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赎了暴戾太子》   作者:十颗糖粒   文案:   舒沅是皇城中最最受宠的小贵女,加上自幼体弱,众人皆是如珠如宝地护着。   一日,舒沅做了一个梦,安国公府那个被养在马厩的庶子其实是皇上丢失多年的三子。他上位后铁血手腕惩治了曾欺辱于他的赵家。   醒来之后,舒沅心有余悸。再看他,如今还是任人欺侮,在雨夜走上数十里泥泞山路,只为了一包陈粮。   舒沅心软,偷偷跑去给他送蒸饼。   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她带来的东西,小舒沅拉了拉他的袖子,看似理直气壮实则心虚地开口:“我对你好。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呀。”   窗外大雨倾盆,晦暗的小室中湿气氤氲,那位少年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到了舒沅该说亲的年纪,长辈为她挑了个家世清白、前途无量的公子。   舒沅去看他时,随口提了那么一句,想知道这个公子是否对他动过什么手段。   哪知他当场捏碎了杯盏。   舒沅小心翼翼:“可是不合口味?”   他目光阴沉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姑娘一怂,当天就回府回绝了长辈好意。   从前众人笑他是舒沅脚边的一条狗。在他恢复身份入主东宫之后,没人敢再提。   无人知道他在夜里将小姑娘禁锢在怀中,亲吻她指尖,低声道:“沅沅,畋犬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除非主人死了。你想到何处去?”   上午蹴鞠比赛和小将军多说了两句话的舒沅:QAQ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沅,薛承璟(裴见瑾)┃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黏上我了QAQ   立意:珍惜生活中的温暖,就能感受到幸福 第1章   ◎原来她的手也是很暖和的。◎   九月初六。天方破晓。山间雾霭浓重,晨风湿润。   别庄的一处院落,此时灯火通明。   春桃回房,撩开床帏看到榻上的姑娘眉心轻皱,额上覆了层细汗,眉间似有愁色,心中便有些后悔昨日放了随行府医出门。   这年朝中事多,西山围场未开。朝廷大小官员为政事劳心劳力,莫说是纵马行猎这等奢侈享受,连京郊这片别庄都少来。   正值年少的世家子弟却按捺不住,在书院学堂闷坐久了,少不得想放肆一通,相约着进山狩猎。   来时那日,舒沅走至半途突发不适,便没再跟去,只就近在这处别庄歇下。   舒沅的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定远侯。母亲华琇长公主乃先帝义女,自襁褓中便被太后视若亲女,亲自抚养长大。生在这般人家,却生了副羸弱身子,一年里有大半时日都病恹恹的。   舒沅今日早醒了一个时辰,精神不大好,巴掌大的小脸略微苍白。   拥被坐在榻上,梦中阴暗湿冷的画面仍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不知是睡得不安稳,还是受了梦境的惊吓,舒沅心口窒闷。   她做的梦实在荒唐。   竟梦见了丢失多年的三皇子。还是两次。   前几日出行时,她在马车上不过小睡了一会儿,就梦见她那位未曾蒙面的三表兄即位,发落了一干人等,握鞭打得人鲜血直流,磕头告饶。   醒来时,马车匀速行进,舒沅自被风掀起的帘角看出去,恰好有一人握住缰绳凑到她眼前,正是梦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那张脸。   梦境骤然与眼前的景象重合,惹起一阵眩晕。   梦中被打的人与她并不相熟。   舒沅只能归咎于自己没歇好。当即转头往别庄来了。   第二次便是昨晚。漫长而清晰的梦境中,舒沅看着新帝翻阅奏折,商议朝政,正如她幼年时伏在舅舅怀中所见到的一般。   如此梦境,原也没什么稀奇。舒沅年幼时常被太后带在身边,太后不止一次地说过,曾梦见那个丢失的孩子找了回来。   但她醒来后,仍清楚记得那张脸。   在梦中那位新帝面色沉冷,醉心朝政。砌金雕玉的堂室中,他静然落座,手持书卷,正是一个清晰寡欲的帝王模样。   舒沅醒来后便唤来别庄上的管事娘子,差她去隔壁安国公庄子上去打听打听,看是否真有这号人物。   舒沅年年随尊长入寺礼佛,每回都要为那流落民间的表兄祈福,没一次漏掉的。太后年事已高,近两年越发挂念起那个孙儿,虽不在人前提起,无人处时常暗自垂泪。   众人皆是盼着能有些可靠的消息,但始终没有音信。早些年还有人牵着与圣上面容相似的幼儿到宫门前探看,拼着运气想博个鱼跃龙门的通途,可皆是铩羽而归。   ……   这场梦做得没头没尾。那股压抑低沉的劲儿却堵在心口。   这种淤堵心头的不适,在看到春桃那张红润喜庆的圆脸时,消解了大半。   在旁侍奉的婢女上前为她穿衣梳头,舒沅揉揉眼睛的功夫,手中又被春桃塞了个袖炉。舒沅没忍住小声说:“我不冷的。”   屋中立了两个鎏金大暖炉,就是外头飘雪,也不会冷着她。   春桃伸手来摸了摸她指尖,舒沅这才发觉春桃有多暖和。春桃咧嘴笑道:“姑娘还是拿着吧。”   用完早膳,舒沅想起那个没头没脑的梦,问起安国公府的马场。   春桃料理好香炉,朗声答道:“就在对岸,过桥便是。”   顿了顿,又道,“去年有人赠马,还没带回府,那马就病了,听说安国公府马场里有熟稔老道的马医,世子便托付人送了去。世子诸事缠身,那匹马大约还养在安国公府的马庄里。姑娘可要去瞧瞧?”   病马。   舒沅心中一紧。   梦里那位三皇子回宫前,便是被养在马庄的。   梦中被鞭笞的赵家幺子跪地告饶的只言片语在耳边响起。“臣下有眼无珠……在当年多有冒犯。罪臣万死莫赎,可父亲他在狱中患了咳疾,望陛下……”   那人接过太监递来的巾子,缓慢擦拭指尖沾染的血滴,淡声道:“马驹尚能死于医手,赵侍郎年近六十,朕唤来院正医治,你可敢用?”   沉浸梦境时,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回忆起来,她梦见的这人冷酷阴鸷,手段狠辣,叫人望而生畏。   正这时,院中传来一阵窸窣声打断了舒沅的思绪,是外来的仆妇压低了声音回话。   辰时未至,外间安静得很。舒沅在屋中坐着,也能听个大概。院外找来的是隔壁庄子上的管事娘子。   林娘子穿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裳,匆匆赶过来,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放下。春桃站在门口引她进门,林娘子摆了摆手:“奴婢不进去,就在门口说。”   舒沅目光落到林娘子身上,这位林娘子的裙边沾了一缕细长枯黄的干草。舒沅看了两眼,又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林娘子脸颊发红,眼神躲闪,语气甚是不安:“下人看护不力。世子托付的马……还是没救过来,今早被人发现死在马厩里。”   春桃看她说得不大仔细,还想再问两句。话头刚起,就被门外一道吵嚷声打断。   “出事了!林娘子快回去劝劝吧!”半大小子跑得飞快,憋红了脸,见到林娘子就战战兢兢拉住她半边袖子,想把人往回扯。   林娘子与来人对了对眼神,她强作镇静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些许忧虑。   传话的小仆拉扯不动,抬头往跟前扫了眼,这才发觉自己冒失到何地步,规矩站好。脸上的担忧却遮掩不住,仍是拿余光偷瞟林娘子。   舒沅隐有预感,心沉沉下坠,侧眸看向小仆:“出什么事了?”   小仆一路疾跑,这会儿气还没喘匀:“伺候车马的那几个将六公子围了起来,说要揍他一顿,拉都拉不住!还威胁说,也要用六公子杀马的那柄刀在他脖子上划一道。再怎么,那也是二爷带回来点了头的公子啊。虽物证拒在,公子他抵赖不得,可是……”   林娘子脸色刷地白了,扭头问道:“他们真的动手了?”   舒沅倏地站起身来,“打的是谁?”   “六公子。裴见瑾。”   .   养马的大院中,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堵了裴见瑾的去路,向他讨要说法。   “方管事出门前特意交代我们要看好那匹马,指不定哪天侯府就派人来牵走。你倒好,干脆一刀抹了脖子,不想伺候了是吧?也成,掏钱去马市上买匹玉骢马回来抵给人家。”   “欸,他能有几个钱,包里怕是比脸还干净。也就那柄刀还值些钱。”   裴见瑾不作理会,将手浸到水中,缓慢细致地擦拭血污。   乌浓的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出几分与此地不相宜的雅致。   帮腔作势的几人接连奚落,裴见瑾只当做耳旁风。   这群人当中,以方英为首。而方英最见不惯他这等目中无人的做派,迈出半步,长臂一挥,将木盆掀翻。   哐地一声,半盆沾血的污水泼了一地。残碎枝叶浸在里头,浮浮沉沉。   不仅算不得干净。还有些碍眼。   裴见瑾抬眼看向他们。   又有人出声:“那把刀也算不得好东西,谁瞧得起?”   裴见瑾好像终于生出些理会他们的心思。目光扫到说话那人的身上,凝滞片刻,而后启唇道:“那去将它取来。我再试试这刀可还用得。”   田七脾气暴躁,早想冲上去将人好好收拾一顿。这会儿也不等方英发话,上去就推搡起来。   方英听出裴见瑾话中挑衅,心中正窝着火,也任由田七上前,没叫人拦他。   但这一推之下却生了乱子。眨眼间,裴见瑾脸色苍白地晕了过去,倒在那堆杂乱的陈年草料上。   舒沅赶至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站在那方,围成一团,把人密不透风地挡住。   林娘子快步上前,重声呵斥后他们才迟疑散开,将其中那人显露在舒沅眼前。   少年身上是轻薄耐脏的衣衫,与周遭众人一样。别人穿了正合适,在他身上却略显宽大。   他倒在扎人的草料堆上,那处便微微下陷。脸色雪一样的白。湿润的发丝散乱在脖颈上,在他吐息间轻伏慢动,犹如附生其上的细小藤蔓,脆弱微小,令人怜惜。   一路疾走赶来,舒沅喉咙干涩,耳中只能听到怦怦心跳声。   又急又快,震得她全然听不见其他声响。   走得越近,那人的眉眼便越发清晰。   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俊,稍显稚嫩,但已能窥见日后模样。与她两次梦见的,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舒沅在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攥紧手心,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娘子扯了个小厮来问,声音发颤:“这是怎么了?你们院里死了匹马,今日非得再闹出条人命凑成对,是不是?”   过后便是那些仆役七嘴八舌的分辨推脱。林娘子三言两语将众人骂了一通,气红了脸。   林娘子转头看见舒沅僵立不动,以为她是吓坏了,当即放柔了嗓音近前安抚,侧过身子将那人挡住,讨好道:“您先回去等着,晚些我们管事回来了,再来同您赔罪。”   舒沅视线游移,忽地定在某处,眼底神色一动,从林娘子身侧迈过去。林娘子唯恐她脏了鞋履,还伸手来拦,春桃眼疾手快地将林娘子挡开。   气焰嚣张的几个仆役受了林娘子训斥,远远地站着,等候发落。林娘子红着脸,殷勤地同春桃解释着今日之事。   只有舒沅看见堆积左侧的枯枝在风中倾覆过来,有淡红的血水坠在他脸侧。   她掏出绢帕,俯身将裴见瑾脸上的污血擦拭干净。动作间,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   他身上好冷。   和他相比,原来她的手也是很暖和的。 第2章   ◎不是他的错觉。◎   舒沅让林娘子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林娘子迟疑了一下。舒沅秀眉轻拢:“既是我定远侯府的马,自有府上的人来查清。你们如此做派,外人还以为侯府仗势欺人。”   林娘子背脊一僵,连忙应是,转身唤人去办了。   那伙仆役当中有人颇有微词:“当他有多金贵呢,还去安庆堂请大夫。”大概是惯于粗声粗气说话,这时候想压低声音也叫舒沅听了个清楚。   春桃在她前后看了看:“还好。没蹭上。”   舒沅疑惑抬头,春桃往地上指了指。舒沅低头看去,才发觉她方才站的那处满是泥水。裴见瑾的衣裳也湿得没法再穿。   林娘子这会儿警醒许多,舒沅只是看了一眼,林娘子就交代先前跑去传话的小仆去给裴见瑾取两套新衣过来。   约莫是因为舒沅逗留此处不肯离开,即使那些年富力强的小伙杵在跟前,林娘子也不敢叫这群已经生了嫌隙的人来背裴见瑾。于是,裴见瑾又在草料堆里多躺了一会儿。   舒沅抬眸打量这养马的大院。   安国公府这处别庄的布局和普通别庄不同,不是供女眷游玩的那类精致园子。此地靠近马庄,这处别庄有小半的地也划来豢养马匹,其他院落用作贵客跑马后落脚歇息的处所。   大院空旷寂寥,马棚马厩里现下也仅有七八匹马,琐碎杂物倒是堆了许多,仅有片瓦遮头的棚子当中堆叠得满满当当。   而定远侯府的马厩中当差管事的都是军营里退下来的人。舒沅记得,自己还小时,父亲带自己去府上的马厩玩。各位叔叔架炉烤肉,炙羊饮酒,酣畅痛快。每回去皆是笑语欢声不断。   而这里,枯寂破旧。   邻院小厮匆匆赶来,将裴见瑾背上往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林娘子忽然想起什么,给小厮新指了方向:“走这边。”扭头朝舒沅笑了笑,“六公子住的地方远,煎药也不方便。前面厢房刚收拾出来,干净的,正好给六公子住。”   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厢房。仆役将裴见瑾带进里间。安庆堂的大夫一时半刻还赶不过来,舒沅静坐在外间圈椅中等候,也不提要走的话。   她脑中乱成一团,千丝万缕的念头积成小山。   他为何会在安国公府,且受如此冷待?裴有继但凡生了两只眼,就该看得出裴见瑾比梅晏之更肖似今上。   梅晏之都凭着那张脸出入宫闱,受尽恩宠,连带着梅府的门庭都往上跃了一跃。他裴有继如何能昧下良心将裴见瑾认作庶子。   林娘子沏了热茶,亲自倒了一杯放到桌上,舒沅也没察觉。林娘子开口说话,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   “奴婢管教不力,下人无状,今日让贵人见笑了。”林娘子笑意盈盈,“不过马厩跟前并无打斗痕迹。六公子昨日才从马庄上回来,许是劳累太过才晕倒了。”   “马庄?他去马庄是做什么?”舒沅回过神来,明润杏眼微微睁大,问出声来。   来来回回就是马庄马厩,退一万步讲,这是国公府庶子该过的日子?   林娘子眼皮半垂,唇边仍挂着笑:“这个,奴婢也不清楚。马庄有教授骑术的师傅,也许是二爷做了吩咐,让六公子过去勤加练习。”   舒沅旁敲侧击:“从前没听说过定国公府还有位六公子。裴三郎、裴五郎都进了书院念书,他为何不去?”   林娘子没想到舒沅问到此处,斟酌半刻才道:“六公子是春末才被寻回国公府的,姑娘自是没见过。”   安庆堂的大夫听小厮说定国公府别庄有人受了伤,以为是马匹踩踏的重伤,面色凝重地赶来。到面前一看,有手有脚的大活人躺在床上,大大松了口气。   舒沅立在旁侧,眼巴巴地看着大夫摸脉查看。   大夫扶正帽子,振袖起身,便准备提笔开方子,一边交代:“多加休息即可。”   舒沅看了看裴见瑾苍白的脸,不敢相信这般潦草便结束了诊治,缓步跟到桌前,软声道:“你再仔细看看呢?”   大夫一捋白须,眉头紧锁:“还有其他毛病?先吃了这服药,等醒来再说。”   林娘子嗓音柔细:“瞧,奴婢怎么说来着?姑娘放宽心,这就叫人去抓药煎药。”   春桃身子贴过来,同舒沅低声耳语两句,然后示意她看向门外。   舒沅派去调查马尸的侍卫在阶下等候,见舒沅看来,侍卫下颌微收,点头示意,显然是不方便在这里说。   待回到自家别庄,侍卫这才娓娓道来:“那匹马是断喉失血而死,属下查看过,伤口与那把刀对得上。也带人辨认了,那把刀正是裴家六公子的物件。确是裴六公子动的手。”   “可同去的马医仔细看过,说即使不杀,这匹马也活不过一个月。”侍卫眉头紧锁,“从翻找出的药渣来看,国公府的仆役近日给它下了猛药,也就是勉强吊着半条命。恕属下直言,裴六公子给这一刀,反倒是给了它一个痛快。”   舒沅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四肢受伤的马匹极难医治,能痊愈者少之又少。舒沅自幼耳濡目染,并不难接受。   但安国公府对这匹马未免也太不上心。   侍卫躬身退下。天光渐亮,春桃推开半扇窗。轻风经窗牖送入房中,博山炉中宁神静心的香气袅袅漫开。   舒沅静不下心,沉沉叹了口气。   乱糟糟的梦境逐渐厘清。照她的梦境,皇后与一妃嫔在宫外同日产子。那位妃嫔生下的却是个死胎,她心怀不忿,在乱中将三皇子送出去,任由他在民间长大。   裴见瑾便是那位三皇子。而他长大的过程更是曲折。   说起裴见瑾经历的磨难,就不得不提起燕王。燕王在与今上的皇位斗争中落败后,在旧部的掩护下东躲西藏。燕王找到裴见瑾后明知他是中宫嫡子,却没有当场诛杀泄愤,而是将人放在跟前养了两三年。   而后燕王将人暴露给裴有继。裴见瑾走安国公府的路子回到宫中。   舒沅抬手在额角揉了揉,心中泛起涩意。   若真是这般,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自幼身份不明,外人指点讥讽。在燕王身边两年,旁人暗藏算计。到了安国公府,苛待至此。回到宫中,还要经受朝臣质疑。到最后变成那般睚眦必报,手段酷烈的人,并不让人意外。   他十几年来遇见的所有人,都有所图谋,如何能不小心忍耐,处处防备。   舒沅端起杯盏抿了一小口,兀自思忖。   膳房呈来两碟精致小点,一碟枣花酥,一盘桂花栗粉糕。糕点圆圆胖胖地叠在盘中,煞是可爱。而在裴见瑾休息的厢房中,周遭空荡荡的,连仅有的一壶热茶都是林娘子特意给她沏来。   “装些糕点给裴六公子送去。”舒沅抿了抿唇,续道,“等顾大夫回来,跟他说,别急着到我这儿来,先去裴六公子那里走一趟。”林娘子请来的大夫,她还是不大能放心。   .   裴见瑾向来觉浅。   福顺捧着药碗小心地放到桌上,发出轻响。福顺扭过头往床上看去,就与他的目光对上。福顺眼睛一亮:“六公子,您醒了。”   厢房昏暗,支摘窗也放了下来。融融日光映在步步锦窗格上,熀烂耀目,只照亮窗前一方天地。   昏睡中,裴见瑾有过一瞬清醒。小窗半开,有个小姑娘支颐望向床头,绿地绣金桂的襦裙上勾了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裴见瑾微拧起眉,再看去,那圈椅中空空荡荡,根本不像有人来过。   福顺便是那个跑去找林娘子拉架的小仆,他欣喜地朝床边迈了半步又生生顿住,声音轻快:“舒家小姐不计较这事,让您放心。”   裴见瑾掀被起身,闻言顿了一顿,眸底神色微动。   原来那不是昏睡中生出的幻象。   福顺不满十岁,憋不住话,叽叽喳喳说起来:“他们哪能一味怪到公子身上,那马儿夜里叫起来真是瘆人,要是早些时候多上心,公子您又怎么会……”门扉嘎吱一响,方英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福顺见了他,剩下的话都哑在喉咙里,不敢再说。   方英下巴微抬,目露不屑:“六公子好福气啊。舒家小姐不仅不怪罪,给你请了大夫,还让人往你那儿送糕点。啧,可得省着享用,不知人家下次来,是哪年哪月了。”   停了停,又悟出什么道理似的,装模作样感叹道:“这人啊,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总得想些法子。乡间的土狗都知道冲给饭的人摇摇尾巴呢。我看你得罪了三公子,日子也不好过,难得有个可怜你的,不如凑上去巴结巴结。” 第3章   ◎只需要用一点点的耐心应付过去。◎   福顺听不得这些话,暗自攥紧了拳头。福顺看向裴见瑾,发觉他恍若未闻,只好悻悻地垂下眼。   讥讽之言句句入耳,裴见瑾听了只觉得滑稽可笑。   裴有继将他带回京城,又假称他为府中庶子是为了什么,裴见瑾心知肚明。   自他踏入安国公府的第一天,裴有继明里暗里的打探从未消停,三番五回下来,几乎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只差直接来问,他身上究竟有没有宫中信物。   裴有继到底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在表面上维持客气。   但裴有继亡妻留下的裴三郎可不懂这些。裴三郎在府中无法无天惯了,忽然知道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庶弟,如何了得?   裴三郎怎么看裴见瑾都不顺眼,处处为难。裴有继起初还插手阻拦一二,后来总问不出他想要的消息,渐渐耗尽了耐心,在裴见瑾面前所用言辞也变得生冷。   裴三郎察觉到父亲的态度,越发肆无忌惮。有一日裴三郎在书房打碎名砚,也全把事推到裴见瑾身上。   裴有继借着这事,就将裴见瑾发落到这个近乎荒僻的别庄上来。裴有继的心思也好猜,大抵是想给裴见瑾吃点苦头,回头才会好管教。   方英这般做派,应也是他们父子二人早有授意。   裴见瑾唇角微弯。论手段,裴有继比起燕王还是差得多。   当初,带大他的老嬷嬷,可是被燕王命人一鞭一鞭抽死了。   世间哪有多少忠仆。姜嬷嬷到死不说,也到底是以死证得了他的身份。   裴见瑾才醒来片刻,此时墨发尽散,衬着苍白瘦削的脸,显得分外疏冷。   方英以为他病恹恹的,还没睡醒,挑衅辱骂的言语层出不穷,说得尽兴了还抬高了嗓门。   裴见瑾只管握了发带,一丝不苟地带挽发。   福顺战战兢兢地偷瞟一眼,正好看见裴见瑾扯唇笑了那么一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黑沉平静,就像……今早大家看到他拎着刀站在马尸前,脸侧沾血时的神色。   福顺知道那马早就活不成了,此时回想起,还是后知后觉地生出点害怕,但也就那么一瞬间就消散了。   福顺悄悄揉了下耳朵,这姓方的震得人耳朵疼。   裴见瑾从方英身旁走过,不曾停留。福顺追了出去,在后面喊:“六公子。隔壁来人送的点心,正热着呢,就放在……”还没说完,人影已远去了。   走回住处这一路铺满落叶,靴底踩过,发出咔吱轻响。   桂花香乘风绕过院墙,四处弥散,墙头上冒出一段桂枝,在风中瑟瑟微颤。   裴见瑾的目光在上面略停。那片绣着秀致金桂的裙角在脑中一闪而过。   行猎的车驾途经此地原本不会停驻,但有了隔壁那位,众人返程必定会在此暂歇。而裴家三郎也在其中。   裴三郎横行无忌,眼里容不得他,在府中便闹腾不止,别庄上没有长辈管束,恐怕会更为猖狂。   裴三郎这一来,的确碍事。   .   春桃见眼下无事,便将门房带来的话回禀了。春桃笑眯了眼:“依姑娘看,谁能得胜?”   舒沅带出门的仆妇听说诸位公子会打一两头鹿回来,此时已经风风火火准备起炙烤鹿肉的炊具。   沈彻生了副没轻没重的莽撞性子。来的时候,沈彻的祖父,沈尚书听闻舒沅也跟着来,满意点头:“总算有人看着他点。”   这真是好大的一个误会。   看着春桃一脸喜气,舒沅揉了揉脸,轻叹道:“总归是有鹿肉吃的。”沈彻要是没猎到第一头鹿,再在山上待上三天三夜都得再寻一个。   小姑娘有些苦恼地皱着眉。睫毛黑浓微卷,半覆着眼,墨玉般的瞳眸似有点点星光。玉雪揉就的小脸软乎乎的,看得春桃满心柔软,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姑娘昨夜没歇好,午膳早些时候用罢?”   舒沅颔首应允。   提心吊胆一上午,用饭时舒沅多用了两口。   对一般的闺秀而言,走这么些路可能不算什么,舒沅就不一样了,身子虚得厉害。   她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外祖母去华安寺祈福。车辇停在山脚石阶前,她望着长长的石阶,还没来得及生出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雄心壮志,刚走了几步,太后便说:“沅沅累了吧,来,外祖母抱。”   尽管太后说自己尚且年轻,还有这份力气。华安寺住持仍是诚惶诚恐,第二年便将多年未加整饬的山道清理出来,自那过后,前来供奉香火的来客便能乘马车直到半山腰。   舒沅用完午膳便上榻歇了一觉,睡得很沉很香。   这觉睡得太好,以至于舒沅醒来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顾大夫口中那个讳疾忌医的少年是谁。   半杯醒神清茶入口,舒沅放下杯盏,抬步就往外走。春桃看得呆住,急步走到她身边,问道:“姑娘这会儿便去?”   舒沅脚下顿了顿。   又想起今早安置裴见瑾的厢房当中,连杯热茶都无,足以想见他平素住着的屋子是何等面貌。舒沅忖了忖,侧过脸吩咐道:“那先装两筐炭吧。”   春桃啊了一声,然后点头应是。   等候的这点儿功夫,丫鬟捧出披风来,舒沅嫌热。春桃想起舒沅今早跑得脸颊绯红的模样,也不劝舒沅系上,只让人先拿着。   等仆妇装好炭,一行人便往去往裴见瑾的住处。送过糕点的小厮在前面引路,一路上遇到安国公府的杂役,也不用再叫他们带路。   舒沅虽在几个时辰前来过一次,但那会儿道旁人影寥落。   此时天光正盛,浩浩荡荡一行人目不斜视地自跟前走过,引得许多仆役驻足观望。等看清他们往裴见瑾住处去了,便有腿脚利落地赶去给林娘子通风报信。   一路上,舒沅已想好说辞,等迈进四方小院,里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她差人送来的嵌螺钿黑漆食盒孤零零地在地上放着。   走到门边上侧耳去听,门内没有一丝声响。窗纸脆薄,上面斜着一道裂纹。舒沅盯着这处出神,心想,还得唤匠人来修缮一番才行。   也不知道他屋中缺什么。将人发落到这等院落,最多也就供两口饭食汤水。   思绪转到此处,舒沅忽而意识到,裴见瑾不接糕点,大夫也拒之门外,不见得能让她踏进这个门……   这时再看,窗纸上那个破洞都显得可爱起来。   舒沅又往两边看了看,确定没人,便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裴见瑾将方才换下的碎瓦片收到墙角的竹筐中,从屋后走出,就看到一个小姑娘趴在窗户前往他屋中窥视。   小姑娘紧张地抿唇,脸颊微鼓,日光铺陈在她身上,显得她肌肤白皙如瓷,带着点儿病态的苍白。她双手扒在窗沿上支撑着身子,抿紧了唇,好像这动作对她而言很难似的,额上冒了层细汗。   大概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她时而抬起下巴,时而低下脑袋,换着角度往里望去,就是没胆子将那个小缝捅得大些。   丫鬟在她身后聚精会神地仔细盯着。树荫遮蔽下,主仆二人都没发现他的行迹。   她又换了身簇新的衣裙。和那华光四溢的食盒一般,与此地格格不入。   裴见瑾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从后面开的一扇窄门进了屋。   舒沅猫着腰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清。   抱炭的仆妇还在院门外候着。若她令人放在门前,他应当知晓是给他的吧?   无人问津的食盒闯入视线,舒沅见着它,又不确定起来。   犹豫间,林娘子姗姗来迟。   半刻后,舒沅看着被林娘子两句话叩开的屋门,惊奇地瞪圆了眼。   林娘子只是大着嗓门朝里面喊了句:“六公子可在屋里?”然后转头对她说,“若没人应,奴婢让人将东西放屋里就成。”   过了两息门后便响起脚步声。   门后,裴见瑾清冷面容掩在阴影中,神色淡漠。林娘子一把将门推开,日光一照,再瞧他,活生生一个和善温文,受尽欺负还不敢吭声的可怜庶子。   舒沅顿时有些揪心。见他朝自己看来,仰着头甜甜地笑了下。   裴见瑾别开眼,不作理会。   舒沅轻轻舒出一口气,跟在林娘子身后小步小步走入门中。   裴见瑾坐在圈椅中,朝舒沅瞥去一眼。   小姑娘进门后乖巧无声地找个角落坐了,偶尔抬眼往他这里悄悄看上一看。   裴见瑾垂眸不语,毫无受到关怀后的感动。   她叫来大夫替他诊视实在是多此一举。   裴有继贪图锦绣前程,又唯恐他是有心人塞到眼前的仿冒者,让心腹借着机会试探他的功夫。   裴有继派的那人出手颇重,裴见瑾一一忍受下来。再有一两次,才能彻底拔除裴有继的疑心。   他越是羸弱温驯,裴有继越能早些放下戒心。   一个不经世事的懵懂贵女。他眼下只需要用一点点的耐心,将此次应付过去便是。   裴见瑾不关心舒沅的来意。   林娘子却不得不多问一句:“舒小姐怎么亲自来了?”清晨那次还可以说是来看个热闹,午后竟又来看望,林娘子心弦一紧。   舒家小姐在皇城中走到哪都是个众星捧月的人物。若她将裴家苛待庶子的事传出去,安国公府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舒沅有现成的借口,来时路上就想好的。   她拿出两分骄纵,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裴六公子不明不白地昏迷,我当然要来看看。现下不差人为六公子调理,难道要六公子再晕几回,等人暗地里诟病定远侯府气量狭小,为了一匹病马为难于他吗?”   舒沅搬出定远侯府的名声说事,林娘子旋即噤了声,不再多言,转头凑到顾大夫身边去,做出关心模样。   舒沅秀眉轻蹙,反复思量方才的情景。   她也让春桃敲门了呀,他分明是不想理会她。但林娘子过来说了两句话,他就赶来开门……   他在安国公府的处境差至如此地步,连京郊别庄管事娘子的话,都不得不听。她还得多来看看他。   舒沅刚下了如此决心,倏然间顾大夫的身影从眼前晃过,她抬头时,屋中仅剩对面的裴见瑾。裴见瑾面色淡淡,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可以走了。” 第4章   ◎往后要受冻的日子,还很长。◎   舒沅思绪一转,张口就道:“不急。总要让顾大夫详细吩咐了你跟前的人……”   去厨房烧水的福顺在这当口回来了。福顺个子小,拎着巴掌大的茶壶自春桃跟前走过,晃晃悠悠的,看起来着实不是能照顾人的样子。舒沅悻悻地止了声。   福顺见着舒沅,中气十足地问安,他感激道:“多谢小姐。”   舒沅带来的人和跟在林娘子身后看热闹的人堵在院门口,围成一团。福顺回来的路上大概听到许多闲言碎语,他这时分外懂事,诚恳道:“小姐不必担心。六公子每次……从马庄回来都要缓几天,从前都不曾晕过,两位大夫都看了,最多是日常起居有些不适。”   顿了顿,又保证:“福顺必会好生照看公子,不让外人说定远侯府的闲话。”   福顺不说还好,这样一说,舒沅更担心了。   舒沅看向裴见瑾,放轻了声音,缓道:“六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人来隔壁找我。”   顾大夫被定远侯府奉为上宾,出手便与那安庆堂的大夫不同,把脉后还在裴见瑾小臂和肘弯处摸了摸。此时,裴见瑾的小臂搭在桌上,他缓慢握拳,臂上筋脉骨肉牵动间颇为无力。   听到舒沅这句话,裴见瑾动作一顿。   再有两三日,等同伴返程,舒沅便会离开。午间用饭那会儿,福顺语带憧憬,十分期盼这位舒小姐能多待上几天,林娘子顾惜脸面也会让他们过得舒坦些。   裴见瑾那时没打断福顺的畅想。都不用他说,等这位娇小姐行善积德的兴致一淡,福顺便能明白,祈盼旁人为自个儿做点什么事,是最白费心力的。   定远侯府送点心的小厮过来,他没让进门。福顺看在眼里,看懂了他不想再与人再有牵扯的意思。   但这会儿看他要逐客,福顺立马就将道谢的话说了出来。这是在怕他出口的话太过直截了当,惹得她伤心。   舒沅眼巴巴地望着他,瞳眸清澈。裴见瑾目光与她相触,她的眼睛便亮了亮。裴见瑾忽然觉得,她应当是很容易被惹哭的。   裴见瑾将这莫名冒出的思绪压下,看向她:“贵府侍卫将我的刀一并带走。外面既然有如此多人候着,不如便令人去取来。”   舒沅攥紧袖缘,抿唇犹疑。   她用膳前,就有人将白麻布包着的刀呈来给她看。她那时留了个心眼,叫人暂且放着。裴见瑾防心甚重,她留着刀,过后也好用着还刀的借口再来。   没想到他开口问她要的第一个物件,就是这刀。   不过东西本该就还他,舒沅在一瞬遗憾后,唤人去取了。   回去拿刀的仆从走了,她的脸色却还没缓过来,颓丧都写在脸上。那双眼睛明润漂亮,一喜一怒都蕴在里头,叫人看得清楚。   只有一分的委屈,却显得十足可怜。若不是还在定国公府的地盘上,一定有人舍不得她受这委屈,要拥着她轻声哄慰了。   裴见瑾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却只是轻轻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舒沅的心情很快就好起来。   一个借口没了,再找一个就是了。她虽然没做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沈彻可没少做,将他那一箩筐冠冕堂皇的托词捡两个来,也够用了。   待取刀的仆从回来。舒沅亲自接过递给裴见瑾,问道:“怎么没有刀鞘?我让人配好再还你吧。”   她唇边笑意温暖,语气诚挚,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不被欢迎的客人。   裴见瑾将刀接过,目光专注于手中之物,拎着刀柄解开刀身上缠绕的麻布,答道:“不必。这刀并不常用。”   舒沅哦了一声。   不常用还让她立马还来,这是有多想划清界限。   告辞时,舒沅没说改日再来看他这样的话。若她灵光一闪想到的托词,当面被他否了,那多丢人啊。   舒沅一走。院门外凑来看热闹的奴仆也散了。孤寂小院重归平静。   枯叶层层叠叠,堆积在道上。她领人过来,也没让人步入院门。碎叶铺陈在地,只显出一条窄细小径,通到门前。裴见瑾默然收回目光。   福顺将茶壶放在小炉上,当中红彤彤地燃着炭火,正是舒沅差人带来的。微弱红光映在裴见瑾眼中,即使不靠近,也能远远地感觉到一丝温暖。   细竹篾编成的筐放在福顺脚边。   在这漏风渗雨的屋舍中,这些炭撑不到风雪交加的严寒冬日。往后要受冻的日子,还很长。   .   回到自家别庄,舒沅想起一事,脸颊慢慢红了。春桃走在她边上,紧张地看了好几眼,生怕她有什么头疼脑热。   先会儿林娘子在外喊了两句,他便来开门。那,那她趴在窗口偷瞧,他岂不是全看见了。舒沅霎时间脸如火烧。   舒沅只得往好的去想。那屋子里昏暗得厉害,她至少知道他还缺些蜡烛灯油。   安国公府二爷裴有继这人,才干平平,但惯会揣摩上意,凭着溜须拍马和安国公府的祖荫,仕途比常人要顺上几分。裴有继置身朝堂十余年,没学到旁人的机敏,心中的算计却不少。   裴见瑾身处荒僻别庄,连个寻常管事都能呼来喝去,便可见得裴有继毫无体贴之心。   舒沅灵光一闪,想出了第二个借口。   他在心里把她想得骄纵任性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要骄纵些,之后的借口才足够可信。   顾大夫从裴见瑾那儿出来,一路神色如常,平静宁和。回去后,顾大夫捋捋白须:“裴六公子伤情不重。慢慢调养便是。”   又是不重,却又说要慢慢调养,舒沅有点没转过弯来,出声询问:“那,严重吗?”   顾大夫云淡风轻道:“府中练武场每旬切磋比武,哪个都比他严重。”   定远侯府军功卓然,府中侍卫皆是营中精兵。   年老伤残无处可去的老兵也不少,往前数个几年,皆是拎枪持刀奋勇杀敌的沙场好汉。这群人争强好胜的心气一起,练武场上的场面激烈非常。每年都有一两个不甘解甲的人,攒着劲儿博得连胜,重回军营。   舒沅没少在观武台上观摩。   顾大夫此言一出,舒沅微微睁大了眼睛。   “多久能好?”   顾大夫不假思索道:“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习武练剑本就不急于一日两日,歇一歇也无妨。”   裴有继会那么好心,给裴见瑾安排教习武艺的师父?舒沅不信,想了想,暂且将疑虑按下。   这几日有她在,是绝不会让人将他叫去马庄的。沈彻那样一个自小便喜欢舞刀弄枪的人,在受训后都叫苦不迭,走之前还要多拿几块她案几上的点心。裴见瑾现在缺吃少穿,再去拎刀使剑,身子如何受得住。   顾大夫看了眼身侧侍从怀中所抱物什,再转头道:“我带人购入一些成色上佳的药材。过几日,诸位公子从山上下来,少不得需要些膏药,我这便带人去熬制。”   .   掌灯时分。相邻两家别庄各处院落都点起盏盏灯火,隔着重重院墙,那光暖映照在夜幕中,偏居一隅的冷僻居所也能窥得几分光亮。   裴见瑾屋中没有燃灯。于他而言,现下也没有点灯的必要。   和嬷嬷、哑奴一起生活的十年,俱是穷困潦倒的。嬷嬷不得不多做绣活维持生计。满脸褶皱的嬷嬷在暗黄的灯烛下一针一线地赶工,总是做到很晚。他半夜醒来看到,总是能看到她的背影。   后来叫燕王拘束在小院里,他和侍卫没多大差别,除了能识字读书没什么别的好处。燕王令人教他念书,却不希望他太过聪慧。若是在夜里多翻了两页书,第二日,教书先生便会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如今手旁没有明烛,也无待读书册。林娘子之前给他添置的蜡烛,和马厩里用的是同一种,一经点燃,劣质难闻的气息充斥鼻腔,他很不喜欢。方英指使人抢了去,倒是省去他许多麻烦。   裴见瑾起身,掀帘步入邻屋,提起茶壶将水注入杯盏。   黑暗中五感比平时更为敏锐。裴见瑾一握住杯盏,便察觉到不同,指尖传来极熨帖的暖意。   往日这桌上只有凉透的茶水。过了两息,他才不紧不慢地喝了口。   .   夜色深浓。方英和一众兄弟围坐喝酒,嬉笑不止。   众人以他为首,多有奉承,方英正是受用之际,田七从外面进来,推开方英左手旁的人,一屁股坐下,凑到方英跟前来说方才发生的事:“隔壁舒小姐又送膏药过来。我跟门房说,三公子可是发话让我们‘好生照看’六公子的,便夺了过来,大哥你看这是给六公子拿去,还是?”   方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田七头上推了把,哼笑:“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三公子都说要多留意了,这趟哪能不去?” 第5章   ◎怎么还没把人接回去◎   方英夺过膏药,掀开帘子往外走去,脚下一个没站稳,差些从阶上摔滑下去。他酒气上头,就立在原处骂了几句粗话,好一会儿才记起此行目的,脚尖转了方向。   “嘁,这鬼地方连个灯笼都不挂上。”冷风拂面,方英清醒些许。   一路走来越靠近裴见瑾居所,就越是荒凉。   破朽院门留着缝,方英一掌推开,发出咯吱一声怪响。   福顺捏着刚擦过桌抹过柜门的脏巾帕,正要蹲下扔在盆中揉搓清洗。陡然听见动静,受了一惊,茫然地抬头望向来人。   别庄中其他人皆忙着布置屋舍,预备迎接贵客,这院中一片寂静。   福顺抬眼望过去,方英遮挡了远处的光,黑影拉得长长的,拖得很远。   方英抬着下巴看了圈。   方英从亮堂的地方出来,还没适应,其他的看不见,却没错过福顺脸上流露出的惧怕神色。   “哟你小子还在这儿啊,灶前缺人手呢,你跑这儿来躲懒?”   院门大敞,光亮映在福顺脸上,照得他眼中微亮。   福顺握紧巾帕,低低道:“服侍六公子是正事,不是偷懒……”   方英没理福顺。这时他缓过来,视物清楚不少,抬头就看到那窗上蒙的纸已经换过,不禁阴阳怪气地笑了下:“我们六公子这是受贵人青睐,要飞黄腾达了啊。”   福顺脸色白了白。   原先那道缝就是方英手下的人划破的,今日晚些时候林娘子才带人仔细修缮了。   方英还想出言奚落两句。正这时,屋门从里面打开,方英循声看去便见裴见瑾立在那儿。   分明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裴见瑾的面容,方英却感觉他的目光冷冷地在自己身上刮过,冷利如刃,霎时背脊生寒。   府里老夫人溺爱三公子,疼惜他幼年丧母,但凡有所求,没有不应。起初方英听说二爷带回来一个模样俊挺的六公子,只是听个热闹。   没想到这六公子没那个享受富贵荣华的命,在国公府待了没多久就惹恼了三公子,被送到别庄上来。   这几月下来,方英照着三公子吩咐,常带人抢掠他屋中物什,时不时地在他做事时横插一脚。要真论起来,这六公子近来的日子过得连小厮都不如。   可方英每回过来,在他脸上都看不到惧怕不安,裴见瑾每回都冷冷看着他们胡作非为。   看着裴见瑾这模样,方英就气不打一处来,道:“六公子这是苦日子还没过够,也不长记性啊。正巧,三公子没几天就回来,等他来好生管教管教你。”   裴见瑾唇角微勾:“你们做过什么,我记得很清楚。”答完这句侧过脸,看向福顺   呆住的福顺回过神来,一溜烟地窜进门里。   随后,裴见瑾抬手将门合上,也不管方英是为何前来。   方英见他如此忽视自己,嘲讽道:“大姑娘似的天一黑就进屋休息了。也对,人家舒家小姐怕就是看上你这张脸了,可不得好生爱惜吗?”   方英说完犹不解气,蹲地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头,蓄足力气往院里破缸扔去,发出极清脆的裂响。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窗,方英嗤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细布包好的膏药,掂了掂,随手扔在缸中。   即将步出院门时,方英膝弯忽地一痛,险险地扶住门边才没磕到地上。   方英回头一看,背后什么都没有,四周黑洞洞的,让人心头发毛。   方英暗骂:“真是晦气。”   .   舒沅今日一番关照下来,林娘子要有些识人眉高眼低的本事,就该将他们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改上一改。   到了晚间,便暂且将裴见瑾的事放了一放。   舒沅用罢晚膳,消了会儿食,便坐到书案前,命人将书匣子取来。   舒沅打小便身娇体弱,时有微恙。   宗室贵族子弟大都入了书院,或在关系亲密人家的学塾里念书。她去了却是多有不便。这些年教授她的是素有名望的大儒,但先生年事已高,在入秋后咳嗽不止,太医说要静养,要再寒暑不辍地奔波授课是不能了。   舒沅便只能在开春后到进璋书院继续念书。   自幼便和她玩在一起的楚宜也一道入学。   楚宜出身书香世家,其父更是看重规矩,无奈这幼女打小就不服管教。   楚大人着实忧虑了几年,待到楚宜的哥哥们一个个近了科考的年龄,楚大人操心不过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她去了。   真论起来,舒沅觉得自己的学识只是勉强比楚宜强上些许。   出城时楚宜见舒沅案前小食很是诱人,便下了表姐的马车来与她同乘。楚宜看到她的书匣子大吃一惊:“你带这些书,难不成出门玩还要翻一翻?每回我去外祖家也带着,可惜都原样带回去了。”   楚宜拍了拍她的手,保证道:“放心。有我在,阿沅不会是最后一名。”   舒沅当时本想解释里头装的大部分都是传奇集子,但楚宜转眼间就将话题转到了其他事上。   此时坐于桌前,回想起楚宜的话,舒沅始终觉得需在今夜翻上两页,才不辜负楚宜的这个误会。   春桃将案前的灯挑得亮亮的,明若白昼。   春桃看她伏案看得认真,又是喜欢又是心疼,劝道:“姑娘在家时已翻来覆去读了许多次,出城游玩合该松一松,轻霜姐姐买来的话本,姑娘可要看看?”   轻霜性子正经,舒沅听得是轻霜到书斋买的话本,不禁生出两分好奇。   春桃见她生了兴趣,便讲了起来:“轻霜姐姐平日从来不看这些,就拣了最好卖的几本。有一本最是有趣。”   照春桃的讲述,书中这位刘小姐把一个居心叵测的狼崽子养成了温良雅正的公子。   据说第一卷 看得许多闺阁小姐频频拭泪。春桃很早便看过了,此时讲得脸颊通红,双目炯炯。   舒沅被震住了。   想起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见瑾,舒沅神往不已。于是放下写满圣贤文章的书册,抬头道:“是哪本?快拿给我看。”   话本到手,舒沅期待地翻开了第一页,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到了舒沅平素就寝的时间,春桃近前来催,舒沅一边翻动书页,一边软声道:“待我看完这两页就来。”   最后,还是看完才歇下。翌日,舒沅醒来,觉得双眼甚是干涩。   尚未回味完昨夜看的故事,隔壁林娘子谴人来邀她过去游玩。   舒沅欣然应下。   进门之后要去看裴见瑾,“顺路”即可。正好省下她备好的借口,留待后用。   林娘子差人布置了整夜。舒沅由她领着,步至未曾踏足过的那一半庄园。   论庄肃华美比不上宫苑,论精丽雅致比不上定远侯府。   不过雕饰焕绮,也算有可看之处。舒沅在秋冬时甚少出门,更不提京郊秋景,一路行来目不暇接,并不乏味,就是林娘子太啰嗦了些。   林娘子时时留意,觑见舒沅似是有些乏累,引人到水榭吃茶。   “小姐一人住在别庄,若觉得乏味,想在外散心,不如就近过来走走。三公子和五公子先时置办了些小玩意儿,虽不甚精巧,是集上手艺人做熟的物件,但胜在有趣。”林娘子抬腕将茶倾入盏中,而后将天青色葵口茶盏轻巧地放至近前。   廊庑上三两仆役怀抱木匣锦盒,仍忙于添置厢房厅堂的瓶器。   舒沅收回视线,正对上林娘子笑意盈盈的脸。   “三公子不久前来过?”舒沅缓声询问。   林娘子见她似有兴趣,精神一振,喜道:“正是。附近有一小镇,在外声明不显,每月大集都热闹得很。三公子每回来这儿,都……”   “如此说来,裴三公子这半年也来过四五回了吧?”舒沅故作疑惑,眼睫微抬,乌润眼眸中蕴藏着浓浓的不解。   “不知六公子是犯了何等大错,三公子隔三差五来一趟,怎么还没把人接回去。” 第6章   ◎自然是来看你。◎   林娘子唇角笑容一僵。   舒沅视线一转,直直看向她:“若六公子不知悔悟,三公子作为兄长,更该耳提面命才是。”顿了顿,又道,“难不成六公子损毁了三公子珍爱之物?娘子可能与我说说?往后同院念书,这些细微之处更该多加注意。”   林娘子险些维持不住脸色。   要如何告诉这位金齑玉脍娇养大的贵小姐,六公子打碎的不过是一方砚台?若是她想摔着玩,华琇长公主怕是都要觉得平庸凡品摔起来听起来不够有趣,要给这娇儿换些玉雕的器物来玩。   砚台二字仿似烫嘴,林娘子支支吾吾地就是说不出口。   这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任她巧舌如簧,也不能将那方砚台说成天下绝无仅有的稀品了。   林娘子想了又想只能闷闷地说一句:“奴婢不知。”   待舒沅提出要再在园中走走,林娘子如蒙大赦,也没察觉舒沅去往的方向。   不知不觉间走过繁复精丽的楼阁,林娘子定睛一看,竟又到了养马的院子。   养马大院占地甚广,一时失了方向走到此处也是有的。   林娘子正想哄着这小祖宗移步,乍然听得那窄门后的谈话声,惊得话也不敢再说,心口怦怦直跳。心中暗叹,她这半日万般遮掩,终究是白费了工夫。   舒沅随意挑了条荒僻的路,没成想会行至此处。   正欲与林娘子说“既已至此,不如便去探望六公子”,话到嘴边,就听到门后那些目中无人的放肆言语。   “那野种有点本事啊。隔壁定远侯府的小姐都能勾搭上。”   “不然怎么说他心眼多呢,三公子交代的事,我们可不敢忘了。待三公子回来,怎么着,他也得磕头认个错。想享受国公府的富贵,甩那脸色给谁看?”   “照我的意思。英哥还是心软了,在窗上划两道口子算什么,当时就该点了火扔那柴垛上,等塌了半边墙,六公子每夜里吹着凉风,脑子也就清醒了。”   谈话间嬉笑不断,折腾人的主意层出不穷。   舒沅心头火起,唤来随侍在后的护卫,指着那道窄小柴门:“拆了。”   侍卫动作利落,林娘子还未来得及打圆场,柴扉应声破开,久不经用的门轴嘎吱震颤,尘土飞扬。   院中,原本聊得火热的众人见到来人,立时噤声,脸上谈笑取乐的神色还未收起。   舒沅小脸绷紧,视线依次扫过以他为谈资的数人,眸中蕴了怒火,“闲谈妄议,不事劳作,这就是安国公府管教的仆役?”   田七转头看大家都不说话,回头朝舒沅谄媚一笑:“小姐您宅心仁厚,不与六公子计较。可他杀马那事可做不得假,加上有三公子吩咐……小的只是代为管束管束。”   方英没动。   依他看来,舒家小姐昨日没追究六公子的责任,除了那玉骢马于定远侯府而言算不得贵重,更多的怕是不屑于亲自敲打。   有权势的人家大多如此,嘴上都说得好听,心底不知作何想法,他们正是替人办这种事的。   “事有先后,你这般说是觉得我不辨是非了?”舒沅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把国公府的人想得太聪明了,见他们还想往裴见瑾身上泼脏水,实是难忍。   “玉骢马是定远侯府所有,我想追究于谁便追究谁,想放过哪个也是一句话的事。何时轮到你们越俎代庖?”舒沅目光渐沉。“若我没记错,那匹玉骢马乃是司国来使赠与,你们今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话,既然是你们看护不力在先,我不免要命人再审问一番,给人一个交代。”   话音甫落,侍卫快步走至棚下,已将方英等人的出路堵住。   侍卫魁梧,腰佩长剑,面容冷肃,往那儿一站就将神色各异的几人震慑住了,垂着手不敢乱动。   方英眼见侍卫按着长剑,就要将他们带走,额角紧张地抽了抽,陪着笑脸,忙道:“贵人息怒。您既然开了口,小的们自是谨遵教诲,再也不敢了。”   舒沅睨他一眼:“哦。记住要对各家马匹多上心,还是记得管好嘴,不再乱嚼舌根了?今天听了你们的话,我很不开心,头疼的病又要犯了。”   事已至此,林娘子见已无转圜之地,赶紧站出来点了几个在旁围观的壮实仆役:“站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下去。”   那匹马来历如何她不清楚,这位什么身份她还不知道?   林娘子气得头疼,她这些天都白忙活一场。   舒沅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又道:“林娘子可要秉公办事。”   林娘子躬身应是,态度极为恭敬。   方英终于咂摸出点滋味来,惊觉她真是对那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六公子上了心。   方英抬肘挣了挣,费力往前迈了小半步,提声道:“小姐别被他规规矩矩的模样蒙骗了!他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昨日能提刀杀马,明日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此时不管束,来日……”   舒沅蓦地笑了:“来日的事,何须你来操心。”素白柔净的小脸神色端肃,一改平常和软模样,溢出些不容置喙的冷锐气。   林娘子白着一张脸,连声催促。围过来的仆役不再犹豫,两三下束了手把人带走。   讨嫌的几人从视线中退出,舒沅心口闷闷的,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原是打算先稍加留心,安国公府的人要有些良心,不说立时改头换面对他多好,至少也要略略纾解他当下困境。   才一天过去,她还没等来沈彻打来的鹿肉,就知道裴见瑾周围的人暗地里还做了如此多“好事”。   她怎么能等得下去。   任由裴见瑾过这样的日子,哪还能等到琢玉成器那日,他们万般磋磨,怕是都要把人磨成坏种了。   她找点借口凑上去关心关心,把不该他吃的苦挡在外面,才是最好的法子。   思绪到此,舒沅又把昨夜想出的说辞在心里过了一道,便去找裴见瑾。   林娘子刚发话要秉公处置,不得不把方英这些人盯紧一些。加上这一日劳心劳力,精神略有不济,只要这小祖宗不再说头疼的话,就随她去了,也没另派人跟去。   .   春桃入府前漫山遍野地跑,是记路好手,区区一座别庄,青石路直来直去,春桃来过一回就记住了。   此时她领着舒沅去找裴六公子,心中却有些忐忑。   春桃以前在家的时候,能一口气带舅舅家三个小孩,邻居家小妹妹没人看着,偶尔也归她管。   小孩儿聚在一起玩闹,打闹争抢是常事,有些婶娘老妪性情泼辣,吃不得亏,春桃年纪小,气势上短人一截,又不敢将人得罪太狠,长年累月下来就练就了识人的本事。   其他方面不好说,谁家老人孩子不好招惹,春桃一看一个准。   跟着她,几个稚童都能顺顺当当找到和气好说话的玩伴。   这裴六公子处境艰难,貌似不争不抢的,春桃面对他却有些打怵。再看姑娘,简直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兔子。   昨日可不就是把最爱的“青菜萝卜”差人送去了?可惜裴六公子看也不看。   春桃一颗心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心自家姑娘又遭冷脸,一会儿又觉得姑娘这样可爱,谁会不喜欢。   春桃余光看到跟在后面的侍卫大哥,心底有了倚仗,才渐渐松缓下来。   “若裴六公子不在屋中怎么办?”春桃小声问道。   舒沅理所当然道:“就去找他。”   春桃不作声了,心想,要是裴六公子还是冷言冷语的,她回去哄哄姑娘就行了,毕竟姑娘很容易被哄好的。   春桃这么一提,舒沅才想到裴见瑾可能出去了。   踏进院门,看到小窗半开,舒沅心底漫开一重欣喜,步伐越发轻快。   裴见瑾袖口往上挽了两圈,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臂,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泛红,正在擦拭清洁桌案。   舒沅看了眼,桌角只放了一册书和彩漆面具。面具看着眼熟,上头绘饰风格与林娘子给她看的几样摆饰如出一辙,应该也是附近集市上得来的。   “你来做什么?”裴见瑾目光淡淡,冷若渊底深潭,一丝波动都不曾掀起。   舒沅觉得这话好生熟悉。好像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她怎么也当得上一句簇新簇新的“怎么又来了”。   舒沅心道,要加把劲和表兄熟悉起来才行。   把手掌搭在窗沿上,睫影微动,仰脸看向他,“自然是来看你。裴六哥哥今日可好些了?” 第7章   ◎总归都是合适的。◎   裴见瑾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默不作声。   舒沅从未遇见过待她如此冷淡的人,好在她心头挂念着许多与他有关的事,随意挑一个也能说下去。   “林娘子将方英、田七他们带走问话,以后不会来打扰你了。”舒沅有一丁点愧疚。她昨日要是当场发作,也不会多让他们多作乱一日。   “裴六哥哥喜欢什么馅儿的点心,我叫膳房的人再给你做来。”   “裴六哥哥你……”舒沅正想再说,裴见瑾目光投来,舒沅止了声。   舒沅抿了抿唇。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叫他裴六哥哥呀。   骤然闯入的小姑娘语声温和,意态乖巧。不难想见周遭众人待她的体贴。软柔的裙角缓缓轻动,像在旷野里蓬蓬然开出的小花。   裴见瑾生就一副好容貌。幼时缺衣少食,怜悯他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四邻都是拮据度日的贫苦人家,有帮衬的心却只能站在门前指着他道一声可怜。   再往后,他遇见的所有人,不论给予他何物,总是觉得他们是给了他天大的恩赐,恨不得他像菩萨一般敬着他们。这些人怜悯他,却见不得他淡漠待之。   他已经多次推拒,毫不领情。她为什么还要过来。   裴见瑾垂眸,继续擦拭着许久未曾用过的烛台。   手臂依然使不上力气,以往半个时辰便能做好的事,今日几乎做了一个时辰。从天光微明到了巳时。   庭前阳光很好,盆中的水还是冰凉的,一点都不暖和。   裴衍上次过来,掌中捏着一条鞭子,说下回来若还见不到裴见瑾服软低头,鞭子就会打到他脸上。想到这个,裴见瑾眸中落满阴翳。   舒沅没等到他答话,目光一转,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手中的动作。   指节纤长,手背骨相清晰,玉白的指尖透出淡红,堪可入画。   舒沅相熟的画师擅于山水花鸟,更确切地说,舒沅只令画师画她喜爱的色泽明艳的花果。她头一回留意到男子的手原是这般模样。   舒沅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福顺端着新换的一盆清水从隔壁那间走出来,看到舒沅就兴高采烈地行了一礼。   舒沅忍不住朝福顺笑了笑。   裴见瑾放下烛台,视线朝她扫去,正想开口逐客,舒沅立马就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唇边犹带笑意。   她娇娇弱弱的,倒是一点都不怕他。裴见瑾眼睫一动,在心底下了这个论断。   舒沅在窗下站了片刻,放在窗沿上的柔嫩掌心碰上木刺,略有不甘地收回手。   心下轻叹。要指望他请自己进门小坐是难了。   父亲教她,能有一时退,不可步步退。于是舒沅搬出那个最不容易被拒绝的说法来。   “顾大夫说裴六哥哥的手有些不适。眼下无事,请顾大夫来替你针灸按摩,或能缓解一二。裴六哥哥觉得如何?”舒沅说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   话音甫落,裴见瑾动作一滞。   忍耐苦痛于他而言不过平常。但不代表他愿意让人见到自己孱弱的一面。   裴见瑾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意味深长的得意面孔,不料,她仍是用那种关切担忧的神色仰头望着他。   莹白的小脸上,眸似琉璃,粉唇轻抿。乌发上的水绿发带在和风中扬起,与她身后一地的枯枝落叶没有分毫干系,占尽生机。   她和此处格格不入。   裴见瑾不知她为何发了这等善心。   深想无益,与他也再无干系。和失了还手之力,任人鞭笞比起来,就此承了她的恩情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往后还回去便是。   两刻后。舒沅喝着福顺端来的温水,窝在椅中看顾大夫施针。   舒沅心情颇佳。   方才顾大夫开始前,向裴见瑾述明现状,只要再针灸三五次,歇一段时日,便没多少妨碍了。   福顺更是喜笑颜开。   福顺在跟前伺候,何尝见过林娘子等人对主子伤势如此上心。屋中无茶,他便见缝插针地往舒沅杯中添水。炉子烧得热热的,放在不远处,保证她坐的地方暖暖和和。   舒沅喝足水放下杯盏。福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用白水招待贵客太寒酸了些。   福顺又想到,六公子也是不喜生人的。福顺握了握拳,小心开口:“林娘子带人布置庭院,很是好看。顾大夫在这儿施针,有我打下手,姑娘要去前面走走么?”   舒沅看看福顺,又望向裴见瑾。   他们主仆两个,怎么总要有一个想请她移步的。   舒沅不想就这么走了。   她酝酿了片刻,而后端出一副烦恼模样,蹙眉叹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裴六哥哥伤病日重,无人照料,后面竟连提笔写字也费力。把我吓坏了。”   不等他们说话,舒沅续道:“自母亲出京,我夜间总睡不好,点上安神香才行。昨晚做了这梦,安神香也不管用了。不在跟前看着裴六哥哥好起来,我放心不下。”   而她此时眼眶微红,是抱着话本手不释卷熬出来的。现在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裴见瑾和福顺都没再说话。   顾大夫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舒沅面色微赧,不过她的关心做不得假,也没露出破绽。   舒沅安安稳稳地待到顾大夫收针,一同离去。   一回生二回熟。翌日顾大夫再去,舒沅也跟随在后。   顾大夫踏进门中,裴见瑾看见其后的舒沅,眸色平静,毫无意外之色。   福顺提早就生火烧水,舒沅一坐下就有热气腾腾的杯盏递来。   舒沅接过暖手,看到正往外冒着白雾的茶壶,不禁笑了笑。   裴见瑾捋袖等着顾大夫施针,余光瞥见她的笑,目光顺着探去,所见不过是泥炉陶壶。   比起他,她好像更能从这简陋小室中获得趣味。   舒沅只是觉得福顺提前准备过,还特地挑了这里最好的杯盏。裴见瑾分明看到了福顺的一举一动也没拦着,这日应当不会再开口赶人了。   不过这日没林娘子打岔,顾大夫出门较昨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收针时还很早。   顾大夫将革带一捋,背着药箱走了,舒沅还赖在椅中,装作不知。   等顾大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舒沅才松了口气,然后煞有介事地端起杯盏小口慢饮,好像这儿的水格外甘甜适口似的。   裴见瑾抬手,缓慢地握拳,又松开。长睫在他眼下投出淡影,臂膀伤情好转并未在他眸中增添明显的喜色,仍是淡泊如常。   舒沅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握住杯盏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放缓了语气道:“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能留在这里,和裴六哥哥说说话么?”   顾大夫离开后,裴见瑾默默等着她开口。   没有人会满心诚挚待他好。   从善待的第一刻起,高高在上的施与者便在暗中拨动算筹,等候着向他索取。   没成想,入耳的会是这般语调柔软的话语。   定远侯府权势赫赫,圣眷甚浓。何人值得她这般软声细语地讨好?即便凤子龙孙,也不至如此。   裴见瑾垂眸,视线低压,不再看她,破天荒地作了应答:“每回过来皆有交谈,你想说些什么?”   前几次他开口就要赶她走,这也算说话么。   舒沅脸上不由现出浓浓的委屈。   不过转眼想到他形单影只地独居于此,平常时候不见得能与旁人闲谈,委屈即刻就转为心疼。   墙角桌案上的烛台陈旧却不染纤尘,他这屋中阴暗,只有一边窗能透进些许光亮。白日还好,入夜后怎么可能看得清。   舒沅身体底子差,曾有过两次重病。从中秋开始,一直到来年开春都没出过门。   白日里奴仆环绕,医者随时候在屋中,静待差遣。但夜里她总是会醒来,她坐在床上望出去,能看见众人警惕又紧张的身影。后来好转些许,便令人熄了灯。   过后她再在夜间醒来。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哥哥们给她搜罗来的小玩意儿。   舒沅记得当时有人送了个花花绿绿的小灯。她煞是喜爱。她夜里醒来,不能视物时,也能在心中描摹桌上屉中的新奇物件,回味亲朋尊长对她的关照呵护。   裴见瑾在暗夜里静坐。万籁寂静时,他放在心底里回想的,是什么?   勉强能避雨遮阳的屋舍,纵使一尘不缁,可放眼看去,也仅有桌角那两样东□□属于他。   舒沅压下心中酸涩,轻声道:“我一年到头都拘在家里,不怎么出门,认识的人也少。我一看到裴六哥哥就觉得投缘,才接连登门。”   裴见瑾唇角勾了勾。   她说梦到他伤情加重,难以医治。   这就是她说的投缘?不如说是被马厩边上的马尸和血迹吓到了。   舒沅又道:“我以前都没去过学塾,年后到进璋书院去,也没几个熟悉的人。我听说裴三公子年后也会去进璋书院,府中对裴六哥哥你是何安排?我想,若是你也去书院,就有人陪我说说话了。”   裴有继费了大力气才为裴衍求得一个名额,如今怎么会在裴见瑾身上花这些心思。   裴见瑾掀起眼皮,在此事上没有遮掩:“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舒沅点点头,正欲说她能帮忙,裴见瑾的视线就追了过来,他唇畔带笑,说出的话却很疏远:“我在别庄,许久没有看书,诗词文章也生疏了。你若想找人陪着,何愁找不到合眼缘的人。”   舒沅抿了抿唇:“我身子不好,读书的时候也少。若你不擅诗文,那岂不是和我一样?正好凑一起,还能互相指点请教。”   林娘子跟她提过,裴见瑾在安国公府的族学中表现出众。   裴见瑾此时就是想敷衍她罢了。   舒沅早有远见。若他不提这些,她就说,他才学强过她,正好能引导一二。   总归都是合适的。 第8章   ◎她能骗他多久。◎   舒沅回去后,想起裴见瑾那屋里没有蜡烛的事,忙让春桃去找一盒过来。   待人将蜡烛捧来,春桃拿给舒沅过目。   十根长烛齐整地置于匣中,光洁平滑,匣中散发着淡淡香气。   等狩猎那些人回来的这几日,这些蜡烛足够他用了。   “送去吧。”舒沅道。   .   入夜。空旷院落中,只有福顺脚踩落叶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人居住的屋舍须做的活不多,白日打扫过,也蓄足了水,福顺只是按例来一趟。   他们在别庄的日子并不松快。   林娘子将方英一行人带走后,其他奴仆待他们的态度稍有改变,但不是完全扭转过来。那些人最多就是让他们能吃上些热饭,福顺去取东西时少刁难几句。   仆侍私底下都觉得,就算隔壁那舒家小姐待六公子不错,又能有几时好?   旁人大都估摸着,待舒家小姐走了,一切还是照原样来,也就懒得小意奉承。   除了裴衍和他的走卒,甚少有人踏足此地。   院中冷清,福顺便担了说话这个差事,经常从外面拿回点什么,也要细细碎碎说上半晌。   福顺想起公子退回去的糕点,生怕这蜡烛也不能留下,推门进屋后仅是小声喊了句公子,轻轻地将带回的物件放在角落,就转身去做事了。   今夜月色如洗,清辉万丈。   裴见瑾坐在对面,垂眸看去,也大致能辨清桌上物什的模样。   是一个扁长的木匣。   裴见瑾摸索着打开,借着月光看清了匣中之物。   匣子木质粗糙,却很干净,里头放的蜡烛光洁如玉,一丝划痕也没有。和林娘子先前拨给他的相比,不啻云泥之别。   裴见瑾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长指动了动,取出一支点燃。   微小的烛焰左右摇晃两下,越来越亮。   隔壁的福顺从缝隙中瞥见光亮,悄悄地掀开半角布帘望了望。福顺勉强压住嘴角的弧度,轻声告退。   屋中又只剩他一人。   烛油如脂,流淌而下。墙上清瘦孤徇的身影轻晃。   滴落掌心的烛油尤带着灼热,亦有恬静的芬芳。   裴见瑾的手太冷,只觉得温暖,并不像预料中那般留下痛楚。   裴见瑾眉心微皱。   少顷,烛泪余温散尽,他蜷了蜷指骨,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一点疼。他眸色微黯,拿出帕子覆上掌心,用力擦去。   .   几重院墙后,舒沅也在盯着烛光出神。   她命人走小门过去,直接拿给福顺。也不知裴见瑾有没有用上。几支蜡烛点起来,又不会亮到隔着老远就能瞧见。   她到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待他好呢。舒沅怅然一叹。   这两日除了往裴见瑾那儿跑,舒沅白日里就翻翻书。   入夜后周遭安静下来,想起她逗留在此的缘由,便唤来春桃问话。   沈彻和人打了赌,按理说只要没人去将他绑回来,就没有善罢甘休的可能。快两天过去,别说人影了,连个鹿腿都还没见到。   春桃白日里收了几罐桂花,正迎着灯细细筛选,这会儿站到跟前来,也有一股甜香。   春桃时时留意着门上的消息,一壁擦手,一壁说道:“有拉货的商贩从那条道过来,说是下了雨。树林子里怕是不好走,沈小公子约莫是被雨拦住了。”   别庄这方风和日丽。听春桃说起几十里外的风雨,舒沅怔了怔,轻声叹道:“也不知爹娘那边如何了。”语气怅惘。   春桃看着姑娘想念双亲,一时无言。   自两年前西疆爆发动乱,定远侯在外领兵,忙于军务,只回过一次。平素军务繁忙,甚少寄书信回家。   半年前,敌军派遣一凶悍武将,在伏击中趁人不备将定远侯刺伤。侯爷重伤后昏睡多日,军医束手无策,长公主这才闻讯赶去,衣不解带地在榻前照顾。   舒沅当时在太后身边,宫中奴婢口紧,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   又过了半月,那方传讯回来,说定远侯苏醒,已无大碍。太后才将此事告知于她。   舒沅出宫后在佛像前跪了许久,恭恭敬敬上了香。春桃将她的牵挂看在眼中。   春桃安抚道:“有长公主在,姑娘还用担心侯爷不顾及自个儿身子?再说,有世子在,倘使有家书递入府中,也会差人给姑娘送来。”   闻言,舒沅心里安稳不少。她拿起桌上摊开还未翻动几页的典籍看了半个时辰,眼皮发沉,便放下书册。叹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是早些安歇吧。”   顾大夫起得早,今早她去找顾大夫,顾大夫已经先走了,她拎着裙子紧赶慢赶才追上。   .   次日,顾大夫已经开始施针,前几日的小尾巴却还不见人影。   福顺虽知道舒沅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还是有意无意地往外望了两眼,结果叫凉风一吹,连着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顾大夫目不斜视地了结手中事,才回身看向福顺。   顾大夫扫了他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捋了捋胡须说道:“老夫那里新制了安神的药丸,你待会儿跟我去拿点回来。小小年纪,睡不了整觉可不成。”   近日得了舒沅照拂,福顺大有被馅饼砸中的惶恐不安,晚上迟迟不肯合眼,生怕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幻。   听顾大夫这般说,福顺脸颊腾地红了,摆手道:“不不,我没事。顾大夫您还是留着给舒小姐用吧。”   顾大夫身形顿住,面色古怪地朝裴见瑾投去一眼。   姑娘她好得很。最近哪需要什么安神药来助眠。   顾大夫摇摇头。他越发看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了。   直到顾大夫离开,舒沅依然没来。   福顺将杯盏放到桌上。裴见瑾看也没看,偏头望着空荡荡的院落。   她为什么没过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裴见瑾蓦地生出些憎恶的情绪。   这原本是不该出现的问题。不会有人给出答案。也不必想。   虽是如此,裴见瑾心底仍是有些陌生念头悄然滋长。   夜间待在熟悉的住所,没有月光也能触到他想拿取的任何物什。   跃动的火红烛光,仅照亮他身前一隅。出了这个院门,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大概不清楚,他燃起明烛的那一刻,没有其他东西可看。烛火就是他目所能及的最珍贵之物。   蜡烛可有可无。只有她和其他人稍有不同。   裴见瑾端起水杯服药,将纷乱思绪压下。   .   舒沅在半路上正好遇见往回走的顾大夫。   顾大夫若有所指道:“老夫新制的安神丸子许给那小孩儿了。眼看着,裴六公子手伤差不多要好了。前些日子又熬了许多膏药。老夫这把骨头不中用,该歇上一歇。姑娘难眠的症状应当缓解了吧?”   舒沅双颊红红地点头。   今日甫一起身,好消息就找上门来。昨夜刚和春桃提起父母,今早就听说回京办差的副将到了京郊。   路上一场大雨,山坡上的石块滚了下来,他们沾了满身泥泞,要清理一番后再入城门。   舒沅挂念许久,免不得多问几句。   一问才知道,他们歇脚休整的驿站就在林娘子提过的小镇附近。既然这般近,她定要亲自去一趟,哪怕说两句话,问一问父母的近况也是好的。   裴见瑾桌上便有从那儿买的面具,他大概去那小镇的集市买过东西。舒沅一路行来,心中在考虑邀他同行的事。   舒沅琢磨,若是他们俩一道选些精致器具回来,到时候一并送给那些玩乐归来那些人。他们收下后,她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裴见瑾引荐给常来往的几位。   舒沅打算得很好。进门后气氛却不太对。   她在几次三番的冷待后已经习以为常,十分镇静地走进去。   裴见瑾没搭理她。   福顺不在。春桃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乱看。   舒沅淡然落座,自顾自地拎起小壶倒水。   舒沅捧着暖烫的茶盏,满足地喟叹。转身时与他沁凉的目光对上,也只朝他笑笑。   裴见瑾眸色深浓,半晌仅说出一句:“顾大夫已经走了。”   舒沅跟着常念学过几年司国国语。学到稍稍熟稔的地步,发音古怪的语言一入耳,便能直接明白其中含义。   眼下,舒沅驾熟就轻地听出他的另一重意思。   裴见瑾语中未尽之意大约是,她没有理由待在这里。   每回踏入这荒僻小院,他们主仆两个简直比查看文牒的人还要仔细。   舒沅弯唇笑了笑,小脸泛出粉玉般的光泽,不假思索道:“我自然要过来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屋子里暖不暖和,待在里面会不会冷。既然要管你的伤势,我便要管到底。”   倘若除去她因着心疼而产生的心思。舒沅不得不承认,他实在难以亲近。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多捂一捂就好了。   舒沅目光坦荡。   裴见瑾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有人可以在说谎时也不避开审视的目光。   燕王在他面前装了十来天。裴有继曲意奉承,仅仅持续了四五日。   她能骗他多久。 第9章   ◎会为他流更多眼泪吗◎   裴见瑾从一开始便不曾相信过他们,因而也不会觉得失望。   在谎言中警惕审视,是他活到今日已深入骨血的本能。   裴见瑾看向她:“你要如何管到底?”   舒沅思忖半晌:“手臂的伤马虎不得。顾大夫给你针灸几次后,可以再试试其他法子,补汤也不能少,就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她自小体弱,府中药膳补汤花样甚多,有效用明显的,也有滋味不错的,端看他的喜好。   裴见瑾竟难以分辨她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嘲地勾了勾唇:“你既与林娘子聊过,就该知道我身上有伤乃是常事。”   就算定远侯府出钱出力帮他恢复又如何。他过的从来不是平顺安稳的日子。   她还是早些离开这里比较好。   那天他抵不住疲累,在大院里晕了过去,也不知她来时是什么反应。   养在深闺的小姑娘,见到满地黏腻血迹,怎么会不害怕。他稍微吓唬一下,她就会走了。   裴见瑾鸦羽般的眼睫一压,眉目低顺下来。他启唇道:“我的手沾过血。那日换下的衣服浣洗后,依然有久不消散的腥气。习武时受点伤,本就是常事。”   一匹病马算什么。令嬷嬷惨死的那个护卫,他临走前也了结了性命。   他从一开始就与她周遭围绕的王公贵族不同。只是有一副迷惑人的外貌。   想到此处,裴见瑾忽然心软。   她只是被他骗了。是她先被骗的。   沉吟半刻,裴见瑾正欲说出后半句,却听得舒沅说:“你……你不要害怕。”   裴见瑾怔了怔。   舒沅续道:“从军营中退下来的一位伯伯告诉我,他第一次杀鸡,手都抖了两三天,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后面慢慢地就好起来了。你能忘掉的。”   舒沅想得很简单。在她的梦里,他已是二十来岁,生杀予夺连眼皮也不掀一掀,端肃威严。但现下,还有两个多月他才满十七,恐惧是人之常情。   裴见瑾看着她,抿唇不言。   舒沅知道,若心底害怕,旁人安慰两句没多大用处,还是得有其他事占了静力,分了神,才不会去想。   窗下放的仍是那两件东西。舒沅目光一转,指了指那副面具:“裴六哥哥在集市上买的吗,林娘子说那里有许多手艺出色的匠人。”   裴见瑾目光低垂,舒沅止了声低头看去,细白的手指攥住裙摆,心中一紧。   到他住所的这条路曲折难走,运送草料的车从这里过,往膳房赶鸭赶羊也是走这条道。舒沅来得不凑巧,正跟在拉草的板车后面,绣鞋上沾了碎屑。   忐忑地看向他,裴见瑾侧眸避开,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这条道污浊脏乱,别脏了你的衣裳。”   舒沅松了口气,到他身旁的椅中坐下,“听说年节要用的灯,现在就要去订下。集市上会不会很热闹?到了冬日,我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还从来没见过张灯结彩的街巷。裴六哥哥带我去逛逛,好不好?”   京中簪缨世家处处讲究,现下的确是各家管事出府张罗年节事宜的时候,若去得晚一步,手艺精湛的匠人手中接满单子,多给银两也是不好使的。   京城里的年味要落雪后才浓起来,售灯的集市早开始热闹了。   裴见瑾见过小镇夜间景色。明灯高悬,如缀繁星,确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但热闹从来都不属于他。裴见瑾唇角讥讽地勾了勾。置身煌煌灯火下,他注意的只是暗中尾随的那几人。   他忽然不想遮掩,直直看向她:“那副面具不是闲逛买来的。有人一直跟着,我才买来挡住脸,趁乱走开。”   舒沅感觉是说错了话,自责地低下头去。   没有人会想知道他是如何躲藏。裴见瑾见她低头,生出些酸涩的痛楚和快意。   舒沅轻轻说了声抱歉。   裴见瑾置于膝上的手指倏的一紧。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可她这样容易惹哭,若知晓他在踏入安国公府前经历的一切,会为他流更多的眼泪吗。   裴见瑾别开脸,攥紧的手渐渐地松开。侧颜疏朗,眉眼冷凝,似乎毫无触动,吐出的字也是冷冰冰的:“我与你仅有数面之缘。你如此关照于我,恐会伤了你与裴衍的交情。”   她杏眼湿漉漉的,闻言困惑地眨了眨眼,嗓音糯糯:“他如何想,与我何干。”   舒沅想了半晌才琢磨出他的意思。   他不会以为她成天裴六哥哥地叫着,冲着裴衍那张脸,也能将裴三哥哥叫出口吧。   裴衍和不成器的几个纨绔厮混在一起,招猫逗狗,沆瀣一气,再过两年怕是更了不得。沈彻都跟她提过,让她别跟那几人走近。   舒沅连忙分辩道:“我从不与他说话。没来往过,往后也不打算走动。”   她多次过来,眼见着寻常仆役都敢为难裴见瑾,八成就是他裴衍授意的。裴衍这种人哪里配得上跟她说话。   舒沅眼巴巴地望着裴见瑾。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像是听进去了,可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   走进自家别院,春桃远远望见炊烟袅袅升起,喜道:“看来是沈小公子许下的鹿腿送来了。”   回院后春桃还没抓住知情者问话,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厮便直直奔了过来,一脸急色,正是沈彻身边贴身侍奉的墨台。   墨台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是沈彻祖父亲自取的,意在劝勉。结果墨台跟在沈彻身边,没劝着沈彻读多少书,反而习起了武。   墨台的性子随了沈彻,除非要关祠堂反省,其余事皆是淡然处之,现下却是火烧眉毛一般,满脸急色。   墨台上前来手忙脚乱地见礼,直起身来便喊道:“姑娘救命!”   舒沅救沈彻的“命”没有十次也有五回了,听了这话也不急,将人带回厅中,不紧不慢地给墨台倒了杯水,放到他跟前,才颔了颔首道:“说说吧。他又闯什么祸了?”   墨台眉毛皱成一团,愁眉苦脸:“这次不是主子惹祸,是天降横祸!”   然后抓起茶盏灌了一半下去,噼里啪啦地讲了出来。   沈彻这趟出来,沈老尚书定了个期限。   沈彻一时脑热与人下了赌约,获胜后便拆了鹿腿令墨台先给舒沅送来,沈彻和其他人一起走,要晚一日回来。原本还能及时赶回。但墨台刚从官道下来,山坡上又滚下石块,几乎将路堵死。   墨台问了前来疏通的士兵,他们都说彻夜不眠地清理,也要两三日才能通行。墨台在那儿派不上用场,只好抱着鹿腿回来了。   将鹿腿送到别庄,按理说,墨台赶回去向沈老尚书禀明才是正经。无奈墨台跟着沈彻胡闹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墨台去说,实在不大可信。   舒沅眉目一松,原是央求她借个人给他,去沈府跑一趟,跟沈老尚书禀明实情。   “你挑个会骑马的跟你走。快去吧。”   墨台千恩万谢,脚下生风地忙去了。   在他牵马出门后,隔壁庄子侧门上也行出两人,一身劲装,策马上了入城的官道。   从墨台上门到离开,也才两刻工夫。烤鹿腿格外耗时,膳房的厨娘一刻不停地忙活,也要等上三个时辰,午膳是指望不上了。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往年秋狩,放到舒沅跟前来的,都切成小块盛在盘中,篝火跟前烟熏火燎,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今日恰巧无事可干,她也跟着去厨房看了会儿热闹。   另一边。墨台一路疾行回了沈府。   而在他之后出发的那两人踏入城门后就换了方向,于片刻后,进了安国公府侧门。   二人中为首的那个将同伴留在倒座房里喝茶,独自一人来了裴家二爷裴有继的和韵院。   裴有继从厅中见完外客刚回来,一身装束还未更换,面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谦恭神色。管事微躬着身子回话。裴有继听了几句后,眉眼间泄出一丝不耐。   转眼见到门边来人,裴有继眼神微变,两三句将管事打发了,只留下一个心腹,再将人喊进门来说话。 第10章   ◎他是去见了什么人?◎   来人是裴有继留在庄子上监视裴见瑾的眼线。   裴衍背地里搞的那些动作,裴有继都知道。   裴衍再如何谨慎隐秘,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别庄里那么多只眼睛看着,稍有风吹草动都有人报给他。   来回话的人开口就讲裴见瑾的处境如何艰难,裴有继半点都不意外,沉静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当监视裴见瑾的仆役说到舒沅近来在别庄落脚,对裴见瑾多有照拂。裴有继眸光一动,摒弃杂乱思绪,侧耳聆听起来,间或有讲得不清楚的,裴有继还让他停下来想一想,仔细地重复一遍。   话毕,那人退出书房,顺手将门合上。   屋中再无外人,裴有继畅快一笑:“真是有意思。这头还没摸出什么实证,那头舒家那位便开始示好了。”   心腹庞辛恭维道:“主子慧眼识珠,旁人遇上了,怕也没有这个胆识。”   庞辛顿了顿又道:“当年燕王身边的侍妾同时传出有孕的消息。主子见到六公子,担心他是燕王的儿子,谨慎一些也是好的。不过小的派人去查过,燕王的那位侍妾没有顺利生产,一尸两命,主子大可放心。”   胆识二字却是戳中裴有继的心事,他眉头紧皱,又很快地松开。   庞辛小心抬眼,轻道:“主子派出去的人还没摸到有用的线索。您看……”   裴有继负手于后,来回踱步,忽而释然一笑:“无妨。长得那般模样。又能引得定远侯府的人主动来往。看起来像皇家子孙,又能与定远侯府的人亲近。”   裴有继语中一顿,继而意味深长道:“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当真的来使了。”   庞辛悚然一惊。在心上过了两遍,才回味过来主子的意思。   主子把裴见瑾带回来,图的就是那万中无一的可能。这十来年为寻找遗落民间的皇子,宫中投入资费人力无数。他们便是想摸到线索,也不可能强过宫里派出的人马。   裴见瑾身份不明,于他们而言,原本是个麻烦。   倘若裴见瑾当真得了舒沅青眼,有了定远侯府的助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裴见瑾的前路自有定远侯府去铺。管他将来如何,只要他名义上还是安国公府的人,好处便落在他们手里。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庞辛想通其中关窍,抑不住欢悦之情:“主子远见卓识,必会称心顺意,青云直上。”   裴有继在书案前停住,叹道:“常有人说什么倾盖如故。但愿他是真的入了定远侯府那位的眼了。”   .   通往驿站的这程路干爽无雨。春桃掀开锦帘往外扫了眼,转身坐回。   舒沅也想看看外面,但见了凉风过后头疼可不是好玩的。她含着一颗甜甜酸酸的果脯,透过锦帘一起一落间露出的细缝窥探路旁景色。   悬售花灯的集市更近一点。天色暗些才是看灯的好时候,便定下先去趟驿站。   行至半途,忽而见得雕凿涂饰精致的牌楼,往上一望,秋叶成堆的石阶通往林木掩映的山顶。这该是到了村镇附近。   两刻后,马车在驿站前停驻。门前小吏眼风一扫,便从车壁上繁复精细的雕饰掂量出来人的贵重身份,忙不迭地跑到跟前来接待。   舒沅从马车上下来,还没问话,就听得堂中正在用饭的几人豪爽地拍了碎银到桌上,嗓音甚是粗犷响亮:“你们这一盘肉给的忒少了。去,买四五斤肉来,切上给兄弟们下酒!”   舒沅已有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禁弯了弯唇。   幼时父亲带她去营中,叔叔伯伯都怕吓着她,皆是轻声细语,待她出了营帐才恢复惯常说话的模样。   迈进屋中。西窗下有一劲装男子正在用饭,身形魁梧,却长了副书生的面貌,享用饭食的姿态与另一桌人截然不同。   那桌有人瞧见了,朗声道:“将军这样怎么吃得饱?我叫人再下碗面来,多盖半斤肉。”   这话说完,坐他旁边的人就一掌拍在他背上,笑骂:“得了吧。当谁都像你?洗个澡都能在水里睡一觉,错过了午膳。你两顿合成一顿,牛都没你能吃。”   舒沅在他们的说话声中走到窗边上,掀开帷帽,喊了声“杨叔”。   另一桌那几个说话声震耳欲聋,杨启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舒沅叫了这么一声,杨启怔了怔,起身打量两眼,呀了一声,站起来闷了半晌才道:“阿沅都长这么大啦。”   近两三年父亲鲜少回京,她与杨叔上回见面,至少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舒沅长睫微动,笑道:“我等杨叔来府里喝酒。婶婶说,阿迟如今什么都能吃了。下回你们也把她带来。”   杨启离家时,女儿还不会叫爹,成日只知道吃奶睡觉。转眼间,都能满地跑了。杨启略有动容,面上流出些微喜色:“快了。”   杨启心里大致有数,西疆战事眼看着就要平息,但他不敢保证,若期待落空,白白叫人失望。   杨启想了下,将舒沅带出来另寻了间安静的茶楼,将定远侯的境况细细讲与她听。   杨启在定远侯手下已有十来年,与定远侯府上下都熟稔。舒沅先前也有收到那边的信函,但都并非父亲亲自写来,只是简单交代两句,仅在关心她近况时才会多写两页。   平常琐事由杨叔讲来,比传话的人少些拘束,舒沅听了,仿佛就在父母跟前听他们说这些话,不禁莞尔。   与杨叔辞别后,时候还早,春桃放下车帷,回身说道:“这会儿过去,看灯还早了些。卖其他玩意儿的商贩应是在的。”   回去走的还是来时那条路,过了那山下的牌楼,转弯走上另一个方向,不多时,马车外渐有人声,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林娘子说这里手艺人多,舒沅听了便罢,春桃却感觉这里头有来历,下车后便找了个卖梨的小摊,跟阿婆聊起来。   春桃顺手将梨递给侍卫大哥,一道津津有味听起故事来。   舒沅也支起耳朵细细去听。   往前数七八年,这些店主都将铺子开在京城里,但有那么一年,有两家都走了火。竹篾纸张木料,全是能烧能燃的物什,火一燃起来,上百人合力才扑灭。   官府派人来查,细究之下,两家竟都是学徒忘记熄灭灯火惹出的祸事。   做灯笼木雕这类手艺,要拜个师父学上几年才熟稔,这些学徒吃住都在师父家里都是常事,难免就有一个两个不大仔细的藏在里头。   这场火将周遭的邻里情谊烧没了。再加上,老有人说竹篾搭出来的走兽,成列成堆的灯笼看着渗人,这两家要搬走时也不好找到合心意的宅院,便干脆搬到租金低廉的京郊。   这一搬出来,才知道还真搬对了。京城居大不易,便是店主有心想展示自家出的东西,在铺子里也施展不开。到了京郊就没了这个困扰,大大方方把做工精湛的物品全摆出来,客人也好品鉴挑选。   因此,虽远了些,生意却没受到影响。再加上租金降下来,到年底一算,盈余比往年还多些。   舒沅在想。现在待在别庄里,近是近了。他总觉得她是无人可找才去寻他的……   精致繁复的小灯需要有灯架展示,她的好也需要适宜场合才能施展呀。   春桃早看见路过的人都往街角的食摊走去,便问:“姑娘饿不饿?”   先前在茶楼,舒沅光顾着听杨叔说话,摆上桌的茶点一块都没用,这会儿是有些饿了,便点点头。   锅盖一掀,热腾腾的白雾远远飘出来,一锅煮馄饨,一锅下面,灶前的大婶闷头做事,丝毫不乱。   斜对面那桌客人又要了盘小菜,闲谈起来。这桌人身着蓝衫,是书生打扮。   “改日雇辆车一起入城吧,西边那书局关了得有大半年了,剩下的那家倒是开着。里面摆的那些,拿下来一看,连话本子都不是时兴的那几卷。更别提其他的。”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他们那儿还雇了个面上有疤的伙计,搬货挪箱是利落了,寻常书局都是文雅幽静,做事的人言辞有度,才好招徕客人。这家老板怕是要做赔本买卖。”   “净操这些闲心。左右这处赁间铺子耗费不多,能亏到哪去。”   日影西斜,再过上大半个时辰,裴见瑾便能吃上厨娘送去的烤鹿肉了。   经这桌书生一打岔,舒沅忽而想起扣在裴见瑾桌上的那册书,心中一动。   从小摊上离去,舒沅点了两个侍卫,令他们去那家书局走一趟。   那家书斋就隔了一条街。在茶楼等候不久,去查探的护卫便回来了。   二人去时,留了一人在外远远看着柜后的动静,另一人步入门中,装作要购书的模样走了圈,瞅准时机与整理书架的伙计聊了几句。   除去店中伙计行止懒散,陈设老旧之外,没什么异常。   镇上读书人不多。比起书斋,茶楼里说书的营生更为火热,舒沅待在包厢,时不时都能听到众人喝彩叫好。   有志于科考的学子自然也不会随意购书,往名势更盛的书局去,不仅能置办齐全新出的典籍,运气好还能结交几个文人。   如此想来,这家铺子没有发财的指望,店里规矩松散也就合乎情理了。   楼下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舒沅仿佛半点没听到,凝神回想裴见瑾的说辞。   那副面具是为了避人耳目,那他戴上之后是去买了那册书吗?   依裴见瑾的性情,他不像会去买传奇集子打发闲暇时间的人。想来是借着购书的幌子,去见了什么人。   而那次跟丢裴见瑾的,想来也不会是燕王豢养的精锐之士,多半是裴有继安排去监视他的。 第11章   ◎刻坏了我也要的!◎   一番耽搁过后,天色渐晚,从茶楼下来,去往商贩聚集的邻街。   林娘子所说果非虚言,高挑的货架上,诸种器物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   舒沅私库中不缺宫中所赐珍玩异宝,但宫中物件自有讲究,她又多病,送至定远侯府手上的物什,总离不开一个福寿绵长的寓意。   大多珍贵有余,趣味却比不过民间匠人的巧思妙作。   此间货物销往各处,价格公道,除了大宗采买的行商和高门管事,也有不少百姓牵了孩子来闲逛。   小孩大多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正合舒沅的喜好。   于是,见到哪处聚了一堆孩童,她便也慢慢凑上前去,不知不觉间买下许多好看好玩的物品。   跟在一群孩子身后,舒沅慢慢挪到下一家商铺门前。   柜前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左右手挂满了东西,正比划着让老板给他指一指销路最好的货品。正是杨叔。   舒沅还未出声,杨叔余光便瞥见她们一行人,而后和老板说了句话,顺着墙边走出来。   舒沅手上还拿着上家老板娘送的草编小狗,一路走过来,她有些累,苍白的脸颊生出两团红晕。   杨叔含笑走过来,他还看见了春桃怀里的一堆东西。舒沅不禁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小狗。   方才几个稚童满目艳羡地从她旁边经过,这会儿被杨叔看见却觉得不好意思。   杨叔从鱼贯而入的孩童中间穿过,舒沅看清他手上拎了巴掌大的小灯笼,分明和春桃手上的一模一样!   阿迟才四岁。她居然和阿迟喜欢一样的东西!   想到这个,舒沅脸色愈发红了,手上的力气便重了两分。   低头再看时,小狗的尾巴已经扁了下去,一只腿也有些歪斜。   舒沅看着摊在手心的小狗,粉唇紧抿,试探地捏了一捏,想让它恢复原状,但小狗还是歪歪扭扭,不像刚才那般气势昂扬。   有些无措地看向春桃,春桃爱莫能助,轻轻摇头。   杨叔走到跟前来,把草编小狗拿起来看了眼,出声安慰:“阿沅不急,杨叔来帮你治一治这个小狗。”   舒沅一错不错地看着,不知杨叔动了哪处,两三下就把小狗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又稳稳当当搁到她手心里。   舒沅也顾不上害羞了,喜出望外地道谢:“谢谢杨叔。”   又瞥了眼杨叔拿着的小灯笼,觉得理应投桃报李,舒沅小脸红红地说:“我知道阿迟喜欢什么,杨叔跟我来。”羞赧尚存,但俨然已是个懂事贴心的模样。   杨叔爽朗地笑笑:“那要麻烦阿沅了。”   舒沅小声道:“不麻烦,我带杨叔过去。”   杨叔特意从驿站过来给阿迟买这些东西,待他送回家中,阿迟见了不知有多欢喜。   舒沅想到阿迟甜甜的笑脸,不自觉地重视起来,简直像被委以重任,带着杨叔东边走走西边看看,收获颇丰。   一家一家逛过去,到街中时才看到零星几家铺子门户紧闭,路过的小孩眼馋地看了眼他们手中的东西,然后仰头说道:“姐姐想看灯吗?曹老板嫁女儿,他们都去吃酒了,明天才开门。”   没看上花灯,舒沅略觉遗憾。   最后与杨叔告别,登上马车时天际已完全黑透。   舒沅困倦地趴在小案上,有春桃在耳边劝着,才没闷头睡过去。   春桃捏着锦帕给她擦汗,哄道:“姑娘在车上这么一睡,明早着凉了,还怎么去找裴六公子?别急着睡,回去再好好歇息。”   舒沅眼皮沉重地睁不开眼,听到这句话稍微振作了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   回到别院,舒沅先过问了烤鹿肉。屋内的丫鬟留意着这事,伶俐答道:“膳房的人来回话,说是送去了。”   舒沅颔了颔首,打了个哈欠。   困乏涌上来,胃口也小了,晚膳只简单用了两口。待到沐浴时,已经困得泪水涟涟。   舒沅午后没有歇晌,又逛了太久,困得有些糊涂。   从湢室出来,将头发弄干也要些时间,舒沅终于从混沌中明白过来,她这是累极了,明日怕是要多睡会儿,便低低切切吩咐春桃:“明早差人去和裴六哥哥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去找他。”   话毕,挨上枕头便睡着了。粉白的脸颊贴在缎面织绣的花团上,煞是可爱,春桃满心柔软地多看了两眼,才轻步离去。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舒沅比平常晚起了一个多时辰,睡足过后,思绪分外清晰。小口喝粥的时候总算想起了另一件事。   “泥石阻塞的那条路现下如何了,一夜过去,可有消息传来?”   春桃摇摇头,回道:“墨台走后,便谴了数人前去帮忙。巨石挡在中央,遍地都是淤泥,还在想法子呢。”   这路断得不巧,附近能走的只剩下崎岖小路,大队车马是不能过的。   沈老尚书早些年脾气暴烈,近年好上许多。沈彻在校场比武表现出色,又将沈老尚书的火气浇下去两分。不过最近祖孙俩又闹腾起来。   沈彻这次要是回去太晚,免不了又要和沈老尚书吵上一回。山道不通,沈彻只能在那头干等,估计也着急。   闻言,舒沅道:“先把快马给他备上。待他翻山越岭回来了,才好一刻不停地赶回去请罪。”   早膳用罢,侍婢奉匜至前,舒沅一壁净手,一壁偏头问询:“什么时辰了?”   春桃捏着锦帕给她擦手,笑答:“往日这会儿,顾大夫都该回来了。”   舒沅心中有数,叹道:“何止回来了。恐怕还能再熬几张膏药出来。”   到裴见瑾院中一看,他并不在屋内。幸而福顺恰好过来,将裴见瑾去处告诉舒沅。   福顺两三句讲明了裴见瑾所在,见舒沅和春桃面有疑惑,福顺本想给她们带路,但刚走出去院门没多远便被人叫住。   那人笑吟吟地招手叫他过去:“问你点事,我那儿有刚出锅的炒货,咱们边吃边聊。”福顺不好拒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依着福顺指的路,舒沅来到门前堆放砖瓦木料的屋舍跟前。   青砖灰瓦靠着墙排得整齐紧密,靠柱放的木箱打开,胡乱盖着层麻布,下面是锯锉斧凿。   舒沅走到门边上一看,屋里摆张九尺长桌,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埋头雕刻,正是福顺说的钱伯。   钱伯余光瞥见门前的小姑娘,面露了然,和蔼道:“六公子在隔壁屋里。”   “多谢钱伯。”舒沅的声音脆生生的。转身往隔壁拐去,腰间环佩轻碰,发出叮当轻响。   裴见瑾坐在方桌前做事。   舒沅跟钱伯说话时,裴见瑾便察觉到了。   两屋里侧连通,她其实不必从门外绕一圈。不过她也不会多来,知晓与否都不打紧。   钱伯眼睛不好,裴见瑾替他做些精细活。此时,裴见瑾握着掌中待刻的木雕,心神却被那阵叮当脆响牵动。   裴见瑾不大喜欢这种心神分散的感觉,皱了皱眉。而后将木雕轻轻一转,开始专注于手中之事,完成三个才放下刻刀。   舒沅静静地趴在桌边看,见他侧首看来,唇角弯了弯:“裴六哥哥好厉害。”抬头时乌发上的垂珠簪悠悠晃动。   钱伯过来拿工具,闻言笑道:“六公子学什么都快。一上手,比我这个老东西要强。”   钱伯一面在柜中翻找,一面续道:“我这儿没别的,就是清净。六公子这样的人物,不该耽搁了呀。这批做好,六公子您帮我带到镇上,拿了钱去书斋逛逛吧。”   裴见瑾将完成的木雕收起来,平淡道:“照着钱伯你给的旧样子来做罢了。”   被收起来的小狐小兔灵动可爱,舒沅多看了两眼。   裴见瑾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钱伯听过外面传的风言风语,知道这定远侯府的小姐对六公子关照有加,今日一见,又觉得舒沅脾气甚好。   大半年下来,钱伯对裴见瑾的脾性有些了解。他从旁看来,六公子分明是不排斥这小姑娘的。不提别的,就为了人家那日日上门的府医,六公子都欠了定远侯府不小的人情。   钱伯看舒沅神色,笑呵呵地开口:“这些东西说难也不难。下手试两回,渐渐地就找到窍门了。”   说罢,钱伯又转头轻声细语地问舒沅:“姑娘喜欢什么?”   舒沅想起昨日杨叔修好的那个小东西,心生怜爱,遂道:“小狗。”   裴见瑾听出钱伯的意思。侧头看去,她眸子湿漉漉地将他望着,嘴上没说的话,这双眼睛都替她说了。   裴见瑾别开眼,拿起巾帕擦拭刻刀,淡声道:“头几次总是会出错的。”   舒沅急了,她脱口而出:“刻坏了我也要的!” 第12章   ◎许是认错了◎   细细想来,舒沅也没见过刻坏的木雕。脑海中只能搜寻到不经意间瞥见的颇为妖异的根雕。看起来着实瘆人。   不过就算他刻出来的不好看,或是她有些害怕的模样,她也可以把它放进她珠光宝气的小柜里,就是再吓人,被那些色泽明艳的玉石一衬,她肯定不怕了!   将那些形容可怖的根雕从脑中挥去,舒沅看向他刚装到竹篮里的可爱小兔壮胆。   顿了顿,续道:“如果裴六哥哥要给我做。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这些天来来去去,舒沅也大致摸清他的脾性。   没说不行,那至少是勉为其难地能行。   转念想到熟识的世家子弟养得都是威风凛凛的细犬,她想要的是另外一种……   但眼下她不敢提太多要求,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竹篮移开,缓声道:“和平时做得差不多就成。”   她放眼看去,钱伯做的差不多是集市上最好卖的那一类,就,小孩子喜欢的那种!   他应该听明白了吧。   裴见瑾不置可否。   舒沅仗着这是钱伯的地盘,裴见瑾不会劝她回去,揭过木雕的事,开始过问他的伤情:“裴六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钱伯洗了一盘金桔,裴见瑾从他手中接过,放到桌上,答道:“顾大夫医术高明,大有好转。”   舒沅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好。”见他端来金桔,拈了颗送入口中,一咬下去,小脸皱成一团。   实在受不了这股酸味,舒沅可怜兮兮地问:“裴六哥哥,有水喝吗?”   裴见瑾倒水递给她。舒沅接过去,小口小口抿着,待酸涩淡去,乌眉才又松开。   裴见瑾看在眼里,觉得她生动的眉眼有些可爱。   金桔的酸味不重,她连这点酸都不能吃。给他送来的点心,格外精致,定远侯府的厨娘没少用心。   裴见瑾拿了颗金桔,尝了半口。舒沅紧张问询:“酸吗?”   裴见瑾如实作答:“是甜的。”   舒沅眨了眨眼,很是满意:“兴许是我把最酸的挑走了。裴六哥哥再选,都是甜的。”   舒沅离开后,钱伯看人影远去,回来找到裴见瑾,跟他说:“木头快用完了,六公子哪日去镇上,能否替老奴买些回来?”   裴见瑾扫了眼箱中木材,还剩下一半。钱伯这是想让他去仔细挑一挑料子,来做送给她的木雕。   先前裴衍指使方英到他院中闹事,他越是不为所动,方英田七这些人下手越是狠重。碎瓦破窗,都是他们的手笔。   今岁夏日雨水繁密,钱伯背地里帮他修过几次屋顶。加上这里又清净,裴见瑾便偶尔过来坐坐。除开能避开方英那行人,钱伯要去镇上售卖木雕,也给了裴见瑾出门的理由。   已有段时日没与董易会面,也该去一趟了。去见董易的路上,顺便给她挑一块料子,也不麻烦。   裴见瑾回屋时,福顺已经从厨房取回午饭。   简单素净的食盒换成黑漆提盒,上下四层。桌上有鱼有肉,与常日里送来的粗茶淡饭毫不相关。   福顺说是厨娘拿来的,都没要他自己提。   裴见瑾心中了然。舒沅成日往这儿跑,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   舒沅昨夜睡得太好,这日用完午膳,没有半分午歇的想法。   昨日买回来的各类小物尚未全部收拾起来,春桃颇为贴心地把她最偏爱的那几个放在书案上,方便随时拿取,那个巴掌大的小灯笼赫然在列。   舒沅看到这个小灯笼就犯愁。   宫中元宵挂的灯绚丽多彩,珠灯繁复华美,有两人高,抬头望去,璀璨富丽。这样一挂珠灯,数百两一架,布置起来也很是费时。   这盏小灯是按照珠灯的模样制成,用料不大讲究,更不若寻常珠灯繁复。但色彩丰富,小巧可爱。舒沅一看就喜欢上了。   在数家店铺流连,她和杨叔几乎是目不暇接。   昨夜只觉得喜欢,今天一细看,发觉它和梦里的那个灯笼有几分相似,只是后者要大上许多。   他过几年会喜欢这样的灯笼吗?   还是这小镇的生意太红火,走入京中各家,宫里也跟随了大流,着工匠制了这般模样的,来图个新鲜?   卖灯的商贾今日不再外出,正好可以过去找一找。   .   天色渐晚,舒沅又到了那条长街。   那小童的确没有骗她,制售灯笼的店铺都开了门,站在青石道上,灯火煌煌,美不胜收。舒沅一一看过,却没有寻到与梦中那盏相似的,不免有些沮丧。   昨日卖小灯笼给她的那个老板娘一眼认出她。舒沅路过时,老板娘将她叫住,“小姑娘在找什么?我们店里的师父有双巧手,你若在别家找不到合心意的,可以来我们这儿定做呀。”   舒沅想了想,问道:“前一日在你们店里买的小灯笼,有大些的么?”   老板娘笑声爽朗,拊掌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斜对门那铺子瞧见没?我见他家新出的花灯好看,便问她要了些珠子,做了这种小的。”   舒沅顺着老板娘的目光看去,闷闷道:“怎么又没开门?今日又去哪家吃酒了?”   老板娘哎了一声,连忙为老友挽留这桩生意:“自然要开门做生意的。她酒量小,还学着人家多饮,早上撑着精神开门,午后便去歇了。这天也快黑透了,她也该来了。”   老板娘先前便注意到舒沅挨家看过,知晓她不会轻易离去,便道:“姑娘找个地方坐坐。我派人去催催。”   能找到来源就是最好,舒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老板娘喊来个学徒,三言两语将事交代清楚,又转头将舒沅引到二楼歇息,保证道:“她到了马上叫您。”   朝街的小窗半开,手臂撑在窗沿往外看去,远处接连挂起花灯,空气中传来一股特别的烛油味。   舒沅正看着来往的行人。忽然一片靛青色衣角从视野中掠过,舒沅倏地抬头,那人已经走入小巷,失了踪影。   春桃看她探出身去,胆战心惊地将她拦住,而后往外面扫了眼,街道上灯影婆娑,和先时并无不同。   春桃摸了摸她的手,发觉有些凉,半阖了窗,问道:“姑娘看什么呢?”   舒沅满足地轻叹:“春桃的手好暖和。”顿了顿又道,“没什么。许是认错了。”   .   镇上唯一一家开门的书斋,门虽朝街敞开,里头的小厮却没有迎客的意思。   整日无人上门,柜后立的这人只管看好钱匣子,另一个呆头呆脑的仆役成天捏着巾帕四处擦拭。   裴见瑾步入,柜后那人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便老实地低下头去,轻声道:“董大哥在后院,公子请进”。 第13章   ◎也不知能不能将他哄好。◎   后院。小炉上砂锅咕噜生响,正炖着鸡汤。   引火用的是从前堂拿过来的书册,并非寻常人家用的枯叶稻杆,和柴火堆在一起,颜色尚新。   旁人口中那个懒怠的仆役撸起袖子大口吃肉。粗鲁中透着小心,嘴边袖角都没沾上油星。   董易余光瞥见裴见瑾,颔首示意,而后动了动手腕,将骨头有肉的那侧转到嘴边,含糊说道:“小公子来了。等我会儿。”   说着也不忘砂锅里炖的鸡汤,倾身过去查看火候。   待手上的骨头啃净,董易将手没入水中使劲搓了搓,侧过脸对裴见瑾笑:“让小公子见笑了。哎我这脑子不好使,赁下铺子开这书斋,除了清净也没别的好处。”   董易见鸡汤差不多好了,直接用手掀开盖,白雾蒸腾而起。裴见瑾立于旁侧,也在这水汽中润湿了眼睫。   湿濡的感觉带来些许不适,裴见瑾轻缓地闭了闭眼。   “嬷嬷那儿的事办好了?”裴见瑾问道。   董易不再往里添柴,擦干手坐下,面容正经起来,答道:“这桩差事自是妥当了。旧坟堆修葺焕新,还找了庙宇的老师父诵经三日。”   交代完此事,董易眉心紧皱,裴见瑾没开口,等着他自己说。   良久,董易平缓了神色,抬眸看向裴见瑾,语声沉而缓:“那年燕王找到小公子,只派出最得力的两人,都是打小就跟在身边的,也不知他们那时候从哪得知您的下落。我离了燕王也有好些年,从以前共事的人那里暂时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荣婕妤当年鬼迷心窍,为她办事的人悄悄将皇子带出宫闱,自知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而后彻底隐没于市井。   对于董易的回答,裴见瑾毫不意外。   燕王当年不放过他,便是认出了养育他的老嬷嬷。嬷嬷是荣婕妤入宫前就还乡的仆侍,几乎无人见过,燕王与荣婕妤有旧,才认了出来。   至于其他证人,燕王手上是否有这些人线索,无人清楚。   董易先前乃是燕王贴身侍卫,前些年才找到机会脱身,现如今替裴见瑾做事,只有加倍谨慎小心,以防叫燕王察觉,先一步切断他们的生路。   燕王这些年东躲西藏,性情大变,偶尔会出现难以识人辨物的症状。而燕王在清醒时,则是日胜一日的专横狠厉,极难伺候。将万事付之一炬,燕王不是做不出来。   董易沉吟半刻,还是说道:“燕王下一步要如何做,尚不可知。但属下在这附近,也曾见过他手下人马。”   话毕,沉沉叹了口气,又叮嘱:“小公子在外行走。要多加小心呐。”   燕王近年势不如前,手下能找到退路的能人都渐渐离去,剩下的都是早年分外卖力,将朝廷得罪狠了,如今他们即便离开燕王也不能善了。   这些人已是穷途末路,不能用常人的心思去揣度他们的念头。   终究会不得善终的恶徒,豁出去拉人垫背的事自然做得出来。   裴见瑾眸底掠过冷色,微微颔首。   董易把这番话说完,又开始惦记那口吃的,将砂锅端到矮桌上,满脸喜色地拿出碗筷。   董易脸上有一道从额头蔓延到下颌的疤痕,旁人见了大多不敢直视。董易还在燕王身侧时,一身冷肃,很难想象会变成眼前这个满眼都是吃食的男子。   裴见瑾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你在这处倒是过得自在。”   董易拎起瓷勺盛汤出来,整个人都沾染着烟火气。   他笑眯眯的:“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自在二字?如何能少得了吃吃喝喝。等事情了结,报了妹妹的仇,到时开家食肆才好!她还在的时候,总唠叨我做饭难吃,哎,她就该看看,我今晚这锅鸡汤,炖得多好。”   董易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满嘴油光,他略擦了擦,抬眼看向面前单薄的少年。   董易神色稍有动容,不禁放轻了声音:“小公子一个人在安国公府,也不要太苦着自己。”   裴见瑾忽而想起舒沅,他挑到甜些的金桔,她都能笑得眉眼弯弯。   刻出一只小狗,好像也不费什么工夫。   .   春桃往舒沅嘴里塞了第二颗糖球,舒沅还没品出滋味,便有人来敲门请她们下去。   被人从床榻唤醒的店主接连打着哈欠,两颊酡红。叫她来招待客人的老板娘冷不丁地将沾了冷水的巾子往她脸上一抹,这才清醒过来。   容娘子哎哟叫唤,险些没收住手给她一拳,咬紧后槽牙死死忍住。   再睁开眼看到茶楼下来的舒沅,容娘子身子一直,极快地同老友道声谢,整了整衣袖,笑吟吟地将舒沅请入店中。   舒沅将小灯拿出来,说明来意。   容娘子摸了摸下巴,回想道:“是做了那么几个。但造价比其他的要贵,卖得不好。只留了一两个用作展示,其余的都送人了。让我想想,那剩下的放哪了……”   默了两息,容娘子双手交握,嘴里喃喃念叨着:“在西边那灯架子上挂着呢!”话音甫落,容娘子风风火火地走出门去。   容娘子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家客人还落在后头,回身叫舒沅同去。   舒沅这会儿终于发觉容娘子神思有些不大清明,拎起裙摆快步走到容娘子身侧,对她说道:“灯架就在前头。不急的。”   昨日夜间毫不起眼的高挑木架,现下依次排满各家铺中新制的花灯,光彩熠熠,美不胜收。   三排灯架上挂了上百提灯,舒沅仰着头,有些看不过来。   容娘子已经走进去来回穿梭,转完一圈回到舒沅跟前,虽是两手空空但眸子晶亮。   容娘子对舒沅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制的珠灯显得太贵重,他们怕人拿去,你等着,我去问问。”说到最后,口舌已经不大清晰。   容娘子脚步也不甚稳当,舒沅见她闷头不管不顾地往旁边铺面走去,连忙差人跟上。   彩灯高悬的灯架前,众多行人驻足。   灯架下的地砖上有滴落的烛油灯油,带孩子出门的爹娘都拘着他们不让乱跑。   “娘,你看那个灯笼好漂亮,上面缀着好多漂亮的小珠子,新娘子一样。”   舒沅循声看去,五岁上下的小姑娘抱着娘亲的腿,小手高高扬起,指着深处某个灯架。   小姑娘的娘亲将她抱起,轻哄:“哪呢?指给娘看看。”   小姑娘将头靠在母亲肩上,怎么转头都看不清了,但还是说:“就是有嘛。我看见了。”   “好好好。就是有。下回来,你再指给我看好不好?再不回去,咱们买的糖饼就该凉了。”   母女俩手牵着手一同离去。   舒沅看着母女两人的背影,心中一动。   踩着没有烛油的地砖顺着墙向里走去。在第三排靠近暗巷的灯架上端,她一眼瞧见那盏装饰简单的珠灯。   方才那个小姑娘才到母亲腰间,视线所及自然与大人不同。   那盏珠灯正是她梦中的模样,仅有细微不同。   格外富丽精致,将旁边的灯都比了下去。   舒沅仰头欣赏片刻,而后小心地往外走,立时想叫春桃去将容娘子唤回来。   正这时,第二排中央的灯架前后晃了晃,旁观的众人蓦地发出惊呼,警觉地往后退去。   “不好!快让开!”   边角上悬挂不牢的灯笼逐次掉下,火光四溅。   嘎吱一响,高耸的灯架从中断开,骤然往后方倾去,烛火眨眼间就将灯笼烧出孔洞。   挂在上面的彩灯烛油滴答,溅在舒沅脚边。   舒沅愣愣地抬起头。   扑面而来的烛火将素白的小脸染上红光,热意汹涌。   还没看清周遭情景,忽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外带了带,嗓音一如既往地沉冷:“跟我走。”   倒塌的灯架蓦地一停,但烧透的花灯骨架仍险险地在上面晃荡,烛油如雨。   裴见瑾抬袖掩住她的头脸,快步护她出来。   他衣袖间有股药香,舒沅一下就认出他,乖乖地顺着他的力道往外走。   从灯架间走出十余步,舒沅忽而想起春桃怕是担心极了。   春桃兴许还不知道自己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便拉了拉他的衣袖。   裴见瑾脚下一停,将她松开。   舒沅略侧过脸,便看到春桃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不远处,两个侍卫仍旧扶着倒塌的灯架,避免火势窜开,围观的众人已经忙成一团,喧嚷嘈杂。   众人皆是一身狼狈。裴见瑾为她挡着,更是沾了不少灰烬。   舒沅心有余悸,正想说些什么,蓦地与他目光撞上,不由噤声。   春桃似乎有点畏惧裴见瑾。此时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舒沅也有些害怕。   也不知那盏珠灯能不能将他哄好。 第14章   ◎我如何担得起?◎   舒沅接连数日凑到他跟前,好不容易将他捂暖了些。在钱伯那里,还能有来有回说上几句话。   见他冷了脸,舒沅也不惧怕,立刻在心中搜寻应对他的法子。   垂下的衣袖将她手腕上一圈红痕盖住,舒沅悄悄地揉了揉,唇边抿笑:“裴六哥哥,我看见一盏……”   裴见瑾神色沉冷,唇角紧抿,出言打断:“我不想听。”   舒沅仰起脸,那双大而圆的眼睛将他望着,明亮黑润。但他也挤不出一分好脸色给她。   她方才站在百盏花灯下,又疾步走出,热得脸颊通红。   有他在前挡着,灯油没滴到她身上,纸屑竹丝纷纷落下,挂在乌发上。她现在看起来很是狼狈。   回想起方才危急场景,裴见瑾神色愈冷。   适才灯架朝她所站的方向倾倒,若侍卫来得晚一步,燃起的竹丝灯与其后的灯架相触,眨眼间便会窜起大火,将她围困其中。   舒沅出门只带了四人,还包括车夫在内,并不讲究排场。   她在街道上来往行人中仍是格外打眼。肌肤皎白,乌发如云,唇边总带着甜甜的笑意,从旁边经过的人都会注意到她。   若那几个前来查探他处境的暗探还未离去,将她认了出来……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只会给旁人带来灾厄。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合拢,裴见瑾薄唇轻启,分外冷淡:“什么样的彩灯,还需要你亲自来取。”   此话一出,舒沅笑意淡去,又大又亮的乌眸黯了黯。   裴见瑾罕见地弯了弯唇,语声却冷若寒霜:“你也不必亲自前来。林娘子精心装点庭院,你只需多看上一眼,她便会立即派人订好灯盏送到案前。”   舒沅掐了掐掌心,才没让委屈的眼泪滚落下来,抬起头看他:“那个珠灯,我觉得你会喜欢……”   裴见瑾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无情。   他别开眼,看向那燃烧殆尽的一列彩灯,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上,半明半昧,轮廓分明。   “那我更受不得这份好意。所幸那灯油没烫在你身上。若伤到你,我身无长物,又与定远侯府没有交情,如何担得起?”   泪水一涌而上,舒沅眨眨眼忍回去,听见他这句,忽然想起他方才挡在她身前。她被他挡在身后,一路出来都热得难受,险些受伤,裴见瑾在前面开路,那更是不好。   舒沅靠上前去,拉着他衣袖查看,全然忘了委屈:“烫伤了吗,让我看看。”   靛青色袖口上,蹭上炭黑的脏痕,烛油顺着手臂往下淌,上端已然凝固,末端仍缓慢往下流去。   他的手也脏了。   舒沅眼圈红红的,掏出怀里干净的锦帕,喉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疼不疼啊。我……抱歉。”   洁白的锦帕只简单擦了两下,便染得红黑相间。她云白的袖口也蹭上脏污。   舒沅的手小小的,力气也小。纵忍着泪,还是有泪珠啪嗒掉下来,打在他袖上。   裴见瑾轻轻一动,便将手抽了出来。   舒沅将用过的锦帕叠起来攥在手心里,又笑了笑:“没伤到就好。”   裴见瑾控制自己不去看她。   “你想要的木雕,我会做好叫人送去。”   听到他这样说,她原本会开心的,但眼下不知怎么,舒沅心里空落落的,咬了咬下唇,攥着锦帕的手越发用力,指节泛白。   她开口时几乎要哭出来:“那,我还能去找你吗?”   裴见瑾眉眼低垂,又是那副温驯模样,和缓道:“自然可以。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为你引路。裴家二房庶子,如何能推拒你的垂怜。”   舒沅感觉心口又酸又痛,两刻前的满心欢喜化为苦涩。   她立在原地,怔然看他离去。 第15章   ◎不要让他不开心。◎   灯架那边火势渐收,灭火的众人还在清理,一片嘈杂喧腾。春桃不知不觉间走到身侧,舒沅也没察觉。   春桃拿出巾帕给她擦手,轻声柔语:“姑娘被吓到了?”   舒沅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春桃又说:“那盏珠灯好好的,没被烧毁。容娘子这会儿清醒不少,在那边等着呢。”   舒沅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灯还是要做的。   容娘子醒了神,满脸羞红地致歉,末了又道:“做这灯有什么要求,姑娘尽管提,我必会尽心。”   一行人回到店中,学徒轻手轻脚地奉茶过来。   容娘子手上提着那盏幸存的珠灯,略略抬起,指给舒沅看:“京城里订下琉璃珠灯的人家,都是提前画了图样,要数盏相连,繁复华美的那一类。这个是我某日里做来玩玩的,到现在一个也没卖出去。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舒沅脑子钝钝的,想了片刻也记不清梦中珠灯具体模样,手上揉着小灯笼垂下来的珠链。   随口道:“添些简素的花纹,其余的,容娘子看着来就好。”   容娘子的小徒提笔记下。春桃随他过去,摸出荷包付了定钱。   舒沅心头窒闷,低垂着头。容娘子邀她去后院看灯,她也失了兴致,略坐了会儿便回了别庄。   沐浴后,春桃在熏笼前给她梳发。舒沅始终不说话。   春桃煞是心疼,像小时候那般,在她脸上轻柔地抚了抚。   舒沅抬头冲她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些困了。”   春桃心软得不行,拣着好事说给她听:“山路上的士兵一刻不停地清理,说不定,明日就通了。”   舒沅怔忪一瞬,往窗牖看去,半分月光也无,叹了口气:“容娘子说后两日恐会有雨。”   她们离开时,容娘子正吩咐仆役收拾庭院,将未干的灯笼拣进屋中。   下雨的日子,山上不再滚落石块便是万幸,衙役踩在泥泞中做事,大概不会像预想的那般快。   春桃呀了一声:“再多待两天。那山上的野兔都要被吃干净了。”   墨台闲聊时谈起,留下的公子翻过山头四处找鹿,半道上捅了许多兔子窝,还打了头野猪。   在山野里住着,荤菜是不愁的。   虽不像前一日从街头逛到街尾,舒沅坐在案前,没翻上几页就倦了,将书册合拢放好,躺到榻上去。   春桃熄灯前,到跟前看了看。   舒沅睡颜恬静。春桃倾身过去,掖了掖被子,悄然走出。   片刻后,帷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响动。   舒沅睁开眼,怅然一叹。困乏是真的,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   山脚点缀的零星屋舍点起盏盏明灯,光火连作一片。这些出游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又无尊长管束,近几日过得格外自在。   村里的农妇被塞了银两,踩着稀泥走到邻居家里,宰了五只鸭两只鹅,将肉装在竹篓,待会儿背回去。   想到贵人们近日荤食过多,又多要了两把青菜。村妇家中养的大黑狗跟在她脚边,一路将她送到门前,又跑回去。   待饭食做好,农妇还没喊人,就有丫鬟跑到跟前搭手,农妇识得她,正是最挂心餐饭的楚宜小姐身边的丫鬟兰桂,便笑吟吟地多分了些肉。   待盛好汤,兰桂端着托盘回到自家小姐落脚的院中。正好遇上隔壁周家小姐的大丫鬟。   兰桂还没说什么,迎面遇见这人便往她盘中扫了眼,故作惊讶道:“楚小姐真是好胃口。”   兰桂抿紧了唇,挺直脊背,看也不看她,快步从那人身旁走过。   回房后也用不着叫人,楚宜自己就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坐过来,美滋滋地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息:“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夜间太冷了。”   厨上的婶婶做饭很好吃,楚宜又吃下小半碗面条才停住。   楚宜抬眸时发觉兰桂脸色不佳,笑嘻嘻地问她:“又遇见周淑尤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丫鬟啦?”   兰桂哼了声:“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周淑尤出身甚好,从前和母亲长居青州,一年前才回京,已经有了才貌双全的好名声。   前几天日头好,楚宜也跟着往山上跑,玩得痛快,天快黑了才下山来,周淑尤等人不好动,只在屋中待着,因而楚宜和周淑尤没说过几句话。   但短短几日下来,也知道这位周家小姐极重规矩。楚宜和她聊不来,也不在意,话一说完便就放下了。   另一边,厨房陆续端出汤汤水水,送到公子们围坐叙话的庭院中。   十来岁的少年聚在一起,虽未明言,座次都是有讲究的。沈彻不知跑哪去了,眼下众人簇拥着越家公子落座。   先前有人提起裴见瑾,裴衍听得不痛快,脸色不大好,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   裴家五公子裴凛不放心,跟在他后面。   到了住处,裴衍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后面跟来的五弟,挑眉冷哼:“跟着我做什么?”   裴凛心知他忿忿不平,但不敢直说,讷讷道:“三哥你多饮了酒,我怕你看不清路。”   裴衍道:“我到了。你走吧。”   裴凛称是,转身走了。   庭中再无旁人,裴衍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走进屋中就将茶盏扫落在地。   若不是回不去,裴衍恨不得现在就叫人赶到别庄上,再给裴见瑾些颜色看看。   最近连日阴雨,他那间破屋住着,想来也不会有多舒服。想到这儿,裴衍的心情好了起来。   .   舒沅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次日起身时精神饱满,浑身舒畅。   用完早膳,春桃伺候她净手,笑吟吟地道:“昨夜点了安神香。”   原来是这样。   窗牖微开,天际乌云密布,案前多燃了一盏小灯。不需外出,搁置多日的书册又被拿起。   舒沅安安静静待在书房,心无旁骛,到了晚膳时竟也差不多将书翻过一遍。   裴见瑾那边没什么消息传来。顾大夫隔上几日才去施针,顾大夫今日也没什么能与她说的。   舒沅发觉,若是她不凑过去,裴见瑾那边真是半分消息都没有。   只有林娘子谴人来回话,方英受过杖责,已经被逐了出去。   再推开窗往外看去,苍穹暗色愈浓,但始终没有落雨。浓云积聚翻涌,无疑在酝酿着态势惊人的暴雨,令人心中惴惴。   每回降雪落雨,舒沅都会推开小小的窗缝,盼着有人冒着雨雪过来看她。   他们平常也会过来。但这时候爹娘还有哥哥身上都很冷,她就可以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过去。   她总是需要别人照顾。只有在这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能照顾他们。   后来身子养好些了,她也还是很喜欢有雨有雪的日子。   但今日风雨欲来,舒沅心上却生不出欣喜。   裴见瑾与钱伯有两分交情,他的小屋应当不会漏雨吧。   她好希望雨水和她一样,都不要走进他的屋里。不要让他不开心。 第16章   ◎定要磨平爪牙,才能放到她手上。◎   春桃回身看来,便见舒沅闷闷地望着窗外,春桃语气轻快道:“前阵子那头下雨,这边一滴雨都没见着。如今轮到这儿了,想来山里也该晴了。”   忽而起了一重凉风,春桃上前掩窗,偏过头朝舒沅笑:“姑娘好好歇一觉,指不定明早,沈小公子就回来了。”   舒沅兴致淡淡,叹道:“但愿吧。”   灯影打在她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舒沅微抿着唇,不像平日那样总带着轻浅笑意,与平常大不相同。   春桃初初进府那会儿,想象中那个缠绵病榻的小姑娘差不多就是眼前这样。   后来春桃见了她才知自己想错了。姑娘身子再不舒服,也总噙着笑,乖巧又安静。   春桃见舒沅一改常态,流露出脆弱神情,不由眉心微拢,想着法子给她解闷。   琢磨半晌,春桃咬了咬牙:“奴婢之前学过点手艺活,那个草编的小狗,奴婢也能试试!”   半个时辰后,桌沿上整整齐齐放了六个歪歪扭扭的小狗。   春桃眉头紧锁,还攒着力气对付手上那个,就是十根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   舒沅抬眼看去,有个前腿短了一截的要倒在桌上,连忙伸出手将它扶正。然后给春桃倒了杯水,递过去:“春桃,很晚了,明日再试吧。”   说完又怕打击到她,舒沅挑出两个最好看的拿在手里,说道:“你看这个耳朵,捏得多可爱。啊,这个尾巴圆圆的,虽然有点短,但是我很喜欢!”   春桃从别庄里的老妈妈要来蒲草,又在外面走了圈,扯了点野草回来。舒沅看春桃这般慢慢做下来,手指便被扎了好几次。   舒沅抽了一根把玩。   野草茎秆软韧,也能伤人。   裴见瑾握着刻刀,岂不是更容易见血。那天她去找他,在钱伯那儿也没看仔细,不知他指腹可有新伤。想到这个,舒沅有些出神。   .   与舒沅这边安静的氛围不同,对面庄子又掀起一番议论。   别庄里就六公子一位主子,不常有人过来。底下仆役中消息传得飞快,隔壁定远侯府的小姐一日没来,不到次日,大家都知道了。   福顺今日到厨房,又被爱打听的仆侍拉住问话。   一人抓着他进到屋里,急切问道:“舒家小姐今日没来?她这是不管六公子了?”   “欸,什么管不管的。定远侯府再威风,能管到安国公府上来?我看人家就是一个人在这儿等着,闷坏了,才过来找六公子说话解闷的。”   “你一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人家锦衣玉食地养大,怕没见过六公子这般的。大概就是图一时新鲜。你们都知道六公子的,冷淡得很,寒着张脸,谁受得了他这性子?定远侯府那位还坚持让府医上门给他诊治,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最开始说话那人瞪圆了眼,不满道:“你们个个都清楚了,昨天怎么不拦着我?可惜今日那半只鸡和虾仁了,又要白白地拿给他吃。”   裴见瑾挪到别庄上住,每月花用仍是国公府在管,支给的例银从未少过。二爷再不管事,只要没放话将人逐出门去,公中都没有区别对待的道理。   但银钱放下来,落到谁手上就是别庄这群管事说了算。   裴衍再嚣张跋扈,也没有伸手去管庶弟的这些琐事。   可高宅大院里的仆役最会看主子脸色,裴衍给方英派了活,叫他去找裴见瑾麻烦。其他人看在眼中,心思便活络起来,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膳房当中采买的鱼肉鸡鸭,有许多都落到这些当差的人手中。   这些天眼见着舒沅多次前来,这些人私下琢磨着,这六公子是不是时来运转了。   昨日稍稍将他们昧下的银钱掏出来,原是想与六公子结个善缘,要是隔壁那位真上了心,照拂一二,六公子这苦日子也就没几日了。可眼下一看,只怕是白费工夫,想起来怎能不心疼。   那人又抱怨几句,又含着期待朝福顺问道:“六公子那儿连茶都没喝的,舒小姐来了如何招待?什么时候小姐再来,你到厨房来拿些茶点过去,别怠慢了贵客。”   意思是舒沅若是再来探望,福顺最好立马来通风报信。   福顺知晓自己照实答了过后,他们肯定没有好脸色。但实在不会扯谎,便垂下眼皮,只看向脚尖,摇了摇头:“公子说,舒小姐大概不会再来了。”   这是公子告诉他的。福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前些天,午时前必定能见到舒家小姐,今日院里空荡荡的,除了风声,连其他的一丁点响动都没有。   问话的那个厨子咬紧后槽牙,回身接着处理砧板上的猪腿,下巴一抬,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你去吧。”   今日天光黯淡,裴见瑾出门一趟回来,从盒中摸出根木料,又取了根蜡烛点燃,这才在桌案前落座。   钱伯手艺娴熟,裴见瑾虽未刻意学过,但他在屋中时,钱伯总是会说说其中诀窍,不知不觉间他也学到一些东西。   钱伯做来是拿到集市去卖的。   用的木料普普通通,雕工更比不得行家精细,只能在模样上讨巧。刻出来的小兔小狐面目灵动有趣,活灵活现,于是也有店主摊贩愿意一批一批地买。   做给不同客人的木雕,神情姿态自有区别。钱伯说这活要干得好,须得细致察看活物。   她想要木雕的幼犬。裴见瑾就着烛光转了转木料,回忆自己见过的犬类。   能想起来的都是些龇牙咧嘴,分外凶狠的恶狗。这些恶犬受绳索束缚,眼睛紧盯着跟前猎物,蓄势待发,等候着上前扑咬撕扯的时机。   她应该不会喜欢。或者说,她从来没见过。裴见瑾皱了皱眉。   窗缝中钻进几丝寒风,烛火轻晃。   舒沅那双眼睛乌润明澈,藏蕴暖光。说话也语声轻柔,哪怕是被他说了重话,也会先来看他是否烫伤。   如果是他,会放心把什么样的幼犬交到她手上?裴见瑾凝神思索,想不出答案来。   她手指细白,指腹柔嫩,丁点大的小狗一口下去怕是也能见血。   定要磨平爪牙,才能放到她手上的。会闹腾乱咬的那种,也不行。   想到这里,裴见瑾握住刻刀慢慢下手,大致有了想法。   伏案两刻后,福顺拎着食盒回来,轻轻地搁到桌上,在旁边默立一会儿,犹豫着出声:“公子,趁热用饭吧。”   裴见瑾手上动作停住,侧首看去。   福顺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裴见瑾一见便知,福顺在膳房听了些不入耳的议论。   一帮闲人凑成堆,整日闲言碎语。舒沅一朝不登门,他们便在揣摩她的心思。   裴见瑾想起她,手中动作一顿。   镇上张挂彩灯,每夜皆有。偏偏她去的这天,灯架塌下来,火势险些蔓开。昨日,他从暗巷走出,看见她呆立在花灯下,火光扫在她脸侧,惊惧顿生。   直到拉着她从那处走出,他翻涌的心绪仍未平复。   远处火舌仍在吞噬灯上的绵软宣纸,细窄竹丝不住地抖落炭黑灰烬。   那时裴见瑾垂眸看去,舒沅莹白的脸颊蹭了灰,乌发上挂了碎渣,看上去狼狈极了,但竟然比他还先恢复平静。   她甚至眸光明湛地提起珠灯,一刻也等不得地同他提起,想讨他开心。   简直是半点都不知道害怕。   当时,裴见瑾怒火暗生,却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自然而然想到董易提到那两个在附近盘桓的暗探。   定远侯当年在燕王之乱中大有功劳。那些末路之徒,未必不会对她下手。   