”   左右哗然,一众人都变了脸色。   跟着小将而来的男人面上掩饰不去的焦躁不安与慌张,“卫将军,两日前你不是就已经派了人马来将南小姐接走了吗?”   副将气得怒目圆睁,抬手握住剑柄,大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不是你们说十日后来此接人,我们才等到今日来此。人呢?我家小姐呢?你今天非给我把人交出来不可!”   男人额上淌下汗水来,这才知道坏了。   ·   一路舟车劳顿,南乐发现这些陌生的将士像是往南而行,起初并未多心,只当她的父亲是在什么地方等她去见。   直到这一日车马在一间旅馆前停下。   南乐走下马车,为她驱车的男人喊住了她,面上多出一抹笑意,“南姑娘,咱们到地方了。快进去吧。里面人正等着你呢。”   掀开厚帐,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旅馆,四下喧闹的响声一静。   林晏正与几个男人坐了一桌推杯换盏的行酒令,但今日到底不同,他酒喝的少,时不时余光扫一眼门口。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望着门口眼睛一亮,“夫人到了。”   林晏扣紧手中的酒杯,回身看去。   南乐低头,一只手牵着织锦八幅绣裙,脚下迈过门槛,裙角一闪而过,绣遍白如雪的栀子花,肩头恰恰落了一点雪花,抬眸望过来,一张脸如冰雪般清丽。   她眼中本含着一点紧张与喜悦,却在看清桌边之人时,满腹的念头都散了,只剩下惊诧。   坐在桌边的人,一身青莲紫色澜衫,素兰竹月领,宽袖微卷,露出一只色如白玉的腕子,掌心扣着石色的酒杯,遥遥一眼开来,满身的风流,说不出的矜贵。   南乐牵着裙子的手一松,裙摆落地扫过地面,雪白的栀子花瓣沾上灰尘。   林晏举杯,慢慢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她神色冷淡了许多,眉心微蹙,“怎么会是你?”   林晏仿若并未察觉到她眉宇之间的冷淡。   他起身向她走来,缓缓开口,“娘子,我已经在此等了你许久。”   视线交汇,两个人也算是郎才女貌。   旅馆中的行客禁不住多看几眼这登对的佳偶。   南乐的心沉沉落了下去,浑身好像都被寒气包裹,一时只觉透骨的冷。   这并不是巧合,林晏此时本该已经抵达南朝境内,却等在了这里。   他在这里不是等别人,而是在等她。   她还是……太轻信于人。   那些来接她的人恐怕根本不是卫博陵的人,而是林晏派出的人。   这一路都是向南而行,根本不是北靖的方向。此地她虽不知究竟在哪里,但恐怕已经是离北靖千山万水的远了。   卫博陵没能接到她,那沈庭玉呢?他又要去哪里寻她?   想到临别之际,沈庭玉依依不舍的与她定下诺言,只等她与卫博陵归家,他便会上门提亲。   这一路她每每想到那两日的情形总是满心甜蜜,好像走在一条通往幸福的路上,恨不能下车便见到沈庭玉已经在等着她。   明明幸福已经那么近了,却……   南乐的心好似被人狠狠的掐了一下,酸软又痛的厉害。   她抬眸,两只眼睛红红的望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晏,我有什么对你不起之处?你为什么要将我骗来这里?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她都不曾计较过往林晏所做的那些事情,甚至多次劝说沈庭玉留下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南朝。   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费尽心思的将她诱骗到这里?   林晏对上她红着的双眸,好似挨了狠狠的一个耳光,   虽是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但到底心中还尚存着几分侥幸,她此时的反应无疑将他所有的侥幸都戳破了,让他满腹的柔情都变得这样可笑。   他当然知道这般作为不算光明磊落。   可一想到他所听闻的,她留在那里另会有人去接她。   会是什么人?能是什么人?   她无亲无故,没有血脉至亲,能去接她的自然只能她招蜂引蝶引来的男人。   一想到她会留在北境的风雪之中,他一辈子都没可能再见到她。   她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另一个男人,一个卑贱的贩夫走卒之徒成亲,生下一个又一个小孽种。   他们会如同世间最平常的夫妻一般在那条船他与她曾经相拥而眠的船上生活,杂草一样的孩子一日日在江风中长大。   她会弯着腰为旁人洗手做羹汤,做那些难吃的饭菜,做一个武夫的贤妻,每日辛勤操劳着老去,与自己粗野的丈夫共度岁月直至白首。   他未曾对她做的事情,会有另一个男人对她做。   她会成为旁人的妻子,经由另一个男人从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变成女人。   一想到这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他便心中乱得顾不得什么光明磊落不光明磊落了。   他做过的混账事情太多了,怎么也不差这一桩。   手指拨弄了一下攥在掌心的珠链,他面上却是缓缓露出笑容,“我寻到了一串珠子,你一定会喜欢……”   南乐一双乌亮的眸子紧盯着他,眼中的痛苦与愤怒好似寒风,几乎要将他撕碎。   她高声道:“我问你,我有什么对你不住的?林晏!”   她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他非得要是因为她对不住他,才会这样做吗?   可若不是因为她对不住他,他又为什么此时要站在这里,要等上她这般久。   她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林晏自问自答,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当然对不起我。你害死了沈玉,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错吗?”   不假思索出口的话,慢慢变得顺畅起来,   是啊。她害死了一个那样美丽,又倾慕于他,为他长辈所喜爱,本可以为他妻子的美人。   难道不该愧疚吗?她不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吗?   “我的错?”南乐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眼中含泪,面上却笑了起来,“林晏你就为了这件事恨我?”   林晏目光错开她的视线,落在她的肩膀上,盯着她肩上那一点已经化了的雪水。   “你这毒妇,一条性命的重量。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要做多少孽才能悔悟?”   旅馆中的众人看向南乐的目光已经变了,隐隐带着指责。   南乐泪如雨下。   林晏面上牵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心里却已经烦躁得厉害。   “你一个女人家不守妇道,还想往外跑。这样的乱世,你以为旁人都会如我这般的好性容你一条性命吗?”   南乐知道他是在颠倒黑白,急火攻心,抬手就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你无耻!”   林晏抓住她的手腕,他嗓音哑得厉害,扯了扯嘴角,“作为妻子,你跋扈善妒便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丈夫都想要动手,这是谁教你的?”   南乐哽咽着反驳,“你胡说!我与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是你的妻子!”   林晏甩开她的手腕,眼睛沉沉的盯着她,“不是我的妻子,你还想做谁的妻子?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我既没有写下和离书,又没有写下休书。你休想私自出奔!来人,将她拉走。这几日严加看管。”   不待一旁的士兵上前,南乐却忽然跪了下来。   她拉住他的衣袖,“林晏。我求你,你放我走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出身低贱,我南乐是个乡野村妇。我不好。过往我得罪林公子之处。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不好?你放我回去吧。”   南乐是什么样的性子呢?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回头,不会哀求。   便是知道他是侯府的公子,也从没见过她巴结奉迎。   受到他的忽视时,南乐都从来没有跟其他女子一样苦苦挽留过他。   她从没有这样哭着求过他什么,求他回头,求他不要抛下她,求他娶她做妻子。   可此时她却在这里求他,求的不是别抛下她,而是求他放她回去。   回去有什么好的?   那些粗野的武夫就这样让她留恋?   林晏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长睫低垂,疏冷得瞧着哀求自己的妻子。   今日南乐这一身打扮得很是漂亮,挽得是未嫁少女的发式,插的是碧玉簪,下着织锦绣裙,身披白狐裘,就连面上也细细敷了一层薄粉,容光焕发得更胜从前,只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此时哀声苦求,一双盈盈泪眼,恍若月明珠露坠,晕了胭脂,残妆如洗。   这般的漂亮华贵,谁又会将她认作是贫寒的渔女?   见者皆不忍,林晏却是难言心中愤恨。   不知道南乐想见的究竟是谁,这一路上将他当成了哪一位情郎,竟这般精心修饰,盛装打扮。她是为谁挽起了这未嫁女的发式?   过去他何曾见过她用心梳妆?   她见他,向来连换件得体些的裙子都懒得!这张脸何时为他点过胭脂,敷过粉?   她就这般想要再嫁吗?那男人究竟是谁?   林晏微微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声音好似冰霜,“你休想。我告诉你。既做了我的妇人,不论你过往出身如何。这辈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便是我不要的垃圾,烂也得烂在我林家。你必须为你的错赎罪。”   他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士兵,冷声道:“将她带走。”   人走了,他坐回桌边,不多时大堂中又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桌上行商们推杯换盏。   林晏已经多日不曾沾酒,今日却破了戒,一坛又一坛,从天色昏黄喝到月上梢头,方才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随行的将士这才将人扶上了二楼。   南乐从被关进房间起就一直控制不住的哭,直到哭累了才睡下。   睡下没多久,又听见响动。 第七十章   南乐从睡梦中惊醒, 房间内一片漆黑的死寂,隐约好像有另一道浑浊的呼吸声。   她迷迷糊糊的眨了几下眼睛, 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何处, 心中生出一些害怕,撑着身体刚想坐起来,忽然一道黑影压了下来。   南乐还未及反应, 刚撑起的身体便整个被压回了床榻。   她被吓得面色惨白,尖叫了一声,用力推搡身上的人。   林晏攥住她的手腕, 她被迫双臂抬过头顶,动弹不得,“是我。”   南乐终于看清了身上人的脸, 林晏眸光是散的, 并不聚焦,英俊的眉眼因为酒意而蒙上一层浅浅的红,几缕发丝自他肩头垂落。   他低头凑近她,极为认真的看着她。   南乐闻见了浓重的酒味, 看见林晏的脸, 她心中惊恐消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不虞。   对上林晏的目光, 旁人或许会将他这样的眼神误读为柔情。   但南乐只觉得他多半只是醉的连人都认不清了, 在努力辨认她是何人。   林晏低下头, 他轻嗅着她的气息。   没有潮湿的水腥味,不再有江水与风的气味,也不再有苦药的清香。   浅淡芬芳萦绕在鼻端, 馥郁花香幽幽弥散于长发之间。   她像是一朵从泥土中生出, 在他未曾注意之时已经悄悄开放的花。   可他想要从这朵花上找到一点旧日的泥水。   他所贪恋的不是花开的芬芳, 只想找出曾经那一把躺在他掌心中温暖的灰烬,不起眼的,脏兮兮的,带着温度,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灰烬。   南乐侧过头躲开他,难以忍受的厌恶。   她眉宇间冷如月光,挣动着双臂,“林晏,你又喝醉了。赶紧放开我。”   “我没有喝醉。”林晏似乎并不满意她的挣扎,他腾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面颊,薄唇牵出一抹笑,贴近她的耳边,“我认得出来你。你今晚真美。”   他肯定喝醉后抓到任何一个女人都这样说。   过往她不是没有见过他喝醉酒的样子,却没有见过他这样一面,归其原因大概是自下船之后,他喝酒就尤为肆意,回家之时已经是喝的烂醉如泥。   清醒的时候,他也没了在船上那般伏低做小的兴趣,看向她的目光总带着冷嘲与不耐。   什么时候林晏都一样骄傲,一样的看不上她。   此时这样的话,他一定对红房子中的那些女人说过千百遍。   他怕是将她视作了那些女人。   南乐无法控制的恶心和反胃,神色之间难掩厌恶,“你认错人了。”   林晏看着自己几日来费尽心思,使尽手段,也想要再见一面的女人。   她说他认错人了,表情那么嫌恶,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个肮脏的乞丐。   酒意烧热的脑子昏昏沉沉,却将一切情绪都数倍放大,连同心痛也是。   林晏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压下心头密密麻麻的痛,声音低哑,“我……我不可能将你认错成别人。我向你保证。”   南乐的声音跟眼神一样冷淡,她没有兴趣跟醉汉纠缠,甚至已经有些不耐他的醉话。   “你放开我。”   “你是不是恨我?”   南乐瞳仁紧缩,并不是因为林晏的话,而是因为她察觉到他试图用膝盖抵住她的双腿,分开她腿,将一只腿伸进她双腿之间。   她神经都绷紧了,本能紧紧合住双腿,用力挣扎,“你喝醉了。”   她的反应太激烈,林晏只得愈加用力摁住她的手腕,整个人都覆上来将她按在床上。   林晏眯了眯眼睛,因为两相纠缠而喘息加重,英俊的面庞许是因为热意,沁出薄汗。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心里有一根弦断了,神色变得极为难看,“从前我们相拥而眠,你可从没有这样害怕过我。阿乐,你在害怕什么?”   他看着身下的姑娘,她那么干净,干净得他都没舍得碰过一次。   是谁在他没舍得涂抹的白纸上涂抹上了这样不该有的一笔?   南乐面上一瞬失了色,她仓惶的望着林晏,“你在说什么?”   林晏见她这般反应,心火欲烈,指骨捏着她的手腕,手背暗青色的经络从皮肤上凸起来,“是谁教会了你这种事情?”   南乐疼得颤抖,却是沉默着咬住唇瓣。   林晏见她瑟瑟发抖,隐忍着怒火,俊朗的面目还是微微扭曲,慢条斯理的柔声诱哄道:“阿乐,你不知事。到底是谁教了你这些下流脏污的东西?那人未必存了好心,你可别稀里糊涂让男人给教坏了。”   南乐眼圈微红,抬眸望着他,一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愤怒与委屈,过去被欺骗,被践踏的耻辱如同浪潮一般涌来,将她淹没。   “若没有人教我,林晏,你准备这样继续骗我到何时?我什么都不懂,是不是才方便让你欺骗戏弄。”   林晏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松,在南乐的目光下脸色铁青,竟生出难以言喻的慌张。   若她已知道人情伦理,知道夫妻敦伦。   那他过往对她哄骗的那些鬼话,曾在她身边无所顾忌做下的事情……   林晏所有的怒意都僵硬在面上,一时竟不敢望向她的眼睛。   南乐鼻翼一酸,泪珠在眼中转了一转,如珠般滚下面颊,“这等下流脏污的事情,你林晏不是最擅长了吗?你过往做的少了吗?在外还不够,你不是将人带到了我的床边,当着我的面做了个痛快吗?”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没有人教过她,没有人教过一个女人和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没有人告诉过她孩子从何而来。   她从旁人的态度中知道林晏去红房子是对不起她,但她对于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林晏在何处对不起她,始终懵懂无知。   因为懵懂无知,连丢失了重要的东西都不知道那丢的东西是什么,究竟有什么意义。   林晏只要愿意留在她的身边,留在没有父母,没有钱,卑贱又不识字的她身边,她就已经十分开心了。   在南乐终于搞懂这件事时,才知道过往记忆中那样的情形有多恶心,旁人看向她时的怜悯与嘲弄究竟是为什么。林晏那般神色又是为何。   那时林晏面色不好,南乐甚至觉得是她做错了事情,是她说错了话,是她打断了他的‘游戏’。   林晏自己都不知道眠花宿柳与多少女人共枕而眠,是他先不要她的,是他嫌恶她,是他将她丢在船上,丢在家里,拿可笑的谎言将她从头骗到了尾,给她带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   此时又凭什么来质问她?!   “林晏,那一日你在我床边做起那等下流之事是不是很痛快?是不是格外的刺激?见我懵懂无知那样好哄骗,你是不是很得意?”   林晏在黑暗中僵硬得好似一尊雕像,想要说什么,但好像说什么都无从开口。   那时她几乎算是将他抓奸成双,却三言两语就被他哄住,甚至怕他不高兴,怯生生的问他,‘林晏,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刚才说错话了吗?’   他怎么回答的……他让她别胡思乱想,让她赶紧睡觉。   她一心想要留下他,她问他,‘我睡醒了,你还会在对吗?’   他这时脑海中反复都是那一句话里小姑娘怯生生,慢吞吞,生怕他走的语气。   那时的小姑娘好乖好懂事,懂事到总是小心翼翼的瞧着他的脸色,惯着他一次比一次更肆无忌惮。   怎么那时,他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为什么他没有回头?为什么他不在她的床边好好等着,陪她睡一觉,等着她醒来让她第一个见到他?   南乐察觉到他力量的松动,马上用力挣脱出双手,一只手抄起床上的石枕砸在了他的身上。   林晏起身想要躲闪,却一个不小心从床上翻了下去,不知道撞在那里,沉闷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零零散散的掉了下来,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滚远了。   南乐坐起身去看,却见他已经倒在床下昏了过去。   银紗一样的月光透过模糊的窗纸,投在旅馆的地面上,一颗颗光泽明润的珠子散落一地,折射着幽冷的月光。   南乐侧耳听了听,见外间似乎并无半点响动。   这个时间,大概所有人都已经睡熟了。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愤愤踩了林晏一脚,踩着珠子差点摔一跤,只好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寒风涌了进来,明月下之下,窗边生着一棵枯树,后院小门外便是马厮,拴着数匹良马。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马厮中的一匹温驯的黑马抬眸望着她,打了个响鼻。   ·   王宫,乾坤殿。   画堂人静,翡翠帘前月。   龙床锦帐里,沉睡的少年正沉湎于一场好梦之中。   梦中一片喜气洋洋的红,龙凤喜烛,火光摇动。   他轻轻挑起朱红的喜帕,眼见着红布下一点点展露的女子面容,心跳如擂鼓,生出无限的甜蜜柔情与喜悦。   南乐仰头望向他,眸光清澈,“玉儿。”   沈庭玉心口一软,“娘子,今日该改口了。”   南乐张了张口,却又是羞涩的叫不出口,咬着唇瓣,一双明眸盈盈的望着他,似是为难极了。   沈庭玉最是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姐姐,别这样看我。不唤便不唤吧。总归你今日已嫁了我。”   南乐长睫一颤,她看着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嫁衣,神色之中似生出一股茫然,“真的吗?我已经嫁了你?”   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包裹住了沈庭玉,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告诉她当然她已经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却抱了一个空。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南乐朱红的身影消散在了他的眼前,沈庭玉费力的睁开眼,留给他的只有漆黑一片的夜色,身畔冰凉空无一人。   他望着明黄色的床帐,心中怅然若失。   只是一场梦……   他在心底宽慰自己,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南乐现在应当已经被卫博陵接回去了。   他已经在命人准备各种礼品,准备大婚的种种流程。   很快,他们就会成婚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   殿外传来争执之声,沈庭玉隐约听见了南乐的名字。   他坐起身,快步走出寝殿,推开大门。   “赵内史,殿下忙了两日,这会儿才合眼。抱歉,就算是您也不能无诏擅闯。”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有要事!要事!”   赵小虎与当值的侍卫在殿门外吵得热火朝天,各不相让,   二人听见开门声,回首见到沈庭玉出来皆是一怔,齐齐俯身行礼。   沈庭玉抚了抚额头,眼下一团青黑,“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赵小虎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他在东宫时。她便是他的内史女官,负责他的文书往来,总管东宫上下。   此番他们攻下王城,更是多事之秋,她需要忙的事情很多,若无大事不会半夜前来。   “殿下。”赵小虎张了张口,方才十万火急的嚷着要见人,此时对上沈庭玉的目光,她却是一时不敢说出口了。   随着她沉默的时间,气氛变得愈发紧张凝滞。   沈庭玉面上看不出喜怒,沉沉的一个字,“说。”   赵小虎额上沁出冷汗,小心的瞧着他的面色,“太子妃……她被不明人士假以卫博陵的名义骗走,现在不知所踪。”   沈庭玉耳边忽起剧烈的杂声,心下腾生出炙热烈火,五内如焚。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赵小虎,看着她急切的说着什么,漆黑暗沉的眼底漫开无边猩红,开口欲斥,欲责问,欲寻出个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一张口却是一口鲜红的血。   赵小虎上前欲扶,沈庭玉却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提了起来。   他用手背擦净唇边血,朱唇被血染得殷红,一双眼幽沉阴冷如急欲嗜人的恶鬼,“我让你留下人马保护她,你就是这样做事的是吗?”   赵小虎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法控制颤抖,窒息与痛苦使她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的,“我,我,我留了!大部分隐军都,都留下……保护太子妃了。”   她的身体本能的想要挣扎,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但经验以及对沈庭玉的了解告诉她,这种时候的挣扎只会让她变得更加危险。任何挣扎都是无用之功。   脖子上的手指在不断收紧,她已经开始窒息得脸上蒙上一层晦暗的青紫之色,嗅闻到死亡的气息,灭顶的恐惧如暴风般迎面将她撕碎。   她已经很久没有面临这样的恐惧,几乎要忘记沈庭玉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暴虐残忍,毫无感情的冰冷,跟在他身边就需要随时面临死亡威胁的可能。   对于这一点,当初她走入东宫时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如此致命的错误已经算是重大失误,必须有人对此负责。沈庭玉会因此杀了她,再正常不过,甚至被他掐死已经称得上是不错的死法。   换做一年前的沈庭玉,他一定会让她饱尝各种刑具,生不如死的过上很长时间,才极尽痛苦的死去。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最后一刻,沈庭玉狰狞的脸,旁观侍卫视若无睹的冷静从容映在赵小虎逐渐空洞而丧失生机的眼底,她的瞳仁一点点散开。   沈庭玉忽然松开手。   赵小虎跌倒在地,捂住脖子,大口喘息,咳得撕心裂肺。   “三日之内,如果仍没有南乐的音信,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听懂了吗?”   赵小虎浑身一颤,并不觉得劫后余生,只觉得前路仍旧晦暗无明,心中万般苦涩。   区区三日,她身处北靖,却要去找不知所踪的南乐,无异于大海捞针。   三日之后,找不到南乐要面临的结果恐怕还不如被掐死呢。   但此时她也只能叩首于地,双手抵着冰凉的地面,嗓音沙哑的恭顺道:“臣领命。”   沈庭玉转过身,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他顿住脚步,两指放在唇边,吹起一声尖利的哨声。   尖利的哨声幽幽的回荡在夜色里,赵小虎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夜空无云,只一轮明月,明月之下不见有苍鹰。   赵小虎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用嘶哑的声音大笑着嚷道:“鹰没有回来!鹰没有回来!海东青还跟着南小姐!”   ·   早晨,随行的苏唯多次敲门不见有任何人应声,觉出蹊跷,一脚踹开房门。   林晏才被发现昏倒在窗户大开的房间里,至于那位娇滴滴的夫人,却是不知所踪。   苏唯连忙唤来军医为林晏诊治,一剂药灌下去,又是好一阵施针。   林晏缓缓转醒,只觉后脑剧痛。   他想起昨日酒醉后的情形,不由得大怒道:“南乐!”   病床前却没有南乐的身影,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武夫,淡淡的提醒他,“林公子,您的妻子跑了。”   林晏本就头疼,一时头疼的更为厉害。   曾经她总是那么乖的等着他,等着他回家,等着他回头,等着他陪她。   明明过去她是那么害怕孤独,那么想要他的陪伴。   可她跑了。   现在他就这般让她讨厌吗?   林晏闭上眼,静静躺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冷静的看着苏唯,“说仔细一些。”   苏唯抬了抬下巴,冲着窗外的树示意,“按照现场的情况,那位南夫人应当是用石枕砸昏了你,打开窗户,攀着窗外的树,从后院牵了一匹马跑了。对了您手边袋子里是您昨日买的珠子。您的夫人好似不太喜欢它。您数数,应当一颗都没少。”   平平淡淡的话,好像一把刀反复沿着林晏心底最软的地方来回切。   他抬眸望着窗外的枯树,握住手边的锦袋,隔着一层软布握着珠子,握得指尖发疼,喉咙轻滚,却终是压下所有情绪,面上平稳不见波动。   军医呵呵一笑,“林公子,您的这位夫人可真是非同凡响。她竟还会骑马。”   众人的表情一时都有些微妙。   昨日南乐的样貌大家都见了,娇娇俏俏的一个小娘子,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谁家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能半夜将丈夫砸昏攀了窗一点没惊动守在门外的士兵,直接偷了马逃跑?   这不只是非同凡响,简直是女中豪杰。   林晏撑着坐起身,“你快去将她追回来。才一夜,她应当还没有走远。”   这样的乱世,匪盗四处横行,这傻姑娘难道以为逃开了他,就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万一遇上歹人,她孤身一个女子怎能抵挡!   苏唯语声平淡,“已经让人去追了。您用不着担心。此地已经是渝州境内,方圆十里没有城池,只有村庄,村庄不留外人。她人生地不熟,跑不远。前两日才下过一场雪,荒野都是泥泞。马匹走过会留下蹄印。早上我已经让人去找了,顺藤摸瓜很快人就会找回来。”   渝州距离扬州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入了扬州便真就是天子脚下,再无什么可怕的。   不过区区一个小娘子的逃家罢了,若她不是宁安候的姬妾,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可能劳动他。   苏唯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已经是正午,应当人马上就回来了。”   见他这般不急不慢的态度,林晏简直要被气笑了,“若是找不到呢?”   苏唯淡笑了一声,“找不到?杀鸡焉用牛刀。林公子未免太小看我们。”   他话音落,便有噔噔噔的脚步声。   一个士兵嚷道:“找到了找到了!”   林晏双眼一亮,向士兵身后看去,却见他身后并没有跟着什么人。   那士兵喘了几口粗气,“将军,我们沿着马蹄印迹,果然一路追过去找到丢的马了!”   苏唯皱眉,“人呢?”   十几岁的年轻士兵挠了挠脑袋,“没找到啊?”   林晏眸光微沉,眼底一片冷嘲的扫向床边的苏唯。   苏唯猛地起身,“光找到马?”   “的确。”士兵有些被吓到了,他吞吞吐吐的说道:“只有马,不见有人。”   调虎离山之计,苏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   恐怕那女子偷马根本不是为了骑着马逃跑,她只是要用马将他们的追捕引向别的方向拖延时间罢了!   可区区一个女人,竟会狡猾到这般吗?   林晏冷笑了一声,“苏将军,看来不是我小看你。而是这样一件小事,你们也的确是办不好。”   苏唯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成拳,他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方圆十里,没有城池,只有村庄,村庄不可能收留外人。她一个女人,连马匹都没有,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不追。不出两日,她自己找不到吃的恐怕都会自己回来了。”   林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底却无丝毫笑意,“阁下未必太小看我这夫人。她可不是什么闺阁娇娇儿。”   他未曾与南乐在冰天雪地里生活过,却见识过她在荒野中生存的能力。   再者说,退一万步,就算南乐在野地中寻不到食物,他怀疑她就算是冻毙于风雪,也是不愿回头的。   他抬眸,眼底锋利尽显,“再者说,我向许将军讨来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这般玩忽职守。这么多人竟能在眼皮子底下被她逃走。苏将军,我宁安候府的少夫人若因你的失职而亡故,你觉得你能够活吗?”   苏唯咬牙,“我现在就去找。”   ·   南乐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但见山水殊异,又一路乘着马车而来,心中隐隐有个方位,知道自己多半已经离金平城很远了。   这一路都是在南下,她想要去北靖,先得往北走。   能够回到北靖的希望实在渺茫,但机会摆在眼前,便免不了想要试一试。   若不试就是一丝可能也无,试了至少能有点可能不是?最坏也不过是被抓回来,回到原点而已。   林晏肯定很快就会醒来,他一定会派人来追她。   人腿是敌不过马腿的,再者说,她也不会骑马。   那匹马牵出来,再放出去,至少能为她拖延一时片刻,让她走得更远一些,寻个可以容身躲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推推隔壁一本替身文学的预收《吞声忍泪》   文案三   奸相箫柏英二十三岁生辰那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生辰礼,失踪已久的大长公主。   南桃是皇帝独女,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一年,公主对金银珠宝失去了兴趣,她只要一个人,尚书郎箫潺。   成婚三载,南桃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直到箫潺自尽。   南桃好似一场大梦初醒。   她不明白自己金枝玉叶下嫁给箫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直到她率领八百刀斧手,寻到箫潺在外置办的宅院。   外宅中的大人都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个生的跟箫潺一模一样的少年。   本已起了杀心的南桃久久看着箫柏英,到底是对着跟亡夫相似的眉眼心软了。   为了这一次心软,南桃后来无数次恨的摧心折肝。   ·   箫柏英,生来不知父母,不受管束,不通人情。   长到十四岁,他作为罪奴进入公主府。   因为南桃的格外宠爱,他才得以受到众人尊重。   南桃的管束很是严格,箫柏英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扮做清净寡欲,扮做忠直少言,竟也一时名重当世,由此征辟入仕。   尚书郎箫柏英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为自己能继续扮那个人,扮到天荒地老。   直到公主府多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子。   据说,其中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眉,另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眼。   箫柏英扮不下去了。   他屡进谗言,动违众心,不顾骂声,权倾一时。   手握重权的年轻宰相锋芒毕露与长公主斗得旗鼓相当,杀得朝堂上人人自危,终于,一朝箫柏英得胜。   被圈禁在家的南桃一身枷锁,见了他仍旧是冷笑,“好一个狼子野心的狗东西。如今你大仇得报,来,有什么毒酒都给本宫供上来!”   人前清心寡欲的箫相,垂着眼,慢慢勾起她颊边一缕发,“小奴来只问公主一句,若殿下只想要一个肖似的替代品,为什么不能是奴呢?”   曾年少轻狂为爱不择手段的霸道大长公主养出了个更霸道更不择手段的狼崽子   一句话简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一个一报还一报的故事   骄傲明媚大长公主山桃X为爱不择手段的疯犬奸相箫柏英   年龄差,年下,替身文学 第七十一章   她看过了, 确定他们这一行人也不过百来人。   百来人乍看或许不少,但放进群山之中不过沧海一粟。   只要她藏得够好, 他们未必就能找到她。   再者说, 她实在搞不懂林晏为什么要这样做。   抓到她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北靖与南朝是千山万水的远,他不好好回南朝去做他的侯爷,非要将她捉住, 是打算干什么?   过往他不是一直想要甩脱她吗?   反正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南乐有些担心林晏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抓住她去威胁卫博陵或者沈庭玉。   但她更担心的是沈庭玉得知她被林晏接走后的反应。   以沈庭玉的性子……一定会来找她。   等到这些人找不到离开,她可以再往北走。   眼见着天明了, 南乐终于凭借着往日的经验,在山间寻到了一处被荒藤掩埋的山洞。   南乐小心翼翼的爬进山洞,确定洞中并没有其他什么动物, 这才哆哆嗦嗦的寻来些枯枝在山洞深处升起火堆, 又重新用枯藤将入口处掩住。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又困又累,蜷缩在火堆旁,疲惫得沉沉睡去。   火焰燃尽, 南乐从睡梦中醒来, 闻见浓重的血腥味,揉着眼睛看过去, 却见到火堆旁横七竖八堆了几只死兔子死鸡。   她大惊失色, 抬头往入口处去看, 却见那枯藤仍旧好好的掩着洞口,不见有被人拿开的痕迹。   不是林晏找上来了,谁会往洞中给她送这些东西?   南乐正困惑着, 忽听见洞口的藤蔓簌簌响动, 一只大鸟叼着半大的兔子撞了进来。   它见到她竟没有丝毫畏惧, 反倒收了翅膀,顶着南乐惊诧莫名的目光,如走地鸡一般叼着兔子走到她身前,低头将兔子丢了下来。   南乐迟疑的看着死兔子,又看了看这只鸟,“这……是给我的吗?”   鸟似乎能听懂她的话,用爪子将死兔子扒拉了两下往她面前又推了推。   冬日山里的猛兽大多都在休眠,就算没有休眠,大多数动物见到火光也会逃走。   但这只大鸟似乎并不怕火也不怕人?   四目相对,南乐看着它,它也歪着头看着她。   南乐不由得轻声道:“那一堆也是你要送给我的吗?”   鸟当然无从回答,南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认真的对它道谢,“多谢你。一晚上就抓了这么多,你真的好厉害,辛苦你了。”   大鸟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似乎也蛮开心的。   南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从角落里拖出两根干柴点燃。   大鸟扑闪着翅膀往后飞,想要躲开火焰。   南乐怕它撞在石壁上折了翅膀,连忙捞了一把,大鸟倒也不挣扎,挺沉一只鸟任由南乐捞进怀里。   南乐没想到这鸟这般乖顺,忍不住笑着揉了几下它暖烘烘的前腹,将它放回地上。   她抽出小刀,处理兔子皮,大鸟安静的往她身边凑了凑,用暖烘烘的翅膀挨着她,看她把兔子处理一番,插着树枝慢慢烤熟。   烤好的兔子,她笑眯眯的先切了一只腿给鸟,“这只兔子好大,如果是活兔子的话就更好了,先放血再烤出来会更好吃。”   看着鸟低头吃肉,南乐忽然发觉它翅膀下似乎绑着什么。   两口吃完肉,大鸟仰头盯着她手里的兔子,南乐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它的翅膀,见鸟无动于衷,她才小心翼翼翻开它的羽毛。   果然见翅膀下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大鸟十分温驯的展开翅膀,似乎在示意她可以取下竹筒。   竹筒中是空的,南乐的心跳却加快了。   这只鸟十分亲人,还会主动叼回猎物给她。   她知道关外的异族素来有训练猛禽的习惯,靠近关外的权贵人家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一些胡人的习俗,至少金平城本地的大户人家们就很喜欢养胡姬,也挺喜欢从胡商手中买驯养好的猛禽。   它的主人是谁似乎不言而喻。   只是可惜此处没有纸,她会写的字也不多。   南乐将竹筒重新放回去,摸了摸鹰的脑袋,“你的主人是谁呀?你为什么会跟着我?是他让你跟着我的吗?”   鹰当然不会回答,它只会吃得满嘴流油。   ·   王城大定不过三日,便收到战报。   原来自北靖动乱,边关便又烽火狼烟起,柔然趁着内乱之机,渡冰河来攻,三日之内一举攻下数城。   前去御敌前后三位将军皆被斩于马下,一时北靖士气低落,两军再遇,从上到下皆望风而逃。   沈庭玉收到战报之时,柔然军队已经长驱直入,逼近王城,仅剩三百里。   另一面,襄州又传来消息,贺羡得知自己的爱子陷于敌手,怒不可遏,点兵三万从东来攻。   一时之间,柔然与襄州,一北一东,竟形成了两面包抄之势。   沈庭玉看着镜中的自己,晨曦的黯淡光芒勾勒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   一袭崭新的圆领短袍,脚踩乌皮靴,锦缎净黑的如鸦,赤红火纹,金龙随身飞,怒目圆睁的龙眼无端压得人心头生寒,   刚入殿的赵小虎眼见着镜前的人一怔,下意识揉了一下眼睛,这才确定没看错人。   跟在沈庭玉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可她什么时候见沈庭玉穿过男装,便是太子的衮服便也从来只是压在箱中落灰罢了。   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往年沈庭玉不着男装是难以面对,如今着男装,大抵是因着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女子情窦初开有了欢喜的意中人,便要开始绣嫁衣,好生打扮,学着做个漂亮的女人。大抵男子也相同。   只是这有过心爱的女子,却又生生失去,再一次成了孤身一人,滋味想必好受不到哪里去。   镜中人神色凌锐,再无过往的半分无害妍丽的模样。   赵小虎压下心头的诸多感叹,低下头,“殿下,今日朝中有几位大人一起上书,说那贺羡贼势汹汹,为保天子,请求迁都。”   沈庭玉轻瞥她一眼,眼底的阴鹜好似已凝成霜。   赵小虎被瞧得脊背生寒,将头低得更狠了一些。   东宫属臣都心知贺羡为了一个儿子怒不可遏未必是真,想要趁虚而入却绝做不得假。   柔然与北靖是多年的死敌,但沈吞云私下里却与柔然不清不楚,此番柔然来攻,多半是收到了沈吞云的求援。   沈吞云一条贱命当然没那么大的面子能够请得动柔然,他的求援信中必定向柔然许下了割地甚至是称臣的条件。这才能让柔然来的这样快,好像一条闻见肉味的狗。   跟在她身后入殿的几人之中,一个性急的武将高声嚷道:“为保天子?我看是他们是吓得快要死了,迫不及待想要弃城而逃!沈吞云真是养出了一帮好奴才。这才过了几年?先帝当初靠什么立国?靠的就是痛击诸胡。如今倒是要被一个柔然打的要迁都了!滑天下之大稽!”   另一个文臣笑道:“殿下,按照您一早的安排。宁国公何固当街毁掉了自己家中所有的车马。受到他的感染,许多勋贵这会儿都在毁车。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又一人忧心忡忡,“殿下千金贵体,如今方才新立为君。就此亲征是否太冒险了一些?”   沈庭玉面无波澜,系上腰间十三环金带。   少年人转过身,一双嗜血又不驯的眼睛扫过众人,眼底戾气浓重,“乌合之众罢了,此来一扫而尽也算干净。”   赵小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作战安排。   沈庭玉一一将职责与工作分发众人,又是一番战前动员。   一群人无不正色慨然,各自领命退去。   独独留下两人,瘦削的男子从怀中抽出一封密信,“匈奴传语,可借兵祝殿下一臂之力。”   沈庭玉淡淡道:“代价呢?”   “殿下他日登基,可与匈奴结为兄弟之盟,对匈奴开虎关,一同南下。”   若是一年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应下这桩无异于与虎谋皮的交易。   匈奴一旦入关想要再将他们驱逐出汉地,便不是轻易能够做成的事情。中原腹地,乃至于南方,这片土地上的汉人都会在异族的马蹄下遭受灭顶之灾。   可他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生灵涂炭,也不在乎会死多少人。   那时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就像是漆黑肮脏的血池,他在乎的只有踩着所有人的尸骨登上最高点,他想用无尽的鲜血填满这个血池,为他换来一刻的欢愉。   可现在不行。   沈庭玉艰难的克制着心中的愤懑与杀意。   他能让这世上再死那么多人,这个世界的人要多一点,再多一点。才能让南乐看见她心中所愿的太平繁华。   “信放下,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要一点时间考虑商议。”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   赵小虎躬身道:“殿下,已经查明南小姐被林晏所掳,一路被挟持着南下。此时已至新京。”   贺羡与柔然的来攻早在沈庭玉的意料之中,但南乐的被掳绝非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庭玉长久的沉默,垂在身侧的手在袖中用力攥紧。   一直以来隐约的猜测变成了现实,沈庭玉难以控制自己胸口中横生而出,几乎要沸腾的怒火与杀意。   林晏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出身落魄士族的废物罢了!这等废物在他手中并不比杀一只狗更难。杀他十次都难抵他对南乐造成的伤害。   他竟敢!他怎么敢?   赵小虎觉得这种沉默比沈庭玉大发雷霆还要让她更心惊胆战。   沈庭玉起身,拿起桌上的宝剑。   “将此剑交由卫博陵,告诉他南乐的去向,贺羡交由他,他必须荡平襄州为我开一条南下的路。三日,三日后,我会击退柔然南下与他合力。”   此时当然不是取江南最好的时机。   北靖长于骑兵,但不善水军。此行又如此仓促,未曾提前做足种种准备,粮饷是个极大的问题。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速战速决,以最快速度打进襄州贺羡的老家取尽襄州粮草,以骑兵南下击破安州,再破扬州,破南朝门户而直入一途。   这是注定艰险万分的一条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好想南乐,想要再见她一面,想要抱一抱她温暖的身体,告诉她别怕。   无论为了再见她一面,需要他支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不想让她伤心,也不想让她等太久。   就算是踏着尸山血海,万劫不复,他也一定是要去见她的。   赵小虎悚然一惊,难言心中的惊慌。   如此一来,留给沈庭玉御驾亲征击破柔然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三日。   短短三日,差不多只有一次交锋的机会,沈庭玉必定会在第一刻就将所有的筹码压上桌,这简直就是在以命相搏。   但不得不说,面临这种挑战,想到几乎已经可以预见的险境。   赵小虎反而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兴奋与期待。   若非天生嗜血,期待冒险,她又怎么会如此肝脑涂地的跟随沈庭玉。   若这一战真能如沈庭玉所愿,必定震慑九州,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为千百年后的世人所津津乐道。   ·   不必询问,光看苏唯回来时的神色,林晏便已经知道今日又是一无所获。   房间内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林晏的眼睛。   林晏目光扫到谁身上,谁的头就低的更厉害一些,他慢慢收回了眼神,散漫的垂下眼,将桌上的一封已经封好的信推向了苏唯。   “你明日不必再找了,这封信替我送去渝州长史刘微府中。他家离此只有八里。”   苏唯本是流民,为讨一条活路,投到晋州都尉许海的麾下,靠着一笔又一笔实打实的军功才混出了头。   其实这一趟护送之路他走的称不上心甘情愿。   更别提这寻人寻了两天,他找林晏的女人找的每日灰头土脸,受尽了窝囊气,却是一无所获,心中更是窝火。   这女人好像长了翅膀一般,就这么飞了。怎么寻都寻不着。   冬日按理来说,最是好寻人,漫山遍野的花木不见草叶,一眼望去哪里能藏得住人,偏偏这一次就是寻不到。   此时听见林晏说不必再找,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听见他要送信,马上驳斥道:“此次护送林公子南下,许将军多次叮嘱我要一路小心,切忌不可引人注目,不能走露风声。林公子,我们已经在此地耽搁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那位如夫人,她说不准早已经跑了,您还是速速动身回到南朝去吧。这封信也实在没有送的必要。”   南朝过江之后就偏安一隅,对于北方根本没有实际掌控之力。   渝州虽已临扬州,名义上尊奉帝室,但实际上只能算是南朝外镇,南朝的政局对此地难以产生什么直接影响,更无法施加控制。   甚至可以说,据守于此的柳垣一直防备着南朝,两相暗暗对峙。   若林晏这封信送出去,怕不是马上柳垣就会知道林晏在渝州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隐瞒都来不及,他还要主动告知吗?若对方将他扣下,该如何是好?   林晏眼底倦色浓重,扫来一眼,却冷得好似塞外的冬雪,“不是如夫人,而是夫人。”   苏唯亲眼见林晏如何费劲心力的让他们寻找,若不是他阻拦,他甚至自己都要入山去寻人。   便是整日待在这旅舍之中,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消沉,心中不虞,“夫人也罢,如夫人也罢。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林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为了一个女人让自己陷入危险。天下女人多得是,这女人能半夜将你砸昏攀了窗跑,可见就不是什么简单善良的好女人。”   “林公子与其执着于这样心不甘情不愿,总想要跑的女人。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冒险,不如再去买几个漂亮女人,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最是看不上此等为了一个女人而做荒唐事的男人了,未免也太没出息。   