他们留意着他的处境,等待机缘,盼着将他踩到泥里。同样的,对于天家珍之重之的掌上明珠,若有下手的空隙,他们必定毫不手软,在她身上发泄积年旧怨。   而那时候,他眼前的舒沅形容狼狈,可怜又无措。哪里能面对凶恶之徒。   当下一个思绪直直撞入心怀。裴见瑾忽而想到,她不应沾染这些。   她说那个珠灯,他会喜欢。若不是他,她也不会遇上今次险况。   有人说他招致灾厄,这话或许不无道理。   裴见瑾思索一番,竟找不到她与他相交的半点好处。她怀着善心助他,只会陷入不利的处境。   她一出生就该做被人偏宠的掌上明珠,不该沾染这些麻烦。   一旦想好,不必如何费神,便想到了伤人的话语。   烛火在寒风中微微摇摆,投出一片阴影。福顺倒了杯温水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裴见瑾,又轻轻地走开。   裴见瑾垂眸,仍握着刻刀,思绪却飘了很远。   此时回想起来,当时她听了那些话,泪水盈盈,咬住唇硬忍住才没在他跟前哭出来,应该是伤心了。   如此甚好。若她仍和从前一般凑上来,裴见瑾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那些话说出口。   他薄恩寡义。她应是记住了。   裴见瑾敛起心绪,挪了挪烛台,埋首雕琢。   外间风大,刮得门窗嘎吱响动。福顺掀开帘子到隔壁去关上窗牖。顺道检查了雨具和其他常用的物什。   隔了一会儿,福顺从里面出来,抬头看见裴见瑾仍凝神做着木雕,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适才福顺进去检查好雨具,转头看到角落里的米缸,便掀开看了眼,缸底只余下薄薄一层,估计也就够熬一两顿清粥。   厨房的人大多时候会给他们备饭,但隔段日子便会断一两天的饭食。   有一回裴见瑾自马庄回来,伤得厉害,厨房备饭的人丝毫不用心,备的饭菜不适合养伤的人,福顺去问过几次,才要了一小袋米来熬粥喝。   后来裴衍来寻过麻烦,直接吩咐林娘子将裴见瑾饿上几顿醒醒脑子,这袋米又派上用场。   福顺记不清上次动这米缸是什么时候,但眼下看厨上那些人的态度,保不齐又要开始在院里熬粥了。   福顺记下此事,准备明日找人问问。待裴见瑾用过晚膳,福顺收拣好碗盘后静静离去。   案上的蜡烛又燃了许久,裴见瑾才放下刻刀,抬手覆上有些酸痛的后颈。   掌心便能握住的木雕憨态可掬,虽比不上钱伯手艺精湛,也很不错。   裴见瑾两指拎起木雕左右看了看。   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不过,他大约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第17章   ◎另做打算◎   夜间飘了小雨。   舒沅准备用早膳时,往日禀报山间路况的仆役还没回来。   舒沅道:“不知山中境况如何,再过一个时辰,若还没人上门,再派人去问也不迟。”   官兵封路清理,耗体力便不提了,光是踩在软泥里受着山谷寒风,已经很是辛苦。舒沅想到这里,又令人去厨房里备些蒸饼和咸香小菜,到时一并送去。   此事这般定下。早膳用罢,舒沅在廊上走了个来回。   庭前的桂花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个干净,一夜劲风,只刮下几片树叶。裴见瑾那里,房前屋后都栽了树,但疏于打理,落得满院枯黄。   廊庑前的一丛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沾满泥水。春桃歇了再去拔草的心思,清了清嗓子:“不能动手做,但对着做出来的那些琢磨琢磨,也能明白短处。”   舒沅回想了一下春桃做出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又短又圆的尾巴,小小的耳朵,四条腿也都短短的。   真要说起来,小狗的每一处都小小的,但春桃把这些凑在一处,似乎不大合适。   阴寒有雨的日子,舒沅在屋外不能久待,站了一小会儿便回身进屋。   沈彻抱着手臂沿廊走来,偏头张望,从半开的小窗瞥见舒沅坐在椅中,正侧头听旁边躬着身子的丫鬟回话。   沈彻加快了步伐,掀开帘子进门便道,冷得声音发颤:“快,快给我熬碗姜汤来。不,随便什么汤,是口热的就成。”   舒沅看去,沈彻套着不知从哪得来的宽袖衣裳,冷得脸都僵了,说话时只有嘴巴动上一动。   要紧的是,他这人从前风雪里来来回回,从来不把姜汤当回事,最常说的就是:“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淋点雨怎么了!”   看来这深秋的冷雨,威力果然非同一般。   舒沅弯了弯唇。   沈彻搓着手哈气,目光向里侧扫去,看到正冒着烟的香炉都想把手拿过去暖暖,下意识往香炉那方走了两步。   舒沅叹气,往他左边指了指:“炭盆在那边。”   舒沅在旁看着,沈彻伸手靠近炭盆的样子颇有些好笑。   沈彻方才板着一张脸,此时暖和过来,他脸上不自觉地挂着憨傻的笑,手掌微曲,时不时地还用手心摩挲另一只手的手背。   沈彻发觉她的目光,眉毛一扬:“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舒沅忍不住笑:“看你衣裳单薄,你绕路赶回时难道是吃了农户家养的肥羊,只能把值钱一点的衣裳抵给人家。”   “我当然没有!”沈彻又将手压低一点,急声反驳。   话刚出口,沈彻便打了个喷嚏。   他的气势低了下来,又道:“就是没看好路,让横斜出来的树枝挂破了衣裳。”   丫鬟端来姜汤,沈彻心满意足地捧着碗坐下,喝了一大口,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   舒沅看着他,心底一动,问:“你的马呢?”   沈彻抬头看她:“有人牵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舒沅的指腹在杯壁上摩挲,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安国公府的马庄就在附近,他家别庄上也养了十来匹,你若急着回去,牵一匹吃饱歇足的,不是更好?”   沈彻连姜汤也顾不上了,将碗搁在小几上,跟她说起昨晚的遭遇:“我从林子里钻出来见到一户亮灯的农户,人家都快歇下了,院子里其他没有,就是草多,它倒吃饱了,我可是饿了一夜。”   沈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待喝完姜汤,也不吩咐仆役,自己就风风火火跑到小厨房去,找了些热食垫垫肚子,牵马出门才让人给舒沅带了句话。   舒沅不料沈彻就这般回去了,不由愣了愣。   她原本还想再问问裴衍的事。   裴衍在安国公府待着都不安生,要指使人折腾裴见瑾。过两日要从别庄路过,大概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起初她想,若拿不出别的法子,麻烦沈彻将裴衍拖住便是。   转眼间沈彻跑得没影,只好等裴衍那一行人到了别庄再另做打算。   .   隔壁别庄上。   福顺找了个面善的厨娘,同她说想要些米粮。   厨房里最不值钱的除了柴火就是米面,厨娘觉得不是大事,就说:“好。你晚些时候再来。”   福顺走出门去。就有人将这位好说话的厨娘拉进门数落她。   “六公子那儿的事,哪能说应就应了?等三公子回来,怎么跟他交代!舒家小姐关照个一两日,还能将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不成?”   这厨娘是新找来的人手,不懂这些,她瞪圆了眼:“那要怎么做?”   顿了顿,放低了声音,“我看有袋米只剩一点,估计就能凑合两三顿的,放在桶里没用。不如把那个给他。”   前日做主给裴见瑾烧肉添菜的厨子哼了哼,将嗑完的瓜子皮一扔,脸色难看,声音突兀响起:“那米是够了。但这样,三公子见了哪能解气?”   方英那几个是怎么替裴衍出气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听到这话,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出声了。   这厨子本来想撺掇别人给裴见瑾找些放坏的米粮,看周围这几人一下都不吭声,将他望着,心里打起鼓来。   别说是米,前些天他连鱼肉鸡鸭都给六公子备上了。三公子若知道了,会如何作想?   三公子恨不得六公子吃糠咽菜,哪能盼着人好?   厨子眉毛皱成一团,暗暗叫苦。   前几天那些肉拿出去,现在不只是肉包子打狗,收不回好处,说不准还要将三公子得罪了。   刚才说三公子不能解气,并不是信口胡诌。   裴衍被长辈宠坏,在安国公府简直是无法无天。从前有侍婢冒犯,他把人放在跟前折腾得叫苦连天,直到后来将她的脸划花了才算完。   虽不至于对他一个厨子喊打喊杀的,但一叫三公子记恨下来,这厨房里能捞着油水的差事是做不长了。   思及此,厨子又道:“六公子要东西当然可以。我们却不能白白给了。三公子到时候问起,我们如何交代?这样,贵客将至,厨房里正好还缺些东西,叫六公子跑一趟将这些定下,也算为招待宾客出力了。”   有人说:“外面这天色一会儿一个样,六公子是明日再去?那我先送袋米过去。”   那出主意的厨子说:“沈家小公子都回来了,你不知道吧?当然是越早越好,今日是最合适的。下雨么?撑把伞不就行了。你想往哪去?厨房的活还没干完呢,至于福顺来要的米,等六公子回来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这本改过文名,后面有一个词不能用,又被要求改掉了。给大家造成不便,很抱歉。   这章评论有红包,谢谢支持。 第18章   ◎以后我也会帮着你。◎   舒沅无所事事,从别庄的书架翻出几本闲书慢慢翻看。外间丫鬟来找春桃回话,将人请了出去。   舒沅原没放在心上,但春桃回来时脸色很不好,舒沅将书册一合,偏头看她:“这是怎么了?”   春桃攥了攥手,只说:“顾大夫前些天给裴六公子开了药方,还叮嘱一个厨娘煎药。刚才那厨娘来找,说是……有些棘手的事。”   舒沅以为是裴见瑾的汤药有何差池,便点了点头:“这事确实要紧。”   舒沅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能做,就说:“你去忙吧。”   春桃如实道:“已经差人去叫福顺过来了。”   舒沅哦了声,埋头继续看书。一时竟没发觉异常。   直到春桃绷着一张脸回来,舒沅才发现不对劲。   收了书册,倏地起身从书案后绕出来,紧张问道:“他怎么了?该不会……”   春桃找到福顺详细问了,那悄悄摸上门来的厨娘说的句句属实。   春桃不敢再耽搁,急忙把来龙去脉跟舒沅讲清楚。   这两日舒沅尽量平复着心情,一个人看看书也挺舒坦自在。   找些写西境风土人情的卷册,便能知道父亲所在之地的山水民情。拿本讲司国的书,也能知道好友故土的风情。若翻出来讲饮食药膳的调养著作,于她大有益处。   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就算他心肠那么硬,冷着张脸,更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来感激她,舒沅也觉得没关系。   直到灯架起火的那晚,他说出那番话,她才知道他不大愿意见到她。   舒沅就想,不碍事的,他现在吃的一点亏,到往后他执掌权柄,他都会加倍为自己讨回来。   现下仅是一时之苦。既然他不想她连日登门,她不去就是了。   此刻听着春桃口中的话,眨眼间,舒沅心中的那杆秤又朝他倾斜过去。   那些人竟要他为了一包陈粮,在寒夜里冒雨走数十里山路。   沈彻骑马过来,都冻得厉害。舒沅难以想象,若这雨落下来,裴见瑾这一路走去,浸在雨里,会有多冷。   他多疑谨慎,可并不是生来就如此。是所有对他不好,欲以他为棋子操纵布局的那些人,一点一点教会他猜忌谨严。   那些人,本就不配他诚挚相待,不值得他相信。   那日裴见瑾的话冷利如刃,句句无情。舒沅着实伤心了一会儿。   但思绪转至此处,她无法再生他的气。   他这样就很好。只有这般,才能平安过到今日,才不会被其他人欺骗,再多生出一重伤心。   往山道上送饭食的仆役已在午后出发,别庄无事,有几个厨娘也跟着去,预备就地给官兵熬一顿热乎乎的汤暖暖肚子。大概在晚膳前后才回来。   厨房里只留了两三个收拾蒸笼,洗涮锅碗的人手。   舒沅步入厨房,现成的只有几碟点心和多做的蒸饼。   舒沅一向对自家厨娘的手艺很有信心。   但上回差人送的点心,裴见瑾看都不看一眼,舒沅拿不准他的口味,只好选了剩下的蒸饼。   舒沅执意前往。侍卫劝说无果,探视一番后翻入隔壁院墙,开了一扇小门。舒沅一看,确是近了许多。   可这段路也不好走。舒沅一手拎着小食盒,一边撑着伞。实在没有多余的手去管顾裙摆。只能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挪,着实费力。   没走多远,舒沅便冷得缩了缩手,出门时春桃才将她手中袖炉接过去。转眼间,指尖那点余温便消散殆尽。   再磨蹭下去,蒸饼都快放凉了。   舒沅心一横,抓紧了伞柄,加快步伐。   室内光线黯淡,窗牖桌柜上都似乎蒙了一层雨雾,潮湿又沉闷。   雨滴连绵不断,这雨幕犹如刀枪不入的铁壁,将世事喧嚣全隔绝在外,不进活物,独留一方清净。   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隔上片刻才又翻过。每页在眼前停留的时间相差无几,似乎在他看来,书册上从来没有过分难的字句,值得他多看上两眼。   若是写给年轻学子的书,看过三两遍,便没有不明白的。裴见瑾自小便明白,他大概比旁人理解得快,诵读这类最基础的事,难不倒他。   裴有继带他回安国公府前,从没有人认真考问过他的学问。裴见瑾进府翌日,便被塞进族学旁听,半月后,裴有继打探一番回来,便将裴见瑾叫到书房细细问询。   裴见瑾挑了几个分外简单的答了出来。裴有继随口夸了他两句。   裴见瑾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没想到裴衍比他想得还要蠢,没过几天就找着法子寻衅生乱。   那时裴有继还没探听明白裴见瑾的背景,更没下定决心要留下他。除了出入族学,裴见瑾几乎不在任何场所出现,更别提抢了裴衍的风头。   可裴衍仿佛被汤药灌坏了脑子,一门心思给他添乱。   裴见瑾初时尚有疑惑。后来才觉出裴衍的短处。   裴衍脑子不好使,又暴躁易怒,听旁人怂恿两句,火气便一冲而起。裴衍无法接受一个乡野间长大的小子夺走了父亲的关注,甚至得到了父亲的夸赞。   裴衍就像一眼见底的浅池,无聊透顶。   思索间,裴见瑾若有所感,往窗外望去一眼。   或许只是风声,今日风大雨大,她怎么会来这里。裴见瑾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若有人得了珍重爱惜的器件,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将它妥当安置在无人侵扰处。   舒沅她还那么小,怎么会明白接近他会给她带来何等麻烦。   若她知晓,一定不会选择他。   舒沅在门前收了伞,抬手时本想敲门,但想到什么,动作一滞。   手心贴在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蓄足了力气,缓了两息后掌心施力,推门而入。   裴见瑾专注地看着书。昏暗天光流在他身上,恍若月光,清冷皎洁。   少年身形清瘦,下颌走线利落,眉眼生得俊美却分外冷淡。   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他,业已长成,谈笑间即可定人生死,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但二十来岁的裴见瑾,姿仪无双,疏朗俊拔,唯独眉眼间常有郁色,少见笑颜。   舒沅还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模样,那日灯架起火,他生气的样子倒是被她瞧见了。   裴见瑾薄薄的眼皮一掀,扫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手却合上了书卷。   若放在前些天,舒沅就该望而却步,但此时她不管不顾,闲庭信步般走到书案边,将拎着的食盒放到桌面上。   放好食盒,舒沅朝他笑了笑:“新做的蒸饼,裴六哥哥陪我吃一些?”   这张摆在窗下的小桌窄而长,粗糙素净,他手边连茶水也没有。舒沅不等他回答,便又直起身子,自顾自道:“我去烧水。你等我一会儿。”   裴见瑾静静地看着她。   瞧得出她晨起时并没有出门的打算,今日穿的一身衣裳精致非凡,纯净烂漫的粉衣衬得她肌肤莹白。不惜繁复做成的衣裙沾了雨水,裙摆便像揉皱的花瓣一般垂下。   小姑娘却半点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澄澈瞳眸水光盈盈,粉润的唇瓣微微弯起。   舒沅说完要去烧水的话,转头却看到在窗沿下并排放着的物什。   简素的烛台旁边……放着一个小狗。   舒沅惊喜地呀了声,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   眼睛光顾着看木雕,伸手过去一不小心碰倒紧邻的烛台。   裴见瑾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开一些。   烛台嘭地砸到地上。   舒沅蹲下去将烛台拾起。   她捧着崩开的碎木块,不知如何是好,眉眼低垂,又变成好欺负的模样,嗓音轻软:“怎么办,我把它摔坏了。”   裴见瑾拉着她的手,把碎裂的烛台从她手上拿开放到旁边,然后按着她的拇指,将她的手摊开,仔细看了看。   裴见瑾抬眸,她目光还停在那上头。   舒沅软声道:“我平时都很小心的,不会笨手笨脚。”   裴见瑾嗯了声:“换一个就是了。”顿了下又道,“你不是说选了一盏灯想要送给我?”   舒沅在灯集上找到和梦中差不多的珠灯,本来是很开心的一件事,他说了那些话,舒沅自觉是送不出去了,对珠灯的兴致也淡了下来。   此刻他又提起,舒沅来了劲,点头道:“是很漂亮的珠灯,挂起来十分好看。你一定会喜欢。啊,不过只能用作装饰,要照明还是差些。如果你觉得它太大,做成小小的也精巧别致……”   话至一半,舒沅发觉自己说得太远,又绕回来:“烛台我也会赔给你。”   裴见瑾不说话时神色很冷,鸦羽般的眼睫半覆,双眸浓若墨玉。   舒沅在这空当里偷瞧他一眼,方才回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   孤寂小院里静谧无声,给他传话的仆役还没过来。   冒着寒雨过来同他交代差事都成了苦事,没人愿意来做。   安国公府上上下下的态度已无须猜测,更不值得耗时琢磨观望,舒沅已经明白了他现下的处境。   再不烧水,蒸饼怕是真的要凉了。舒沅抬头看到陶壶,走过去双手捧住,稳稳当当拿在手里,转头说了声:“我去烧水啦。”   舒沅不经常干生火烧水这些琐事,但做起来也有模有样,很快就弄好。再回到这间屋子,摔坏的烛台已经被他收拣起来。   那只他亲手做好的木雕小狗,底下垫了张干净的巾帕。   好可爱的小狗,凑齐了春桃草编的那些小狗的所有长处,很小很乖的一个,活灵活现,舒沅一见到就喜欢上了。   舒沅忍不住问:“裴六哥哥见过这样的小狗吗?是别庄养的吗,我没有见过。”   裴见瑾道:“没有。”   那就是特地为她一点点琢磨出来的。笑意在她眉眼间一点点晕开,舒沅欣喜道:“那多谢裴六哥哥。”   裴见瑾垂眸看她。   舒沅眉眼间都藏不住喜欢,好像也爱屋及乌地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些。   他沾了木雕小狗的光。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厌烦。   舒沅简直爱不释手,把小狗拿着转着圈地瞧,也看不够。正此时,舒沅听到一些雨声之外的动静,还没辨明来自何处,就见裴见瑾转过身子,朝紧闭的木门看去。   “有人来了。”裴见瑾转头看她,在他栖身之所,好像没有能妥当安置她的地方,他抿唇,同她说:“不要害怕。”   舒沅放下木雕,将侧颊散落的发丝捋了捋,仰头看他:“我才不怕。我替你赶走他。”说完还觉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以后我也会帮着你!”   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可怜他,再次急急开口:“我喜欢裴六哥哥,不喜欢那些讨厌的人来烦你。”   窗外雨声簌簌。   她这一句话却将烦扰都隔了出去。   裴见瑾明知她天真柔软,不知世事,还是觉得胸口被撞了一下,有种温暖的东西从冰封的心房流淌出来,缓缓漫开。 第19章   ◎有趁人之危之嫌◎   传话的仆役打进院门便谩骂不休,踩着泥泞到了门前。也不敲门,站在外面就扯着嗓子喊道:“六公子可在屋中,是时候上路了。别误了时辰啊!”   无人应答的空隙,这个仆役又起了话头:“六公子这院里可不干净,走得我一脚泥。这一路走到那山里去,还能有多齐整?六公子到了那处,就着雨水洗洗干净再进门吧,别失了安国公府的颜面……”   门扉推开,舒沅冷着脸站在门内。   仆役乍然见得着锦穿罗的粉衣小姑娘,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两瓣嘴皮碰了老半天才憋出整话来,手脚并用地行了礼。   行完礼也微微躬身,不敢抬头直视。   仆役思绪乱糟糟的,还没厘清,便听得跟前这位娇小姐出了声。   “是谁的吩咐?”   仆役哽住,大家一起商量出来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意思。   他们三公子交友甚广,听说与那越家小公子都说得上话,兴许和这位也有些交情呢?   别庄无人时,舒家小姐待着无趣,陡然见到六公子这样的,觉得新鲜也是有的。明日那些公子哥回来,哪还有六公子说话的份。   想到此处,仆役放缓了声音,轻声答:“都是依上边儿的话做事。也是三公子的意思。”   舒沅又问:“是裴衍亲口说的?”   仆役终于觉出几分不对劲,这追问到底的架势不像好应付的,便变得支支吾吾:“这,小的人微言轻,到不了主子跟前回话。小的不清楚……”   舒沅冷哼:“你去,谁传出这话,就掌掴二十次。若不服,再二十次。问出来源为止。”   “他裴衍不敢认自己的话,我敢。”   “安国公府门风如此,若揪不出那几个作乱的仆从,岂不坏了名声?裴家大爷找着法子塞裴衍进书院那会儿,想来已经打听过了,书院容不下任意胡为的学子。若任由下人肆意行事,连家事也理不清,我看,他也不必去念书了。”   仆役没料到会是这番话等着他。他听得手脚酸软,背脊发凉,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走的时候也不嫌雨大,连伞也忘了。舒沅又叫住他,把不该留在裴见瑾门前的东西干干净净带走。   舒沅回过头,裴见瑾便站在几步开外,似是有话要说。   裴见瑾深深看她一眼:“你遇上我,好像就没有什么好事。以后不用那般费心,我不值得你对我那般好。”   这是重提那晚的事。舒沅吸了口气,认真地看着他:“灯架损毁,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是我非要走近去看。”   话至此处,舒沅顿了顿,握紧了茶盏,轻声道:“再者,我的运道一点也不差。若你没看到我,没将我带出去,我定会被烛油烫到。有你这样护着我,怎么不算好事呢。”   裴见瑾一言不发,许久,才转身往内走去。   舒沅小心将门关好。挡住了夹着雨丝的寒风,加上小炉散发出的热意,屋中也不算很冷。   第一壶水用来给她擦脸了。裴见瑾亲自兑的水。   第二壶烧起来就快得多。舒沅一会儿看着小炉,一会儿转头看看他。她从膳房找到的饼切成小块,裴见瑾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蒸饼。   密雨未歇,窗前时明时暗,疾风中树枝颤动,偶尔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只在这时,他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卸去防备。   眼下他态度缓和,舒沅松了口气。   舒沅跟前放的杯盏中茶水见底,裴见瑾为她斟茶。   舒沅趴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用打商量的语气说道:“裴六哥哥。你能……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裴见瑾将杯盏放到她身前。   透着丝丝缕缕的水雾,舒沅与他的目光对上,剩下的话在喉咙里哽了哽。   裴六公子裴见瑾,如今是勋贵世家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小可怜,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折磨艰难都只能忍耐承受。但终有一日,他会踏上万人俯首的尊位,曾经的屈辱打骂,他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恃强凌弱、任意妄为的世家子弟终究给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他会成为睚眦必报,却又理政有方的天子。   而如今,他尚未掌握权力,惕厉多思的秉性却早已暗中滋长。   阴潮逼仄的牢房中,那个登上皇位的他将人鞭笞得皮开肉绽,面色淡漠。批复奏章的书房内,他一笔一笔定下罪臣生死,眉眼间也不见得色。   裴见瑾惯于忍耐,机敏谨慎。无论怎么样想,她现在要他做任何承诺,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思绪一转,舒沅想到那个木雕,他没有答应,还是做给她了,便给自己鼓了鼓劲。   大着胆子捏住他袖角轻轻拉了拉,看似理直气壮实则心虚地开口:“我对你好。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呀。”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后舒沅有些紧张地仰起脸,直直看向他。   不知不觉间,窗外大雨倾盆。晦暗的小室中湿气氤氲,那位少年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好。”   舒沅松了口气,捏着他袖角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她无意识地虚握着手,细白的手指缩在手心里,好像说那句话就耗尽了她积攒许久的气力。   裴见瑾目光停了停,又抬眸,问道:“有人欺负你?”   舒沅身体底子不好,稚气未脱,比同岁的小姑娘纤弱,一张小脸生得精致可爱,已经能窥见日后颜色。在她更小的时候,必定是那个被族中长辈捧在手心,丝毫都不忍冷落的小姑娘。   调皮好动的小公子最喜欢逗弄她这样安静乖巧的小孩。   裴见瑾稍稍一想,便知道他们那时做得最过分的事,也只能是捏捏她的小脸,或是拿别的物件逗她。   即使只是这般,裴见瑾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舒沅摇头,老实作答:“没有。”   话音甫落,舒沅想起他的去处,抿了抿唇,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以前是没有的。我一直病恹恹的歇在家里,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年后入了学院,不知会不会被人嫌弃。裴六哥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自皇子遗落民间,皇家派出一拨又一拨能人前去寻找,但都没传回确切消息。今上励精图治,绝不是在失而复得后随意立储之人。   裴见瑾在安国公府成了裴衍的眼中钉肉中刺,被时时为难。重回宫廷后,若没有站稳脚跟的本事,仅凭着中宫嫡子的出身,绝不会让皇上略过其他皇子,转而传位于他。   往后的他,必不会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的人。但皇子间的比较,比寻常世家激烈残酷百倍。   若令他此时便入院读书,早早进入世家圈子,往后也不会太过辛苦。   关于书院中的安排,舒沅仅有大致了解,哥哥让她不必担心。但毕竟是她头一回和旁人一起念书,还是有些不安的。   思及此,舒沅流露出的神情便真有了几分担忧困扰的意味。   裴见瑾心底忽的生出陌生情感。   “若得府中准允,我自是愿意。”   舒沅还不明白他点头答应的原因,唇角一弯:“那太好了。不过,包括裴六哥哥你在内,我熟悉的只有三五个,到时候常来寻你,你别嫌我烦呀。我很安静的,不会吵闹。”   裴见瑾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皮,唇角勾出浅浅的笑,单薄瘦削的少年身上流露出少见的文弱气质。   羽睫半垂,更显得眼眸黑沉明亮。   他问:“到时候许多人围着你。你还会记得我?”   舒沅呼吸滞了滞,面色惊讶地仰头看他。   她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些话。   他比她想得更招人怜惜。好像只要她给出不好的回答,他便会变得更脆弱一些。 第20章   ◎忍不住给予回应◎   舒沅哪舍得叫他伤心,当即恳切道:“当然啦!”   她双眸晶亮,倒映着他的面容。裴见瑾感觉心口被软软地按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不肯相信。   先前某日舒沅过来,他问她为何来此。她说的是,若不来亲自来看,如何知道他是冷是热,是饥是饱。   那时裴见瑾只一笑置之。但此时面对她的热忱,裴见瑾无师自通似的,恢复了些许常人生来就有的情感。   她从第一次见他,便关心他的境况。现下,裴见瑾感觉到她的关切,竟忍不住给予回应,不想见得她失落。   裴见瑾唇角弯了弯。   舒沅嗓音轻软,续道:“若是连你也不记得,我怕是脑子糊涂,病得很厉害了。如果我病了,裴六哥哥要来看望我才好。不过大夫会很快把我治好,裴六哥哥也不用太担心……”   裴见瑾将暖热的杯盏塞到她手中。舒沅接过,手心都暖和起来,目光追着他不放。   舒沅自觉与他又亲近两分,摸出装果脯的石榴色小荷包,将杏干分给他一些。   “裴六哥哥你尝尝,很甜的,一点也不酸。”   裴见瑾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果然很甜。   “药汤很难喝。我喝完药过后吃两个,就不觉得苦了。”舒沅眼巴巴看着他,“顾大夫开的药还剩几副?裴六哥哥可还有不适?”   得到无碍的答复,舒沅才放了心。   .   从安国公府的别庄出去,雨势已歇,天际浓云翻涌,透出一点光亮,边缘的云层都染上了淡金。   春桃在自家别庄门口苦苦等候,拉着舒沅就紧张地检查了一通,喜气洋洋的圆脸皱成一团。   春桃见舒沅神色如常,才渐渐放心,问道:“姑娘怎么待了这么久?”春桃可没忘记那日灯市回来的情形,唯恐她又在裴见瑾那处碰壁。   春桃没等舒沅说话,把披风给她系上,一边道:“厨上炖了甜汤,正好暖暖身子。”   舒沅到裴见瑾那儿走了一趟,了却一桩心事,回屋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抱着甜汤慢慢品味,润白透亮的脸颊红扑扑的,一看就知她心情甚好。   春桃这一下午也没闲着,找了手巧的嬷嬷请教,动手时有了章法,但春桃说,要再磨练磨练,到舒沅生辰时做个最好的给她。   舒沅吃了颗甜甜的莲子,听到春桃这话,才发觉把他做的木雕小狗忘了,没带回来。   春桃又有些怕他。舒沅想了想,还是明日去拿为好。   春桃转头看来,问:“姑娘在想什么?若还想要小猫小兔,奴婢也能学的。那个嬷嬷还说,奴婢试试做小兔,说不准更好!就是小狐狸要费些事。”   舒沅经她一打岔,想起裴见瑾的生辰。   她生在正月。亲朋尊长为她备生辰礼,皆是不惜工本,提前许久便要定下。   舒沅隐约记得他的生辰比她早些,也是白雪皑皑的时节。同时降生的两位皇子,一个早逝,另一个遗失在外,宫中以此为禁忌,这些年无人胆敢提起。   舒沅凝神回想了她曾听过的一些细碎传言,才大致确定下来。裴见瑾的生辰大概在腊月,比她早二十日左右。   也不知他前些年是如何过的。这是他回京后的第一个生辰,万不可马虎。   舒沅正暗自思索着裴见瑾的生辰礼,外间丫鬟前来传话,说是山间官道的碎石淤泥清了大半,明日一早便能通行。   舒沅颔了颔首以示知晓。   终于将他们等到了。这次返程,正好将裴见瑾带回去。   同去狩猎的女子不多,除了楚宜,周淑尤,就只有另外三四位面生的姑娘。   隔壁别庄的林娘子提前许久便打扫了屋子,这些小姐却未必会住进去。至少楚宜是会来找她的。舒沅便也差人打理了一番。   这方仆役忙中有序,有条不紊。   裴家别庄这边随后也得了消息。林娘子抖擞精神,接连吩咐下去,各处的人马都活动起来。   先是派出一队人到山前等候,赶了数辆马车以备换用。就连烧火的婆子都带去几个,免得贵人们短歇时无水可饮。   膳房的厨子和粗使仆役也得了差事。而厨上的事早就安排下去,余下数筐新鲜蔬果只待明日贵客登门再做清洗。   一时间,膳房倒成了最清闲的地方,众人只做些磨刀砍柴的活计。   传话的侍从自裴见瑾的住所出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等他将舒沅的话原原本本传到大家耳中,众人的脸也变得和他一样白。   叫裴见瑾在雨夜出行的主意是一位厨子提的,但细究起来大家都有份。   “怎么会这样?那些话还让舒家小姐听去了……三公子回来,咱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们有什么错?看着主子眼色行事罢了。”   “你们就没听过那件事?二爷将六公子带回来没几天,又差人南下,六公子是不是安国公府的血脉还两说呢,三公子可是二爷先夫人生的儿子,做不得假。你们就没发现,六公子和二爷长得是一点都不像?”   相似的议论也发生在返程路上的公子哥当中。   天边微亮,曦光淡弱。   官兵在狭窄山道中疏通来往车马,回城的车驾列作长队,陷入漫长等待。   同行玩伴当中有与裴家相熟的,也知道裴衍气量狭小,故意调笑道:“你急什么,说不准哪天你那庶弟就被逐出国公府了。先前也没听过裴大人在外如何风流,你这弟弟是打哪寻回来的?” 第21章   ◎哪能做童养夫呢。◎   山道路况复杂,守在山前的官兵不敢让乘车骑马的贵人们随意通过,步行却是可以的。裴家夜间安排过来的仆从就有用处。   仆役提着银壶前来送水,也有些包在油纸里的肉饼。   众人腹中空空,泰半都接下食物,就地用着这粗糙的早食。   裴衍却没有胃口。   他一想到裴见瑾就烦,这会儿听人提起,更是气恼,干脆闭嘴不言。   五公子裴凛打量裴衍一眼,见他没有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才放了心。   楚宜的马车中香香暖暖的,吃食比其他人丰富许多。她昨日见仆从都在收拾衣物器具,索性早早用了晚膳,提前近两个时辰便歇了。   且楚宜的丫鬟与掌勺村妇的关系好,昨晚搜刮来不少零嘴。   这会儿堵在山路上,同行的几位小姐又困又累,精神不佳,只楚宜一个神采奕奕,有说有笑。   众人于辰时三刻抵达别庄。舒沅这一觉睡得过分好,起身时众人已进了别庄。   好在娇贵的千金小姐们沐浴梳洗颇费工夫,舒沅慢吞吞地用完早膳,也不算太迟。   就这一会儿工夫,隔壁那些小公子竟也闲不住。据说有位小爷的马受了伤,略作歇息后便蜂拥着往安国公府的马庄去了。   舒沅踏出院门,还没找到楚宜的踪影,就在园中迎面遇上了刚沐浴完的两位小姐。   她们眼下皆有淡淡乌青,舒沅作为主人家,招呼过后便与她二人多寒暄了两句。   两位小姑娘同舒沅无甚交情,见她如此和气,都暗自松了口气。   舒沅问过数句,自觉没有冷落客人,便问询楚宜所在,转身离去。   樱色衣裙的姑娘拉着同伴的袖角,回首望着舒沅的背影,贴着友人的耳朵说:“都说舒沅体弱,但你也瞧见了,她气色红润,想来是恢复好了?”   绿裙姑娘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傻呀,养了这么多年,千金难买的药材不知耗费多少,若还将养不好,皇家养的那许多医官都别干了。”   说完又叹道,“你我这趟出来都得了母亲嘱咐,要与周家那位多亲近些,咱们快去吧,别去迟了。”   樱色衣裙的姑娘名为池漪,池漪点点头,又往舒沅离去的方向看了眼。   .   舒沅找到楚宜的时候,楚宜正在观景的回廊上散步消食。   楚宜眸子雪亮,舒沅才看到她,楚宜便快步跑了出来,中气十足地喊了声:“阿沅!”   舒沅也笑起来:“在山里玩得开心么?”   楚宜点头:“我猎到好几只兔子。还遇到一个做菜很香的婶婶,比我爹聘的厨子能干许多。我邀请她来府上做事,婶婶说家里还有十几头猪要养,走不开……”   二人一边闲话一边走着,舒沅忽然觉得方向不对,将楚宜拉住,问她:“怎么就往回走了?”   楚宜眼睛亮亮的,自然而然道:“我怕你冷嘛。”   春桃将她照顾得很好,舒沅身上很暖和,不禁道:“这样的天,怎么能冻着我?”   楚宜在这方面向来有说一不二的气势,她立即答道:“当然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才放心。”   楚宜又看了眼舒沅,又看了看天,发觉这好像还不到穿貂披裘的时候,但还是把舒沅带了回去。   春桃奉上新沏的茶,舒沅接过放到小案上,还没来得及挑起话头,便听楚宜来了句:“听安国公府侍从说,你近日与裴家那个庶子走得近,他和梅家那个,哪个长得好看?”   舒沅愣住了。   楚宜眨了眨眼,续道:“回来的时候在道上等了许久才通行,那些人说话,我都听见了。有见过的人说,裴家六郎和梅晏之有两分像。”   舒沅点点头:“是有些像。”   不过是梅晏之长得像裴见瑾。   楚宜家中有好几位兄长,又爱玩爱闹,裴衍的事她也知道些,便一股脑地说给舒沅听。   “我说呢,好端端的,裴衍怎么对半道寻回来的庶弟大动肝火。原来是长得像梅晏之。阿沅你不知道吧,裴衍先前和梅晏之有些龃龉,我没细问。”   “裴衍大概在梅晏之那儿吃了点亏。裴衍也是荒唐,拿捏不住梅晏之,便将气撒在无依无靠的庶弟身上。”   楚宜喝了口清茶,又问:“你帮了裴家六郎,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   舒沅从未知晓裴衍和梅晏之的这桩事,先前以为裴衍只是人蠢眼瞎。听了楚宜的话,方知道他是外强中干,恃强凌弱的懦弱货色。   裴见瑾都没有招惹他。   裴衍因着旁人的缘故生了怨气,却要冲着裴见瑾去。   舒沅心疼得不得了。缓了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找个法子让他进书院念书。”   楚宜发觉她没说哪座山头上的书院,才发现舒沅指的是她们年后入学的进璋书院。   楚宜不由惊讶地瞧她一眼,想了想又笑道:“安国公府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把裴衍塞进去,裴家六郎却走了你这边的后门,顺畅轻松得很,裴衍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舒沅胸中闷气还没散,没接话。   当初怎么就没跟着沈彻学点教训人的办法呢。   舒沅的思绪飘远了,接下来楚宜说的几句话也没能听仔细,待舒沅回过神来,却结实地惊了一惊。   “……长得不错,你能帮他,那他人品应当不错。你常去找他,那他应当能替你解闷。又在国公府是这般处境。如今虽不像前朝那样从小挑选仪宾,算起来裴家六郎约莫十六七岁。你费心将他养一养也好。”   舒沅完全呆住,双颊眨眼间红透,烧得她头脑发昏。   前朝选的仪宾和童养夫没什么差别。裴见瑾哪能做这个。   舒沅话都快不会说了,好半晌才道:“这不合适吧……”   舒沅不觉得自己有把裴见瑾养做童养夫的本事。   普天之下,应当也没人有这个胆量。   舒沅冷静下来想了想。若今后有类似传言,她一定要马上去找裴见瑾,同他说清楚的。她从来就没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从来就不敢有,也不会有。   甚至在梦境中,裴见瑾看起来二十来岁,跟前似乎也没有女眷。童养夫这个词,简直和裴见瑾没有半分关系。   舒沅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拖了个攒盒放到楚宜跟前,赶紧堵住她的嘴。 第22章   ◎只担心他◎   楚宜这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从不闷着自己,绘声绘色地讲起趣事。   炉中一枝香燃尽,丫鬟近前来打理。楚宜顿了顿,不记得方才说到哪了,便问:“你来找我那会儿,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舒沅道:“有个姑娘叫池漪,我有些印象。另一个和她很亲近,我却不知道名字。她们大约正要去找周家姐姐。”   楚宜也不想提她,只哦了声,顺口问道:“那跑到隔壁去的那些人,他们做什么去了?”   舒沅的眼皮跳了跳,骤然冒起一阵忐忑。   春桃答道:“先前有人回禀,说是去河岸边上那处马庄上挑马了。”   楚宜的目光在春桃和舒沅之间荡了个来回,只说:“他们还用挑?这一群人跑去,只管把最好的那几匹带走就是了。”   正如楚宜所言,除了尚有兴致的几人,余下的人纵马跑了圈便回来了。   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离开,众人正是无聊之际。当中就有好事者想起了裴衍的那个六弟。   “你家六郎在别庄待了这许久,射御应当不错。叫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在场诸位都不是安分的,不然也不能往西山走这一趟。   有一两个觉得不甚妥当的公子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出声阻拦,自去玩乐。   裴衍抱臂闲立在旁。赵逸这话一出,裴衍思绪回拢,正好也想见一见裴见瑾,便招手唤来随侍。   随侍听完裴衍交代的话,脸上笑容一僵,有些不自在地踌躇半晌,面上是应下了,实际上却盼着主子改了主意。   赵家公子不知安国公府二房的情形,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可看得清楚。   到别庄这一路上已经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六公子得了隔壁舒家小姐青眼,多有照拂。   大庭广众之下,若裴衍压不住火气,当众与人难堪,场面就不大好看了。   赵逸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方,心头忽地冒出一个主意,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叫住那转身离去的随侍:“你过来,还有件事要交你去办。”   随侍辨清声音出自何处,看了眼赵逸便垂头应是,顺从地走过来。赵逸绑好缰绳,附耳絮语,话毕拍了拍他的肩,还问:“听清楚了?”   随侍点点头。   离得近的一人隐约听见,不大赞同:“舒沅不在这里,你骗人做什么?”   赵逸不在意地摆摆手,笑了笑:“就想把人叫来瞧瞧。你就不想看看,什么人能入她的眼?”   那人便不说话了。   他们打认识舒沅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永远能先拿到最好的东西。   起初还对赐给她的那些珍玩器具感到好奇,但后来都顾不上去看那些物件,都一涌而上去跟她说话。没什么比一年到头见不到的小妹妹更让人稀罕。   有长辈在旁边守着,他们是决计不敢逗她哭的,哪怕进门前放出了大话,到了跟前连大声说话都怕惊着她。   爱玩闹的小孩都觉得奇怪,怎么骁勇善战的定远侯会生出个体弱多病的小妹妹。   舒沅不常出府,那日行至半途她便折返别庄,众人也不觉得奇怪。   山间夜雨不休的几日,众人围坐闲谈,裴衍口中的裴见瑾卑若草芥,无甚长处。舒沅面对宫中几位皇子态度都不大热切,只有别人来哄她的份。   旁人嘴上没说,实则都对舒沅格外照顾的这人生了两分好奇。   .   楚宜提起那些人的行踪。舒沅骤然生出浓重的不安,倏地站起,提步往外走去。   楚宜怔愣地看着她,放下茶杯,一眨眼的工夫便追了上来,一头雾水地问:“你这是去哪?”   楚宜跟在舒沅身侧,边走边说,气息平稳。   舒沅还没答话,楚宜便忿忿道:“知道了。我陪你去。安国公府把你家的马养死了,裴衍回来,可不得问他要个说法?”   舒沅没空解释,只好任由她误会。楚宜自以为想明白了,气势顿生,走着走着还同跟在舒沅身后的侍卫说道:“到时候你去挑马,可不要同他客气。”   二人穿园而过,落入一行人眼中。   隔壁派丫鬟来请,周淑尤池漪等人正要过去。   一道刻薄的声音响起:“传话的人方才说舒沅不去。这会儿怎么又急匆匆地出门了?她脾胃娇弱,也不怕吃坏了她金贵的肚子。”   周淑尤看她一眼,说话那人就噤了声。周淑尤抚了抚袖,道:“走吧。”   .   养马的院落宽阔荒芜,待久了有些无趣,已有人陆续离开。   赵逸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偏头问此间杂役:“这里就你们几个?连个能逗趣解闷的人都没有?”   杂役只能讨好地朝他笑笑。   以前在这儿做事的方英能说会道,做事有股狠劲,最得裴衍喜欢,有事就交给他办。可现在人被逐出府去,剩下的就是些老实做事的。   赵逸嫌仆役笨嘴拙舌,问了两句就放人走了。   裴衍就在不远处。赵逸说的话正勾起他的烦扰。   方英心思活络,裴衍让他办的事都算妥当,正是放在别庄看管裴见瑾的好人选。下人回禀,方英已被训斥杖责后丢出门去。   此事虽因舒沅而起,裴衍却只敢把这一笔记到裴见瑾头上。   想到这,裴衍心头火起,正想再叫人问问,裴见瑾为何还没来,就听赵逸咦了一声。   不远处,裴见瑾立在随侍身后。裴衍看去时,正与裴见瑾目光相对,那双眼冷若寒霜,裴衍心口慌慌地跳了两下,莫名不敢直视。   裴见瑾衣着普通,在遍身锦绣的勋贵公子跟前,几乎可以说是寒酸。众人本以为他处境窘迫,应是卑怯羸弱,才惹得舒沅去可怜他。见面方知完全不是这回事。   细细看去,同梅晏之确有几分相似。然貌似却不神似。梅晏之温润端方,堪为楷模,这位裴家六公子与他截然不同。   他生得疏朗清俊,有很漂亮的一双眼。面上神情很淡,看人时也是如此。   赵逸行至近前,按住缰绳,居高临下地打量裴见瑾。   这方养马的院落不断有人进出,裴衍将裴见瑾叫去的事很快便传到裴凛耳中。   裴凛刚从马庄回来,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得知这个消息,道了声失陪便匆匆赶去。   裴凛抄了近道,进门后张望一圈,发现裴衍一个人远远地站着,周围没有其他人,长松了一口气。   而心还未落至原处,裴凛便听得赵逸嗤笑一声:“果然听话。我叫人说舒沅在这,你就来了。不过,要长久地跟在她身边,只是听话可是不成的。”   裴凛见状,立时想找人问询他们之间发生了何事。不过剩下的都是与裴衍赵逸相熟之人。   裴凛问了两个,他们只说无事,抱着手颇有兴致地看热闹。   裴衍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乐于见到赵逸教训裴见瑾。   裴凛心有不忍,神色焦急地在旁观望。   赵逸初时见到裴见瑾觉得新鲜,暗想舒沅眼光不算太差。   但在赵逸心里,裴见瑾至多只能算舒沅脚边逗趣的玩意儿,和他们这些玩在一起的人不是一类。   赵逸不管裴见瑾是怎么让舒沅多有留意的,到了他这儿,反正是见不得裴见瑾那模样,仿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马厩里连定远侯府的畜生都养不活,你倒在这儿活得好好的,命硬啊。”赵逸挽住缰绳,胯下骏马又往前动了动蹄,离得愈发近了。   赵逸略低下身子,嘴角噙笑地看着他:“舒沅身边怎么容得下你这样沾了血,满身煞气的人?骨头软些,做足姿态,方得长久啊。”   裴见瑾在马身上抚了抚,继而抬起头来,淡声道:“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贴过来?招来邪气,不知要到哪座山头求神拜佛才能挡得住。”   裴凛精神紧张地看着二人,没听清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见赵逸面色恼怒地直起身,抽出长鞭,指向裴见瑾。   头一次甩鞭,赵逸好像存心戏弄,长鞭险险地从裴见瑾身侧擦过。   裴凛心都提到嗓子眼来,恍惚听见赵逸咒骂一声,而后又挥鞭朝裴见瑾打去。   裴凛暗道不好。   这一鞭落到人身上,非得皮开肉绽不可,裴凛不忍地错开目光,缓了两息才转回头来。   定睛再看,裴见瑾将那银蛇一般的长鞭接在手中。裴凛长松一口气。   赵逸愣了愣,随即便想将鞭抽回,然他握住鞭柄施力,竟拉扯不动,鞭身绷紧,一瞬间,赵逸虎口处微微发麻。   不过也只这瞬息的工夫,赵逸再试,轻而易举地拉了回来。   这两个来回下来,赵逸呼出一口气,直冲脑门的怒气降下来一些,方觉得自己冲动了,但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裴见瑾。   赵逸正打算再吓吓裴见瑾,手腕转了转。   这一鞭还没挥出去,便听得有人微带颤音地唤了声“留光”,而后一物破空击来,在他手背上重重划过。   赵逸吃痛,长鞭落地。同时,落地的平安扣也应声碎裂。   赵逸连忙把袖口往上挽了挽,没见血才放下心来。再抬眼看去,舒沅疾跑到裴见瑾身侧,神色焦急,小脸白得惊人。   赵逸心里的那点气,看到舒沅便不知不觉地消了下去。   舒沅凑得很近,轻声软语地询问裴见瑾。   那么娇贵的小姑娘,为裴见瑾急得不行,竟然也会照顾别人了。   赵逸按着手有些不是滋味。   在赵逸心里,方才就是随意胡闹了一次,过去了便是翻了篇。   于是他从马上下来,无事般开口:“我没打到他。你叫留光伤了我,怎么不先问问我啊?”   舒沅站在裴见瑾身侧,紧张不已,眼下正埋头看着他手心的那道红痕。   裴见瑾垂眸看着她。   小姑娘的发簪都歪了。   舒沅眼睫纤长,目光专注地盯着他掌心,对赵逸的话不作理会,只紧张他一人。裴见瑾心上生出一点隐秘的欣悦。 第23章   ◎没事招惹她做什么。◎   他手掌内侧有方才接鞭留下的红痕。有一点烧灼般的痛感,这种程度的痛楚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舒沅却不是这般想的。   裴见瑾能看到她眸中微微湿润。   平常人见他人落泪都会觉得心疼。而此时漫上心头的,却只有一种不能诉之于口的愉悦。   想让她为他掉更多眼泪。   舒沅的手小小的,手指细白,又很柔软,轻轻地在红痕上触了触,双眸湿漉漉地抬眼看他。   裴见瑾低眉垂眼,只说:“很快便会好的。”   这话却比他说疼更令舒沅揪心。   他不在意手上的伤,应是从前有过比这更严重的。   而赵逸面上挂着笑,显然不把眼前这点事放在心上。   舒沅目光轻轻扫过赵逸,语调冷淡:“你有什么好看的?留光是宫里出来的人,知道轻重,你手背上只是红了些,又没见血。”   赵逸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答话,闷了半晌才说:“你该不会要为了这个裴家庶子同我置气吧?”   舒沅目光落在那碎裂的平安扣上,那是去岁除夕赏给留光的,温润有光,舒沅视线低垂,仿佛那比赵逸的伤势重要得多,叹了声:“这平安扣,可惜了。”   话毕,又瞟了眼赵逸挽在手中的银鞭。   一枚玉扣,一柄精制的长鞭,哪个更能伤人,不言而喻。   赵逸拿着长鞭的手略紧了紧。留光随手取用小物制止他挥鞭,也是手下留情了。   这新得的长鞭威力如何,赵逸心底透亮。当真打到人身上,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打到薄弱处,兴许能看见骨头。   赵逸注意到留光的打量,四目相对,赵逸感觉自己藏在暗处的心思都叫留光看了个干净。   留光原是宫中的侍卫,罕有敌手,太后甚是信任,拨他去看护在外玩耍的两个稚童。   那时舒沅与三公主的风筝老是挂在树上,留光总是能很快地拿下来,其他人都比不上他。飞檐走壁的功夫好,武艺更是超群。太后将他安排到舒沅身边,最是放心。   舒沅抿了抿唇。只恨平日里没叫留光带些暗器在身上。   赵逸没见过舒沅这般神情,加上方才一番思量,自己也觉得今日有些过分,连忙讨好地笑笑:“是我的不是。头回见得裴家六郎,没拿捏好分寸,回头着人送些东西给六郎压压惊。”   舒沅仍不答话,目光冷淡。   赵逸咬了咬牙,又道:“改日我再设宴赔罪。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最后一句是对舒沅说的,从头至尾没怎么看裴见瑾,可见不是真心认错。   舒沅不是为难人的性子。但赵逸实在做得过分,无论是存心伤人,还是故意戏弄,都欺人太甚。   舒沅还没说什么,背后忽地响起一道女声:“这里好生热闹,我当是什么事。”   方苓笑意盈盈,扬了扬下巴,声音轻快:“他道过歉了,你还想怎样?我听着,方才他二人间的事,你也只知道一半,这就得理不饶人了?”   方苓先前见到舒沅背影便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此时见生了事端,哪还忍得住。   方苓嘴快,又道:“旁人想见识这般精工细作、耗时耗力才制成的银鞭还没机会呢,不过是给这人开开眼罢了。”   舒沅忽而笑了笑,粉面含光,天真烂漫。   众人看在眼里,也有些明白太后极尽宠爱的缘由,再等两年,不知是如何娇艳动人的好颜色。   见舒沅笑了,皆以为她要做出退让。   舒沅直直看着方苓,吐字清晰,不容错听:“方小姐似乎对这刀枪剑戟挺感兴趣。正好留光也在,不如你也站在马前试试。留光武艺超群,必不会失手,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好好见识见识。”   方苓不敢置信地瞪过来。   舒沅语声平淡,续道:“留光不会伤你分毫。若我没记错,两年前秋狩那会儿,方小姐嫡兄遇险,还是留光搭手相救的。他有几分本事,方小姐不会不清楚。”   方苓的兄长乃是方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她在外常挂在嘴边,常引以为傲。此时听舒沅提起两年前的那桩事,方苓脸上维持不住脸色,平素最是伶俐的一张嘴也说不出话来。   舒沅又笑了下,瞥了她一眼:“怎么,我说一句,你就受不了了?若真立在马下,不知要吓成什么模样。只是玩玩而已,方小姐不敢,也就算了。”   周淑尤的目光在他们三人间绕了一圈,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开口:“究竟出了何事?”   楚宜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实在忍不住,回头冲周淑尤说:“你要主持公道啊,方苓把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是谁的错,还看不清么?”   周淑尤一出声,方苓就像找到主心骨似的,挺直了背。   听楚宜开口讥讽,方苓又来劲了,胀红着脸,语声急切:“什么叫不该说的?她之前……”   周淑尤面色一肃,叫了方苓的名字,这才叫她安静下来。   赵逸早就服了软,没成想能惹得这么多人过来看热闹,这会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没为自己辩白。   舒沅不再搭理他们,回身看向裴见瑾,问他:“到我那儿去,叫顾大夫替你看看可好?”   裴见瑾敛目,看她时神情温和,嗯了一声。   从众人身旁走过,跨出院门后,周遭无人,舒沅不禁握住他的手,笨拙地安慰一句:“不要害怕。”仰起脸,目光热切,唯恐他看不见她的关心。   和煦日光将他们之间的空隙填满。   裴见瑾眸底涌起浅淡的笑意,心腔好似也有种充盈之感。   顾大夫再见到裴见瑾,没有丝毫意外。轻车熟路地处理了一下他掌中伤痕。   顾大夫瞧了眼,便知缘由,还是按例问了句:“何物伤的你?”   往常前去施针,裴见瑾从不多言,顾大夫就没想过能撬开他的嘴。今日却配合得很,回答顾大夫的问询。   顾大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顾大夫近来闲着无事,新制许多膏药,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草药味。   顾大夫说:“这药不错。姑娘可要取一些备着?”   舒沅抿了抿唇,最好永远用不上才好。   舒沅摇头,又凑过来问:“膳食上要忌些什么?”   顾大夫默了默,实在想不出这么浅的伤有何禁忌。除了舒沅的病,顾大夫平常处理的都是鲜血淋漓的重伤。   待顾大夫取来适用的药膏,舒沅亲自给他上药,纵使用心,也就是涂涂抹抹便结束了,左看右看也没有旁的能为他做的。   舒沅贴心地倒水给他,放到他没受伤那只手那侧。   裴见瑾抬手,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触碰,暖意便从指尖传来。   .   舒沅带裴见瑾离开后,楚宜跟着走了。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方苓憋红了脸,但不敢再说些不入耳的话。   刚走了几人,越九川那波人便也到了。   越九川不耐烦闷在庄子上,先会儿在外面纵马跑了一大圈。回来后收拾停当,听说舒沅和赵逸等人在此处起了争吵,才赶过来。   赵逸握着受伤的手腕,脸色不大好看。   越九川轻笑一声:“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   方苓悄悄抬眸看他们一眼。这句话落在她耳里,就是舒沅跋扈非常的意思,心头好受了些。   越九川眸子转了转,看到那沾满泥尘的碎块,又说:“你这性子早该改一改。害得她损了一枚平安扣,回头记得给她赔上。去岁太后娘娘赐给她的玉佩,也不见得她戴。你在库里好生找找,成色差了,她看不上眼。” 第24章   ◎名医也治不了心病。◎   赵逸尴尬地点点头,随口应道:“那是当然。”   给舒沅赔罪,不拿点诚意出来怎么能入她眼。   越九川见此地脏乱,皱了皱眉,转身就要走,朝赵逸瞥去一眼:“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赵逸被下了面子,心中不悦,自是不想在这荒凉地待下去。此时见越九川要走,便跟了上去。   看热闹的公子哥也散了。   方苓没想到越九川一边倒地帮着舒沅说话,在边上听得胸中邪火直冒。   方苓侧过头,看着身侧的周淑尤,忍了又忍才没将那玉佩的事抖出来。   周围几个姑娘不知方苓是哪来的怨气,相互看了看,默契地闭嘴不言。   距离用膳还有一会儿,走到园中,方苓见周围都是熟悉的玩伴,终于憋不住说起旧事。   “太后娘娘赐的玉佩丢了,舒沅便赖上了淑尤。那时又没有其他人看见,怎么能叫她平白冤枉人。”   “今日的事,赵逸和那个裴六之间的事又没人知晓,谁对谁错还不一定呢。”   池漪头大如斗。赵逸已经承认今次是他莽撞,方苓还不依不饶。   池漪看向周淑尤,盼她将方苓劝住。   周淑尤唇畔挂着淡笑:“太后娘娘怜惜她体弱,赏赐不断,玉佩……大约是收在盒中,不知放在哪处架子上了,忘记了。舒沅也不缺这些。”   听起来好像还有内情。池漪按下疑惑,与好友对望一眼,对方也是满头雾水。   *   另一头,裴衍赵逸等人在花厅闲坐,气氛冷凝。   裴衍暗中希望赵逸能教训裴见瑾,结果被舒沅挡了回来。   裴见瑾一点伤没有就不提了,反倒还要赵逸给裴见瑾赔罪。   裴衍花了许多心思才和越九川赵逸这些人混到一起玩,赵逸服软低头,越九川偏又帮着舒沅说话。   裴衍自知,他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折腾裴见瑾了,不由生起一股烦闷。   其他人不嫌事大,笑嘻嘻地问赵逸:“裴六赤手空拳的,还把你打伤了不成?脸色难看成这样。”   赵逸性子冲动,受不得激。越九川看向挑起话头那人,不悦道:“这些天在山上玩得痛快,怎么你心思也野了?还不收收心。”   有越九川在中间调和,赵逸神色稍缓,片刻后就同人聊到其他事情上,有来有回地说着闲话。   到午膳时,舒沅和楚宜没再露面。   越九川一打听,才知道裴见瑾也没了踪影,大概是被舒沅叫到隔壁去了。   越九川先前以为舒沅找裴六,是因为一人待在别庄觉得无聊,如今看来她比他想得要上心。   但越九川也没太放在心上。   舒沅还小的时候有小姑娘和她一起治病,她也对那人挺好的,后来遇着常念,照样是细致妥帖。   越九川知道裴衍对裴见瑾的态度。裴见瑾没受过长辈提点栽培,出身不显,纵是现下让舒沅多关注一二,大约也不能长久。   *   待众人用过午膳,舒沅这边收拾好行囊,也准备回京。本想带上裴见瑾一起回去,他却不肯,说府中会派人来接他。   舒沅依依不舍:“要快些回来。”   回国公府前,裴见瑾还得去董易那儿去一趟,不能一走了之。   裴见瑾垂眸,舒沅手中揉着薄如蝉翼的锦帕,帕子皱成一团。   她的父母常年在外,她这般黏人,他们离府的时候,看她这样,如何舍得抛下她呢。   舒沅眸子忽而亮了亮,粉唇微弯:“你好生休息。我先回了。”   舒沅不放心他,下意识觉得要时时守在他身边才好,骤然想起,眼下先解决他入学的事才是正经。   她回府后往安国公府送些礼,着人多跑几次,叫裴有继明白她的态度,裴见瑾在国公府的处境自然会好起来。   仆役动作利索。舒沅从裴见瑾住处出来,片刻后便启程。   楚宜跑到舒沅的马车上来,逐一品尝攒盒中的甜食,一路与舒沅讲解山间趣闻。   舒沅正想细问,转头一看,楚宜居然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舒沅养足了精神,现下不困,但见楚宜这般不挑地方,能吃能睡,仍是心生羡慕。   楚宜活泼康健,射御都不在话下,脸色红润。舒沅难得有这样好的气色。   舒沅从盘上拾起一块楚宜赞不绝口的糕点,小口小口吃起来。吃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很傻,她吃下同样的东西,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出城那天舒沅身子不适,嫌前面骑马那些人吵闹,马车缀在队列后面,回去这天精神不错,便排在最前面。   前头骑马的这些公子在外面闹腾许多天,这会儿也安静许多,舒沅靠在车壁上养起神来。   待车驾行速放慢,便是近了城门。近日守备森严,守城门的士兵面色肃严,分列两侧。   马车一入城,楚宜便清醒过来,不死心地掀开锦帘往外扫了眼,发觉真到了,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   正欲放下锦帘,楚宜眼尖地瞧见一个内侍策马近前,喏了一声让舒沅往外看。   年轻的内侍面容白净,脸上一团和气,他从马上跳下来到车前见礼,说话声放得很软,又不显得过分亲昵:“姑娘总算回来了。太后娘娘盼着您,叫奴才来接。”   算起来,舒沅也有二十来日没去慈宁宫了,既然有人来接,她便顺势应下。   父亲母亲不在侯府的年月,舒沅时常出入慈宁宫,这两年稍大了些,在宫中待的时日才渐渐短了。   舒沅踏入宫门前,太后才见过两位世家望族的小姐,听她们说了会儿话,精力不济,恹恹地按着额角。   太后见舒沅到了,面容慈蔼地招手,让舒沅坐到自己身侧来。侍立在旁的嬷嬷了然一笑,做了手势,其余的宫人都埋首退了出去。   太后将舒沅揽在怀里,如同平常人家祖孙般,一番闲谈后,聊起边疆送来的信件。   舒沅依赖地靠在太后身上。太后甚是怜爱地在她侧脸上抚了抚。   舒沅又贴得紧了点,闻着太后身上的檀香,很是安心。   舒沅抬起头,发觉太后正含笑等着她说话,好像无论她开口要任何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赐予她。   太后保养得宜,舒沅离得极近,仍能从她额上眼角的细纹看出苍老的痕迹。太后这些年时有微恙,哪怕延请名医,也终究治不了心病。   舒沅不由眼底一酸,埋下头,像幼时一般靠在太后怀中。   太后抬手在舒沅的背上轻拍,耐心哄慰。舒沅心中动了动,将眸中泪花忍了回去,仰起脸甜甜一笑:“外祖母,今日有一事求您。”   太后觉得她可爱,心里早已准了,还是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哀家若是不准呢。”   舒沅将太后抱得紧紧的:“那我就赖在这里不走啦。”   嬷嬷在一旁已快忍不住笑。   太后的脸上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意,她捏着舒沅尖尖的下巴,佯作端详:“这是谁家小姑娘,生得如此可爱,正合哀家的心意,留下来热闹热闹也好。”   舒沅又乖乖地靠过来,太后一点办法也没有,终是不舍得再逗她。   如此这般,舒沅三言两语便将裴见瑾进书院的事办妥了。   进璋书院所收学子不过百人,大多出身勋贵世家,多年来下场科考的,不超过五人。授课夫子博学多识,课程杂而广。   舒沅从宫中出来,便着人去抄了书目,待晚些时候一并送到安国公府去。   舒沅进宫一趟,才知道沈彻年后便不与皇子们一起上课了。   沈彻自作主张,想到更自在的进璋书院去。   舒沅心想,难怪沈彻急着赶回家去,再有个什么,可不得把沈老尚书气出个好歹。   太后着人往沈家走了一趟。沈老尚书便以给孙儿寻个伴读的名头往安国公府递了口信,同时也加了些礼,与宫中赐下来的一道送到裴见瑾手中去。   舒沅回来后足不出户,对内情不清楚。这些都是翌日沈彻冲到侯府来,亲口告诉她的。   沈彻连裴见瑾的面都没见着,突然知晓自己多了这么个伴读,缘由还在舒沅这儿,一刻都等不了,连忙来打听裴见瑾这人如何。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迟了。这章24小时评论有红包。 第25章   ◎定不会叫她知晓那些紧要之事◎   舒沅忍不住笑了笑:“你想问些什么?”   裴见瑾的资质摆在那里,如今虽不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当沈彻的伴读却是足够了。   况且裴见瑾在别庄待了几月,方英那些人想方设法给他找麻烦,裴见瑾也能找到法子应对,不算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沈彻听舒沅反问,摸了摸鼻尖:“我连他一面也没见过。这不是心里没底吗?他要是那类古板守旧的,大约每天劝我都能劝得口干舌燥。比我还贪玩就更不行了。”   舒沅弯了弯唇:“你大可放心。他不是这样的人。”   楚宜来得晚些。她赶着去买点心,那家铺子门前排起长龙,做的糕饼一日只卖百盒。   楚宜将糕饼往桌上一放,沈彻就很不客气地先尝了一块。   沈彻就着茶水吃完点心,又问:“那他学识如何?以前在何处念书,跟的是哪位先生?”   舒沅不大清楚。   楚宜瞪了沈彻一眼:“阿沅才认识他几天。”   沈彻长叹一口气,语气颇为幽怨:“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实际上,沈彻出门前被祖父训了一顿,说那裴六公子初来京城,让沈彻别把人带歪了,更不能给人拖后腿,叫沈彻得闲了也找两本书温习温习。   沈彻忿忿不平,眼里像燃了两簇火苗,拉住舒沅问道:“我真有那么顽劣么?”   楚宜默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答案都写在脸上。   楚宜目光如炬,沈彻察觉到她的注视,掩饰地咳了声,松开手,又问:“那裴家二房没人?裴六郎怎么就惹得你动了恻隐之心了。”   春桃找出架子上的木盒,舒沅看了眼,点点头叫她放到一边,末了转头看向沈彻,无奈地叹了口气:“裴家二爷尚且健在。”   沈彻哦了一声,抓起茶杯喝水润嗓:“裴衍那脾性,不像有人教养的样子。”   舒沅没作声,在心中暗自赞同。   沈彻喝了茶水觉得没滋没味,又捡了个果子吃,姿态随意地落座。舒沅又想起沈彻问的头一个问题,琢磨了下,还是说道:“你的确……还挺顽劣的。”   沈彻连手中的果子也顾不得吃了,瞪她一眼:“你就不怕我听了伤心?”   舒沅将案上的锦盒往旁边收了收,才抬眼看他。   “哪家公子会拿逗猫的小玩意儿去逗三四岁大的小姑娘?”   舒沅记得很清楚,沈彻头一次见到她,便把小几上摆的小物件拿到她眼前来,像是希望她像小猫似的伸手去抓。   那时候舒沅当然没理他,一个人乖乖地坐在小凳上,看他胡闹。   沈彻理亏,噎了噎,声音闷闷的:“以前怎么发觉阿沅你这么记仇?”   楚宜向来是护着舒沅的,三人一起长大,沈彻捅的篓子最多。   楚宜见状,立时帮着舒沅说话:“你捅的篓子还少啦?要不要我帮你数数。”   沈彻气势弱下来,声音很轻:“哪用得着你帮忙数。”   老爷子没少动用家法,简直历历在目!   几人闲谈一阵,轻霜请舒沅到库房去了一趟。   舒沅抱出来一个略为沉重的剔红六角盒,有些吃力。楚宜两步走过去给她帮忙,接过来轻手轻脚地放下。   长案上已经堆叠了数十个物件。各式各样的都有,再来几个就有些局促了。楚宜偏过头问:“你这是在清点库房?”   舒沅记得裴见瑾在别庄那处院子,外头荒凉,屋中冷清,回府后和自己的房间一比,舒沅愈发觉得他样样都缺,什么都该给他备一份,不知不觉就积累了好些东西。   舒沅打开一个窄长古朴的木盒,里头躺了颗品质上佳的人参。   楚宜瞟了眼,了然点头:“我知道了。是送给裴六公子的。”   舒沅认真想过,笔墨纸砚这些沈老尚书应当送了,她犯不着送重样的过去。裴见瑾先前差些受伤,送些补品药材最合适,她库房里多得是。   舒沅还藏了别的心思。这些名贵药材,不像旁的东西不好转手,若是手头紧了,拿去医馆,人家也是肯收的。她没有名目赠他银两,便只好这样了。   沈彻对人情往来这些事不上心,很少亲自备礼,但眼光是有的。   沈彻看了一圈,觉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想,没忍住问:“阿沅你是不是欠他什么?说来听听。”出手未免太阔绰了。   舒沅轻叹。   可不就是欠他的吗。   裴见瑾流落在外,受尽苦楚。而她被他的祖母拥在怀中仔细照拂,宠爱非常,无有不应。   在缥缈如幻的梦境中,舒沅不曾见到太后。太后若知晓皇孙历尽磨折,养成一副冷淡漠然的性子,必然会觉得难过。   舒沅想要裴见瑾进书院,多得是法子。其他人不提,与兄长交好的谢老先生那里,必然是走得通的。   进宫那日,她跟太后提起裴见瑾,由太后处理此事,也有她的用意。   如今祖孙二人虽不能相认,但为血脉相连的皇孙办好入学之事。往后裴见瑾回到宫中,太后她老人家回想起来,也能带来一丝慰藉,不至于一味心疼他过往经历。   舒沅出神之际,楚宜没好气地冲沈彻说:“你以为阿沅和你一样没个轻重。你再不回去温书,到时连裴衍都比不过,那才丢人呢。”   沈彻愣了愣,脑子里乱糟糟的,嘴上也没闲着,下意识反驳:“光顾着说我,你呢?”   楚宜气势一低,但还是嘴硬道:“那能一样么。进璋书院里的男子比女子多出数倍,哪怕都是倒数第一,也是你更丢人呢。”   沈彻哼了声:“小爷我怎么也不会是排在末尾那个。你大可放心。”   楚宜挑眉,勾唇笑道:“那你和裴衍比起来如何?”   闻言,沈彻愣了愣。   沈彻不知裴见瑾是何模样,但舒沅要护着的人,他自然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去。   可,沈彻没想过裴衍学识胜他一筹这个可能。霎时间,心上竟也燃起一阵翻书温习的冲动。   沈彻又待了片刻,走的时候步履匆匆,还不忘放话:“我怎么可能不如裴衍?你们等着瞧,裴见瑾就是大字不识,有我在,也能把裴衍压得死死的。”   舒沅看着沈彻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裴见瑾这个伴读的名头还挺好用的。连沈彻都被激起了斗志。如此想着,又往那堆礼物上添了几件。   *   沈府送给裴见瑾的东西早就到了。湖笔端砚,香料花笺,应有尽有。   有几个锦盒是沈家侍婢格外小心的,比旁人多两分见识的仆从在边上偷瞧,大致认出是宫里赐下来的东西,不多时便传开了。   安国公府上下终于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庶子正眼相待。对他生母的猜测便如湖上涟漪,逐渐淡去。   裴有继乐见其成,颇为开怀。他安排在别庄上的眼线来报,那沈家小公子与裴见瑾见也没见过,哪来的交情,只能是定远侯府那位的手笔。   这事尘埃落定,裴有继心情愉悦,高兴之余,他又细细问起别庄上的大小事宜。   裴有继细问过后得知,裴衍竟眼睁睁看着他人羞辱裴见瑾,连话也没帮着说两句,叫旁人看了裴家的笑话。   裴有继顿生火气,立时摔了杯盏,命人把裴衍叫来跟前,狠狠训斥一顿。   “不可再同往常那般肆意打骂六郎,你回去,接下来一个月便不要出门了,好生思过。”   裴有继罚完裴衍,又觉得这道不能白罚,还得有些其他用处才是。   于是裴有继又备了厚礼送去定远侯府,说是为那匹病马赔罪,同时也将裴衍受罚的消息递了过去。   舒沅没有亲自见裴家谴来赔礼道歉的管事。她是在小库房里知道的这个消息,那时她正站在存放珍玩的架子前欣赏玉器。   暖黄的灯烛打在琳琅满目的玉雕摆件上,鲜果般明亮的颜色看得人心情愉悦。   舒沅进门来本想找别的东西,但一看见她珍藏的这些物件便挪不开眼,贪心地多看了一会儿。   轻霜道:“裴家二爷说已训斥过裴三公子,将他禁足一月,令其静心思过。”   裴衍居然才禁足一个月。真是便宜他了。   想到裴见瑾的性情,舒沅皱起的眉又舒展开。   裴衍的报应还在路上,等裴见瑾归宫,哪能像纵容宠溺裴衍的长辈一般轻巧揭过。   舒沅给裴见瑾准备的东西还没送出去。春桃已经依着她的叮嘱,从库房取出许多物件。   人情往来这部分差事,轻霜平日里管得多些。   轻霜琢磨着开口,提起许多年前安国公府老夫人寿辰时的礼单,舒沅给裴见瑾挑的皆是些实用的物件,但若再添几样,看起来就太过隆重了。   舒沅抿了抿唇,勉为其难听了轻霜的话,没再继续添下去。   反正来日方长,往后进了书院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大不了偷偷塞给他就好。   舒沅又点了两个身手不凡的护卫,到时随着管事去送礼。   那些都是她仔仔细细慢慢挑出来的。可不能在半道上出什么差错。   安国公府没有她熟识的小姐,近来也无人设宴款待宾客,舒沅找不到借口登门拜访。   沈彻竟然接连几日都坐在书房里埋头翻书,简直是一大奇观。   楚宜闲得无聊,知道此事后便跑来同舒沅分享,舒沅好笑之余,也打消了让沈彻去安国公府拜访的念头。   舒沅前两日本想差人送去的,但想到在那小镇集市上订的珠灯,便暂时缓了缓,预备一块儿送去。楚宜一来,便看到长案上堆得比上回来的时候更满。   楚宜家中人多,府上关系也比定远侯府复杂些,她就想到了舒沅从未想过的问题。   “裴六公子身边有没有可用的人手?若无忠仆守着,你这不是便宜了别人。有的人监守自盗,偷金窃银,比老鼠还厉害呢。”   楚宜从放小食的攒盒中挑了甜软的杏干,递到舒沅嘴边。   舒沅食不知味,想到她费了好多心思的东西可能被裴家二房的其他人拿去换钱,心就紧了紧。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出来。   国公府安排的仆役不一定可靠。倘若是她把关,那就不一样了。   舒沅觉得不大好,但实在没办法抵抗它的吸引力。   轻霜沏茶过来,楚宜抿了口茶水,又说:“照你说的,裴六公子身边几乎没有得用的侍从,可不正是有心人安插人手的时候?”   楚宜顿了顿,补充道:“要不你再配两三把结实好用的铁锁送去?”   舒沅作为坐在楚宜眼前的心存歹念的有心人,霎时涌上一阵心虚。   迎着楚宜真诚的目光,舒沅慌张地埋头喝茶,含含糊糊应付过去。   *   出自沈老尚书的厚礼早已放到裴见瑾案头。   他住的院落是半年前就收拾出来的,不算太好,正合了裴有继说的外室所生庶子的身份。   院里除去别庄带回的福顺,便是些粗使仆役,没有跟前伺候的人。院中寂静,鲜有人声。   裴见瑾静坐在椅中,忽而怀念起舒沅在别庄的那几日。她大多时候都很安静,说话时会偷偷看他脸色,声音轻软,模样乖巧。   福顺在外面见了人,拿回来几瓶药丸。   “是定远侯府送来的。”   裴见瑾接过,倒出一两粒,碾碎后闻了闻,才叫福顺收起来。   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她倒比他更上心。裴见瑾唇角微弯。   福顺心思单纯,感叹道:“舒小姐若是公子的亲表妹就好了。”   裴见瑾眸色微动。   舒沅是他亲表妹不错。但她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反常了。思及此,裴见瑾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福顺续道:“老夫人那里原本想派几人过来伺候公子,但看来看去不合心意,还是您亲自从外头亲自挑几个调丨教为好。”   裴见瑾颔了颔首。   董易早已暗中安排了人手。只等裴见瑾从牙行把人领回来,算过个明路。   午后,裴见瑾出府,在约定的地点与董易会面。   董易一派轻松,笑道:“已经准备好了。小主子您等两日去领人就成。”   裴见瑾问:“你安排的是哪两人?”   “是庆仁和迎雪。”董易答道,“他两人,主子您是知道的,做事妥帖,让人放心。”   董易和旁人比起来,同裴见瑾相识得早,说完正事也敢聊些别的。   董易心中一动:“定远侯府的小姑娘似乎同主子走得近?说起来,华琇长公主虽不是皇家血脉,但长公主的母亲是太后的同胞妹妹,那舒小姐也是主子的正经表妹。”   裴见瑾淡淡看他一眼:“是又如何?”   董易看裴见瑾面色冷淡,心情复杂,道:“有人惦念,自是不同。”   董易心头嘀咕,小主子怕是清冷惯了,心如坚冰,才这般不为所动。   裴见瑾微微垂眸,启唇道:“我的处境,你也知道。不论何人,都得谨慎相对,如何能轻易交付信任。”   董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主子难道在舒家小姐身上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   “尚未。”裴见瑾声音微沉,“但无论她如何示好,也不会像你想的那般亲密无间。”   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似乎也说与他自己。   董易叹道:“是属下大意。主子惕厉若此,定不会叫舒小姐知晓那些紧要之事。”   作者有话说:   等着打脸吧。 第26章   ◎想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裴见瑾见过董易,回到国公府,一路遇见的仆妇小厮皆恭敬行礼。   安国公府人丁兴旺,府中向来是热闹的,只是这热闹从前与裴见瑾无关。   他从别庄回来后,活像府中上下几百号人这才擦亮了眼睛,将他看到眼里去。   带回来的侍从,只福顺一个人。福顺半大的孩子,只会做轻省简单的活计。老夫人看不下去,拨了些伶俐仆役到裴见瑾那里,由他使唤几天。   府中家宴,亦有老夫人身边的人亲自来请裴见瑾前去。   没有裴衍,宴席上气氛融洽,几位长辈看裴见瑾的言行举止,都暗自称赞。   几月前众人便知晓裴见瑾的存在,但裴有继的态度不甚明朗,还派人出门查探,似乎对裴见瑾的身份尚有疑惑,不能肯定他是安国公府的血脉。   便有人猜是裴有继养的外室红杏出墙,裴见瑾是那外室同外面伧夫俗汉生的。怀着这种心思,大家都只当做府上没这个人。   如今仔细看来,二爷的这个孩子姿仪半点不比府上教养出来的嫡子差。容貌上还胜出许多。虽然裴见瑾的相貌与裴有继毫不相似,但天底下多得是与父母长相不同的儿女,也没人提起这一点。   诸位长辈热络地拿出见面礼。   裴见瑾踏入安国公府半年有余, 第一次将人见了个全。   裴有继坐在他大哥,即安国公裴有裕身侧。   裴有继见大哥也向裴见瑾投去赞许的目光,唇角显出笑意,得意地斟酒饮尽。   筵席散去,裴见瑾独自一人走在甬道上,寒风将他的衣袖吹得鼓起。   裴凛在转角处等着他来。   裴凛虽是安国公所出,平日却不如裴衍在府中受宠,之前几次见裴衍所为,心中不满也犹豫着没去拦下,毕竟他是隔了一层的堂兄弟,不好管二房的事。   现下裴见瑾从困窘中脱身,裴凛这时才来同他说话,难免觉得有些脸热。   裴凛抬眸往几步远的少年看去。   没有裴衍,裴凛恍惚觉得这位六弟和从前大有不同。然这念头一出,裴凛便将此否定。   裴见瑾的变化,似乎还是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出现之后才有的。   裴凛在半道上等裴见瑾,是想提点提点他。   念及初衷,裴凛按下思绪,阔步上前,叫了声六弟。   裴见瑾黑沉平静的眸子在裴凛脸上停了停,片刻后,裴凛才听见他应了一声。   裴凛察觉他态度冷淡,眸底如覆霜雪,也没放在心上,同裴见瑾讲起府中的形势。   不多时,裴见瑾的处所已近在眼前,裴凛说得嗓子都干了,裴见瑾几乎没有回应,只偶尔说出几个短句。   步至院门,裴凛顿住步子,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一件要事。   裴凛清了清嗓子,将喉中不适的感觉压下。   眼见是不可能从裴见瑾这儿讨口茶来喝。裴凛在心中斟酌了下言辞,才道:“旁人说起梅晏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一群少年聚在一处,总有人口无遮拦。裴凛那天听了许多拿裴见瑾同梅晏之比较的,若易地而处,裴凛也不能不在意这些言谈,便想宽慰宽慰裴见瑾。   但裴凛开了口,才发现这安慰的话也不是那么好说的。   论先后,舒沅认识梅晏之要早好些年。而论交情……   裴凛侧眸投去一眼,心中有些犹豫。   舒沅才认识他多久,论交情,裴见瑾和她的情谊,大概也是比不过梅晏之的。   那日竟然还有人说,梅晏之如今是皇子伴读,身份不同,不如往年那般好拿捏了。舒沅关照裴见瑾,是找了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代品。   这话当即惹得越九川皱眉,驳了回去。但还是闹出一片不怀好意的笑声。   这些事怎么好与裴见瑾说呢?裴凛为难起来。   裴凛心底暗叹一声,硬着头皮说下去:“其实也只一两分像。”   皮相有三分像,但二人周身气度不同,梅晏之无疑是堪为楷模的谦谦君子,清风朗月一般。   而裴见瑾,裴凛略略抬起视线。眼前这人面上难见笑意,笑时也令人觉得有挥之不去的阴郁,眸子黑如稠墨,不经意间对上,还有些摄人。   裴凛回忆一番,发觉那日舒沅在裴见瑾身侧时,裴见瑾也是差不多的神情,那时他长睫垂覆,投下的阴影遮却眸色,显得更无助了些。   简直就像刻意展示给她看的。   想到这个,裴凛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但转念一想,赵逸咄咄逼人,裴见瑾并无还手之力,慌乱无措也很平常。   瞬息间,裴凛思绪飘得很远。宽慰人这事果然不是人人能做的。不过,他这位六弟在别庄有过那样的苦楚,也从来不叫苦叫屈,兴许那些话也不能影响他。   裴凛正想再闲谈两句就离开。正此时,裴见瑾眉眼微动,启唇道:“五哥好像还有话要说。何不进门坐一会儿。”   听起来也不如先前冷淡了。裴凛心想,或许六弟也没那么难相处。   裴凛吃惊地看了看他,沉吟半刻,还是没拂了他的意,一口茶虽不稀罕,但错过这回,下回要被他请进门去,不知要何年何月。   裴凛私心里还是想与他处好关系,于是便随在裴见瑾身侧一道入了书房。   如今在屋中伺候的只有福顺,裴见瑾亲自沏茶。裴凛借着这个空当,扫视一圈。   二房没有女主子,裴见瑾这里里外外都是由老夫人那儿派的人来收拾,虽有了个模样,但仍冷冷清清的。纵使案上与多宝阁中放置了沈家送来的摆件,始终是缺了日常使用的痕迹。   裴凛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发觉问题出在何处。   无论何物,裴见瑾都一视同仁,屋中陈设丝毫看不出他的偏好。取用倒是都方便,但看起来,仿佛此处和他别庄那残破不堪的小屋一般,是个暂居的住所。   见此情形,裴凛心底忽生荒凉之感。再看裴见瑾,他淡然处之,似乎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方才裴凛在心中将裴见瑾与梅晏之相比,此刻也心生不忍。   能得舒沅看重,于裴见瑾而言是一大幸事。哪怕舒沅是为了这张与梅晏之相似的脸。   裴凛暗想,裴见瑾如今只能在相貌上胜过梅晏之。舒沅看脸,倒是好事。   若是追溯过往,那梅晏之也全凭着和帝后二人眉眼间的一丁点神似博得了富贵荣华,得到了过往从未敢期望的地位。这般想来,他家六弟也没什么丢人的。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裴凛兀自看着书架发呆,直到裴见瑾递茶过来才回过神来。   热茶捧在手中,驱了寒意,裴凛蓦地生出些作为兄长的自觉,对上裴见瑾望来的目光,裴凛正想再说些书院的事项,却突然被裴见瑾打断。   裴见瑾一双手骨相优越,修长白皙,眉眼低垂地为自己斟茶。   满室茶香中,裴见瑾漫不经心道:“梅晏之是怎样一个人?劳烦兄长与我再说一说。”   裴凛便将自己知晓的关于梅晏之的旧事都说了出来。   裴凛说出口的,基本是京中人尽皆知的消息。他也只知大概,内里详情只有舒沅和慈宁宫里伺候的宫人才清楚。   多年前太后病重,梅晏之被家中长辈送入宫中,同舒沅一道陪伴太后,日日出入宫闱。梅晏之便因此得了圣人看重。虽心知他并非皇家血脉,但放在跟前时常看上一眼,也能略有安慰。   加上梅晏之这人也争气,学识品性样样不差,年纪渐长后便被选为皇子伴读。   裴见瑾唇角微牵,不冷不热的:“这么说,梅晏之与定远侯府也常有来往了?”   裴凛听在耳里,自然以为裴见瑾是怕拜访定远侯府时,与梅晏之撞上。   裴凛立马摇头否认:“这两年似乎不如以往亲近了。”   而后便是一阵寂静。只有瓷杯与桌面相碰发出的细微声响。   裴凛起身告辞,临别前笑吟吟地鼓励裴见瑾用功,又说:“舒沅性情宽和,旁人的闲言碎语,你都别往心里去。”   舒沅胸怀宽广,待人和气是不假。裴见瑾听在耳中,眉心微皱。   她如今便是赶也赶不走的粘人。再往前数个七八年,能懂什么,怕是谁在跟前就喜欢谁,还要甜甜糯糯地掏出糖来同别人分享。就像她着人给他送糕点那样。   裴见瑾微有不悦。转念想到她那时应当还是个要人照顾的稚童,也不能自己挑选玩伴,神色才恢复如常。   送走裴凛,裴见瑾出府一趟,去了书画铺子,在闲逛之余,联络了董易安插的暗桩,命人先去牙行走一趟,给那两人传话。   暗卫回来,却带来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属下一路警惕行事,与那两人见面后很快便离去。却发觉定远侯府的仆从后脚进了门,属下便又暗中潜了进去。”   这个暗卫说至此处,抬眸看了眼裴见瑾,神色有些古怪,顿了下才继续说下去。   “他们说。舒家小姐派人前来仔细物色一番,挑了六七个人,其中就把董易大哥给公子安排的两人挑中了……定远侯的丫鬟和牙行管事婆子说,若是没有差错,便要下这几人。”   裴见瑾唇边绽开一抹笑意。   暗卫瞥见,惊得呆住,缓了下才继续说下去:“那丫鬟把表现尤为出色的两位大哥留下,说旁人也就算了,他们被定远侯府看中,不能随便便宜了别人,若是安国公府来人,才能让出来。走前还给了赏钱。”   裴见瑾眸底渐起波澜,他抿了口清茶,淡声问道:“那她派去的人,是怎么挑人的?”   暗卫将头埋得低低的,一字不落地回道:“舒家小姐说,要体魄强健,有武艺傍身的。最好还要有大致能辨别草药,稳妥细致的。”   裴见瑾轻笑了声。她竟是想买通迎雪和庆仁。   若迎雪庆仁只是普通人,往后再见到施与恩惠,差些成为主仆的小姐,多少会给些面子,若再用金银引诱,就更方便了。   说什么只能让给安国公府,也就是想借此机会,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那办事的丫鬟提出的要求,于舒沅而言,实属平常。若不是那二人原就是他的人,兴许还真能叫她成事。   这两人早些年替燕王在暗中办事,手上并不干净,绝无可能认他人为主。   裴见瑾神色不动,嗓音淡淡的,带了些笑:“见机行事,不要轻举妄动。她说了什么,先照做就是。”   她若想做什么,不用多少日子,便会显露端倪。   暗卫压住疑惑,俯首应是,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桌案上平铺一张纸,墨迹未干,墨香与茶香缓慢地充盈书房。裴见瑾垂眸看着那半湿半干的字迹,恍惚又想起细雨不断的那日。   浑身湿漉漉,沾了水汽的小姑娘,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不会不管他,所以令人到跟前来盯着他么。   燕王派人教养他,疯病发作,浑浑噩噩中,多次将他当做亲子。燕王清醒些的时候,也防备他,将他拘束在宅院中那两年,燕王的耳目无处不在,怕他脱离掌控。   那她这般做,是盼着他做些什么呢。   .   翌日天气晴好,裴家大郎领着裴见瑾出府拜访先生。从名儒府邸出来,已然不早。裴绮已然入仕,晚些时候还要去往同僚府中,与人一齐赴宴,便不再与裴见瑾同行。   裴见瑾看了眼天色,命车夫往舒沅挑人的牙行驶去。   舒沅一大早便被轻霜从床榻上拉起来,陪着楚宜闲逛一个多时辰,挑好了楚宜嫂嫂的生辰礼。   京中名声最盛的金银楼,贵客接连登门,巧舌如簧的柳娘子忙不过来,便谴了个伶俐讨喜的小丫鬟前来陪她们说话。   楚宜挑中的东西早就令人包了起来,此时闲适地坐在椅中,等舒沅挑选。   如意楼新出的花样广受喜爱,小丫鬟正细细讲解工艺和其中巧思。   舒沅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轻霜细问了那些人的长处,挑了些能用的人。   可近前听候差遣的侍从,最最要紧的还是不能有要命的短处。   家中可有沾赌的父兄?若有一个,保不齐哪日追债的人找上门来,走投无路之下就要被人用钱财诱惑,做出些不利主家的错事来。   贪酒好色的也不能要。办不好差事另说,把人带坏了如何是好……   裴见瑾身边无人可用,便是想到这些,也难以查清。   舒沅细想下来,便坐不住了。她还是得再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这章评论有红包,谢谢宝贝们的支持 第27章   ◎这种琐事,他们小公子哪能亲自去做。◎   舒沅起身往外走,面有急色。   楚宜跟在后面,不明就里,以为舒沅在那小丫鬟持之以恒的介绍下动了心,便很是豪气地握了握她的手:“阿沅看中哪些?咱们全要了。”   舒沅偏过头朝楚宜摇摇头:“没有特别喜欢的。”   楚宜知道她的喜好,又道:“这还不简单,让师傅照着你的心意做新的样式就好。”   拐角处房间中柳娘子正在接待客人,都是熟面孔。门恰好开着,楚宜不经意间投去目光,一眼便认出里面的客人,脚步顿了顿。   里面是周淑尤和方苓,她们与店中的老师傅交谈结束,抬头便见舒沅和楚宜走过来。   周淑尤颔首示意。方苓哼了声,别开脸不看她们。   柳娘子又在纸上点了点,与旁边的师傅交代两句,扭头见到舒沅和楚宜就要离去,便笑眯眯地上前寒暄。   柳娘子与舒沅说话时,周淑尤那边的老师傅也在同她们确认图样。   楚宜挽着舒沅走下楼,奇怪道:“最近有哪家设宴发帖了?她们两个都亲自来选,不该是这般悄无声息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舒沅握住楚宜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舒沅倒是想起来了,但如意楼一层挤了数十位客人,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舒沅便准备上了马车再同楚宜讲清。   楚宜付清银钱,在柜边又张望了一圈,眼巴巴拉着舒沅问:“真没人递帖子来请?我不会又把谁家孩子周岁宴忘了吧!”   一位锦绣满身的妇人掌着仆妇的手从车上下来,脚一落地,便抚了抚鬓角。这位妇人身后,马车中又出来一个姑娘,抿着唇角也藏不住满心欢喜,克制着目光往四周打量。   楚宜凝神看了两眼,认出来人,呀了一声,情不自禁地用手臂撞了舒沅一下。   眼前这位贵妇人便是镇国公府二房的钱氏。   钱氏目光一扫,见到舒沅,眼睛亮了亮,随即对身旁的侄女姜依依说:“周家姑娘在二楼,你自去找她们吧。”   姜依依平日里待在深宅大院,十分珍惜周淑尤与方苓这两位主动与她交好的朋友。   姜依依难得出府闲逛,正盼着能与她们多相处一会儿。此时听了二婶钱氏的话,唇畔的笑压也压不住,头埋下去,声音却是喜滋滋的:“多谢二婶。”   姜依依没见过舒沅与楚宜二人。走过她们身边时,姜依依飞快地瞥了一眼就埋下头,在心底猜测这两位姑娘的身份。   与她们错开后,姜依依加快步伐,满心期盼早些与新结交的好友会面。   姜依依近来借了周淑尤的光,几次筵席过后,也跟着认识许多勋贵家的姑娘。此时见她二人面生得很,只当做是攀不上镇国公府的,却没注意到钱氏的神色。   钱氏笑得和蔼可亲,走到舒沅跟前来,热情地闲谈起来。   钱氏先是关心了舒沅远在西疆的双亲是否安好,紧接着就问舒沅近来身子康健与否。   钱氏最后才说:“一月后,镇国公府设宴为国公爷贺寿,请了周家,方家,赵家的诸位公子小姐,两位姑娘若得空,我回去便让人递帖子来。”   楚宜心中后悔极了。若她方才没多嘴问那两句,此时也不能被钱氏堵住。   京中只有送不到定远侯府的请帖,却没有能忘记定远侯府的主家。   钱氏筹备镇国公的寿宴,直到此时见面才提起,不过是因为她们几乎从不踏足镇国公府。   舒沅想了下,一时没想出回绝的说辞,便沉吟半刻,问道:“大长公主近来如何?”   钱氏嘴边的笑霎时僵住,眼睛都直了。   楚宜在旁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差些笑出声来。   大长公主与镇国公成亲多年,不睦的传言在勋贵世家中传了个遍。夫妇二人没有所谓的相敬如宾。就连镇国公寿辰这样的大事,都要落到弟媳身上,而非大长公主亲自操办,自此便能窥得几分实情。   大长公主从不在乎让外人知晓他们夫妻形同陌路。每年镇国公生辰那日,大长公主都要在自己的别庄大肆玩乐,舒沅和楚宜常在受邀之列。   大长公主的宅院画栋飞甍,宏伟富丽,更别提大长公主出手阔绰,负责采买的奴仆尽管照着市面上最豪奢的档次来置办。   简单说来,在大长公主那处,吃得好玩得好。   被请去的小公子小姑娘年年都盼着再去,和大长公主走得近的,谁会记得镇国公年岁几何?   楚宜忘记这事,实属正常。舒沅也是想了片刻,才记起来。   大长公主对镇国公府的事撒手不管。管家的差事落到钱氏手上,钱氏捏着管家之权,简直快活又自在,哪怕累些也无妨。   想起大长公主这个大嫂,钱氏心情却有些复杂。   无他,钱氏掌管镇国公府庶务,便已经如此快活舒坦。那大长公主诸事不管,又能一掷千金,可不得是神仙才能过的日子!   因此,钱氏一边羡慕着大长公主的神仙日子,一边勉力操持庶务,积极与各家走动,维持人情。   大长公主可以撒手不管镇国公府大小事宜。钱氏作为弟妹却不能不关心大嫂。   钱氏深深吸了口气,答道:“大长公主幽居歇养,有太医院几位医者调养,近来应是略有好转。”   舒沅眸中浮现一点笑意。   大长公主身体康健,一年只“病”这么一次,要等过完年才现身。大长公主不欲与镇国公相看两生厌,干脆就将能躲的热闹全躲了,自己在宅邸中自在玩乐。   舒沅点点头,顺势侧过头对楚宜说:“大长公主对我们照拂有加。病中寂寥,我们择日登门拜访吧。”   楚宜忍着笑,绷住小脸,煞有介事朝舒沅点了点头。   钱氏听明白两人婉拒之意,便也不再纠缠,侧过身让她们离开。   春桃叫车夫将车驾停至店前。楚宜先护着舒沅登车,自己才钻了进去。   楚宜自己斟了茶水,小口小口抿着解渴,想了想感叹道:“周淑尤她们这趟出门,想来就是给镇国公府女眷准备的见面礼了。方才从我们旁边过去,上楼那个,就是镇国公那个妾室为他生的庶女?”   舒沅点点头。   姜依依比她们两人都要大。大长公主与镇国公夫妻俩的是非纠葛,早在她们出生之前,她们自然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无休无止的流言却传进了她们这些晚辈的耳里。   据说,镇国公与表妹郎情妾意,早已定情。无奈大长公主钟情镇国公,求得先帝赐婚,镇国公不得不与大长公主成为夫妻。婚后数年那位表妹尚未嫁人,镇国公与她旧情复燃,纳为妾室。大长公主不得夫君欢心,便拈酸吃醋,由爱生恨。   楚宜觉得颇为可笑:“大长公主逍遥自在得不得了。这是疯成什么样才能编出这种话来?”   舒沅想了想:“大概是不知大长公主的日子有多快活。”   楚宜眨了眨眼,轻声道:“我们阿沅也有自在挥霍的本钱。往后可千万不能把心系在一人身上。”   舒沅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生怕去迟与裴见瑾错过,便催了催车夫。   楚宜似笑非笑地凑过来,声音放得很低,似乎怕被别人听见:“那裴六公子长得不错,阿沅若真心喜欢,好生养他几年,这几年下来,差不多也能看出此人性情。如果是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咱们再换一个。”   舒沅被吓得不轻,连忙捂住楚宜的嘴。   再是宽和的男子听了这话都会不悦。何况他……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心善的人。   楚宜见她肃着小脸,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下,犹犹豫豫还是说:“无论如何,阿沅都要小心些,谨慎为好。他出身不好,但等几年,身上要有了功名,指不定是什么样呢。”   舒沅心头一暖,笑了笑:“我知道了。”   *   舒沅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从马车上下来,抬头便看见安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那里。   裴见瑾已经进去了。   舒沅只好进了旁边那家茶庄,要了壶茶坐在窗边等他。   倘若她来得早,能将那几人的底细查一查,叫留光掌掌眼,再叫那几人机灵行事,争取被裴见瑾选中。   但赶在裴见瑾后面才来,就不好进去了。舒沅趴在窗沿上,眼巴巴等着,心都拧紧了。   要是这回没挑中合适的仆从,那她准备送去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办呢。   她想着要送给他,很小心很小心地挑出来的礼物。一个都不能让给别人。   裴见瑾从牙行选了八人,签好了契书。   没找到差事的闲人,每日都交钱住在牙行的后院里,此时有了新主,便跟在裴见瑾身后出来。舒沅特别留意过的那两人赫然在列。   舒沅等了许久,认出裴见瑾过后腾地站起,随后目光便挪到后面那些人身上,认出那两个尤为出色的小厮,舒沅开心得不得了,转身下楼。   府中跟来的仆从在裴见瑾身侧回话,裴见瑾一边听,一边往外走。   他一走出来,便看到了茶庄二楼的舒沅。   窗前的小姑娘穿了身秋香色衣裙,恰好的阳光照在她鬓间绒花上,照得那绒花光彩莹莹。薄光流入她的颈窝,肌肤白如初雪,纤弱而娇柔。   裴见瑾只是往那边瞟了一眼,就发觉小姑娘微拧的眉松开,脸上绽出笑容,然后没了踪影。   裴见瑾鬼使神差地停在原地,等她过来。   舒沅从楼上下来,到裴见瑾跟前时脸颊绯红,但她此时丝毫不觉得累。   舒沅想着堆在案上的诸多锦盒终于能稳稳当当交到他手里,抑不住心中欣喜。   想了下,勉强装作在此偶遇的模样:“我出门买点东西,走累了就在这儿喝茶休息。没想到会遇见裴六哥哥,真是太巧了。”   去住处拾掇行囊的仆从还有一会儿才能出来。舒沅顺势将裴见瑾请到雅间小坐片刻。   “跟前侍奉的侍从千万不能马虎的。”   舒沅抬腕倒茶,将杯盏放到他跟前,又道,“他们家在何处,与什么人住在一起?以前在哪里做事呀,会不会是犯错被悄悄放出府的?”   裴见瑾握住杯盏,抬眸看她。   舒沅抿了抿唇:“年末出来找活干的人不多,难得找到几个合心意的。这些事须得多留心。”   顿了顿,想到裴见瑾或许已经从牙行主事口中知道她谴人去过,舒沅又道:“昨日让轻霜去了趟,你选中的那些人里面,有两个尤为出色……”   裴见瑾忽然开口,语声平缓:“的确不错。你既然差人去问过,且还算满意,将他们让给你也无妨。”   舒沅愣了愣。   怎么能让给她。虽然她想要他们为她做些事,但到她身边来,可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   这两个人,她不能要。   可是这是他头一回主动向她示好,她回绝得太干脆,会不会伤了他的心?   舒沅眉心微蹙,她于片刻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只好说:“凡事都分先来后到。大概我与他们本就没有主仆一场的缘分。”   裴见瑾端起茶水浅抿一口,没再坚持。舒沅略微放下心来,但再细细看去,总觉得他有些不悦。   舒沅疑惑地饮了口清茶。   茶水并没有问题,茶香清淡怡人,没有怪味。   舒沅正想再说些什么,走廊上有人叩门,然后叫了声六公子。   外面那人得到裴见瑾的准允后,推门而入,走到近前来回话。   来人合上门扉前,舒沅看到门边站了两个男子。正是轻霜昨日看好的那二人。   舒沅好奇地投去打量的目光,见那两人看来,朝他们友善地笑了笑。   不成想他们二人与她眼神相触后,立马埋下头去,颇有些拘谨不安,舒沅只好默默收回目光。   回话的仆从还在继续说:“……那便照六公子的意思办,回头再有什么事,六公子尽管吩咐。”   舒沅以手支颐,偏过头来,发觉裴见瑾正在看她,不过只对视一瞬,他便错开眼去。   “庆仁,迎雪,过来拜见公子。”   从裴家跟来的仆从态度恭谨,转头又说,“他二人行囊简单,小的将那些东西一并带回便是,便叫他们跟着您。六公子把他们带在身边,有个跑腿传话的人才好。”话毕又讲一遍这二人的长处,和他们做过的前几份差事。   舒沅将他们的名字记下,尽量不再多看,免得让裴见瑾觉得她还有些别的想法。   但她心中在意,哪怕控制着自己,仍时不时地投去一眼。   庆仁迎雪身量相近,庆仁看起来更为沉稳。迎雪大概要年轻几岁,面上表情要鲜活两分,不像庆仁那般死气沉沉的。   舒沅越看越满意。裴见瑾杯中茶水减少,迎雪便麻利地执起茶壶斟茶。   舒沅唇角抿笑,抬眼时,正巧发觉对面的主仆二人都在看她。   迎雪很快地耷拉下眼皮,轻手轻脚退到一旁去。   舒沅在心中赞叹轻霜的眼光。这两人何止是不错。   迎雪垂首站回去,立在庆仁边上。他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舒沅的目光,霎时间如芒在背。   他和庆仁老老实实待在京中等候差遣,得了命令后进到牙行,没主顾上门的这些天,由着里头的老管事差遣,勤勤恳恳如老黄牛一般,哪有什么机缘搭上定远侯府。   昨日那丫鬟找上门来,迎雪还不觉得有何不妥。   谁叫他们是那里面最能干出色的人,有眼睛的一进门就能找出来。鹤立鸡群不外如是。找到他们跟前来,算是定远侯府的人有一点能耐。   可不成想,暗卫又找上门来细问。迎雪这才知道这舒家小姐与小公子有些牵扯,且今日又遇上了。   怎么看,这舒家小姐都是想收买他们。   迎雪垂目侍立在旁,不禁攥了攥手。   裴见瑾尚未有过出格的举止,但迎雪从不敢低估他的手段与城府。   迎雪暗自叹息。只盼着舒沅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欣赏尽快消去。   舒沅留意他们。细看之后又有不足。   左边这个叫迎雪的,先会儿还举止自然,颇有眼色,眼下却好似有些拘谨。右边那个叫庆仁,一见就知道会是踏实稳妥的性子,看久了又有点呆。   在安国公府的宅邸中为他做事是足够了,要带到进璋书院中去,就有些不够看了。   进璋书院中的学子皆是出身勋贵世族。   赵逸前些日子嘴上认了错,心里恐怕还是记恨裴见瑾,他们之间这梁子算结下了。随裴见瑾去书院的侍从太有主意或是太怕事都能惹一身麻烦。   舒沅抿了口茶水:“进璋书院占地颇广,要认路就得费些时日,正好我等两日派丫鬟去一趟,不如叫他们也跟去认认路?”   裴见瑾轻笑一声:“好”。   迎雪如鲠在喉。觉得自个儿处境甚是危险。   这一来二去的,他们从前与定远侯府没有关系,也要变成不清不楚了。   迎雪转念一想。他和庆仁从前为燕王办过事,在定远侯府的人跟前,他们哪敢贪图富贵,不管不顾地贴上去呢。这个道理,主子不会不明白。   思及此,迎雪才舒展了眉头。   在接到暗卫传话前,迎雪和庆仁与裴见瑾鲜少见面。迎雪这会儿安了心,但也想着,过后要找空当与主子表表衷心。   正此时,又响起一阵叩门声,迎雪不禁面露喜色。若是其他人也收拾妥当,便能打道回府了。   果然,那人进门后便说:“余下几个已经由人带回去。小的便先行一步,将他们安顿好了再同六公子交代。”   舒沅回京后等了许多天才与裴见瑾见面,倘若现下便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舒沅想再多待一会儿,便道:“我还想买些笔墨,隔壁便是观月轩,裴六哥哥可要同去?”   迎雪仍努力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听到舒沅这话,迎雪挑了挑眉。   购置笔墨这种琐事,他们小公子哪能亲自去做。   挑把趁手的刀剑,才是正经事。   “我与你同去。”裴见瑾侧眸,视线在迎雪庆仁身上扫过,“你们。便在后面跟着。”   作者有话说:   迎雪,脸疼吗。   ---   接下来两天的更新,都会在凌晨十二点。谢谢宝贝们的订阅。 第28章   ◎怎么会是单纯无辜之人。◎   观月轩布置得清新雅致。   附近几家客栈住了许多入京备考的学子,但如今到了年底,书院名儒讲学之类的盛事和诗会雅集扎堆,加上年前的小考季考,学子们只派出一两位书童来取纸墨,店中倒很清净。   迎客的小厮生了双雪亮的眼,舒沅和裴见瑾一踏入观月轩,他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这边是才摆出来的,都是新货。二位是先前差人定了东西,还是随便看看?”   裴见瑾书房并无缺漏的物件。   他同她出来,只是想再试探试探她的心思,便没有应声。   靠窗的墙上挂了副龙飞凤舞的墨宝,另一侧相对的位置则挂了副不俗的山水画,室内淡香萦绕。   舒沅好奇地四处打量。   一个青衣仆从捧着卷轴从她身侧走过。   小厮察觉舒沅的目光偏向他身后,便道:“二楼是几位画师作画的地方。小姐有所不知,咱们这家店不只管售卖这些纸笔墨砚,乃是京中最大的一家观月轩,他们便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了。”   “这几位画师厉害着呢!经常过来的柳先生,平常时候请也请不到呢。柳先生乃是公侯府上常客,就是在我们这儿留了名,两三个月不一定能排上。”   他笑眯眯的,续道,“小姐若是喜欢,早些打发人来说一声。”   舒沅偷瞄了眼裴见瑾,随口道:“那是一画难求了。”顿了顿,“你们这儿的湖笔摆在何处,带我去挑一挑。”   小厮连声应下,此时回过神来琢磨一下,又问了问旁边那位冷脸公子:“店中有新送来的墨条,小的带公子去看看?”   裴见瑾无可无不可,转身随他去了。   舒沅连忙拉住旁边候着的人,到里侧去挑选湖笔。   观月轩的小厮格外有眼色,难得遇到一个看起来就不差钱的主顾,便顺势多拿了几支给她看。   舒沅点点头:“你去给我装起来。要快些。”   小厮欸了一声,赶紧去了。片刻后回来,又像先前那人一般,再次推荐了镇店的画师:“小姐喜欢的画作是什么样的?不寻常的那一类,咱们柳先生也能画!连定远侯府的小姐都说满意呢。”   舒沅咳了一声:“改日再看吧……”   她能不满意吗?好几年前柳先生被请到府里,将柳先生带来的公公说他师承名家,样样都会。她便让柳先生画了许多花花草草,还有各色鲜果与小景杂画。   那些年,为了让柳先生画出最合她心意的画作,各时节的果子,她没少往柳先生家里送。   柳先生从前最擅山水林石,本不想为她画这些,无奈她出手太阔绰,柳先生只能勉强忍一忍。   从前舒沅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现在仔细一想,这做派似乎有些奢靡。   舒沅准备入学后勤奋好学,多在学堂里待一待,才好护着裴见瑾。   如果裴见瑾知道她在这些方面如此挑剔,费力装出一个孜孜不倦、乐于苦读的好学生,似乎也不那么可信。   柳先生与她分外熟稔,倘若在此遇见,便是她不开口,柳先生大概也会主动与她确认一些细节。思及此,舒沅恨不得快些离开。   裴见瑾还没出来。舒沅只好再等一等。   小厮见状,便带着她去了另一间摆放书房器具的小室。   这其中放的各类小物,比摆在外面的更为精致,价格不菲。接待客人的妇人更是妥帖仔细。   于娘子妙语连珠,吹得天花乱坠。舒沅不免多瞧了几眼。   窄案上的金砚滴颇为别致。   “小姐您瞧,这鹅型砚滴看着还真有两分趣味。”   舒沅循声看去,只一下就别开眼:“我不喜欢金子做的东西。玉制的更合我心意。”   陪她说话的于娘子脸上笑容不变,温声问道:“小姐单是不中意这几个砚滴,还是觉得金银俗物,放在书房损了韵致?”   舒沅摇摇头:“只是觉得太普通了。”   此物普通是一回事。另一方面,还有个特别的缘由。   金子制的物件精致华丽,若在美人发髻上,自是精美夺目风情无限,但制给孩童玩耍的就显得有些粗笨。而且拿在阳光底下看,无甚趣味。而那些玉佩玉雕,拿出来照在晖光下,比金子好看多了。做玉雕剩下的那些料子,磨成珠子给她玩,存满了好几个匣子。   她以前卧病在床足不出户,待在房间无聊,就是这般打发时间的。圆溜溜的珠子在桌上滚来滚去,光彩四溢,好玩又好看。   舒沅好一阵子也没等到于娘子开口,这才缓缓转过身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裴见瑾。   于娘子笑道:“看来这位公子是选好了。”说着又看了眼舒沅,“今日没有小姐能入眼的东西,是我们招待不周了。下回您再带小姐来观月轩,必定让二位满意。”   于娘子瞧得出来,跟前这小小姐在家是千娇万宠的,不然哪能说出那种话来。   舒沅脸颊发热,垂下眼睫,只一门心思地看着脚尖。   只顾顺着于娘子的话去瞧那些东西,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到的。   他听到了吧?   舒沅咬了咬唇。   哪还有下次,今日都是凑巧才来的。   抬头看去,裴见瑾面色如常,甚至还侧身听着于娘子的介绍,倒真有点体贴温文好哥哥的模样。   “出门后往西边走,有个老人家每日都在那儿卖糖葫芦,又甜又脆,他一出摊就有小孩子凑成一堆。”于娘子热情地给他们指路,“旁边不远就是书肆,二位若要购书,往那儿去是最方便的。”   外面接待的小厮将舒沅的东西交给了裴见瑾。舒沅满心都是赶快离开,裴见瑾将盒子放到她手中,她才知落下了新买的东西。   裴见瑾目光落在她脸上,唇角有淡淡的笑意:“你脸色不佳,适才在茶楼没歇好?”   舒沅傻乎乎地摸了摸脸,硬着头皮说:“兴许是我穿得太暖和了,有点闷。”   于娘子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缝,把他们送出门去,又重复道:“再往前边走一段,就能看到了。”   舒沅疑惑地看向于娘子。那么大一家书肆,他们怎么会看不到呢。   春桃在外面候着,见他们出来,快步迎上前来将舒沅手中的盒子接过去。   那边迎雪和庆仁也过来了。   舒沅顺势看过去,裴见瑾侧身对着她。她微微仰起头,便看见少年清隽俊逸的侧脸。   薄光照得他头发乌黑,皮肤如雪。那双眸子却浓若稠墨,不染凡尘烟火一般,很难窥得此人情绪。   裴见瑾与迎雪交谈结束。舒沅下意识往他那边迈了一步,打算跟去书肆。   裴见瑾转过身来,舒沅与他的视线对上,才顿住脚步,此时离他已经很近了。   裴见瑾看她紧紧跟在他身后,心中有些异样。她似乎真将他当成可以依赖的哥哥。   但只一瞬,他便压下这个念头。   她动了收买他随侍的心思,怎么会是单纯无辜之人。   不过只是去趟书肆,也没什么妨碍。   裴见瑾垂眸看她,道:“走吧。”   舒沅如蒙大赦,连忙跟上去。   在书肆多翻一翻经史子集,挑一摞书回去,或许可以略为弥补,叫他淡忘她在观月轩中的言行举止。   正这般思忖着,裴见瑾忽地慢了下来:“当真还要去书肆么?”   舒沅下意识回道:“自然要去。”一瞬不瞬地将他望住,大有非去不可的架势。   裴见瑾略低了头和她说话,舒沅仰头看去,他瞳眸漆黑,声音温温淡淡的:“你身边只跟了一个丫鬟。”   舒沅点点头。春桃捧着锦盒,紧紧跟着呢。   “之前定下的东西,又待何人去取?”   春桃略带茫然地看过来。舒沅脸上又热起来,今日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扯谎说她走累了在那处歇息。   舒沅到底没做过这种事,不大擅长应付这种问话,脑中空白了两瞬,才道:“我叫他们送到府中。不用再差人去了。”   裴见瑾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向来沉静的眸底掠过一丝笑意。   舒沅用手背碰了碰脸颊,缓缓呼出一口气。   假如他好生生的没有经历这些事,在皇城安安稳稳长大该多好呀。那样裴见瑾就会知道他有一个照顾起来有一点麻烦,但货真价实是个勤奋好学的小表妹。   能踏实念书的日子没多少,可她都有认真去学的。   舒沅颇为烦恼地叹了口气。   或许她到时候直接留下就行,进学堂后为学业费心又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已经有很多人觉得她过分娇气了,那任性一些应当也是可以的。   迎雪跟在后面,他们耳力过人,何况并不算远,前面的这番话当然全听得清清楚楚。舒沅颤动的眼睫,红扑扑的脸庞,他也都看见了。   迎雪眉头紧皱。怎么现在逛完一家店又去另一家。   若是没有先前想收买他和庆仁那档事,看起来还真像表兄带着表妹随心闲逛。   想到她提前一日派人来查看,试图往主子身边安插人手的做法,迎雪尚未放松警惕。   如今这京城中的千金小姐,都是这般柔弱乖觉又心机深沉的么? 第29章   ◎随便哄她几句◎   于娘子提到的书肆近在眼前,三四架马车挤成堆从街中通过,行人都聚在道旁,等他们先过。   挤挤攘攘的人群中,车厢中有人撩开帘子往外探视,只一眼就放下布帘。   舒沅走入书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四方方矮桌上堆成小山般的话本,高低错落,放在最中间的已经凹了下去。   舒沅隐约看到陷下去的那一块放的是她先前看的那话本的下册,有些意动。   但想到要在裴见瑾跟前好生表现,就忍住了。   上次可是看得废寝忘食。这话本可不是正经读书人该看的。   舒沅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待小厮给他们指了个方向,这才往摆放正经书籍的书架走去。   裴见瑾今日先同裴家大公子拜访了先生,与尊长交谈间,有几本难寻的典籍曾被提起。既来了书肆,便将这些书名写下,托人帮忙寻来。   店中管事将单子收好,捋了捋胡须应承道:“这些书很难得,若有了消息,立马让人送往尊府上。”   舒沅在旁边瞄了一眼。这些典籍虽不是她一一翻阅过的,但也有几分熟悉,有一半都在家中藏书阁见过。   闻言,裴见瑾面上没有半分失望,只颔了颔首:“若找不到,也无妨。”   管事笑道:“想来也是。能用得上这几本书的,自然有平常人没有的门路,从亲朋手中大约也能借来。”   裴见瑾没说话。   舒沅心中一动。   那位老先生从前教过裴大公子,特意在裴见瑾跟前提起的这些典籍,约莫是裴大公子也看过。   安国公府必定有这些书。裴见瑾却舍近求远。   管事朝他们点了点头,提步离开,去接待其他客人。   舒沅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裴大公子学富五车,他大概也曾翻阅研习过这些典籍。你何不问问他?”乍一看,还真像是不明世事的天真模样。   裴见瑾羽睫微垂,语声平静:“他说旧物遗失,让我另想办法。”   舒沅诧异地睁大了眼。   把他带去老师府中露一露脸,外面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对他有多好。脸面工夫做的足,却连区区几本书都不舍得拿出来。   裴大公子表面上是待他好些了。但背地里,大约仍盼着裴见瑾低头,非得看到他甘愿俯首,露出可怜模样,才会大发善心地施舍于他,想将人彻底拿捏住。   舒沅忍住涩意,别开脸:“沈老尚书是爱书之人,在他那里没有寻不到的书籍。你,应是见过沈彻了?若有不便,可找他帮忙。”   说完又怕他不肯去,小声道:“我跟他交代过。你尽管去。”   裴见瑾道:“见过了。”   而后唇角微弯,眉眼间的清冷淡漠敛去。   “你别担心。”裴见瑾唇角微弯,转眸看着她,一字一顿地承诺,“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舒沅不解道:“失望什么?”   裴见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淡然,他听见她反过来问这一句,神情也没有变化。   舒沅几乎疑心是她忘记了亲口说出的什么话。   裴见瑾弯了弯唇,恍若冰消雪融。那一瞬仍存留侵入肌骨的寒,但终究是有所不同了。   “能入进璋书院,是一大幸事。”他语气轻柔,说得很慢。   舒沅攥紧手心。他本来可以安稳顺遂,不沾染这些磨难。   裴见瑾续道:“方才,我没有勉强自己。找不到那些书也无妨,这是真的。没有那些典籍,去借来札记观阅心得,也有助益。”   裴见瑾看惯风霜,无意领略的世事寒凉也早看了个遍,几回相处下来便能明白旁人对他的期待。   她好像很看重他,费心让他入学,裴见瑾都不用花多少心思,就知道她会想听什么话。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要讨她开心,实在是很容易的事。   话至此处,他顿了顿,漆黑的双眸蕴着淡光,直直看向她:“最要紧的是,我知道有一个人盼着我好。其他的人和事,就不值得耗费心神了。”   舒沅怔怔地看着他。心腔骤然间鼓鼓胀胀,温热的感觉充斥心间。   裴见瑾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小姑娘藏不住情绪,一眼就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还真是好骗。   舒沅声音软绵绵的:“那也不能太辛苦。”   在马厩前见到他的第一面,他脸色苍白,衣衫染血,着实是吓到她了。舒沅至今心有余悸。   她身体底子差,便格外留心这种事。   裴见瑾有些意外,轻轻地嗯了一声。   言语最能惑人,裴见瑾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尽管如此,裴见瑾还是因为她这句话感到熨帖。   舒沅想到安国公府那些人,心里不是滋味,温声安慰道:“否极泰来。此后苦厄尽除,还有很多好事等着你。”   裴见瑾眼神微动,语声略弱却不低沉,仿佛陈述事实一般:“如果坏事还没过去呢。”   舒沅不假思索:“那就等它结束就好了。我很有耐心的。你看,我之前只能待在家中,足不出户,如今也渐渐好了起来。”   一身蓝衣的仆侍脚步匆匆地找了进来,见到裴见瑾面上就是一喜:“果然是六公子。二公子约了人,在园中会友小酌。适才在车上看见了,主子便谴小的来请。”   仆侍又补充道:“车停在前面不远,二公子的意思是等您一道过去。”   舒沅记忆中的裴家二郎,吊儿郎当,整日没个正形,但心胸开阔,不似裴衍那般斤斤计较。乍然听得他派仆从来请裴见瑾,便也没出声,只等裴见瑾说话。   裴见瑾只道:“劳烦二哥等我。我稍后便来。”   出了书肆,迎雪庆仁就在不远处等候。   舒沅猛地记起那件至关重要的事,又叮嘱道:“后日,后日我差人去书院,你记得叫他们跟来认认路。”   迎雪和庆仁耳聪目明,何况离得这般近,他们一齐抬头,面色犹豫地看向裴见瑾。   裴见瑾竟有些好奇她会同这两人说些什么,眉角眼梢不自觉沁出凉意。   才认识他几日,就想从他身边人下手,是不是太过心急了。   裴见瑾素来谨慎,但今日跟她一路,未见她有任何不该有的言行。按常理,他应当再多留心一段日子。   但她这般懵懂心软,即便私底下有些见不得人的打算,也不会太过分。   他是她的表兄,容忍一二,也是可以的。   “你们记下了?”裴见瑾眉眼厉色稍缓,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早些出门,万不能叫人久等。”   庆仁垂下眼,一副听命行事的模样。迎雪面色古怪地点头。   裴二还在街口等他,舒沅也不再多言,目送他们主仆三人离去,回头再挑了两本书。   舒沅已经忘了还没看完的话本,春桃从门口进来,迎面就是那堆书山,眼尖地看到了中间的续集,便很是体贴地从里面掏出来一本。   在马车上,春桃倒水给她润喉,顺势提起方才在书肆外面发生的事。   “楚小姐让人过来跟姑娘说一声。她还真忘了些要紧的日子。”   “她表姐夫生辰将至,摆宴待客,也请了姑娘,就是迎亲那天喝醉酒险些撞破头那个。姑娘还记得吧?”   “还有,沈小公子那个表侄女,她女儿周岁宴也快到了。”春桃还想再说些什么提醒舒沅,好让她知道是哪个,但春桃来得晚,与这位实在无甚交集,只能作罢。   舒沅叹道:“我记得她。比我们大五六岁。”顿了顿又道,“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   宗室勋贵间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真要论起来,日日都有人要过生辰,更别提底下那些小的。若是那些热心交际的贵妇小姐,与这些亲友走动起来,每天都能排得满满当当。   舒沅无疑是另一拨人。   旁人纵使有心亲近,也怕招待不周,有所妨碍,不利于她调养。舒沅也不想惹得人战战兢兢,大好的日子还要分神关照她,是以,大多时候都是送礼过去,人是不露面的。   *   舒煜忙于政事,舒沅有好些日子没有同他一道用膳。回府后,舒沅在甬道上遇见舒煜的侍从,便停了下来,嘴上没说什么,神色却有些期待。   长风怀中抱着东西,见到舒沅便快步走了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姑娘。”   舒沅问道:“哥哥回来了?”   舒沅向来不过问兄长忙的正事,只知道他最近早出晚归,忙得连用饭都不大顾得上。   长风苦笑:“没有。世子令小的回来取点东西。”   舒沅理解地点点头:“那你去吧。别耽误了。”   长风应是,快步离去。   刑部的差事繁重,地方上的卷宗多且杂,而京中的案子,诸方留意,又有皇上时不时的过问,牵扯甚多。总之是又辛苦又烦心。   舒沅早就习惯了。   后日要送去进璋书院的那副古画,本来是兄长欠谢植老先生的寿礼。可谢老先生休息时,俱是忙于召集老友垂钓品茗,舒煜又难得休息,两人居然见不上面,送画一事只好由她代劳了。   正好借此机会跟迎雪两人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说:   周一的更新在晚上十一点。 第30章   ◎迎雪不能理解。◎   舒沅回房,便招人将她备好的东西送到安国公府去。   裴见瑾有了自己的人,不必再担心旁人能随意探知他的消息。舒沅自然放下心来。   细细数来,有二十七件。其中不全是名贵之物,舒沅觉得新送来的砑花笺好看得紧,便也备了一些送给他。舒沅念书时很认真,但也和其他姑娘一样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   东西不大,装在各式各样的盒子里,堆在一起就有些惊人了。舒沅想了下,着人找了个小箱子将大小合宜的锦盒放进去。   舒沅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去吧。”   裴二带他去赴的筵席应当散了。舒沅想,裴二总不至于拉着裴见瑾喝个烂醉,怎么都该回去了。   .   两日后。   裴凛到裴见瑾的书房小坐。   裴凛身边跟的人不是他亲自挑的,一切琐事都有母亲办妥。他看得出来,裴见瑾这两个侍从都有几分本事,不禁稍微放心了些。   待裴凛踏入房中,抬眸看去,自然发觉这清清冷冷的房间与先前有所不同。   裴凛上回过来,匆匆忙忙,只顾着去说一些读书的事,提了提梅晏之,倒没细看。   见房中大有不同,裴凛只当裴见瑾将沈家送来的东西摆了出来,称赞一番而后感叹:“这样才好。”   多宝阁是裴见瑾从别庄回来后新换的。裴凛走进一看,上面放了一对颜色绚丽的石榴尊,富丽雅致,精美无比,令人眼前一亮。与裴见瑾这儿的布置有些不搭,但裴凛却觉得正好,给他这间屋子添了些鲜活气,要是像寺庙寮房那般素净未免太孤寂单调了。   裴凛转头一看,墙上挂的画也别有趣味,画工精湛,绘的是小涧春景,装裱不凡,用料名贵考究。不难想见赠画之人对其的珍爱呵护。   庆仁沏茶端来,裴凛接过,笑道:“哪日得空,也到我那儿坐坐。上回来我还说你这儿不像有人待的模样,一得了这两个好帮手,立马就收拾得有模有样了。”   裴见瑾不置可否。裴凛习以为常,自顾自品茶。   庆仁给裴见瑾换了盏新茶,杯盏和桌面碰出轻微响声。裴见瑾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他一眼。   庆仁定在桌前不动,老实等候主子发话。   裴凛坐得远远的,也注意到他那边的动静,以为裴见瑾是被人打扰后心生不悦,不禁止了声。   “迎雪何在?”裴见瑾嗓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迎雪恰好迈进门来,听到这句便是一个激灵,疾步过来,叫了声公子。   裴见瑾道:“去吧。别误了时辰。”   迎雪心中纳闷,去见舒家小姐,无非就是探知她私下里的算计,主子怎么还急上了。   但从主子的语调中,迎雪敏锐地察觉到不妥,连忙应道:“小的这就去。”庆仁也俯首称是,   二人快步行出。眨眼间,书房又重归安静。   .   进璋书院来历与寻常书院不同,豪阔精美,舒沅去过几次,印象颇深。   隔壁是大长公主的一处私宅。如今的进璋书院,有部分原本是大长公主宅邸的地盘,后来大长公主让了一块出来用以建设书院。   湖边栽的桃花每逢时节都开得很盛,为不浪费这份景致,两边界限不明,粼粼湖水横亘其间。   进璋书院占地宽阔,舒沅找了个丫鬟带迎雪庆仁认路,便是顺顺当当走一圈下来也要不少时间。   她便照原来的打算,抱着画先去见谢植谢老先生。   老先生的侍从青枣来门口迎接。   青枣知晓舒沅年后会来此念书,路途中跟舒沅提了提她从前未曾踏足的处所。   “北边的号舍打理得不错,就是没几个人在这儿住下,仅有几位跟着其他夫子做学问的学生在那儿落脚。姑娘倒可以让人去看一看,收拾出来,到时候午后小歇也舒服些,免得午后疲乏。”   进璋书院从夫子到学生都是难伺候的主,连谢老先生这等挑剔人物都能安心在这儿住下,怎么都不会差。   舒沅只点点头以示知晓。   青枣又道:“姑娘今日来得巧,先生没有出门。沈小公子来的那日,先生一时兴起要出城垂钓,差一点就错过了。”   舒沅看向青枣:“先生还有心思去垂钓?”   “前一阵子咳疾复发,但这些日子好得差不多了,夜里能一觉睡得天亮。”青枣无奈道,“姑娘知道,他老人家兴头一起,没人劝得住。”   如此闲聊着,不多时便到了谢老先生的住所。   书房窗牖敞开,阳光流泻入内,清爽微风灌进来,紫檀桌案上摊开的宣纸发出窸窣声响,其上墨迹未干。茶杯尚冒着热气,人却不见踪影。   青枣捂了捂额头,叹了口气,从窗口探头出去,脑袋转了转,目光定在舒沅见不到的某处,而后道:“先生。姑娘到了。”   谢老先生从屋后绕回来,袖口向上挽了两圈,手上还沾了泥。谢老先生年近六十,但身子硬朗,仍有闲心去折腾他的菜圃花圃。   门口摆了盛水的木盆,谢老先生便站在门边上净手。   青枣递上巾帕,谢老先生接过,将手擦干,那张肃严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舒煜这小子有点本事,竟然把这画找到了。那十来个赝品在老夫的库房里摆了这些年,总算能清理出去了。”面颊上显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青枣垂眸倒茶,嘴上也不闲着:“您前些日子才把那里面最出色那副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扔了多可惜,拿出去总有书画贩子能出个好价钱。”   “你看看。这嘴皮子是越来越利索了。”谢老先生哼了哼。   舒沅不禁莞尔。谢老先生闲下来总爱往山里钻,去看些不同寻常的风景,有青枣跟着,想来很是热闹。   “近来稀奇的事当真不少。沈彻那小子跑到我这儿来,居然是要认真读些书了。”谢老先生靠在椅中,说话时抬手锤了锤手臂。   “青枣先前跟我提了一句,说你在湖边丢了个玉佩,是大长公主那边赏花宴会上丢的?”   舒沅点头。   谢老先生看她一眼,眉心微皱:“还没找回来。是掉进湖里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舒沅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水,只道:“那玉佩在湖底待着,反正也跑不了。明年清淤时派人盯着就是。”   大长公主养了两条来历不凡的大鲤鱼在湖中,爱惜得紧。岸边的桃花盛开时可随意攀折,但要下水玩乐是决不允许的。大长公主和夫婿镇国公还曾为了这两条鱼大吵大闹了一场,闹得人尽皆知。   进璋书院这边的学子自然如履薄冰,无事时绝不到湖边去。   舒沅作为大长公主关照有加的晚辈,自然也知道这个禁忌。   曾有两位年轻公子不慎掉入湖中,一身狼狈地爬上岸来,被大长公主撞上,翌日就被家中长辈带到大长公主跟前赔礼道歉。   谢老先生叹息:“大长公主哪里是看重那两条鱼。”话罢,敛了神情,又问道,“你向来仔细,怎么就把玉佩落在那处了?”   这事还与周淑尤有关。   大半年前大长公主于春日设宴,延请京中名门贵族的公子小姐登门赏花。   周淑尤走错路,险些跌入水中,舒沅那日在湖边闲逛,正好看见,便拉了她一把。片刻后,舒沅发现玉佩不在身上,就沿湖找起来。   不多时方苓带着丫鬟寻过。方苓狐疑地打量她,似是怀疑她这病秧子模样,出不了多大力气。   周淑尤缓过神来,几位侍婢见她衣衫沾染脏污,便神色紧张地请她回去更衣。婢女自然也问了舒沅。   舒沅只是裙角脏了点,便摇摇头:“你们先回去吧。我东西丢了,在附近再找找。”   周淑尤问她丢的是何物。舒沅只好如实作答。   听到她的回答,周淑尤抿唇不语。   方苓当下便道:“你今日真带出门了?我们怎么没看到。该不会是你讹人的吧?”说完便拉着周淑尤走了。   后来春桃沿着小路来回走了几遍也没看见。楚宜也带了丫鬟帮着四处去找,也没消息。   那玉佩是太后亲赐,也没人有胆子把此物昧下来。舒沅只等着一年一次清理湖底的日子去找。   但今年那时候,父亲重伤的讯息传入京中,舒沅整颗心都牵挂在那上面,哪还管得上什么玉佩,便就此错过了时机。   玉佩不在手里。事发时四下无人,人证物证都没有,舒沅再解释也无济于事,因而也不去管方苓说的那些闲言碎语。   现下面对谢老先生的问询,舒沅只道:“那天是我疏忽了。”   谢老先生看了她一会儿,也没说别的,好半晌才缓缓松开眉头。   谈话间,青枣捏着青花小瓷瓶进来,还当着舒沅的面倒过来摇了摇,里面空空荡荡,一粒药丸都不剩了。   青枣眉头皱得紧紧的:“先生,这药丸吃完了怎么不告诉我?”   谢老先生脸色变了变,佯作镇定地抿了口茶,才道:“药丸没了,我人不也好了?不需要这东西,告诉你做什么。”   青枣怀疑地看看他,十分不解:“大夫说,至少要吃三瓶才能断了。”   舒沅心底觉得好笑,也不去戳穿谢老先生,只说:“我正好顺路,待会儿取了药,着人给您送来。”   谢老先生怕苦。   舒沅头一日见到谢老先生,不是在书院或谁家的宴会上,而是在医馆的后院。   谢老先生那次到山间垂钓,不慎摔倒,腿疼得厉害,腿上怎么折腾他都哼过一声,轮到喝药就犯了难。   舒沅小时候吃药就很乖很乖,从不折腾人。舒沅作为谢老先生的小病友,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青枣感激道:“多谢姑娘。”   谢老先生佯作镇定,道:“吃就吃,还能苦死我不成。再来两瓶,我又能进山了。”   舒沅忍不住弯了弯唇。   又略坐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与谢老先生告辞。   .   迎雪庆仁跟随进璋书院里当差的丫鬟,好生逛了一圈。   最后那丫鬟还问:“我说的你们可记住了?记不住也没关系,再来两次就熟了。”   迎雪两人从前干的都是踩在刀尖上行走的活,辨识路径算得上是保命的本事。如此细致地走下来,他们自是记下了,便颔了颔首。   丫鬟见状,唇边抿出笑,又道:“两位大哥这般逛下来,也该累了。请随我去喝杯茶再走。”   迎雪和庆仁对视一眼,都知道之后要去见谁,便默默地跟了上去。   丫鬟将他们带入花木掩映的小楼,然后退了出去。   屏风后坐着一人,迎雪踏入房中,便察觉到那人放下茶盏,侧头朝他们这方看来。   舒沅起身,从屏风后绕出,另寻了圈椅落座。   轻霜紧随其后,立在旁侧,见了两人,开门见山道:“我家姑娘叫你们过来,是有些话要说。”   轻霜停了下,清凌凌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续道:“你们主子在安国公府的境遇,这两日下来,你们也看清楚了。虽不能向你二人保证有如何好的前程,但我家姑娘看重裴六公子,你们用心服侍,不会亏待了你们。”   迎雪面上看不出波动,但心底涌起诧异。   舒沅补充道:“进璋书院的学子出身非同一般,少不了有几个盛气凌人的。若他们派人来恐吓威胁,你们也不用害怕,有事来找我就是了。”   舒沅偏过头,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二人,声音微沉:“最要紧的是,万不能生出异心。”   “我的家世,你们都是清楚的。若有谁吃里扒外,受他人支使,给他添了麻烦,下场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了罢。”   迎雪和庆仁怔愣片刻,才顺从地俯首应是。   *   迎雪回到安国公府上,仍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怎么琢磨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定远侯府能人众多,世子还在刑部任职,他和庆仁这样的人,最怕遇上这两种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他们如今效忠的主子也不是个良善之人。   若当真有异心,有一百种死法等着他们,主子必会将背叛者折磨到意志全数摧毁,才会准允他们丧命。在主子这儿就没了命,哪还能等到定远侯府来收拾他们。   迎雪心中怦怦急跳。没忍住按了按心口。   怎么越想越不像话了。命只有一条,还是珍惜为好。   迎雪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回到安国公府,还是一字不落地将话复述出来。   “按她说的去做。”   迎雪没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裴见瑾侧眸扫过一眼:“你想反其道行之?”   舒家小姐让他们踏踏实实跟着主子,不要有其他念头。   迎雪面色一白,忙道:“属下不敢。”   迎雪自认为擅于察言观色。依他看来,此时主子似乎并无不悦。   虽然舒家小姐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他好,但怎么也是出手干涉到他身边来了。   联想到主子从前的经历,迎雪一直觉得主子不会喜欢这种事事被人留意,一举一动都处于监视的处境。但转念一想,舒家小姐并无出格举动,甚至能在今后提供助益,便也能理解主子的态度了。   迎雪猛地抬起头,犹豫两息,压低声音说道:“属下还有一事未禀。”话至一半,不自然地停顿片刻,缓了下才继续说道:“舒家小姐身边的丫鬟还与我们谈好了月钱。主子您看这……”   裴见瑾眸色微动。   迎雪没等到指示,略抬起头朝他看去,只见裴见瑾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在扶手上轻点,似乎也被这诡异之事困扰住了。   “她给,你们就收着。”   迎雪颔首应是。待到踏出书房,迎雪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   他们作为燕王曾经的手下,居然要领出自定远侯府的银钱?   迎雪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这算是被爱屋及乌了么?迎雪思及外面一些不入耳的传言,胆战心惊地将这念头压下。   要真算起来,小主子与她也算是表兄妹了,约莫是有种说不清的一见如故的缘分,才会如此。   作者有话说:   沅沅苦恼:今天好像威胁了他们,又好像没有威胁到。 第31章   ◎我下回一定找你◎   谢老先生擅自断了药,再这般下去,入冬落雪过后恐会加重。舒沅记挂这事,从书院出来便吩咐车夫改道。   方才同迎雪庆仁说了些话,算是给他们透个底,往后面对那些仗势欺人的仆役,心里知道有她帮衬,才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除此之外,舒沅还随口问了问她送去的那些东西。   庆仁老实答道:“完好无损。公子从中拿了几件放在书房。”   那些赏玩物件,看来他还算喜欢。舒沅十分满意。   一提起这些华而不实的摆件,舒沅难免就想起她给他准备的那些更“实在”的东西——又能自己用,又能卖掉的名贵的药材。   正好去医馆问一问,回收名贵补品的行情如何。若价格低的厉害,下次有了送礼的名头,少不了塞些值钱的器物进去。   行至半途,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舒沅阖目养神,只当前面车马堵了路,稍等片刻就好。   过了一会儿,却毫无动静。舒沅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街旁商铺小摊前都挤满了人,密密麻麻,除了等着过路的,其余也都侧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方望去。   旁边正是喝茶的小摊,男人们挤在条凳上,神色自若地闲聊,袖子挽到手肘处,自在地吃着摊贩那儿买来的小食。   斜对面一个八九岁的稚童,原本闲站在店铺门口,他看到舒沅,眼珠子转了转,一溜烟跑到马车前面来,嗓音明快:“大理寺的大人们拦路查案,这条路走不了了。少说也要等半个时辰,姐姐下来喝杯茶,到我们店里歇一歇吧。”   旁边小摊上的商贩指着他笑:“你这小子,方才问你怎么回事,只管叫我们过去看。”   那小孩嘻嘻笑道:“伯伯们都爱看热闹,自己去问岂不是更放心?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他眼眸明亮,说话脆生生的,一门心思给自家店里拉客。舒沅被他逗笑,回身从盒子里抓了几颗糖,探出手去递给他:“姐姐还有事,你去找别人吧。”   小孩伸出双手接了糖,脸颊微红,转头看了看前方的官差,放低了声音同她说:“我没有骗人,姐姐不要到那边去。那些大哥哥都很凶的。”说完转身跑了。   片刻后,春桃查探回来,叹息道:“前面有户人家出了命案,一时半刻是走不了的。”   停了下,又道,“远远的看不清楚,但奴婢好像见到了世子身边的长风。”   原来哥哥是在这里办案。舒沅又好奇地望了一眼。   身形魁梧的官差腰佩长刀,挡在路中央。有人不死心地凑上前去,被他们耐心劝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汉抱着手挪到边上,则被疾言厉色地逐开。   她们来得不是时候,后头跟了送货的商队,马车被堵在中间,等了好一会儿才绕出来。   既此路无法通行,也只能绕道回府,改日再来。   这还是舒沅头一回见到这等场面。哥哥怕吓到她,从来不跟她提这些事,就是她缠着他问起刑部的事,哥哥也只会挑一些大快人心的事例说给她听。   今日这桩案子,自茶馆开始便不准百姓再往前走,里头仅剩官府来人。仅算封路的人手,两边恐怕就用了十来人,更不提里面大理寺和刑部过来的官员。看起来不像普通的人命官司。   夜间等到很晚,几乎快到舒沅睡觉的时间,舒煜才回府。   房间中灯火通明。舒   沅窝在小榻上翻书,见哥哥来了,眸光倏而亮起,立时坐直了身子,想要下榻。   舒煜风尘仆仆,还未换下官服。步入屋中,舒煜倒了杯茶,嗓音透出淡淡的疲惫:“今日胃口如何?早说了不必等我。以后让她尽早用膳。”最后半句是对春桃说的。   舒沅哦了一声,只道:“那哥哥应该早点去歇下,派长风过来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听起来,态度很是诚恳。   舒煜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无奈。   春桃趁这空当,说起白日在进璋书院的事,完了又交代起舒沅晚膳的情况:“……世子放心,许是经常出门走动的缘故,姑娘这些日子胃口略有好转。”   舒煜想跟妹妹闲聊两句,可白日繁杂政事堆在脑海中,此时竟想不出像她这般大的小姑娘喜欢些什么。   听到春桃这般说,舒煜面色缓和两分,温声道:“如此便好。”   停顿片刻,舒煜又问,“今日你们从进璋书院出来,本打算到何处去?长风说见到了府上的马车。”   春桃答道:“本想去帮谢老先生取药。半途封了路,只好回来了。”   舒煜沉吟半刻,看向舒沅:“近日出门多带两个护卫。”说到此处又不想让她担心,解释道,“到了年底,外面不大安稳,有备无患。”   舒沅乖乖点头。屋中燃了炭盆,舒沅的脸颊绯红,眸中蕴着水光,整个人懒洋洋的。   舒煜瞧她一眼,知道她是困了,原本还想再同她聊一聊那裴六公子的事,见状只好作罢。   从别庄回来,她与裴六就见不上面。再有交集,就是年后的事了。裴六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人品是好是坏,这些问题到时也不必问她,到谢老先生那儿走一趟即可。   思及此,舒煜略微放心了些。   舒煜从房中退出来,长风精神一振,提步紧紧跟上。   舒煜走出一段路,又回头看向被灯火照得朦脓而温暖的窗扇,神色柔和下来,停了片刻才又转身离去。   .   翌日,舒沅去到医馆,一个小学徒从她手中接过青花小瓷瓶,小学徒看过之后,在柜中翻找半天都没找出来,让舒沅在前边儿等着,他去后院翻找翻找。   “你别着急。后面是刚制出来的,效果才好呢!”小学徒说完便转身掀开帘子,钻进后院去了。   舒沅一点都不着急。她还想找个人打听事呢。   方才那个小学徒年纪不大,分外热情,但找东西的时候,仿佛是怕她等得无聊,还一边跟她闲聊。   “应该就在这儿了。让我看看。”   “怎么会没有?呀,昨日还有人买呢。小妹妹你再等一等。”   他态度温和,但心思不定,就显得没那么可靠。   医馆昨日有大半日没开门,今天那些官差一走,病患都涌了进来,现下便格外繁忙,坐诊的大夫前面排满了人。   舒沅抬眼望去,在药柜前拣药的大娘动作利落,抓一把药称量,几乎不用添第二次。另一边排在大夫面前准备诉说病痛的病患排起长队。有几个学徒模样的大哥,手上都忙个不停。   捏紧了手中锦帕,舒沅一个个看过去,都没有合适的人可以问。正这时,那方挂在门框上的白布帘子晃了晃,从后面出来一人,也是作学徒打扮,但年纪稍长,神色沉稳。   舒沅目光追着他。这人两手空空,只在旁边清点药商送来的货物。最妙的是,他离其他人有些距离。   她就算现在过去找他问话,也不会妨碍到什么人。   舒沅甚少与外人搭话,在心中略过了一遍,才走上前去,用比较含蓄的方式轻声问他这里收不收贵重药材。   他点点头,眼睛还看着药商给的单子,随口道:“自然收的。有些什么,保存得如何,有没有失了药效?拿来看看成色才能给价。”   舒沅唇角微弯,又道:“都保存得很好!那一般说来,你们这儿,野山参能给多少?”   程二这才放下单子,瞟了她一眼,嘴皮动了动,报了一个数。   比预想的要好。舒沅难掩喜色,继续问了雪莲和何首乌。   程二回答雪莲的价钱时还好好的,等舒沅继续问何首乌的时候,眉毛就拧了起来。   舒沅察觉他神色有异,心生疑惑。   程二上下打量她,哼了声:“你问得这般仔细,是哪家药铺叫你来打听行情的?我看你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啊。是不是家里新开的铺子,不知道如何定价,才跑来我们这儿问这些?”   舒沅双颊红了个透,摇摇头,小声辩解:“我不是。”   程二狐疑地盯着她,显然不是太相信。旁边有其他人路过,听了个尾巴,用胳膊肘戳了戳程二:“说什么呢,小五到后面去给她取药,哪是什么同行。”   程二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抱歉道:“是我误会了。”但随后看向舒沅的目光就变得有些同情。   舒沅一头雾水。   程二感叹道:“你这脸色,一看就是底子差。如果家中实在困难,这些药也别急着卖。当然了,如果走到非卖不可这一步,那可不能贱卖了。”   舒沅心知他是又有了新误会,也不好解释,只红着脸点点头。   而后程二还很好心地给她找了把椅子出来,让她坐着等。   许是排队太过无趣,旁边的大婶见她一个人,热心地凑过来跟她说话。   “小姑娘一个人呐?待会儿看完大夫,记得买包驱虫驱蛇的药包,啧,你听说没有?昨天那些官差把这附近围住,就是因为这些恶心人的玩意儿。”大婶撇了撇嘴,“这害人的东西,外面传得那么厉害,不知道养一个出来要花多少钱?”   舒沅这才知道哥哥忙的是这个,偏过头听得很认真,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婶。   程二不经意地瞟了眼,发觉她好像生怕错过些什么重要讯息,面上是又惊奇又害怕的样子,过去拍了拍椅背,把舒沅叫到柜台边。   程二道:“小五去了那么久,你跟我进去看看。”   舒沅跟在他身后,撩开棉布帘子穿进去。医馆后院自然不会是景致秀丽的地方,舒沅没有乱看,跟在程二后面默默往前走。   程二却突然顿了步子,低声道:“取了药赶紧走。那什么毒虫也没别人说得那么可怕,养一条出来得花多少银子?怎么可能随便放出来。等下在门口等着,我拿一个药包给你。反正也不值多少钱。”   舒沅心中感动,不由道:“你真好。下回有什么药材需要买的,我一定让人找你!”   程二皱了皱眉,扫她一眼:“你这模样。还是多照顾照顾自己吧。药哪是什么好东西,哪有盼着以后再买的。” 第32章   ◎想着他就不害怕了。◎   说着话,程二脚下顿住。舒沅抬头看去,替她寻药的小五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正蹲在椅边给伤患换药。   程二下巴一抬,留下一句“你去找他”就转身忙去了。   椅中那人伤了腿,皮肉翻卷,伤口颇为可怖。小五动作放得轻,那伤者还是龇牙咧嘴的,疼得额上青筋直跳,只能和旁边一人说些闲话才能稍微忽略疼痛。   小五手中忙个不停,但还是很怕惹得前面这人生气,隔一会儿抬头瞄一眼。   舒沅在旁边站着没说话。小五余光忽然瞥见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里面有人在装药。我分到的事多,实在太忙,你再等一下啊,就快好了。”   舒沅点头:“你忙吧。给人治伤要紧。”   眼前这人的腿伤不知怎么回事,空气里除了血腥味,还有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舒沅既然跟着程二找进来,也不好再退出去,只好屏息在旁边等着。   占了两把椅子的伤者倒吸一口凉气,等忍过一阵疼,转头和旁边的人说道:“跟着镖局虽凶险些,好歹钱是拿到手了。你不知道以前我跟着人做伺候马匹的活,那时候的日子,啧,是真的艰难。”   这伤者自夸起来,连腿上的疼也忘了,只一个劲看着旁边那人的反应。   旁边的男子应和道:“大哥您是见过世面的真汉子。要不老大怎么器重您呢!”   这句话奉承到这人心坎上了,他将手臂搭到椅背上,头也跟着转过去,眉飞色舞讲起了自己从前在马庄上见过的贵人。   讲了两句,他仿佛觉得这些还不够稀奇,抿起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安国公府寻回了一个小公子,我就见过!他住的那破屋子还不如你我呢,吃的那东西更别说了。”   “哎哟那就不错了。在外面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回来了好歹有片瓦遮头。”立在旁边的男子低声附和。   顿了顿,又将声音压得更低,“毕竟是死剩下的!那些流落在外面的孩子,十个能活两三个都不错了,死了残了都是常事。别说他,那还没找回来的皇子,不也凶吉难卜么。”   当他们提到马庄,舒沅便将视线挪到他们身上,留心起来。   最后那句话声音极轻,只有跟前这几个人能听见。   字字入耳,舒沅感觉好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她心上重重敲击。   死剩下的。   她也被人这般说过。   幼时,诸多名医到了她病床前,都说不出她这病的由来。到最后,只说是身体底子不好,是天生的虚弱多病的体质。   她总烧得头脑昏沉,意识模糊,偶尔清醒过来,唇齿间发出的声音也微弱不堪。   深夜里,她听到有人低语。   “真是可惜了。若不是病成这样,她大可以和那些小公子小小姐玩在一起,拘在屋里,大多时候连个说话的玩伴也没有。”   “我看过那么多病弱的小儿,像她这样反复的,都……”老者叹了口气,“难啊。但愿她是里头死剩下的那个。”   大概在旁人眼中,她和裴见瑾活下去都是种奢求。因为真的很难。   她糊里糊涂地病了。也稀里糊涂地好转,大夫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她很害怕,爹爹娘亲还有哥哥都那么好,她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去另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自记事起,舒沅年年为裴见瑾祈祷,愿他安康顺遂。但她早慧,也知晓许多关于他的不好的猜测。   在偶然听到那番对话后,舒沅悄悄地将自己喜欢的小东西都再备了一份。   别人都怕她病死了。别人都说三皇子一直找不回来,恐怕活不了了。年幼懵懂的小舒沅也很怕死,不过想到有一个小哥哥陪着她,也就没那么害怕。   曾有人对她说,若三皇子好生生在宫中长大,一定会很疼爱她这个小表妹。小舒沅便想,就算死掉了,她带着这些好玩的小东西陪葬,小表哥变成的鬼应该也会对她再好一点。   这般好像也不算太孤单。   那一年,年幼的她已经知道不能叫娘亲再担心,把这些害怕都藏得好好的,谁也没告诉。只在脑中一遍遍想她的三表哥会是什么模样,自己努力哄着自己。   一年年过去。旧日收集的小玩意儿已被她淡忘。   直至今日,她又听见别人脱口而出的那句“死剩下的”而回想起来。   舒沅怔愣在原地,也不知小五何时将谢老先生的药塞到她手中的。   舒沅精神恍惚,低头时发现手中有了东西,紧紧握住瓷瓶,提步往外走。   春桃一脸喜色地掀开帘子,冲到她身边来。   舒沅看到春桃满脸欣喜,虽然疑惑,但被抽干了心力似的,没有开口去问,只对她点点头。   春桃小心地打量她一眼,察觉她神色黯淡,也收了笑,默默地跟在旁边。   走到大堂中,吵嚷依旧,舒沅闷着头往外走。程二在后面叫了几声,她也没听到。   程二两三步走过来把一个扁平的药包塞到她手里,她才抬起头,说了声谢谢。   心里装了事,舒沅出了门差点与一人撞上,走到跟前了才猛地止了步。   “怎么在这里?”裴见瑾的手臂横在她身侧护着,见她站稳后便收了回去。   舒沅目光上移,看着裴见瑾的脸,心间酸楚翻涌,缓了缓才道:“替人取药。”声音带着一丝哑。   舒沅眼眸湿润,没有掉眼泪,但她安安静静的,很容易让人觉得她会悄悄忍住不适,非得有人轻声安慰,她才会小声地说出哪里难受。   “若不急着走,进去让大夫看一看。”裴见瑾道。   舒沅倍感熨帖,心间阴霾渐散,不由弯了弯唇角:“里面有十来个人呢。”   说完又连忙补充道,“我没事。有一丁点不舒服都会找大夫诊治,从来都很注意的。”   迎雪暗想,连给他们小公子的补品都超乎寻常的多,的确是分外关心这些。   裴见瑾着月白色锦袍,身形修长,通身没有富贵逼人的配饰,却自有一股矜贵气质。他也不像旁的公子,平常出门赴宴都要特地妆扮一番。   舒沅瞧不出他今日是出府闲逛,还是另有要事。毕竟上次同他到书肆,没待多久他便被裴二公子叫去,想来他在安国公府也不是全然自在安闲的。   舒沅仰起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春桃说的。”裴见瑾温声答道。   适才在医馆后院听了那番话,舒沅的心就像被人按在酸水里泡过似的皱成一团,此时看他好生生站在面前,神思稍缓。   春桃适时解释:“奴婢见到裴公子,便过去打了招呼。”   那他是知道她在这里就过来了。   舒沅忍不住唇角上扬。正想说话时,迎雪视线落到她身后,唤了声二公子。   舒沅偏头看去,裴二公子笑意张扬,腰系玉佩,昂首阔步走来,活脱脱一副纨绔公子模样。   见舒沅朝他望去,裴靖满面春风地朝她点点头。   一个姑娘在旁边,落后他几步,也跟着过来,是在别庄有一面之缘的池漪。她怀中抱着一个狭长的锦盒,舒沅认出盒上的标识,里面装的应当是画卷。   池漪视线与舒沅对上,脸颊微红地朝舒沅笑了笑。   “我们一路过来,听到的话都在议论那劳什子蛊虫。”裴靖手中折扇转了转,朝裴见瑾一点,“要我说,那玩意儿都是在南边儿养大,受不得冷,到了他面前,看到这张冷脸就该冻坏了。可得精心伺候着才活得下去。”   池漪视线偏来,打量着舒沅神色,出口安慰道:“应是不妨事的。有世子妥帖处置,你别害怕。”   裴靖闻言神色一敛,似是想起那些关于舒沅的传闻,害怕把人给吓坏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附和道:“她所言甚是。”   裴靖目光落到舒沅手中的药包上,又说,“领了这防虫的药粉就好。我们自书画铺子出来,掌柜也赠了两包。”   裴靖还想继续说两句,就见舒沅往裴见瑾那边凑去,小声问他:“那你有没有?”她脸色过分素净苍白,仰着头时双眸清透,唇畔带笑,目光关切,好像这是顶要紧的事。   裴靖心道,连身弱体虚的小姑娘都知道关心他这六弟,他这当哥哥的自然可以把自己的药粉让出来。   裴见瑾眼睫纤长,垂眼听她说话时透出温和。   “没有。”   舒沅捧着药包塞到他手里,还在上面轻轻拍了拍:“那我的给你!”   裴见瑾抿了抿唇。   他手上的药包小小一个,略为粗糙的纸张贴在他掌心,却有着难以忽视的重量。   裴靖是养在锦绣窝的纨绔世家子,众人议论那遗失的蛊虫,裴靖只当看热闹地听了听。裴见瑾却知晓那些东西不是要人性命的毒物,至多致人晕厥呕吐,并不值得费心。   而她只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传闻,也会想到他。   见他迟迟不语,舒沅又急匆匆补充道:“侯府离这儿远,国公府要近一些。同我比起来,你更需要。”   裴靖嘴上闲不住,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一荡,想着裴见瑾不与人亲近,院中总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又开了口:“是近些没错。你何时来府中坐坐?”说着忽然念起家中那个惹是生非的裴衍,话头一转:“嗯……近来天气尤佳,相约着出府走动也好。”   池漪衔笑道:“开福寺新立了碑,另辟出一方院落放置完工的石雕,师傅们技艺精湛,花费数年才完工,值得一去。”   舒沅眸子一抬,正撞上池漪满眼的笑意。   她与池漪来往并不多,池漪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她们约莫只有几面之缘。   “……若不是我尚未完成夫子留下的课业,倒很想去开福寺逛逛。”池漪抿了抿唇,面上添了两分羞赧。   舒沅笑了下:“池姐姐画工精湛,想来平日里是下了苦功的。”   池漪脸颊泛红,轻声道:“若不嫌弃我画作粗拙,待我作出满意的花鸟图送你。”   裴靖看她们聊得热闹,表妹几句话下来就要赠画给舒沅,自觉也要关心一二,便问:“你能找到人陪你去开福寺么?”   裴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话问的,就像舒沅是孤单的小可怜似的。   裴靖暗叹,看来平日和那些狐朋狗友,不,是那些不拘小节的朋友相处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舒沅被问得一愣。垂眸细想,楚宜和沈彻都在家中温书,常念更是不便出门,兄长又镇日早出晚归,好像还真找不到人。   她侧眸看向裴见瑾,眸光倏而亮起。   “你陪我去,可好?”   裴靖尚未摸清裴见瑾的脾性,但裴见瑾无疑是凉薄寡情的人,便下意识觉得舒沅会被拒绝,一瞬间心生不忍。   裴靖未及开口调和,转头便看到裴见瑾颔了颔首。   作者有话说:   迎雪:只是随便逛逛而已,我家主子才不会这么轻易就上了她的当。 第33章   ◎放任她的接近◎   安国公府内情复杂,而眼下能左右裴见瑾的人却只那么几个,舒沅早就探知清楚。   她暗中助他得了进入进璋书院的名额,于日渐衰落的安国公府算得一桩喜事。   安国公府那些人没两分真本事,揣摩人心的功夫却修炼得好,他们心知这名额绝不是天上掉下来砸在裴见瑾跟前的,便也乐于看他出府结交些朋友。说得好听些是给他一个自在,想得深些便知道他们对他谈不上用心。   因此,只需他乐意,便能随意出门。   裴靖道:“你这些天待在书舍中苦读,到寺中散散心也好。”   一个寻回来没在学塾正经读过几本书的庶子,有朝一日能踏入进璋书院这样的地方,若是在家风更好的门户,有个体恤的尊长,大约要将人管住些时日,苦读几月下来,到时在书院夫子跟前也不至于失了脸面。   舒沅若不是知晓他底细,也不会随意将他送进去。   日后,他回宫短短几年,便叫圣人动了立储的心思,定然有他过人之处。如今的他韬光养晦,只待乘风直上的那一日。   念头既起,舒沅不免又多看他两眼。   此举落在裴见瑾眼中,便又是另一重意思,他眉眼微垂,又言:“哪日想去了,着人来寻我,我都可与你同去。”   舒沅不想让他久等,也不敢令他久等。   两日后她与裴见瑾于开福寺会面。天朗气清,晴光直下,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她一步一级台阶,走得极慢。连晚来的鹤发老人,懵懂幼童都依次越过他们。   裴见瑾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   这是她派人接触迎雪庆仁过后,他们的第三次会面。但从未显露异常,出城赶至开福寺的路途中也风平浪静,安安稳稳地到了山前。   裴见瑾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真的会有人特意找到他的小厮,只为了安他们的心,令他们更尽心地服侍他?   但既来之则安之。到了寺庙前,裴见瑾将杂念收起,只当此行是为散心而来。   开福寺山前有茂密花木,开春后乃京中一大盛景,此时虽不是赏花的时节,山上山下都摆满小摊,颇有闲趣。   行至半途,舒沅脸颊绯红,气喘吁吁,再也坚持不住,步伐一旦顿住,双腿便似有千斤重,一步也走不动了。   春桃瞧着心疼,捏着软帕给她擦汗。   裴见瑾原在她身前,片刻间也已停住,侧过脸看她。   舒沅不敢逞强,只好说:“你先上去。我慢慢走上来。”   “不急。”   舒沅弯了弯唇,粉白软嫩的脸颊上盈满笑意:“那我要在迎雪回来之前走进寺门才好。免得误了时辰。”   裴见瑾今日来此,还领了帮府中长辈供奉佛经的差事。方才没走几步,迎雪便告罪说有东西落在车上,转头下了山。   裴见瑾眸底有晦暗之色掠过,半晌后才道:“他去处置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待说完这些字句,裴见瑾心底蓦地生出股厌烦。   咫尺之隔,日日相对,舒沅免不了会发觉他的其他事。猜疑忌惮于他已是平常,可他分明知道,再狡诈之人在极近的窥察下也难以瞒住一切。   却放任她的接近。   她若知晓他做过的那些事,还能待他如此温和么?   能宽恕一切的,仅有殿中不言不语的神佛而已。   裴见瑾凝视她。有一缕发丝贴在舒沅瓷白的脸颊上,而她双颊发红,气息急促,也只是慢慢调整着呼吸,没有丝毫烦躁。   春桃扶着舒沅的手臂,紧张得不得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还温声鼓励:“还早呢,前边儿有卖茶的小摊,姑娘歇一歇再上去如何?”好像舒沅是刚学会走路的幼童,恨不得走一步夸一步。   待舒沅喘匀后,一行人又继续向寺门行去。   庆仁抱着府中带来的佛经转身离去,眨眼间,下山取东西的迎雪就步伐匆匆地寻了过来。   迎雪在人群中放眼一望,找出他们所在便埋头赶来。   他此时格外机灵,尚未调整过来一般,没能隐匿住深入骨髓的习惯,飞快地将附近的香客打量一番,而后将神色敛住,朝裴见瑾回禀道:“看清了,是以往没见过的物什,一时不察,有了遗漏。”   语中一顿,迎雪轻轻抬头,语气也更为谨慎:“适才见了个面生的人,说是似乎与主子有过一面之缘,想同您叙叙旧。”   迎雪说话时,裴见瑾漫不经心地看向舒沅,见她神色如旧,才道:“你去将人带来。”   迎雪应是,转身离去。   舒沅站在裴见瑾面前,正有些出神地看着他今日所着衣衫,忽然与他视线撞上,才发觉他好像在等她说话。   他要见客,便不能和她一道上香了。   “我不会乱跑。这里里外外有算命的,画像的,我待会儿去逛逛。”舒沅回忆着方才见到的那对兄妹间的对话,照葫芦画瓢地做出保证。   “知道了。”裴见瑾侧眸看向春桃,“看好她。”   春桃为他气势所摄,回道:“奴婢必定寸步不离。”   进门时,恰与搬动香鼎的僧人插肩而过,引路的小僧取来巾帕让他们擦手。   裴见瑾修长玉白的手指湿意犹存,指尖稍稍泛红,是相当漂亮的骨相。   只是他格外清瘦,手上既无扳指,也不握珠串,看起来就有些空荡荡的。   方才那对兄妹分开前,那位哥哥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还拿银子给妹妹,让她随便花。   裴见瑾不沾半分烟火气,疏离淡漠,似乎缺少常人的情感,不需要也不在乎任何人。舒沅记得梦中那种冷清孤寂的氛围,心中难受,很想令他再开心一些。   那个小妹妹有哥哥摸摸发顶,给银子,舒沅是一个都没有。只好自己再主动些了。   “我就在附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裴见瑾即将离去时,舒沅又交代了这么一句。   她小时候表哥表姐都乐意带着她玩,除了她玉雪可爱又不容易惹哭,大约也有不乱跑让人省心的缘故。如此想着,便有了分别前这句话。   迎雪诧异地发觉主子身形微微顿住,神情也是一滞。   迎雪心觉古怪,若没有那位不速之客,还真有些像带小表妹出门玩乐的模样。   京中各处寺庙除去讲经弘法,供人玩乐,在秋冬时节也多有善举。定远侯府不是开福寺的常客,香火钱却从未少过。   接引舒沅的小僧约莫是头一回接待她这般体弱又富贵的客人,不知如何是好,待舒沅指明了方向,要去宝殿中上香,小僧才松了口气。   舒沅净手取香,跪于蒲团,虔诚地拜了拜。   小僧在后头看了,直以为这位舒小姐是再诚挚不过的信女。   舒沅起身,理了理衣摆,转头到那一脸福相的大和尚面前又添了一大笔银钱。   大和尚虽遁入空门,见到这一大笔香火钱还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活像那尊弥勒佛。   灰衣小僧面露动容。众人皆知定远侯远在边疆遭人重伤,舒家小姐体弱多病,仍不辞辛劳地登山入寺为父祈福,真是难得。   大和尚笑吟吟地讲起开福寺即将施为的善行。   舒沅听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正欲使小僧带她去歇息,小僧却很是体贴地同她说了些宽慰的话。   小僧句句都是在劝她不要伤神少眠,又赞扬了一番父亲多年来的功绩,说定远侯福泽深厚,必能凯旋之类的话。   盛情难却,舒沅不得不又在庭中多走了半圈,小腿又酸又软,实在动不了了,只好僵在原地。   这时小僧终于迟钝地发觉他们出手阔绰小施主的疲惫神色,将话头打住。   舒沅找了个石凳坐下,揉了揉膝盖,将人打发走。   “寺里的和尚不知要念多少书?小师父方才讲的这个佛那个菩萨,奴婢是一个没记住。”春桃拿出系带壶,让舒沅喝水,一边笑道。   又是爬山又是上香,可把舒沅累着了,喝水润了润喉咙舒缓下来,朝春桃眨了眨眼:“沈彻从前想偷懒,开口便是什么大不了剃了头发当和尚念经去,哪有那般轻巧。这些佛祖菩萨念下来,他怕是两天都撑不住,要下山入世,重归红尘了。”   春桃依旧面色红润,不见劳累之色。春桃笑得爽朗:“那小师父有所不知,姑娘每回到寺里,只去宝殿中拜那一尊佛。刚刚竟还劝姑娘不要在香案前久待,说烟火缭绕的对您身子不好。”   舒沅很有自知之明,若挨个走下来,下山时恐怕要人将她抬下去,叹气道:“菩萨明白我的心意。”   人没亲自去,但心意算到了。   况且她拿定注意约裴见瑾同来开福寺,是想叫他在这梵音缭绕的庙宇中静一静,除除煞气。   父亲为将多年,兄长又在刑部做事,夺人性命有时仅是无奈之举,且世间从不缺少唯有鲜血才足以平愤之事,舒沅并不会因裴见瑾双手沾血就心生畏惧,敬而远之。   但他现于她梦中的身影,令人心惊胆战。   那时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衣着华贵的男子徐徐走在窄长通道上,灯光沉闷昏暗,执刀的侍卫缄默不语,唯有灌进来的风呼呼作响。   待他走到明亮一点的地方,方才使人看清他披风上的血渍,湿黏黏地浸透华贵布料,贴覆于肩背上。   昏黄的光洒照出摇曳暗影。他牵了牵唇角,下颌的线条柔缓两分,眸中却尽是淡漠:“他说,用这条命给我一个交代。他想以死抵偿?只可惜差得太多。”   瞬息间,机敏的太监点燃明灯,周遭通明。广袤夜幕下,他的影映在灰暗砖墙,高大而扭曲地晃动。   一想起那般场景,舒沅便觉得心口发凉。   今日见他行事温和,十分好相处的样子。舒沅稍稍放心。   她先找到他,便会尽力护着他的。若少了中间这几年的坎坷,他也未必会悒悒不乐。   舒沅心绪稍定,便问起门外的小摊。   春桃眉眼弯弯地介绍起来。   听着听着,舒沅忽而想到池漪。池漪为何会提到开福寺?   她与池漪只见过寥寥数面。   除去前些日子在城外的相处,再往前数,便是好些年前同去开福寺的那回。楚宜,池漪与她同乘。   楚宜那时格外喜欢像个小大人一般照顾她,但真临到头,其他事上又一窍不通,便自告奋勇开始看顾舒沅的攒盒   “松子糖还是纯安堂旁边那家做得好!”   “杏脯没了!你慢慢喝……算了药太苦,你一口喝了吧,我马上去买!阿沅等我哦。”   “阿沅吃不吃花生酥……你如何知道是我馋了!”   那时不满十岁,舒沅和楚宜之间常有如此对话。   而与池漪同去开福寺那天,楚宜靠在车壁上,双眼亮晶晶地数着要买几份花生酥,还顺嘴说了句:“阿沅不是最喜欢这家做的酥糖吗,我一定给你买来。”   那日舒沅下了马车,才上了两三级台阶就很不争气地心慌气短起来,最后被人送去厢房里歇息了半日。那花生酥是没吃上的。   池漪该不会以为她喜欢这里的花生酥,才提起开福寺吧?   舒沅后知后觉地洞悉池漪的用意,脸上又有些发烫。   “卖酥糖卖果子的就不提了,还有更有意思的,最热闹那会儿,奴婢瞧那画像的小摊前围了十来人。”   在寺庙前摆摊卖画不常见,遑论招来许多看客,舒沅便问:“他是卖的什么?”   “这就有意思了。那人说他会看面相,还能画出人十年二十年后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春桃恍然大悟,“就是画错了,那到了十年二十年后,买画的人还能去哪找他,这人也太精明了。”   舒沅思忖片刻,笑道:“也不一定是随口胡诌。相伴前来的多是亲友,小一些的都是被长辈带出来,一家人总有相似之处。那卖画的一边参考着年长者的模样,再增添些客人独有之处,不就成了。”   春桃点头:“姑娘说得在理。闹着要付钱作画的,都是小孩呢。”   既然聊起,舒沅歇够起身,便步出门外寻了过去。   摊前围了一圈香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瞧桌后那人运笔作画的姿态,应有几分画技傍身。闲待在边上的看客问起其中关窍,他也抿着笑说得头头是道,张口便是一段他如何得了机缘习得如此神技的故事。   画师口若悬河,众人也乐得听他吹嘘。   这人嘴皮子利索,眼睛也好使,视线一扫就看到舒沅。   妆扮简朴却华贵,更随有体面的婢女。一看就带了很多钱。霎时间,画师眼睛一亮。 第34章   ◎小时候也冷冰冰的么◎   摊后站的这男子作书生打扮,只是毫不遮掩他对钱财的渴望。他笑吟吟的:“还有没有哪位想要在下作画的?”   围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往边上退让半步。   这玩意儿听起来有意思,价格不便宜,大家也只凑个热闹,看看就得了。   前面的人你推我我推你地让开,摊前空了出来,舒沅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垂眸打量木板上展开的画作。   这位取财有道的书生略微沉吟,抬头打量时顺手理了理袖口,轻咳了声:“小姐可想一试?余下画纸不多,大概也只能再接待两三位客人。小姐一看就品味高雅,鄙人这小摊简陋,可也有更仔细的画法,保准令您满意。”   难得遇到个不差钱的主,不多在她这儿赚些钱,往后回想起来怕是得捶胸顿足,后悔三个月。   旁边生意不忙跑过来看的小贩,一听就哼了哼:“瞧瞧他这嘴,能说会道的,难怪有那么多公子小姐过来。”   有人说:“前些天有个面有疤痕的小公子过来,他给人画得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转眼就被跟着的婆子塞了荷包。那些姑娘小姐更不提了,怎么美怎么画。眼前这位小小姐,长得如此好看,你这钱可有那么容易赚到手?”   书生动作一顿。那些面貌略有不足的客人,他在画中修饰一二,再夸上几句,那钱便到手了。   而跟前这位小姐年纪不大,长相挑不出瑕疵,且通身素净,连香也不曾用,不像会被花言巧语蛊惑的人。他那些旧招数,恐怕不怎么管用。   仔细想下来,他便如看见到手的银钱又被人摸了回去,很不痛快,险险维持住脸上的笑,又去问:“小姐想画什么?”   春桃将荷包捏在手中,鼓鼓的,颇有分量。   舒沅抿了抿唇,目光微抬:“我的钱你也赚得。若合我心意,你要三五倍酬金也给。”   书生精神振奋,手掌往桌上一撑,自信道:“那您说,想要什么样的?”   *   约见裴见瑾的人显然是开福寺的常客,将会面定在藏经阁后的某处厢房内,清幽雅致,无人搅扰,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迎雪和庆仁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等候裴见瑾进京那时候便已通过暗中留下的渠道探查一番,掌握了与燕王有旧的勋贵官员的情况。   若燕王一方快一步找到人证,杀人灭口,裴见瑾的身份便彻底说不清了。燕王正是要天家父子骨肉分离,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而燕王落败多年,渐渐失了人心,得力心腹接二连三地离去,力有不逮,才未顺了燕王心意。   而京中曾与燕王往来密切又未被肃清的官员,这么多年自是安分,不敢再拿全族性命试探圣人肚量,一个比一个老实,面上都是改过自新的好臣民。   今日主动来找的,便是当年被同僚蒙蔽其中,险些踏入燕王阵营的一个蠢人。   屋后两颗青松高大,内里不曾点灯,一片昏暗。绢丝屏风前有一人静坐椅中,愁眉不展,他看裴见瑾步入门中时上身微微前倾,手握住桌角,姿态紧绷。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裴见瑾落座片刻,对面那人才找回声音一般,开口时嗓音沙哑:“果真是很像的……”   裴见瑾指节抵在盏底,将杯盏轻轻搁于桌上,未发出一点声响。   梅易也跟着灌了两口茶水,自顾自地说下去:“小公子还记得我么?我们在青州远远地见过一面。”话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心虚难掩。   梅易越说心中越是没底,额上冒出细密冷汗,心中哀叹不已。   早年燕王颇有权势,梅易不过暂且为他所用的无名小卒,那时梅家还不像如今这般显赫,稍有背景的同僚就能对梅易呼来喝去,他在明里暗里都吃过亏。   燕王造反前,梅易被支出去办事,最晚知道消息。偏偏他在不知情时,又为燕王送出一封大逆不道的密信。今上英明,很快平了叛乱,收到信件的那人也被处死。   那封信对朝中局势大约是没有影响的,但要梅易的项上人头却绰绰有余。这些年都过得提心吊胆,常不能安睡。   前几年,梅易出京办事,在青州与燕王余孽狭路相逢,却又被人拿捏住这个短处来威胁。没等梅易纠结出一个结果,那些人又匆匆离去,梅易松了口气。   但这事都不是最要紧的。更要命的是他自那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燕王抓了一个少年,正是遗失多年的三皇子!   知晓这事后,梅易辗转反侧,悔不当初,进退两难。   燕王再无掌权的可能,今上不是嗜杀的性子,梅易自知他夹着尾巴好好做事应不至于失了性命。   但知道这个秘密过后就不同了。   明知皇子下落而不上报,若有一日殿下恢复身份,这事也可能被拿来大作文章。   可若上报,又无人证,若被人捏住成年旧事,说是他与燕王同谋,妄图以假乱真又该如何是好。   况且自家侄子梅晏之,又凭着那张脸在太后面前多有荣宠,梅家上下皆得了好处。而殿下自身却过得艰难无比,梅易的良心也有些过不去。   思来想去,梅易还是走了这么一遭。   光线黯淡,梅易仍能辨出裴见瑾的形貌姿态,端雅矜贵,心性也非同常人,只看跟在他身后的随侍便知这位小殿下有些功夫在身。   竟能收服燕王身边的人为己所用。梅易暗叹,自己还是老实些为好。   “我流落在外,不久前才回京,你提起青州又为了何事?”裴见瑾侧眸看来,神色淡淡。   梅易心中一突。   归京却未归家。与这十几年相比,半年实在太短。   梅易知这前后僻静,但唯恐隔墙有耳,闷头想了会儿,还是极隐晦地说:“当日事况紧急,小公子那时情形我略略知道些,只是鞭长莫及,回过神来已经找寻不见。”   顿了顿,续道:“那日夺过你手中东西掷入水中的男人看着眼熟,后来才查出他在县城里犯过的事,后来夜间摸入民宅想继续偷窃财物,被恶犬扑咬后丧了命。也算是报应了。”   梅易那日亲眼见到燕王的仆侍欺侮裴见瑾。提起那人的下场,算是示好。   裴见瑾眉眼精致,面无表情时也生动,他视线一抬:“盒中只装了两支笔。不足挂齿。”   梅易轻叹:“东西虽小,那人却罪该万死。”   裴见瑾笑了笑:“梅大人高义。”   梅易听得这句梅大人,实在担待不起,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蓦地哽在喉中,只好喝茶掩饰。   燕王身侧这些人已至穷途末路,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并无什么区别。   透过松叶罅隙的薄光照在窗沿上,裴见瑾目光在上面停了停,舒沅的面庞在脑海中闪过。   也不知她在外面做些什么。   梅易咬了咬牙,继续表明心意:“我一见公子便觉得面善,在青州见到那一幕,后来破案才那么顺当,也算是得了助力。初入京中,诸事不易,听闻裴六公子在国公府的处境,我难以心安,若往后有能我能搭把手的,小公子可差人来梅府传话。”   裴见瑾道:“你能帮上忙的,倒也有。”   庆仁又在门口守了片刻,裴见瑾才从屋中出来,面色如常,朝庆仁投去一眼。庆仁心领神会地领路出门。   *   舒沅对自个儿几年后的相貌不感兴趣,只是在听这书生吹嘘之时,脑中便浮现裴见瑾二十上下的面容,心底忽然生出遗憾。   他若是在宫中好好长大,与她也该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不知他幼时是什么模样,五六岁脸颊圆润些的时候,也这般冷冰冰的么?   看客劝道:“花大把银子画出日后的相貌,可太不值当了。日日在眼前看着的人,还能有哪日错过么?”   舒沅一个眼神过去,春桃上前半步,将荷包放在桌上过后,舒沅才道:“我要你画人年幼时候的样子,你可能画出来?”   书生前一刻还在心中赞叹遇到了个爽快人,待听清舒沅的要求,面色就僵了一僵。   能是能。但像不像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哟,你看你看,还真被难住了。”   书生从前手头拮据,租住的屋子周围住了许多耄耋老人和他们的儿女,久而久之观察下来,对年老之人的面相格外了解,后来循着这个法子,多试了几回,也就熟悉了,在外面赚点闲钱花花很是舒坦。   十来岁时长成的面相,几十年后或许都不会有多大变化。而垂髫小儿那短短十年间一日一个模样,倒回去画实在艰难。   书生束手无策,神色讪讪。   待舒沅离去,连背影也看不见时,书生才恍然大悟,想出了个应对之法。   他叹道:“怎么没早半刻想出来呢。”一边收着画卷,一边将此事刻在心底,下回遇到有这般古怪要求的贵客,必得哄住了。   这般富贵小姐大多出手阔绰。书生长吁短叹,懊悔不已。   香火鼎盛的寺庙前除了售卖吃食,必不会少的便是算命先生。那边的小摊也有不少人驻足停留。   舒沅买了几包糖,还没看裴见瑾出来,便继续在外面闲逛。   她一走近,那算命先生便面露痛苦之色。走得越近,算命先生面色越是紧张。   舒沅一脸茫然,偏过头问春桃:“我是不是被他骗过?”   “没有。”   春桃在心底哼了哼,若那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胆敢骗她家姑娘,揽客的招子她都要给他撕成一条一条的。   舒沅更是好奇,径直走了过去。   “求符还是庙里灵验些。姑娘往寺里去吧。”算命先生一张口竟然就开始赶客,声音发颤。仔细看,他目光游移,就是不敢看她。   舒沅懵懵的:“我就站在这里,不靠近了。你别怕……”   算命先生几欲落泪。他对这位小姐印象实在太深,甚至一看到她就耳朵疼。   上回她不过在他的小摊前多站了一小会儿,也就说几句话的工夫。等人一走,寺里的老师父便寻了过来,颇为严厉地同他说什么要取财有道。   寺里三个师父坐在那儿,要他说说是怎么跟人算命的,听了还点评几句,又引经据典指点了一番,直听得他头晕眼花,在佛前再三保证才走了出来。   还没出门,他就找了个洒扫的小和尚打听,才知道那天这小姑娘家中捐了一大笔钱,算得上是贵客中的贵客。   开福寺的师父们唯恐招待不好,偏偏人家也不是爱听讲经的人,只好在这些小事上下手。所以他的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无他。这开福寺外的走卒商贩,看来看去,数他最像能骗人那个!   洗心革面的算命先生不敢再招惹,声音轻轻的:“寺中的师父博览群书,最会开解人。小姐有何烦扰,找他们便是。”   话音甫落,算命先生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俊朗的小郎君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来找人的,不由大喜:“小姐您看。家中兄长找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端午节快乐(*^▽^*) 第35章   ◎我说的才算数。◎   算命先生十分头疼。盼着赶紧将这位不能得罪的娇小姐送走。   照常理讲,出身富贵的闺阁小姐,日子都美满顺遂,偶尔或许有烦心事,但多起于及笄后逐日摆到明面来谈论的婚事。而跟前这位才十二三岁,还早着呢。   若想与人闲谈,需人开解,进门寻寺中高僧就是。若想要得趣的玩法,在周围也都能找到。   看见那不断靠近的俊朗小公子,算命先生满怀希冀,分外期待他将这位小姐带走,只差站起身来躬身相送。   裴见瑾一眼就在人群中辨出她的身影。正如舒沅所说,他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他缓步走近,她还会回过头来看他。唇畔挂着笑,乖顺可爱。   举家同游的香客分成两拨,年长些或是心中有事的往殿中去,年纪小爱玩闹的都留在外面,手短脚短的小孩子跑来跑去,一会儿累了就闹着要人抱。更调皮些的还哭闹着要仍在寺中上香的长辈来抱。   她小时候应当也是不哭不闹的。由谁抱着都不会哭,只乖乖地靠在人怀里,用圆润漂亮的眸子打量着抱她的人。   裴见瑾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在她身侧站定,才侧眸打量跟前的算命摊子。   在他过来之前,不知她在此处遇到何事,她满脸疑惑,眸中盛着浓浓的不解。裴见瑾审视的目光扫过那个算命先生,没看出异常,才问她怎么了。   舒沅抿了抿唇,甚是不解:“也没什么。他只是说,如果有什么烦心的事,去找寺中的师父更好些。”   算命先生发觉那小公子的视线又落到自己身上,一时间如芒在背,连忙为自己分辨:“在下不是不乐意做小姐的这桩生意。但您这般人物,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哪还需要鄙人来掐算呢!”   裴见瑾神色稍缓。   算命先生再接再厉:“何况日子终究是人过出来的。小姐有父母庇护,兄长疼爱,哪怕偶有不顺,也都会逢凶化吉。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舒沅原本只是从这摊子跟前路过,但这一番话听下来,这算命先生妙语连珠,是有急智的人,觉得他还挺有意思,于是径直落座。   方才看到有学子从寺中出来,他们手上拿着从寺中求来的物件。舒沅既然来了,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便支使留光去寺中跑一趟去请文昌结和寓意学业有成的香包。   这会儿空当,听这算命先生说说话,全当打发时间了。   见算命先生战战兢兢地擦了擦桌面,舒沅看他担心得厉害,还抬头往远处张望,便道:“你随便说说。我们随便听一听。”   算命先生想起那一个时辰的教诲便头疼得厉害,那哪是能随便的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哪能得罪寺里的大和尚。   见推脱不过,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小姐向来平顺,福泽深厚,必将富贵双全。”   舒沅托腮听他讲,始终没有喊停,算命先生只好绞尽脑汁地说下去,将她的财运,亲缘,住宅风水都夸了一通。   好在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也不算明目张胆地违背了祖师爷。   舒沅见他夸人挺有一套,便示意他看向裴见瑾:“那他呢?”   既然都是满口吉祥话,闲着也是闲着,这算命先生也夸他两句,说不准能让他心情好些。   算命先生这才仔细地看向娇贵小施主旁边的少年,目光刚与他对上,便觉得不好,别开眼端起水喝了两口。   天下教人算命的师门数不胜数,方法不一,约莫唯一相通的就是观人神情姿态的功夫。   右边是娇娇柔柔,眸光如水的小姑娘,一眼便知道是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有一副仁善的好心肠。   左边那个小公子模样生得好,但那眉目间的锋锐却骗不了人,哪里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非得是受过苦楚,沾过血才会有的神色。   再说,仔细一看,这两人从眉毛到嘴巴没一个像的,也不是亲生的兄妹,那这小公子并不是出自那出手阔绰的侯府。   算命先生眉头紧锁,当着这般人物再说什么命途顺遂,便真是满口胡话了。幸而这两位仅是在此等候,也没逮着某处细问,他便拣着好的说:“公子聪明利达,旧事尽去,来日定有另一番际遇,享尽荣华。”   这句说完,眼皮便耷拉下来,将桌上的木签往筒中一放,俨然是收拣物什准备收摊的架势。   舒沅不大满意:“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说话时觑视裴见瑾,他倒是神色淡淡,毫不放在心上。   算命先生握拳压在嘴边咳了咳,望了眼天色,压着嗓子说:“起风了,待会儿落雨便不好走了。保重身体要紧,银子也赚不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再说下去,把富贵小金主看重的公子得罪了可如何是好?况且那小公子看着也不是好招惹的人物。   裴见瑾握住舒沅手腕,带她起身:“留光回来了。”   四个文昌结。裴见瑾,舒沅,楚宜和沈彻一人一个。留光到得太晚,香包一个也没拿到。   另外还有一个淡青色的荷包。   留光解释了多耽误片刻的缘由。留光在寺中遇到了沈澜沈绫兄妹,妹妹沈绫托留光将荷包带给舒沅。   沈澜沈绫是沈彻的远房亲戚。沈绫比舒沅还小些,同她玩得来。   从开福寺求来的,荷包里装的约莫是求来的符纸一类。舒沅没有十分好奇。因而舒沅听得留光回禀,便叫春桃将荷包收了起来。   下山时,阴风阵阵,到上车时竟真如那算命先生所说,下起雨来。   春桃嘀咕道:“算命的本事不知有几斤几两,看天的眼色倒挺厉害。”   一路紧赶慢赶,雨势渐大。一听雨珠击打在车顶上的声响,舒沅便知道回城的路恐怕不好走了。   寒风侵骨,舒沅在自家的马车里都觉得有些冷,安国公府给裴见瑾配的马车当中寒凉更甚。思及此,舒沅有些后悔没让他与她同车。   车夫眼力好,远远看见一个能避雨的小道观,请示后便也招呼着安国公府的马车一并往道观去,暂且避一避。   早上出门还是晴空万里,春桃也贴心地准备了手炉,后来看上山时阳光真好,便一时疏忽没有装入炭火。凉风裹着湿气往脖子里钻,纵有披风裹着,舒沅冷得一缩,将披风裹得更紧。   裴见瑾那边的情形更是不好。连袖角都沾了雨水,濡湿的袖角颜色深暗,一片斑驳。   舒沅见状,忍不住责怪地看向迎雪。   定是迎雪笨手笨脚的,才会让他淋成这样。   迎雪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往年主子风雪里来去还少了?不过区区几滴雨水,哪能妨碍什么。   迎雪发觉舒沅的目光,才生出了一丝心虚。   好歹是得了主子首肯,从定远侯府又拿了一份月银,眼下这大概算是差事办得没让小姐满意?   舒沅脾性有目共睹的好,偶尔露出的这一丁点不喜格外明显,闹得迎雪都跟着愧疚起来,看着裴见瑾微湿的袖口陷入沉思。   道观的主人不在,两个木匠和一个做饭的婆子在此干活。春桃塞了银钱,叫他们烧些热水来。婆子接了银子,态度软和下来,请他们到房间中坐下,免得在前面受那凉风。   迎雪有样学样,跟人去找木柴,点火给主子们取暖。春桃又从车上找了干燥的巾帕过来。   裴见瑾鬓发微湿,擦拭后仍有两缕发丝软软地散落下来。   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狼狈,又有点可怜。很像她见他的第一面。   舒沅霎时心软不已。并不知晓裹着披风都十分怕冷的她才是更纤弱的那个。   舒沅缩在披风里,漫不经心地开口:“方才那算命先生定是学艺不精……”   婆子从灶上取了滚水来,裴见瑾给舒沅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   舒沅将水杯环在手中取暖,垂眸看着杯中升腾起的白雾,咬了咬下唇,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他还算有分寸。”裴见瑾轻笑,“以前与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不中听的都已听过了。”   无论是和老嬷嬷拮据困苦地生活在市井,还是被燕王抓住,年纪渐长后,尖刻的话语逐日减少。言语不再是他人能伤他的利器。   越是阴狠恶毒,丑陋扭曲的面容就越是可笑。唯有无力之人,才妄图用几句话刺伤旁人。   裴见瑾目光抬起,朝她笑了笑:“这些测算吉凶祸福的把戏,我也曾学了几分皮毛。你如果还想听,也不用再去找别人。”   舒沅心底发酸。   她明明是想叫人说些好听的哄他开心。却适得其反,令他回想起从前不好的事来。   转瞬间,另一股念头浮现出来。但他这十来年,何曾有过什么好的回忆呢。   酸楚上涌,舒沅勉强忍住泪意,略有些笨拙地摸出她贴身带了多年的平安符,然后格外小心地取出里面的小银坠。   舒沅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将银坠放到他的手心,嗓音有些沙哑:“他们说的都不作数。我说的才算数。你会无忧无惧,诸凡顺遂。”   她的手心软软的,有点冷,搁在他掌心的银坠却带着温暖的体温。   上刻“诸邪勿进”。是她带了许多年的旧物。   舒沅走得太近,待他过分好了。若再察觉不出异常,裴见瑾也愧对那许多日夜磨练出的敏锐。   她兴许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裴见瑾直直看向她。舒沅仍是眸光殷切地望着他,毫不设防。   裴见瑾舒了口气,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开口:“我以前的事,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裴衍他们到山中狩猎这些天,好像聊起过我的事。同行的公子似乎都知晓,我是裴家二爷在旧相好那处找到的。裴衍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比如,他说父亲还在找寻旧人,说我来路不明……安国公府派出去的人,这半年来一无所获,他们都渐渐失了耐心。”   “裴衍说我是野种。即便真的是那外室所生,也是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只配住在别庄破败的院子里。三房似乎也有个外室生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府中也无人在意,大约真的如他所说。”   “那些人总是提起这些事,好像说起这些事很有意思。你若觉得闷……”   似是雨声过大,将他的话音平白掐断,他停了一停才继续说:“可以问我。”短短一句,暗藏汹涌。   舒沅摇摇头。   这些事,又怎么能给她解闷呢,只会叫她难过。   正想说话时,舒沅觉得喉中生出不适,偏过头咳了咳。   这一瞬,她没有开口,裴见瑾忽然觉得她是否藏有私心已不再重要。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有与裴有继相似的想法。   说到底她是他的表妹。即便会惹他不开心,他也很该稍加纵容。何况她很讨他喜欢。   舒沅喉咙发痒,闷头喝了两杯热水才舒服一点。正欲唤春桃再提壶水来,偏偏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待外间安静下来,春桃才姗姗来迟。   “沈绫小姐他们也过来了。”   话音刚落,沈绫便欢欢喜喜地找了过来,在门口冲她笑:“阿沅姐姐,可以来陪我说说话么?我那里有手炉,你会暖和一点。” 第36章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   手炉的诱惑实在太大,舒沅由沈绫拉着往外走去。   舒沅回头,裴见瑾坐在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前看着她离开。   这间屋子空空荡荡的,连几把椅子都是他们进门后从其他地方搬来。迎雪去灶上帮忙,庆仁还在,但庆仁就像尊石像,杵在那里安静得过分。   她又把他留下,让他一个人待着。   舒沅朝他挥了挥手:“我很快就回来。”   迎雪忙活一通,恰好回来撞上这一幕。   他们主子有的是耐心,说几句话的工夫又不难熬,怎么短暂离开也要如此交代呢。   大约是主子的这位小表妹格外粘人罢。   沈绫有话要同舒沅讲,方才看到舒沅在这里便慌里慌张赶了来,抓着人就想走。舒沅这一打岔,沈绫才发觉屋中还有个面生的少年。   沈绫目露疑惑,握了握舒沅的手,轻声问:“这位是?”   舒沅道:“这是安国公府的裴六哥哥。”而后转头对裴见瑾介绍沈绫,“阿绫也在进璋书院念书。”   沈绫比舒沅小一岁,但身体康健,舒沅站在她边上被她握着手,热意从她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沈绫性情开朗,知晓裴见瑾身份后,便将舒沅揽住,弯着眼睛笑盈盈地说:“我家兄长和世子是同一个夫子教出来的学生。没想到现今我和阿沅姐姐也有这样的缘分。”   闻言,舒沅脸颊微微热了起来。   沈彻的祖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沈家人那读书的天分只断在了沈彻身上。沈彻的远房堂兄妹大多学业优异。沈绫和沈澜兄妹俩更是其中翘楚。   进璋书院的女学生少,为着不耽误进度也分成两个学堂,舒沅和楚宜定是要被分到授课更简单的学堂中,而沈绫则是在隔壁。   沈绫笑吟吟地说:“到时候我们在一处,我就能多来找你玩了。”说着话,偏头看向舒沅,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欣喜难掩。   她们紧紧依偎的身影映入裴见瑾眼中,显得有些扎眼。   舒沅和沈绫离开后,迎雪贴着墙走了个来回,突然在某处顿住,用手指了指:“就在隔壁。”   裴见瑾没作声。   雨点密密落下,惯常扰人的雨声在此时竟有些令人心安。以前他总是被雨水阻断前路,时时刻刻等候雨停,好继续赶路。   她叫他在此等她。他好好等着就是。   裴见瑾手中还握着她交给他的小银坠。他细细看过,用指腹轻轻抚摸,极为珍惜的模样。   *   沈绫将舒沅带回去,先在门外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地合上门扇。   一到他们歇脚处,舒沅就被塞了个东西。她抱着沈绫给的手炉,手心暖和之后又把手背靠上去,好像被冷坏了。   沈绫见兄长还未回来,抓住这个空当,别别扭扭地开口:“阿沅姐姐。给留光的那个荷包,你拆开看了吗?”   舒沅难得见她露出如此神色,怔了怔,而后摇头:“还没有。”   沈绫抿了抿唇,垂下眼攥住自己的袖口,轻声说道:“里面是平安符,符上是万病回春的字样。”沈绫扭扭捏捏,耷拉着眼不敢看人。   这不好意思的模样,就像那平安符是什么害人的坏东西。   舒沅甚是不解,弯唇致谢:“阿绫费心了。”   沈绫脸颊腾地变红,她欲哭无泪地摆了摆手,结结巴巴的:“那是哥哥去求的……”   舒沅仍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点点头又说:“那多谢他。”   沈绫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下定决心似的将事实说与她听。   “哥哥说,你身子弱,到进璋书院去未必合适。就,就去请了这道平安符……”沈绫羞窘难当,脸颊红成一片。   沈澜和沈彻虽都姓沈,性格却差得远。沈彻从小就爱往定远侯府去看热闹,喜欢舞刀弄枪,缠着军士要同人习武。而沈澜则是一心读书,只有陪着沈绫出门拜访时才会与舒沅见面。   沈澜学识出众,喜好书画,自小就看得出文人雅士的苗头。同样的,也有些冷淡少言的毛病。沈绫与舒沅还算熟悉,从她的抱怨中知道沈澜不少事。   沈澜为人挑剔,在家中对妹妹沈绫要求严苛,沈绫虽也是好学的性子,面对比夫子要求还严格的哥哥也有些招架不住,时常要闹点小脾气。   舒沅和沈澜私底下没多少往来,妹妹沈绫倒是常常拉着舒沅一通埋怨。沈绫还小些的时候,边说边抹眼泪,末了还压低声音问舒沅,同样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她在家里也这么辛苦吗?   舒沅自然不辛苦。舒沅这么一比,觉得自家兄长真是手下留情。   沈澜要称舒煜一句师兄。很早之前,舒沅还偶然撞见沈澜到他们府上来,拿着书卷有些腼腆地请教舒煜。沈澜在她哥哥面前,倒是很钦慕敬佩的样子。   眼下,沈绫小脸涨红地盯着舒沅。舒沅渐渐回过味来。   沈绫说的话大概委婉许多,沈澜的原话应当更是直白。   众人都关心她的病情。母亲在家中时更是看得紧。舒沅早就习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要来劝一劝她,说不要勉强自己,劝她多歇息,多调养。   沈澜大约是想说。舒沅与其去进璋书院,不如安安生生待在府中,这样最是稳妥。若出差错犯了病,会闹得一团糟,令其他人也无法安心读书。   舒沅抿了抿唇,语调如常:“我这两年身子恢复过来,很少再生病。”   沈绫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重又笑开:“到时候我来找你玩。还有……”   门扇嘎吱轻响,震起一片尘灰。沈澜走了进来。沈绫霎时止了声,安静下来。   沈澜或许是淋了雨,心情不大好,进门后就板着一张脸,也没说话。   沈绫声音轻轻地叫了声哥哥,沈澜也只是扫了她一眼,没应。   “给你的荷包呢?”沈澜问道。   舒沅经过沈绫的通风报信,不是很想理他,但平安符好歹也是一番心意,她气了一小会儿还是答道:“在春桃那里。”   沈澜点点头:“叫人收好。”   沈澜说完还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回应。舒沅只好点了点头。   而后便是相对无言的沉默。   舒沅还是有些生气的,也不主动说话,垂眸抱着手炉取暖。   “雨小了!”道观做饭的婆子在廊下徘徊,一瞧见雨势稍缓就开心地来传话。   舒沅听得隔壁开窗的动静,也是时候回去了,便出言告辞。   舒沅离去后,沈绫蔫头耷脑的,怕兄长训斥自己。   但半天没有动静,沈绫的胆子又立了起来,试探着将舒沅的话复述给沈澜听,说完还小声嘀咕:“阿沅姐姐好着呢。”   沈澜蹙了蹙眉,颇有些不赞同:“她如果出了事,学堂那等清净地方闹得乱哄哄的,要人怎么静心?便是没有发作,和她坐在一处,大家都提心吊胆的。”   “她安安生生待在家中,要什么有什么。何必非得到学堂去?”   沈绫哼了哼:“我都害怕你直接去跟阿沅姐姐说那些话。你都没看见,她听到那些话,很是失落。”   在道观遇见,沈澜本来是想再劝劝舒沅,被沈绫抢了先,他才忽觉不妥。这时听沈绫说舒沅有些难过,沈澜沉默下来。   自家妹妹是他问什么便答什么的,沈澜当即问道:“她很难过?”   沈绫不假思索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阿沅姐姐愁眉苦脸的。她有一点难过,我见到就很心疼了。”   难得寻到哥哥的错处,沈绫气势渐长,她停顿一下又道:“哥哥你明明也能耐着性子好生说话,为什么还总是凶巴巴的。”   沈澜眉心微皱,瞥她一眼:“你昨天写的字……”   沈绫满目惊惧地捂紧了嘴。   *   窗中透入凉风带走一室沉闷。尚待修葺的道观不是待客的好地方,窗这么一开,窒闷的感觉便淡了。   外面灰蒙蒙的,但室内更暗。裴见瑾在昏暗淡光下静静不语,面白如玉,像个画中人。   舒沅才踏进屋中,裴见瑾便看了迎雪一眼,后者会意,又将窗合上,只留了一条缝。   裴见瑾年后去进璋书院,扯的是陪沈彻读书的幌子。舒沅便又同他说了说沈澜沈绫同沈彻家中的关系。   裴见瑾安静听着,舒沅讲完,他才说了一句:“你和他们好像都很熟悉。”   她同他们相熟。那他们也该记得舒沅的许多事。   都比他了解她。一起经历的事,要多很多。   舒沅不知他如今在京中认识多少人,但交心的朋友大约是没有的,便看着他的眼睛,轻道,“你以后也会与这些人熟稔起来。”   裴见瑾长睫低覆,无声地笑了笑。   从道观出来,天上仍飘着小雨。舒沅看了眼裴见瑾先前做的马车,不愿意他再去受冻,坚持要他同乘。   登车时受了凉风,舒沅上了马车又双手冰凉,春桃赶紧给她捂暖。   舒沅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这大抵是今年最后一场雨。”   裴见瑾看过来。舒沅像同他分享秘密一般,放轻了声音:“接下来就会下雪。”   裴见瑾眸光微动:“你喜欢雪?”   舒沅眸子水盈盈的,干净清澈,她又靠近一点:“等下了雪。先是你的生辰,然后就到了我的生辰。”   裴见瑾有片刻怔愣。   他向来不在乎这种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开心。不过,她又满一岁,倒算是件值得让人放在心上的好事。 第37章   ◎花钱乃一大乐事◎   裴有继给裴见瑾捏造的那个生辰不会是他出生的那日。   舒沅不想在裴有继定下的日子给他庆贺生辰。但眼下也不好细问。   她都已提起这桩事,到时日子近了,她再随口问一句,他再告知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裴见瑾回到安国公府,门房目光闪躲,欲言又止地招喊了声六公子。   回到院中,迎雪找来跑腿办事的小厮一问,才知道裴衍又被放出来了。   “三公子来过,似乎想找六公子说话,但从门前过了两回,也没进门来。后来听人说,三公子是出府玩去了,在外面待了半日又到老夫人那用膳。”   裴衍到底是安国公府上下哄着宠着的宝贝疙瘩。裴衍嘴上认错,再磨上两句,裴老夫人便经不住乖孙的恳求,容他自由进出。   裴有继先前是正经想罚人,但有裴老夫人如此护着裴衍,怕这处罚也就不了了之。   迎雪撇了撇嘴。裴衍倘若再不长眼,非要冒犯他招惹不起的人,只要主子准允,迎雪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桌上压着一封府外送来的密信。裴见瑾没有急着拆开它,反而从怀中拿出小银坠,坐在椅中将它细细看过,仿佛其中藏了万种机密。   庆仁心眼实,自家也没有妹妹,对主子的行为很不理解,办完差事偷偷找迎雪问:“舒家小姐送的东西怎么了?”   迎雪无奈道:“你这榆木脑袋。该问的是这个?那坠子好好的。”   庆仁还是呆呆的,看起来笨拙高大,但满目都是求知的渴望。   迎雪无奈道:“去找几个漂亮精致的小盒子过来。记得仔细挑一挑。”   他们主子分明是初得珍宝,喜爱非常,不知如何安置了。   *   裴衍是老夫人的心肝肉,在家中横行无忌十来年,近日过得尤其不痛快。   和外面那些朋友混在一起,他们也会拿裴见瑾的事打趣,弄得他心烦不已,小坐一阵便打道回府。   苦闷无处诉说,裴衍又听得裴见瑾被定远侯府的人请了出去,就更不痛快,关起门来又拿了粗使仆役撒气,一通打骂。   裴衍忍耐不住心底烦躁,又踹了个小厮出门,叫他去打听裴见瑾那边的动静。   听完小厮回话,裴衍讥讽道:“又是舒沅。真成了她脚下的一条狗,招招手就巴巴过去。”   对不求功名的勋贵世家子弟来说,进璋书院是最好的去处,裴衍先前得了一个名额,很是得意。可裴见瑾也攀了高枝被收入其中,裴衍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   越九川和赵逸这些人在京中横着走,没有他们玩不得的,裴衍本打算同他们赛马饮酒,逍遥玩乐。那日赵逸与裴见瑾起了冲突,舒沅出言维护,闹得裴衍分外尴尬。   裴衍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就恨得咬牙切齿。一个贱种,如何有资格和他拿到同样的东西。   越九川那时不一定是一心偏袒舒沅。裴衍早就知道,他们这群人眼高于顶,不把旁人放在眼中,舒沅是他们圈子里的人,越九川说话办事才显得公正一点。   裴见瑾出身卑微,面对他们却仍是冷淡矜傲模样。就算越九川能容得下他,赵逸与裴见瑾已有了龃龉,往后只要稍稍激一激便会撕破脸皮。教训裴见瑾的机会,往后多的是。   那进璋书院,裴见瑾好端端的进去,未必会笑着出来。念及此,裴衍胸中的怒火才平息下来。   *   舒沅今日淋了雨,回府后,春桃耐心哄着她泡得全身暖暖的,又请府医来看过才罢休。   旁人有什么不适,见多识广的大夫好歹能说出个病名来。舒沅这体弱的毛病请了多少名医圣手都束手无策,只说等年纪渐长,慢慢调理。   府上那些从军营里退下来的叔叔伯伯,头疼脑热的时候也不忌嘴,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跑马比武一个不落。   定远侯府最弱的便是舒沅,风餐露宿也睡得香的汉子们头一回知道还有怎么养也养不好的小姑娘,更不敢拿对付沈彻的法子来教她强身健体。   按理说,进山上香,夜市游玩对舒沅都有颇多好处。可上上下下都紧张,不敢随便送她出门。   有些公子小姐粗手粗脚的没个轻重,不行。京城的冬天严寒迫人,不可。而夏日急雨忽至,满路泥泞,会弄脏舒沅漂亮的绣鞋。   至于春天,一般来说,冬天的病还没好全,更要捂一捂。而秋日正是读书的好时候,顽劣如沈彻也要被家中长辈拎回去认几个字,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庆典,宴会。舒沅只好挑几个帖子出来,登门去看看热闹。   今日舒沅一回来,前院的叔叔们送来了纾解疼痛的膏药。膏药的气味太重,舒沅看了看就叫人收起来。   她走得很慢,一点也没勉强自己。实在用不上这膏药。   舒沅转头看到放在桌上的木雕,忍不住拿起来,软白的手指在小狗的下巴上抚了抚。   舒沅和能和舒煜说话的时间就晚上这一小会儿。兄长若回来太晚,会差人回来告诉她。今晚没人回来传话,舒沅便继续等着。   春桃捏了梳子给舒沅通发,笑吟吟的:“再等些日子,姑娘去了书院,往后出去游玩就热闹了。”   舒沅看着跃动的烛火,轻轻嗯了一声。   梦境中仍有许多她未弄清的细节,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入院读书一事办妥,还须差人去号舍修整一番,且有得忙。往后的麻烦,等到了眼前再说。   傍晚时匠人在院中忙活,到来年春日,她这院中又是一派撩人春景。差不多也是时候增置学宿中的家具了,不说富丽奢靡,至少要让她住得舒舒服服,东西太少可不行,她会住不惯的。   翌日,舒沅便拉了楚宜一道去购置各样物件。   楚宜生活讲究,但只在玩乐上讲究,她在念书这事上兴致缺缺,比不上钻研赚钱之道的那股热情。但楚宜想着多多少少要做个样子,买了一堆上好的笔墨纸砚。   这桩生意落地,掌柜的两眼放光,一边热情地叫人收拾收拾往府里送去,一边还热情地问:“贵府上有多少人,这套梅兰竹菊的茶具正适合在书舍中用呢。还有小姐您买的纸,和其他几样比起来有些少了,可要再添上些许?”   楚宜眨眨眼,不解其意。她就是买给她一个人用的!   坐那儿听夫子讲课,没有在外面到处玩有意思,这桌上摆的东西自然要整点花里胡哨的才好。   舒沅跟着兄长舒煜养成了好习惯,看书的时候一心只想着眼前的字句,除了要送礼,也没细细挑过,府中总备有最好的器具。   舒沅便跟着楚宜挑选,在楚宜身边,她才知道还有那些好玩的东西。   虽然这些东西放在书房会让人眼花缭乱。但读书用的东西,怎么谈得上玩物丧志呢。   楚宜理直气壮:“我还让绣娘做了好几身新衣裳。我哥问我,你是去玩的么?那,那怎么不能玩呢?大长公主早年费心打理的宅院,到时候我若不好声欣赏欣赏美景,才是辜负了大长公主的心意。”   说着又是一叹:“可惜住的地方没在湖边上,若在湖畔,春夏时开窗便有习习凉风,那多舒服!”   舒沅顺着楚宜的话想了想,的确令人神往,不由道:“书院这边没有,大长公主那边应当有近水的阁楼。”   购置家具时,舒沅又成了那个出手豪阔的买主。待办完这些事,楚宜照例拉着舒沅去吃吃喝喝,舒沅差不多只能尝一口,半个时辰下来也差不多饱了。   到快分别的时候,楚宜才想起一事,说起入学时夫子会考问学识,问舒沅准备得如何,又愤愤道:“有人竟等着看你笑话,嘴上说什么你哥哥学识过人,出类拔萃,你这个做妹妹的想必也能博得头筹。真是闲得没边了。”   “这个倒不难。”舒沅翻过舒煜的札记,不太担心夫子考察。何况还有几月光景,不说烂熟于心,理解再深两分是可以做到的。   楚宜见舒沅平静淡然,怒气便也消了下去。   两人离开后,店中又来了两位衣着光鲜的小姐。正是方苓和镇国公府的姜依依。   姜依依柔弱安静,因有大长公主与她生母之间的旧怨,她虽得父亲镇国公的宠爱,到别府赴宴也总觉得别人的目光意味深长。   能与其他出身不凡的贵女交往,姜依依分外珍惜,便很快地明白了如何察言观色。   姜依依在搭上周淑尤和方苓过后,小心翼翼地跟在她们边上,尽力讨好,想借着她们的身份多出入些雅集茶会。   今日,姜依依跟方苓出来已有大半日了。   姜依依眸子微抬,发现方苓带她进这家店时,面上隐有炫耀的神态,便知道方苓大概是来订一些价格不菲的东西,想同她炫耀一番。   姜依依知晓方苓的目的,自然不会让方苓扫兴,不言不语地跟她进店。   掌柜捏着册子在跟技艺娴熟的木匠师傅说话,察觉客人进门便放下手中事务迎了上来。   掌柜的做了这许多年生意,看到方苓,脑中就浮现起她上回来中意的料子,唇角的笑滞了滞。   方苓毫无所觉,下巴微抬冲掌柜说道:“上次我看好的料子,我要了。”   店中有一批紫檀,最好的那两块料子一直没人下手。方苓前些日子很是意动,一问之下,发觉价格实在高昂,便忍痛放弃。   方苓昨日同母亲谈起,母亲说一两年内要将她的亲事定下,不如一齐定下作为嫁妆。听得方苓面如红霞。今日便等不得了,立时赶来,正好与姜依依有约,也让她来羡慕羡慕自己。   方苓一说出口。掌柜眼皮子就跳了跳,脸上挂的笑容一丝不变:“不巧了。那料子已叫人定了去。店中还有其他上好的木材,正好我们最厉害的大师傅忙完了活计,方小姐您看能看上哪个,我叫人给您仔细做。”   方苓脸色顿变,咬牙道:“什么别的,我都不要。我就要那两个。是谁拿去了?”   掌柜的只笑笑,沉默着没说话。偏在这时,不长眼的小厮拿着册子来问:“您看这是送到进璋书院还是定远侯府?”   掌柜的当即骂道:“你这蠢货。方才的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没看见我这儿还有客人?”   小厮眼珠子一转,看到方苓不同寻常的反应,顿时明白过来,灰溜溜地走了。   方苓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觉得方才美滋滋拉着姜依依过来的行为简直丢人,好一阵子才勉强恢复平静,强装镇定地在店中待了片刻。   待上了马车,方苓辛苦维系的笑一下子垮下来,冷着脸,心烦不已,左右已叫姜依依看了笑话,方苓同她抱怨起来:“她只是去读个书还买这些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在那里安家不挪动了。”   姜依依对舒沅有所耳闻,闻言道:“是有些奢靡了。她平日也这样么?”   方苓心生愤恨,嗤笑道:“她哪看得起次一等的东西?最烦她那病歪歪的模样,好像谁都要让着她才是对的。病恹恹的就在家里待着不好吗?”   可那紫檀木是舒沅真金白银买去的,不需任何人相让。姜依依飞快地瞟了方苓一眼,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第38章   ◎又孤单又可怜。◎   定做的器具须等上几月,库中的东西挑起来却方便。舒沅慢慢挑了两日,将学宿的布置大体定了下来。   前些日子兄长告诉她,可差人提早去进璋书院布置一二,若想温书,书院也是个好去处。书院占地宽广,学生少,很容易就能找到安静的角落静静待上一日。   又过一日,舒煜又让长风带话,说谢植老先生闲来无事,想找日子问一问他们这些新入门学子近来读书的进展。   舒沅一听就知道,谢老先生大概老毛病又犯了,他老人家没法跋山涉水去寻新鲜,访旧觅友小酌几杯兴许也不方便,干脆把后面的事往前挪一挪。   这正合舒沅心意。按梦中所见,进璋书院中如今当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学子,名叫赵玉堂的,再过几年会是裴见瑾手中得用的能人。   舒沅上次到进璋书院给谢老先生送画,等迎雪庆仁两人的空当,便找人来问了问,没贸然打听这个名字,只问了上回小考排名靠前的有哪些,听下来却没此人姓名,着实古怪。   舒沅那天去的时间不巧,在学堂中伺候的仆役正忙着,她一时寻不到人细问,只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按理说,能在二十余岁崭露头角的年轻文人,十八岁正是苦读的大好时候,不至于懒到躲了考试去自在逍遥。   何况舒沅从未在他人口中听过这名字,赵玉堂不会出自大富大贵之家,便是丢了书本去玩乐,又有什么乐子可寻?   青春正好的学子自毁前程并非罕见之事。万一赵玉堂此时仍不求上进,自甘堕落,那裴见瑾又是在何处认识他的?   舒沅思及此,眉心微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轻霜心思细,发觉舒沅眉目间隐含愁色,便温声问询:“姑娘在担心夫子考查么?”   春桃想也没想就说:“姑娘必不会输于旁人。”   二人目光热切,逗得舒沅一笑。   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在许多事上都不能耗神。   就连沈彻,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都会分外疑惑地捏捏她的手臂,不明白她怎么会没力气,稚声稚气道:“你真是大将军家的小孩么?”话一出口就被家中长辈拎着领口狠狠打了一顿,沈彻眼泪汪汪地说:“我大概才是外面捡回来的。”   其他的事就不提,在念书上面,舒沅花了心思,自然有几分底气。   常念出身司国,国中大乱,经人一路护送到了京城才受了庇护,和舒沅一道由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教导。   那会儿日日相伴,二人表现皆受称赞。舒沅学得慢,学得少,并非学得不好。   如今宫中对常念另有安排,舒沅虽未过问,也寻不到登门拜访的空隙,但渐渐也品出了不同。   西疆平定后,大约就是常念回归故国的日子。   思绪落至此处,有股难言的情绪萦绕舒沅心头。   常念起初不通汉人语言,是她陪着常念一点点学的。   常念起初总把她自己的名字叫做常恋,还拉着舒沅狡辩:“念和恋有多大区别。哦我知道有个词叫恋恋不舍。那为何不是念念不舍。都是舍不得嘛。”   常念活力充沛,笑起来双目明亮,她笑意盈盈地又念了几遍念念不舍。   司国还有常念要杀的仇人,是常念父母为之付出生命的故国。舒沅真心为她高兴。   但和年幼时看着父亲奔赴边疆一样。舒沅什么都明白,还是会舍不得。   *   又过了几日,谢老先生叫初入书院的学子过去。   半道遇上楚宜,才知道沈彻居然被免去了这道考问。沈彻本不必走这趟,但他在家闷头学了段日子,实在觉得无聊,便骑马来送她们。   舒沅不觉意外,沈彻连上书房的课都听得,山长大概觉得将他放到哪个夫子那处都无甚妨碍。   等到了进璋书院门口,沈彻愁眉苦脸:“往后在里面待着的时间还长着呢,我还不想进去。你们去吧,我走了。”   没人发问,沈彻主动交代:“也不去跟人胡闹。我就去寺里转一转。”   舒沅与楚宜并肩往里去,楚宜问:“听说,你还给沈彻帮忙找了个养护马匹的老师傅?”   舒沅点点头。   那位马医除了会医治马儿,医人也很在行。那师傅没少见过赛马成瘾的公子哥,对付这种情形,有他的独特技巧,三言两语能将人劝下来。   沈老尚书心里明白自家孙子还不到那种玩物丧志的地步,还是满意地颔了颔首。有胜于无,算是有备无患吧。   谢老先生与定远侯府相熟,他下了决定便立马差人去定远侯府传话,过后才与书院中其他夫子商议,另找了个有空闲的夫子一同来考问学生。   舒沅抵达时,谢老先生那边已把裴见瑾等人带进门,而舒沅和楚宜是另一位面生的夫子负责。   舒沅的情况,这位夫子早有耳闻。   夫子有他的考量,起初问得浅显,见舒沅不骄不躁,回答得颇有条理,随后才逐次加深难度。到结束时,夫子脸上挂笑,态度也显得更为温和,显然对舒沅颇为满意。   夫子身前的书桌宽大,上面的物什却不多,像是学生交上来的课业,但仅有两份。   想起进屋第一面,夫子眉眼间蕴含的不悦,舒沅试探地问询道:“学生初来乍到,有一事不明。书院的考试安排在何时?”   夫子眉头稍松,以为舒沅是心怀忧虑,放轻了语气:“每隔三月有一次季考。每位先生依进度安排每月底的小考,不是次次都有。”   舒沅点点头,又往桌面瞟去一眼,退了出去。   楚宜坐姿自在,面上毫无紧绷之色,毫不见外地吃了块茶点,十分悠闲。   楚宜见舒沅出来,从椅中站起整了整衣衫,冲舒沅笑了笑:“你到园中散散心,别在这儿等我。”   说着放低声音,悄悄地贴在舒沅耳边,“万一夫子被我惹得生气,我迟迟不出来,你再派人来问,把我救出去。”   楚宜朝舒沅递了个眼神,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夫子所在的书房走去。   舒沅有心想找那赵玉堂见一面,现下连赵玉堂在哪个学堂也不清楚。   路过谢老先生的院落时,舒沅步伐一停。   谢老先生脾气古怪,在他面前学生都不敢放肆,除去谢老先生骂人的时候,这院中总是安静的。站在门前也瞧不出里面还有没有人。   这一犹豫,就见裴见瑾推门行出。   舒沅想发问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裴见瑾轻轻笑了笑:“不功不过罢了。”   舒沅颔了颔首。谢老先生治学严谨,没被他阴阳怪气,已经谈得上出色。   舒沅欲往学宿那边去。迎雪看了眼裴见瑾,噙笑道:“公子的学宿才刚打扫出来,正好与姑娘一道过去看看。”   进璋书院到底是大长公主的私宅改成,其中装饰富丽,在通往学宿的道旁,辟出一块地种植牡丹,有匠人悉心照料。   片刻后就到了舒沅的学宿。除去拜入夫子门下多年的学生,几乎没有住在书院的学子,一路过来都没遇见旁人。   舒沅这边还算宽敞,能容下那些备好的家具。她还算满意。   唯一不满的是距离裴见瑾太远。   心里牵挂着裴见瑾那头,舒沅也没心思留下细看,粗粗看过就走了。   没走几步,才拐过弯,迎面遇上一个管事娘子。   管事娘子见到舒沅便恭顺地行了一礼,对裴见瑾也十分客气。   舒沅对她有两分印象。这位管事娘子是大长公主那边的人,偶尔也过来管些杂事。   大长公主将这一半割舍掉,但旧时住过看过的屋舍不能说拆便拆。有两三处地方还是上了锁闲置在那里,因而也需人过来照看。   管事娘子笑容和气:“殿下听得姑娘要在这边念书,还差人收拾了几间屋子,殿下便叫奴婢走一趟。其他大点的住处也还空着,姑娘看可要搬过去?”随即说了几个院落。   舒沅一听。那还了得,离裴见瑾学宿越发远了,当即摇了摇头。   管事娘子笑颜依旧,点了点头,温声道:“姑娘既已着人安排下来,要搬动怕也麻烦。但住在此处也有个好处,姑娘且随我来。”   片刻后,管事娘子带舒沅来到两层小楼前。   管事娘子叹道:“早年大长公主也在此处翻阅书籍,吟诗作画。”须臾后又将那一星半点伤怀收好,续道,“依姑娘看,这里如何?这倒是个静心念书的好地方。殿下说若有需要更换的物件,随您心意就好。”   舒沅甚是喜欢。这小楼采光好,桌椅书柜一应俱全,时常有人打扫,里里外外纤尘不染,清净又雅致。最要紧的是,又离裴见瑾近了些。若在这里逗留,再去找他便没那么刻意。   管事娘子见她喜欢,唇畔又添了抹笑:“姑娘下学后,和同窗好友在此小坐,闲谈或是温书都极为合适。”末了目光稍抬,不着痕迹地打量裴见瑾一眼,告辞离去。   拿了这阁楼的钥匙,舒沅心情甚好,去裴见瑾学宿的路上,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舒沅会分在哪个学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男子那边,有观岚堂,怀雪堂,听雨堂。其中观岚堂的学生学业最佳,夫子也更为严苛,听雨堂位居最末。越九川和赵逸都是观岚堂的学生。沈彻先前和皇子一道念书,按山长的意思,约莫也会分入观岚堂。   舒沅不知裴见瑾会分入哪一个学堂,便问了他。   “怀雪堂。”裴见瑾答道。   观岚听雨,都与他无关的雅事。风雪入怀,正与他相配。   舒沅眉心微皱,怀雪二字,听起来真是又孤单又可怜的。   再想起那个赵玉堂,舒沅简直迫不及待想找到这人。 第39章   ◎也不是只在意他一个人。◎   舒沅平日很少见人,只在宴会或年节时和许多年龄相仿的公子小姐玩在一处。   去裴见瑾学宿的路上,她陷入思索,那赵玉堂后来能为裴见瑾所用,他们二人不说是声气相投,裴见瑾对赵玉堂这人应有两分欣赏。   那小楼宽敞明亮,至少能容纳四五人,人多了添两张书桌就是。   思及此,舒沅悄悄看他一眼。   倘使裴见瑾与赵玉堂安安生生待在小楼里念书,都不沾染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那也挺好。就是不知他是否会喜欢这个安排。   不过只是想了一下,舒沅便将这个念头压下。就算要将人请进去,也得先看看如今赵玉堂的脾气秉性如何。   不多时,便到了裴见瑾的学宿。里外都洒扫过,阶下连一片落叶也无。左右皆未住人,格外清净。   裴见瑾这个名额明面上是走了沈彻那边的门路,沈彻与定远侯府关系匪浅,舒沅来问一问也不显得奇怪。   裴见瑾走在她身前,行止间自有一股矜贵清傲的气质。   他轻推门扉,侧身引她进屋一观。舒沅免去一番编造借口的麻烦,欣然上前。   桌案书架等处有人精心整理的痕迹,读书人能用上的东西都备得齐全。   裴见瑾抬手挪了挪柜上放的雕花小盒,衣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舒沅一眼认出那是她叫人送给他的东西。里面装的是何种香已记不起了,读书写字时燃一炉香,很令人静心。   上次在外遇见,裴见瑾在找寻古籍一事上有了难处,舒沅便又问了一句。   “沈大人着人将书准备好了。只是拿回府中不如直接放到书院,过两日再去沈府借来。”裴见瑾回道。   舒沅颔了颔首,抬眸扫视屋内,而后道:“你这里很好。”   舒沅心头还记挂着那不知在何处的赵玉堂,小坐后正欲离去。一个面生的小厮拿着新制好的衣衫来给裴见瑾过目。   这小厮约莫是替外头的绣娘跑腿,在深宅大院养成了巧舌如簧的本事。   他说着话就捧起最上头那件,笑道:“俱是按上回量的尺寸做的,公子您试试是否合身。裴公子相貌俊朗,穿上简直就是咱家的活招牌,掌柜吩咐小的一定要令公子满意。”   进璋书院没有统一学子装束,大家皆是穿着常服。   舒沅偏过头,随着那小厮的话语,将视线投在他手中的衣裳上。   那是件石青色圆领锦袍,料子极好,银线绣云纹,针法严密,做工讲究。   舒沅甫一看清,心弦便颤了一颤。   送衣裳过来的小厮仍喜气洋洋地说话。   都不用这小厮吹捧。舒沅就知道裴见瑾穿上这衣裳定然好看。   在她梦中,他便是穿着极为相似的一件衣服从狱中缓步走出。灯影摇晃,那个二十出头的裴见瑾面容阴郁,神色淡漠。   雪花从高墙上徐徐飘落,朔风将他的衣衫吹得鼓起,背后的血迹极快地凝固,在他肩背上暗沉下来。   此等景象浮现于眼前,纵是白日,舒沅仍觉得脊背生寒。   她费尽心思想将裴见瑾从受人欺侮的境况中拉出来,又让他读书。自然盼着他能养得温润沉稳,不要再遭遇那些艰难困苦。   舒沅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那件锦袍上移开,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还是眼不见为净。   小厮目光一转,笑道:“裴公子平日忙于学业,眼下无事不如穿上试试,若有差错,小的立马拿回去,省得叫您跟前两位再跑一趟。”   舒沅动作一僵,不敢抬头。余光瞥见裴见瑾拿着衣衫去了隔壁屋子。   偏偏迎雪还在一旁说:“姑娘正好帮主子看一眼。主子无暇顾及这些琐事,都是我去挑的。”   已经坐了这么一阵子,也不差这点功夫。舒沅又灌了两口茶。   她梦到的场景实在瘆人,每每想起都心口一紧。舒沅劝着自己,她留下来把把关,还能评点两句,那衣裳也不是日日都穿,不用害怕。   舒沅尽量平心静气地等着。裴见瑾换上那件石青色锦袍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少年身形修长,相貌上还有两分青涩,但与二十岁的样貌相差无几。好在阳光甚好,窗间透入的暖光照在他身上,冲散了那股阴冷气。   舒沅眼睫微颤,慢慢抬头看他。   裴见瑾惯常冷淡,今日眉眼间透着温和,视线与舒沅对上,唇角牵起,朝她淡淡一笑。   这一笑将她心头犹存的阴霾驱散。舒沅此时才能公正地评价一句:“你穿得很好看。”   舒沅离开后,迎雪将送来的衣裳抱起,正想放入箱中,却被裴见瑾喊住,迎雪疑惑发问:“可有什么不妥?”   “将石青那件另外收起来。”裴见瑾淡声吩咐。   舒沅面容温温和和,稍有点别的情绪便格外明显。   *   学宿这方格外安静,舒沅思索着如何打探赵玉堂消息,想得入了神,走到拐角处看到一个人影靠近便下意识停下。   她稳稳停住,抬眼一看,离那人还有两三步的距离。   那人却像见着妖魔鬼怪一般,见到她身影就往后撤了一步,舒沅抬头看过去时,他又急急忙忙往后退。惊慌之下失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舒沅看得呆了。   他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咬紧了牙,手中还死死抱住怀中书籍,连地面上的尘灰也没沾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缓过疼,抿着唇艰难地起身,将书籍换到右手单手抱住,又用左手拍去身上沾的尘土。   舒沅见他动作迟缓,想是摔疼了,便上前道:“你要去哪?我让人帮帮你。”   他抬起头来,神情警惕又克制,看了舒沅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嗓音有些嘶哑:“无事。是我自己摔倒,和你没有关系。你走吧。”   这条道是往学宿去的,除了裴见瑾,还是她在这边见到第一个住学宿的男学生,便有些好奇,多打量了他两眼。   这人身上的衣衫洗了多次,略微发白。拘谨守礼,又分外爱惜书籍。   舒沅灵光一闪,又仔仔细细看过他的面容,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公子?你姓赵,对么?”   赵玉堂没想到舒沅竟对自己有印象,犹豫两息,点了点头。   舒沅做不到对人过目不忘。现下人在跟前,她仔细回想后,想起从前在越家的宴会上曾远远地见过赵玉堂。   他是和赵逸一起去的,舒沅与赵逸合不来,当时赵玉堂也一个人坐在边上,他们从未搭过话。舒沅更是从未听他们提起过这个名字。   将赵玉堂的身份与赵逸联系起来,舒沅立时对赵玉堂的处境有了几分了解。   赵玉堂当是到京城来投奔赵家的亲戚。看他这样,在赵家过得不好,也难怪要住在书院的学宿不肯回去。   舒沅温声道:“赵公子刻苦用功,我听谢先生提起过你。今日才算将名姓与人对上了。”   赵玉堂仍是紧绷着,有些局促,只说一句:“夫子谬赞。”   舒沅无奈,又寒暄两句便先行提步离开。她怕赵玉堂拘谨,连要走也不敢说出来。   裴见瑾和赵玉堂两人,真是各有各的麻烦。   赵玉堂这模样,都不用问,一想就知道是赵逸把他折腾成这样的。在别庄上,赵逸听了别人两句闲话,就要出手替裴衍教训裴见瑾,更不论赵玉堂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穷亲戚。   赵逸便是不苛待打骂赵玉堂,冷嘲热讽也是少不了的,赵玉堂这种读书人,脸皮薄,哪里受得了。   赵玉堂这的情况又与裴见瑾不同。赵玉堂与赵逸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关系,她又未牵扯其中,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舒沅赶回时,楚宜早就从夫子书房出来了,她见舒沅行色匆匆,又将人劝住喝了点茶水才起身往外走。   楚宜唇畔带笑:“以前方苓那做派,我还以为她多厉害呢。今日被夫子考了一回,才知道我也不差。改日我也去做几套衣裳,穿起来一看就文绉绉的那种,一两年下来,我岂不也是个才女了。”   自顾自说完,楚宜又一叹:“算了。一年两年也太难为我了。还是不跟她较这个劲。”   舒沅倒被楚宜一言点醒。   走在大街上都不用人开口,有的人一看就是书院学子,那打扮和神情便透露了身份。   裴见瑾现在不像以前那般冷淡,离温润可亲还有些距离,但这衣衫却可以先改一改。   舒沅暗忖。兄长是谦谦君子不错。这两年总穿着公服,舒沅一时想不起他从前作何装扮。   舒沅便问:“那依你看,男子当中,谁才是真有学识的?”   楚宜瞧她一眼。说了两个名字。这两人也不用楚宜介绍,舒沅都认识。   是梅晏之和沈澜。   正如沈澜觉得舒沅作为舒煜的妹妹,没有博览群书是她不对。舒沅也觉得沈澜作为哥哥的师弟,博学洽闻没有什么稀奇。   梅晏之家中只算得平常。除去年幼时得了太后一时关照,后来这一步步靠的就是他自己了。   沈澜上回的冷言冷语令她生气,舒沅根本没好生看他穿了什么。而梅晏之,长大后两人相见,也谈不上熟稔,算起来有许久未曾见过他了。   就算裴见瑾如今内里还改不过来,让他面上打扮得像个清俊学子也很是不错。   舒沅秀眉微蹙,努力想着让他改换衣装的法子。   与此同时,迎雪将刚得来的消息传了回去。抬头看到裴见瑾点了点头,未做其他吩咐。迎雪犹豫半晌,又将舒沅与赵玉堂有过交谈的事说了。   裴见瑾眼睫微动,勾唇笑了笑:“这赵玉堂又是什么人。”   她离开他,然后在外面和这人待了片刻。原来粘人,也不是专粘他一个人的。 第40章   ◎要他修身养性。◎   舒沅心中还另有打算。梦里的他手段残忍,冷漠嗜血,如今瞧着还像个能掰正的好苗子。   等来年入学,慢慢将他往裴见瑾正人君子的道上引去,假以时日,学到个五六分就很不错。   学宿的墙上空荡荡的,还差字画装饰。轻霜找出一幅画来给舒沅过目。舒沅看后摇头,挂在学宿不大合适。   轻霜对大小事宜都有数,沉吟后又道:“姑娘在柳先生那里还有副春山图没作好。不如到柳先生那处去看看。”   柳先生名声在外,手上总闲不下来,舒沅只得稍候片刻。观月轩的丫鬟端坐茶案后沏茶,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姿态甚美。   舒沅百无聊赖倚在椅中,时而被外头的声响吸引注意,隔着珠帘看上一眼。   二层除去画师存放画作的房间,还售卖些书房用物。上楼的多是偏爱丹青的雅士,也不用听人做那些繁琐介绍,上来直接拿出早列好的单子,只等店中仆役手脚麻利地呈上来。   沏茶的丫鬟正襟危坐,忍不住偷偷打量舒沅。还未彻底张开的小姑娘堪称貌美,眉眼精致,肌肤胜雪,且娴静少言,她在这里,叫人看着就有清风拂面之感,焦躁尽去。   丫鬟帮画师招待客人,有时也在高门后宅中游走,各色美妇见了个遍,未出阁的女儿家亦是打过照面。技艺再高超的画师能做出的图,都不能尽显美人活色生香的娇态。   此时看着舒沅,只觉得又漂亮又乖巧,她身为女子也不免生出怜惜喜爱。   楼下又来了人,是买作画用的一些东西。   舒沅接过清茶轻抿,循声看去。   珠帘后的那人身形挺拔,还带着少年人的几许单薄,月白色的衣衫在他身上分外好看。柜前的小厮双手捧着一个颇有分量的盒子交到他手中,那人一手接过。   舒沅看到他手臂微微绷紧,正如她见过的武将,手中虽然只是个小物件,却显出游刃有余,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顾读书的文弱学子。   舒沅又润了润嗓子。再看去时那人已经转过身来,舒沅目光上移,正是裴见瑾。   “我来取画。”舒沅起身,轻轻拨开珠帘到他身边去,“裴六哥哥买了什么?”   “夫子给了单子,又随意挑了一点。”裴见瑾缓声答道。   他这么一说舒沅就想起来了。进璋书院的学生从琴棋书画中挑一个钻研,是约定俗成。怀雪堂的夫子棋艺和画技出众,大多学生都从这两个当中挑。   舒沅唇边绽开一抹笑:“裴六哥哥怎么选了作画。”   裴见瑾动作微顿。   下棋须得两人对坐。作画只需一人。这便是他选择学画的缘由,自是不能这般说与她听,裴见瑾只说:“从前跟人学过。”   舒沅点点头,眸光纯澈地看着他:“我前几年也想学,后来病了一场,就搁置了。”话中含着不容忽视的羡慕。   舒沅后来没再学画,画一副的工夫能够她鉴赏十副百副,也就不难为自己了。   她没亲自画过多少,但见过的画师不少,他们沉醉其中,怡然自得,且大多向往名川大山,看遍山河美景。这样一想,简直是能让裴见瑾修身养性的大好事。   舒沅掩住欣喜,含蓄道:“待磨炼好画技,便能将喜欢的景色都留在纸上,这不好么?不画山水,画点其他的也好玩。”   裴见瑾轻轻一笑。山水草木在他心中都无甚差别,谈何喜欢。   想起迎雪回禀说她与赵玉堂交谈的事,裴见瑾心中生出一丝不虞。   庆仁一早就得了吩咐,此时从店中小厮手里接过包好的东西,丝毫不顾舒沅还想再同裴见瑾说说话的神情,上来便道:“主子,可以回了。”   舒沅虽没说话,不舍几乎要从水汪汪的眸子中溢出来。   庆仁哪怕是个木头疙瘩,在转身要走的时候也终于发现将舒沅独留在此不大好,好歹是对公子多有关照的人。   庆仁看了看裴见瑾的脸色,才同舒沅说道:“宋先生安排了仆从在书院的藏书阁等着公子。”   进璋书院的学子大多不是奔着功名去的,若有读书的想法,能多得夫子提点,于学生大有助益。   裴见瑾若在这两三年多花些时间在书卷上,定会学识大增。   舒沅善解人意地颔了颔首:“这个不能耽误的。”顿了顿又问一句,“那裴六哥哥何时得空,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裴见瑾烦闷未散,不自觉地带出两分冷淡:“往后都难有闲暇。宋先生让我多看书,参加两月后的季考。”   舒沅顿感失落,眉眼半垂,情绪都写在脸上。   舒沅仔细一想。那赵逸现在还在进璋书院,裴见瑾和赵玉堂势单力薄,她不在,他们万一被人欺负了去如何是好。尤其是那赵玉堂,她还没怎么着,他就恨不得退得十丈远,看起来就是好欺负的。   舒沅转瞬间又振作起来:“改日我也去书院温书。”   说话间,楼梯上又上来两人。   打头是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他看到舒沅目光微滞,随后便微笑着朝她点点头,回头对后面的人说了句话,而后径直走上前来。   方苓不情不愿地跟在兄长方睿身后,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方睿这人,舒沅见过几次,谈不上熟悉。只招呼一声方公子就没旁的可说。   方睿经人引荐后与宫中两位皇子有了来往,在宫闱中行走过几回,看得比方苓明白。舒沅在太后心中的地位是其他几个皇孙都比不上的,宫里几位小殿下也不曾因为她甚少露面而冷落她。   方睿有了计较,也放得下身段。他脸上显出惭愧内疚,为方苓前些日子的冒犯致歉:“是舍妹过于莽撞,未察知实情便出言不逊。”说完偏头看向方苓,用眼神示意她道歉。   方苓很不爽快。前后几桩事加在一起,她如今看到舒沅就头疼心烦。哪怕兄长催促地看着自己,方苓也咬着唇张不开嘴。   气氛一瞬间冷下来。   舒沅看着方苓纠结踌躇的神色,觉得好笑,极有耐心地等着他们兄妹较劲。   方苓不经意间看到舒沅抿着笑望着自己,怒火蹭蹭上涨。方苓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母亲不久前才答应她,在去镇国公府的宴会那时,将一套红宝石头面给她。   为了那套她眼馋许久的头面,方苓忍了下来,声音极轻地说了句抱歉。   方睿面色稍稍缓和。他又将目光落到裴见瑾身上,笑道:“你就是裴家六郎?听说你成了进璋书院的学生,我年纪稍长些,往后诗会雅集上你想认识什么人,不妨来找我。六郎若不喜交际,我棋艺尚可,也可陪你下几局打发时间。”   舒沅看了眼裴见瑾,见他神色淡淡,便替他答道:“近来都不得空闲。”   勋贵世族家的年轻儿郎多在玩乐时结交友人。舒沅想了下,又道:“我许久不去宴会了,也有些闷。何时你想去了,不如和我一道去散散心。”   方睿唇边笑容滞了滞。   方睿又寒暄两句,极有眼色地带着方苓告辞。   舒沅取了画,同裴见瑾一道下楼。门前等车夫的这点工夫,舒沅又看了下裴见瑾的手。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想来也是,不然那日如何能杀了那病马。她准备的东西,他应该能用得很好。   裴见瑾的马车先来。舒沅默默看着,准备目送他离开,裴见瑾在她的目光中回过身来,问她:“你哪日过来?”是指她说要到书院温书的事。   轻霜说匠人还要两三天才能交货。她便照这个时间答了。   裴见瑾嗯了一声。   两天足够查清赵玉堂的底细了。   *   方睿在外见什么人便说什么话,哪怕当时方苓不大高兴,也不惯着妹妹。而回府后他见方苓还闷闷不乐,也有些不忍,特地去寻她说话。   方苓能被周淑尤看在眼里,的确有她的过人之处。方苓争强好胜,在外人面前难以低头,方睿也是清楚的。   方睿踏入门中,方苓还苦着脸。   方睿宽慰道:“阿苓学业名列前茅,在这上面用功,到时你排在前头,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你也知道先前的事,大家不过是当时闹了几句,过去了便不要再放心上。”   方苓心中烦闷顿消。   反正和舒沅已经有几次不愉快,要她赔着笑脸贴上去是做不到了,但维持表面的客气还是可以的。还是暂且忍了这回,等她用功温书,来年在季考上胜过舒沅,风光一把,那才算出了口气。   方苓冷静下来,又有了笑脸:“我没事了。哥哥去忙吧,不是说四皇子还托你给他带东西?你再亲自看一看,免得下面人粗手粗脚,让你在殿下那里失了脸面。” 第41章   ◎不去其他地方。◎   四皇子出宫这日,方睿比平常早起一个时辰,一切准备就绪,命人将他搜罗到的物件放入车厢。方睿靠在车壁上,略作歇息。   四皇子出生在三皇子丢失后的几月中,那时深宫冷寂,正需要新生皇嗣来冲淡哀愁,是以四皇子得了许多宠爱。四皇子不如二皇子那般沉稳内敛,宫中几位主子对他也更为宽容,养成了四皇子略为散漫的性子。   三公主又比四皇子小一些。小女娃伶俐可爱,带来阵阵欢声笑语,也颇得皇上皇后喜欢。   方睿能入得四皇子的眼,正因他交友甚广,见识也多,加上他放得下身段,竭力揣摩讨好,在一众公子当中,四皇子总爱听他说话。   宫中贵人什么名贵稀奇的东西都见过。只是随着皇子们年龄渐长,圣上管得越发严了,四皇子跑出来就是为了松快松快。   舒沅和裴见瑾交好的事,无疑是传到了四皇子耳中。四皇子还从未见过这位表妹和谁生过气,就此事问过方睿。   四皇子爱看热闹,方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方睿迈入戏楼,台上刚演完一场,看客拊掌叫好。迈上二楼,耳中清净许多,只雅间中偶尔有说笑声传来。   四皇子听得开门声,嘴角噙笑转头看来,他挑眉笑了下:“这段戏名副不实,我看也没多少意思。”   方睿缓步近前落座,抚了抚袖口,先讲了些闲话,然后状似无意地提起昨日和舒沅的偶遇:“两人看起来关系很好。那裴六公子这些天就要提早到书院去住着,也是知道上进的一个人,往后读出个功名来,也是一段佳话。”   四皇子牵了牵唇角,不以为意:“未必是关系好谈得来。阿沅那性子和谁都好。小姑娘长大了也不像以前经常往宫里来,没小时候那么好玩了。”   说着话音一顿,又道:“她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想来是裴衍赵逸那些人实在下手太重,惹得她看不下去才帮了那人。有这么个会读书的人也好,课业上有人帮忙,她便轻松些。”   一番交谈后,方睿先行离去,走出戏楼后,脚步一转,吩咐车夫驱车前往书画铺子。   方睿与掌柜相熟,也不用人迎接,自顾自走到里面的屋子。   其中已有一人,那人看到方睿,笑容淡淡地朝他点了点头。   方睿重又挂上无可挑剔的笑容:“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长袍华贵,身处陋室却毫无骄矜之色,温和道:“你也来取书?你们兄妹两人俱是勤学爱书,博学多识,不愧是书香门第。方大人真是教子有方。”   方睿心中一动,笑道:“殿下过誉了。我还差得远。至于我那妹妹,也不过是在进璋书院为数不多的学生里稍好一点,不值一提。”   二皇子侧眸看向方睿,依旧是温润模样:“进璋书院清净,是读书的好地方。若得了空闲,我倒也想去书院中走一趟。”   方睿感叹:“听闻当年是大长公主殿下请了江南名匠设计建造的,其中景色尤美。”   闲话间,修补书籍的师傅将书取来,小心奉上,二皇子身边年轻太监将其接过。   方睿态度恭敬地送了送二皇子,待马车走远了才回到店中。   已绕过街角的华贵马车中,二皇子手臂搭在小几上,指尖在桌面点了点,问:“那个裴见瑾,你去见过了?”   车帘随风鼓动,帘缝间透过一缕明亮耀眼的阳光,照在二皇子脸上,他不悦地皱了皱眉,视线往侧旁的太监身上压去。   年轻太监绷紧了肩背,当即垂首回话,将前后发生的事都简略回禀了:“……奴才寻了借口去过一趟,确如赵公子等人传言,和梅晏之眉眼间有些相似。”   二皇子倒茶的手臂顿住,轻叹一声才将茶壶放回桌上。   梅晏之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过是年龄恰好,又生得像皇室中人。年轻太监的意思是,那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裴见瑾,恐怕又是一个梅晏之。   小太监跟随二皇子多时,明白他心中顾虑,当即道:“长得如何是一回事。殿下不知,那裴六郎在安国公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便是裴家二爷找回来的外室之子,也太过分了些。”   二皇子轻淡地嗯了声,不作指示。   “殿下仁善,前几年齐大人在外偶然得了三殿下的消息,虽那回是空欢喜一场,但有殿下年年祈愿,三殿下必能早日归宫。”小太监神色恭谨道。   小太监提到的齐大人是二皇子的亲舅舅。二皇子的母亲出身低微,在她诞下二皇子后,齐家借着东风渐渐起来了,可本事有限,家中几位兄弟子侄近年也无甚建树。   二皇子神色微动。若舅舅真能将老三找回来,也算一桩功绩。他那三弟是正经的中宫嫡子,不提往后的前程如何,再差也比他这个毫无倚仗的哥哥多些底气。   但念及前几年舅舅私底下做的错事,二皇子神色不见放松。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显出几分疲惫,叹了一声:“回吧”。   *   定远侯府.   春桃则陪着舒沅在花园中走了两圈。春桃步子迈得大,舒沅便叫她在前面领路,她在后面跟上,两圈下来,舒沅脸颊绯红。   舒沅冬日里稍不注意便要生病,既然往后要常去进璋书院守着裴见瑾,身体太虚是万万不可的。便将旧习改了,无事时到外间透透气,多走几步。   春桃拿出雪白锦帕给她擦汗。春桃呼吸均匀,一口气都不曾喘过。   舒沅回房沐浴后就不再出门,到晚间早早歇下。   舒煜下职回来,发觉妹妹已经歇下。长风问了轻霜,回来同舒煜回话,提到舒沅明日去进璋书院的事。   舒煜不由笑了笑,原本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柔和:“读书辛苦。是该多睡一会儿。我手中的案子也快收尾了,至多还有半月就能了结。叫她往后早点歇下,不用等我回来。”   *   翌日,舒沅抵达小楼,偏头同春桃谈论外面放的几盆花,话头刚起,就听见门扇后的脚步声传来。   庆仁端着盛水的木盆出现在门后。舒沅这才知道裴见瑾已经提早到了,霎时止了声。   庆仁还想行礼,舒沅怕吵到裴见瑾,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悄声离开。   从前她在慈宁宫小住,有几次她也去上书房凑了热闹。几位皇子公主天不亮就要起来,实在辛苦。诸位小殿下要想在先生口中得句勤勉的夸赞,属实不易。   进璋书院当中男子和女子学的东西不同。但宋先生既然叫刚来的裴见瑾去参加季考,想来是对他很有信心,鼓励他尽力尝试一回。   季考也没有两个月那么长的时间来供他准备。实则只有一个多月。   小楼重新布置过,既有大长公主的手笔,也有轻霜的安排。舒沅进门后第一眼就看到那扇屏风,上面绣的仙鹤羽翅洁白,形态优美,意韵脱俗,其后山水一片朦胧,如笼烟雨。   裴见瑾一身青玉色的锦袍,落座于侧旁的黄花梨书桌后,垂眸读书,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落阴影。   只看外貌,此时的他无疑是个温润谦和的翩翩公子。   这份安静太过难得。舒沅脚尖微挪,想径直落座,而这时裴见瑾动了动指尖,翻过一页,抬眸朝她看来。   舒沅又看了看他的衣衫,真是好看又顺眼。舒沅弯了弯唇,将她准备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   “你看看。合不合适。”舒沅抿了抿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裴见瑾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把朴素的短刀,刀刃雪白锋利。裴见瑾一上手,就知道这是把趁手的利器。   裴见瑾将其收好,黑眸微抬,问她:“怎么想起给我这个?”   “我看别人都有,你自然也要有。”舒沅说谎越发熟练,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上回别庄见过他唯一能用的那把刀,饶是舒沅这个不沾刀剑的,也看得出那把刀钝得很,若有什么突发的事况,根本指望不上。   而府中的伯伯们闲来无事最爱舞刀弄枪,对刀剑甲胄这类物什最是讲究,哪家工匠那里能做出削铁如泥的好刀,他们了如指掌。   她若不知道他的刀不能用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哪有不管的道理。   裴见瑾听舒沅这样说,眸中浮现淡淡笑意。   其他世家子弟手中的刀,镶金嵌玉,在外饮酒作乐时,也可拿出来拍在桌上当做赌资,同人炫耀其珍贵难得,呼朋唤友地品鉴欣赏。   而她送他的这把,是最好的杀人利器,锋锐无比,平常不现于人前,仅在见血时出鞘。   送给他。确实再合适不过。   像那个叫赵玉堂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种好东西交在他手中也是无用。   思及此,裴见瑾看向舒沅,黑沉的眼眸蕴着笑,问她:“你今日过来,还要到其他地方去么?”   舒沅第一天过来温书,除去想守着裴见瑾,也想好生静下心来,在此学一会儿。   不过,她还想找机会去赵玉堂那边看一看。   舒沅眉心微蹙,赵玉堂那胆小怕事的模样,不在他自个儿的学宿,就会在藏书阁之类的地方,就在进璋书院里头,那应该不算其他地方罢?   于是舒沅点点头:“不去了。”   裴见瑾唇角微弯,显得越发和善可亲,少了冷肃之气,笑得十分好看。   舒沅也投桃报李地对他笑了笑。 第42章   ◎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裴见瑾温和含笑,属实难得,舒沅就多看了两眼。   秋日正好,阳光从窗棂中撒入,照得一片亮堂。宽敞明亮的屋子中仅有书墨香气和淡淡茶香。   听着裴见瑾那边翻书的细微声响,舒沅静坐在桌前,将心思放在眼前的书籍上,认真看了下去。   舒沅初来乍到,派人在外面办点事,她们在学宿和小楼间来回,也能借此机会去留意赵玉堂那边的动静。是以她并不担心。   学宿中住的人两只手都能数下来,倘若赵逸那些人暗地里派人来捉弄赵玉堂,有心人轻易就能捕捉到异常之处。   进璋书院有它独特之处,里头的学子不求功名,先生们带着早年就收入门中的学子做学问,给其他弟子教授的课与其他书院差别极大。   先前考校问的俱是些平常的经史子集。而此时放在舒沅眼前的,是进璋书院的先生闲来无事特地给他们准备的一本新书。   翻开一看,舒沅逐字逐句往下看,不由一愣。   这书讲的是本朝法令。因是先生随手写来,不如律疏那般细致严密,但紧要的东西都写在上头了。   前几页是土地和婚姻相关的律法。舒沅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发觉先生竟是在委婉劝告大家,不要仗势欺人,更不要勉强他人来缔结姻缘。   舒沅往后翻了翻,又是讲贼盗斗殴之类的条文。   自古以来,杀人不忌,掠夺偷抢皆是重罪。舒沅好奇地看了几行,本朝对这些罪犯的刑罚比她想得要重。   舒沅这才明悟了先生的本意。   先生用心良苦,原是在劝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与人为善,莫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做个不知忧愁,挥金如土的小纨绔就很好。   舒沅抿了抿唇。纨绔她是做不来的,当个富贵闲人却不在话下。   高门大户的儿孙若不走科举的路子,也多得是法子谋个官职,提前了解律例于他们而言,有数不清的好处。   若打小就被人捧着,容易养成顽劣秉性,到了官场上又有人忙前忙后帮忙打点,旁人张口就是吹嘘奉承。初入官场的贵公子若听信了谗言,轻视律法,总有踢到硬骨头的时候,那时怕是要将祖宗清名都毁个干净。   舒沅先前同裴见瑾去书肆那回,本就想着买些讲本朝刑律的书籍来看,借着解惑的名义,再让裴见瑾也翻一翻。   梦里那个他,看起来可真不像什么好人。   这般想着,舒沅微阖书本,视线落到裴见瑾身上。   宋夫子叫他参加季考,想来对他有几分赏识。   裴见瑾情绪淡漠,自第一面便是波澜不惊,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能入眼。此刻他手持书卷,温煦阳光洒照在桌面,裴见瑾眉目半垂,瞧着也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舒沅心下轻叹。   她想做富贵闲人,逍遥自在。可再看看他,早年历经诸多坎坷波折也不露于外,可见是心思深沉之人。若想让他的脾气好一些,恐怕她也不怎么闲的。   裴见瑾捕捉到舒沅的目光,偏头看来,漆黑双眸漾出一点笑意:“你的丫鬟不在,迎雪去沏茶了,他的手艺尚可,你试一试。”   歇一会儿再看,事半功倍。舒沅点点头。   “春桃先前出去,没有往你学宿那边去。她对这里好像不是太熟悉,若找不准方向,庆仁闲着,可以帮忙引路。”裴见瑾垂眸看书,似乎只是随口提起这么一句。   春桃早就将舒沅会踏足的几个院落摸清了位置,自然不会轻易走错。春桃找不到的,只会是赵玉堂这个人。   春桃又不能傻傻站在平日无人打扰的小楼前守株待兔,只能是顺着赵玉堂可能路过的地方去找。   舒沅抬眸,裴见瑾仍在看书,貌似十分专注,她轻舒一口气,坦然自若道:“春桃替我办些琐事。再有,听人说有先生带着人开了片药圃,我叫她顺道去瞧瞧。”   裴见瑾与赵玉堂尚无交集,至少明面上是如此。赵玉堂那边如今风平浪静,没有值得留心的事情。面对裴见瑾的询问,舒沅下意识地将赵玉堂的名字隐去不提。   万一他们已经在暗地里有了来往,裴见瑾再从她口中听到赵玉堂这个名字,她的作为就有些解释不清了。   迎雪很快奉茶进来,他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   舒沅端起茶喝了一口,轻霜便回来了。   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关照,舒沅回去备了些礼叫轻霜送到隔壁去。   大长公主辈分高,却才三十五岁。早些年跟镇国公怄气,后面虽想开放下了陈年旧事,头疼的毛病却跟了许多年。前两天大长公主在水榭久待,略感风寒,便叫人拦着不要舒沅去看。   左右也见不着大长公主,舒沅就叫人跑了一趟,没有亲自前往。   轻霜这差事,把东西交到大长公主的丫鬟手中便是,不需多言。是以,轻霜回来也静悄悄的。舒沅往门口望了一眼,春桃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   裴见瑾合上书,手落在暗蓝的书面上,庆仁会意,上前将此书收到一边。   裴见瑾比她来得早,算起来在此待了一个多时辰,看书写字颇费精力。舒沅见状便道:“我带了糕点,攒盒里还有些果脯,裴六哥哥要吃么?”   念书疲乏时吃点酸梅杏脯,可以提神充饥。这些吃食在学子中很受欢迎。   就连糕点,舒沅也是听了楚宜的建议,选的是不掉渣不脏手的那种。楚宜想起读书便觉得头疼,她说念书那般寡淡烦闷,嘴里再没些滋味便不是她能忍的日子。   舒沅一餐不能多食,常要备些糕点垫一垫肚子。这会儿跟裴见瑾提起,舒沅心底忽地浮现莫名的羞赧。   裴见瑾始终沉静专注,令她想到废寝忘食一词,简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   她看书是还是会分心,去想一想他还有那赵玉堂的事。不过,她想的事正合了先生的本意,大约也是学以致用。   “好。等你饿了,我提醒你吃些东西。”   裴见瑾轻轻嗯了一声,视线绕过舒沅,看向她身后,“春桃回来了。”   舒沅回身看去,春桃已跨入屋中。舒沅先前吩咐过,不要打扰到裴见瑾,是以春桃回来也静悄悄的没出声。   裴见瑾不但没有被打扰,他还主动开口问起:“越先生的药圃我还未曾去过,是在什么地方?”   舒沅心口一紧,看向春桃。   春桃眼睛圆圆的,明亮有神,她回想了下,笑着说:“在西边的一个院子里。裴公子若想去看看,到藏书阁前边的岔路口往右拐就是。外边晒了好些药材,我一问才知道,那全是外边买来的,越夫子只养活了几株药草,杂草倒是一丛一丛地往外冒。”   舒沅松了口气。   春桃最爱看外边的这些热闹。春桃但凡打听到什么新鲜事,都会凑过去看一看,回来再绘声绘色讲给舒沅听。   这些读圣贤书的先生们几乎没做过农活,而那老先生一时兴起开块地来种药材,自然就是这进璋书院最有意思的那件事了。还好春桃没辜负她的期待,当真去看过,不至于在裴见瑾跟前露出破绽。   除此之外,还有桩关于这药圃的趣闻。春桃嘴角衔笑,娓娓道来。   有人献了几只鸟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没有儿女,又不在镇国公府与一家子人同住,清闲多了便有些无聊,便养着这几只成日乱飞的小鸟打发时间。   前些天有细心的仆役发现了异常,小山雀的窝里有些来历不清的草根和叶子。这小山雀胖乎乎的,格外招人喜欢,仆役怕它误食了外边的东西,连忙把窝里的异物拿出来找人辨认。   经人辨认,才知这些是未经晾晒,初长成的药材。至于来历,便是这一湖之隔的书院了。   至此,前些日子小山雀衔到大长公主屋中的“杂草”也有了来历。   大长公主知晓后,笑道:“喂它这几个月,便知道心疼人了。外边献来的小玩意儿倒比人知道冷热。”   周遭奴仆皆知大长公主意有所指,都埋下头,规规矩矩的不敢吭声。   镇国公与大长公主夫妻感情不睦,旁人却不敢置喙,仅有大长公主几个心腹敢在她面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舒沅清楚前情,不由眼巴巴地看向春桃,等她讲下去。   春桃讲至此处,唇角扬起,续道:“我走外面经过,正好听到里边老先生和人谈起那山雀衔药的事。”   “老先生说,那小山雀乖巧又可爱,若是能少啄几片叶子,说不准今年能多活两株下来。但能逗大长公主一笑,那几片叶子也算不得什么了。老先生负手立在廊下,看起来很是欣慰,像是已经放下了,只等明年再来。”   “但老先生看着一团糟的药圃,许是越想越气。转头又揪了几个看护不力的弟子,问他们怎么不好生招待大长公主的鸟雀,给它喂点爱吃的,万一误食了什么,有个闪失如何跟大长公主交代。又说这些徒儿不争气,若多栽成几株,也不至于要到外边买药材来让他们分辨。”   春桃说到最后,话语里止不住笑,费了大力气才克制住,一字不落地将这事讲完。   越先生年高德勋,在外俱是不容冒犯的冷峻面貌,不料私底下是这般模样。   舒沅笑得眉眼弯弯,漂亮的瞳眸泛着水光。   裴见瑾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心腔霎时涌出一股柔软。   舒沅的模样落在裴见瑾眼中,令他平静无波的眼也染了笑。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原样。   她心疼他,可怜他,无法看他受人欺侮。   但现在这种怜惜,好像也要给别人了。 第43章   ◎答应他的事,应该不难。◎   春桃打探赵玉堂动向这事勉强遮掩过去。   舒沅偷觑裴见瑾脸色,见他并无异样神色,轻轻舒了口气。   春桃领着舒沅在外面活动了片刻,舒沅回来喝口茶便又坐下。   翻开书页前,舒沅将手指搭在封面上,在脑中回想方才看过的内容。   记忆深刻些的,能记住极紧要的字句。而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的,便变得模糊了。   舒沅这般回忆过后,才将书翻开来,查找方才记不清的几处。如此再记过一遍,便不容易忘了。   正静心温书时,轻霜踏入屋中,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桌角处,这是跑腿的仆役替谢老先生取来的药。   舒沅路过时医馆还没开门,便径直往书院来,只留了一个伶俐的仆役在那门前等候。   谢老先生有午后小歇的习惯,若午膳后再去,恐有不便。舒沅思忖须臾,还是现在过去为好。   楼中没有用饭的地方,便是有,也不好污了这清净地。这会儿出去,就要到午后再来了。   谢老先生的小厮青枣将舒沅引进门去:“姑娘来得不巧。先生这些天闷坏了,昨日还说得好好的哪也不去,只管先把伤养好了,今日早膳没吃便出去会旧友,连句话也没留。”   舒沅的目光绕过青枣,看到圈椅中坐的另一位客人。   沈澜在旁静静喝茶。看上去也是白跑一趟,连谢老先生的人影也没见着。   舒煜和沈澜的老师是谢老先生的师兄。舒煜与谢老先生又多有往来。对自家师兄推崇备至的沈澜来找谢老先生便不显得稀奇。   舒沅淡淡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青枣看他们方才目光交汇,却都不出声,便热情地替谢老先生招呼贵客:“姑娘有段日子没见到沈二公子了罢。先生虽出门自在去了,院子里好肉好菜都有,不如留下来一道用了午膳?先生请的厨子比书院中掌勺的那几位要强些。”   沈澜先舒沅一步点头,说了句:“也好。”   谢老先生在吃食上颇为挑剔,这里的厨子自然更胜一筹。舒沅也颔了颔首。   半个时辰后,桌上陆续上了八道菜,色香俱全,看起来热热闹闹的。青枣还摸出了谢老先生珍藏的美酒。   独他们两人没有话说,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餐饭。   舒沅吃得心满意足,顿觉下午又能学上两个时辰。   对面坐的沈澜看了她好几眼。   青枣着人收拣杯盘,舒沅自觉是告辞的时候了,也不问沈澜到这里来找谢老先生有何要事,客套两句便想转身告辞。   不料,走了两步却被沈澜叫住,舒沅转身看他:“沈家表哥还有什么事么?”   视线上抬,舒沅发觉沈澜的脸色有点难看,似乎对她如此离去不大满意。   沈澜受了沈家表哥这句称呼,眉心皱了皱。   舒沅叫沈彻是直接叫名字。论到他便是沈家表哥。真是亲疏分明。   可那日下雨在道观躲避,沈澜分明记得她对着裴见瑾唤了声裴六哥哥。   舒沅心中挂着事,裴见瑾和赵玉堂都需人盯着,不能疏忽。见沈澜不说话便催了催:“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沈澜压下那股莫名的心烦,抿了抿唇:“师兄知我拜访谢老先生一事,又同我提起你。师兄让我问问,你学得如何了?”   沈澜现下又是那不容冒犯的正经模样。舒沅虽觉得奇怪,她才来半日,再用功又能有多少进益?   但沈澜提起哥哥,舒沅还是老实作答。   青枣又请舒沅进来说话。沈澜侧过身子,示意舒沅跟上。舒沅只好过去。   沈澜有真才实学傍身,认真考问起来,舒沅这一初学之人要费些时间思索才能答出他抛出的问题。   末了,沈澜还算满意:“不错。我最后那两问,若再读两本书,书院的季考也就能应付了。”说着便取了纸笔,给她写了张单子。   舒沅收好,温声道谢,然后难掩迫切地看了看天色,问沈澜:“我可以走了吗?”   这句话舒沅问得很没底气。沈澜难得能有提点指教她的耐心,别人大概也没有机会分得他片刻的注意。她现在这般心急,简直像个见了严苛夫子的懒学生。   有出息的年轻学子,总是惜时如金的。大概只有看在她哥哥的面子上,沈澜才会如此费心提点。   沈澜眼帘抬了抬:“你急什么?为学不可急躁。看过这些典籍,往后便少走许多弯路。”   舒沅受教般颔了颔首,面上一派乖顺。   *   舒沅在谢老先生院子里耽误的这一个多时辰,学堂授课的夫子离去,屋中涌出数十位学子,皆是饥肠辘辘,商量着去何处用饭。   听了半日圣人学问,一迈出学堂,纨绔公子哥便现了原形,呼朋引伴地要到酒楼里用午膳。   有人将书册一卷,在前后同窗肩上拍了拍:“去哪家吃?天高气爽的好日子,不吃点好酒好肉岂不可惜?”   “外头可有什么新鲜的菜色?附近这几家酒楼去惯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过几天让家里的厨子做了送来,你我换着请客。”   赵逸望向窗外,没跟他们搭话,有人近前来揽着他的肩膀,嬉笑着问:“要和我们一道出去么?”   赵逸摆了摆手:“家中有人安排好了。你们去吧,下次再一起热闹。”   赵府离进璋书院有些远,府中管事在酒楼里给他们订了一桌。赵逸和越九川向来交好,便一块去了。   赵府来的管事很会办事,掐好了时辰,赵逸越九川两人落座后不过片刻就上了菜。   见二位主子聊得热闹,管事静立片刻,等酒菜都齐了,便轻手轻脚退出来。   越九川瞟了眼掩门出去的管事,举杯尝了尝杯中酒,笑道:“你家中长辈真是看好赵玉堂这人。你看,还交代管事的也给他准备一份。可惜赵玉堂不碰酒,可惜了这一桌好菜。”   赵逸喝了两杯,脸上浮着两团红晕,哼了声:“赵玉堂那身板,能吃几口饭,给他一点打发就算了,路上的野狗尚能讨两口骨头来吃。”   越九川姿态散漫,唇角微勾:“上次你吓唬几句,赵玉堂连忙称病,季考都没敢参加。欸,是真被你吓出病了,还是他胆子真有这般小?若他往后不能成事,科考落榜,你家中长辈在他身上用的心思可不就白白浪费了。”   私底下常凑在一起玩闹,越九川能看得清赵逸的几分脾气,急躁又容易冲动。越九川还真拿捏不准赵逸是使出了什么手段。   赵逸眉头紧皱,但很快又松开,他指了指桌上:“谈赵玉堂做什么,没的坏了胃口。”   见越九川又动了筷,赵逸抬眸,片刻后扯出一个笑:“还是那裴见瑾好玩一点,没赵玉堂那么不经吓。”   越九川眉心微皱,不大赞同地看向赵逸:“那次争执你不是低了头,怎么又想起这人,非得惹是生非?”   别庄那次,大庭广众之下被下了面子,赵逸可没忘,现在想起还是不痛快。   赵逸啧了声:“我哪是想给人找不痛快了?野狗进门,须得人好生驯一驯。嗯……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这样才甘为主人驱使。”   一不留心说出心底的想法,赵逸略带怅惘地叹口气:“打狗也得看主人。若逮到机会给他个教训,也算出口恶气了。”   管事又在门前走过,门缝间露出一角衣摆。赵逸看到立在门外的管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裴见瑾动不得。折腾折腾赵玉堂却是容易的。   赵逸放下筷子,提步走出,同管事吩咐:“书院那边你们不常去,若在其中失了方向,饭菜凉透便不好了。到书院后,去找这个人……”   *   同沈澜告辞,舒沅从谢老先生的院子往回赶,生怕这瞬息间出现什么意外。   而楼中无人,别说裴见瑾,连迎雪庆仁都没了踪迹。   舒沅提心吊胆地又往他学宿那边去,但还未走几步,转角就出来一人,正是裴见瑾。   舒沅心下一松:“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回来都找不到你。”甜软的嗓音中藏着淡淡的委屈。   竹影随风轻晃,落在沿路行来的裴见瑾身上,一块明一块暗。   裴见瑾瞳眸乌润,他垂眸看她,唇角噙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你来,便到外面看了一眼。