林晏神色淡淡的听完了他这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只用指尖扣了扣信的封皮,“刘微与我兄长当年交好,他性情刚直,不会出卖朋友。”   苏唯心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写这封信呢?   但这话在林晏憔悴落寞的面色之下还是没说出口。   他收了信,转身点了个小兵马上去送信。   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林晏要是真被扣在渝州也怪不得他。   刘微听到下人的通传,稍稍皱了一下眉,“你说的当真?那人自称是替关中林氏的林晏送来的信?”   下人连忙递上信,“小奴也觉得这人实在是可笑。那位林公子怎么可能来渝州呢。已经将他打发走了,但这封信他非要塞给我。您瞧。”   刘微看着信封上雄逸墨迹,却是久久都未回过神来。   下人见刘微这般反应,心下一沉,“主人?”   刘微急得站起身,“去,速速将这人追回!这字颇有伯玉当年之貌啊!一定是伯玉的弟弟没错了!”   林晏起身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山野。   此处的山已经与塞外的山大不相同,低矮的丘陵连绵起伏,连风都要温柔许多。   他失神的望着山野,想起的却是过往。   山野中,她一个人背着足有她半身高的背篓,擦着汗水一步步走过那样崎岖的山路,登上小船,从背篓中拿出一捧一捧的鲜果塞进他手中。   那果子不算好吃,很酸涩,现在回想起来仍叫他酸得牙齿痛,痛的想要落泪。   她已丢了两日,他寻不到她,怎么都寻不到她。   从恼怒到愤怒,再到只剩下忧愁与担心,焦躁成了钝刀,慢慢的一点点磋磨着他的骨头,让他尝到连绵不绝的,难以去除的痛。   过往不开心的时候,他可以喝酒,将自己灌醉,再是天大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介怀。   可他此时喝不下去,那些酒太苦了。   他怕自己喝醉了会错过她的消息,会让她回来的时候又撞见他的醉态。   ·   林晏在窗前站了不知多久,远远见到旅馆外来了一行人。   苏唯推门进来提醒他,“那位刘大人来了。”   林晏理了理衣冠,打起精神,走下二楼,亲自迎到了旅馆外。   刘微见到林晏在旅馆外等候,整个人都是一惊。   他曾经与林骏友情甚笃,常常去林家拜访,因而对林晏也有所了解。   林晏自小便与林骏不同,许是因为身为幼子得到长辈格外疼爱的缘故,他与兄长的持重完全不同,因放荡不羁而闻名。   林骏在世之时就对这个聪明又不听话的小弟颇为头疼,但越是管束,他反倒越发离经叛道,常常行大胆之事。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数年之前,林骏的葬礼。   当时林晏在葬礼上不见踪影,陆夫人说他伤心得一病不起,无法出来招待客人。   但他转过头,却在新京的酒馆里见到了喝的烂醉如泥的林晏。   这些年,林晏放浪形骸之举也时常传入他的耳中。   关中林氏本是旧贵,当初族人之中人才济济,每一位放在朝局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林晏本也该入仕承接起先祖的荣光,但他这些年的行为举止分明已经表现出他无意于仕途。   这些年他从未收到过林晏的书信,从前与林氏有着千丝万缕密切关联的那些权贵也几乎对这孩子死了心。   此时林晏会站在这里等着他,实在是让刘微受宠若惊,他连忙下马。   一番寒暄过后,刘微听到林晏郑重其事的请求,只挥手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你放心。我这就传令下去,调上三千人,再带上几条犬,一日之内就能将人给你找回来。”   听到刘微应允下来,林晏才觉得浑身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一点,冰凉的手脚慢慢一点点回温。   他面上彬彬有礼,耐着性子继续周旋,“若能寻回内人,某一定登门拜谢。”   刘微从怀中掏出几把素绢扇子,笑道:“我不要你如何谢我,只求你的墨宝。不知二郎可愿全愚兄此愿?”   林晏一怔,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也没有挥袖离去,接过扇子竟当真挽袖一幅幅的开始写。   往上推个二十年,不,就是推个十年,他都有不写这副字的底气。   可如今的他有求于人,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无权,无势,再无长辈庇佑,此刻他一旦依着性子肆意妄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一直都很清楚。   小时候他清楚身为林家的儿子,又是幼子。   兄长是大宗,他是小宗,不可与兄长争辉。林家的门楣,家族的希望全都在兄长一个人的肩膀上。   母亲宠爱他,并非因为看出他生的比兄长伶俐,只是因为兄长自出生起便养在了祖父膝下,形容举止,言谈进退,读书识字一应都是祖父在教。   他是次子,不必承担家业,可以留在妇人怀中,以抚母亲的心。   他已经习惯事事居于兄长之下,更习惯事事退后,习惯不用脑子,只凭开心过活。   可兄长的亡故太过突然,他无法,也根本没有勇气担起原本属于兄长的一切。   见到南乐的第一面,他就清楚,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太清楚他给不出,给不起她想要的东西。   他清楚他们不该有交集。   所以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没有碰过她,他逃避他们可能会产生斩不断的联系的可能。   从前他可逃,可避,可做尽荒唐事。   此刻为了南乐的安危,他却不得不拿出所有的心力,再无可逃之路。   或许从他发觉自己对南乐割舍不下,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起,他便再无路可逃。   南乐在外一日,生存下来的希望就更渺茫一些,也更折磨着他。   刘微看着眼前人,他身上只一件月白的宽袍,乌发玉冠,只站在这里,便是朗朗如玉山般的风姿。   何为峻貌贵重,便是此情此景。   他不由得心中感叹,当初不懂事又让人头疼的顽劣小子,几年未见却是长得比兄长还要更出众三分。   这林家二郎当真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若是林骏泉下有知见到自己一直挂心的幼弟这般出众,此时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心绪呢?   过往只听闻林晏浪迹万花丛,片叶不沾身。今日来寻他却是为了让他去寻一个女子,口口声声的内人。   刘微越想越是好奇,“二郎真是情深,不知那女子是何家的女儿?”   林晏笔尖一顿,“只是小家女。”   他重新写了下去,话音微顿,“却实在是某心头所爱。”   三千人马入山,便不再似之前好似泥牛入海一般,浩浩荡荡的人马,又牵来不少猎犬,几乎将周围的山地都细细翻过了一遍,这才终于寻出了人迹。   南乐躲在山洞之中,整整躲了两日,饿了鹰会衔来猎物,渴了便饮兽血。   她一点不敢轻易松懈走出山洞,就怕会留下进出的痕迹,亦或者撞上上山来寻她的人。   整整两日,只有一次她隐约听见洞外传来马声,她吓得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但那蹄声很快就过去,这才让她放下心来。   这样等待的日子很是煎熬,洞中漆黑又阴冷。   她怕出去捡柴会被发现,每次烧火用柴都很吝啬。   没有火光的时候,是最难熬的时候。   黑漆漆的安静就好像死亡,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不能动弹,湿冷的气息从地面顺着人的骨头往血里钻,她只能去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生命中快乐的明亮的日子。   沈庭玉的面容就那么清晰的映在她的脑海深处,他的一颦一笑。   闭着眼睛,静静的想,南乐想到恋人,总会笑起来,好像已经回到了他在她身边时候。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这么沉得住气。   南乐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很害怕孤独的人,自从爷爷死后,船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安静,怕没有人跟她说话。   可那时候虽然没有人能跟她说话,至少她还能看一看无边无际的江水,她还能看看辽阔的山野,碧蓝无际的天空。   但此时什么也没有,她还能沉住气,让自己耐住性子等。   因为她的眼前没有火,心中却好像跳动着另一团火焰,外界越冷越暗,那团火便越是温暖着她。   她必须耐住性子去等,她相信她能等到林晏死心,然后她会顺利的离开,只要忍过这几天,她可以带着鹰往北走,让它带着她去找它的主人。   眼见着时间逐渐流逝,她也一点点放下心来。   这么久林晏都寻不到人,应当死了心才是。   却不妨这一日正在睡梦之中,忽然被声音惊醒,听见洞外嘈杂的人声与犬类狂吠的叫嚷声。   南乐熄灭了火堆,火焰的余温褪去,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马上冻得她手脚冰凉。   她一个人抱着肩膀,死死靠着石壁,在黑暗的山洞里睁大双眼,紧张的盯着洞口的枯藤,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向漫天神佛祈愿。   可上天好似并没有听见她绝望的祈愿。   很快脚步声马蹄声与犬吠声便如同一道道逼近的惊雷,撕碎了山野的宁静,震耳欲聋,越来越近。   好似山野都在震动,一道又一道声音像是细密的丝线,共同织出一章细密锋利的网,不断收紧,在她心头勒出血,勒得她难以喘息。   一道光从洞□□了进来。   南乐触及光亮,身体本能闭上眼睛,却骤然听见洞外传来一道熟悉却又是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在南乐设想中本该已经死了心的人站在洞口。   他看着洞中形容狼狈得几乎看不出之前样貌的女人,目光扫过满地腥臭的的动物残骸,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南乐。”   南乐长睫颤抖,一点点抬起眼,看着大步向自己走来的人,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几乎万念俱灰。   已经躲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是被他找到了?   为什么他就是不死心呢?   “你好好看看你这副样子,“ 第七十二章   一道压迫性的影子沉沉罩下来, 挡住洞口透进来的微薄光亮。   南乐全身一颤,将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了。   林晏满心的愤怒, 目光一寸寸扫过南乐乏弱憔悴的眉眼, 凌乱的衣服,落在她满手的血污之上,尽数化为了心痛。   一地的动物残骸, 不难猜测她这几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才多长一点时间,出门时漂漂亮亮的娇娘,此时都成了衣衫褴褛的野人。   林晏叹了口气,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怒火与痛楚,慢慢在她面前蹲下,漆黑的眼睛望进她的眼底, 似有怜惜又好像十分无奈。   白玉修竹般的手指轻抚她冰凉的面颊, 擦下眼下一抹灰烬,食指指腹不轻不重的按着她的眉骨,用很轻的语气说,“阿乐, 你何必将自己搞成这般样子?何至于此呢?”   南乐想要侧过头, 挣开他的手,“你又何必紧追不放。”   林晏没有想到她会给这样一个回答, 眉心微动, 眸光微沉, 随后那一点波澜也不见,他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捏住她的下巴, 令她逃脱不得。   “何必紧追不放?”他的声音低沉, 笑容中带了几分自嘲, “没错,是我紧追不放。”   南乐眼底很快漫起水光,泪如雨下,她哭着问他,“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找了她这么久,出动了这么多人马才算将人找到,她却问他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这么长时间对她的担心,此时都成了他一个人难堪的自作多情。   他林晏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跟什么人低过头,从来都游刃有余。   偏偏只这一个心心念念的放不下,割舍不断,哪怕是强求也想要留在身边。   南乐不知道她的脱逃有多让他方寸大乱。   是她先求了他留在她身边的,是她先用一次又一次毫无怨言的牺牲,付出,讨好,等待让他无路可逃。   她怎么能在他无路可逃,方寸大乱之时,置身事外呢?   南乐哭的那么伤心,眼泪与忧伤一起从眼睛里流淌而下,洗去面上的灰痕,湿了他的掌心。   她嗓音已经哑了,压不住的情绪涌上来,低声喃喃道:“我想回家啊。我只是想要回家!”   林晏敛了笑,伸出手臂将她揽住,“好,我带你回家。”   南乐眼泪一顿,用手臂抵住他的肩膀,很用力的试图推开他。   “我不想要跟你回家,你的家在南朝,与我无关。”   林晏的身体纹丝不动,对她的话仿佛充耳不闻只将她抱得密不透风,南乐跪坐在地上,双手气恼的拧着他胳膊上的肉,下了死力掐。   林晏手臂穿过她的膝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出了山洞。   南乐一路都在挣扎,林晏将人抱上马车,“现在就走,去新京。”   南乐挣扎着抓住马车的帘子,想要跳下马车,哭叫道:“不,我不去新京!我不——”   话音未落,就被林晏拽着腰拖进了马车,他随手抽出衣带,将她按在了软毯之上,南乐趴在毯子上,犹如惊惧的兽般扭动挣扎,哭喊,却不见他有一刻的迟疑。   “阿乐。”   林晏将她双臂压在身后,用衣带束缚住她的一双素腕,收紧绑在一起,“你听话一些。”   南乐喊得嗓子哑了,用尽了挣扎的力气,一行清泪无助的落下,恹恹的趴着,时不时抽噎一声。   这般情形实在耻辱极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林晏竟会做出这般事情,他竟跟个人贩子似的将她绑了带走。   恩将仇报四个字从来只是听人说起,南乐此时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含义。   林晏待她又哪里像是她与他有恩,倒像是她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所谓的深仇大恨,也不过是他自己胡乱猜测给她按下的害死沈庭玉的罪名。   为了这么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他就要千方百计的将她诓骗来,还想要将她带回他家。   他那一日那般恨她,亲口说要她为自己做的事情赎罪。   一个犯人该如何为自己赎罪……南乐脑海中已经有了种种可怕的猜测。   林晏将她翻过来,见姑娘已经哭的两眼如同烂桃,鼻尖微微泛红,止不住的抽噎,看来更是狼狈。   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将她扶起来,捏着她的下巴,温柔的替她擦净了眼泪,也擦净了面庞。   瞧着他这般神情依稀又是从前那个体贴的谦谦君子了,可谁家谦谦君子会强抢民女?南乐看他都觉得胃中酸水直冒,一阵阵的恶心。   “喝不喝水?”   南乐抵触的扭过头,抽噎着不理他,咬着唇角又不肯哭出声,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林晏打量着她,听得出她嗓子已哑了,低声劝她,“还是喝一些吧,不然你哪里来的力气骂我呢?”   南乐眼中含着恼怒,狠狠瞪他一眼,张口就要咬,林晏马上抽回手,她咬了一个空。   他扶着她的肩膀,唇角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行。看来还是挺有活力的。你以为我今日不来找你,你就能跑的掉了吗?”   “南乐,这辈子你都回不去金平城了。死了这条心吧。若不是我来寻你,你知道一个女人若是成为流民,会是什么境遇,什么下场吗?”   “你为什么非要往回跑,那穷地方又什么值得贪恋的。你脑袋放清醒一点。”   林晏一手抚着她的头顶,微微低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才是你的丈夫。阿乐,你待我好一些,讨了我的欢心,不,不说讨我的欢心,你对我稍好一些,不说跟从前一样,只要有个七八分。要什么没有?”   南乐听闻林晏此言,只觉得比之前听过的任何话都要更恐怖。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点醉态。   若他不是喝了酒,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叫做他才是她的丈夫,什么又叫做讨他的欢心?   他抓她难道不是因为沈庭玉吗?难道不是他口口声声要她赎罪?   为什么他此时又这样说……但相比较于折磨犯人的种种手段,做林晏的妻子其实也大差不差了,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一片真心被人践踏,本以为是两厢情愿的夫妻,其实只有她一个人从头到尾的被欺骗,利用,弃如敝履。   她曾相信林晏的每一句话,她为他不计得失的付出,她情愿饿着自己也要将他照料周全。   但林晏回报给她的是什么?他回赠给她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   从前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甚至比起猜测中所要承受的折磨,对于南乐来说,还更让她难受。   林晏误将她的眼神读作了另一种意思,见她不语,他神色柔和下来,笑道:“那时你不是一直想来看看南方的山水?刚好,再过一段日子便要入春。我可以带你去泛舟游湖。到了夏季,我知道另有一处消暑的好去处。”   南乐怔怔的看着他。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张脸,他怎么能在她已经见过他种种丑态之后,又恬不知耻的拿出这样的话来骗她呢?   难道他真的以为她是个傻子,就算是傻子,在一个坑里摔过一次也会知道痛的。   “过往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亏待了你。但今后……”   南乐忍无可忍的打断他,她眼圈红红的瞪着他,眼神中满是厌恶,“呸!你我连婚书都没有,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丈夫会是比你好百倍千倍的郎君。”   林晏被她的目光刺痛,温柔的神情僵在脸上,终于生气了。   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不愿做我的妻,我过江便将你投于街上。让你去瞧瞧旁的北来流民是如何作为奴隶与猪狗无异被随意转卖。看看哪来比我好百倍千倍的郎君会娶你!”   南乐浑身一颤,双目含泪,却是一言不发。   刘微目送着马车驶去。听着下属对于一早种种情况的回禀,脑中却有更多无法对人言的思量。   林骏死时,本是最好的推林晏入仕的时机,若林骏死亡是正常死亡,他大可以留下遗表,由党朋推举,一同将林晏推上高位继承家族的政治资源。   但林骏死的太突然了,也太年轻。   林晏那时过于年少,没有任何资望,无法入仕。   但现在林晏年纪已长……   林晏过往的表现,往好了说是风流放旷,无处世意,怡然自得。不像是能堪任大位的样子,但到底是有些才名在身。   今日一见,他见林晏似乎与传言之中另有不同,实在是有几分意动。   刘微按下心中诸多思量,细细又问了一遍,从中找出了些让他惊奇的东西。   “当真?你们亲眼见到林晏将那女子从山洞中抱出来?”   “属下亲眼所见。”   “能让林晏钟情,一定生的是花容月貌吧?不知是何等绝世的美人。”   下属迟疑道:“不曾见到面容,只觉得似乎……有些脏。瞧着,瞧着倒是跟流民没什么两样。不过这女人一路都在哭,好似还在骂林公子呢。瞧那样子,不像是恩爱的夫妻,倒像是被强抢的民女。”   刘微摸了摸下巴,“林家二郎还需要强抢民女?你怕不知道多少士族贵女为他神魂颠倒,又有多少花魁空位以待,分文不取只盼与他春风一度啊。”   忽然远远的来了一匹快马。   刘微认出那马上的人是柳垣身边的亲卫,有几分奇怪,又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是为了林晏吗?   不该啊,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快的传进柳垣耳朵里,就算传进柳垣的耳朵里,以他的性子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罢了。   正思量间,那人已到近前,下马便拜,“长史。主公召你速速前去,有大事相商。”   刘微询问道:“何事这般着急?”   那人神色肃然,眼底透着一股惊慌,“北靖挥师南下,已攻破襄州,安州王瑜那小人望风而投,此时北靖兵锋已直逼渝州!”   众人闻听此言,一时皆是变了脸色。   刘微大惊失色,拽住这人,“什么,什么?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如此?沈吞云是疯了吗!”   “不是沈吞云,”那人只道:“听说北靖太子与昭王相争,此时那太子才是新主。此次领军的主帅是卫博陵。”   刘微喃喃着这个名字,手脚冰凉,“卫博陵?”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来几乎再没有听见过的这个名字,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卫氏一向出将才,这卫博陵早上二十年,可也是为前朝立下过赫赫战功的一员年轻猛将。   他不会以为过了二十年,这一位的刀就不利了。   况且北方一向出强兵,而其中北靖常年与关外的诸多异族直面对峙,西北之人大多体态魁梧强健远胜南人,是最适宜从军。   更别提北靖手握北方最好的草场,能够自养军马,帐下骑兵打异族一向有来有回。这样的军队一旦入关,在中原几乎就是如履平地。   卫家军的军容与能力,他年少时曾得以一见,至今仍难以忘记,偶尔也会有些遗憾。   当初若朝局中那些大人物未生猜疑之心,放手让卫光卿指挥大军,而非在卫光卿大胜之时,临阵换帅另派权贵督军,分散卫光卿手中的兵力与权力。   一策的得失,直接葬送大好的胜局。   若非那个决定,或许今日卫光卿已克复中原,他们这些北来的士族也能早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而非被困在南方,不敢过江,处处受到南方士族的掣肘。   卫光卿当年被坑的那般惨,卫博陵便是圣人,也该对南朝满腹怨气,此来绝非善辈。   ·   车马入新京,一群小孩子在长街上打闹,随行在马车旁的苏唯驱马上前叱责。   小孩子一窝蜂的跑开,一边往人群中跑一边笑着指着他骂道:“伧荒野人来了!”   “荒伧来了!荒伧来了!”   “荒伧!荒伧!”   林晏掀了帘子,对驾车之人道:“去西街。”   城内人烟熙攘,长街两侧皆是林立的商铺酒馆,一片歌舞升平之相。   南乐虽只是从马车帘的一角匆匆一瞥,却已经心生震撼。   她生在北地,从未见过这样的繁华与这样热闹的拥挤人潮。   车轮滚滚,天色已暗。   昏黄的夕阳之中西街却仍旧很是热闹。   红得如血一样的光芒涂抹在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男女老少,此时并无区别,一样如同牲畜一般委顿在地。   林晏揪着南乐的后领,将人拎下了车。   南乐盯着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怀中甚至还抱着尚在哺乳的孩子,她头上插着草标,怀中的孩子一样插着草标,双目麻木而空洞。   南乐长睫轻颤,紧紧咬着唇瓣。   林晏瞧着她的神色,硬起心肠,试图以此情景吓住她。   “看见了吗?这便是寻常南渡北人的境况。他们大多甚至不是被奸人所掳,而是自愿卖身,只为有一口饭吃。”   南乐闻听此言,心下哀伤愤怒之中更添几分悲凉。只觉得此情此景,怕是番僧口中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多年来她跟随爷爷常在北方辗转,见过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村庄十室九空,城破人空一片废墟。   对于南朝只在百姓的想象与口口相传之中。   金平城空,她相识的许多乡邻都抛下了自己的田地,相约南下,只盼着南方帝室能够给他们一方没有战火的乐土容身,一个崭新的未来。   可他们哪能知道,费劲千辛万苦,抛家舍业,终于来到南方。   迎接他们的并不是什么崭新的未来,也并非想象中的乐土,有的只是穷困潦倒到需要卖身卖子才能换一口饭食。   大人物们彼此攻伐,夺走小民土地,最终连他们唯一有的自由都同样夺去。   他们生来卑贱,在乡土尚且算良民,在天子脚下只能做奴隶。   南乐, “若不是命运捉弄,谁又肯抛弃故土南渡?林晏,你以为我这一路都是心甘情愿的吗?还是你以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林晏知道自己理亏,其实作为南渡的北方士族,见到这样北人被掳卖为奴甚至是自愿卖身的场景。他不见得就好受。   荒伧之名,辱骂的是北人,他生在旧都,祖辈世代居于关中,又何尝不是北人?   正如南乐所言,若不是命运捉弄,他的父祖又怎会抛下祖宅南渡。   他的祖父与兄长主政之时,朝局之中尚存北伐之声,他刚到南方,在乡野也常常能够听见北伐,攻复中原,匡扶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之语。   但时间渐长,北伐之声就越小,自志向于光复帝室的灵帝与他的兄长逝亡,太后与南朝士族主政,‘寇不来,我亦不往’的声音就彻底取代了北伐的声音,对于北来侨民的政策也愈发苛刻,从上到下都偏安于一隅。   林晏想起祖父与兄长,自他们亡故之后近年来的政局,一时心头百般苦涩,甚至在南乐的目光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仿佛此时不是南乐被捆绑了双手立于此等待别人的买卖,而是他林晏在此承受着众人目光的责问。   他按下心头思绪,面沉如水,“好。你非要我将你丢在这里是不是?”   南乐不为所动,“你丢吧。都是做奴仆,我情愿做旁人的奴仆,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我看见你就恶心!”   林晏满腔的怒火,却又无从发泄,只能极力隐忍,此景落在南乐的眼中,竟也让她有了一丝快意。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人走过来打量了一番南乐,试图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林晏一把拧住他的手腕。   中年人疼得想要破口大骂,但见到林晏的穿着气度,又硬生生忍下,挂上笑容,“公子,你这女奴生的俏生生的,是个尖子货,怎么卖?”   林晏甩开他的手,怒声叱道:“不卖。滚!”   中年人忍无可忍,“不卖就不卖,怎么骂人啊!再说了,不卖你拉到西街干什么?”   他还要纠缠,苏唯提刀上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高大魁梧的武夫。   中年男人见这一群人不似善茬,只得讪讪离去。   南乐,“林公子准备把我卖成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林晏漆黑的双眸定定看了南乐,薄唇抿成一线,片刻后方才挤出三个字,“你休想。”   早在三日前,林夫人就已经回了林府。   林晏一入城,侯府便得了消息,是以当马车驶到侯府外时,已经有老少仆从数人恭迎在门外,只等着林晏一下车便下跪磕头。   苏唯掀开车帘,林晏抱着南乐下了马车。   南乐神色万分不情愿,不知道林晏这又是犯了什么病。   众人见到他抱着女人下车皆是一惊,马上又低下头去行礼。   林晏放下南乐,拦住了领头的嬷嬷,“赵姨,你安排一下,快让人将我院中的西厢房收拾出来。”   这位赵嬷嬷本是陆家的家生子,跟着陆夫人一起长大,在陆夫人出嫁的时候又作为陪嫁一同到了林家,至今已有数十年,地位不同于一般的仆从。   赵嬷嬷见到南乐倒也不见的有多惊讶。   倒是一众下人见到南乐都十分惊讶,忍不住悄悄抬头,各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将人一遍遍从头打量到脚。   南乐不习惯被人这样瞧,况且她还被绑着手,这么狼狈。   她低下头,紧紧抿着唇角。   林晏见赵嬷嬷这般反应,便知道林夫人一定一回府就将南乐的事情与陆夫人说过了,他心头微沉。   果然,下一句便听赵嬷嬷笑道:“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念着您呢。这姑娘便是那位南姑娘不是?您将人放心交给我吧。夫人一早就安排好了。”   林晏素知自己母亲的性子,听见此话不见得真就放心,反倒心更是一沉。   “什么安排?”   赵嬷嬷压低声音,“这不知根底的姑娘一来就跟您住一起,多不好听。夫人为这位安排了一个合适的去处。”   林晏没问那是什么去处,只咬死,“我要她住进西厢房。你去告诉母亲,她若不愿意,我现在便带着她走。”   赵嬷嬷变了脸色,“哎呦!小祖宗,您这是哪里的话?”   林晏转过身,拉着南乐的手臂进了门。   一群下人面面相觑。一面分出人去将消息报给府中两位已经严阵以待的夫人,另一面则跟着林晏,先一步去将西厢房收拾了,等林晏到了地方,房间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林晏带着南乐进门,指着房间对她道:“以后这个院子由你做主。”   院中的下人一时都惊住了。   南乐听不出这话中之意,因为这话并非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这些下人听的。   林晏风流不假,但从未将在外的红粉知己往林府带回过。院中只一房侍妾,还是陆夫人做主为他纳的小家官宦女。   按照常理,郎君未娶妻,院中的事情都应当是妾室拿着主意。   但林晏生性不服管教,府中如何不论,院中一向他一个人做主。   此时这话,难道说今日进门这个女人便成了女主人?   各人都心下暗暗思索着,一应都收敛了脸上惊诧的表情,不敢再对南乐多看,拿出十万分的小心与恭敬。   对于南乐冷淡的面色,林晏视若无睹,转过头又指挥着丫鬟,“去备水,再找绣娘来。”   他目光在院中丫鬟一扫,点了一个大丫鬟,“画春,你来服侍娘子洗漱。”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沈庭玉就到了(点烟 第七十三章   画春是林府的家生子, 自小便随着林晏一同长大,地位不同寻常人牙子从府外买来的小丫鬟, 这等大丫鬟一向权做半个小姐来【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的。   平日里重活自有粗使婆娘去干, 缝缝补补的也由着府中养的绣娘,她在林晏院中只管伺候郎君换衣,递茶。   此时被点出来伺候一个刚从府外带回来的女人洗漱, 不由得心下有几分不愿,嘟起嘴,娇娇的唤了一声, “二少爷……”   林晏看着她,似笑非笑,“怎么, 我说话是不好使了?”   旁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画春立时觉得背后发凉,收了一脸的娇态,不敢在发痴,唯唯诺诺道:“婢子这就帮娘子洗漱。”   她转头对南乐弯身, 恭恭敬敬道:“娘子跟我来。”   南乐站在原地不动。   林晏揽住她的肩膀, 面上微微含笑,低下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阿乐是要我抱你去洗吗?”   南乐死死咬着唇瓣, 肩膀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一双明眸马上又红了,泪珠子挂在长睫上,要落不落的, 总让人更想欺负一下。   林晏捏了捏她耳朵, 眸光略深, 面上的那点笑意似乎也别有意味。   这样的表情告诉南乐,方才那话他不只是威胁,而是真的做得出来。   南乐吓得马上低下头,一阵阵的恶心,用力扭动肩膀挣开林晏的手,抬步向着画春走去。   下人们听不见林晏说了什么,只见到素来爱洁的自家少爷不顾脏污,搂着这样一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女人柔情蜜意的细语。   一时齐齐低下头,鼻观眼眼观心。   ·   “夫人,二少爷来了。”   正在交谈的两位夫人立时停住了声音,各自面色都不算好看。   赵嬷嬷快步走进来,低声劝着面色不好的陆夫人,“二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了。人回来就是最大的好事,夫人可千万别在这个关头和少爷置气。”   林夫人一早见过南乐,也见过林晏对南乐的执着。   若能劝住,她早劝住了,该生气都生过一遍,此时倒不算有多意外。   此时她理了理耳边的发,倒还能笑得出来,“嫂嫂干嘛这么生气?二郎也早到了该说亲的年纪。难得他有这么个知心人。”   陆夫人深吸一口气,不愿去看林夫人的脸。   她当然知道林夫人这话是专往她心窝子里戳,可她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在是不嫌丢人。   别说林家往上推八代都没有与蓬户结亲的例子,就是她娘家陆氏一族也没有好好的宗子娶个乡野女人的例子。   现在林家不如往昔,更是要小心旁人的目光才是,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等着看她这寡妇的笑话。   她想都不敢想,若是林晏当真娶这样一个妻子,旁人要怎样说,恐怕所有人都真要以为林家彻彻底底的倒了!   陆夫人强忍着怒火,端起赵嬷嬷递过来的茶,勉强喝了一口。   门外传来脚步声,丫鬟挑起帘子,走入一道高挑的身影。   林晏已换了一身月白的长袍。   陆夫人坐在上位,见着进来的人一惊,用了点时间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亲儿子。   她不免有几分惊疑不定得打量着自己这离家多日的儿子。   许久不见,他离家之时走的匆忙,倒是还记得偷走些值钱的东西,却是匆忙得连封信都没给她这个母亲留下。   第一眼看过去,他消瘦得让陆夫人吓了一跳,离家时分明是合身的衣服,现在穿在他身上竟宽大得厉害。   脸上更是苍白得没有血色,俊美的五官轮廓因着消瘦,而愈发嶙峋硬朗。   过往那一身外放的风流与疏狂褪去了不少。不过这并未减少他身上的锋芒,比之从前只是藏锋于内。   那双眼望过来,含着几分笑,几分漫不经心,一如既往。   陆夫人对上他的目光,眼底一红,心中是百般心疼。   怎么能不心疼呢?这可是她自小抱在怀中娇惯到大的,最是心疼的孩子。   林晏进门躬身向坐着的两位夫人行礼。   陆夫人握着手中的热茶杯,手指紧了紧,“起来吧。来,让娘瞧一瞧。听说你这些日子在外吃苦了?快来跟娘讲讲。”   林晏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其实还好,没吃什么苦。”   “怎么会没吃苦呢?你这孩子对着娘也不说实话!是不是怕娘担心你?”   林晏,“真是实话。儿子没吃什么苦,因着儿子运道好,遇到了个傻姑娘,苦是她都替我吃了。”   林夫人心里一惊,偷着侧眸去看陆夫人的脸色。   陆夫人面色微变,由红转白,她定了定神,强作笑意,“那是该好好谢一谢这姑娘。”   她侧过头,“金玉,你去内库拿上十匹缎子,再将咱们府中的地契都拿来。让二少爷挑一挑。人家救了咱们林家的公子一命,花费也就花费些罢了,万万不能薄待。把东西都拿来,让二少爷给这恩人挑上几百亩的良田,再给一处宅子,这姑娘后半辈子也算是安稳了。”   “用不着母亲这样花费。”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笑容很浅,带着几分懒散,“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倒是母亲为林家劳累了半生,我这娶了妻,她也能为母亲分担着一些。”   陆夫人面色一变,语气重了,“你胡说什么?你何时娶妻了?”   林夫人在一旁看着好戏,又想起自己当初被林晏气得半死的场景,此时看见陆夫人同样如此。   她竟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端起茶杯略略喝了一口茶,掩下自己翘起的嘴角。   林晏,“的的确确已经拜过天地。当日儿子还在延水上对着父亲与祖父的在天之灵,发下了对那姑娘永不相负的誓言。祖父当夜就托梦于我,他老人家很喜欢这孙媳妇。母亲想来见到我新娶的妻子也一定会喜欢的。她性情柔顺,温婉贤良,儿子再没见过第二个这般好的人了。”   林夫人听到这番胡言乱语差点没有笑出声。   性情柔顺?温婉贤良?这四个字哪个字又和那姑娘沾上边了呢。   还父祖托梦,她爹要是在世,知道林晏做出这样的混账事,一定第一个举着拐杖把这丢人现眼的小子打出门了。   陆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她想要骂他,恨不得把手边的茶杯都砸在他脸上。   但目光扫到一旁的林夫人,她又硬生生忍住,眉眼冷了下来,却是温言软语道:“二郎。若你当真喜欢那姑娘,我也不是不让你娶。难得你有个这样喜欢还愿意带回家中的姑娘。你替她开了脸,抬进院中收作姨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林夫人跟着接过了话头,她不比陆夫人那般温言软语,话音含着嘲讽,尖刻得多,“但正妻这样的位置,我想那姑娘怕是担不住啊。咱们府中就你这么一个郎君,将来你的妻子可是要掌家的。别的不说,就这人情往来,她一个乡野女子哪里懂得?咱们家中上上下下的开支,她又算的过来吗?”   林晏缓缓开口,“有什么担不住的?这世上没人生来就是要给人家做媳妇的,姑姑也不是生来就会抓着账本算数字吧?她若是哪里做的不好。我找人教一教她便是了。”   陆夫人隐忍着怒火,“我知道你性子好,善良,想要为那姑娘着想,给她一个依靠。可你也要为娘想一想,为咱们林家的颜面想一想,为自己想一想。咱们不是那样的小门小户,你若真是娶了这样一个妻子。将来同僚与新京其他权贵人家的生辰寿宴,红白喜事,总要有你带着夫人出去的时候,人家见你娶了这样一位夫人,该如何看你,又该如何看咱们林家?到时候,她能受得住旁人的冷落,背后的调笑吗?”   林晏无动于衷的站着,不置可否。   四目相对,陆夫人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在了林晏的身上。   林晏任由茶水泼了一脸,面上的笑却是一分未变。   多好听的话,多温柔的语调,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他着想,为他们着想,为林家着想。   门户,家族,旁人眼光。多少年了,都是同一套话。   他脸上的笑容仿佛一种挑衅,不止林晏在笑,一旁的林夫人不必看,也知道她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相似的嘲弄笑容。   她在嘲弄她,这就是她这个嫂嫂亲手教养出来的好孩子。   陆夫人面上一时红一时白,猛然抽起一旁的戒尺,“跪下!”   林晏顺从的跪下。   戒尺一下下抽打在身上,他唇角微微弯起,面上的笑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是用刀刻在了脸上。   他越是这样笑着,越显得那笑容莫名讥讽。   陆夫人失了控,手上的戒尺一下比一下更重,往他的脊背上砸。   终于换得林晏几声闷哼,气息变粗,笑容微微扭曲,却仍是尽力笑着,不喊痛也不流泪,努力挺直脊背。   堂屋内死一样的寂静,丫鬟们不敢看,齐齐低下头,连喘息都屏住。   林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捧着茶杯,倚在胡椅上,不紧不慢的喝着茶,神色冷淡的看着,没什么表情波动。   戒尺从掌心跌落,沉木落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陆夫人用尽了力气也没能砸出想要的结果,她气喘吁吁的扶住桌案。   林夫人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戒尺,“嫂嫂累了?那我来吧,这孩子的确是该好好管教了。”   陆夫人后退一步坐回了原位,看着林夫人打了一会儿,才恩赐般开口,“你错了没有?”   林晏抬起眼,他弯了弯唇角,唇边的笑容加深,就连眼睛里也透出真心实意的笑意,“她很好。母亲见了她一定也会喜欢。”   林夫人冷笑了一声,“哼,出去一趟别的没学会,嘴硬倒是学会了。我看再挨上几下戒尺,你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屋子里已经开始弥漫起了一股血腥味,浅浅的血迹从林晏背后与胸前的伤口处透出来。   林晏的口中也尝到铁锈般的腥甜味道,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淡淡,“麻烦姑母了。”   他这副样子让陆夫人一点都不觉得好受,她死死的盯着他,希望他下一刻就能开口求饶。   只要他求饶,她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认错吧。二郎,你认错,姑姑就不打了。二郎,咱们母子好好相依为命不好吗?”   林晏越是这样表现的平静,她就越是心中不安。   明明一开始打这孩子的时候,他还是会哭的,会求饶的,但怎么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难道他不痛吗?   林夫人这段时间积压在心中的恼怒与愤恨都被眼下林晏这样死水一潭般执拗的样子激发了,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戒尺,心中愈发焦躁。   “二郎,你怎么就是不听话,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难道你就不能为我与你姑姑想一想,想一想你娶这样小门小户的女人。我们以后要遭多少嘲笑!我没想过你像是你哥哥那样你给我们争一点脸,你就是少让我们丢些人也做不到吗?”   林晏已经是一身的斑斑血迹,脸上血色尽褪,虽然新伤叠上旧伤的滋味必定不好受,但他的神色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林夫人却是打不下去了,她气得重重将戒尺砸在桌上。   他抬起眼,视线意味不明的扫过陆夫人与林夫人,“母亲与姑母并非小门小户出身,现在母亲与姑母去参加生辰寿宴,红白喜事之时就没有遭过旁人的冷落,没有听见过别人的背后调笑吗?”   陆夫人神色一僵,自然是有的。   自从林骏逝亡,林家大不如前,她在女眷之中的境遇便也一落千丈。在曾经那些比肩的北方士族权贵人家,她受到当面的冷落,背后的调笑都已经成了常事。   只不过一直不愿说破,勉强在林晏面前维持着一份母亲的体面而已。   他们都心照不宣的维持着这份体面,好像一切都跟十年前,二十年前一样。   现在林晏就这么毫不留情的撕下了这份虚假的体面,这让陆夫人的自尊心很不好受。   陆夫人眼睛刹那间便红了。   林晏看着她,还是微笑着说了下去,“母亲。如今林家这般境况,你想从何处为我娶妻呢?北方士族先到江的,倒是有几位显贵。可这几位显贵,又有哪一位愿意与咱们结亲呢?南方士族如今倒是显贵,可若追究门户,他们又怎能让母亲满意?”   陆夫人眼里的泪如同珠子一下洒下来,她鼻尖微红,哭起来照旧是很好看的。   好看得惹人心疼,叫人愧疚,连带着一起鼻酸。   林晏感觉自己又隐隐的开始鼻酸。   陆夫人什么也不必说,她只要这样拿一双泪眼望一望你,便能叫你知道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但他不能展露出一点一滴的为难与不忍,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不忍,之前他所做的打算就全完了。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她的秉性,他知道她一向是拿眼泪做武器用的女人。   他的母亲跟南乐不同,南乐受了伤都忍着,不会哭,那傻姑娘不会搏男人的怜惜。   可他的母亲会用哭让别人受伤,她的泪珠子是能杀人的。   若他胆敢展现一点软弱,南乐便完了,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大宅的门。   他做混蛋是不要紧的,他早都做习惯了。   这辈子他没对什么负过责,此时却是要开始负一点责的。   林晏缓缓站起身,血从衣摆中渗出来,一滴又一滴的砸在他的脚边。   “无官无职的,空一个侯爵之位。不论娶什么样的妻子,人家该笑依旧是要笑的。若我入仕,他日登高位。便是如内相华箬那般娶一个妓子为妻,又有谁敢耻笑?”   陆夫人眼见自己这自小娇惯出的小儿子,见着他此时的神色,想起的却是英年早逝的长子,丈夫亡故之后,家中也轮不到她拿主意,大事全是长子拿着主意。   她一时心中竟隐隐生出不安,心下慌张,顾不得许多,哭都忘了哭,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空有一个侯爵之位。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晏定定的看进陆夫人的眼底,苍白英俊的眉眼不见漫不经心,只剩冷凝,“我想入仕。”   林夫人盯着他苍白却肖似父兄的脸,一时神色复杂。   陆夫人直起来的腰身,颓然的瘫进了椅子里。   过往陆夫人不是没有因为林晏的没出息失望过,失望他怎么就处处都不及兄长,失望他怎么就这么不上进,胸无大志,一点没有能做成大事的样子,成日在脂粉堆里打转,耳根子软得不得了,总让她头疼怎么去给他闯下的祸善后。   明明小时候也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年纪越大却是越不像样。惹得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总怪她将孩子惯坏了教坏了。   可此时陆夫人才发现,若是小儿子当真如大儿子一般,她倒是更情愿他没出息,情愿他耳根子软,笑盈盈的侍奉在膝下,闯了祸撒娇卖痴,事事依赖她。   而非此时这般拿定了主意,就好似磐石一般无可转回。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怎么还能放心让第二个入这波诡的朝局呢?   ·   南乐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绣娘量过尺寸,便让一群丫鬟围着用毛巾轻轻拧着头发,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只觉得身下的凳子好似长了钉子,坐的她浑身难受。   在金平城时,她在冬日能借来一个浴桶用,烧一桶热水用,都已经觉得很是豪奢,非常幸运。   但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原来大户人家竟是开凿出一整个浴池来用的。甚至丫鬟所言,那浴池仅仅只是为了让林晏一个人来用。   她回想着方才所见,仍是久久难以克制心中的惊骇。   光是那一个让林晏用的浴池,就跟林晏在刘府住的那个小院差不多大,要填满那个池子。   那么多热水,要烧多少柴,要烧多少炭才够?   这洗一次澡需要的炭,恐怕就要用掉平常人家一个月才能消耗完的炭。   那么大个浴池,她用起来也……不是很开心。   又不是没长手脚,干什么用得着三四个丫鬟围着帮忙洗?   她坐在这里,让人这样伺候着,并无舒适之感,便也只剩下手足无措的难熬。   大抵便是生来低微,从骨子里就缺了做贵人的高傲。   画春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一旁的侍女,接过香脂涂抹在玉梳上,捧起发尾还带着些许潮意的乌发,细细梳理,目光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南乐的面容。   方才这姑娘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狼狈得看不出容色。   此时端坐在这里,面容秀美,却不是顶顶出色,只难得周身有种好似集山林秀韵于一身的清灵,倒是让人不敢小看。   画春心下恍然,过往林晏一向待女人来者不拒,一夕贪欢容易,但想要获得他长久的垂爱却是不易。   她过往所见能让他多留意几分,稍稍长情些的几位,便是各家花楼中妩媚动人,风情万种的花魁娘子。   想来应当是浓汤重油的饕餮盛宴吃多了,这换了口味想吃点清爽可口的清粥小菜了。   不论如何,这位既然进了门,分量总归是不一样了。   这可是第一个少爷主动带回来的女人。   画春不免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她轻笑道:“娘子这头发可真好。”   南乐不好意思的微笑,“谢谢你。”   画春一怔,放下头发掩唇笑道:“娘子可是贵人,怎能向婢子这等人道谢呢?”   南乐抿了抿唇,有些无措。   画春见她这般模样,料想她多半是个软和的性子,却是没想到这般软和。   她胆子更大了,“娘子可知道你是我们少爷第一个带回来的女人?你怎么认识我们少爷的呀?”   南乐眉心微皱,并不想回答。   画春打量着南乐的神情,也不用她回答,笑盈盈道:“娘子不知道?我们少爷自小就生的俊,招女人喜欢。那会儿才十几岁,便有官宦人家的小姐为他投河呢!后来呀,更多了,什么青楼名妓,清倌人,花魁娘子,女道士,守寡的节妇。哎呀太多了。不过我们少爷风流也就是在外。不论外面左一个右一个,多少个女人,但从没见过往家中……”   “娘子,你可真厉害,一下就把少爷给抓住了。”   “不过夫人那里真的不用管吗?我们夫人可厉害了。府中都是夫人当家。夫人可不喜欢少爷往常在外面那些女人了。”   她说完好像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捂住嘴,“哎呀,说多了说多了。”   这话自然是想要告诉南乐,你虽然特别,但别以为你就是最特别的一个,林晏是风流惯了的人。就算你能进门,也过不了她父亲那关。   可画春不曾料想的是,南乐听到这话,面上表情竟没有什么变化。   忽然,画春感觉到一股悚然,回过头便见到林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冷眼看着她。   她整个人都是一惊,梳子从手中跌了下去,额上淌下冷汗。   林晏收回目光,“今日起,你不必在院中侍候了。”   众人皆是悚然。   