正好遇到有人来给赵玉堂送饭,那人又找不到赵玉堂的学宿,我闲着无事,便给他指了路。”   舒沅神色微讶,下意识问:“是谁给他送的饭食?”   裴见瑾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答:“说是赵家长辈着人送的。”   裴见瑾居然好心地给人指路,舒沅不免有些难以言说的触动。   他淡漠寡情,如今能走出门来与外人接触,有助人之心,无疑是巨大的变化。   舒沅甚至怀疑自己先入为主,被梦境扰了心绪,或许他并不是她想的那般淡漠狠厉。在别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周围人对他不好,便是有心想结交,也得不到回应。   舒沅心中柔软,语气也跟着软下来:“赵玉堂这个人,你认识吗?”   裴见瑾仍是笑着:“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迎雪抬头看向裴见瑾,不由腹诽,岂止是知道,简直摸得一清二楚。   舒沅未察觉迎雪略带疑惑的目光,自顾自说道:“我有事耽搁才回来晚了。下次不会这样……”   裴见瑾窥见她的歉意,眉眼间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欢愉,而后静了两息,才说:“是谢老先生留你?”   进璋书院管得不严,白日在此上课的学生平日都爱差遣随侍出去买点东西,更不论住在学宿中的这些公子,天气越发寒凉,需要置办的东西也多,身边的小厮多往外跑几趟也没人过问。   迎雪和庆仁另有要事,外出时对周遭动静格外注意。今早迎雪偶遇谢老先生出门,回禀时便跟裴见瑾提过。   迎雪不由抬起头往舒沅那边看去,不知裴见瑾是想得到何种回答。   不等舒沅开口,裴见瑾轻叹一声,又道:“你来了就好。我几乎以为你不再过来了。”说话间已走至门外,裴见瑾脚步微顿,侧过脸看向舒沅,眸中仿佛含了万千失落。   迎雪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险些在平地摔上一跤。   舒沅微怔。裴见瑾眸光清澈,这般看着她,很难不令人动容。   她好不容易令他生出信任,有所希冀,万万不该将人推开。舒沅不假思索:“我不会骗你。永远不会。”   舒沅想了想,她也没跟裴见瑾承诺过很难做到的事。应该不难。   她现在要多顺着他哄着他。等往后他想做些手段残忍,招惹骂名的事,她便可顺势讨要他的两分照顾。   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姑娘害怕血腥残忍的场面再正常不过。他很该把她放在心上,想到这些细处,顺理成章地修身养性。   作为表兄,他本就该多多照拂她的。 第44章   ◎怎么还要亲自等他?◎   舒沅早知赵玉堂胆小。头回相见,她不过从跟前经过,连赵玉堂的衣角都没沾上,他便在她跟前狠狠摔了一次,实在狼狈。   一连数日,舒沅在阁楼中温书习字,时不时地叫春桃去外面走走,便是这样,撞见赵玉堂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裴见瑾深得看重,每隔两日,宋夫子便会唤他过去,问一问他读书的进度。与舒沅更熟稔些的谢老先生也在她面前夸过他两句。   若非裴见瑾天资聪颖,往后如何能得皇上青眼,归宫几年内便封了太子。舒沅一早便知他不同凡响,这些夸赞言辞听在耳中,还是很为他开心。   舒沅回去说给裴见瑾听,他只是说:“承蒙夫子看重,可我学识浅薄,未经季考,便只能当是勉励。”   考试当前,舒沅想了想以往楚宜最爱听的话,有样学样道:“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赏花灯,看雪景。”   舒沅自己的学业也没落下。沈澜写给舒沅的单子放在那里,舒沅闲来无事到藏书阁去了几次。   有一日,舒沅恰好遇上赵玉堂,他一个人在三层的角落里看书,如痴如醉。这位置刁钻,舒沅在他不远处才看见有人,止步停下,赵玉堂也毫无知觉,两只眼睛始终盯着书看。   回到一层,舒沅在册子上写了姓名,正欲离去,想到赵玉堂那孤僻性子,未必跟此处仆役相熟,便留了句话,让他们留意,三楼还有一人,莫要将人锁在里头。   赵玉堂下楼正是落锁的时候,柜后尚在整理的管事便笑吟吟地将舒沅留的话说给他听,还打趣:“赵公子才情出众,以书为友倒没什么,要是在书柜之间睡上一晚,翌日看书,怕是也要觉得这友人面目可憎。”   这事过后,舒沅若在学宿附近遇上赵玉堂,他也能和气地问声好,不再闪闪躲躲。   *   舒煜这大半年忙得脚不沾地,舒沅往西疆送去了数封信件诉说自己的境况,舒煜却是无暇顾及。好在舒沅很体贴地将哥哥的近况也写了进去,不至于让父亲母亲担忧这双儿女。   舒煜好不容易得了几日空闲,想带妹妹去游玩一番,却找不到舒沅得闲的时候。   舒煜找春桃到书房来,问过舒沅的事后,又问起裴见瑾这人。   舒煜相信妹妹识人眼光,但作为兄长,始终是不放心的。舒煜着人问过谢老先生,还是要问过跟在身边的春桃才稳妥。   春桃将舒沅的变化看在眼中,当即委婉又恳切地将裴见瑾夸了一番。   舒煜嗯了一声,只道:“若银子不够花,只管找长风。”   舒沅知道后,拨了拨珠帘,唇角微微翘起:“只他一个我还是养得起的。嗯,大概现在有十个他我也能养好的。哥哥的钱还是留着给我娶嫂子吧。”   春桃呀了一声:“就有裴六公子一个,姑娘便又是爬山,又是念书,多来几个怎么应付得过来。”   舒沅抿了抿唇,心想,她那可不是应付,是在小心讨好他呢。   翌日,舒沅先去买了两包酸梅,不疾不徐地往观月轩行去。   才到店外,里头步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怀抱画卷,挪动都有些艰难,舒沅侧身给他让路。   错身时,舒沅看他眼熟,正是柳先生跟前伺候的人,便往小厮怀中的画卷看去,随口问:“你是往哪送去?”   小厮答道:“有赵府的,也有池家小姐的。舒小姐要找柳先生么,先生方才回住处了。您有什么事,留句话便是。小的有事,先去忙了。”   画卷上的绸带颜色各异,其中有三个竟然打了两个结。大约是为了容易分辨。舒沅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抬眼看去,裴见瑾正好从马车上下来。   送画的小厮与裴见瑾擦身而过,躲避时退了一步,撞上了路旁摊位,小厮身子歪斜,抵在摆放货物的木板上才稳住身形,怀中的画卷却掉下一个,系得松松的绸带也散了开。   裴见瑾动作敏捷地将其接住,细致地卷好,放到小厮怀中。   小厮受了惊吓,脸色涨红,不住地道谢。   待裴见瑾走近,舒沅还看着那小厮的背影,疑惑道:“往日我让柳先生作画,他总说慢工出细活,我等两三个月未必能等到呢。怎么给别人的画会有这般多?”   舒沅叹了口气:“诗文画作,都是在心有所感时才能有得意的作品。我的要求,真的很难为人么。”   裴见瑾念起方才所见,唇角微微牵起:“若有实物,对柳先生而言,照着画并不难。你多有巧思,柳先生自要用心才能让你满意。”   在观月轩买齐了东西,舒沅记挂着柳先生,便找了人问:“柳先生提早回去,可是身体有不适?”   近日衣衫愈厚,再怎么添衣裳静坐着都觉得冷。柳先生向来仔细,早年艰难,怕炭火燎了画卷,非得落雪后才烧炭取暖,这习惯存续到今日,冬日临近便容易生病。   柳先生从不是敷衍懒惰的人。一大早便回去歇着,那多半是不大舒服。   “柳先生好着呢,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这两天吃不下饭,精神不佳。”   舒沅问:“是客人要得急,累坏了?”   那人顿了顿,才道:“柳先生最近不忙,有小姐您关照着,还有其他几位老主顾,柳先生不常接其他人的活……欸,小姐您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另一位先生被请到城外去,在那里住了好几日,柳先生去找过他一次。兴许是路上风大,一时受了凉,才吃不下东西。”   舒沅同柳先生来往多年,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当即道:“吃不下东西可不能疏忽,若有其他毛病,寻常大夫诊断不出也是常有的事。晚些时候我让相熟的大夫去看看他。”   “小姐费心了。”掌柜笑吟吟地道谢。   裴见瑾在旁侧等候,没有出声。   那画上的东西若出现在眼前,柳先生这样的人难免觉得恶心。大夫是医不好的,只能等过些日子,逐渐淡忘便好了。   裴见瑾一时不察,舒沅走到他面前,塞了一包酸梅到他手中。   柳先生的事给舒沅提了个醒。进璋书院离医馆药铺都有些距离,若裴见瑾有个头疼脑热的,怕是不好找大夫诊治。   舒沅轻声道:“倘使你有什么不舒服,要尽早告诉我。京城里的大夫,我都很熟悉的。”   养病养了这么些年,舒沅在求医问药上头颇有心得,京中稍有名气的大夫她差不多都知道。   裴见瑾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点了点头。   而他心中却是想,若他有何不妥,最好是要拖着捱着,成了棘手的病症才让她知晓。她才会乖乖地守着他,不去看别人。   这十来年,千日如一日,裴见瑾此时回忆过去,只能想起那些令人厌恶的面庞。想要她多看自己几眼,是他心底滋生出的头一种渴望。   她待他体贴至此,他唯一想要的东西,终有一日要握于掌中。只需要她再偏心一些,多多心疼他就好。   那日赵逸派来的粗使仆役已经知晓哪间才是他的住处。裴见瑾勾了勾唇角。   但愿那人和赵逸都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千万要记得他的住所才好,在教训赵玉堂的时候不要将他落下。   和赵玉堂相比,他分明才是更需要她关切照顾的那一个。除了她,没有任何人会关心他在意他。   舒沅丝毫不知裴见瑾所想,在等马车的时候也偏过头甜甜软软地跟裴见瑾说话,微微仰起头看他。   朔风渐起,舒沅怕冷,在寒风中颤了颤,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纤弱。在她踩凳上车时,裴见瑾轻轻托住她的手臂,见她进了马车才退开。   马车上比外头暖和,舒沅坐好,撩开窗幔,能看到裴见瑾的侧脸。他还在道旁等候。   他似有所感,往这边看来。舒沅抿唇朝他笑了笑。   这一笑天真烂漫。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藏着淡淡水汽,目光盈盈,温软动人。   真是招人喜欢。   裴见瑾看着她清透干净的一双眼,回以一笑。   这一幕,尽数落于窗牖后二人眼中。茶楼二层接贵客的雅间,舒煜在窗边注视妹妹远去,方才收回目光。   旁边那人看完热闹,啧了一声:“这是何人,怎么还要你家妹妹亲自在观月轩门口等他?” 第45章   ◎别人都不可靠。◎   舒煜淡淡看他一眼,启唇道:“原来你等人不是亲自去等?”   吴临与舒煜相识多年,也不跟他计较:“你看看,还不让说了。小姑娘有三两个好友陪着读书正好,你忙得家都回不去,阿沅妹妹也不至于闷坏了。”   吴临斟茶润了润喉咙,眉峰微挑:“阿沅这还是头一回去书院吧。谁家小姑娘念书没有爹娘兄长接送,你这当哥哥的还不多关心关心。”   舒煜敛眸,缓步走到桌前:“有谢老先生在,沈澜也去看过,一应皆好。”   “你这才歇了几日,又要去外头忙。”吴临叹道。   顿了顿,吴临又道:“忙起来也好,等安州那边将人押入京中,还有得查。这贪墨案背后牵扯出旧事乃是寻常,这回攀咬到定远侯府上来,可就稀奇了。侯爷征战四方,护卫国土,谁人不敬服?别说是你,我听到这消息都是一肚子火。”   舒煜指尖捏着茶盏,面上一派平静:“你也说了,父亲这几十年战功赫赫,从未有过不端的作为。等人抵达京城,背后搅弄风云的是人是鬼,他自个儿就会跳出来。”   吴临看他一眼:“中间这段日子怕也艰难。市井中传得最广的就是贤良堕落,恶贼从善的故事,等这事一传出去,再不爱热闹的都得问上几句。侯爷的功名越盛,到时惹起的议论恐怕是动静不小。”   舒煜抿了口茶水,缓声道:“幸好阿沅不常去戏楼茶肆,她待在进璋书院,正好听不到这些乱糟糟的东西。”   *   回到进璋书院,半日光景平静安稳地流过。舒沅指尖不慎沾了墨,小心翼翼地举着手,不敢乱动。   裴见瑾将她袖口挽起。春桃捧着铜盆进来放好,正想帮舒沅净手,抬眼时与裴见瑾的目光碰上,春桃便安安静静退了半步。   舒沅将手掌没入水中,轻轻搓了搓指尖便干净了。抬起手来,透亮的水珠从她粉嫩的指尖往下坠,裴见瑾捏着干爽锦帕给她擦拭,动作轻柔。   舒沅视线上抬,他垂眼擦得仔细,这般瞧着,很是温雅俊朗。   那次裴见瑾试了那身石青色锦袍,与梦中那个冷峻威严的殿下几乎重合,舒沅吓得不轻。往后他不再穿那般暗色的衣裳,她也没再留意过这事。   今日仔细一看,他穿什么都说好看的。   柔软的锦帕擦过她的指腹,舒沅回过神来,抬头时乍然与裴见瑾含笑的眼眸相对,心底暗生懊恼。   或许是她疑神疑鬼呢?那些身着石青公服的郎君,皆是相貌堂堂一身正气,走在外头,民众皆是敬仰,无有惧怕之意。兴许是她先入为主,被梦境扰了心神,误解了他,曲解了他。   裴见瑾道:“这边好了。”   舒沅又把右手放到他手中。   偏斜的夕阳自窗牖透进屋中,在舒沅白皙的手臂上投下一片光影,艳红瑰丽。   舒沅目光落在上面,还没看够,手腕便是一紧,裴见瑾拉着她退了半步。   舒沅总觉得他像照顾小孩子一般,擦得太过仔细。舒沅抿唇,只顾着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怀疑自己是沾了满手的墨汁。   裴见瑾松开手,将锦帕搭在盆沿上,侧过脸看她。   适才那血红的光块落在她手臂内侧,仿佛在细腻白瓷上划出一道狭长而刺目的血痕。他不喜欢。   正这时,迎雪疾步迈入屋中,朝裴见瑾点了点头。   天际红云如火,暖光照在青石小径上,周遭静谧无人。裴见瑾陪舒沅走了一段路。   迎雪压着步子跟在后面,看前面两位主子步伐悠然,不免有些心急地往赵玉堂住处的方向望去一眼。   裴见瑾步子微顿,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这里离玉堂兄的学宿不远。我同他约好,晚些时候去找他请教,玉堂兄一向守时,今日倒有些怪异,他往常早两刻便回来了。”   话音甫落,一道惊恐非常的尖叫声骤然响起,两息后,身着粗布衣裳的仆役慌里慌张从一间学宿中推门而出。   “赵公子。你这是从哪弄来的东西……”   负责打扫的仆役显然吓得不轻,面色煞白,说话的声音抖个不停,“这可怎么办,我,我再去取一盆水过来。”   赵玉堂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竟然把粗使仆役吓成这样。舒沅心口一紧,往常那个遇见她都会忧虑不安的赵玉堂又是什么样子?   方才那声尖叫是这灰衣仆役的声音。门内静悄悄的,赵玉堂该不会被吓晕过去了吧?   裴见瑾朝舒沅投去安抚的目光,温声道:“我过去查看一番。你在外面就好。”   舒沅点点头,随即让留光也跟去瞧瞧。   裴见瑾和留光一前一后地进去。剩在外面的仆役也顾不上被水打湿的衣裳,惊魂未定地在院门前徘徊,说什么都不敢进去。   舒沅把人叫过来盘问。   “……也没看得十分仔细。屋中没有点灯,我就看到书桌下头黑乎乎的一团东西,以为是赵公子的东西掉在地上,弯腰伸手去拿,结果摸在手里是软的,我立马就丢开了,那玩意儿好像还活着,我啪地扔在地上,它还动了动。”   这人满头的汗,眉毛皱成一团,不安地舔了舔发干的唇瓣。   舒沅听罢仆役陈述,目光又回到房门那处。   他们进去后,内间仅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夕阳照在门扇上,色泽浓艳,是赵玉堂学宿内外唯一的亮色。   舒沅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留光先一步出来回话。   留光皱了皱眉:“赵公子屋中那是一条死透的毒蛇,只有半截身子。做这事的人曾把装蛇的袋子放在桌上,大概还装过其他东西,上头全是粘稠的血迹。”   舒沅担忧地看向那道半开的窗,侧首问:“那赵公子他人呢,他怎么样了?”   留光答道:“赵公子没事。只是现在里面气味难闻,他劝姑娘在外面不要进去。”   舒沅抿唇不言,看了留光一眼。留光垂眸,无奈道:“那半截蛇已经弄走,姑娘跟我来。”   赵玉堂竟然颇为冷静,舒沅走进书房,赵玉堂正握住宽大的衣袖在倒茶,还能平静地跟裴见瑾说话,唯有微微颤抖的手腕出卖了他的情绪。   只要不亲眼看见,舒沅并没有那么害怕,她自行落座,无视了赵玉堂欲言又止的神情。   舒沅将手臂靠在小几上,托着脸看向他们。她进来之前,赵玉堂与裴见瑾说起今日的行踪,另有往常的诸多细节,她坐在这里,他们反倒都不说话了。   赵玉堂捏着巾帕,抖着手去擦弄脏的书桌,时不时抬头看舒沅一眼。   舒沅本来想问他吓着了么,此时觉得也不必问了。不管是个活人,还是蛇尸,大抵只要是不常见到的物件出现在赵玉堂跟前,他都会焦虑不安。   舒沅转而问裴见瑾:“那条蛇呢?”   “赵兄把蛇埋在盆中,用土盖上了。”裴见瑾答道,“我看过,这条蛇没有毒性,只是死得凄惨一些。”   舒沅一时无言。   舒沅看向赵玉堂:“你歇着。这点事就让外面那个仆役来做。”   赵玉堂动作一滞,目光呆呆地抬起头来,显然惊惶未定。   赵玉堂借住在族亲家中,母亲送他入京时暂住两月便回了。赵玉堂手中没有多少银两傍身,穿用都拣便宜的买,在赵府中,他凭着念书的天分得了长辈看重,但面对赵逸这些高高在上的堂兄弟,还是忍气吞声,受了欺侮也习惯于自己忍下,不同人诉说。   舒沅想起留光查到的这些事,微拧了眉。又看他脸色煞白,神思未定,心中生出些不忍。   “幸好我的学宿离赵兄这边很近。你不如到我那边稍作歇息,等人把这边收拾干净再回来。”裴见瑾声音温和,似是对赵玉堂这位新结交的好友十分关切。   舒沅乍然听到这句话,只觉欣慰,回过头来想到裴见瑾说的那句离得近,心中忽地冒出个糟糕的猜想,心急急地跳了两下。   裴见瑾远在城外那时,裴衍都能来回跑地折腾,就为了不叫裴见瑾好过。赵逸就在进璋书院,要收拾一个赵玉堂只是抬抬手的事。偏偏这两个气量狭小的人都记恨上了裴见瑾。   舒沅目光回到裴见瑾身上,从椅中站起,跟了上去。   进了裴见瑾的屋子,乍一看并无外人痕迹,不如赵玉堂房间中那般散落了满地书册。   庆仁奉上茶水,赵玉堂这才坐下润了润喉,整个人松缓下来。   裴见瑾说要取书,往写字的桌案那边走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的所去甚远,裴见瑾眉心微皱。   案上不过是快要凝固的一摊血迹。这能有什么用处?   看来要留住她的在意,别人终究是不可靠的。   舒沅在他身后,见他停下,碰了碰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裴见瑾转过身,挡住她的目光,语声淡淡:“有点脏罢了。”他这里还比不上赵玉堂那里的骇人,只是收拾起来有些麻烦。   舒沅仰起脸,见他冷静得像是在谈论他人之事,神情恹恹还有些不耐烦,真是像极了梦里那个人,心口不由一紧。   舒沅偏过头往他身后张望,看到那满桌的血,心绪颇为复杂。   一是松了口气,没有像赵玉堂房中那般恶心。二是裴见瑾对此竟毫无波澜,怎么想都是容易变成看淡生死,视人命为草芥的怀苗头。   舒沅到赵玉堂屋中去时,他们已经大略打扫过,舒沅什么也没看见,不慎洒出来的血只有几滴。裴见瑾这处则是泼得满桌都是,血腥气冲上来,舒沅有些恶心,面色变得苍白。   舒沅借着这股难受,大着胆子捏住裴见瑾的袖角:“可我害怕。闻到这气味胸闷得厉害,还有些头晕。” 第46章   ◎不会再叫你受了委屈◎   舒沅自觉是个好表妹,也是时候让他尽到当表兄的本分了。   舒沅为求稳妥,谈起从前的见闻:“医馆若有人磕破头,我都不敢多看,看上一眼总觉得自己身上也不舒服。有些跟人争一时意气的男子,他们的那些刀剑伤,我就更见不得了。”   说罢,抬起泛着点点水光的眸子看向他,小声道:“你在别庄晕倒那回,脸上沾了血,我就很担心。后来做梦梦到这个,还总是惊醒。”   这句货真价实做不得假,舒沅脸上的担忧便显得越真。   裴见瑾心中微动,不自觉放柔了声音:“以后不会了。”   裴见瑾手中沾过血,也有受伤怎么都止不住血的时候。燕王的侍卫打死嬷嬷后,将她那一身破烂血衣拿给他看,是想压制他的反抗,更是一种羞辱。   而他与人交手时,看到那人血流不止,也不会感到兴奋,唯有逐渐虚弱的脉搏,失去力气不再动弹的臂膀,才能让他品味到了结旧怨的痛快,放松紧绷的心绪。   若想要让他觉得恐惧。赵逸怕是想了个坏主意。   舒沅眸中含泪,眼角微红,抬头看他的神情有些委屈。无疑是需要人小心照顾的。   她的忧惧映照在他眼底,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裴见瑾试探着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舒沅没想过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泪眼汪汪地呆住。   舒沅眼睫微颤。   他这样,应是将她的话好生记住了罢。   裴见瑾出声唤人清理桌上的一片狼藉。牵住舒沅的手,带她移步坐下,又倒了杯清茶端来。   舒沅捧到手心中,低头饮茶。   方才站的位置血腥味很重,加上她一时心急,酝酿半刻便有了眼泪,在裴见瑾面前演完这场戏,回过头来才记起赵玉堂还在,舒沅连忙捏着锦帕擦了擦眼角。   察觉到赵玉堂和裴见瑾的视线都若有若无的在她脸上流连,舒沅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赧。   不过若是一点眼泪就能哄得裴见瑾多顾及她两分,来日少用那些残忍手段,也是桩划算买卖。   庆仁端水来清理桌面,发出的声响令赵玉堂从怔忪中回过神来。   舒沅视线一转,才发觉赵玉堂的眼睛比她还要红。   赵玉堂双目泛着泪光,张了张嘴又合上,半晌才垂下眼皮,低声道:“这次,是被我连累了。”   赵玉堂惯会忍耐,忍气吞声一把好手,但从未遇到这种情形,自己竟害了别人,一时自责不已。   赵玉堂拿来劝慰自己的话倒有一大筐,但裴见瑾一看就和他不同,那些话在这儿派不上用场。   舒沅实在看不下去,将杯盏往桌上放去,一声脆响引得赵玉堂下意识抬头望向她。   赵玉堂的目光轻轻地从她面上拂过,歉意更深:“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吓这么一场。”   舒沅抿了抿唇,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裴见瑾身上。   她倒不是吓成那样的。   眼看赵玉堂又要埋下头去,舒沅温声开口:“你向来深居简出,便是有人特地想找你,一时半会儿都寻不到人。你这样的性情,平白无故的能与谁结仇结怨?还没查清,莫要将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赵玉堂愣愣地看着舒沅,眼角泪水涌出,他抬袖擦了擦,声音略带哽咽:“你们不怪我?”话出口又觉失态,脸颊微红。   “你安心待着,等我找人去查就好。”舒沅见赵玉堂形容狼狈,正想叫春桃给他张帕子擦一擦,裴见瑾便已将锦帕给了赵玉堂。   “多谢。”赵玉堂止住眼泪,轻声道。   留光和迎雪一道去找附近做事的杂役,尚未回来。舒沅端起瓷杯轻抿一口,将那股窒闷感压下。   赵玉堂攥住帕子,手握成拳,低头挣扎了片刻,而后抬起头来,启唇道:“我大概知道那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赵玉堂进京后借住在赵宅,除却尊长着人叫他,寻常时候如无必要,赵玉堂待在小院子里,哪也不去,满心满眼都是早得功名,派人将母亲也请来京中,不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赵玉堂循规蹈矩,不该沾染的事绝不去做,有麻烦找来,他恨不得自己先躲得远远的。赵逸看不惯他,除了赵玉堂在学业上要强几分,还有一个缘故。   赵玉堂撞见了赵逸的一件丑事。   赵玉堂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那天赵家二小姐养的爱宠突然走丢,赵二小姐两眼肿得像核桃,发动不少奴仆去寻,但一无所获。   翌日,赵玉堂一如既往地早起,沿着小路活动筋骨,同时在心中默诵文章,行走间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待走到花园一处偏僻角落,赵玉堂才发现堆叠的山石后有窸窣声响。   赵玉堂便想起那只走丢的小猫,以为是它在此处玩闹。赵玉堂便踩着泥过去看了眼,不料却是赵逸身边的小厮在那里。   小厮冷不丁地见到人影,惊慌失措,差点叫出声来,但看清来的人是赵玉堂,便放松下来。   赵玉堂朦朦胧胧地觉得不对,开口就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同时目光往下,看到那泥坑里有一簇雪白的毛发,赵玉堂脸色霎时变了。   那小厮又往上面盖了些泥土,一面还笑着看向赵玉堂:“公子有何事?小的忙着办差呢。那进璋书院可不好进,公子可别错失良机,多温书才是正经。天也快亮了,公子还不回?”   赵玉堂又投去一眼,坑里埋的是死物,连一丝挣扎也没有。他连鸡也没杀过,被此情此景吓得呆住,赵逸的小厮又格外猖狂,丝毫不惧,赵玉堂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又过了半日,赵逸叫人给赵玉堂送了静心明目的药膳来,送菜的厨娘还带话说:“主子说公子您眼神不好,大清早见到他身边的小厮都叫错了名字。读书人的眼睛最是要紧,要小心养护着,才能用在正道上。”   字字句句,皆是恐吓。赵玉堂得了母亲嘱咐,在京中诸事忍让,即使是亲眼见赵逸着人埋了只死猫,也不敢再说什么。   赵玉堂后来听说赵二小姐又为了爱宠痛哭了几回。他也不知有没有仆役发现那山石后埋下的死猫,或许有人发现了,只是不敢将事实告知赵二小姐。   他不再过问,也不敢再听。   此时见舒沅摆出要将此事查明的态度,赵玉堂才将过去这桩事说了出来。   难得有人听他说这件闷在心底的旧事,赵玉堂倒豆子一般讲了出来,精神为之一松,他说完叹道:“有这事在前,今日这是谁的手笔,也不难猜。”   舒沅早就听过有些高门勋贵家的子弟,倚仗自家权势在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些从来没摆在她眼前来。   舒沅气得头疼,忍不住用指腹揉了揉额角。   难怪她会梦到裴见瑾鞭笞赵逸,赵逸做的这些事,简直没一个清白的。裴见瑾亲自动手,称得上是为民除害。   “阿沅在这里面?”屋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舒沅登时转头朝门外看去。   舒煜缓步进门,他一身常服,面有倦色,在看到舒沅时,还是朝她弯唇笑了笑。吴临紧随其后,姿态闲散,朝舒沅招了招手。   舒煜审视的目光依次扫过裴见瑾和赵玉堂,而后才道:“你们先回去,这边有我。”   吴临毫不客气,自己走到桌前倒茶喝,一面偏过头同舒沅说话:“我和你哥办完事,在书院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没见你出来。便只好进来看看,留光都把经过交代了。啧,小姑娘怎么叫人给欺负了?”   舒沅这会儿眼角还有些泛红,瞧着可怜巴巴的。   舒沅乖顺地点点头。   裴见瑾道:“我送你。”   这边的事交给舒煜,舒沅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一路徐行,上了马车,舒沅撩开帘子,裴见瑾还立在一旁,看样子是准备等她离开再回。   舒沅想起那日观月轩前的事,心下生出疑惑:“那天送画的小厮怀中掉下一副画,你那时看到了什么?”   “你想的不错。那画上是些难以入眼的东西。”裴见瑾没有隐瞒,侧过头看她。夕阳西下,黑沉瞳眸染了一层暖色。   裴见瑾顿了顿,又道:“柳先生在城外宅院里,兴许也是撞上了他们残杀活物的场面。”   如此也就解释得通了。陡然知晓这些恶心人的事,舒沅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窒闷。   裴见瑾和赵玉堂探讨研习诗文的事也就此耽搁下来。两人的学宿此时有人守着,便是把血迹擦干净了,里面的气味一时间也消散不得。   念及此,舒沅便道:“你回去罢。若晚些时候你和他还想念书,就到阁楼去,那里要合适些。”   此话一出,舒沅便发觉裴见瑾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须臾后,裴见瑾温声回道:“世子秉公办事,这事不会轻易揭过去,赵兄那里恐怕还要多询问两句。且赵兄今日有这番惊吓,大概也没有谈论文章的兴致。”   舒沅的手抓着窗沿,提醒道:“顾大夫之前给的安神香,你可带来书院了?若想盖住那股气味,让庆仁翻一翻箱子,浓一些的香也有的。”   末了又恳切道:“你放心!有我哥哥在,一定不会叫你再受了委屈。”算起来,他们也是表兄弟呢。 第47章   ◎你和他很熟悉?◎   出事时正是黄昏,沉浸诗书的学子散学归家,忙碌一日的夫子亦回到住处休憩。众人现下无事,舒煜差人去请,几位尚在书院的夫子都来了。   不知内情的学生闻得些许风声,爱看热闹的几人个个竖起了耳朵。往日忙着回家用饭,今天倒不慌不忙地收拾书,假装与同窗交谈心得,或是干脆到饭堂用起那没滋没味的饭食,就为了再逗留片刻,看个热闹。   学宿这边,和舒煜同行的吴临没那么多耐心,沉着脸从站成一排的仆役跟前走过,目光凌厉,有两人站姿僵直,眉毛皱成一团,目光向四周扫去,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安静地垂头等候。   吴临挑眉:“早些吐露实情,不然,免不得要受些苦楚。”   这神情异常的两个仆役皆是最近才来进璋书院做事。   他们先前听说满堂都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小姐。   新来的仆役都想到学堂书舍中去伺候,若混得脸熟便是另一番前程了,就是偶尔得些赏赐,也比外面要丰厚许多。可这些地方只要那些能识文断字的小厮,只是手脚麻利会看脸色是远远不够的,新招进书院的大多数仆役都被分到了不起眼的地方去。   这两个人心思活络,赵逸找人办事,他们便动了心思,巴巴凑过去。   事情办得轻松,本想着只是欺负了两个不起眼的公子,他们回去都躺在床上想那赏银到手的美事了,哪能想到又会被人叫出来问话。   面前的两位大人衣着华贵,腰间坠的玉佩价值不菲,且威严甚重,胆子小点的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犯事的两人如此不中用。舒煜身边的人都做惯了这些找寻证据的差事,飞快地将残存的物证找了来。   被请来的夫子皆是一头雾水,走入裴见瑾的学舍,往院中一扫,便也明白过来,都沉下脸色,负手不语。   舒煜的随侍在衙门里锻炼出来的本事,用在这两个仆役身上,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们便满背冷汗地跪在石砖上,认了过错。   学堂中还未离开的学子留意着这边动静,都派了伶俐的小厮过去观望,等小厮回来,都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问:“学宿那边出了何事?”   赵逸在这群纨绔子弟当中交游甚广。跑腿的小厮经了这番询问,面露难色,不敢像往常一般三言两语总结出大概,只含糊地回道:“发现了些作弄人的东西。好像是赵家公子那边出了事。”又提到舒煜和吴临两位还在学宿那头处置此事。   一群纨绔听到此处,都歇了看热闹的心思。平日里他们胡闹,也就听曲喝酒,走马斗鸡不干正事,了不起就是挥霍一些,没惹出大事。   赵逸惹出麻烦,他们要再凑过去,回家指不定又要被父亲骂上一顿。众人对了对眼神,都飞速地收拾好书箱离开了这易受波及的是非之地。   *   舒沅回了侯府,为早些忘记学宿所见,连忙给自己找了些事做。   晚间又翻出读本打发时间,困意涌来时便顺势上榻,满足地睡去。   次日一早,轻霜回禀:“世子昨夜很晚才回。只说那人以后不会再出现在进璋书院,其他的话也没留。今早天没亮就出门了。”   舒沅轻轻颔首。   书院的夫子管不到这些事上,至多将人逐出书院,要想再惩罚一二却是不可行的。偏生赵逸对裴见瑾和赵玉堂做的事,往小的说便只是与同窗不睦。   赵玉堂偶然瞧见的猫尸,裴见瑾偶然窥见的画作,这些阴私只有赵家长辈管得住。   赵逸祖父从高位退下来,德高望重,在清流中名声甚好。若他老人家知道自家子孙毫无仁爱慈善之心,大概也不会随意放过。   昨日在裴见瑾面前演了一场,舒沅当时没顾上别的。   现下回想一番,赵逸也是糊涂,偏要把更吓人的东西放到胆子更小的赵玉堂眼前去,那满桌的血,如何能吓到裴见瑾。最多也就是拿来给她搭一搭戏台,派不上别的用场。   赵家关起门来处置丑事,也急不得。舒沅暂时将此事放下,仍是同往常一般到了她和裴见瑾读书的小楼。   裴见瑾有事不在,迎雪在屋中候着,见舒沅来了,一边沏茶,一边言辞简练地同舒沅提起她昨日离开后的事。   “世子和那位吴大人片刻间就将事情查清,各位先生也都点了头,往后我家主子在书院也要清净许多。”迎雪讲至此处,话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裴见瑾最不喜欢外人打扰。赵逸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若不是如今多有不便,早叫庆仁给整治了。   迎雪眼珠子一转,又夸起舒沅送的香,说是效用上佳:“昨夜主子照常歇下,一夜安眠。多亏了姑娘您的关照。”   舒沅听得很是满意。迎雪不愧是她和裴见瑾都挑中的人选,做事干脆爽快,还知道说些裴见瑾的琐事给她听。   她多出的那一份银子也就没白花了。   说话间,舒沅余光瞥见门外的身影,定睛一看,是裴见瑾。她便起身迎了上去,将舒煜带回的话说给他听,说完停顿两息,又看着他:“之后有了消息,我马上派人告知。”   昨日裴见瑾和赵玉堂这番委屈不能白受,但少说还得等两三日才能知晓赵家那边的诚意有几分。   裴见瑾微微一笑:“好。我不着急。”目光静静停在她脸上,片刻后,他勾了勾唇。   倒是很喜欢看她维护他,为他生气的样子。   舒沅很少见他有事耽搁,而他今日居然比她来得要晚,稍有疑惑:“你去哪里了?”   “和赵兄交谈了几句。过后先生谴人来找赵兄,像是有要事,我便回来了。”裴见瑾垂眸看她,笑意不减。   迎雪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地瞟向他们二人。裴见瑾的经历不同常人,何时会这般耐心地回答这种探问行踪的问题。   迎雪轻轻地收回视线,不敢乱看。心道,看来主子对这位小表妹终究是不同的。   迎雪这般想着,冷不丁地又与裴见瑾视线撞上,动作僵了一僵,半晌扯出一个笑来。   舒沅跟着看过去,唇角微弯:“你身边这两人,都很不错。”   裴见瑾看向她:“能入你的眼,是他们的幸事。”   迎雪此时如履薄冰,忍住抬头的欲望,战战兢兢地端茶送水。舒沅接过茶盏,十分满意。   “还是你管束得好。”舒沅抿了口清茶,轻声道,“那张桌子是不能用了,换一个吧。迎雪他们可安排好了?”   “尚未。”裴见瑾指尖轻抚杯壁,嗓音淡淡,朝迎雪投去一眼。   方才被夸赞过的迎雪又紧张起来,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找出个两位主子都满意的说法。迎雪道:“管事说书院库房里还有几张书桌,等着主子去过目,若有合适的,着人搬来就是。”   昨日出事,管教不当的管事被山长敲打过,把那两个晦气的仆役打发走,今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给剩下的人立一立规矩。天亮之后,管事又暗自琢磨能为两位公子补偿些什么。   赵玉堂学宿里的陈设太过简单素净,管事得了山长吩咐,一早便笑吟吟地上门,把那些看不过眼的物件更换了,赵玉堂学宿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而裴见瑾这边,外头的人不清楚,打理学宿这方事务的管事却知道,裴见瑾屋子里有尽是好东西,有沈府送来的,也有定远侯府的,书院库房里的东西都比不上。   迎雪上门,说要在库房里挑张书桌去用,管事立马振奋起精神,整了整衣冠迎上去接待。   裴见瑾和舒沅一前一后地进门,这片刻间虽未有交谈,管事看遍人情世故,一眼过去便知道两人关系甚好,下意识多看了一眼裴见瑾,心中更尊敬两分。   “东西在哪?带我们去瞧瞧。”舒沅认得这人,他是从前伺候大长公主的老人了,从前并不起眼,大约是在进璋书院这边一年年熬上来的。   舒沅从未踏足此地,等候管事开锁的空当,她随口问道:“都是哪一年制的?放太久的可不行,我们不要。”   管事握住钥匙,扭过身子,殷勤答道:“都是这一两年新做的,没人用过,漆光油亮,雕工也好。姑娘您放心。”   推门进屋,管事带着人掀开遮尘的粗布,带着他们细看,用料和手艺都是上佳。   片刻后,管事差人将裴见瑾看中的那张再做清理,保证稍后亲自盯着人送去。   末了,管事忽然想起旧事,笑道:“姑娘刚才说起旧物,我倒想起前些年的东西了,当时大长公主库中正好有合适的料子,便做了两张书桌,我记得原本是做给姑娘读书习字用的?就放在这儿,姑娘可要看一眼?”   总归还要等,舒沅颔了颔首。   “好几年前的事了。姑娘那时还小,为了方便,这桌案皆是依照姑娘身量来做,现在看,是小了些。”管事提起这些,满脸笑意。   旁边还摆着一套做工精致的桌椅,舒沅下意识问:“这又是谁的?”   管事眼角褶皱愈深,指了指旁边的物件:“自然不是沈小公子的,沈公子那会儿爱玩爱闹,如何坐得住?能陪姑娘静下来看书的,自然只有梅公子。”   舒沅心中涌起尴尬,控制自己不去看裴见瑾的神色,镇定道:“这些用不上了,还是盖上罢。”   管事连声应是,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出门外。   舒沅心中十分忐忑。裴见瑾定然知晓梅晏之此人的存在。裴见瑾流落在外,孤苦伶仃之时,梅晏之却凭着那张脸占得几分皇家恩宠。   偏偏在她年幼时,确实与梅晏之时常相见,还留下这些她早已忘记的旧日物件。   “梅晏之这个名字很好听,有人多次与我提起,”裴见瑾轻轻一笑,“你和他很熟悉?”   舒沅脑中有一瞬空白,仰脸看他,语气真诚:“小时候经常会见,那是有长辈安排好的。你看我都不主动找他,也算不得熟稔。” 第48章   ◎我不算你的哥哥么?◎   裴见瑾抬眼,清冷眉目染了笑:“你待我最好,我自然听你的。”   舒沅前一瞬还在心疼他那些缺少关怀的年月,这会儿听裴见瑾说会听她的,心底生出些大胆的念头。   等他重回宫中,谁还能如此轻易地听到他口中说出这句话。   舒沅不免遗憾,若是这句话管用的时日能再长些就好了。   裴见瑾大概不会受到昨日那事的影响,舒沅想了想,还是在午后将他拉出来在街巷中闲逛。   前些日子,楚宜和沈彻轮流被关在家中,这天也都凑到一起,四个人走走停停,好生热闹。   虽然这热闹主要是楚宜和沈彻闹出来的,她和裴见瑾大多时候只需听着。   沈彻在家中憋久了,对外面一切都觉得新奇,看到小摊小贩就想冲上去跟人家聊几句,在摊前挑挑拣拣。   沈彻眉头紧皱:“再不出来走走,感觉自个儿都不是活人了。”   舒沅看他:“能吃能睡。看起来是活得好好的。”   楚宜挑眉,哼了声:“你这活蹦乱跳的劲,还有得活呢。我考考你,在家里念书这些天,你算一算……”   楚宜还没说完,沈彻忽地加快步伐,和后面三人拉大了距离,远远地留下一句:“我去前面看一眼,你们慢慢来!”   楚宜失去了能斗嘴的玩伴,下意识想挽住舒沅,跟她亲亲热热地说话,抬头看到旁边还有个裴见瑾,思索半晌还是没有把舒沅据为己有,只是挨得近一些。   一行人时走时停,逛了大半个时辰,见舒沅累了,就在路边卖茶的摊上要了几碗茶水。   但聊着聊着,楚宜和沈彻又争吵起来。   “你胡说!阿沅小时候分明最粘我,我每天都去看她呢。”楚宜不满地瞪着沈彻。   “那我送的那个小船,是她最喜欢的生辰礼罢?我听长风说,她到现在都收得好好的,没放在外面。”沈彻双手比划着那小木船,口中振振有词。   舒沅尝了口点心,就见他们两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只好看向沈彻,实话实说:“你送的那个小船……若不管不顾地放在外面,容易散开,必须好生放在箱子里。”   楚宜扬眉一笑:“你用木片随便搭的,当然容易散了。”   沈彻犹不死心,咬了咬牙:“我如今手艺娴熟许多,一定能做出个更好的来。”   舒沅委婉道:“你如今空闲不多,读书费眼睛,没事还是去骑马散散心吧,噢,到府上来和几位叔叔伯伯练练刀法也不错。”   待几人各自归家,舒沅与裴见瑾同行,天色微暗,街巷中陆续有人挂起灯笼,明亮的烛光在风中轻轻摇曳。   舒沅攥紧披风,乌黑柔软的发丝贴在颈上,她抬头看着裴见瑾,脸上笑意柔软:“你跟着我们逛这半日,会不会觉得闷?”   裴见瑾抬手,轻轻地替她理好那一缕乌发,垂眸看她,好像眸中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他轻声道:“怎么会闷。知道了很多你幼时的趣事。”   不免叫他也生出些许妄想,若是和她一起长大,该多好。   舒沅弯唇笑了笑,眸中映着灯火,亮晶晶的。她仰起脸看他:“往后的日子总是比过去要长。你在学画,等你慢慢磨炼好画技,若给我画一幅,我也会好生挂起来,一日一日等你画技渐长,又送更好的画作给我。”   柳先生花了许多年才摸清舒沅的喜好。裴见瑾不由弯了弯唇,侧眸看她:“大约要好几年才能令你满意。”   舒沅轻轻瞧他一眼:“我很有耐心的,可以慢慢等。”   裴见瑾静静地看着她。   朔风强劲,浓寒侵骨,他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往后,若她眼里只放下他一人,那也很好。梅晏之占去的记忆,终有一日会被他慢慢抹掉。   毕竟他才是她主动选择的那个人。   而他,决不允许她再选别人。   舒沅回到家中,院落里亮起灯盏,静谧祥和。沐浴后本欲在榻上歇着翻一翻读本,春桃捧着一碗汤药过来,黑漆漆的,一看就很苦。   舒沅手指微微绷紧,皱了皱眉。春桃候在一边,也不催她。   舒沅叹了口气,一咬牙,伸手接过,喝药前说了句:“快去给我拿今日买的蜜枣过来。”而后才可怜巴巴地捧着碗,将药喝下去。   春桃轻声哄道:“姑娘最近气色渐好,等些日子叫大夫再观察一阵,说不准就不用喝这药了。”   含了颗蜜枣,舒沅唇齿间苦意仍未消散,又喝了半杯温水才压下去。   调养身子的病患经年累月养出了耐性,舒沅不着急,只管吃好睡好,再把裴见瑾那边看紧一点,就万事大吉了。   .   舒沅和裴见瑾几人玩耍半日,肆意自在。赵府上下却是气氛低沉,众人噤若寒蝉。   历朝律法中没有哪一条写了残害兽类这桩罪,但这无疑是出格之举,是赵府这样的人家绝不该有的丑恶行径。   定远侯世子舒煜性格沉稳,不是会贸然找上门来的人物。舒煜登门后,赵家长辈纵使还未摸清证据,也即刻将赵逸禁足,派出办事可靠稳妥的管事前去查探。   赵逸在家中得宠,且府中人丁兴旺,他平日里掩盖得好,底下的人做事小心,便没有透露出风声。   舒煜审问过进璋书院的两个仆役,套出些消息,再递到赵家长辈手中,他们顺着这些查下去,半日工夫便找到了赵逸在外面胡来的那处私宅。   赵逸祖父仕途几十年,有忠义的名声,舒煜到底给赵家留了脸面,没有宣扬出去,让他们关起门来自己处置,但这个面子也不是白来的,舒煜为受惊吓的两人讨要了些实惠的好处。   赵玉堂经过此事,若再在赵府借住,只会徒生尴尬。经过舒煜,赵玉堂得了一处清净的住处,虽是小了些,该有的都有,比以前要方便许多,不会束手束脚的。   赵玉堂所求不多,起初只想能让赵逸收敛些,他能静下心来念书便是天大的好事,不料还有如此际遇,再三朝舒煜道谢。在外独居,无人掣肘,赵玉堂整个人的面貌也为之一变。   进璋书院这边,经过夫子们的商议,也对赵玉堂有了别的安排。在外抄书写字是不稳当的营生,赵玉堂为人谨慎,夫子们便干脆叫他在书院整理案卷,给的报酬比外面要高些,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且赵家长辈是非分明,又派人来告知赵玉堂,是他们教子无方,叫赵玉堂不必担心伤了亲戚情分。带话人又给他送了些东西来。   如此一来,赵玉堂的担忧全都放下了,满含怯懦的双目渐渐地焕发出光彩。   舒沅在路上偶然遇见赵玉堂,赵玉堂严肃正经地道谢:“多亏有舒小姐,我如今才能这般自在。”   舒沅对上中气十足的赵玉堂,颇有些不习惯,只随口勉励两句。   赵家在赵逸身上动了家法,又关了祠堂,命他好生面壁思过。   舒沅快一步得到消息,跑去告诉裴见瑾。说完,总觉得赵逸被罚得有些轻了,他们关起门来打自家嫡孙,能用几分力气都说不准。   怎么想,都觉得裴见瑾不一定满意。舒沅偷觑裴见瑾神色,小声道:“赵逸若冥顽不灵,死不悔改,早晚会遭报应。”话中颇有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   裴见瑾侧眸看来,轻笑:“看我做什么?阿沅说得对,他是会受报应的。”只是会比她想的,要早一些罢了。   舒沅咬了咬唇。当然是在看他会不会受了这事的刺激,心底暗生戾气。   短暂怔愣后,舒沅回过神来,这还是裴见瑾头一次唤她阿沅。   舒沅颇有些不习惯,不自觉地摸了摸微红的耳朵,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只有我的哥哥姐姐会这样叫我。”   裴见瑾眸光微动,缓声问道:“你叫了这么久的裴六哥哥,我不算你的哥哥么?”虽然他不姓裴,也不行六,听她如此唤他,仍会感到熨帖。   “算的,当然算的。”舒沅慌张地抬起头,脸颊微红,抿了抿唇才道,“他们都很照顾我的。你也要多关照我才行。”   “当然会的。阿沅妹妹。”裴见瑾极轻极慢地说出这几个字,一贯清冷的嗓音都显得温温和和。   .   赵家宗祠。赵逸关进祠堂已整整两日。   门口看守的仆役规矩立在两侧,偶尔听得门内发出些闷响,便知道是赵逸在砸东西泄愤。里面的杯盏茶壶早就摔了个干净,做粗活的婆子一次一次往外收拾,现在里面只剩下最后一个瓷杯。   素来宠爱子孙的老夫人亲自发话,赵逸再胡闹,外面伺候的也不许纵容。奴仆们都记在心里,老老实实办差。可赵逸年纪轻轻,身上正是用不完的力气,时不时地弄出的声响,大半夜听在耳里颇有些瘆人。   这夜,月黑风高,前半夜守着的小厮揉了揉肩膀,脚步轻快地往住处走去。小厮提着灯在道上走着,忽然听得一声不同寻常的脆响,小厮敏锐地抬起头往墙头屋顶上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哪来的野猫,就会扰人清净。”小厮骂了一句,轻哼着曲回去了。   留在祠堂门前的小厮起初还精神百倍,后半夜渐渐困倦,整个人都松散下来,偶尔也与旁边的人说说闲话:“小公子在里头几天了?今日好像是安静许多。”   “大约是想明白了,或者闹得没力气了。在这儿哪有平常吃得好睡得好?”旁边那人压低声音回道。   晚间守祠堂的不止两人,还有年纪大些的仆役在场。这位年长者看他们这般闲散,低骂一声,又道:“半夜里闲着不好?非得张嘴说这闲话,没事都有事了。”   这话很快便应验了。   又过了片刻,门后又有了异响,沉闷刺耳,大约是椅腿在地砖上剐蹭的声音,而后,隐约能分辨出,赵逸步履沉重地在屋中四处走动。   外面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才有人轻声说:“昨日小公子没用几口晚膳,该不会饿了?”   “老爷和夫人都说了,不能再顺着公子。这……若是饿了,也只能等天亮再说。”   话音甫落,门板被人从里面急促地敲击,用力推动,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刺耳动静,令人心惊。   嘭嘭的声音越来越大。   众人有些无措,半晌才有人回过神来,走到门缝边上劝告:“公子您别急,等天一亮,小的就去催人送早膳过来。若公子您想出来,我们实在做不了这个主,您好生睡一觉,指不定明日老夫人就心软了。”   无论这几人如何劝解,赵逸都不作理会,用力砸门。   小厮见他不愿意说话,心头估计着他只是想发泄怒火,便不再凑上前去,只安心守在边上。   屋内,赵逸无措地靠在墙上,滑坐下来。   而后惊恐地摸向自己的脖子,还是发不出声音。眸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惊惶恐惧之色。   .   庆仁回到安国公府,已换成寻常衣物,向裴见瑾回禀今夜之事。   迎雪问道:“那药,你用了多少?”   “半粒。”庆仁答道,“好生调养,一两个月能恢复过来。”   裴见瑾颔了颔首:“足以让他记住这个教训即可。剩下的,等他以后慢慢偿还。” 第49章   ◎原是有如此用心。◎   天色微明。看守赵府宗祠的仆役发觉里面没了动静,心中的不安渐渐蔓延上来,连忙找人回禀了各位主子。   赵逸这人平常就有数不清的坏主意,加上这些天始终没有低头认错,家中长辈又将他晾了片刻才来。   黑漆大门一经推开,众人才看见赵逸意识不清地倒在墙边。   赵逸脸色绯红,神色痛苦,而嘴唇干涩苍白,仆役连忙上前将人扶起,探手一摸额头,烫得惊人。仆役又连忙将人背了回去,请来大夫诊治。   夜间守在祠堂外的小厮最早知晓这些异常,后来听说赵逸醒来后,说话吐字极其艰难,奴仆中间便传出了流言蜚语。   “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大半夜有了动静?指不定是那些生灵夜间来讨债了……”   “小姐养的那只狮子猫多可爱,养了好几年,谁见到都喜欢,真是可惜了。这些事还真说不准,这不就是眼前的报应了?”   赵玉堂在赵府住过一段时日,还有许多物件在府中,布置外面的住处时免不得要派人回去拿东西。这一走动,赵玉堂的小厮便听说了这些闲言碎语。   赵玉堂听了之后有些出神。待他发觉自己止不住地感到欣喜,赵玉堂又用圣人言语劝住自己,不可幸灾乐祸。   但赵玉堂转念一想,这只是报应罢了,算不得什么灾祸。赵逸若从此安分下来,换了性子,于自己而言是最好不过。   赵玉堂在住处布置一番,看着时辰回到了进璋书院。   夫子给他安排了一些轻省的差事,共事的都是拜入先生名下的师兄,同他们聊上几句,于学业大有助益,赵玉堂十分珍惜,不敢懈怠。   这天赵玉堂遇到的是沈澜。两人说过几次话,彼此配合还算默契,皆是一心用在正事上,很快便完成了夫子派给他们的事。   赵玉堂心头大石一去,这下春风满面,唇边常带着笑,整个人都不似从前拘谨,相熟的人都能发觉他的变化。   沈澜心思敏锐,自然也注意到了。只是这对赵玉堂是件喜事,却是赵家的丑事,也不便直言。   沈澜思量片刻,才缓声问道:“你来京城这一年住得可还习惯?”   赵玉堂笑道:“没什么不习惯,就是太干了,早晨起来总得多喝些水润润喉咙。”   沈澜点点头:“这天一冷起来,路上往来不便,好在你如今住得更近,下雪天也不难捱。”   赵玉堂还没见识过京城的冬雪,笑了笑:“能到进璋书院得先生们教诲,属实不易。便是天寒雪深,也没有不来的道理。”   沈澜看他一眼:“你的心思都放在诗书上,常人自是不能和你相比。赵兄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   话至此处,沈澜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神色极细微地变了变:“懒散一些,怕受冻的人在那样的天气大概是不会来了。”   进璋书院中的勋贵子弟,能分出五六分心神在念书上的不足一半。沈澜的话,赵玉堂是认可的。   不过,赵玉堂望了眼湛蓝的天空,语气有些担忧:“定远侯府到进璋书院有一段距离,下雪天怕是不好走。舒小姐如今日日都来,不曾懈怠,等冷下来,她这一路过来就不方便了。”   沈澜不知为何有些心烦,喝了口茶水才抬眼看向赵玉堂:“舒沅她是最不需担心的那个。只要她想,万事即刻妥帖。凡是她想做的,没有做不成得不到的。所以她在家中也无多大差别,省得来来回回,徒惹出许多麻烦。”   赵玉堂有些惊讶,盯着沈澜看了片刻,才温声道:“正是因为如此,舒小姐才会顺着心意行事,选她更想要的那个。”   两人相对而坐的地方装饰雅致,墙上挂了副寒江独钓图。舒沅那般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这种画不会出现在她学宿里。   就算是读书习字的地方,她应当也布置得富丽精致。   沈澜的目光在其上停了两息,将杯盏往桌上一放,声调微变:“先前我知道你在进璋书院过得艰难,但一直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只看到你在赵逸和越九川他们跟前不大自在。因为这个缘故,舒沅起初让裴见瑾入学,我心里其实有些担心。”   沈澜抬起头来,看向窗前树影,勾了勾唇角:“我怕她不明白这些私底下的弯弯绕绕。叫裴见瑾也跟你一样,必得谨慎周全才能相安无事地待下去。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一步,是我错怪她了。”   提起舒沅,赵玉堂神色一正,下意识维护道:“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裴见瑾,他这人,也与我不同。”   沈澜面露愧疚,点了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再说宋先生对裴见瑾赞赏有加,他未必会输于你我。”赵玉堂笑道。   沈澜想起舒沅在裴见瑾身上花的心思,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只说:“他学有所成,才不辜负舒沅的心意。”   .   顾大夫前来诊脉,又问了舒沅近日吃食,捋了捋白须,道:“这天还不算冷,姑娘不妨再出去走一走。”   春桃昨日说她气色好,舒沅还没放在心上,今日顾大夫也这般说,舒沅才知爬山散步的益处。   若认真数下来,除去每日往进璋书院去的这趟,在外走动的次数不多。但再少,也远远超出往年。   沈彻经过沈老尚书的考问,这一个月的苦读初显成效,沈彻不由得意起来。沈老尚书点了头,准他再出府玩两趟。   沈彻知道有个好地方。   “开福寺西边有一片枫林。不用上山,环境清幽,这两天过去,应当还能赶上赏枫的最后几日。”   裴见瑾学画,自然得多看这书外的尘世风物。这天也来了。   舒沅和楚宜先到,在开福寺西边的枫林跟前下了马车,裴见瑾他们还不见踪影。   沈彻说此处不需爬山,的确如此,但仍有一段距离。舒沅立在树荫中,抬头一望,便看见远处还停有七八户人家的马车。   楚宜被旁边的摊贩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与小贩攀谈起来,片刻后,楚宜兴冲冲地回到舒沅身边:“那个人说开福寺前边那个卖桂花糕的阿婆出摊了,阿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舒沅想起她上次跟裴见瑾去开福寺,一路走走停停,不禁对楚宜口中的“很快就回来”感到羡慕。   舒沅站在树下,眼看着楚宜脚下生风地往开福寺走去。   没等多久,裴见瑾和沈彻到了。   “你们怎么才来。”   舒沅怀疑的目光落在沈彻身上,沈彻立即自证清白:“不是我误了时辰。我们在山下遇到一个要到开福寺上面出摊的老翁,他的儿子上去了还没赶回来,车上的货又卸不下来,我们就停下来帮了一把。还是是裴见瑾先看见的。”   沈彻说完,发觉楚宜不在,又想起那天和楚宜的争论,不由道:“她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会不会照顾人?”   “算了,我看今天人也不少,我先过去占个好位置,让你们好生休息。”   沈彻脸上恨不得写上还是我最体贴几个大字,转身就直奔枫林。   舒沅不久前才对裴见瑾稍有改观,不成想今日他便有了这般善行,心中越发愧疚。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见瑾如今离了那些居心叵测的恶人,和她日日相对,又有贤师益友环绕,他自然也与先前不同了。   舒沅思及此,轻声问道:“累不累?”   这段路走起来颇为轻松,舒沅能轻易跟上,抬起头就能看到裴见瑾的侧脸。   裴见瑾理了理袖口,目光从远处回到她身上,说:“那老翁生得枯瘦,身上没两分力气。我和沈彻帮他却只是举手之劳,并不辛苦。”   许是方才帮人搬过东西,过后又一刻未歇,匆忙赶来见她,裴见瑾手臂上青筋隐现,放下衣袖遮住,裸露的手腕仍有些发红。舒沅抬头看了眼,他的脸也比平时更红一些。   见状,舒沅便道:“等下到了那地方,你同我说说话,歇一会儿。”   舒沅从前跟沈彻和楚宜出来玩,都是她在原地等着,他们两人各自去寻些乐子,四处闲逛,等看到新鲜事,或者凑够了热闹,拿着买来的吃食回来找她,然后绘声绘色讲一讲他们遇上的事和人。   迎雪听到这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这点小事,裴见瑾压根不需要特意休息来蓄足精神。迎雪心道,况且主子今日就是专门为着舒姑娘她才出门游玩,不管累不累,主子大约都会守着小表妹寸步不离,哪还用得着提这一句。   裴见瑾唇角微弯,点了点头。   又走了几步,裴见瑾忽地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舒沅。   舒沅接到手中,没急着拆开,虽然已经闻到了甜甜的气味,还是问道:“这是什么?”   “老人家感激我们出手相助,给的山楂糕。”裴见瑾道。   闻言,舒沅两只手好好捧住油纸包,生怕没拿稳,抑不住唇边的笑,语气微扬:“一定很甜很好吃!”   裴见瑾漆黑的眼眸溢出点点笑意,他摇摇头:“老翁说他家的山楂糕,是有些酸的。”   舒沅自知不能做颠倒酸甜这种糊涂事,但实在为裴见瑾的改变感到欣喜,胡乱点头应道:“吃点酸的也好,解腻。”   她手里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山楂糕,那可是裴见瑾一心向善才得到的馈赠。   迎雪在后头看得口瞪目呆。   主子是越来越会哄小姑娘了。   半路上遇见那个老人家,裴见瑾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迎雪那时正想上前问是否有何吩咐,不料裴见瑾亲自走上前去,温声问询。   原是有如此用心。此刻回想起,迎雪不由心生敬佩。 第50章   ◎唯独这一片不小心落在他的衣袖上。◎   舒沅捧着宝贵的山楂糕,缓步往枫林深处走去。   京中五体不勤的贵妇人有时心血来潮,会特地到京郊的庄子上亲自种菜,或是种下果树。等个几年硕果累累,再去摘下来,分发给亲朋好友。   这些果子大多不如运入京中的甘美,但胜在有趣,延请亲近友人的筵席上时常以此招待,围坐闲谈,聊起这些琐事,她们个个满脸喜色,遇到几个懂行的,恨不得再多聊一聊怎么让蔬果生得更好。   舒沅无法像沈彻和楚宜那般四处行走,用来打发时间的大多是些足不出户便能做的事。   读书习字,作画学琴,听曲品茶自不用提,莳弄花草这事曾有人提起,但实在费劲,舒沅怕又养死几盆花花草草,便搁下了没试过。   这会儿拿着裴见瑾给的山楂糕,舒沅唇角翘了翘。   这也算是她看着长出来的“果子”呢。   仔细想想,那些分享种菜心得的贵妇人,最常提起的就是要时常留心,多多照看。这点上,舒沅自觉做得很好。   不多时,舒沅看到沈彻站在树旁朝他们招手。   放眼望去,沈彻果然挑了个适合坐下来赏景的好地方。   仆从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再请舒沅和裴见瑾前去。   今日天色大好,晴空湛蓝如洗,仅有的几朵闲云悠悠飘荡,美得像名家精心画就。   此处已有风雅至极的松间清泉,不远处传来一阵引人入胜的琴声。   舒沅循声看去。   好多人啊。   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三五成堆,在枫林中游玩。除去几个闲坐着的公子,其余都各自忙着,有人弹琴,亦有人作画。视线往旁边一挪,还能见到在溪畔对弈的风雅景象。   沈彻抬手挡着阳光往那边张望,对面已经有几个眼熟的公子哥热情地招了招手。   纨绔小公子到哪都是玩得最轻松的那一拨。风雅事都往旁边一放,他们凑成堆,桌上摆满了盘碟,显然吃得开心。   沈彻见到熟人,盛情难却,自要去过去聊几句,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我过去看看。”   舒沅作为病弱小姑娘,面前亦是摆了各色吃食,和对面纨绔公子是差不多的排场。   舒沅有吃有喝,还有裴见瑾在边上,当然不会拦着沈彻,旋即点了点头。   楚宜一路跑回来,发现沈彻不在,挑了挑眉:“我们三个分了,不给他留。”边说着便拿出了热腾腾的桂花糕,还有四个漂亮的竹筒,里头装的是汤饮。   谈起沈彻,舒沅又往对面看了眼,发觉那群人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此时有几人沿溪走来,没了树影遮挡,舒沅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真是热闹。   周淑尤和方苓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的是梅晏之和其他几人。   未免太过凑巧。今日这趟出行,不想见到的,不该见到的人,都凑齐了。   舒沅心下微紧。正烦恼之际,下巴被人捏住往旁边一转。   楚宜送了块香甜糯软的点心到她口中,甜香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心头烦忧。   楚宜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舒沅,哄小孩一般,轻声问道:“好吃吗?喜欢的话,下次还给阿沅买。”   舒沅细细品尝,眼眸微弯:“好吃!”   楚宜见舒沅吃得开心,大为满足,挨着舒沅坐下,和舒沅有来有往地聊起来,倒把裴见瑾晾在了边上。   微风轻拂,树上有枫叶离枝,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裴见瑾难得有如此闲暇,静静地看着舒沅和楚宜说话,唇边带着轻浅的笑。   一片红叶落在裴见瑾袖上,他垂眸看去,还未有动作,舒沅便伸出手捏住了叶柄。   舒沅还在与楚宜闲谈,目光忽然与他对上。   看裴见瑾凝视她手中枫叶,舒沅动作一顿,又轻轻地将叶片放到他的手心。   裴见瑾眉心微皱,看着手心的枫叶,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林间千万红叶,唯独这一片不小心落在他的衣袖上,被她这一拿一放,好似在眨眼间就化作极罕见的珍宝。   溪水轻浅,若无遮挡,两边的景象都看得分明。   梅晏之等人缓步行来,早有人注意到了舒沅。   但好一阵都没人主动提起。   方苓早对舒沅生出不满,惹不起则尽量避开。往年舒沅从不在这时节出府赏枫,方苓哪能料到在这儿能遇上她,心头火苗燃得噼啪响。   可越是不喜欢,越是不自觉地注意她那方的动静。   周淑尤第一眼就看到了舒沅。   周淑尤对裴见瑾记忆颇深,虽是个侧脸也辨认了出来。认出他后,周淑尤神色微动,舒沅对这人未免太用心了。   方才这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何时竟都安静下来,几乎个个都往舒沅那方看去。   这些人以周淑尤和梅晏之为首,他们二人不说话,其余几个面面相觑也就闭上了嘴。   气氛霎时微妙起来。   周淑尤与梅晏之相识得晚,但过去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   梅晏之家世普通,虽走了些捷径,他自身的才学和人品都好,是个值得往来的人物。   周淑尤侧眸往梅晏之脸上扫去。只见梅晏之半垂着眼,不冷不热,好似对舒沅的出现没什么反应。   梅晏之早年受过舒沅照拂,早些年的情分,哪会那么容易淡下来。按他的性子,本不该如此。   周淑尤收回目光,在心中品了品,觉得很有意思。   方苓吃过几次教训,这次学聪明了,没敢主动出声。还是梅晏之旁边一人先行谈起:“舒沅旁边那个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另一人摇摇头:“看着眼熟。我也不认识。”   此话一出,气氛愈发诡异。   方苓诧异地抬眸,有一瞬险些维持不住脸色。怎么有人比她还莽撞的。   裴见瑾和梅晏之有几分像,远远看去当然觉得眼熟了。   众人此时聊起,梅晏之才毫不遮掩地看过去。   方苓难得生出些好心,出声化解尴尬:“那是安国公府的庶子,叫裴见瑾。你们没见过,当然不认得。”   其实也就他们二人不认得。   梅晏之没见过裴见瑾,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舒沅帮裴见瑾拿开落叶,之后两人的一举一动,梅晏之都尽收眼底。   舒沅很好。对每一个人都好,而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裴见瑾,如今分得了她八九分的偏爱。   阳光炽盛,溢着暖意。时明时晦的光影洒照周身,舒沅眉目惬意,笑容温软,看起来很自在快活。   梅晏之眸底有一瞬黯淡。   梅晏之是凭着长相得到了太后关注。天家恩宠之下,他和家族都得了从前不敢奢望的好处。   荣宠忽至,暗地里的流言也不绝于耳,说他们梅家不过是一时的威风。梅晏之有过艰苦的日子,知道自己唯一的路,便是乘着这股东风,一路往前走,走到他力竭时才能有片刻喘息。   梅晏之按着这条路径向前,从前奢求的都渐渐到了眼前,不再触不可及。   但他此时看向舒沅,心底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他从前也得过她的关照,知道舒沅心里装着一人时,那人会是何感受。   梅晏之有片刻失神。   他分明知道,依靠皮囊博得注意不是长久之途。面对此情此景,梅晏之仍会羡慕坐于舒沅身侧的那个人。   梅晏之暗自轻叹。或许等他功成名就之日,便能堂堂正正与她来往了罢。   旁边两位公子听了方苓解答,恍然大悟。舒沅颇受关注,在她身边日子长了,哪怕是无名小卒,大家也都能有个印象。   有一人笑了笑:“原来是他。舒沅眼光好,以前和她同吃同住的那个常念,听说是有大造化了。不知这人来日又如何。”   方苓抿了抿唇,这话头不是由她起的,方苓的胆子又大了起来,随口道:“看样子是不错,比寻常学子要强一些。指不定往后科考高中,那她这些耗费的心思就不白花了。其他用心提拔寒门学子的公子小姐,可没有她这般好的运气。”   京城这些王公贵族,祖上赫赫有名,立下汗马功劳,可往后数几代,聪颖早慧的儿孙便少了,只要他们不做辱没门楣的事,便已算很好。   这些不干正事的公子哥,其他的不会,交友玩乐是一把好手,总能在进京备考的学子中挑几个看得顺眼的,心情一好久掏出银子资助。   若帮扶的这人有了好的前程,散财的纨绔公子便又为家族结了个善缘,拓宽了人脉。对方若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大多会在外散播一下这些官宦人家做的好事。   若选中的这人不是做官的料子,出钱的人家也落了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方苓这话颇值得玩味。细究下来,饱含深意。   一是定远侯府家大业大,出些钱财照拂一二很是轻松。二是舒沅有这般好的运气,大约在与这些处境艰难之人交往前,便摸清了他们的处境,那些前途不甚明朗的,舒沅大约看也不看。   梅晏之旁边的小公子没听出她的意思,只道:“舒沅认识这两人,也没比你早几天。若你觉得他们值得往来,怎么没有与之走动?不过,你现在前去结交,大概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周末外出办事,是放了存稿。周一有点没缓过来,来晚了一点。 第51章   ◎怎么能补偿他呢。◎   赵逸和裴见瑾起冲突那日,方苓对舒沅心有不满,帮着赵逸说了两句话。   她那时不明事况,虽说无知者无罪,但那裴见瑾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她现在哪还敢凑上去。   方苓撇了撇嘴,别开眼没接话。   梅晏之皱了皱眉,而后启唇道:“那年常念初到京城,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司国情形不明,等圣上谴人查明已是几月后。至于那位裴公子,最初的境况恐怕也不大好。这样的处境,有如今的际遇,怎能单单用运气好来概括?”   方苓讪讪地笑了下。   这几人顺路,又同行片刻便分散开。   梅晏之到溪畔看人对弈,等他们收了棋子,抬头一看,发现舒沅一人坐在树下。先前陪着她的人都不见踪影。   梅晏之唇线绷直,终是向她走去。   舒沅懒散地坐在椅中。微风轻抚树梢,枫叶便下雨一般掉落下来,落得她满怀都是。   她低下头,慢慢地将叶片拿开。   这枫叶取之不尽,裴见瑾方才看它,兴许不是想要。她还傻傻地放到他手里去。   舒沅叹了口气。   在外饮茶喝水不便,舒沅又坐在树下,没叫人摆出杯盏,用的是一个圆肩鼓腹的系带壶,口渴了便拿起来喝一点。   正想看看裴见瑾他们都去了何处,还没抬头,余光便瞥见向她走来的梅晏之。   舒沅和沈彻楚宜玩得来,一大缘由便是他们二人总有数不清的东西要与她分享。舒沅又格外捧场,喜欢知道这些她没见过的新鲜事。   而梅晏之与他们不同。   舒沅和他的相处多在七八年前,那时两人都还小,她又需要照顾。他们独处时,便是梅晏之冷着小脸,正襟危坐。而舒沅这边有两人仔细看护,温声嘱咐叮咛。   那时候两人都不是能活泼玩闹的。闲谈亦是局限于深宫相伴的琐碎上面,舒沅对他的了解实在不深。   有宫婢引着他们说话,会夸一夸梅晏之在学塾中出众的表现。   舒沅那一年除了识几个大字,从府中叔叔伯伯那里听了一箩筐边关趣事之外,经书典籍全都不懂,便只能瞪圆了眼睛,听得入神,然后再夸他两句。   小孩子都是有样学样的。舒沅听到最多的夸奖,就是喝药很乖,施针不哭不闹,还有就是长得可爱,十分招人喜欢。   舒沅便夸他。梅哥哥很乖,每次都能静下来和她待在一起,还有长得很好看。   笨拙的小姑娘那时候就知道,夸人这事除了一腔心意,也须得多读点书,不然只能夸一些让人耳朵听得起茧的词。   舒沅后来才想明白,她那时候真的很笨。   梅晏之不是乖,是拘谨。也不是能静下来,是被皇家威仪吓到了。至于长得很好看,确实为他带来了好处,但同时也因此有些心烦。   最后这点心烦,不是梅晏之告诉她的,也没有其他人跟她提过。舒沅是有一天忽然明白的。   那时梅晏之可能十三岁上下,懂事又隐忍。   舒沅在某日得了楚宜的馈赠,拿到好多点心和果脯,她一个人吃不下,便按着梅晏之的口味分了一半。   准备带去跟梅晏之分享时,又想起楚宜提起那家铺子卖一种梅晏之喜欢的吃食,在外面很难寻到,舒沅又跑去买好,然后兴冲冲地拿去给他。   梅晏之大受感动,温声道谢。   舒沅看他喜欢,便也跟着高兴。   但片刻后,梅晏之忽然抬眸看她,脸上的神色有些许黯淡,低声说了句:“你不用对我这样好。”   幼年的舒沅十分不解,疑惑道:“我没有做什么。梅哥哥你怎么了?”   梅晏之后面又将那一瞬失落遮掩过去。舒沅那时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被引走了注意。   现在回想起来,梅晏之好像觉得他得到的这些,都不是该给他的。梅晏之兴许觉得,她做那些事,似乎是在透过他补偿三皇子。   舒沅想明白了。但还是不理解。   梅晏之就是梅晏之。她那时只是像对待其他的哥哥姐姐一样与他相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而且,善待梅晏之又怎么能补偿裴见瑾呢。世间从来没有能在一人身上补偿另一人的事。   舒沅抬头看向他。   她第一眼看到裴见瑾时,也觉得他们二人有些相似。但数日相处下来,再看梅晏之这张脸,和裴见瑾就不大像了。   不过梅晏之被召入宫中那年,似乎不到十岁,和其他几位皇子有些神似,偏偏眼型又肖似皇后。太后见到他,能稍缓心中愁苦。   数年过去,梅晏之面容长开,那份同皇家子孙的神似也就淡了。   梅晏之不笑时也如春风拂面。而裴见瑾就算笑起来,舒沅也有些胆战心惊。   随着梅晏之越走越近,舒沅忍不住向四周张望,没看到裴见瑾的踪影才放了心。   梅晏之是无辜之人。但对于裴见瑾而言,梅晏之因他才有了如此运势。在裴见瑾孤苦无依时,梅晏之在他的亲人跟前享受关怀。   面对如此情景,就是心胸宽广豁达之人,也不一定毫无芥蒂。   裴见瑾今日对老翁施以援手,叫舒沅明白他也有良善的那一面。但有关他过去的事,舒沅不会慷他人之慨,勉强他全然忘怀。   舒沅坐直了身子,起身相迎,轻声问道:“多日不见,梅哥哥可安好?”   梅晏之神色温柔地笑了笑:“自然是好的。”   顿了顿,又道:“前些年你出言勉励,说我好生练习,终有一日能得先生一句称赞。今年我有少许进益,想起你说的话,这才觉得没辜负你一番期许。”   舒沅道了句恭喜,又夸道:“梅哥哥你向来聪颖,加上勤学苦练,必有成就。”   梅晏之如愿得了她的一句夸赞,却还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窒闷。   他唇角微翘,柔声道:“你近来如何?”   舒沅眼睫微抬,笑了一下:“还是和往年一样。最近在进璋书院多读了些书,算是小有长进。”   仍是同往年一般,常用汤药,不能劳累,须得周围人精心照顾。   梅晏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的布置。心里却想,与往年的差别也是有的。   放在以前,舒沅在这时节必定足不出户,在府中将养,至多与相熟的几家有些往来。出门赏枫这事,她从前从不参与。   这些变化,梅晏之都看在眼里。   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那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心神。   梅晏之半垂着眼,想了想与她交好的沈彻和楚宜,转瞬间就想到了另一个能与舒沅聊下去的话题。   梅晏之笑道:“以前你和常念一起念书,我记得你对司国的语言已经颇为娴熟。前些日子夫子授课,有提到司国的律法。倒让我想起来,你曾经教过我写她们那边的文字。”   司国用得最多的是曼青语。舒沅和常念相识多年,跟着学了一阵。   梅晏之弯身找了根趁手的枝条,回首对舒沅笑了笑:“你看我写的这个字,可有写错?”   随即捏住袖角,右手握住枝条在松软的泥土上写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异族字。   他既然问了,舒沅跟过去看了眼。   这块裸露的土地仅有表层松软,贴地的风一吹,旁边的渣滓都覆了上来。梅晏之写的时候很小心,此时看上去还是有些难以辨认。   舒沅凝神辨认,还是看不清。   梅晏之便在她的注视下又写了一次。   舒沅这次看明白了,侧过头同他讲话:“这一笔稍有不妥。我写给你看。”   梅晏之含笑点头,很认真地听她讲授。   此处地势平缓,顺着溪流方向看去能看得很远。舒沅和梅晏之轻声交谈的景象清晰地落在了裴见瑾眼中。   舒沅抬头张望没看见他,他却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迎雪看主子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方,干笑了声:“姑娘兴许是想看主子怎么还没回去。这个梅公子一直不走,姑娘她大概不方便出口赶人,才答上那么两句。”   沈彻和宋小公子勾肩搭背地回来,聊得很是畅快。宋小公子许久不见舒沅,也跟在裴见瑾和沈彻后面过来打个招呼。   裴见瑾站在后面,低头就能瞧见舒沅用树枝写的字。不由想,她手腕细细的,一看就没力气,这样写字一定很费劲。   心中对梅晏之的不喜更深了一层。   裴见瑾向旁边看去,却没看到梅晏之留下的痕迹。仔细一看,原是落叶盖住了。   裴见瑾勾了勾唇。   宋小公子和沈彻玩在一起,亦是好动的性子,他几月不见舒沅,一来就眉飞色舞地分享他近来成就:“我可是十发十中!你瞧瞧这多难得,可惜你没看见,我当时有多威风,你问沈彻就知道了。”   宋小公子起初射艺不佳,来定远侯府做客还惦记着叫弓马娴熟的叔伯指点。舒沅还记得他当时愁眉苦脸的模样。   现下宋小公子有了长进,舒沅也为他开心,出城行猎那回他也去了,舒沅笑道:“九月你们去山上狩猎,那时你射中了多少猎物?”   “这个……鹿没寻到,兔子倒打了不少。兔肉也很好吃的,你问楚宜,她从我这儿拎了好几只过去呢!”宋小公子理直气壮地分辨道。   宋小公子抬手碰了碰鼻尖,脸颊微红,清了清嗓子:“我发挥最好的时候,肯定是不出差错的。场地若不熟悉,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不过现在好了,有了裴六,明年比试,一定叫他和沈彻给你拿个头名。” 第52章   ◎万事不愁的富贵小纨绔。◎   舒沅看向裴见瑾,也不知他们何时约好了要一同参加比试。   裴见瑾走过来,迎着舒沅的目光笑了一下:“方才说好的。”   宋小公子眉开眼笑,偏头冲舒沅挑眉,兴致高昂道:“这回一定叫他们刮目相看。”   话至此处,宋小公子发现了旁边光秃秃的空地上的字迹,啊了一声,不解道:“也没见几位殿下在学这个,梅晏之怎么还琢磨上了?”   沈彻也分神看了眼,公正道:“从前不管学了几天,多少有些底蕴。若全放下,再要拿起来可就难了。”   沈彻从前看舒沅学得认真投入,也凑过这热闹。无奈没那恒心,觉得不好玩就放下了。   不多时,又有相识之人在远处叫沈彻和宋小公子过去,二人便又匆匆赶去。   舒沅按着指腹,秀眉微蹙。   裴见瑾注意到她极细微的情绪变化,握住她的手腕,拉过来仔细查看。   舒沅看他这般紧张,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轻轻地抽了抽手,但没抽出来,只好轻声道:“树枝粗糙,指尖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事。”   舒沅手指纤白,先前握住粗粝树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眼下手中的红痕还未消散,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   指腹泛着粉,肌肤细嫩,稍微用点力便被树枝伤到了。   春桃紧张不已,凑过来细看,不禁对梅晏之有了点埋怨:“梅公子有不明白的地方,怎么就在这儿问起姑娘了。姑娘疼不疼?我去马车上找一找,看有没有带药膏过来。”   舒沅摇摇头:“不怎么疼。”   裴见瑾难得赞许地朝春桃投去一眼。   舒沅身娇体弱,合该好生养护照看着。裴见瑾见她有了道细细的伤口,对梅晏之越发不喜。   舒沅无奈道:“取水清洗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   他们二人紧张成这样。照她看,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愈合了。   不过她对裴见瑾这副模样很是满意,心安理得享受了他的贴心照拂。   溪水很浅,估摸着最深处都不过膝。   舒沅洗完手,忍不住又将指尖没入水中。   冰冰凉凉的流水从指缝间流过,仿佛蕴藏无限生机。   舒沅唇角翘了翘,难怪小孩子喜欢玩水,的确很有意思。   还没玩够,裴见瑾就伸手将她的手拿起来,眼睑微垂,仔细地给她擦手:“别贪凉。”   舒沅倏然想起别庄那日,她冒雨去找他,还担心被他拒之门外,两月不到,裴见瑾就变得彻底。   如此看来,她功成身退的日子也不是遥遥无期的。   只要他有心,学什么都会很快。已经会照顾她了,接下来好生照顾他自己应当也不难。   他要长长久久做个贤明君主,四海安定,民富国强,她才能安安稳稳做个万事不愁的富贵小姑娘。   .   回城时,马车排成了长龙,狭窄的山路只容得下一驾马车,到了开福寺跟前才豁然开朗。众人出发的时辰相近,又都是往城内走,一路上也都不远不近地凑在一起。   巍巍城门就在眼前,行进的马车却被一个摔到道中的妇人阻断,马儿烦躁地踢着蹄子,车夫一惊,险些破口大骂。   哭骂哀求声不绝于耳,凄惨可怜。前后几辆马车上坐的贵主都相熟,免不了停下来,瞧瞧他们后面发生了何事。   舒沅坐的马车跟在后面,掀开帘子就看得清楚。   摔倒在地的年轻妇人手脚并用地翻坐起来,很快就站直了身子,她顾不上拍去身上的泥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挡到一个才及她腰高的小姑娘身前。   “瑶瑶不能跟你们回去。我带她去看病。”年轻妇人咬了咬唇,唇色苍白,眼下泛着青灰,一看就是劳累过度,她嗓音十分嘶哑。   “我已经攒够了钱,不用你们操心。往后要再偷摸着把孩子带走不让我知道,我拼了命也不叫你们好过!”   对面是一个年老些的妇人,旁边还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与年老妇人相貌相似。   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你们真够欺负人的。把人家孩子偷偷带走不说,被人撞见竟然还动起手来了。”   “就是。若不是车夫眼力好动作快,不然叫那马车撞上,不死也是重伤。你们安的什么心思呐,这般恶毒?”   年轻妇人不说话,只顾着抚摸女儿的脸颊,轻声细语地问她这一日的经历。   年老妇人搓了搓手,扯唇笑了下,她看这些锦衣贵人的车马停在边上,嚣张气焰也有所收敛,转过身好声好气地道:“我哪能害她?一家人的事,有点没说清的误会罢了。”   路人义愤填膺,看不过去这人虚假的嘴脸,哼了声,直白道:“路上车马相连,前后都跟得紧。还一家人呢,你兄弟怎么把人往路上推?”   “若哪位公子小姐的车夫一时没注意撞上了你家儿媳,我看你们还要叫人赔一笔银子才肯罢休。”   年老妇人脸色涨红,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一会儿瞪那好事之人,转头又去看那些下马的贵公子有没有离去,比先前慌张许多。   沈彻离得近,见状就过去问了几句话。   沈彻一去,那年轻妇人就拉着女儿往沈彻身后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离对面两人远了些。   年老妇人和她的兄弟见状,怒火直冲脑门,盯着年轻妇人不放,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还不过来跟这位公子说清楚?非得要把家里的事闹得外人都知道?”   沈彻嫌她吵闹,声音沉下来:“我要问的是你,你叫她们母女干什么?”   年老妇人气势低下来,她看后面这群看热闹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也不敢再撒泼。   年老妇人放低了嗓音,边说边偷瞧沈彻神色:“我和娘家兄弟想带着孙女去治病。我这媳妇半天没见孩子,看到我们就扑上来,非说我们想把孩子带去卖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那是我亲孙女,我哪能做这种事?”   先前被年老妇人瞪过的路人又道:“在那个年轻女子来之前,我看他们两个带着孩子,却很不会照顾,就多看了两眼。正巧离得近,还听到他们商量了,要早点把人带到约好的地方,晚了拿到的钱就少了。”   年老妇人呀了一声,挤着眼泪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说的分明是,去得晚了,手里的钱就少了,恐怕不够看大夫了。你怎么能污蔑人?”   舒沅按住帘子望出去,抿紧了唇。   那母女两个依偎在一起,小女孩起初看到母亲还很高兴,等对面两人闹起来,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一点自个儿处境,趴在娘亲怀里吧嗒吧嗒掉眼泪,看着很是可怜。   舒沅由春桃扶着下了马车,走到母女二人身边,询问小姑娘的病情。   三言两语下来,舒沅便了解了大概,心里有了底,温声出言安抚:“我正好认识一位大夫,擅长医治小儿,瑶瑶这病不难治。”   唤作瑶瑶的小姑娘衣衫单薄,仰头看见一个漂亮姐姐,就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瞧。舒沅身上暖和,瑶瑶不知不觉又往她身前挪了半步。   舒沅看她发丝散乱,抬手帮她理了理,瑶瑶也乖乖的,眼睛也不眨一下,等着舒沅帮她。   沈彻那边问清楚事由,停下来看热闹的公子们都散了兴致,捏着马鞭想走。   年老妇人看众人散去,心中骤松,觉得这问话的公子大概也要离开了。   一家人的事,外人哪能管得了。等回了家,就还是她说了算。这白天失的颜面,总有办法讨回来。   想到此处,年老妇人阴恻恻地抿出一个笑,不怀好意地看向那对母女,说道:“走,回家吧。这一天也累了,回去给你们娘俩好生补一补。”   年轻妇人脸上煞白,咬紧了牙:“我们不回。”   年老妇人眉心一皱,拉长了脸:“你这个当媳妇的不回去操持,你相公和二弟回来吃什么?我一把老骨头,你还想让我去做?”   说着又往瑶瑶身上看去,冷声道:“走。跟我回去。”   瑶瑶怕极了,将头埋在舒沅怀里不敢抬头,身子小小的,还在发抖。   舒沅哪能眼看她们受欺负,一边安抚地在瑶瑶背后拍了拍,一边看向年老妇人:“她们不跟你走。”   方才差些撞上人的车夫下车查看,确保安全无虞才又坐了上去,后面的都候着没法走。   车上的公子小姐本放下锦帘不再观望这几人的家务事,听到舒沅开口,他们又撩开帘栊,不言不语地望过来。   四面八方的眼神汇集到舒沅身上,她无暇顾及这些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那气焰嚣张的年老妇人,毫不退让。   “小姐说笑了,这是农妇家中事,她们不回去,又能去哪?”年老妇人唇角提起,眸中不见善意,亦不胆怯。“我和兄弟两个可是什么都没干,就是衙门里正经官老爷来查,我们也是清白的呀!”   自古以来的律法都少管家中琐事,便是双亲与子女之间偷些东西,父母打伤儿女,告到衙门都没人管,何况这争辩两句的“误会”。 第53章   ◎静候◎   舒沅拧了拧眉,目光凉凉地扫过年老妇人。   这一眼扫去,年老妇人心头发憷,偏头看去,有两个魁梧有力的护卫往她们这边走来,一看就是来给自家小姐撑腰的。   年老妇人起先看下车来的这位小姐,衣衫穿得厚,料子瞧着也好,但要她一个没见识的村妇说出个好坏,她是不知的。   但抬眼瞧小姐头上,素净得很,只一根簪子,哪像其他那些围观的姑娘满头珠翠,打眼一看就知道值钱。   心里不自觉地就有些轻慢。   而此时看到两个侍卫比其他马车边上跟着的都要厉害,年老妇人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气势不由一低。   年老妇人放得下面子,只想赶紧摆脱眼下的麻烦,忙垂头轻道:“小姐说得是!您仁慈宽厚,带瑶瑶去寻医问药,是她的福气,我们哪有不应的!”   舒沅笑了笑:“她们我是要带走的。不管你应不应。”   年老妇人颔首,连声应是,一脸谄媚的笑。   舒沅语中微顿,重又审视地看向他们二人:“你们也不闲着。那喝茶歇脚的路人都听见了,你们说得有模有样,那个地方应当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年老妇人哎哟一声,为自己喊冤:“小姐明鉴,小孩子不乖,农妇随口胡诌,吓她的!哪能当真呢。”   那看热闹的路人早就被这老妇人瞪过,此时也不怕她,连忙道:“他们可说得绘声绘色。我活了这把年纪,是真是假还分不出来?若是假的,你能说成这样,不如到茶楼去说书。”   舒沅招了两个侍卫近前,勾了勾唇;“带他们去京兆府走一趟。若将做这勾当的恶人尽数捕了,他俩也不算白跑一趟。”   声音清晰,字字入耳,不容辩驳。   老妇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敢吭声,终于显出两分慌张。   舒沅有些冷了,懒得再看这妇人唱戏,侧过身不再看她,转而与留光交代了这母女两人的事宜。   侍卫神色冷冷地走到跟前,先前闹腾的两人不再吱声。   一把年纪在外面丢了脸面,又对进衙门这事心存畏惧,脸上露出些胆怯讨好的笑来。   这会儿看起来倒像个大字不识的老实人了。   马车上围观的人中,有位涉世未深的小姐轻声道:“倘若他们真是随口说的,这不是白白折腾人么。”   舒沅轻易便捕捉到了这道视线,也不恼怒:“要是当真不知,自然是将他们放了,京兆府的大人做事可靠妥帖,哪会轻易冤枉人?倒是错放了,往后不知要害多少人。”   话至此处,舒沅又看了垂下头颅的老妇,笑了下:“照她那能说会道的劲头,倘使分毫不知那买卖,眼下该立时证明清白了,哪有这般规矩?”   帘后的小小姐脸颊微红,轻轻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地放下锦帘,遮挡了难为情的神色。   此间事了,前路通畅,滞留的马车陆续离去。   裴见瑾还未离开。   舒沅拢紧披风,侧眸便与他看来的目光对上。   裴见瑾按着帘子,静静地看向她,大概已经凝视许久。   裴见瑾唇角勾了勾,笑意轻且淡,却越显得疏朗隽逸。   舒沅不自觉地向他走去,问道:“我带她们去医馆。你要先回去吗?”   裴见瑾微垂着眼看她,轻道:“顾大夫交代服用的药没了,正好与你同去。”   似乎是思索了半刻,亦或是即刻作答,舒沅没有觉得等了很久。   大约已经猜到他会同行,等一个她满意的答复,这片刻等候,心中也一片平静,不急不躁。   .   舒沅在别的事情上头或许不了解,寻医这事上就没有能越过她的。   趁着天还未黑透,一路疾行,没有耽搁,将母女两人送到了医馆。   舒沅积年体弱,也练就了两分眼色。   瑶瑶等两日再看大夫也没有多大妨碍,她娘却是劳累多日,快撑不住了。瑶瑶赶紧看过大夫,心里有了底,她娘大约才能松下那口气,好生歇下。   正好还有一间空出来的屋子能给她们娘俩落脚,医馆的学徒分外娴熟地去给她们收拾住处。   舒沅到医馆来,也不只为了这路上偶然遇见的母女,亦有其他要事过问。   定远侯府记了昔年伤重将士的姓名。这些人解甲归家,身上的症候却很难养好,俱是利剑刀戟弄出的伤,留下的伤痛也足够磨人,地方上未必有能医治的大夫。   府中记了这些姓名,一年总要往外送许多东西,效用极好的药膏和各色药材都有。眼下年关愈发近了,等大雪封路,便不好再往外送这些金贵东西。   舒沅便趁着这工夫找掌柜问了几句。   医馆里做事最讲究仔细,比其他店中更早燃起灯烛。   昏黄柔和的灯光下,舒沅低头看着掌柜交来的单子,一缕乌发从肩上慢慢滑落,肌肤洁白,微微抿紧了唇,很是专注。   裴见瑾坐于角落,手中握着医馆学徒倒来的热茶,却不急着喝,指腹轻缓地触了触杯壁,视线往舒沅身上投去。   医馆药铺晚间关起门来,仍有许多琐事,熬膏药和煎药的都在后院忙着,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各种涩苦混杂在一起,谈不上好闻。   舒沅一直以来被养得仔细,现下却仿似无知无觉,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神色如常。   掌柜难得遇上一桩大买卖,分外上心。   加上知晓这批药的去处,掌柜对那些护卫国土的将士心存敬佩,又主动问了几句这些解甲军士的家乡何在,说是可找技艺娴熟的师傅来制药,或许更适合保存,药效更佳。   掌柜说得仔细,显是样样都是亲手经办,舒沅侧首听他说话,时不时地点点头。   舒沅在单子上点了点,抬头看向掌柜:“其他的不急,这个你要差人早些准备好,一日都不可晚。”   掌柜含笑道:“正是正是。姑娘瞧得仔细,我早上才让人去催了,保管让您满意,必不会叫您久等了。”   舒沅眼睫微垂,又仔细看过一遍,才叫人将单子收起来,温声道:“这些东西,府上年年置办,这回若令我们满意,下一年便也不找别人了。”   这药铺医馆虽不愁生计,也有生意淡些的日子,倘使拿下定远侯府的这桩生意,年年有这么一笔银子进账,年前的各项开销便也不愁了。   给病患诊治,多少还有几分顾虑,轻了重了都可能惹出祸事。而这桩买卖,只需老老实实,不从中作乱即可,简直是再省心不过了。   掌柜又是一番温声细语,再三保证不会出错,事事都亲自去盯。   一墙之隔,门外一个学徒站在屋檐下,既不进门,也不说话。   旁边的小学徒看了,觉得稀奇,用手肘碰了碰他,轻声问:“程二哥,怎么不进去?这外头起风了,多冷。”说着话便应景地抖了抖。   程二拧了拧眉,瞪他一眼,回身往病人的房间走去,没好气地道:“去,该忙什么就去做。”   小学徒知道他惯来嘴硬心软,被程二瞪了一眼也不害怕,仍是笑嘻嘻的凑上来。   “二哥。里头的那位小姐,就是你招来的客人吧?我听他们私底下说,掌柜把这一单做好,我们年前能多领好些银子呢。”   小学徒显然成了程二的忠实拥趸,语带向往:“还是要跟二哥你学。二哥你那天怎么跟人说的,怎么就把这样的贵客留住了?”   程二撇了撇嘴。   他也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不就是拿了驱虫的药粉给人家,然后劝了几句,叫人哪怕家中困难也不要先把贵重药材低价卖了。   谁又知道她竟然不是家中贫穷走投无路的小姑娘,而是定远侯府锦衣玉食的小姐?   程二面对小学徒的恭维,也有些受用,唇角翘了翘,貌似漫不经心地道:“你懂什么?医者仁心,记住这几个字,哪有做不好的。”   小学徒拍了拍脑袋,看向程二的目光越发敬佩,佩服得两眼冒光:“这句话师父从头一天就开始说,二哥您头脑好,心也善,难怪能领悟得这样深。我今后也记得了。”   程二好笑地摇摇头,在小学徒肩上拍了拍,很有师兄的模样,负手前行。   掌柜说完这批药材的事,又同舒沅仔细聊了聊那对母女的情况。   舒沅听他说完,这才有空去寻裴见瑾。   好在他也没到旁的地方去,她转头就看到他了。   在如此时节,天黑得早。此时外边已挂起一溜灯笼,三五行人从门前走过,薄光打在身上,而后又没入黑暗之中。   浓寒侵肌,这般寒冷下,除去叫卖的摊贩,其他人都不爱说话似的,街巷中分外安静。   光秃枝干直直指向苍穹,院中半分亮色也无。又是在医馆,四周溢出的那股苦味也添了些沉静。   舒沅一眼望去,裴见瑾脸上的笑就显得尤为惹眼。   他闲适地坐在椅中,唇边浅笑有些松散愉悦的味道,和从前颇为不同。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免不了多注意一些。   而裴见瑾盯着她,舒沅还没琢磨明白他为何开心,便被他看得微赧:“你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第54章   ◎无论何时何地相遇,你都不会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舒沅狐疑地摸了摸脸。   裴见瑾轻笑一声:“自然没有。只是我方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舒沅好奇地看他,问是不敢问的,只等他想说了,再说给她听。   裴见瑾眉宇间的清冷疏离褪去,眸光添了几分温和。   “我在遇见你之前,那十来年的日子过得不算好。然世间事,有失亦有得。夫子曾说,我过往艰难,或许正因如此,比旁人更容易沉下心来。”   裴见瑾侧眸看向舒沅,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这个我倒不在乎。”   “而得你关照,叫我知晓还会有人挂念。再回想从前种种,便觉得那些经历并非全然无用。只是偶尔回想起来,若你未在别庄停留,今时今日未必会知道我这样一个人。”   舒沅心口微紧,握住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   裴见瑾说至此处,眼睑微垂,舒沅不禁心生怜惜,轻声道:“书院将赵逸除名,往后裴衍大约也不敢作乱。再说,你如今有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话中一顿,舒沅悄悄瞥他一眼,抿了抿唇:“而且我那时在别庄逗留,或许也不是一时兴起呢。”   裴见瑾视线一抬,眼眸黑沉深邃,直直看着她,声音放得很轻:“我今日才知道。你一直都很心软。我,赵玉堂,还有今日这对母女,你都不会不闻不问。无论何时何地相遇,你大概都不会袖手旁观。不会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舒沅怔了怔。   她从不知道裴见瑾也会在乎这些。裴见瑾待她越发温和是不错,但日子久了,便也只当是礼尚往来,是对她的关切做出的回应。   如此甚好。表兄妹间就该这般彼此顾惜,相互照顾。   舒沅端起杯盏抿了口温水,笑了笑:“所以我当初说与你投缘,并非虚言。裴六哥哥如今待我这样好,我不会舍得把你留在那里。”   顿了顿,她抬眼瞧他:“况且我身子弱,便是去的时候没在别庄住下,返程怕是也要留几日。怎么会不知道你呢?”   舒沅方才听出他话中流露出的些许不安,这般说原是想宽慰他两分。但裴见瑾好像没得到宽慰,反而皱了眉。   “阿沅会好起来的。”是不容辩驳的语气。   舒沅唇角翘了翘,思索半刻便冒出个念头来,颇有些得寸进尺,有恃无恐。   “太医看过,游医亦来过。用药上,大夫意见不一。在调养上,却都说要静心少虑,这样才好呢。”舒沅赞道,“这话实在有理。”   裴见瑾道:“你有何烦扰?若有灵药,千里万里,我也替你寻来。”   舒沅摇摇头:“裴六哥哥应当知晓西边战事的近况罢?半年前父亲出过事,我担心了一阵。也没有贪求什么,只想亲友无病无伤,便安心了。”   裴见瑾眸光微顿:“何来如此担忧?沈彻虽贪玩好动一些,瞧着也没受过什么重伤。”   舒沅叹道:“大约是听了旁人说的旧事,心里忽然不甚妥当。每年出京游历的人那么多,总有些在外没有分寸,遇到些惊险。在外行走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记恨上了。”   舒沅看向他,轻松地笑了笑:“不过对你,我大概可以放心。”   面上一派诚挚,仿佛辜负她的期许便是天底下最不合情理之事。   舒沅这番寄予众望,是有来由的。如今相处日久,更辨得清裴见瑾性情。   他不把自己的伤势放在心上。对旁人只会更加狠厉。   梦里那个他手段残暴,但报复过后,又丝毫不见喜色。梦中的他好似没有生出血肉,无悲无喜,不像个活人。   经受许多困苦磨砺,到最后却不能觉察开心的情绪,生不出欢喜,对他太不公平。   早年的经历早就了他的心性,这是很难改的。舒沅起初也觉得难办,只能顺着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但现下看来,她做的事似乎还挺有用的。   但仔细琢磨下来,舒沅没发觉自己有做如何特殊的事。非要细究,就是把他当亲表兄来看,真诚相待。   换句话说,就是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也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喜好。那身被他换下的石青色衣衫便是最好的例证。   裴见瑾答道:“事关阿沅,我自会处处小心,不敢大意。”神色淡然自若,仿佛本该如此。   舒沅神色微松。满意之余,又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太听她的话。   可她也没有过分的要求,应当无碍。舒沅的心思在这念头上停了停,便不想了。   如今这般听话的裴见瑾,她兴许见不了多久了。   舒沅悄悄看他,他还挺开心的。无论何人,在旁人真心为他担忧时,约莫都会有所触动吧。   他的心已经足够硬足够冷,有片刻柔软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一个小学徒挑开帘子,往里望了眼,发现师父没在屋中,便想退出去,想起一事,又顿住步子:“天色已晚,二位可想买些吃食?我手中无事,正好帮得上忙。”   医馆的大伙眨眼间都知道了,这位姑娘是他们医馆的大金主呢,可得好生招待着不能冷落了。   但话音甫落,后面又有人提声唤小学徒过去。小学徒面色微窘,抱歉地看向舒沅。   舒沅不在意地颔了颔首:“你去吧。”   下午在山麓赏枫,闲聊时吃了两块点心,舒沅这会儿还不饿。   两人无事,便到瑶瑶母女歇息的屋中去了。   年轻妇人劳累太过,此时神色是掩不住的疲惫,但唇边带着真切笑意,是完全放松下来的模样。   她嗓音嘶哑地道谢:“这样我们就不愁了。多谢小姐。”   瑶瑶年纪小,先前被大人间的吵闹吓到,想来是母亲哄过,此时大眼睛一眨一眨地靠在母亲怀中。   舒沅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叹道:“瑶瑶生得这般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妇人长长叹了口气,在瑶瑶发顶抚了抚,声音低落:“他们想要孙子,瑶瑶又是个女孩子。家里的老二眼光高,没讨着媳妇。瑶瑶长得不像我相公家里人,倒像我娘家人,他们就更不喜欢了。”   舒沅还没听过这样的道理,眉心微皱:“血脉相连,怎么还靠长相来区分亲疏远近?”   妇人扯唇笑了笑,只道:“家里孩子多的人家,是有这样的。”   舒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裴见瑾看了她一眼,道:“此乃实情。我也遇到过。”   舒沅愣了愣,不解地侧首望向他。   裴衍先前捉弄欺负他,倒说过他不像裴家人这种话。他是说安国公府的长辈待他不好么?   裴见瑾眼眸漆黑,淡声道:“那人说我像他家的孩子。所以待我要好一些。”   舒沅耳中似响起嗡鸣,一瞬间便从温馨氛围中脱离出来。   裴见瑾眸色黑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没有直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燕王和圣上是兄弟,裴见瑾和燕王之间,大约也能瞧得出两分相似罢。   可裴见瑾说那人待他要好一些。   什么是好一些呢。梦境中,她没有提前找到裴见瑾,他就孤零零地在安国公府待了几年。后来裴见瑾回到宫中,也要面对群臣猜疑。   不断有人提出质疑,说他是燕王偷偷找人生下的,而这些中伤,便是燕王暗中布置,散播谣言,送给裴见瑾的一份大礼。   这就是好一些么。   舒沅指尖陷入手心,微微刺痛。   燕王差一点就杀掉裴见瑾。而这一切,仅在燕王一念之间。   妇人的一声叹息将舒沅拉了回来,妇人神色平静,似乎已将这些事放下:“无论如何,日子都得往下过。他们不把瑶瑶放在眼里。可瑶瑶是我的宝贝,我是永远放不下的,不能不多疼她。”   从屋中出来,舒沅仍有些魂不守舍,在廊下差些绊倒。   裴见瑾握住她手臂,拉了一把,舒沅才站稳了。   裴见瑾低头看她,眉眼间流泻出一丝笑意。   舒沅尴尬不已,站稳了便想抽出手来,但裴见瑾没放,扶着她站稳才松开。   裴见瑾轻笑一声,神色松散随意,打量她:“阿沅饿了?怎么没力气。”   舒沅掩饰地别过脸,半晌才道:“有一点。”   医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大堂此时空无一人。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笑声明朗,声音分外清晰地传了过来:“你怎么这么慢?再晚就买不到糖葫芦了。”   幼童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地跑走了。   舒沅回忆了一下,上月在观月轩便有人说附近卖的糖葫芦很受欢迎,也就是在这附近。   思及此,舒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街上望去。   裴见瑾问道:“阿沅想要?”   舒沅攥住指尖,点了点头。   反正要让他品一品这尘世的酸甜,才能有个人样。   陪表妹买糖葫芦。一听就是温文和气的表哥会做的事。他很该试一试。   裴见瑾略偏过头,而后转回看她,嗓音带笑:“那你在屋里等着。我去去便来,外面风大,你就别跟来了。”   舒沅乖乖听话。没有出门,但也就在门边上等他,巴巴地望着远处。   人影绰绰。她看不清楚,只好裹好披风,压住袖口,不让自己太冷。   片刻后,小孩子先回来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妹妹高高地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很威风地走过来。恨不得给所有人都瞧见。   小妹妹发现舒沅一个人站在医馆内,好奇地跑过来:“姐姐生病了吗?”   医馆内熬制的汤药味道太重,扑面而来的浓苦让她顿了脚步,但小妹妹还是倔强道:“要乖乖喝药哦。虽然……很难喝。姐姐有哥哥吗,叫哥哥去给你买糖葫芦。我哥哥就给我买了!”   舒沅嗯了声,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人影,答道:“他去了。也买到了。”   舒沅喜欢糕点,但并不过分嗜甜,真要论起来,更爱清甜微酸的那类。这些年汤药和补身汤没少喝,不知买过多少家铺子的果脯,她一一尝过,也不喜欢甜味盖过果味。   裴见瑾买回来的糖葫芦做得很好。难怪小孩都喜欢。   寒风触上她脸颊颈侧,沁凉寒冷又带出一丝清明。舌尖的甜味也格外鲜明。   裴见瑾视线低垂,看她眸光亮起,明明知道还是问道:“喜欢吗?”   舒沅颔首:“很喜欢。多谢裴六哥哥。”   裴见瑾心中难得生出这些貌似无用的情绪。   恐惧和紧张助他避开危险。烦闷促人变通。   而此时这种丝丝缕缕缠绕于心的情感,他丝毫不觉厌烦。   他低下头,光影摇晃,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你喜欢就好。”   迎雪庆仁办事回来,陡然撞见此番场面,下意识不敢打扰,轻手轻脚绕开,到了僻静无人处候着。   迎雪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吃根糖葫芦有什么稀奇的。但想归想,还是没敢随意出声。 第55章   ◎试探无果。◎   隔天在进璋书院,舒沅拿出两册书,照旧温习起来。   舒沅做事有章程,倘使无人打扰,每日在课业上耗费的时间都估算得准。   裴见瑾亦不是贪玩的性子。二人在阁楼里读书,舒沅抬头就能看到他。今日她喝完半盏茶,还不见人影。   良久,裴见瑾的身影才出现在她视野中。   裴见瑾不是空手回来的,手上拿着几本书,后边还跟了一个人。   沈彻一路有说有笑,舒沅还是先听到他的声音才发觉裴见瑾回来了。   裴见瑾神色淡淡,看到舒沅才朝她笑了笑。   十一月的京城天寒地冻的,屋内燃起炭盆。舒沅肤色冷白,在暖热的屋中,雪色双颊被烘烤得微微泛粉。就是如此,手边也放了个精巧的袖炉。   到了这时节,舒沅出门是手炉不离身的,他们两个倒不怕冷,衣衫还是轻薄的。   舒沅不知裴见瑾是在何处遇上沈彻的,也不问他,转头看向沈彻:“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即使舒沅不问,沈彻都要讲清来龙去脉的。舒沅问了,他岂能不答。   沈彻自行落座,接了春桃递来的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道:“在家念书差点把我闷坏了。不是我自夸,这些日子的劲头,真是考中进士的书生都比得过。”   沈彻神色鲜活,这会儿说到一半,看向舒沅的脸色就带出几分委屈:“祖父夸了我两句。显然是满意的。我叫他考我几句,他又不肯。我像是那种敷衍了事,佯装用功,攒着机会气他的不肖子孙么?”   舒沅轻轻看他一眼。   也不用攒着机会气人。祖孙俩平时就没少在家吵闹。   舒沅哦了一声:“所以你是来受夫子考校的?看你这模样,应当是很‘清白’了。”   沈彻面有得色,挑了挑眉:“那是当然了。岂止清白二字可以形容了。祖父知道了,少说也是喜出望外。”   舒沅笑了笑。原来沈彻也知道他自己如今的表现是超出期望了。   沈彻细细碎碎地将他的事说完了。一通闲聊下来,满面春风。   舒沅这才看向裴见瑾,轻声问:“那你呢。是夫子一道留住了么?”   沈彻满腔喜意,这些天又着实憋坏了,终于在夫子那处得了认可,说起话来便不甚简洁,不是两三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裴见瑾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舒沅偶尔也投去一眼,时不时地与他目光交汇。   其实她是想先问他的,但裴见瑾不会喜欢旁人查探他的私隐,舒沅便忍住了。   关心和照顾可以稍微越界,一个心善的缘由便可解释。而试探和过分的问询,总会有一日碰上不能触及的旧事。   裴见瑾眼眸微垂,指腹在杯壁上碰了碰,动作轻且缓地将杯盏放到桌面,抬头看她时的神情也温和得无可挑剔。   “夫子考问他,叫我也听一听。”裴见瑾温声答道。   舒沅了然。   裴见瑾入进璋书院还是由沈老尚书递了书信,夫子难免要把他们二人放在一处,琢磨如何叫裴见瑾提点沈彻。   沈彻从前来进璋书院,来去匆匆,还没到这阁楼中看过。此时便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圈。   大长公主的东西都是顶好的。因舒沅用了这地,大长公主差人挑了些她喜欢的物件,把此处布置得恰到好处。   沈彻家中的书房就没这般讲究了。   他以前鲜有安静下来的时候,从来没在书房内用过心,稍有闲暇就扑在自个儿的兵器上头。眼下经过一番品鉴,沈彻不由赞道:“真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沈彻回到椅中,装模作样地沉吟道:“可惜,再放一张书桌便显得局促,这地方还是两个人待着最好。”顿了顿,颇有自知之明地叹道,“像我这般没定性的,还是一人为好。”   沈彻离开那会儿,藏书阁的仆役来请裴见瑾,说他要的书找到了。   迎雪手中无事,但一早就领了吩咐,他琢磨着如何开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桌椅。   落在舒沅眼里,未免有些懒散了。   迎雪那方心不在焉,也不是一时一瞬的事,舒沅余光瞥见好几次,终于还是顿住翻页的动作,抬起头仔细看向迎雪。   舒沅给过月银,使唤起人来毫不心虚,往屋中扫了一眼,开口道:“那两盆花是该换了,你若闲着,便去把这事办了。”   庆仁正好进门来,他是个实心眼的,看迎雪手里捏着湿漉漉的帕子,庆仁便闷头去抱起花盆忙活去了。   迎雪经这一打岔,好不容易琢磨出个法子,踌躇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语气平缓:“姑娘叫我和庆仁两个小心伺候公子,我们自是尽心尽力。”   舒沅赞许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迎雪佯作惆怅,眉头一皱:“只是日子久了,公子渐渐交托了些紧要事到我手中。为把差事办好,就得了解几分过往的详情。我这才知道公子幼时的日子那般艰难。真是造化弄人。”   舒沅听至此处,怔了怔,问道:“他幼时,是什么样的?”   迎雪又装模作样地擦了擦发亮的桌案,叹道:“流落在外,缺衣少食是肯定的。姑娘和主子都挑中我们两人,托付要事,我们自然不是那等随意查探主家底细的人,但国公府里的人际往来不如平常人家那般,小的便渐渐听说了在别庄上的纠纷……”   迎雪心里着急,很想着不管不顾地直接说到关键处。   但无奈他与庆仁夹在中间,要对主子有绝对的忠心,又要在舒沅这处把戏演好。至少在她心里,他俩得是收钱办好差事的忠仆。   且主子的际遇本就曲折,要是常人知晓其中细节,必然也得感叹伤怀一番。   迎雪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沾沾自喜。看来以前在茶楼听的戏也没白费。   “公子这回要我们私下找人去办,是给一位已故老者上香祭拜。公子说这位老者对他有恩。昨日姑娘帮了一对母女,这似乎勾起了公子的回忆,昨夜公子静坐许久,才开□□代了这事。”   迎雪不急不缓地说完,谨慎地打量舒沅的神色。   主子的性情清清楚楚摆在那里,迎雪再想胡诌,也得小心来编。   舒沅神色动容。迎雪见状,心底一喜,只等她开口询问,而后就能顺顺当当讲下去。   裴见瑾不会主动倾诉这些旧事。迎雪知晓对面坐的这位娇小姐聪慧敏锐,不是好诓骗的。   只有她问了,迎雪才好讲下去。   舒沅自是好奇的。   不单是她。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想继续听下去。   将来高居帝位的少年,幼时经历了何事,才造就他的性情作风。   但她忍住了。   舒沅不渴,却将杯盏握在手中,轻抿了一口。   茶水清香压住躁意,这才慢条斯理道:“他既交代了,你们自当尽心而为,勿要令他失望。”   迎雪点头应是。末了,还眼巴巴等着舒沅问下去。   舒沅视线挪开,看向别处。   心里也觉得古怪。怎么迎雪似乎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这几个大字。   大约是她好奇太盛,生出了错觉罢。   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在外这些年,能遇上什么好事?那些屈辱艰难,磨砺心志,也摧毁人性。   心疼裴见瑾是一回事。主动打探问询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连赠礼,她都要颇费工夫地找个由头,不叫他觉得她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毕竟他从不是什么心软好说话的人物。   困顿时相助,虽是雪中送炭,但时移势迁,保不准哪日回想起来,旧日温暖变成了难以去除的耻辱。   舒沅不会只将他看作表兄。裴见瑾终有一日会登上至尊之位,他这般人物,骨子里就是敏锐至极的。   粗略算下来,她与他相处不足百日,如何能叫他全然信任呢?   那些不大愉快的旧事,她还是不问为好。   思忖一番,舒沅将好奇的心思收了收。   迎雪得了吩咐,眼看这事办不好,心中着急,闷了半晌又道:“公子他……”   舒沅目光扫过去,叹道:“这事不宜说与我听。裴六哥哥前途大好,终会有拨云见日那天。”   舒沅的目光带着审视。她上下打量迎雪,开始怀疑自己挑人的眼光。   迎雪这人,似乎有些管不住嘴。   在裴见瑾身侧伺候,不懂少说多做的道理,是大忌。   舒沅声音微沉:“伺候读书这事,你若做不好,便再去学学规矩。让庆仁来做。”   迎雪心头记挂着主子的吩咐,又见舒沅神色罕见地带了厉色,简直进退两难,一时间,唇边的笑险些挂不住。   迎雪苦笑着点点头:“姑娘教训得是。”迎雪长叹,只能将这心思收敛起来。   主子只说叫他旁敲侧击,可没说要用尽一切法子来打听。若坏了主子的计策,那才是没他好果子吃。   迎雪沉下心思,手脚麻利地把剩下的活干完,找了个借口从阁楼中出去。   学宿中,庆仁正清理着窗沿尘灰,粗中有细,转眼看到愁眉苦脸的迎雪,便将帕子一扔,关起门来说话。   “事没办成?”   迎雪蔫头耷脑:“没办成。”   庆仁古板的脸上终于显出两分惊讶,追问道:“你曾做过许多任务,其中不乏难缠之人。怎么今日碰了一鼻子灰?”   迎雪气得不行,绝不容许庆仁质疑他办事的水准,当即驳道:“你去试试就知道了。这差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个不慎,行差踏错坏了主子的打算,任你再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一番话说下来,心里那口气稍稍顺了些,迎雪便一五一十地把他试探的过程说给庆仁听。   庆仁满脸敬服:“舒小姐是难得一见的良善之人。”   迎雪面容苦涩地点头。   庆仁难得通透一回,问道:“主子叫你去试探,所为何事?”   迎雪正了正神色,答道:“你应当知道,在主子十岁前,他只和一个老嬷嬷相依为命。把皇子送出来,哪是两三人能做成的事?其他人要么贪生怕死,找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不敢踏足闹市。要么就隐于市井,时不时地与老嬷嬷联系一回。”   “那时主子尚且年幼,没有力气更没手段,只能从老嬷嬷的行踪和言行推测一二。幸而主子聪慧,也寻到了机会见过一次那暗中隐藏之人。这些年来,也记得那人形貌。”   “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主子又经历许多坎坷,落到燕王手里,以前寻到的蛛丝马迹也再派不上用场。老嬷嬷也死了,曾与她有联系的那人,也彻底隐匿起来,不再露面。”   迎雪说至此处,叹道:“这几月,舒小姐对主子多有照拂,简直……超乎寻常地关切。”   庆仁眉心一拧:“你是说,舒小姐可能从某人那里知道了主子的身份,才如此待他?”   迎雪点点头:“也不一定是那人直接透露给她。兴许从别的路子看出来,也说不准。我们这边总找不到人,那从她这头下手,指不定会有些收获。”   庆仁道:“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又或许是血脉相连,自然而然生出的亲近之意。你只需将今日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回禀给主子就是。”   *   舒沅总觉得裴见瑾今日在外面耽搁得有些久。   她和裴见瑾约好,要一起去探望安置在医馆的母女,到了定好的时辰,舒沅独自上了马车。   迎雪庆仁都不在,里外都是她的人,舒沅便问了春桃:“他去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春桃还没答话。裴见瑾就从窄门中行出。   舒沅心中一动,请他上了马车。   待马车驶上长街,舒沅这才轻声问道:“迎雪和庆仁两人做事可还周到?”   裴见瑾已从迎雪那处知道了舒沅的反应,不由唇角微弯,温声道:“怎么,他们在阁楼里做错了事?在我跟前,倒没出错。”   舒沅抿了抿唇:“也没惹出什么乱子。就是迎雪性子活泼,你要安心读书,会不会有些不便?”   话至此处,舒沅顿了顿。若无人搭话,裴见瑾兴许能好几日不开口,有迎雪这个话多的杵在跟前,也是件好事。   便顾左右而言他,将原本想说的话压了下去:“你挑中他们那日,我也差了人去牙行。若我的人快一步,他俩指不定就到了定远侯府。你想,我的药汤补汤,这些都需要细致妥帖的人去看顾,迎雪这样的,大概就是天生的与我无缘。”   裴见瑾笑了笑:“你的身子要紧,自然容不得那等粗心大意的人。”停顿两息,续道,“我常日里还算仔细,若你有何不妥,尽可告诉我,我定会小心谨慎,把你照顾好。” 第56章   ◎他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   闻言,舒沅甚是意外。   她的病情,大夫查不出缘由,来得迅猛,声势浩大,走的时候也叫人摸不清路数。   世间万事皆难,躯体又复杂至此,疑难杂症并不少见。她多年寻医问药,已经看过太多找不到病因的病患,因而对自己的病情也看得开。   关心至极的人,不会不关心她的旧疾。而只是点头之交的那些人,能与她聊起的也是这折磨她多年的疾病。   舒沅看得出,此时的裴见瑾已然是前者。   对待不同的人,自然也有不同的应对之法。   舒沅语气松缓,微微笑道:“幼时是羸弱了些。如今只是比旁人怕冷。冬日里谁没有个小毛病?”   裴见瑾今日在藏书阁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进璋书院藏书甚多,但里头为了防止虫蛀,用了大量草药,其中的味道谈不上好闻。鲜有人留在里头翻阅典籍,便是有那等珍贵无比的典籍,也是借出来观阅。   舒沅便问:“今日为何在藏书阁逗留这么久?”   裴见瑾道:“找了些少有人借阅的书籍。”   舒沅叹道:“若非我要与铺中管事见面,也不必这般早就出来。若我知道裴六哥哥有事,便一个人先来了。”   “读书一事不可耗尽精神,须得有松有驰,这片刻工夫耽误不了什么。”   不多时,马车行速渐缓,在街角停下。聚仁堂的招牌漆黑发亮,铺中管事衣冠楚楚,不假辞色,来往行人路过此处,只会好奇地瞥一眼,没几个人驻足停留,更没人进门。   这聚仁堂是售卖药材的铺子,但要价不菲,平常人家有个小毛病,至多炖两只鸡,又滋补又解了嘴馋,不会花这等冤枉钱。   舒沅便是这铺子背后的东家。   裴见瑾撩起帘子望了眼,才叫车夫驭马前行。   “你替人寻找名医,可有找到能治你自身痼疾的灵药?”裴见瑾低声叹道。   聚仁堂的管事眼尖,瞧见舒沅下了马车,便从柜后步出,恭谨地行礼问安。   舒沅轻轻颔首,到后院详细听他回话。   管事是个办事的好手,言简意赅地讲清了近日铺中的经营状况。   虽这铺子自开张那日,便不是为了赚钱。管事的月银也与每月售卖出的数目无关,他还是有些汗颜。   这聚仁堂的管事干了一辈子赚钱的买卖,生意场上的手段也有,主子交付信任,把这药铺的差事交给他干,李管事本来心生豪情壮志,要将这精挑细选,药效非凡的药材找个好销路。   结果这一整年下来,哪日有三五个客人登门,便算是烧了高香。   李管事从前忙里忙外,哪像如今这般游手好闲?已经是闲得有些发慌了。   好在这铺子开在此处,不全为了卖药。李管事还有替人寻医的事可干。   要将那些名医从隐居处请入京中,光靠银子是不够的。而那些只为揽财而救人的医者,对入京一事,也不会随口答应下来。   舒沅见过许多病患,其中有大半不知名医所在,遑论请人到家中给亲人诊治。就算能舍得下银两,带着病人一路颠簸去远处寻医,也不利于病人养好身子。   她开的聚仁堂,里头摆的全是天底下至好的药材。若是富贵人家请来名医,光是赏钱就够人几年花销,不会吝惜这用药的钱。   若是贫苦些的人家,聚仁堂请来的大夫一并看过,病患便可拿着方子去普通的药铺抓药来煎。   从富贵人家那处赚来的药钱,自然是贴补到远道而来的医者身上,供他们路上的资费,和在京中吃住。   定远侯府这些年一直有派出人马在外寻访名医,想将舒沅的身子调理好。   那些大夫的名字,舒沅分外熟悉,且听了不少治病救人的故事。有一回宴席散后,舒沅无意间听得一年轻夫人同婢女谈起婆母的旧疾,便举荐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到了老夫人府中,果然药到病除。   经了此事,舒沅便萌生了开聚仁堂的心思。也是府中能人众多,她随意提过,他们便把这铺子打点好了。   父亲在外征战,她替人寻医,广结善缘,也能图个心安。   “于大夫的车马吃住都打点好了?”舒沅问。   “早叫人去守着于大夫了,生怕他老人家临到头又反悔。还是要叫人看着才放心。”   舒沅笑道:“于大夫医书精湛,脾性古怪些也不打紧。有技艺傍身,总会有些脾气。”   “姑娘说得是。”管事应道。   舒沅正欲离开时,管事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姑娘。   舒沅回头,疑惑地看去:“还有何事?”   管事笑了笑,眼角褶皱愈发明显,他思考半晌,缓声道:“这天愈发凉了。姑娘身子贵重,尽可叫我们到府中回话,免得受凉。”   “姑娘,要保重身子啊。”   舒沅心中一暖,点头应道:“我知道的。顾叔。”   顾管事看着纤弱的背影渐渐远去,长叹一声,喃喃道:“多好的人。怎么能把脏水往他们身上泼呢。”   *   医馆中,瑶瑶的母亲在后院帮忙熬药。瑶瑶坐在板凳上,一个小学徒自告奋勇地要给她喂药。   裴见瑾对小孩子没多少耐心,他隔上片刻便往门口望去一眼。   与人为善,他做不来,至多只能互不妨碍。   小学徒哄孩子喝药,两人闹得鸡飞狗跳的,裴见瑾只觉得吵闹。   舒沅不喜欢他穿石青色的衣衫,想要他同梅晏之一般,做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思及此处,裴见瑾才分了些心神去留意那吵吵闹闹的一大一小。   他看不出给小孩子喂药有什么好玩的,便只能观察小学徒和瑶瑶母亲的反应。若他们都笑了,裴见瑾便将瑶瑶的反应记下,到时可讲与舒沅听。   裴见瑾暗忖,不知这些小事,如何才能讲得更有趣。她似乎也看那些传奇集子和话本,大约也是喜欢这些新鲜事的。   四人在后院中或立或坐,空气中泛着轻微的苦涩,天光明澈,蕴含暖意,这画面落在舒沅眼中,竟有些不舍得打扰。   瑶瑶的病不难治。先前被村镇里的大夫耽搁了,家中又只给她喝清粥,养得瑶瑶小脸瘦削。   舒沅同她玩了一会儿,瑶瑶便累了,要休息,便同裴见瑾一道离去。   舒沅每回去聚仁堂,心情都会很好。虽没能借这个铺子挣到什么钱,偶尔还要贴补些银子进去,但莫名有种挣钱养家的满足感。   裴见瑾自是注意到了,默默不语地陪在她身边,慢慢走着,竟也觉得分外平静。   舒沅只顾着高兴,傻傻地往前走了半晌,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猛地顿住步子。   裴见瑾声音温和:“阿沅不再逛逛?”   舒沅摇头,坚定道:“不去。再耽误你读书,我就成罪人了。”   倘若不翻经书,不明治国之理,他将来要怎么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多用功,她往后日子才能更自在。   他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呢。   裴见瑾颔了颔首,似是随口提起:“夫子叫我学曼青语之前,先看些西疆的游记,了解那边的风土人情。是有不少书籍需要翻阅。”   舒沅愣了愣。不知他为何忽然对曼青语生了兴趣。   司国物产不如中原,人口也少,连年战乱更损了国力。   在民间也没多少民众了解。舒沅实在不明白他忽然留意的缘由。   但读书总不会害人。舒沅还是很赞同的。   作为帝王,不仅要知晓本国的大小事宜,对边境几国也要有所了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益处良多。   裴见瑾直直看向舒沅,温声道:“定远侯驻守边疆,保卫国土,劳苦功高。我亦想知晓他驻守之处,是何种模样。”   舒沅与有荣焉,脸颊微红地点点头,声音轻轻的:“你若想知道,可以问我。”   裴见瑾眉眼间掠过一丝笑意,勾了勾唇。   从前他觉得她好骗,其实她只是心思纯善,对他没有防备。   裴见瑾忽地想起医馆小学徒照顾瑶瑶的模样。若乖乖坐在那里的是小时候的舒沅,他应当也会极有耐性地哄她,不需要跟谁学,自然就会了。   舒沅咬了咬唇,轻轻看他一眼,终究还是问道:“大长公主设宴,叫我把你带去,让她见一面,你那日可有空?”   舒沅总觉得怪怪的,又补充道:“你若不想去,就算了。我已经跟嬷嬷说过,你忙于温习功课,怕是不得闲暇。”   裴见瑾道:“殿下既派人来请,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与裴见瑾分别后,舒沅本是想直接回府,但转念想到聚仁堂顾叔说的话。   这一日比一日冷了。她也不想再随意出门,剩下的事索性一次办完。   大长公主三十来岁的年纪,无子无女,保养得宜,与二十来岁的妇人瞧不出差别。大长公主行事肆意,辈分又高,如今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事是越发少了。   舒沅身子弱,怕是等她及笄了,也少用脂粉。大夫给病患诊治,望闻问切俱不能少,妆容只会妨碍大夫诊断。   大长公主早盼着舒沅快些长大,好将自个儿库房中那些精致头面给她戴。   大长公主就喜欢看打扮得漂亮的小姑娘,舒沅许久不去购置钗环发簪,也是时候去趟金银楼了。   只是她未曾料到,会在如意楼听到那些不入耳的话,败了这日的好心情。 第57章   ◎流言◎   京中最受闺阁小姐喜欢的首饰铺子前,舒沅脸色苍白地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春桃担忧地看向她,眸中难掩忧虑。   路上途经茶摊,连歇息的脚夫讲起朝中关于定远侯的传闻,都说得头头是道。   在那贪墨的罪臣书房搜集罪证,找出一封内容惊人的书信,竟然是皇上信重的定远侯亲笔所书。   那封信上写,叫那收信的官员勿要派兵支援剿匪的宋辉将军。山匪穷凶极恶,兵器充足,凶悍摄人,这剿匪的差事不好办,但办好了便是大功一件,定远侯令那地方官员暂且按兵不动,将功劳留给宋辉,若宋辉将军力有不逮,再出手相助。   这信一出,举朝哗然。   若为黎民百姓,剿匪一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定远侯威名赫赫,战功卓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无人不敬。谁会想到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会为昔日战友写信,令地方官员不要插手剿匪一事,叫宋辉独占功劳?   朝中耿介的文臣愤怒不已,在天子跟前直言不讳,接连指责圣上的这位妹夫:“定远侯不顾百姓安危,只管给自己人牟利。连剿匪一事都有如此用心,那敢问定远侯在西疆,可否是真的清白,如民间赞扬的那般为国为民?”   “每年拨出去的军费令人咂舌,受伤的将士也是爹娘亲生的孩子,这些人,这些钱,是否皆为定远侯为己谋利提供了方便?”   这般猜测如雨后春笋,处处冒头,令人难以忽视。   这事惹人非议之处,不仅仅在这点上。   那位定远侯想要“关照”的宋辉将军,正是死于那次与山匪的交手中。   何其可笑?原本想为旧友谋划前程,叫他立下这桩功劳,独占奖赏,竟然害得宋辉丧命!   想叫宋辉独占好处。却致人命丧外乡。   若非定远侯叫那官员不要轻易出兵支援,宋辉将军如何会惨死在山匪手中?   定远侯府乃是京中圣宠最浓的门户,皇上信重定远侯,与定远侯之妻又有兄妹情谊。放在往日,俱是受人敬仰,连最会给人挑刺的御史台的官员也多有敬佩之心。   此事一处,朝中攻讦四起,定远侯府的那些陈年旧事也都被翻了出来。与定远侯府不对付的臣子,更不会错失如此良机,恨不得将这丑事钉在城墙上,叫天下人都知晓定远侯府的风光扫地。   若此次闹出来的是侵占田产,欺男霸女之事,都不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可偏偏那白纸黑字写的,就是与军务相关之事,事关将士性命。   定远侯府得人敬重,本就是因为历代定远侯皆立下军功,保卫国土。如今有旧信在前,众人不得不怀疑起定远侯的用心。   是西疆蛮夷当真难以对付,还是定远侯手段非凡,有意纵容,以此争利?   关在天牢的罪臣言之凿凿,那确是定远侯亲笔。又有几方派人验过,千真万确是定远侯府的字迹。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朝中官员为此事吵闹不休。有心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传到百姓之间,更是惹得百姓热议。   舒沅早知道会有人对定远侯府心存恶意。可她从前从未听过那些话。   “从前谁能想到定远侯竟然是这样的人?哎,算是我看走眼,信错人了。”   “你还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哪用得着你信。不管怎么说,如今未有定论,大将军一定是清白的!”   “哟,你还糊涂着呢?你没听人说,那还没跟山匪交手,就已经在分割功劳了,跟切豆腐似的,你一块他一块。这皇上的妹夫当着就是好啊,荣华富贵伸手就有。”   舒沅按着帘栊,想冲出去与他们争论,但她又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   心中窒闷之余,又想起聚仁堂顾叔的话,原来顾叔叫她少出门,是为了这个。   哥哥也没跟她提过。她无忧无虑地待在清净的进璋书院,一心读书,丝毫不知窗外事。   舒沅手中用力,指节处微微泛白。许久,终究还是松了手,叫车夫继续往如意楼赶去。   如意楼的于娘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轻声柔语介绍新出的簪子。   舒沅随她上楼,此时面色略微缓和,也有兴致听于娘子说话了。   于娘子开门做生意,消息灵通,近来民众议论纷纷的大事,她自然知晓。于娘子看向舒沅,这娇养长大的娇小姐,居然沉静如常,毫无异样。   于娘子在心中感叹一番,而后抿出一个笑,温声道:“姑娘生得极好,只有我如意楼能工巧匠做的簪子才堪与姑娘相配。姑娘今日,还是和以前一样?”   