这话对于自小跟着主子一道长大的家生子来说,简直比死还可怕。   画春当了这么多年的半个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府中默认将来林晏娶妻,她一定是要开了脸当姨娘的。   这被赶出自己主子赶出院子的大丫鬟,出去怕是只能干粗活配小厮,倒是还不如死了干净。   画春马上落下泪来,扑上去抱住林晏的大腿求情。   她哭的伤心,声泪俱下的念着多年来的情分。   林晏却是不为所动,目光扫向旁边的仆妇,不耐道:“你们还不将她拖出去?”   人都走了,屋中便只剩下两个人,但画春的哭声隐约还能听得见。   林晏走到南乐的身后,捡起地上的玉梳,弯腰的瞬间,肩背传来一阵刺痛。   他缓缓直起身,拘了她一把长发握在掌心。   南乐嫌恶的一把将头发从他掌心中拽出来,她起身便想走,却被林晏扣住双肩,用力按着肩膀坐回了原位。   林晏俯下身,贴在她耳边,姿势像是从背后将她温柔的搂在怀中,好似一对恩爱交颈的眷侣。   镜中映出他的脸,眼中含着笑,声音低沉,话中却全然是另一个意思。   “怎么这般不听话?非要绑了手才老实?”   南乐紧紧皱着眉头,满脸的嫌恶,只觉得可笑与恶心,伸手抓起梳妆台上的方形瓷花瓶便要往他头上砸。   林晏几乎被训练出了本能反应,眼疾手快攥住她的手腕,东西哐当落地,碎成无数片。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南乐,你就非得如此吗?”   每一次他想与她花前月下好好谈谈的时候,她总是这般,能将好好的二人世界弄成全武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居然需要他时时刻刻的提防着生命安全。   “你怎么就这样狠心?难道你就不能……”   南乐打断他,“不能!我什么都不能!”   她挣扎着想要抽出手腕,两个人几乎扭打在一起,南乐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门外的下人听见声音,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将两个人拉开。   林晏顶着掌印,半张脸都是麻的,比脸更痛的是心。   他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暴怒与不忿,勾出一抹没有笑意的笑容,“好。南乐,你别后悔。”   说罢,他拂袖而去。   摔上门,他站在门口,对门口下人说道:“将这间房子锁起来,除了一日三餐谁也不许进去,谁也不许跟她说话。给我严加看管,不许放她出来!”   南乐听见这话,却反倒在丫鬟们同情的目光中,松了一口气,她面上分明在哭,却又大笑了起来。   这般的日子过了好几日,在林晏有意冷落下,果然再没有人来打扰南乐。   这一夜月明星稀。   南乐隐约觉得面上有风,模模糊糊好像听见窗户被从外推开的细微声响。   她意识模糊的判断了一番,意识到什么,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第七十四章   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垂眸看着她,漆黑眼眸中情绪翻涌, 一身的戾气, 像是一尊凶异的神像。   当初那个漂亮柔弱得像个女孩一样招人怜惜的样子完全不见了。   南乐没有害怕,她看出他似乎刚历经过一番艰险,一身劲装风尘仆仆, 整个人好似又瘦了些,又好像高了一点。   眼下带着倦色,脸上的胡茬都未剃去, 神色之间抹不去的疲惫。   好似只是一夕之间,就从漂亮柔弱的瓷娃娃长成了坚毅的大人。   四目相对,她披散着长发, 眼中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懵懂, 坐在月光下美得像朵开在夜晚的幽昙。   沈庭玉看着她,目不转睛。   南乐眼圈一点点红了,心脏砰砰跳着。   她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是做梦吗?”   他由着她扑上来,在鼻端徘徊不散的尸体与铁器混杂在一起的血腥味都被少女身上清浅的香气冲散,   战场上永不停歇的惨叫与咆哮, 上千里的山河,不知砍断了几把刀, 几把剑, 又杀了多少人。   他把自己的一切, 王位,生命,未来, 全部都压上这一场豪赌, 疯狂又绝望的踏过炼狱一样的血路, 只为了这一刻。   见到她的这一刻,他便回到了人间。   沈庭玉慢慢伸出手,像是拥抱一朵云一样小心,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身,“不是做梦。”   春风裹着雪白的杏花自微敞的窗口而入,纷纷扬扬洒在室内。   她抱住他劲瘦的腰身,纤弱的肩头抽动着,又怕哭得太厉害惊动林家的下人,只是呜咽,呜咽得好似一只小猫。   见到沈庭玉之前,她想了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告诉他这一路她有多害怕,怎样被林晏用计骗到这里来,半路她想要跑又被林晏抓回来。林晏居然为了那么可笑的理由这般对她。   但真正见到沈庭玉,她发觉自己根本委屈得什么都说不来,只想抱着他哭。   沈庭玉听着她的哭声,一时心都跟着痛了。   分别这么久,她还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一个人有多害怕,又哭了多少次。   “姐姐,”沈庭玉抱着她的肩膀,“是我不好。我来的太晚了。我没有护好你。”   南乐不想听他这样说,怎么能怪的着他呢?   她抬起头,长睫湿漉漉的,捂住他的嘴,又松开。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的看,一点点用手掌抚摸着他的面容,她太害怕这又是一个梦。   这些天,她总是做这样的梦,闭上眼就是沈庭玉的面容。   与沈庭玉分离,她才察觉到她有多想他。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他笑起来的样子,他对着她撒娇的样子,坐在她身边由着她捉弄红了脸模样。   明明也一样是很骄傲的人,但少年用尽了办法留在她身边,讨她的欢心。   无论她多讨厌他,怎样推开他,他都固执的跟在她身后,不肯离开,也不会抛下她。   就算她走了这么远,落进最可怕的噩梦中。   少年也会跨过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的追过来。   掌心的温度切切实实,骗不了人。   隔了这么长时间,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想要见到的人。   南乐笑了起来,眼里泪光闪烁,却满是欢喜,颊边两个小酒窝深深陷下去,“玉儿,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沈庭玉就着月光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笑,一时心都软软的。   他轻轻吻去她面上的泪珠,低声笑了,“好。”   南乐被亲的脸上又烫又热,让他的胡子刺到又有点痒。   她好害羞,却又很眷恋这一刻的亲近,舍不得推开他。   “姐姐有没有想我?”   南乐不好意思回答,只含糊的嗯了一声,羞涩得垂着眼,拿别的话岔开话题,“玉儿,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一只大鸟一直跟着姐姐,不知道姐姐发现没有?”   南乐印证了猜测,还是有些惊讶,“原来它真的是你养的!”   沈庭玉隐忍着回想起南乐失踪而产生汹涌的情绪,他不想吓到她,“若不是它,我真的都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姐姐了。姐姐,林晏这些日子待你好吗?”   南乐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对我差极了。我跟他说你回家了,他非说是我害死你。好没道理,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就为了这个把我绑来这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这样对待,想起来这段时间的遭遇还是很委屈又难过。   “林晏还说要卖了我。他好像特别恨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她想了又想,不太确定的说道:“可能因为他喜欢你?”   南乐不知道为什么,沈庭玉却是很清楚为什么。   林晏时不时在南乐面前表现与他很亲近,不过是以为他是女性,想要拿他作为他与南乐之间关系的一个参照物。   对‘沈玉’似有似无,忽远忽近的表达喜欢,既可以制造一些有意为之的误会用来刺激南乐吃醋,测试她对自己的好感,又能够假借靠近‘沈玉’,光明正大的靠近南乐。   就算没了‘沈玉’,林晏也要继续找出一个理由。   一个可以让他光明正大站在道德高地上,用来掩饰最龌龊肮脏的欲望的理由。   林晏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他自己消磨干净了南乐的喜欢,只能用这样可笑的手段将人绑在身边自欺欺人。   但这种手段只能让南乐更讨厌他罢了。   他看着南乐,目光愈发缱绻,“管他喜欢什么呢,姐姐喜欢我就够了。”   ·   林晏懒散得坐在茶桌前,手里把玩着茶杯。   一帘之隔,陆夫人正坐在另一边正与几位贵妇人闲谈。   “我家二郎这才回来。”   “林公子的事情,昨日我听我家老爷说了。那般的险境,那样的临危不惧。真是没想到咱们江南现如今还有这样的人物。”   隔着重重帘幔,贵妇人们的目光都偷偷投了过来。   虽看不清面容,但大片的光从花窗投下来。   那人懒洋洋的坐在光里,肩宽腿长,一袭月白的宽袍,手跟玉似的白,骨节分明,拿个杯子都让人看得脸红。   有人掩唇而笑,“可不是吗?今日一见林公子倒是一表人才。   陆夫人看他没骨头似的坐姿,面上微僵,强笑道:“这臭小子就是长得好,但混得很。以前没少让我头疼。”   她万万没想到,林晏对贺晨的那一番应对竟会传回新京,并让林晏因此而扬名。   如今新京街头巷尾全是仿佛当日亲眼所见林晏如何几次推拒贺晨,宁死不屈摔琴明志的故事,百姓们人人津津乐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声名,竟引得新京的公卿贵胄们趋之若鹜的为林家送来雪片一样的请帖。   其中一些是想见林晏,一睹这名士的风姿。   另一些便是……想要嫁女结亲了。   人人人都知道征辟取士最重声名,林晏既有门望,又有如今这样的盛名,不日一定会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陆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一下可以让她好好挑一门贵亲,忧的是林晏未必就肯乖乖听话来结这贵亲,更忧愁他入仕之后在朝局之中会面临的危险。   “瞧瞧您说的,年轻的公子哪里有不混的?年少轻狂嘛!”   “对呀,对呀。郎君风流些也没什么不好的,风流不羁有风流不羁的好处。男人又不像是咱们这些个妇道人家,他们的志向是在天下呀!”   “四娘,你怎么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快过来,跟陆夫人说说话。别光坐在一旁。”   帘幔后的少女羞红了脸,不敢抬头。   坐在主位的贵妇人心下叹气,“哎呀,对了。陆夫人,我院中昨日开了一株梅花。你也来瞧瞧。”   陆夫人连忙应下,另一个贵妇人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少女面上红得愈发厉害。   陆夫人隔着帘子看了一眼林晏,眉心微皱,又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几个贵妇人一起走了,倒是将几个丫鬟与一个小姐留了下来。   少女抬起头看着帘幔后的人。   她虽然不大,但已经知道许多事情,作为贵族淑女,更是经过良好的教育。   林晏早就盛名在外,是不知道多少新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她与小姐妹也曾游湖之时,偷着趴在窗边远远瞧过他一眼。   她心脏砰砰跳着,鼓足勇气开口搭话,“林公子。我曾见过你画的牡丹,那画我很喜欢。”   林晏,“那副牡丹好看吗?”   少女点头,柔声细语道:“公子的画栩栩如生,华艳高贵。想必公子一定很喜欢牡丹,笔下牡丹才能画的这样好。牡丹这样的花生来高贵不凡,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谁会不喜欢呢?”   “我喜欢的花多了,世上的花我都喜欢。生得高贵不凡的我喜欢,蓬草一般生在路边的我同样喜欢。”   少女面色一白,她咬着唇瓣,却又很快按下小性子,低声道:“公子天性怜香惜玉,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晏索性将话挑的更明了一些,“若我婚后三五时娶些小妾,你觉得如何?可能容忍?”   少女虽心有一点不满,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她怎么能表现出来呢?别说权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哪一年丰收了,家中多一点余钱,男人都是要去买个妾回来的。   男人天性如此,若生妒意,便是毒妇了。她可不是那等不通道理的女人。   她柔声道:“女子以贞静柔顺为要务,出嫁后自当事事以夫君为重。为人妻子,岂敢生妒?”   林晏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在这一刻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林晏,别在这里跟我装了。你让丫鬟怀孕了,你不知道吗?猪狗都不会跟你一样,见到一个母的就要发情,发了情配上了种还要千方百计躲着藏着瞒着骗着。   我要是养一条狗,它都会懂得什么叫做忠诚,知道我给了他一口饭,不会这样反咬我一口。你说我无亲无故,你呢?林晏你不是也无亲无故吗?是我给了你一口饭,是我收留了你。没想到你只有外貌看起来像个人,你皮下的东西连狗都不如。”   “喜欢他的女人那么多,他喜欢的女人也多。还有女人给他怀孩子。他是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不知道以后要娶多少房妾室。”‘   “我南乐是乡下野人,床能让给旁人睡,船能接别人渡河,饭可以与人分,却是受不了连个男人也要与人分。”   王侯家养出来的小姐笑着说没关系,说都能够容忍,怎么南乐那时就那么大的反应呢?   可让他更难受的是,此时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南乐却已经连这样的反应都不会有了。   那一日那丫鬟说起那些时,他初时心中是慌张的,但却见她那般平淡的样子。   平淡的已经不起任何波澜,南乐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并不是她学会了宽容,只是因为她已经不再爱他。   此时回想着过去,林晏第一次有了这样鲜明的感受。   少女以为是自己所学所言正切合了对方的心意。   她捏了捏膝头的裙摆,温柔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我会仔细照料你带回的妾室,与她们和睦相处。夫为妻纲,我,我会做好的。”   林晏喉头滚动,他抵住额头,低低的笑了一声,“你会为我缝补衣物吗?”   少女一怔,又很快回答道:“我弟弟与母亲的小衣都是我亲手缝制。女红尚算不错。”   这便是答应下来的意思了。   王侯公卿便是这样教养自己的女儿,要教的处处柔顺。   哪怕明明养得起成百上千的仆从,仍要教着女儿洗衣服做饭做女红。   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们整日里最大的乐趣竟然是亲手缝制衣服,多好笑?   南乐会给他缝衣服吗?   当然不会,她那双手只会织网,缝衣服总是笨手笨脚的,缝出来难看的不得了,更别提绣花。   这几日他的冷落对南乐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她不会再因为他的冷落患得患失,反倒会因为他不去烦她而开心吧。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患得患失,放不下。   若是从未遇见过南乐便也就罢了,可他已经得到过这世上最干净的爱,见过一个女人不图他的声名,地位,出身,财富,只钟情于他本身。   又怎么能再容得下一段只为利益的婚姻。   林晏懒洋洋的站起身,他躬身向帘后的小姐一礼,“我已有妻室,不敢耽误小姐大好年华。”   少女猛然起身,“林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娶我?我可是河东吴氏的女儿!”   河东吴氏,吴兆之女。   她的一生只有这八个大字,她是谁,她生成什么模样,她闺名唤作什么都不重要。   只消这八个大字,便能叫无数男人汲汲营营做梦都想要娶她。   他们娶得又哪里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娶得是吴氏一族,是吴兆这个岳父。   林晏直起身,他神色依旧漫不经心,甚至嗓音中还含着笑,“那又如何?”   他知道娶了吴家女能让他的仕途走的更顺,但他出仕就是为了娶自己想娶的人,怎能本末倒置。   身不由己的出仕在外,至少能够换得在内随心所欲的权力。   若内外都身不由己,获得再多的权力,登上再高的位置,又有什么意趣?   少女失落至极。   是啊。   那又如何?   纵使她河东吴氏的门第而再高贵,难道还能高过关中林氏不成?   林晏转身,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响,“好!”   房间的侧门之后走出个年轻的男人,他摇动着扇子夸赞道:“不愧是你啊!林二郎!面对美色显贵不为所动,可谓彬彬君子!”   少女微微侧了一下脸,抹不开面子,脚下轻挪躲在了男人身后,委屈道:“哥哥。”   年轻人低头不知与少女说了几句什么,少女俯身行了一礼,带着两个丫鬟聘聘婷婷的离去。   年轻人掀开帘子,正是吴家的六郎,吴宁。   “林晏,跟我来吧。我父亲想要见见你这个敢于逆贼抗衡的佳士。眼下朝廷正需要你这样刚强厉节之人。”   ·   方堂之内已备下酒盏,还有数名貌美的女子衣衫轻薄,正吹拉弹唱。   一白首老人坐于桌边,神色慈爱,身形清瘦。   他放开怀中的女人,抬了抬手,房间内的乐声便低了一些,变成了更为柔和的曲调。   林晏收回视线,躬身行礼。   “上一次见好像你还跟在你祖父身侧,只有他胸口高。”   吴兆打量了他一番,“生此馨儿,林家三世不愁了。”   林晏已经很久没有应对这样的目光,以及如此虚伪的夸赞了。   他竟有些不习惯,心中也丝毫不觉得喜悦,但面上却笑着推辞道:“不敢当。六郎才真正是人中龙凤。”   “此为故地杏酒,喝起来颇有家乡的滋味,你们也尝一尝。”   林晏与吴宁在桌边坐下,马上有小童上前为二人倒酒。   林晏却掌心覆住杯口,挡住了小童的酒壶。   他已经决心不再饮酒。   吴宁有些讶异,又有些震惊。   他们吴氏嫁女他不要,赐酒他林晏竟也不喝?   可传闻中他林晏平生不就这两样最爱吗?女人,酒。   到底是传言有误,还是林晏转性了。   “有伤在身,不便饮酒。”   “并非烈酒。”   吴兆从小童手中取过酒杯,亲自递到林晏面前,笑道:“只一杯也不可?”   虽是问句,但更像是催逼。   林晏知道今日若是不喝这杯酒,不让吴兆顺了心意,怕是他的所愿也难以达成。   他松开了挡在酒杯上的手。   酒水潺潺流入杯中,房间之内弥散开淡淡的酒香,这酒香中混杂着杏子的清香。   吴宁一静,不由得多看了林晏几眼。   他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般看重对方。   见林晏喝了一口,吴兆便也端起酒杯也饮了一口,像是想起什么心事,忧愁的叹气。   “尚书何所愁?”   吴兆,“圣上自幼长于妇人之手,从襁褓乃至成人都不见父祖。入则只见宫人,出则唯见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君子,不通雅音,只懂哑哑蛮语。眼见年纪渐长……”   他话音微顿,“二郎,何不一饮而尽?”   林晏举杯,再将杯底向吴兆示意。   马上有童子上前倒酒。   吴兆深深看向林晏,意有所指,“我看事不宜迟,当下时宜寻一贤良君子以辅圣躬。”   所谓小人,几乎明指的是南士,再说点大不敬的,还可以暗指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国舅们身上。   哑哑蛮语,自指的是南方方言了。   北人指南人为蛮夷,南人指北人为伧荒,互不相容,如今是越发明显了。   果然,下一句便索性是挑明了。   “二郎,你祖父乃先帝之师。以你为圣人之师,十分合宜啊。”   吴兆对他实在不薄,教圣人读书,简直是最好积攒政治资本和人脉的方式,就像是他祖父一样当上十年童子师,一辈子受益无穷。   只要能让小皇帝喜欢他这个老师,这辈子小皇子只要活一时,他就能保一时富贵。   可这并非他所愿。   林晏饮下一杯酒,“听闻北靖已直逼渝州?”   吴宁忍不住抢在吴兆之前插话,“此番逆贼来势汹汹,朝野震动。听说王师日前与卫博陵大战于天雄,王师败绩。贼军又进数十里。幸得大雨,他们这才阻步不前。唉,若渝州失陷,我们岂不是危矣?”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惶惶不安,听起来是真的很畏惧担心卫博陵会打过长江天险。   其实这些日子街头的百姓听闻消息大多是一样的惶恐。   若不是人心不定,世人皆畏战。林晏砸琴的故事在朝野之间是不会传的这么热烈的。   越是这样动荡不安的时候,每个人都恐惧面对死亡,反倒会向往和敬畏在死亡面前放旷不羁,敢于藐视权贵,敢于反抗的人。   吴兆相较于满面忧愁之色的吴宁,显得就镇静从容地多,在他脸上几乎找不出担忧之色。   他闲适的招手唤来童子,“这酒喝完了,去将凌霜雪拿来。”   吴宁又道:“听闻北靖新主初立,那太子是沈破雾之子。当初沈破雾才十几岁便连克诸胡,荡平云中与高平。次次都是亲征,阵前斩敌如同猛虎,简直是虎狼一般的君主。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当今天下还不知如何。若这世上又出了第二个沈破雾,实在是让人头疼啊。”   他越说越是愁容满面。   童子捧回一坛酒。   吴兆,“长江乃天险,便是攻下渝州又如何?他们数万之众,何以渡江?当年他老子卫光卿都未怎样,一个卫博陵又有何什么可惧怕的?数年来,屡有逆臣贼子寇边,神器大宝始终为天子所归。皆因天命在我辈!”   这番天命在我的高论,听得林晏有些作呕。   他真的是太久没有面对这些熟悉的叔叔伯伯了,久到已经不习惯他们的虚伪,听到这样话,就连面前的美酒好像也失去滋味,变得难以入口。   但想到家中的南乐,一时酸胀冲散了心中的不耐与反胃,让他能够拿出同样的虚伪。   “的确如尚书所言,长江是天险,当年成王追至江畔也只能望而止步。这些年四方贼逆虽偶有异动,然大多不过流寇而已。唯有北靖此行,数万强兵自北而下,不可不深虑。”   吴兆听闻此话,却只是不紧不慢的饮着酒,吃着菜不置一词。   吴宁叹气,“深虑又能如何?朝中无将!那些南人一点血性都没有。今日还在朝上与帝王说什么至多不过赐下些财物便能打发掉这些伧荒了。”   “南方士族尽可就地在本籍招徕部曲与家兵。但我们这等过江而来的北方士族却是远离故土,日渐凋零。他们明明各有部曲私兵,可恨却不愿过江拒敌!”   大多数南渡而来的士族权贵都是举族而来,来的时候倒还有一些家兵部曲。正是因为这些部曲才保住他们能够平安渡江,当然这个过程中损伤的家兵部曲便不计其数了。   但数年过去,同族的家兵部曲还未及生出几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却已经逐渐老去,不再是青壮年。   倒是南方的士族,他们本就是乡中的大姓,依旧能够源源不断的从家乡招徕同族乃至于同乡的家兵部曲。   一方面有着这样的优势,另一方面又因为小皇帝乃是南女所生,占据外戚之便,更容易对朝局施加影响,更加牢固的结为同盟,占据要职,将北士排除在政局之外,加强已有的种种特权。   此消彼长,吴兆心念微动,一时也难免生出些担心。   再过十年,等他们这些渡江而来,尚能在朝局中说上几句话的老东西逝亡,恐怕子孙后代连一寸立锥之地都没有。   他感慨的看着林晏,示意小童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摇头道:“可叹林公与伯玉早亡。若林公尚在,卫博陵何敢!”   林晏面无表情将杯中酒喝下去,这酒果真如名字一般,冰凉的酒水喝下去就如同刀子一样的寒风在肺腑中搅动。   “虽本书生,但值此危急之际,为陛下尽忠,我愿解巾从戎,收流民以练新军。”   吴宁怔在了当场,他没有想到林晏会放弃唾手可得做天子老师的机会,反而主动要求从戎。   当然他其实很清楚做天子的老师未必就比练新军要容易轻松。   幼主长于太后之手,被娇惯得十分骄纵,宫廷中又被太后牢牢把持,教幼主读书的老师已经换了几位传世的大儒。   那几位北儒应下诏命的时候每一个都是雄心万丈,最后却都是自请解职,灰溜溜的回到了乡间。   若非如此,这样的肥差也轮不到林晏。   吴兆笑了,他看向童子,示意他们都出去。   一时乐声停了下来,小童与家伎都低着头鱼贯而出。   吴兆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林晏倒了一杯,“金麟太守苏曝被乱民所杀,若二郎愿意就任,我明日便请奏于陛下。”   金麟为南来流人必经之镇,过往一向为南士把持。   对于流民的处置,朝中一直拉锯难以拿出个章程来。   江南地薄而少,南士占据良田,不愿让土。北人来者源源不断,早来者还能分得土地,占得一点先机。   后来的即便是士族也大多沦落贱业,无所依仗。   时日久了,人一多便生乱。   自苏曝死,这个位置便一直空着,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   如今北靖南下,已抵国门,收拢流民为新军倒不失为一步好棋。   林晏为北士,祖父与兄长皆是矢志北伐,此时又有盛名,这样的事情的确没有比林晏更合适的人选了。   林晏笑着将杯中的烈酒慢慢饮下。   酒劲翻涌上来,他大脑一阵阵发晕,却还是摇摇晃晃的起身,向吴兆躬身行礼,“小子多谢尚书赏识。”   吴兆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扶起,“二郎,你知道当初你兄长为什么会在梁安被成王所困吗?”   林晏面上的笑褪了下去,抬头看着吴兆,不算清明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   吴兆打了个酒嗝,意味深长的一笑,“那时是朝中有人将消息出卖给了成王啊!”   林晏好似又被推入了江中,咬着牙,却难以呼吸,额上爆出根根青筋。   吴宁更是大吃一惊,眼神都有点发直了。   “当年你兄长与华箬相争,他不能容你兄长。你兄长却为先帝素重,他便假手成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一手力排众议另立新主,不让我们过江相救。”   “我多年未曾相告,是因为彼时你年幼,而华氏门强。不欲你遭了祸端。但现在你既然已经长大了,那这样的家仇还是要告诉你的。”   “   ·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总算换完了 第七十五章   “多谢……”   林晏眼睛红了, 神色哀伤,又极力隐忍, 好像一棵立在峭壁悬崖的青松, “尚书相告。”   吴兆笑得意味深长,“二郎,咱们共为北人, 自当守望相助啊!”   ·   登上回林府的马车,陆夫人看着他,忍不住问道:“怎么喝这么多酒?你不是伤还未全好吗?”   林晏闭眼, “吴尚书赏识我,我没有推拒的道理。”   陆夫人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道:“当初你兄长亡逝之时, 你可知道吴兆上书奏请圣上给你兄长加恶谥。”   当初先帝被成王所俘, 自尽于成王营中,天子与六军尽丧成王之手。   这样的事情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也承受骂名。   总不能让朝局中的太后与诸位大人们承受见君王落难而畏战不救的不忠不义之名。   林骏就是被推出来的那个人。   陆夫人想到那时林家承受的千夫所指与各种骂名,一时神色尤为悲伤难过。   这些年来她承受了这些人多少骂名与冷眼, 听着她们背后耻笑她养出了一个只会纸上谈兵, 不自量力到祸及君王的儿子。   可陆夫人知道,她的大郎绝非那些人口中的样子。   一夕之间, 只因林晏有了些声名, 他们便又好似将过往的一切都忘了, 待她那般亲厚。   林晏并未睁眼,那杏酒微甜,本是果酒没有什么后劲。   但这甜酒与凌霜雪这等烈酒混在一起, 后劲却大的让他一阵阵头疼发晕, 马车一阵阵的颠簸着, 他只能强忍着恶心。   身体如何不说,面上他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知道。”   他知道吴兆提拔他,就要他拿出做狗的忠心,替吴兆去撕咬南方的士族。   他知道一旦入仕,一旦他开始领兵,当初林骏的死亡必定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出来用来攻讦他。他必须如今日一般面临无数这样让他作呕的人,虚与委蛇。面对他从前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他知道出卖林骏的人就在朝中,未必是华箬,吴兆所言不过是为了让他憎恨南人,更加死心塌地同仇敌忾的为他所用罢了。   那个出卖他兄长的人,可能是任何人,甚至可能是南北士人的同谋。   南方士族想要帝王死,是因为他们手中有南女所生的皇子。   北方士族难道就不想林家倒下去吗?从祖父到兄长,前后权倾朝野多少年,又惹了多少北人眼热。   作为文臣,以天子师起家,他经过十年,二十年的政局沉浮,或许才能进入权力的中心,掌握大权,做到一个大臣最顶格,太师。   这条路未必容易,但最挑不出错,最稳妥,最光荣。这是他祖父曾走过的路。   可十年,二十年,对于他来说太久了。   他等不起。   外放地方,解巾从戎,收拢流民。   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他能够最快获得实权,但永远作为武臣低文臣一等。   意味着他从第一天就会面临比前面那条路难千百倍的危险与激烈数倍的攻讦。   这就是代价。   他想要脱离陆夫人的掌控,不仅仅只生存于家族的蒙荫之下,而是成为家中的主人,作为一个另一个女人的丈夫立于世间。   想要堂堂正正与南乐在一起,给她一个正妻之位,让她受到作为他妻子本该有的尊重的代价。   悬殊的门第差距,只能由他用决心与高位来弥补。   陆夫人摇着头,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悲哀的发觉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孩子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要建功立业。   她作为母亲,便好似没了用处。   她深吸一口气,“你真就非那姑娘不可了吗?”   “是。非她不可。”   林晏睁开眼,他满面醉红,一双眼却是含着笑,潋滟多情,“母亲,我为她神魂颠倒。难道你看不出来?”   这话让人实在分不清是不是醉话。   即便是醉话也让陆夫人瞳仁一阵紧缩,想要强作笑容,却也是笑不出来,“可我听闻那姑娘那一日似乎对你动了手?”   林晏懒洋洋的靠着马车壁,没骨头一般,“年轻夫妻之间难免有些小争执。”   陆夫人声音发颤,“只是小争执?”   什么小争执闹到要对自己的丈夫动手?   她这么多年听都没有听过居然有这样敢对自己的丈夫如此不敬的女人。   连着几日,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这混小子见过多少美人,过往明明最是没心没肺,像极了他爹。   她自以为了解这小儿子,料定他会一辈子都如此,婚前放浪形骸,婚后也一个又一个的小妾抬进门。   可怎么偏偏折在了女人身上,还是那样一个女人。   林家可从没出过情种,他这到底像了谁?   林晏当日被南乐打了那一巴掌的时候说一点都不恼怒自是假的。   可已经冷了这么几日,没有惩罚到南乐,每日煎熬得好似在受罚的便也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仔细想一想,区区一个耳光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更早的时候,他也没少挨。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还不知道陆夫人要惊骇成什么样子。   他嘴角微挑,笑得一派玩世不恭,“自然只是小争执。算不上动手,不过一点夫妻之间的小情趣罢了。我心中十分怡然呢。”   陆夫人从未听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话。   她恨不得狠狠给林晏几下将他打醒。   换做往日,打也就打了……可现在她悲哀的发现自己却是不敢动手。   林晏之前就已经偷了东西一去不回过一次。好不容易眼下回来了,若是再将这点难得的和睦都撕碎了。林晏若是自请外调,离家去为官该怎么办?   陆夫人盯着林晏,心中几番计量,最后只能无力的感叹。孩子大了,似乎已容不得她这个做母亲的管教。   寂寂春花烟色暮,檐燕双双落花度。   满街行人都已换上了轻薄的春衫,一股一股的花香飘荡满城,沁人心脾,时不时有提着各色鲜花的童子沿街叫卖。   林晏听见叫卖声,长睫微动,挑开帘子,对驾车的马夫说道:“停一下,去帮我将街边的花全都买下来。我要送给夫人。”   ·   少年捧着她的脸吻得细致。   久别重逢,两个人的衣衫都被彼此弄得凌乱不堪,好似入了夏日,热得香汗淋漓,相拥着倒在床榻上。   沈庭玉拉开她的襟口,却被南乐怯生生的拽住了袖子。   南乐的脸在月光下红扑扑的,羞怯的望着他,声音低低的,“若是有人来怎么办?”   这不是在金平城,而是在新京。   甚至林晏此时不过一墙之隔。   沈庭玉捏着她襟口的手指微紧,声音暗哑低沉,隐忍着难以言喻的,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有人来,我就杀了他。谁来阻挡,我就杀了谁,杀出一条血路带姐姐走。”   大军被连绵的阴雨阻于天雄,卫博陵已经做好准备,十日之内强攻下渝州。   一旦攻下渝州,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与南朝谈判,派使进入新京,作为胜利者理所应当狠狠侮辱南朝的群臣宣泄怒火。   那是最安全的进入南朝的方法。   只要十日,可沈庭玉却是一刻也等不得。   同样等不得的还有渝州的军将,尽管柳垣已经做了背水一战的动员,甚至凿沉了大量船只,以示绝不后退的决心。   但接连不断的惨败让一些渝州的世将被吓破了胆,一溃千里,连夜带着手下的人马就想要渡江。   南朝这边倒好,传令扼守江口的士兵在江边严阵以待,但凡有渡江之人便齐齐射箭。   北靖有河,但按照季节封冻,不比长江终年不冻,如此汹涌。   数万之众想要渡河,绝非易事。   但若是人数在百人以下,想要渡河却是十分容易。   这样的年月天下四处都是匪盗横行,长江上更是不缺水匪。   他搭上一个贩运私盐的水匪,乘着贩运私盐的船只,一路渡江,跟着私盐贩子顺顺利利的进了新京。   从他踏上渡江的船只那一刻起,林晏每多活一秒都该庆幸。   南乐神色之间有慌乱,有无措,更有情动,“那,那我们不是成罪犯了。”   沈庭玉喉结滚动,扬出一抹肆意的笑,“姐姐愿意做我的同谋吗?”   南乐是不该应的,可月光下的少年桀骜不驯得像是一只苍鹰,锋芒毕露又自由。   这只鹰飞过千山万水,凿穿困着她的笼子,要带她走。   南乐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动,多日的苦苦相思皆化为情浓。   她鼓起勇气拉开他的衣领,轻轻亲吻他的喉结,一件件脱下他的衣物,用行动给他答案。   随时都可能被发现的紧张,却又添上了几分难以言明的刺激与快乐。   南乐并不是时时都这样大胆,沈庭玉其实已经做好被拒绝的打算。   对于南乐难得的主动,他喜悦之中,又有几分新奇,克制着冲动,由着她含羞带怯的亲近。   明明是最名正言顺心意相通的情人,在这一刻却只能在深夜的月光下,如同背离道德般的情人般偷偷摸摸,连欢愉都像是禁忌。   南乐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带上,强忍住羞怯,对他低声说道:“替我解开吧。”   沈庭玉掌心贴住她的腰身,再也按捺不住。   久未见面,少年的身躯好似汹涌的岩浆,将她仅存的一点理智与意识都点燃,烧成飘洒的灰烬,让她恨不得溺死在他紧紧的怀抱中。   断云残雨,华星明灭,春风无路通深意。   娇怯瘦腰身,抱云勾雪,双蚕成茧共缠绵。   南乐浑身失了力,仅有的力气用来攀着他的肩膀,承接着他时不时落下的吻。   忽然,她承不住骤然而至的欢情,呜咽着弓起身,酸软的双臂从他的肩上滑落,扭动着腰身,似是想逃。   “姐姐,”他吻去她眼尾的泪花,用力将她抱起,劲腰紧绷,“别哭。”   伴随着他的声音,南乐脑中一片空白,身体瘫软下来,枕着一头微湿的长发,倦怠得合上眼,几乎是瞬间就睡了过去,亦或者说是昏过去更为合适一些。   沈庭玉一再爱怜亲吻着她的眼尾。 第七十六章   林晏回到府中, 已有一道美艳的人影早早等在府门前,笑盈盈的对马车上下来的母子二人行礼。   一身浅香色的罗裙, 肌肤细腻如雪, 身段更是风致十足,往这里一站都是说不出的妩媚艳丽。   她一面行礼,一面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梭巡, 眼底透着几分焦躁,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来。   陆夫人淡淡道:“起来吧。”   府中只这么一房侍妾,齐氏。   早两年, 陆夫人见林晏实在管不住了,想着与其让他在外乱来,倒不如由她做主替他娶一房美妾, 先让他别在外整日胡来, 丢人现眼。   齐氏虽生的美艳,但出身显族,只是渡江渡晚,家道中落。   这才沦落到要与人做妾。   陆夫人特意挑了这么个美艳的, 便是想投其所好, 让林晏在家中便能尝到的甜头,不必再去外寻。   没成想, 齐氏进门三年, 别说有宠, 连承幸都难。   此时跑来堵在这里,陆夫人心中冷笑,早不知道着急, 现在听说林晏要议亲了倒是知道着急了。   林晏已醉的厉害, 他踉跄着抬步, 往府中去走,却脚下一滑,差点绊倒在门沿上。   多亏齐氏扑上来将人扶住,一双酥白雪臂勉力撑着林晏的身子很是吃力。   其他下人见状上前,齐氏却又不肯放手,口中对林晏婉转道:“少爷,您慢点。”   陆夫人笑了笑,只道:“他喝醉了酒,你将他扶回去吧。”   齐氏红着脸应声称是。   她扶着林晏走了几步,侧过头嘱咐身边的大丫鬟,宝伞,“快,去准备解酒汤。”   雇佣的车夫擦着汗跟上来,询问门房,这一车的各色鲜花该往府中哪一位夫人院里送。   齐氏转眸,目光扫过一车的鲜花,心头微堵。   送给府上的哪位夫人?   她入府三年,从没在林晏这里讨到什么东西,自然清楚绝不会是送给自己的。   可这府中说到底能被称作林晏夫人的,眼下不是只有她吗?   那女人凭什么一进府就压她一头。   今日她一定要拿下林晏不可。   想到什么,齐氏心中多出些底气,对身边的丫鬟宝瓶使了个眼色。   宝瓶立时心领神会,上前笑盈盈道:“还能往哪里送?咱们少爷就我家夫人这一房女眷。自然是往我们院中送了。”   门房有些犹豫,府中人人都知道二少爷刚带回来个新人,宠得无法无天,但到底是还没过明路。   过了明路的妾室,这么多年也就是齐氏一位。   谁知道少爷究竟是什么心思呢?   他这边犹豫了一瞬,车夫便已经在宝瓶的指挥下将花送去了齐氏的院子。   ·   林晏在榻上醒来,他坐起身,墨发自肩头垂下,落在冷白的胸膛上,一道刀疤若隐若现。   齐氏只着一件银红薄裙,款款走来,乌黑鬓发间插着一朵艳红硕大的山茶花。   林晏一怔,他看着来人,眯了眯眼睛,“怎么……”   齐氏俯下身,拿着湿热的帕子替他擦拭面颊,柔声道:“少爷,你好久都没来我这里。妾身日日相思,快要相思成病了。”   林晏偏开头,整个人向后懒散的一仰,躲过她的帕子。   酒醉的后劲犹在,他闭眸,强抑恶心。   齐氏整个人靠上来,作势仍要擦他的脸,“少爷。”   林晏抓住她的手腕,他睁开眼,目光玩味得自上而下扫过她薄裙之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身子,铺面而来的浓重香味熏得他愈发头疼恶心。   齐氏被看得脸红心跳,手中的帕子轻飘飘的落在林晏的胸口。   林晏难压心中燥意,唇角微扬,似讥似嘲,“春天到了,你也学起猫狗发春了?”   齐氏到底是清白人家官宦小姐出身,一时被讽刺得面色微白,却又只能硬生生的忍下,甚至凑得更近了一些,呵气如兰,“爷,妾身馋爷,妾身一见爷身子都酥了。”   伴随着她的话语,林晏只觉热意横冲直撞,齐氏大着胆子伸手握住他,“爷也想妾不是?”   林晏却拧着她腕子将人一把推开,满目醉红,起身太猛站不稳,身子晃了一晃。   他喘了一口气,不耐道:“你从哪里学来的勾栏做派?”   分明刚入府时,齐氏还是个一日都憋不出三句话,见着他就低头的内向性子。   这才几年,竟不知从哪里学成了这般。   齐氏跌坐在地,山茶花咕噜咕噜的滚了下来,她泫然欲泣,却又不甘心。   见齐氏还欲上前,林晏再压不住心中的燥意,他眉眼沉沉,呵斥道:“滚!”   ·   那扇紧锁多日的西厢房终于得以被打开。   珠帘轻动,撞出清脆响声。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糜烂又熟悉的香气,好似花开到最盛之时,已经浓得醉人。   层层床幔随风飘动,银红罗幔最深处。   佳人伏趴在榻上沉睡,洁白如玉的精致的蝴蝶骨上涂抹着几道或轻或重的嫣红痕迹,像是指痕又像是吻痕。   南乐听见响动,从睡梦中醒来。、   她腰肢酸软,浑身上下都透着餍足之后的困乏,稍一动便发觉似乎连收紧双腿坐起都困难,身体里还带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想起什么,她面色微红,忍不住用手捂住脸。   两个人都是久别重逢,又是年少……的确彼此都做的过火了一些。   她很少有,不,她从没有这样放纵过,也从未尝过这样猛烈到灭顶的欢愉。   脚步声渐近,南乐也只以为是沈庭玉去而复返。   她困倦的撑起身体,凌乱的长发自玉白的肩头倾泻而下,抬眸看去,却隔着一道帘子正对上林晏垂眸望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   南乐骤然变了脸色,她匆匆拿起床边的衣物披在身上,手忙脚乱的去系着衣带,手指却抖得厉害,衣带几次从指尖滑落。   林晏眯了眯眼睛,他怎么都看不分明帘后的人,但几乎是看见她身影的瞬间,燥意便成倍的翻涌上来,浑身都热了起来。   他抬手松了松领口,一手将那层阻隔于眼前的纱幔挑开。   南乐惊慌失措的拿一双透亮的乌黑眸子瞪着他,双手紧紧拢着胸口的衣服,玉白的小腿从薄衣下伸出来,支在凌乱的锦被上。   “你怎么进来了?出去!”   林晏扶着头疼欲裂的额头,“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一只腿压上床榻,倾身入榻。   南乐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缩到了床脚,拿着床上的枕头往林晏身上砸。   枕头砸在身上倒是不疼,只是让林晏更加恼怒,拖着她的小腿将人拽了回来。   原本守在房间外的下人听见屋内的动静,齐齐低下头,各自红着脸退了下去。   身下人杏腮轻粉,似扫了上好的胭脂一般,颜色娇艳。   林晏用指腹轻搓了几下她的面颊,嘴角微翘,“你涂了我送给你的胭脂?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将她压在了身下,这般暧昧的情形,他的语气却平缓温和的好像在询问另一件事。   南乐察觉到紧贴着自己大腿的炙热昂扬,眼睫微微颤了一下,“林晏,你又喝醉了。你看清楚,我不是那些陪你喝酒的女人。”   “你当然不是她们。你是南乐。”   他忽然捧着她的脸,双眸含着几分醉意,笑道:“听我说,我不会将你认错的。你不是陪我喝酒的女人,你是陪我喝汤的妻子。”   南乐抿着唇角,冷下脸,“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别这么冷漠。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让你讨厌的事情。我知道我过往对不住你。我知道你觉得我脏我恶心。”   “南乐,你赢了。我现在不想喝酒了。你给我做的那些鱼汤,我吃习惯了。没有那口汤,我睡不好。”   南乐看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的冷冷道:“我不信。”   林晏总有这样一种能力,能在需要的时候,将话说得很动情,“我认输,我输得很彻底。我年少时认为人生无常,吉凶异制。日苦短,乐有余,富贵不再来,自当金樽清酒尽情纵欢。圣人忘情,而我等不过是凡人,做不了圣人,达不到圣人的境界,便只能任情而动罢了。”   南乐眉心一跳,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抿着唇,挣扎着想要掀开他。   林晏看着身下曾属于他的妻子,看着她一脸很受屈辱的样子,心脏像是最软处被人一下又一下的刺着。   多她看一眼,心口便多出一分如同烈焰煎烤一般的燥热,但比燥热更鲜明无数倍的是疼痛。   他极力隐忍,苦笑一声,“可笑我那时将走兽之欲当做了情。不懂欲生于外物,情动于身中的道理。”   他以为自己是无情之人,平生于女人,不过沉迷色相,纵欢享乐罢了。   这一世只有南乐,他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就没有生出过半分沾染之心。   她并非生的不美。   也并非难以得到。   他连她的钱财都骗了,又哪里有那么高的道德感做柳下惠的君子。   追根究底,无非她太干净,太不同。   干净的不是身子,是未曾沾染世情,是无垢而剔透的心。   他究竟是何时情动?   林晏想不出来,他一想这些,本就已经昏昏沉沉的脑袋就更加头疼欲裂,“我自诩从无不能对人言之语,可笑,我对外人尽是真言,对你却只有虚语。”   这些虚语将他自己都骗了。   “这辈子我从没有后悔过什么事情,南乐,你是唯一让我感到后悔的女人。因为你早已让我情之所钟。”   本来挣扎着推他的南乐动作一僵,她转过头看林晏。   见林晏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却又隐隐搀着些醉意迷离,神色惘然,“我什么都敢与外人言,却独独不敢与你言钟情……”   这可实在是让南乐吃了一惊。   话音未落,他后脑一阵剧痛,沉沉压在了南乐的身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进来,狠狠揪着林晏的后领将人拖下床,人体砸在地上重重一声响。   比起那声响更为分明的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第七十七章   南乐见着沈庭玉抽刀向林晏, 盯着晕过去的人好似眼睛都在冒凶光,她扭开头, 心道林晏死了也好。   但总是心口堵得厉害, 眼见着刀要落下去,她忍不住起身站起来,开口道:“玉儿。”   沈庭玉怒火正盛, 听到南乐的声音还是本能的持刀的手一僵,他收回手,刀却未插回刀鞘。   见南乐一双明眸紧张的望着他, 眼尾带着一点惊魂未定的湿红,好似眼中只有他一人。   沈庭玉顿时火消了大半,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 生怕自己这副样子会吓到她。   南乐咬了咬唇瓣, “你生气是因为听见他方才说的话吗?”   “我见他非礼姐姐。”沈庭玉目光扫过南乐松垮轻薄的薄裙,有些不太自然的低了低头,话音微顿,“他与姐姐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南乐立刻摇头道:“倒是也没对我做什么, ”   “那他对姐姐说了什么?”   南乐眉心微皱, 她有些复杂的低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晏,“他刚才说他后悔。”   他仰面躺在地上, 衣冠不整, 满面醉红, 却仍是眉眼清俊,对外界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沈庭玉直勾勾的看着南乐,“后悔?”   南乐眨了一下眼睛, “他说他后悔了, 还说我是他的情之所钟。”   “姐姐不信?”   南乐干笑了两声,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晏这样醉醺醺的闯进来,压在她身上,甚至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欲望,本来害怕极了,害怕他将她错认成陪着男人喝酒的那些女人。   那般吓人的情态,她已经不是不通人事的稚子,还以为他会做些什么,简直要绝望至极。   男人总是如此,一旦欲望产生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她对于沈庭玉也有些难以自控。   但林晏却什么都没做,就样看着她,对她说出这些话。   她以为林晏是认错了人才会如此。   毕竟过往他们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日两日,林晏何时将她当做女人看过,对她有过什么欲望。   南乐曾经不通人事,不懂这些,通了人事才更体会到林晏有多看不上她。   看不上到哪怕同床共枕,他这样一个喜欢与女子做那等事情的人也对她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趣。   大抵她在他眼中就连那些女人也是及不上的吧。   可林晏今日却口口声声唤着她的名字……不像是认错了人。   来新京的时候林晏口口声声要让她赎罪,但把她拉到西街,到底也没把她卖了。   这数日以来虽将她关在这里,但每日饭菜是定点的送,食物翻着花样,尽是她从未尝过的鲜美菜式。   若说这只是林府的日常,人人都有。   那一箱箱送来的衣裙,从外穿的袍裙到最内里的睡裙小衣,皆是绫罗绸缎,尺码合身,做工精美。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还有步摇发簪胭脂水粉,香囊玉环菱花镜……各色她见都没见过的女子所用之物,林林总总的相当周到。   这若是折磨人的法子,怕是不知多少人想要受这个折磨。   南乐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因为一直思念着沈庭玉,更讨厌林晏,认定他做这些也一定没有怀着什么好心。   南乐一时出神,回过神来见此时沈庭玉的目光似乎隐隐涌动着暗色。   南乐喉间一紧,“我觉得他大概是喝的太醉将我错认成你了。”   南乐笑了笑,“毕竟他怎么可能会钟情于我呢?要钟情也早就钟情了。”   此时他们之间已经生出那么多的龌龊不虞,再说什么钟情,未免也太可笑了。   想起过往,南乐不免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到了这般地步她竟还会忍不住想林晏这话的真假。难道她是被骗的习惯了吗?难道她忘记了她曾经相信他的钟情得到了多少屈辱吗?   她心情一时又低落了下来,垂下眸子,眼底微涩,“他若不是喝醉了,恐怕多看我一眼都要嫌恶呢。这话等他自己清醒了,想起来一定会觉得十分后悔。”   沈庭玉本打算立即杀了林晏,此时却改了主意。   他扔下刀,走近南乐,低下头,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面颊,使她抬起头。   他见她眼中的泪光,心中一疼,语气恶狠狠的说道:“他嫌恶姐姐那是他有眼无珠。”   下一秒,他的话音又柔和了下来,“姐姐于我来说,可是付出一切作为代价也想要见到的人。”   南乐仰起头看着他,眼底酸涩愈发浓重,泪水润湿了乌眸。   她吸了吸鼻子,“真的吗?你不会嫌弃我,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你不会抛下我对不对?”   过了这么久,她的心愿仍旧如此简单。   简单得不值一提。   沈庭玉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   他低下头,用那双勾魂夺魄般的眼睛注视着她,目光极尽温柔又十分坚定。   少年缓缓低语道:“无论如何,这辈子我都会守在姐姐身边。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再与姐姐分离。”   和煦的春光柔和的落在二人周身,为沈庭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南乐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伴随着他的话语,她的心脏彻底落定,泪水模糊了视线,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庆幸与幸福。   她双肩颤抖,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哭泣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激动到哭成这般。   或许是因为再一次确定自己的爱得到了同等的回应,亦或是因为终于得到了一次坚定的毫无保留的选择,也许是因为她的所有委屈不安都在少年炙热直白的爱意中消解。   她已不再能如当初那般轻易相信别人,听到什么都要再三思量。   沈庭玉并不是以话语取信于她,他明明看见林晏压在她的身上,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他会因为她一句话而丢盔弃甲取死,跨越千山万水来寻她。   他让她能够切切实实明白无误的感受到他对她的在乎不是作假,他的确爱她,重于自己的性命。   沈庭玉弯下身用力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臂膀又是如此坚实而有力,她贴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剧烈的,几乎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从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子成年就一定要成婚?   为什么一定要做别人的妻子,怎样才能做一个妻子。   是沈庭玉教会了她夫妻之事。   是沈庭玉让她体尝到从未尝过的□□欲念,他让她尝到了做人妻子的欢愉。   她想她是愿意做他妻子的,因为她喜爱他,喜爱他的眉,喜爱他的眼,喜爱他身上的每一处,喜爱他为她动情的模样。   早在他们未曾共寝缠绵之时,她第一眼就已为他神魂颠倒。   她愿意做另一个人的妻子,是因为她也动了情,她想要日日与他相见,她见他困苦便忧愁,见他遇难而不忍,见不到他便思之如狂,如离了水的鱼,干涸而欲死。一见到他便如火烧身。   是因为她与他心意相通,契合如一。   南乐情不自禁抬起头急切的去吻他,她想要确认他为她所有。   的确她也得到了所想要的回应,沈庭玉微微一怔,握在她肩头的手指一寸寸沿着她的脊骨向下,手掌收紧攥着她纤细的腰身,手臂上青筋毕现,以更大的热情回吻。   良久,南乐察觉到肌肤相贴的热度,这才从昏沉的情潮中抽出神,一下拍掉了他的手。   昨日的荒唐今日还让她浑身隐隐酸痛,难以合住双腿,稍一动就能感受到异状。   她后退一步,满面的红,连耳尖都红透了,忍不住又扶了一下腰身,“你……”   这一步差一点踩到林晏。   南乐这才想起林晏就倒在床边,就这样躺在二人眼前。   纵使林晏已经完完全全昏了过去,看起来对外界没有任何知觉。   方才两个人那般旁若无人的亲昵,让南乐回过神来便不好意思极了,甚至生出了些好似背着丈夫偷情一般的羞耻。   可这也怪不到别人,开始……明明是她先开始,忍不住去亲沈庭玉的。怎么,怎么她就这么没出息呢?   她面色微红,用手捂住脸,垂着眼不敢看沈庭玉,怕自己再看一看又昏了头,有些结结巴巴的说道:“林晏还在这里呢。你,你方才不是……”   沈庭玉含笑望着她,俨然心情极好的样子,“算了。姐姐心善,我就再饶他一命。”   他怎么会听不出南乐的不忍。   南乐心软得像是豆腐,一向是见不得血的。哪怕林晏如此待她,但总归是她曾经亲手所救,又彼此相处这么长时间。   他怎么能用林晏脏污的血污了她这样干净的眼睛。   更可恨是林晏居然还有脸对她说出后悔,南乐此时大抵心中已经有了犹疑。   他今日若在南乐眼前杀了林晏,这份犹疑便会始终留在南乐的心底,还会让南乐觉得他嗜杀。   杀人对于沈庭玉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总归还是不想让南乐看见他不好的一面,他拼了命才让南乐回心转意,怎么能做出会让南乐害怕他的事情。   再者说这样杀了林晏,未免太便宜他。   这畜生竟敢百般手段将南乐诱骗至此,思及这段时间自己的备受煎熬,以及南乐这一路所遭受的欺凌,沈庭玉眸光微沉。   南朝投降的速度比他所预想的更快,今早传来消息,南朝已经向北靖遣使求和,愿意称臣进贡。   他更是听闻林晏四处动作,有意出仕。   不仅如此,暗处跟着林晏的人更是将林晏今日他那些有关南乐的言辞都一一回报。   什么‘非她不可’,‘我为她神魂颠倒’,‘年轻夫妻之间难免有些小争执’,‘不过一点夫妻之间的小情趣罢了。我心中十分怡然呢’。   林晏打的是什么算盘已经清楚分明。   他不介意留林晏一条性命,甚至帮林晏一把,让他先志得意满,得到他想要的金麟太守之位,让林晏以为他能够娶到南乐,让他以为他所有龌龊的盘算都能够一帆风顺的成功。   等林晏离开新京,远去金麟,他会在半路得到南乐死亡的消息。   他再回到新京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一地焦土。   沈庭玉不允许林晏在对南乐做下那么多的错事,将她伤的这样深之后,只用一句后悔就轻轻松松的想要回头,上演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林晏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将南乐诱骗到新京,他情愿用命换的人林晏绑了一路,竟还敢将南乐带至市场如奴仆一般售卖。   他怎么有脸对姐姐说后悔呢?他怎么有脸再对姐姐说钟情呢?   林晏不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的死去,他绝不能这么轻易的解脱。   他也要林晏尝一尝,在满怀美好期待离开,计划着无比幸福的未来,觉得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走的时候,骤然失去心爱之人,从自以为只是一场短暂的分别到永远生离死别。   他要林晏也尝一尝他所尝过的上穷黄泉下碧落,两处茫茫都难以寻到所思之人的焦心与痛苦。   来日他在北靖与南乐大婚,再向南朝点名要林晏为使节来观礼,让他见到南乐。   比生离死别更残忍的事情是终于寻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却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想到那样的场景,沈庭玉忍不住勾着唇角,笑了一下。   他要让林晏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可弥补回转之地。   当初他想求南乐回心转意,几乎舍出了一条命。   林晏呢?他凭什么仅仅一句后悔就以为能够抵消他所有的伤害与羞辱欺骗,让南乐回心转意?!   作者有话说:   死遁倒计时   推一推隔壁一个替身文学的预收《吞声忍泪》,子替父,一些别养的养成系情节感兴趣的小可爱点点收藏QAQ   文案三   奸相箫柏英二十三岁生辰那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生辰礼,失踪已久的大长公主。   南桃是皇帝独女,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一年,公主对金银珠宝失去了兴趣,她只要一个人,尚书郎箫潺。   成婚三载,南桃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直到箫潺自尽。   南桃好似一场大梦初醒。   她不明白自己金枝玉叶下嫁给箫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直到她率领八百刀斧手,寻到箫潺在外置办的宅院。   外宅中的大人都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个生的跟箫潺一模一样的少年。   本已起了杀心的南桃久久看着箫柏英,到底是对着跟亡夫相似的眉眼心软了。   为了这一次心软,南桃后来无数次恨的摧心折肝。   ·   箫柏英,生来不知父母,不受管束,不通人情。   长到十四岁,他作为罪奴进入公主府。   因为南桃的格外宠爱,他才得以受到众人尊重。   南桃的管束很是严格,箫柏英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扮做清净寡欲,扮做忠直少言,竟也一时名重当世,由此征辟入仕。   尚书郎箫柏英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为自己能继续扮那个人,扮到天荒地老。   直到公主府多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子。   据说,其中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眉,另一些有肖似驸马的眼。   箫柏英扮不下去了。   他屡进谗言,动违众心,不顾骂声,权倾一时。   手握重权的年轻宰相锋芒毕露与长公主斗得旗鼓相当,杀得朝堂上人人自危,终于,一朝箫柏英得胜。   被圈禁在家的南桃一身枷锁,见了他仍旧是冷笑,“好一个狼子野心的狗东西。如今你大仇得报,来,有什么毒酒都给本宫供上来!”   人前清心寡欲的箫相,垂着眼,慢慢勾起她颊边一缕发,“小奴来只问公主一句,若殿下只想要一个肖似的替代品,为什么不能是奴呢?”   曾年少轻狂为爱不择手段的霸道大长公主养出了个更霸道更不择手段的狼崽子   一句话简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一个一报还一报的故事   骄傲明媚大长公主山桃X为爱不择手段的疯犬奸相箫柏英   年龄差,年下,替身文学 第七十八章   林晏沉湎于一场酣畅淋漓的欢情。   女子杏眸含泪, 被压在身下,满面酡红, 更胜春色三分。   少女抵触又厌恶的侧过头, 双手紧紧掩着胸口的衣襟,“林晏,你又喝醉了。你看清楚, 我不是那些陪你喝酒的女人。”   “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我不信。”   字字句句都是刺,她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肯再信他。   她不会因为几日见不到他而坐立难安,她不会再担心他喝了这么多酒难不难受, 她不再缠着他问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她不会因为见到他而露出笑容。   她不会再因为他的钟情而欢喜。   过往他说什么她都信,哪怕是再夸张的虚言。   少女都会仰着头,双眸亮晶晶的望着他, 全盘相信, 毫无怀疑。   此刻他恨不得将心都剖给她看,字字句句再无虚言,情真意切,百般挽回。   她却不再信了。   为什么呢?她怎么能这般待他?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身下的人, 头疼欲裂, 燥意烧红了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熟稔的将她的双臂强行拉起到头顶。   燥热好似从骨头缝里生出来, 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冲动击碎了他所有的理智。   南乐睁大眼睛, 说不出话,眼泪却珠一般落了下来。   重重帘幕挡住春光,随风轻摇。   他松开紧攥着细腕的手掌, 转而掌心压上她的掌心, 强迫与她五指相扣。   南乐不断摇着头, 怕的厉害。   她越是害怕越是抵触越是想要反抗就越是让他怒火万丈,不甘心,难以自制,最后的一点理智也留不住。   窗外雨声渐起,帐内柳丝无力,柔韧的由人攀折。   春色将阑,莺声渐断,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   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注1   宝床香重春眠觉,林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满室昏暗,他下意识伸手却是落了个空,身侧空空如也。   他睁开眼,压在锦被下的手指微微蜷缩,半梦半醒之间,温香软玉的滋味好像还在怀中,一时难以分清究竟眼前是真,还是那声声似泣似痛的低吟是假。   丫鬟脚步轻轻的走上前,弯下腰,恭敬道:“少爷,您醒了。”   林晏扶着额头,宿醉仍让他一阵阵的头疼,记忆都变成不太连贯的碎片。   身上起了一层黏腻的薄汗,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举目望去却是置身于自己的床上。   一切像是发生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捏了捏眉心,似真似假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少女含泪的眼,晕红的面,凌乱的锦被,挣扎哭喊,点点如落花般的红痕,他梦中的狂乱肆意,此时回想仍是那般鲜明。   他抬手摸了一下颈侧,摸到了几道已经结痂的指甲抓痕。   清醒时回想起那些画面,林晏多少年都未有过的心跳如同擂鼓,一时浑身都僵住了动弹不得。   他抬眸看向床边的丫鬟,眼底压着几分探究,“这衣服昨日是谁……”   那一切究竟是只是他一场太过真实的美梦,还是真的?   “我与画秋帮您换得。昨日您在那位……”画夏瞧着林晏的脸色,迟疑了一瞬,“夫人房中昏睡过去了,那位出来让我们将您扶走的。”   林晏屏住呼吸,眼中含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追问道:“哪位夫人?”   画夏似乎想起什么,红着脸,目光闪躲的问道:“西厢房那位呀。您不记得了吗?”   林晏心头一震,生出不可置信的狂喜,继而是万般复杂的愧疚难安。   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去见了南乐,也真的趁着醉意耍混强迫了她。   他放任自己做尽了荒唐事,想起少女支离破碎的声声啼哭,他心间泛起一股难忍的酸涩与悔恨。   之前所做已经让南乐伤透了心,酒醉误事,他本决心不再饮酒,却又是因着一次酒醉让她见识了他的混账孟浪。   记得曾经南乐与他成婚那一日,她难得换了一身鲜艳漂亮的新裙子,热烈的银红。   那是他第一次做新郎,婚礼很简单的,只粗粗摆了几桌酒。   他不耐与一帮下九流的船夫应酬,推说身体不好躲在船中,只推她一个人去喝这喜酒。   少女吃完酒踩着晚霞回来,虽有倦色,但面上的颜色却比晚霞还要动人。   她弯起一双乌眸,笑盈盈的望着他,披着半身瑰丽的晚霞,伸出双臂想要抱一抱他。   他却微微侧身躲过妻子的怀抱,靠在床头,做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掩去眼底的厌烦。   少女神色微怔,沉默着,那双乌亮的杏眸中的光芒一黯,喜色都化为了无措。   但下一刻,她还是冲他笑一笑,梨涡浅浅。   若是那时,他没有躲开……   可惜没有如果。   从那一日起的每一日同床共枕,他都是一样的冷淡。   林晏恍惚又悔恨的垂下长睫,脸上那一点喜色很快便如湖心一点涟漪消失不见。   上天曾将最好的已经送到他掌中,是他一次又一次推开。   他们的关系本就已经差到极点,他又一次在酒后做出这样的事情,用自己的下流无耻污了她的身子。那样的不知礼数,不知节制,为所欲为。   南乐只怕要恨死他了。   思及此,林晏周身的沉郁落寞之感愈发浓重。   他侧眸看向窗外。   天空乌云浓卷,不见昼日,烟雨昏蒙,精心打理的花草山石在雨中凌乱而狼藉。   近处院下泥绿一片,水流将草根冲上片石板。   他颓丧地盯着石板上泥泞的断草,忽想起几句诗。   雨落不上天,水覆重难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注2   断草根……以南乐的性子,以他对南乐的了解。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恐怕会想不开,亦或者自伤于身。   他耳边一阵阵的尖锐空鸣,骤然变了脸色,没能控制住自己心头强烈的慌张不安与剧痛。   画夏瞧着林晏几番变幻的表情,想了又想,想问一问林晏关于西厢房那位究竟以后还关不关了。   林晏从没有将外面的女人往府中带过,府中只一房姨娘也住在偏僻的小院中,平日里深居简出也不见林晏有多挂心。   过往倒是有些痴情女子打上门来,林晏一应避而不见,纵使外面人都要哭昏过去了,他照旧言笑晏晏的喝酒作画。   这是画夏第一次见到林晏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方寸大乱,连过往的风流从容都丢了。   但她还未开口,便见林晏匆匆起身,随便抓了两件衣物往身上套,大步出门而去。   画夏一怔,半响回过神来,“诶!二少爷,外面还下着雨呢!您拿一把伞啊!”   她急得团团转,在屋内搜寻了一圈,这才在角落里找出一把竹骨伞。   等画夏撑起伞赶到西厢房,林晏站在房门外,疾风骤雨之下,他一身白衣已浸出湿痕,再无半点过往的矜贵放旷,只剩下满身的狼狈慌张。   屋内还在不断传来女子的声音,“好,好得很。你还敢来!林晏,你切莫欺人太甚!你再敢踏进门一步试试看!”   林晏上前一步,急切的望向帘中,“好。我不进去。你别生气。”   南乐听见脚步声,瞳仁一缩。   一个花瓶飞出来,正在砸在林晏脚前,他急忙后退一步,认出这是本该摆在床头的瓷瓶。   画夏心惊肉跳的走上前撑起伞挡在林晏的头顶,瞧着地上的白瓷一个劲的心疼,这可是流传了上百年的古董。   就这么给砸了,未免也太……太奢侈了!   况且她在府中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跋扈的主,更没听过哪家的夫人敢将丈夫拒之门外,破口大骂。   比起这些更让画夏想不通的是自家矜贵清傲,放荡疏狂的二少爷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低三下四,卑微至此。   二少爷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苦来哉呢?   沈庭玉将南乐拢进怀中,抱着她的腰,又在她线条优美的肩背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南乐不明白他这会儿又在发什么痴,再是销魂蚀骨的美貌,她这尝了多日,实在有些受不住了,况且外面还有人。   她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让林晏发现沈庭玉与她同寝,他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她也不想看见林家上下被血洗的场面。   南乐使劲推了两下他的肩膀,挣扎着想要穿衣服起身,少年却从背后将她死死抱住,火热的腹肌紧贴着她的后背,轻轻咬着她的后颈,喘息喷吐在她的脖颈与耳后。   林晏面无血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失魂落魄的站在帘外。   南乐这样的态度并不算太意外,他嗓子发干,一时有许多话想要说,但却又发觉什么都很难说出口。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发丝淌进脖颈,初春的风尚且带着几分寒意,吹动他已经半湿的长袍,更添几分寒意。   他沉默了半响,再张口,声音却愈发温柔,“阿乐,你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南乐揪着沈庭玉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生不要脸。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畜生变得不成?听不懂人话吗?滚远点!”   沈庭玉被揪着耳朵也好像浑然未觉,他侧过头,轻声在她耳边回答她,“姐姐猜猜我是什么畜生?”   “乌龟王八蛋!”   沈庭玉轻笑着说道:“我是姐姐的狗。”   话音落,他不轻不重的用虎牙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轻叫了一声,“汪!”   耳垂轻微的刺痛化作一阵电流,南乐从头皮到脚趾都发麻,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   作者有话说:   注1:引自寇准的《踏莎行》与柳永的《昼夜乐》原词真的很美,大家可以去欣赏一下   注2:引自李白的《妾薄命》 第七十九章   林晏站在门外, 寸步不得进。   他望着珠帘,听着南乐的叱骂, 知道这是自己的应该承受的, 却仍在她的叱骂与憎恨下有些受不住了。   薄伞遮不住这细密的斜雨,冷雨浸透半身,丝丝缕缕的湿意蛰得还未痊愈的旧伤隐隐发痛。   思及过往, 林晏目光渐露悲色。   他竭力压抑自己心中的苦痛与酸楚,却又生出一丝庆幸。   南乐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倒让他稍稍放心一些,也好过一些。   比起挨骂, 他更怕南乐一时想不开。   南乐盯着门口的方向,隔着层层床幔,一道珠帘, 林晏的身影只朦胧可见半个侧影。   见林晏迟迟不语, 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方才沈庭玉的声音,他是不是听见了?   她不想让林晏看见这一幕,并非因为流连林晏,对他尚存情意, 而是因为这样的场景让人瞧见, 出于作为人的羞耻心,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这世上像是沈庭玉与林晏这样毫无羞耻的能够做下无耻之事的人到底是少数……不, 想到林晏过往可以将相好的女子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带到她床边做那等事, 如此大胆而放浪形骸, 且过后再面对她也全无羞愧。   南乐一时又有些犹疑,说不定像是她这样容易感到羞耻的人才是少数?   总之若让她与林晏对换,她一定是做不到林晏那般坦然的。   南乐抿着唇角, 光是想一想被林晏发现的场景, 便神色愈发惴惴不安, 更加惹人怜惜。   沈庭玉将南乐的反应看在眼中,他不由得拥紧了她的身子,直起劲瘦的腰背,似乎想以此给予她支撑。   却不料怀中人察觉到他的动作,猝然一惊,她眉心微蹙,惊慌又气怒的瞪他一眼,将他的嘴捂得更紧了。   沈庭玉知自己性情恶劣,可没办法,他实在是喜欢看她为他而羞红脸,敢怒不敢言,盈盈红眼的模样。   南乐根本不知道生气时的她有多可爱。   两个小丫鬟从石门而入,打破了这奇怪的寂静。   她们二人一个打着伞,一个抱着锦书匆匆跑来,还未靠近便喊道:“二少爷,二少爷。门房说一位吴大人来找。”   过了半响,终于再一次传来林晏的声音,低低的,“我先走了。你且放心住着,在家中等我回来。”   隔着一道珠帘,混杂着语声,他刻意放柔的语调听起来格外温柔。   听起来并未生出怀疑,也未曾听见方才沈庭玉的声音。   南乐听见这话,浑身紧绷的弦都骤然松弛下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晏酒醒之后与酒醉之时的态度如此反复无常,但此时也无心再去思量这些。   只要应付掉林晏就足够让她庆幸。   沈庭玉眉目如画,漆黑的眸子幽幽望着她,神色之间一点怨,便让整张脸都活色生香的艳。   他目光一点点的扫过她的眉眼,面颊,朱唇,如有实质一般。   南乐被看得面上一热,娇嗔着又瞪他一眼,一点都不敢松开他。   直至听见林晏的脚步声远去。   林晏走到山石下,自小丫鬟手中接过锦书,粗粗翻看。   昨日去见了吴兆,今日便有吴氏的门人上门,邀他一同出城。   其中所言今日国舅要率全城的臣僚出城去迎接北靖的来使。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林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但他也能够理解吴兆的想法,刚打完一场败仗,割完地,赔完款,再是怯懦只求偏安也该生出些气怒了。   此时正是练兵之计提出最好的时机。   林晏匆匆抬步,但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脚步微顿。   他转过身看向身侧撑伞的画夏。   画夏,“二少爷,您落了什么吗?”   林晏低声嘱咐,“画夏,你安排两个人到西厢房先照顾着夫人。再准备一些药膏,看着夫人涂。”   南乐这一处,他始终难以放下心来。   画夏一惊,却又惶然,支吾着问道:“什么药膏?”   林晏面色苍白,“外伤的,淤伤的药膏。还有……女子所用的药膏。”   画夏听得心惊肉跳,她不由得抬眼多看了林晏一眼,二少爷这昨日下手是有多狠?非得把人往死里折腾了才能用得上药吧?   不过昨日……的确小丫鬟们说听见里面女子哭声挣扎,便都退下来了。   这等男女之事,自大少爷亡故,府中除了那位齐氏,一应皆是寡妇,自是已经多年没有了。   林晏虽是风流荒唐出了名,但兔子不吃窝边草,便是有些丫鬟有心勾引,他也从来没染指过府中的丫鬟。   画夏虽然也是家生子,自幼被分来林晏的院中伺候着,但她没有画春那么大的心境,不怎么喜欢出风头,遇到事总想往后躲躲,也没觉得做姨娘有多好。   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小丫鬟们聚在一起,总会说说别家,最爱说的就是这等事了。   画夏到了年纪也很好奇,从旁的丫鬟口中听闻过不少贵人很有些下流法子折腾人,却没想过自家少爷竟也……   她低下头,心中却是对那位西厢房的夫人多出些怜悯,“我都记住了。”   话音未落,忽见几人打着伞从长径另一头,绕了过来。   赵嬷嬷领着人走过来,笑盈盈的冲林晏俯身一礼。   林晏扫过小丫鬟手中的食盒,“嬷嬷怎么来了?”   赵嬷嬷笑盈盈的说道:“夫人,念着二少爷您昨日饮了酒,想着今天您身子一定不爽利,特意让我们来送些热汤。”   “奴婢记得您小时候最喜欢我为您熬的这梨汤。”   在旧都的时候,陆夫人是不让林晏吃甜的,林晏也没觉得甜食有多好吃,只嫌太甜生腻。   但南渡途中,一切都缺,饶是陆夫人从自己的饭食中俭省着剩下大半给林晏,仍喂不饱他。那时林晏做梦都想吃糖,想吃甜食。   倒是一次赵嬷嬷见路边有果树,摘得几个梨。她怕一给林晏就让他吃完了,将这梨炖成甜汤,足足让林晏喝了两天。   林晏眉目微动,勾出一抹懒散的笑,“我有事要出门。嬷嬷的汤我改日再喝。雨这么大,您快回去吧。”   赵嬷嬷见林晏的态度松动,笑道:“听说少爷昨日宿在西厢房。咱们府中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夫人,嘱咐我为西厢房那位也熬了一盅汤。我现在给西厢房送去。”   林晏听见这话,笑容渐深,“哦?母亲这般好心?”   赵嬷嬷对上林晏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一慌,表面仍是纹风不动,“这位南姑娘既然已经进了门,承了欢,便算是一家人了。二少爷,咱们府中只您这么一位少爷,将来林家不全是您的?这么多年,您不想娶亲。今日总算带回来个相亲的女子。夫人也算是想开了。”   林晏漫不经心的抬了抬下巴,“将食盒打开。”   小丫鬟浑身一颤,她紧紧抱着食盒不松手,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不会开。”   赵嬷嬷脸色一黑,暗恨这小丫鬟一点都不够机灵。   也奇怪自己究竟哪里露了马脚,怎么会惹得林晏怀疑呢?   林晏看向身边的画夏,画夏心领神会上前去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两碗梨汤,第二层便不是了。   林晏目光扫过那碗尚且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目光微冷,却不见得有多意外,“这是什么药?”   赵嬷嬷叹了口气,到了这般田地也没什么可回避的了。   她直言道:“能是什么药?自是避子汤。”   林晏嗓音沉冷,“这是何意?”   赵嬷嬷,“您明知故问。林家的孩子绝不能从这样一个女人的腹中生出。”   林晏伸手掀了那一碗汤。   瓷碗砸在山石上,污浊苦涩的汤水破了一地,顷刻便与泥水混合在一起。   做这样的事情,他面上仍含着笑,“若我说,我的子嗣,只能从她腹中生呢?”   谁也不会再将他此时的话看做玩笑话。   赵嬷嬷的脸色变了又变,不只是赵嬷嬷,一众丫鬟都听得惊了。   倒是画夏都已经麻木了。   此时林晏周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迫人气势,脸上再无半点漫不经心,扫来一眼好似含着千山雪,压得人喘不上气。   赵嬷嬷张了张嘴,气势却是弱了一截,“二少爷,您……”   林晏清明锐利的目光直看进她的眼底,似乎早已将她心中所有的想法都看得清楚。   他淡淡一笑,“告诉母亲,没有下一次了。”   赵嬷嬷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小瞧了这位少爷,小虎终是虎,此时这虎是长牙了。   目送着赵嬷嬷离去。   林晏低声对画夏说道:“画夏,你另外准备一碗药送去。”   画夏问道:“什么药?”   林晏眉眼低了下来,年少时的桀骜不驯似乎都被抹平了,温柔的不可思议,“她常年受凉。你不要去找家中常用的太医。出府去回杏林,他家据说于妇科很有专长。让大夫开一些于女子滋补的药。”   林家二位夫人是定期要请几位相熟的太医上门请平安脉的,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打发个下人很快就能将人请回来。   那几位太医的医术自是不必说,但若请了他们来为南乐配药,怕不是没病,好好的人也能吃去性命。   画夏听出林晏话中之意,不是避子汤,而是安胎药。   这倒是完完全全跟夫人的意思反着来了。   但没办法,她只是个下人,又是林晏的下人,心中分得清楚该听谁的。   林晏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细细嘱咐道:“不必告诉西厢房那位娘子这究竟是什么药。若她一定要问个究竟,你只告诉她是避子汤。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   说是安胎药,南乐多半是不肯喝的。   但避子汤,她却说不准愿意喝下去。   过往如何不言,此刻南乐是一定不想要怀上他的孩子的。   发生这样的事情,以概率而言,一次就得子的可能性很小。   但林晏到这一刻才发觉他心中是卑劣的期待着能由这一次获得上天眷顾的。   若南乐能怀上他的孩子,若南乐会生下一个小小的孩子,无论那孩子是有着他的眉眼,还是与她相仿。这孩子都会永远作为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证明,身上交融着南乐与他的骨血。   一想到那样一个小人,林晏便觉得快乐,快乐到雀跃。这份快乐如此卑劣,但他的的确确期待着这样一个孩子的诞生。   旁的他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为了这一点快乐,他愿意拿自己的所有,乃至于他最后仅有的最珍贵的自由来换。   他只要南乐,只要她所诞下的孩子。   南乐这样的性情,哪怕再是恨他,一旦诞下孩子,她自己亲生的骨肉不会不怜惜不会不疼爱。日久天长,兴许她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他呢?   至于他的母亲,他的姑母,她们向他施加重重压力,种种手段,都是他所应受的。   但南乐呢?南乐她不该受这些,他既然将她带回来,就一定要保护好她。   这世上没有人比林晏更清楚他母亲与姑母二位的为人与手段。   为了这一点,他心知迟早都是要违抗她们二位的,他已经不能再做母亲膝下任由她提拉的木偶孝子。   这对林晏来说并不容易,但他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   南乐再三确定门外已经无人,这才长松一口气,她缓缓放开手,“好了,你不是说今日北靖的使节便要来了吗?快去做正事吧。”   沈庭玉却有些遗憾,遗憾林晏就这么走了。   他已经给了他许多机会,但这蠢货一次都没有发现。   他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林晏知道他与姐姐关系时的表情了。   他恨不能昭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南乐与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的滋味,实在有些不太好受,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沈庭玉低下头,又亲了亲南乐的肩膀,“我舍不得姐姐。对于小狗来说,没有比陪着姐姐更是正事了。”   南乐强忍着痒,小力推着他的手臂,好言劝道:“你不去,他们不是要一直等着你?这样多不好。”   沈庭玉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双勾魂的眼含笑看着她,眼底好似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蒙蒙雾气,话说得理所应当,“那就让他们一直等着好了。”   此次北靖出使,他本不必出席。   但沈庭玉很难放弃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宣泄怒火的机会。   为此他与卫博陵商议之后,决定以卫博陵帐下长史的身份进入使团。   当然使团中其他人自是清楚他身份的。   因而他们一定会等着他出现才入新京城。   南乐抬眸看向窗外,红着脸,有些忧愁,“外面这么大的雨。”   一想到沈庭玉是因为赖在她这里而耽误了正经事,连累着旁人要在雨中等待。   南乐便有些不好意思。   沈庭玉莞尔一笑,“姐姐,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败的这样快吗?”   南乐红着脸问道:“为什么?”   沈庭玉漆黑的眼底闪过一线戾气,又像是怕吓到她,极快收敛成无害又天真的笑,只是这笑容此时到底多出些难言的残忍意味。   他缓声道:“因为他们愚蠢到以为一场大雨就能阻挡骑兵的铁骑,以为自己什么时候都还有退路,以为到了这般田地还是三十年前,还拿着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架子呢!这些蠢货也是该好好淋一场雨,清醒一些了。”   一个打败仗打到要签订城下之盟的国家与君主,还妄想能够留存体面吗?   一个已经做尽了错事,一次又一次抛下妻子的丈夫,还妄想能够破镜重圆吗? 第八十章   赵嬷嬷回了院子, 陆夫人本正坐在桌边剪烛花,一见赵嬷嬷的神情, 手中小银剪一抖, 将整根烛花都剪落。   一点火星落在桌上,舔舐着桌上的花纸丫鬟窜高为一团,惊叫着冲上来扑灭了火焰。   陆夫人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手里还攥着那把剪子,摇摇欲坠,赵嬷嬷赶忙上前搀着她的手臂, 将人扶到了软榻上。   熏足香料的房间里到底是掺了丝丝缕缕的火焰焦味。   陆夫人坐在窗下,窗子虽紧紧关着,但淅淅沥沥的雨水在薄薄的天青色蝉翼纱窗纸上留下了斑驳的水痕, 一行一行的像是女人面上的泪痕。   “那汤他喝了吗?”   话中的他, 难辨男女。   赵嬷嬷不敢隐瞒,将自己见到林晏的情形,林晏所言原样回禀。   剪子脱手砸在地上,陆夫人徒然提高了声音, 是在人前很难有的尖利, “他真这般说?”   赵嬷嬷却是已经习惯了,她苦笑着点头, “的的确确, 奴婢不敢骗您。”   陆夫人委顿在榻上, 低下头伏着龙须草的榻枕,肩膀抽动,泪水滴滴晕在姜红古锦铺垫上。   赵嬷嬷轻轻拍着陆夫人的肩膀, 又搬出已经说了千百遍的话再一次试图安慰自己的主人, “夫人, 您看开些。二少爷,他就是太重情太心软。但外来的女人再如何,您是他的生身母亲。没得为了一个外来的女人坏了母子情分的道理。”   陆夫人哭的喘不上气,她年纪大了,连嫁过来时所带的碧玉镯子现在置在腕上都空了一圈。年轻时便清瘦纤细,此时更瘦的几乎干枯。   她摩挲着自己的镯子,仰面流着泪翻过身来,想起的是未嫁时父母的嘱咐。   为人妇已经有数十年,她很少想起人生头十五年。   世家望族的小姐,养得矜贵,打她下地起,便是如何走路都要严格仔细的让教养嬷嬷盯着,走错了一步,压不住裙子要挨骂要挨打。   可她从没拿这些规矩去教训过林晏,打一生下来,她就庆幸他是个男孩,怎样跑怎样跳都不会坏了规矩。   她纵着他,宠着他,她愿意给他宠坏了,也不想看他脱了自己的手。   赵嬷嬷还在宽慰她,“那位南姑娘只管关在西厢房,家还是在您掌中握着的不是?咱们林家的规矩还是您定的呀!谁越得过您去?”   陆夫人眼泪长流,“我的规矩?这可是林家,哪里轮得着我一个姓陆的来立规矩。连自己儿子的房中人都管不得,我还能管谁?”   赵嬷嬷,“怎么管不着。我这就将大少奶奶叫过来。”   只有在这般时间,这位婆婆才能想起那位同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大儿媳。   “他嫂子当年好歹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公府嫡女,一日三次的来请安,他哥哥也没说什么。他这带回来的算是什么?怎么我就碰都碰不得了?”   赵嬷嬷,“是啊。她算什么。”   算不得什么,偏偏能让二少爷痴迷,那可不就只能供起来,碰都碰不得。   门外来了个小丫鬟,低语几句。   赵嬷嬷回来,面色又添一分怒色。   陆夫人抬起一双泪眼,静静看她,赵嬷嬷低声说道:“那位姑奶奶往西厢房送了一盏连枝并蒂四尺多高的琉璃莲花灯,另有银红烟罗帐子,一床朱红白绫的撒花薄被,一张红木圆台。”   此时那边送了这样的东西,什么连枝并蒂的琉璃灯,什么朱红薄被……瞧瞧这都送的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给新妇贺喜呢!   “好人倒是都让她给当了!这不是成心恶心您吗?”   陆夫人摇着头再不肯言语了,她委顿在榻上,留了一日一夜的泪,   ·   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好不容易送走沈庭玉。   屋外阴雨连绵,这样的天气用来睡回笼觉自是再好不过。   南乐打了个哈欠,合眼躺在枕上,像只困倦极了的猫。   许是因着开春的缘故,亦或者是因为沈庭玉总晚上不好好睡觉的缘故,连着几日南乐总觉得困乏。   但仔细想一想,似乎南下一路上,她也总是犯困。   一时屋内静了下去,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直到画夏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带着数个小丫鬟推门进来,珠帘相撞碰出一阵脆响。   南乐从睡梦中惊醒,床边站着个俏生生的丫鬟,微微笑着,“娘子。您起来看看。以后她们两个就在这里伺候您了。”   南乐匆忙起身,披上外袍,想要遮住肩上腿上那些还未褪去的痕迹。   她的动作很快,画夏还是透过半透明的薄纱瞧见南乐领口隐约瞧见南乐领口大片露出的肩背上暧昧的红痕。   她面色微红,不自然的垂下头去。   掀开纱幔,女子生就一张灵动秀美的面容,双眸沉静而柔和,扫过房中各处站满的人,面上微微一红。   “你们能不能先出去?等我收拾一下扎了头发再进来。”   她觉得这样形容不整的见人总归是不太好,特别是三个陌生人就这么站在床边,更是让她不自在极了。   画夏本来担心这一位待二少爷都那般凶悍,一定是个难伺候的主。   却没想到此时少女的嗓音绵软,说话这般和气,根本不像想象中那般跋扈,反倒让人忍不住怜惜。   “我们本就是伺候主子的,以后娘子也是我们的主子。她们二人本就是来伺候您的。香云,香竹。快去拿上一身衣服来,服侍娘子换衣。”   南乐还想再拒绝,画夏已经伸出手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拿了梳子替她绾发,手上忙活着,嘴上也没闲着,将小丫鬟们指挥得团团转。   小丫鬟进进出出,有捧来温水替南乐洗面的,有拆下床单被罩,换上新床单的,还有捧来一盒一盒的各色首饰让南乐挑选的。   总之,一群人都忙的很有章法,没有一个闲着的。   南乐睁着一双乌亮的眸子好奇的透过镜子看着身后来来去去的丫鬟们,抿着唇角,一动不动的坐着,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镜中人像是一朵漂亮又灵动的野蔷薇,这朵小蔷薇收敛刺,乖乖的坐着。   画夏心头一软,手上绾发的力道更轻了几分。   这样来看,这位小娘子倒像是比她还小一些,   画夏为她一朵一朵簪着花,怕她起床饿了肚子坐在这里无聊,便对一旁的小丫鬟道:“去让小厨房做些甜羹来。”   南乐得了一碗甜羹,闻着香味眼睛一亮,唇边绽开一个笑容,“谢谢你。”   画夏忙道:“要什么谢呢?娘子是主子,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南乐心中并不将这话当真,什么主子不主子的,不都是一样的人。   她捧着羹汤大口喝了起来,唇边很快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糖渍。   画夏忍不住多了几句嘴,“娘子,二少爷虽未来见你,但这几日一直很挂念您呢。”   南乐口中含着一口汤,被这话吓得差点呛住。   她直咳嗽,画夏拿走她掌中的小碗,递给她一方帕子,替她拍着后背,“少爷他过往性子是风流了一些,但他待您真的与待旁人不同。您何不待他也好些?”   南乐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帕子仔仔细细的擦着脸。   她垂着眼,慢吞吞的低声道:“你不懂。”   别说画夏不懂,其实她现在都搞不懂林晏。   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搞懂过林晏。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她不用再努力又痛苦的想要搞懂林晏的心了。   有另一个人比林晏更值得她去爱。   沈庭玉不需要她费尽心思的猜,也不用她苦苦思索他究竟是哪句话是真,不会让她总是在患得患失,永远在等待,煎熬的担忧着他何时会回来。   沈庭玉是属于她的,且坚定明确的只属于她一个人。   他是她的火焰,为她而来,温暖又明亮,可以替她驱散所有寒冷与孤独。   想到沈庭玉,南乐的唇边不自觉扬起弧度,又迅速扯平,假装无事。   画夏,“奴婢的确不懂,娘子分明是这样和气的人。为什么独独对二少爷那般恶言相向。您若是能与他温言软语上几句,就如此时待奴婢一般。二少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南乐再抬眸,眼中已经没了方才隐约的黯然。   她平静又不解的反问道:“我要他开心做什么?”   “您总不能一直与二少爷这样僵着,他若不开心了。受苦的,不还是您吗?难道您想一直被关在这西厢房?”   却没想到南乐点头,认真的说道:“其实关着也挺好的。”   不用做活,每日有饭食送来,还有人晚上陪|睡。   只林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跑来耍酒疯,这一点不好,其他都挺好的。   但没关系,很快等沈庭玉办完事,他们就会离开了。   画夏想说什么,但见南乐抬手,袖子落下来一截,露出一双玉腕,腕间印着数圈还未褪去的青紫指印。   她已经到嘴边的话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又原样吞了回去。   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在小姑娘的皮肤上留下这样的青紫印子?   光是能看见的就已经是这样了,还不知道这姑娘衣服下面是怎样的狼藉。   少爷若真是待人家姑娘好,又怎么会被这样抵触。   这样性情软和,如蔷薇一般灵动美丽的姑娘,少爷怎么忍心下这样重的手呢?   画夏不由得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只替南乐梳妆好,陪着她用了早饭。   林夫人派人送来一批礼物,画夏带着南乐一一过目。   南乐睡眼惺忪的看着,不见喜色,甚至打起了哈欠。   她马上就要走了,林家给她的东西都会一样不少的留在林家,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画夏见南乐好似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得暂且做主将这些先收进了阁楼,放南乐回去睡回笼觉。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一早派出去的小厮拿了药回来,该熬的都熬煮好了。   画夏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药膏,刚要去西厢房,便又见有人从石门进来,嚷道:“画夏姐姐,画夏姐姐,王婆子那边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一个丫鬟上前,接过画夏手中的药碗,“姐姐,你去忙吧。我与香竹可以服侍娘子喝下药。”   画夏想起林晏临走的嘱托,有些担心,“这药一定要看着娘子喝下去。这药膏你们也记得千万要帮娘子涂了。”   香云与香竹对视一眼。   香竹接过话,笑道:“您放心吧。”   眼见着画夏匆匆离去的背影,香竹面上的笑多出些意味深长。 第八十一章   城门外, 早早摆起了一座不大的草棚。   国舅与年幼的小皇帝并肩坐在草棚中,紫衣的重臣得不到座位, 只好沿边站着, 半身官服都浸透了雨水。   草棚外的臣僚们还好些,可以撑着伞。只是有些老臣,本就年老体衰, 站在这样泥泞的大雨之中,几乎撑不住伞,搞得十分狼狈。   林晏来得晚, 只能跟随吴氏的门人,一同站在队伍的末尾。   新京城里的百姓一早都听说皇帝派出了使节,承诺会向北靖称兄, 以兄弟之礼求和。   今日便是北靖的使节来谈和了。   哪怕下着大雨, 城中百姓还是一窝蜂的出城,想要瞧一瞧这千古难得的窝囊皇帝向敌国称兄是个什么样子,那几十年未曾见过的北人武士又生成了怎样的三头六臂,能够几万人就打溃渝州号称的数十万精兵。   他们无法靠近草棚, 便只能隔着护卫天子的卫军, 对着近处百官们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站在前面的官员还好些,站在后面的官员听着百姓们的言语, 无一不掩面。   林晏虽对此场景早有预料, 但真站在这里与想象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他抬眸看着烟雨中近在咫尺, 却又万分遥远的草棚,听着身后百姓清清楚楚的讥讽与怨言,面色冷峻。   小皇帝在座位上坐久了, 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礼服压在身上, 实在是很不舒服, 他禁不住扭来扭去。   华箬扫来一眼,声音微沉,“陛下。”   小皇帝听见此音,下意识坐直身体,不敢再动。   坐了一会儿,他开始不耐烦起来,问道:“舅舅,这些伧荒怎么还不来?”   公卿重臣们听着伧荒二字,眼皮一跳。   华箬却好似没听出不妥,他淡淡笑着,“许是耽搁了。蛮夷之辈,不识周礼也是有的。”   一面黑色的大旗在雨幕中出现,紧接着是一面又一面连接着几乎没有尽头的旗子。   身披黑甲的魁梧武士坐在马上,雨水从他的盔甲往下淌,可那骑士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就连他们身|下的马也一匹匹魁梧高大得可怕,   不像是来和谈,而像是随时都会翻脸,举起长枪,拉开身后弓箭大开杀戒。   他们出现的一瞬间,原本臣僚与百姓们隐约的交谈声就骤然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与雨声。   那样的蹄声,让人恍惚觉得天地都好像在震颤。   林晏看着这样的军队,眸光异常的锋锐,久久都未回过神。   这就是他所要面对的敌人吗?   他想要操练出一支新军,一支比他们更强的军队。   可……这可能吗?   他已经预料到要做这件事的艰难,早已作为旁观者亲眼见过兄长走在此路的艰难,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的难度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更强千百倍。   他忽然想起祖父,想起兄长,想起无数次听他们谈起北伐的神色。   那时,他还不懂这两个字的重量,在他体悟到这两个字的重量时,却又畏惧不敢承担。   此刻,林晏回想着家中的姑娘,想着自己所期盼的那个孩子,却是生出万丈雄心。   