舒沅默了默,道:“今日想再看些不一样的。于娘子手里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瞧瞧。”   在舒沅心中,自家父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谁也比不过。听得外面那些胡言乱语,猜测揣度,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可府中上下把她瞒得紧紧的,兄长早出晚归,怕是就在为这事繁忙不休,也没同她提过一字半句。她要再为此烦闷,岂不是糟蹋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如意楼匠工技艺精湛,做簪的小娘子那一双妙手,能在严寒冬日造出堪比鲜花的鲜妍物件。这不分时节绽放的娇艳花朵,光鲜夺目,便只是摆在眼前,就赏心悦目,令人心喜。   舒沅喜欢色彩艳丽的东西。从柳先生为她做的画便瞧得出这点。   而能栽种盆中的名品,也有凋谢之时。这发间钗环,却永不凋零。   于娘子欢欢喜喜地应了声是,便招呼丫鬟上茶,又端来精致讨巧的点心。   入冬后,做簪子的小娘子手都冻僵了,哪里真能做到年节跟前。为了冬日里少干些活,在秋天便开始准备着冬季售卖的货物,个个做得精致非凡,价钱也不低。于娘子把这些首饰收在库里,只等接下来几个月慢慢卖出去。   突然来了个阔绰的买主,于娘子哪能不高兴?   舒沅姿态闲散地靠在椅中,目光虚虚地盯着窗外。   但世间的事总是这般巧。她尚未发现端倪时,什么都瞧不出来。今日一在外面听到那些关于侯府的闲言碎语,在如意楼便又听到有人议论。   天色渐晚,如意楼客人不多。那两位即使压低了嗓音,也叫舒沅听得清清楚楚。   “定远侯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名声都是极好。谁能想到背后还藏着这样的私隐?”   “事情未有定论,但那密信验过多次,没一个说是假的。放在从前,谁会相信有这种事?”   “定远侯府那位小姐,体弱多病,听得这个消息,不得哭晕过去?不过谁叫她爹罔顾人命……”   舒沅起身,走到她们跟前去。   两位小姐立时止声,认出舒沅后,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尴尬得说不出话。   舒沅轻轻一笑:“我好着呢。倒是你们,都没发觉这里还有其他人么?这眼睛和耳朵,怕是都不大好使。”   两位小姐也是勋贵出身,听了这话,脸上更不好看了。   绿衣那位便皱了皱眉,回道:“又不止我们两人议论。再说,这事又非空穴来风,舒小姐久病,可能旁人怕刺激到你,妨碍到你的病情,才未曾跟你提过。”   舒沅抚了抚袖口,笑道:“既然知道我身边有众多名医。我的身子,便不用你们操心了。反倒是你们年纪轻轻的,再不赶紧找个大夫瞧瞧,以后可如何是好?”   没说话那位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做了那些事,还怕人说?”   舒沅直勾勾地看向她,笑了笑:“何为事实,何为猜测,想必你是分得清的。如今还未有定论。两位言之凿凿,也不怕造了口业。”   于娘子去而复返,饶是见识多广的于娘子,也甚少遇到此种场面,两边剑拔弩张的,互不相让。   舒沅余光瞥见于娘子,便道:“我累了,要回府休息。于娘子便将这些东西都包起来吧。至于你们,没什么可挑的,便也赶紧回去,找个大夫治治眼睛。”   说完,舒沅又转头看向于娘子:“做簪的娘子们都辛苦了,把东西送来侯府,记得在管事那里再领一份赏钱。”   于娘子眸子一亮,连声应是。有钱不赚是傻子。   何况于娘子也有自己的私心。在京中这些世家小姐里头,属定远侯府这位长得最好,因她体弱,等及笄后怕是也少用脂粉,但凭她这天生的好样貌,也能将其他庸脂俗粉比下去。   如意楼这些精巧秀致的首饰往漂亮小姑娘身上一戴,她们如意楼的名号便传出去了。   再说,朝堂上吵了这些天,也没翻出定远侯府其他不妥之处,只这一件不当之事,还是为了别人。皇上即便不偏向自家妹夫,也不能就此彻底疏远了定远侯府。   于娘子是生意人,将这些算得清清楚楚,眉眼间俱是喜色,步履轻快地去包首饰。   舒沅回家的路途中,再无停留。   春桃想哄她开心,但在大事跟前,春桃也张不开口,总觉得说什么都轻如鸿毛。   春桃忿忿不平,气鼓鼓道:“她们出言不善,是非不分,良心被狗吃了。若是在我们村里,再好脾气的人都要撩起袖子跟她们打一架。”   舒沅叹道:“的确可恶。”   舒沅可不会为了这些人气坏自己,今日在外面没逛多少地方,便在府中散步。   舒沅忽然想起一件关于解甲将士的琐事,便去寻人,想要确认一下。不曾料到会看到比武台上一派热闹景象。   膝盖受过重伤的周叔还没养好,也捏着拳头在下面给人助威。   周叔再三保证:“姑娘放心,我们绝不在此时出去胡闹,哪能在这时候给侯府添乱?我们自个儿比一比,发泄下心中怒气。”   台上的齐大哥挽了个剑花,一脸怒色,不过也赞同道:“说得不错。要泄愤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等事态平息了,那些闹腾不休,四处宣扬之人,那时他们能有好果子吃?”   舒沅担忧道:“不要冲动。到时若被人抓了去……”   周叔挑了挑眉,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活动下懒骨头,把功夫练起来。到时候跑得慢了被人抓住,别说是定远侯府的人。”   *   定远侯那封信在京中惹起轩然大波,处处有人议论。   裴见瑾在医馆外与舒沅分别,片刻后,便见到了有人为此争论不休的场面。   一处清幽雅致的茶楼中,座中客人多做书生打扮,大多是进京备考的各地学子。   一向与人为善的赵玉堂处于人群中,和旁人争得面红耳赤,但毫不退让。   旁边的书生咄咄逼人:“那信白纸黑字地写着,哪容人错认?你这样帮着定远侯府说话,一味护着侯府名声,不会是与那定远侯府沾亲带故吧。” 第58章   ◎你不配提起她。◎   在这茶楼谈论诗文的毕竟都是读书人,即便争吵起来也不像市井百姓那般争得面红耳赤。气性上头,至多拍一拍桌,不至于打起来。   可他们虽未动手,嘴上却不饶人,脸上那轻蔑嘲讽的神色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定远侯从前名声极盛,又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百姓赞颂其功绩,民间传颂大长公主的善举,名利皆收于囊中。   而一出事,便是如此丑事,惹得物议沸腾,文人学子当中也炸开了锅。   沙场征战之人,竟把人命生死视作儿戏,将胜负视作加官进爵的筹码,不顾士卒的身家性命。这还是那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么?   一时间,群情激奋。往日对定远侯推崇备至之人更是捶胸顿足,痛骂自己曾经看走了眼。   赵玉堂本就是外地进京,与这些进京备考的学子早有往来,凭着他的真才实学交了几位好友,在这群学子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些年轻的学子,尚未踏足官场,怀有赤子之心,一喜一怒都发自本心。就定远侯密信这事争论起来,个个都不甘示弱。   赵玉堂借居京城赵家,比旁人多了门路,对定远侯与华琇长公主在西疆所做之事了解得更为清楚。且他受过舒沅恩惠,心内感激,哪能看着旁人在眼前污蔑他的恩人。   能教养出舒沅那般心性纯善之人,定远侯如何能是那等追名逐利,不顾手下将士生死的贪婪之徒。   赵玉堂鲜少与人争论,如今为了维护定远侯,腰板挺直,下颌微扬,声色俱厉。   “好了好了,你们坐下来喝口茶。这朝中的诸位大人都还没查个明白,你们各执一词,能吵出什么来?”赵玉堂人缘颇好,不多时,便有人出言从中调和。   赵玉堂站着没动,咬了咬牙:“今日的争议哪能管得到过往的事上?你非得说从前侯府那些善举都别有用心,真是连好坏也分不清了。那要是为了名声故意为之,那天底下贫寒之士大约也盼着这样的人再多些。”   下一息,赵玉堂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裴见瑾,便从学子中挤出来,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快步朝裴见瑾走来。   赵玉堂一看到裴见瑾便冲出来,怕他一时冲动和人争辩起来,裴见瑾可不比他,这里面的学子文人,裴见瑾一人也不认识,吵闹下难免会失了和气。   赵玉堂步履匆匆地走出来,慢慢才回过神来,裴见瑾从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是他想多了。   赵玉堂脸上绯色未退,尽量自然地跟裴见瑾搭话:“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大将军一片赤诚,能说出这些诋毁言语,是他们一时糊涂,叫猪油糊了眼。”   裴见瑾神色淡淡地点头。   赵玉堂看他没有怒气上头,稍微放了心。毕竟裴见瑾受了舒沅颇多照拂,和定远侯府牵扯更深。裴见瑾除了定远侯府几乎没什么倚仗,若一时冲动和那些前途无量的学子结了仇,往后怕是不好过。   赵玉堂和裴见瑾以往只在进璋书院见面,仅有的几次交谈,也都局限于诗文古籍上头。   这会儿并肩而行,赵玉堂笑道:“若我没记错,你是跟着夫子学画?在街巷里多走一走,看看这人世百态,兴许有些用处。”   裴见瑾眉心微皱。他不喜欢画人,不如绘景画物。   “我就不行了,天生便没有这执笔作画的那份天资。若将画技磨练好,便可将喜爱之景皆留于纸上。”赵玉堂叹道。   顿了顿,赵玉堂又言:“我曾在尊长书房中见过一副西疆山水图。辽阔壮美,与京城很是不同。边境艰苦,若真如他们所说,定远侯何不居于京城,偏要到那等苦地去?”   说话间,茶楼中又出来一人,正是方才从中劝说的那位学子。   赵玉堂的肩膀被来人拍了拍,赵玉堂惊诧地扭头看去:“你怎么过来了?”   吴柯朝裴见瑾友好地笑了笑,回道:“怎么。许你生气,不许我想躲个清净?”   赵玉堂无奈道:“自然可以。”   赵玉堂从中简单介绍两句。裴见瑾和吴柯便算是认识了。   吴柯今日将茶楼里的争吵听了个遍,眼下虽说是出来躲清净,一开口还是说了定远侯的事。   吴柯叹道:“那封信一出。如今定远侯在边疆做的事,便也惹人议论,有口都说不清了。”   裴见瑾身形微顿,朝吴柯投去一眼:“吴兄似乎对定远侯了解颇深。不知这背后是有什么渊源?”   “近几年,边疆偶有战事,但同九年前那场大乱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九年前那场战事,折损了许多将士,其中有一位同定远侯有生死之交,与侯府关系匪浅。那人名叫周兴,周将军被敌军俘获,折磨数日后失血过多而死。”   “后来这些年,西疆的局势僵持多年。有几次丰国派人来讲和,都因各种事件搁置下来。周将军和他随行的数十位士兵,便一直在那群丧心病狂的疯子手里,没能回归故土。”   “若那封信是定远侯的本意,撕破了那张虚伪的表象,那又如何解释大将军近年在西疆耗的心血?那战亡的周兴将军的故土,定远侯在那里费心经营,在当地颇受爱戴,这些难道都能一笔勾销么?”   赵玉堂低叹,许久才道:“那周兴将军,在军中经营多年。听说在他战死前,原本是要结亲的。对了,我记得还有……”   吴柯抿了抿唇,补充道:“周兴将军,是沈老尚书府上小公子沈彻的义父。对沈彻有救命之恩。”   赵玉堂续道:“这些旧事。提起来叫人心里难受。定远侯的生死之交,沈小公子的义父,原本有大好前程,就这样死在了丰国,尸骨也找寻不见。”   先前在茶楼,吴柯还算冷静,此时提起那叫人伤怀的旧事,吴柯忿忿不平,坚定道:“定远侯重情重义,我不信他是视人命为儿戏之人。”   赵玉堂拍了拍吴柯的肩,笑了下:“你怎么也急了?先会儿不还冷静稳重吗?”   吴柯敛了神色,撇了撇嘴:“那是。我冷静我稳重。怎么会跟那几个人一般见识。”停顿两息,又道,“就算不想听又如何,定远侯府名声在外,出了这档子事,到处都有人议论,难道还能把每个人的嘴都封上?”   赵玉堂唇边的笑滞了滞,缓声道:“学子当中论起此事,俱是有凭据地争论。在市井百姓口中,说出来的话恐怕就不怎么入耳了。”   “我们几个还是未入仕的学生。但官场上的事,往往没有明面上那般简单。这事能在外边惹起这些议论,恐怕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吴柯展唇一笑,挥了挥手:“行了。天色已晚,找个地方吃饭吧。定远侯府根基颇深,京中人脉也广。自然有像我们一般信任定远侯的人在,哪轮得到我们操心。还有人说那病弱的舒小姐大约经受不住这般打击,我看人家倒不缺能安慰她的贴心人。”   *   夜间,安国公府。   门扉一开,烛火轻跃,投在墙上的暗影也随之晃动。   迎雪上前禀道:“在几条街上细细看过,确有几人神色激动,言之凿凿,在四处散播定远侯的事。这头议论刚停,又去了下一个地方将旧事重提。”   裴见瑾目光微动,直直看向迎雪。   迎雪颔了颔首,续道:“属下叫人去跟了。看起来是有好几家都在暗地里作乱。”   庆仁沉默半晌,看了看迎雪,还是垂首回道:“在那些人里面,属下看到了两个行踪诡异的男子。这两人,主子您也认识。他们除去大肆宣扬定远侯的不妥之处,还在坊间造谣,说了些对姑娘不好的事。”   迎雪接话道:“是方英和田七。我与庆仁未见过这两人,但也听董大哥提过他们的名字。他们先前对主子不敬,如今又掺和到侯府的事中,属下便自作主张,将人抓了绑起来。”   裴见瑾颔了颔首:“人在何处。带我去见这两人。”   生意兴隆的小酒馆中一派热闹。旁边的私宅则是一片昏暗,破败又安静。   柴房中,方英和田七被绑了手脚,浑身瘫软无力,在地上缩成一团,形容狼狈。   屋中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两人外,什么也没有。   方英体格健壮,孔武有力。醒来发觉自己被人绑了,也挣扎过,但毫无用处,身上一分力气也没有。   田七还懵懵懂懂不知自己得罪了何人。而方英周身颤栗不止,已经陷入了恐慌之中。   一句话不说便把他们绑到无人处。今日不断条腿大约不能善了了。   良久,屋外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似乎踏在方英心尖上,让他心底的惧怕翻涌不止。   待门从外推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地上投出朦胧的光。方英借着这光亮,眼皮颤了颤,咬着牙抬头,看见了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是那个曾经无助无力的六公子。那个只能待在枯寂小院,无人关心的六公子。   方英看向裴见瑾身后两人,并不是把他们抓来的人。   六公子手中究竟有多少能用之人?裴二爷会对他这般慷慨么?   方英早已经将眼前这人得罪透了,也就不怕了。   方英咬紧了牙,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六公子从哪找来这些能干的随侍。是定远侯府暗中授意的?原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侯府小姐,也会在意这些流言。”   裴见瑾眸色一沉,冷声道:“你这般脏。不配提起她。”   迎雪上前,踩在方英手上,重重地碾了碾。   方英疼得青筋突起,咬紧牙才没喊出来。   方英笑了笑:“是。她干净,怎么不干净,被我们裴六公子捧着护着的人,自然是好的。六公子要巴结人家,可不是得赶紧,如今侯府出事,往后还不知如何呢!”   裴见瑾冷冷地看着方英:“是你的命太短了,看不到定远侯府往后的模样。” 第59章   ◎怎么能让她心烦呢。◎   方英瞳孔放大,心如擂鼓,抿紧了唇。   混混沌沌的田七这会儿也略微清醒过来,他是个骨头软的,把性命放在头一位,当即痛哭流涕地求道:“六公子仁厚宽和,放小人一马吧。从别庄出来,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找到活干,这主家安在头上的差事……只能照办。”   裴见瑾垂眸看他这可笑模样,纤长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挡了眸底神色。摇晃的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上,愈发显得俊逸清朗。   裴见瑾勾了勾唇角,神色极冷。   “好生想一想。你们只犯了这事?”   田七浑身发抖,身体的无力也将他的骨气带走,侧脸贴在地上,蜷成一团。田七嗓音嘶哑:“都是……都是方英的主意。”   “他记恨舒小姐在别庄护着您,又,又把我们打伤了赶出来。这才猪油蒙了心,在宣扬定远侯丑事的时候,顺带散播了些舒小姐的谣言……这些都和我没关系啊六公子。您就绕我一回吧。”   “他是怎么说的?”   田七不管方英的瞪视,扭了扭身子试图坐起来,但没成功,只好继续卧在地上,声音有气无力的:“方英他……他在外边乱传。说定远侯只图名利,成百上千的士卒性命都舍得,侯府从根子上就是烂的。说舒小姐病了这些年,侯府没少花银子去寻求灵药。”   “舒小姐的身子总好不了。那寻来的名药猛药,恐怕,恐怕也不敢直接给她吃。侯府大约要为了保全她,在暗地里找一些年纪相仿的孩子来为她试药。”   “背地里不知又把这些孩子折磨成什么样子。是死是活也知道。指不定她身上也背了几条人命呐……就是这些了。方英是这样说的。”   裴见瑾提步走近,居高临下地凝视二人,轻叹一声,而后道:“她是这样的人?”语声轻缓至极,似在沉思似是感叹。   田七还没忘记他们被抓来的缘由,跟前这位哪是要听他们说侯府不好的,田七当即改口:“不是,不是。舒小姐广施善行,宅心仁厚,那瞎了眼的才说她的不好。”   方英攒足了力气,狠狠踹了田七一脚。方英呼吸急促,恨恨地瞪向田七:“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讨好他,能留条命?叫他看笑话罢了。”   裴见瑾轻轻笑了笑,点头道:“田七说的话,的确没一个字能入耳。”   田七愣了愣。他开口都是在夸舒家小姐,怎么还有错?   裴见瑾从庆仁手上接过一个素瓷瓶,指腹在其上轻轻摩挲。   方英目光落在那瓷瓶上头,眼皮轻颤,心中急跳了几下。   裴见瑾的面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温雅柔和,面庞如玉。连说话声都是和缓轻柔的。   “她做了何事,我不在乎。要四处传话,给她招致骂名,毁她名声,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迎雪静立在旁,咧嘴笑了下,恭谨道:“主子放心。这毒甚是稳妥,一粒下去,死得很干净。”   空荡荡的柴房中,墙上的暗影晃动,像噬人的恶鬼。   田七苍白的嘴唇颤动着,话都不会说了,哭哭啼啼地求道:“公子饶了我罢……”   裴见瑾眉眼一片沉静,蹲下丨身来,捏着田七的下巴,将那粒药捏碎,送入他口中。   毒药甫一入口,田七便翻过身张大嘴,想将毒药呕出来,然而毫无助益,整间屋子都充斥他从喉中发出的粗哑声。   不多时,田七的肌肤开始发红溃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停止了挣扎。   那毒邪异非常,服毒而死之人尸身散发恶臭。   方英将一切看在眼中,心神俱震,久久不能言语。   田七身上的气味刺鼻,裴见瑾厌恶地皱了皱眉,冷如冰霜的目光落到方英身上,淡漠道:“到你了。”   死亡的恐惧占据了心神,方英的脸上出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惧怕神色,方英求道:“您绕我一回。往后小的当牛做马,鞍前马后地伺候您。”   裴见瑾勾唇笑道:“你现在死了,投到畜生肚子里,岂不来得快些?”   方英求饶无果,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大,用尽力气嘶吼道:“公子,公子就不怕做的这些恶事,坏了舒小姐的福缘?小姐行善积德,您做这样的事,若叫她知道了……”   裴见瑾抬眸看他,缓声道:“死人不会说话。我自会尽力藏好,不叫她知晓。”   “至于这杀生的恶报,尽数报在我身上便是,反正也不差这一桩一件。于我而言,并无差别。是我气量狭小,听不得那些关于她的闲言。”   片刻后。裴见瑾自方英的尸身前站起。   庆仁递来雪白锦帕,裴见瑾接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良久,裴见瑾从屋中踏出,立在廊下。明月抖落的寒光中,裴见瑾的衣角被风扬起。   “收拾干净。明日,再无造播恶言的闲人了。”   迎雪恭敬应是。   迎雪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主子接下来去往何处?”   裴见瑾眉眼间有淡淡的疲惫,闻言,他弯唇笑了笑:“等此处事了,赁辆马车来,去寺中拜一拜。”   “冤有头债有主。叫满殿神佛都认一认人。再有,我也应当去上一炷香,静静心。”   迎雪哑口无言。   主子哪需要静心呢。从前手上也有几条人命在的。   怕是哄人成了习惯,就连刚杀过人,也怕带了这一身血腥气,于姑娘有所妨碍,要到寺中让那满室佛香压一压。   姑娘那般娇弱,若知晓方英田七的死法,可不就是会被吓着么?   月色清寒,朔风侵肌,迎雪抬眼看去,公子一身清冷,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盏摇来晃去的灯笼出神。   一个念头忽地跃入心头。迎雪连忙低下头来。   杀人的勾当自然见不得人,要好生将事情瞒住。怕吓到小姑娘是个缘由,但除此之外,大约也怕叫她知晓他的真面目。   虽说定远侯府中尽是手中带血的将士,但那是卫国戍边,杀人乃是义举,和主子的行径大不相同。   姑娘不染尘埃,像尘世间的小菩萨似的,和他们这位手段狠厉的主子,不是一路人。   *   一夜过去,树梢挂满白霜。   底下的人还是没将舒沅瞒住,舒煜夜里回来听了这事,捏了捏眉心,又留了几句话,叫她宽心。   楚宜沈彻两个冬日向来惫懒,这日也为愈演愈烈的流言登了门。   楚宜睡眼惺忪地赶来,到了门前才想起舒沅不一定知道这事,踌躇半晌才踏了进来。   沈彻心中敬重定远侯,且他那义父忠直一生,从未说过定远侯一句不好,这些日子怒火烧得极旺,亏得近来读的圣贤书起了作用,叫他学会忍耐。   然而两个都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沈彻忍了又忍才没出去跟人理论。而楚宜一向喜欢带着舒沅吃吃喝喝,这天冷了也不方便总往外跑,且指不定会听到什么难听的话。   三人做于桌前,皆握着茶盏默默不语。   舒沅看他们一个比一个生气,忍不住笑了笑:“你们今日到我这儿来,是做什么来了?我也不生气,气坏了身子最不划算。”   如此这般,舒沅将他们都劝了回去。   而她,今日也不打算闲着,还是照常往进璋书院去。   照长风的说话,这场乱子没几日便会平息。她眼下是不怎么忧虑的,任京城官员与百姓骂得再难听,父亲和娘亲都听不见,自然也不会心烦。她若将自己气坏了,才真是让他们担心的。   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她还是先将裴见瑾看住,维系好表兄妹之间的情谊,往后才有靠山。   快到了落雪的时节,舒沅的衣裳越发厚了,走起路来慢吞吞的。   许是今年经常出府走动的缘故,舒沅没走多远,便觉得周身暖和起来。   春桃的步伐微顿。舒沅疑惑地抬头。   裴见瑾在等她。他唇畔笑意温浅,眸光柔和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夜里歇得可好?之前顾大夫提过你用的安神香,我去寺中上香,便也从大师父那里求了些。”裴见瑾伸手,给她理了理兜帽。   舒沅静静站着没动,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雪白的双颊透着微红,她轻轻抿着唇,眸光清澈,像个冰雪揉成的小兔子。   裴见瑾的动作轻缓,很是温柔。舒沅暗忖,他应是把自己当成小表妹对待了罢,也不枉费她日日往进璋书院跑。   再想起初识他那几日,他冷若冰霜,如何也无法接近的模样,舒沅恍如隔世。   迎上他关切的目光,舒沅摇了摇头:“那些流言,我没放在心上。”   裴见瑾含笑点了点头。他垂眸看她,她的脸颊莹□□润,精致又漂亮。   裴见瑾心想,幸而没叫方英二人活到今日。怎么能让人叫她心烦呢。   舒沅离他太近,只得仰起脸看他。   她的嗓音轻软:“身子最要紧。若为了那些愚昧之人的言语闹得茶饭不思,反叫那有心人得意。”   舒沅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脸上,抿了抿唇:“你日后要是有相似的境况,也不能时时想着那些恶言……也得多想想我,我可是盼着你一切皆好,事事如意的。”   裴见瑾眼睫轻动,他点头,似是颇为赞同:“自然。那些愚昧之人终究是少数,只需要一点耐心,等真相大白,他们自己便悔不当初。”   舒沅见他似乎走上了修身养性的正途,心中很是欣慰。   之前觉得要将他掰正,养成宽和温润的性子,是遥不可及的。现下看来,似乎也没那么麻烦。   寒风渐起,舒沅将手缩到袖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天是越发冷了,每日往进璋书院跑,也很辛苦的。   第二天,舒沅就病倒了,浑身乏力,也没有胃口。   书院里常见到她的学生听说了这事,都暗地里猜测她是因最近的流言病倒的。 第60章   ◎他们都来了。◎   舒沅这一病。平时不往定远侯府来的稀客纷纷登门看望。沈澜梅晏之都来了。   舒沅身体不适,是在天亮前就发作的。天色大亮后,服过药,神色便和缓许多。   每年冬日都要病上几次,屋中婢女都十分稳重,按部就班地忙前忙后。   春桃贴身伺候,瞧得仔细些。待伺候舒沅用完早膳,春桃道:“姑娘的身子比往年强了不少,从前哪有这般精神,往往是一口饭都用不下的。今日好歹多吃了些清粥。”   舒沅点了点头。   兴许是这一个月以来一日不落地往进璋书院去,比现如今里头的正经学生还要去得勤,她清晨醒来也没有卧床休息,换了衣裳便下了榻。   前些天念书久了,哪怕头脑昏昏沉沉的,也觉得有些过分闲了。   舒沅靠在圈椅中,揉着额头叹了口气。她今日心有余而力不足,连手上这话本子都看得很慢。   轻霜回话说来了客人,舒沅这才丢开话本子,去见来人。   沈澜是一个人来的。舒沅十分在意地往他身后望了眼,沈绫是真没来。舒沅有些失望地收回眼神。   舒沅的精神还算不错。但面容免不了带了病气。   黑润的眼眸似蕴藏着淡淡水汽,恹恹地半垂着眼皮。雪白的脸颊失了血色,愈发苍白。原本红润的唇瓣失了两分颜色,却仍弯着唇角,没有显露出病中的不适。怎么看都觉得可怜。   沈澜是代谢老先生来的,他自己也有话要说。但甫一见得舒沅这般模样,沈澜沉默半晌,难得反省起自己说话行事是否太过冷硬,不近人情。   舒沅不知沈澜心中所想,她垂下眼,摸了摸精致的小手炉,而后抬眼看向沈澜,主动挑起话头。   一开口,便止不住咳了两声,平复后嗓音也微微嘶哑:“你难得过来一趟。怎么一进门,好像就不认得我似的。往常你说话直白,怎么今天变了性子?”   舒沅冬日里常闭门谢客,不喜应酬。而沈澜若非必要,是绝不登门的人物,且他也不是那等爱虚与委蛇,假模假样的秉性。   舒沅看他一眼,便知道这人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他。等听完了他说的话,她也好回去歇着,继续看看那话本。   这些天和裴见瑾一道闭门用功,那看了半截的话本早被她抛之脑后,今日再拿起来,还是觉得颇有趣味。至少与沈澜对坐无言相比,那话本子是极有意思的。   沈澜目光在她脸上微顿,将谢老先生的话带到:“谢先生说你往后不宜日日奔波,等天气暖和些了再去书院也不迟。叫我给你带了两三本书来。”   沈澜的长随早将书籍交给轻霜。舒沅转头看向轻霜,轻霜点了点头,是已经收好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还有其他事么?”冬日里身子不适,总是困倦疲乏的,舒沅说着话,便忍不住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   “还有一事。”沈澜道。   见她困成这样,沈澜唇线抿紧,斟酌片刻,又道:“你近些时日刻苦用心,先生们都看在眼里。若你执意想参加季考,休息数日也不可荒废了学业,其他学生……都花了很多心思。”   舒沅无言,握着茶盏抿了一口。   她的确用心。且是用心守着裴见瑾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沈澜这人太正经,总惦念着她读书的事。   想来是怕她远远落于人后,损了兄长的名声罢。舒沅便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沈澜颔首。   他总觉得她吃不了苦,又爱勉强自己。毕竟她小时候也是争强好胜的,不肯输给别人。但她态度端正,过去这一个多月日日不辍,虽还比不上那些十分刻苦的学生,已经很是不错。   毕竟她身体底子不好,不能对她要求过于严苛。   轻霜将沈澜送出去。舒沅站起身来活动身子,脸上神色一松。   春桃在旁看了笑出声来:“沈澜公子来这一趟,不像来探病,倒像是来劝学的。”   舒沅无奈道:“楚宜从前在学塾坐不住,总怕先生找上门来,跟父母告状。我总算明白了。”   春桃端来一盘绿豆糕放在桌上。闻言,急道:“才不是。若沈澜公子跟世子告状,那世子一定是偏帮姑娘你的。”   “这倒是。”舒沅点点头。话毕,她才想起自己每日进进出出都规矩得很,毫无可指摘之处。   唯一不大妥当的,便是在裴见瑾跟前说了些无伤大雅的谎话。   不过那也是为了他好。她如果有错,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不等舒沅拿起那本惦念多时的话本,梅晏之便被轻霜请进门中。   轻霜奉茶时,犹犹豫豫地似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埋首退到一旁。   梅晏之眉间有淡淡的疲惫,舒沅一瞧,便知道他是从别处赶来的,兴许她犹在梦乡那时,这人早已在案前习字作画了。   毕竟他比她勤快许多。   舒沅轻轻推了推放点心的碟子:“是老厨娘做的,应当合你口味。”   梅晏之微有动容,他笑了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舒沅大约也明白梅晏之上门的用心。   他年幼的那几年,过得小心谨慎,必得仔细应对,与她生疏是很自然的事,但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且侯府远不到叫人落井下石的地步,他上门探望,便也算他还记着幼时的些许情谊。   梅晏之温声道:“侯爷那封密信在外惹起议论,但知晓旧事的几位大人仍出言维护,想来另有内情,只等证物齐全便可为侯府正名。”   舒煜为令她安心,早将这些告知她。不过梅晏之特地来一趟,舒沅还是出言感谢。   梅晏之神色柔和,又道:“我这阵子得了空闲。若你在府中无趣,或是有什么难懂的诗文,差人去找我便是。我虽没有什么文采斐然的篇章,但胜在仔细,或许比旁人讲得更好懂。”   舒沅怔了怔。   梅晏之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又道:“你从前在宫中对我多有照顾。你虽不图回报,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舒沅沉默不语。进璋书院讲授的内容与上书房相差甚远。   而梅晏之这人心思细腻,她若拒绝,他恐会多想。   便顾左右而言他:“外边冷,你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这事便算翻了篇。舒沅随口问道:“听说你家中在替你准备游学之事,你打算往何处去?”   “国土辽阔,山川秀美。从纸上看来总是浅薄,我的去处还未定下……但常闻边境风光壮美,我想去西边走一趟。也看一看侯爷替朝廷守住的山川江河。”   舒沅颇为意外地看着他。   梅晏之续道:“你从前总提起侯爷驻守之地,虽不能成行,我去时,必不会错失良机,定会细看边疆的风土人情,回来与你细说。”   舒沅的确想去。   她小时候也是有些脾气的。病恹恹的小姑娘身子难受,便闹着要父亲母亲哄她,还耍赖不要他们离开。   可她眼泪汪汪地挽留,抱住娘亲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缠着娘亲说她没有娘亲哄,晚上肯定睡不着觉的。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耐心地跟她讲道理,西疆离不得人,他们必得按时启程。   从她刚懂事那会儿,便知道父母在西疆耗的心血。   可从京城到西疆,路途遥远,且边境条件艰苦,不利于她的身子,这些年,便一直没能去过。   舒沅神思归拢,思绪清明后,有些无奈。   梅晏之这人处处都好。但似乎因为她见过他谨慎无助的模样,他到如今,还是在她面前谨慎得过分。   他如今出入风光,众人恭维。实在不必如此对她。   舒沅不接他的话,温声道:“如今局势未定,你若到西边去,还得警惕些,多带些人手。”   梅晏之敛眸,掩住复杂神色,抿了口清茶。片刻后,主动出言告辞。   连着见了许久没见的两人。舒沅有些累了。   轻霜再次出现在眼前,舒沅恍惚问道:“还有几个?”   轻霜神色诧异,回道:“没有其他人。只有裴六公子。”   裴见瑾正好到了。舒沅转头看去,裴见瑾立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她。   春桃才刚把话本交到她手上。舒沅此时捏着话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之前跟她逛书肆,她装得毫无兴趣。如今却拿着这话本的第二卷 ,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舒沅眨了眨眼,也不忙着藏书了。   裴见瑾走到跟前,还没开口,舒沅便揉了揉额头,轻叹一声,而后道:“我今日不舒服。连书院也去不得,待在家里还挺闷的。”   裴见瑾垂眸看清她手中的物件,似笑非笑地看她:“这话本不够有趣?我去给你挑些有意思的过来可好。”   舒沅见好就收,但唇畔还是不自觉地弯起:“也不能久看。万一季考成了末尾那个,多丢人啊。”   “不会。”裴见瑾看她一眼,“我每日看你读书,偶尔发问,都切中关键,颇有洞见。”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日谢老先生考查,原想将我分到观岚堂,只是不想与越九川和赵逸待在一处,才选了怀雪堂。因此,我的看法或许也有几分可信。”   舒沅还不知背后有这样的缘故,愣愣地点头。   裴见瑾轻轻看她一眼,语声和缓:“且你就是有不明白的诗文律例,也无妨。我细细讲与你听就是了。”   舒沅得寸进尺,忍不住道:“若是再不明白呢?”   裴见瑾勾唇道:“还能如何。等你临到头要用到这些,我明白就可以了,时时等你来问我。”   舒沅竟不知他何时对她如此纵容了。   不料,裴见瑾又道:“我比沈澜更有耐心。比梅晏之更明白你的心意。和他们相比,我无疑更为合适。”   舒沅手中的杯盏险些握不住了。   像是知道她的疑问一般,裴见瑾道:“适才在庭院中正好遇见了二位。”语调平淡,似是随口提起。但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舒沅,显然不是毫不在乎的。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沅沅,我的宝贝呜呜呜。 第61章   ◎他只求了这个。◎   兴许病中的人都会有些小脾气。天寒地冻的,舒沅感觉自己脑子都不如往常好使。   迎着裴见瑾探寻的目光,舒沅脑子钝钝的,转不过来。   她咬了咬唇,悄悄看了裴见瑾一眼。   她还挺好奇他们三人见面会说些什么的。但这又不能问。   为今之计,只有移到其他事上。舒沅揉了揉眼睛,半真半假地叹道:“家中只我一人,多亏你们来看我。不然也是闷得心烦。”   裴见瑾的眸底漾出一丝笑意,他在桌面上点了点,目光落在话本上,意有所指道:“看来这一本无甚趣味。”   舒沅还记得看第一册 那回,她熬得眼睛通红,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抿唇不语,脸颊慢慢红了。   舒沅眼睑半垂。仔细一看,这书封上白纸黑字地写着第二卷 呢。   他分明知道她看过不只一本的。   算了。人在病中,比平常懒散些也属常事。她平日里还是很乖的。   让他看到了也无妨。他还说要给她找其他话本,可见是真心心疼她的。要是刚才让沈澜那个古板的看见了,指不定要皱起眉头,说她不该看这类闲书。   大夫此前找不出她的病因,便只能将琐事都提点一番,命她少用脂粉,尽量少燃香料。屋内气息清淡,那一缕淡香便显得尤为突出,令人在意。   裴见瑾离她仅一臂之隔,舒沅不由抬眸看他一眼。   往日似乎未见他用这种香。   “我身上可有不妥?”   舒沅摇头:“你这香是从何得来,闻着很是舒服。”   “我去寺中祈福,许是见我虔诚,小师父赠香一盒。”裴见瑾唇畔掀起一抹笑,“说是用秘方制成,有静心宁神的效用。”   “若觉得苦闷,寺庙是个极好的去处。”舒沅心下赞同,恨不得他多去几回。   佛前久跪之人皆有所求,与这尘世有千丝万缕扯不断的联系。裴见瑾多去几次,见一见凡人俗欲,多少能沾染些烟火气。   若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纵富有天下,也难有快意。   唯有通晓人欲,才能安乐自在。   裴见瑾随即道:“的确是好去处。我走这一趟,烦扰皆消。”   屋外,春桃倒了热茶端给迎雪庆仁。   主子们叙话,暂且用不上他们,春桃便压低了嗓音好奇地打听:“你家主子,都求了些什么?”   春桃自始至终都跟在舒沅身侧,在别庄吃的那些闭门羹都记在心里,那时觉得这位裴六公子相貌清俊,虽谈不上凶神恶煞,但莫名地叫人害怕,不敢直视。   春桃这些年努力地养着娇娇柔柔的姑娘,怎么舍得她叫旁人欺负了去。   她家姑娘伶俐可爱,生得尤其漂亮,长大了定是京中最惹人心动的美人。在春桃心里,旁人若是对她家姑娘说一句重话,或是不说话,亦或者冷淡了些,都不是什么好人。   春桃向着舒沅,事事都以她为先。且与迎雪常常见面,自觉也与迎雪成了熟人,便问:“有没有替我家姑娘求个百病不侵之类的?”   迎雪远远地站着,垂首静候吩咐。迎雪耳力极佳,里头两位主子说的话,他将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主子这句烦扰皆消倒是难得的真心话。毫不掺假。   那杀人后浑身的腥气和煞气,往那香烟缭绕的殿前一站,再燃上寺中赠的香,那些气息皆被好生掩盖了。于是到了侯府,在姑娘跟前,又是文弱宽和的模样了。   也不能说姑娘容易上当受骗。只是他们主子杀人不眨眼,只当枯枝落叶一般收拾了,面上丝毫看不出所作所为。   眼下,迎雪听得春桃问话,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   这一问,还真是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而且,还真猜对了。   他们主子可不就是求了这个。且只求了这个。   迎雪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虽不可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意,主子毕竟出身皇室,骨子里就流的是猜忌多疑的血,但他们这些近前做事的,也该清楚主子的偏好。   怎么如今,春桃一开口就能猜中呢。   迎雪沉默地反省自己,含含糊糊地应了个是。   春桃满意地咧嘴笑开。又塞了一盘点心过来。   轻霜听完底下人回话,将一张纸折了两回,纳入袖中,而后踏入屋里,笑盈盈地将好消息讲给舒沅。   “小李大夫和小周大夫俱表现出色,两位都进了前三甲。”   靠本事吃饭的大夫,都有几分傲气。这几年有名声远扬,德高望重的老者牵头,在青州安州等处,一年办一回比赛。   舒沅颔了颔首以示知晓,唇角微弯。   “周献信誓旦旦说要拿下头名。我以为他定要撕毁信件,不把这丢人的事传到京城来让我知道。”   轻霜衔笑道:“小周大夫师从名医,眼光自然高出常人,假以时日,大约也是享誉天下的名医圣手。”   舒沅矜傲地点头:“那是当然。不然怎么对得起我派人给他找寻的那些医书。当时可费了许多时日才集齐。他和周老大夫住的药庐也修缮过的。还有,每回他说想要制些新药,或是调整药方,都是用的聚仁堂顶好的药材。”   “小周大夫胆大心细,用药慎重又敏学多思,定不会辜负姑娘的一番栽培。终有一天会胜过那芝春堂的小大夫。”   舒沅开了个聚仁堂,赚不赚钱她不怎么在乎。但在比试上输给旁人,是万万不能忍的。   偏偏周献年少气盛,心高气傲,在她跟前屡屡放出大话。舒沅这才对聚仁堂争得头名有了一丝丝妄想。   毕竟芝春堂参加比试的那几位,都比周献年长好几岁。这医术,自是日积月累才打得扎实。   她也没强求周献要如何拼命。毕竟头一次就拿到第三名,也算是天资出众了。   舒沅被这事挑起了兴趣,旁若无人地和轻霜交谈。   等她回过神来,看到旁边端茶轻抿的裴见瑾,已经来不及了。   舒沅脸颊噌地红透,粉白的指节都羞得泛红。   她方才振振有词地讲了些什么?   一条一条数着她给周献提供的便利。还对周献拿到手的第三名随意点评,似是尚不满足。   裴见瑾能不多想吗?   她认识的这些人里,大约只有沈彻那个缺根筋的不会多想。   舒沅赶紧描补道:“我也不是只盯着头名的。”   “那位小周大夫常日里刻苦钻研,才会有这般期望。”裴见瑾好似毫不在意,淡笑道,“你信他,只这一点,小周大夫必定欣喜非常。”   “我素日还算勤勉。不知可有这个荣幸,叫你对我也有几分期许。”   舒沅糊里糊涂地点头。   她是病患,没有精神没有力气,且没有坏心。是他自己要这样说,她可没有逼着他上进。舒沅这般想着,松了口气。   她还是很能干的。虽然是裴见瑾自己聪颖好学,但其中大约也有她一丝丝的功劳罢。这两三个月,把他养得很好,照顾得也很妥当。   毕竟,他有了心事都会去寺中拜一拜了,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努力兴许也有两分用处。   舒沅心中很是满足。   *   梅晏之身边的小厮知宜跟了他许多年。眼看着梅晏之从步步谨慎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看尽了他的不易。等上了马车,左右没有旁人,知宜笑道:“公子已有许多年不曾到侯府来了。”   梅晏之放下帘栊,收回目光,轻嗯了一声。   知宜伺候的时间长,也知道主子的心事,劝道:“舒小姐宽和待人,始终如一,许多年不曾往来,但小的瞧着,小姐还是看重那幼时情谊的。”   梅晏之眉心微皱,而后很快松开。   他手攥成拳,放在膝上,默默不语。   许久,才道:“她与旁人不同。在她眼里,我和其他的公子无甚差别,从来便是如此。”   在初得宫中传召时,梅晏之欣喜又惶恐。他一步踏入了天底下最富贵庄严之地,是他父辈祖辈都未曾有过的殊荣。   他从未见过的珍贵器皿,从未听过的稀奇珍玩,奇异花鸟,华美锦服,他都一一看过,甚至被赐予。   全家上下如穷人乍富,每日起身都觉得一切皆是幻象。一夕之间,曾毫不相让的邻居,父亲那多有为难的上司,那些刻薄寡情的亲戚,皆改换了神情,俱成了亲善之辈。   那时,梅晏之尚且年幼。已经知道这些恩赐来之不易,他万不可行差踏错,令梅家失了圣宠。   又有年纪相仿,口无遮拦的人满脸好奇地跑来,说了句:“都说你现在的样貌很像几位小殿下。那你长大了怎么办?”   这句话给梅晏之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梅家好不容易才拿到手中的东西,怎么能再次失去。   梅晏之从那时起,便克制己身,一步一步往那条最能保证前途的路上走去,毫无懈怠之心。   近一两年。他终于凭自己的努力,而非样貌争得了些东西,他才感觉自己挺直了脊背。   从前面对舒沅,梅晏之总心怀愧疚。她予他的一切善意,原本都是属于另一人的。   所有人都在他身上寻找三皇子的影子。他虽得了数不尽的好处,还是为此暗自伤神。   梅晏之靠在车壁上,温声道:“幼时她对我照顾有加。如今,我终于能还她一二了。”   知宜明白他心中的疙瘩,也不好多说,只道:“在姑娘心里。主子和从前还是一样的。”   梅晏之在小几上轻敲了下,道:“不急着回去。她的生辰将近,你随我去挑一挑贺礼。”   送礼一事,自然要投其所好。梅晏之与她年幼相识,自然知晓她对玉器的偏爱。   正好有一家新冒出头的玉石铺子,梅晏之与掌柜有两分交情,铺中师父雕工精湛,便去了此处。   这家新开的铺子装潢甚美,招了不少小娘子进门一观。此时,屋中聚了五六个锦衣华服的姑娘,正笑闹闲谈。   姜依依在里面算是家世出挑的,难得也受了别人几句吹捧,双颊微微泛红。   “我们那天在如意楼遇到定远侯那位,怪不得说她奢靡,我们一个都没挑,她竟叫管事娘子全送到侯府去。”   姜依依眸光微顿。   方苓那回好歹是恰巧叫舒沅抢先买去了紫檀木料。这两位竟然叫她当场发作,下了脸面,属实难得。   那两位对视一眼,又道:“听说还病了。想来是民间议论纷纷,给气的。那以后……”   姜依依生性谨慎,轻轻看了她们一眼,道:“今日是出来玩的,怎么说到这些上面。”   “定远侯威权甚重,这草菅人命的事一闹出来,也不怪有人传是定远侯杀孽太重,才应在了女儿身上。”   这话过于歹毒。姜依依有些吓着了。   梅晏之在外听了个清楚,脸色一瞬便沉了下来,推门而入,目光锁住说话那人,薄唇轻启:“妄议朝政,污蔑忠良。不知两位是哪位大人家中眷属,竟如此出言不逊。”   那位姑娘乍然见人闯入,脸色煞白,唇动了动,艰难道:“都是外边传的……”   梅晏之眉心微拧,目光冷冷地从她身上扫过:“那大概是姑娘家中长辈官位不显,不知如今的局势,不出两日,定远侯便能沉冤得雪。”   “姑娘嘴上这般不饶人,今日无知造下口业,想来要在家中思过,虔心诵经才能洗净了。若家中管教不严,梅某从中牵线,请两位宫中的嬷嬷来管教也是一句话的事。”   姜依依听得心惊。这两位出言不逊的姑娘,正是议亲的年纪,特地来京,便是为了定亲。   梅晏之严词厉色,想来不会轻轻放过。这事一出,要想寻个好夫婿是难了。   不过如此沉不住气,搬弄是非,若不改掉这个毛病,早晚招致大祸。 第62章   ◎全然倚仗于她,便须得处处费心,尽力叫她开心。◎   舒沅卧床歇息一日, 第二天便轻松不少,更不像往年那般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很快就恢复了胃口。   春桃欣喜非常,难掩激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书中真是什么都有。进璋书院真是块福地,姑娘的身子比去年强健多了。”   每到冬天,春桃都分外发愁。春桃本来就是靠着会带孩子才被招进侯府贴身伺候,她分外关心舒沅的胃口。   冬日天寒,舒沅又鲜少外出走动,屋里暖烘烘的,就更不容易饿了。往年,春桃看着自家姑娘像猫儿一般,只吃一点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看她胃口也好了,春桃喜不自胜,轻轻地在舒沅手上拍了拍:“姑娘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就是要多吃些才好。阁楼里再备些点心如何?读书也很费神的,容易饿。”   舒沅乖巧地点头。   昨日裴见瑾看她喝药,还细心地给她挑了蜜饯。若她学饿了,吃些点心,他应当也能容忍。毕竟她每餐吃得很少,容易饿也是正常的。   舒沅到了进璋书院,行至半途,与方苓等人不期而遇。   季考将近,方苓攒着心中的那口气,誓要在季考中狠狠压舒沅一头,这些日子颇为忙碌,人都憔悴了两分。   今日同窗在方苓耳边提起,说舒沅这一病,说不好要养多少时日,指不定就到年节跟前了。方苓闻言,虽略有惆怅,但仍是踌躇满志。   方苓以为舒沅有段日子不能来进璋书院,没成想会在路上遇见。   打眼一瞧,舒沅双颊红润有光,眸光湛亮,且身上还穿着蜀锦制的衣裳,光泽华美,纹样精细,一眼看过去就知是其中佳品。   这等好料子,若非是宫中赐下的东西,便是外边重金买来的。无论是哪种来路,都让方苓气闷。   方苓和姜依依常有往来。昨日在玉石铺子的事,姜依依转眼就说与她听。方苓也就知晓了舒沅在如意楼的阔绰举止。   方苓牵了牵唇角,道:“眼下温书的时日不多,诸位公子小姐都怕时间不够用。舒妹妹怎么到这时还这般讲究?不如在念书上多花些工夫。”   舒沅看了眼她们身上素净的衣衫,拢了拢披风。   “我也没费什么心。不过是花了些银子。”舒沅嗓音轻软,“怎么,方姐姐家中的仆侍伺候不周?怎么回回见你,都打扮成这个样子。”   方苓险些维持不住笑意。旁边几位姑娘也都有些尴尬。   她们舍弃华美衣衫,择了这些素净的行头,自然不是因为底下的人不尽心。这般打扮,自有一番文弱气质,表明她们一心用在圣贤书上。   好名声是有了。不过这身打扮,的确是不大好看。   偏偏舒沅神色如常,毫无讽刺之意。惹得方苓心中更是窒闷。   见舒沅远去后,方苓撇了撇嘴,低声道:“如今定远侯在外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想来她也只有花钱寻些快活了。”   这日,朝中便有了动静。   定远侯那张密信白纸黑字摆在那里,确是不容狡辩。但短短数日,从地方上又找出了许多罪证。   罪证二字从大理寺侍郎口中说出时,暗地里望着定远侯府没落的几位官员唇边笑意更甚,悄悄地交换眼神,只等着看戏。   但那人开口却是洗清了定远侯所负冤屈。   宋辉勾结燕王,打着廷招揽军士的名号,实则为燕王起事募集兵马,私造兵器,其实力在地方上不容小觑。剿匪一事,明面上是给宋辉立功的机会,实为试探。那山匪兵强马壮,闹得当地衙役叫苦连天,其凶悍嚣张超乎寻常匪患。   那时燕王已然暴露,在京中失了踪迹。京中消息一时间尚未传到宋辉耳中,宋辉只得按捺住焦急心情,静静等候,全然不知早被人看清了底细。   定远侯得了皇上授意,安排了这么一场大戏,只等看着宋辉在危急时的反应。若宋辉调用了那暗中部署的人马,只等着人赃并获,将宋辉和山匪一道处置了。   不成想那宋辉与山匪对峙几日后,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心知燕王那边怕是不好了,便也不敢再拿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来做赌注,用尽心力应对匪患,最后在剿匪中身亡。   大理寺侍郎未满三十,在满朝文武中算是年轻的,但他到此时的气势摄人,冷声道:“有那密信在前。这些证物也经数人验过,已给圣上过目,诸位大人若还有疑问,尽可上前一观。”   只差明晃晃地递到那些人眼皮底下去,叫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瞧仔细了。   满朝官员听得圣上已看过这些物件,哪还敢出声。唯有曾经办宋辉后续事宜的官员出列又补充了些许细节。   匪患清除后,衙门派人上山给宋辉收尸,在他怀中找出血书一封。   血书写他临死前痛彻心扉的悔悟,字字泣血。家中老母年事已高,妻子腹中尚有他的骨肉,求皇上念他经年的战功,绕过家中老幼妇孺。   他也给身边人留了口信,侥幸逃脱的小兵将宋辉遗言带到,给京中过来的官员省去了麻烦。   而这事为何没有叫大家知晓,背后的原因也不难猜到。能站至此处的官员哪个都不是笨的,瞬间便想到了其中关键。   宋辉悬崖勒马,最后也算为民舍了性命。且宋辉的兄长有从龙之功,为今上登基出了大力,可谓鞠躬尽瘁。到最后,这平静下的暗涌,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便平息了。宋辉这一死,还算死得干净。   且出事时,恰好遇上宫中妃嫔新诞下两位皇子皇女,喜事连连,便保全了宋家的脸面,未将这事公之于众。   散朝时,定远侯府又恢复往日荣光,仍是那高高在上不可攀附的门户。   一个时辰内,早朝上发生的事,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官家富户。   有刚入官场的年轻人庆幸自己没蹚浑水,和同门师兄弟在一起感叹此事。   “定远侯府那是在沙场上一战一战拼出来的功绩。哪有那般容易出事。”   “最紧要的是战功么,你别忘了,定远侯还占个今上妹婿的身份呐。”   话至此处,着青衫那人皱了皱眉,疑惑道:“这般大事,定远侯当年定是请圣上定夺。那为何,圣上还将此事放了许多天,由着流言遍地,平白叫侯府背了骂名。”   另一人笑了下,道:“宋将军这事闹得这般大。也没见谁再挖出其他不妥之事,可见侯府上下作风清正。况且……你消息怎如此不灵通,你可知晓圣上给定远侯府赐了多少好东西。”   “哎,那许多金银珠宝,珍贵玉器,换是我,再多骂几日,我都绝无二话。”   “你也就这点出息。”青衫公子摇摇头。“侯爷对圣上还有救命之恩。定远侯府合该圣眷优渥。”   定远侯府。舒煜手中拿着赏赐单子,过目后交给长风,“拿去让姑娘挑一挑。”   舒沅在书院苦读一日,回府沐浴后,累得手都抬不起来,那些赏赐的东西便交给轻霜去打理了。   翌日是大长公主在私宅办宴席的日子。   楚宜一大早就冲到侯府来,把舒沅拖到车上,一路停也没停,直直奔向京中最热闹的茶楼。   如今定远侯府冤屈洗去,外面的风声又调转过来,起先不敢吱声的支持者,又挺直了脊背,同人说道侯府的战功,和人吹嘘时兴致勃勃,讲得天花乱坠,就像是当年从旁亲眼见证过似的。   楚宜道:“可还满意?若还没听够,我找人来写两场戏,保管不出三日,京城中处处都是侯府美名。”   舒沅从不知还能这样。   楚宜哼了哼:“用这手段的人还不少呢。有些人家为了经营出个好名声,略有善行就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晓。”   二人抵达时,园中已有不少应邀而来的公子小姐,俱是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平添了一抹春色。   如此青春年华,往庭前一站,便独成一景,无须其他花卉装点。   舒沅久不见人,乍然看到如此多人,竟有些眼花缭乱,看不过来。   好在与她相识的人,也不用她去寻,主动便迎了上来与她叙话,交谈一二后便极有眼色地离去。   不多时,大长公主身旁的嬷嬷笑盈盈地找了来,请舒沅前去。   室内淡香充盈,丝竹阵阵,大长公主斜卧在美人榻上,姿态懒散随意,手中捏着一本乐谱,正细细翻阅。   舒沅一来,大长公主施施然起身,又有了些长辈模样,从美人榻上挪到椅中,同那奏乐的伶人道:“退下。”   大长公主同华琇长公主年纪相仿,看着舒沅长大。大长公主勾着舒沅下巴轻轻抬起,秀眉微挑,红唇轻启:“让我瞧瞧。沅沅在那进璋书院累成什么样了。”细细打量后又哄小孩似的,将牛乳糕放到舒沅跟前。   舒沅吃了一块,喝了大长公主递来的蜜茶,才道:“不怎么累,和往年在家中无甚区别。就是……天气冷了,有些困。”   大长公主美眸一转,笑道:“阿沅还小,又这般聪慧。晚一个时辰也不妨碍什么。”   跟随大长公主多年的吴姑姑在旁无奈轻叹。   叹过之后,吴姑姑唇角轻轻牵动。她们殿下膝下无子,养别人家小姑娘倒是很喜欢。   听听,姑娘一说困,殿下就想要全然惯着她。便是为人长辈,哪有一味纵容的?   大长公主轻轻瞧了吴姑姑一眼,指尖在桌面敲了敲,发上的流苏簪微动,荡出优美的弧度。   大长公主故作怅惘,声线略低下来:“你娘小时候可不像你这般好学。瞧瞧,她不在京中,生个乖巧的女儿也日日不落地往书院跑,一个也不来陪我。”   舒沅觑了眼帘后弹奏乐曲的年轻男子。   大长公主伸出手在舒沅额上点了点,面庞添上一抹笑:“前阵子听说你和裴家六郎有两分交情。前阵子流言不断,可传到进璋书院了?”   “他并未听信谣言。”舒沅抬起头,立时答道。   大长公主眸底笑意漫开,弯唇颔首:“不错。”   舒沅走后。大长公主同吴姑姑低语:“沅儿心软,见到哪个在跟前受苦都得管一管。那裴六郎状况凄惨,她不知暗地里花了多少心神在那人身上。若前几日在流言里,裴六轻信旁人,那我少不了也得管一管。莫让沅儿被人花言巧语骗了。”   “穷困潦倒也不尽是坏处。他全然倚仗于她,便须得处处费心,尽力叫她开心。把她放在头一位,这关既然过了,纵是有其他坏处,也能叫这点盖过去。”   吴姑姑应是。而后轻轻抬起眼,看向自己侍奉多年的大长公主殿下。   但或许是不曾为人父母,亦无亲长在世,殿下这些年依旧存了那旧日的秉性。   吴姑姑想起殿下那位久不露面的夫婿,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而人最经不起惦记。吴姑姑不过想了这么一瞬,在外接见一位前来谢恩的学子后,便冷不丁地看到了面容肃严的镇国公。   镇国公姜玮年近四十,相貌英朗,面有不虞。他一出现在此,尚未离去的学子和乐师皆不自觉地顿了步子,悄悄往他身上看去。   在大长公主府上的人,没有不知道她这位夫婿的。今日怎么来了?   姜玮皱眉,目光扫向吴姑姑,只问:“她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有点事,来晚了,抱歉。 第63章   ◎想在众人里博得头筹,还得多多用功。◎   吴姑姑怔了怔。   镇国公可算是稀客中的稀客。   吴姑姑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老人,自不会惧怕镇国公的冷眼。吴姑姑沉默着不答,往镇国公的衣衫和脸庞上细细看去,暗自琢磨殿下这位鲜少登门的夫婿是从何处过来。   镇国公气势迫人。青衫学子和乐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喜,匆匆离去。   姜玮发觉吴姑姑那探寻的眼神,眉间皱得越深,只是隐忍着没有发作。   他从前竟未曾注意他妻子身旁的侍婢竟会用这等目光看他。   一股怒气在心头窜起。但姜玮终究不是气盛的年轻人,只一瞬便收敛了心绪。   积淀在心底的情绪幽微难言。姜玮站在门前,忽然觉得自己与结发妻子之间已有无法跨越的隔阂。   似乎就算他此时如少年时一般放下脸面,在她跟前轻声哄求,她也不会再红着眼回心转意。   这个念头来得极为突然。姜玮指节微微泛白,微抬下颌,目光直直盯着门扉。   吴姑姑见夫妻俩吵闹多年,但从未见过镇国公这般神色。   这夫妻两人,向来是体面庄重地在某场合见面,而后渐生不喜,恶言相对,最后不欢而散。几乎回回如此。   而眼下,镇国公仿佛是特意为了同殿下谈话来的。吴姑姑神色微沉,还未开口,便听得悠悠传来殿下的声音。   “让他进来。”大长公主的嗓音轻而淡,她顿了顿,又道,“你在外面候着,若他们来了,你叫他们改日再来。若不肯走,便再等等。”   外间的氛围一瞬间冷了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纵是吴姑姑也有些恍惚,飞快地看了眼镇国公的脸色。   这话说得,似乎见镇国公和其他客人竟然无甚差别了。   吴姑姑眼看镇国公独自走进屋中,殿下也摒退了伺候的婢女,忧心地叹了口气。   屋内。珠帘轻晃。   大长公主低头翻着乐谱,不曾向外面投去一眼,就连脚步声愈近时,也只顾着去看那书册上的字句。   姜玮在两步外静站。默默地看了眼屋内陈设。   他许久未来了。上回他们在镇国公府不欢而散,此后不见的日子,久得他数不过来。   她久待的这处宅院,好像与往年无甚差别,却又处处不同。   复杂心绪在胸中翻涌,姜玮一时无言,只这一瞬,过往十余年的桩桩件件都浮现眼前,令他罕见地沉默下来。   大长公主不管他,自顾自探出手去够小几上的杯盏。她伸出手去没够到,这才把乐谱放到边上,起身去拿。   然而姜玮快她一步,将杯盏端在手中稳稳当当地递与她。待大长公主接了,姜玮欲将那随意搁在一旁的乐谱收起,却遭了大长公主阻拦。   她轻轻看他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等会儿我还要再看。不劳烦国公爷了。”   姜玮垂眸仔细看了看乐谱,道:“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这些。”   大长公主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笑:“国公记得的,是哪一年的事了?可知今夕何年何月。你我相识至今,几近二十年……”   顿了顿,续道:“你那表妹为你生的女儿。恐怕也快及笄了。至少该记得此事,不至于糊涂了。”   姜玮唇角抿直,指节用力地捏着乐谱,嗓音沉沉道:“这乐谱,是谁给你寻来的?”   大长公主府上近年结交文人墨客,姜玮权当她只拿来打发时间,从未过问留意。直至他听得一人倾慕于她,特意为她寻来这琴谱,姜玮才发觉自己不是不在意的。   大长公主慢条斯理地抿了口清茶,丝毫不见急切,落座时才慢悠悠地抬眼:“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姜玮道:“你与他没有牵扯。何来问罪一说?”   大长公主唇角微勾,不知他今日犯的是什么病,只道:“不是问罪的。那你想要什么?难道堂堂镇国公,竟主动上门,问我要一句解释?”   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姜玮才动了动,到她身旁的椅中落座。   姜玮道:“我知道你与他如何认识,仅有出资帮扶的交情,谈何私情。这事若传出去,对你名声有损。”   大长公主眸光讥诮地看他:“姜玮,你是今日才认识我的么?”   “我和宣霖,谁也不知道的事,偏你知道。传言自何而来,莫不是从你心上人那里听来的?独你耳清目明,手段非凡。你表妹那年悔婚,使了招数攀上你,你亦是分外仔细,将知晓她底细的人俱发卖了。”   姜玮见她旧事重提,沉沉呼出一口气,道:“那是我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她为你生了一儿一女。哪能亏待了。国公儿女绕膝,不如回府享受天伦之乐。与我相对又是为何?”   姜玮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抿唇不言。   吴姑姑在外踌躇,大长公主只望了一眼,便会意一笑,启唇道:“怎么你还把姜依依带来了?这可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你别忘了。”   姜玮知她意有所指,本想静心长谈,然听得她话中未尽之意,姜玮仍忍不住拂袖离去。   吴姑姑叹道:“殿下……”   吴姑姑唤了一声,余下的话皆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我说的不对么?若当年之事是真,那我这宅子大抵与林氏相冲。若是假的,那姜依依每到此处,想起她生母所作所为,就该羞愧难当,不敢见人了。”大长公主眉眼间一派轻松,如同在说旁人之事。   大长公主院中之事无外人知晓。在宾客歇息的花园中,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来往文人士子交谈甚欢。   舒沅找来时,裴见瑾坐在亭中与人对弈。   亭中无遮无挡,舒沅略看了一眼便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待着。   舒沅人不在跟前,心意却到了。片刻后就有侍婢送来糕点茶水。   裴见瑾偶尔抬头,便看到她远远地趴在窗边看着他这方。她怕冷,只贴着墙露出一张脸。他微微侧目就能看到。   亭中人来了又去。有一人在旁观望许久,待一局终了,才与裴见瑾搭话。   于南这人年纪很轻,未满二十。他自报家门,说是仰仗大长公主他才能一心读书,聊起天来问的都是各书院的内情,询问一些文章典籍上的事。   裴见瑾看到那窗后盯着自己的小姑娘,十分有耐心地跟于南说了些话。   于南不把其他事放心上,难得有人回答这些,就追着问了下去。   裴见瑾一一作答。   于南感激不已,末了,又道:“我知道一个同乡的大人,当年也是机缘巧合受了大长公主的提点。听说在南边政绩颇显,这传回家乡,可不就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哦,回京当然也要递帖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于南讲起宣霖在他们乡里的名声如何好,简直滔滔不绝:“若算起来,我家和那位大人还沾亲带故呢,能有他一半便也知足了。虽说大长公主只是顺手相帮,但我们这些受恩的,自然想要恩人看见一番成就的。”   裴见瑾轻轻颔首。   于南见他并不排斥这些,便也笑了笑,问道:“这位兄弟相貌堂堂,一看就出身不俗。是随哪位亲友过来的?”   大长公主近年出手相帮的文人学子几乎都是毫无依仗的,于南自己便是无父无母,他所崇敬的那位宣大人亦是如此。故而有此一问。   裴见瑾还未说话,旁边的人就替他答了,且将舒沅和裴见瑾放在一起夸了几句。   于南左右看了看没有外人,道:“承蒙贵人垂怜,才有我等今日。既然承受大恩,那还是要振奋精神为好,不说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总要有些成就能在恩人跟前拿得出手,也不枉费了贵人心意。”   旁人附和:“于公子所言甚是。贵人们一年里遇上的落魄文人不说上百,几十个是有的。经年累月下来,有所成又有联系的不过十来人而已。”   于南笑了下:“我说这话也并非全为了脸面,要那知恩图报的名声。在贵人们跟前多露露脸总没有坏处。”   “于兄要想在众人里博得头筹,还得多多用功。”   大长公主邀请的宾客分为两派,另一些向来相熟的世家公子混在一处,偶尔到这边来,也是淡笑着颔首,交集不深。   舒沅从雕花窗棂望出去,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晰。   晴光灿亮,却不带丝毫温热之意,照在一众年轻人身上。   能坐于此处的,俱是学子中百里挑一的出众者,心性不同常人,不骄不躁,耐心颇足。而此时年末诗会雅集甚多,不乏有博得盛名之人,再是淡薄名利,也终究是少年人,面上不自知地带出两分喜悦,意气风发。   裴见瑾置身其中,俊朗眉眼亦不染骄矜。舒沅弯了弯唇。他和这些人说不上是相谈甚欢,但总归是聊得到一起去的。   不多时,有人进了屋中柔声唤她,舒沅只好从窗前挪步,过去同旁人叙话。   裴见瑾发觉她离去,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虽未出声,但周身气息比先前更冷了一重。   于南以为是他们这些相熟的人光顾着聊天,冷落了他,便将话扯回来,聊到裴见瑾身上。   “舒家小姐纤弱不同常人,天冷下来,怕是更不容易,她出身侯府,还能这般好学,真是不易。”   于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以前我在县城里,为了谋生路,在员外家里做过事。那家的公子小姐在冬日里很是好动,我也学了不少给人解闷的法子,你若需要,尽可问我。”   赵玉堂同其他人聊过,慢悠悠地逛到此处,恰好听到了这段,连忙走过来,道:“舒小姐不是贪玩的性子。日日不辍,比一些要参加科考的学生还认真两分。”   裴见瑾说想听一听。赵玉堂清了清嗓子,又道:“谁都有困乏的时候。学一些醒神的法子总会派上用场。”   裴见瑾从头到尾没提到舒沅一句。于南已经从赵玉堂的维护中明白了她是怎样一个人,便对自己先前的揣测感到有些羞愧,毫不藏私地将他的旧法子说出来。   末了,于南还道:“哪怕解解闷也是好的。当时为了博得青睐,我私底下琢磨了许久……当然舒小姐是不需旁人如此费尽心思地劝说的。就是裴公子也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来得人青眼。”   而裴见瑾侧耳细听,显然听得颇为专注。 第64章   ◎让他又哄了一回。◎   赵玉堂知晓于南一路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日,而裴见瑾虽也分外艰难,但到底与于南从前的境况不同。   赵玉堂思忖半刻,温声道:“舒小姐乐善好施,菩萨心肠。再说,你天资出众,她定会惜才。哪怕往后不到进璋书院来,见得少了,也不会全然不顾。”   女子在及笄后自与先前不同。赵玉堂所说,符合常理,他是有意想安裴见瑾的心。   这些读书的资费,自不是赵玉堂考量之事。如今裴见瑾在安国公府境况渐好,堂堂国公府不会连这些银钱都舍不得。赵玉堂暗忖,像裴见瑾这样的人,在乎的只会是心意。   锦上添花终比不得雪中送炭来得深刻。那份情谊,后来再多的人也比不过。   于南随即道:“那是当然。裴公子聪慧至此,也无须太多外物为你增色,只待腾云直上的时机罢了。”   裴见瑾眼睫轻垂,手中握着杯盏,静静不语。   若他是一心奔着科考去的学子,大抵会为此欣喜。可他不是。   且他要的,也不是人人可有,人人皆有的那一丁点关照。   他的眼眸黑沉,如一团化不开的墨。许久,才漾出一丝笑意。   *   两日后,舒沅在货物琳琅满目的小摊前,拿不准是买哪一个。   小贩看他们衣着华贵,笑道:“小姐不如两个都要了?”   舒沅摇摇头,又琢磨了一下,挑了其中一个。   冬日烧着炭盆,在屋中读书是暖和了,但容易困倦。且舒沅又须早起半个时辰往进璋书院赶去,已经有好几次险些睡着。   裴见瑾提出要带她闲逛,舒沅哪有不应的道理。但今日来的这处,显然比她想得更有趣。舒沅没走几步便被吸引了目光,兴致高昂地到摊前去细看。   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做得精巧有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板栗和糖糕香气。   裴见瑾显然对此处不熟,偶尔也要停下来辨认方向,见舒沅略有疑惑,他毫不隐瞒:“上回在大长公主府上遇见一人,是他告诉我的。”   舒沅双眼亮晶晶的,一看便知道她玩得尽兴。裴见瑾偏偏还是要问:“这里可还称你的心意?”   舒沅点头,发簪上的流苏轻轻晃动,仰头看他的样子乖顺得不得了。   裴见瑾勾了勾唇:“看来这个法子很好。当真能哄你开心。”   这还是他头一次这般直白不遮掩地哄人。舒沅有些晕乎乎的,就像到佛像跟前求了数百次,某天那石像突然会说话似的,让人回不过神来。   他往日对她也很好。但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裴见瑾这人,绝不是一时兴起便信口胡言的人。舒沅念起梦境中的阴暗场景,下意识觉得他别有用心。   裴见瑾对人好,是不会挂在嘴边的。特地提出来,很不寻常。舒沅抬眸看向他。   裴见瑾羽睫微垂,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分外真诚。   “我盼着你与我相处的每一日都开心自在。往后若是见得很少,你也能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   舒沅手指在袖中收紧。他这般看着她,又说这种话,她怎么能不心疼呢。   舒沅垂下眼,手里拿着刚买到手的小物件,轻声说:“怎么会见得少。你会忙,但我是很闲的……如果你不觉得烦,我多来找你就是了。”   只是等他回到宫中,恢复身份,每日怕是都忙得没有空闲,想起她的时刻也会变少。想到这,舒沅心头冒出一丝怅惘。   裴见瑾唇角微弯,眉眼间泄出一丝笑意。将她的话记在心底,面上却像是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再继续方才谈论之事,反而问她:“为何只买了一个?”   舒沅顺从心意,答道:“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至于剩下那个,以后再说罢。往后还能再来。”   裴见瑾轻轻看了她手中那物,颔了颔首。他确是能陪她再来的。   街边卖的糖炒栗子香甜诱人,舒沅也买了一包,只是这条街上好吃好玩的东西太多,她即便喜欢吃,也只能吃两颗。彻底冷掉的栗子不如热的香甜,剩下的便交给春桃,让她给大家分了。   舒沅如今精力略有长进,逛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累,和裴见瑾渐渐走到了巷中,去看那些有些稀奇的摊位。   舒沅最先注意到的便是空气里那股草药味。顺着这股味道看去,便看到了两个奇奇怪怪的摊子。摊主坐姿随意,说是在兜售神药良方。   卖的药不多,古怪的方子要多些,止痒,养发,助眠之类的,种类多样。   一看就不大可靠。舒沅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被骗的,但那摊主讲故事的功夫实在比说书先生还要强几分。   兜售良方的摊贩说起曾经的客人,简直滔滔不绝,从那老人家如何被小毛病折磨得夜不能寐,因屡次求药被骗与家中儿女多次冲突,而后灰心丧气暗自抹泪,最终被他这药方治得服服帖帖,家中和睦如旧,再也没吵过一句。   讲得有头有尾,像模像样的。仿佛真有那么一个受苦受难的老人家。   舒沅在旁边听得入神。摊上卖得最好的还是那止痒和养发的药,舒沅又看了眼便走了。   还有卖小兔小狗的摊子。妇人给这些小东西盖了厚厚的被褥,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摆摊。等谈得差不多了,才小心地拉开一条缝,叫客人从里头捉一只回去。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捉了只小狗回去,给家中儿女逗着玩。是只圆头圆脑的可爱小家伙。   舒沅想起裴见瑾给她的那个木雕,偏头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心想,他还做得挺像的。   裴见瑾问:“你很喜欢?”   舒沅不否认,只说:“我不养这些小东西。”   那卖狗的妇人在摊前揣手等着,盼着客人赶紧上门。   舒沅收回目光,叹道:“我总养不好的。”   抿了抿唇,续道:“我还小的时候,家中养了两只乖巧的小兔子。但都死掉了。”   那两只小兔子实在可爱,舒沅那时病着也忍不住想摸一摸。等她稍微能下床走动,特意去寻那对小兔子,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小窝。   她记事早,很多事在小时候就明白了,外边一些不好听的话,也记在了心里。那天看到小兔子没了,她回去大哭了一场。   娘亲说要再买,她也红着眼睛说不要了,窝在娘亲怀里抽抽噎噎的:“我不要它们,是我叫它们染了病气。好可怜……”   念及旧事,舒沅乌睫微垂,看上去有些失落。裴见瑾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默了两息,轻笑一声,温声道:“大约是当年照看的仆役不清楚兔子的习性,没照看好的缘故。”   舒沅抿了抿唇,轻轻看他。她如今是明白这个道理,但当初实实在在难过了一场。不知怎的,舒沅低声道:“那时候我以为是自己把病气过到它们身上,把小兔子害死了。”声音轻软,听着很是委屈。   裴见瑾勾了勾唇:“你幼时犯病,家中怕是看得紧,想必也只跟那小东西玩过一两次。你不过是放在心里想一想,怎么能害死它?”   舒沅眉眼弯弯地点头。她小时候真是傻乎乎的。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她早就想通了,还是情不自禁说出来,让他又哄了一回。   “总之我自那以后不再养什么活物了,至多到别人家中捉来抱一会儿。”舒沅道。   舒沅平日话少,平日里能闲聊的人也不多,只在裴见瑾跟前显得开朗一些。起初在书院,她想尽办法多跟他搭话,除去同旁人不熟悉,最大的缘故还是因她别有用心。   而相处久了,舒沅在他面前越发自在。两人在人流中并肩行走,舒沅时不时地想起一事,便侧首同他说话。裴见瑾也噙笑看向她,耐心听着。   寒冬迫近,天光不似往日柔暖,淡淡日光照在裴见瑾身上,不添一分暖意。但他如今在她面前,已变得和善可亲。   舒沅偶尔恍惚看去,见他神色,甚至会恍惚以为他们从未分别,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   舒沅记得在大长公主私宅那日,她偷偷在窗边望去,他在一众年轻学子中,也尤为出挑。除去那些学子在外经营出的才名,他不输于他们中任何一个。   只是他和那些宾客坐在一处闲谈叙话,有时候显得过分冷淡。不过世人不是求名便是求利,哪怕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也总有兴致高昂的时候。偏偏他一副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舒沅心底轻叹。或许又是她先入为主,叫梦里景象迷惑了心神。现下的他明明好得很,一点毛病也没有,她只看一眼,就去想他往后会如何。这样是不好的。   从一开始,她的心疼就压过了畏惧。叫她在情形后仍心悸不止的,是他一身清冷,厌恨俗世的模样。   只是她相遇后对他再好,过往所见所感已是横在心头的一道疤,在往后漫长年月也会生出隐痛。不会轻易被他置之脑后。   他经历之事,她仅能从梦境中知晓十之一二,尚且心疼不已呢。   若他能遇到更多真心待他之人,或许会好一些。   舒沅想起前日之事,步伐微顿,问他:“那日见你与人相谈甚欢,可有一见如故的?”   裴见瑾的眼睛黑白分明,看着人时似乎将全部心神都放在她身上。   裴见瑾道:“有几个尚且算合得来。”而后随口提了提那几人。   舒沅对这几人有个粗浅的印象,皆是才学出众的学子。与他年龄相近,又博学多才,他与这些人来往,没有坏处。   舒沅颔了颔首,想起另一人,顿了顿才轻声问:“那还有没有其他人?”   裴见瑾神色不变,静静看着她,眸底漾出一丝笑意。 第65章   ◎又没什么能管得住他。◎   那天周淑尤在湖畔同他相遇,短暂交谈几句。那时轻霜远远地经过,裴见瑾一早便发觉了轻霜行踪。   他早知道轻霜会将此事说与她。此时听她说起,丝毫不觉意外。   她这样事无巨细地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他很开心。   舒沅抿了抿唇:“有些……家中有前几年的进士,学识上颇为出众,偶尔结交一二,有他们提点,益处颇多。”   她记得周淑尤交游甚广,周家就有好几位曾资助过的学子考中进士。且族中与裴见瑾年龄相仿的读书人也多,若周淑尤有心与裴见瑾结交,似乎也挺好。   裴见瑾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才道:“那日只略聊了两句。”随即便挑开话题,没有就此说下去。   舒沅也知人的性情不能轻易移转,要他多沾染俗世情感也不能急在一时半会儿。便也没深究。   毕竟她是很顺着他的,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的。她知道的比旁人多,自然会更心疼他。舒沅暗想,其他人如今大约不会像她这般待他。   他的和颜悦色,都是她锲而不舍接近后好不容易得来的呢。   这样想来。他提起周淑尤时语气不怎么好,也是很正常的。   年关将近,售卖糖果的摊前亦是热闹非凡,围在摊前的客人有高有矮,小孩子垫着脚指指点点,生怕漏掉自己喜欢的那种糖果。   如此热闹景象,仅是从旁边经过,舒沅就十分开心。   季考近在眼前,她近日看书愈发久了。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黄金屋看久了也很费眼睛,也会觉得无趣。   舒沅一面勤勤恳恳,一面理解了沈彻先前闷在家中的感受。她好歹还有裴见瑾陪着呢。   这些天待在书院一心读书,不像前些年那般,天一冷下来就足不出户,舒沅再站到行人摩肩接踵的街巷中,便有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处处有趣,她怎么都看不够。   裴见瑾现下又很会照顾她,但凡她目光停在哪一处,他便会带她过去。   舒沅无拘无束,想闲逛自己出门便是。而沈彻楚宜就没她这般自在了,年底家中事多,除去与亲友相聚,他们就是待在书房苦读。   往年他们哪坐得住?只今年舒沅这个体弱的小妹妹日日不辍,他们再懒散下去就有些不像样了。且各自都起了好胜心,这些天楚宜只嘴上说一说辛苦,但从没想着要撂下书不看了。   舒沅这趟出来,自不能把他们两人忘了。走到某处便要琢磨着他们的喜好,给闭关苦读的两人买些东西。   她往那柜台前一站,虽不是即刻就能挑出合他们心意的物件,思索考虑的时间不会很长,比大多数客人来得爽快。舒沅估摸着他们多半会喜欢这些东西。   不过这事也在她心底惹出一点波澜。   给他们两个买东西时尚不明显。到了她也心动的时候,就有些尴尬了。算上自己,她买了三个人的东西,若不管裴见瑾就不太好了。   楚宜沈彻同她相熟多年,她把他们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但裴见瑾的偏好,她是半分不知晓。   先前借着赔礼道歉和祝贺入学的幌子,她给他送了不少东西。可俱是照着她的喜好来选的。且有一大半是书房用物和珍贵药材,这些东西也没多少差别。   她轻易就把送给楚宜沈彻的东西挑好,到他这里却不知从何下手。显得他是外人似的。   舒沅趁着裴见瑾还未走近的这点工夫,勉力思索他常日用物,想要找到他不经意间透露的喜好。可左思右想,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他平日用的东西,多半都是她送的。至于衣裳,好似与其他学子差别不大。   舒沅苦恼不已。   裴见瑾自然发觉了她的异常,往架上一看,目光落在中间的那个别致瓷盘上。   舒沅心中一跳,问道:“你想要这个么?”   裴见瑾细细打量那荷叶盘,店中小厮连忙上前,准备与客人介绍。   小厮与裴见瑾目光相触,立时会意,动作轻柔地将瓷盘包起来。   “你不喜欢?”裴见瑾温声道。   原来是给她选的。舒沅脸颊微红,那确是难得一见又别有趣味的荷叶式器皿,她的确想要。   他已经将她的喜好记在心里,她却毫不知晓。舒沅有些愧疚。   也不再独自费力思索,直接问道:“那你呢。你偏爱哪一种?”   裴见瑾动作微滞,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似是在认真思索。   舒沅耐心地等了等,他才道:“一言难以概括,但见到时,总归是知道的。”   舒沅点点头。她有时也这样呢。   舒沅又叮嘱道:“那你记得告诉我。”   从这间铺子出来,隔壁就是卖糖的铺子。先前看到的那家小摊,是这家店摆出去的。   店主选了个好摊位,小摊上卖的糖果价格低些,只用油纸包装了。店中则精细两分,价格也高。   先前从那摊位经过,排队的人太多,实在过不去,舒沅还有些遗憾。一到店里,便给楚宜挑了三五种吃食。   舒沅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应当够楚宜吃了。   春桃捏着荷包去付钱。舒沅转头一看,迎雪认真地在柜前挑着。   舒沅好奇地看了眼,发觉裴见瑾不在,凑近了些许,低声问:“你怎么买这些?他喜欢哪个,你快跟我说说。”   迎雪还记得上回他换着法子想从舒沅这里打听,却一无所获的事。此时见她凑近,迎雪便头皮发麻。   迎雪往常觉得自己的脑瓜子还算够用。但今日他拿着两包糖,很是认真地捋了捋她和主子之间的弯弯绕绕,好半晌才说:“公子说姑娘喜欢,特意叫我来买。”   舒沅仔细看了眼,才发现迎雪说的那种糖,酸酸甜甜的,她之前叫春桃买了放在小楼。   她喜欢些什么,十分明显,都不用人费心去猜。先是那个荷叶盘,又是这个糖果,他都有留意,实在贴心。   舒沅心中感动。   她的情绪写在脸上。迎雪看得分明。   其实主子有心想对人好,哪用费多少心神呢。经年艰险磨砺出的敏锐,这些细处轻易就能记在心底,就算瞧不上对方,面上也能装得细致妥帖。难得的是这份迁就的心意。   且这些细节俱是她表露在外的。迎雪想起那件被裴见瑾换下再未穿过的石青锦袍,简直如芒在背。   能敏锐觉察他人心绪,确能提供便利。在两人相处融洽时,提供便利,若裴见瑾有意为之,自然能叫对方觉得他把人放在心上。可他一旦另有所求,好处便会化为坏处。   迎雪不禁想。但愿主子和姑娘都得偿所愿,莫要走到那一步。   迎雪越想越远,出神片刻,余光瞥见裴见瑾踏进店门,而后走到舒沅身侧,噙着淡笑同她说话。   两位主子一眼也没看他,相伴着走出门去。迎雪抱了满怀饴糖,跟着笑了笑。   舒沅鲜少到这般拥挤的街巷中来。方才一路走来,也见识了不少排起长龙的商铺,这次看到前面挤作一团,也以为是大家急着买东西,她步伐微顿,好奇地向前张望。   但看了片刻,没见到有招揽客人的人出现。且先前遇见那些,都是捏着钱袋子使劲往里挤,恨不得卖货的小娘子能早一步把东西卖给他们。   眼前这些人就是想往前面去,也动作轻巧,全无先前那般架势。   直到一声闷响过后,人群略带惊慌地散开,漏出一点缝隙,舒沅才知道大家是在此地看热闹。   两个商户同客人闹了起来。两边气得脸红脖子粗,骂人的粗话不绝于耳。但好在没有动手。   舒沅有侍卫跟在后面,半分也不害怕,也和其他人一样,找了个便利的位置看热闹。   这条路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四五个成年男子怒气冲冲地相对而站,个个都长得高大结实。其中一个指着人鼻子骂,许是怒火上头,情不自禁在对面那人肩上推了一把。   舒沅还没见过别人吵架,见此,便以为要打起来了,心急急地跳了跳,攥紧了锦帕。   不成想,那推人的大汉刚碰到对面那人的肩膀,便如梦初醒般撤了力道,竟然一把抓住了那人肩膀,僵硬两息后,又在那人肩上拍了拍,悻悻地收回手。   围观者道:“我说吧,他们哪敢动手?这一打起来,这口气是出了,他们无故生事,一通罚下来,这几天赚的都不够。”   “幸好管得严些。不然他们动起手来,砸坏旁边摊子上的东西,其他摊主谁敢上去讨要?只能吃了闷亏。”   重罚之下,两边孔武有力的男子都成了动口不动手的人。舒沅眼睁睁瞧着他们互骂,不一会儿,有急着通行的人颤着声音借过,那群人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让了路。   这一打岔,也没了吵架的气势。两边都有些尴尬。这时候那能言善道懂得调和的街坊便上了场,三言两语将人劝住,给双方递了台阶。   舒沅走过去又回头望了一眼,抿了抿唇:“原来还能这样。”   有所拘束,有所畏惧,便不会轻易逾矩。   裴见瑾正看着她。舒沅与他对视,心里其实有些发愁的。   往后他登上高位,富有天下,律令皆出自天子,再珍奇的物件,他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   又没什么能管得住他。 第66章   ◎既然是补偿,要给的比失去之物更多才好。◎   “吓到了?”裴见瑾轻轻牵住她,缓步走了一段才将她放开。   舒沅摇摇头,道:“我甚少在外行走。看他们像是要打起来,竟也能忍了这口气。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夫子特地为进璋书院学子编的那册书,专讲律例旧案的,舒沅已经翻阅两次。   也不知他看得如何了。舒沅偷偷看向他,思索半晌,才轻声问:“今日在外玩得尽兴,几乎忘了尚有疑惑未得解答。”   “你有何不解?”   舒沅当真仔细想了想,道:“一个前朝的地方大案。还有……还有就是那段自古书上抄下来的圣贤所言。”头一个是货真价实不甚明白的。后面这个则是想引着他多想一想这些圣人言语,诸恶莫作。   裴见瑾替她理了理兜帽,声音温和:“你极少出京,对地方上的事有些困惑也是常事。更何况是前朝旧事?你回去指给我看,我讲给你听。”   舒沅愣了愣,仰起头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他在外面吃了许多苦,听这话,大约是受人所迫,去过许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京中世家子弟未曾见过的世态炎凉。   裴见瑾垂眼看她,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眸子湿漉漉的,不由笑了笑,声音又轻柔一分:“不会很难的。我会教你。”   舒沅感觉心里软乎乎的又有点酸,像被人攥了一把。   他愈发迁就她了。似乎会为她考虑许多。   舒沅向来知道自己有两分娇气的,此时又想要试探他究竟有几分纵容,不禁要问:“那若是学不会呢。”   此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脸颊变得有些红了。   到底不是自小顽劣的性子,乖巧惯了,舒沅越想越觉得羞窘。   裴见瑾眸底漾出一丝笑,看她后悔不已的样子,佯作思索,而后缓声道:“笨一些我也不嫌弃。”   舒沅胡乱地点点头,又摸了摸兜帽,一言不发地往前面走了一段,才停下来等他。   走出去几步远,她才想起来第二个问题还没问。   但想起方才自己晕乎乎的口不择言的样子,舒沅手指攥紧,乌睫微垂。   罢了,还是以后再说。他如今看起来不像冷血薄情,暴戾恣睢之人。   舒沅偏头看他。裴见瑾笑意温和,缓步朝她走来。   待他走至身侧,舒沅发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又看向别处。她这才发觉不对劲。   舒沅转过身一看。旁边又是一个小铺子,售卖神药良方,看那挂出来的字,便能知道和先前看到的是同一家。   只是这铺子摆在外面的东西,似是无人问津。那摊后的小厮明显不如先前看到那个能说会道。   她方才哪有功夫细看周遭商铺,不过是随意停留在此。   裴见瑾不言不语,似乎她如果非得进去买些东西,他也会跟着走。舒沅连忙为自己辩解:“我不会受骗的。”   两个地方卖得都是同样的东西。先前那个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吸引了好几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孩,还有闲得无事过去打发时间的老人家。怎么看,她都不会去这个平静安宁的铺中买药。   她又不傻。   她做了许多好事。菩萨都该保佑她不受欺瞒呢。   裴见瑾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他轻轻颔首:“嗯。不会被旁人欺骗。”   舒沅点头,白皙的脸颊被领口一圈白毛衬得分外可爱。   她实在是个好人。从来不骗人。最多,最多在他面前说一点不大要紧的小谎。   哪怕他知道。也一定会原谅她吧。   念及此处,舒沅顺口问:“你没有叫人骗过吧?”   人流汹涌,裴见瑾伸手护了护她,想了半刻才道:“骗子从未得手。但有个小骗子是有些狡猾的。”   四目相对,舒沅不安地挪开视线。   裴见瑾弯了弯唇:“昨日轻霜说你在藏书阁等我。我到时,你怎么离开了?”   舒沅松了口气,坦然解释了昨日突然被夫子唤去的事。原本她就不是故意的,此时讲来,更是半分错都没有。   舒沅心中暗想,她对不住他的也只有这种小事了。如此甚好。   解释了昨日之事,舒沅理了理袖口。他明明不是心胸狭隘的人,怎么把这事记得这么清楚?   舒沅不由陷入沉思。一点一点捋昨日发生的琐事,她难不成忘了更重要的事,比如不小心对有了什么过分的举动,让他回想起了往日苦楚?   舒沅一想到他一个人流落在外许多年,心就密密麻麻地泛疼,当下便道:“若我还做了什么错事。你不要瞒着我。我,我会补偿你的。”   裴见瑾步伐轻缓,同她并肩徐行,闻言,他微微侧过脸,侧颜疏朗俊逸,道:“嗯。往后你不再来迟便好。”   舒沅心里想的不止昨日这事,她仰起脸,眸光明澈,恳切道:“这怎么够呢?哪能把缺的少的补起来就不管了。既然是补偿,要给的比失去之物更多才好。”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坠落至他心底。   裴见瑾身形微顿,垂眸看向她。   舒沅觉得他是很难哄好的,一直静静等他提出要求,但什么也没等到。   良久,裴见瑾才开口:“在外行走,稍不注意便能遇上行骗之人。那些人花样百出,惑人心智,但我身无长物,也很少有人会在我身上动心思。只有少数几人曾试过骗我。”   舒沅心都揪紧了,眼巴巴等他讲下去。   “我未曾上钩。那时年纪虽小,也知晓自己手中值得外人觊觎的物件不多。哪能轻易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去?”   舒沅眸中水光盈盈,轻轻呼出一口气:“没被骗就好。”   裴见瑾看她一眼,声音忽而放缓:“也有我故意上当的时候。那些人也没多少耐心,不久后便现出了意图。有两人不久后就被衙门的人带走了。”   舒沅心底酸酸胀胀,当然是一心向着他的,听至此处,张口便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裴见瑾轻笑,颔了颔首:“是。罪有应得。”   舒沅被他这样看着,有一瞬心慌。她在他面前撒谎,那怎么算是骗呢,明明是引导他走上正途。   她没错。怎么会有罪。本朝律例翻遍,都找不出她的罪状呢。   不过舒沅的气势还是矮了一截。夫子编纂的那册书效用极佳,连进璋书院剩下那几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公子都收敛许多,在外玩闹时放话吓唬别人都不如以往嚣张了。   忐忑片刻,裴见瑾又将话题揭过。但二人没走多远,他便有事离去。说是庆仁找到了方才他远远见到的一个旧识。   供人游玩的街巷不缺歇脚喝茶的地方。舒沅找了个地方喝茶吃点心。   庆仁带路,一路往人烟稀少处行去。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家无人光顾的茶馆。那位旧识正在雅间中等候,一脸苦闷地灌着茶水。   桌前那人脸上有一道从额角蔓延至眼下的红痕,是生来就带有的,极其容易辨认。眼睛微肿,脸颊纹路颇深,老态尽显,唯有那双眼睛时不时露出狡黠神色,与他的年纪相称。   谷宁握紧了茶杯,生硬地挤出一个笑,余光瞥见门扉轻动便抖了抖眼角。   裴见瑾迈步进屋,谷宁笑了笑,佯作镇定地在三人脸上都看了几个来回,才道:“你们是什么人?说是有从前认识的人找我,我才来的。怎么没见着?我还有约,无事便先走了。”   迎雪轻嗤:“说有旧日相识想见一面,你拔腿就想跑开。既然你不想来也被我强留下来,此时我家公子来了,也不是你想走就走的。”   谷宁像泥鳅一般,稍不注意就想溜走。迎雪把他留在这里,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办到的。此时迎雪这般说,谷宁抿了抿唇,只好不情不愿地又看向裴见瑾。   谷宁笑意愈发真挚,温声问询:“这位公子,找我又何时?公子锦衣华服,如何会与我这种人有交集?”   裴见瑾瞥他一眼:“看来谷大夫记性不好。也不知是眼睛有些毛病,还是脑子不中用了。”   谷宁忙道:“我哪是什么大夫。帮人抓了几年药,在外面混口饭吃罢了……瞧我这记性。公子您一说,我便想起来了。是见过!公子换了装束,通身的贵气,小人险些没认出来。”   谷宁放得下脸面。一个人讨口饭吃殊为不易,他不要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先前看到那个来找他的随侍,谷宁就觉得不对劲了。逃了两次,也没跑成。那来就来吧,他至今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结果见面一看。谷宁如芒在背。   那是他不伤天害理就能善了的吗?   曾沾过人命的不是他,而是如今这个一看就出身显贵的公子!   谷宁也觉得稀奇。那时候这少年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清瘦得有些可怜,没想到胆子会那般大。   谷宁什么活计都干过,又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什么人都见过。但那年遇到这位公子的事,至今还叫他心有余悸。   十一二岁的小孩,怎会那般冷血心狠。实乃谷宁平生仅见。   谷宁抓紧茶杯,僵硬地抬眼。   如今一身华服,举止从容,是锦衣玉食的高门公子了。找上他,可是想将尘缘往事彻底抹去?   想起方才迎雪吓唬他的样子,谷宁心中直打鼓。身边跟的小厮都凶成这样,主子能是个和气好说话的主? 第67章   ◎旧人旧事◎   室内一片寂静。裴见瑾垂眸品茶,意态悠闲。   谷宁越想越害怕,耳中尽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静不下来,慌得厉害。   “看来谷大夫还记得以前的事。”裴见瑾轻轻放下杯盏,眼皮微撩,平静地下了这个论断。   谷宁维持着唇角的憨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那件事放在谁身上,都会记得清楚。哪能轻易忘了?   谷宁从未正经学过医术,但久在乡间,慢慢学会了给人包扎伤口,识得清那几样最常用的药材,稀里糊涂地帮过乡间看诊的郎中,再后来也能凭着动作麻利在小医馆里混口饭吃,不至于没有进项。   那时县城中的一桩案件闹得沸沸扬扬。说是黄家的小公子不慎走失,叫拐子骗去,好几日都没有消息。黄家乃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光是有钱倒也罢了,这黄家在京中有些交好的重要人物,县城里的官员不敢懈怠,出动了许多人马去搜寻小公子。   谷宁从一开始便关注着这事。那小公子算得上是黄家老爷子心里的金疙瘩,闲汉都聚在一起聊起这事,说若是撞了大运把人找回来,这大半辈子的富贵就有了。   谷宁那时也眼馋。但他除了那一点救人的能力,其他都是不会的。酬谢虽厚,也要有命享受才行。所以大家闲谈,他只是听听便罢,没打算真的去与那些拐子斗上一斗。   谷宁虽不管外事,但衙门的官差闯进拐子藏人的窝点,把里头那些蓬头垢面的小孩救出来,总要有几个往他所在的医馆送来。   有的孩子刚被捉去的时候闹过哭过,被那心狠手辣的拐子打过几回,看着实在可怜。医馆的人动作仔细地给这些孩子处理伤势,他们到底是小孩子,待了大半天便从闷着不肯说话的样子变成了问什么答什么。   这一问一答之下,谷宁对那窝点有了了解。少吃少喝是常事,有心狠的,觉也不让孩子睡够。折腾几天下来,这些细胳膊细腿的孩子跑不掉也就只有乖乖听话了。骨头硬会顶嘴的孩子少之又少,且闹过之后,还是会被那人贩子收拾一通。   县城就那么大,那些拐子的第一个地盘被清理干净,官兵一个个看过去,没有黄家那位小公子,只得再找。   那些被衙门捉住的拐子在牢房里过了一日,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衙门的捕头带了人马又往他们供出的地点寻去,但一无所获。那群人的头领得了风声,趁夜逃离了。   那些人把黄家小公子也带上了,在村镇中隐匿了踪迹。   谷宁那时每天都听人聊这些事,跟听戏似的。总觉得这事远远的,和自己没什么关联。   不成想,一日午后,谷宁一觉醒来后慢悠悠地往医馆走去,午后的阳光炽热,照得人眼前发白。忽然间,不知从何跑出一个形容狼狈的小孩。   谷宁看他衣衫破旧,手臂上还沾了泥土草叶,瞌睡便飞到天边,一下子清醒过来。   谷宁按捺着心头激动,舔了舔唇,才如梦初醒般问道:“你是往医馆去?有谁受伤了?”   “那些贼人心里畏惧,丢下人跑了。我是来找大夫的,有个和我一道走失的小公子快不行了。”   时近夏日,医馆此时只有一个老仆看守铺面,要想请坐堂的大夫过来,还得到大夫家里请人过来。   谷宁一颗心蠢蠢欲动,还没等他做出决断,面前的小少年便略带忧急地看向他:“你是大夫?能不能随我去看一眼。”   这说话的工夫,有出门打水的熟人看到了,听了个大概,便道:“你先去。我帮忙去叫大夫过来。”   谷宁便跟随小少年一路行去。谷宁是在镇上一家门户紧闭的食肆后院看到黄家小公子的。   谷宁走在前边,一进门发觉毫无声响,连痛呼□□声都没有,心头便打了个突。他毕竟好几十岁了,心里大概能估摸着里头的情景,进去前还留了话,叫小少年不要跟来,免得他看了害怕。   谷宁进去一看,果然是死了。把人医活不容易,判断生死却轻而易举。谷宁想着那丰厚的赏钱,还有些不甘心,摸过脖颈又探鼻息,又再摸了摸脉搏,总之使尽了办法。   人贩带到此处的孩子只有四个。除去黄家小公子和这位跑来找人的小少年,谷宁来的时候,分神看了眼,剩下那两个都在镇上待着,没有乱跑,只是都吓坏了。   谷宁从黄家小公子的尸身前站起,洗净了手,才往外走去。那小少年站在树荫底下,不吵不闹的。   谷宁心头还念着那赏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才道:“他死了。”   话音甫落,谷宁发觉面前这个清瘦的小少年神色微松,轻轻点了点头。   那时日头正盛,谷宁对着这位长相出挑的小少年,忽然觉得心头发冷。   谷宁瞧着,这个小少年不像是遗憾或是可惜,竟像是放了心似的。   这种感觉很快得到了验证。衙门官差和黄家管事一窝蜂地涌来,将这破旧的小食肆挤得水泄不通。其他几位小孩的家人也逐渐寻了来,俱是家境富贵的人家,穿戴都不俗。   那个小少年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先前救出的孩子也有像他这样不说话的,都是被吓傻了。好心的官差还买了烧饼和饴糖给他,这孩子还算知礼,一一道谢。   黄家小公子就这么死了。家中长辈心痛不已,恨意滔天。把其他几个一道被拐的孩子都叫去问话,连细处也不放过。   谷宁这个最先赶到的大人,自然也被强留下了。   谷宁前些日子就和负责此事的官差打过交道,他在旁等候时,三言两语便问出了些东西。   “那些人很凶,最开始那天晚上我们都睡不好……跑到镇上那天,他们没空管我们,好像都在商量要怎么逃跑。”   “昨日我们一整天都没吃多少东西。只有馒头,水也不够喝。黄家那个小公子一开始吵吵闹闹的,闹着要报官,那些人都没理他。黄二公子就开始抢别人的东西,喏,就是和他同屋那个。”   谷宁还知道了一些其他事。这个小少年在学塾表现出众,原本是被黄家老爷看中了,想让他道府中陪着小公子读书,不知怎么,后来没去。   旁人在可惜他失了黄家小公子这个倚仗,没了大好前程。而谷宁却是偷偷琢磨,原来是早有旧怨呐。   其他孩子说他醒得早些,总之他们醒过来发现他就静静地在屋中等着。照谷宁的看法,怕是人家根本没有吃下那些下了药的吃食。   谷宁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好好的,没有把他的猜想说与旁人。再说,就是说了,旁人也未必肯信。   不成想在六七年后,会在千里之外又遇上他。谷宁眉头皱成一团,自个儿的运气怎么这么差?   莫非是起错了名字,越想安宁越不得安宁。   谷宁处于弱势,一切由不得他说了算,便满头大汗地思索着接下来脱身的法子。   谷宁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便听裴见瑾道:“谷大夫似乎是初来京城。这些年,都待在云台县?”   谷宁唇瓣干燥,忍不住又喝了口茶润喉,点头应道:“是才来不久。”   人生地不熟的,什么都没门路。连个打听的法子都不知道。方才在商铺前看了场热闹,谷宁还觉得皇城就是不同,大家都是讲理的。   但这会儿瞥见那两个不同凡响的小厮,谷宁心头惴惴,万一他们动起手来,他要往何处跑比较快?   裴见瑾淡声道:“林颖这人,你可认识?多年前,我与他有同窗读书的情分,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谷宁当然记得。林颖的父亲是曾读过书的,那黄家小公子的伴读起初就是林颖,后来似乎是性格不合,林颖被打发了,这才想找裴见瑾的。   云台县就巴掌大的地方,林颖这个年轻人名声很好,谷宁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便擦了擦额角的汗,同裴见瑾说起林颖近况。   谷宁心头庆幸,这位还愿意听这些旧人琐事,证明他并不是全然不顾旧情的。   谷宁小心地看了眼对面之人。遍身绮罗,矜贵清傲,令人难以想象他是从前那个狼狈瘦弱的小孩。   这样的人最在意脸面。无论是从前他看人眼色,身不由已,还是那个在贼窝里死去的黄家小公子,谷宁知道,这些都是绝不能再提的。   裴见瑾修长手指在杯壁上摩挲,眼眸漆亮,看人时分外冷淡,又有种摄人的气势。他淡声道:“如今不似从前。难得相见,我也能照拂你几分。”   听在谷宁耳中的意思就是,现在我有能力有手段,能把你压制住,若想好生过下去,便老实些为好。   谷宁忙不迭地点头,心中苦笑。这位公子从前到现在都不是好招惹的,怎么那时还有人被他这模样给骗了呢?   “公子您放心。我往京城来就是想赚些银子。再说我这样的人物,公子小姐们还瞧不上呢,我只管用心做工,多挣几两碎银糊口。”   谷宁同他见了一面,往后自然是离得远远的,不会到这位跟前找不痛快。   但谷宁没想到,没隔几日又与他扯上了联系。 第68章   ◎姑娘不知才是常事。◎   一大早出门在外逛了两个时辰。午后自然只有规规矩矩待在阁楼温书。   舒沅不是日日都吃糖的,在铺中看到迎雪挑着买之前,她也没察觉自己的偏好。后来又特地品了品,果然合她口味。   若放在以前,给楚宜买的东西,她定要亲自送去,顺带看一看楚宜有没有闷坏了,毕竟楚宜近些天真是出乎意料的好学,说一句性情大变也不为过。   但无奈待看的书册典籍还有许多,舒沅实在没有空闲。只能让轻霜去走一趟。   年底事多,哪怕府上有那么些能干的管事,有些事务仍要舒沅亲自过目。没办法,家中只剩他们兄妹二人,兄长又忙于政事,这担子只能落到她肩头上。   舒沅这边才将一本书看完放下,那边轻霜又有事回禀。轻霜春桃也心疼她两边的事都要看顾,也曾动过心思让底下管事去做,但仔细一瞧,竟没一个能叫旁人经手的。   累是累了点。但舒沅想着经过如此磨砺,往后才能将自己的私产打理好,为了以后不受人蒙骗,过上那逍遥自在的富贵日子,舒沅一桩桩一件件地过目。   裴见瑾被先生们寄予厚望,在读书这事上面,自然比她更忙两分。虽然在阁楼中摆了张书桌,这两天他甚少过来。   舒沅偶尔将带来的糕点放在他桌上,隔了半日回来,发现已经让人取走。   这日,舒沅从书桌前站起,一面听春桃回话,一面往外走去。   聚仁堂那边差人来禀事。聚仁堂有一位大夫善制药膳,舒沅便起了心思,准备去见上一面,顺带从聚仁堂取些药材回来。   哥哥政务缠身,早出晚归。她和裴见瑾也阅览典籍不得空闲,很费眼睛,都该用些药膳补一补的。   摆到眼前的事一件接一件,舒沅走在廊上,有些恍惚,快走到跟前才察觉周淑尤的身影。   “舒妹妹急匆匆的,欲往何处去?”周淑尤仪态甚佳,唇畔的笑亦是得体从容。   舒沅心里想着药膳。但她病弱多年,格外不喜欢在外谈论这些私事,闻言只点了点头,没透露去处。   周淑尤年长一岁有余,已然及笄,是个难得的美人,笑起来也格外光彩照人,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周淑尤启唇道:“妹妹身子弱。我记得你向来是累不得的,怎么忽然起了兴致,成日埋首念书了?”   舒沅从前同周淑尤有过往来,也知道她并非当真关心自己,便抿了抿唇,嗓音温软道:“我不过认几个字,和周姐姐是比不了的。若我大字不识,中饱私囊,蒙骗于我的人恐怕都能落得万贯家财了。”   周淑尤美眸微抬,轻轻看她一眼。   舒沅亦是毫不回避地看着她。京中同龄的世家小姐中,舒沅是手头最宽裕那个。   但背后有一群孔武有力的打手,舒沅从三五岁出门买糖葫芦开始,就没被骗过。   舒沅只是信口胡说的。反正她不像周淑尤那般对第一情有独钟,随便学一学罢了。   要考头名大概很累。她这身子骨,还是不要折腾为好。   在皇家别苑中,各位小姐展现各自所习技艺,琴棋书画样样都有,舒沅一次也没参加过。她惯常是在旁边夸赞别人的。   宫中琴师前来教授技法,舒沅也都是在边上凑热闹的。她那时经不得累,玩一玩就罢了,哪能像其他身子康健的姑娘一样。   小时候她就发现这个不常露面的表姐很有上进心。   舒沅看过热闹,就乖乖坐到桌前等嬷嬷给她喂点心了。这位周家表姐却坐在旁边,小脸绷紧,神色郁郁地看着她。   舒沅伸出小手分点心给她,她也不要。   那时周淑尤还不像如今这般讲究规矩,也会伸手在舒沅脸上捏一捏,悠悠问道:“你怎么半点不上心。”   小舒沅眼睛乌溜溜的,像葡萄一般甜润,轻声道:“我都不会。姐姐你看,我手都拍红了,也很努力的呢。”   那时周淑尤尚且年幼,还藏不住心思。小舒沅仰着脸看她,发觉这个姐姐好像有些嫌弃她的努力,她失落地垂下手,雪白的脸颊微微鼓起。   小舒沅有点不开心,但是转头看到她最喜欢的点心,立马又弯了弯唇角。其他姑娘陆续回来,忍不住过来逗她,舒沅便乖乖地叫人,然后循着记忆,夸一夸她们。   但周淑尤在一群小姑娘里显得像个大人,始终不大开心。舒沅后来从太后那处得了一个小玩意儿,和皇后今日赏赐的十分相像,俱是同一批贡品。   小舒沅还记挂着这位不怎么开心的周表姐,把东西塞进荷包里,兴冲冲地跑去找她。柔软雪白的双颊微微泛红,头一次哄人,语气还有些生涩:“周姐姐你看这个。你想要对不对,我送给你。”   周淑尤并不领情,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谁要这个,自己赢来的,和别人送的又不一样。你不比也有,但那是你的,我才不要。”   小舒沅攥紧了荷包,没忍住红了眼睛,眼泪汪汪的看着十分可怜。她也不要人哄,自己掏出小手帕擦干净,然后转身走了。但回去一想,还是难过的,又缠着嬷嬷多吃了半块牛乳糕。   过去许多年。舒沅和周淑尤交集渐少。   舒沅沉思半晌,朝周淑尤投去一眼,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矜持。   舒沅心里还记挂着要事,没多逗留,朝周淑尤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去。   周淑尤立在原地,看着舒沅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眼。   侍立在旁的丫鬟不敢催促,垂首静候。   “真没意思。”周淑尤喃喃道。片刻后,她又恢复了惯常那淑雅模样,温声道:“走吧。曲谱还得请先生指点一二,帮我改一改。”   周淑尤缓步行至先生居所,将曲谱交于先生,待后日来取。正这时,方苓从另一个院落推门而出。   方苓亦是不服输的性子,刚才正同先生讨教棋艺。近日事多,二人久未见面,方苓一看到周淑尤,便拉着她同行,一路有说有笑。   方苓向来以自己才学为傲,虽在某些方面略逊色于周淑尤,但亦有其过人之处。两人并肩而行,方苓自是提了提近日学业上的进展。   想要炫耀,则不得不提一提旁人。方苓随口说起舒沅:“真是转了性了。她往年这时候只顾着在家里玩,如今倒勤勉起来……不过她再用心,也同淑尤你差得远,是远远不及的。”   周淑尤想起舒沅那风淡云轻的模样,唇畔的笑滞了滞。舒沅毫不在乎,她就算赢过舒沅,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周淑尤目光微顿,忽而想起裴见瑾这人。她侧眸看向方苓,似是不经意间提起他。   方苓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来甚多,顺带着对裴见瑾多了些关注。   “宋先生和谢先生对他夸赞有加,似是有些真才实学,比那个裴衍是强多了。人品也还不错,上回定远侯密信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也举止如常,没有刻意疏远。”   周淑尤侧首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聚仁堂特地从千里外请入京中的大夫,自不是等闲之辈。京城高门大户众多,从来不缺医术精湛的郎中。要到外头去请的,俱是名声极响的医者。   这些人仗着手艺吃饭,多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气。聚仁堂负责的几位管事是从侯府调来的,与居于偏远之地,性格古怪的大夫打起交道,总能碰上几个脾气倔强的硬骨头。   有的大夫说着当地方言,用尽法子躲开前去的管事。或是干脆装作耳朵不中用的模样,八风不动地坐在椅中,说什么也不挪动。   管事起初想着他亲自出面才能显出诚意,但这般折腾几回,也不再勉强了,干脆找当地人帮忙劝说,总有人能对付这些老大夫。   民间能人辈出,舒沅向来知晓这点。这回出京的管事遇上一人,又能与那顽固的老大夫交谈甚欢,又有储藏药材的特殊技艺。这人想进京见见世面,管事便带他一道来了。   舒沅到聚仁堂同管事谈完事,在后院小坐时,便看到了那个管事带来京城的男子。   据说是三十来岁。舒沅收回目光后又看了一眼,怎么看都像五十上下了。   谷宁能言善道,又肯出力气,到了京城也同管事仆役等人混成一片。   谷宁在县城里得罪了人,想找地方躲一躲。恰好又遇到了聚仁堂管事,便帮忙办了点事,将那隐居山中的老顽固劝了下来,从中赚了些银子。   他惹上的那人在县城里有权有势,谷宁叫苦不迭,又看京中管事说话随和,办事妥帖,一身光鲜,一看就知道主家阔绰富贵。他便动了心思,攀上关系来了京城。   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谷宁已经把前些天遇上裴见瑾的事放到了脑后。   谷宁嘴角上翘,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毕竟他现在的东家,可是定远侯府!背靠大树好乘凉,谷宁完全安了心,把心思都放在经营生意上。   从屋中喝完水出来,谷宁转眼就看到一个身着冬装,貌若桃李的小小姐。   谷宁一看,就晓得是他如今的东家,定远侯府那位娇小姐。谷宁还没见过身份如此尊贵的小姐,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   谷宁行至几步外顿住,恭敬地行了礼。   舒沅点点头,随口问道:“你自何处来?”   “回姑娘的话。小的是从云台县进京的。”   “云台县?我没听过。”舒沅眼睫微垂,接过杯盏轻抿一口。   “足有千里之隔,且云台县不是富庶之地。姑娘不知才是常事。”谷宁恭谨道。   管事循声而来,笑道:“谷宁前日到的京城。还带了些土仪分给大伙。只是姑娘身子贵重,不然也可尝尝鲜。” 第69章   ◎差一点就见到了。◎   和谷宁一道进京的老大夫早到病患家中去了。谷宁在聚仁堂做事麻利,除了那张脸显得人老了些,其余没什么不好。管事便又在舒沅面前将谷宁夸了几句。   谷宁脸上的胎记过于显眼。舒沅凝视片刻,忽而问道:“你从前可来过京城?”   谷宁的脑袋一下转不过弯来,闻言愣住了。舒沅不等他回答,便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寻出了与谷宁相见的场面。   舒沅微微一笑:“原来那个地方是云台县。我曾在县城逗留两日,是那时候见过。”   谷宁却还没想起来,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谷宁皱眉苦思,免得等下接不上贵人的话。   舒沅温声道:“那时有两个小公子到医馆寻医,我记得他们感情甚笃,那个小公子为同窗忙前忙后,费了不少心呢。如今他们可还安好?”   谷宁心中打了个突。   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那两个人不是旁人,正是裴见瑾和林颖。那时候裴家六公子还不叫这个名字呢。   病的那个是林颖。谷宁是头一个发现黄家小公子尸身的,后来也打听了一些黄家小公子的事。   裴见瑾和林颖那时住得近,又在同一处学塾念书,但似乎是没什么交集的。只有那金贵的黄家小公子与二人都有些牵扯。   若东家小姐问的是其他人,谷宁自然愿意毫不隐瞒全然告知。但偏偏是前几天那个阎罗似的裴公子。   谷宁艰难地抿出一个笑,答道:“原来那时好心出手相助的是姑娘您。林公子养了大半月便好全了,如今身体康健,已有功名在身。”   舒沅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谷宁分外艰辛地道:“另一个,另一个也是很好的。”   谷宁一颗心都揪紧了。万一姑娘追问下去,他要怎么答。他可是前不久才指天发誓说要管好这张嘴的。   好在他没等到追问。   舒沅估摸着时辰,起身往外走去。这药膳不是能随随便便入口的,经人口述症状也不成,须得要大夫亲眼瞧过问过才行。   迎雪跳下马车,当即快步入内。见到舒沅,正欲说公子已经到了。然而还没出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掀开帘子,从后面进屋的谷宁身上。   迎雪眸光微变。   谷宁脸色一白。   舒沅没察觉他们的眉眼官司,只看向迎雪:“他人呢?”   迎雪目光微移,垂头回道:“主子已到了。”   谷宁就像那见了猫的耗子,想立刻藏起来,但叫迎雪死死盯着,他动也不敢动。   裴见瑾进门后,先看了舒沅,同她说了两句话,才朝谷宁投去一眼。   裴见瑾没说话。谷宁的神色却是变了。   舒沅并不迟钝,问道:“你们认识?”   谷宁心绪百转千回,不敢随意答话。   裴见瑾似是思索了两息,嗯了一声。   舒沅又看像谷宁。像初次见着这人似的,细细打量。   裴见瑾以前辗转多次,身不由己地随燕王四处停留。且就是在更年幼的时候,也在许多地方待过。   舒沅并不知晓他如何长大,是看着何种景色度过四季。   她看向谷宁,就好像能窥得裴见瑾的过往。   裴见瑾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同谷宁说的,片刻后就跟着管事去见大夫。舒沅逮着这个空当,又把谷宁叫到跟前来问话。   这时候就不像先前随意了。   谷宁也不是个傻的。一看这两人关系匪浅,脑子急速转动,努力搜刮着过往的经历,力图找出些能说与东家又不得罪裴家公子的旧事。   谷宁这会儿也不隐瞒了,直接道:“原以为姑娘定然不记得了,方才我才简略说了那二人的事。没想到姑娘竟认识裴公子。姑娘口中那位为同窗忙碌的小公子,就是他。”   谷宁见他们关系和睦,此时便道:“真是难得的缘分。姑娘往日相帮的小公子,如今又遇上了。”   舒沅毫无印象。一来那时她年纪尚小,二来,她仔细回想,那时只是远远见过一眼,后来的其他事也是听丫鬟说的。   舒沅咬了咬唇。   若她那时真见过他,看到那张脸,兴许是能认出他的罢?   舒沅不问。谷宁便安安静静候着,不敢随意乱说。   良久,舒沅才道:“当时那个生病的林颖,同他感情甚好?林颖如今还在云台县吗?”   谷宁方才说他们感情好,只是顺着她的话说罢了。谷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平常相处,若按那时在医馆中的情形看来,应该还算不错,人后的事,就只有裴公子自己清楚了。   谷宁边想边答道:“小的也是听人说的。两人是邻居,又在一块念书。林公子后来长大一些,便在外边读书,每年也要回去几次。”   舒沅还想再问时,迎雪却寻来了,说裴见瑾已经在等她了。   舒沅便跟迎雪出去寻他。谷宁不知两位主子还要待上多久,听管事说有个购置陶罐的差事,立马主动揽到身上,暂时逃出这个水深火热之地。   裴见瑾分明还有许多事要做,此时被她叫出来,在聚仁堂耽搁片刻,面上却毫无急色。   他笑意温和:“谷宁同你说了什么?你问他,倒不如问我。哪有人比我清楚。”   舒沅眸子亮晶晶的,忍不住要跟他说话:“你知道吗,我和你以前,好像见过。”   裴见瑾眸光微顿。   舒沅轻轻叹气,甜濡的嗓音带着两分低落:“不对。是差一点就见到了。”   她仰起脸,弯唇笑了笑,把谷宁说的话简略说与他听,而后道:“谷宁说你和林颖关系很好。幸好我在那里,那时候我是不是也有帮上你的忙?”   舒沅有一点庆幸。如果她当时没吩咐人去跟医馆坐堂的大夫说话,偷偷塞了银钱,那林颖若是久久地卧床不起,不就没人陪他念书了?   裴见瑾在她提起林颖时神色清冷,但听她这般说,恰如云散雪消,眸光霎时柔和下来。   她分明这般小,总是需要别人好生照看才能安稳无虞地长大。却总是担心他受了委屈。   她抬头看着他,讨要奖赏一般期待他的回应,裴见瑾勾了勾唇,温声道:“是。你一直很好。”   舒沅点头。这就是善有善报呢。   谷宁老实做事,尽量埋头苦干,避开这些事,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便说出不该说的话,让如今身份尊贵的公子颜面扫地。   谷宁小心谨慎,还是在傍晚被迎雪“请”了出来。   裴见瑾大致能猜到谷宁与舒沅说了些什么,夜里把人叫出来,又让谷宁说了一次。   裴见瑾从来不知舒沅到过云台县。虽白日已经知晓,此时听谷宁添补了些许他从未听过的细节,裴见瑾眸底泛起一丝笑意。   谷宁说到她曾问起林颖。裴见瑾眸光微冷。   他几乎已经忘掉了林颖这人。   林颖和黄家小公子来往颇多,林颖在黄家当了一年的陪读,不仅知道黄岳的秉性,也了解黄家老爷的手段和脾气。   黄家有人在朝为官,放在云台县是最高一等的门第。家中长辈把黄岳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反正留在云台县的不过是些穷人家的儿女,那黄家小公子在外嚣张跋扈一些,家中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颖不是头一个入黄家陪他读书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黄岳就爱捉弄人,林颖那等好脾气的,也在他手里吃过亏。   裴见瑾记得,那时黄岳稍微表露了心意,黄家管事便上门来查看。嬷嬷年纪大了,纵是把院落打扫得干净,但那一身破旧的衣衫也没入黄家管事的眼。   黄家管事嘴上话说得周到体贴,神色却带着轻蔑。   裴见瑾同嬷嬷说,他不想去。嬷嬷无奈,沉沉地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她改天上门将这事拒了。但几日后,他从学塾归家,发觉嬷嬷坐在屋中抹眼泪,浑浊的双眼凝视着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叹息。   落入人贩手中,也是那人闹出来的事。黄岳指着裴见瑾,让小厮抢了裴见瑾的书箱藏起来,黄岳笑嘻嘻的,想等裴见瑾过去求他。   黄岳没等到,便又凑上前去威胁他,缠着裴见瑾不让走,两人越走越偏,小厮没跟上。偏偏黄岳的衣衫玉佩在人群里太打眼,就这样被人贩盯上。   那群贼人早就想干把大的,见到黄岳这只肥羊到了跟前,眼睛都红了。他们不知裴见瑾来头,干脆一道带回了。   裴见瑾在人贩窝里没有亲自动手,不过是明知那饭食和水都不大干净,眼睁睁看着黄岳前来争抢。   黄岳在家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那些人贩还是第一次拐了这样的富家公子,还在商量要如何问黄家要钱,黄岳便开始用权势压人,要他们把他放回去。   “若你们执迷不悟,那就看着办吧!”   这些人铤而走险,哪会被他吓得轻易收手。饿了一顿,黄岳就老实了。   黄岳不敢再去招惹那些恶人,便一个劲地跟裴见瑾搭话。   黄岳晚上害怕得睡不着觉,还说:“他们若要打我,你帮我挡着……这破屋子,往常我是看都不看一眼。怎么这么倒霉。”   “你若把我照顾好了。回去我也不说是因为你才被他们抓的。跟我混,在云台县往后也没人敢欺负你。”   黄岳求人时也仍是高高在上的。但能说出这些话,于他而言实属不易。   但裴见瑾没有半分心软。   第二天,食肆后院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当中。裴见瑾一早起来便发觉了不对。而黄岳睁开眼就开始吵吵嚷嚷,问怎么还不送饭菜过来。   等馒头和水送来,裴见瑾没动。黄岳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便往裴见瑾跟前的馒头伸出手。   不久,黄岳便腹痛难忍。裴见瑾冷眼看着,等黄岳不再挣扎,他才从房中跑了出来。 第70章   ◎他从未变过。◎   那时,裴见瑾腹中空空,手脚乏力,站在院中有些晕眩。   人贩已经逃走,这里已经是最安全的处所。裴见瑾缓了缓,才到井中取了水喝。   其他几间屋子里也藏了人。不知是被下了迷药,还是被饿晕的。裴见瑾没费多大工夫,便将他们唤醒。   大约记恨黄家人想要赶尽杀绝,只有他和黄岳的饭食里是取人性命的毒药。   待其他几个孩子发现黄岳卧在草席上不动,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丝毫不敢靠近。裴见瑾才想到要到医馆去叫个大夫过来看一眼。   这才有了之后与谷宁相遇的事。   裴见瑾将手轻轻搭在扶手上,眼眸半垂。谷宁看着他这模样,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以为这位主子还在等自己继续说下去。   谷宁和林颖的来往稍稍多些,便接着方才的话道:“这些年林公子在青州念书,多受称赞,再也没病得那么厉害。当时多亏了公子,您为他忙前忙后的,出了不少力呢。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定远侯府的小姐施以援手。”   裴见瑾眼眸漆黑,在摇曳烛火映照下,更显得深沉摄人。   裴见瑾勾了勾唇角。   谷宁眼珠子一转,底气有些不足地继续吹捧:“我生得蠢笨,没读过多少书,但当时公子您和林公子两人都是夫子经常夸赞的。公子您天资聪颖,又如此心善,往后,往后……”   谷宁想继续说下去,无奈腹中墨水不多,实在编不下去。   烛火跃动,墙上暗影随之变幻。裴见瑾侧眸看向那炽亮烛火,极轻地笑了笑。   那年他为林颖多次去往医馆,为的可不是什么同窗情谊。   他与黄岳困于屋中那几天,同其他孩子相比,他算得上冷静。毕竟恐惧毫无用处,他虽年幼无力,也懂得这个道理。对这些做惯恶事的人而言,孩童的哭闹最是令人厌恶,掌掴几下算是轻的。   那些拐子逃跑前给他们下药,黄岳死在眼前。裴见瑾只觉得轻松。黄岳这人活着也是麻烦,总归是那些人害了黄岳,与他毫无联系。   直到他从屋中逃出,看到其他几个无助的孩童纷纷面露惧色,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黄岳的尸身很脏。裴见瑾是不愿意碰的。无论是为了确定黄岳已经死去,还是为了和其他孩子一样,他是一路跑去医馆的。   后来的事,俱是官府来人办的。黄岳的尸身一抬回去,他娘当场晕厥,醒来后也是浑浑噩噩,偶尔与人说话,开口就是要杀了那些害死她儿子的贼人。   黄家的地位摆在那里,在云台县举足轻重,官府不敢马虎,把黄岳的死因从头至尾都摸了清楚。   买□□的地方也找到了。确是那一窝贼人买去。与裴见瑾毫无关联。黄家上上下下沉浸在黄岳的死亡带来的悲伤中,没有人过问他。   哪怕他是被黄岳牵连才叫人掳去。哪怕他差一点便和黄岳一般冰凉地躺在草席上。   十岁上下的裴见瑾从衙门出来,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当真死在那食肆里,嬷嬷老成那样,要怎么给他打理后事呢。   黄岳活着的时候,只用一句话,管事便跑上门来同裴见瑾谈话。黄岳死了,他们倒全然看不见裴见瑾吃的苦头。   裴见瑾在家养了两天,缓过神来,便听说林颖恰好病了。裴见瑾想了想,便带着嬷嬷准备的东西上了门,颇为热心地问候林颖。   两家离得近。嬷嬷同林颖的母亲是日日见面的熟人,平日互相关照。裴见瑾忽然上门,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又过了几天,黄家才有人上门来找裴见瑾。那个丫鬟开口就叫裴见瑾跟她到黄家去,说家中夫人要问一问她家小公子的事。   裴见瑾在林家帮忙。这个丫鬟也是来林家寻人的,她是一刻也等不得,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   裴见瑾那时只垂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林颖的母亲站了出来,同那丫鬟说:“他也是从那贼窝里出来,受了几天苦的。其他事官府都查得明明白白,县令老爷还亲自上过门,有何不清楚,要来问一个孩子?他怕是都吓坏了。”   其他邻居亦是帮着说话:“你看这孩子瘦成什么样了?可怜哟,这些天回来,看林颖病了,连忙去帮忙找大夫,紧张得不得了,说是那天帮黄公子找大夫,他跑得慢了,心里过意不去。”   丫鬟被大家说得面色尴尬。府中老爷劝了几回,夫人仍是不听。丫鬟这趟出来,还是夫人偷偷吩咐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这丫鬟脸颊绯红,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那时裴见瑾年纪不大,纵是往林家去了,林颖的母亲也不会真让他做什么事。他只是照拂一二便能得个好名声,因此躲开了黄母的纠缠,实在划算。   裴见瑾对林颖并没有什么同窗情分。   此时面对谷宁的称赞,裴见瑾只是听着,并不打断。   谷宁如今在聚仁堂做事,舒沅总能见得几回。不管谷宁心头作何想法,只要在她面前这般夸上两句,他在她心里又会好上两分。   裴见瑾抬手斟茶,而后轻抿一口。念及舒沅,他眉眼间漠然淡去,心绪亦和缓两分。   且不自禁地想她此时在做些什么。   她每日勤勤恳恳,格外认真。裴见瑾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心还能用在给人讲解文章上面。她很聪明,提问能问到关键处,问过他之后,总会轻声谢他。   而且,她还总拿些律例法令的书来问他,眼巴巴等他细讲。   她似乎总是担心他会学着其他纨绔公子在外犯事,恨不得每日都翻开那些条文指着让他看。   裴见瑾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以前生活在市井中,裴见瑾总能见到其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他们有时贪玩,有时却很听话,还毫不避讳地告诉玩伴,家中有什么规矩。   那时裴见瑾不明白。在他看来,规矩不是束缚人的么?怎么他们谈起,却不觉得烦闷。也没看到守规矩有何奖励。   如今他才知道,去叫她满意,已经是很开心的事了。   他多年前为林颖寻医的事,她只需知晓好的那部分就行了。若论起对林颖的关照之心,他也不是一丝一毫也无的。   谷宁知晓小东家与裴见瑾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在中间说些不该说的话,免得到时候两头都得罪了。   裴见瑾稍一示意,谷宁便言辞恳切地应下,绝对管好这张嘴,不再透露不该说的事。   将事办妥后,三人未再逗留。   夜深时,迎雪回房,庆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瞧着半分睡意也没有。   迎雪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地扫了一眼,撇了撇嘴,问道:“大半夜不睡,琢磨什么呢?”   庆仁一向面无表情,但此时神色有些凝重,他叹道:“主子在云台县的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也毫无证据。为何还如此谨慎?若最近风声紧,那我俩该给外边兄弟传信,大家再谨慎小心些才好。”   迎雪无言,翻过茶杯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才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想点好的。一天天就担心我们叫衙门的人抓去,那同定远侯府的往来不如断了,这般来得更稳妥。”   迎雪转头看到庆仁那疑惑中又带有犹豫的神情,一个没忍住,伸手在庆仁头上狠狠拍了一下,骂道:“你还真敢想。”   庆仁:“你说。我听你的。”   迎雪哼了声:“姑娘是主子回来之后遇到第一个亲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第一个总是很有些讲究的。当然会盼着她往后也一直如此。前头的那些事当然要藏好了。”   话至此处。迎雪悠悠地叹了口气。总觉得这话以前已经跟眼前这个呆子说过了。   庆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耳聪目明,在外守着也听到过舒沅拿去请教裴见瑾的律例。   