小皇帝也曾见过许多武士,六军护卫皇宫,日日都有持刀的武士守在他殿外。那些人都是南朝最精锐的士兵。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士,身上的盔甲比他的武士要重千百倍,坐在马上背着弓箭,一个个提着长枪,那么杀气腾腾,让人看一眼都不敢呼吸,甚至于胆寒。   他呼吸急促,眼中生出畏惧,下意识倾斜身子揪着华箬的袖子,想要往华箬的身边躲,“舅舅。”   草棚外的臣僚与百姓将这一幕收入眼中,方才静下去的声音,数倍喧闹起来。   华箬已经听见隐约的讥讽笑声,他不动声色的抽回袖子,将小孩子推回原位,“陛下。你今日是君主,为君要有为君的样子。”   小皇帝眼里含着泪,“可母后说今日我全听舅舅的。舅舅不能替朕吗?朕累了,朕不想见这些人!”   此话一出,莫说草棚之外,就是草棚内的公卿重臣也投来了各色的目光。   华箬神色自若,只深深的看了一眼小皇帝。   小皇帝含着眼泪,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抖,知道自己大抵是又说错了话,做了让舅舅不高兴的事情。却又不明白自己何处错了。   他硬生生将泪水憋回去,惊慌的默默低下头。   对于他来说,这些伧荒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是十分清楚。   但舅舅生气却无疑是他的世界中最严重,最值得让人害怕的事情了。   华箬咳嗽了一声,内侍察言观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走出草棚,几位重臣只好跟着一起,一个接着一个硬着头皮走出去。   这一下再没有可以挡雨的地方了,浩浩荡荡文武百官各自走到原定好的迎接位置上,等着一起迎接北靖使臣的到来。   北靖的骑兵停住马匹,他们整齐的列道两旁,留出一条路。   一辆八匹黑色天马拉着的马车缓缓驶上前,   内侍捧着圣旨,带着一干公卿重臣垂手静立,只等着马车中的人下来,便要宣读圣旨。   那辆马车停下来,众人俯首。   不料,半响迟迟没有人走出。   那内侍弯着腰,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浇透了,他咳嗽一声,“请大人下车面圣。”   马车中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圣旨上写的是你们南朝皇帝要说的话。皇帝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让他亲自来为我读?你们的天子不来接驾,我如何下车?”   这番张狂肆意的话让公卿重臣们都觉得很是长了见识,从来只见南朝拿捏来朝各州使节,还未见过这样跋扈的使节。   南朝立国数十年,这实在是第一次踩在脸上欺负。这世上竟还有到了别人地盘的使节要为难人家君主的,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如此无礼的要求,他怎么说的那么淡定坦然呢?   一位老臣变了脸色,“我主乃天子,你等不过是使节。怎能让天子来迎!”   沈庭玉把玩着掌心中的簪子,笑得残忍,“我等代表的是北靖天子。你等献上的降表不是‘愿陈兄事,永奉邻欢’。我朝天子既是你朝天子的兄长,兄长至,做弟弟连迎接的礼数都不懂吗?”   骑士们侧目,一双双森然冰冷的眼睛,齐齐盯着眼前的一众官员。   胆子小些的文臣已经吓得面色发白,深深的低下头去,双肩无法控制的发起了抖。   这的确是个乱世,但新京城中的大人们已经安享了多年的太平,歌舞升平,不见血,更不见刀兵。   新京的酒与美人,让大人们已经忘记了这是个乱世。   直到此刻,这些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莽夫提着长枪,骑着悍马,踏碎了繁华美梦。   众人从酒生梦死中惊醒,却没有几个人还存有拼死一战的血性。   他们甚至连屈辱与愤怒都不敢表现出来。   但这么多的人,总有些人,血还未凉透。   一个老臣站出来一步,指着马车,手指不停的颤抖,“你们北靖仰仗武力,就如此张狂吗!“   高坐在马上之人高声叱责道:“我主自统御寰瀛,,诞修文德,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皆因你等昏乱之邦,蠢尔淮甸,敢拒大帮,飞扬跋扈,盗据一方,僭称伪号!”   “过往十数年放任你等。是你们幸运遇上我朝之多事,又加交通不利,不欲厚启兵端。尔等却诱为边患。招纳叛亡,朋助凶慝。我朝无所负,彼实多奸,结连并寇与我为雠,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若你等不降,今则我朝王师必推命将,鸣鼓出师,征余良之楼船,下朗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齐攻。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注1   百官群臣一时神色骇然,老臣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就连华箬也被这一番话惊得面无血色,此番北靖使节话中的杀意已经显露无疑。   纵然此番过江而来的使节一行不过三千人,而天子六军,新京驻扎的军队足有上万人。   一旦撕毁盟约,按照常理,应该担心的是对方的使节别被他们一时气愤推到阵前斩了祭旗才是。   可北靖的骑兵又怎能以常理揣度?   没人比华箬更清楚,自林骏身死,天子六军如今不过是南方士族世家子弟镀金的去处,已经有数年未曾见过血,刀兵弓箭平日里放在库房里都不知锈断了多少把。   这样的军队只是看起来好看罢了,根本不堪一击。   三千北靖劲骑……一旦撕毁盟约,新京城会遭受灭顶之灾!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放这三千人过江。   可如今又怎是南朝能够说的算,不求和,不放使节过江。只怕今日来的不是这三千人,明日便是三万人兵临城下。   等着他们的便只剩对方‘征余良之楼船,下朗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齐攻’了。   在这一战之前,华箬小心的平衡着与柳垣以及沿江上游与下游的贼寇与将军们的关系,用权术手段驱使那些外放的武官就像是驱使数条看门狗,时而引诱他们彼此撕咬,时而将其中不听话的打为逆贼,用好处引诱其他恶犬将之吞食。   却从未想过远在天边的北靖竟会悍然发兵,这么短的时间就击溃了为南朝守门的恶犬,打破了他精心设下的平衡。   对方的来意根本不是坐上牌桌与他博弈,而是来掀桌子的。   想到此时与北靖开战的后果,华箬霍然起身,小皇帝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却被华箬难看的脸色吓到了。   他怯懦道:“舅舅?”   他牵住小皇帝的手,微微弯腰,“陛下,跟我一起去迎接北靖使节。”   眼见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被从草棚中牵了出来,一直迎到车驾前。   主辱臣死,今日这样的大辱。   哪怕已经有所预料,但真亲眼看到这样一幕。   林晏还是难以自控的生出些许悲凉与愤怒,他垂下头暗暗咬牙,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不过幸好,幸好此时的林晏已经是二十多岁,不是十几岁。   如果林公子只有十几岁,说不准他此时也会跟那些百姓一样,大骂着往上冲给天子的卫士们添些麻烦。   现在林晏哪怕激愤难平,但至少想一想家中的妻子,便能劝住自己不要去做些无用的事情。   马车内端坐的沈庭玉这下抬了抬下巴,将那枚精美的女子发簪收入了袖中。   侍奉在车门边的丹心缓缓掀开车帘。   沈庭玉踩着甲士的脊背走下马车,马上有人举起黑伞挡在他的头顶。   他今日身披玄色大氅,文士般的宽袖大袖之下是银亮的轻甲,腰间挎着的是长达五尺的长剑,隐约可见胸口的北靖军徽。   从车中走下的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年轻到足以让所有人出乎意料,却有一身让人屏息的威势。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对着他弯下腰,甚至于跪在他的脚下,就连南朝的皇帝也只能对这个年轻人俯首。   林晏微微抬起头,透过雨幕看着那张脸,隐约觉得好像有几分眼熟。   可是……究竟与何人相似呢?   沈庭玉平淡的受了礼,连客套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目光饶有趣味的扫过众人,仔仔细细的将南朝百官们狼狈跪在泥水,一个个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收入眼中,最后落在了小皇帝脖子上。   今日小皇帝脖子上带了一枚双龙衔珠的项圈,双龙以黄金制成,龙眸点缀着青绿的碧玉,龙身下还坠着细密黄金流苏,栩栩如生,精美异常。   沈庭玉挑了一下眉梢,若是此物出现在姐姐的脖子上,一定十分好看。   “   作者有话说:   注1:这段参考《旧五代史》 第八十二章   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就没有停歇。   床榻上静静安眠的姑娘不知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唇边微微扬起一抹恬静的笑容。   但很快,她便被珠帘碰撞与脚步声惊醒。   香云见她睁眼, 嫣然一笑, “娘子,来,刚好你醒了, 也省的我们叫你。快些起来喝药。”   南乐刚睡醒,还有些懵,慢吞吞的问道:“什么药?”   香竹上前掀开帘子, 将人从床上半拖半抱的扶了起来,“什么药?当然是少爷为你抓的药。”   南乐不喜欢被不熟悉的人这样钳制着,轻轻的往回抽手, 面上倒还是和气的, 一双乌亮的眸子疑惑的望着人。   “可我没生病,为什么要喝药?”   说话也慢吞吞的,含着一点刚睡醒的软音,本是清甜的声音, 落在旁人耳中只觉得可欺。   香云端着碗上前, 冷笑道:“娘子真是奇怪,少爷让你喝, 你喝就是了。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南乐皱着眉头, 努力想要抽出手, 却反被香竹攥的更紧,“我不喝。”   没有生病干什么要喝药呢?   况且,那药一闻就苦。   香竹冷声道:“这可由不得你。”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 一个钳制她的手臂, 另一个捏着她的双颊, 径直将温热的药往下灌。   药没灌下去两口,南乐受了惊吓,长睫染上泪光,顾不得许多,挣扎起来。   她到底不是寻常关在后院里寸步不出的闺阁娇娇女,那双手曾夜以继日的提着沉重的船桨,在江河中走过千万里。   连疾风恶浪穿行而过,此时要挥开两个未曾做过什么重活,手上没有气力的年轻丫鬟,倒不算难事。   那一碗药没喝下去两口,却是全泼在了地上,连瓷碗都摔了个粉碎。   香云眼见着药泼了出去,变了脸色,惊慌的去看香竹,“这下可怎么办?”   南乐气愤的张口,“你们……”   话刚说了两个字,激愤难平的声音便变得嘶哑,甚至再吐出完整的音节。   南乐捂住喉咙,她被那药激得直犯恶心,张口想要呕吐,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连干呕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香竹站起身,她端详南乐惊慌失措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药果然不错,哪怕只喝下去两口,也颇有效力呢。”   南乐睁大了眼睛瞪着她。   她张口想要问,她与她们没有任何仇怨,她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南乐耳畔恍然响起字字句句。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   “你当然对不起我。你害死了沈玉,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错吗!”   “你这毒妇,一条性命的重量。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要做多少孽才能悔悟?”   “你休想。我告诉你。既做了我的妇人,不论你过往出身如何。这辈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便是我不要的垃圾,烂也得烂在我林家。你必须为你的错赎罪。”   是了。   她们跟她没有仇怨,但林晏与她有仇。   若主人觉得鱼鹰不该张口吞咽,就会用绳子绑住它的嘴。   若主人觉得狗的尾巴影响打猎,就会剪断它的尾巴。   这就是他给她的惩罚吗?   因为她总是那样骂他,违抗他,所以他便不想再听她言语,将她毒哑,变成一个哑巴。   人都已经走了,瓷碗碎片也收拾干净,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南乐伏在床边想要呕,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过了半响,她脱了力,呆坐在地上,肩背倚靠着床脚。   只有地上的一点湿痕能够印证方才发生了什么。   南乐乌眸盯着地上那一团湿痕,泪光在眼中转着,慢慢淌下一道长长的湿痕,鼻头抽动,却是无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珠帘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隐约的交谈声传来,“药都让娘子喝了吗?”   南乐听到那道声音,心头一颤,连带着浑身都在颤抖。   她抬起眼,怔怔的看着珠帘。   “少爷,您放心吧。娘子都喝下去了。”   林晏袖手站在门外,隔着一道珠帘,眸子贪婪的注视着帘后之人的身影,一点点吐出今日压在心中的郁气。   他竭力让自己提振精神,抹去一身的颓丧。   幸好此刻南乐不想见他,便也不会看见他这一身有多狼狈。   说来也好笑,一贯浪荡至极,素来不在乎旁人目光的人,到此时却是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容貌不够光鲜。   “阿乐,”   珠帘后隐约可见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   林晏手指捏着已经湿透的袖子,嗓音有几分哑,“我领了一个官职,以后要去金麟为官。今日便动身。”   至于这官职是他怎样得来,为了这份官职他又要面对什么,自是不必再与南乐说了。   只要去了金麟,离了新京,她作为太守的夫人,府中只她一位女眷。金麟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谁又敢看轻她?谁又敢在她背后言语半句?   只要十几日,他便能与她光明正大的做一对夫妻,给她所有的宠爱。   待他日,他真练出一支新军,回到新京,再给她补一场婚仪。   好好补一场盛大的婚仪,这一次他绝不会放她一人去应对宾客,不会一口自己的喜酒都没尝上。   有那么一瞬,外间的雨好似落进了眼睛,蛰得他眼底发涩,几欲落下泪。   南乐听着这话,垂下长睫,眼泪流的更凶了,泪珠子不声不响的往下落。   室内迟迟未见声响,便是连只言片语都未有。   林晏心中喜色顿去,眉宇间隐见失落,却又很快压住那点情绪。   她并没有如早上一般情绪激动的对他又是砸东西,又是大声叱骂,已经足够让他欣喜的事情。   他极力想要往好处想,说不准她这会儿心情应该是好些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听说他要走了,多少是有些舍不得?   想起过往南乐与他分别时的依依不舍,他有些怀念,又怕她会因为被他抛下而多想。   他微微一笑,如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对自己的妻子那样,向她解释道:“我先去十几天,等一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同去。”   这是他早该对南乐说的话,早该说的承诺。   在分别时告诉她,他们很快就会再见,他绝不会抛下她。   可是真奇怪,他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就那么让她等着。   也幸好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才让他知道原来南乐那样爱他,她对他有那么多的耐心,一次又一次的来找他。   料想现在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应当还不算太晚。   她过往等了他那么久,为了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   所以他此时再等一等她,受一受她的气也是应该的。   林晏相信就像是曾经南乐为他所做的一样,只要他拿出全部的真心待她。日久天长,南乐这样心软的姑娘总会回头的。   可惜此时满心甜蜜的林晏根本看不见坐在床脚边的姑娘是怎样一张无动于衷的脸。   南乐睁着眼,流着泪,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屋内迟迟不见传来动静,林晏自言自语了片刻,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隐隐生出心慌与不安。   南乐的不语真的是因为舍不得他吗?真的是因为情绪缓和了吗?   他盯着珠帘后隐约的人影,想要上前,想要去看一眼。脚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迈不动。   其实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不言不语,但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切都在往他所想要的方向走,幸福好像马上就唾手可得。   只要他耐心等一等,南乐就会变成他最初遇到的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的小姑娘,听话,乖巧,顺从,温驯,天真,善良……   他是不想看见她的泪眼,难以面对她的愤怒,漠然,冷淡,不屑一顾的。   难以面对她已经不再天真,不再温驯,不再……爱他。   他心底忽然一阵刺痛,打了个激灵,不自觉后退,像是房间里存在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香云故作镇定的上前,“少爷,您快去将衣服换了吧。”   林晏回过神,他慢慢转过身走了。   当天林晏衣服都没有换,就乘着马车,冒着大雨离开了新京。   ·   沈庭玉举起掌心中双龙衔珠的黄金项圈,对着昏暗的落日照了照,金龙的双眸熠熠生辉。   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转过身,熟门熟路的推开窗户,便见到他所思念的姑娘正趴在檐下的软塌上猫儿一般沉睡着。   他小心翼翼的翻过窗户,跪在软塌边,轻柔的拨开她颈边的发丝,为她带上项圈。   南乐从睡梦中醒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四目相对,沈庭玉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因为他发现,眼前人一双眼已经哭成了烂桃一般,眼周泛着红肿,长睫潮湿。   南乐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贴在了他的掌心。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轻轻冲他笑了一下。 第八十三章   那一笑是如释重负, 是乘夜远行的渔人难寻方向之时遥遥望见岸边一点灯火的欣喜。   她枕在落日的昏黄里,雨丝从打开的窗口里落下来, 水汽浮动在两个人之间。   昏黄的日光经过雨水的多次折射, 落进她的眼里如浓稠得化不开的蜜糖。   那枚双龙衔珠的项圈戴在她的脖颈上,果真相当好看。   只是这份美丽摇摇欲坠,更像是雨后虚幻的一瞬彩虹, 不知何时便会被黑暗吞没。   少年原本灼灼望向南乐的目光,唇边灿烂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光见南乐面上的泪痕,他只觉得一时心都要碎了, 简直恨不得提刀就去杀人。   “林晏那小子又来打扰姐姐了是不是?我杀了他!”   他难抑愤怒便要起身,却被南乐抓住手腕,她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什么。   沈庭玉这样的神情, 让南乐觉得他想要杀的绝对不止一个林晏,而是想要血洗整个林府。   林家有很多让她讨厌的人,林晏给她灌下这样的药,南乐对他已经不只是讨厌了。   但还有一些人是无辜的, 那些没有享受过富贵, 只是整日劳作的奴仆,又为什么要为主子的错付出代价?   而且, 她知道北靖的使节已经来新京了。   沈庭玉如果杀了北靖的侯爷, 那和谈就一定是谈不下去, 会死更多更多的人。只因为她一个人。世人会说北靖言而无信,会说他暴虐无道,反复无常。   他为了她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但她不想他因为她手上沾染更多的血, 也不想让他的声名因为她沾上暴虐二字。   南乐用乌亮的眸子望着他, 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少年劲瘦的腰身,向他摇头。   沈庭玉原本满脸的愤怒,却忽然顿住。   他扶住她的肩膀,咬住牙,眼眶微红,“姐姐,怎么了?你怎么……”   你怎么不说话,你说不出话了吗?   南□□亮的乌眸望着他,眼周红红的,有些黯然的轻轻点头,   她放开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摇了摇头。   沈庭玉的表情一瞬沉下去,变得很冷。   有那么一刻,南乐从他漆黑的眼底看见了浓重的阴鹜。   沈庭玉怒到极致,却只能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片刻过后,他强撑着挤出笑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放心。姐姐,我不会杀人,也不会灭门的。”   他好像能够猜到她在担心什么。   沈庭玉答应过不会骗她,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南乐松了一口气。   沈庭玉低声道:“我先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放心,一定能治好的。”   南乐看着他,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啊……”沈庭玉捧住她的脸,“不要再冲我笑了啊!”   他真的被笑得很心痛。   沈庭玉俯下身将她从软榻上打横抱起来,像是从黑暗的深潭中抱起一枚无比珍贵,璀璨的珍珠。   “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在笑?!”   南乐眨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攀住他的脖子。   虽然房间里没人,但外间说不定有丫鬟,南乐被这么抱着,有些不太自在,但又舍不得放开沈庭玉。   他身上好暖和,反衬她手脚都冰凉。   南乐把下巴支在他的肩窝,搂着他的脖子,掉了眼泪。   说不上为什么,一下就很委屈。   沈庭玉,“我知道你不想我担心。但姐姐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他将南乐放在床上,她的长发垂下来,拂过他的手臂,带着一点潮意。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哭的厉害,还是睡在窗下沾了雨水。   想起他推开窗户时,见到南乐像只猫一样蜷缩在那张小小的榻上的场景,沈庭玉心头忍不住一软。   沈庭玉摸了摸她的面颊,抖开被子将她裹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   小姑娘乖乖的坐在床上,安安静静的望着他,眼尾湿红。   沈庭玉见她哭也不见得好受。   其实南乐是很坚强的姑娘,她很少会这样掉眼泪,也很少会表现的这么脆弱无助。   她每掉一滴泪,都像是有人在沈庭玉心底最软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   这全都要怪他,怪他没有保护好她,竟然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到这样的伤害。   他恨不得马上出去杀了那些让她流泪的人。   可他不能在南乐面前发火,也不能随心所欲的杀人,那会吓到她。   他是不折不扣的坏种,但他的姐姐不是。   沈庭玉用指腹替她擦去眼泪,低声哄她,“不要靠在窗边了,风那么大,先在床上待一会儿。我去找大夫。马上就回来。”   南乐轻轻点头。   ·   翻窗出了房间。   沈庭玉表情阴冷得吓人。   赵小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沈庭玉这样的神情,看到他的一瞬间,脑子里警铃大作,根本不敢抬头。   偏偏还有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侍卫,主动问沈庭玉,“殿下,您召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赵小虎眼皮一跳,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沈庭玉强忍心中的怒火,“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那侍卫一板一眼的说道:“在不让其他人发现的情况下保护太子妃。”   他邀功似的说道:“殿下,今日林晏回来时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只是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嘭——   一声巨响。   侍卫从小亭中横飞出几米,结结实实撞在了石墙上才止住。   夜雨阵阵,四下突然变成一片死寂。   几名奉命而来的侍从齐齐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下算是品出蹊跷,恐怕是太子妃那头又出事了。   “今日太子妃房中究竟有什么人进去过,你们都给我一一讲清楚。”   “若是连这都讲不清楚,”沈庭玉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的舌头和眼睛都不必留着了。”   一个人思索着开口道:“进去的人很多,都是些丫鬟。”   沈庭玉没有出声,看向下一个人。   那人看着沈庭玉欲言又止,“殿下,我们都是男子。太子妃花容月貌,不敢冒犯,并未窥视屋中。”   意思是屋中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曾知晓。   毕竟沈庭玉对那位太子妃的珍视肉眼可见,纵然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总还是时不时的还是能够听见房中传来的声音。   大家心知肚明沈庭玉的性子,自不敢触他的眉头,总是要避开些的,更不敢去窥探屋中人的坐卧起居。   沈庭玉的语调平静,“只有小丫鬟?有多少人?”   “属下可以担保绝无男子进入,进去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家丫鬟。人倒是不少,前前后后有十几人。”   “对了,今天早上林晏还跟他的丫鬟说,让她去回杏林买安胎,滋补的药给南小姐喝。但要告诉南小姐那药是避子汤。另外还让那丫鬟还准备了些外伤的药。”   侍卫回想着早上听见的,将话原样给沈庭玉学了一遍。   “我们想着这些东西应该没事,就没有阻止。”   沈庭玉不是没有在女人成群的后宫中生活过,几乎是心念电转便已经猜出了缘由。   林晏这个蠢货,他不顾南乐的意愿将她绑回来,自以为是的深情与宠爱却将南乐放到了一个最危险的位置。   有时候后宫比战场还要危险的多,她们害人的法子千奇百怪,都很隐蔽。   要想查清楚这件事,需要一点时间。   但到底是谁对南乐下手一点都不难猜。不是林晏的姑母,就是他的母亲,再要不然就是他的哪个相好。   她们觉得南乐没有家世,没有依仗,就软弱可欺。   可她们怎么知道,他连帝王脖子上的明珠都要摘下来送给她。   赵小虎本想一直装死,但察觉到沈庭玉愈发危险的神色,不由得心中哀叹一声,硬着头皮问道:“殿下,是太子妃出了什么事情吗?”   沈庭玉面无表情的看着赵小虎,“她现在说不出话了,就是这个下午的事情。你说怎么办?”   赵小虎吃了一惊,她绞尽脑汁的想要安慰他,给他们一点时间,多找几个医生,说不定能治好呢?   她刚张口。   沈庭玉忽的轻笑了一声,“三日之内,如果她还不见好,你们还是抓不到究竟是谁下的手。我就把你们的舌头也割下来好不好?”   赵小虎面色一变,又是三日。   她面露苦涩,但只能低下头,“您放心。我现在就去给太子妃找大夫。”   起码在侯府找一个害人的女人,总比上一次大海捞针寻失踪的南乐容易一些不是。   一触到有关那位太子妃的事情,这位就跟暴起的毒蛇一样可怕。   赵小虎不由得同情起了那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勇士。   ·   南乐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夜里。   外面仍然下着雨,屋里黑漆漆的一片。   这一次醒来,刚醒时脑子只有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自己是谁,又在哪里。   她感觉过了很久,意识才慢慢恢复清醒,一点点把记忆填回空白的地方。   床边站着几道黑影。   一道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话音里藏不住恐惧,“恕老朽医术不精,除了喜脉,实在是查,查不出这位夫人有什么蹊跷之处,”   他本出身杏林世家,国难时南渡来到新京,多年来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大夫,专攻妇科,过往还入宫为太后看过病。   只是最近两年,年事已高,已经不再接诊了。   但临近入夜却被人强闯进家中,一路蒙眼带来了此处为女子诊治。   沈庭玉的声音不辨喜怒,“只有喜脉?”   “的的确确,只有喜脉。其他脉象一切正常呀。不知,不知大人究竟是想要老朽查什么?这位夫人还有什么不适之处吗?” 第八十四章   沈庭玉瞥了一眼赵小虎。   老者惶惶之中, 已经被拉出了房间,再次蒙上了眼睛带走。   南乐撑着身子坐起来, 沈庭玉俯下身扶住她。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南乐的沉默是因为说不出话。   沈庭玉的沉默却是因为这个骤然得来的消息。   喜脉。   南乐怀孕了。   当然,这个消息未必是真,有的毒药和病症会造成滑脉的假孕脉象。   可万一是真的呢?   算一算时间, 他与南乐多番亲近,有孩子也不算奇怪。   但眼下南乐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都查不出南乐究竟是中了什么手段,说不好攸关生死, 相较之下,一个孩子又怎么能及得上她的安危。   他没那么喜欢小孩子,平生所爱只有这一个女人。   什么东西都不及南乐重要, 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他只求她能够健康平安, 恢复如常。   “姐姐,我再找几位大夫来。”   很快,又一位宋大夫被带到南乐床前。   他年纪轻一些,被蒙住双眼, 看起来从容的多。   一进来便闻见暗香扑鼻, 宋大夫忍不住多嗅了几口,闻出这熏得是上好的龙脑香。   这般成色的香料, 哪怕是新京城中的权贵人家能用得起的也不多。   而且光闻这香, 不像是近年新制出的香, 倒像是早上十几年的老香。   他心中暗暗纳罕着,料想这怕是哪一家底蕴深厚的旧贵士族。   珠帘随风轻撞,宋大夫被引导着在床边坐下, 搭上南乐的腕子。   南乐撑起身子坐着, 不自觉有几分紧张。   宋大夫诊了片刻, 展颜笑道:“夫人的脉象,来去流利,圆如走珠。恭喜恭喜,这是有喜了。”   南乐惊愕的看着他,又转过头去看床前的沈庭玉。   一个大夫说有喜,第二个也说有喜。   她……竟真的怀孕了吗?   南乐一时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说不上来由的高兴。   这感觉真是新奇,自爷爷去世,她便觉得孤苦无依,最想要的就是亲人。   此刻还有比一个流淌着她的血,自她腹中诞下的孩子更亲近的亲人吗?   一想到这孩子会甜甜的唤着她母亲,再唤一声沈庭玉做父亲。   她便觉得心头震动。   宋大夫在新京行医,倒是也进过不少深宅大院,知道这样的人家多多少少有些见不得光的私密之事。   此时一摸脉象,心中有了底,料想这些人将他蒙眼带来此处,说不准就是哪家闺中小姐珠胎暗结了。   若不是还未出嫁的闺中小姐,妇人有喜可是大喜事,为什么要这样掩人耳目?   赵小虎再三确认,“你可把得清楚?这脉象是喜脉吗?没有其他的不妥之处吗?”   宋大夫微微侧过头,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的确是喜脉。是这个孩子来的不妥吗?若小姐需要,我可以给一张堕胎的方子。现在月份小,还不算太伤身。用药要早做决断,月份大了更伤身。”   南乐抬手覆上自己的腹部,急忙冲沈庭玉摇头。   沈庭玉神色徒然一冷。   赵小虎见势不妙,上前一把将宋大夫的领子揪起就走,“谁说要堕胎了?你这大夫好无礼!”   沈庭玉将人搂入怀中,南乐的心跳加快,她想跟他说话,张口却又说不出,只好转过头,用一双乌亮的眸子笑盈盈的望着他。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姐姐喜欢这个孩子吗?”   南乐在黑暗中的脸先由莹白一点点生出红晕,她稍稍转过头,似乎不太好意思看他,视线低垂下去。   沈庭玉的另一只垂在膝头的手,不由的攥紧了,掌心中淌出冷汗。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或许从得知那喜脉二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开始紧张了。   他没把握南乐会喜欢这样一个孩子,会想要生下他的孩子。   就像是到现在他都没有把握自己的母亲怀上他的时候,究竟是高兴更多还是痛苦更多。   他这辈子可能都搞不清楚那个答案。   但他总觉得他的到来是一种不幸,甚至是一种诅咒。   他的诞生就是母亲生命的终结,他活着就是一个错误,这张脸在日光下便是耻辱的罪证。   证明一个女人曾受过什么样可怕的伤害。   他的父亲对他的存在漠不关心,他有太多孩子,每一个他都一样漠不关心。   这些孩子在后宫中互相厮打,他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就好像那只是一群泥里打滚的小畜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或许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出生,总有一些孩子是因为父母之爱而诞生,他们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期待着他们诞生的亲属会仔细又温柔的抚育他们,将他们视若珍宝。   就像是南乐故去的祖父,卫光卿。   虽然他没有见过对方,虽然他早已亡故,但这个老人给予南乐的照顾和爱仍旧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就像是南乐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卫博陵。   卫博陵这个父亲为了女儿可以做出多少,他都看在眼里。在卫博陵的眼中,南乐这个女儿一定是珍贵的。   作为父亲见到南乐痛苦会不忍会怜惜会同样愤怒,而不是如他父亲一般视若无睹。   南乐抬起眼睛,望进他的眼底,唇角微微弯起,含着那么一份清甜的笑冲着他点头。   沈庭玉的身子骤然松弛了下来,可又隐约生出一点妒恨,妒恨这还未见面的小鬼。   他未曾得到过的爱,这孩子却是有的。   他握住她抚着肚子的手,转而引着那只如莹玉一般的手来抚自己的脸,“有了孩子,我还是姐姐最重要的人吗?”   这话问的真是孩子气极了,偏偏他问的相当认真,连目光都幽怨。   南乐看出他的醋意,知道他一向占有欲极强,却没想到连还未出世的孩子他也会如此。   一时眼中笑意更重了几分,她掐着他颊上的软肉,不点头,只这样好笑的看着他。   夜色里,少年容貌一如旧日的昳丽,只是面颊上原本婴儿肥的软肉,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许多,双颊瘦削下来,添出几分男子的坚硬。   自这一趟他从北靖追来,便不再见女儿打扮,似乎经过战场的历练,成熟了许多。   怎么这时,却又这样说起傻话?   南乐迟迟不语,也不见点头。   沈庭玉神色逐渐黯然下来,竟有几分可怜,“我知道了。姐姐肯定更看重这个孩子……”   她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心下愈发好笑,她想告诉他,不论生几个孩子,总归孩子跟孩子的父亲都是不一样的。   他对她来说永远是最重要,最不一样的那个人。   可她说不出口。   这一次是真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南乐只好扑上来抱住他。   沈庭玉话音一顿。   南乐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红着脸,强忍着羞怯,目光柔和的望着他,似乎是想让他知道她的喜欢。   沈庭玉紧紧拥住她,健壮的肩膀如铁一般,似乎要将她嵌入身体。   赵小虎是不想打扰的,但到底攸关生死,不得不硬着头皮在珠帘外咳嗽了一声。   南乐脸上一热,连忙推开沈庭玉。   沈庭玉不舍放手,但还是担心她的身体,只得起身。   两个人站在外间,隐约有声音传进来。   “这两位已经是新京医师中的佼佼者,他们二人都诊不出来,怕是其他大夫也不行。”   沈庭玉的目光凝着她,透出一股狠戾,却是轻声细语道:“三日。”   南乐只觉得这话奇怪,为什么要说三日呢?   赵小虎却是听懂了话中的森森威胁之意,她舌根发苦,咽了一口口水。   “属下想这般内宅手段,肯定是以隐蔽为最要紧的。说不定用的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奇毒,此道治病救人的大夫未必能治。我们这些个粗人只擅武艺,他们又都是男人,不可近身服侍太子妃。倒是丹心碧血极擅诡道,又是女子之身,不如让她们二人来林府伺候在太子妃左右。”   说这话她不是全无私心,多少有点看不得别人好,成心将人拖下水的意思。   丹心与碧血跟她一样是早年入东宫,在沈庭玉身边待了多年的人。   但她们不一样。   早年送进东宫的美人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各方送进去的探子。   她父亲本是一个官职不算高的将领,父亲亡故之后,她这个孤女就成了叔父掌中的礼物。   赵小虎自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武艺出众,且精通文辞。但对于争宠,委身于一个男人是全然没有任何兴趣。   对于那等千娇百媚,仰仗一副皮囊,一根滑舌成日里邀宠媚上搬弄是非的女人更是看不惯。   碧血丹心便是这样的女人。   三个人自认识就不睦,几番争斗下来,她发现那二人并非柔弱的藤蔓,倒是两尾软骨的毒蛇。   彼此之间同样没有和睦过。   此时她焦头烂额,没得道理不拉她们二人下水。   这等弯弯绕绕的后宅手段,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还有谁比她们二人更擅长?   沈庭玉掀了掀眼皮,似乎将她那点小心思看穿了。   赵小虎干笑了两声,厚着脸皮说了下去,“再者,属下想出一计……”   赵小虎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南乐一阵阵的困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沈庭玉回到房中,便见她沉沉的睡着,他本想与她再亲近一番,却不想将她惊醒,只合衣小心翼翼的在她身畔睡下。   南乐听见响动,未睁眼,已自然的伸出手紧紧抱住身侧的人劲瘦的腰身,将自己依偎进他的怀中,像是一只循着热源而靠过来的猫。   沈庭玉清楚的感受到身前的柔软与温暖,掌心揽着她尚算纤细的腰身,久久难以合眼。   次日南乐直到饷午才醒来。   窗外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屋内昏暗。   南乐睁着眼,看着室内的陈设,只觉得十分陌生。   慌张与害怕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急忙撑着身子坐起来。   外间的画春听见动静走进来,“娘子醒了?”   香云与香竹急忙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南乐面上,暗暗含着几分威胁。   南乐陌生又惊慌的看着眼前三人,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她皱着眉头,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认识眼前的人。   画春见南乐欲言又止,她心中更多出些怜悯,“娘子醒了,我去让小厨房做些吃食。”   画春转身走出屋子,香云与香竹的神情一下松懈下来。   一个嗤笑道:“瞧画春姐姐那样子,还真拿她当成主子了。”   另一个拿眼睛斜着南乐,只道:“且让她当这么几天主子吧.,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南乐一个人坐在床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点点浮现出各种记忆,她终于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在这里。   也想起早上她睡得正沉的时候沈庭玉似乎在她耳边隐约说了几句话。   南乐的心慢慢定下来,伸手在枕下摸了摸,触到项圈上的宝石。   香云嗤笑着还要开口。   珠帘一撞,两个丫鬟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香云与香竹连忙收了话声。   相似的瘦长条身材,相似的平常面貌,只一个笑得千娇百媚,另一个生就一双烟视媚行的眼。   香云看着二人拧着眉头,“你们是什么人?哪个院来的?怎么这就闯进来了?”   丹心与碧血俯身向床上的南乐弯腰行了一礼。   香竹不虞道:“问你们话呢,没听见吗?怎么这么没规矩?”   丹心捂着唇,娇笑着起身道:“回二位姐姐的话,我们是才买进来的丫鬟。以后也分到娘子这里伺候。”   碧血打开食盒,拿出一碗粥,半跪在床边奉上。   香云看着这场景,眼皮一跳,只觉得怪异。   哪来的丫鬟,这么会拍马屁,端个粥至于跟奉神一样吗?   平日里画春有的忙,没空往西厢房来。她们二人分来,说是照顾着这位娘子。   但她们私下如何拿捏对方,左右无人还不是由着她们。   可这二人一来,在人前却是不能如往日那般肆意了。   香竹想的更深,昨日公子已经走了,没听说还往西厢房送人,怎么这会儿却会又分来两个人?   而且这二人她们还从没有见过。   南乐对上碧血的目光,想起早上沈庭玉的话,心中一定。   她抬手接过粥。   碧血见南乐接了粥,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这粥是婢子专门为娘子熬得。娘子快尝一尝喜不喜欢?”   丹心抢过话,“这粥加了好些珍贵的药材,但您放心,我熬得一点都不苦。吃着于女子来说最是滋补了。” 第八十五章   “娘子, 这粥怎样?您尝着还算合口吗?”   南乐一怔,她有些困惑。   她们应当知道她说不出话, 怎么还这样问。   碧血背对着香云与香竹, 向她眨了眨眼睛,故作困惑道:“娘子怎么一直不说话?”   南乐将小瓷勺放在碗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香竹眼皮一跳, 提高声音,“难为你们有心,还专门给娘子熬粥!”   碧血似乎就这么被这一茬给绕了过去, 她转过头,笑道:“也不知道娘子的口味。”   香云眼珠子转了转,忙道:“她什么口味都是吃的。倒是不挑……不是, 我们娘子好性子, 平日很好伺候的。用不着这样费事。”   碧血,“原是如此。娘子好性,不过我们做下人的,总不能因着主子好伺候便不当心呀。不知两位姐姐伺候在娘子身边有多久了?”   香云吃了一个软钉子, 笑得也勉强, 但只能硬着头皮答,“其实也不长。娘子这入府也没有几日。”   香竹自然的接过话, “虽没有几日, 但娘子待我们是真好。府中再找不到这样和气的主子。”   碧血笑了一笑, “哦?是这样吗?”   二人心中有鬼,多问几句额上已沁出冷汗,面上都是藏不住的惶惶。   丹心在旁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生出一股轻蔑与厌恶。   这等蠢货竟也敢学别人害人, 多看一眼都觉得倒胃口。   害人便也罢了, 偏偏不开眼害到南乐头上。这位南姑娘倒是个好性子,可她们又怎知道日日夜夜与南姑娘共枕而眠的那位祖宗是个什么性情。   她转过脸去看南乐。   南乐正捧着小碗,一口口的尝着粥。   这般境况下也不见得露出什么愤怒,哀伤的神色。   丹心看着她这般神色,心中的火气却也是不自觉的淡了几分。   她从食盒中端出一盘胡饼奉到南乐面前,“娘子尝一尝这个。”   房中多出两个新的丫鬟,南乐开不了口这件事,这迟早会被看出蹊跷的。   香云与香竹快被方才那一幕给吓坏了。   两个人打起精神胡乱应付了一番。   香竹寻了个时机与香云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随意寻了个借口,扭身出了房间。   天空阴沉沉的,小雨落个不停,滴滴答答的砸在房檐上。   连着已经下了数日的雨,偶有停歇,却又总是很快就下起来。   二人躲在山石后。   香云急得跺脚,六神无主,“怎么办?她们要是发现那位说不出话怎么办?咱们会不会被怀疑?”   香竹神色微沉,倒还算沉着,“我也觉得蹊跷,公子昨日都走了,今日平白无故的怎么会送人来西厢房。多出两个人,这怎么瞒得住。”   香云抓住香竹的手臂,“那怎么办呀?要是咱们两个被发现了可怎么办?当初保证好的,不会被发现,我才……”   香竹反过来打掉她的手,不屑一顾得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公子都走了。你当这个家里还有人会护着她吗?咱们去告诉夫人一声就是了。就算她说不出话了,到时候查出来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二人撑着伞走出山石,沿着石门离去,却没有注意到几道人影悄悄坠在了身后。   山石的另一边绕出一个抱着剑的身影。   赵小虎抬起头,冲着窗边的丹心遥遥一笑,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   丹心冷哼一声,啪一声合上了窗户。   多大一点事情,值得专门把她调过来。   还当这林府是多了不得的龙潭虎穴,不过就是两个吓一下都经不住的小丫鬟罢了,一帮废物。   她扭过身,几步走到床边。   缓缓跪坐在南乐的脚边,熟练的替她捏着小腿,仰起头,冲着她一笑,“娘子,您可得记我们二人一功不可。”   南乐被她逗得笑出来。   她生的灵秀,一双乌亮的眼睛清透见底,笑起来颊边便荡出深深的酒窝。   碧血握着南乐的腕子,神色凝重,“娘子,您张开口让我看一看舌苔。”   南乐乖顺的张口。   碧血看了看她的舌苔,眼皮一跳,“我取您一滴血,您别怕。”   银针刺破姑娘指腹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点血诛冒出来。   碧血舔了舔血诛,又将那血在指尖碾开,凑近鼻端闻了闻。   丹心看她这般神色,一时面上的笑也凝住了。   碧血抬起头看向丹心,脸色发青,“西海婆律。”   丹心神色一变,“你胡说什么?让开!”   南乐不识她们二人,但她们却是早都印证过这位在沈庭玉那里的分量。   过往的沈庭玉是什么性情,如何行事,想必南乐自己都不清楚。   而她们这些人却是很清楚,沈庭玉从来都是不拿自己当人,也不拿旁人当人,更不在乎旁人目光。   如今很多人见沈庭玉作为新主尚算仁德,没有对朝中勋贵大开杀戒,没有再做女子打扮,反倒是锐意图新身先士卒。便以为沈庭玉当初在东宫是忍辱负重,是要迷惑沈吞云才穿女子服饰,才要做那些荒唐事。   她们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沈庭玉从来没将自己当男人看过,他根本不接受自己作为男性的身份。   她们讨好他也只敢给他献上一些女子的饰物,不敢对他施展什么女子的柔媚之术。   因为根本没用,还很有可能被他杀死。喜怒难测的沈庭玉根本就是危险的疯子。   作为旁观者亲眼所见沈庭玉在遇到南乐之后改变有多大。   他愿意穿上男装就已经是很不可思议了,更别提他几乎推翻了所有原定的计划。   在原本的计划中,沈庭玉得到北靖的王位是要大开关门放匈奴入关一起南下的。   现在沈庭玉能有个难得的仁主的样子,全赖南乐。   若真是西海婆律,南乐有个一二闪失,失去这一位。   沈庭玉恐怕会比遇到南乐之前更暴虐荒唐十倍百倍。   沈庭玉做不做仁主,丹心并不是十分在乎,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她可不想死在暴怒的沈庭玉手中。   丹心起身上前,将人挤走,不信邪的握住南乐的手腕。   碧血,“是不是?我没错吧?”   南乐看了看丹心的神色,仰头又去看碧血。   她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西海婆律又是什么?   碧血似乎看出南乐的困惑,低声说道:“西海婆律最初是一些坐船来的胡商传来的香料,传说这东西长在西海的一个小岛上。渐渐的使用这种香料的人家频频传出撞鬼的传言,短时间内接连有接触过此香的人暴毙横死,或者撞邪。所以这种香也有鬼香的说法。”   丹心喃喃道:“其实没有什么撞鬼。这味香料本身香味并不出众,嗅闻于人体无害,但触碰和吞食都是剧毒,而且中毒的状态并不像是□□那么明显。”   赵小虎进门便听到这话,紧紧攥着手中的剑,“你们说什么,鬼香?真的是中了毒?严不严重?“   “后来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以此制成奇毒。此毒不伤身体,但伤脑子,中毒者开始是嗜睡,然后半个月左右开始变哑,逐渐无法说出流利的话。   紧接着是忘事,产生幻觉,丧失时间的感受,只过去一炷香,中毒者往往会感觉好像过去了几个时辰。记忆逐渐丧失,模糊。”   南乐长睫一颤,面上黯然,慢慢垂下眼,心中犹如刀绞。   旁人不知,但她自己知道自己近日的确是嗜睡了一些,而且醒来开始逐渐想不起事情了。   她好像的确逐渐忘记一些记忆。   每一次醒来之后,记忆空白的时间越来越长。   刚醒的时候她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以为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见到任何一个人都害怕至极。   那种恐惧的感觉甚至无法对人言说。   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够体会到究竟失去了什么。   声音就是这样的一样东西,只有失去了,才发觉张口无法与人言说,无法与人正常的交流,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是怎样无助的事情。   “到死时,也不会产生任何外伤,不会吐血,也没有痛苦。只是会逐渐形容枯槁,好似被鬼附身。”   赵小虎急忙道:“你们说半个月变哑,可太子妃来到林家根本没有半个月!”   碧血打量着南乐的面容,“太子妃的气色倒还好,看着不像是中毒已深的样子。”   丹心思索着,“可能是因为她怀孕了。孕妇的体质与常人不同。”   “太子妃真的怀孕了?”   碧血点头,“喜脉是真的,太子妃真的怀孕了。”   南乐抬手覆上小腹,她此时再一次确认自己腹中真是有着另一个小生命,却难生欣喜,只剩担忧,顾不上为自己忧愁,所有的忧心都给了孩子。这份忧愁甚至更重千百倍。   她怕自己会死,更怕会失去这个孩子,会让这个孩子被她所牵连,再还未得到她这个母亲保护的时候已经被连累着受伤。   赵小虎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这毒会影响到孩子吗?”   “或多或少……应该会有?我们以往也没见过孕妇中毒。”   赵小虎难得慌张,“怎么解毒?这毒能不能解?”   若是解不了毒,南乐死在这里。   莫说他们几个人死不足惜,就是新京城恐怕都要被那位祖宗夷为平地。   碧血被她问的来气,瞪她一眼,“我们姐妹两个可不是你这样的废物。太子既然将太子妃交给了我们二人,我们难道会看着太子妃受苦而死吗?”   若是往常丹心少不得要抓住机会奚落赵小虎几句,但此时性命攸关的事情自没了那份心情。   此事攸关的又何止南乐一人的性命,她们几人,乃至于更多人的性命都系于此。   她冷声道:“这毒极为少见,娘子又是双身,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只能徐徐图之,我们二人自会尽力而为。但旁的事情。这可就劳烦你了。尽快将那两个丫鬟背后的人揪出来。”   碧血面色阴冷,“这般地步了还查什么?我看这林家上下最好一个都不留。全杀了没一个冤的。”   不说南乐与沈庭玉的关系,南乐可对他们林家的侯爷有救命之恩呢!结果就换得这样相报吗?   赵小虎额上沁出冷汗,“不行,此事还是得快些去告诉殿下。让殿下决断。”   她转身就想要走,却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拉住袖子。   南乐恳求的看着她,轻轻摇头。   早上沈庭玉走的时候告诉过她。   南乐知道今天北靖和南朝签订合约,这会儿沈庭玉应该代表北靖正在南朝的皇宫与南朝皇帝与朝臣宴会谈和。   现在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庭玉。   南乐对沈庭玉算是了解的,她完全已经能够猜到沈庭玉会如何暴怒。   如果北靖的使节当场在宫宴上离席,甚至与南朝的臣子起了冲突……此地到底是新京城,是南朝的皇都。   他们入宫赴宴,必定是解下身上的刀兵铠甲。   若宴席之间横生枝节,难保沈庭玉不会受伤,她不能因为自己在这种关头影响他,   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杀再多人都不能让她身上的毒一下就消失,不能让她马上恢复如常可以开口说话,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创造出新的问题。   她只愿沈庭玉以及腹中的孩子能够平安。   所以这件事最好等到他从皇宫中回来,由她在场的时候,再让他得知。 第八十六章   齐氏躺在榻上。   自林晏一走, 她便又躺回了这张锦榻,整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没个停歇的雨声。   那一日她半道劫回来的, 本不是送给她的一车花都已经一朵朵的枯萎了。   可她舍不得换, 就任由枯萎的花就那么摆在瓶中。   花不会再开了,可她还在盛放着,盛放也是无人关注的, 不知什么时候会枯萎。   宝伞掀开竹帘,“夫人。西厢房那两个小丫鬟来了。”   歪在榻上的齐氏慢慢的直起身子,皱眉道:“她们不好好在西厢房伺候, 跑来干什么?”   宝伞,“许是西厢房那边出了事吧。夫人要见她们吗?”   宝瓶笑道:“那药饮下,想也活不了几日了。这两个妮子是来讨赏的吧?”   齐氏向着窗外看了一眼,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害人性命的事情, 到底心中有些怕。   “你别让她们进来,问问她们是什么事情,没事就拿些银子打发了。小心点,一路上别让人看见。”   宝伞低头道:“夫人放心。”   人走了, 竹帘啪的一声打在门框上。   齐氏低声问宝瓶, “你说我这做的值得吗?”   值得吗?   下了药却还是让林晏走了,他醉的那么厉害, 又喂了药, 却还是不愿意碰她, 反倒全给他人做了嫁衣。   害了一条性命,也没能让林晏这一次走的时候把她给带上。   宝瓶与宝伞都是跟着齐氏从家中陪嫁过来的丫鬟。   “夫人忘记奶奶的话了?老爷与奶奶可都等着您给少爷生下孩子呢。只要有个一儿半女,您将来还怕什么?这女人能让少爷带进府中, 瞧瞧少爷待她那个热乎劲。有了她, 少爷还能想起您吗?”   她拿了一条毯子, 上前给齐氏盖上,“这府中的女人是越少越好。等那位死了,您放心吧。少爷下一次回来便一定会想起您了。日子还长着呢。”   香云和香竹在齐氏的雪竹园外等了许久,还是没能进门。   这却是已经足够了。   消息回报到赵小虎这里,丹心立刻道:“这还有什么说头?让人去搜一搜那妾室的院子,肯定还能搜出西海婆律。”   碧血道:“他们未必知道西海婆律长什么样。罢了,还是咱们两个亲自去走一遭吧。”   二人出门,半个时辰便拎着东西回来。   此时事情算是分明,已经无需再多言。   但南乐不能言语,自无法决断。   偏生她又不许将消息往沈庭玉那边递,几个人只好一起等着沈庭玉回来。   答应南乐停止向宫中传递消息是一步险棋。   当沈庭玉离开南朝的皇宫正在赶回的消息传回,屋内的三个人都面色沉重,只觉性命危若累卵。   碧血忍不住再三向南乐请求,“太子妃。若殿下发怒,您可千万要为我们美言几句。”   南乐十分困倦,但强打精神,握住她的手,点头应下。   此时察言观色,最像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倒是她们三个。   丹心的心中暗暗感叹,她本不明白各方过往向东宫送去多少美人,莫说让沈庭玉动心,就是活下来都困难。为什么偏偏南乐这样一个女孩能得了他的心。   可此时与南乐相处,她却是体悟几分。   换位思考,若是她身处南乐的处境,怎么可能不心生怨气?   若她是南乐,此时一定非凌迟林家上下不可。不仅凌迟林家上下,就是这些伺候保护不利的下人也少不得拖来问责挨个杀了泻火。   若是她能得了沈庭玉的喜欢,对待沈庭玉身边其他的女人,她少不得也要下一下杀手的。   这一位的确不够妩媚,也没有什么女子的逢迎手段,却难得是镇静从容,毫无架子,还愿意处处为他人考虑。   她的身上没有火气,墨发披散在肩头,面上不见半点脂粉,眉眼灵秀,双眸沉静,神情柔和,不言不语的却让旁人的心也不自觉静下来想要依靠上几分。   莫说沈庭玉喜欢,她此时都忍不住对这姑娘生出好感了。   南乐坐的久了,忍不住抚了抚腰身。   丹心的手比脑子快了几分,拿起一旁的软垫替她垫在腰后,“娘子往后靠,身子重了可得当心。要不我帮您揉揉腰?”   赵小虎不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小声嘀咕了一句,“过往对着男人的手段怎么这会儿对着女人也使上了?”   碧血,“你说什么呢?”   “又没说你。”   三个习惯性的吵了起来,南乐笑盈盈的看着她们。   沈庭玉回到府中时,珠帘刚一动,三个人便如惊弓之鸟,各自停了话头。   还是南乐先抬头看过去,她一双乌眸看见他便亮了起来,眼中染了笑意,向他招了招手。   丹心与碧血连忙避到一边。   沈庭玉去得匆匆,一路赶回来也匆匆。   这一日他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心平气和的去跟南朝谈和。   即使知道南乐的身边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人,但他还是不停想起她,想起她哭泣的眼睛。心中的慌乱与恐惧每一刻都在增加,折磨得他喘不上气。   他开始后悔离开她的身边。   如果他一直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出事。   各种疯狂的念头与糟糕的设想接连出现,他只能抑制着情绪,控制着自己不要将那些幻想变成现实。   这一场宴会,不能说宾主尽欢,只能说极尽煎熬。   受尽煎熬的绝不止沈庭玉。   事实上,今日对于参宴的每一位南朝重臣来说都是尤为难忘的一天。   为了彰显南朝的诚意,这一次设宴置在宫中,由太后主持,入宫一路台庭盘龙,玉阶高百尺。   入殿是香楼金道,宿卫成行,列道两旁,神色威严。   开席肴芳酒浓,年轻的太后盛装出席,端坐上位,笑着向远道而来的北靖使臣们举杯。   南朝的朝臣似乎也不觉得眼下是多么耻辱的情形,热情洋溢的笑着,三三两两的重臣随声劝酒。   面对这样情形,沈庭玉面上却无半丝笑容,从侍从手中接过酒,起身绕桌一圈撒去。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这一杯酒敬灵帝。”   此话一出,不少文臣面上笑容都是一僵。   甘棠其诗是怀念召伯,对方不饮酒,反敬已死的灵帝。灵帝因何而死,又有谁比在座的诸位更加清楚?怀念灵帝,岂不是就是在指责他们的治理不如先帝的治理。   沈庭玉的面貌做了易容遮掩,只在眼角眉梢处细微调整。   没有原本的美貌,却也是难得俊秀的一张脸,这一幕落在太后眼中,便是少年人傲立高堂,身姿挺拔,高挑朗然。   满堂高官便如莹草见之玉树,黯然失色。   太后含笑问道:“这一位是?”   华箬眼中隐有不悦,却只能挺身举杯,再一次向太后介绍沈庭玉的身份。卫博陵麾下最年轻的长史,才学出众,战功赫赫,代表北靖天子来使。   “此番我主愿通玉帛之欢,以换寰海渐宁。”华箬话音微顿,“此番可献千匹罗绢,乳茶千斤。另岁贡百万之数,永结同好。魏长史觉得这般条件如何?”   沈庭玉,“若能将江北之地尽献于我主,我朝方可罢兵。”   一言出,四下噤若寒蝉,南朝文臣惊得面色煞白,不知多少人暗暗捏紧了拳头。   别说南朝的文臣,就是北靖的其他使节也是心下一惊,眼皮狂跳。   江北之地?这可提前没说啊?   这祖宗又是哪一出?   有人侧身想去问沈庭玉,却又身边人紧紧拉住,低声道:“你没看出来今天陛下心情不好?疯了这会儿触霉头?”   我主,我主,我主就在这里。他说了是有就是有,没有也是有。由不得他们多言。   一个性急的御史高声道:“江北之地尽取,好大的胃口。魏长史可当心,别一口把自己给撑死了!”   若是平日,沈庭玉还有心思折辱一番,讨价还价,百般催逼。   偏偏是今日。   沈庭玉将酒杯置在桌上,“诸位也可不与我谈,来日自有将军来谈。”   华箬喉头一紧,赶忙开口,“魏长史留步,明日我等便使人献上图表!”   不就是江北之地吗?隔着一条江,他们愿意取就去取吧。反正江北那些个虎狼之臣一向不听王命,历年赋税也没见一个子交进京中。   片刻的安静之后,不知是哪一个马匹精喜气洋洋的站起身,开始歌功颂德,大加赞颂。   很快气氛缓和,众人都是喜气洋洋。   酒过三巡,许多朝臣举着酒杯向沈庭玉敬酒。   沈庭玉在人群之中,神色自始至终冷淡,周身有种锋芒毕露,不流于俗的清晖明朝。   无人知他心中是怎样的煎熬,又是如何的不耐。   直到回到这里,见到南乐,见到她含着笑的面容。   沈庭玉才觉得好似在烈火油锅中烹炸的心落回了原位,满腹的怨气消散无痕。   他几步上前,抱住南乐,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面庞,低声问道:“怎么样?头疼吗?嗓子疼吗?”   南乐摇头。   赵小虎咳嗽了一声,“殿下。事情我们已经查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死遁 第八十七章   林晏怔怔的坐在桌边, 把桌上的信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突然读不懂上面的字。   他是让家仆回去接南乐来金麟的, 怎么会人没有接来, 却得来这样一封信呢?   从新京赶来的家仆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二少爷,您节哀吧。”   这话好像一个火星子, 落下去把林晏瞬间点燃了。   他发了狂一般扑上来,一只手攥住家仆的领子,另一只手里攥着那封信。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东西!”   其他仆从吃了一惊, 赶忙上前拉开林晏。   他们大部分都是林晏到了金麟才新买回的仆从,平日所见的太守都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样子。   特别是这两日, 太守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走到哪里都是带着笑的。   今天一早去了官衙,还特意嘱咐他们做了一大桌菜在家中备着,像是要宴请什么重要的客人。   只是他们不明白怎么一封信就让他变成了这般。   林晏仍旧盯着那从新京返回的家仆,他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常, 眼底却横生出让人脊背发凉的阴冷, “我让你去接夫人,人呢?”   家仆指了指林晏手中的那封信, 为难道:“夫人这信里已经写了。”   “我问你, 人呢!”   突然爆发的怒吼让所有人都是一震。   家仆面色僵硬, 他战战兢兢的答道:“少爷。听说是西厢房着火了。大半夜起的火,谁也不知道怎么起的。等发现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整座屋子都烧得塌了。”   他不明白这些信中都应当已经写了,为什么林晏却还非要让他再说一遍。   林晏的神色微微变了, 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冷意一瞬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明显的慌乱, “起火了,难道你们不会去救人吗?难道就放着火烧吗?”   他摇着头,像是急于摆脱那种令人窒息又绝望的可能,挥散已经浮现在他眼前的画面。   “我不信,她那样的性子。灵醒的跟猫一样,一定一起火就嚷起来了,第一个往外跑。谁也跑不过她。就算屋子烧塌了,南乐一定还好好的,对不对?”   他结结巴巴的自问自答,“对。她一定,一定还好好的。她,她肯定能跑出来。”   “南小姐……”   林晏挣扎着想要推开家仆,“什么南小姐!她不是南小姐!已经嫁了人还怎么做小姐?她是我的夫人。”   家仆只得僵硬的改口,他小心翼翼看着林晏,“夫人是半夜走的。府中人都说那一夜火烧得大,听老人讲这火大了一般人都被烟熏晕了,应当,应当走的不算痛苦。”   火烧得很大……走的不算痛苦。   林晏像是被抽去了挣扎的力气,颓然倒了下去。他一动不动的任由家仆们围着,张开嘴,大口的喘息着,却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好像真的有灼烫的浓烟顺着气管进入肺腑,每一口呼吸都让他痛的撕心裂肺。   怎么会不痛苦呢?   那么大的火,连屋子都能烧塌,她怎么会不痛苦?   南乐那么喜欢水,她是在江河上长大的姑娘,便是死也该跟鱼一样随水而去。   不,她还那么年轻。   还不到二十岁呢!她怎么会死?   她还有几十年的人生,她应该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   他们应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未来。   他将自尊抛下,他任由泥泞满身,只是想拿自由换与她有一个未来。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她,他还没有好好补偿她,让她回心转意。   他已打点好了在金麟的一切。   他以为很快就能与她相见。   可她怎么会死呢?   还是死在火中。   那该有多痛啊?   他恍惚着好像看熊熊燃烧的烈火将晃动的珠帘,连带将珠帘后隐约的身影一并吞没。   他挣扎着伸出手,仿佛已经能够触到虚幻的火焰的热度。   林晏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   片刻后,他才开口,这一次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回去。”   家仆们面面相觑,“回哪里?”   林晏极为艰难的深吸一口气,用力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才将话说了下去,“备车,我要回去。回新京。”   他要回去,无论如何,他要再见她一面。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地方是错的。   肯定有地方出了错。   他不信南乐会死在火中,他不信那宅子多少年都好好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火,偏偏是西厢房起了火。   谁都没有死,偏偏死的是南乐。   他要怎么相信?怎么相信一切就巧成这样!   ·   精心准备的饭菜凉透了也没能等到本该到来的客人,只能一样一样撤掉。   那间让太守费心请了各路巧匠精心打理过湖边的小院子,也只能落了锁。   清丽雅致的花廊下,设着一张藤床,进门地铺青绿绒毯,山水大理石桌,沿窗是紫檀梳妆台,一列青绿玛瑙屏风,床外是湖色的床幔。   这样一间青绿淡雅的屋子,到了春夏之季四面都是各色的鲜花,倒不是特意种下,只是这地方选的好。   明湖之畔,一向是景色独丽的,这小小的院子像是一块小小的镶嵌在明湖旁边的玛瑙,从窗中一眼便能看见山水,走出十米便能泛舟于湖上。   湖心有一方小亭子,平日有浮桥可以上亭,撤下浮桥,那方亭子便是个极秘密的所在。   这一方小小的院子本被当做一份礼物,却没人知道从一开始,这份礼物便没有送出去的可能。   瓮中以清水供着的鲜花未能等到赏花的人,被关在那小小的瓷翁中,一日日的蔫了下去。   太守府中的下人们大多听说了主人突然离开金麟要回新京,却没几个人能说清楚是为什么,府中人心惶惶。   刚有一点起色的招兵之事跟着林晏的离开也搁置下来。   ·   回京的船上,银白的月光伴随着船只而轻轻在眼帘上摇晃。   江风吹动帘子,透出一角春光与江河。   少女背对着他,脚步轻快的往外走,稍一矮身,娇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一线春光之后。   陈旧的布帘严丝合缝的挡住船口,狭小的船舱之内一片昏暗。   林晏情不自禁的跟着追出去。   远处青黛色的高山,奇绝的立着,笼着一层薄薄的云雾,难以形容的瑰丽。   少女赤着脚从容的立在船头,潮湿的江风吹动着她漆黑的长发,她从风中回过头来看向他,裙下的小腿线条纤细优美。   那样一双亮的跟星子一般的眸子,含着笑。   长日的热烈阳光亲吻着她的肌肤,将她的面颊晒得微微发红。   她笑着,轻盈的跃下船头,尽情的沿着小船游了一圈,像是山水所孕出的灵魅。   他的目光便不自觉的也跟着她去游动。   浅滩的河水在日光下盈盈翠绿,平缓的流动着。   少女抬起头,湿透了衣裙贴在身上,面庞上沾了水珠,却是极孩子气的天真笑容,“林晏。天太热了,你也下水来吧!”   她邀请他一道下水,却不知道这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这种邀请意味着什么。   林晏是知道的,他知道南乐对男人毫无戒心,却总是做些已过了界的事情,偏偏她自己根本不懂。   她生在山水之间,像是一尾游离于世俗之外的鱼,却那么轻而易举的就搅动了他心中早已冰封的池水,留下串串涟漪。   他见过那样多的美人,尝过无数不同的朱唇,纵情声色。   到最后,独独贪恋的却只是这样干净的一个笑容。   世上爱他的女人很多,唯独她的爱,没有条件,不因为他是林家的公子,不因为他的容貌家世。   她爱的不顾一切,不计代价。所求的只是他,只是他这个人。   这是世上最简单的条件,却也于他来说是最难的条件。   林晏压抑着情绪,沉默着看着她,神色不自觉柔和下来。   看着南乐灿烂的笑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再没有看见她的笑容,没有见过她这样自在又灵动的样子。   船下的少女靠近他,用湿漉漉的手揪住他的袖子,仰头唤着他的名字,“林晏。”   林晏垂下长睫,唇边勾出一抹笑,修长的手指慢悠悠的擦过少女柔软的面庞,像是想要挽住一抹风。   水面上映出二人的虚影,他缓缓倾身,向着江水投身而去。   那平静的虚影一圈圈的荡开涟漪,碎裂成无数片。   火焰从碎片中腾起,一瞬之间,翠绿的河水变成一片赤红的火海。   他掌心一瞬空了。   抬眸看去。   少女已在火海的最深处,她用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安静的看着他。   又是那样的目光,好像秋末的天将所有的冷都锁在了一朵朵洁白的云里,云层堆叠,沉沉的压着,在落雨的那一瞬终于洒出了所有的忧愁与冷。   一种饱受伤害的目光。   林晏目眦欲裂,他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着冲进火光之中,却无法动一下身体,只能品尝着冰冷的江水一点点没过头顶的滋味,任由绝望与痛苦将他撕碎。   南乐一个人站在火海之中,遥遥冲他笑了笑,还是那么乖巧又干净。   “林晏,你果然又将我丢下了。”   慢吞吞的嗓音,不带任何指责,只是一种陈述,轻飘飘的落下,却变成无比尖利的刺,一瞬刺穿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南乐!”   林晏猛地坐起身,他剧烈的喘息着,心跳在胸口中跳动不休。   隐约有水流声入耳,他听着滔滔水声,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那一切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南乐怎么会死在火中呢?   他还在船上,还跟南乐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颗脑袋探进来,将他从刚睡醒的茫然中唤醒,“二少爷!您做噩梦了吗?要喝水吗?”   林晏看着那张脸,看着眼前的一切。   船舱尽管夜色昏暗,但陈设一应俱全,皆是簇新又极为雅致的,就连船板上都垫着上好的绒毯。   林晏久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掌心干燥又空空如也。   梦中少女湿漉漉的手掌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他的心脏毫无预兆的收紧,疼得翻江倒海。   他用力合住手掌,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起来。   ·   南乐跪坐在窗下。   她双臂伏在窗棂上,额头抵着镂空的窗扇,失神的望着窗外。   天是极明朗的蓝色,蓝的一点云都没有。   滔滔的江水便与这蓝天相接,呈现出一种明媚的灰蓝色,南朝的山与人都已经远的看不见。   在南朝发生的那一切让人难过事情都已经远去。   她收回目光,微微偏过头,目光扫过少年人似妖般妍丽的面容。   赵小虎带着几个丫鬟捧着衣物走上前,刚想叩门,听见竹帘之后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和男子呢喃之声,她马上后退了两步。   丫鬟们齐齐低下头,赵小虎拳头抵着唇,重重咳嗽了一声。   南乐回过神,她红着脸,侧过头瞪了一眼身后的人,只觉得腿根处已经酸的厉害。   船一个颠簸,她不由得往后靠。   身后人双手托住她,凑过来爱怜的亲了她的侧脸,嗓音低哑,“姐姐,别动。”   自发觉她怀孕之后,南乐知道他已经极力隐忍,便是如今日这般较之从前也是收敛许多,有种不该在他身上出现的小心翼翼。   南乐目光扫过少年的眉眼,她含着水光的眸子另有一种难得的,从不现于人前的柔媚。   她握住他的下巴,主动将唇印了上去。   赵小虎忍不住在心里骂人了。   这还没有下船呢,太子妃又是双身,怎么就这么忍不住吗?   她摸着鼻子,故作镇定的嘱咐丫鬟,“这些东西先放在这里。你们去准备一些温水。”   南乐无力的抵住他的肩膀往外推了推,他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让她喘一口气。   南乐一头乌发已被香汗浸透,丝丝缕缕的缠在身上,气喘吁吁。   耳畔的喘息声突然粗重,南乐被紧紧拥进怀中,低下眸去,长睫一颤,连耳朵都发烫。   半响,沈庭玉贴在她耳边低笑一声,“姐姐,船到岸了。” 第八十八章   赵小虎咳嗽了一声, “隔间浴室准备好了。殿下,需要丫鬟进去服侍太子妃梳洗吗?”   南乐闭着眼靠在沈庭玉怀中, 听见声音, 睁开眼,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沈庭玉搂着怀中的人,按住她的肩膀, 转过头,“不必。你们都先退下去。”   赵小虎其实有事要找沈庭玉谈,但听到这话也只能无奈的带着人退下去, 低声嘱咐身边人,“让船走的慢点,码头那边也再等一会。”   南乐懒洋洋的枕在沈庭玉手臂上, 有几分犯困, 但已经过了最困的那个点。   她一面轻轻打着哈欠,等着浑身的乏软过去,一面揉着眼睛,强撑着不敢睡。   这几日丹心与碧血一直在为她调配药物, 但因为怀孕的关系, 一切都得非常小心。   她的情况没有更进一步恶化,出现幻觉, 幻听, 但仍旧非常容易感到困倦, 每次睡醒总会忘记一些东西,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将空白的记忆拼好。   因此她白天都会尽量撑着少睡一点,怕下一次醒来空白的时间会更长。   沈庭玉看着她一脸困倦, 却努力睁大的眼睛样子, 心中生出怜爱与心疼, “姐姐,你困了吗?想睡一会儿吗?”   南乐轻轻点头,又摇头,用一双困得湿漉漉又迷蒙的眼睛望着他。   沈庭玉心软的一塌糊涂,柔声道:“不想睡?那我抱你去浴室好不好?洗个澡就不困了。”   南乐没有点头,手臂横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交错着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已经是默许。   沈庭玉将人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入浴室。   原定正午就该到的船,硬生生晚了一个时辰。但为首的卫博陵不见韫色,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终于,一艘庞大的官船从碧蓝的天边缓缓驶入渡口,一点点在众人的视野中放大。   跟随在官船之后的还有满载而来的货船,堆积成山的茶叶与布匹,各色的绫罗,粮草让人目不暇接。   对比去时的船队,回来时这船队足足多出三四倍的规模,称得上是满载而归。这一趟出使的结果已经不言而明。   码头等候已久的官员与士兵们一静,继而爆发出无数欢呼。   官船渐渐行进,欢呼声小了下来。   南乐站在甲板上,微微垂下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牵着的手。   察觉到沈庭玉看了过来,她眨了一下眼,眉宇之间藏不住紧张。   江风很大,带来渡口沸腾又热闹的人声,今天来接他们的不止有北靖的军人,还有很多好奇的百姓。   沈庭玉低下头替她将颊边几缕被风吹动的头发挽到耳后,她顺从的从他掌中仰起头,眉心间一抹淡淡的鹅黄,白皙的面颊微染脂粉,灵秀的眉眼好似一朵遇水而生的水仙,雪白柔嫩的花瓣簇着一点灿烂金黄的花蕊,清丽得不同寻常。   沈庭玉的目光望进她的眼底,柔和的不可思议,“你父亲就在船下。姐姐,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别怕。”   在还没有到南朝大的时候,沈庭玉就已经跟她提起过数次卫博陵的存在,他说卫博陵是很喜欢她这个女儿的。   南乐相信沈庭玉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骗她。   作为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女,她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但她没有。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爷爷,独自辛苦的将她抚养长大。   爷爷对她一直都很好,十几年的时间,她已经习惯并且接受了自己没有父母这件事。   突然出现的父亲对她来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惊喜。   想到将要见到对方,而且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更为重要的是沈庭玉还说会陪着她。   可他不知道正是因为意识到要将沈庭玉带到长辈面前。南乐才不可抑制的更为紧张,刚被沈庭玉碰过的耳朵根都泛起了红。   等会儿见到卫博陵,他要是问她,沈庭玉是她的什么人?   她不能说话,必定是沈庭玉来答的。   他会怎么说呢?   船已靠岸,赵小虎走上前,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面上笑容愈发灿烂,“殿下,您请!”   沈庭玉牵着南乐的手踩着扶梯,缓步带着她往下走。   数道视线看向两个人,落在南乐身上的目光,总不免带着惊艳与艳羡。   数米之外,卫博陵一眼便看到了船上那道青绿窈窕的身影。   一瞬的怔愣之后,他眼中划过清晰的喜色,唇角微弯,却又克制的抿住,神色中难得出现了紧张。   身边的副将见卫博陵的神色,举目一同望去,眼睛一亮,“那一位必定就是小姐了吧!”   幕僚笑盈盈的端着一壶酒递给卫博陵,“将军,咱们的使节此趟南行,实在是劳苦功高。您快去敬使节大人一壶酒吧!”   年岁尚轻的北靖太子与叔父昭王相争,原本只在东宫中整日荒唐戏乐的少年人突然撕破了伪装,乘着作为监军西行之际,号令将军调转兵锋回攻王城,几乎可以说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位北靖新主的成功是如此突然,以至于四面八方无数势力都跃跃欲试,想要趁此内乱之机趁火打劫。   朝中流言甚嚣尘上,大多数人对于北靖的未来都是悲观的。   曾经在沈破雾的掌下,北靖有乱世之中最为强劲的骑军,这支军队之所以强,一在马,二在人。   马是因为沈破雾曾解救许多被卖为奴隶的关外异族,将这些人收纳进入队伍与汉人混编。   这些人一方面出身低贱,在部族之中就作为奴隶,是被自己的同族贵族们出卖,对于关外的情况非常熟悉,可以作为向导,另一方面他们战斗力很强。   在这些人的帮助下沈破雾得以在一个冬季草原欠荒无草的时机跨过延水设计攻破诸族,以此一战将手伸到了关外,数次反复攻打之后,得以占据芒山最好的草场,获得了大宛马与乌孙马,这两种马匹在中原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天马,它们无论从各个方面都远胜中原的马匹。   有了好的马匹,他又大量召集工匠,将这些匠人编成册设立专门的部门以改良原本的弓箭,提升精度,另一方开始应用相较于草原诸族更为轻便且防护力更强的铁甲,而非皮甲。   有了马匹与装备的两方作用,原本的轻骑部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战力翻倍提高,不仅在对战关外的诸族手到擒来,甚至在关内与以步兵为主的其他汉人政权更是压倒性的胜利。   除了卫博陵,他们互相有小规模摩擦,却主力部队没有正面对决过。   卫博陵当年向北靖称降,并非因为战败于沈破雾手中。   两军相持,一方是困守孤城,弹尽粮绝,厮杀已久疲惫之师。这些世代效忠帝室的军队骤然得知寄予了北方所有希望的三十万主力战败,连最后的希望都磨灭,每个人都心生绝望。   一方则是崛起于乱民之中的新军,多战连胜,愈战愈勇,锐不可当。   两军做为主帅的卫博陵与沈破雾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   但这两军却始终未有一战。   卫博陵没有想到沈破雾会死的那么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这只强军的核心是沈破雾,他亲手一点点将这只队伍拉起来的,每一次作战都是身先士卒。无论是武艺还是威望都无人可以匹敌。   以至于当沈破雾死亡,其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控制这只如雄狮般暴戾的军队。   沈吞云没吃过什么苦,他识文断字,却拉不开弓箭。   对待这只曾经震慑天下的雄军,他不敢用,也不敢不用,总是怀着几分忐忑与防备。曾经那些沈破雾的左膀右臂,歃血为盟的悍将们在他手中死了十之八九。   短短数年,曾经在沈破雾活着时不敢踏足北靖一步的柔然在沈破雾死后,开始不断蚕食边境,甚至近两年已经开始时不时小股人马南下打草谷。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北靖的新主能够御驾亲征,短短三日就大破柔然主力。   当初曾经跟随他父亲的老将们看着太子帐下的隐军百感交集,只道颇有当年沈破雾领军的风采,柔然也不期然的为北靖百姓们重现了当年面对沈破雾的逃跑速度。   沈庭玉一战破柔然,紧接着马上南下与卫博陵汇合,重军与襄州贺羡决一死战,不仅一举攻克襄州,还俘虏了贺羡,一路打到了渝州。   这样漂亮战绩足够震动九州,也足够打消所有对于这位年轻新主的怀疑与轻视。   多日以来的并肩作战,也让卫博陵军中上下对这位新主多出几分崇敬与爱戴。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每个人都能看见沈庭玉作为将帅,而非皇帝在马上浴血挥刀的场景。   提着刀在世上讨生活的人,所能从心中敬服的只有刀比他们更利的强者。   当沈庭玉骑着嘶鸣的战马,挥动长刀,刀过之处万人不可干,长剑若流星,英气冲紫霄,百战破敌,其声势之豪迈又怎么能让观者不敬不服。   甚至很多原本还在沈庭玉与沈吞云之间摇摆不定的官员都在捷报接连传来之后,一个个为之激动欲狂,争先恐后的递来雪花一样的恭贺之词,恨不能马上跟来渝州效死。   沈庭玉以卫博陵帐下长史的身份出使南朝是只有几个人知道的辛密,同样,这一次沈庭玉究竟为什么这么急着南下,也是只有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这位年轻的北靖新主马不停蹄的南下拼死血战,不是以为旺盛蓬勃的野心,为的只是寻回一个姑娘。而那个姑娘是卫博陵失散多年的亲女儿。   这一趟南征之行,这二位主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同样的伤心人。   而这也正是他们得以联合,卫博陵愿意难得听从北靖号令的原因。   因为他们所图并非疆土珍宝,所求的是寻回同一个人。   过了今日,恐怕马上卫博陵便会成为北靖的国丈。   一直以来将军府的幕僚们都在隐隐忧愁后嗣与继承人的问题,此时倒是不用再担心了。   卫博陵挡开幕僚递来的酒,他双眸紧盯着沈庭玉身侧的少女,将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贪婪的刻进记忆中。   “我等乃军人,介胄之士不拜,自当以军礼见。”   他侧过头,“传我命令,肃拜之。”   墨黑的大旗如同浪潮,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令下,万人齐齐俯手而拜,不见低头。   沈庭玉顿住脚步,揽住南乐的肩膀,坦然受礼。   青天白日,万众瞩目之下,南乐心跳骤然加快,又一次红了脸。 第八十九章   沈庭玉侧过头, 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姐姐,那个人是卫博陵。”   南乐察觉到更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一下呼吸都顿住, 脸更红了。   她当然知道站在渡口迎接队伍首位的那个高大而威严的中年男人就是卫博陵。   大多数人都在看沈庭玉,只有他从她出现的第一刻就目不转睛,大大方方的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 眼底情绪复杂莫名。   沈庭玉曾告诉她,他们在山上时见过。   南乐那时并未特别留意,所以尽管记忆中隐约有这样一个人, 面目却并不分明。   江风吹动着男人身上玄色的云坤锦,他身材高挑,眉眼清贵俊朗, 神色之间沉静履素, 整个人并非南乐想象中的大将军一样是那种威严深重,喜怒难测的样子。   恰恰相反,他立在那里,热烈的日光落在身上, 愈发显出周身岳峙渊清一般, 持重而镇静。   分明是极陌生的一张脸,但南乐对上他的目光, 却隐隐觉得熟悉。   转瞬, 她明白了那份熟悉从何而来。   那份熟悉来自爷爷。   这个人与爷爷眉眼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当他向着她投来目光,竟会让她心下生出些许恍惚。   直到此刻,南乐才终于有了见到亲生父亲的实感。   原来她的父亲竟真的是北靖的郡王, 是个很厉害的将军。   而她的爷爷姓卫, 她也本该姓卫啊。   听了那么多年卫氏将军的传说, 却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人家的女儿。   南乐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低下头,长睫掩住微红的眸子。   沈庭玉揽着她的肩膀,目光遥遥与卫博陵相对,微微含笑向众人点头示意,带着她走下了浮桥。   其他南下的使节们跟在他们身后,在这般盛大的迎接场景下,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声,都在欢笑着称颂这一趟南下谈判的成功。   不少人则好奇谈论起那位为首又看起来极为年轻的俊美使节,以及他身侧漂亮的姑娘。   卫博陵垂在袖中的手指收紧,他一向待人应对从容,此刻面对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庭玉的外貌极好,瞧着以卫博陵做父亲的眼光来说,勉强配得上南乐。   但他会再一次阴差阳错与南乐失散,沈庭玉这个说着会保护好她,求着他给一次机会的臭小子占了很大的责任。   正因为等了十天,才会让南乐被别有用心之人带走。   他明知道是迁怒,但也难免会觉得南乐的失踪是因为沈庭玉根本没有做到保护好他的女儿。   虽然这些日子并肩作战,卫博陵对沈庭玉已经有所改观,这一趟沈庭玉去南朝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是清楚的。   清楚是一回事,愿意是另一回事。   他想要找回自己失散的女儿,但亲眼见到沈庭玉就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揽着南乐回来,他心情无可避免的尤为复杂。   他不是迂腐之人,但男未婚女未嫁。沈庭玉这般高调又是何意?旁人怕不是要以为他从南朝春风得意,带回来什么美人姬妾作为战利品了。   如果可以,他情愿沈庭玉跟他谈一谈条件,他这个做父亲的可以结草衔环,效犬马之劳,也不想就这么把还没有好好补偿一番的掌上明珠就这么给了沈庭玉。   眼见着那数位跟随沈庭玉来此的隐军将领与原本的东宫属臣已经紧赶慢赶越过卫博陵一行,拎着官袍冲了上去。   副将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卫博陵才回过神,带着自己营中的几位将领与自己的幕僚迎了上去,却是慢了一步。   “恭喜陛下平安归来,贺喜陛下取得这么丰厚的战果。”   为首那位官员对待二人的态度恭敬之中带着热切,满面喜气洋洋,双手长拜,腰都折成了随风荡下去的芦苇。   另一个慢了一步,嘴上却是不甘落后,脸上挂着笑容,谄媚至极的说道:“这一趟可真是辛苦陛下了。真真是上天都在眷顾陛下,下官早知道南朝那些窝囊废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陛下真是厉害极了,一出手就将和谈谈的这样漂亮!”   随着他这一拜,同来迎接的数位东宫官员则激动不已的跪了下去,一个个额头贴在地上。   众口一致,“陛下圣明!”   南乐一上来又受了这样大的一礼,有些局促不安,浑身都绷紧了。   沈庭玉原本安安稳稳的站着,但察觉到怀中的人不安。   他低眸看了南乐一眼,转过头将为首的二人扶起,含笑道:“大家都不必多礼。”   被扶起的人却是受宠若惊。   南乐发觉数道激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轻轻眨眼,抬眸看去,卫博陵对上她的目光,面上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副将咳嗽了一声,“这一位姑娘想必便是?”   沈庭玉微微侧身,牵住南乐的手,“这一位便是我的妻子,南乐。南乐,这一位是卫将军。”   这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将东宫的属臣们都吓了一跳。   他们见到沈庭玉身边有女人倒不惊讶,过往东宫美人如云,这位可是众所周知的荒唐。   但娶妻二字可就奇了,沈庭玉这什么时候娶得妻?怎么他们都不曾知道?   只有为首的三位,神色尚算镇定。其他人慌了神又不敢交头接耳,一肚子的疑惑也只能忍着,连抬头都不敢。   谁敢这么不长眼的招惹这位祖宗呢?旁人不知道内情,他们这些在东宫时就跟在沈庭玉身边的人最是清楚不过沈庭玉的阴晴难定。   领头的三人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眼神。   自金平城回来之后,沈庭玉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准备登基,而是让人准备聘礼,消息一传出来,消息灵敏又心思活泛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中都是有所猜测的。   此时不过是将曾经的猜测落到了实处罢了。   在沈庭玉身边,如果不够灵醒谨慎,不会猜他的心思,多半是活不了多长的。更别提得到他的重用。   几人不着痕迹的的去看站在沈庭玉身侧的女子,想瞧瞧是怎样一副花容月貌才能得了这位祖宗的欢心。   不妨,卫博陵突然上前一步。   这一面本该发生在更早一些的时候。   这些日子,他一路南下一直在等的就是这样一天,这样一刻。   到了这一刻,终于得以见到漂漂亮亮,平平安安的姑娘,他压抑已久的情绪却是不受控制的骤然爆发,让这个中年男人眼中有了泪水。   他很高兴,那种高兴让他好像变回了十几岁的年轻人,回到了第一次成为父亲的时候,暖洋洋的日光将心中那把已经刺进去很深的冰锥融化了一些。   冰锥融化成鲜血与疼痛,但这久违的疼痛都让他感到喜悦,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才好像生怕吓到南乐一样,缓声笑道:“乐姑娘。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你记得吗?”   南乐的心脏砰砰作响,掌心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冷汗。   她是想要回答的,可她说不出话。一瞬的慌乱涌上来,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掌心,五指交缠。   南乐心中一定,又感觉好高兴,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高兴与轻松。   上天待她真的非常厚待,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原来她并不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也不是被人抛下遗弃不要的小孩。从今天起,她也有父亲了。   虽然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但在这样的世道,还能够与失去的亲人活着重逢,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她看着卫博陵,眼睛弯起来,黑亮的眼瞳漫出笑意,唇边荡开一抹弧度,颊边两个酒窝深深的陷下去,这一笑几乎能甜进人心底,用力的点头。   虽然说不出话,但她还是用动作告诉他,她记得的,记得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卫博陵见她的笑容,心中说不出的高兴,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面颊,伸到半路,收回手在身上拍了几下,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   三人之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与言外之意,众人听不懂,却不免心中又一次揣度起来。   难道说这一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还与卫博陵有什么关系?   只有跟在卫博陵身边的副将,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那一日去接南乐却接了个空之后,这位南小姐变成了卫博陵的心病。南下这一路,卫博陵是日日熬着,不知疲倦一般的统筹着军务,晚上点灯熬油的看着舆图。   这一下总算接回了小姐,想必卫博陵是总算能好好睡个安心觉了。   日光照在南乐的额上,她被晒得面上微红,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眼睛却亮晶晶的,并不是十分的容色,此时却是因为那份鲜活的生气而相当的动人。   卫博陵张口还想要说什么,沈庭玉沉声道:“这一路舟车劳顿。卫伯父,我先将阿乐带回去休息。”   卫博陵急了,他忍不住瞪了一眼沈庭玉,这个臭小子,他这才跟自己女儿说了几句话?南乐都还没跟他说一句话呢,他就要把人带走!   沈庭玉扫了一眼众人,他在卫博陵的目光下轻笑道:“这些日子卫伯父主持大局甚是劳累。今日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以后咱们日子还长着呢。您也要注意身体。”   卫博陵冷静下来意识到这里人多眼杂,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点头道:“好。你先带着南乐回去。宅子已经为你们准摆好了,好好休息一下。”   末了,他看着南乐忍不住又多添了一句,声音低了下去,“等你休息好了,父……叔叔再去探望你。”   南乐笑着点头。   沈庭玉牵着南乐上了马车,南乐登上马车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卫博陵。   卫博陵仍目光复杂的望着南乐的背影,见到她回头,一怔之后对她露出笑容。   南乐从那份尘埃落定,如同飘浮在云端一般的欢喜之中,因为这一眼忽然生出些许酸涩。   其实她是想与卫博陵多说几句话的,陪他多聊聊,聊聊他的过去,聊聊那些爷爷未曾告诉她的事情,聊一聊她这些年与爷爷是怎样过了十几二十年。   可那些话,她都无法说出口。   在这么重要,这么高兴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喊卫博陵一声父亲,也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悦,只能最多笑一笑。   明明她见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跟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是那么高兴,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说。   登上马车,南乐松开沈庭玉的手,低着头坐下来。   沈庭玉半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姐姐,你在难过?”   南乐垂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但她无法说出口,因而就显得那双明亮凝澈,干净透亮得一眼就能望见底的黑眼睛难得多出些薄雾般的愁绪。   她轻轻点头,眼中薄薄的水雾凝成了水珠,完完整整的落了下来。   沈庭玉用指腹替她擦去眼泪。   他其实并不善于安慰人,倒是更擅长用尖酸刻薄的言语羞辱他人。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看着南乐的眼睛,去猜她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   万幸,她一直都是很容易就开心,很少生气,就算生气也不会怎么发脾气,所有的心思都清楚好猜的人。   此刻看着南乐的眼睛,她的泪水与难过无论见到多少次,仍旧能够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同样为之心痛。   沈庭玉格外郑重的轻声道:“会好的。