庆仁想了想,犹豫道:“简而言之,主子如今面上要装作正经读书人?”   迎雪腹中墨水多些,闻言又瞪了庆仁一眼,张口便道:“你怎么说话呢。主子现今本就在正正经经地念书。”不过仅是装得仁善可亲些,内里一如往常,从未变过。   *   舒沅从未觉得念书习字是枯燥之事。但临近季考,进璋书院里里外外都有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舒沅这个从不着急的人,也跟着有些紧张。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不无道理。便是那书册上的字句都熟稔了,再看时仍能领悟新知。   楚宜食欲大涨,舒沅上会给她买的吃食已经快见底了。舒沅这日放下书籍时天色还早,便又去给楚宜买糖吃。   裴见瑾多日不去观月轩,有幅画还未取回,便与舒沅一道出了进璋书院。   “听说观岚院几位学生把闲书都藏起来了。我倒觉得看这些书不是坏事。”舒沅道。   轻轻看了眼裴见瑾,脸颊微微发红:“那些游记里写的吃的玩的,也很有意思。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若不看书,怎么知道这些呢。”   正经书籍里,可不会教人如何四处去玩。   舒沅看向裴见瑾。心头暗想,他这样的,就很该学一学这个。   梦境中那个他,丝毫不能从任何事上寻到乐趣。镇日只会处理政务,不见笑颜。   车帘微微荡开,明亮天光照亮裴见瑾的侧颜。   裴见瑾漆黑的眸子也叫这一瞬光亮照得黑白分明。他温和一笑,颔首道:“阿沅说的极是。”   只要是她喜欢的,他愿意去尝试一番。   她太心软。裴见瑾几乎怀疑,哪怕自己在学业上如裴衍一般不成器,她也能找出妥帖的话温柔地安慰他。   她想要他规规矩矩不惹事,行事稳妥,他也能尽力去顺着她的心意。   但裴见瑾从观月轩取完画,到了约定处,耐心等待之时,轻霜一脸苍白地告诉他,舒沅不见了。   那一刻,裴见瑾发觉,原来舒沅说的那些话,只有她在时才有效用。 第71章   ◎若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大约会试一试。◎   舒沅忙里偷闲到铺中给楚宜买些吃食。但她显然低估了外边这些小摊商铺对她的吸引力。   在书案前久坐之后,到外边一看,真是处处都新鲜。从那些货物琳琅满目的铺子前走开,舒沅的步子都迈得分外艰难。   舒沅轻叹。上次沈彻跟他们三人出来闲逛,她还不明白这种感受。那时真是冤枉沈彻了。   观月轩离得要远些,舒沅想了想裴见瑾过来寻她耗费的时间,便当机立断地逛了起来。   舒沅不好顾此失彼的。给楚宜买了东西,给沈彻也买了。楚宜的喜好她很清楚,那些吃食都很合楚宜的口味。   至于沈彻那个只会说都好吃的人,很好养活。舒沅直接叫店中小厮把卖得最好的东西给他装了两包。   裴见瑾是她给什么吃什么,似乎也不挑剔。   舒沅从未发觉花钱是如此令人心神愉悦之事。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她不讨厌温书,这时候却想再多待一会儿,不想回府了。   舒沅平时吃东西不能如旁人一般随意。糯米这类不好克化的食物,她只能吃一点。   今日既然到这了,舒沅便去寻上回看到的那个小店,一个老婆婆在卖豆沙糯米卷和绿豆糕,趁热才好吃呢。   舒沅到跟前一看,今日那卖神药兜售良方的摊子竟然摆到这卖点心的小店前边不远。   卖药那人张口就能编出让人好奇后续发展的故事。今日亦是吸引了好些爱看热闹的行人,和当街说书差别不大。   这人也是围观者越多越起劲,他得意道:“我卖的这些药才几个钱。效用你拿回家就知道了。”   舒沅只是看了眼,没有近前去看的想法。上回来时,此处行人众多,她走得也慢,被迫听这人吹嘘许久。   这人卖得东西不一定有什么超乎寻常的药效。这人卖出药丸,还千叮咛万嘱咐,讲了服药时的禁忌,比如夜间需歇够四个时辰之类。   兴许那药丸与寻常医馆卖的没有区别,只是听他这番话,信以为真,心中得了安慰,才有了作用。   舒沅抬步欲走,却听到那人又开了口。   “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子,那才是千金难寻呢,能治病的灵芝蛊听过没有?”   舒沅步伐一顿,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面色得意,看大家面露茫然,他才笑了笑,故作神秘地不说话。   “为何叫这个名字?是灵芝喂养大的蛊虫不成?”   那人咧嘴一笑:“灵芝是仙草灵药。取这个名字以示珍贵罢了,倒和灵芝这味药关系不大。”   春桃从人群中穿过,到近前问询:“这物出于何处?是真是假?”   那人目光在春桃身上绕了一圈,而后落在其后的舒沅身上,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本来只是想吹牛吸引行人来看他卖的药丸,结果却引来一个衣着富贵的千金小姐,似乎还对那蛊虫颇感兴趣。   大家都看着自己,卖药人也不直说,反问道:“小姐感兴趣?这蛊虫价格高昂,又极难养成。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小姐若发了话,我们踏遍山河也去为您找来。”   舒沅看他一眼,瞧出他的心虚,沉吟半刻,道:“你们店中,可有精通此道的人?罢了,只是稍有涉猎也行。”   卖药人扯了扯嘴角,笑道:“平常难得有贵客询问,我们,我们店中是没有这般人物。但您可算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一个人,他从前和那养蛊的寨子做过生意,小姐你去问他,他准知道。”   卖药人说了个地点,又道:“大雪封路前他要离京的,也不知道走了没有。他住的地方就在布庄边上那附近,您一去就能看见。”   舒沅若有所思,往卖药商贩所指的地方找去。   但不成想,她到了附近。别说那老者的住处,就是连布庄也没看见。眼前的几家商铺几乎叫人搬空,数位木匠在里边做工,忙成一片。   正茫然时,一个小童出现在眼前,他满脸傲气,虽然岁数不大,身上戴的东西价值不菲。   他看到舒沅一脸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商铺前,便走上前去,扬起下巴,道:“你找什么?”   春桃便道:“小公子可知从前的布庄开在何处?”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哦了一声:“你们要找人?那问对人了,这几家都是我家中产业。我知道在哪里。”   然后抬手指了个方向,偏头看向春桃:“那就是了。”   待舒沅二人离去。旁边侍奉的小厮才战战兢兢道:“公子。小姐先前……”   小公子皱眉,不满地瞪向小厮:“你算什么东西?闭嘴待着就是。”   舒沅往小公子所指的方向走去,结果往小巷越走越深,什么也没见着。此地多有官差巡逻,舒沅一时也没觉得害怕,只是走了些弯路而已。   不等她和春桃回到原处,便见得裴见瑾寻了过来。   他微蹙着眉,神色沉冷。舒沅抬眼一看到他,便有些后悔了,她说过不会让他久等的。   舒沅心生愧疚,还没开口道歉,便听他说了句:“无事便好。”   舒沅脸颊微红:“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了。”   裴见瑾轻轻嗯了一声,动作轻柔地帮她理了理鬓边发丝,而后牵着她的手往巷口走去。   舒沅目光落到轻霜脸上,再看迎雪庆仁二人神情,俱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舒沅叫他虚惊一场,主动交代:“方才有人指路。是我错信了。”   夕阳西沉,红霞遍布天际。   裴见瑾已从轻霜口中知晓舒沅寻人的目的,闻言,看向春桃:“方才是谁指的路?”   春桃不料会有这么一场误会,心中也恨上了那胡乱指路的小公子,便将那小公子的打扮长相描述了一番。   春桃道:“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小公子。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这般岁数的小孩最难管教。春桃接触过许多一味维护自家孩子的长辈。   春桃气得咬紧了牙。像她们今日遇上这事,也算不上大事。不可能当真问那家长辈要什么说法。   若那家长辈只说他家孩子年纪不大,一腔好心想帮人,只是记错了。她们也没有办法的。   迎雪经过这番兵荒马乱,心头也起了火气。见春桃也不知那小子来路,便跟庆仁使了个眼神。   庆仁抿唇,点了点头。   舒沅倒没有去回想那小公子的长相,她的心思叫别的事占了去。   走正途的医者多依靠多年行医经验,翻阅流传百年的典籍。甚少有人用蛊虫这类歪门邪道的物件医治病患。   她也是前些年偶尔听人提过一回。只是在她梦境里,一个大太监到殿中回话,说寻到了此物。   既然是他想要的东西,她当然要助他早日得手。因此听那卖药摊贩谈起灵芝蛊,她便一刻也等不得地找了过来。   但此时转念一想,或许那东西只是下面的人将珍贵之物献至御前,未必是他真心想要。   大概是舒沅的目光难以忽略,裴见瑾侧首看向她。   舒沅抿了抿唇,好奇问道:“据说那灵芝蛊是世间难得的灵药。这说法是真是假?”   裴见瑾思索半刻,而后抬头瞥了迎雪一眼:“传言未必可信。迎雪从前走南闯北,曾结识过一些人脉颇广的江湖人士。你若想知道,我叫他去打听一二。”   舒沅摇摇头。若他不想要,那灵芝蛊便是再珍贵稀有,她也是不感兴趣的。   他少年时历经如此波折,归宫后还能登上御座,当是心性极为坚定之人。大约不会被这类江湖传言勾起兴趣。   舒沅轻声道:“这种传言,你是不会信的吧?”   裴见瑾缓声答道:“若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大约会试一试。”   舒沅怔了怔。   那小摊上的卖药人还算老实,售卖的东西皆有些效用。那些亲人卧床多年的人家,若遇上这种玄妙的灵药,很难不动心。   不出十年,他便会坐拥天下,如何会有别无选择之时。   舒沅轻舒一口气。大约真是臣子为讨得他欢心,才将那蛊虫献入宫中的。   *   姜尧没在街上多待,看见舒沅主仆二人往错误的方向走去,姜尧便带着仆役悄悄溜走了。   姜依依与店中管事说完话,回到马车上,见姜尧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姜依依便皱了眉看向带他的嬷嬷。   姜尧忍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看姐姐来了,结果她也没问他什么。姜尧便忍不住开了口:“姐姐你猜我方才遇到谁了?”   姜依依心情不佳,随意嗯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   姜尧坐直了身子,咧嘴笑得开怀:“是那个惹你不开心的病秧子。我随便一指,她和那傻丫鬟就往那边走了,真是好骗。”   姜依依愣了愣,看向嬷嬷,问道:“是舒沅?”   见嬷嬷面色难看地点头,姜依依脸色一沉:“嬷嬷若看不住他,大可到庄子上养老去。”   姜尧见状闹了起来:“我帮你出气,你竟然还凶我!她又不知道我是谁,就是,就是找上门来了,我就说是不小心记错了。”   姜依依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好一会儿,才微带严厉地低声道:“下回不许这样做。先生是如何教你的?”   姜尧得了一通教训,捏着手指不说话。   姜依依又看向嬷嬷,确认了舒沅身边没有认识姜尧的仆役跟着,才放了心。   作者有话说:   存稿用尽,一个字也没有了。接下来暂时会隔日更,如果状态好写完了就发出来。   最近有点忙,小毛病不断。周一晚上左耳突然耳鸣,比以前都要明显,吓得我马上关电脑躺下。结果周二早上醒来还是很明显,又过了半天才好。   接下来又被空调吹感冒了,嗓子疼了一天,有点撑不住QAQ   关于剧情进度。大概还有一小段,就可以跳到一两年后,开始谈恋爱啦。如果小天使不习惯追隔日更的文,可以养肥了来看。   谢谢理解,谢谢支持,亲亲宝贝们! 第72章   ◎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个。◎   舒沅没找到卖药人说的那位老者,在街巷中走了些弯路。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她和春桃半分没有迷路的自觉。   反倒是裴见瑾找到她之后,这事变得不同。   这日傍晚,裴见瑾送她回家的路途中都是很仔细的,像是怕她在半途中又被人哄走了。   舒沅从小就没被谁欺负过。   虽然小时候免不了有一两个表兄表姐没轻没重,对她很不客气,她也从不与人计较。毕竟旁边守着她的嬷嬷都看的清清楚楚。马上就会有人为她主持公道了。   晚间在书案前温书,舒沅揉了揉手腕,望着灯烛有些出神。   她什么事也没有。他那一路寻来,大约是为她担心了。   *   进璋书院一众学子为季考忙碌不已,劳累多日。   虽说有大半公子哥俱是被无奈的长辈塞进书院打发日子,这大考一近,众人仍拿出了不甘落于人后的劲头。   今年秋天跑马骑射没比过瘾,多数公子哥都闷在家里读书。若当真拿了个倒数的名次,年节跟前四处走动,不得被人笑话死?   裴见瑾自不用提。舒沅为了多与裴见瑾相处,几乎日日都来进璋书院,自然是要在书院中和已经入学的学生一道参加季考的。   而沈彻和楚宜两人则有各自的看法。   沈彻向来对任何事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也是好面子的。   沈彻道:“有什么好怕的?读书比我厉害的,骑射不如我。有几个能在比武台上打赢我的?”自夸一番后,顿了顿,又道,“再说。我是从上书房出来的,自有我过人之处,若……答得不怎么好,大概是那题目出得不好。”   墨台这般传了话。舒沅不禁勾了勾唇。   沈彻总是能安慰好自己的。   楚宜那边又有不同。   楚宜说她从来没有这般老老实实地念过书,简直快头晕眼花了。不过,家里人近来都把她像参加科考的学子般供着,楚宜心情甚是愉悦。   楚宜道:“我爹以前总说我镇日无事,才有闲心琢磨吃食。你看,我这些天忙于温书,也不耽误我吃吃喝喝。我哪能亏待了自己?”   “至于季考。”楚宜狠了狠心,“既然学了,便试一试。等季考过后,正好犒劳自己。”   最后这三五天,舒沅亦有了些体悟。   往常所听所学,皆纳入心中。圣贤典故,古文经典,律例条文,俱变得清晰。   季考这日天光明亮,寒风呼啸,但不比往常更冷,也不比往常更暖和。只是平淡如昨日。   从学堂出来,舒沅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门考试结束,她身上没什么力气了。也不知那参加科考的莘莘学子是如何坚持的。   楚宜转眼间就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   楚宜掰着手指头跟舒沅讲京中新开张的几家酒楼食肆,兴冲冲地问她要到哪家去。   舒沅静坐一日,脸色有些苍白。见楚宜如此,也忍不住笑了笑:“都听你的。”   楚宜小鸡啄米般点头:“我总算明白什么是有舍有得,不舍不得了。哥哥嫂嫂成日夸我,我哪能叫他们停下?听了那些夸赞之语,可不得振作些了。起初我觉得大约只能装个两三日,没想到能到今天。”   楚宜笑得眼睛弯弯,一壁拉着舒沅往马车跑去,一壁偏头道:“规矩念书这些天,有些日子没在外面逛过了。今日……”   天色尚早。但舒沅体力不支,连忙摇摇头。   楚宜半真半假地叹道:“那好。等几日再说。今日先去酒楼吃点东西。”   舒沅以为自己不怎么吃的下,但到了酒楼,上了满桌的菜。她竟然很有胃口。   楚宜又在心里和沈彻较劲,取了双筷子给舒沅夹菜,满脸关切地劝舒沅多吃点。   楚宜道:“不多吃点怎么能把耗损的精神补回来?这一次,咱们也算同甘共苦了。”   舒沅喝了口茶,闻言愣了愣。   她不辛苦的。近来见缝插针地拿律例之事去问裴见瑾,得了他的讲解。又时不时地和他外出闲逛。   比以往闷在家里有意思。   楚宜听了舒沅这番话,更是心疼:“我要多陪陪你才是。”   男子那方的考试与女子不同,晚一日才结束。   近半月,从藏书阁借来的书堆积成山,舒沅在架前忙碌,楚宜则是四处打量。   屋内暖若三月,舒沅仔细地看过角落堆放的典籍,动作轻缓地将其放到合适的位置。   楚宜起身绕着舒沅的书桌走了几个来回。   楚宜疑惑地皱着眉头,伸手比划:“你,你怎么把攒盒放到那般远的位置。”   “怎么除了经史典籍,其他什么书都没有?”   “除了温书喝水,这里是不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楚宜怒火渐起,拍了拍桌:“是哪个管事在此做事?竟然这样苛待你。”   舒沅无奈地叹了口气。   楚宜一年到头踏进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舒沅虽也去过楚府,算起来许多年没进过楚宜的书房了。   听楚宜这般说。舒沅稍作思考,便能想到楚宜的书房是何等模样。   也不用舒沅解释。楚宜片刻后反应过来,托腮感叹:“念书真是辛苦。简直是天底下头一等辛苦事。”   舒沅正好从架子上取了两本佛经。楚宜看到佛经,小脸苦巴巴的,又改了口:“还是静坐听经最难熬。”   楚宜以为自己把天底下最让人头疼的书都看尽了。没想到舒沅这里翻出来的书册,能变成大山压在她头上。   楚宜起初只是看个热闹。到后面,楚宜开始怀疑自家丫鬟打听来的消息。   楚宜忧心忡忡,拉着舒沅问:“你别瞒着我。这些,不会是夫子要求翻阅的典籍罢?”   舒沅看着这些佛家典籍,道学书册,亦沉默了半晌,才摇摇头。   其中有小半是大长公主存放于此的。而宋夫子令裴见瑾从藏书阁又取了几本过来,时时翻看。   而剩下的,都是舒沅弄来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舒沅起初想着要多从这些典籍下手,最好能琢磨出一个法子,令裴见瑾平和淡然,豁达开朗。   舒沅之前如饥似渴地读了许多书。但终究没寻到合适的法子。   她才多大。怎么能知道如何教养明君?总不能像小孩子一般又哭又闹地叫人妥协。   开卷有益。她的确从其中得了新知。但在裴见瑾身上好像没有用处。   好在他如今一心向学,行事也有了些温润公子的风范。她似乎不需过多忧虑。   裴见瑾和沈彻那方结束,舒沅和楚宜已无所事事地等了许久。   楚宜闲着无事,便跑到夫子处旁敲侧击,问询来年章程。夫子说了句“若你有心,开设新课亦是可行的。”楚宜慌慌张张告辞,拉着舒沅跑开了。   天色尚早。裴见瑾和沈彻并肩行出。   少年身形挺拔如修竹,貌若美玉,神色淡然一如寻常,丝毫不见紧张疲乏之色。   四人结伴而行,踏过青石小径,一齐去往顺福楼庆贺季考结束。   朔风冷若寒刃,轻轻卷起衣角,又往人脖颈里钻。   舒沅原本正说着话,这寒风一来,她立马裹紧了披风,之后竟想不起先前在说些什么,抬头把他们三人看来看去,也得不到半分线索。   舒沅小脸瘦得可怜,眼睛水润润的,这样眼巴巴将人看着,又可爱又可怜。   楚宜分外自然地将舒沅的话接上:“他家大厨怕是回乡养老了。还是得自家厨上有能人才好。”   沈彻催促着快走,楚宜和他斗了几句嘴。这一路有说有笑。   沈彻和楚宜走得快,舒沅和裴见瑾落在后面。   舒沅往后看了眼,他后面只有庆仁一个,便随口问:“迎雪人呢?”   “替我归还宋夫子私藏的书册。”裴见瑾眼睫轻轻压下,眉眼间浮出一点笑意。   舒沅疑惑道:“那也该回来了。”   裴见瑾嗯了一声:“大概夫子还有别的吩咐。”   舒沅看着沈彻无忧无虑的背影,抿了抿唇,小声道:“之后这两个月,你也无法好生休息了。”话语中是微有不满的。   但转念想到宫中到了念书年纪的皇子,便也知道裴见瑾如今算不得劳累。   舒沅心中微动,想起一事。   京中高门大户在外置办别庄乃是常事。像安国公府这般早年显贵非凡的人家,大约也有适合冬日温养的地方。   他的生辰在腊月。不知安国公府长辈会在别庄住至何日。   裴见瑾的目光与她对上,舒沅朝他笑了笑:“你的生辰,是在哪一日?”   “腊月十七。”   舒沅颔首:“我记住了。往后每一年都不会忘。”   小姑娘微仰着脸,乌润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不全然信她便是世间最大的罪过。   裴见瑾在她的目光中轻轻点头。   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个。粗略算一算,便知道被她珍视,真情相待的不止他一人。   舒沅心中想到他以往的生辰,心底难以抑制地酸涩起来,怕他看出端倪,只好偏过头。   他生长在那般苦恶境地,便是有些恶念,做过错事,又如何呢。他错过许多,没有和她一起长大。   裴见瑾瞧见她的神色,片刻间便读懂了她所思所想。   裴见瑾眼睫微垂,轻轻叹息。她太心软,总是能被有心人抓住这个短处,欺瞒哄骗于她。   他既然知道她心软的毛病,又舍不得她,也只好利用一二了。 第73章   ◎落水◎   初雪未至,京城的天空澄澈湛蓝,令人心醉。   安国公府近来办了好几场宴席,但皆与裴见瑾无甚关联。不知府中人是否是见他在念书上头有几分天分才不来打扰,总归是给了他几分清净。   宋夫子有心栽培裴见瑾,舒沅自然乐于见他在进璋书院久待。   季考的重压一去,其他事便又摆上了案头。   一湖之隔的大长公主私宅中丝竹不断,画师众多,舒沅一露面,大长公主便将人拐了去。   大长公主周遭侍奉的丫鬟皆有几分手艺傍身,若非精通文墨,便是能做得佳肴。大长公主地位尊崇,哪怕天寒地冻也有最好的食材。   舒沅甫一进门,侍女便上了一道香气扑鼻的汤。   大长公主手上拿着账册,目光落到那汤盅上,轻轻叹了口气:“这些补身益气的东西,没一个滋味好的。叫他们试过百回,也只能做成这样了。勉强还能入口,你尝尝。”   待舒沅尝过,大长公主又道:“前些天有季考占着心神,沅沅怕是也累坏了。不如在我这住一阵子,等你爹娘回来,保管将你白白胖胖地送回去。”   舒沅抬头,眼巴巴地瞧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红唇微勾,含笑点点头。   “应能在你生辰前抵京。”   舒沅弯了弯唇,欣喜都写在脸上。大长公主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道:“沅沅还是小姑娘呢。”   大长公主话音一转:“……却已经是个小骗子了。你不登门,我养着的一帮厨子都没了长进。”   舒沅愣了愣。按理说进璋书院和这处宅子只是咫尺之隔,但她甚少起这个念头。   大长公主在她额上点了点,含笑道:“好。不逗你了。这读书的事,我还能不清楚?季考到了眼前,除去经文典籍,其他事都会抛之脑后,是一丝一毫也想不起的。”   大长公主常住的宅邸遍植花草。入冬前几不用香,从枝头折下花枝插入瓶中,满室皆是花香。如今天气冷下来,才又用起香炉。   常在帘后奏琴的乐师今日没有过来。屋内一派静谧祥和。   大长公主一年到头住在外头。虽不管镇国公府一大家子的事,年关将近,还是有些推不开的事要禀到她跟前来。   吴姑姑递了礼单,将上门那人的话原样带到。大长公主听了,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吴姑姑退下后。大长公主才转头朝舒沅一笑:“当真是日久见人心。这位登门的邹大人,数年前还是个不知何为低头的耿介书生。如今也学会厚着脸皮再找上门来。”   舒沅在脑中搜寻一番,她不认识姓邹的官员。   大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脸上的笑微微敛去,多了两分严肃正经的意味:“境遇一转,人心随之而变。沅沅可明白这个道理?”   舒沅手中还捧着茶盏,轻轻点头,眸光明澈,看着绝不是随意应和的样子。   大长公主轻舒了口气,温声道:“这书院里的清俊学子多得是,个个不同,有入眼的多关照两分,尽可上心,但切莫待人太好,只在心里想着那一个。最好在外多结识些人。”   舒沅不知怎么扯到这上头来,在大长公主探究的目光中,显得有些无措。   大长公主将手按在账册上,指尖在上头轻轻点了点,凤眸流转,自有种难见的韵味。   舒沅被看得双颊泛起微红,抿紧了唇。   舒沅今日到进璋书院并非特地为裴见瑾而来,是谢老先生要见她,想与她谈些事。   等舒沅离去。大长公主忽而皱了皱眉,将账册撂到一边。吴姑姑不需主子示意,便急匆匆近前来,扶着大长公主歇下,又轻轻按压着额头纾解疼痛。   好一阵子,大长公主才缓过来。吴姑姑心下酸楚,屋内没有旁人,相处二十来年的主仆间便说了几句贴心话。   微开的小窗中灌入寒风,遮蔽视线的轻纱轻轻扬起。二人闲话几句,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许久,吴姑姑唇边溢出一丝怅惘无奈的叹息。   大长公主轻阖双眼,面容略显憔悴。片刻后,她睁开眼,若无其事地起身,整理衣袖的动作一丝不苟。   待正了衣襟,大长公主坐于古琴前,抬手随意拨弹,而后凝神想了想,拿起旁边的曲谱修改一二。   大长公主含笑又看了几遍曲谱。伸手将曲谱随意扔到吴姑姑怀里。   “已改好的东西,替我收拣起来。”   *   谢老先生的住处静谧安宁,冬日里老先生亲自晾了柿饼,比外面卖的更胜一筹。青枣捧着柿饼正吃得开心,转头见舒沅踏进院中,想起老先生的吩咐,青枣连忙收敛神色,快步迎了上来。   “先生做的柿饼,姑娘带些回去?”   “姑娘何时来的,外边竟也没人传话,您稍等,我立马去沏茶端来。”   青枣难得一见的殷勤。舒沅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没答话。   青枣一路将舒沅送进屋中,也憋不出其他话来。等见到谢老先生,青枣才歇了心思,同谢老先生使了使眼色,而后悄悄退下。   谢老先生在秋日里还有兴致侍弄菜园,如今彻底冷下来,手沾上水都得好一会儿才能焐热。没有干农活的心思,谢老先生今日的穿着可谓仙风道骨,有种难得一见的大儒气派。   谢老先生是长者,起初问了几句舒沅的学业,舒沅便一一作答了。   谢老先生又道:“为学之道,在于勤勉。有一日松懈,便使得三五日的积攒都白白浪费。你能如此,在进璋书院这些学生中,颇为少见。”这是将舒沅夸了一遍。   “但又不可勉强。便是圣人,也没有件件皆精,般般都会的。你若难以抉择,便也可不选。”   舒沅轻轻放下茶盏,与谢老先生饱含深意的眼神对上。   舒沅霎时明白过来谢老先生的用意,无奈道:“良药苦口。先生再如何说,药也是得吃的。”   谢老先生喝了口茶,似乎觉得没滋没味,满脸遗憾地放下,才道:“无酒无肉的日子实是艰难。”   谢老先生愁眉苦脸,似乎真是受不了这种苦楚。   舒沅稍作思考,便道:“先生的书画受人追捧,百两千两也卖得出。我似乎没有劝说的必要。先生病根未除,到时又犯病,我只等先生到聚仁堂来送银子。既顺了先生的心意,又能如我所愿给贫苦人家多发些过冬米粮,两全其美。”   谢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摇头道:“你这丫头长大了。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   “昔年侯府请了女夫子给你启蒙。劝你读书时,说什么多读书才能不叫人蒙骗。你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明白些道理,口齿清晰、一本正经地跟那女夫子说,没人敢欺负你,更不会有人敢骗你。”   谢老先生颔了颔首:“这话也没错。”   这事于舒沅而言,太过久远。她记忆已然模糊,此时听到自己幼年之事,有些羞窘,低声道:“那幸好母亲将我生得如哥哥一般好学,也是能静心念书的。”   谢老先生看她一眼,沉吟道:“就是画技上总是不开窍。我这里有几本书,你拿去看。”   舒沅接过。这是从书架深处取出两册封面斑驳的书,书页泛黄,已经有些年头。   谢老先生将卷轴挪开,又想起一事,看了她一眼,道:“若这两册旧书也无成效。我看你也不必舍近求远,那裴家六郎如今足以教你。”   舒沅握住书册的手紧了紧,有些犹豫。   她拿律例去问他,便是想让他多看两眼,将这些祖宗流传下的律法谨记于心。其他经文,她也并非全然不懂,在他讲解时能稍有回应。   可她的画,实在是丢人……   除了叫他知晓她画技不精之外,又有何好处呢?   舒沅如此说服了自己。正欲同谢老先生说话,轻霜面色匆匆地推门而入,朔风寒凉彻骨的天气,轻霜跑得双颊绯红,上气不接下气。   谢老先生先前一壁同舒沅说话,一壁动手收拾着随意摆放物件的小几。   轻霜急急忙忙地闯入,平日里最为妥帖的人,此时连门也忘了掩,直直往舒沅跟前走来。   轻霜满身寒凉,她神色凝重地靠近。舒沅还能分出心神细细思忖,究竟发生了何事。   远在边疆的父母一切如常,已安排了归京事宜,如今兴许已经上路。哥哥在刑部做事,身边随从皆是武艺出众之辈,再稳妥不过。   裴见瑾大约在藏书阁或是阁楼等她。进璋书院里外空荡荡的,不如平时热闹,应不会有人前去招惹他。   舒沅如此想了一遍,很是安心。见轻霜形容焦急,舒沅只能想到是轻霜家中出了事。   正欲开口同轻霜说话,轻霜便到了眼前。   “姑娘,裴六公子出事了。”轻霜眉心紧蹙,语速急促,“奴婢远远听人喧哗,见湖中当真有人落水,立马叫人去救。”   漆黑的瞳眸微微睁大。   舒沅将轻霜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但似乎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第74章   ◎我会比旁人做得更好。永远不要丢下我。◎   若非轻霜神色焦急,直直地看向她。舒沅连一个字也不会信。   如今是什么时节?   放在往年,早已落下初雪。湖水冰寒彻骨,若落于水中,不啻针锥之痛。   舒沅脑中嗡地一响,张了张嘴,喉中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前一刻她还在想,他如今照着平常学子的路径走下去,在书院有她庇护,必能安稳妥当地等到归宫那日。   他们几乎日日相见,秋日有大半日子待在一处。他和她上开福寺,又往林中赏枫,在人声鼎沸的街巷中并肩同游,品尝刚出锅的软糯甜栗,豆糕甜浆。   她所识之人不多。在她知晓的人里头,那些亲近的表亲便是如此和谐融洽。   一路疾跑,舒沅脑中浮现过往桩桩件件,一颗心沉沉下坠。   扑面而来的寒风刮红了她的脸,气息紊乱而炽热,捏紧的掌心也出了汗。   不多时,便远远看见了湖边的六角亭。漆红木柱在萧索冬景中显得有些刺眼。   舒沅心跳猛地加快,勉强压下喉中不适,朝六角亭跑了过去。   疾风刮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这短短的距离似乎变得遥远起来。舒沅只恨自己不能立时赶到他身边。   那时别庄一阵狂风骤雨,除去身在其中之人,有谁会关心这匆匆而来的大雨呢。而他的小屋破败,窗纸上横有数道裂缝。除去他,亦无人知晓身在其中的滋味。   远处聚集了数个闻讯而来的年轻学子,他们不明事由,既见有不少仆役为裴见瑾前后忙碌,便只远远站着观望。   “难不成是周遭阑干年久失修,他一时不察落入湖中?”   “湖里快结冰了吧。沾水跟针扎似的,他这般……恐怕得病上一场了。”   “你们知道什么。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掉进湖里。我来得早,那时候,这湖边可不止他一个人。”   围观者众说纷纭。   赶来的仆役大惊失色,面色惊恐地围着裴见瑾,亭中一时竟无落脚之地。   离得近的仆役最快得到了消息。但这消息听来也让人稀里糊涂,不明就里。除去水性好的那几个飞速往湖边跑来,后面的只能拿着干燥巾帕,抱着汤婆子过来。   这一路,众人还窃窃私语,不敢相信此事会发生在进璋书院。   听说过女子落水失了清白,但从未有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掉进湖里的。再有,如今人人穿着厚重暖和的冬裳,若为了作弄人将人推入湖中,未免太过歹毒。   长日静坐读书的学子,免不了有些体弱的毛病。在那冰寒彻骨的湖水里泡一次,不得躺个十来日?   待这些人到了湖边,看到那浑身湿透的裴六公子,才如梦初醒般上前,殷切问询。   仆役殷勤地递上巾帕,态度恭谨,但面上仍流露出不忍。有不那么冷静妥帖的奴仆,控制不住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往裴见瑾身上看去。   他身上的衣衫做工精致,赶制此衣的绣娘技艺非凡,这身衣裳穿在他身上,该是最好看不过。但此时浸满了水,变了颜色,上头还附着淤泥。   冬日衣衫本就厚重,泡水后贴在他身上,再存不住丝毫热意。   裴见瑾微低着头,舒沅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正取过仆役递上的白色巾帕,低头擦拭水渍。   他的头发业已散开。乌黑的发丝披在他肩上,有一缕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滑下。   水珠自白皙的脖颈滑落,他却也无暇顾及了。俊逸的脸庞难得现出几分苍白。   舒沅眨了眨眼,眼前霎时变得有些模糊。   裴见瑾若有所感,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她身上。   仆役纷纷让开,陆续去为他烧水备衣。   舒沅一看到他,就控制不住眼泪。   她低头看着脚尖,又抬起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沾湿了衣襟。她眼眶红红的,像自己被欺负了一般。   裴见瑾朝她迈了半步。又想起身上并未可以递给她拭泪的锦帕,轻轻叹了口气。   舒沅自己擦了泪,捏紧了拳头,仰头看他:“是谁干的?”   他肩上乌黑的发丝略显凌乱,减去两分凌厉,衬得少年单薄而纤弱。   他唇色发白,闻言却弯了弯唇:“是我自己走入水中。”嗓音温和,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嘶哑。   裴见瑾抬起手,将掌心摊开,一枚玉佩显露在她眼前。他衣衫尽湿,但左手掌心中的这枚玉佩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温润有光。   裴见瑾微微一动,想将玉佩递与她,但似乎怕他擦得不够干净,又止住了动作。   他垂眸看她,又看了眼玉佩,唇角微微勾起:“我替你找到了。”顿了顿,又道,“我身上的东西不干净,等有了干净的巾帕,再擦一擦,就好了。”   舒沅哪还顾得了什么玉佩。看他比她还珍惜的样子,心口发疼。   舒沅抿了抿唇,声音微颤:“就为了这个?”   “就是有十个百个玉佩沉在湖底,也不值得你在寒冬里走进水里为我找来。”   裴见瑾出言打断,沾湿的睫羽微微垂下,眼睛却亮得惊人,他道:“怎么能一样。有人在我面前刻意提起这事,我怎么能容忍他们继续揣测于你?”   四目相对,舒沅看着他,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   当时也不知这玉佩是如何掉入湖中的。若摔在石头上碎个彻底也是常事。但她家中富贵若此,哪稀罕在一枚玉佩的事上说谎呢。   舒沅是不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那枚重见天日的玉佩躺在他掌心。舒沅沉默着拾起这枚玉佩,紧紧握在手心,玉佩沁凉,她握在手里却觉得熨帖温暖。   裴见瑾道:“我信你。何时何地,我都信你。”   疾风袭来,鬓边的碎发微微扬起,他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自然也和旁人不同。”   舒沅心头苦涩。他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其他人何曾像他,有过那般多的苦楚。   “我会比旁人做得更好。所以永远不要丢下我。”裴见瑾轻声道。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连她分毫的神情变化都在意。   他像个被雨沾湿无处可归的小狗,这般依赖眷恋她所给的温情。   舒沅听出不对,但来不及细问。周遭伺候的仆役已收拾出最近的厢房供他歇息沐浴,正一脸焦急地想领他过去。   周围人又多起来,不方便说话。舒沅赶紧点点头,坚定道:“当然不会丢下你。别人都没有你好。”   不少学子站得远远的在看热闹,见人走了才放心大胆地谈论起来。   能在季考后还往进璋书院来的学子,比寻常学子多了两分好学,说起话来也正经一些。   聚在一起的人多,三言两语试探间便知道了内情。   “哪知道会有后面这些事。若那时知晓他会有如此举动,我定要多注意一些。大约是周家那位同裴六郎说了几句话。邀他去周家办的诗会。”   有人道:“这可难得。虽说文人功夫是从书上钻研而来。能多识得几位名声在外的前辈,不知要省多少弯路。这好事,旁人求也求不来呢,他是答应了?”   说话那人摇摇头,续道:“裴六郎婉拒了。”   众人一头雾水,问道:“当真婉拒了?那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事。”   说话那人压低了嗓音:“周家是什么门第?周大小姐恐怕难得见到这般油盐不进的人,当下就冷着脸不说话了。倒是与她同行的一位姑娘,冲裴六郎说了几句话。”   “她说,这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为何要往外推?只是见他有两分才学,将来或许有些出息,想结个善缘罢了。”   说话那人顿了顿,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那姑娘说,那定远侯府又没出过什么诗书大家,论文事,底蕴还不知谁强谁弱。且那舒沅又未必如他想得那么好,前头还拿太后娘娘赏赐的玉佩说事,心肠又有多干净呢?”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赵玉堂姗姗来迟,他到时裴见瑾和舒沅已经离去,只好凑到人堆里来听知情者说话。   听完这些,赵玉堂脸色不大好看,捏紧了拳头,气冲冲道:“如今玉佩也找到了。来得早的诸位,恐怕也看到了裴见瑾如何将玉佩找上来的,并非是提前藏在怀中装作在湖底找到。”   这些人与裴见瑾无甚交情,陡然听赵玉堂这般说,都愣了愣,而后点点头。   众人起初还觉得赵玉堂的话有些怪异。仔细一想,不就是担心再有人口出恶言?   裴见瑾和赵玉堂之前在进璋书院出事,众人都有耳闻。且裴见瑾先前在安国公府的事,大家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如今又遇到这事……   当真是有两分可怜的。   陆陆续续有人开口为裴见瑾说话。   赵玉堂面色这才缓和下来。问清了裴见瑾去处,急匆匆地跑去看望。   *   舒沅走后不久,一位难得一见的客人登了门。侍女对视一眼,心里发苦,面上还是恭敬行礼,唤了声镇国公。   姜玮轻轻颔首,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眉心微拧,好一会儿,才问:“她还在歇息?”   侍女左右为难,急得额头生汗,在姜玮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好在吴姑姑正好从屋中出来。   吴姑姑行了个无可指摘的礼,声音平静无波:“殿下尚在梳妆。劳烦镇国公等候片刻。”   姜玮随吴姑姑到厅中等候,待上了茶,他才发觉不妥。   她梳妆之时,近前伺候的人却要他稍侯片刻。如同客人一般招待他。   他们夫妻二人,何时到了如此生分的地步?   姜玮将心底这一点波澜压下。抬头环视四周。   这宅院非她最爱之处,中间有好些年不曾来住过。这两年才又有了兴致,几乎大半日子都待在这里。   中间那些年,她厌恶此处的缘由,姜玮自然清楚。两人为那事吵了数回,硬生生将年少时的情分吵没了。   十来年匆匆而过。姜玮再想起过往之事,犹如一场幻梦。   大长公主听闻镇国公到了,将手中珠钗一扔,当即皱起眉头。   吴姑姑推门进来时,大长公主正想派人赶他走。吴姑姑无奈一笑,近前凑到大长公主耳边说了两句话。   大长公主轻轻挑眉,道:“原是为此而来。那必得见上一见了。”   姜玮一进屋,便见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二人夫妻多年,姜玮瞧得出她今日心情不错。姜玮心头升起一种难言的触动。   姜玮落座椅中,轻声道:“这里你一向喜欢,看来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大长公主捧起茶盏轻抿,将心底的话忍了忍,问他为何事而来。   姜玮默了片刻,似在心中斟酌说辞,又或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许久,姜玮才道:“这院子虽好,其他的住处也该去看一看。院落失了人气,总不如往常来得好。那翠屏山下的宅院,你可还记得?前几年我途经那处,种了些牡丹,来年春日你可愿随我去看一看?”   翠屏山乃十余年前二人定情之处。   大长公主唇角的笑渐渐淡去,眉宇间神色也彻底冷淡下来。   他旧事重提,想重修旧好。   姜玮续道:“家中仍是照你的喜好布置,这些年从未变过。”   大长公主目光游移,看向屏风上的山水,启唇道:“你怎知我如今喜欢什么。”这些年来,她早就变了。   大长公主看了看指甲,难得再与他虚与委蛇,直言道:“你还有何事?”   姜玮也知她不是能轻易心软的人,他多说无益。便止了劝说的心思,又提起另一事来。   “依依那孩子向来胆怯,转年便满十五,照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将她送到进璋书院,结识一二友人。”   大长公主直勾勾地看向他,讥讽道:“真是老夫人的意思?怕不是别人吹了枕头风让你来的。”   姜玮喉中哽了哽,平静道:“也是她姨娘的意思。依依那孩子你也见过,性子好,到了年纪,不得不为她打算一二。”   大长公主将杯盏重重一放,毫不客气道:“何止打算一二?竟打算到我头上来了。恐怕不止是想让她结交些年纪相仿的姑娘,恐怕是相看好了夫婿,才叫你那好表妹忍着气,叫你来寻我。”   姜玮不承认也不否认,闭了闭眼,道:“她也该叫你一声母亲……”   大长公主勾了勾唇:“她也不怕自己生的好女儿被我克死了。许久未见,我怎不知她年纪一长,胆子也长了不少?还是觉得给你生了儿子,站稳了脚跟,便什么也不怕了。”   姜玮嘴角微垂,显然已经动气,但念及过往多年,他们夫妻二人如此蹉跎了时光,便还是忍耐着道:“十多年过去了。那事到如今,不提也罢。”   大长公主轻轻一笑,抬手摔了杯盏,眸光冷利:“那年你带她来此见我,从石阶上摔下去,便说是我推她。简直可笑!”   姜玮沉默半晌,眉头皱成一团:“那时并无人看见,无人将这事安到你头上。”   大长公主哼了声,冷声道:“无凭无据,自然无人敢在我眼前叫嚣。可也无人站在我身边,为我说话。于清白之人而言,这等憋闷,如何能随年月消逝。”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那年我们成婚近五年,仍没有喜讯。老夫人便着急上火。这些年,我却庆幸,没有与你孕育儿女。无子又如何,天下数万百姓,皆是我薛家子民,我身在此位,已尽本分,我问心无愧。万人之间,总有一两个并不狼心狗肺之人,不枉费我的栽培。”   “你方才说的话也可笑。我无愧于供养皇家的数万百姓,自然开怀。万里河山,何处又不养人。”   “哪像那等做了亏心事的小人,数年不敢挺直脊梁,在宅院中躲躲藏藏?”   姜玮靠在椅中,神色无奈,沉声道:“那时她刚失去了孩子,我总得安慰一二……”   大长公主目光如雪,静静看着他:“说到底,你不信我。我早该明白。”   姜玮唇角抿紧,再难开口。年近三十那时,他失去了尚在腹中的第一个孩子,不可谓不痛心。   香料在炉中静静燃烧,屋中香气一丝不减。   终有些东西,在年月流转中换了模样。   姜玮沉沉叹了口气,道:“昔年是我之过。那时我叫你伤心失望,但过去的事,再也改不得。如今我知错……”   大长公主端坐榻上,轻轻一笑:“只可惜。我也知错了。”   姜玮闻言,猛地转头向她看去,见她神色,姜玮明白了话中含义,一颗心沉沉下坠。   姜玮道:“彼时情形,若他人在我之位,亦是左右为难。”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起身欲往外走。姜玮欲上前拉扯。   正此时,吴姑姑推开了门扉,叫了声殿下。   大长公主不想再与姜玮谈下去,又见吴姑姑神色有异,便颔了颔首,问发生了何事。   吴姑姑将事情问了个清楚。便将围观者所见说与大长公主。   吴姑姑叹道:“这时节的湖水,虽比不得那刀山火海,也够折磨人了。”   大长公主听罢,立时侧首看向姜玮。唇角轻勾:“这裴六郎是个好的,竟能为镇国公所不能之事。往后必大有可为。” 第75章   ◎还没有大夫看过,你不准离开。◎   姜玮面色一瞬间沉了下来,嘴角抿紧,额角青筋隐现。   大长公主没心思再与他纠缠,抚了抚袖口,大步从他身侧走过,吩咐道:“差人去一趟,此番折腾下来,怕是要大病一场。”   吴姑姑应是,连忙转身去办了。一时间屋里屋外竟没人顾得上这位名正言顺的驸马爷。   姜依依不敢凑到大长公主面前去讨嫌,随父亲出府后,便自己到进璋书院等候。   寻常世家的姑娘在十四五岁便有主母操心婚事,姜依依眼看着十五了,府中却从未提过这个。   姜依依自己心中也是忐忑的。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在外见旁人亲事有了着落,心上也蒙了层阴影。   自姜依依记事起,便知晓这位大长公主殿下的厉害。大长公主与她生母不睦,早有龃龉,哪怕年节时见上一面,姜依依也不敢近前去。   姜依依听说大长公主在几位好友的子女跟前和善可亲,她以前是不怎么信的,直到见过舒沅,姜依依才想,大约没有人不把舒沅捧在手心的。   姨娘来找过她,话里话外总说只有生养她的人才知道心疼她,就是再等两年,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殿下也不会为她的婚事出半分力气。姨娘越说越动情,到后来,气得双眼泛泪,拉着她说,担心大长公主会拿她婚事做文章,来整治她们母女。   姜依依六神无主,姨娘见她惊恐,才出了个主意,说是有位出自高门大户的夫人在姨娘跟前夸过她,那家的嫡子正在进璋书院念书。最好找个法子,也让她到进璋书院待上一年半载。   姨娘捏着手帕拭泪,叹道:“你自小跟着我便过得可怜,哪里像镇国公府的姑娘?事到如今,哪怕艰难,也要争上一二了。”   姨娘又说,进璋书院如今名声愈发好了,再等几年入学的学子身份只会越高。姜依依若能进去,待成亲后,有这些往来交好的友人,行事也会方便许多,不敢有人看轻。   姜依依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进璋书院无一处不精致,延请的夫子皆是饱读诗书的大儒,书画皆精。只论这两年,便有越九川,沈彻和舒沅这些出入宫廷的公子小姐。   进璋书院是半分清苦不沾的富贵之地。起初便是大长公主的地盘,待挂了书院的牌匾,又有人捐了大笔银两,各类用物都价值不菲,普通些的官宦人家未必用得起。   姜依依动了心思,不免生出期待之心。她虽渴盼,心底也知晓大长公主待他们母女三人的态度,可父亲亲自上门为她促成此事,姜依依心头的期待又多出两分。   姜依依见到姜玮的神色,便知道情形不好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垂下头。   姜玮眉心紧皱,若放在平时,他不介意做慈父的模样劝上两句,毕竟这个女儿在平日从不需他操心。可大长公主说的那些话萦绕在心头,姜玮神色严肃,无暇顾及其他。   姜玮沉吟半刻,才道:“为父有事在身,先行离去。你……”   姜依依勉强笑了笑,点头应道:“父亲放心。待同她们说过话,我便回府。”   姜玮离去后。姜依依脸色垮了下来,什么心思也没了。   湖边动静颇大。姜依依心不在焉地顺着小径走了一阵,抬头便见一群学子簇拥在一起往回走。他们口中还在谈论裴见瑾落水一事。   姜依依不若其他勋贵子弟那般识得许多人物,但这个裴见瑾她是知道的,便留了心思仔细。但只听得闲言碎语。   姜依依轻叹:“也是个可怜人。”   *   屋中香雾袅袅,炭盆烧得火热,舒沅坐在椅中,被这股热气蒸得双颊微红,连雪白纤细的指尖也是泛出一抹令人怜惜的粉。   这边伺候的仆役在进璋书院做事,应对过的事不多,何时见过有人寒日落水的阵仗。   舒沅一一问过衣衫,姜汤等事,又派了两个伶俐小厮牵了快马去请大夫。做完这些,心中还是不大安宁。   仆役默然等候差遣,舒沅一言不发,仆役只好互相看着对方,用眼神交流。   见那位在此等候的大小姐愁眉不展,隔一会儿便要往湢室的方向投去一眼,众人心头也有些没底。恨不得都挤进湢室去帮忙,把里头那位受了凉的公子泡得暖暖和和,好叫这位千金小姐放心。   湢室中水雾缭绕,暖热水汽扑面而来。   裴见瑾周身尽湿。帮忙脱衣的小厮动作放得很轻,在接过湿透的衣衫时,还是被冻得缩了缩手。   小厮诧异地微抬起头,眼前的公子只着中衣,这一冷一热交替下,他的手臂不自控地颤抖,他却不改神色。   鬓边碎发散乱,原是谈不上好看的。可他生得俊美,如此狼狈也令人赏心悦目。   瘦长的手指接过小厮递过去的雪白巾帕,先擦了脸,才去沐浴。   小厮还想跟上,却被制止了。小厮挠挠头,只好说:“公子若需帮忙,叫我一声就是。”   裴见瑾淡淡地嗯了一声。   热水涌过来,冷白的肌肤被泡得发红。裴见瑾靠在桶壁上,将右手抬至水面。右手几乎失了直觉,在热水浸泡下,发红发热,有种奇异的酥痒。   线条分明的手腕上亦有几道刺目的伤痕,是湖底碎石留下的。   裴见瑾漆黑的瞳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唇角轻勾,竟有两分愉悦的意味。   外面的仆役战战兢兢。这处院落中氛围怪异,直至沈彻和楚宜赶来才有所好转。   “人没事吧?”   舒沅点点头。   这两位都是听了另一种传闻,以为裴见瑾是叫人欺负了,被人推下水的。因而迈进屋中皆是气势汹汹,一脸煞气。   等轻霜给他们讲清了来龙去脉,他们才松了口气。   三人围在炭盆前取暖,难得地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沈彻才换了个姿势,握拳锤了锤腿,还没出声,就发觉舒沅楚宜两人都看着自己。   楚宜催促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有话赶紧说。”   沈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屋中绕了一圈,又落到舒沅身上,他压低了嗓音:“你往后可得对他好些。”   知恩图报说起来简单。当真事到临头,能毫不犹豫地相信一人,是极为难得的。   且对面发出邀请的还是周家,足以证明裴见瑾不是那贪慕权势,一心奔着名利去的人。   舒沅用手托着下巴,唔了一声:“这个我知道的。”   沈彻拍了拍大腿,附和道:“是啊。他都这样了。”   舒沅看沈彻那长吁短叹的模样,陷入了沉默。   怎么照沈彻这话,仿佛她害裴见瑾失了清白须对他负责似的?   湖水冰寒,裴见瑾这状况须得泡得暖和了再出来。外面三人便围坐着剥瓜子。   舒沅心不在焉地剥了两粒,便没动了。   闲话间,门外又传来一阵说话声。轻霜起身出门,片刻后便将人带了进来。   来人是宋夫子跟前伺候的小仆。青衣小仆笑得一脸和气,简洁地说明了来意:“宋夫子久侯不见人来,差小的来问一问,裴公子今日还去么?”   沈彻放下了手中的瓜子,挑眉看来,开口道:“你想必也知晓发生了何事。这落水受寒需要休养,人还在里头沐浴呢。今日大概……”   沈彻正想用模棱两可的说辞将人打发走,还未说完,裴见瑾便走了进来,墨发轻束,肤色尤带着水汽蒸出的淡淡绯红。   裴见瑾朝青衣小仆道:“劳夫子久等,是学生的不是。烦请替我给夫子带句话,等半个时辰后,学生定会前去。”   屋内的三人面色微变。这前来传话的青衣小仆面上却不见惊讶,含笑应了声是,又劝裴见瑾保重身子,这才转身离开。   沈彻两步走过去,拍了拍裴见瑾的肩膀,原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只道:“今日你实在是够义气。往后我认了你这个兄弟了。这个……念书的事也不着急,你没事吧?”   裴见瑾眸底泛起笑意,温声道:“并无不妥。”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舒沅身上。   舒沅躲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还没有大夫看过,你不准离开。”   裴见瑾嗯了一声。   舒沅说完后便转身到椅中坐下,把裴见瑾丢给沈彻来对付。   舒沅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杯壁,做出一副在等水放凉的样子,时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   裴见瑾此时神色柔缓,沈彻问他,他便作答。   舒沅收回目光,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她早该知道的。他在外漂泊多年,无人关爱,回京后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外物,而是同他亲近的贴心之人。   她先前总想着用不了几年,他便登临至高之位,不能用常人之心揣度对待他。她现下帮他一时,往后总是要渐渐远着他的。   莫不是她常日里没藏好这类想法,叫他窥见了蛛丝马迹?才惹得他今日冒着严寒下水为她找回玉佩,又说些不要丢下他的话。   思及此,舒沅有些自责。若他当真珍视旁人的善意,对她的一举一动敏感些也很正常。   安国公府中除去二公子裴靖,五公子裴凛还算好人,其他人都各怀心思。   也只有她,见过他许多狼狈。又被他如此对待。   舒沅举起茶盏,轻抿了口茶水,渐渐下定了决心。   *   宋先生院中静谧无声。仆役垂手侍立在侧,请裴见瑾进入书房。   裴见瑾踏入书房,唤了声先生。   师生二人间一片沉默无言。许久,宋先生才叫裴见瑾落座,令人上茶。   宋先生握笔写完书信,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才从桌前起身,宽大的袖袍荡出优美的弧度,露出其间枯瘦的手臂。   宋先生神色不动,然自有一番凌厉迫人的气势,他沉声道:“你今日所为,我已知晓。”   说至此处,宋先生停顿片刻,目光在裴见瑾面上停顿片刻,才道:“旁人读书,是愈发心静豁达。你倒好,为一时意气,这般天气去泡在湖里,你说说,这是为何?”   裴见瑾声音平静,答道:“读书明理,通晓先贤哲思,知晓诗文律令,自其间得经世致用之法,亦明接人待物之道。学生不敢忘。”   “正是明白这些道理,才能遵从心底善念。学生不觉今日所为有何不妥。若叫她遭人污蔑,学生心中难安,且她有恩于我,若连恩人之事也在心底掀不起涟漪,实乃无情。”   宋先生眉眼松缓下来,虽没有露出笑容,但眼看着是不会斥责他了。   宋先生又问:“原本你今日只需将看完的书交于我即可。我又让人去催你前来,可有怨言?”   裴见瑾温声道:“学生明白先生的苦心。”   宋先生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挥了挥:“你去吧。”   宋先生将裴见瑾安顿好,片刻后便到了谢老先生院中同他说话。   谢老先生平常嘴硬,但呵气成霜的日子,他也不得不服老,屋中燃了炭盆,把满屋的画都收了起来。   宋先生一来,两位便对坐品茗。   谢老先生撩了撩眼皮,问道:“你这会儿来,可晚了些。是骂过他了?”   宋先生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容露出两分慈爱之色:“我哪舍得骂。”   谢老先生笑他:“你可要小心些。连舒煜那小子都留意着他,若你管,教严厉,将人骂得狠了,那小姑娘可要找你麻烦。”   宋先生捋了捋胡须,才道:“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材。在念书上有灵气的学生我也见过许多,可这些学生大多不知世事,对朝廷所为见识浅薄,唯有在外边吃过苦,方能明白一些道理,而他心思清正,又无怨怼。”   谢老先生挑眉道:“圣人才毫无怨言。兴许只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宋先生笑了笑:“那也够用了。” 第76章   ◎这个冬日,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热闹。◎   裴见瑾这日后一切如常,只起初两三日精神不大好,嗓音嘶哑了些。舒沅叫聚仁堂的管事送了些补品过去。   裴见瑾到定远侯府做客,顾大夫也从房中出来,特地来给他把脉。顾大夫收回手,点点头:“年轻人身子骨就是结实。”   另一个身子骨不大结实的舒沅哽了哽,但还是为他感到欣慰。   舒沅在季考过后总觉得不大对劲,等她提早看完了底下管事交来的账册,连轻霜春桃家中的事也过问了一番,她才明白为何。   往年冬天,哪回不是初雪来时她便病恹恹的没了精神?   寒风凛冽之日,她大多缩在屋里看些传奇集子,等楚宜沈彻上门来找她,给她带点零嘴话本,一起打发时间,偶尔再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爹爹娘亲归家的日子。   前些年她冬日里胃口很差,一群厨艺超群的厨娘急得嘴角冒泡,也没琢磨出法子叫她多吃几口。   如今把原本到年节底下才能做完的事提早完成,舒沅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出其他正经事。   她不能闲下来。   若是什么也不干地待在府中,她就会一天一天数着父母归家的日子。但从小到大,她已经期待又失望过很多回了。   这天府中管事安排了人比武。舒沅立马想到了沈彻,然后拐弯抹角地叫沈彻把裴见瑾一道带过来。   定远侯府的比武台前一片热闹。舒沅和楚宜早在管事安排的位置坐下,暖暖和和地抱着手炉,吃着零嘴,分外惬意。   俱是些曾驰骋沙场的将士,到比武时无一人懈怠。不过到底也看着小主子坐在台下观摩,也收敛了差些破口而出的粗话。快过年了,众人上台时也收敛着手中的力度,尽量少留些不便处理的伤口。   府中太过冷清,楚宜顺手带了家中的一个小娃娃过来。沈彻那边也叫上了宋芝。   五岁的楚宁像个小火炉,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楚宜和舒沅中间。小楚宁说这样才公平:“我想跟姑姑或者姐姐说话,都很方便。”   楚宜捏了捏楚宁的脸:“我也想当姐姐。”   楚宁呜呜叫了两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楚宜:“小姑姑。你去跟爹爹说呀,他准了,我便听你的。”   宋芝过来的时候,就不如楚宁这般安静了。   宋芝在他们赏枫那日约好开春结成一队。今天上门,原本以为还能聚在一起练练手。结果一走近这处院落,就看到裴见瑾安安静静和一群小姑娘坐在一起。   宋芝大为失望。   失望也就罢了,宋芝正好遇上几位将士舞剑的场面,他看了看外头那几位衣衫单薄的年轻男子,又看向一脸专注的舒沅。   宋芝痛心疾首:“你年纪轻轻,就开始干这种事?”   舒沅愣了愣。   她不过在想,连府中带伤的这些人都如此健壮骁勇,她往后远行定无匪类敢来招惹,娘亲也不用担心了。   她年纪轻轻,想出京走走也有错么?   舒沅不解地拧眉,十分疑惑地看向宋芝,满脸无辜。   宋芝看她这样,陷入沉默,正直的一颗心左右摇摆。   反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妹妹,就算如今就有了这样一些不大好的苗头,将来谁又敢说什么?   舒沅沉思半晌,似乎明白了一点,便道:“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   冬日比武,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呢。这些人从来都不怕冷。   而且她还嘱咐几位大夫在旁做好了准备,就连膳房也准备了大鱼大肉,让他们活动筋骨后能大快朵颐。   宋芝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古怪。   这些人看着还不满二十。而舒沅也差不多十四,许多人家都是十四定亲,十五成亲,也不小了。   定远侯府的赘婿,听起来好像也很风光。若她有心,侯府的门槛都能被人踏破了。   沈彻恋恋不舍地从兵器房中出来,抬头看到宋芝苦大仇深地站在那里,便道:“来都来了。咱们比比箭术如何?”   射乃六艺之一,再正经不过了。宋芝点点头。   比试前,宋芝还安慰裴见瑾:“你骑射练得少,一时间手生也是常有的事,咱们慢慢练习就是了。”   周叔上回的伤好不容易养好,也跑来看他们射箭,负手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打量这三位年轻人。   裴见瑾轻轻颔首,算是应了。   十七的少年身量颀长,随意地去了弓箭,和他们一同走了过去。举弓的动作随意却又蕴藏着难得一见的掌控力。   锐利的箭头扯开凛冽寒风,准确无比地插入靶心。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舒沅这个不常射箭的人练出了两分眼力,知晓他在这上面算得出类拔萃。   但她比旁人知晓更多,一时间心惊胆战地开始猜想他如何习得这门技艺。   周叔笑了笑,难得地赞许了一句。   沈彻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挑眉冲宋芝说道:“早说了让你放心。怎么,还不错吧?”   这个冬日,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热闹。   作者有话说:   争取在两到三章内开启时间大法。 第77章   ◎要钱她是有的。要人,她也是有的。◎   姜依依心情很差,近来在家中也无多少笑意。   也不止她,就连父亲姜玮从大长公主那处回来后,神情亦不大对劲,虽未如往常那般掀起争吵,可这股情绪便如潮水般四处蔓延。就连弟弟姜尧也察觉到了。   姜依依安分守己,若无老夫人带她出门,她甚少主动与旁人往来。可如今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方苓派人上门来请她,姜依依便欣然前往。   姜依依如今处境虽有些尴尬,但好歹是镇国公长女,底下还有个早晚能继承爵位的弟弟。她在起先的谨小慎微过后,摸清了她们的态度,慢慢地松缓下来,不若从前拘束。   今日方苓找了个环境别致的小戏楼,台上的戏还算不错,半日下来算得惬意。   方苓压着心头的欢喜,兀自开心许久,好不容易熬到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提起季考,双颊微红地说了自己的名次。   姜依依笑了笑,赞道:“听说有好几位才名在外的小姐在里头,阿苓真是厉害。”   方苓抿着唇点点头,眉角眼梢都掩不住欣喜:“是我家丫鬟从夫子那处问来的。虽没听他提起头名是谁,但大约也能猜到,定是那整日书不离手的那位。奏琴和女红还要占去我一两个时辰,我在这上面,比她稍弱一些也是说得通的。”   姜依依从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方苓处处透露出自信,发自心底地有些羡慕,又真心实意地夸了方苓。   方苓喝了口茶,貌似不经意地提起舒沅:“不知她答得如何。和她来往颇多的那个裴见瑾,倒传出了风声,说是宋夫子极看重的,不知道又能压谁一头?”话毕,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淑尤。   姜依依从方苓口中知道舒沅的不少事。方苓说的即便没有十分真,至少也有八分是实情了。   府中也给姜依依请过女夫子,她很珍惜,有夫子教导时,从不吝惜时间。但她的才情与周淑尤这种颇受看重的嫡女不同,从未在外展露过,即便有几分底气,在她们面前也有些微的不自信。   而听方苓说起裴见瑾,姜依依的动作顿了顿。   同样出自勋贵世族,可都是处境尴尬的庶出子女。   姜依依那日没能得到大长公主的准允,心情陷入低谷,没能分出心神去打听裴见瑾的事,此时方苓既然说起他,姜依依便道:“他也是个可怜的。那日我听说他落水了?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方苓皱了皱眉,见姜依依似乎真不知晓,才舒展了眉心。   方苓瞧了眼周淑尤,先表明了态度:“安国公府衰落至此,便是他是百里挑一的状元之才,往后也差周家子弟许多。”   瞧姜依依仍是一脸茫然,方苓才大发善心地把那天的事略提了提。   方苓那日没跟在周淑尤身边,挑衅裴见瑾的是易家二姑娘。方苓虽觉得那姑娘有些盛气凌人,口不择言,但多少觉得裴见瑾的确有些不识好歹。   也就是如今宫中还未开口给几位皇子选妃,像周淑尤这般家世,配皇子也是够的。   方苓十分不解。那裴见瑾看着也不像个傻的,对周淑尤主动示好竟是这般冷淡态度。且那易家二姑娘出言讽刺舒沅,他便走入湖中去寻玉佩。   瞧着不像是寻常交好,倒有些像赵逸裴衍那些人私底下说的话,裴见瑾是认主了。   方苓心底虽觉得裴见瑾的做法有些超乎常人,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但如今在周淑尤面前,她自然只挑难听的话来说,是万万不会去夸赞他的。   姜依依知晓了来龙去脉,怔愣片刻,才轻声道:“原是如此。”   姜依依目光微垂,轻咬了下唇。   那日她见过父亲后心中难受,顺着小径散步,走了不过一时半刻,便觉得手脚发凉,回去后险些发热头疼。   裴见瑾竟能为舒沅做到那等地步。姜依依心底生出了两分隐秘的羡慕。   不仅是他,连大长公主也格外偏心舒沅。姜依依攥紧手心,有些许刺痛的感觉传来。   *   舒沅从前没在学塾读过书。给她授课的先生几乎只有她和常念两个学生,偶尔捎带一个跑来凑热闹的楚宜。   一个学富五车的夫子,拿着极其丰厚的报酬,走到偌大的定远侯府来给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上课,大多会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情。   舒沅小时候根本不知名次为何物。她是没有同窗的缘故。   沈彻那个不学无术的就更不知道了。两人还不满十岁的时候,沈彻隔三差五地往定远侯府跑,拿起舒沅的书,瞪大眼睛惊呼:“阿沅真是厉害,这篇我都读不明白呢。”   要指望沈彻跟她讲学堂是什么样子,是指望不上的。   舒沅平常喝药免不了要吃一些甜甜的果脯。在其他时候,她是不肯多吃的,毕竟宫里的嬷嬷讲过,吃多了会牙疼。   但是乖乖读书的小孩子都有甜食。她认认真真学完,才心安理得地吃一小块点心。   吃点心很开心。被夫子夸也很开心。   时至今日,反正她从来没有因为念书的事发过愁。但眼前即将公之于众的季考成绩似乎牵动了不少人的心。   舒沅那边还在想着聚仁堂往后的打算,走出门来,发现大家都关切地看着她。   周叔说:“咱们都是粗人,也不懂这些念书的事。京中求功名灵验的寺庙,我都去拜过了。”   管事娘子温声细语道:“姑娘莫要烦心。等后日天气好些,再叫他们舞剑给您解闷。”   长风跟在舒煜身边时间长些,理智地提了个可行的主意:“世子有位旧相识,可为姑娘解惑。”   舒沅一脸茫然。   等进璋书院来人时,府中跟出了状元似的一派欢腾。   第三名。舒沅还算满意。   毕竟,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的确没读过多少书的。   不过还好,裴见瑾博得头名。宋先生为免他生了骄矜之气,只说了他是甲等。这是谢老先生差人偷偷告诉她的。   舒煜知晓后,满意地颔了颔首,唤来长风吩咐道:“他对阿沅多有照顾,劳他费心了。送些谢礼上门。”   舒沅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要守着裴见瑾,她如何会如此勤恳地念书呢?   哥哥想得也没错。   日子一天天过着,在一个深夜,一辆马车乘着月色一路疾驰,停在定远侯府门前。   舒沅沉浸在梦中睡得香甜,做了一个美梦,翌日清醒过来,竟不想睁眼。脚步声渐渐迫近,那人掀开床幔,坐到床边,柔软白皙的手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舒沅眼眶一瞬间红了,扑到她怀中,软软地唤了声娘亲。   待她穿好衣裳,一家四口一道用了早膳。侯府中喜气洋洋,年味愈浓。   而裴见瑾那边,是一如既往地苦读。只是舒沅不好再陪着他了。宋夫子去山庄休养,一并把他带上。   眼看着要到了他的生日,舒沅差人跑了几趟,找着由头给他送了些吃的东西。   那荒郊野岭的,庄子上也不知有没有她家中这般厉害的厨娘,把他饿瘦了可怎么办。   她说要为他庆贺生辰的,便差人打听了裴见瑾近来的状况。   一问才知,他在那处容人休养的山庄闭门不出,像个苦修的僧侣。很辛苦,也颇有所得。   舒沅哪里好让他再为见她一面匆匆往回赶呢。舒沅早打算好了,她可以头一天去,在那山庄歇一歇,第二日回来。   到前一日,舒沅也不敢说是为了给他庆贺生辰才打算出城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她带得东西虽然多些,也没人在意。毕竟她身子弱,什么都要备一些才好。   车夫做这个行当,有几分看天色的本事,一早做好了打算。也提早跟舒沅说过,山间这两日恐会落雪。   舒沅裹得暖暖和和地上了马车。春桃还给她带了小毯子,若路上耽搁了,便在马车上歇一歇。   但这一路实在有些坎坷。原本午后不久就能抵达山庄,竟耽误到了黄昏才远远窥见山庄一角。   深蓝的天际纯净如洗,雪花层层飘落,阻了前行的路。   久侯不至的初雪漫天飘舞,在星星点点的昏黄灯光下显得明亮晃眼。   山下有聚居的农户,若在山下歇一晚,也是可行的。   但她跟他承诺过,不好食言。车夫问过前头路况,还算能走。   雪越下越大,这短短的路途又走了许久。   寒风呼啸,雪片纷飞而来。厚重的车帘被人扯开一角,舒沅倚着车壁遥遥望见山庄的光亮,咬了咬牙,从马车上跳下。   舒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费劲地踏着满地雪泥往前走。   舒沅何时受过这般苦楚,没走几步,身形便开始变得有些不稳。   又饿又累,浑身发冷,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一人迎着风雪,缓缓走近。   舒沅埋头看着脚下,迟钝地没能察觉有人接近。   裴见瑾把灯笼交给春桃,走到她身前来,摸了摸她的手,一片冰凉,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也不怪她来迟了,只问:“还走得动吗?”   舒沅老实道:“应该不行了。”   舒沅雪软白嫩的脸颊被风吹得泛红,眼睛也水盈盈的,瞧着很是可怜的样子。   裴见瑾的手很暖和,舒沅把两只手都放在他手里,感觉很安心。   她很饿很困,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索□□给他决定。反正他又不会不管她。   舒沅没想到裴见瑾愿意背她走上去。   她是走不动的。春桃跟她一样,大半天没吃没喝,大约也没力气了。裴见瑾是这般说的。   舒沅趴在他的背上,轻轻的,连话也不肯说。好像这样能让他身上的重量轻一些似的。   迎雪和庆仁准备了汤婆子和热水。   进了山庄,舒沅好一会儿才暖和过来,但吃饱喝足后,胆子也回来了。等雪停后,悄悄跟着裴见瑾到地势更高的亭中看雪。   雪色之上又有一重月色,山庄中灯光隐隐,抬眼望去,美若仙境。   从亭中下山时舒沅又犯了难。堆雪的石阶湿滑,她只好又叫裴见瑾牵着往下走。   舒沅微红着脸做出保证,嗓音轻软:“下次不会这样了。”   裴见瑾轻轻一笑,似乎并不觉得她很麻烦:“无妨。”   “裴六哥哥,你许了什么生辰愿望……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帮上忙,你尽管告诉我。”舒沅眼巴巴看着他。   要钱她是有的。要人,她也是有的。   裴见瑾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温声道:“亲友在旁,一切如常便好。”   这个原本不难。舒沅不知他归宫一事是何时有的线索,但她既是亲又是友,便点点头:“我记住了。”   正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路上的消息却碍于冰雪,慢悠悠地往京城传来。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还是很忙,仍然是隔日更状态。如果能日更,会在作话说的。 第78章   ◎回京。◎   由冬入春,每一日总比前一日更温暖。   舒沅起初让裴见瑾答疑解惑,还担心他觉得自己愚笨。如今竟然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在心里想着,他看见了劣处自然会看到多出许多的好处。   能叫舒沅烦恼的事不多,眼下,作画大概要算头一位。   无论柳先生如何教,兄长和娘亲如何纠正,她也改不了过往就有的坏毛病。舒沅眉心轻皱,思忖半晌。   大约是他们画技不凡,早已对这些细处不大在意。这些事,还是问初习者更好。裴见瑾笔下人物形神兼备,兽类亦是栩栩如生,舒沅便好学地前去请教。   裴见瑾轻轻一笑:“也没有其他法子,唯有多看多想。”   舒沅低头握着拙作,脸颊微微泛红,声音闷闷的:“我看过了。也想过了。”   裴见瑾温和如旧,循循善诱:“世间人物有万种相貌,也有画师只擅画其中一类的。从你最熟悉之处下手便是。”   舒沅懵懵懂懂地点头。   幸而她的花鸟画勉强能看得过去,也算是一点安慰。   眼看着便到了入寺赏花的时节。京中有待嫁儿女的人家早已忙得脚不沾地,衣袂翩飞,忙着为家中大大小小的子女相看,为了他们往后夫妻和睦,也为了府中的富贵权势,权衡利弊,仔细斟酌。   舒沅还小,压根没想过这些事。她还眼巴巴惦记着那枝头的桃花。   华琇长公主费尽心思才把她养大,自然更不着急。与大长公主闲谈时,便道:“我只阿沅这一个女儿。上苍垂怜,才叫我又疼了她这些年。哪里舍得这般早就为她定亲?”   楚宜族中人丁兴旺,往来走动间知道的事总比舒沅要多一些,但楚宜也只字不提。   在楚宜心里,她看着长大的阿沅就是要被许多人宠着的。与这么多人比起来,那一个男人,当然比不上了!   舒沅对这些一无所知,一门心思数着外出赏花的日子。听说清潭寺山后的桃花开得绚烂,她已经期待许久。   出行的前一日,舒煜亲自来与她说,常念即将启程回到司国。   舒煜知晓舒沅与常念情谊颇深,顿了顿才续道:“丰国那边的人松了口,已然透露了周将军遗骨所在,是在丰国与司国交界处的山林里。沈彻亦会同行。”   这两桩都算是好事。舒沅早有准备,因而还算平静。   舒煜却尚未离去,踌躇半晌,眉心微蹙,轻叹道:“裴见瑾的事,还是让杨叔亲自同你说罢。”   裴见瑾进府的次数不多,但与杨叔是见过也说过话的。杨叔进门时面有忧虑,斟酌一番才与舒沅开口。   杨叔说,裴有继先前久寻不得的旧人有了消息,是定远侯府的人先得了线索。为明了身份,裴见瑾须得出京一趟。   杨叔大约是不好与舒沅解释,抿唇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先前他在安国公府的境况不好,这趟回来,大约便不同了。”虽然话中也没提及究竟是在安国公府的境况会有好转,还是别的。   杨叔顿了顿,眉心轻皱,沉声道:“那人住在偏远之地,路上一来一回也要三四个月。姑娘有所不知,那人……缠绵病榻,许是支撑不了多久。要将事情办妥再归京,兴许会用上七八个月。”   路途漫漫,做足准备便耗了许多天。舒沅寻到常念的住所,与她见过几次。   护卫常念的将士皆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精锐,哪怕着寻常衣衫,也有股迫人威严。裴见瑾到进璋书院与先生辞行,舒沅赶去见他,便见到了面熟的将军,同裴见瑾并肩行出。   左将军识得舒沅,见她在此,只笑着解释:“届时裴六公子与我等同行,有些琐事要提早告知。”   舒沅大致也明白内情,轻轻颔首,并不追问。   常念,沈彻,裴见瑾三人出发那日,天光晴朗,万里无云,正是京城景色最好的时候。   司国早年战乱不休,有许多司国子民从司国逃出,随着司国贵族来到中原定居,常念启程这日,京城和周遭数百里的司国民众俱赶来相送。   沈彻按着缰绳,收敛了平常玩世不恭的神情,嘴角抿紧,抬眸看向天际,面色复杂。   裴见瑾面色如常,倒真像是去见什么裴有继故人的样子。那位左将军时不时地往裴见瑾身上投去一眼,小心而又谨慎。   舒沅和楚宜在马车里看着他们渐渐远去,才放下帘栊。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周兴将军身死他乡,无儿无女,家中只剩继母一人,将旧宅打扫得干干净净,老人家精神矍铄,为人开朗,唯有每年周兴将军忌日时,哭得不能自已。九年,年年如此。   裴见瑾,也该回家了。   裴见瑾离京后的第五个月,燕王的死讯传入京中,众人议论不休。   燕王一死,许多曾为他做事的官员心头的大石便落了地,过往旧事从此便死无对证了。   燕王写了长信,死前嘱咐要送入宫中。听闻天子手握长信,久久不语,拆开的信在桌上足放了三日,方令人收拣起来。自此,燕王尸骨得以回京安葬。   在燕王死讯传入京中后不久,宫中那遗落在外的三皇子亦有了讯息。   三皇子不仅尚在人世,且近在眼前。   关于皇城贵主对此事的反应,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唯有一项,众人俱是认可的——那日进宫传信的太监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竟能遇上这等好差事!   三皇子虽尚且身在千里之外,宫城里却已为他掀起巨浪。其他几位皇子心思各异。只是这底下的暗流汹涌都与舒沅无关。   太后召舒沅入宫。太后握着舒沅的手,轻轻抚过她的手背,温声问道:“他这个做表兄的,待阿沅可好?”   舒沅点点头,拣着裴见瑾温和好说话的模样说与她听。裴见瑾起初是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舒沅只字未提。   但太后如何会想不到,一个在那般境况下长大的孩子,若是心肠柔软,早被磋磨得活不下来。   舒沅答应要给常念写信,裴见瑾又在旁边,她不好厚此薄彼的。   这几个月下来,她去信好几回。但只收到一次裴见瑾的回信。   他的那封回信还是因大雨逗留驿站,才找到空当提笔。舒沅算了算日子,那大约是在他见到燕王的前几日。   转眼便到了十月。若一切如常,裴见瑾本该在这时归京。舒沅做过打算,待他回宫后,应要忙上一阵,但若抓紧些,在他生辰那几日大约能清闲下来。   可九月中旬,边境又起战乱。常念回去后即将被立为皇太女,昔年曾加害她父母的臣子乱了阵脚,有人投靠了丰国。   丰国国中几派势力亦不大安宁。借着司国的这场波动,便趁着司国朝堂人心不稳之际,大肆进犯司国边界。   沈彻为找回周兴将军的尸骨,在司国边境逗留许久。除去周兴将军,亦有其他将士死于此地,此行带足了人手,是要一并将这些英烈的遗骨带回家乡的。   司国与丰国边境一乱起来,丰国又有人动了歪心思。想抓住沈彻,伪装成司国士兵所杀。沈彻险些被卷入其中,数次陷入险境,逃脱时亦杀了好些丰国披坚执锐的士兵。   裴见瑾所在之地只相隔两百余里,当地亦受了影响。前往燕王住处查探旧事的俱是英勇善战之辈,听闻沈彻那边的情形,便动身前去接应。   战乱之中,活人死里逃生已算艰难。但,又怎可叫死守边境的将士遗孤散落在乡野之间。   如此一来,沈彻和裴见瑾便在边境上耽误了些许时日。   踏上回程,二人一并前往这些战士的故居,将这些东西和残存的旧物亲自交到战亡将士家人手中。   周兴将军征战多年,死前已将家安在京城。鬓边花白的继母一身素净衣裳,接过了周兴将军的骨灰,流下两行清泪。   “十几年的母子情分,老身便难过成这般模样。若他当真是我亲生的孩子,那叫我怎么活啊。”   沈彻经此番历练,脸颊已然褪去青涩之意。他郑重地将周兴将军的骨灰交到老人家手中,听到此话,双眼亦微微湿润。   从边疆一路到京城,他们走到数十位战亡将士家中。抵达京城到周家这日,已是正月底,京中刚下过一场大雪,目之所及皆是雪白。   这一趟,耗时十个月。   冰雪消融之际最是难熬,但心里念着即将见到的满目春景,便也不觉得寒冷了。 第79章   ◎如今所做的梦,她是没办法去查明的。(已补全)◎   春色正好,天光明灿。   舒沅久不练字,趁着今晨日光颇好,在书房抄起佛经。   桌几上的香炉燃着香,烟雾袅袅,分外怡人。躁动心绪慢慢静下来,经文抄到最后几字,舒沅轻轻舒了口气。   近来心头烦闷,鲜少能如今日这般一字不错地抄写下来。   外头丫鬟轻推门扉,楚宜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掀起珠帘,惹起噼啪一阵响动。   楚宜今日本是闷了一肚子气,正想找舒沅说道。但一见舒沅,不自觉地便将那些烦扰抛到脑后。   天光自窗中缝隙漏进屋中,桌案前的美人肌肤白皙如玉,如同笼了一层轻纱,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舒沅抬眸看来,眼波流转间愈显得双眸明湛。   楚宜喝了轻霜倒的茶,摸了摸舒沅的手,装模作样叹道:“我为何不是个男子?若我是男儿身,在你及笄那时便上门提亲。唔,如今不知要便宜了谁家小子。”   末了,楚宜朝桌几上的香炉投去一眼,温声问询:“这香可还管用?”   舒沅这一年来同楚宜时常出门游览山水,几乎日日安眠。可前阵子忽然发热,病了一回,好了之后不知怎的,夜间也睡不好,还做起一些荒诞离奇的梦,闹得她心神不宁。   今日抄写佛经,除去静心之外,还想压一压那股邪异之感。   那次发热持续了三五日,她夜间总睡不好,但醒来也不记得梦中情境。反倒是身子好了,梦境又变得离奇起来。   从前叫的裴六哥哥,如今变成了三皇子薛见瑾。他回京的路走了许久,抵京后她一面也没见过。   但偏偏梦到三殿下将她捉住,在书房练字,她大约是写得不好闹了脾气,他也不来哄,冷言冷语地对着她,强令她抄完几卷佛经。   从梦中醒来,舒沅揉着手腕,想了想这一年她所作所为,便有些心虚。   他那方没有回信,之后和沈彻陷于纷乱处境里,更不好收送信件,她便没再写信过去。   他离开前,她说是要练习画作。可长进也不大。   这梦境来得没头没尾,但那股被人欺负的感觉醒来还积在心里,让她好生别扭。   舒沅只好安慰自己,比起作画,她的字还写得不错,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   她也想过,会不会与那年秋日所梦一般,是上苍怜悯,叫她提早知晓了往后之事。   可那时所知晓的桩桩件件,翌日便得了证据,叫她知晓真有裴见瑾这么一个万分可怜的小公子。   而如今……如今所做的梦,她是没办法去查明的。   许是这场梦里她被吓哭好几次,惹得她心中不安,在这场写字的梦过后,她这些日子总睡不好,醒来混混沌沌,什么也记不得了。   别无他法,只有多抄抄经书,求个清净。   今日燃的香令人心旷神怡,效用甚好。舒沅点点头,轻笑道:“今日是打何处来,这般大的气性?”   这些琐事不提便罢,一提起,楚宜神色一变,明亮眼眸简直像燃了两簇小火苗,几乎咬牙切齿地道:“隔壁郑老太太大病初愈,便大办了生辰。邻居几十年,我自然随嫂嫂到郑府去庆贺一遭。不成想又碰上那位秦夫人。”   郑老太太今年七十,年前病了一回,瘦得只剩一身骨头。家中儿女孝顺,延请许多名医,也没能治好。还是舒沅偶然听得一位名医在青州游历,派人请来为郑老太太医治。   郑老太太病好,这回寿宴,本是想请舒沅这位小恩人到府中去。可舒沅近来精神不大好,便只送了贺礼,人是没去的。   舒沅身子不好,这个理由摆出去,大家轻易便接受了。且定远侯府出手不同凡响,心意是尽到了。   可郑家人不知。她这不去的缘由,精神不佳只占一半。   另一半便是因为楚宜此时提起的那位秦夫人。   秦夫人乃是郑老太太娘家的亲戚,正好带着儿子秦却入京赶考,便住到了郑府。   舒沅去岁秋日在开福寺上香,便曾遇见过秦夫人。   舒沅想起秦夫人,眉心轻蹙,也知晓楚宜为何不喜这人。   她那儿子尚且算个知礼的。秦夫人却常常摆出个长辈的架子。   舒沅忧心郑老太太的病情,那位名医入郑府时,便亲自去看了一趟。那天在郑府,便是第二次遇见秦夫人。   那日秦夫人守在郑老太太窗前,伺候还算尽心。舒沅在外等候片刻,待那位医者出来,便交代了些话,大致便是让大夫尽力一试之类的话。   这前两回相见,都还好好的。舒沅也是把秦夫人当做长辈敬重,恪守礼节。   但第三次见面。郑老太太的病情稍有好转,许多族人进府来看望。舒沅与郑家并不熟稔,略略问过便想离开。   可那秦夫人却笑眯眯迎上来,请舒沅过去与众人见一面。话也说得好听,说是大家心怀感激,必得见面道谢。   舒沅一贯好脾气,又无琐事缠身,思忖片刻便随她去了。   舒沅回府后,还没琢磨过来秦夫人的意图。还是当日,楚宜随亲长前去看望,偶然听得了秦夫人与婢女所言,才知秦夫人的图谋。   秦夫人私下里同婢女说:“这位小姐,样样出挑。只可惜身子弱些……不过也要看接人待物如何,听说她这些年不怎么出来见人的。”   楚宜忿忿不平:“她是什么人物,轮得到她来挑?”   舒沅听了也觉得奇怪。秦夫人这人,往后她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往来。且近日为那梦境有些烦闷,便干脆闭门不出。   二人说着话,吃了些点心,楚宜的脸色便渐渐好转了。   往年正月里,沈彻总和她们一起玩。今年缺了他,楚宜还真有些不习惯。   楚宜一边添茶,一边道:“镇国寺为战亡将士诵经九日。沈彻和裴见……三殿下归京后,隔日便往镇国寺去了。”   说着话,楚宜抬眸看向舒沅,咕哝道:“连阿沅及笄都错过了呢。”   轻霜拨开珠帘,上前轻声道:“姑娘。谷宁到了。”   舒沅轻轻颔首,叫人请他进来。   楚宜来往频繁,自然知道谷宁和三殿下的渊源,便凑到舒沅耳边问道:“殿下他有没有派人来找过你?”   舒沅原本在心头琢磨聚仁堂的事,陡然听到楚宜在耳畔问的这句话,惊得差点连杯盏也拿不稳了。脑中浮现出的场面便是他一脸阴沉地要她抄经的样子,心口砰砰跳了两下。   舒沅声如蚊蚋:“没有。”   楚宜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笑道:“无碍。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楚宜只是想着三殿下还在进璋书院那时,与舒沅似乎感情甚好。三殿下一年前便长得那般好看,可不比那秦却看着赏心悦目?   再言,太后对舒沅的宠爱有目共睹。如今三殿下归宫,舒沅从前又多次出手相助,于情于理,都该继续走动,不该生疏了才是。   舒沅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心头乱糟糟地回想她从前所作所为。   她在他面前,是半分顽劣都不曾有。绝不该被那般严厉地罚抄。她在梦中除去觉得手疼,看着他那等不假辞色,也是有些惧怕的。   不过,最多的自然是委屈。   她醒来之时,便委屈得心烦。头一个念头便是,再没有比她更乖的小表妹了,他居然还要那般待她?   若非当时薛见瑾尚未抵京,正想找到他当面问一问。要他保证,不会那般待她才好。   这两日,听闻他归京。舒沅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拘谨。   思绪纷乱之际,谷宁到了门前。谷宁恭谨地行礼问候,他一脸笑意,倒把他这张脸显得有两分年轻了。   舒沅见谷宁笑意真挚,心头阴霾微散。   谷宁经过这一两年的历练,心境通达不少。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如今背后是定远侯府,哪怕聚仁堂在那些医药世家经营的医馆跟前算不得什么,他也硬气许多。   在药铺医馆做事,最怕的就是东家一味求财,不顾百姓生死。若开出去的药给人吃出了毛病,到最后寻上的,还是他们这些在店中做事的无名小辈。   从前谷宁辗转各处,已经吃了不少的亏。在聚仁堂便没有这个忧虑。   除去这个,于谷宁而言,当然还有另一桩喜事。   从前他忧心忡忡,生怕那位裴六公子记恨旧事,想处置了他。毕竟那个黄家小公子死得蹊跷,透着怪异,若被有心人捉住,说不准会给裴六公子落下个坏名声,这可是影响仕途的。   如今好了。那裴六公子竟然是中宫所出的三皇子!这区区小事,不过是殿下流落在外遭受的一点艰难罢了。谷宁心头开怀,喜不自胜,且他如今是替三殿下的表妹做事,怎么也算是自家人了。   舒沅垂眸抿了口清茶,心道,他是没什么毛病的,不舒服的,是她。   过了几日,从宫中传出了要给几位皇子选妃的风声。京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心思都活络起来,找尽门路打听究竟是为哪几位皇子相看。   毕竟刚归宫的这位三皇子,乃皇后嫡出,身份上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且听闻这次与沈家小公子去往边境,展现出的手段亦是不凡。   无论怎么看,这些高门大户的尊长掂量过后,只想把族中教养得最好的女儿留到三皇子相看那时,搏一搏前程。   舒沅当然不知道这后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这回要与他见面,是避不开了。 第80章   ◎叫她看了这么一眼,他便有些后悔了。◎   这时节,未到百花绚烂时,赏花便在大公主的公主府上。   琼楼华亭,雕饰绮焕,进出宾客俱是高门大户的闺阁小姐,装束华丽,言笑晏晏。   大公主成婚几年,是个爱看美人的,众多面容娇美的姑娘簇拥在身旁,逗得她欢笑连连。   受邀而来的都是京中体面人家。赴宴的姑娘都费了些心思,打扮得格外漂亮。   然美人堆里也有格外出挑的,不一会儿,那位长得格外好看便在旁人的夸赞中羞怯地垂下头去,面颊上浮起两团红晕,实在惹人怜爱。   不过是占了妆容的便宜。方苓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她站在人群里,觉得有些乏味,于是拉着姜依依想换个地方说话散心。   从人群中穿出来,姜依依才回神似的,朝方苓笑了笑。   方苓拍了拍她的手:“当日在秀锦阁,那套衣裳首饰你也是瞧过的,若你穿上,定比她要好看。”   姜依依垂眸笑了下,没说话。   她中规中矩惯了。那日见那套衣衫异常华美精致,她虽动心,也没有要下。毕竟总是有人能压下她的。   今日说是为赏花而来,但背后的缘由,众人心知肚明。   在近水的六角亭中,便有几位姑娘窃窃私语,聊的是众人都未曾见过的三皇子薛承璟。   “三殿下还没露面,便有人春心大动了。让我瞧瞧,莫非是长了千里眼,这会儿就知晓三殿下生做什么模样了?”   被打趣的女子双颊绯红,懊恼地瞪了眼同伴,压低了嗓音道:“你们没见过三殿下,难道不曾见过梅晏之?殿下他……自然是好的。”   梅晏之出入宫廷多年,去岁时虽出京游历,至今未归。但从前大家都是见过的。   众人心中了然,毕竟其他几位皇子公主,俱承了皇家一贯的好样貌,且皇后娘娘年轻时亦是难得的美人。   “三殿下抵京十余日,恐怕还未曾歇息。今日来或不来,还不一定呢。”   方苓和姜依依从旁经过,也听到了这些。   她们俩倒是见过的。   若放在其他事上头,方苓恐怕会为自己提早见过这位三殿下而沾沾自喜,但此时想到他还叫裴见瑾时的模样。方苓心头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方苓攥紧了手中锦帕。一路走来都在心头安慰自己。   不妨事。她至多是得罪了舒沅。又没有得罪他。   且舒沅向来好脾气,恐怕连舒沅都不计较,这位三殿下又怎会和她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方苓如此想了两遍,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但转头见姜依依目光游移,像是魂都飞走了似的,便笑道:“怎么,你难道也想见一见三殿下?”   方苓那几个月与三殿下同在进璋书院,但也只见过几面。方苓一时间,也想不起姜依依是否见过那人。   姜依依闻言,咬了咬唇,脸颊微红,低声道:“我见过了。”   方苓一惊,她可是听说三殿下和沈彻回来后连定远侯府都未曾去过,便好奇追问道:“何时的事,怎未听你说过?”   姜依依抿了抿唇,喃喃道:“是前几日。我带阿尧去寺中礼佛,在镇国寺偶然见了一面。”   姜尧降生后,姨娘总疑神疑鬼,生怕大长公主曾说过的话对姜尧不好。姜尧才几岁时,姨娘便屡屡从梦中惊醒,后来每月到寺庙里拜一拜,再听高僧诵经,这症状便渐渐好了。   如今姜依依大了,有好几回,二婶便是借着带姜尧上香的借口,将姜依依带出去与人相看。   前几日,姜依依独自带姜尧上山。下人一时没看住,便让姜尧跑走,姜依依连忙去找,便恰好见得在殿前与大师说话的三殿下。   三殿下还是安国公府不受宠的庶子时,姜依依只从旁人耳中听过他的事。且他的名字总是与舒沅一同出现的。   定远侯府的马死在别庄,连累了他。所以舒沅出手相帮。   舒沅见沈彻坐不住,便顺手将他塞进进璋书院。且在沈彻入学前,舒沅便开始毫无顾忌地使唤三殿下。   这些都是姜依依曾听过的闲言。   至于见面,姜依依只见过一次。那时的裴见瑾疏朗清俊,不苟言笑,站在诸位公子中便格外惹人注目。   而前几日,在镇国寺那一见,更是牢牢刻在姜依依心底。   许是在外行走一番,少年褪去当年犹存的两分青涩,身形颀长,肩阔修颈,因是在为战亡将士诵经的缘故,只着一身清素衣衫,仍是贵气逼人。   姜依依刚抓住姜尧,便瞧见了不远处的殿下和高僧,抓住姜尧的那只手便多用了两分力气。   姜尧许是受了惊吓,努力往外抽着手。这一动之下便叫他们注意到了。   德高望重的僧人率先朝姜依依这边看来。片刻后,三殿下才偏头望了过来。   他眉眼间一片冷肃,神色谈不上温和,但亦非冷淡,只是漠然。漆黑眸底毫无波动,目光轻飘飘地在她身上流过,片刻也未曾停留。   姜依依知道他从前就是这样不假辞色。叫他看这一眼,她紧张地攥紧了手,连忙致歉,带着姜尧离去。   方苓打量着姜依依的神色,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思,正想调笑时,庭中似乎热闹起来。   方苓回身看去,有几人起身往来人的方向走去。当真是众星捧月。   方苓便是不走近,也知道是舒沅到了。   -   大公主府上工匠技艺出色,养出的名贵植株令人目不暇接。今日既邀了众位姑娘进府赏花,便安排人备了笔墨供她们作画。   舒沅昨夜又睡得不好。   春桃清早一看,便知道她又做了不好的梦。   舒沅近来仅有一次梦境分外清晰,便是被他面容严肃地要求抄经那回。其他的俱不记得了。   春桃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想起一计:“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娘许是近来看多了传奇话本,夜间才有这些纷乱梦境。春色正好,不如外出转转,多与人闲谈,兴许也就好了。”   舒沅觉得颇有道理。   大公主待她很是仔细。命人搬了两盆品相甚好的名花到清净雅致的小屋,供舒沅歇息作画。   丫鬟为舒沅引路,半路上却遇见了与驸马同行的沈澜。   沈澜听闻舒沅想要作画,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   舒沅画技不好这事,外人不知,驸马却是知晓的,便勾唇笑了笑:“正好他在此处。叫他去教一教你。”   沈绫今日也是在的。舒沅先行一步。不一会儿,沈澜沈绫两人便到了。   沈绫如今年岁大点,比起从前,现下胆子要大了不少。沈绫给舒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若是沈澜忍不住要训斥她,沈绫会帮她的。   舒沅无奈叹气。看着一言不发的沈澜,心想,被沈澜骂几句也无妨。   沈澜凶她也不是一次一两次了。而他向来对她温和,哪怕他只是在梦里严厉几分,她都格外难受。   不得不说,沈澜的确是个负责的夫子。   舒沅犹豫不决时,沈澜便能出言指导一二。待她提笔,沈澜便安静下来,只在她又犯错时,才一针见血地指出。   沈绫见自己派不上用场,便安安静静在一旁喝茶。   第一幅勉强还看得过去。可沈澜要求甚严,舒沅也不好拿这个交差,便又取了纸。   许是精神不佳的缘故,舒沅多次出错,反而连第一幅也比不上了。   沈澜虽然没说什么,舒沅却像个犯错的学生,显得有些无措。   沈澜垂眸往案上扫了一眼,无奈道:“幸好殿下这处,颜料是够你用的。”   舒沅闷闷地嗯了一声,有些失落地垂着头。   在沈绫眼里,就像是舒沅已经做好了受训的准备。沈绫紧张兮兮地盯着兄长,生怕他又说些不中听的话。   沈澜看了舒沅一眼,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和阿绫便先走了。许是有人在旁,你不大自在,多练一练便好了。”   他们走后,舒沅再接再厉。   一壁努力静心,一壁勉力回忆着方才沈澜提点之言。   可有许多事,便是知道那个道理,一双手也不听使唤。舒沅又犯了难,正想按着往日习惯画下去,却忽然有一只手贴了过来。   这是大公主安排的地方,舒沅哪里想过会有人过来。且还是个男子。她心头慌乱地不得了,正想躲开,便感觉到来人抬手在她背上轻抚了抚,带着安抚意味,只碰了一下。   舒沅慌里慌张地抬起头,黑眸沁着水雾,如受惊的小兽般惹人怜惜。   舒沅看清身后那人是薛承璟,先是放了心,然后便有种强烈的羞恼袭上心头。她方才那些乱糟糟的画还堆在一旁。   舒沅脑中乱糟糟的,低下头才看到他接过她手中画笔,在纸上添了几笔。   舒沅没心思去看他画得如何,他实在离得很近。   舒沅从前便知道,身量高大的男子处处与女子不同,双手是要比女子大的。但以前从未有过比较的机会,此时她看得很清楚。   舒沅不敢抬头看他,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放到画纸上。   薛承璟知道她心不在焉似的,偏偏还要问:“可看懂了?”   舒沅深觉自己此时便像那些顽劣的坏学生,但好半天也说不出违心之言,只好道:“没有。”而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很坦诚地认了错。   舒沅肤白似雪,微微泛红便格外明显。方才他靠近,她受了惊吓,发上的流苏簪摇晃不休,乌润双眸也蒙了层水雾。   薛承璟垂眸,便能见到她颈后粉白的肌肤,正说着话,她圆润的耳垂也红了个透。   叫她看了这么一眼,薛承璟便有些后悔了,轻轻移开目光。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给男主改了名字。 第81章   ◎以前的裴见瑾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舒沅。◎   一年未见,她在他面前似乎变得有些拘谨。薛承璟见她如此,道:“今日便先练这个。”视线在她画作上停了停,唇角勾起浅浅笑意。   古人言,遇物而诲,相机而教。她现下将这物画得有个模样便好。   舒沅侧过身,摸了摸他方才触碰处,抿了抿唇。   大约是许久不见,她才会有此怪异之感。舒沅又揉了揉手腕,将浮现的纷乱梦境理了个干净。   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懵懂地点点头。   舒沅自小便知道迎难之上的道理,想着她这些天被梦境搅扰得不得安宁,便主动道:“殿下回京这几日,可得了空闲。去岁没能同去踏青,如今可有这个机会?”   硬着头皮说出这些话,舒沅心跳都快了些,手腕似乎变得又麻又痒。   良药苦口。这种事,大约也是一样的。   再多相处几日,将她的心定下来,便再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薛承璟沉默两息,明致大师所说犹在耳畔。他搁下笔,腕上佛珠发出脆响,温声道:“近来多有不便。”   他手腕线条清晰,比旁人生得好看。若说从前清瘦,还带着两分文弱书生的纤弱,而今便已完全是个成熟男子的模样。   在边境几入危境,经了一番艰辛才平安抵京。这只手,能作画写诗,亦能搭弓提刀,清瘦却有力。   舒沅看到他手上那串佛珠,心底微动。   以前不见他信神信佛。他先前清清冷冷,难以用常人心思揣度。虽说佛珠出自寺庙,貌似在于红尘之外。   可只有尘世中人,心有所求,才会佩戴此物。   且见他态度温和,似如往常,舒沅的心定了下来。   “以前叫我裴六哥哥。现下又唤殿下,阿沅是同我生分了?”薛承璟唇角微勾,侧眸看她,眸中似有星光浮动,漆黑又勾人。   “没,没有。”舒沅矢口否认。   薛承璟颇有耐心,循循善诱:“那该叫我什么?”   舒沅想了想,犹豫道:“三表兄?”   薛承璟眸光微停,好像是不大满意,但片刻后仍是嗯了一声。   好歹比先前要亲近一些。再言,往后还有再换的余地。   大公主将舒沅安排在此处,也不是所有人的必经之地。舒沅大约猜到他有事在身,是半道过来的。   正想再开口,寻他的丫鬟已在门外等候,说是大公主,二皇子四皇子俱在厅中等薛承璟前去。   *   大公主操办宴会已有多次,但还是头一次有这般多手足兄弟齐聚一堂,且其中还有她那位才归宫的三弟,便比平常更仔细两分,怕底下人伺候不好,又叫身边的嬷嬷去催。   四皇子生性随意,从婢女手中接过热茶,便开始同驸马闲话。   二皇子察觉到大公主频频往外看去的视线,便道:“三弟久不在京城,许是途中见到旧日相识。”   大公主红唇微抿,同驸马交换了眼神,提了提唇角,打趣道:“承璟尚未在外露过面。今日园中这般多姑娘,他若走错了路,误入园中,香囊锦帕怕也接不过来。”   四皇子抿了口茶,笑道:“若当真有婢女引错了路。皇姐该如何罚她?”   大公主轻笑道:“若成就一桩良缘,有何不可?”   闻言,二皇子同四皇子面面相觑,俱都沉默下来。   大公主察觉到不妥,便问:“难不成我说错话了?”   二皇子摇摇头,轻言:“我们亦是今日才知道的。”   皇子婚事繁琐,从定下婚约到大婚之日,中间时日不短。如今四皇子已满十八,算起来,这三位都是该定下的年纪。   今日到坤宁宫请安,二皇子与四皇子小坐片刻便离去。薛承璟被皇后留下说话。   问及婚事,薛承璟道:“儿臣归京时日尚短,尚未考虑此事。自京城到西疆,见过许多人间疾苦,自觉如今是为朝效力之时。不如过几年再谈此事。”   此话正合皇后的心意。皇室中人的婚事虽多有身不由己之处,可皇后与皇帝夫妻多年,自知若夫妻间有一两分真情,也是难得的慰藉。   风声很快传出来,二皇子还未走出皇城便听说了这个消息。   此事也合情理。四皇子不以为然。   四皇子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他知晓自家母妃已为此事伤神许久。而宫中知晓这人尚在人世,至今不满半年,哪有这挑选相看的工夫?   大公主听二皇子将其中原委娓娓道来,不由挑了挑眉。   她亦在前去请安时,听华琇长公主说过一些话。   “沅儿是我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哪舍得这般早便叫她成亲?千挑万选也不为过。”   “再等两年,她身子养得好些了,再为她相看也不迟。便是有钟情于她,上门提亲的,也要等几年后再办婚事。”   大公主平日就是个爱热闹的,当日听闻她这位三弟在进璋书院待过,大公主便着人打听了个清楚。因而也知晓薛承璟同舒沅之间的情分。   依她看,这位三弟一颗心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冷。便是只有一丁点的情分,也很了不得了。   大公主想至此处,心情忽然变得愉悦,再往门外看去,也不再焦急,甚至对他所去之处隐隐有了猜想。   薛承璟到了厅中,与众人闲话一二,便不再主动出声,眉眼间不见放松。   大公主起了个话头,便又引到踏青赏花这事上头去,问薛承璟能否前去。   不等他答话,大公主便补充道:“那是难得的好景色。便是舒沅,也是要去的。”   薛承璟仍是拒了。   大公主眉心稍拧,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直觉,又看了他几眼,心头狐疑。   薛承璟还有他事在身,坐了片刻便出了公主府。其他两位则另有安排。   大公主趁着这个空当,找到自己的驸马同他说起这些,秀丽的眉眼有些许愁绪:“若是他当真有意,也算桩亲上加亲的好姻缘。可这模样,你说说,哪有人会这个模样?”   驸马唇角带笑,耐心地哄着她,轻声道:“他心里有成算。到了时候,自己便知晓主动。”   大公主拧了拧驸马手心,气道:“那你是不知姑姑同我说了些什么话。罢了,我也是听命办事,万一她同那小将军成了,我也没偏帮哪个,他也埋怨不到我身上来。”   *   舒沅早有出京游览的想法,从前在她状况好些的时候,曾南下一次。但在安州逗留两日后,忽然听闻父亲将要出征,一去怕是要好几年才回,便又调头回京。   如今安稳下来。舒沅又起了念头。   母亲不放心她一人外出,说要找人护送。正巧那人这日也来了大公主府,大公主从园中脱身后,便带人过来同她见面。   小将军名为周亭月,二十上下,长相周正,但似乎有些羞赧。在舒沅跟前没说几句话,脸颊便有些红了,不怎么敢看她。   小周将军将要南下探亲,算着日子,正好能与舒沅同行。   说了几句话,小周将军便离开了。走前还请舒沅前去观赛。   楚宜见人走了,眨了眨眼:“看起来,会很听话。”顿了顿,又问起薛承璟,“听说三殿下来过,你可有见到?”   舒沅点头。将薛承璟无暇同去踏青一事说了。   楚宜闻言,面露失望。   楚宜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以前他还是裴家不受宠的六公子。舒沅又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侯府上下都宠着的宝贝。楚宜自然就敢大着胆子私下里同舒沅说些什么童养夫的话。   如今她不敢了。但难免觉得可惜。以前的裴见瑾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舒沅。   *   夜间,三皇子府邸中灯火通明,近侍李瑞福从房中躬身退出,廊下便有小太监殷勤地迎上来。   能在数十人中被挑中,李瑞福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殿下那处不必有人守着,李瑞福也不想着歇息,又出来听人回话。   李瑞福在宫中待了十余年,早早便磨练出双雪亮的眼睛,知晓这位主子不是那等中庸之辈,伺候得越发小心谨慎。   若在其他事上,李瑞福是不敢擅自过问的,但轮到这事上面,他不敢搁置下去。   明致大师叫殿下静心。李瑞福从旁瞧着,这些天确是平静,正是一贯的冷心冷情的模样。   可为一位女子生了梦魇。李瑞福心想,面上再无波无澜,底下不知是如何惊涛骇浪。   李瑞福有些手段,打听到舒沅后来在大公主府见过何人。   听丫鬟说完,李瑞福脸色一白,往殿下所在屋舍投去一眼。   这事,是说,还是不说呢。 第82章   ◎这点琐事,绝不会给殿下造成烦扰。◎   李瑞福站在廊下踌躇半晌,慢腾腾地往书房走去。行至半途,又顿了顿步子。   李瑞福提早几月便被派出京城迎接这位主子,这几个月下来还没摸清主子的喜恶,但已知晓这位心性非同常人。   殿下去年这一遭经历是常人比不得的。李瑞福回想起来,竟发觉从未见过殿下心绪不稳的模样。   当时宫中对这位三殿下怀有诸多猜测。底下的奴婢虽不敢胡言乱语,私底下也都放在心里暗自琢磨。   那位燕王,听说到后来又疯又狠,屡次伤到自己。这位三殿下中间有那么两年被燕王养着,能是什么好性子?   说不准已经叫燕王养歪了。   但好在没有。   归京途中,李瑞福前前后后地伺候,已将主子做事的风姿看在眼里。由殿下经手的事,大大小小没一个能挑得出错,是胸有丘壑之人。   这一点,李瑞福起先还觉得稀罕,后来从沈公子随行之人那处得知殿下在进璋书院时,几位夫子颇为看重,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便是将殿下放在宫中各位主子中间,这才学也是出类拔萃。但论性情,李瑞福瞧遍了宫中贵主,也没见过像殿下这般淡漠寡欲的。   放在寻常人身上,忽然间有了这般身份,得意忘形也属正常。李瑞福入宫前见过这种人,他们脸上喜气洋洋,恨不得遍身绫罗地跑到故人跟前耍威风,最好再将人踩到泥地里去,才觉得解了过往恨意。   但殿下身上没有半分浮躁,简直叫人大开眼界。   李瑞福边走边琢磨,殿下这般人物,能有一两个能叫他挂念的人实属不易,何况殿下向来克己,便是知道这些小事,大约也不会乱了心思。   李瑞福在心头想来想去,仰慕敬佩更重,深觉这点琐事,绝不会给殿下造成烦扰。便到书房将这事言简意赅地说了。   果然,不出李瑞福所料,薛承璟听罢,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熀熀灯火映照在他侧脸,衬得眼眸越发幽黑。   薛承璟指尖在文书上停了停,便出言叫李瑞福退下。似乎这事并未在他心底激起涟漪。   李瑞福恭敬告退,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   他果然没跟错主子。   *   春暖花开之际,京中贵妇小姐也换了新装,如意楼中贵客如云。   舒沅和楚宜来拿前些日子定下的首饰。柳娘子拨出空当,亲自来接待,双手捧着锦盒将东西递过去,笑道:“匠人已做得尽善尽美,但依我看,这只算得八分精美。若是姑娘用着,也才有了十分华美。”   楚宜拨开看了眼,当真是流光溢彩,但楚宜没有多注意这个模样,摩挲着簪子,转头看向舒沅:“你说这个,能不能用来开锁?”   舒沅目光一顿,叹道:“便是你也不会开锁这门手艺。池漪又能从哪学?”   楚宜有些遗憾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冬日里恰好在如意楼遇见池漪,三人相谈甚欢,便叫人给他们画了图样,各不相同,风格却相似,三人还约着春日里结伴出游。   没想到她们来取这些东西,池漪家中却出了事。   楚宜挽着舒沅往外走,默默握紧了拳头:“听说她大伯母派去看守她的嬷嬷最是顽固,油盐不进。但那老嬷嬷是没遇上我,今日准叫她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舒沅按住楚宜的手,待两人上了马车,才道:“不用你大动干戈,那是在镇国寺,人来人往,叫人听到动静也不好。”   楚宜叹了口气:“池漪的父母常年在外,她几乎是由那位大伯母带大的,两人的关系亲近。但她那大伯母,唯一不好的就是太过迂腐。”   池漪祖父还在时,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如今池漪已然及笄,对方仍无动静。照池家大伯母的看法,该再等一等。对方也是体面人家,到了时候,总归会履行婚约。   池漪如今想要退亲,放在池家大伯母的眼里,简直荒唐,说什么也让步,还将人送到镇国寺来清修,派了个老嬷嬷日夜看守。   池漪在镇国寺已经是第三日。   舒沅拍了拍楚宜的手,轻声道:“一切有我呢。”   楚宜一时心急,脑中全是如何对付顽固不化的老嬷嬷的样子,已经想出数种鸡飞狗跳的场面来。   见舒沅这般说,楚宜心软得不得了,气焰立马降了下来,只是脸颊还红红的:“阿沅别怕。我又不会和她打起来。我又不会惹祸的。”   小时候楚宜和沈彻三日不惹祸便是稀罕事,舒沅成日和他们待在一起,被连累了很多次。   不过楚宜和沈彻都颇讲义气,到家中长辈罚人的时候,都与舒沅无关。   楚宜比舒沅略大一些。小时候常以姐姐身份自居,当真要被打手心的时候,也很顾及自己作为姐姐的脸面,叫人把舒沅支开。楚宜受完罚,便叫丫鬟赶紧给她抹点药膏,随随便便收拾了又想去找小阿沅玩。   但往往她还没说什么,小舒沅便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舒沅瞧了她一眼,纤指点额,眼睫微垂,轻声道:“我前些天有些头疼,今日若一时受了刺激,再发作起来,也是可能的。”   楚宜恍然大悟,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而如意楼里,一个锦衣华服的姑娘一直在默默打量她们。等丫鬟将打的头面呈送过来,她才慢悠悠地从如意楼出来,一路往松云阁去寻听曲的玩伴。   屋中暖香阵阵,姑娘们闲适地围坐在一起吃喝闲谈,好不热闹。   她一进门便将方才遇到舒沅的事说给大家听,压低了嗓音,像是怕外人听到似的:“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我还以为三殿下回京,她能得什么好处,结果殿下回来这些天,连门也没登过。”   她还抬眼扫视一圈,试图从这些人里挑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出来。   “如此看来,连亲密些的表兄妹也算不上。以前听到的那些事,莫不是谁信口胡诌的?”   姜依依不声不响地坐在椅中,默默品赏茶水。   三殿下在进璋书院那几个月,便是连她也没见过。只从方苓口中听到过他的事。进璋书院女学生本就稀少,再除去舒沅楚宜,剩下几个都是老实不惹事的。   当日三殿下为舒沅寻找玉佩一事,算是下了周淑尤的面子,将舒沅周淑尤的关系弄得有些尴尬。   周家和定远侯府不是平常人能招惹得起的,因而在那事过后,鲜有人当众提起,至多是私底下与亲友提一提,不敢多说些什么。   而到如今。殿下尊贵至此,这事说到底,不是什么光鲜事,更不会有人贸然提起。   仔细想来,那事上得益的,仅有舒沅一人罢了。   “我记得在她幼时,华琇长公主便屡次在外施粥赈灾,大约是找不到别的法子,只能行善积德。侯府帮过的学子,没有百个,七个八个总是有的。”   “正是。说不定都是外边瞎传。她顺手帮衬帮衬,难道还指望殿下报恩?”   夏二姑娘坐在姜依依旁边,见状摇了摇头,侧首轻笑道:“雪中送炭总是胜过锦上添花。依依,我说得可对?”   姜依依的手在袖中收紧,想起她无意间知晓的那件事,勉强稳住心神,温婉一笑,点了点头。   *   池漪的状况尚可。只是那老嬷嬷实在难缠了些。   舒沅刚踏进池漪所在院落,同老嬷嬷说了两句话,便发觉她当真顽固。只可惜舒沅走过寺前石阶,面色正红润,此时装病实在勉强了些。   楚宜对老嬷嬷说,要带池漪出去散散心。老嬷嬷眉头一皱,满脸不认可。   楚宜耐着性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说不动她。   老嬷嬷只道:“我家姑娘近日心有烦扰,在寺中这等清净之地静养才好。”   舒沅坐下来默默饮茶,静坐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晕略退了下去。楚宜瞧见,便也安静下来。   池家大伯母派来的老嬷嬷应对她们劝说还有一套,但两位贵客安静坐在此处,便开始觉得有些招待不周,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舒沅觉得差不多了,眉心微蹙,半真半假道:“我前些天夜里总是惊醒,听闻镇国寺最是修心的好地方,不提别的,单看伯母要将池姐姐送到这处,便能窥见一二。”   老嬷嬷闻言动了动唇,终是闭了嘴。   舒沅揉揉额角,看向池漪:“姐姐在此处待了两日,读经大约也有了两分心得?我才疏学浅,想要姐姐同我讲一讲。正好外边日头正好,咱们出去转转,岂不两便?”   老嬷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纠结片刻,终究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便问:“舒小姐欲往何处去?”   舒沅喝了口清茶,弯唇一笑:“我体力不好,至多也就走到藏经阁那处,便调头回来。”   如此这般,池漪便被带了出来。   池漪道:“多亏有你们,不然我兴许还要被关上三五日。”   “就在那院子里待了两天,也就是你能待得住。若是我,头一天晚上便要闹翻了天。”楚宜长吁短叹。   舒沅侧首问道:“你那婚事……为何会闹成这般?”   池漪微垂了眼,思忖片刻后,才道:“这婚事是非退不可的。那人早在外边养了人,似乎……连孩子都有了。”   舒沅知道池漪这桩婚事是长辈定下,且其中还有些曲折,外人不好随意点评。   舒沅握了握池漪的手:“你想如何做,我们帮你。”   池漪抱歉一笑:“这事只能最后叫我大伯母知晓。”而后说了那人外室的住处所在。   楚宜怔了怔,而后一喜:“那处有家茶楼,是我家中产业。正好叫他们帮忙去守着,才不会打草惊蛇。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池漪抿了抿唇,而后应了声好。   楚宜不知要怎么安置舒沅,颇有些头疼:“那里有些远,阿沅你就在家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这种事,越快越好,楚宜恨不得一路疾驰过去,别叫那男人听到风声,把人转移了。   舒沅道:“我在寺中待半日,到殿中上香,也就打发过去了。”寺中佛光普照,诸神庇佑,她很该静一静心,把那些没着落的梦忘了。   舒沅看着池漪楚宜的背影远去,而后往大殿走去。   殿前烟火缭绕,香客络绎不绝。舒沅在此处逗留了一会儿,添了香火钱。   行至院中,正好见到明致大师,舒沅上前,闲话两句,才道:“大师今日可有空闲,为我解惑?”   明致大师乃是镇国寺中佛法最为精深的僧人,且和蔼可亲。一两句点拨便能使人明悟。   明致大师只道今日已有约。   这也在预料之中。舒沅温声告辞。   明致大师跟前有一小僧,小僧见他目光仍停在远去的姑娘身上,便好奇问道:“师叔,有何不妥?”   明致大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小施主有仁心,自小如此。”   小僧大约也知晓舒沅所为之事,笑了笑:“那愿施主能得偿所愿,事事顺心。”   明致大师闻言只转了转佛珠,一言不发。   舒沅走在青石道上,还没走多远,便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结结实实地撞上。   幸好站得还算稳当,舒沅扶住小姑娘的肩膀,她还没说什么,低头便看到小姑娘眼泪汪汪,神色委屈地望着她。   舒沅哭笑不得,嗓音轻柔地安抚她:“别急,我没有怪你。”   小姑娘眼眶红红的,说起话来也难掩慌乱:“小猫爬上屋顶了……姐姐,你快去帮帮它。还有,我找不到我娘亲了……你能不能也帮帮我。”   舒沅摸了摸她脸颊,温声道:“你和娘亲是怎么走丢的?”   小姑娘一眨眼,眼泪便打湿了眼睫,但还是倔强地没叫眼泪流下来:“我在外面等娘亲,然后听到小猫的叫声,便循着声音去找。回来的时候,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   舒沅想了想,叫人领着小姑娘去找家人,摸着她的头同她保证:“姐姐带人去找那只小猫。你别着急。”   “嗯。我想回家。”小姑娘自己拿着手帕擦眼泪,又可怜又委屈。   舒沅在一个略显破旧的小院里看到了那只小猫,怯生生地待在屋顶上,动也不敢动,瞧着十分无助。   小猫脚踩着瓦片,不停地叫。   一个小僧也发现了这只困在屋顶的猫,但转来转去也没找到趁手的工具,只好又跑去叫人。   薛承璟正是这时候到的。他跨进院中,便见到舒沅的身影。   她今日穿一身紫衣,在日光下衬得肌肤瓷白,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屋顶那只小猫,半点没察觉他的到来。   那只小猫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在屋顶上跑动起来,眨眼间便从眼前消失。   薛承璟将那只小猫救下来,拎在手里,将它身上沾的枯枝枯叶理了理,才往外走去。   舒沅正一脸焦急地往屋后行来,见到薛承璟,步子便顿了顿,看到他手中的小猫,双眼才亮了亮。   李瑞福跟在薛承璟身后,见状,笑吟吟地正想说话,便见主子将小猫递了过去,姑娘将小猫抱住,仔仔细细地看它身上是否有伤。   李瑞福心底一紧。这瞧着,姑娘心疼这小猫,倒把主子冷落下来。   兴许是受了惊吓,小猫这会儿很乖地窝在舒沅怀里,十分讨人喜欢。   薛承璟静静地看着她安抚小猫。   她似乎惊喜于小猫的粘人乖巧,动作放得很轻,轻轻地抚摸它。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小猫白软的毛发上轻轻滑动,指尖像花瓣的边缘一般,微微泛着粉色。   娇红轻抿,唇角微微勾起。好像这只小猫便能叫她欣喜非常。   薛承璟眼眸漆黑,面上无波无澜,格外有耐心地看着这一幕,但心底却生出一丝燥郁。 第83章   ◎想将她永永远远带在身边,半分不叫他人沾染。◎   从屋顶救下的小猫崽很粘人,李瑞福在旁边看着,心里是一片焦急。   李瑞福只恨自己方才没看出这只猫崽的秉性,若是他将这崽子抱住,主子哪能受这等冷落?   正当李瑞福纠结之际,舒沅微微抬眼,目光在薛承璟身上一顿,而后拿出锦帕递给他。   舒沅忍着掌心传来的痒意,眸中泛着水光,轻声道:“三表兄辛苦了。”   薛承璟袖口上沾了薄薄一层灰。舒沅一看,便知道是他亲自去的。   他待一只小猫尚且如此有耐心。又怎么会像梦里那般对她呢。   薛承璟嗯了一声,将她锦帕接过,握在手中。   二人并肩往外行去。李瑞福见没人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小家伙看着十分亲人,是姑娘的爱宠?”   舒沅轻笑:“它这般折腾人,我可养不了它。”   没走几步,方才慌里慌张去叫人的小僧便带着人来了,后面那个高个和尚还扛着木梯。小东西原本在舒沅怀中待得好好的,一见他们,便跳了下去。   舒沅怀中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这下才想起来先前自己还打算去各殿拜一拜。   偏头看了眼薛承璟的侧颜,舒沅心中一动。   她又何必舍近求远。   舒沅微微仰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温软下来:“表兄那里可有我能用的字帖?我久未练字,想再精进两分。”   薛承璟用她给的锦帕擦了擦袖口,而后也没将弄脏的锦帕交给侍者。闻言,他侧眸看向她,声音平和:“怎么有了习字的兴趣?”   舒沅之前说过,定远侯常年在外时,她没有其他法子叫定远侯见到她的长进,便会努力练习,将字写好,叫定远侯能看到。   梅晏之如今还在京外游历,尚未踏上归途。   薛承璟记得,梅晏之那人在她面前,一贯是不吝惜花言巧语的。梅晏之若是写信给她,谈上在外游历遇上的趣事,也是可能的。   舒沅抿了抿唇,轻轻看他一眼:“这些日子春色正好,可惜无人与我结伴出游。习字消磨时光罢了。”   薛承璟握着锦帕的指节微紧,两息后,才道:“晚些时候,我叫人送到侯府。”   舒沅生得白皙,许是方才担心小猫而心中急切,双颊的红意尚未褪去。   她甚少朝人开口要什么东西,此时目光盈盈地看着他,一缕乌发从她雪白的耳垂旁垂下,落到她娇柔的颈窝,黑白分明,几乎叫人挪不开眼。   舒沅见他如此轻易便答应下来,唇角轻弯。   她起初怎么没想到这个绝好的法子呢。   她自小便知道卧病在床要谨遵医嘱,按着医书给的方子去尝试调整。越是难受,越不能怕汤药苦口。   在这事上也是一个道理。她怕,便更要迎难而上,在他眼皮底下主动练字,岂不比担惊受怕好得多?   他在进璋书院那时,她拿去求他指点的东西也不止一个两个,多这一桩也无伤大雅。   等她稍有长进了,再拿给他看。便是他再挑剔,也应当要夸赞她两句的。   *   镇国寺一处僻静的屋舍中,镂空炉顶袅袅升起一段白烟,香气浅缓荡开,满室清雅。   侍奉茶水的小僧频频往门外望去。明致大师垂眸静坐,神色恬淡如常。   薛承璟落座后,明致大师将茶盏放到他跟前,温声道:“施主近来可有好转?”   薛承璟闭了闭眼,从窗中漏进屋中的天光倾洒在他周身,却冲不淡他一身冷意。   “尚未。”   明致大师轻叹一声。   薛承璟手搭在扶手上,唇角微提:“大师说世人各有心魔。可我生就一颗无情无义之心,为何又会受此折磨。”   一合上眼,那种空寂感便占满心神。   梦中她在他眼前渐渐失去生机,满室灰暗,她唇色渐淡,手指也变得无力,同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睁眼看看他也变得艰难。   置身在此幻境中,薛承璟心口窒闷难忍,有如锥心之痛。清醒后,薛承璟亦受此困扰。   此后一再侵扰梦境的画面,也叫他再尝此痛。   明致大师眼眸半垂,轻笑道:“忧惧亦是本心。施主可看清了?”   薛承璟眉目一片清冷,心底却犹如火烧,他微微勾唇,似在叹息:“看清了。”   想将她永永远远带在身边,好生照看。   一分一寸皆为他所有,免受苦难。半分不叫他人沾染。   但他偏偏知晓,她不喜欢他这般。   薛承璟还记得她从前手握书册,到桌案前来求他指教,他所说一字一句,她都听得仔细,将那些律例条文学得认真。   就连听到某州某县的案子,她也会为人伤心。可她大约不知,他经历之事,其中丑恶污秽胜过百倍。   世间之事,有的挑,才从容。   而他只能等她来疼他,自然处于弱势。   薛承璟举起杯盏抿了口茶水,而后道:“别无他法。便只好徐徐图之,慢慢谋算了。”   李瑞福守在外头,一边站得笔直,一边回想这些天下人禀来的消息。门扉轻响,李瑞福抬头见薛承璟步出,便跟了上去。   一路上薛承璟面色尚可,比前些天要好一些。   李瑞福急主子所急,将那位周亭月小将军的事摸得清清楚楚,怕再等下去失了先机,便趁着主子心情尚可时将周小将军的事说了。   李瑞福不经意地抬头,便瞧见主子手中还握着姑娘给的那方雪帕,便知道自己这桩差事是办好了。   薛承璟的面容在明灭烛光中显出两分柔和,听李瑞福说罢,他并不言语。   一个素未蒙面的小将军。偏偏条件尚可。   就算是华琇长公主有意为她择婿,也不是一挑即中的。   薛承璟想起她要的字帖,动作微顿,又道:“多寻些字帖送到侯府去。”   李瑞福满脸堆笑,应了声是,正欲转身之际,又犹豫着回身,躬身问道:“主子为姑娘带回的那些东西……可要一并送了?”   主子带到此处宅邸的东西不多,那几样可是主子亲手准备的,李瑞福安放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   薛承璟淡声道:“今日你只管把她要的东西送去。”   李瑞福恭谨应是,走出门后,才恍然大悟,那些东西姑娘必定喜欢!哪轮得到他来送?   等往后主子亲手送到姑娘手上,岂不是正好。   李瑞福今日落得这么一份找寻字帖的差事,打起了精神,日落前送到了定远侯府。   舒沅见桌上这许多本字帖,大为感动。   她不过说想要习字,他便叫人寻了这些过来。她前几天竟为了梦境心生畏惧,实在不该。   舒沅暗暗下定决心,等再见到他,必定不再躲他了。   比起从前,他如今身份尊贵,众人恭敬相待。但真心相待的朋友却没有几个,便是那些血脉相连的人,也未必有多亲近。   无论怎么看,她都该与他多多走动,莫要生分了。   *   聚仁堂的大夫在城南义诊,平日里空荡荡的小药铺门槛几乎被周遭百姓踏破,街上排起了长队,站在门前几乎望不到尾。   舒沅在医馆中同大夫说了几句话,便想找个清净之地歇息。   这家药铺的东家笑吟吟地送她出门,看到那般多病患在外面等候,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两分担忧:“我们这小地方,还从未这般热闹。”   药铺东家叹道:“这附近住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姑娘是该找个地方歇着,万一有那些不长眼的人过来,扰了姑娘清净。”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里从前是有人闹过事了。春桃镇定地扫了一眼排起的长队,转头朝药铺东家道:“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药铺东家勉强笑了笑:“是。今日可是拿去算过的黄道吉日。”   舒沅不是第一次随大夫出门义诊,瞧过之后,心里也有数,闲话两句后便告辞离开。   药铺东家程辛送走贵客,转头钻到人群里忙活去了。   虽然热,程辛心头还是美滋滋的。今日这些大夫诊治后,大多病患就近在他铺中抓药,今日能销出去许多货物,比平时生意好上许多。   聚仁堂的大夫平常出入高门大户,外边平头百姓心头便对他们多几分信任,哪怕有个小毛小病,也觉得叫聚仁堂的大夫看过更踏实。众人排队时井然有序。   程辛见此情形,面色微松。但他转头倒茶的工夫,外边就出了事。程辛踏出门时,那经常到铺中来找事的王望又来了。   王望前些年跟着人收赌债,为人蛮横,又有一把力气,街坊百姓都不敢招惹,平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王望见程辛脾性软,三番五次地来药铺找他麻烦。   王望前后看了眼,呵呵一笑:“程老板,今日生意兴隆啊。前些天在你这儿抓的药,喝下去不但没好,还叫我失了胃口,今天程老板赚得盆满钵满,给我拿点银子弥补一二,不算过分吧?”   程辛面色很是难看,咬牙切齿道:“你那日买的是给妇人养身子的,怎么叫你喝了去?”   王望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那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上个月的事。”   程辛的小厮满脸堆笑想上前劝阻,却被王望一把揪住衣领。王望随手一拉,便叫这个小厮双脚微微离地,王望粗声粗气地道:“程老板究竟讲不讲道理?今日咱们将话说个明白。”   周围排队的百姓见状,已经顾不得看病,远远地退开,排在后面的人也伸长了脖子张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程辛心如油煎,面色灰败,正要松口时,两个身高体壮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   程辛心神绷紧,起初以为是和王望一伙的,但抬头便见是两人朝他笑得一脸亲善,便微松了拳头。   王望看到程辛面有不甘,正想趁着这会儿再吓唬吓唬程辛,却被人按住了肩膀,叫他动弹不得。   王望挣了挣,憋得满脸通红也脱不了身,怒骂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多管我的闲事?你出去打听打听……”   定远侯府的人哪听得了这些,再忍不得,直接冲王望脸面给了一拳。王望当场便碎了几颗牙,疼得直叫唤。   “你出去打听打听。谁敢在定远侯府的人面前闹事的?”   王望被人制住,跪在地上还口齿不清地喊道:“侯府奴仆欺压百姓,当街打人了……”   围观百姓看不下去,见定远侯府的侍卫两下便将王望压制住,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叫着把王望送官。   侯府侍卫听得心头火起,又在王望身上踹了一脚,冷声道:“打你两下算什么。大不了叫聚仁堂的大夫给你医治,可你作恶多端,怕是捱不到那时候去了。”   秦夫人站在不远处目睹了全程,见最后那王望的下场,忍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汗。   秦夫人本想着难得见上一面舒家小姐,趁着聚仁堂义诊赶紧把儿子带来。定远侯府那般富贵,哪怕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秦夫人瞧那闹事者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道:“真看不出来,舒小姐的侍卫,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   从前也没听说定远侯府的人凶悍至此。   秦却不以为意:“那人惹是生非,母亲可听到了旁人所言?那王望恶事做尽,是该吃些苦头。”   