一定能够治好的。”   南乐轻眨了一下眼睛,眼泪又落了下来。   沈庭玉捧住她的脸,替她轻柔的擦着眼泪,轻声说道:“很快就会好的。这段时间就让我替你说想说的话,等到你好了,我把卫伯父请来,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你每天都可以见到他,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好不好?”   南乐吸了吸发红的鼻尖,在他掌心中点头,破涕为笑。 第九十章   见南乐重展笑颜, 沈庭玉心头一松,眼中也透出笑意, 他替她擦净了脸, “今日已经过了江,姐姐可以好好歇一歇。等姐姐好一些,我带姐姐出门转转, 瞧一瞧这渝州的景致好不好?”   南乐见得人少,平生最是喜欢热闹了。   此时听见沈庭玉这样说,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慢慢一点点恢复了光亮, 神色意动。   “我这就当姐姐答应了。”   南乐乖顺的点头,面上的脂粉因着泪水都晕开了,却仍是好似经了一场雨而零落满地的花瓣, 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沈庭玉忍不住亲了亲她湿红的面颊, 嗓音低哑,“虽然姐姐哭起来好看极了。可瞧着实在让人心疼,再哭眼睛都要坏了。千万不许再哭了。”   南乐让他这一亲,倒是不哭了, 只是面颊又跟被碰了的含羞草似的一点点染上了胭脂般的红晕。   今日她是上了妆的, 他怎么还亲她呢,这不是要吃一嘴的脂粉。   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羞怯的扭开头, 将他往外推了推。   沈庭玉手撑着马车的座椅, 转而坐在了她的身边,在她耳边低笑道:“好甜。姐姐的泪水怎么也是甜的?”   南乐转过头来,红着一张脸, 拿一双明亮的眸子瞪着他。   这一眼好似小猫伸出爪子在他心底最痒处轻轻挠了一下, 引出一阵蚀骨的酥麻。   沈庭玉故意曲解, “姐姐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想让我再亲亲?”   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啊。   她才不是想要他亲。   南乐气得张口,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不出话,只能委屈的咬住唇瓣。   这般神态实在是太过于可爱。   “好了。别难过。既然姐姐想我亲亲,我这就再亲亲姐姐。”   沈庭玉克制不住勾起她的下巴,亲了下去。   南乐面上更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她推了几下推不动他,自己却被他亲的七荤八素,玉白的手指蜷缩着。   明明就是欺负人,故意欺负她说不出话。   马车行至半路,忽有人从后追了上来,一身风尘仆仆,挡在马车前勒停身|下马匹,自己跳下来跪在路中间。   “卑职崔兆元,求见大人!”   马车一个急停,南乐差一点一头撞在车板上,幸好最关键的时候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腰带,将她一把提了回来,这才没撞到车厢上。   只是南乐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裙子好像有点被揪散了。   虽然没有撞到车上,但似乎撞得沈庭玉不轻,她都听见他刚刚闷哼了一声,现在喘息都没有平缓下来,在她耳边一声比一声更粗重。   那种炙热而凌乱的喘息,却引发了她一些不相干的记忆。   南乐呼吸一顿,她咬着唇瓣,狠狠在心底里骂了自己几句,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乱想这种事?   她担忧的微微侧过身,伸手想去摸一摸身后给她做了垫子的沈庭玉有没有伤到哪里。   沈庭玉抓住她乱摸的手,闭了闭眼睛,喉结滚动。   车夫隔着车帘,“陛下。崔大人挡在路中央,瞧这样子是有要事请您相商啊。”   沈庭玉从南乐身上移开目光,看向车门的方向,神色难看,他一沉了脸,精致绝伦的眉眼间那几分戾气就越发迫人,眼神凶恶的好像准备将车帘外的人活撕了。   什么天大的要事不能好好的通传,非得来这么一出?非得这个时候?   南乐连忙摸了摸他的头顶,又揉了揉他的耳朵。   沈庭玉面色松动,他收敛了脸上的戾气,“没事的。我没生气。”   他有点恍神,她方才怎么跟主人安抚狗似的?   奇怪的是被她这样摸摸头,摸摸耳朵,还的确挺舒服的。   南乐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在这个灿烂的笑容里,沈庭玉心头一软,当真最后一点怒气都散去了。   车帘外,车夫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陛下。您看……”   沈庭玉双臂圈着南乐的腰身。   南乐拍了拍他的手臂,急切的看看他,又看看帘子外面,像是示意他,让他先去忙。   沈庭玉看着她一双眼睛急得乱转,只能放开她,不耐道:“这些人每天拿一堆破事烦我。姐姐,你先回去等我。”   南乐撑着他的肩膀起身,却因着被揪散的裙子,身形一晃,又跌了回去。   沈庭玉失笑,他这一笑,南乐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只得止住笑容,弯下腰,手臂穿过膝弯将人整个抱起放在一旁。   他替她拢了拢衣服,“姐姐放心。我这就寻人来帮你重新穿好。”   沈庭玉掀起帘子,跳下了马车。   崔兆元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跑了过来,欣喜万分,“大人!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黄安的百姓……”   沈庭玉抬手止住他的话,“你先等一等。”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人吩咐道:“让碧血丹心过来陪着夫人。”   于是,很快碧血与丹心便被叫过来陪同南乐坐上了马车。   碧血掀开帘子登上马车,一见着南乐面上晕开的脂粉,身上凌乱的衣裙,便忍不住掩唇揶揄道:“哎哟,咱们主子这又干什么坏事了?让旁人瞧见娘子这样,还以为遭了什么呢。”   南乐被她笑得,面上更红了。   她没穿过这样繁复的绫罗绸缎,裙带被沈庭玉揪散了,衣服一乱,她都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弄回原样。   丹心将碧血推进车,自己跟着挤进车里,对车夫道:“走吧。”   拉下帘子,她转过头来,从袖中拿出梳子,替南乐重新整理好了头发。   碧血一面替南乐擦去面上的脂粉重新上妆,一面得意的问她,“娘子可知道这车是往哪里去的?”   南乐摇头,一动脑袋,正精心为她涂抹唇脂的软笔就偏出唇瓣,留下了一抹多余又艳丽的红。   碧血连声道:“别动,别动。”   南乐悄悄舔了舔唇角。   果然,这唇脂真的是甜的。吃起来有点像是果脯,带着不知道什么果子的鲜甜。   丹心瞪她一眼,“好好的,你卖什么关子?直说了不就是。”   碧血压低声音,“当年成王攻下渝州,又抓住了灵帝,一时志得意满,为了威慑对岸的南朝。他在此地停驻了两年,索性以灵帝的名义在此地修建了一处行宫。   据说那一次就用了六十万的民夫,修完这一处行宫死伤过半。如此这般才修好。去过的人都说那行宫那修的好似神仙居所一般,封土筑五岳,引水成大池,殿宇楼台目不暇接,处处都美轮美奂。”   丹心接话道:“也就是这样的地方才配让娘子暂且落一落脚,婢子们都是托了娘子的洪福,才沾上光能看一眼这人间的仙境究竟长什么样。”   南乐听着她的话,目光却被车帘缝隙中一晃而过的热闹街景吸引住了。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   马车在一扇格外高大的朱门前停下,守在门边的骑在马上的卫士一见到马车便立刻坐直了身体,他高高挥动手中的仪刀。   朱红的大门一扇扇洞开,而守在门后的仆从则如同风过的落叶,沉默的一个个在道路两旁面对着行过的马车跪下,低低的垂下头去。   南乐在马车里,看不见外面的场景,只觉得一进门整个世界都好像骤然安静了下来,方才街道上的繁华喧嚣随着大门开启的声音而逐渐消失。   马车好像独自行走在一条空寂的长路上,哒哒哒的蹄声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混在一起,似乎还能隐隐听见从长路尽头传回森凉的回响。   ·   一个人一路跑进园子,高喊道:“孙管事,孙管事。来啦!来啦!”   人群耸动,女子们高兴的交头接耳。   “太好啦!终于来了!”   孙管事不悦的重重咳嗽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在那里照镜子!现在照来得及吗?都给我安静下来!”   一众妙龄美人顿时噤若寒蝉,齐齐低下头去。   孙管事阴冷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等一会儿那北靖的新主来了,你们都给我好好的表现,把浑身的媚劲都拿出来,给我把人勾住了。听到了没有?”   女人们怯懦的低声应道:“听到了。”   孙管事满意的收回目光。   他在此已有数年,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成王刚修好园子,那会儿饥民遍地,多得是人争着抢着要近身来行宫伺候。   他那会儿年纪还轻,生的唇红齿白,一眼就被挑中了,就这么着进行宫做了个没子孙根的奴才。   后来这座行宫的主人换了又换,他们这些个奴才倒是一直安安稳稳的过着,因着这地方始终是个权贵寻欢作乐纵情声色的好去处。   本来管着行宫的另有老太监,不过换一次主人,便总要死一次管事的。   现在没人比他资历更老,便轮着他做这个管事了。   这一次行宫又换了主人,孙管事实在摸不准来的这位北靖新主是什么样的脾性。但听说过当年沈破雾是个极好女色,又暴虐至极的种种行迹。   想到此,管事不露痕迹的看了一眼身后成群的美人,悬在喉咙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马车渐趋渐进,他快步迎了上去,扑通一声跪在车前。   一众女子也紧跟着齐齐跪了下去。   孙管事的腰弓得如线一般,跪在地上,低着头,满脸热情笑容,“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您可算来啦!”   马车帘缓缓掀开,走下车的并非男子。   南乐一只手搭着丹心的手,另一只手微微提起裙子,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的踩着马凳走下来。   她身上穿一袭浅金色宫锦长裙,裙褶逶迤落地颜色殊丽,遍绣缠枝花,日光一照衬得皮肤更加清透无暇,整个人便像是被黄金嵌着一抹莹润的白玉,华艳富贵得直逼人眼。   孙管事咽了一口口水,头皮发麻,浑身颤了颤。   南乐举目好奇的望向四周。   近在咫尺的玉楼被林木半遮半掩,楼侧种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楼后便是一座假山,连带着这一处都地势独高,由此看去,只见远近假山清泉,错落有致,清水环绕着玉楼,满目浓郁又让人心旷神怡的绿。   不像是在金平城的刘家住着,还能看见人,听见丫鬟们的声音,这里空旷而幽静,听不见人烟,只有鸟鸣与潺潺流水之声,仿佛置身于山水之间。   尽管看起来像是在山水之间,但南乐看过真正的山是什么样,只觉得这景漂亮却又虚假,处处都是布置过的痕迹。   她实在是惊奇,又难免有些快乐。为自己的所见,增长了一处新的有关于美丽的记忆而快乐。   原来世上最像是神仙所居的地方,便是住在山水之间。   这些贵人真有趣,他们若是想要住到山上,想要看到这样的景色,在山上随便找个山洞不就是了,又何必花费这样大的力气呢?   碧血不似南乐那般只顾着看景,一双眼睛直直往人身上扫。   她冷冷扫过孙管事身后那群涂脂抹粉,衣衫轻薄的美人,最后狠狠瞪了孙管事一眼,怒声道:“大胆,我们娘娘也是你一个奴才能直视的?”   孙管事连忙低下头去,吓得面色惨白。   南乐回过神来,见人脸都吓白了,那轻轻揪了一下碧血的袖子。   碧血咳嗽了一声,“行了。也就是我们娘子心好,都滚下去吧!再敢带着你这些庸脂俗粉的在人前花枝招展,小心你的皮!”   孙管事如蒙大赦,“不敢了。不敢了。小的再不敢了。”   他连连鞠躬,被碧血不耐的喝止,这才带着一群美人狼狈离开。   丹心看着他的背影,附在南乐耳边低声道:“娘子,我看这行宫的人还是都换了好,留着这么些人,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包藏祸心的。”   南乐扶着腰,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碧血,“别说这些了。快扶娘子进去休息吧。这一天可是累坏了。” 第九十一章   赵嬷嬷是人到门口才接到消息, 喜悦万分的迎出来。   帘卷玉钩斜,九衢尘欲暮, 林晏弯腰自车中走下。   “少爷, 您怎么突然回来了!可巧刚才夫人还在念着您小时候爱吃春笋,您这就回来了。婢子这就让他们赶紧去加一道春笋。”   话还没有说完,林晏长腿一迈, 已经进了门。   赵嬷嬷这才察觉到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她快步追上去,看了一眼林晏的脸色,心念电转间有了个猜测, 却还是强笑道:“少爷,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脸色这么憔悴。是京中有什么急事吗?”   林晏冷淡的扫来一眼, 眼下染着一层阴鹜, 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眉心紧皱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赵嬷嬷打了个寒颤,脚步一顿。   林晏没有再看她, 径直往里走去。   触目的景致比林晏离开时更为美丽, 精心栽种的林木生出翠绿的叶片,鲜花开得尤其好, 一切如常, 看不出半点曾遭过火的迹象。   林晏走在家中熟悉的路上, 紧悬的心好像也可以稍稍放下一些。   赵嬷嬷紧张极了,一面转头打发了小丫鬟去传信,一面又不敢上去开口, 只能跟着林晏一路走。   还未走过石门, 一股焦味便迎面扑来, 林晏额头青筋跳了跳,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动摇了,想要掉头就走。   好像只要此刻不走入这扇门,南乐就仍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那一次隔着珠帘的相见,就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总有一日,他们会再在人间相见。   一见到他,南乐会用一双乌亮的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一见到他便笑,笑得那么甜,如同过往一样,如同日日夜夜他所梦见的那样。   林晏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胆怯又可笑的人,到了这般地步竟还想要自欺欺人。   从金麟赶回新京,一路上的焦灼与急切,在真正抵达终点,换回的却是更剧烈的恐惧与不安。   像是判了死刑的人,终于等到了行刑的这一天。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后颈一阵阵发凉。   这么站了不知道多久,他僵硬的拖着脚步迈过的门槛,走入那扇石门。   门后是坍塌倒下的屋子,化为木炭的花草,外皮焦黑,只能勉强站立的林木,连假山的山石都被烧灼发黄,一切都蒙着一层不详又可怖肮脏的焦灰。   那柄悬于他后颈的斧子沉沉落下,鲜血四溅,砍出一道可怖又新鲜的伤口。   林晏感到颈骨的缝隙中传来脆响,一瞬喉头腥甜,尝到了仿佛鲜血的滋味,疼痛得难以喘息。   他低下头,看着那一堆坍塌的屋梁瓦片,红了眼眶。   他踢开横梁,俯下身去一件件的捡起瓦砾往外扔,不多时就扒的满手脏污,被碎片破了掌心,血一滴滴落在焦灰上,在残片上留下肮脏的血指印。   一门之隔,只是一门之隔而已。   怎么可能里面烧成这样,外面分毫无损。   他不信,不信南乐会死在这里!   赵嬷嬷看得心疼,忍不住出声阻拦,“少爷,您别挖了。人已经死了。”   “不可能。”林晏低吼道:“你们都过来你们愣着干嘛?都给我挖啊!把人挖出来!她就在下面!”   明明说着不可能,却又要让人挖,这实在是没道理。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起火已经是多日前的事情,便是一开始火灭的时候人可能还没死,这么长时间没有食物没有水压在下面也早该死透了。   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林夫人带着几个婆子闻讯匆匆赶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影。   他背对她们,跪在焦土中,徒劳无功的一次又一次捡起脏污的瓦片碎木,像个疯子一样疯狂的刨着废墟。   “你这是干什么?”林夫人,“快快,去将少爷拉起来。”   一群人冲上去,七手八脚的将人拖开。   林晏瘫在地上,任由人拖拽着,像是一道同样经过火的树,周身笼着低压,却又碰一碰好像都要碎了。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只有这里起了火?”   林夫人听到林晏回来的消息,便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她拧着眉头道:“我早说过,你不该将她带回来的。你根本顾不住她。”   林晏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亲人总是知道往哪里捅对他来说最痛,并且能够又准又狠的捅下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对他有恩,握着恩情的筹码,就可以肆无忌惮理所应当的践踏他,嘲讽他,管教他。   他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到,他是一个男人。   痛苦的母亲与姑母,她们那么可怜,想要他包容。他是她们彼此争夺的宠物,是她们互相攻击对方的手段。   她们太在乎他了,爱的他将要窒息。   他只想要一点可以喘息的机会,一点放纵的快乐。   这世上唯一一个于他有恩,却从未以此作为筹码的人被埋在了焦土里。   他根本顾不住南乐。   南乐的死亡就是因为这样简单的原因,因为他没能照顾好她。   他自大又愚蠢的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厢情愿的以为只要他决心承担责任,决心脱离母亲与姑母。   只要他获得了官职,警告过母亲与姑母,向下人表露过对南乐的在意和宠爱,就不会有人伤害她。   他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这么一点时间却让她死在了这里。   他实在低估了她们的狠毒,也实在高估了她们的容忍程度。   如果……如果他再谨慎一点,如果他计划的再周全一点。   如果他将她一起带去金麟。   日光火辣辣的照在人身上,林晏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厌憎与嫌恶。   该恨谁呢?是恨这府中凶恶如蛇一般的女人们,还是恨站在这里的自己?   林夫人蹲下身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给他擦脸,“唉,人都死了。你也别太伤心了。不成姑母帮你把春香楼那位孙娘子赎回来,你过往不是为她写了好几首诗吗?让她陪你去金麟,这样的事情过上一段日子也就忘记了。”   林晏僵硬的偏头躲过林夫人的手,他看着林夫人的脸,整个人好像是被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推着落入深海的石子,眼底的疯狂没有消失,只是一点点被压下去,被更为阴郁无光的浓稠漆黑取代。   他慢慢开口,“姑母。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林夫人闻言一怔,她收回手,面色沉了下来。   “你怀疑我?!”林夫人看着林晏片刻,见他眸光黑沉,不由得冷笑道:“你怎么不去怀疑你的母亲?”   林晏的话音平淡,据实相告,“二位我都一样怀疑。”   他挣开仆人,手撑着地,缓缓站起身,“去将这院中活着的人都叫来,我要查个清楚。”   仆人神色一僵,“二少爷,这,这……”   林晏嗓音发沉,“你不去是要我亲自去请吗?”   林夫人见他不听话,神色多出一股烦躁,语声尖锐,“我劝你别查下去了。就算查清楚又能怎么样?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外人就对养你长大的亲娘亲姑姑下手?”   林晏目光仍盯着仆人,嗓音暗哑,“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无论那真相是什么,有多可怕。   林夫人冷笑一声,“真相?你要什么真相?你以为查出一个害死她的凶手,你就能问心无愧了吗?”   听到这句话,林晏落在仆人身上冷沉的目光忽然颤了一下。   他转过头,扫向林夫人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暴怒,眼睛里一点点充血,好似眼中点燃了熊熊烈火,要将一切都焚尽。   “林晏,你要怪也该怪你自己。怪你不听劝,怪你那么容易就被这样的女人勾的七荤八素,一意孤行将不该带回来的人带回来。要说害死南乐,也应该说南乐是你害死的!你怪不到别人头上。真相就是你才是罪魁祸首。”   林晏双眸充血,布满红血丝,他急促的喘息着,极力忍耐,却在这一句话之后再也忍耐不住,怒火喷涌而出。   “我是罪魁祸首,你们是什么?是凶手吗?”   “你们对我有不满,你们找我。为什么要找她呢?我是罪魁祸首,你们杀了我啊!”   林晏声嘶力竭的咆哮,“欠你们的是我,不是她!”   林夫人被林晏这副样子吓到了,她不自觉声音低了下去,“林晏,你是林家的主人,你是个男子……”   “我是林家的主人吗?我是你们手中的木偶,我是你们的玩具。我是废物。我什么都是,独独不是人。你们有将我当成过一个人吗?”   刚赶到的陆夫人便听到这么一句,怒火攻心,“太不像话了。从金麟一回来就在这里发疯。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姑母说话。这是对待长辈该有的态度吗?”   “来人,将二少爷关到祠堂去。”   林晏目光扫过众人,他的双眼血红,眼底透着疯狂与狰狞的暴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为危险的可怕气息。   “我看今天谁敢动我一下!你们想清楚了,今日忤逆了我,将来有没有退路!”   仆人们被吓得齐齐低下头去,竟是谁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更不敢上前一步。   在这种时候,两个主人同时下达命令,他们几乎是用本能做出了选择,屈从于眼见更强势的那一位的权威。   陆夫人气得哆嗦,“翻天了,你翅膀硬了!”   “愣着干什么?不将二位夫人请回去。”   林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垂下长睫,压下一脸的怒色,神色晦暗,“当日在府中第一个看见起火的人是谁?” 第九十二章   碧血将香炉中残香倒尽, 放入几枚明净如雪花的香丸,拨弄着金炉, 袅袅青烟从兽嘴吐出, 香味幽远安神。   她放下香炉,转过身高卷绣帘,铺好床榻。   南乐本就疲乏, 由着丹心取下钗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才被丹心唤醒。   微弱的烛火映在姑娘秀美的面容上, 她慢慢睁开一双乌亮的眸子,眼中映出烛火,视线茫然的扫了一圈, 最后落在床边人的身上, 说不出的惊慌失措。   碧血知道南乐多半又是想不起她们是谁了,心下不忍。   鬼香本就少见,毒性又阴狠,偏偏南乐是双身, 重一点的药都不敢下。   南乐说不出话, 也不会叫疼,但每一次醒来之后越来越明显的茫然与慌张做不得假。   她等了半刻, 见南乐神色稍微镇定了一些, 才低声道:“娘子, 我是丹心。她是碧血。您还记得吗?”   南乐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点头。   丹心也生怕吓到她,柔声笑道:“殿下回来了, 卫将军想与你们一道吃个家宴, 接风洗尘。您快起来, 我们帮您收拾收拾,这就送您去。”   这一场家宴就摆在行宫里,此地本就是权贵用来宴客的地方,除了南乐所居的玉楼,还有几座极尽奢华的宫室常年都是箫鼓喧天,兰堂夜烛,梨园四部弦管,昼夜不歇的由着王孙公子宴饮享乐。   不过南乐到时却未看见这样的热闹景象。   说是家宴,真的就是很简单的一场家宴,一桌四五个菜,卫博陵和沈庭玉已经到了。   南乐在门口脚步慢了下来,她抬手摸了摸发鬓,一时竟是羞怯了起来。   跨过门槛,沈庭玉正低头为卫博陵倒茶。   南乐没见过沈庭玉这么和气的站在别人背后替人家倒茶的样子,神色一怔。   他们两个好像在聊什么,卫博陵的神色难看,沈庭玉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但语气小心翼翼,一见她进来便收了话音。   南乐虽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已经猜到了。她感觉有些苦涩。   其实中毒这件事怪不到沈庭玉身上,要怪只能怪下毒的人。   这些天沈庭玉一直自责,他总觉得是他的问题才会让她变成这样。   两个人一起站起身过来迎她。   沈庭玉快了一步,扶住她的小臂,“睡醒了?还乏吗?”   南乐摇摇头,跟着沈庭玉一起在桌边坐下。   菜都是她喜欢吃的,光是不同的鱼就在桌上放了三条,清蒸鱼,炖鱼,炸鱼。   南乐失笑,这真要成全鱼宴了。   卫博陵目光一直关注着南乐,见她看到那一道菜就赶紧往她碗里夹,“这个尝尝看,这个季节的鱼最是鲜美。”   南乐端起碗,向着卫博陵一笑。   南乐长得有几分像母亲,还有几分像她的小姑姑,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的酒窝尤其像是母亲。   这一笑就把他的眼睛都笑得红了。   南乐见卫博陵眼中含着泪花,她怔了一下,有些慌张,下意识去看旁边的沈庭玉。   沈庭玉,“伯父,这么好的日子,您应该笑才是。”   卫博陵被这一声伯父叫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狠狠瞪了一眼沈庭玉,这个臭小子,谁要当他的伯父。   转过头对着南乐,卫博陵又换成了慈爱的表情,笑着给她夹了菜,“没事,吃饭吃饭。”   吃完饭,卫博陵从袖中掏出一枚双鱼佩,“你出生那年,我还在前线。听说是一对龙凤胎,找人专门打了一对双鱼佩想给你们做满月礼。阿乐,这枚你带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这是一块质地很好的玉,躺在男人粗糙的掌心里莹润通透,双鱼中间有一个隐纹是卫字的徽记。   一枚迟到了十几年的满月礼。   南乐拿起这枚玉佩,眼睛有点酸。   她站起身,将玉系在腰上。   卫博陵终于能好好看看她。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记忆中永远年轻的妻子为他留下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小姑娘虽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大姑娘,站在这里,青春年少,玉佩也不及她的皮肤白皙细腻。   这一点她是肖似她的母亲,不止是皮肤还有那双眼睛,乌眸如同星子一样明亮柔和,眼神清澈。   卫博陵静静的看着,一想到这么小的女儿中毒没办法说话,而且马上就要做母亲,就说不出的心痛。   南乐看向沈庭玉,似乎想问他好看吗?   沈庭玉笑了,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但口型是‘很好看’。   卫博陵眼底划过一线不悦,但掩饰的很好,柔声道:“阿乐,你先回去,我为你准备一份礼物。陛下跟我还有一些军务要谈。”   南乐看了看卫博陵又看了看沈庭玉。   她还记得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卫博陵的神色,有些不放心。   要是她能开口肯定要把沈庭玉一起带走,但现在她说不出话。   “没事。姐姐。你先回去睡吧。”   沈庭玉对她眨了眨眼睛,“不用担心我。”   南乐放下心来。   卫博陵,“不是先回去睡。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之,陛下万金至尊,应当宿在主室。”   南乐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话脚步微顿,悄悄红了脸,心头骤然加快。   她想卫博陵肯定是知道她这些日子都在跟沈庭玉同寝了。   未婚的男女住在一处,在长辈看来,大概很不像话。   若是让卫博陵知道她腹中已怀了沈庭玉的孩子……南乐面上烫的无法再想下去了。   她低下头,匆匆加快了脚步。   都已经怀孕了,的确是分开睡为好。住在一起,他太磨人。   轩窗之外,月明星稀。   百丈的高楼,南乐坐在窗边,举目往去,茂林修竹尽收眼下。   这样高的楼,天空无遮无挡,似乎就连月亮都要比别处近几分。   丹心站在南乐身后,一样一样的拆下钗环。   “殿下被卫将军安排着宿在了主室,要不我与碧血今夜便宿在外间小榻,也方便娘子起夜随时可以找我们。”   南乐摇头。   一个睡也没什么要紧的。   想是这样想,但真躺到了床榻上,却是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   南乐赤着脚掀开锦帐,走下床,慢慢推开窗户。   忽然她推窗的动作一顿。   长风从竹林间穿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沈庭玉仰起头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的面容蒙着一层轻纱般的银光,粲然一笑。   南乐听见自己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   林晏查得很费劲,他反复一次又一次询问不同的人同样的细节,试图了解起火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不同的人说起同一场火,就像是让他也在火中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麻木的从中反复比对,试图寻找出一点线索。   因为林夫人与陆夫人拒不配合。仆人们虽然受到他的威胁,不敢明面上抗令,但问起来都是一问三不知,或者拿些套话搪塞,阳奉阴违做的非常熟练。   林晏能得知的信息只有一场大火,伤亡并不大。   没有伤者,只有三个死者,南乐和拨过去给她的两个小丫环。   偏偏就是这么巧,谁能信呢?   第一个看见起火的人是他院子里的一个花匠,赶早趁着雨停来收拾花草,一开始说的供词是他看见的时候火就已经很大了,那火烧的极快,非得是屋内被人浇了油才能烧得那么快。而且这花匠还闻见了火油的味道。   但一夜过去,他便改了词,说自己看错了,绝对没有人浇油,那火就是正常的烧,因着大家救得快才只烧了西厢房。   林晏不明白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怎么就这么难。   但这花匠的证词可以让他确定,这场火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林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他们是世世代代做惯了奴才的。林晏能理解他们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听哪一个主子的话。   从前他虽说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但从没伸手管过府中的事情。在下人眼里就绝越不过陆夫人去。所以他们总想着敷衍他。   他们越是如此,林晏便越是确定,此时绝对与陆夫人与林夫人二位脱不开干系。   他查得火冒三丈,实在没有耐心与这帮老油子拉扯。   索性将当日在府中与这场火有关的百十号下人一起带走,拉到乡下别庄,全一起关了起来,分开审问,问不出结果就不放出来,每天只有一点勉强维持生命的食物和水。   这般折磨之下,一个仆人松了口,主动告诉他,“奴才曾看见西厢房香云与香竹时不时鬼鬼祟祟的往齐氏的院子去,那神情一看就是有鬼。”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香云和香竹已经死在了火中,但她们生前住在下人房里,四人一间。二人生前的用物都还在,一翻便翻出了光凭丫环月钱绝对买不起的金银首饰。   有了这么一条,专门再将曾跟两个丫鬟同屋的下人叫来。   她们很快便松口作证听见她们收了齐氏的金银钱财,密谋想要对南乐下手。   有人说曾看见她们在南乐的汤水中洒下粉末。   火油铺子的伙计作证曾见过香云,她买了大量的火油。   回到原点再去查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到西厢房。   画夏小心翼翼的给出答案,“二少爷,您忘了那天早上,您让我找两个人去西厢房照顾娘子呀。”   一切的开始这两个人之所以能到南乐身边,是林晏送去的,是他特意让画夏挑两个人去照顾她。   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做的很周全,对她的照顾足够。   结果所有的证据告诉他,是他的照顾害死了南乐。   他自从接到那封信起就开始睡不好觉,在查到这里时,彻夜失眠,合上眼都是那一日的情形。   “画夏,你安排两个人到西厢房先照顾着夫人。再准备一些药膏,看着夫人涂。”   “外伤的,淤伤的药膏。还有……女子所用的药膏。”   “画夏,你另外准备一碗药送去。”   “不必告诉西厢房那位娘子这究竟是什么药。若她一定要问个究竟,你只告诉她是避子汤。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   曾经说出口的话在回忆中无比分明,纠缠不散,如同一柄钝刀反复在伤口中翻搅,折磨着他。   那一日他刚对南乐犯下大错,却又暗自窃喜,窃喜得到了她。   他罪恶又卑鄙的希望那荒唐的一夜能让南乐腹中生出他的骨血,他那一碗卑劣的安胎药逼急了齐氏,让她下定决心对南乐下毒手。   那么他的母亲呢?他的姑母呢?   她们就真的无辜吗?   这府中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她们二人的眼目,没有她们的默许,下人不会放任一切发生。   他用一碗安胎药杀了南乐。   这府中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   齐氏躺在榻上。   她静静的睁着眼睛,手里攥着一把佛珠,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会让人以为躺在那里的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   香云与香竹的死亡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这两个人的死了,那么她曾经对西厢房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   宝伞总是喜气洋洋的说这是上天都在帮着她,帮着她杀了那个女人,将所有罪证都毁灭于一场大火。   她觉得齐氏应该感到高兴。   但齐氏不觉得高兴。   她从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浑身发凉,四肢沉重,好像有一股无形的阴凉之物缠上了她。   她一整宿一整宿的做噩梦,快速的消瘦下去。   大夫请了好几次,但没有用,所有大夫都说她很健康。   齐氏便觉得自己是被怨鬼缠上了。   她害怕极了,想要请神来驱邪,却被宝伞与宝瓶拦下,她们哭着劝她绝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全府都会知道她们做贼心虚,西厢房的那位是她害死的。   齐氏只好翻箱倒柜的找出这串曾经从庙中求来的佛珠,日日夜夜捏在手里,想要寻一点安心。   可是她还是觉得冷,骨头缝里都在发冷,觉得生机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去。   这种时候,齐氏只要拼命的去想林晏,想只要林晏回来,他会百般宠爱她,会将她带去金麟。   只有这样的幻想才能让她确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晏回来了,她拼命的安慰自己,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死在大火里,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而且她死之前就已经说不出话。一个死人又能将她怎么样?   她好恨,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林晏回来还是想不起她,他为了一个死人跟林夫人跟陆夫人吵得那么厉害。   那个死人究竟凭什么呢?   林晏这样让她害怕,越是听说林晏怎样查,她越是害怕。   她开始祈祷林晏别查到她身上,别想起她。   她躺在这里,不敢出门,也不想听见一点人的声音。   好像只要躲在这里,只要不见人,就能躲过一切。   躲过一切……   齐氏浑身一颤,她惊惧的睁大眼睛,这才从虚无的感觉中抽回神,看清了站在榻前的人,手里紧紧攥着的佛珠啪的一声落了地。   林晏神色冰冷而阴郁,面色苍白得发青,双眼布满憔悴的红血丝。   此刻的他距离她记忆中那个爱笑又风流的郎君已经相去甚远,差距大的让齐氏一阵阵恍惚。   他闭了闭眼,“来人,将这纵火杀人的罪妇绑住,交去衙门。”   ·   沈庭玉从窗口中跳下来,“我就知道姐姐没有我一定睡不着。”   南乐娇嗔的瞪了他一眼。   二人依偎在窗边。   忽然一道无比璀璨的光芒升空,炸开一朵烟花。   紧接着无数道烟花升空,将夜空染得姹紫嫣红。   南乐怔了片刻,缓过神来,便意识到这大概是卫博陵口中为她准备的礼物,一时激动又高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她仰起头,笑得眉眼弯弯。   沈庭玉揽着她的肩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笑容,跟着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这一刻,他确信,在金平城时给卫博陵写下那封信是他做过最对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齐氏是中毒了,没有鬼   最后再嚎一句,终于要完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九十三章   齐氏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衣服, “夫君,夫君, 求求你。别把我送去衙门。我什么也没做啊!那火不是我放的!”   林晏居高临下, 寒声说道:“你的丫鬟已经招供了。”   齐氏一怔,下意识道:“招供了?不可能。我没有放火。”   “香云与香竹难道不是你指使的?”   齐氏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到底招了多少,只得结结巴巴的否认道:“不, 我,我,我没有指使她们放火。我只是让她们给那个女儿吃了一点药而已。”   林晏俯下身, 掐住她的面颊,“什么药?”   齐氏反应过来,“你不知道。她们没有开口对不对!你诈我的!“   “你对她下毒了。”   齐氏无从辩解, 心知到了这般地步林晏绝不会放过她, 就算她的丫鬟没有招供。   林晏却已经认定了这件事与她有关,而且她已经失言。   “若你不想你的家人出什么差池,最好说实话。”   她盯着眼前陌生得可怕的丈夫,索性道:“是啊。我对她下毒了。我对她下了鬼香。哈哈哈哈, 没有那场火, 她也是要死的。在着火前,香云就说她已经中毒被折磨的说不出话了!你不知道吗?”   林晏将人重重推开, 他怒不可遏的攥住一旁的花瓶砸在她身上, 花瓶里的干花躺在碎片里, 花瓣片片碎裂。   “我要你偿命。”   齐氏的面颊被碎片割出一道细口,慢慢渗出血诛,她凄凉的笑着, “你那么喜欢她, 她都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居然没有发现。这就是你的喜欢吗?”   林晏被这个答案刺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不想相信,可是记忆却鲜明又清晰的翻出他离开新京那一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   他受了很多气终于讨到一个金麟太守的官职,回来见她。   隔着帘子,他说了很多。   但房间内没有一点声音。   南乐不再骂他,沉默的坐在帘后。   他自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这或许说明她待他已经有所缓和。   他闭着眼睛回想着,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伸出手去拨珠帘,却在最后一刻犹豫,最后落荒而逃。   那时他就已经察觉到南乐的沉默有多不对劲了,他已经有所怀疑。   可是他情愿自欺欺人,也不愿意面对她的冷眼,嫌弃,憎恨。不愿意上前一步拨开那道珠帘。   他情愿相信那个可笑却能让他更好过一些的答案,南乐的沉默是因为听见他要离开,不舍得与他分别。   所以他握着这个虚假可笑的答案,拒绝怀疑,拒绝面对她,就放弃了最后的机会,他逃走了。   只要一步,只要走入那个西厢房,他就能发现南乐已经中毒。   可是他没有。   原来不是他走了她才丧失了他的保护,而被杀死。   从一开始,他在这个家的时候,南乐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到的伤害,他都没能制止,甚至没有发现。   为什么那么大的火,别人都能跑出来,南乐跑不出来呢?为什么没有人听见她呼救?   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他剧烈的喘息着站在原地,却好像看见了那场大火。   少女安静无力的趴在床榻上,勉强睁开眼睛,泪水落下来,任由火苗落在身上,一点点将那道虚弱的影子烧为灰烬。   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本不该那样虚弱。   她应该立在船头,神采奕奕,浑身都是灵鹿一般的野性,敏捷又快乐。   这么长时间,他自虐似的问了那么多的人,从不同人的口中,一点点拼凑出关于那天的全貌。   这就是真相。   南乐无法逃走,是因为她中毒已深,虚弱难以动弹。   南乐无法呼救,是因为她已经被毒哑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毁掉了她的天真良善,给她按上肮脏的罪名,无视她的辩驳反抗,只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她占有。   他自以为是的将南乐的翅膀折断,将她拖进了这座盘踞着毒蛇的牢狱,仍由她被蛇一点点缠紧,毒牙刺进她的身体,生吞活剥,最后连一具全尸都未能留下。   如果南乐没有遇到他,她还会在延水上撑着船自由得如同一尾鱼,开开心心的笑着。   如果他没有不顾南乐的意愿将她绑回新京,她此时应该还活着,活着与另一个武夫成婚,过上幸福又平凡的日子。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林晏再也无法压住心头泛起的剧烈疼痛,以及怒火,他彻底失控,抓起桌案上的玉如意狠狠砸在珊瑚屏风上,屏风上镶嵌的宝石与珊瑚拼接而成的图画瞬间碎裂,无数碎片崩裂开,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声音刺耳又瘆人。   他拿着玉如意疯狂的在屋子里砸,仆人们不敢动弹,谁也不敢上前劝,只能心惊肉跳的低下头。   ·   或许是因为前一天夜里看见的那场烟花实在太盛大太让人开心,也有可能是因为沈庭玉的怀抱实在很温暖。   南乐这一夜睡得很沉,她已经习惯了晚上抱着沈庭玉的胳膊,或者挨着他的胸口,熟悉的气息总让她觉得很安心。   沈庭玉醒的早一些,自从南乐中毒后,他一夜总会惊醒好几次,时不时看一下身边的人情况。   南乐说不出话,但他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比中毒之前要微弱,沉睡时气息就更加微弱了,他只有一直看着她的睡容,将手贴在她的脉搏上才能稍微放松一点。   早上丹心与碧血蹑手蹑脚的进门,想看看南乐的情况,却见到床上多了一个本该睡在主室的人。   沈庭玉躺在床上,握着南乐的手。   两个人只得闭住嘴,低下头,准备原路退回去。   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你……”   三人听见这道声音都是大惊,继而面露喜色。看来是连日的药在南乐身上发挥了效用,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南乐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下意识看向握着自己手的沈庭玉。   她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你是谁?”   在南乐中毒以后,她睡醒之后总是会茫然失措的环顾四周,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一切,忘记了过去所有开心的与不开心的记忆。   这是她恢复声音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沈庭玉心疼又难免生出酸涩,他握紧了她的手指,“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南乐喃喃着这两个字,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手,痛苦的捂住自己的额头。   这两个字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但那些记忆隔着一层雾,雾气翻涌着,她总觉得背后并非什么好的东西。   可看见眼前这个人,她却觉得很安心。   南乐想不明白,越想越是眩晕头疼,她面色惨白,喘息不定。   丹心赶忙上前,恳求道:“殿下,还是让我们来吧。您先离开。”   沈庭玉见她如此痛苦,变了脸色,立时下床将位置让给了丹心。   丹心上前抱住蜷缩起来的南乐,握住她的脉搏,“别想了。娘子,别想了。”   南乐忽然抬起头,她从雾中捉住一闪而逝的碎片,急切道:“你叫林晏对不对?你是林晏对吗?”   沈庭玉喉结滚动,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   南乐还记得有一个丈夫,这倒是好事。   可她记得林晏,却不记得他?   这个事实让沈庭玉心中五味陈杂,酸涩只余又难免生出些许幽怨。难道林晏对姐姐来说就那么难忘吗?   碧血担心沈庭玉发怒,怕极了,在沈庭玉耳后压低声音,“殿下,快答应她。娘子现在的记忆是混乱的,不要跟她争执。”   沈庭玉咬着牙,应了下来,“是。我是林晏。”   说完这一句,他深深的看了一眼丹心与碧血,看得二人脊背发凉。   不过她们此时也顾不上沈庭玉,两个人一个按住南乐,一个施针,又喂下一丸药,点起了安神的香好一阵才让南乐平静下来,重新睡去。   出了房间,碧血擦着汗向沈庭玉保证,“陛下,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治好娘子,让她想起你的。”   沈庭玉阴着脸,“你们最好是。”   ·   新京,金水园。   左卫将军华玉鼓掌而歌,众人挨个拿起箭矢向着场中的双耳酒壶投去,每投中一个,众人便是一阵喧嚣。   轮到华箬,他解下外袍,将衣袖挽起来,捻起一根羽箭,抬手向着酒壶投去。   箭落入酒壶,又再次弹出,华箬一把抓住箭矢,再一次向着酒壶投去,席间一片死寂,众人屏住呼吸,都在猜他能够投几次。   如此连投三次,箭方才落入壶中。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鼓起掌来,还有人忍不住怪叫。   “七郎,太厉害了!”   “不愧是七郎啊!连中三次!这一下我等真是败的心服口服了。”   “看来三郎你那头好马,今天我们是没机会了。”   华玉一曲唱罢,感叹道:“果然是七郎啊。”   华箬坐回原位,喘息着拿起酒饮了一大口。   有人感叹道:“昨日总算送走了北靖最后留下来的使节,七郎。咱们今天可是能好好的歇一歇了。”   想起那些在南朝趾高气扬,处处为难的北靖官员,华箬方才投壶才得来的一点轻松神色都被晦暗取代。   小童跑进来,在华箬身后低声道:“主子,林太守来了。”   华箬抬手,“让他进来。”   小童恭敬的点头,一路小跑着又出去通传消息。   坐在一旁的华玉听见小童的通报,有几分惊异,“林晏不是做了金麟太守吗?怎么这会儿还在新京。”   席间一片嬉笑之声,众人七嘴八舌的开始给华玉讲起这些日子传遍新京的流言。   林晏从不知哪里带回来一个美人,带回来便也就罢了。毕竟新京谁不知道林晏的风流薄情名声呢?   可林晏这一次却像是鬼迷了心窍,对那女人相当宠爱,甚至想要娶这女子为妻,将整个林府闹得天翻地覆。   没成想他赴任金麟不久,林家起了火,这宠姬竟死在火中。   “真是红颜薄命啊。也不知道能让林晏痴迷到这般地步该是什么样的美人。”   另一个人皱起眉头,神色不虞,“不管怎么说,他一郡长官为了一个女人擅离职守就这样跑回来太不像话。我看这个位置就不应该给他。”   明里暗里不少目光都在看向华箬,想看出一点反应来解读这一次华箬将林晏叫来究竟是什么意图。   过往林晏可从没有得到过华箬的召见,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交集。   华箬靠着桌子,懒散的喝着酒,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林晏游魂一般走进来,周身气质沉郁落寞。   他垂着头,恭敬的弯腰向华箬行礼。   