秦夫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秦夫人默默发愁。她前些日子还想着舒小姐貌美富贵,若嫁给却儿,也是一桩好姻缘。但侯府众人凶悍至此,却儿在他们跟前,岂不是要吃大亏?   但今日既然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   秦夫人带着秦却慢步上前,正想交代儿子,叫他想法子与定远侯世子搭上关系,半道上却有人拦了前路。   李瑞福心头鄙夷,脸上却是瞧不出来,柔声道:“前些日子还听郑公子提过他的秦家表弟,今日也是凑巧,竟在半道上就遇见了。”   秦夫人在京中待了几个月,也有了些见识。李瑞福一开口,秦却便知晓了对方是宫里人,又见他装束,更确定了这点。   秦夫人心道,我儿果然运道不凡。   李瑞福将秦却夸了一番,末了却道:“我家主子看过秦公子写的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可圈可点,但尚有些微不足。”又说有意为他疏通关系,找夫子指点一二。   如此便将秦却和秦夫人的心思引到了文章上去。两人是心甘情愿离开的。   薛承璟途经此处,听闻一阵喧哗,李瑞福眼尖地认出了聚仁堂的大夫,马车便在此停了片刻。   见秦却母子二人欢欢喜喜离去的背影,薛承璟神色冷肃,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上佛珠。   李瑞福将秦却那边安顿好,再回到薛承璟身旁伺候,总提着心,不敢放松。   虽说明致大师要主子静心养性,但一反常态,未免叫人提心吊胆。这火气压着,也不知要在何时泄出来。   李瑞福万分小心,生怕惹出是非。午后,奴仆来报,国公府小姐登门致歉。   李瑞福听奴仆说,那位姜小姐为在镇国寺擅闯一事过来的。   可李瑞福心里明镜一般,当日主子面有不虞,俱是为了搅扰人心的梦魇,与这位姜小姐毫无关系。   李瑞福去书房回话,主子果然不见来客。   姜依依心中忐忑地等了半晌,不曾想他根本不愿见她,一时间觉得苦涩难当。   姜依依从三皇子府邸出来,颇有些魂不守舍。马车一路往国公府行去,途经一家客栈,姜依依眸中微亮,叫丫鬟喊停。   姜依依理了理衣衫,从马车走下时,进出的学子纷纷侧目。丫鬟轻声赞道:“姑娘今日甚美。”   为了见薛承璟,姜依依出门前好生打扮了一番。因而更觉不甘。   舒沅不过是一个冒领功劳的骗子。何曾对殿下有什么雪中送炭的恩情。凭什么得到殿下那般对待?   放到她身上,却连见一面也不肯。   姜依依指尖陷入手心,甚至有微微刺痛感。   林颖正欲和好友一道外出用饭,转头却看到姜依依朝他颔首。林颖与好友讲清缘由,向姜依依走去,温声问好。   姜依依眸中冷光一闪而过,开口却是温言软语:“上回听林公子说在京城无亲无友。我偶然认识了一位林公子的旧相识,林公子可想见一见?”   林颖怔了怔:“姜小姐说的是何人?”   姜依依道:“听说是曾为林公子和旧日同窗付了药费的。”   林颖尚有些印象,笑道:“的确该见上一面的。” 第84章   ◎就是要叫她一次又一次,将他放在心上,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前来看诊的民众甚多,舒沅到了书肆,仍有隐隐的喧哗声传入耳中。   带出门的几个护卫耳聪目明,武艺出众,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舒沅便放下心,悠闲地在书肆中挑起书来。   春桃踮起脚,从书架上方抽出一本书册,递到舒沅眼前来。舒沅点点头,春桃便将其抱在怀中。书肆的掌柜看了春桃手中的书籍,笑了笑:“姑娘买这些书,可是来对地方了。”   周遭居住的民众鱼龙混杂,又有好几家客商歇脚的驿站,这些进京的商人走遍各地,颇有见识,便有人特意去搜集各地奇闻,汇集成书,放在书肆中售卖。   掌柜抬手往后一指:“还有讲各地习俗,各类吃食的小册子。闲来翻一翻,也颇有趣味。”   掌柜在此经营多年,也常与外地学子聊天,一开口便能讲出许多趣闻,勾得舒沅心生向往。   楚宜出京游玩的经历丰富,此前也跟舒沅讲了外出须知,还有某州某县一定要上门品赏的食肆酒楼。   听掌柜提起安州的风物民俗,舒沅便又动了心,去拣了两本书籍。   春桃觉得这地方很是耳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姑娘想去这里?前些日子梅公子差人送了药方过来,似乎就是从这附近送来的。也不知我们到安州那时,梅公子又在何处。若梅公子仍在那里,倒是可以问一问。”   舒沅怔了怔。梅晏之出京已近一年,有三五封信寄来侯府,而他差人给聚仁堂送药方也有两回了。   那药方是他随师游历,偶遇名医时求来的。一副是治聚仁堂常见痼疾的方子,另一副说是能助她缓解弱症。   梅晏之出行前的那个冬天,她恰好病过一回,但往后这一年里,便和平常人一般,没有太多不适。   那药方她不一定能用上,但于聚仁堂必有益处。这是该重谢的。   他虽在信中说是医者仁心,将这药方给了他。但其中恐怕没有这般轻松。   梅晏之写的信大多简洁,但也从未忘过问她安好。这些年两人生疏许多,但他离京后,似乎又亲近两分。   而春桃所说大约是不可行的,舒沅道:“他跟随师长四处游历,大约不会在同一处逗留过久。”   春桃受教地点点头,也不气馁,笑道:“也是。而且还有周小将军在呢。”   谷宁循着侍卫指引,一路找到书肆,见到舒沅便满脸笑意地行礼:“前些日子那桩事,大约是办妥了。”   舒沅目光微动,颔了颔首:“这里他们应付得来。我随你去聚仁堂,你同我细细说一说。”   聚仁堂财力雄厚,且这两年治好了京中多位病患,在年底摆开账册一算,竟然还有盈余。于舒沅而言,实乃意外之喜。   且谷宁在州县的医馆药铺浸淫多年,也积累了一些经营手段。谷宁放得下脸面,对付那些顽固老大夫最有一套,舒沅常派他出京办事,也知晓了几分县城医学医馆的情况,在安州青州开聚仁堂的事,已在准备中。   但哪怕侯府名声赫赫,在这两州开设聚仁堂也不是仅有钱财便能顺利办成。其后许多事,都要细细商议才能敲定。   舒沅从城南回到聚仁堂,听谷宁和几位管事说了近两个时辰,暮色渐浓,才启程回府。   翌日,舒沅一到聚仁堂,便见谷宁喜笑颜开,仿佛叫天上掉下来的金饼砸中了一般,双颊涨红。   舒沅瞧他一眼,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谷宁笑了一声:“姑娘说得没错,是好事啊。大好事!”   话罢,谷宁也不卖关子,喜气洋洋道:“方才在门前有一个书童徘徊,我一问才知,他是林颖林公子的书童,想来这里拜谢恩人的!”   舒沅依稀记得,林颖与薛承璟关系颇好,闻言也是一喜,温声道:“等林公子到了,好生招待,再叫人知会我一声。”   谷宁中气十足地应了声是。   谷宁当初到聚仁堂的第一日便遇到了还是裴见瑾的三殿下,当时吓得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但后来见殿下与姑娘情谊颇深,便渐渐放了心。   在薛承璟出京的这一年里,谷宁颇有眼色,时不时地同舒沅讲一讲薛承璟在云台县时的趣事。虽那些也是谷宁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聊胜于无。   谷宁总觉得,他溜须拍马的手艺一等一的好,姑娘重用他,指不定就有这个原因在呢。   这些天,殿下和姑娘不如以前亲密,谷宁都看在眼里。   正好林颖找上门了。林颖不就是姑娘对殿下施与援手的铁证?且传闻中,林颖当年与殿下关系非同一般,那更是一桩美事了。   谷宁越想越觉得自己差事办得好,往门前一站,目光如炬地盯着过往行人,生怕错过了林公子的行踪。   书童引着林颖到了聚仁堂前,侧身道:“公子,就是这里了。”   林颖面容周正,一身青衫。他待书童向来温和,此时抬眼打量聚仁堂里外,却轻轻皱了皱眉,但思及姜家小姐所言,便定了定神,抬步往聚仁堂走去。   谷宁眼尖地发现了青衫书生,两步迈作一步地迎上去,温声道:“多年不见,可是林公子?”   谷宁面上胎记令人印象深刻,林颖又是博闻强识之人,一见便认了出来,心中稍定。   林颖点了点头。谷宁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像迎财神爷一般把人请了进去。   谷宁记得舒沅的吩咐,没敢耽搁,不多时,便将林颖带至舒沅见客之处。   谷宁朗声道:“姑娘。林公子到了。”说完,谷宁还悄悄看了眼舒沅的神色,看到姑娘面有笑意,谷宁神清气爽,回头朝林颖笑了笑,而后退了出去。   林颖见到屋中这位姑娘,神色微变,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对面那位眉目如画的娇小姐温声问道:“听闻林公子从前与我家表兄感情甚笃,且令慈对他多有照顾。多谢林公子了。”   林颖落座,从侍婢手中接过热茶。闻言,心中也知晓了舒沅身份。   林颖眉心微皱。当年出钱为他医治之人,分明不是侯府中人。那年林颖病愈后,曾去恩人府上拜访,这是千真万确没有差错的。   多年未见恩人,林颖昨日听姜依依所言,便以为是那一位,这才匆匆前来。   为何就连当年在医馆做事的谷宁也误会了?   林颖稍作思索,便明白了。大约舒小姐当年的确拿出了银两,且叫谷宁看在眼中,只是那恩惠未落在他头上而已。   林颖温声道:“当时邻里和睦,谈不上多有照顾,有来有往罢了。”此话说完,却不知该如何澄清旧事,毕竟舒沅当年也是真心想要帮他,只是叫人占了先机。   舒沅一想到薛承璟年幼时是与面前这位公子相伴长大,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见林颖态度温和,舒沅更是满意,闲话片刻后,又道:“幸好当年我没有错过时机,林公子温文尔雅,才学亦是上等。有你这般人物在他身侧,真是好极了。”   林颖从中听出了舒沅的遗憾和庆幸之意,心底轻叹。   当年临近几家能读书的孩子,便只有他和三殿下。那时带着三殿下的是位年老的嬷嬷,两人生活很是艰难。林母心地善良,常在他们上学时去往隔壁,同老人家说话。   林颖自那时起,便知晓隔壁那位小少年生活格外艰难。   没有依靠的羸弱少年竟是宫中丢失多年的三殿下。林颖每每想起,都觉得造化弄人。何况与那位有血脉渊源的亲友?   *   姜依依在不远处的茶庄二楼订了雅间,目送着林颖主仆二人走进聚仁堂,紧紧捏住手中绣帕,待那二人背影消失,姜依依才松了口气。   姜依依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姜依依便克制不住地弯起唇角。   待林颖戳穿当年之事,舒沅失了恩人身份,应该会大惊失色吧?   姜依依登上马车,一路往镇国寺驶去。姜依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昏昏欲睡之时,马车却急急停下。   姜依依面露不虞,正要斥责车夫,却透过车帘隐隐听到车夫行礼声。   不等婢女掀开帘子,便有一股风将车帘卷起,薛承璟脸色沉冷地盯着她,眸中如覆霜雪。   姜依依略带慌乱,又有些窃喜,连忙下了马车,她掐了掐手心,唤了声殿下。   李瑞福平常最是冷静,此时面上也带了几分焦急,声音中暗含威严,问道:“姜小姐将林颖带去了何处?”   姜依依心跳微快,咬了咬唇,大胆地看向薛承璟,强自镇定道:“听说曾有人施恩于他。我将那人的消息带给他,他便前去拜访了。”   李瑞福来不及管姜依依,想到明致大师的嘱咐,生怕主子动气,连忙道:“先前已叫迎雪赶去。殿下放心。”   话毕,李瑞福却见主子的面色似乎又冷了一分,气势愈发冷峻迫人。   姜依依面对此情此景,心中犹如烈火焚烧,忍不住道:“望公公明言,我究竟做错了何事?”   李瑞福瞥她一眼,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般折腾,不疾不徐道:“姜小姐家中的事尚未理清楚,实在不该管这些陈年旧事。”   霎时间,姜依依感觉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了个干净,面色涨红,气息微急:“我只是想叫舒沅看清,殿下并不欠她什么。”   “去年在皇家别苑,舒沅竟和楚宜怪罪殿下,话里话外抱怨殿下送回京中的东西太少,颇有怨言。”姜依依声音微颤。   从前舒沅便从未帮过他。   在姜依依心里,在进璋书院的那些日子,也算不得帮衬,至多只算舒沅的施舍罢了。不然,为何当时会有那般多不利于他的传言?   姜依依道:“她分明就是挟恩图报。她从来不是什么救殿下于泥淖的恩人……”   薛承璟神色冷漠至极,听至此处,他微微一笑:“我说她是,她便是。”   姜依依愣了愣。   在熀熀天光下,薛承璟眉目冷峻,眼神中的冷戾更是清晰可辨。   他捻了捻佛珠,淡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当年之事。莫要自作聪明。”   姜依依脸色骤然煞白。   是他要舒沅以恩人身份自居?   薛承璟离去之际,姜依依仍回不过神来。   *   谷宁将林颖带进去便又回到堂中做事。正拨着算盘,余光便瞥见了门口来人。   谷宁一抬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直犯嘀咕,他只是在心里想一想,怎么就把殿下给招来了?   简直是双喜临门。   谷宁踌躇满志地想上前接待,却发现连殿下身旁的李公公面色也不大对劲,心里便打起了鼓,态度也谨慎起来,轻声道:“姑娘在里头与林公子说话。殿下您……”   谷宁试图从李瑞福的眼神里得到指使,但对方显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薛承璟站在院中,看着不远处的门扉,此时竟有些不敢上前。   她喜欢他温良谦和,他便那般行事。无论文史,还是射御,他也能叫她满意。唯一不可变的,便是过往旧事。   他当年为撇清关系,佯装关切林颖。但他们之间,并没多少情谊。   且他当时虽力求面面俱到,可若是林颖在言语中,透露了些许,叫她发觉他原来自小便是个冷心冷情,不通情义之人,她又会如何看他?   若此时与林颖交谈的,是其他人,绝不会成为他的困扰。   但偏偏是舒沅。   谷宁和李瑞福立在旁侧,一言不发却已冷汗涔涔。二人正煎熬之际,门扉却叫人推开,林颖率先从屋中出来。   林颖瞧见薛承璟,上前行礼,也未多言,片刻后便告辞了。   舒沅发觉薛承璟看了眼林颖的背影,温声道:“往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呢。”   薛承璟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而后点了点头。一时间,竟有了失而复得之感。   在舒沅给他端茶来时,薛承璟不禁握住了她的手。垂眸看到腕上的佛珠,才知不妥,轻轻松开,道了声抱歉。   舒沅倒没放在心上,看他难得地有些心神不宁,有些担心地问道:“三表兄近日可是忙碌更甚从前?若有不适,早些叫大夫看一看才好。”   薛承璟见她面露关切神色,心底戾气似被抚平涤净。   当年之事,是他成心让她误会。就是要叫她一次又一次,将他放在心上,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有点晚了。这章评论发红包。 第85章   ◎他可有对你不敬?◎   谷宁说与她不少旧事。舒沅瞧了眼他的脸色,想他这些天诸多事务压在身上,又急匆匆赶来,大约有些疲惫了。   “三表兄从前与林公子感情甚笃,本该聚在一起叙一叙旧情。”舒沅语调中带有遗憾,“方才不知道你会过来,不然定将林公子留下。”   顿了顿,又问:“林公子的住处,三表兄大约不清楚。我也没细问,不过谷宁同他那书童聊了几句,约莫知道个大概。”   薛承璟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她的目光温和得过分。   李瑞福缓步进门,纵然此时放了心,但先前一路疾驰,又提心吊胆好一会儿,眼下脸色不大好。   舒沅心中奇怪,问道:“三表兄是从何处赶来的?”从前两人日日相见,如此问话的次数数不胜数,此时将话问出,舒沅才想起如今不同以往。   李瑞福唇边笑容不变,恭敬答道:“回姑娘的话。殿下是自镇国寺过来的。”   李瑞福敢当面作答,也只能是薛承璟的意思。   舒沅有些惊讶,看向薛承璟,不无遗憾道:“林公子今日找来之前,我也从不知晓他进京的消息。若我知道三表兄这般在意,甫一见面,便该差人传话。今日竟叫你白跑了一趟。”   薛承璟端坐椅中,漆眸沉静,缓声道:“迎雪庆仁得我差遣,今天就在附近。此次慢了一步,是他们办事不力。”   他微抬眼看向舒沅,其中不明意味又浓了一重,语声趋于缓和:“但一切安好,便不是白来一趟。”   舒沅眸光微微一顿,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绣帕。   久未听过迎雪庆仁这两人的名字。   薛承璟尚未归来那时,她担心他都来不及。早把旧时的一些琐事抛到脑后。   她那时费尽心思,想为他挑两个得力的小厮,一切俱是他能在安国公府过得更好一些。迎雪庆仁这两人有轻霜和留光考察过,算是上等人选。她便也威逼利诱地叫他们好生办事。   那时他们做事还算过得去,只是迎雪有几次像是迷了心窍,非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但也无伤大雅。   但如今,无依无靠的裴见瑾变成了薛承璟。她再与他身边的人不清不楚,就不大合适了。   得找个时机再见一见这两人,同他们说清楚,往后划清界限,莫要叫薛承璟误会了才好。   将为帝王之人,心思深不可测,惕厉多疑。她不得不再谨慎一些。   薛承璟略坐了一会儿,外边便有人来寻。   李瑞福转身正欲踏出门去,却被舒沅叫住。   舒沅往外看了一眼,薛承璟正在听一人禀事,神色沉肃,在他身侧的那位官吏几乎汗如雨下,可见威严甚重。   舒沅放低了声音,问道:“大公主府上又办宴会,三表兄可接了帖子?”   李瑞福便如那进了贡院的学子,面容紧绷,心底紧张不已。李瑞福夹在两位主子中间,对这个问题慎之又慎,思索片刻,才道:“殿下诸事缠身,无暇赴宴。”   舒沅抿了抿,面上浮现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些天连个人影也不见。听她说要字帖,又那般贴心地寻来许多。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脱不得身。   他日后能一步步登上帝位,自然不能只靠出身。其他几位宫中教养大的皇子并无不足,他能脱颖而出,定有过人之处。   但人是骨肉做成,又不是木石雕就,哪能不知道辛苦。   舒沅避开人,同李瑞福道:“那他可否有何不适?”   李瑞福愣了愣。殿下正值壮年,他于情于理,都不能说殿下有什么不妥。   李瑞福摇摇头。   舒沅心中还挂念另外一事:“表兄近日可与人有约?我的意思是……表兄自回京后,我们还未曾好好说过话,到时我做东,再与沈彻楚宜见一见。”   在她梦里,薛承璟当真是孤家寡人。里外都无亲近之人,脸上从未有过笑意。   舒沅暗想,他还在进璋书院那会儿,时常与人交谈,出入宋夫子的院落,至少也该结识一二友人了罢。   李瑞福如实道:“殿下未曾应过邀约。”毕竟正为眼前这位伤神,哪有闲心玩乐。   主仆几人离去后。舒沅仍站在窗前,望着庭中景象出神。   舒沅眉心微蹙,一脸疑惑。   她当日已做出诸多努力。瞧着似乎也有了成效。   薛承璟在进璋书院那半年,可不就是按着她设想的路径一步步走了下去?   怎么出京一年,全变了。如今的他,当得起冷情寡欲这几个字。   舒沅长叹一声,心绪复杂难言。   不过幸好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京中赛事宴饮不断。舒沅稍作思考,便有了成算,稍晚时叫人送了解乏宁神的熏香去了三皇子府,还叫人带了话。   定远侯府的事,李瑞福向来亲力亲为,怕底下的徒弟不懂事,将事情耽误下来,因而舒沅派的人一登门,李瑞福便知道了。   李瑞福听完,没急着回去侍奉笔墨,在心里慢慢琢磨着如何回话。   徒弟李燕送了人出去,发现李瑞福还在这儿,嘿嘿一笑:“师父,我还没看过蹴鞠赛,到那日,可能将我也带上?”   李瑞福正在心头想事,闻言便剜了他一眼,骂道:“长到这般大,还不知收了贪玩的心思。”   这段路无人,李燕素知自家师父是刀子嘴豆腐心,便道:“多亏有师父指点,不然哪有我的今天。”   完了,李燕又十分不解,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殿下是将姑娘放在心上的。姑娘既派人来问,殿下为何不去?”   李瑞福闻言一噎。先前他只将明致大师的话记在心里,殿下先前是发过话,与侯府往来不若先前密切。但他竟忘了将殿下的心意放在头一位。   今日听闻林颖去了聚仁堂,殿下便一刻也等不得,亲自下山赶去。   虽说到了姑娘跟前,尚能拿捏住分寸。但起心动念那一瞬,便已彻底显露了心意。   李瑞福醍醐灌顶,不敢再耽误,赶紧到薛承璟跟前回话。   京中人际往来,请来请去必在受邀之列的就那么些人。李瑞福作为薛承璟跟前的头一人,早就知道那蹴鞠赛的事,只是主子无意前往,便没有重视起来。   李瑞福说完,斟酌道:“殿下辛劳日久,今日姑娘还关心殿下可有劳累太过,语中甚是关切。如今又差人过来,想来还是牵挂着殿下。”   薛承璟揉了揉额角,没有发话。   李瑞福悄悄抬眼,又道:“听闻是昔年不曾有过的盛况,今年主办的人家邀了许多宾客前往。沈家越家皆在此列,还有几位小将军也要参与。”   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薛承璟指尖在桌案上轻点。   跃动的烛火在黑暗中显得炽亮滚烫,但明亮烛光终会触及暗夜边界,叫浓黑夜幕吞噬干净。   良久,薛承璟道:“那日有何安排?”   李瑞福躬身答话,一一讲清。   薛承璟淡声道:“差人去一趟。同她说,我那日定会前去。”   李瑞福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喜,连声应是,赶紧去找了个得力的人前去传话。   摊开在眼前的文书看了一半,其中事由已明了于心。薛承璟没再动笔,抬眸盯着正往下淌着烛泪的明烛。   任何手段,都不如将她放到眼前。   至于那想将她私藏的恶念,同刻意忍耐不能相见的折磨相比,亦显得无足轻重。   他忍一忍便是。   李瑞福办完这桩要紧的差事,大约心中摸清了主子的态度,到夜间又不经意提起那放在库中的锦盒,问道:“如今可要找人送往侯府?”   薛承璟步伐微顿,只道:“仔细一些。”   李瑞福心中早有了成算。正好有两人对定远侯府轻车熟路。   迎雪难得遇到这样一桩简单的差事,听罢又问:“只是送去?”   李瑞福在宫中待久了,与迎雪的思路不大一样,解释道:“若只求妥帖,也用不着特地劳二位来一趟。两位与姑娘有过来往,有些事,比其他人方便许多。”   迎雪眉梢微动,一瞬便回忆起从前夹在两位主子中间做事的经历。接下来不必李瑞福明言,迎雪差不多也懂了。   不就是借着他们收受定远侯府月银,和姑娘有私底下来往的方便,要他们去打听姑娘的近况吗。   迎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就交给我。必定办妥了。”   迎雪还记得舒沅身边那个叫春桃的丫鬟,以前俨然是把他们当自家人了,这区区小事,还不是马到成功。   但一切并不如迎雪想得那般顺利。   迎雪到了定远侯府,招待的人比往常更客气两分。此时迎雪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在心里琢磨,等到了舒沅跟前,要如何恰如其分地回话。   毕竟以前在进璋书院,迎雪也得了主子的授意,时不时地同舒沅讲一些她关心之事。   迎雪喝着定远侯府的茶水,心里还在想,他也算是姑娘跟前的功臣了,如今诸事已定,正该再接再厉。   不多时,春桃前来引他过去见人。   半道上,迎雪试图同春桃搭话,但春桃就像宫里的老嬷嬷一般,只盯着前路,半句话都不应。   迎雪心头纳闷,面上还是笑着和春桃说话。   春桃绷不住露出点端倪,看了他一眼,语气很是正经:“你是三殿下身边的人。怎么在侯府这般莽撞?若叫人看见,岂不是要怪罪殿下身边的人不懂规矩。”   迎雪暗想。三皇子府和定远侯府,哪有什么内人外人之分?   一进门,迎雪将东西呈上去,舒沅点点头,叫轻霜收起来,而后转头看向迎雪。   迎雪垂着头,感觉到舒沅的目光在打量他。心头疑惑更浓。   须臾,舒沅道:“你和庆仁这两年颇为辛苦。这些是我犒劳你们二人的。”   迎雪一惊,偏过头,这才看到不知何时,屋中又来了两个手端托盘的小丫鬟。轻霜将红布掀开,下面是一个个金元宝。   舒沅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嗓音温和:“收下吧。从此你们与侯府再无关联。”   迎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吞吐道:“姑娘。这,这……”   这要他怎么跟李公公交代?   迎雪面如死灰地带着金元宝回去。   迎雪离府后,舒沅松了口气。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从前暗地里与迎雪庆仁来往,不过是想让人警醒些,告诉他们有侯府撑腰,在外人跟前不可叫他吃亏。   如今实在没这个必要了。早点撇清关系才是正事。   轻霜呈上热茶,舒沅出门一趟,其后的琐事便够她忙上一阵。轻霜趁着这会儿工夫,言简意赅道:“侯爷和公主在定州有旧识,近日那边来了书信,公主看后,谴人来问,姑娘可有兴致去定州玩一玩?”   一对上舒沅的目光,轻霜便笑了笑:“是越公子的外家。在戚大人致仕后,便回定州安养了。一众孙辈亦是在定州长大的。姑娘幼时也见过。”   舒沅颔了颔首。既然母亲同戚家有情分,她代为探望,也是为人儿女的本分。   轻霜笑吟吟的:“公主前些日子还说,侯府久不设宴,很该递帖子邀人来玩一玩。若姑娘出行的日子晚一些,还能见到不少久未会面的夫人小姐。”   春桃看了看舒沅,轻声道:“也不急于一时。明苑每年荷花开得好,秋日景色亦是不俗,姑娘回来,也还能去观赏一番。”   轻霜戳了戳春桃的额头,无奈道:“哪里只是观景了?人,更要好生看一看。”后半句是看着舒沅说的,直看得舒沅双颊微红。   几日后,聚仁堂大夫又在外出诊。越家老夫人和越二夫人礼佛归来,顺道过来看了眼,陪舒沅说了会话。   将两位稀客送走后,春桃这个不开窍的终于反应过来,惊讶道:“越老夫人这是瞧中了姑娘,想要姑娘做他家孙媳妇么?”   说完后,春桃又摸了摸下巴。她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越公子应该也很想要姑娘做他夫人罢。   舒沅静静的,没说话。   春桃手中还握着药杵,不放过干活的时机,手上一边忙活,一边话家常似的同轻霜说起:“将来的姑爷形貌清俊,家世清白,最好能体贴一些,那是最好了。”   舒沅只听到了家世清白这几个字。   是了。越九川前些年同赵逸来往密切,结伴出游也是常事。也不知越九川的品性可还过得去?   医馆内外忙成一片。舒沅净过手,便去帮忙了。几位大夫的孩子在后院玩闹,受了些小伤,这点小事,舒沅还是应付得来。   差不多处理好他们的伤口,舒沅正想轻言软语安慰两句,却发觉叽叽喳喳的幼童俱噤声不言,转头一瞧,李瑞福正立在门口,笑容热切地唤了声姑娘。   “李公公来此是有何事?”   李瑞福温声道:“殿下在西疆受过伤。这些天忙碌太过,奴便劝殿下请医者一观。正巧见聚仁堂的大夫在此,便过来了。”   舒沅袖口微微挽起,幼童受的伤虽浅,一个个处理下来,她脸颊微红,闻言只点点头:“若是重伤,还是叫顾大夫来看最好……”   正想再交代两句,前头却有人掀了帘子,往这边过来了,正是薛承璟。   片刻间,他便到了跟前,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舒沅此时不宜见人,看他来了,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薛承璟垂眸看她。忙碌后的小姑娘发丝微散,乌黑的一缕头发垂在雪白的耳旁,又落在肩上,衬得她肤如新雪。   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在日光下如蒙了一层皎洁莹光。   为方便做事,还换了一身素色衣裳,但艳色难遮,不施粉黛也格外动人。   薛承璟收敛了目光:“怎么,此处不方便?”   舒沅将挽起的袖口放下:“这里人多,倒有个清净的地方。”   秦二已经从当初的小学徒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小大夫,这后面有两间腾出来的房间,舒沅直接用便是。又差人将顾大夫请来。   顾大夫瞧过后,说是温养一阵便好,没有大碍,转头便要去前边开方子了。才收了药箱,却又停了停,捋了捋胡须:“姑娘这两年身子渐好。多亏殿下那时前后陪伴,姑娘这才多外出走动,殿下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差人传话,老夫即刻便来。”   舒沅想到那时又是爬山又是赏景,真是辛苦。既然如此,更不能叫往日艰辛付之东流。   顾大夫离去,屋中再无旁人。舒沅轻轻摩挲杯盏外壁,斟酌着开口:“昨日去拜访谢老先生,他正与宋先生对弈,见我去了,宋先生还提起你在进璋书院那时的事。”   顿了顿,又道:“闲谈中,先生还说起赵逸。赵逸简直坏事做尽,后来不知怎么摔伤了腿,正四处寻医问药。也算是报应了。”   薛承璟眉眼间冷意褪去,语调中似有留恋:“你素来照顾我。”   舒沅眼睫微动,便一口气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赵逸当初和越九川交好。那,越九川可有对你不敬?”   舒沅勉力回忆一番。只记得当初赵逸在别庄胡闹,越九川之后赶来,显然不赞同赵逸所为。大约不曾对他做出什么冒犯之事。   薛承璟眸光微冷:“沅沅为何想起他来?”   舒沅全然没察觉他在意她而非越九川,正在努力寻找借口时,却听得一声脆响,抬眼看去,前一刻还完好无损的杯盏在他手中碎裂开来。   薛承璟眼神沉冷,深不见底,舒沅甫一对上他的目光,心跳便变得飞快,此时的他,真是同梦里那个暴戾狠厉的天子一模一样。   舒沅哪敢继续问下去,瞧了眼破裂的瓷片,艰难道:“三表兄没伤到吧?”   薛承璟的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逡巡,舒沅被看得受不住。   过往那些阴暗缠人的梦境此时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包括他一点情分也不留地要求她练字的场景,全叫她想起来了。   舒沅这一害怕,乌润的眼眸便盈满了水雾,一时间又委屈又畏怯,只好凑过去亲自翻看他掌心,用锦帕擦去他手中水痕。   舒沅一边为他细细擦拭,一边在心里反省方才所作所为,但始终没想出他不悦的缘由,悄悄抬眼,也没发现有什么好转。   “擦干净了。”舒沅垂下头,声音软软的,很没底气。   薛承璟似是叹息了一声,无奈唤道:“沅沅。”   舒沅察觉到他的态度,委屈又胜过了惧怕,将锦帕丢在他手里,退开一步,抿了抿唇:“我去找人过来。”   薛承璟瞧见她眼角微红,眸底泪意氤氲,正想说些什么。正此时,外间又起了喧闹之声。   春桃在廊下同人说话,话音隐约传到舒沅耳中。   来人道:“二夫人库中正好有一株上好的人参,姑娘既用得上,便送过来。我家三姑娘听说舒小姐在此,非要来看一看。麻烦姑娘照看一二,晚些时候,府中公子来接她回去。”   舒沅愣了愣。什么二夫人?自然是前脚刚走的越家二夫人了。   春桃一步一步往门前走来,舒沅看着薛承璟,一时只觉得万万不能再叫他看见越家人。   薛承璟一步步逼近,而越家人就在外面,舒沅紧张不已,忽然道:“三表兄勤于政务,该叫秦大夫看一看,表兄稍坐片刻,我去找他过来。”   薛承璟注视着她,嗓音低沉,如响在她耳畔:“外面来了客人,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到了?我也随你去见一见。”   舒沅心中焦急,咬了咬唇:“恐怕不妥。”   薛承璟眉梢微挑:“有什么人,是我见不得的?”语气中倒没有怒气,舒沅听在耳里,心里仍是一紧。   舒沅心里发愁,简直有些口不择言了:“三表兄风华正茂。自然不好叫人知道,你身子不适,叫外人知晓了你的毛病……”   薛承璟轻笑,看向她的目光幽暗缠绵。   他抬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发丝,声音中亦有两分笑意:“沅沅,我有什么毛病不能叫旁人知晓?”   舒沅脑中有一瞬空白,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方才怎么说出了那种话?   男子有什么毛病羞于让外人知道的。自然,自然是……   “既然我的毛病只有沅沅知晓。”薛承璟欣赏着她惊慌羞赧的模样,眸色暗了几分,“那定要将我治好。”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舒沅羞赧难当,闭了闭眼,修长洁白的脖颈红了个透,直到襟口也未曾消退,如上好的粉玉。   舒沅脸颊似有火烧,连看他一眼也不敢了。   薛承璟此时倒是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和善的模样,温声道:“沅沅去见客吧。我候在此处便好。”   舒沅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86章   ◎却比不过她的唇色,娇润嫣红,诱着人目光流连。◎   舒沅缓了口气,待稍稍平复了心绪,面上恢复平静,才推门而出。   好在越家来的小姑娘分外好说话,也只是存了想看个热闹的心思,舒沅几句话便将人安顿好。   外边的事办完,舒沅还没问,春桃便说薛承璟已然离去。   舒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越九川此人平常当得起一句光明磊落,可见他今日的反应,却像两人过往有什么仇怨一般。   舒沅微抿了唇,心下庆幸她一时念起问了这一遭。   若为了一个男子,使得定远侯府在此后几年失了圣心,未免太不划算。   可舒沅很快便想通此事。   进璋书院的学子,再加上赵逸裴衍越九川交好的同龄男子,至多也就两百人。   只要那年不在京中,或是干脆在其他州县长大,便彻底不会有冒犯他的可能。   舒沅饮了口蜜茶,心下微缓。   学识人品上自有母亲和兄长为她把关。至于未来前程,首要一点便是不能叫天子不喜。前一个,舒沅自然一万个放心。至于后面这个,大约也不是问题。   从前她佯作不解,数次拿着书册要他讲解,他也是细致周全,无有不耐。在择婿这般大事上,应当更不会撒手不管。   春桃收了杯盏,欲言又止地望来,舒沅定了定神,问有何事。   春桃忧心忡忡:“方才站在门外,奴婢听到一字半句,殿下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妥……应当没有大碍罢?”   春桃眉头皱成一团。   她家姑娘费尽心思养了半年,出去逛一圈便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将来可不得为她家姑娘撑腰?   眼看着是硕果累累丰收时候,冷不丁听见那果子似乎有什么毛病,春桃急得不得了。   只是从前迎雪好说话,春桃问就问了。如今那位李公公,可是难得的细致人,春桃只好把这事闷在肚子里。   舒沅连忙否认:“自然没有。”   春桃拍了拍胸口:“那奴婢就放心了。”   *   二皇子自宫阙中行出,明灿阳光照在屋檐上,分外刺目。   明耀天光铺满前路,每迈出一步,二皇子都不得不微微低头,避开日光。   “三弟他人在何处?”   “三殿下今早出城,捉了两位嫌犯送至大理寺。现下应当在府中歇息。”   二皇子颔了颔首,而后不言不语地靠在车壁上,闭目休憩。   马车辚辚驶出,待入了街巷,外间愈发热闹。忽然间,马车蓦地停住,驭马的小太监掀开帘子:“殿下。庙宇走水,前边乱得很,不能走了。”   二皇子瞧了眼挤挤攘攘的人群,皱了眉。   今上并非耽于后宫的君主,且久未选秀,是以诸位妃嫔并未有一心博得圣宠的念头,将自己所生的儿女教养好,皇上自然多分些宠爱。   独二皇子母妃身份低微,在几位有子的妃嫔当中,根基最是薄弱,便习惯在小事上细致妥帖。听闻皇上身子不适,便亲自下厨炖汤送去,接连半月,日日如此。   二皇子今日到母妃宫中看望,只坐了片刻,便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陛下召见几位重臣,在御书房议事近三个时辰。去岁风调雨顺,朝中无甚大事。   但其中有一老者,连御前大太监都恭敬无比。   那老者乃是今上的启蒙恩师,桃李满天下,乃是尚在人世中最当得上大儒二字的崔老先生。   今上敬重师长。非要事不会请崔老入宫。   二皇子记得,在幼年时,几位兄弟姐妹尚且还是调皮捣蛋的性情,那时在崔老先生面前,也是老老实实,不敢造次的。   崔老年事已高,早已不过问朝堂之事。便是皇上亲去,也只得与老师对弈,对朝政闭口不谈。   能请得动崔老,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二皇子思及此处,正欲叫车夫改道,但伸手掀开车帘,便见得一位眼熟之人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二皇子思忖半刻,下了马车,抬步往那人消失处走去。紧随在后的太监面有疑惑,连忙小步跟来。   大火已然扑灭,徒留一地狼藉。筑云寺处于闹市之间,屋舍不若城外庙宇恢弘,但自有妙处。   筑云寺中香客早已仓皇逃出,此时有三五小僧在外清扫。   庆仁立在寺外等候,二皇子确认薛承璟在此,面上神色微动,踏着水痕步入筑云寺。   火势最厉害的屋舍前围了数位僧人,正轻声交谈要如何处置。   二皇子颇费了些工夫,才在一处殿宇前见到了薛承璟身边的李瑞福。   二皇子噙笑上前:“三弟可在此处?”   不及李瑞福作答,屋中便行出一位僧袍沾满灰烬的小僧。   小僧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侧身同后面的香客说话:“抱歉。真是抱歉。寺中管理不当,竟出了这等差错。”   薛承璟自小僧身后行出,眉目淡淡。   小僧又道:“寺中一片忙乱。住持解签大概还要晚上片刻。”   薛承璟颔了颔首,面上一派从容沉静。二皇子瞧他怎么也不像那等需要求签解惑的人物。   二皇子衔笑道:“今日实乃吉日,三弟所求,必是上上签。”   薛承璟这才看了他一眼,神色较常日和缓两分。   二皇子面有喜色,温声道:“你我兄弟二人甚少见面。近日有一蹴鞠赛,主家广邀众人,实乃难得一见的盛事。三弟得空不若与我同去,也松泛松泛。”   前些年舅舅在任上喝酒办错了事,虽借着在宫中为妃的妹妹的势头,没被追究,但往后要再往上,也就难了。   二皇子一向明白自己的处境。且如今大势已定,与这三弟交好,自然百利而无一害。   二皇子瞧那小僧满脸愁容地离去,还回头看了眼薛承璟,心中一动,便笑道:“筑云寺姻缘树名声在外,三弟在此求的,可是姻缘签?”   薛承璟没有否认。二皇子微微一笑,续道:“那日会很热闹。”   薛承璟轻轻摩挲手中之物,在筑云寺系了两年的锦囊破损不堪,他此时的模样,却像是取得了天底下难得的宝物。   他看向二皇子,启唇道:“多谢二哥邀请。我定会前去。”   归府后,薛承璟又将锦囊拆开看了一眼。   从书房暗格取出的锦盒放在桌上,除此之外,周遭别无他物。   薛承璟平日少有烦扰,但此刻也担心,这轻飘飘的纸条又遭了不测。   纹样精致的锦囊叫火苗舔去一半,其间是仔细折叠放好的一张纸。舒沅亲自写好,存放在筑云寺中,直到今日,险些叫大火吞没一切痕迹。   薛承璟指节修长,轻轻碰在烧焦的边缘,似是想将卷起的纸张抚平。   清雅香气在室内盘旋,再无空寂寥落之意。   许久,薛承璟勾唇一笑:“这便是你的心愿?倒也不难。”   舒沅在其上写道:   愿瑾哥哥平安顺遂,如意圆满,常得喜乐。   这一行字写得端正规矩。但其后还补了一句   ——望他仁爱宽厚,亲师亲友。   后面补的这句,便有些匆忙了。兴许是怕被人瞧见。   薛承璟垂眸看着她的字迹,心下温软。过了许久,才将锦囊放入盒中。   ……   蹴鞠赛这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近来的两桩大事接连传出,在勋贵高门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二皇子四皇子分别定下王家,周家的姑娘为妃。喜讯飞至,众人开怀,俱上门道贺。   其后不久,今上便下旨立三皇子薛承璟为太子,名儒崔老赐字。   此事一出,皇城内外无不热议。   三皇子归京后鲜少露面,仅有够格出入宫廷的人家有幸见得一面。如今入主东宫,便又与从前不同。一时间,原本还在观望的人家也心思各异,想着法子想探明如今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和行事风格,但竟找不到空当。   同时又传出太子妃寝殿将要动工修葺,这个消息直将众人砸得发晕。先前宫中有意为众位皇子择选佳人,二皇子四皇子都有了着落,偏偏漏了中间这位。   原本有人暗地里传言,这位自小经历坎坷,指不定早没了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一心只为着江山社稷。   但若真没有情动的迹象,好端端的哪里会修葺太子妃寝殿?空置在那处,也毫无妨碍。   薛承璟自入了东宫,行事上与过往并无差异。除却与母族有些往来,其余宴饮邀约,一概不应,在各部历练政事,倒表现不俗,频频有夸赞之言流出。   此次蹴鞠赛是由大公主和其他两家合办,阵仗颇大,请来的客人俱是京中得脸人物。   众位女眷相携入园,衣衫华美,钗环精致,一派热闹祥和景象。   楚宜的堂姐嫁了位武将,对蹴鞠这类赛事了解颇深,一路行来,对今日下场比赛的诸位公子娓娓道来,也引起了舒沅的几分兴趣。   天色尚早,诸位姑娘在花园里观赏名卉,年轻姑娘们言笑晏晏。已成婚的妇人自成一圈,聚在亭中看着她们笑闹。   楚宜堂姐往外瞧了眼,目光在一个姑娘身上停了停,转头笑道:“瞧她这模样,哪像是个定了亲的姑娘家?起先家里为她相看,只当她对那人无意,哪知道真见了面,却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竟是愿意的。”   大公主轻笑:“幸好没错过这一桩好姻缘。”   沈二夫人含笑望了眼亭外的姑娘们,微压低了声音:“听闻李家那位公子一门心思想来,却叫家中人阻了。这是为何?”   大公主想起这事,眉梢微扬,正好在跟前的这几人俱是相识多年,便将缘由和盘托出:“李家那位公子原是在国子监读书,很有些才学,又到了定亲的年纪,家中人少不了多操些心,强令他多出门走动。哪知道他在宴席上见过阿沅,便失了魂一般,情根深种了。”   “但定远侯府的女婿,也不是好当的。旁的都不要紧,首先一个便得将阿沅捧在手心,仔细看顾好了。若有什么不妥当,别说是皇祖母,便是我也不依的。想来想去,定远侯府又不需要阿沅的夫婿去建功立业,博得功名,还是会心疼人最是紧要。”   沈二夫人看着几个孩子一道长大,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闻言也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大公主抚了抚袖口,续道:“那位李夫人,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那儿子,是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也是自小被家里人宠着护着,一时情热或许能细致妥帖,但离千依百顺还差得远。”   楚宜堂姐听至此处,左右看了一眼,掩唇笑道:“这有何难?阿沅这般品貌出身,自是由着她挑。”   楚宜堂姐朝沈二夫人使了个眼神:“乐意顺着阿沅的人,岂非近在眼前?”   沈二夫人乃是沈澜的堂嫂,闻言也笑了笑:“只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叫沅儿挑中了。”   亭中聊得热闹。园中姑娘们亦然。   其中有几位回京不久的旧识,舒沅处在她们中间,听她们一个个聊起途径各县的风光,听得入神。   众人其乐融融,但平静亦是短暂,丫鬟引来新到的客人后,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来人是大家都认识的一位姑娘,前些天刚在大公主府的筵席上定下了夫婿人选。   楚宜笑吟吟地上前,眨了眨眼:“恭喜姐姐喜得佳婿。”   “姐夫在何处?今日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看,也好叫我们这些人热闹热闹。”   居中的姑娘脸红得能滴血,即便瞪了她们一眼,也毫无气势。   如此笑闹一阵,球场那方差人来请过去。姑娘当中有一半不热心赛事,去早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分作几路,各自去玩耍。   舒沅去了花房,观赏一番后便提步往球场那方赶去。   半途上,却撞上了路过的薛承璟等人。薛承璟行在众人中间,神色冷峻,威严甚重。紫袍玉冠衬得他愈发俊美,却又是高高在上,绝容不得凡俗之人沾染的。   诸位姑娘敛息屏气向他行礼。   二皇子亦在其中,瞧了眼众人拘谨模样,笑道:“在此的俱是表妹堂妹,不用多礼,自在玩乐便是。”   舒沅轻轻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错过了薛承璟朝她投来的目光。   小姑娘艳色初显,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好看,随着她的动作,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上的碧玺手串颜色鲜亮,却比不过她的唇色,娇润嫣红,诱着人目光流连。   薛承璟目光微移,便看到同行的其他几位姑娘手上亦带着样式相仿的手串,不禁唇角微弯。   大约是被人哄着带上的。的确衬她。   球场上男客女客不坐在一处,且薛承璟身份贵重,主家另有安排。两拨人相遇后,便又分开了。   薛承璟离去后,舒沅忍不住望了眼他离去的方向。   方才众人调笑间,惹得那位定了亲的姑娘脸红不已,又提到已给那姑娘备好了新婚贺礼。   二表兄四表兄都定好了婚事。舒沅自然祝愿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但是她库中顶好的料子也就那么几块,可遇不可求。   舒沅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偏心的,也不知三表兄喜欢什么模样的玉雕,他若定了亲事,她必定让他先挑,把最好的给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到文案情节了。大家久等了。   最近实在是忙,我又休息不好,所以码字有点慢了。感谢每一个订阅的小天使。   这些天没办法日更实在抱歉。 第87章   ◎她未免对他太放心了,丝毫不知他心底欲念。◎   将要下场比赛的男子已准备就绪。随着几位殿下和女客入场,球场上气氛蓦地热烈起来。   场中换了装束的年少公子英姿勃发,原本只是周正的样貌,也叫这一身衣裳衬得俊朗起来。   依次入场的小娘子以扇遮面,同身侧友人私语谈笑。   女眷那方渐渐热闹起来,大家都有说有笑。坐于其中身份最高者是大公主,大公主又向来和气,众位小姐便也不拘束。   男子那边就不大一样了。许多世家子侄尚未正经同薛承璟说过话,又见他神色寡冷,显然不像二皇子四皇子那般好说话,在他落座后,众人不敢肆意谈笑,竟然静得落针可闻了。   左右几位世家公子面面相觑,皆没人出声攀谈。   其余几位皇子在皇城中长大,一年几回宫宴下来,大家都能摸清殿下们的偏好,私下见面时投其所好,再如何也不会如今日这般。   众人只知太子殿下回京后,便诸事缠身,兄弟几人都定了婚约,偏他一心扑在政事上面,是个无情无欲的冷淡人。   好在有二皇子率先出声,偏头问询附近几位公子的骑射技艺,这才聊了几句。   再看向太子殿下,视线悠悠落在场中,似乎对这蹴鞠赛颇感兴趣。旁侧的公子心思一动,便同薛承璟介绍起场上的两方人员。   薛承璟静静听人说话,略看了眼那些士气昂扬的公子。   大着胆子同薛承璟说话的公子瞧他神色似有缓和,便也跟着笑了笑:“其中也有几位国子监的学生。不过他们镇日静坐读书,在骑射上头自然比不上进璋书院的学子。”   诸位公子知道薛承璟曾在进璋书院待过半年,但听说太子殿下那时处境颇为艰难,不敢随意提起,怕犯了忌讳,但夸一两句,应当无碍。   女眷那方已然安静下来,众人已经落座。今日天气晴好,碧空如镜,从这边望过去,看得格外清楚。   一个才及人腰高的小丫头围着舒沅打转,脑后的发髻梳得乖巧可爱,舒沅垂眸笑吟吟地听她说话,抬手帮小丫头理了理扬起的发带。   李瑞福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眼,松了口气。楚小姐家中兄长皆已成亲,亦无其他适龄男子。   若是其他谁家的幼童这般缠着姑娘,可就不好了。   薛承璟略看了一眼。那个小丫头是楚宜的小侄女,他离京前,楚宜的小侄女便会当个小尾巴,一起到定远侯府玩了。   舒沅常要大夫诊视,一贯是不施脂粉,今日亦是如此,在盛装的小姐中,仍是最勾人心魂的那抹姝色。   明澈天光盈盈落在她怀中,肌肤细腻如瓷,嫩白丰润又带着一分病色,最是惹人怜惜。长睫纤浓,眸似秋水,容貌清艳,无一处不美。   薛承璟目光微微向下。她正帮楚宜小侄女整理发丝,动作放得很轻。   抬手间,露出一截手腕。先前还带在手上的碧玺手串又没了踪影。还是和从前一样,不习惯手上有束缚之感。   那双手,从前也会在情急时紧紧攥住他的袖口。薛承璟唇角微勾,端起茶盏饮了口清茶。   周遭几人都发现了太子殿下目光落在女眷那方,且在舒沅身上停留甚久。   舒沅救了个落难庶子的流言,早就传开了。谁能知道当日落魄少年,会是如今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   舒沅出身好,长得好,性子更是众所周知的柔善温和。但凡当初殿下处境没那么艰难,大家都乐意提起,再顺口赞她一句心善。   但殿下那时处境不堪,此时若贸然提起,谁知会不会勾起殿下最不愿示人的旧事?   众人犹豫片刻,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没提起这事。   静了有好一会儿,氛围才又活络起来。有人斟酌着开了口:“这队中有两位是定远侯军中历练出来的,他们一来,把旁人都比下去了,今日定能得胜。”   “他们有什么厉害的?有一个人物你还没见过呢,那个周亭月小将军,你知道不知道?若非他前些日子受了伤,今日这场比赛还要再精彩两分。”   说话者忽然发觉不妥,顿了顿又道,“周小将军的身手,连定远侯也赞过。自然是常人比不得的。”   殿下同定远侯府关系匪浅,说话那人补救了一句,自以为摸准了薛承璟的心意,转头却发觉太子殿下脸色又冷了一分,一时心中惴惴。   过了一会儿,李瑞福短暂离开后又回到薛承璟身侧,压低了声音回话。片刻后,薛承璟起身离去。   小丫头楚宁眼尖地发现男子那方有人离去,咦了一声,目光追着去看,疑惑道:“正精彩呢,那个大哥哥怎么走了。”   舒沅摸了摸楚宁肉乎乎的脸颊,笑道:“殿下政务繁重,大约有要事处理。”   楚宜嘱咐道:“不能叫大哥哥。那是太子殿下。”   小楚宁叹了口气:“好吧。”   她撇了撇嘴,太子殿下又怎么了,不还是阿沅姐姐的哥哥么?   楚宁年纪虽小,记性却不错,她还记得那时这位哥哥也来了侯府,也很照顾阿沅姐姐呢。   *   薛承璟离席的确有事,却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政务。   迎雪在外,忽然见一小公子带着仆从慌张躲藏,瞧着不大对劲。   迎雪心头生疑,正欲亲自查看,却又被绊住了脚。池漪那位未婚夫不请自来,身侧还有一位长辈。   池漪和舒沅交好,迎雪平日也有留心。   前些日子,池漪发觉未婚夫婿养有外室,想要退亲,无奈家中伯母难以接受,听闻此事竟大病一场,无法为她上门退亲。只好将此事搁置下来。   又加上男方死不认账,退婚一事受两头牵制,池漪颇为伤神。   而今日,池漪也随舒沅楚宜出来散心。   难得有殿下能帮上忙的事。迎雪很是心急,就怕自家殿下错失了这个好机会。   迎雪瞧见那鬼鬼祟祟的邱玉,便立时告诉李瑞福。   薛承璟身旁仅李瑞福一位跟随。他现身时,邱玉正低声下气地同旁边的妇人说话:“姑姑就帮侄儿一回。以后我一定规规矩矩,再也不敢了。”   邱氏难得出入这般场合,叫梳头婢女好生收拾了一番,如今看起来很像正经贵妇人了。   邱氏听他恭维之言,面上笑意微显,但仍是略带责备地道:“这些事为何不早告知家中?如今池家姑娘铁了心要退亲,我也只能帮你牵个线,其他的事,全看你心意了。”   邱玉连连点头:“我便知道找姑姑准没错。不然侄儿哪能进到此处?”   邱氏笑意微僵,她也没有发到手中的帖子,还是同妯娌一道进来此地。   但如今上头没有大长公主压着,怎么看,国公夫人的位置都非她莫属。思及此,邱氏又挺直了脊背,神色如常道:“待会儿见了人,要肯低头服软,毕竟是你有错在先。”   邱玉接连应是。   姑侄闲谈间,陡然抬头,却发现有一男子走入亭中,二人心下微紧。   邱氏甚少受邀出席贵人如云的场合,从未见过薛承璟,邱玉便更没有这等见识了。   李瑞福上前一步,面上带着笑,声音却是叫人心头发慌:“二位是哪家府上的人?怎在此地逗留。”   邱玉承了情,哪能放过拍马屁的机会,轻笑道:“镇国公府上的人,见这里景好,暂作歇息。”   李瑞福目光一转,刀刃一般的目光落在邱氏身上:“哦?从不知晓镇国公府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邱氏笑意僵住,胸口微微起伏,这句话当真是一点脸面也不留。   邱氏强自镇定,眼前说话的既然是一位公公,那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便是他们招惹不得的,便笑了笑:“赏够了美景,我们也该走了,免得扰了贵人清净。”   惹不起,躲还是躲得起的。邱氏转身便想走,恨不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且慢。”李瑞福嗓音微提,越显威严,“二位若是走了,才是给我们殿下找不痛快呢。”   邱玉吓得脸都白了,慌张地看向邱氏。   邱氏转过身,脸色也不大好看,连忙告罪,又道:“无意冒犯殿下。今日只想带着娘家侄子见见世面罢了。”   邱氏低着头,只能看见贵人腰间玉佩。正紧张时,忽而听闻贵人开了口:“看来邱家人都是好热闹的。如此正好,刑部大狱里时时都有新鲜事。”   邱氏眼神闪烁,正想开口,却叫李瑞福喝止:“要怪就怪邱家人手伸得太长,不知敲打族亲,养得他们越发肆无忌惮。稍一查探,便发现了苗头。前几日殿下出行,抓到两个逃犯,邱姨娘应是认识。”   邱玉神色灰败,手握成拳,攥得发红。   京中高门大户,谁家没有暗里经营见不得人的生意?为何偏偏查到他们头上来。   邱玉脸色微变,显然不服,李瑞福尽收眼底,冷笑一声:“也是邱家命不好。正好撞上太子殿下,留着这些事,岂不是污了殿下的眼?自然要清理干净。”   邱玉浑身瘫软,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竟是太子殿下……   邱氏失了力气,若不是尽力维持,险些瘫坐在地。   邱氏只好在心底一遍遍安慰自己,她已是出嫁女,这些事与她无关。   但想到这位侄子年年送到手中的银钱,还是止不住地心痛。   薛承璟厌恶地皱了皱眉:“有这样的生母。难怪儿女被教养成那副模样。”   邱氏又发起抖来。   她的儿子将来得封世子,往后便是国公爷。可若是被太子厌恶,往后哪还有什么好前程……   邱氏姑侄一时不能承受这般冲击,待薛承璟主仆远去许久,才在婢女的搀扶下直起身来。   邱氏顾不得擦去泪水,左右环顾一圈,嘴唇轻颤:“尧儿呢?快,快去将他寻回来!”   迎雪先前紧着邱氏姑侄这边的事,但也没放过那位行迹可疑的小公子。   薛承璟到时,迎雪已经问过周围伺候的仆役,心中有了猜想,便将心中所想告知薛承璟。   “姑娘身边的春桃恰好经过。他远远见了,便不肯过去,似是在躲人。”   姜尧平日有母亲和姐姐惯着,胆子和脾气都很大,但忽然被几个身手了得的侍卫捉到此处,便慌了神。   姜尧一遍遍重复他的身份,想要以此威慑周围看守他的侍卫,但一点效果也无。   庆仁在屋中看守姜尧。姜尧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不一会儿便吐露了实情。   薛承璟踏入屋中,姜尧正哭哭啼啼道:“都怪她身边的丫鬟太笨。我给她们指了路,还能走错……”   听至此处,薛承璟好生看了姜尧两眼。   姜尧哭得喘不上气,转眼看到屋中来了个能做主的人物,便止了哭:“我说完了。你们可以放我走了么?”   薛承璟垂眼看人的时候神色平静,但无端叫人觉得背脊生寒,姜尧忽然不敢再出声。   薛承璟淡声道:“原来是你给她指的路。”   直到今日,他还记得当日心中所感。轻霜引路,他一路寻过去,生平第一次有了悔恨的念头。   若照他一贯行事,便是将姜尧杀了也不解恨。普天之下,有何人能与她相比?   薛承璟思及她所愿,压下此念。   她的心愿终究比他所想更要紧一些。   薛承璟返回时,众人已去往射圃和马场。   宋芝和友人并肩同行,薛承璟走在他们身后,他们并未察觉。   “……我朝地大物博,要什么没有?你该出去转转,见识大好河山。那碧玺手串便是有人特意送回来的,说是给姐妹们赏玩。”   “是谁这般有心?”   “你就没发现这里缺了一个人?除了梅晏之,还能有谁?”   薛承璟步伐微顿。   李瑞福亦停了步,心惊胆战地瞧了眼主子神色。片刻后,薛承璟身形微动,李瑞福这才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射圃占地宽阔,有十来位公子小姐在此玩乐,也丝毫不显拥挤。   舒沅没有参与的兴致,只在旁边带着楚宁给楚宜打气。   周亭月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射圃,目光一扫就发现了舒沅的身影,便微红着脸朝她走去。   楚宁十分机灵,看到一个大哥哥红着脸走来,便找了个借口跑开去一旁吃点心。   舒沅转头看到周亭月,朝他笑了笑:“周将军。”   薛承璟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舒沅和周亭月有说有笑的场面。   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李瑞福心里发苦。   姑娘家生得白皙娇细,那周小将军便是武将的体魄,站在姑娘跟前,若是不知内情,也可赞一句相配了。   李瑞福心里不安,但面上不显,斟茶递了过去,望殿下冷静冷静。   薛承璟刻意别开目光,但也只忍了一时半刻。   薛承璟看着舒沅的身影,极轻地扯唇笑了声。   *   长廊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直到院中所有灯盏被人点燃,屋中仍未出言唤婢女入内服侍。   香炉腹中香丸燃尽,宁神香气漫至房中的每一处角落。   伏在案上的少女睡得不大安稳,轻轻哼了声,这一动静惹得屋中另一人起身靠近,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丰茂乌发披散在肩头,衬得脸颊莹白。   不知梦见了什么,她眉头微蹙,轻咬下唇。薛承璟立在榻前,眸色幽暗,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舒沅酒量甚浅,在席上喝了三五杯便不省人事。他俯身便能闻到淡淡果香。   指尖在她唇上微停。温软嫣红的唇瓣微微下陷,薛承璟忽而觉得喉中干渴难耐,也很想尝一尝那腻人的果酒是何等滋味。   舒沅醉酒后绵软无力,此时感觉似乎有人碰了碰自己,便费力地睁开眼,恍惚见到眼前有一男子,舒沅忽然有了力气,撑坐起来。   正要掐一掐手心,叫自己清醒过来,却叫人握住手心。他的手掌宽大,将她的手完全纳入掌心,舒沅不解地皱眉,抬头时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三哥哥。”舒沅心弦一松,困意又涌了上来。   薛承璟将她的手握住,免得她伤到自己。抬头见她一无所觉,认出是他就很放心似的,手上力气便重了两分。   舒沅被捏得很不舒服,抬眼时双眸泛红,娇声娇气的:“口渴,要喝水。”倒也没让他放开。   婢女沏了茶放在桌上,薛承璟斟茶端来,伺候着她喝下去。舒沅小口小口抿着茶水,很乖地谢过他。   舒沅还没回过神来,便叫他抱坐在怀。薛承璟瞧她莹白小脸透着醉酒后的红意,是再好的胭脂也匀不出的艳色。   他派的人若晚一步,就是周亭月送她回府。   薛承璟手掌放在她腰后,紧紧地控住她的身形。高大的男子如此抱着一如此娇媚的姑娘,面色却寡冷如常。   他还没说什么,她便紧紧攥住了他衣袖,声音格外委屈:“三表兄不喜欢我。”   薛承璟微调整了坐姿,将她稳稳抱住,开口时嗓音有些沉哑:“沅沅为何这般说?”   她瞪了他一眼。美人醉酒,眼波流转间便足以惑人。   舒沅头脑发胀,一边揉了揉头,一边不忘控诉道:“你回来很久,也不来看我。别人都来过了……”   薛承璟想起姜依依那日所说,舒沅一直记挂着他的来信,霎时心底一片柔软:“沅沅想我么?”   舒沅眼皮都是泛红的,抬眼看人时便又多了一重委屈,眸光水润似泪光闪烁,叫人心软不已。   她轻哼了哼:“想。但慢慢的就……少想一点。”   顿了顿,又小心地看他一眼,眉眼间有纠结之色,“我是不是很小气?”   薛承璟抚上她脸颊,摩挲着她趴在案上休息压出的痕迹,轻叹道:“是我不好。沅沅很好。”   他抚摸轻柔,舒沅又昏昏欲睡了,好在她还记得一事,稍微振作了精神,皱眉往外看了眼,迷茫道:“春桃呢?”   薛承璟动作一顿,但还未回答,舒沅便已自圆其说:“唔。有你看着我,她应该很放心。”   薛承璟唇角微勾,只觉心底燥郁消散不少。   舒沅仍是觉得不大舒服,在他怀中动了动,竟一下撞到他怀中,薛承璟僵了僵。   舒沅似乎找到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还在他怀中蹭了蹭,而后仰起脸,眸中水光盈盈,简直叫人无法拒绝她任何请求。   她轻声道:“好困。让我睡一会儿……”   薛承璟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启唇道:“沅沅要在这里睡?”   舒沅困得不得了,点点头。   薛承璟眸色微暗,她未免对他太放心了,丝毫不知他心底欲念。放在她腰后的手微微施力,便显出青筋,彰显着男子的劲力。而他掌中细腰,不过盈盈一握。 第88章   ◎先前说的话,沅沅都忘了么?◎   薛承璟垂眸,目光也跟着向下。   舒沅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像寻找庇护的小兽一般,好一会儿才能撑起眼皮看他一眼。   她大概觉得他身上的衣料滑得抓不住,指尖贴着他手臂往上,将手搭在他肩上。   她在他怀里作乱,他却仍在替她揉着穴位缓解不适。   薛承璟忽而伸出手,在她手腕上探寻一番才收回。   的确将那来路不明的碧玺手串取了下来。   二人衣衫相叠,竟有些缠绵意味。   薛承璟静静感受她的呼吸,一时没忍住,在她额心落下轻吻。   周遭再无旁人。薛承璟端详她的睡颜,眉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两分温柔。   若放在从前,谁人知晓他会贪恋如此温情。   世人纵情声色,贪慕美人,那时他知道人心不坚,能成事之人,心志怎能为他人他物扭转?   侍婢入内,回禀休憩之处已打理好。片刻后又上前两步,想要从他手中接过舒沅。   薛承璟抱着舒沅起身,一步步往寝屋走去。怀中姑娘身形纤弱,在他怀中越发显得娇小可怜。   侍婢何曾见过主子有过这般珍视神色,心中暗惊,连忙跟了上去。   但到了寝屋门口,侍婢兰香却被关在门外。侍婢忧心地皱了眉头,看着门扉心想,殿下大约是要耐心哄一哄人。   兰香从前做过暗卫,耳力极好。此时站在庭中,能听到房中有人低语。   薛承璟抱着舒沅走入帐中,将人轻放在床上,动作放得很轻,却还是将她惊醒了。   舒沅抿唇看着他,双颊绯红,思绪和动作都变得分外迟缓。   她紧紧攥住薛承璟的袖口,将手递过去,薛承璟环住她的手腕,她才皱了皱眉:“手疼。都怪你。”   腕侧肌肤娇嫩,薛承璟低头细瞧,没发觉异常,但仍是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舒沅眸中水光闪动,自顾自道:“为什么要凶我?”尾音轻软,如羽毛一般在他心间拂过。   薛承璟哪里舍得凶她,好言好语地哄着小醉鬼。   舒沅平日乖顺得紧,酒后在他怀中才露出两分娇气性子,叫人怜爱。   舒沅脸颊越发红了,似乎被他再三保证哄得服帖,又断断续续地认错:“不该怪你。你的生辰礼,也在我库中……还没送来。”   舒沅闭眸苦思,然后殷殷嘱咐道:“你记得早些来取!”   仿佛怕他没听清,舒沅微直起上身凑近。娇靥近在眼前,薛承璟手指微动,贴在她后颈,嗓音微哑:“也无须那般麻烦。沅沅此时便能交予我。”   舒沅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要让他自己想法子。   视线在她嫣红软润的唇上流连,薛承璟喉头微滚,长指微僵。   在那扰乱心扉的梦境中,亦有如此场景。她被他拥入怀中,而梦里的他终是从了心中欲念,轻覆住她后颈,低头吻了上去。   他占有着她唇间的香软甜美,几乎不可自制地肆意索取。舒沅被揽入怀中,娇弱无力地承受他的亲吻。   良久,他才稍稍撤开,舒沅面容绯色更甚,轻轻喘息,约莫是有些不习惯,舔了舔唇。   薛承璟眸色暗了暗,缠绵梦境中,她唇瓣被他弄得红润微肿,眉眼间艳色撩人。   薛承璟平静片刻,才压下心间翻涌的渴望,在她额上落下轻吻。   两刻后,舒沅已然睡熟。薛承璟才起身离去。   兰香规规矩矩地在外等候差遣,余光瞥见门扉从里推开,兰香将头垂得更低。   薛承璟看她一眼,启唇道:“仔细守着她。”   兰香愣了愣,连忙应是。   ……   万籁俱静,月光如水。床榻间传出极轻微的窸窣声。   舒沅往外望了眼,仅有一盏朦胧亮起的纱灯,丝毫没有天亮的迹象,不由暗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过身。   家中的床榻从不会用这类熏香,舒沅一睁眼便察觉到不对劲。   额头发疼,抬手揉了揉,刚缓过神来,昨夜断断续续的画面便一一浮现。   舒沅闭上眼,咬了咬唇。   她都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哪里该是一个知礼明理的表妹对太子殿下说的话。   最折磨人的是,那些话多多少少有她几分真心,并非全然是酒后胡言。   如绸长发铺在枕上,舒沅将脸埋在锦被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那时与她日夜相处,她多惦念两分,也是常事。   只是父亲母亲在外时,她时时写信,总能得到回应。落到他身上,没有任何反应,便觉得委屈。   定远侯府的功绩非凡,其他几位皇子亦不与侯府过多往来。他如今有所顾忌,她要想开一些才好。   舒沅微蹙了眉,玩着自己的头发。心想,约莫是因为她甚少与人结交,大概多有几个谈得来的男子,便不会这般了。毕竟又不是小孩子了。   舒沅正想着待会儿见到薛承璟要如何说话,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是侍女轻声道:“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舒沅心底有一瞬紧张,她一点声音都未发出,这人是如何察觉到的?   只好安慰自己,这时候薛承璟应已歇下了,她还可从长计议。   兰香心灵手巧,动作颇为利落,眨眼间便伺候舒沅穿好了衣裳。   兰香又说厨上备了各种小粥,问舒沅有没有胃口。   舒沅只睡了两个时辰,还有些闷闷的,粉唇在瓷白杯沿轻抿,饮了口茶水,正想说什么,抬眼却见门扉轻动,薛承璟迈步进来。   虽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舒沅手一抖,险些摔了杯盏,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   兰香回了薛承璟的话,而后便又退了开去。   舒沅不想她会这般就走,徒留她和薛承璟面面相觑,目光不禁追着兰香,直到兰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昨日我酒后无状,冒犯了三表兄,是我的不是。”   薛承璟坐于椅中,与舒沅一臂之隔,清雅檀香气息漫过来,舒沅脸颊泛红,几乎不敢细想她先前的冒犯之举。   薛承璟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面前的小姑娘也未抬眼看他。   酒后胆子可比现在大多了。   “你未有逾矩,谈何冒犯?”薛承璟轻笑一声,看她脸蛋红扑扑的样子,也不知她想到何处去了。   闻言,舒沅轻轻抬眼,薛承璟面上丝毫没有不满,她略微放下心来。   若说她与他没有情分,自是不对。但那时他处处护着她,现在分毫没有那般小心呵护的模样了。   舒沅也努力说服自己,他恢复身份,一切回归到原本的模样罢了。   又听他道:“庆仁昨日有事,去了趟聚仁堂。听掌柜说,你要出京一趟?”   舒沅轻弯唇角,颔了颔首:“一早便有这安排。适逢有人同行,到时候一路倒也方便。”   一开口,舒沅便发觉气氛忽而紧绷起来,顿了顿,又道:“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兴许还能多走几个地方呢。”   薛承璟指尖在桌面上轻点,勾唇笑了笑。虽一言不发,隐怒勃发爆发,上位者的气息将人重重包裹,难以忽视。   舒沅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放下杯盏,起身道:“我在此叨扰已久,是时候回府了。”   仅迈出一步,椅中那人便伸出手来,将她的腰紧紧环住。舒沅僵立在他怀中,感受到他微热的气息,玉白的耳尖漫开羞色。   薛承璟看着怀中如同木人的舒沅,覆于她腰后的手又重了两分。柔软的躯体靠在他身上,心底的戾气渐淡,只余下无尽的满足。   坐于茶榻,薛承璟摸了摸她发红的耳朵,垂眸看向她双眼:“先前说的话,沅沅都忘了么?”   舒沅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他。   薛承璟捏了捏她手指,凑近两分,将她眼底一丝一毫的波动都看在眼里。   “沅沅不是说想我。怎么我在这里,你却急着走?”   舒沅抿了抿唇。她是挂念他,但不是这种想法,磕磕绊绊道:“三表兄有要事在身。我不好再打搅……”   正说着话,薛承璟忽然伸手,在她脖颈上摩挲。薛承璟指腹谈不上柔软,在她柔嫩肌肤上磨蹭,实在叫她难以忽略。   舒沅眸中泛起水雾,不解地看向他。   薛承璟面容俊美,此时含笑看来,却有两分妖异,他道:“沅沅声音很好听。但为何总是说这些我不爱听的。”   他的手还停留在她颈窝,舒沅从未有过在他身上感受过这种情绪。分外亲密,却又十足危险。   作者有话说:   很多天没更新,实在很抱歉。几乎把请假条写成日记了。   之前说是隔日更,几乎都是隔一天晚上熬夜到两三点,一次写完的。前段时间四川大面积停电,我家并不是每天都听,但基本是隔一天停一次。周三基本恢复正常,但我生活里又发生了一点需要处理的问题。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这章订阅会全部发红包返还,不评论也返还。 第89章   ◎不待在我身边,欲往何处去?◎   舒沅坐在他怀中,身体有一瞬僵硬。忽然间,睡前的一幕画面骤然闯入脑中。   舒沅纤长眼睫微颤,不敢置信地看着薛承璟。   他居然,居然亲了她。   舒沅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三表兄……想要我说些什么。”   薛承璟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辗转。从前他这般看她,舒沅只当他疑心自己居心叵测,那时她只装作一无所知便好。   而如今……这样的审视全然变了意味。   舒沅双颊滚烫,越是想冷静下来,越觉得脸颊发热。薛承璟抬手碰了碰她脸颊,似要看尽她心底所想:“沅沅不是知道么?”   舒沅红唇微张,但到底接不了这话,又闭了嘴。   薛承璟捏住她下颌,迫使她面对他,淡声道:“沅沅费尽心思要我成为一名受人称赞的君子,原以为依你所愿便好。但如今为何又与他人亲近?”   舒沅眨了眨眼,她那时的头等大事还是要照顾好他,小声反驳:“也没有费尽心思,更没有处心积虑。”   薛承璟眸色幽暗,朦胧灯光映照在他眼底,也无半分暖色。   “可我是一心一意,贪图你的眷恋。”薛承璟低声道。他眉眼精致好看,垂眸时动人心魄。   分明他居于上位,此时居然有些柔弱可怜。   舒沅心底闷闷的,不由道:“我……并没有与他人有亲近之举。”   薛承璟目光微动,轻笑:“沅沅行事端正。但他们心思各异,一心迷惑于你。”   舒沅攥紧了袖角。他这话,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若非如此,怎么会连赵玉堂也提到了,偏偏一字也没有提起我。”   舒沅一愣,他竟连她与人闲谈所言也清清楚楚,但更叫她惊讶的是他居然这般在意。   薛承璟唇角轻勾,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又拉近两分。舒沅赶在他开口前,慌慌张张解释道:“从前的事,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要在外人跟前提起。”   反复提起旧事,难免叫人怀疑有挟恩图报的意图。   且当年赵逸等人出言不逊,屡次出言羞辱。说他是她召之即来的野犬……   薛承璟静静看她,忽而一笑:“可我却希望你常常提起。”   “不光彩又如何?你一次又一次地挑中我,可怜我,于我而言便是最值得珍惜之事。他人所想,我又何曾放在眼里?”   舒沅脊背微僵,心底发苦。   她早早知道他无人管束会走上歧路,养就一副冷硬心肠。   可眼下看来,他并非像她期待那般养成温良亲和的秉性。   并不讨厌。   但一时间也难以接受。   舒沅尽量挤出一丝笑,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三表兄与我……”   薛承璟眼睫微抬,舒沅在他的目光中止了声,霎时间连气势也消了下去。   舒沅不安地眨了眨眼,手指攥得越来越紧。   在他面前,很难做到若无其事地粉饰太平。   薛承璟吻了吻她指尖,直勾勾地看她:“赵逸裴衍等人蠢笨不堪,但唯有一事看得明白。我对你言听计从,无有不依。”   舒沅后背发凉,昔日不堪之言涌入脑中。   “畋犬一生只有一位主人,除非主人死了。沅沅不待在我身边,欲往何处去?”   舒沅屏住呼吸,手脚仿佛失了力气,整个人软绵绵地被他圈在怀中。   舒沅小脸苍白,乌润的眸子失了神采。薛承璟以为她被自己吓到,唇角笑意淡去,怜惜地抚着她的脸颊。   “沅沅不必害怕。畋犬总是比主人死得早的。到那时,你……”便可重获自由了。   薛承璟声音放得很轻,但一字字落在耳中,舒沅如遭雷击,连忙打断:“不准说这样的话。”   薛承璟又看她一眼,毫无情绪的面容重又染了笑。   他好像在欣赏舒沅露出的疼惜之意,默默看了一会儿,才颔了颔首。   二人静默无言地对视着。   舒沅心绪复杂,一面痛惜自己经营许久的事终究成了泡影,一面恼恨他伪装许久欺骗于她。   舒沅忿忿道:“你明知我身子不好。还存心说这些话来气我。”   顿了顿,又道,“我不大舒服。你快放开,我要回府养病了。”   薛承璟置之不理,反而是摸了摸她的脉搏。   “沅沅应当并无不适。只是心跳快了两分。”   舒沅被他看得双颊绯红,闭了闭眼,信口胡诌道:“你不知道我。我知道自己的毛病,须得静养。”   薛承璟却又将她抱紧,舒沅被他的动作弄得彻底呆住。   薛承璟轻蹭她侧颊,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右耳:“可只有你在身侧,我才觉得自己的病好了。”   兰香再次进屋侍奉时,舒沅已在榻上坐了许久。   发丝微微散乱,又经过一阵情绪波动,神色较平时更灵动两分。兰香看了一眼,而后规矩地垂下目光,没有多瞧。   但下一刻,兰香便又听到榻上美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是杯盏置于桌案上的声响。   世家贵女的规矩仪态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兰香默默想着,姑娘会如此,大约心中真是烦恼极了。   可姑娘唤人取水净手,兰香只好又开了口:“姑娘。奴婢服侍您。”   兰香握住舒沅的手帮忙擦干水渍,动作间瞧见她腕上的红痕,不由愣住,捏着帕子在原地呆了呆。   兰香能近身伺候舒沅,是有人教导过的。从前做杀手的时候,手起刀落便了结了任务,如今伺候姑娘,定要多费心。   兰香那时还好学地问了迎雪大哥可有什么心得。   他说,只管将姑娘当宝贝供着就成。   这当然也是殿下的意思。   兰香拧紧了眉,殿下便是这样对他的宝贝的么?姑娘手腕竟红了一圈。   舒沅又回去坐下,对着屏风呆坐,好一会儿才发现兰香还在屋中。   他虽不是她期待的那等温润公子,但在政事上从不懈怠。方才在此盘桓许久,一时半会应当不会去而复返。   思及此,困意才又占了上风,舒沅在天亮前又歇了一两个时辰。   翌日醒来,舒沅面色如常,只当是在此做客。   兰香领着一众婢女上了早膳。菜色丰富,色香俱全,暂且还没有要亏待她的架势。   舒沅此时头脑一派清明。但仍是琢磨不清他的想法。   病大约是没有的。疯却是真有两分。   在政事上分得清楚。在她这里……却有些斤斤计较了。   其他世家公子,也会这般行事么?   舒沅眉心微蹙,那时只顾着观察那些上进公子念书作画上的事,哪里会想到这些。   尚未动筷,薛承璟便迈入厅中,到桌前落座。伺候用饭的丫鬟也叫他挥退。   薛承璟夹了块山药枣泥糕到她碟中。舒沅瞧了眼,是吉祥斋的点心,她平常会让春桃买来吃。   舒沅忽道:“我不喜欢吃这个。”然后抬眼仔细瞧他反应。   周遭仆侍噤若寒蝉,空气冷凝如冰,霎时间落针可闻。   薛承璟面上并无不悦,声音平和道:“这份山药糕,十日前你尚且喜欢。是我坏了你的胃口?”   薛承璟看了眼那盘点心,又看向她,挑眉道:“你与那几人却是有说有笑。看来,我得找他们讨教一番了。”   他从前也会说类似的话讨她开心。只是当时的讨教,和如今的讨教,全然不是一个意思。   舒沅乖乖地咬了口山药枣泥糕。 第90章   ◎你想要的任何模样,我都可以。◎   用完早膳,外间有人回话,薛承璟起身步出。   舒沅心头尚有不满,如今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便想要离开此地。   兰香却将她拦住。   “殿下说还有一样东西要给姑娘。是姑娘落在外面的。”   舒沅看着兰香这老老实实的相貌,眉心微蹙:“他何时派人传话给你?”   昨夜他纠缠好一会儿,便是有什么东西,也该在那时就给她。   想起他说的那些骇人之语,舒沅抿了抿唇。   兰香默默垂首。方才庆仁大哥找来同她说的此事。可这能说与姑娘听么?   他们两人如今在姑娘心里,换着法子帮殿下蒙骗她,可不算是什么忠仆。   兰香回道:“适才李公公谴人来说的。”   近来殿下手中的都是些棘手事,那边怕是要耽误一会儿,兰香便道:“园子里打理得好。姑娘去瞧一瞧?”   薛承璟虽不在身边,舒沅却感觉处处有他的气息,正觉得不自在,便点了点头。   正是春光烂漫时,园中匠人费了心思,名贵花草伺候得鲜活水灵。舒沅无暇多看,走了几步便找个亭子歇下了。   官员寻到此处来回禀政事,他身上的担子不轻。白日里应当没有多少闲暇。舒沅暗想,她一定要找准时机,在那些大人还未离去时寻过去,最好三言两语便将东西要回来。   在臣子面前,他总不至于像昨夜那般与她纠缠。   亭外桃枝摇晃,舒沅伸出手,便接住了漏过枝叶的一缕春光。   天光熀烂,似能将人心底的阴暗愁绪尽数消去。   难道是她从前到寺庙上香不够虔诚的缘故么。其他小娘子挑中了青年才俊,好生养个几年,便能有一个温润知心的读书人。   她银子没少花,嘘寒问暖也没缺过。他怎么就这样了……   就连去筑云寺,她看见旁人系了绸带锦囊,也跟着去做了。论诚心,大约没几个人能比过她。   不多时,李瑞福亲自过来,笑吟吟地行礼:“姑娘。殿下那边人散了。”   舒沅连忙起身,生怕去晚了,他那处没剩下什么人。   议事的诸位官员散去,仍有两三位被唤至书房问话。舒沅过来时,恰有两位并肩行出。   光天化日,又有朝臣在此。舒沅稳住心神走了进去。   薛承璟半垂着眼,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卷宗,听见她犹犹豫豫上前的脚步声,抬眼看来。   被他这般看了一眼。舒沅攥紧了锦帕。   分明也没有笑,但经过昨夜,舒沅再看他,怎么都觉得别有意味。   不妥的是他。她可是很守规矩的。   舒沅目光落在桌案上,管束着自己的视线,至多只能看见他的下颌,轻声道:“殿下那里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舒沅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桌上的镇纸,正等着他回答,他却动了。   薛承璟扣住她的手腕,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拉近。舒沅双颊绯红,往外抽手,没挣脱,便推了推他,轻声道:“外面几位大人还未离开。三表兄不要胡闹。”   薛承璟动作一顿,嗓音带笑:“这便叫胡闹了?”   怎么不算呢?   舒沅鲜少与人争执,并不是能言善辩的,闻言便愣了愣,而后委屈便涌了上来。   他昨夜还说什么千依百顺。今日便这样欺负她。   虽说昨夜那话当不得真……但总该有一两分可信的!   薛承璟把她拉到窗畔,拿了雪帕沾湿,轻柔地擦拭她的双手,垂眸看她:“在哪沾上的?”   舒沅尴尬地抿了抿唇。兰香折了几枝桃花给她,她一边心烦,指尖便无意识地揉碎了几朵。   “三表兄费心了。把东西给我罢。”   薛承璟瞧她一副恨不得赶紧离开的模样,语气淡淡:“沅沅可知道那是什么物件?”   那物什在他手里。她如何知晓?   正要开口说话,外边却莽莽撞撞闯进一人,看装扮,正是方才议事后散去的官员之一。这人口中念念有词,进屋便道:“殿下。下官想到了一个法子……”   来人看清两人的姿态,猛地止了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这,这个事,下官与同僚商议后再回禀,下官告退。”   而后侧身垂首,手脚麻利地退了出去。   舒沅脸颊红透,瞪向薛承璟,甜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怎么昨夜不给我?”   偏偏要等到今日。   薛承璟仔细瞧她神色,将她手腕松开,语声含笑:“叫他看去又如何?”转念间想到她或许是因为不想与他有牵扯,神色一沉,语气也冷硬下来:“总归不会传出我强迫于你,夺人所好的风言风语。”   舒沅哪里说得清这个。反正是不好的。   “多看几次,他们也就习惯了。”   舒沅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羞恼道:“看什么?三表兄再,再这样,我便再也不来了。”   薛承璟见她耳尖绯红,白皙的脖颈也染了绯色,忍住了想抚上去的冲动。   “自然是看我知恩图报,将你为我所做铭记于心。雪中送炭的恩情,哪是他人比得上的。”   舒沅迫不及待道:“那三表兄先把我落下的东西还于我罢。”   而真将旧物拿到手,舒沅几乎看不出它本来面貌:“这是什么?”   又仔细看了几眼,舒沅攥紧了破破烂烂的小锦囊。   “你看过了?”舒沅心中微紧,反反复复回忆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字句。   思及那些话并无不妥。不由松了口气。   薛承璟笑了笑,没答,反而问:“沅沅知不知道筑云寺是什么地方?”   坐落在市井中的寺庙,香火鼎盛,听说颇为灵验。   舒沅从没听说筑云寺发生过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想了片刻也不知道他为何有这一问,眸光懵懂地看他。   薛承璟指尖轻点,抬眼看她:“筑云寺香火极盛,是京中求姻缘最好的去处。”   舒沅有些惊讶。但这又如何。难道会有只管姻缘,不问他事的菩萨么?   舒沅正想小心地将破旧的锦囊收好,便被薛承璟按住。   “既将此物系在筑云寺,受了那处的香火。菩萨也的确指了明路。”   舒沅不由自主地抬头。薛承璟在她的目光中轻轻一笑:“沅沅,用你的喜欢来换。你想要的任何模样,我都可以。” 第91章   ◎“你弄疼我了。”◎   春风暖煦,衣衫渐薄。前后伺候的婢女太监已换了春日里的衣裳,面上俱是挂着浅浅笑意,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在近前伺候太子殿下的仆侍当中,众人都知道殿下是个冷情寡欲的性子,在其他主子跟前能讨得看重的手段心思不会管用。   要伺候好殿下,头一个便是将差事办好。至于其他的事,想都不必想。   前些日子有两位世族出身的大人上门,打着各样名号献上举世难得的宝物,也没能博得殿下欢心。   但今日,却好像有些不同。   前来议事的官吏为这些天的差事焦头烂额,费劲心思也没能拿出个妥帖的解决之道。到此处尚且担心被太子殿下斥责,不曾想,连一句重话也没有。   且太子殿下一投身于政事中,两三个时辰下来也不显疲惫,精力非常人能比。底下做事的人见了,一面欣喜储君勤于国事,一面又暗自为自己不中用的身板叹息。   可这日竟主动停了下来,叫他们几个歇息片刻。   太子殿下一开口,他们唯恐是自己露了疲态,腰板不自觉地挺直,想要叫殿下觉得他们尚是壮年,正是能大展拳脚的年纪。   不料,殿下看也没看,出去唤了小太监问话,而后又吩咐了几句。   几个年过四十的官员想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有此转变,但因着这中间的歇息,他们又私底下交换了意见。   谈完要事,众人散去,便有一位大人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便兴冲冲地回了头。不成想,竟撞见殿下与舒家小姐姿态亲密地站在一处。   外面等候差遣的侍从瞧见,更是歇了前去打扰的心思。   虽然舒小姐让人备车,但如今人还在屋中,想来也不急于一时……   炉中香气漫开,一点点攀上舒沅的衣裙,不知不觉间,叫她已置身于他的领域之中。   舒沅蹙着秀眉,仍在琢磨薛承璟的话。   她接触的人少。只是凭着本能觉得现下的他十分危险。   先前她一心以为只要她肯下功夫,必定能把他养成个人人夸赞的好秉性。于是又悄悄翻过许多书,先贤典籍中有关育人的文章,几乎都瞧过一遍。   他说那些话。不就是有她不喜欢他的意思?   舒沅轻咬下唇。不大明白他的想法,甚至很想问一问。但直觉告诉她,若真问出口,他定会生气。   为了避开这个问题,舒沅便说上回他指点她作画,她颇有些感悟,要再瞧一瞧他的画作,望再得两句指点。   薛承璟谴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婢女去取画。不多时,桌案上的画卷便成了堆。   舒沅展开一副,正要仔细欣赏之际,薛承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声音携着轻柔春风自耳后传来:“那时行至此处,已经知道不能在你生辰之前赶回,又想到你定然喜爱这番景色,便留心多看了两眼。”   舒沅耳尖发烫,恨不得抬手揉一揉右耳,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又去看桌上摊开的这副画卷。   是山间雪景图,有两三枝梅花,农家屋舍俨然,一派热闹祥和。   舒沅喜欢赏画,既能在笔端见得自己未曾见过的景象,又能窥见作画之人在那一时一日间的所感。   此时眼前的这幅画,舒沅一看就很喜欢。   能留心到这些温暖之处,留存于纸上,他的心肠又能有多冷多硬呢?   舒沅忍不住去看下一幅。薛承璟目光在那上面一停,手指微动,但终是静静地看着她拆开。   舒沅看清画上所作,便后悔了。正想借着遮挡,悄悄将这幅画收起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制住了她的动作。   舒沅脸颊绯红,慢慢地垂下头,心都快跳出来了也努力维持着平静:“嗯……桃花甚美。但此时正是盛开的时节,赏画不若赏花。”她并不知道,这一字一句听在旁人耳中是何等甜软动人。   薛承璟身量高,指尖轻按在画卷上,虚虚地将她的手拢住。舒沅不敢轻举妄动,担心将画卷展开,令他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   薛承璟站在她身后,将舒沅的身影完全遮住,她整个人小小的,缩在他怀里一般,像个任人欺负的小兔子。   薛承璟握着舒沅的手,迫她转身面对自己,小姑娘雪白的双颊已然红透,还要怯怯地抬眼瞧他,惹得他喉结轻滚。   再克制淡漠,在她跟前也全不作数。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只叫他想要再欺负得再狠一些,最好让他尝一尝她的眼泪。   薛承璟掐住舒沅的腰,轻轻一提便将她放到桌上。舒沅神色惊慌,坐稳后也微微后仰,不安地往后缩了缩。   薛承璟理了理她鬓边发丝,眸光幽暗,哑声道:“沅沅所言极是。依照此理,美人在前,赏画的确是比不上的。”   画上美人叫满树桃花遮挡了面容,只剩下侧影,但旁边那人,却极好辨认,是她近前侍奉之人。   舒沅纤长眼睫轻颤,羞恼地闭了闭眼。   薛承璟的目光并不过分,但他离得太近,她周身满是他的气息,无端叫她心跳加快。舒沅伸手覆上他双眼,道:“不准看我了。”   薛承璟毫无反抗之意,闻言竟道:“那继续看画?”   舒沅瞧那一堆画轴,心中不大确定,摇摇头:“也是不行的。”   薛承璟也说好。舒沅越发不解,闷闷问道:“你怎么这般听话?”   “为了沅沅施与我的奖赏。”薛承璟唇角微勾。   舒沅愣了愣。奖赏没有,她有些手酸了倒是真的,干脆松开手。   薛承璟瞧她似有疑惑,手撑在桌案上又贴近两分,双眸隐含笑意:“这不就是么?”   他靠得太近,几乎将她揽入怀中。舒沅原本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闻言,却如醍醐灌顶,脑中一团迷雾散去大半。   他竟是如此好哄么?   舒沅眨了眨眼,脸颊红红地伸出手,捧住薛承璟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璟哥哥是我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三表兄。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舒沅动作无比轻柔,薛承璟有一瞬愣怔。   舒沅回忆了一番他往日艰难,心口涌起密密麻麻的酸楚,又轻声道:“璟哥哥很好,我永远不会讨厌你,也不会离你而去。”   薛承璟僵了僵,而后主动贴上她掌心,漆黑漂亮的眼眸里仅有她一人身影。   舒沅由着他贴近,而后又仔细打量他的神色,暗想,大概是哄好他了。   薛承璟享受着她的触碰,只觉心底翻涌的恶劣情绪也被抚平,躁动纠缠的恶念亦安顺下来。   他生来只知苦楚,独她是留恋不能割舍的甜意。   既然有幸知晓其中滋味,又怎能轻易舍下。   薛承璟看着她明润双眸,心中满足之余,又有新的渴求涌上。   她说话时的神情温和平静,眼眸亮晶晶的,只是语气像是在哄幼小孩童。他若在十岁时听得这些话,的确会感到温暖而满足。   但放到如今,还有些不够。   舒沅满心欢喜地看着他,正要放下手,却被他扼住手腕,而后握于掌中。   视线在她嫣红唇瓣上流连,薛承璟轻声道:“沅沅是在哄我?”   难道不够明显么。舒沅不解地仰面看他。   正疑惑时,薛承璟又道:“还有个更好的法子。沅沅不妨一试。”声音带着诱哄的意味,轻柔又缠绵地钻入她耳廓。   舒沅一贯好学,诸事都想要谋求事半功倍。适才哄他那些话,除去平息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也有几分真心。   他过了十几年无亲无友的日子,哪有人疼他呢。她当然要多哄一哄他。   舒沅将手搭在他臂上,小脸微仰,好奇地问他要如何做。   薛承璟缓缓倾来,长指抵上她下颌,眸底一片暗色。他大约怕她不得要领,好心道:“自有我来教你。”   他掌心覆在她腰侧,低头在她唇上肆意索取。舒沅被放在桌上,正好予了他方便,舒沅只能承受着他的亲近。   哪有人是这样要人哄的。舒沅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自己真是孤陋寡闻。   他又哪里是在教人,舒沅任他施为,平和宁静的心绪也乱了起来,哪里能学到什么东西呢。   他仿佛察觉到她的分心,揽住她的腰,勾来圈椅坐下,将她抱坐在怀中,轻轻摩挲她的脊背,惹得她一阵一阵地发颤。   舒沅唇齿间溢出轻哼,娇娇细细的,像勾人的爪子,在他心上挠了一下。薛承璟又缠了她一会儿,才将人放开。   舒沅眸中水光浮动,小声道:“你弄疼我了。”虽然也说不出哪里疼,反正都怪他。   薛承璟目光微动,伸指碰了碰她唇角,娇嫩红唇被他弄得微肿。偏偏她丝毫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哪怕是不满地瞪他,也有了与平常不同的意味。   她声音软糯,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显出两分娇气,与他亲近后带着不自知的娇媚。   薛承璟靠在椅中,头一回感受到几乎不能自制的滋味。   这便觉得疼了,那往后该怎么办。   薛承璟轻叹,闭了闭眼。   倘若他幼年便与她在一处,定会处处护住她,一丝疼也舍不得叫她受。   但现下,他只想再做些欺负她的事,最好弄得她受不住疼,软声地在他怀中撒娇央求。   舒沅半分不知他犹不满足,一心以为这就够了。   舒沅双颊泛红,仔细看过他神色,心想,这一次哄好,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应当无事了。   舒沅说要走,也再没人拦她。她也不要他送。   薛承璟帮她理了理衣衫,复又看向她:“三月事务繁多,抽不开身,我……”   舒沅先前还心疼他近来忙碌,此时恨不得他越忙越好,目光轻动:“政事要紧,三表兄也要多保重。”   只差将她一定不会贸然上门打扰说出口了。   薛承璟看她一眼,没有拆穿。 第92章   ◎殿下看着可不是为情这一字方寸大乱的人,怎么可能追去?◎   春桃在马车旁等候,一见舒沅便迎了上来,将她扶上马车,转头才发觉舒沅脸色不大对劲。   春桃忧心地碰了碰舒沅脸颊,又疑惑地掀开帘子瞧了眼天色,喃喃道:“真是奇怪。”   如今这时节,怎么就把姑娘热成这样?   舒沅接过春桃手中杯盏,轻抿了一口,春桃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停在她唇上。   姑娘生得好看,春桃向来是知道的。她唇形饱满嫣红,此时被茶水微微浸湿,便如柔嫩樱桃,叫人挪不开眼。   春桃日常差事便是照顾好舒沅,眼下瞧她肤色白里透红,只当是在林中赏花累着了。   舒沅将杯盏放在案上,动作间显露出手腕上的一抹红痕。极淡的一点痕迹,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春桃满眼心疼:“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谁伤了姑娘?”   舒沅先前只想着如何赶紧离开,莫要再留在他跟前,以免再惹得他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   现下瞧见自己手腕上的罪证,思绪又飘忽起来。   舒沅抿了抿唇,眉眼低垂:“还能是谁?”   他骗她。用那装出来的和善模样,哄得她满心欢喜。   再仔细回想他出京时迎雪庆仁两人的行踪,舒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连去见燕王这种事都能将这两人带上,哪里是半年的相处就能有的信任?   必定是早早就认他为主,私底下不知道为薛承璟办了多少事了。   她竟还装作无知懵懂模样,诱他为她讲解典籍律例。盼他多学一学先贤先王之道……   过往的桩桩件件,历历在目。舒沅随便一想,就恨不得回到家中将自己关起来,再也不要见人了!   这般想着,舒沅的语气自然不会好。   春桃看过她手腕,瞧着不是需要上药的伤势,便放了心。又听舒沅这般说,春桃啊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   在舒沅的目光中,春桃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翘起:“原来是这样!是殿下扶了姑娘一把,才有了这红痕。这处桃林竟也不好生打理,怎么弄得乱糟糟的,若姑娘当真摔了,那可如何是好。”   舒沅眉心微蹙,怎么连春桃也帮着他说话,还有了这样的猜想。   春桃所想与他所做,真是毫不沾边。   这红痕哪是他好心扶出来的?他扣住她手腕,分明是抓着她往他怀中带去。   春桃眨了眨眼,忽而发觉舒沅神情不大对劲,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先前还以为是殿下拨来照顾姑娘的人办事不当。但殿下又怎么会这样对姑娘呢。是奴婢想岔了。”   舒沅看着一脸笑意的春桃,心绪百转千回。   哪能怪春桃呢。   都是他从前的模样,将一心为她的春桃也蒙在鼓里。   春桃笑吟吟的:“殿下那年在进璋书院,对姑娘再好不过。便是姑娘有不解之处,殿下比夫子还要耐心一些。”   她那时使的招数笨拙又简单,也不知他那时看在眼里,心底是何想法。   舒沅反正是要羞死了,面如火烧,不准春桃再提。   *   一线白烟自香炉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清幽香气。   春光自窗棂中透入屋中,将雪洞般素净的书房照亮几分。李瑞福在桌案旁静立,等候差遣。   须臾,小太监自外面引来一人,李瑞福余光一扫,上前两步轻声提醒:“殿下。是董大人到了。”   董易更换了着装,且大仇得报,如今精神振奋,神态自若,与先前那个书局中的汉子截然不同。   李瑞福朝董易颔了颔首,而后低头退了出去。   薛承璟将笔一搁,与董易聊起秘事。董易在正事上从不懈怠,薛承璟问至何处,他都能答上来。   董易喝完两盏茶水,事情也就说完了。   薛承璟同董易相识多年,谈完要事,便也能聊一聊私事。   董易咧嘴笑了笑,面上狰狞的疤痕也不再可怖,他爽朗道:“承蒙殿下关心。臣近来无病无痛,烦恼皆无,不是自在二字能概括得了的。”   董易从前便是有妹妹的大仇未报,也不会苦大仇深地委屈自己。   薛承璟仍记得董易烧书做饭之事。董易生在市井中,又在江湖上跑过,经历过许多磨炼,是个心胸开阔之人。   这份洒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董易摸了摸下巴,黝黑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两分羞赧,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不瞒殿下,这次还有一桩喜事想说与殿下听。”   薛承璟眸光轻动,往日的记忆忽而涌了上来,指尖摩挲着杯壁,看向董易:“是奚娘子?”   董易叹了口气,语气还算平静,但平淡之下透着浓浓的欣喜:“是她。我俩认识也快七八年了。”   奚娘子还没进门,丈夫就死了,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把婆婆也送了终。那老人家死前同她说,往后找个男人好生过日子,日子还长,还不满二十,为这个空荡荡的家守着做什么呢?   奚娘子能照顾好老人,支撑起一个家,不是那等柔软可欺的性情。   薛承璟还记得这么个人。董易那时领了差事,不能再在那处逗留,便同奚娘子说清楚。   董易如今想起也觉得好笑:“她那时说,我们谁也别嫌弃谁,除去我要做贼寇,其他的哪样差事,她都等得。”   薛承璟轻笑,道了句恭喜。   董易说完自己的事,便免不了将心思放在眼前这人身上。   董易算是看着薛承璟长大的,一同经历过许多事,对他的了解比旁人更深。   其他孩童自小亲友环绕,温情牵挂便是从陪伴当中慢慢破土而出。而他们的这位殿下,大约没有这些多余的情感。   董易暗叹,而后问道:“前日听迎雪说,殿下身上不适?太医可曾看过,那些老头子开的药不对症么?”   薛承璟眼睫纤长,眸子黑沉,闻言,他眼中难得地出现一丝困惑神色,只淡声道:“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有几处疑问想寻医者解答,他们鲜少遇见此类情形,一个两个只道不知。”   董易眉心拧起,犹豫着开口:“臣常年在外奔波,也认识些厉害的游医,专攻疑难杂症,我和他们有些交情。殿下有什么症状,不妨与我说一说。”   静心的香气在屋中漫开,薛承璟眸如墨玉,清俊的侧脸线条凌厉,整个人恍若冰雪铸就,丝毫不沾染凡尘俗念。   梦中情境不过虚幻,他原本不该在意。薛承璟眉心轻皱。   薛承璟道:“无伤无病,但躯体疼痛难忍,这是为何?”   董易大惊:“殿下近来去过何处,或是一时不慎中了毒?”   一幕幕画面涌入脑中。梦里的他高高在上,一丝危险也不曾有。   薛承璟眼睫微垂,轻轻地笑了一声。   梦里他富有四海,权柄在握。唯一不好的便是舒沅在他怀中渐渐失去生机。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和越发纤细伶仃的手腕,俱是触目惊心。   而在幻境中,他的情形也算不得好,常有摸不清来处的隐痛。   便是清醒过来,心悸犹存。   他今早抱住舒沅,同她说的那句只有她在跟前他的病才能好,也不算假话。   董易谨慎地又瞧了眼薛承璟的脸色,发觉并无异常才松了口气,又道:“殿下弓马娴熟,体质胜于常人。按理说,并不会有这等症状才是……”   薛承璟神色淡淡,只道:“总归没有大碍。”   董易颔了颔首,动容道:“殿下心系政事,也该松泛松泛,莫要忽视了自个儿的身子。迎雪庆仁两个在这些事上要粗糙些,或许找几个手脚伶俐,懂点医理的小子来伺候,会好一些。”   薛承璟不置可否。董易略坐片刻便告辞退去。   薛承璟静坐在桌前,并不急着继续翻阅文书。他轻轻摩挲着指尖,仿佛还留存着她腕侧的触感,眸底一片柔和。   过后几日,有几户人家办了春日宴,广发请帖。薛承璟自不得空闲,但他听闻,舒沅也不曾露面。   那天他将人抱在怀里,多次平复欲念,却又轻易被她勾起那不可告人的心思,终究没忍下去,将人禁锢在怀中亲吻。   舒沅性子软,又容易害羞。好像也不懂得要如何拒绝他。轻轻推了他,他也只是握住她的手,沉迷其中。将人放开那时,他能瞧得出,她已经羞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听迎雪说舒沅没有去往各家宴会,薛承璟动作微顿,疑心自己那日将人欺负狠了,闹得小姑娘这些天都不肯见人。   交到他手中的政事,没有轻易能解决的。作为储君,正是改历练之事,不可有一丝懈怠。薛承璟难得抽开身。   薛承璟颔了颔首以示知晓。迎雪便退了出去。李瑞福在旁斟茶,一边轻声道:“宫里新得了南珠,乃上品中的上品。京中天气暖和,贵女们都开始打首饰,这些好东西,怎么也不嫌多的。”   薛承璟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又开口问了几位地方官员入京的进程。李瑞福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对了,面上一喜,然后将那几个涉事官员的事答了。   政务繁多,薛承璟前些天将紧要之事办好,接下来便能抽出半日,去定远侯府看一看她。正如此想着,当夜庆仁却传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庆仁一路疾行,风尘仆仆地到了主子跟前,分外忐忑地回禀了舒沅已然出京一事。   庆仁面有愁色。这些天两位主子别扭,他们底下的人也不好过。   这分开一两个月,或许都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又重归于好了呢?   迎雪还和庆仁打了个赌。庆仁觉得自己一定是会赢的,他们殿下看着可不是为情这一字方寸大乱的人,怎么可能追去?   作者有话说:   没有老婆就心疼身子疼的可怜小狗。   没有老婆万万不行! 第93章   ◎“我的生死只在你的掌心之下。”◎   舒沅出京后每日都过得分外开心。   一路上所见俱是在京中不曾见过的新鲜事物,赶路免不了劳累疲乏,但轻霜春桃将她照顾得很好。   同行的周小将军性格温和,见多识广,数日里二人多有交谈,给舒沅讲了许多乡间奇闻。   南下的途中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山野间一片浓绿青翠,是和京城完全不同的景色。   若到了当地知名的游玩之地,舒沅会下车走一走,累了便歇在亭中。周小将军精神抖擞,绕两圈下来都不喘气,回来过后还同舒沅搭话:“此处山水秀美,有人在山脚下摆摊为人作画,舒小姐可有兴致前去瞧一瞧?”   让人作画这事,还是留给旁人享用为好。舒沅心有余悸,立时拒绝了周亭月的好意。   舒沅拜访过母亲的昔日好友,便要往青州去。青州和安州两处水路便利,西边又有几座连绵大山,盛产药材,舒沅这趟出行,除去玩乐,便是想到外面看一看地方上的医馆药铺。   从刚拜访过的人家离开,舒沅先到了与青州府城附近的万余县。   青州的药材生意做得极大,由顾、赵、许三家把控。近些年许家势大,获利最多,夺了其他两家的风头。   万余县便是许家祖宅所在。谷宁替她操持聚仁堂的一应琐事,在此遇到了不少麻烦。舒沅既然来了,便想在此处停留几日,将许家的态度摸清楚。   谷宁途中一心牵挂这事,舒沅一停在万余县,谷宁便倒豆子一般将过往详情说了出来。   “姑娘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和另一位管事都原样带到了。青州城内有一家医馆,名字与聚仁堂极像,为免混淆,聚仁堂便换了个名字,叫知仁堂。许家似乎不知道知仁堂后面是定远侯府。”   “他们还是讲究那投在师父门下当学徒,一年一年熬出来的老法子。可开办专授医术的学舍分明是好事一桩,放在他们嘴里,倒处处都能揪出毛病了。”   谷宁气得额角发疼,一边揉着,一边说道:“姑娘您是不知,那许家只派了个说不上话的小管事来见我们。只是当时记着姑娘的吩咐,才没亮明身份。”   舒沅大致能猜到许家为何是这般态度。   若当真将学舍亦或是书院办了起来,众多学子凑在一处,恐不像以往那般的学徒听话。   前朝仅有京城的太医署教养医者,本朝亦然,各州各县尚未有朝廷开办专门教授医术的学校。   许家在此经营多年,底下那些不干净的事恐怕没少做。   舒沅听完谷宁回话,只点了点头。   若这事那般轻易办成了,也用不着她费力。   春桃铺好床,又将从侯府带出来的香点上,一通忙碌后,才来得及问舒沅:“邻街摆摊正热闹,姑娘要不要去逛逛?”   舒沅摇摇头。春桃弯唇笑道:“姑娘累了,那便好生睡一觉。在万余县也没什么人陪您,等到了青州,那时就热闹了。”   舒沅坐了一日马车,早已抵挡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也不知春桃说了些什么。   困乏涌来,舒沅躺在软枕上,很快便进入梦乡。   但这一觉睡得委实算不上好。   舒沅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进入了梦境,但不能控制自己在梦中的步伐。   她逐渐靠近那个一身龙纹长袍的男子。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语声带笑:“怕我?你不该怕我的。”近前的宫人垂下头颅,大气都不敢出。   他挥退宫人,扣住她手腕,将她抱在怀中,面容俊美,但殿内烛光黯淡,平添了几分阴郁。   梦里的她似乎也是手足无措,愣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作。   薛承璟却伸出手,带着她的手覆上他脖颈。   他皮肤白皙,泛着凉意,他覆着她的手,贴上他颈间最柔弱之处,她几乎能感觉到跳动。   薛承璟手中力气加重,带着她用力,面色如常,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唇角勾笑:“沅沅看到了吗,我的生死只在你掌心之下。”   他纤长眼睫微微垂下,遮住眸光,又亲了亲她掌心,嗓音中尽是缠绵之意:“不用怕我。”   睡梦中的舒沅眉心紧蹙,呼吸发沉,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翌日一早,春桃为舒沅梳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间屋子已是这里最好的上房,姑娘若不习惯,不若再换一家。”   舒沅无奈。   昨夜所梦,触及她心底隐忧。   他似乎毫不在乎生死。   若非是他能力出众,处理政事半分不乱,就不顾生死这一点而言,又哪里像个坐拥天下的帝王。   况且她又哪里像个能要人性命的人了?   他处处不对劲也就算了,就连与他有关的梦境也毫不讲理。   出门在外,新买的东西也是要妥善安放的。轻霜端着一方盒子过来,问舒沅这些东西归在哪个箱子为好。   里面装的是昨日在摊贩那里买的小玩意儿,她一口气买了好几个。   舒沅眉心微蹙。她昨日怕那摊贩将东西卖个旁人,便立刻买下了。其中还有薛承璟的一份。   舒沅目光停在上面,忽而想起他那副雪景图的由来——想到她一定会喜欢,所以画了下来。   再看她买的东西……她那时所思所想又与他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就是她还记着其他几人。   轻霜尚且等着她发话。舒沅别开眼,轻声道:“照往日那般收好便是。”   用过早膳,谷宁又急忙赶了过来。   这次带来的消息却颇令人意外。   谷宁道:“也不知许家二爷是怎么想的。一早便差人递了话,说愿意再与我们谈一谈。请姑娘过去呢。”   舒沅颔首,侧眸看去:“许家二爷为人如何,和他兄长可有不合,这些你再与我说一说。”   谷宁连声应是。待讲完这些,又提起另一事来。   “那位梅公子和一位老先生进山访友,下山不久,马车便坏了,今早有个小厮出去办事,恰好遇上了。姑娘您看,是否要派人去接来?”   最近青州城外常有山匪出没,舒沅不大放心,便将此事交给轻霜去办,务必将他们安然带回。   *   群山青翠,植株茂密。一架马车孤零零地行在道上,前后无人跟随。   藏在山石后观望的山匪握紧手中刀柄,互相使了使眼色,借着草木遮挡,悄无声息地靠近路旁,马车越来越近,这些道旁守候的山匪神情兴奋,目中血丝隐现。   待那马车到了跟前,众人一拥而上。   片刻后,侍卫巡视一圈,回到薛承璟跟前:“殿下。无一活口。”   尚且温热的尸身还冒着鲜血,像野草般倒伏在地。   “真是废物。”竟不能伤他分毫。   薛承璟神色淡漠,用雪白锦帕擦拭着手上不慎沾上的血迹。   侍卫又道:“殿下放心。前去迎接祝先生的足有二十余人,此时应当已见到先生了。”   拐角处行出一队人马,是定远侯府的人。   李瑞福赶紧上前,表明了身份。   “祝先生和梅公子那处,殿下已差遣数人前去迎接。”李瑞福堆了满脸笑意,轻轻地看了眼为首的护卫,“只是殿下所乘马车已沾了血污,不能再用。”   薛承璟上了侯府的马车,靠在车壁上,垂眸看着自己手心。   若此处山匪凶悍,能给他留下些伤口,他便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了。   真是可惜。   作者有话说:   没理顺这部分剧情,所以有点慢。   这里两个人马上要互通心意,剧情还有一小段,接下来超甜。 第94章   ◎沅沅这一月以来,玩得很是开心?◎   许家二爷挑了个风景宜人的茶楼。轻霜领了舒沅命令外出忙碌。放在平日,舒沅把事情交给轻霜,便不再放在心上。   今日倒有些奇怪。在等候许家二爷的片刻工夫里,舒沅往窗外望了好几回。   天光晴朗,白云悠悠,正是人间好时节。   春桃屏气凝神站在一旁,面容比平日正经许多。可眼看过了约好的时辰,廊上半分动静也无。   门外立着两个护卫,春桃拧眉朝外张望一眼,不解道:“许家二爷在万余县还能迷路不成?怎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不怪春桃不分轻重。实在是这许家从一开始便没将知仁堂放在眼里。   能在青州将药材生意做大的人家,背后自有一番经营,有平常商户难以见得的靠山。谷宁四处办事受阻,便是有许家话事人在背后授意。   舒沅斟茶慢饮,神色自若。春桃见她如此,这才松了眉头,只是心底对这许家上下的印象愈发不好。   许家二爷许暮身着圆领锦袍,不慌不忙地自马车上下来,长随瞧这位主子安稳落地才放下心。   迎接的管事堆了满脸笑。在万余县这地界,许家便是最灵验的财神爷,若得罪了这位,生意保准做不下去。   茶楼管事笑眯了眼,伸手去扶许暮:“二爷慢些。”   许暮甩了甩袖子,哼笑道:“昨夜不过吃了些酒,又没昏头,哪用得着你们来扶?”   管事弓着腰,应承道:“看来那楼里的姑娘们伺候得好,我们爷正想开家酒楼,到时可要请二爷来看一看,莫要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近前侍奉。”   许暮面貌还算周正,但眼下乌黑,行走间步伐不稳,显然是叫酒色掏空了身子。   许暮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待推开了门扉,见屋中半个人影也没有,顿时沉了脸色:“哪来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人呢?”   管事额头冒汗,抿了笑,轻声提醒:“二爷走错了,您约好的客人,在另一边呢。”   许暮瞪他一眼:“还不带路?”   管事连声应是,脸色分毫不变,早就知道这位的性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许暮昨日叫狐朋狗友新调丨教出的几位美婢伺候得舒坦,泄了心中邪火,算是把近来的闷气出了大半。   但女色只是消遣,早上起来一想到正事,许暮还是头疼。   万余县谁不知道他许家的威名?偏偏他那位大哥还要他忙个不停。   照许暮的想法。这些外乡来的人,随便叫人打发了就是。   敢开口要在青州建学教养医者,的确有两分胆量。但至多也就是在别处挣了几分家业,哪能跟许家相比?   往上数几代,许家出过好几位名望极盛的大夫,那时许家老祖宗心善,在大旱的那些年收留许多孤弱孩童,把人教养长大,传授了医术。   许家做药材生意,又请了不少大夫来坐堂看诊。如此经营几十年下来,青州但凡有些本事的大夫都与许家沾亲带故。   自许暮的父亲那代起,许家子弟几乎不通医术,但旧日的底蕴还在,加上又攀上了高枝,背后有人,生意越做越大。   许家有门路,但这条路亦是用金银铺出来的。许家近年对底下那些铺子里的大夫管得越来越紧,也有些年少气盛的学徒闹过事,但都被压了下去。   那些刚入门的小学徒,头顶上有师父师兄压着,便是一日不服气,一年两年下来早就磨平了性子。   众多学生在一处,那就不一样了,棘手得很。许暮没读多少书,但谁能闹事他是一清二楚。   朝中尚且没闲心管到这上头来,青州若要办学,许家岂能不从中分一杯羹?哪能叫这知仁堂得了好处。   许暮自顾自地扯唇一笑。就等着吧,非得给那人点颜色看看。   管事走在前头,片刻后步伐一停,侧身示意:“二爷。到了。就是这儿。”   许暮拿眼神一扫,若放在往常,对方的家仆便自觉地开门迎他进去。今日倒怪了,门边上两个护卫身姿笔挺,瞧他的眼神也算不得恭敬。   许暮压着火气问:“人在里头么?怎把门关得死死的,今日的事是谈还是不谈了。”   带路之人瞧这位祖宗动了怒气,连忙朝护卫使眼色,但人家还是不动如山,同里间的主子通报一声才开了门。   许暮迈入门前,瞧见那护卫手臂结实,线条分明,恍惚下竟觉得比知府大人家中的护院更为勇武有力,心里有些奇怪。   许暮大步迈进房中,瞧见曾有一面之缘的知仁堂管事,脸色一沉,正要开口指责,余光却瞟见一位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的小娘子,心下的那些火气一瞬间便消了个干净。   许暮常去青州城内办事,同那些投缘的公子哥同进同出,但他这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小娘子,只觉得被座中美人瞧上一眼,骨头便酥了,恨不得凑过去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话。   稍微动了动脑子,许暮便猜出了美人身份,不由心底微动,强装出两分正经神色来。   谷宁站在中间,恨不得上去将许暮的眼睛剜下来。待许暮问了,才压着火回道:“这便是我们知仁堂的东家。”   许暮接过茶,轻轻地放在桌上,笑道:“小姐心善。我说是谁动了心思,想做这费时费力的麻烦事,原来是有菩萨心肠的富家小姐。”   这回有姑娘撑腰,且带了许多护卫,谷宁明目张胆地狠狠瞪着许暮,许暮却一无所觉。   谷宁道:“前几次见面,二爷说办学一时许家早有想法,不知道许家大爷那里可有了章程?”   许暮听到自己大哥的名号,点了点桌面,扬眉道:“我在这儿,需要问我大哥么?”   谷宁默了默,又道:“上回二爷传话,说还是师父教徒弟,一个一个带出来为好,把几十人放在跟前教养,怕有人学艺不精,在外面坏了名声。照二爷的意思,这事是办还是不办?”   之前只为了把知仁堂的人打发走,自然怎么说都有他的道理。谷宁连续发问,许暮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这办学自然是好事。但你也是做这行的,也知道内情。有些师父管教的手段用得厉害了,底下的徒弟便叫苦连天,但学本事哪有不吃苦的?”   许暮抿了口茶水润喉,续道:“莫说劳累一些,便是为师父洗衣做饭也是应当的。青州这处,还真没人办学。你说,若开了学舍,这些人吃不得苦,全跑了又怎么办?”   谷宁心道,若真吃不得苦跑了,他还得为人叫好呢。   自来跟人学艺便要受罪,若想学至娴熟的境界,在师父师娘管教下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许暮看谷宁不说话,正想再说下去,却听到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除去这个,不知许家还有何等难处?”   许暮怔了怔。有什么难处,不还是凭他一张嘴?   但见到知仁堂背后是这样一个小美人,许暮变了想法,温声道:“其他的麻烦,说大也不大。全看小姐心意。促成此事,可是要一大笔银子,还需要一些官场上的路子。”   谷宁道:“我们怎会不知。”   许暮似是满意地点点头,又往舒沅身上投去一眼,只可惜中间隔着珠帘,看不分明。   “这些事都好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初来乍到的没有人脉,若有走不通的路子,你们办不成,我还不成吗?”许暮神色飞扬地说完这番话,然后左右巡视一圈,但都没如愿听到恭维之语。   罢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谢也不迟。   许暮走后,谷宁才道出不满:“姑娘也看见了。在青州这片,许家势大,旁人有理也是说不过的。”   舒沅擦了擦手,缓缓站起:“正好。旁人管不了这事,我能。”   谷宁心绪复杂,闻言神色稍缓。这许家几位主子不通医理,早就把祖训忘了干净,如今只管敛财,把学徒当牛当马使唤,小学徒们苦不堪言。   许暮话里话外想试探知仁堂的来路,舒沅也想看一看,是什么人借着许家在这上头敛财,且纵得他们如此无法无天。   -   回客栈时,马车缓缓从街市路过。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食肆小摊前的人也多了起来。   派去接人的护卫应当也见到人了。马车停在客栈前,舒沅从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过问,转头便见到了她派出的那一行人。   舒沅心下疑惑。祝先生业已年迈,哪经得起这样颠簸。   为首的侍卫驱马上前,比马车要先到一步,近前低声回道:“我等行至半途见到山匪踪迹,本想上前帮忙,但到了跟前,却发现是太子殿下。”   说话间,落后一步的黑漆马车到了眼前。舒沅抬眼一看,还没见得薛承璟,便一眼看到了跟随他的侍卫。刀柄沾血,衣角染尘,便是袖角衣摆也沾了血滴。   车帘从里掀开,薛承璟神色从容,姿态随意地坐于其中。他微抬起头,面白如玉,眸如点漆,经过的路人无意间瞥见,目露惊艳之色。而他在人群中轻易寻到舒沅,极轻地笑了笑。   薛承璟走到天光下,停在她身前:“怎么还不进去?祝先生受不得劳累,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到。”   舒沅没想等他们,闻言,又看了他一眼。   他是什么时候识得祝先生的?   薛承璟随行的侍卫一时不慎,受了点小伤,谷宁连忙把人带去包扎。反观薛承璟,不但没有受伤,一身上下不沾半点血污。   “你怎么会在此处?”   “为政事而来。”薛承璟抬眸看她,静静端详:“沅沅这一月以来,玩得很是开心?”   舒沅垂眸,抿唇不言。若非昨夜做了那个梦,的确是挺快活的。   不想还好。一想起他在梦中把她的手按往他脖颈间最为脆弱处,舒沅便感觉指腹发烫,忍不住揉了揉。   灵光一闪,舒沅忽而问道:“你如何知道祝先生那处有了麻烦?”   方才他目光关切,语声温和,劝她不要在外面等候。可他分外仔细地看着她的反应,仿佛她对梅晏之有一丝牵挂不舍,梅晏之便没有安稳到此的必要了。   薛承璟羽睫纤长,眸色黑沉,闻言直勾勾地看向舒沅,一字一句道:“沅沅不是知道么?”   他当真对梅晏之动了杀意。舒沅怔了怔。 第95章   ◎无有不从。即刻改过。◎   从祝先生友人所住的山上下来,直到万余县,途中大半都是荒无人烟的山路。   若他当真对梅晏之厌恶至此,何惧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舒沅心跳快了几分。一时间甚至想到,梅晏之若与祝先生遇险,梅晏之定会尽力保护老师,这岂不是又多了一重危险?   比起同行的其他人,谷宁对万余县多几分了解。这些天谷宁时常候在舒沅身侧听用。   薛承璟目光从舒沅身上移开,还不用开口,谷宁便自觉地挪了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薛承璟声音温淡:“这客栈的上房已住满了人。你去其他地方看一看,为祝先生找个合适的落脚处。”仿似周到又妥帖。   这事是应当办妥的。谷宁松了口气:“小人即刻便去。”   适才这位殿下同姑娘说话时的神色,寒意逼人,简直像是来抓捕要犯的。   舒沅闻言,亦是放下心来。   定是她又会错意了。   梅晏之这些年沾了他的光,受尽优待。舒沅前两年便担忧他们二人不合。但薛承璟对荣华富贵向来看得淡,似乎并不在意梅晏之得了那些好处。   他们几乎没说过话,这一年里,一个去了西疆,一个随师南下,哪有碰面的机会?   好端端的,他哪能无端厌恶了梅晏之。   舒沅为梅晏之安稳无恙感到开心,又忍不住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羞窘。   远离京城的日子,她见不到他,心头的尴尬便逐日淡去。   但他就在几步远的椅中坐着,姿态悠闲地品茶,时不时地看来一眼。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会这样看她?那些笨拙的试探问询岂不是全都被看在眼底了。   舒沅勉力平复心绪,转而问道:“你身边只跟了三四人,怎么把其他随行的侍卫全派了出去。遇上歹人又如何是好?”   薛承璟眸光一顿,轻轻摩挲着茶盏,唇角微勾:“你会担心他们。”   舒沅眉心一拧:“难道我不会担心你么?”   薛承璟靠在椅背上,搭在扶手上的手臂结实有力,他轻轻抬眼看向她:“沅沅不用担心我。我和梅晏之不同,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在战事不休的西疆都能保全自身,这山野间不成气候的山匪又怎能伤到他。   舒沅如今在他面前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骗子。她从前的用意他心知肚明,只是暂且没有拆穿罢了。这种感觉最是磨人。   不多时,知仁堂的小药童又找了过来。舒沅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逃走了。   午时将近,两辆马车驶至门前,一位白发老者在旁侧年轻男子的搀扶中下了车,正是祝老先生。   梅晏之陪着老师往里走去,远远地便看到了一路护送他们的侍卫,看样子屋中的那位已经知晓他们到已然来。   梅晏之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心性沉稳不少,但此时心绪仍起了些许波澜,行走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那门扉从里推开,李瑞福迎二人进屋。   祝先生缓步入内,行了一礼:“谢殿□□恤。”   薛承璟同祝先生说了几句话,轻笑道:“此行有事在身,需遮掩身份。还请先生在外平常待之,莫要透露于人。”   祝先生自然应是。   薛承璟侧首看向梅晏之:“孤初次来万余县。梅公子对此地要熟悉些,可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盛景?”   梅晏之神色不动,温声说了两三个地名。   薛承璟微微颔首:“孤记下了。”   师生二人从屋中出来,去到谷宁安排好的住所,才关起门来说话。   周遭再无旁人,祝先生缓声道:“咱们这位殿下,心思深,性子静。真是难得。”   梅晏之陪祝先生用了午膳,便到了祝先生歇息的时辰。   梅晏之又原路返回到了舒沅所在的客栈。他是想同舒沅见一面,向她道谢,再问一问他叫人带回京城的方子可有功效。   但他在院中遇见了薛承璟。   薛承璟唇角含笑,眸中却一片冰冷。梅晏之行事并无差错,又有他事先的嘱咐,便只温声唤了声薛公子。   二人到了无人处说话。前后若有行人来往,他们在亭中一眼便能看到。   梅晏之直言:“在下想见一见舒妹妹,薛公子为何将我拦住?”   薛承璟轻抬了眼,无声地审视眼前这人,半晌才启唇道:“她与人谈了事回来,需要歇息。”   薛承璟语声平淡,但不难觉出他对舒沅的关切。梅晏之神色稍缓,又道:“那我在此等候就是。”   河道旁的石砖古旧而齐整,流水无声。   薛承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再言:“依祝先生所言,你在此应当不会停留太久。倘使有事寻她,让人带话即刻。若是想叙旧闲谈,过问她的近况,便不必麻烦了。”   梅晏之面上常带笑意,不笑时也温润可亲。眼下既不需讲究君臣礼节,梅晏之默了默,道:“我与她相识已久,对舒家妹妹的喜好略知一二。万余县中无亲友旧识,她难免会觉得闷。”   薛承璟唇角轻勾,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没有。我既然来了,哪有让她一人待着的道理。我如今不过是她顺手相帮的一名富商,自然要好生道谢。”   梅晏之眉心一皱,神色微有波动,但终是恢复了平静淡然模样,缓声道:“薛公子既有要事,大约是耽误不得的……”   “梅公子是觉得我不知孰轻孰重?”薛承璟道。   梅晏之微垂了眼:“不敢。只是相较之下,我恐怕更明白阿沅妹妹的心意。”   薛承璟听他这般称呼舒沅,笑了笑:“旧的物件看久了,自然也就厌烦了。多年前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梅晏之已然明了这位殿下的心意。但舒沅所想,从不为他人动摇,便叫他觉得,或许还是能争一争的。   过往富贵恩宠,梅晏之感念在心,但在压抑紧张的年月里,唯有那位纤弱稚嫩的小妹妹给予他难得的温暖。   “阿沅妹妹念旧,她的偏好几乎没有变过。”梅晏之淡笑道。   薛承璟冷声道:“世间之事,并非以早晚评判。”   谷宁和李瑞福站得远远的。两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站在亭中说话,神色一个比一个冷,看得谷宁紧张不已。   谷宁心里把知仁堂的事放在头一位,正盼着姑娘能将这边的事谈下来。这两位若闹起来了,又要姑娘来从中调和,他们姑娘怎么忙得过来!   谷宁心绪不宁,无意间看到旁边李瑞福亦是一脸紧张,心下觉得有些奇怪。   难不成堂堂太子殿下,还能被旁人压一头?   谷宁估计再等一会儿,姑娘那边怕是要发觉这边的事。虽说两人都彬彬有礼,瞧着十分客气,但已有了针锋相对的苗头。   正纠结之际,梅晏之带来的小厮带来了消息,说祝先生一位族亲从青州城找了过来,请梅晏之过去接待。这才将谷宁和李瑞福从提心吊胆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谷宁见两人并未动手,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等春桃问起,便如实答了。   “殿……薛公子见梅公子来了,便找了个地方说话。聊了有好一会儿。”   舒沅脸色微变,将杯盏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她又问:“他们聊了些什么,你可曾听见?”   谷宁摇了摇头。   舒沅眼眸微垂,纤长羽睫投下一片阴影,仿佛遇到了比办学更为棘手的事。   春桃难得见舒沅有这般神情,轻声问道:“姑娘身子不舒服?不如明日再去青莲镇。叫个小厮跑一趟,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   闻言,舒沅抬起头:“不。今日就去。越快越好。”   顿了顿,又看向谷宁:“他在何处?你去走一趟,我有事寻他。”   谷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姑娘指的是太子殿下。可哪用他特地去寻,殿下就在隔壁屋中,他方才还看见了。   舒沅还在思忖措辞,薛承璟便到了。   舒沅捏紧手中锦帕,定了定神,看向他:“青莲镇山水环绕,景色甚美。我有事前往,你若无事,那倒是个好去处。”   薛承璟眼眸黑沉,轻轻一笑,眸中似散落星光。   舒沅如今面对他仍是不大自在,克制不住一遍遍回想往事。但这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若将他留在这里,万一真动了梅晏之,那便不好了。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许久,薛承璟终于点头,说要同去。   舒沅心底一松,但到出门时,李瑞福说他们的马车沾血,至今仍没清洗干净。   薛承璟从容道:“沅沅先行一步。我明日再去接你,也是一样的。”   舒沅哪能把他留在这里,只好让他上了马车。   舒沅先一头钻了进去,她的马车宽敞舒适,坐三四人都绰绰有余。但薛承璟一上来,她才觉得似有些逼仄狭小了。   他端正斯文地坐在那里,但目光却在她面上流连。   “梅晏之来过。我以为沅沅会问我,同他聊了什么。”   舒沅这才看向他,抿了抿唇,装作不大在乎的模样:“总归是些平常事,何必告诉我。”   薛承璟眉眼间泄出一丝笑意,嗯了一声:“沅沅说得对。”   舒沅见他面无愠色,试探道:“祝先生几日后还与人有约。他有没有提起,他们何时启程?”赶紧离开,她便不用担惊受怕了。   薛承璟道:“沅沅想知道?