席间的声音一静,众人又若无其事的谈笑起来,像是没看见行礼的林晏。   林晏弯着腰,眼神却是空的,似乎思绪跑出了很远。   那模样让人总觉得不必摧折,他已经足够消沉。   华箬的手指在酒杯上弹了两下,席间一静,他侧过头对身后的仆从说道:“换一支曲子吧。你们会谈《空山月》吗?”   仆从看向伎人,伎人们惊慌的摇头,一个个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请罪。   有颇懂眼色的人却是从华箬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听说林太守琴艺出众,不如让林太守来为我们弹一曲吧!”   林晏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一脸冷漠,他走上前,沉默的在伎人的位置上坐下,抚弄起琴弦。   华箬斜睨了一会儿林晏,挑不出什么错来,嗤笑一声收回了目光。   众人见到华箬这般反应,很快都回过味来,找出了缘由。   北靖的使节和谈完走了大部分,只留下几个人负责后续,负责监督和谈条约的实施。   这几人对待南朝的朝臣不给丝毫面子,态度嚣张跋扈至极,就是贵为国舅的华箬也多次被对方羞辱。   偏偏这些人嘴上尊奉先帝,甚至还专门去吊唁了一番先帝与林骏的衣冠冢。   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在打华家的脸,华箬不能将北靖的使臣如何,这受了的气总要找个地方出一出,自然没有比这姓林的更合适了。   他们左一言右一语的开始嘲笑起来,“还说什么关中林氏清达显贵,我看不过尔尔。徒有虚名罢了。”   “就是啊。要不是林骏害死了先帝,我朝国势怎么会衰落至此。作为林骏的弟弟,居然还妄想入仕,真是无耻至极。”   “看到这些伧荒,真是倒胃口。”   林晏麻木的听着这一切,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神色之间无波无澜,手上琴声不断,不见错漏。   一曲又一曲,这一弹就弹到了深夜,宴席散了,才得以停歇。   林晏自小练习琴艺,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上都有薄茧,但一段时间不练茧子都褪去许多,而且那一日他回到林府去搬西厢房的瓦砾就已经划伤了掌心。   骤然一日连弹几个时辰,两只手都磨出血口,鲜血淋漓。   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就那么一直机械又流畅的弹着,以至于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受伤了。   回到林府,小厮低声道:“二少爷,我帮你请来了宋大夫。”   宋大夫医术精湛,擅长处理伤口不留疤痕。   他拿出已经准备好的药膏,替林晏细细上了药,包扎好手,“伤得倒是不严重,就是今日不能再碰水。”   林晏面色沉沉,似乎压着心事。   宋大夫想了想,到底是医者仁心,忍不住笑着问道:“林公子,你家那位怀孕的女眷,现在身体如何?”   他抬起眼,瞳仁紧缩,“怀孕的女眷?”   宋大夫,“您就别瞒着我了。那一晚您虽遮了我的眼睛将我带来。但您府上这十几年的龙脑香,别处可闻不着。那一晚我闻着这香味就记住了。今天一来就知道绝对是你家没错。”   林晏开始听见一阵阵的尖锐的耳鸣,可宋大夫的话还是一句又一句清晰的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知道您遮着我的眼睛带我来,多半是那位有喜的女眷不能见人。但不论怎么说,那也是两条人命。您可千万别做什么糊涂事。您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外传。”   他看着宋大夫,神色变得尤为狰狞,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说什么?这座府中有人怀孕了?”   这府中都是寡妇,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可能怀孕……   他曾那么盼望一次卑劣的占有就能在南乐腹中留下骨血。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这就是她们默认这把火的原因,那场火中不止死了三人,是死了四个人。   宋大夫神色怪异的看着林晏,觉得他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   “是啊。就是这府中有人怀孕了。那天晚上不是林公子你接我来诊治的吗?那位女眷一直没有出声,像是不想被我知道身份吧。她现在如何了?”   林晏神色扭曲,像是想哭,又像是在笑,“她死了。”   林晏放开他,他摇摇晃晃的后退,呕出了一口血,“她被我害死了。”   ·   凌云台下,夜色已然降临,长街上却是热闹非凡,人头涌动。   北靖攻入渝州已有月余,一开始百姓都担心会惨遭屠戮,但没想到的是来攻的士卒军纪森严,进入渝州之后在将军的统帅之下对百姓秋毫无犯。   百姓一问,这才知道来的竟是卫博陵。   远的不说前朝卫氏世代出将才,近的就说十数年前北中郎将卫光卿当年统军也曾自渝州而过,在百姓心中是留下过深刻印象的。   虽卫博陵没能如卫光卿那般做个鞠躬死节的忠臣,但眼下的世道为将的多是走狗之辈,相形之下卫家军的军纪足够让百姓庆幸又欢喜。   消息一传开,人人只道是天兵下凡,见北靖师至望风款待。   由卫博陵出面招抚安民,不日渝州境内重新恢复到了战前的繁荣,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因为原本柳垣治下,常以茶盐施加重赋,征其粟帛。   这便也就罢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麾下那些个勇猛之士多出自盗贼,许多都是作奸犯科抓住入了大狱被罚配军。还有些更是犯了死罪,才应命而为,只为戴罪立功,多活一日。这样的士兵往往一抓住机会便要重操旧业,横行乡里。   时人见之而不敢仰视,可以说深受其苦。   而北靖的皇帝一来,便承诺免三月的赋税,去除了原本的种种杂税。   百姓自是喜不自胜。   这一日传出消息来,新主将登临高台,庆贺近日取得的胜利。凌云台下将设鱼龙曼衍之乐,以观视之。所谓鱼龙曼衍之乐便是将柳垣私养的伎人们拉出来表演。   百姓们也好凑个热闹,纷纷上街来玩,也想看看当初柳家的究竟每日看得是什么样的歌舞,以至于这一日竟是比过节还要热闹一些。   沈庭玉手臂扶着南乐的腰走在人潮之中,眸子里含着几分笑意,“姐姐,你看河边好多人放花灯,你要不要也放一盏?”   他们今日都做寻常打扮,南乐一身鹅黄色的布裙,虽是简单却很是清丽。   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最平常的小夫妻,只是容色出众了一些,引得路人时不时回过头来看。   南乐顺着沈庭玉的目光向着河边看去,见到河上形态各异的河灯,眼睛一亮,揪着他的腰带拽了拽,“林晏,我要金鱼那种河灯好不好?”   沈庭玉听见两个字便心情不好,不知道丹心与碧血这两个庸医到底是怎么搞的,好不容易治好了南乐的失声,却让她失忆了。   每次南乐喊他林晏,沈庭玉心里都酸的厉害。   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诱哄,“别唤林晏,唤一声哥哥,我就给你买。”   南乐没有过多犹豫,软软的唤了一声,“哥哥。”   沈庭玉咳嗽了一声,耳朵红了。 第九十四章   南乐揪着他的袖子晃, “金鱼灯,金鱼灯。你可不能耍赖啊。”   记忆错乱的南乐忘记了很多事情, 性情也变得活泼了许多。   沈庭玉被她缠得没办法, “好。买。都买。”   卖灯的摊贩热情推销,“小娘子,你看我这里还有祥云状的河灯, 还有小兔子形状的河灯,还有这个。小娘子都喜欢的牡丹花灯……”   沈庭玉不待他说完,爽快道:“都买下来。”   赵小虎无奈的抱着剑上前, 指挥着同样身着常服的侍卫将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南乐津津有味的蹲在河边一盏一盏的放花灯,沈庭玉则一盏一盏将灯点燃递给她。   别人只放一盏,两个人通力配合不多时就将河面上都放满了。   南乐站起身, 指着远一点的金鱼河灯对沈庭玉说道:“这一盏是为爷爷放的。”   她认真的看着河上飘着的彩灯, 一盏一盏的数着,眼睛里慢慢积蓄起泪水,“这一盏是为辰隐放的。这一盏是为吴虎大哥放的,这一盏是为王叔放的, 这一盏是为崔姨放的……”   沈庭玉神色一怔, 他本以为南乐放河灯只是如大多数百姓一般凑个趣罢了。没想到南乐放这么多的河灯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亡者。   她记得爷爷,记得辰隐, 记得吴虎, 记得那么多人的死去, 却分不清他与林晏。   自古以来河灯就有招魂,祭奠亡者,祈求平安, 甚至是水葬的意义。   对于南乐这样在船家长大的孩子, 河灯的习俗, 她肯定是相当笃信的。   他不知道南乐到底记得多少过去,但在这一刻,他情愿她将过去十几年全都忘记,忘记所有的死亡与伤痛,她重新做回一个孩子也很好,他可以重头再爱她一次,让她以后拥有的记忆都只有快乐与幸福。   南乐数着数着,肩头颤抖,眼中泪水滚落。   沈庭玉将她按回怀中抱住,她养了这么些日子,丰腴了一些,尤其是腰身。   南乐靠在他的肩头,小声抽泣,沈庭玉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无言的给她安慰。   她在他衣服上擦净了眼泪与脂粉,揪着他的衣襟,抬起头,一双眼泪汪汪的望着他,“林晏,你不会死对不对?”   沈庭玉,“嗯。我不会死的。”   南乐的神色认真,“你答应我。”   沈庭玉的神色也变得严肃,他抬手用帕子一点点轻柔的擦干净她脸上的脂粉与眼泪。   “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死,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样的话他以前就对南乐说过好几次,但她现在忘记了,沈庭玉索性郑重的看着她的眼睛,含着笑再对她说了一遍。   “我很爱很爱你,比爱自己还要多。我会陪着你。十年二十年,直到我们头发都白了。我会对你很好,一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   立在河畔的年轻郎君,眉眼俊朗得好似玉人,说一句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南乐看着这一幕有些恍惚,这样的话好像她的确在哪里听过。   可不管听过没有,在这一刻,她仍会再一次为之心跳不止,为之露出欢喜的笑容。   她踮起脚,扑上来亲了一下沈庭玉的面颊。   沈庭玉收紧手臂,稳稳接住了扑上来的人,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引得南乐笑声阵阵。   旁边赵小虎看得心都揪起来了,“公子,娘子有身孕呢!别在河边蹦蹦跳跳的呀!多危险!”   ·   南乐回到北靖时,腹中孩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原本准备好的立后祭天之礼自然无法举办,沈庭玉索性将自己的登基也向后推。   这一推就是一年多。   北靖朝野上下都风闻东宫得子,新主有一佳人宠爱异常,但谁都搞不清楚这位佳人究竟从何而来。   多有朝臣以此之机,或劝谏,或恭贺试探新主的态度,另有劝其选秀,要敬献秀女美人的。   不论是劝谏还是恭贺,亦或者选秀,事关东宫那位宠姬都公平的碰了一鼻子灰。   卫博陵多年驻守于平谷,游离于北靖的政局之外,但自沈庭玉得到王位,这位一向调不动的临安王不仅听从调动南下,甚至还难得回到王城,紧邻着东宫开府,一住就是一年。   卫氏旧有的党朋渐渐出现与新主麾下势力联合的趋势,两方联合,开始改变沈吞云执政时的种种重文轻武到处处掣肘极力忽视打压武将,以及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文臣内斗制衡之措,重整武备。   天下未定,此番南下一战,攻下了襄州与安州,渝州,战果颇丰。但与‘取中原,征江淮,四海归一’还是有莫大的距离。   想要达到这个目标,非要一场革除积弊的改革不可。   这场改革使得沈吞云原有留下的朋党拼死反扑,但几次隐动都被压下,为首者抄家灭族。   作为这场改革的主要参与者之一赵小虎从东宫女官得以光明正大的走上前朝,作为第一个女宰辅决策政事。   草薰南陌,韶光明媚。   南乐坐在桌边,翻看着手中的礼单。   夫君说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南乐一开始还会试着回想一下,一想就头疼,后来便不再想了。   毕竟她现在每日都很开心。过去的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执着。   看着手中朱红礼单上的一个云字,南乐目光微凝,又回想起第一次认下这个字时的情景。   男人一手搂着她,温热的掌心抚在她的肚子上,一下下的轻揉着,另一只一手拿起鎏金的茶碾子,细细碾开茶末。   汲水煎茶,日光之下,他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山间泉水一点点慢慢煮开,水沸如一朵朵泉花。   他提起茶壶,将注入茶碗中,浮起乳花,拿起茶碗,朱唇缓缓将浓绿茶汤啜饮一口,   南乐坐在他怀中,不自觉也跟着喉头滚动,不满道:“不是说学诗吗?怎么光你一个人喝上茶了……”   沈庭玉侧过头,朱唇覆上来。   南乐便也尝到新茶的鲜甜滋味,她抓着他的手臂,被迫喝了一整碗,喝的发鬓都散了,想要推又推不开,只能红着一张玉面短促的喘息,最后她舌尖发麻,唇瓣红肿,他才终于心满意足的放开她。   她大脑一片空白的瘫软在他怀中,他却在她耳边慢悠悠的念出那句诗。   “这便是所谓,‘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明眸渐开横秋水’。姐姐学会了吗?”   脚步声匆匆,碧血带着几个宫人走进来,一个宫人手中盛着托盘与茶具,“娘子,快来尝尝陛下送来的定礼茶饼如何。”   南乐回过神来,接过碧血端上来的金黄茶汤,浅浅啜饮了一口,压下骤然而起的心跳与面热,心不在焉的称赞道:“嗯。不错。”   碧血打趣道:“我觉得滋味很是甘美呢!等到娘子明日成婚与陛下拿这茶饼喝交杯茶,那杯茶的滋味一定是世上最甘美的。”   孕期南乐丰腴了一圈,此时生完孩子,神色间添出些妩媚柔美的神韵,宛若一尊珠圆玉润的玉像,看得人转不开眼。   南乐让她打趣的面上一热,低声道:“碧血。”   碧血倒也不害怕,只笑道:“好娘子。别生气。这会儿中午了小公主应该饿了,我这去把公主抱来。这是婚宴的宾客名单,您看看。”   南乐性子宽和,一入东宫便将宫中到了年纪又想要出宫的宫人全放出宫去,留下来的宫人她也十分体恤,从不见为难苛责,更不会体罚。   有她在,东宫再也不见过往那种恐怖压抑的氛围。   丹心与碧血不善文书,也无心参与朝堂之争,照顾了南乐许久,替她将毒解了,又陪着她诞下公主,渐渐与南乐生出了感情,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是舒适,索性便留在东宫继续照顾起了小公主与南乐。   总归有南乐在,她们不必担心会什么时候轻易惹恼沈庭玉死得凄惨。   南乐拿起宾客名单,一面喝着茶,一面一张一张慢慢看着。   这一张是南朝来参礼的使节,她漫不经心的扫过去,目光在月白色的花笺上端正的‘林晏’二字上一顿,手指忽然痉挛了一下,花笺落地。   丹心抱着小公主走进来,“殿下看看这是谁呀?咱们来找母亲了。”   南乐捡起地上的花笺,看向进门的人,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手上将那张花笺稳稳的塞回了名单之中。   小公主才几个月大,粉白团子似的一个,被丹心抱在怀里,咿咿呀呀的笑,一见她笑,南乐心都软了。   她接过公主抱在怀中,小姑娘一闻到母亲的味道便好似知道饿了,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想要填饱肚子。   南乐狼狈的扭过头,“雪琼今日辛苦你了丹心。”   丹心,“这有什么辛苦的。娘子您快喂喂公主吧,我们就先退下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南乐见左右无人,这才放心坐下来,解开衣襟喂养怀中的孩子。   孩子吃饱了,便开始困倦的打瞌睡。   南乐哄着孩子睡了,将小公主在婴儿床上放下。   她长舒一口气,却又很快眉心微蹙,忍不住坐在床上轻轻揉着自己胀痛的胸口。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南乐心跳骤停,转过头见到是沈庭玉,顿时又羞又恼,“你干什么?”   沈庭玉似乎已经看了不知多久,眸光幽暗,透着一股侵略性,“我帮你。”   南乐一听到他这话便来气,“你帮什么啊?你能帮我把雪琼生出来还是能帮我把雪琼喂了?”   生的时候身子重,总想着生完就好了,结果生完养孩子虽然有丹心碧血帮忙,但做母亲的总不能一口奶都不喂。   这一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琼还太小,所以胃口小,还是因为她本身体质不同,总胀得厉害。这样的事情她说都不好意思跟人说。   沈庭玉贴在她耳边,“我可以帮姐姐揉揉难受的地方,揉揉就不痛了。”   南乐隐忍着咬住唇瓣,却又忍不住轻轻的抽着气,低声骂他,“真是,真是不要脸。” 第九十五章   大婚这一天来的很快, 沈庭玉将登基立后放在同一日,所以这一天尤为重要。   南乐从睡梦中惊醒, 看见的是沈庭玉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似乎本能的能够察觉到她身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虽然上一刻还在睡,但下一刻就会迷迷糊糊的想要睁开眼睛,“姐姐,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南乐额上都是冷汗,喘息着说道:“嗯。做噩梦了。”   沈庭玉睡眼朦胧的睁开眼睛,手臂轻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梦都是反的。”   “对,梦都是反的。”   南乐看着眼前人,惊魂未定的心缓缓落回原位, “今天我们就要成婚了。”   沈庭玉的动作一顿, “是啊。姐姐,今天你就要嫁给我了。”   在南乐的记忆里,她似乎只记得她是南乐,而她有一个叫林晏的丈夫。   沈庭玉便只能捏着鼻子承认林晏是他的曾用名。   为了不刺激到她, 卫博陵也只能以亲戚的身份时不时探望, 不敢提出让她改回本姓。   有关于过去的一切,他都尽量阻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但有时也会因为只有他一人才记得的过往而酸涩。   这些敏感复杂的心绪对于已经贵为人主每日都要面对数不清的繁杂政务的沈庭玉来说尤为珍贵, 无论悲喜都可以让他感到自己是真真切切的活在这世上, 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在这段感情里,沈庭玉总是能够清楚的知道,他爱南乐总要比她的爱更多一些。   但他的爱本就是不正常, 不敢奢望南乐能有同等的爱, 她只要好好的活着, 灿烂明媚,做她自己就足够让他心甘情愿的让步,臣服在她脚下。   只有时时看着她,夜夜陪在她身边,完完全全的占有她,感受她给予的温暖与爱意,才能让他感到心安与难得的幸福。   他在人前一向是独断纲常,只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好像还是当初那个少年郎。   “姐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南乐的眸子沉静而柔和,她在熹微的晨光里静静的望着他,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说的什么傻话,孩子都生了还这样问。”   听见内间的响动,原本在门外踌躇的丹心放下心,指挥着宫人走进门,帮着两个人梳洗换衣服。   ·   南朝的使节们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没有?这北靖的新帝得位这么久,今日才登基就是为了将立后与登基放在一日。”   “不知这北靖的皇后是什么来历,竟让这位新帝这般敬重。”   “何止敬重,听说那是金屋藏娇,千娇万宠,马首是瞻。”   林晏坐在席位上,神色麻木冷漠,像是身体不好,眼下挂着青黑,整个人苍白消瘦得厉害。   虽然他今日盛装出席,但那一身正式的官袍十分勉强的挂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半点该有的威严庄重,只让人觉得他形容枯槁。   以他的资历本是轮不到来北靖出使的,偏偏北靖这边似乎对先帝与林氏一族颇为推崇,特意点了他的名要他来出使观礼。   北靖对他的这般看重,不出意外的让声名尽毁,朝野之间对他一片骂声,许多人都言之凿凿的说他一定私通敌国,连路边的小儿都会唱骂他无耻软骨的儿歌。   原本就不敢出门的林家二位夫人被软禁在家里却仍难免从下人口中得知外界的骂声,这对她们这样最重颜面的人来说是跟比死还要难堪的事情。   不过这一切对于林晏来说已经不能让他再有任何一点反应。   曾经那个锋芒毕露,桀骜不驯又极度骄傲的林家公子变得麻木而消沉,他对一切轻视辱骂照单全收,完全不会生气,也不会辩驳。   他只是一日复一日游魂一般活在这世上,每晚合上眼都是挥之不去的火光,偶尔会幸运的得一场好梦,梦见过往在船上时的记忆。   一梦醒来,每一次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像是凌迟的刀割在身上。   有时候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别说了。别说了。人来了!“   众人齐齐起身,林晏抬首看去,空洞的目光看见迎面踏着玉阶并肩走来的二人,视线忽然一凝,一瞬燃起光亮。   群臣如同麦浪,一茬接着一茬跪下去。   相配的朱红礼服,两个死而复生的人,那么鲜活的站在那里。   这一刻他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并肩而立,相携执手。   沈庭玉很早便看见林晏了,对上他的目光,不见半分惊讶。   曾经倾城绝色的‘少女’换上男装,面上已褪去曾经犹带稚气的婴儿肥,那份颠倒众生的美貌只多不少。   此时一身龙袍立在玉阶之上,身量高大,俊美得极富攻击性,威严得仿佛天地都合该在他脚下。   沈庭玉对着林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充满挑衅的意味。   原来如此,北靖的突然南下,跟北靖使节离开时间重合的火灾,北靖对林家格外的看重,特意点名要他来观礼,‘沈玉’与沈庭玉只有一字之差,北靖新主夺位成功似乎正是‘沈玉’的失踪之时……桩桩件件,似乎一下都有了缘由。   南乐还活在这世上,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再见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今天是她的婚礼,今日竟是他妻子的婚礼,与另一个人的婚礼。   林晏久违的再一次感到强烈到痛彻心扉的情绪,他紧紧盯着女人身披嫁衣的身姿,眼睛一点点红了。   他注视了南乐许久,但今日注视南乐的人太多了,她似乎对这样的万众瞩目已经很习惯,根本未曾注意到他。   眼见着帝后二人已缓缓走近,周围人见林晏没有一丝动弹的意思,着急的对林晏说道:“快下跪啊!别傻站着了!”   他一动不动,胸口剧烈起伏。   众人生怕在这样的场合闹出动静,惹恼北靖,让对方生出什么误会,七手八脚的硬生生按着林晏跪了下去。   林晏的膝盖重重砸在地面上,被按着低下头去,勉强抬起视线也看不见南乐的面容,只能看见她的手。   她的手生的很好看,白皙光洁,五指修长匀称如同玉管,看起来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林晏知道她掌心指腹都有粗糙的茧子。   此刻那只曾经无数次为他捧起药碗,拿着调羹的手里握着朱红的喜扇。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的另一只手被男人的大掌紧紧牵着。   跟喜扇一样,长长的裙摆绣着栩栩如生的金凤,日光下羽毛华美又奢靡。   林晏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一幕,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条漂亮长裙一点点扫过眼前的玉阶,从他的视野中毫无停顿的离开。   他们成过一次婚,可他怎么想都已经想不起那一日她有穿这样漂亮精美的嫁衣,他有这样牵过她的手。   他没能跟她喝一杯合欢酒,也没能为她添一身嫁衣,甚至连一纸婚书,一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见南乐穿嫁衣,可她这一身嫁衣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穿。他甚至不配好好看一看她此时的样子。看一眼她作为新娘的美丽。   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嫁衣,婚书,三媒六聘,现在南乐都有了,有另一个男人将这些都给她。   他耳边又恍惚的响起南乐带着哭腔的声音,‘呸!你我连婚书都没有,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丈夫会是比你好百倍千倍的郎君。’   原来真的这世上会有比他好百倍千倍的郎君来娶她为妻。   北靖的新帝,容貌出众至此,家世无可挑剔,威势凌压天下,这样天下无双的人物却独宠她一人为后。   无论他如何努力,以后她的幸福都与他无关了。   他再也没有资格站在南乐的身边。   今日之后她就是北靖的皇后,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存在,不说站在她身边,就是再见她一面恐怕都是难如登天不可能的事情。   南乐还活在这世上,但他与她的爱情到此刻就彻底结束了。   这是他放在心上,唯一爱过的姑娘,走到这一步全都是他的错,可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连挽回都没有机会。   音容尚如昨,恩爱空自怜。人生亦客寄,胡不俱死遄。(注1   林晏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像是疯了一样,好像有什么极为喜悦的事情,笑着笑着,他泪如雨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怪力挣开众人一头撞向玉阶。   左右大惊失色,不明白他这发的是什么疯,一起冲上去想要拦住他。   千钧一发之际,值守的廷尉枪尖一闪,勾住林晏的衣服一挑,将林晏稍稍往后拉了一点,卸去大半力道。   他的身子一歪,从玉阶上一路滚了下去,撞得头破血流,立时昏了过去。   南乐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却被沈庭玉握住手,南乐感觉到他掌心冰凉,握住她的力度攥到她发疼。   “姐姐。马上就进殿了,别误了吉时。”   低低的,几乎哀求的声音,顿时便让南乐回过神来,心下生出些许复杂与心疼。   她收回目光,用力回握住沈庭玉的手,一起走入大殿。   赵小虎上前探了探鼻息,“没死。真晦气。今日陛下登基不能见血,将人拖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注1:这首诗出自《相思》 第九十六章   两日后, 东宫别院,一间客房。   林晏面颊上有几处擦伤, 额头也破了血口。   医女们一面为他换药, 一面笑着小声交谈。   “真奇怪,这个南朝的使节怎么摔了一跤就昏了这么久。”   “听说是从石阶上滚下来的,撞到头了也说不定, 而且他身体似乎有旧疾,气血两亏,本就不好。”   “不过你们看他长得好像还不错。”   “你要喜欢长得不错的, 不如去陛下身边伺候。陛下长得最好了。”   “不许胡说,陛下与娘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娘娘一回宫就怀孕了,快一年了陛下都没有临幸旁人。他们之间谁都插不进去的。”   躺在病床上的人, 垂在袖中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公主生病了,都赶紧过来为公主看诊!”   医女们神色一变,连忙收好东西出了门。   林晏捂着额头坐起身,寒着脸, 眼底微微发红, 一抹水光在眼中一闪而逝,满是不甘和绝望。   南乐在怀孕的时候就中了毒, 虽然尽力调养, 最后将毒也解了。但雪琼出生之后比其他孩子要更虚弱, 斤两也不足,很容易生病。   说实话,太医院一个月总是要来几次的, 每一次公主一送来整个太医院见着这位小祖宗来都是如临大敌, 提心吊胆。   今天雪琼送来是因为她吐奶厌食, 又有些发热。   南乐跟着太医走到长廊转角交谈。   “大夫,她这生病是因为什么原因?跟我之前中毒有关吗?”   太医笑盈盈的宽慰她,“娘娘不必太过担心,您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小公主生下来也是健康的。我想出现这样的额症状,只是夏季这几日太热了,高温害署。您回去给小公主多喝点水,将她放在稍微凉快些的宫殿就好了。”   南乐松了一口气,神色轻松了不少,“原来是这样。”   太医咳嗽了一声,“娘娘。陛下那里还要请您多为我们美言几句。”   要说东宫上下最怕的,那一定是面对沈庭玉。   尤其是在公主生病时候的沈庭玉。   这也是为什么太医单独将南乐请出来告知公主病情的原因。   太医心中都忍不住暗暗庆幸,幸好沈庭玉娶得王妃是这样和善好说话的一位,不然按照沈庭玉的性子,公主生病必定是他们的责任,盛怒之下他们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要拉出去砍了泄愤。   南乐,“好。他那里我会好好说的。你放心。”   太医一番道谢之后,放下心离开。   南乐刚要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南乐。”   她神色一怔,慢慢转过身。   这里是长廊的拐角尽头,一面洒满阳光,爬着淡紫色的花藤,另一面阴凉无光。   林晏站在阴影里,全神贯注的盯着她,衣衫凌乱,英俊的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鹜。   南乐半身都浸在柔和的日光下,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艳动人,看向他时秀美的面容平静得不见波澜,“林晏。”   不,她不该是这样的。   没有他预想中的抵触发怒,连憎恨都没有。   他脸色苍白,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含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南乐。阿乐。”   南乐垂在袖中的手,手指捏着衣料,紧了紧,又松开,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   她转过身,抬步离开。   林晏慌乱的追上前,“别走。求你了,南乐,别走。这么长时间了。四百二十二天,那场火灾过去了四百二十二天。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南乐听见追上来的脚步声,面色微变。   时间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会害怕。   被一路诱骗,强绑到南朝,林晏无法摆脱的控制,对于她来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欠你一声对不起。南乐,你生下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对不对?我们一家三口,可以重新开始吗?”   正当南乐准备厉声叱责的时候,另一道声音却比她更快。   “你做梦!”   沈庭玉抱着孩子大步走了过来,越过南乐将她挡在了身后,他的表情阴沉,相当不悦。   几个侍从上前毫不留情的动手,林晏狼狈的后退,用力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盯着沈庭玉怀中几乎跟对方如出一辙的小女孩,唇瓣颤了颤,“怎么会……”   沈庭玉逗着怀中的粉玉团子,小孩显然是与他极为亲近且喜欢他的,被他逗得咯咯咯的笑起来。   两张脸一大一小放在一起,一样的漂亮,眼角眉梢都相似,连笑起来的弧度都差不多,绝不会被人错认。   “瞧瞧咱们的小公主生的多漂亮啊,像了谁呢?”   南乐揪了揪他的袖子,“孩子还小,别让她看这些。万一吓着了怎么办?给我吧。”   沈庭玉神色一僵,转过身,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交到南乐怀中。   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处,将孩子在怀中传递,宛如世间最平常的一家三口。   南乐看着怀中雪琼的笑靥,眸光柔和似水,神色之间多出许多作为母亲的温柔眷恋。   这是林晏从未见过的南乐。   她抱着孩子轻轻在怀里颠了几下,柔声哄着,缓步离开,没有多看他一眼。   沈庭玉目送着南乐的背影远去,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眼地上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人,抬手慢条斯理的挽起袖子,“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要总做一些没必要又讨人嫌的事情。”   林晏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卑鄙,你当初扮做女人接近我,就是为了挑拨我与南乐的关系。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与南乐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然呢?林公子总不会自作多情到真以为我接近你是喜欢你吧?林公子对自己的魅力未免也太自信了一些。”   沈庭玉抬手示意侍卫将人拉起来,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抬起腿狠狠一个鞭腿踢在他的腹部,“当初捏着鼻子对你说出那些话,我可是自己都快恶心吐了。”   林晏弯腰,呕出了一口血。   可身上再痛也不及心中的疼痛,他生出了彻骨的不甘与怨恨,死死盯着沈庭玉,眼底一片血红。   他如同困兽一般挣扎着,似乎想要扑上来撕咬沈庭玉,“你夺人妻子。是我与南乐成婚在先。是你!你拆散了我们!”   沈庭玉抬抬手示意侍卫放开林晏。   林晏踉跄着起身,攥紧拳头冲上来,沈庭玉却只一拳就将他砸的倒在了地上。   他踩着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碾着,“是你在先。可走到这一步,难道不该怪你自己吗?姐姐当初那般喜欢你,若你肯待她好些,若你真的待他一心一意,我就再是百般手段又怎么可能拆散你们。”   “姐姐给了你多少次机会,你自己不珍惜啊。”   南乐带着雪琼找了一处阴凉些的宫殿,将孩子哄着歇下。   赵小虎便一脑门汗的进门,她不敢直接找南乐,只能焦灼的立在大殿门口,眼巴巴的望着南乐。   南乐起身走出里间,小心翼翼的合上门。   她心知赵小虎的来意,还是抬眸问道:“怎么了?”   “娘娘。您快去劝一劝吧。陛下快要将林晏打死了,死他一个人倒不要紧。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南朝的使节。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这要是真死了,那……传出去可太不好听了。”   南乐眉心微蹙,思量片刻,开口却是拒绝,“我就不去劝了。”   她要是真去为林晏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沈庭玉就算一时答应她放人,私下也会用别的手段要林晏非死不可。   赵小虎一怔,她没想到南乐会拒绝,凝神去看南乐只觉得这位好像也变了一些。   当初南乐还为沈庭玉对林晏动手而发火呢,现在反应这么平淡。   也可能是真的讨厌林晏,恨透了他。   可是……南乐不是失忆忘记了林晏过去做的那些事情了吗?   她移开目光,不敢再想下去。   “你也别去劝了。”   南乐招呼一旁的小宫女,“你替我去找陛下。告诉他午膳好了,让他赶紧回来一起吃饭。”   赵小虎迟疑道:“这,这能行吗?”   南乐走到桌边坐下,“不知道。”   让赵小虎没想到的是,沈庭玉竟然很快真的回来了。   进门时,他面无表情,周身萦绕着一股低压,冷冷的扫了一眼赵小虎,在桌边坐下,什么也不说。   赵小虎被看得脖颈发凉,赶紧退了下去。   “我知道你今日见林晏为什么这样生气。”   南乐叹了口气,拿起汤勺舀了一小碗羊汤放在他的手边,“但不论怎么说人是你请来的,总要好好送回去。如今你贵为人主,也该知道不给人留话柄的道理。”   沈庭玉神色一变,一瞬间心绪复杂。   有几分委屈,又有些鼻酸,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如释重负与酸涩。   他抬眼看着南乐,眼底微红,“姐姐已经想起来了是不是?”   “是。大婚那天早上就想起来了,一直想告诉你,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南乐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年多,你让我每一日都过的很欢喜。辛苦你了。玉儿。”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结局了,接下来就是修修文,可能会不定时掉落番外。大家想看什么番外咧? 第九十七章   赵小虎本来还在担心沈庭玉会大发雷霆大开杀戒, 或者沈庭玉会与南乐迎来第一次争吵……虽然她也很难想象他们两个吵起来的样子,而且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吵起来, 恐怕选项就会回归到前者沈庭玉大发雷霆大开杀戒。   没想到第二天, 沈庭玉居然一脸的如沐春风,不用人劝,挥挥手就将包括林晏在内的南朝使节都打包送走了。   赵小虎放下了提着的心。   至于这两位之间有没有吵架?   根本不必去问, 光看看沈庭玉的表情吧,看看他那个眉飞色舞,顾盼神飞的样子, 就知道他和南乐的感情必定依旧如胶似漆。   如果说这个世上真的有掌管姻缘的神明,赵小虎一定是要虔诚的跪在神明面前,不为自己, 也要诚心诚意的为这祖宗求一个姻缘圆满, 求他们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   北靖新帝自登基起,多次亲征,数次南下,昼夜不解甲胄, 亲冒矢石, 手刃数敌。   如此励精图治之下,短短五载竟将北靖的疆土拓展数倍, 尽取中原, 使动荡不安百年的北方再一次迎来了统一。   与此同时, 南朝自渝州一败,朝中也涌现出一批知耻后勇的主战派,以三州刺史林晏为首。他们紧锣密鼓的收拢流民, 训练新军, 力主北伐。   北伐之谋, 并非一帆风顺。内相华箬就对此持反对,朝堂之上两方对峙,争执不休。幸好有太后居中调停,起初还算平稳。   但自两年前太后病逝,朝堂上两方的争斗愈发激烈,已经开始见血,不过很快一切争执都终结于那年的春天。   内相华箬在新京的街头遇刺,行刺者乃是江左有名的豪侠。   他杀人而无惧,当街慷慨激昂的长呼,‘太后临崩,把箬臂,属以后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而箬贵为太后兄长,圣人舅父,却独专权势,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卖国求荣,事敌为兄,实为软骨贼!人人得而诛之!”   一时被百姓引为义士,声名大振。   华箬死,北士人人弹冠相庆,吴兆得拜丞相,林晏更进一步,得以取代华氏子弟,出镇京口要地,把持重镇,扼守新京门户。   没过多久,华玉生叛,率强军攻逼新京,朝野危惧。   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只有林晏挺身而出,征发金麟奴,自请讨之。   幼帝感激涕零,委以重任,加大司马,授加黄钺,班剑武贲二十人,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都督中外诸军事。另封宁安公,邑万户。   林晏一举击败华玉,次年升任太傅,又拜丞相。   皇帝年幼,一时之间南朝国政皆委于林晏之手,朝堂之上的士族门户势力大变,北伐已经是弓在弦上。   而这一年北靖荡平江北,彻底将北方收入囊中。   新京,六月微雨。   吴府前的石狮子身上的白花被雨水打的湿淋淋,长风吹过,两盏写着‘奠’字的白灯笼在风中一晃,灯笼里的烛火熄灭。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缓缓驶进长街,停在吴府的门前,小厮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胡子花白的老者走下车。   今日是故相吴兆的葬礼,按理来说朝中的重臣都该来吊唁,但奇怪的是来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一些已经退隐辞官的老臣。   又是一辆马车停在吴府的门前,门房见马车上没有徽记,十分平常,有几分不耐。   未及他开口驱赶,一道黑色的长影走下马车,腰间金刀在晦暗的天色下刺得门房浑身一颤。   来者一身简朴的黑袍,神色倦怠,长眸扫过似乎对一切都意兴阑珊,整个人看起来消沉而淡漠。   门房结结巴巴的支吾道:“林,林相……”   林晏跨入吴府的门槛,数十黑衣劲装的青年紧随其后。   灵堂之上,吴宁见到林晏,变了脸色,“林晏,我们没有邀请你!你来做什么!”   堂中宾客见到林晏,皆是神色难看。   林晏伸手拿起一把香,点燃之后,对着堂上吴兆的棺木躬身一拜。   “吴相的提携之恩,小侄万万不敢忘。”   吴宁尖声道:“既你明知我父亲有恩与你,为何还要恩将仇报!”   林晏听到这样的叱责,神色淡淡,缓声道:“吴相与我有恩是私,为人臣却不能不因私废公。圣人年幼,我已多番劝之,但……”   他这般不紧不慢的态度,更是激得吴宁怒火中烧。   正是因为林晏总是这般在叱责与羞辱之下都面不改色,忍耐顺服,好似已经消沉的没有任何脾性的样子,他们才会小瞧了他。本以为是家畜,却不想是嗜人的猛虎。   他大声打断林晏,“你胡说!林晏你这个乱臣贼子!你如此滥杀朝廷重臣,跋扈专权,难道不怕遗臭万年吗?!你杀了这么多的人,难道不会晚上做噩梦吗?!”   林晏勾唇一笑,似讥似嘲。   做噩梦?   吴宁必然不知自那一场大火之后,他便再没有一日好眠。   这么几年来,他活着只为了一件事。   北伐。   为了这一件事,就算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将自己的自尊,自己的一切都碾碎也再所不惜。   说为万民太假,他所为只一人。只为了夺回自己所失去的妻子。   林晏漫不经心的将线香插进香炉,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堂中众人。   “诸位今日倒是来齐了,也省的我一个个的再找。当初你们既然将我兄长陷于死地,夺去国公之位,便实在该将事情做得漂亮些,一并将我灭口才是。”   众人面色惨白,胆小的已经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昔存我,今我必灭汝三族。”   他转过身,一抬手,“动手吧。”   雪白的灵堂上一片鲜红的血色,惨叫声不停。   林晏缓步走出灵堂,抬头,目光阴鹜遥遥望向北方。   幼帝下诏,使林晏北伐,百官于城郊相送。   林晏率众渡江,先攻太山,三战三捷,士气大振。   沈庭玉闻讯,亲御六军南下而攻太山,一路摧枯拉朽如烈焰。   另点大将遣齐云战舰数百,自淮入江,直攻江南,势如雷霆。   这一日,林晏攻下梁安,从成王故吏手中得兄长一截腿骨。   他登山北望,痛哭着祭奠祖父与兄长。   左右劝之无果。   许是山上的风大,也许是因为伤心太过。   这一日下山之后林晏便患上了风疾,一病不起。   而北靖的王师已至,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幕僚苦劝,“丞相,您病的这样厉害,咱们暂时先撤退吧。”   “不行。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等了整整六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猛烈的咳嗽起来,一阵咳嗽之后,声音嘶哑的说道:“我的祖父,我的兄长,他们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刻。北伐。”   “这样的关键时刻,我怎么能够后退。要打,一定要打,这一仗可以赢!”   幕僚跟随林晏已有数年,知道从林晏练军起,他所训练出来的军队就只有一个假想敌,那就是北靖的劲骑。   若是林晏阵前统帅,这一战自是有胜的可能。   但林晏病的这样突然,这样重,只能战前换帅,如此仓促,哪里还有胜机。   林晏听得幕僚的苦劝,他懂,他知道所有的道理,但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六年的苦心经营,等来这样一个机会,却只能退却。   他已经败了太多次,弄丢了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不能再败。   “传我手令,换林亚统军。这是,这是我早已做好的部署拿去给他。”   林晏紧紧握住幕僚的手,“你们要帮我辅佐他,督促他。”   幕僚自知再劝无果,在林晏哀求一般的目光之下,只能点头,“丞相您好好养病。”   三日后,终于从前线传来战报。   林晏尚在病中,听见军马疾驰的声音惊醒。   他睁大双目,眼底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看着走进来传令的亲信,“是不是林亚胜了?是不是林亚胜了?”   亲信难以启齿,他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   林晏眼里的光亮一瞬便如遭了狂风的烛火。   亲信低声道:“丞相。林亚大败。”   林晏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亲信吓了一跳扑上来扶住他。   林晏放声大笑,他嗓子早已咳哑了,此时笑起来嘶哑怪异,悲凉又刺耳。   笑着笑着,他忽然呕出了一大口血,“林亚误我。”   他手撑着床榻便要起身,“我要去阵前。”   亲信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丞相。您如今病的这样重。怎么还能去阵前统军呢?”   林晏愤怒又急切的大喊,“我可以。你扶我起来。”   亲信只能无奈扶起他,但林晏没有走出两步,便昏了过去。   自这一日起,他便病得更重,再没能起身。   偶尔醒来一时半刻,也神志不清,口中喃喃的仍只有北伐。   不过短短两日,油尽灯枯,竟是亡故了。   林晏病亡的消息是和北靖大胜的消息一起传回的,左右侍从都高兴坏了,不只是侍从,士兵们也很高兴。   南乐坐在营帐中,可以听见士兵们乱七八糟的唱着各种粗野的歌。   乡野的歌总是这样的,粗俗狂野,让寻常姑娘听了都面热。   丹心有些生气,“我去找孙将军,他这什么军纪啊!”   南乐侧耳听着营帐外的歌声,拉住丹心的手,莞尔一笑,“士兵们今日高兴,便让他们唱吧。”   碧血捧着纸墨走来,“娘子。你要不要给陛下写一封家书?”   六年的时间,她的字都是沈庭玉手把手教的。   沈庭玉出征之时,她总是会随行。但随行也不能与他上阵前庡㳸,阵前太过于危险,她只能远隔数百里在后方跟着,十天半个月能见他一面便已很好。   平时他们便只能靠书信通情了。   南乐想了想,哼着小调,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简短的小诗。   《药名闺情》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   字字苦参商,故要槟榔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   何事黄花时,犹未回乡曲。   用不着写太多,这一战胜利之后,他大概再也不需要亲征了。   帐外突然传来惊叫声。   南乐若有所感,心口重重一跳,抬头向外看去。   一人掀开帘子,急匆匆的大步冲了进来。   南乐面上的笑容还未及展开,便被重重拥入怀中,抱起来转了一圈。   当年的少年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赤诚,怀抱也是同样的火热。   作者有话说:   《药名闺情》作者陈亚,他一共写了四首这样的小诗,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翻翻。   感谢大家陪我走到这里,这个故事差不多就结束啦。不过还是会有一些番外掉落的,这段时间我会把前文修一修。   另外推一推隔壁嫂子文学,强取豪夺的预收《咽泪装欢》,小可爱们给个收藏吧,求求啦QAQ   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南韵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为什么他理所应当的碾碎她的自尊,一次又一次夺走她在乎的一切,让她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却还要她百依百顺,心无怨怼。   “东宫的一切都是遗产,当然也包括你,皇嫂。你理当顺从朕,爱戴朕。”   南韵乖巧的低下头,淡笑着柔声应是。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南韵快意的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那么灿烂明媚。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不会做人的狗皇帝X绝世美人女主   【追妻火葬场,假死脱身,强取豪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