我差人去问。”   舒沅连忙摇头:“不必了。”   薛承璟颔了颔首,又道:“此行去青莲镇是去见何人。沅沅怎么不告诉我,若我无意中扰乱你的安排,便不好了。”   舒沅怔了怔,眨了眨眼。薛承璟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想,倾身贴近,修长指节轻碰着她脸颊,眸光贪恋。   “既然是无拘无束的富商,那想必是不大懂规矩的。初见便倾心于你,而后言听计从,又有何不妥。”   薛承璟摸了摸她发红的耳垂,轻笑:“若有冒昧之举惹得小姐不喜,还请直言,在下无有不从,即刻改过。” 第96章   ◎我比他们都要好,都更能符合你的心意。◎   舒沅眨了眨眼,面容泛红,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轻佻举动。   舒沅想了想,问道:“你现在用的名字,难不成真有其人?”   四处行走的商贾若是风流一些,似乎也是常事。   薛承璟一瞬间便明白了她所想,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而后退开。   “不是旁人的姓名。是我曾用过的假名。”   哪怕是暂用的姓名,他也不想她与旁人有什么牵扯。   薛承璟眉眼俊美,姿态随意地靠在车壁上,目光也不似寻常守礼公子,倒真有些像富贵又倜傥的行商。   舒沅立马反应过来,惊讶道:“是你之前用的名字?那……”岂不就是燕王给他起的名字。   舒沅眼眸乌润,加之心思清澈,薛承璟看到她心软模样,心底漫开一重暖意。   熀烂天光自缝隙里流进,将他身上的冷意尽都消去。   舒沅不自在地挪开眼,片刻后重又坚定心意,又看向他,咬了咬唇,直接问出了心底疑惑。   “我过去所为,虽有利于你,可我亦有不能宣之于口的图谋。于此,我心中有愧。”舒沅自小乖巧,从不犯事, 第一回 认错,羞得满脸通红,但自说出第一个字,便不再惊慌。   “三表兄。我……”   薛承璟开口打断,语声平静,并无愠怒的征兆:“沅沅何错之有?今日说这些话,像是要急忙与我划清关系。”   舒沅心思细腻,一旦认定自己行为不妥,便会反省错处。   只要稍有留心,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在那时对他的期待。她不安地抿了抿唇,圆而亮的眸子微微睁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薛承璟看她眸子似蒙了层水雾,心中怜爱,干脆将人揽入怀中。   舒沅身躯柔软,他抱着她,极满足地叹了口气。   抚摸着她乌黑柔亮的发丝,薛承璟在她额心亲了亲,而后才道:“沅沅是最好的小姑娘。”   舒沅耳垂红得能滴血,看他似乎忘记她刚才所言,正想开口提醒,薛承璟却伸指在她唇上揉了揉。   若放在以前,她定不会知晓他这个举动暗藏的意味。可那日她只是喝醉酒,又不是完全失去记忆,那时他的贪恋,她记得清清楚楚。   舒沅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动也不敢动。   薛承璟觉得她这个模样格外可爱,又捏了捏她脸颊。   舒沅瞪了他一眼。她就算是欠他的,也不该是这样一个还法。   薛承璟很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直直看向她眼底,续道:“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那才叫我头疼。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天下最好的事,哪里来的不好?”   舒沅瞧他语气不似作伪,绷紧的精神松缓下来。   “况且,你也能看到,我比他们都要好,都更能符合你的心意。”薛承璟垂眸看她,语声真切,“在沅沅眼里,我是否强过旁人?”   论样貌,薛承璟自然是头一等。论骑射体力,京中郎君也鲜少有能越过他的。身份更是尊贵无匹。   舒沅不会说谎,也不想再予他鼓励,只别开眼:“再看看吧。”   薛承璟气定神闲地应了声好。满是纵容之意。   她身边如今又无旁人。也只能看他。   舒沅转头想起他假扮富商,还说要她指出不妥之处,可转头又与她拉拉扯扯,不满道:“你离我远一些。才认识几天,怎可如此亲昵?”   说完此话。舒沅立马推开他坐到对面去,用手扇了扇风。   离青莲镇尚有一段距离,舒沅拉开车帘往外张望。满眼青翠,田间山野俱有人劳作,众人脸上俱是一片生机。   舒沅正想放下车帘,却见到前方一个行迹匆匆的紫衣女子。到了近前,细看之下方知熟悉感自何而来。   谷宁亦认出这人,上前将她唤住:“施颖?你怎会在这里。你家哥哥呢?”   施颖十四上下,皮肤黝黑。她认出谷宁,腼腆地笑了笑,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而后笑了笑:“谷大哥。我是出来找我哥的,但还没走多远,有人说我哥在家里,我这就回去。”   舒沅听到这话,心往下沉了沉。   施颖的堂兄施岳从前在一位大夫手下当学徒。施岳脑子灵光,人又勤快,本来是那位大夫手底下难得之材。   但今年施岳与师父大吵一架后便从医馆归家,师徒间闹得很不愉快,转投他人名下也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暂且赋闲在家。   听施颖这话,是怕她堂兄想不开了。   自投入门下,到出师之日,至少要五六年的光景。且青州药商众多,来往的名医也数不胜数,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必得依赖师门的人脉。   施岳去医馆当学徒已经三年有余,与师父闹翻后心思沉郁也是常事。   施颖似乎没有为堂兄回家这事有太多纠结,见舒沅看去,还朝她笑了笑,转而问谷宁:“这便是谷大哥说的那位小姐吧?”   谷宁点头。   施颖脸蛋热得发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舒沅看向薛承璟,薛承璟目光近乎温顺,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他赶了下去,把施颖唤到里面来坐。   施颖很不好意思,但没有推辞。   等坐稳后,施颖才小声道:“谷大哥先前提过这事,我们都开心坏了。但我也知道这万余县里外是什么境况,若不成,也不碍事。一个大活人,一条路走不通,便再想其他法子就是。”   施颖为寻找堂兄跑得一身是汗,兄妹感情很好。   舒沅听出她尚有未尽之意,便问:“你哥哥如今情况如何?”   施颖一见家中无人,便连忙跑出门来寻找,施岳的心情定然不会太好。否则又怎会叫人担惊受怕。   施颖神色变了变,哼了声:“他?他尚且在家里躺着呢,这些天真是懒散不思进取的。从前这些词,哪里能与我哥沾边?”   舒沅心口一紧。   施颖又狡黠一笑,续道:“不过他还知道把自己拾掇干净,饿了也知道起来做饭。我们便不嫌弃他了。况且还有章姐姐在呢,哥哥无论如何都会振作起来的,这些天全当休息了。”   一路进了青莲镇,有施颖指路,一行人直接到了村里。   施颖道:“到了。这便是我家。离镇上这般近,待会儿你们回去也方便。我哥在屋里,我去叫他。”   施家屋外有一段路,铺得极其平整,同周围几户人家都不一样。一家人都是能干的,才能在没了长辈的庇护后,能活成这样。   一众客人还未迈进院门,隔壁的大婶便挎着篮子来看热闹:“哟,哪来这般多客人呐。都是来看阿岳的?”   施岳还在青州医馆当学徒的时候,镇里谁见了都得夸他两句,觉得这施家往后日子必定不会差。但自从施岳回了家,街坊邻居都来问过,看他们的眼神也跟着不对劲了。   施颖仍笑得甜甜的,答道:“都是贵客,我要忙着招呼客人,便不留婶婶喝茶了。”   大婶欸了一声:“别啊,刚才我还听到有狗叫了。定是来了生人,大约又是收药材的来了。你家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还不赶紧拿出去换银子?”   施颖面露疑惑,皱了眉:“往年哪有这时候过来收药的?何时来的人?”   舒沅心底微动,还没开口唤人,薛承璟便走到她身侧,垂首附在她耳侧轻声道:“我带人去看看。”   舒沅抿了抿唇,声音软软的,带着自己并未察觉的娇气:“你去就是了,何必告诉我?”   薛承璟勾唇,轻声道:“甘为小姐驱使。”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而后带人离开了。   施颖同邻家大婶说完话,把舒沅请了进去,歉然道:“早该将小姐请进来的。村里人就是这样,来了人便想打听底细。”   施颖给舒沅倒了水,舒沅还没道谢,门扉一动,一个瘦削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是太久没见到自家院子有这般热闹,青年身形一顿,过了许久才微变了神色,去打了水洗脸,然后才过来见客。   施岳这些天都闷在屋里,面色有些苍白。施岳端起水润了润喉,视线一一掠过舒沅带来的侍卫。   大约是在心底评判一番,觉得舒沅带的这些人还算可靠,施岳的肩微微放松下来,整个人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施岳眉心一拧:“许家便是个不好说话的。小姐想要办学也是心善,但其中颇多难处,若做不成也是常事。” 第97章   ◎沅沅难道不知,我想对你做些什么?◎   舒沅轻轻看了他一眼。   “你且放心,这些事上,我们知道分寸。”舒沅道,“你暂在家中好生休养,若钱财上有些不足,也不用急着去找旁的营生,只管去找知仁堂的管事。”   施岳心神一松,如释重负般:“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我不能丢下她们。同谷大哥说过的事,我说到做到,不会轻易毁诺。”   施岳正说了还有一个妹妹,另一间门扇半阖的屋子里就哒哒跑出一个小姑娘。瞧着是六七岁的样子,袖口仔仔细细地挽起来,头发亦是梳得一丝不苟。   施茉兴冲冲跑过来,扬起小脸朝舒沅叫了声姐姐,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施岳去看她捣鼓出来的成品。   “哥哥去看,去看!我肯定是很厉害的,唔,哥哥也很厉害,把我教会了!”施茉学着兄长的样子制作膏药,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人,让人不忍心拒绝。   施岳叹了口气,叫施茉去把手洗一洗。然后起身去为施茉收拾残局。   施茉高兴地哼着小曲,自己去取盆倒水,动作利落干练。春桃走过去想帮忙,也没赶上。   施茉眸子乌溜溜的,也不怕人,洗完手回来便同舒沅说起话来。她天性开朗,又会哄人开心,不一会儿便同舒沅熟悉起来。   在施岳的影响下,施茉从小便学来了小大夫的做派,面对诸多药材,便像面对鲜嫩水灵的食材,觉得这些很有意思,提起自家兄长就是一脸自豪。   春桃拿出一匣子糕点,施茉一边小口小口尝着点心,一边眉飞色舞地同舒沅比划,讲着村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自然也没有忘记说起施岳在村里救人的那桩旧事。   舒沅安静地听着,余光瞥见一人顿住身形,僵立在原地。舒沅轻轻抬眼,发现是施岳。   他看着妹妹如此崇拜自豪的模样,略显落寞地低下头,唇角带着浅浅笑意。   日光晴好,舒沅坐在施家院子里沾染了一身暖意。舒沅忽然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她是一定要做的。   薛承璟去了许久,舒沅心里挂念着,目光往外看了几次。施茉察觉到这点,眨了眨眼睛,灵机一动:“那个哥哥还没回来,我也可以陪姐姐玩的!”   舒沅被逗得笑了笑:“你要怎么陪姐姐玩?”   施茉脸蛋微红,在板凳上扭了扭身子,然后站起来把板凳搬近。   施茉仰起头,清了清嗓子,而后眉心微蹙,勉力装作大人的模样:“这些天有什么不舒服,都与我说一说……”   施茉假扮大夫的样子实在可爱,春桃憋得满脸通红才没笑出声来。舒沅也弯了唇角。   舒沅还没说什么。施茉便收敛了表情,略带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肉脸,苦恼叹气:“若我真的是大夫,面对姐姐,怎么舍得给你开那些苦涩难喝的药方?”   舒沅忍不住笑道:“良药苦口,不碍事。”   施茉又叹了口气:“从前和他们玩,我都是扮做大夫的……兴许扮做给人上妆的娘子也很好玩。”   施茉眼睛亮亮的望着舒沅:“姐姐生得真好看。姐姐的未婚夫真有福气……不对,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舒沅双颊绯红,纠正道:“他并非我的未婚夫婿。”   施茉哦了声,点点头,似乎是听进去了,又道:“昨夜下了雨,有两条路不大好走。要不我去看看吧,万一弄脏衣裳就不好了。”   薛承璟本来就是被她强行带来的,也不知他心里情愿与否。若是污了衣裳,岂不就有了回去的借口?   舒沅想到这个,便随着施茉出门了。   也是凑巧,她们刚到一个岔路口,便看到了返回的众人。   薛承璟身着锦袍,行在众人中,当真是芝兰玉树,掷果风标。   行至近前,其他人自觉地没再跟上。薛承璟在她身前停下,他似乎心情愉悦,漆眸浮起几分笑意:“怎么到这来等我。”   舒沅眉眼低垂:“村里的路不好走,怕你弄脏了衣裳。”   二人间静了几息,她才听得他又开了口:“来收药材的那一行人不大干净。”   舒沅眉心轻皱:“他们是跟着我们过来的。还是冲施家来的?”   薛承璟谈起正事,眉目间一派冷淡,显出难以忽视的凌厉与威严。他淡声道:“恐怕都有。”   舒沅心下微沉。但幸好他们带的侍卫皆有以一当十之能,着人仔细看守便是。   就是这背后的事,恐怕就不只是限于医馆药铺之内的小事了。   舒沅悄悄看了眼薛承璟的侧颜。他寻到这里来,也并非全是坏事。   但她打量的目光似乎惊扰到他。薛承璟侧首看来,正好与她目光相对。   舒沅心虚地眨眨眼。   薛承璟眸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什么也没说。   他不再看她,舒沅心里感觉仍是很奇怪。   他这样,似乎看一看她便是正经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舒沅又脸红了。   不这般想还好。一意识到这件事,她便发觉……   薛承璟干“正经事”的时候实在太多了些。   自从他入主东宫,朝中传出的尽是赞誉。在朝臣口中,他便是挂念政事,从不松懈的一位殿下。再往前数一数,他在进璋书院那时,几位夫子亦如此夸他。   薛承璟平日里不苟言笑,矜贵淡然。偏偏看她的目光与冷淡毫不沾边,舒沅想要装作毫无所觉竟也十分困难。   但她还指望他把青州这片错综复杂的事件处理干净,便也顺手对他好一些。   舒沅同施家众人的说辞中,他只是她顺手帮了的一个行商。舒沅照顾他一些,施家兄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施家常日都在一张桌上吃饭。舒沅挨着施茉坐下,发觉裴见瑾就坐在对面。   不过那位与施岳有些牵扯的章琳也到了。   听施茉的意思,这两人原本互相倾慕,几乎快要谈婚论嫁了。但今日也怪了,只冷冷淡淡说了两句话。   有施岳章琳这一对在。倒没人发现她和他之间的不对劲。   待用完饭,有些事便不得不拿到明面上来说。   大家到院子里看晚霞,让施岳和章琳独自聊一聊。但两人没聊几句,章琳便推门出来了。   舒沅好奇地望去。章琳今年已十九岁,比寻常未嫁女郎更要沉静两分。在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施茉笑盈盈地跑去跟章琳说话,将人送了出去。待章琳走远了,施茉才气势汹汹地冲回了屋子里,想来是找兄长兴师问罪去了。   舒沅去寻找止痒的膏药,与施家兄妹仅一壁之隔。舒沅发觉能听到他们说话,拿到了膏药便想离开,但听到施茉开口问:“你明明喜欢章姐姐。章姐姐以前也说了愿意嫁来,为何现在又变了?哥哥你要当负心汉不成?”   施岳的声音平静且压抑:“你不明白。从前我敢去找她,那是因为我还在医馆跟人当学徒。但现在……我前途不明,为何又要耽误她?”   施茉怒气冲冲问道:“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章姐姐都不在乎。”   “你还小,等你长大一些,你就明白了。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珍惜她,便舍不得将她耽误了。”   手中的瓷瓶泛着凉意,舒沅缓缓转身,出去将东西交给春桃:“用这个,擦上便不痒了。”   春桃喜笑颜开地接了。春桃和施茉都被蚊子叮了几个包,又痒又疼,两人相对坐在一起,仔仔细细地擦起清凉止痒的膏药。   她们有说有笑,舒沅坐在椅中,愣愣地看着远处发呆。   施茉擦完药,又笑闹起来,似乎早就将方才和兄长的吵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姐姐要跟我去玩吗?”施茉跑来问。   舒沅唇角微勾,本想答应她,但实在没有心情,便摇了摇头。   比起施茉的没心没肺,施岳仿佛早已接受了现状,很快地收拾好心情。裴见瑾找他问话,施岳十分配合。   她们从万余县到青莲镇,只是见一个被师父赶回家中的小学徒,竟都有人鬼鬼祟祟地跟来。这事须得查个清楚。   薛承璟在处理紧要事务时严谨细致,施岳在他的追问中,心神逐渐绷紧。待两人从屋中出来,施岳先行半步,已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薛承璟面容沉静,眸光冷锐,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若有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物在此处,只一眼便能瞧出他绝非什么商贾之辈。   见到舒沅在院中,薛承璟将她叫了出去。   施岳在当学徒时,有个师兄,那人勤恳好学,但在一年前,却莫名遭到师父的冷待,多受为难。且那人在两个月前不幸坠崖身亡。施岳常日循规蹈矩,这是唯一不同寻常之处。   薛承璟言简意赅地说了此事。   舒沅心底隐有预感,听到此事也不觉惊讶,道:“我带出的这些人,你若用得上,尽管随意调遣。”   薛承璟不言不语时形容冷淡,但他鲜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舒沅。   薛承璟深深看她一眼。舒沅默默想了好一会儿,现下她的确帮不上别的忙了,便也直直看着他。   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舒沅一脸茫然。她忍住心底的涩意,很想赶紧回到笑声不断的院里。   薛承璟扣住她的手腕,强硬地拉着她去了更僻静处。他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不容她躲藏。   “不过片刻。你便变成了这副冷淡模样。”薛承璟轻笑一声,眸色幽沉,“还是说你早已厌弃了我,从前不过是应付敷衍而已。今日谈好正事,就连多余的一句话也不肯了。”   舒沅不曾想过他会这般敏锐。   心底窒闷不已,他又这般,舒沅眼眶湿润,泪意上涌,几乎控制不住:“你放开我。在你心底,你想要如何,便要那般强迫我吗?”温软嗓音发着颤,说到最后,泪珠顺着颊边滚落,可怜得紧。   薛承璟嗤笑一声。手中力气重了两分。   她竟在他面前说出强迫二字。   分明是她诱使他走进为他制成的牢笼,叫他甘愿遂她心意。   薛承璟真想将她关起来,让她好生明白强迫二字蕴藏的含义。但终究是心疼占了上风。   薛承璟用锦帕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而后不顾她推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原该是哄一哄她,但她脱口而出的话实在令人恼怒,薛承璟垂眸,看着她湿红的眼角,淡声道:“若今日这便是强迫,未免太粗浅了。”   舒沅鼻尖也红红的,盈了泪水的眸子叫人见之心软。她抬头看向他:“你还想如何?”   薛承璟冷笑一声,又将她拥紧了些,修长的手指略显轻佻地抚摸她的脸颊,缓声道:“我心悦于你。沅沅难道不知,我想对你做些什么?”   到底是习过武,上过疆场的男子。薛承璟指腹粗粝,若即若离地触碰着她的额头,眼角,而后是唇畔。   何止是想。那些缠绵抚触的荒唐梦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那种焦渴难以纾解,不断地引诱他。   舒沅脸红得能滴血,她闭了闭眼,而后道:“表兄逾矩了。我并非良配。”   薛承璟笑了笑,迫她看向他,他目光灼热而明亮:“你我天作之合,何人敢置喙?天下寺观庙宇,若有一人算不出上上签,那便杀一人,如此便清净了。”   舒沅害怕他说这种话,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薛承璟便亲了亲她指尖:“你知道我向来听你的话。你若见不得杀生,也还有其他法子。”   舒沅握紧他的手,感知到他掌心的热意,舒沅渐渐平静下来,摇了摇头:“是我。我注定寿数不长……为何要耽误你。”   短命之人,又怎能成为他的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呢。   薛承璟敛了神色,眼眸微垂,静静看她半晌,方才开口道:“那更无须担心了。沅沅会活得比我久。”   听在舒沅耳中,无异于他说自己会短命,舒沅急道:“你怎么能这样想?”   薛承璟忽而笑了笑,将她的手纳入掌心:“指不定我离开你,当真就活不成了。” 第98章   ◎亲一亲就好了。◎   舒沅吓了一跳,瞪他一眼:“不许胡说。”   薛承璟不动声色地笑笑。念及梦境中失去她的那种痛楚,直至此时都觉得难捱。   天际红霞遍染,村中陆续升起袅袅炊烟,正是各家用饭时候,村落边缘几乎无人来往。但远远的,也能瞧见一些成双入对的年轻人。   舒沅微垂着头,薛承璟轻轻握住她的肩,眉心轻拧。   泪水顺着她白皙粉润的脸颊滚落,一颗颗泪滴便像砸到他心底,惹得深处泛起疼意。   明润乌黑的眸子叫泪水浸湿,纤长眼睫轻轻眨动的弧度都透着一股惹人怜惜的意味。   舒沅平常不怎么掉眼泪。虽然看起来是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又经常病得不能出门,但随了父母的心性,是个能忍疼的。   可眼下却有些控制不住。   舒沅哭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妥,拿出帕子擦了擦。薛承璟视线扫过,不由得一顿。   许是方才哭得厉害,舒沅眼睛有些不舒服,又不敢用手去揉,便轻轻闭上眼,希望能缓和一二。   她自己没有察觉,但闭上双眼时不能视物,本能地会依靠身边可信之人。   此时,她便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薛承璟喉结滚了滚,眸色幽暗。他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微微垂下头,贪恋地嗅闻她的气息。   很甜。叫他从骨子里生出无法遏制的欲念。   那恶劣的念头如藤蔓般迅速铺开。清醒时,沉睡时,都缠裹在他的心尖,拽着他沉沦其中。   幸而还有两分自控的能力。不然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舒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寻常不像其他适龄女郎那般频繁出入各家,有许多人没见过她。   薛承璟知晓有好几个称得上青年才俊的世家公子倾心于她。李瑞福办事妥帖,也曾让人留心那几位公子的行踪。却发现舒沅见了他们也毫无所觉,只当寻常亲友来往。   思及此,薛承璟方觉得,她在男女情丨事上迟钝一些也不是坏事。   可以让他慢慢教她。   她身子弱,家里长辈只盼她好生养病,不做那些费心劳神之事。因而只是读些简单易懂的诗书,年纪大些才请了夫子教授其他典籍。   她念书学画都比常人要晚。他也来得晚一些,算是正好遇上了。   舒沅无病无痛时,身上那股香气方不被清苦药味掩盖,一丝一丝漫溢出来。薛承璟不由轻叹,连轻轻护住她的手腕也多用了两分力气,手背上青筋隐现。   薛承璟不近女色,但并非不通男女之事。   且到底在边疆与那些将士待过,在能放松休息的时候,便少不了有人提起这些事来。几乎是避无可避。   他再如何,也只是倾心于她的正常男子。现下仅一臂之隔,他怎能不为所动。   舒沅很乖,在他面前尤其如此,就好像他伸手去捏捏她软白的脸颊,也不会同他生气。   他说的话,她也从来不会忘记。听话得很。舒沅常因为他早年的经历而心疼他,便又对他多几分关心和纵容,生怕她没有好生照顾他,或是触及他深埋心底的旧事。   简直又乖又甜。眼下也对他没有防备。   薛承璟眼眸半垂,静静看着她,外表看起来毫无异常,无人探知到他心底的嚣张渴念。   舒沅苦恼地闭着眼,长睫不安地眨动,粉唇轻抿,像是在尽力缓解眼中的不适。眼角红彤彤的,是一抹艳丽的绯色。   本来该心疼的,却让他想当真试一试,看她被他作弄的样子。   实在不该如此。薛承璟松了手,正想退开半步,离她远一些。舒沅却慌张地伸出手,将他抓住,然后可怜兮兮地仰起头凑过来。   “我眼睛红不红,里面可是沾了什么东西?帮我看一看。”   话罢,便直勾勾地看着他。湿润的眼睫卷翘,眼角嫣红亦无损于她的美貌。偏偏她还不知道这样的距离有多危险。   “没有大碍。在外面走一走,一会儿便好了。”薛承璟道。   舒沅点点头。她不想让春桃她们看到。   “有人过来了。”薛承璟侧首看向通向此处的一条小路。不多时,拐角便走出一对拎着竹篮的男女。   舒沅心中一紧,抓着薛承璟躲了起来。等那两人过去,她才松了口气,但转头便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舒沅抿了抿唇,底气颇为不足:“不是见不得人……就是避免一些麻烦。”   薛承璟也不抽出手,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问道:“有什么麻烦?”   舒沅道:“你现在是为我所救的富商,若被人看到,岂不成了你忘恩负义,惹哭恩人了吗?”   “那我现在哄好了吗?”薛承璟倾身靠近,忍不住想逗逗她。   “勉强吧。”舒沅别开眼,后知后觉地松开手。   只往旁边树下避了两步,脚下便尽是碎石砖瓦。仔细一看,原是到了一户屋舍坍塌,围墙破损的农舍。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走,不远处便是一列生机勃发的老桑树。旁边有个农人搭的木棚,舒沅便在此歇下。在这里看那破败的屋舍,实在一目了然。   舒沅心底一动,没忍住侧首问他:“你用薛慕白这个名字那年,是在何处?”   暮色下,薛承璟侧颜愈显俊秀,面若冠玉。他道:“是在青州和安州两处。”   舒沅遥望天际,深蓝的天空中星光黯淡,白云如纱。   舒沅心里不好受,覆上他的手,轻轻握住,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薛承璟抬手替她理好鬓边散落的发丝,而后道:“沅沅想补偿我?”   舒沅嗯了一声,声音轻柔,勾得他心尖酥软。   “亲一亲就好了。”薛承璟声音微哑,似有灼人的热度。   他眼看着小姑娘的耳尖倏地红了。雪白的耳垂红得能滴血。   本以为会遭到拒绝,薛承璟压了压心绪,正想开口,却见她凑近,轻轻攀着他的手臂,细声细气地提出要求:“你轻一点。我怕疼。”   薛承璟眸底微暗。   疼么?可他前两次,已有克制。   但他还是应了声好。舒沅松了口气,但是也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做,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   山下无人,周遭更不会有人侵扰。   她收回目光,有些无措地思索半晌,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薛承璟这才有了动作,按了按她唇瓣,声音哑得不像样:“别咬。”   舒沅很乖,轻轻看他一眼,像是要他教她。眼角红意未褪,却又将信任全然交付于他。   薛承璟低头覆了上去。   舒沅闭上眼,起初他动作尚算温柔,但片刻后便有些不妥了。   舒沅也说不清哪里不妥。只是细白手指在他衣料上越抓越紧。   他吮吻着她的舌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背上轻抚,带着安抚的意味,动作却不曾克制。   舒沅快要喘不过气了,薛承璟才退开,冷白的面容也沾染了一丝动情的绯色。   舒沅看着他,只觉得她的模样恐怕更见不得人。   “沅沅这样,真招人喜欢。”薛承璟环住她的腰,声音暗哑。   舒沅别开眼不理他,默默平复呼吸,实则羞得连手指都蜷了起来。   她很讨长辈喜欢,一众表兄表姐自小也爱带她玩。从小到大,这句话她听过无数次,但从来不像他这样。   薛承璟想起她方才说怕疼的话,正想开口问话,却见她秀眉微蹙,抬手摸了摸。白皙细嫩的手指贴在绯红湿润的唇瓣上,按得软唇微微下陷,惹人遐想。   薛承璟扣住她手腕:“待会儿便好了。别碰。”   舒沅住了手,抬眼看他,犹豫几息终是轻声问道:“这样就好了吗?”   薛承璟神色如常,只是搁在她腰侧的手上青筋愈发明显:“沅沅还想做什么?”   舒沅一派懵懂,温声道:“县城的街市很热闹,还有京城的灯会,也可以陪你逛一逛……这些够不够?”   毕竟他在外面长大,没人陪他玩呢。   薛承璟唇角微勾。   她恐怕不知道年轻男女相约出行的用意。不过,到时候也就明白了。   等他们回到施家,不断蹦蹦跳跳的施茉也安静下来,在屋檐下听春桃讲故事。   舒沅和薛承璟一前一后地走进院里,施茉连故事也不听了,乌溜溜的眼睛看来看去,几乎让舒沅觉得她看出了什么端倪。   等施岳又将薛承璟请走后,施茉才把舒沅拉进她的小屋里,放轻了声音:“姐姐和薛哥哥从前认识吗?”   不等舒沅回答,小施茉便续道:“薛哥哥一直看你,定然是倾慕你的。这样也好,你们扮做未婚夫妻,那许家二爷便要收敛一些,不会毫无顾忌地来纠缠姐姐。”   青州众多医馆药铺联系紧密,如今又有了施岳师兄的那条人命,许家背后定有说得上话的官员为他们遮风避雨。   许暮不是什么好人,行事也不磊落。舒沅不喜与他来往,若能避开许暮,自然是好的。   只是要他扮做她的未婚夫婿,又该怎么做才像真的?   舒沅面有疑惑,施茉眨了眨眼,又凑了过来:“姐姐不用多想。这些事,就交给薛家哥哥去办吧。”   施茉年纪虽小,但目光雪亮。   就冲薛家哥哥看舒姐姐的眼神,那眉来眼去的,他们村里感情最好的新婚夫妻都没有那么黏糊呢! 第99章   ◎想要沅沅多陪一陪我。◎   施茉眼巴巴地望过来,舒沅想了想,牵住她的手温声道:“但你也知道,我和他……是前几日才认识的,这事只需在外稍加打听,大家都知道,如何瞒得过去?”   施茉眉心拧紧,一副快掉眼泪的模样:“但是许家二爷很讨厌。万一,万一姐姐被他欺负了怎么办?”   舒沅心下一软,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放心,他不能的。”   顿了顿,又拿了两颗糖放到施茉手心,温声道:“阿茉这般小,就当个快活的小姑娘吧。你哥哥和章姐姐两人之间,到时候也会好起来。”   施茉捧着几粒糖,呆愣地望着她,在温柔哄劝下,施茉心口那股沉闷散去,忍不住想要相信她的话,又不能放下担忧。   “姐姐不会骗人。你便放心吧。”舒沅道。   施茉唇边露出笑容,眉眼弯弯地点点头。   不多时,村里的孩童三五成堆地从门前跑过,也有两个来找施茉,三人就坐在不远处的小树下兴致盎然地玩着石头。   舒沅在独处时,才稍微松了口气,有了工夫去思量适才和薛承璟的事。   他的举动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料,又因着这回是在白日,便有许多挥之不去的画面,时时浮现眼前。   薛承璟弄皱了她的衣裳。但只要不细看,这细微的变化并不明显。   舒沅没见过旁人做这种事,也不知他今日为何格外喜欢抱着她,大掌放在她腰侧,便是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   他放开过后,舒沅莫名有些腿软。她身子弱,大约是累着了,舒沅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这般无用,便借口观赏山野景色,在那棚中多待了一会儿。   除开这个,她还担心她被人看出端倪。便凑过去问他,她有没有不妥,可薛承璟目光停在她唇上,半晌后才道了句无碍。   这许多事,舒沅都想不明白。   舒沅待在施家,手中无事可忙,待她察觉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件事,不禁叹了口气,捂住红彤彤的脸颊。   她真是没用。他那般忙,一定不会像她这样胡思乱想的。   施岳在这大半个时辰里,又回想起许多旧日的细节,不知这些对查清师兄死亡之事有无助益,只好全部说了出来,只盼着能有一丝一毫的助力。   薛承璟自施岳房中出来,又招来暗卫,问舒沅今日行迹。   暗卫将施茉与施岳争吵的那几句复述了一遍。   夜幕低垂,农舍中渐渐点起小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窗透出来,像日光一般温暖。   薛承璟静立院中,看向舒沅所在的房间,神色浮出几分温柔。   翌日返回县城,舒沅与薛承璟同车。   舒沅夜里没睡好,困乏得紧,一见到薛承璟,一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一进车厢,舒沅便感觉太过狭小,又不好做出赶他出去这样的事,只好说自己要休息。   原本仅仅找个借口,可眼皮开始打架,竟然真的在马车上睡着了。舒沅再一睁眼,却是在薛承璟怀里,他正抱着她走进客房。   舒沅一瞬间便清醒过来,恨不得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幸好她清醒过来那时,已在门前几步远的位置,没有看到旁人诧异的目光。   薛承璟察觉到她醒了,唇边溢出一声轻笑。   舒沅被他放到榻上,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发丝微乱,而他光风霁月地立在跟前,笑盈盈地看她,却还要问:“沅沅可要继续歇息?”   舒沅闭了闭眼,叹道:“你可以叫醒我的。”   “可我不忍心。”薛承璟的嗓音清冷,但说起这等缠绵之语,格外令人心动。   舒沅转过身来,小心翼翼问道:“没什么人看到吧?”   这个时辰客栈门前不算热闹。梅晏之特意在外等候,瞧着似乎不大放心舒沅,在他看到薛承璟自舒沅的马车上下来,面色便是一僵。   薛承璟小心护着舒沅走进客栈,没有理会他。   此刻舒沅问起,薛承璟微微颔首。   舒沅松了口气,本想再问他接下来如何安排,抬眸却见他又直直地盯着自己,似乎怎么都不能满足,舒沅连话也忘了问。   “附近街市热闹,夜间行人往来,摊贩众多。沅沅想不想出去走走?”薛承璟问道。   舒沅经他这一问,便想起昨日在山上他说的那些话,他那十几年经过许多繁华城镇,都没有闲逛游览的心思,遂点了点头。   万余县的事还需时间打探,她行动如常便好。   舒沅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忙,不用在这里陪我。”   薛承璟倾身过来,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眸色深浓,声音轻而淡:“可我想要沅沅多陪一陪我。”   舒沅怔了怔,他从前哪里是这副粘人的样子,无奈道:“不是约好了一起去逛集市?”   薛承璟笑了笑,没答。   午后,舒沅睡了个好觉,待换了身衣装,想差人去问一问薛承璟的行踪,却先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许暮这回还算守礼谦逊,端出几分读书人的模样,先跟她客套了几句,而后道:“小姐好心救人,我却听到有传闻说那人不大规矩,用不用我替小姐将人轰出去?”   如今还不是与许暮撕破脸的时候,舒沅正思索如何作答,薛承璟便到了。   他缓步迈进屋中,目光在舒沅面上一停,见她尚无不虞,才看向许暮:“许公子怎知我二人不是相识?”   许暮大惊,似乎很不能理解有人会放着他这样一个富贵公子不选,而看上这个无所倚仗的男子,憋了好半天才道:“才认识几日,难不成就情投意合了?”   舒沅品了品情投意合这几个字,面上神色还算镇静,双颊悄然浮起一抹羞红。   好在许暮正一门心思与薛承璟比较,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第100章   ◎自那时起,我便想这样了。◎   许暮虽有意纠缠,使着法子来问出薛承璟同舒沅二人的关系。   许暮灌下茶水润了润喉,正想厚着脸皮开口,家中大哥却派人找了过来。许暮出去听那人附耳说了两句话,神色微变,而后随人离去。   “他往后不会再来烦扰你了。”薛承璟淡淡收回目光。   舒沅点点头,明润双眸静静地看着薛承璟,心想,怎么还不走呢?   她只想亲自问一问他的行踪,提前准备一番。   其他小娘子与人同游,大约都是要仔细妆扮的。   薛承璟气定神闲,一派轻松,丝毫没有要事在身的紧迫模样,舒沅眼巴巴地看着,他微抬了眼,似乎才想起来另一事,留话说一个时辰后回来见她。   舒沅松了口气,以为一个时辰应当足够了。不成想,却仍有些慌乱,简直紧巴巴的,不怎么够用。   虽是轻车简从,该有的东西轻霜一件也没有疏忽。只是有些女子常用的东西,舒沅平常用不上,便不如常日里那样井井有条。   舒沅不过是试了两身衣裳,又挑了挑发簪,门口便有人来报,说他回来了。   舒沅抿了抿唇,秀气漂亮的眉毛轻轻拧起,半是期待半是担心地问:“这样就好了么?”   向来将舒沅捧在手心的春桃忙不迭地点头。轻霜将帷帽取过给她戴上,一边轻声道:“若不是殿下跟着姑娘,换做其他男子……奴婢是不能放心的。”   舒沅在京中甚少用上帷帽这个东西,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冒犯到她头上来?但万余县鱼龙混杂,又有许暮这个先例,舒沅便忍了下来。   薛承璟在门外等她,舒沅微仰着头,看到他唇角轻轻弯了弯。   待二人上了马车,舒沅便迫不及待地取了帷帽,眼前的一切再次清晰可见。   在舒沅心里,她已为这趟出行做好准备,这会儿便能惦记一些其他事,比如外边琳琅满目的小摊。   倒也不是贪玩,只是不明白其他结伴的人在外面玩些什么。   外面喧闹的人声,县城里的商贩定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到时候一家一家走过去,也能看看热闹。   舒沅想明白这个,心里便安稳下来。再看薛承璟,却发现他正凝神看着某处,她看他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反应。   实在有些反常。   舒沅不由得问道:“你今夜还有其他事?那我们早些回来。”   薛承璟道:“并无他事。”   马车行速渐缓,舒沅将帷帽递到他手中:“那你帮我。”   下车一看,四周人声鼎沸,年轻男女衣衫轻薄,谈笑之语不绝于耳,夜色下灯火璀璨,又有商贩折取花枝插入竹筒,芬芳萦绕,众人穿梭其间,悠闲玩乐。   行人众多,免不了有拥挤之时。薛承璟将舒沅护在怀中,没让任何人碰到她。   舒沅不急不躁,耐心地等前面的人走开,殊不知身后之人的目光正缠绵于她的后颈,欲念在眸底深处暗自涌动。   等前方人群散开,舒沅往前一步,发觉他没跟上,借着帷帽遮挡面容的便利,大胆地拉住他的手。   关门的酒馆跟前摆了个小摊,后面坐了个利落妇人。舒沅从跟前经过,随意望去一眼,那妇人也只是热情地笑笑,只是说:“姑娘随便看看。”   卖货的妇人原不指望这衣着不凡的小姐能在此停留,转眼却发现对方步伐微顿,妇人便想转身将方才收起的上品货物拿出来。   夜间有小贼出没,在此摆摊,只能小心一些。妇人转头拿个东西的工夫,回头发现那位姑娘掀起帷帽。   妇人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天仙下凡不过如此,比那画上的仙女还漂亮。   在这小摊买东西的客人中女子居多,妇人平常照看生意,只顾着看那些年轻娘子。被姑娘的样貌惊住后,才顾上看向她旁边的男子。   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有这两人在跟前站着,连这不起眼的小摊都变得亮堂起来。也就两息工夫,便又有四五人往这摊前靠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刚来的这些人,都悄悄地看着舒沅。   妇人眼尖地发现美人身边的公子神色微变,竟觉得头皮发麻,便热情地招呼起其他客人。等两人走远了,那几个遮遮掩掩地打量舒沅的年轻男子,才抬起头望向佳人的背影。   妇人从货品中摸到了一块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不由一笑。出手也甚是大方呢。   舒沅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客栈里说不定有许暮,或者梅晏之,她猜他现下并不是想回去。   方才身边完全没有其他人,那只能是她的缘故。   薛承璟思及那几个目光热烈的男子,愈发不快。   她只能是他的太子妃,从过去到往后,都只能如此。   舒沅终于回想起他在马车上便不大对劲,轻声道:“你不用瞒我。我一个人逛也是可以的。”   朦胧光亮为他描了层金边,但他又带着她往暗巷走了两步,如玉脸庞便彻底隐没在暗处。   薛承璟心底贪恋疯长,试图克制心底妄念,却不可控制地俯下丨身去,轻盈地取下她的帷帽,亲了亲她白皙圆润的耳垂。呼出的热息在她肌肤上一滚,难免惹得她轻轻颤栗。   “是我不好。还未下马车那时,我便想这样了。”薛承璟嗓音暗哑,如同祈求。   舒沅闭上眼,承受他肆意的亲吻。   原来是在看这里……   舒沅没有章法,他倒是无师自通,一次比一次过分。   被他放开后,舒沅才想起今日抹了唇脂。   好像都被他吃掉了。 第101章   ◎稍微碰一碰便要流泪的小娇娇◎   远处光影朦胧,舒沅眼中起了水雾,只觉得一切都看不分明,双腿发软。薛承璟揽住她腰后,垂首细心地为她整理稍皱的衣衫。   他动作轻而缓,似乎这是值得耗费诸多精力的紧要之事。哪怕舒沅是惯于让人照顾的,也觉得他过分镇重了。   周遭无人,没有人会看到他们方才所为,可她的一颗心跳得好快。   原来那些在暗处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是,是做过这些。难怪那些同游的男女,个个脸色羞红,眼神缠绵。   舒沅至今仍不知晓,她待他的纵容,即便在已有婚约的男女之间也算越界。   正出神时,他牵了她的手,似是要从这儿出去,舒沅一时情急,到他身前将人拦住:“再等一等。”   “你碰碰我,我脸上是不是还很烫?”舒沅用手心手背试过两次,但好像太紧张,没觉得有一丝半毫的缓解,嗓音中略带忧愁。   她无声地仰头看他,没有再出声,眼神里却有催促的意味。她在暗处视物不清,他却尽收眼底。   平常温软微凉的脸颊正如她忧心的那般,散发着烫意。她在他面前身形显得娇小,他掌心覆上去,她呼出的热息轻轻挠在他虎口处。   薛承璟交手过的人不知凡几,自然通晓辨识之术。舒沅呼吸很轻,小小的一个,挂心之人必得时时看顾才能放心。   她不是一个经得起折腾的小姑娘。却轻易可以惹得他生出些尚不该有的念头。   “如何?”舒沅眨了眨眼,谨慎地如同一个等待大夫看诊的小病患。   她这模样实在可爱,薛承璟忍不住在心底想了想她幼年的模样,大抵很让人抵挡不住,只想好生将这个小妹妹哄得开心。   薛承璟克制地收回手,勾了勾唇:“沅沅担心让人知道?”   明明当初在进璋书院围着他转,恨不得所有人都知晓,他是由她护着的。   这,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灵光一闪,舒沅忽然想到之前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说辞。   有世家子弟行事张扬,镇日没个正形,便有那人家中长嫂笑道:“他这样的,给他找个合心意的娘子,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管用。家里有个在意的人,哪个年轻男儿不想为夫人挣得体面?你瞧他如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指不定将来叫家里那位管成什么样呢。”   念及他在她梦里那副令人胆寒的做派,舒沅心思微动,红着脸轻道:“当然是不怕的。那,那等我们回去,你……”   剩下的话,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但他那般聪颖,怎会听不出她究竟是何意。   薛承璟呼吸微窒,一种轻盈而饱满的心绪胀满心腔,叫她这般看着,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融化在她的目光里。   原本只是起了逗弄之心,谁会想到循规蹈矩的小姑娘会这般答话。   薛承璟握住她的手,斟酌着如何答话。舒沅细腻敏感,当下便察觉到不对劲,秀眉微蹙,疑惑不解道:“你不愿意?”   薛承璟心弦一动,饶是舒沅性子再软和不过,此时的三言两语怕也会成为日后二人间难以勾去的旧账。   也不需要她如何拿捏,只需要将此事稍稍提起,不要他接近,便足以叫他煎熬。   “我想再多见一见你。”薛承璟顿了顿,“沅沅可曾知晓有了婚约之后,难以寻得单独叙话的机会,多有长辈在场。”   舒沅只是胆大妄为地想了下他能多听她的话收敛脾性,消解戾气。至于他说的这个,她真没想过。   但她心底那个不能说出口的好处实在诱人,让她难以舍弃。   舒沅难掩期待:“但有婚约……也挺好的。”   天下哪一个男子能经受住如此诱惑。心上人唇上尚留着方才亲密留下的痕迹,便又用水汪汪的眼神看着自己,口中说着……想同他定下婚约。   薛承璟自回京后与她重逢,方知晓自己在她面前几无自制的可能。   明知她对他有些畏惧,他心中想着要耐心一些,用她祈盼的那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样子耐心哄一哄。但最后还是嫉妒占了上风,只想将她禁锢在怀中,沾染上他的气味。   她外出散心,他大约也不该在此时找来。但日日夜夜,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她。   薛承璟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滑动,勉力压住他心底不断滋长的渴求,头一回有了后悔的情绪,他怎么敢随便招惹她,这个三言两语便能让他动摇的小祖宗。   连他万分克制着力气,稍微碰一碰便要眼眶红红,不自禁流出眼泪的小娇娇,如何能承受他。   便是在那荒诞的梦里……他也不敢顺着心意行事,但也是十分荒唐。   按旧例,宫中提前三五年为太子挑好佳偶并不罕见。入主东宫之前该学的礼仪举止,便是出自世家的嫡女,也要颇费心神才能毫不出错。   按他原本的筹谋,两年后便是最好的时机。届时他权势渐稳,她只管安心做他的太子妃。且能在这两年间,她再将身子养一养,以免到时伤到她……   舒沅也是仗着周围无人,借着黑暗遮挡才比平时大胆一些,此时叫夜风一吹,神思清明起来,自己便不自在起来,暂时没心思计较他迟迟不答的事。   正要找借口走开,薛承璟便动了。随着他的贴近,舒沅颤了颤。   他埋首在她颈窝,声音微哑,如同蛊惑:“沅沅当真舍得几月不见我?我可舍不得。”   舒沅心跳怦然,转念想到,他几个月不出现在她眼前,岂不是更麻烦?   她抿了抿唇,晕乎乎地要求道:“不可以。你要记得来找我的。” 第102章   ◎世上从未有不可割舍之物。直到今日……◎   谷宁一早便存了在姑娘面前好生表现的心思,自打出京的那一刻起,便卯足了精神。今晚这般日子,一般而言,给谷宁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意打扰二位贵主。   可谁知道那许家竟然有这样的胆量?   探听消息的人一回来,谷宁便从椅中跳了起来。   这未免也太想不开。这下莫说许家往后的荣华富贵化作泡影,便是那在坟茔里安睡多年的许家老祖宗也要受牵连了。   幸而姑娘千金之躯,带出的护卫昔年俱是在刀光剑影里过活的好汉,面上冷峻如旧,没有流露出异常的神色。   谷宁瞧见他们个个身板结实的英武模样,一颗心渐渐落回原处。   转头又看到太子殿下留下的那些人,还没吐出的一口气硬生生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让他好生难受。   太子殿下绝非那等温和如玉的谦谦君子,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但迄今为止,这位殿下俱是在规章律令的限度内行事,从未显露出令人胆寒的杀性。   谷宁悄悄抬袖擦了头上的汗,轻轻地背过身去,只觉得背脊生寒。   这回牵扯到姑娘身上,那许家众人怕是不能善了了。那些收受许家好处的官员,想留条性命,怕也难了。   转念想到施岳施颖那一家的可怜模样,谷宁叹了口气。像这种被折了脊梁的平常人家,在青州方圆百里,还不知有多少。   许家这回算是走到头了。   许家大爷自以为能在这小小万余县掀起风浪,将那妄想探知其中不堪的人葬送在此,大约从未想过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何等腥风血雨。   谷宁和李瑞福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舒沅立时便发现了二人。   “有动静了?”薛承璟语声淡淡,似早有预料。   “照殿……公子所说,小的已经安排妥当,姑娘留意的施家兄妹那边也有人照应。许家宅院那处有好几人盯着,方才传来的消息,说是许家似乎发生了争吵,许暮被他大哥关在房里,令人严加看守。”   谷宁见着薛承璟便发憷,硬着头皮回话,越说越没底气。   那许暮为何与亲父一样的大哥争吵?还不是一颗心挂在了姑娘身上。   一瞬间的宁静似刀锋刮过,谷宁分明感受到了太子殿下的目光冷冰冰地在自己脸上停了片刻。   谷宁笑容僵硬,暗自屏住呼吸。   在万余县这个小水池,便是许家有通天之能,也逃不出掌心。   李瑞福不愧是堪当大事的近侍,在谷宁勇气耗尽之时,仍能如常地将其中细节娓娓道来。   只是能干如李公公,到了最后这几句也犯了难。   “……祝先生那处,已谴人告知。现下约莫到了青州,应是安稳无虞的。”   舒沅在旁静静听着,倏然听到李瑞福提起祝先生,目光下意识地追了过去,谁知道李瑞福又看了过来,半是忧愁半是讨好地一笑。   按常理,舒沅原打算说一句“劳公公费心”。   但随后,谷宁也半遮半掩地看了过来。舒沅怔了怔。   薛承璟的目光最后也落到她身上。李瑞福谷宁二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忙不迭地看向别处。   舒沅已经磨练出些许经验,不如起初那般见他冷脸便认真琢磨何处惹得他不开心。   舒沅抬手,轻轻握住他袖角:“我很累了。回去罢。”   薛承璟嗯了一声,护着她上了马车。   谷宁在后面看得一脸惊讶,忽然间,谷宁明白过来,他们姑娘这是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以柔克刚的狠招。   舒沅很有一些被人哄慰的经验,也很懂得安抚人的道理。   喂她吃药不算难事,但要其他孩童喝下一碗苦涩药汁,便像是索命一般难捱。   于沈彻而言,没有什么比出去玩更好的,实在不行,便骗他说可以让他骑侯府的千里马。   像楚宜这样的,没有糕点哄不下来的。   舒沅看向坐在对面的薛承璟,心中思量,这个道理,在他身上应当也适用吧?   若是心思落到一处,便不会有闲心去在意其他事。   在他察觉到她的打量后,舒沅避开了对视,双颊微微泛红。   虽然他现在似乎,只在意她。但到底是管用的。   谷宁出行匆忙,不如平日那般细致。眼下他们所乘马车,是临时找来的一辆。   薛家子孙俱生得伟岸,而薛承璟在里面也算身形过人的,舒沅觉得自己只占去很小的一块地盘,但居然也显得车厢逼仄。   舒沅悄悄换了姿势,避免在颠簸中与他相碰。姑娘家身子娇,与男子结实的身板不同,一分一毫的触碰都格外明显。   即便已经有过数次接触,但那是在无人处,且天光昏暗,她几乎不能视物。   而此时她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先前那些亲吻的画面便一一在脑中浮现,烧得她手心发热,不知道如何安放才好,将手中雪帕捏得紧紧的。   舒沅偶然间与他看来的视线对上,看清他眸底笑意,更觉得懊恼。   前些天他还装模作样地找了个假身份来遮掩行踪,虽借着那“救命之恩”对她寸步不离,到底有几分任她驱使的乖顺。   她便也没发觉他看她的目光是这样的……   炽热已不足形容。舒沅垂了眼,纤长眼睫不安地颤动。   他这样看着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偏偏他也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做更多。   到了客栈,春桃已领人在外等着她。见着舒沅,春桃紧绷的小脸一松,流露出些许笑意。   “李公公说明日天亮后再启程,姑娘今夜安心歇息。”春桃接了梳篦,为舒沅通发。   舒沅颔了颔首,正想再问,一阵困意上涌,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   正是紧要关头,舒沅叫人端杯浓茶过来,春桃却将人拦住:“姑娘哪能喝这个?才养得双颊丰润一些,若又瘦下去可如何是好?”   春桃在轻霜的指点下,终是比前些年细致许多。只管一壁服侍舒沅歇下,一壁挑着紧要的事说与她听。   舒沅困得睁不开眼,在春桃的声音里不知何时便完全睡着了。   在黑暗里沉沉下坠,却感觉万分安心,如同回到一个温柔的怀抱。   只是醒来时,舒沅额角发疼,帐顶一片模糊,伸手一摸,才知自己满脸的泪,一片冰凉。   外面点了灯,一片朦胧,不会打扰她安眠,但她若是醒来,便能看到有人在外照看。   和她过去夜半发病的情景一模一样。   舒沅模糊地瞧见走动的人影,正想起身,眼前却一阵一阵地发黑,只能又缓一缓,轻轻地揉着额头。   有人掀开帐幔,来到她床畔。舒沅还没睁开眼,但已有了预感,捉住了他的手。   春桃已经忙了一夜,哪怕做足了准备,也是提心吊胆。薛承璟走近床畔去看姑娘,春桃小心地跟在后面。   见了舒沅,春桃心疼得不得了。平日便娇弱可怜的美人,眼泪簌簌,沾湿衣襟,任何人见了也会心软。   春桃正难受时,却见姑娘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而后抱了上去。   舒沅心口漫过一阵阵疼痛,几乎要将她淹没。薛承璟有些惊讶,却还是将她轻轻环住,助她稳住身形。   舒沅就这般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才缓过来。围观多时的医女斟酌已久,趁此时上前来为舒沅诊治。   薛承璟没有离去,在不远处静静候着,舒沅只要一转头,便能看到他。   春桃从没见过姑娘夜里哭得这般厉害,直到给舒沅喂药时,春桃脸色还没缓过来。   舒沅瞧见这碗刚熬成的药,眉心微蹙。又不自觉地看向薛承璟。   春桃愣了愣,以为舒沅是想撒娇躲过这碗药。先前殿下是如何紧张姑娘的,春桃都看在眼里。   春桃心一横,正想将这苦差事交给太子殿下,但还未开口,薛承璟便已走了过来。   舒沅只眼巴巴地看着他,其他什么也不管。   薛承璟无比耐心地捏着瓷勺,一点一点给她喂下去。春桃欣喜地接过空碗,而后给旁侧的婢女使眼色,一道退了出去。   舒沅还有些头疼,但已经不妨事了。薛承璟瞳眸漆黑,看人时总让人觉得不好接近。高高在上的身份也不容许人打量。   而舒沅此时看他的眼神可以说是大胆,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薛承璟手指纤长,为她揉按时力度控制得刚刚好,他看向舒沅的目光平静甚至有些许冷淡。   他在某一瞬审视她的目光,任何人见了,也品不出丝毫亲密的意味。   似是头一次,他在认真估量这个娇气脆弱的小姑娘是有何等分量。   他这二十年失去的东西不知凡几,世上从未有不可割舍之物。直到今日……   回顾着那种过分真实的恐惧和痛楚,薛承璟揉按的动作一顿,唇边不带一点笑意,近乎粗鲁地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似乎也令她看进自己心底。   但与她目光相对那一刻,原本想说的话,也消失在唇边。   真是奇怪,他何曾是这样瞻前顾后的秉性。   或许是怕吓到她。   可她这样吓唬他,难道不该得到严厉的惩罚?   薛承璟眼眸如墨,浸在半明半暗的光亮里,不自觉氤氲出缠绵温柔的意味。到最后,他只是用指腹按上她鲜润嫣红的唇角,轻声道:“把先前的话,再说一次。”   舒沅怔了怔,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没有感觉到他的僵硬,甚至软软地轻轻地抚摸着他指腹的肌肤。   “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舒沅眼角尤带着泪痕,此时却笑了笑,问他,“这样不好吗?”   薛承璟心想,自然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下一章大概是讲沅沅的梦。 第103章   ◎梦境------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兔子,一点冷水也不能沾的。◎   暑气渐消,山庄里避暑的宗亲也乐意出门走动。一早便有人上门殷勤询问,舒沅只陪他们说了会儿话,照样留在院里休息,没有四处游玩的心思。   结伴出游的姑娘们衣衫轻薄,色泽明艳,往跟前一站便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这满院的芳华,也不及舒沅令人瞩目。   太后娘娘今岁身子不适,临行前特意派了日常看诊的老太医跟来照顾。舒沅在太后那处的受宠程度不必多言,单看定远侯在西疆的赫赫功劳,舒沅便是个众星捧月的人物。   只是她平常甚少出入各家宴席,竟不知何时出落出这副美人模样。   病弱并未削减她的颜色,反而愈显得灵透明净。   哪怕是向来与舒沅不对付的方苓,也看得有些恍惚。   淡淡日光流淌在瓷白肌肤上,辉光似雪。   方苓心跳快了两分,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   前些日子定远侯府拒了多少媒人,连她都有所耳闻。众人知晓侯府的意思是想再多留两年,外面渐渐就有了些别的动静。   梅晏之家中正忙着为他亲事四处相看,最近却冷淡下来,说家中儿郎欲要先立业再成家。越家大办宴席,京中多少人家都收了帖子,但转眼间也变了风声。   前些年舒沅年纪小,尚有方苓嘴硬的余地,如今出落出这副模样,方苓也不好昧着良心当做不知。   方苓同舒沅没什么好说的,见面只是客套几句。正当旁人与舒沅谈笑时,方苓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她身上。   手腕素白,肌肤柔嫩,只是不见血色。方苓叹了口气,莫名其妙有些心疼。   舒沅自生下来就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年幼时比其他大她半岁一岁的孩子要小一圈,偏又乖顺得很,像个谁都能悄悄偷走的小兔子。   方苓只和小舒沅玩过一次,她记得自己没忍住摸了摸这个小妹妹的耳朵,想看一看是不是和小兔子一样软软的。   到底比小舒沅大一岁,方苓那时刚摸上去就觉得不大妥当,正要收回手,小舒沅却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姐姐,我这边还有一只耳朵。”   思及旧事,方苓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一瞬,便僵在唇边。   舒沅病情反复,谁也说不清她往后如何。方苓曾听三公主唤过舒沅小名,此时想起来,觉得那小名的意蕴有些不好。   众人离去后,舒沅目光停在小径上,似乎还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没有回过神来。   春桃叫小丫鬟将冰放远一些,而后缓步走近,顺着舒沅的目光往外看去,不解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我在想等多久才会回来。”   春桃笑了笑:“诸位小姐至多在镜湖游玩一两日,听闻湖畔风光甚好,颇有些趣味,姑娘若是想去……”   舒沅摇了摇头,似是想起某事,顿了顿才道:“倘若有旁人来了山庄,你记得告诉我。”   春桃笑吟吟应了。待春桃闲下来,却在心里琢磨起来,楚宜小姐受了伤,哪怕再想玩也不可能跟来的,很粘姑娘的那个楚家小侄女也才几岁。沈小公子就更不会来了。   不过但凡是舒沅留意的,春桃都不会含糊,当即找了伶俐懂事的小厮去外面传话。   直到第二日,春桃仍记挂着这事,暗自想道,姑娘一人待在偌大山庄里免不了觉得冷清,该找些人来作陪的。   春桃原本打算差人去问镜湖那一行人的行踪,免得姑娘白白等上一日,可周太医把脉时神色微变,调整了药方,又施了针,春桃便把那件事忘到了天边。   赶至半途李瑞福便已察觉主子旧伤复发,一进山庄便直奔房中为主子疗伤。山庄伺候的奴仆连三人的面目也未看清,又见前后仅两位仆从跟随,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李瑞福早知道自家主子是个能忍疼的,但下手换药时仍有不忍。迎雪在旁打着下手,很快便处理好了。   迎雪随了主子,心中存了事便冷冰冰的不爱说话。李瑞福作为内侍,要比他细致许多,轻轻扫了一眼主子的神色,轻声道:“听闻舒家小姐仍在此休养,殿下这伤万不可马虎,不如……”   薛承璟眼也不抬,李瑞福干巴巴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自殿下归宫,无论见了谁都这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就连前日被人诬告到陛下跟前,亦是如此。   李瑞福叹了口气。若论这血脉亲情,殿下或许只在太后娘娘那处,能有一两分温和模样。   李瑞福细细思量,那舒家小姐是宫中上下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没一个不喜欢,最要紧的是,姑娘最得太后疼爱,便是看在太后娘娘的分上,殿下的态度也该要和缓些才是。   若殿下同舒家小姐能聊上几句,太后娘娘也能有几分安慰。他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也能好过些。   思绪一飘远,李瑞福便想起从前的见闻。定远侯府这位小姐心思仁善,必不会像其他宗室子弟那般因一些传言而疏远排斥殿下。   殿下在外这么些年,养得一副清冷不近人情的秉性,叫他们这些人见了也觉得不忍。   可殿下竟连见一面也不肯。李瑞福当即在手上掐了一把,敛了思绪。   但缘分来时,不是想不要就不要的。午后在湖边偶遇一行衣着鲜丽的侍从,李瑞福立时知道谁在前面,但假作不知,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感觉殿下看来的目光,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薛承璟眉心微动,没有拆穿李瑞福的用意,目光往前一扫,不自觉地顿了顿。   菡萏清绝,有脱俗之美,妍丽非常。亭下捧荷的美人颜色更胜一筹,而烂漫天然,纯稚可爱,将媚色压了下去。   文人六月游湖饮酒,常在诗文里幻想那雨夜登船惑人的媚艳女子。而眼前这个,像个白日里就在接天荷叶中失了方向,须得敲窗问路的小仙子。   薛承璟神色不变,正欲另择一条路径,亭下那人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匆匆赶来。   “你是从镜湖回来的?”小姑娘好奇地打量了一瞬,似是觉得失礼,便别开了目光,“镇上农户说去过那里的许多人腹中疼痛,亦或头疼难忍,我这有太医给的香方,便准备了一些,你拿去。”   李瑞福眼疾手快地接过,满口道谢,又对舒沅表达了关切之意,问过这些天可有好转。就耽误了这片刻的工夫,回头只能大步去追已然离去的主子。   舒沅看着离去的主仆二人,心下不解,找春桃来问:“那是哪家的公子?好像没见过。”   春桃想到片刻前听来的消息,也觉得奇怪,道:“这位公子两个时辰前入了山庄,但身份不清,守门的侍卫似乎也没见过这位。”   舒沅拨了拨花瓣,方才他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认得她的。难不成之前在何处见过?   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春桃在边上欲言又止。这位瞧着……又像梅家的,却又像薛家子弟。   有梅晏之在前,春桃也不敢随意瞎猜,怕惹出什么祸事。   不过这位公子生得真是好看。春桃没读过多少书,偏心地想,大约只比姑娘稍逊一点点。   虽这山庄里外不剩一个识得薛承璟的人,但到底是认祖归宗的皇子,舒沅不久后便知道了他的身份,起身便想往他住处走去。   春桃心惊肉跳地拦了下:“姑娘往哪去?”   当然是去仔细看看她的三表兄。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对方认识自己,自己却没认出来对面那人,有一些尴尬。他那时有事在身,只那个近侍要殷勤一些。   她都没能好生看一看他,当然是要再去一趟的。   舒沅近些日子精神不好,外边的事也没人拿来烦她,但春桃是听过一些传闻的,此时只觉得那三皇子可怕得很,但始终拗不过舒沅,只悄悄地多带了两人。   忙了一整日,到了傍晚,薛承璟又犯了头疼,如玉面庞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疲乏。李瑞福将舒沅迎进门来,薛承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燕王倒台前颇受先帝信重,麾下也曾聚了一批能人。这二十年过去,仍有些人藏在暗处窥伺于他。   燕王这根腐木之上,的确还有些可用之处。薛承璟将其收于手中,自然也有了埋藏多年的些许把柄。而这些旧事,便是悬在那些达官显贵头上的利刃,只一落下,便能断送满门的身家性命。   这些把柄用在何时,原本尤在考量,而总有些心急的赶来送死,他不得不做些安排,叫这些早该被收去的性命发挥最大的效用。   虽成效未见,一些传言却飞入各家,甚嚣尘上。   到今日,又有谁能这般笑着来见他?   舒沅许是知道自己不被待见,简单叙明来意:“从管事那里知晓三表兄受了伤,我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还有新制的止疼丸药。”   李瑞福一看自家殿下便知道老毛病犯了,理直气壮地接了过来。   舒沅眸光轻动,又看了看他:“还有,三表兄这处临近山林,这些是驱散飞蚊的药粉,很管用的。这样夜间便能睡得安稳些。”   李瑞福察觉到薛承璟的目光,知道是想要他送客的意思,硬着头皮朝舒沅笑了笑:“夜色深了,姑娘……”   舒沅依依不舍地收了目光,随李瑞福出了院门。   薛承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李瑞福送客归来,腰背挺得更直了,又担心薛承璟不肯用舒沅送来的东西,连忙道:“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养出的姑娘,这般妥帖。殿下此番受伤,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会心疼,万望殿下保重身子。”   也是。她这一趟,大约是为了皇祖母来的。薛承璟如此下了定论。   舒沅送来这些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李瑞福心下万分感激。但李瑞福不曾想,这还没完,往后的这些天,舒沅一日不缺,日日前来看望。   李瑞福只觉得自己身家性命都快交代在这里了,他们殿下哪经得起这样看望,哪怕他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描补不回来。   一个是太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一个是太后娘娘盼了近二十年的嫡长孙。   李瑞福深觉师父传授给自己的那些东西还太不够用,自己恐怕还得修炼十年才能做得了这份差事。   每日舒沅来了,李瑞福便将一颗心掉了起来,在边上抖了几日,转头发现姑娘那头有个比自己还胆小的小丫鬟,他记得是叫春桃。   不过幸好舒沅很有分寸,定远侯府的声望地位也不需要她来谋算什么。每日问的只是些寻常事项,再者,舒沅在不经意间将一些常出入宫廷的公子小姐说与他听。   薛承璟偶尔不冷不热地答上两句。   这两位相对而坐实在养眼,旁人看了也要称赞一句兄妹和睦。   说话间甚少提到他在外那些年的遭遇,但也难避免。舒沅听了,总是眼睛红红地回去。   薛承璟一边翻看典籍一边同她说话。待舒沅离去时,他长指微顿,不禁想,还真有些像小兔子。   李瑞福的心思太过明显,薛承璟尽收眼底。   不过一个病弱小表妹,他实在没必要将她赶走。反正也没什么妨碍。   何况他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人。比起她,应付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更是麻烦。他没有必要在其他人那里耗费时间。   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是最好应付的。   迎雪觑见舒沅离去,进了屋中回话:“殿下交代之事,都已办妥。”停了停,又道,“舒小姐的仆从频繁出入山庄,有此遮掩,我们的人倒省了不少麻烦。”   总体说来,利大于弊。薛承璟从未赶她离开。   舒沅每日也只是小坐片刻,从不过多逗留,实在懂事。   回京那日,舒沅偶感风寒,留在了山庄。其他人另有安排,有心人想留下作伴,也只能依从尊长之意,提前一步回京。   舒沅也不急这一日两日。再者,她带够了人马,路途中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若说不便,那大约就是没人说话,有些过分安静。   哪怕楚宜为她准备了许多话本,此时也都一一看过,不觉得新鲜了。   舒沅以为自己只能独自回京,原已做好了准备,不曾想薛承璟也留了下来。李瑞福上前来一番关心体贴,又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一路有殿下护送,姑娘只管放松身心,早日恢复才好。”   舒沅心中一动,看向不远处的薛承璟。这大约也是他的意思?   不过这一路上,舒沅实在用不上薛承璟本人和仆从照顾。她这边万事俱备,一应俱全,没有比她准备更充分的。   一行人赶路两日后,到了一个稍显破败的驿站。舒沅想喝粥,厨娘便照她的口味做了晚膳。驿站条件有限,丝毫多余的物资也没有,驿丞看起来就是两袖清风的做派,临到头,连讨好她的肉蔬也没有。   舒沅看着红枣桂圆粥犯愁。他若是不喜欢可怎么办?   愁得她只用了一小碗,然后就在门口守着薛承璟回来。   薛承璟回来,舒沅也没顾得上问他去了何处,眸光追着他一路跟进了隔壁房间,再三保证:“你放心,没有放许多糖,不甜的。”   薛承璟看她不自觉抿紧的唇瓣和紧张神情,心底微动。   在舒沅的注视下,薛承璟不紧不慢地尝了一勺粥。   他觉得挺甜的。   原本像顺了她的意,答一句不甜。但她越是这样看着他,那股甜意就越发不能忽略。   好在她只在乎他能不能吃饱,不在意粥到底甜不甜。舒沅瞧他都吃了,也没有追问下去。   迎雪收了碗碟,到驿站的厨房里,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再看自己手中的空碗,只觉得不可思议。   迎雪挠了挠头:“主子何时改了口味?这样的甜粥也能吃得下去。”   经过这晚,舒沅特意吩咐了厨娘打听薛承璟的口味。李瑞福含含糊糊道:“殿下说按姑娘的口味就好。不必麻烦。”   即便如此,舒沅晚膳再也没用过甜粥,白粥也挺好的。   从避暑山庄到京城,其他人约莫走个七日也就到了。舒沅经不起长久颠簸,一路上走走停停。   这日本该渡河,却下了暴雨,暴涨洪流冲断了桥梁。只能绕几十里,换一条路走。   夏日的雨来势凶猛,山路泥泞不堪,舒沅乘坐的马车坏了,其余一架能坐人的马车上是两位年事已高的大夫。   舒沅出身定远侯府,自然也会骑马,但春桃照顾她这般久,万事只求妥帖,不敢让舒沅独自骑马。   寒风携着雨丝,在这个时节,常人只觉清凉,舒沅却冷得缩了缩,她裹着披风,往四周望了一眼:“我坐在马上,让留光牵着马,这样你总该放心了。”   春桃松了口气,还没应下,背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薛承璟高坐其上,他面色冷峻,似乎觉得她太过麻烦,轻轻一托便将舒沅带了上来,稳坐在他身前。   春桃怔了怔,随即便道:“劳烦殿下了。前边不远处便有个客商来往的小镇,必能找到适用的车驾。”   薛承璟将人轻轻扶好,舒沅偏过头轻声道谢,他只看到她嫣红的唇动了动,没怎么听清她说的话。   满怀的香浸入肺腑,薛承璟不由放慢行速,让她感觉好受一点。但此道坎坷不平,她还是会随着颠簸轻靠入怀。   薛承璟眉心微蹙,大掌覆上她腰间,原是想帮她,却不自觉地握了握,指尖的温软传来,只觉得心尖为之轻颤。   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兔子,一点冷水也不能沾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也是梦境的延续。本来想写成前世,但是小情侣也太可怜了,还是梦境吧。沅沅预见的另一种走向。 第104章   ◎梦境---的确有些魅惑人心的本事。◎   还未抵达春桃口中的小镇,山风又凉了一重。雨雾沁凉,一寸寸浸透肌骨。薛承璟眼皮微垂,便看到身前的小姑娘又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但还是抖了抖。   握缰的长指微动,湿润微风便从指缝渗过。他眉心一拧,复又松开。   看在她听话的份上,就多照顾她两分。   抬头时瞥见远处行人那身僧袍,薛承璟心中已有了打算,而后朝身后做了个手势,然后借着身形优势,为她挡了挡风。只是这副姿态,越像将人按抱在怀里,亲密无间。   嗅闻着她身上的淡香,薛承璟神思忽而飘远。这时节她也不能随意出门,一年里究竟有多少日子拒在家中休养。   偏偏她又很亲人的样子,恐怕无论谁去看她,都开心得不得了,乖乖听人跟她说话。   她少与人交往,哪怕被人骗了也是捧场的模样,这些年不知道由人哄骗多少回了。   奇怪。   分明他也放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此时心底却有些烦躁。   舒沅家中没有比她还小的,薛承璟只要想一想,便能想到她是如何听话地喝下苦涩药汁,然后梳着漂亮可爱的发髻,在窗边盼着有人来陪陪她。   差不多十七岁了,却是个刚及笄的心性,对人毫不设防。那双眼睛生得实在很好,她不会遮掩心思,他一眼便能明白她所想。   大约是从小到大一直需要人仔细照顾的缘故,她大概习惯于此,连他与她共骑也没有说什么。   若说怕,舒沅也怕他。不过是怕惹他不开心。   待到了寺前,薛承璟先下了马,舒沅有些不安地看向他。薛承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护着她下马。   雨后土地湿滑,舒沅动作分外小心,但落地时还是没能稳住,不慎跌在他怀里。   受惊的小姑娘紧紧攀着他的手臂,力道绵软,却像按在他心口,让某处微微下陷。   薛承璟收敛眸光,转身离去,没人看到他轻轻摩挲指尖,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   寺中香客甚少,里外只有细雨打叶的簌簌声响。   薛承璟在客房前后查看过,原本该唤来庆仁问事,却不自觉地想起舒沅。   附近的村落集市应当不远,晚些时候为她买些吃食也不算麻烦。庙里饭菜粗糙,总是不适合她入口的。   这念头刚起,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问,庆仁便带着茶水回来,顺口道:“舒小姐仿佛遇见了旧识,聊了有一会儿了。”   薛承璟淡淡应了一声,似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   他按捺心思,待处理完未尽的事务,这才迈步出了房门。   这寺庙修在富庶之处,祈福带挂满树枝,在昏暗的天色里分外醒目。   尘世俗念,总是与他无关的。佛像不过死物,又怎么配他低头祈求。   不过今日那祈愿树却显得有些碍眼。舒沅微侧着脸同身侧那人说话,满眼笑意,与那人聊得投机。   薛承璟记得那人,名叫沈澜。   他在廊下站了片刻,舒沅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仍和沈澜待在一处。   薛承璟眉目苍黑森冷,从那处离开时,前来打扫的小僧怯怯地躲开,不知道这位施主究竟想到了何事。他们寺中的祈愿树向来很灵验的。   除了沈澜,还有其他人逗留此处。薛承璟没走多远,便听见了几人谈话的声音。   “在这儿闷着多没意思,不出去走走?上回不还说难得出来,闷在屋里才是傻子么?”   “哟,我看你出来玩几天,心思也野了。你难不成忘了还有谁留在后面?”   初时说话那人有些犹豫:“你是,是说三殿下?前些天的事你没听说?二殿下和四殿下尚留在行宫,伴在君侧。独他回了山庄。便是留在那里,也不见得会随舒妹妹一道回京。”   “我知道了,难怪你非要拉我一块。你小子,想去见她。欸脸红什么。”这人顿了顿又长吁短叹,“不过也难为你敢有这份心思。”   另一人似乎有些羞恼:“你到底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若三殿下真护着舒沅回来,那恐怕也不像传言里那样不近人情。再说,这时不去,往后回了京城,有越九川梅晏之这些在前面排着,也轮不到你。”   薛承璟神色不虞。   迎雪不过抽空去洗了把脸,回屋听用时便发现主子不见了。等主子回来,那脸色,啧,是真不好看,迎雪只好加倍小心地伺候着,生怕出了差错。   迎雪觉得很是古怪。他跟在殿下身边多年,甚少见主子有此等神情。不过庆仁是不中用的,迎雪打算晚些时候找李瑞福问问,那比问庆仁这根木头靠谱得多。   晚些时候舒沅又来找,迎雪松了口气,在舒家这位面前,殿下勉强算作一个体贴温和的表兄,总不至于在小姑娘面前也同样面如冰霜。   薛承璟处理政务时神色冷凝,周围伺候的人大气也不敢出。那股天生的威仪令人只得俯首臣服。   舒沅全然不顾这些,一见到他便朝他笑了笑,唇角轻轻勾起。   半日前,她的笑尚且有几分可爱,薛承璟此时只想,不知道她对那个沈澜是否亦是如此。   舒沅平日只在屋中同他说话,难得叫他出来。   许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薛承璟默默等她开口,却只见她眸子亮晶晶地拿了两条红亮的祈愿带。   薛承璟眸光微顿。舒沅见他不接,又唤了声三表兄。   挂祈愿带只需片刻工夫,薛承璟没说什么。拒绝她反而更费事,他从不会主动招惹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舒沅显然捐了一笔不小的香火钱,放置笔墨的小桌前站了一位满脸笑意的僧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殷勤。   这位小僧看出他们这位出手阔绰的小施主兴致颇高,便无视了薛承璟淡漠的神色,主动道:“就连磨墨都是小施主亲自做的,心诚至此,必能圆满。”   这番话说得舒沅双眸微弯。   薛承璟侧眸看她一眼,明亮烛光给她描了一层金边,舒沅微微笑着,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大约真有几分迷惑人心的本事。   薛承璟垂下眼,勾了勾唇。   既然她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他顺着她一些就好了。   薛承璟在祈愿带上落笔。   小僧接过时,看到他写的字,脸上的笑又大了两分。   舒沅写得慢一些,抬头就看到小僧笑吟吟地看着薛承璟,她有些好奇,但还是没问,小心地把祈愿带交给小僧。   此间事了,薛承璟便想离去。舒沅却不让他走。   薛承璟看了眼被她拉住的手腕,慢慢抬起眼,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急切,淡声问道:“还有何事?”   舒沅抿了抿唇,丝毫不肯退让:“总要看他为我们仔细挂好才能走。”   “是么?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薛承璟问。   舒沅仰起头,直视他双眸,恳切地点点头:“当然了。”   她凑得很近,将他的手腕越握越紧。薛承璟不合时宜地想,怎么这迷惑人心的小家伙,在大殿前也敢如此放肆。   舒沅顺利将他留下,转头便去紧盯着那位为他们挂祈愿带的小僧。   她看得很仔细,发现那小僧手法很是特别。等挂好了,她仔细往那枝繁叶茂的祈愿树上一看,这般挂上的祈愿带只占十之二三。   舒沅没想太多,只当是那笔香火钱的功劳。   完事后,小僧笑眯眯地过来,还为他们指了指那两条祈愿带所在,朗声道:“二位定能心想事成。”   瞧他们多登对。   哪怕没有明说,他靠着在寺中练出来的眼力也能看出来二人关系匪浅,稍微花点心思给他们挂成其他祈求姻缘的样式也不费事。   舒沅其他的看不出来,只觉得小僧为他们挑了个比较稳当的树枝,喜色溢于言表。   二人未走多远,那祈愿树下又有了其他香客。   薛承璟听见身后的声音,一瞬间便辨认出那是在屋中闲谈的那两人。   舒沅还在偷偷看他,没注意旁人。薛承璟眸光一转,还未开口,舒沅便问:“我在此时将三表兄叫来,可曾耽误了要事?三表兄似乎不大开心。”   薛承璟淡声道:“并未。只是我对这类事无甚兴趣,往后这些事,大可找旁人作陪,方能不扰了你的兴致。”   舒沅微讶,立时为自己辩解:“那怎么能一样呢。其他人与我有何干系?”   舒沅步伐一慢,薛承璟便走远了几步。他脚下微顿,显然在等她。   舒沅有些委屈地赶过去:“可你是我的三表兄,我每年祈福许愿都有的人。难道在你心里,我也和旁人一样吗?”   在她那里,这寺中除他以外,其他都算是旁人。   薛承璟身形微滞。   寄托于神佛只是妄想。可他仍觉得有暖意涌入心腔,漫到四肢百骸,她将那些过往沉闷空寂的年月都拖入到她的愿望当中去,沾染了温厚宁静的香气。   薛承璟此时还不知晓她在祈愿带上写了什么。   直到他登上至尊之位,再次途经此处,才在那小僧的指点下寻到了她的所愿。   他才知道,她那时一笔一画,都是关于他的。   而他当时只求早些了事,只随意写下:“阿沅诸愿皆成。”   而那时她已缠绵病榻,难以出行。他南巡时也没有找到那对症的良药。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这章能写完梦境,但是估计错误…… 第105章   ◎梦境-他的愿望。◎   除去在寺庙逗留那日,余下几日俱是晴空万里。舒沅再也没犯过头疼胸闷的毛病,自然坐在雕花嵌玉的马车中,只在傍晚抵达歇脚处才能与薛承璟相处片刻。   从避暑山庄到皇城不过短短数日,薛承璟自认并未费心照顾这个病恹恹的小表妹。   但月余后中秋宫宴那日,他随皇祖母谴来的宫婢前去请安,却听见舒沅在皇祖母跟前聊起他。   她将他想得过于好了。言语中丝毫没有旁人提起他时的忌惮畏惧。   舒沅嗓音甜濡,在皇祖母面前显得分外娇气,听着却不令人讨厌。   不过她本来就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小姑娘,从未接触过纷杂世事。生就这样的相貌和秉性,莫说是定远侯府圣宠正浓,就算生在寻常人家,大家宠爱她也是应当。   京中那些受尊长疼宠的,几乎都有些无法无天。不知她是因先天不足,还是别的缘故,从来没有半分的顽劣,也生不出捉弄人的念头。   薛承璟长身玉立,在宫婢通传前静立在外,风度仪态俱佳,如雪中松竹,自有一番出尘气质。   只是透过珠帘隐隐窥见舒沅笑颜那刻,一种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与他清贵雅致的模样很是不符。   若是能像皇祖母那样将她拥在怀里便好了。   不过他不会像皇祖母那样只是掐一掐她的脸颊,虽然她这时的样子也很可爱。   把她逗哭一定很有意思。   她一举一动都合规矩,约莫长到这般大,还没来得及学坏,心软得不得了。   薛承璟神色不动。心底却在想,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是很爱哭的。无奈父母爱护,又有皇祖母宠着,大约无人有这个胆量。   请安过后,太后留他与舒沅说话。舒沅第一次在宫内见到他,有些惊讶。   宫婢亦是。舒沅身旁那位宫婢常陪着她说话,胆子比其他人大些,轻声道:“三殿下较往日来得早些。”   舒沅知道几位皇子近来忙于练习骑射,以免在邻国来使面前失了颜面。   正要吩咐宫婢再为他做些清淡的吃食,舒沅看到他取了块她最喜欢的点心,不由愣了愣。   舒沅眉心微蹙,有些苦恼。   若他喜甜,那她那时特意吩咐厨娘不要做甜粥,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她与三表兄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舒沅决定再仔细观察观察,毕竟男子嗜甜显得有些奇怪。沈彻从八岁之后就不和她抢点心了。   不久后,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舒沅去了三皇子府。那日丫鬟端来的点心,和宫中嬷嬷的手艺无甚差别。   舒沅从此记住三表兄嗜甜的偏好。   -   敢欺负舒沅的人少之又少,倾慕她的却如过江之鲫。   舒沅不通男女情爱,那些男子却很明白如何讨好一个久在闺中的贵女,换着法子表达自己的心意。   除去那些表述爱慕的诗篇,舒沅总能收到一些饱含心意的礼品。若要一一看过去,她怕是不用做旁的事了,舒煜知道后,将这些事都交给长风来处理,从此舒沅清闲了不少。   这个冬日,朝中风云涌动。薛承璟登上皇位后,朝野震荡,首当其冲的便是安国公府,然后是赵家。   昔日,无人在意安国公府那身份低微的小小庶子,肆意欺侮,随意践踏。直到今日,那些人才在绝对强权之下明白后悔的滋味。   除去那些与新皇有怨的人家,亦有些清流士子下狱。而新皇的手段如出一辙的残忍。   大狱中鲜血一重盖过一重,每当狱卒从那逼仄昏暗的地方出来,脚底血污便在洁净白雪上留下令人心惊胆寒的痕迹。   亦有些不怕死的老臣为下狱之人喊冤,但无一例外都吃尽了苦头,亦有折损在盘问拷打之下的老者。   京中达官显贵为保全自身,在这个冬日都少了来往。新帝心思难测,没人能预料到下一个倒霉的会是哪一户人家。而这位陛下,从不顾什么人之常情,只要是牵涉其中,都免不了吃一番苦头。   直到春日,这场清洗才走向尾声。   这一回的宫宴上,出现了许多新鲜面孔,多是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新贵,与在座的勋贵世家相处还算融洽。   新帝行入殿中那一刻,静得落针可闻,冬日的恐惧尚未完全消散,再风流肆意的儿郎也不敢在此张扬,换出一副正经凝重的神色。   下方众人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不多时,薛承璟便觉得有些乏味,便留意起舒沅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敢看他。   但她也不再看向他。   舒沅今日一反常态,眉眼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薛承璟移开目光,唇角的笑意荡然无存,下颌线条紧绷,仰头饮尽杯中酒液,便从这无趣的宴会上离去。   没过多久,李瑞福便带来了关于她的消息。   只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瑞福脸上没有办成差事的笑意,反而流露出些不合身份的紧张:“近些天为姑娘病情反复,又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便有人出了主意,说此时合该定下亲事为姑娘冲喜……侯府中无人反对。”   “不过人选需要仔细考量,如今尚未定下。主动上门的公子数目不少,多是些有功名在身的青年才俊。”   薛承璟眸色一冷。   天下运势,有何处胜过天子所在?   李瑞福福至心灵,瞬间领会了圣上的心意,不多时,便将此事办好。   对外传的是太后寿辰将至,宣舒沅进宫陪伴。实则又搜罗了许多名医进宫为舒沅看诊,平日里因今上后宫无人而过分清闲的御膳房也忙碌起来。   太后宫中本就有伺候舒沅的人手,又有薛承璟授意,舒沅在宫里的日子舒服自在,那些召入宫中的大夫商量出来的方子让她精神稍有好转,养得她脸蛋红润两分。   三公主不知从哪为她寻来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舒沅手上没什么力气,最多就能看一看,或是看着旁人逗它玩。   这日舒沅用了药,春桃叫人把小兔子找来,可宫婢寻了一圈也没看到那只圆滚滚的小兔,急得额上生汗。   宫婢正欲到外边找一找,却见珠帘一掀,圣上走了进来,怀里那个正是姑娘惦念的那只小东西。   圣上身量颀长,指节分明,一团软乎乎的小兔叫他捧在手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仿佛这是什么千金难买的爱宠,才能在这位生杀予夺的冷峻帝王手心得到这般眷顾。   舒沅注意到这边动静,眼皮微微一动,看到他把它抱在手里的样子,唇角染上笑意。   薛承璟眼眸微垂。这只不长眼的小兔子凑到他跟前来,他起初将它捉住,手法尚有些僵硬,经了李瑞福的劝导,才让它舒服一些。   舒沅有些羡慕地看向他:“它好像很喜欢陛下。在我跟前不像这般亲人的。”   李瑞福适时道:“许是姑娘抱它的法子不对。您瞧陛下是如何做的。”   舒沅向来听劝,从前教她的夫子都觉得她是再听话不过的学生。她当即垂下眼,细细去看薛承璟抱兔子的动作。   薛承璟肌肤冷白,许是用了些力气掌住手中之物,指节边缘微微泛红,清瘦的大掌如此抱着软乎乎的小白球,着实赏心悦目,是宫中画师都难以描摹出的场景。   这场面显然很不寻常。舒沅的目光微滞,竟然觉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她在读书习字上或许有些天分,在观摩动作上面就有两分不足了。舒沅又多看了两眼,还是没分辨清楚。   舒沅徐徐抬眼,正打算说些什么,却与恰好上前的薛承璟目光相对。   她拥着软衾歇在榻上,而他轻环住小兔朝她靠近,自然低垂的目光温润柔和,舒沅抬眼看去,正能望进他眼底。   薛承璟眉目苍黑英朗,是诸位兄弟之间长得最好的一个。不过能这般靠近端详于他的人,少之又少。外面几乎无人谈及他的相貌。   舒沅怔愣片刻,才掩饰般地收回手,但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她的手心似乎被日光烫得发热发痒一般。   舒沅垂眸,纤长眼睫覆住眼眸,她声音甜濡:“我手笨,陛下若喜欢……”   “朕教你。”薛承璟声音淡淡。   舒沅眼睛一亮,期待地颔了颔首。于他而言,连繁杂朝政都能在片刻间厘清,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舒沅摊开掌心,然后配合地看向他。薛承璟将小兔放到她手上,顺势调整了她的姿势,碰了碰细白手指,而后将小兔的重量完全交于她手上。   柔软活物落于手心的那一刻,舒沅心跳快了两分,根本没察觉到薛承璟细微的动作,更没发觉他神色间淡微的不自在,只为手中鲜活可爱的小东西感到欣喜。   只可惜舒沅没开心多久,那小兔一点也不像在他怀中那般温顺,瞅准机会便想跑开。   舒沅看见李瑞福眼明手快地把跳到地上的小兔抓到怀中,松了口气,只笑了笑:“我刚喝过药,大概是药味太重,它不习惯。”   薛承璟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在她身上扫过。   他靠近时分明闻过,她周身仍泛着那勾人的香甜。苦涩极淡,几乎完全被她的气息盖过。   李瑞福眼见两位主子能就着这只小兔聊起来,也不敢久久地把它抱在怀里,又把它塞到薛承璟怀里。   舒沅的目光始终落在他和它身上,薛承璟心尖仿佛有羽毛拂过,不自觉地抬手,在那只不长眼的小兔身上轻抚。   舒沅曾听人说过,常抚摸这类毛茸茸的活物多有好处,譬如,能纾解白日积蓄在内的紧张和不适。   念及这些天宫内风声,舒沅看着他耐心抚摸小兔的模样,越发安心。   待薛承璟走后,李瑞福因事逗留了一会儿。舒沅瞧李瑞福对她的病情格外上心,便下意识认为这是他孝敬皇祖母的缘故。   既然如此,她作为表妹多关心他又有何不可呢。   舒沅将李瑞福叫住,委婉地表达了关切:“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瞧陛下的脸色,似乎是有些劳累。李公公行事妥帖,不如瞧准时候把那只兔子带去,若能使陛下轻松片刻便很好了。”   李瑞福连声应是,当夜便回去让小太监搜罗了一本看护兔子的典籍,在灯下细细研读。   此后数日,在新帝休憩之处,总能发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兔,肆无忌惮地在屋中跳来蹦去。无人有缘见得。   一日,旧日下属入宫觐见,谈完要事,陡然见得屋中有一活物,殊为诧异,犹豫问道:“陛下将这兔子养在跟前又是为何?”   薛承璟眸光轻移,在那撒野的小兔身上停了停,嗓音淡淡:“养着玩玩。”   李瑞福笑眯眯地添茶,心想,陛下恨不得这兔子闹了笑话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好说给姑娘听呢。   不过瞬息,又想,若三公主当日送的是鸡鸭鹅便好了,至少每日下蛋孵蛋,也有点新鲜事,哪像这只不中用的白兔,成日就知道吃。   不过,舒小姐果然与旁人不同。   李瑞福看了一眼薛承璟,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自然,陛下待舒小姐也是不同的。   -   舒沅在宫中休养的日子甚少有人来打扰。自新帝即位,旧时炙手可热的人家自顾不暇,如今能自由出入宫廷的勋贵少之又少。但终究会有与人见面的日子。   这日,太后召了数位贵妇和年轻公子小姐入宫说话。同往年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御书房议事耽误得久了些,薛承璟知晓此事后仅颔了颔首。   在大臣散去后,他行至御花园,便见到舒沅和梅晏之一道立在紫藤花架下。   “舒妹妹这些天可好些了?”   “有太医诊治,稍有起色。”   薛承璟远远见得梅晏之笑了笑,眸底有寒光掠过。   在他尚未归宫前,梅晏之便是因长相肖似皇室中人,又与他年龄相仿才得了关照。   从前不觉得如何,眼下看梅晏之在舒沅面前言笑晏晏,却是十分碍眼。   梅晏之从袖中拿出了一件东西递给身前的姑娘。   “我同先生走过许多地方,这是我在一处寺中为你求的平安符,听说很灵验。”   远处语声字字入耳,听得李瑞福背脊发凉,又发觉陛下面沉如水,一颗心吊得越来越高。   薛承璟转身便走,李瑞福急忙回身跟上,步履匆匆。   回到御书房后,薛承璟照旧批着奏折,神色淡淡,李瑞福险些以为那事就此揭过,但到了夜间晚些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瑞福匆匆读过,惊讶地抬起头:“陛下?”   薛承璟将笔一扔,冷冷看来:“还须朕说第二次?”   李瑞福手心一紧,压下心头诧异,只道:“奴这便去办。”   新帝办蒙学百座,医馆百家,实乃为万民谋福,利在千秋。此行一出,为朝臣百姓称颂。   “我就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春桃将消息带到,舒沅抱着好不容易驯服的小兔,抬头望向窗外,面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自此,新帝在民间有了仁厚爱民的名声,渐渐将那半年的动荡不安压了下去。   随后又在镇国寺祈福殿大办法事,以四十九日为期,坛场庄严,由德高望重的名僧亲自主持。而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新帝数次前往,似是佛前再普通不过的虔诚信众。   镇国寺远在皇城之外,寺前本有捷径可取,薛承璟弃了车马,不顾劝阻,身披寒露,步步走上石阶。   而心底难免也像求到佛前的万千众生一般,生出一丝祈求之意。   在第二十七日,薛承璟一路纵马,携着风霜回到宫中。而此时,舒沅已经在他必经之路上等候许久。   她是来谢他的。为西疆那些战死沙场,近日方能归至故里的将士。   “多谢三表兄。”舒沅神色沉静,双眸微微泛着水光,“战士亲眷倘若知晓,必然觉得万分安慰。”   薛承璟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他已经为那些遗孤做了安排。但这数日的坚持,并非是为了别人。   在舒沅心里,他为这些将士做到这个地步,是值得的。若她知道,是为了她呢。   都不必问。薛承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在四十九日那一晚,薛承璟心中莫名难安,趁着夜色入了舒沅寝殿,除他与她之外,屋中再无旁人。   薛承璟坐在床沿,看了她许久,终是伸手在她愈发清瘦的脸颊上捏了捏,轻声道:“你要乖一些,赶紧好起来。”   ……   在那之后,便尽是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画面。   舒沅看到自己陷入昏迷。在吐血的时候,春桃吓得快晕过去,抖着手为她擦拭。   而他弯身将她抱在怀里,半点不在乎她身上的血迹,他在她耳边说话,但她已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会勉强凝神看向他的眼睛。   她有用心听的,只是头脑发沉,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但她很少有能与他独处的时候,外间总有数位太医听用,没有任何人敢离开她床前。   到这时候,舒沅总无缘无故记起许多事,会与春桃说起自己的乳名:“三长公主便曾说过,盘盘不好,盘这个字,本来就很易碎的。”   薛承璟已经来了一会儿,闻言步入屋中,瞥她一眼:“今日的药可用过了?”   春桃低下头:“尚未。”   外间的宫婢端来药碗,薛承璟仔细接过,试了试药温,而后空出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脸,他又言:“盘盘分明是圆满美好的意思。”   如今的情景,舒沅自记事起便在心底预演多次,但他好像还没有习惯。薛承璟哪怕出现在她眼前,脸色也一日冷过一日。   在她再一次陷入昏迷过后,薛承璟守在身边直至她醒来。   “小骗子。”薛承璟眸色沉冷,看得舒沅有些心虚。   舒沅喉中不适,虚弱得很,只能用眼神表达疑惑。   “你曾为我祈愿,愿我一生顺遂安宁。但眼下就给我添这般大的一个麻烦。不是骗子是什么?”   “若你有几分真心。便该知道……我此时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不准离开我。”   ……   作者有话说:   梦境到此结束。接下来都是甜啦。虽然这几章我也觉得很甜 第106章   ◎她只用略施小计,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让人甘愿俯首。◎   舒沅尚且沉浸在梦境当中,而被她抱住的薛承璟动作僵硬地抬了抬手,悬在她背后,终是落在她纤薄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舒沅仍在头疼,眼圈发红,同他说话时眸中泪水成颗滚落,无论怎么瞧都是让人心疼的可怜模样,楚楚动人。   寝衣软薄,薛承璟由她这般抱住,能清晰感觉到她胸口的起伏,又缓了一会儿,舒沅才平静下来,他方能压下思绪,朝外面等候的大夫使了个眼神。   因着身量差异,舒沅抱住他时跪坐在床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瓷的手臂。薛承璟撤开半寸,为她盖上锦被,放低了声音轻哄:“先让大夫替你把脉。”   没人想到舒沅一点离不得他,见薛承璟要走,舒沅又钻了出来,伸手拉住他袖角。   薛承璟的身形一滞,眉间微蹙,然后半是无奈半是心软地回过身来。他还没说什么,舒沅像怕他眨眼间就消失在眼前一般,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滑,紧紧地扣住他的拇指。   “你不要走。”舒沅脸色苍白,眼睛沾了水汽,黑润漂亮得紧。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你应当想和我待在一处的,不是么?”   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他拇指内侧摩挲,仿佛是他们之间定下的密语。   薛承璟眸色渐深,掌心一拢,便将她的手扣在其中,再动弹不得。而她也没有半分紧张,手心软软摊开,与他相贴,有种温软缠人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   舒沅大了,但及笄后大约从未在旁人面前使过这种招数。若曾有其他人见过,聪颖如她,应当不难看出,她只用略施小计,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让人甘愿俯首。   这还是她头一回显露出这副粘人模样。   薛承璟爱怜地摸了摸她发顶,脉脉温情在其间流淌,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春桃日常照顾舒沅起居,往常像这种似有犯病征兆的时候,春桃在院里可谓说一不二,两三句便能将事情料理清楚,眼下却不确定起来。   姑娘最是爱惜身子,以往有了征兆,即便再难受,也会忍下去,清清楚楚将不适的症状告知大夫,好让大夫心里有个成算,而后对症下药。   但方才瞧着……姑娘像是心里难受。偏偏只有太子殿下在跟前才能补了那空缺。   犹豫了两息,春桃便见榻前那人做了个手势,两位医者神色凝重地走上前去,春桃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她们家未来姑爷也是真心紧张姑娘的。   顾大夫和太医先后看过,又对视一眼,仔细问过舒沅感受。舒沅对这些问答早已轻车熟路,虽心底知晓今夜是因何如此,还是一一答了出来。   顾大夫为舒沅诊治的时间最长,确定无碍后便先去开了副安神药,抬手交给丫鬟,然后轻笑着抚了抚须,摇摇头,继续回房歇息。   这位太医在薛承璟面前便不如顾大夫那般自由,在问过病患后,又被太子殿下叫住细问,半晌后才能离去。   等众人散去,薛承璟才有空闲好生看一看她,分明片刻前才问过,总是要再确认一边才肯放心。   他抬手将她额前碎发勾到耳后,细细端详:“从前怎么没发觉沅沅这般爱哭?”   舒沅脑中一片混乱,能思考的事情不多,闻言便顺着想了一想,轻声道:“往后可以慢慢发现。”   话罢,才琢磨起他的后半句,反驳道:“我平日里不怎么掉眼泪的。”   他笑了笑,又问:“那今夜你是……”   “我梦到了很伤心的事,心里很难过,所以忍不住。”舒沅说话时,墨玉般的眸子又浸在雾气中,又直勾勾地盯住他。   只差直说她今夜是梦见他了。   薛承璟眸底闪过自嘲的笑意。过往与她相处的桩桩件件浮上心头。   那时的猜测,怀疑,试探,都是他为自保而想出的法子。谁能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在今日想到她梦中可能出现的幻象,产生一丝类似后悔的情绪。   话在唇边停了停,他才听到自己问道:“我在梦里,可是做了什么混账事?竟惹得你如此伤心。”   舒沅摇了摇头,嗓音有几分嘶哑:“自然没有。只是觉得我找到你的时候太晚了,若是能早些发现你的踪迹,把你带回来就好了。我想……对你再好一些。”   薛承璟怔了怔,过了几息,唇边才浮现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一时间如霜雪初化,为他平添一分温和。   他在她耳后亲了亲,看着她染上绯色的耳尖,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这个也来得及。”   待他将她哄得睡下,外间烛光又黯淡两分。   薛承璟在舒沅房中时无人敢去打扰。李瑞福和迎雪等人知道轻重缓急,没敢拿许家的事来扰他,规矩地等在檐下。   几人见薛承璟出来,精神为之一凛,提步跟上,到了薛承璟歇息的屋中才一一禀明许家上下的动向。   “既如此,便也不用再等。”薛承璟的面容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下,一字一句都如敲在听者心上。   “天亮前,回来复命。”   “是。”迎雪、庆仁俯首领命。 第107章   ◎“那些女婴皆是病弱而死,我并没害人性命呐”◎   许家阔绰多年,许宅在万余县诸多富户修建的宅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迎雪在县衙耽搁了一会儿,幸好夜间值守那几个都是长了眼睛的,当即去将县令叫了来,这衙门上下数百人的脑袋今晚还能安安生生待在身子上。   万余县数年不曾有乡人打架的事发生,浩浩荡荡一行人抵达许宅,一路的马蹄声和赶路声已惊扰了周遭百姓,不少人偷开了窗缝侧着身子听街上的动静。   明亮跃动的火焰自门前一过,迎雪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眼匾额:“就是此处了。”   本地的衙役神色凝重,耳中忽然飘进这句话,突然也抬起头往黑漆大门看去。   这可是在万余县屹立不倒的许家。若非招惹到这样的人物,这富贵还能一代代传下去,县衙的大人见了都得给分薄面。   一时间,诸位衙役思绪各异。有人好奇这宅院里偷藏了什么宝贝,有人战战兢兢不敢多看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谷宁找了个可靠妥帖的侍卫保护自己,也跟了过来。   许家的宝贝可不少。这混乱间若有人不慎烧了那些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谷宁虽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又被自家姑娘的病症吓唬了半宿,还是振作了精神赶过来。   谷宁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想到从前自己遇到的不仁不义之辈,心中顿时涌起豪情万丈。   敢从百姓身上取这种不义之财,个个都该下大狱。   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流。谷宁抬袖擦了擦,又想,若保下了那些古籍和方子,姑娘一高兴,不得再给他往上升一升?   谷宁喜笑颜开,一想到自己未来在聚仁堂举足轻重的地位,深觉自己的安危也十分要紧,又转过头细细叮嘱跟来的侍卫:“待会儿跟得紧些,刀剑无眼,许家这些个猪油蒙了心的,万一狗急跳墙,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   侍卫点点头,浑身的肌肉微微绷紧,一手放在腰侧随时准备拔剑的模样大大宽慰了谷宁。   带头的衙役声音洪亮,宅中却无人应答,门后没有半点动静,只得破门而入。   夜间的风声和人声传得越来越远,原本昏昏欲睡的邻里都打起了精神,甚至偷偷爬到了高处来看这朦朦火光。   “衙门查案,无关人等回避!四处跑动,形迹可疑者扣押。”   “若敢持刀反抗,大人说了,今夜可就地斩杀,谁还要死不悔改,就来试试!”   众人一路前行,许家守夜的奴仆见此情景,面白如纸,一脸茫然,不停地交换眼神。从前哪见过衙门的人敢这样来许宅闹事,怕是真要完了。   心中没了顾忌,官兵一路行进势如破竹,平日里那些耀武扬威的奴仆个个都像丧家野犬。   将许家大爷的院落围住后,为首之人又清点了人数,去一间一间搜查。   一个衙役艰难地推开一间房门,迈了进去。纵有同伴手持火把站在身后,也被屋内情景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这什么破玩意儿?”衙役定了定神,缓步往屋内走去。   屋内铜像木雕摆了一地,正中间还摆了张方方正正的小桌,瞧着似乎在做什么法事。火把将屋中物件拉出长长的黑影,抬眼看去有些瘆人。   衙役口中骂了一句,嘟囔道:“这许家究竟做的是救人还是害人的生意?怎这般邪门。”   同伴进门后也吓得不轻,劝道:“行了,这里哪藏得住人,既然看清了,我们赶紧走,莫要闲耗在这里。”   两人互看一眼,正要往外走,却看到角落立着一高一矮两人,顿时噌地一声把刀拔了出来。   “二位二位冷静。我们师徒并非在此装神弄鬼的。”面黄肌瘦的道士主动站了出来,苦笑着赔罪。   定睛一看,跟在这道士身后的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看上去也是小脸发黄,不像是能打得过他们的样子,衙役这才收了刀。   道士一双眼睛简直忙不过来,先看了一眼外面,又看向跟前两人,好像脑筋终于转过弯来,不敢置信地问道:“许家这是得罪了哪位大人?这像是要抄家的架势。”   衙役气不打一处来:“这还轮得到你管?我俩都不清楚。”   灰衣道士哎哟一声,又道:“好汉莫生气。我师徒两个已经被关了好几日,幸亏二位大哥将门破开。”   衙役瞧他们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不像骗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怀中没吃完的半块饼扔了出去,哼了声:“赶紧吃,我可不想没找到什么东西,还拉两个饿死鬼出去。”   一大一小感激涕零,顿时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才觉得像是活过来了,长舒了口气。   许家大爷徐燕的院落前氛围紧张,看守的官兵精神万分紧张,深怕放走了半只苍蝇。   外面一圈官兵屏息凝神不敢放松,院中一片死寂,像是没有活物。   迎雪收起了平日里的不正经,停在薛承璟身侧:“主子,许家没有密道。人跑不了。”   薛承璟嗯了一声,眉眼浸在夜色里,冷厉更甚从前。   迎雪这么多年很少见得主子有这般神色,心神一凛。   一个许家本不须劳烦主子出马。只是顾大夫带的小童整理药箱,竟找出了许暮偷偷送来的一瓶药丸,那巴掌大的瓷瓶平平无奇,可那上面的花纹却十分特别。   薛承璟仅看过一眼,立时想起此前在何处瞧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便出门走了这趟。   迎雪暗骂,这许家真是半点好事也不做,今夜血流成河也是该得的报应。   -   许燕和夫人林氏早已醒了过来。迎雪推门而入时,这夫妻俩一个静坐椅中呆若木鸡,一个正往火盆里丢着一卷一卷的书册。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许燕神色惊慌,见迎雪脚下不停直冲他行来,竟踢了一脚,那火盆便砰地撞上了书桌,炭火灰烬撒了一地。   薛承璟的神色比月色更清冷几分,目光在这对夫妻中间荡了一圈,才道:“二位行为迥异,真有意思。”   林氏将手放在扶手上,闻言也无波无澜,转头看丈夫慌张失措的样子,唇角勾起嘲讽一笑。   迎雪道:“烧尽这些又如何,该不会以为什么都能瞒过去?”   许燕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总是神采奕奕的面容此刻惨白不已,汗如雨下。   许燕直直跪下,膝行上前,不住哀求:“大人!大人绕我一命,我们亦是受人胁迫,才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法子来做事。若大人愿意,许家上下甘为大人驱使!再不为旁人所用。”   薛承璟勾唇:“你也配?”   转了转腕上佛珠,续道:“连那不知从何穿来的邪术也能用在已逝幼女身上,比起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的确要心狠一些。”   闻言,林氏痛苦地别开头,而后怨毒的目光直直射向许燕。   许燕激动地抬起双臂,频频下拜:“大人明鉴,那都是他们逼我干的……诸位大人有此番想法,只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出处,并非我想出的法子啊!从前在他人手下,不得已才做下这些……”   “再……再言,那些女婴皆是病弱而死,我并没害人性命呐大人。”   迎雪听不下去,用了十成的力气往跪伏在地的许燕身上踢了一脚。许燕受了这一脚,惨叫一声,耳朵流血不止。   “好一个病弱而死。只是不知,若许夫人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先天不足的儿子,又觉得如何?”   林氏徐徐站起,目光钉在许燕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没能发出声音,抬起手使劲地按了按咽喉,待缓过两息,身体才停止了颤抖。   林氏大笑一声,转身以极快地速度冲到桌边拿起一个趁手的重物,转身扑到许燕身上同他厮打起来。   许燕受了迎雪一脚,疼痛难忍,被林氏砸了两下,头破血流了,才好不容易制止了身上的林氏。   “你我都难逃一死,你个泼妇,如今打我又有什么用?”   林氏干脆丢了手中物件,手握成拳,往他身上锤去,只恨自己夜间取了簪钗,不然非得拔下来断了他的咽喉。   “我的呦呦那么小,就救不活了。可恨你许家世代从医,到你们这代没一个继承了衣钵,一颗心都往功名利禄上使。若不是你祖父对我家有恩,名望甚高,我又如何会嫁给你这种人!”   “自你掌权,薄待旧仆,刻薄学徒,已经逼走了多少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许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靠的难道是藏书阁积灰的古旧典籍?”   “自我生下她,你是不是就不想要她了。怎么后面生的杂种偏活得好好的!”   林氏一面说着,一面眼泪簌簌而下,不禁掩面长泣。   许燕趁这机会,一把将林氏推开。林氏重重落下,砸上桌角,许燕看也不看便回了头,继续向薛承璟讨饶。   迎雪以为许燕死到临头会吐出些秘辛。不曾想,许燕是生怕阎王殿不来接人,打着灯笼找死。   “大人。小的种种错处不提,可那偏方,那些秘方当真奏效。您身边那位姑娘相貌虽好,却不是多子多福的面相,不如……”   许燕话未说完,便感觉脖颈一凉,低头一看,衣衫尽湿,满目血红。不过片刻,便倒地没了声响。   薛承璟挥剑利落,只下手狠了些,溅出的血滴脏了他的手,粘稠热血顺着指缝下渗,恍若修罗。   薛承璟扔了剑,没去取那张绢帕,另拿了一方锦帕,仔细地擦去指间血迹。   “将那些名册收起来。择日找大师为这些女婴做场法事。”   迎雪心头虽有疑惑,仍俯首应是。   放在从前,主子哪会信神信佛。不过到底能宽慰人心,也算给亡魂一个交代了。   薛承璟走入院中,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   庆仁过来禀事:“主子,谷宁那边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但不敢擅动,待明日衙门验过,再交由聚仁堂带走。”   见薛承璟颔了颔首,庆仁犹豫了下,续道:“衙役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两个道士,他们已经饿了四五日,经过问询,这道士将过去的事都交代了,除了装神弄鬼骗吃骗喝之外,他还知道一些有用的消息。”   “那道士说,有一位避世的神医正在青州城内,或许有治好姑娘的方法。” 第108章   ◎他是很疼她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她的眼泪。◎   庆仁低垂着头,说话时嗓音平缓,带着两分犹疑。   定远侯府为姑娘的身子洒了不知多少银钱,遍寻名医,太医院的医者也时时为此苦思,多年来也没能找到确切妥帖的医治之法。   但这种事,向来是宁愿错找,不能放过一线希望。   薛承璟眼睫微垂,堪称漂亮的眉眼淡去冷厉,也并未多有欣喜,只如往常般平淡颔首:“把人留下。”   庆仁适才见过那道士,实在不像个正统道观里出来的,几乎疑心那道士是饿了几天失了神智,得了主子的吩咐,便知道如何处置了。   朝阳初升之际,许宅中的几位主子只剩许暮活了下来,其余有重大干系的奴仆也叫衙役扣押起来。许宅中的典籍书册成箱成箱地搬出,那些奇诡雕像、各类法器也摆到了太阳底下,衙役忙得团团转。   半夜便听到动静看起热闹的邻里比往常更早出了门,一边买了油饼馄饨之类的吃食,一边悄声与身旁的人聊起昨夜的事。   “许家这回真的被查抄了?”   “你看那动静,哪还有假?”   有人唏嘘道:“他太爷爷和爷爷那辈都是好的,那时候这方圆几十里,谁不夸赞他许家出来的大夫医者仁心?谁料到后来……   “不过这许家垮了,其余几家可都还好好的,指不定许家大爷孝敬不够,把上面的人得罪了,才落到这般田地。”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许家被查抄的事极快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谷宁夜里随在衙役队伍后面来的许宅,天亮时一半衙役已经押人回了衙门,谷宁还在许家藏书的屋子里没出来。   虽一夜没合眼,谷宁此时一点也不困,神采奕奕。   “宝贝。都是宝贝啊。快,你们小心些,这些少说十几二十年没晾晒过,也没人仔细看护,陈年的札记珍贵得很,你们慢点抬,别摔了。”   许家在医馆和药材上面经营多年,虽这两代没个成器的,幸好仍留着祖宗的东西。青州这附近的医馆把学徒管得紧,就是仗着那多年积累下的本事。这带头苛待学徒的许家没了,往后若办起那人人可进的学堂,这些书册札记能派上大用场。   谷宁这辈子还没尝过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滋味,但今日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   寻常医馆用药谨慎,把那用了多少年的旧方子稍微改一改便能给千百个病患用上。稍微有些本事的大夫又把自己琢磨出的东西捏得紧紧的,不肯示人。   也是许家老祖宗那些年便将家中生意经营起来,才将那些不宣之秘一一记了下来。放在普通医馆,那都是要当学徒许多年,才能从师父口中探知一二的。   除去这些能救人的札记,谷宁在书堆里还翻到了一些其他东西。   翻开一页拿眼一扫,是讲如何保存药材,还有教子孙如何上抬利润的法子,再往后翻翻,也有那些昧良心损阴德的做法。   ……当真是用心良苦。   谷宁看这书页上厚厚一层灰,眉头拧起。这许家大爷看也没看,这些阴狠法子竟都学会了,真是天生的坏种。   谷宁在这边忙活,还不知道外边的情景,读到此处,又联想起那些被坑害的学徒和病患,心头火起,抓了个小厮问话:“许燕尸首在何处?是怎么死的?”恨不得再给他来几刀。   小厮饭也没吃就在这里忙了几个时辰,见谷宁问起主家,几乎摇摇欲坠:“我家……不,许燕是一剑割喉丧了性命,是为首那位公子动的手。”   谷宁揪住小厮衣襟的手一松,怒气消得一干二净:“……哦。”   然后不自在地挥了挥手,“继续忙去吧。”   小厮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跑走了。   谷宁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到那成箱的宝贝,又喜笑颜开,搓了搓手:“姑娘,小的幸不辱命呐。”   -   舒沅沉沉睡了一夜,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卧在榻上,舒沅伸出手,由春桃为她抹着香脂,慵懒舒展,娇媚天成,看得屋内听用的小丫鬟脸颊微红。   “顾大夫和太医都说没有大碍,姑娘今日看样子好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   舒沅不饿。她平日少动,吃得少饿得慢,便是摆了满桌,最喜欢的菜也只能吃两三口。   念及薛承璟的偏好,舒沅下意识道:“莲子粥。你去叫他们做莲子粥,记得要多放糖。”   春桃走进客栈的小厨房便听到有人在议论许家的事,当即留下随行的小丫鬟去给厨娘打下手,走近了人群打听消息。   厨娘是从侯府带出来的,但听了小丫鬟传的话,有些犹豫:“姑娘真说了要多放糖?”   她伺候姑娘多年了,姑娘口味一直没有变过,淡淡的甜味最是适宜,怎么愈发嗜甜了?   若伺候的是其他人,自然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舒沅体质特殊,顾大夫一早便耳提面命,要她们这些厨上做事的仔细留意姑娘日常变化。   厨娘心细,免不了多想些。   小丫鬟甜脆地嗯了一声:“我在外边听得清楚,一点没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气色不错,兴许是有了胃口,嘴里没有滋味。”   厨娘放下心,手中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备好了下锅的食材,正要继续忙碌,门口却进来一人。   厨娘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痛感传来才知道自己的确是清醒的,但太子殿下怎么会纡尊降贵到这厨房里来?   这客栈的厨房拾掇得还算干净,但比起京中还是要差一些。   厨娘稳住声音,问道:“殿下这是……?”   薛承璟换了身织金锦袍,在朝阳下如裹了层金边,俨然一个如雪如玉的翩翩公子,实在与这满室烟火气很不相称。   薛承璟视线自灶前扫过一遭,才道:“她想吃莲子粥?”   厨娘点点头。   “我来做。”薛承璟挽着袖口,露出线条利落的一截手腕,清瘦有力。   厨娘自灶前退开,一面为姑娘欢喜一面忧愁太子殿下的手艺,往前走时一直偏着头往回看。   李瑞福机灵道:“你别走。留下为殿下搭搭手。”   厨娘笑开,欢喜地应了声是。   李瑞福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挽了袖口凑了过去,瞧着很有干活做饭的经验。   李瑞福原本想着他们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杂,若在做饭上面稍逊两分也很正常。   无论怎样,肯为姑娘洗手作羹汤的殿下,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的?殿下赶回前,还特意沐浴过,换了衣裳呢。   李瑞福从头站到尾,一点忙也没帮上。只放糖那会儿,李瑞福眼尖地发现好像有些过量,但就连侯府带出来的厨娘都没说什么,李瑞福也就没有开口。   春桃打听完消息又到外面去找侍卫说话,一问才知道殿下已派人去接施岳,便又回到厨房,恰好遇见厨娘端着姑娘的早膳往外走,且双眸熠熠,神情激动。   春桃一心记挂将许家垮台的喜事告诉姑娘,便没问。   两人各怀心思,喜滋滋地往舒沅房里行去。   莲子粥还有些烫,也不急着吃,春桃便先把许家的事说了。   “殿下已经谴人去接施岳兄妹,正好一道前往青州,到他原先做事的那家医馆讨回公道。还有,刚从许家回来的护卫说谷宁发现了许多典籍书册,他还留在许宅仔细清点整理。”   舒沅尝了一勺莲子粥。厨娘还没走,正在外间仔细看着她的反应。   厨娘瞧她动作一顿,便知道这粥过于甜了,但下一瞬,又见姑娘满意地点点头,看得厨娘十分不解。   舒沅觉得这够甜了,他应当会喜欢。这般想着,却控制不住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幸好她让做的是莲子粥,而非本身便有甜味的红枣桂圆粥。若是红枣桂圆粥,照今日这个煮法,应当又甜又稠没法入口了。   薛承璟被请来时,舒沅正盼着他。薛承璟一落座,她便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   李瑞福立在春桃身旁,见状,呼吸一滞。   他可是眼睁睁看着殿下放的糖。这粥兴许合了姑娘口味,但万万不会是殿下偏爱的做法。   “今日这粥做得很好。你也尝尝。”舒沅言辞恳切。   薛承璟唇角轻勾,然后依言尝了莲子粥。   李瑞福屏气凝神,生怕自家殿下有什么不妥,死死压制住了上前倒茶的冲动。   李瑞福在旁边心头忧愁不已,但薛承璟面不改色,在舒沅的注视中慢条斯理地喝粥,仿佛这是什么山珍海味。   都这样了,李瑞福觉得有必要让姑娘知晓这粥是殿下特意做给她的,便向厨娘使了个眼神。   还未离去的厨娘适时补充道:“今日这莲子粥是殿下亲自做的,奴婢什么忙也没帮上。看来姑娘和殿下的口味相近,都喜欢这道莲子粥。”   舒沅眼睛一亮,又给薛承璟盛了满满一碗,软声道:“你忙了许久,应当饿了吧。”   语罢,舒沅心想着不能浪费他的心意,也给自己添了一勺,下了决心:“我们一起吃。”   春桃是知道这粥有多甜的,又往壶中添了水。待两位主子用完这简单又甜腻的早膳,半壶茶水不知不觉也见了底。   -   天光大亮时,谷宁终于从许宅回来,一脸喜色地向舒沅禀事。谷宁记性不算太好,但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捡钱一般,条条桩桩他都记得清。   谷宁道:“许家老爷还在时,开设的医馆中最多同时留有三十余位学徒,那些教具书籍都是现成的,如今先拉去衙门等他们清点,过后给些银钱,便能将这些东西带走。”   “你这一晚辛苦了。”舒沅道。   谷宁忙活一夜,就喝了几杯水,此时听舒沅夸了一句,浑身又有了精神,摸了摸头:“姑娘信得过我,我自然要多出点力。这不算什么。”   谷宁年轻的时候帮忙运货,抓药,也动过当人学徒的念头,但这种好事从来落不到他头上。   人家那些大夫挑学徒,一要年岁小的,二要懂事伶俐肯听话的,然后最好还是沾亲带故。若不是沾亲带故,最好就是那些无依无靠,师父说什么便做什么的老实人。   他那些年真是一个不沾。   一想到自己做的事能帮上许多人,谷宁便觉得自个儿彻底远离了那些屈居人下受苦受累的日子,也是个能做实事的体面人了。   同谷宁说完话,施家兄妹便也到了。   施岳还算沉稳的性子,这时却有点呆呆傻傻的,一问,才知道护卫先把他们带到了许家门口看了一圈。   到了舒沅面前,施岳弯身欲跪,春桃眼疾手快地挡住,施岳哽咽道:“多谢姑娘。”   施颖站在旁边,亦是一脸动容。   从前聚仁堂的人找上他们家,谷宁口中说的那些事虽引人向往,但他们住在此处多年,怎不知道青州自府城到乡镇的医馆都叫人捏在手上。   施岳那时心领了这位姑娘的好意,但没有寄托太多希望,不敢奢望这事真能如她所说。   可他亲眼见到不可一世的许家如今的下场,便知道这姑娘不是简单的富户出身。   施岳心中百感交集。   舒沅看他们的模样便猜到是急匆匆赶来的,便先让人带他们去吃些东西,宽慰道:“先不要多想,午后随我们一道去青州府城。”   施岳施颖又谢过一道,才转身随人去了。   午后启程,施家兄妹和两位大夫同车,而谷宁和两个不太正经的道士同车。   周云和周小九吃饱喝足,总算有了些人样,见谷宁眼下青黑,还问了两句。   谷宁一摆手:“都是小事。等会儿到了青州睡一觉就好。”那些物件比金子还难得,越收越兴奋,谷宁是一点都不犯困。   谷宁说着话,看周小九瘦得像猴,顺手把小桌上的攒盒打开递过去,周小九眼睛一亮,看向师父,周云点点头,周小九才伸出手拿了一颗粽子糖小心地抿在嘴里。   “你们像是吃了不少苦,是犯了什么事被关在那许家宅院里的?”   周云早料到有此一问,尴尬地笑了笑:“那许家背地里做着些装神弄鬼的生意,除了卖那药丸子,自然需要有人办事……”   周云顿了顿,又坐直了身子:“当然,我们俩清清白白,没和他们同流合污。不然怎么能被关起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谷宁猜到两分,但看这道士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缝的模样,又觉得还有隐情。   在谷宁的目光下,周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交代了。   “这个,虽然出身道门,但为了找口饭吃,我……做了一些违背祖宗的小事。我们这一脉,自师祖那辈起便管得严,许多事都严令禁止。”   周云此时像个独自抚养儿子的年轻鳏夫,脸上尤有两分羞辱和不屈,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可能也是老天赏饭吃,我替人算命比其他人要准些,不全是稀里糊涂地开口哄人。哎,小九还小,我也不容易,都是逼不得已。”   谷宁惊讶道:“那许燕请你过来,难不成掐算出一个死局,你又不肯改口?”   “这这倒没有,”周云讪讪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周云看了眼周小九,摸了摸他的脑袋,灵光一闪又看向谷宁,讨好地笑了笑:“我听说大哥在许家收了许多典籍书册,而且你家姑娘似乎有些其他打算。依大哥看,我家小九怎么样,是不是个从医的好苗子?”   谷宁以在聚仁堂做事为傲,被周云吹捧两句,差点将聚仁堂往后的打算和盘托出,但这事不是把许家解决了就成,到底要看青州这边能揪出什么人来。   谷宁忍了忍炫耀的欲望,含糊道:“他看着还行,以后再看看吧。”   周云继续拍马屁:“若真办成了,那这是多大的功德,简直福泽万民。不知道我家小九有没有这个福气,倘若能行,我每日都为姑娘烧香祈愿。”   “哦还有,先会儿大哥还没来,我便为姑娘算了一卦,大吉啊!”周云早做了准备,吃人家喝人家的,自然要准备充分,这是他以往蹭吃蹭喝,不,讨人欢心的技巧之一。   周云乘胜追击,又道:“我进过许多高门大户,也没见过这般登对的,二位神仙样貌,心慈面善,真是天作之合!”   谷宁听得心花怒放,唯有在周云说到心慈面善时笑容僵硬一瞬。   周小九又塞了颗糖进嘴,和师父一样嘴甜:“那个公子人很好的,我听人说要给那些早逝女婴做法事呢。”   周云赞同道:“二位好事将近,如此乃是积福。”   -   银顶朱帷的马车中,舒沅手握书卷,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阳光自窗缝里渗进,照得她手中书页半明半暗。   春桃正想劝姑娘收了书册,免得伤了眼睛,却看她唇角轻勾,不知是出神间想到了何事。   马车行速放缓,外面响起叫卖声,舒沅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口渴,便叫春桃倒茶,伸出手去却碰到了骨节分明的手指,舒沅吓了一跳,慌张地收回。   抬眼看到薛承璟,才发现春桃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二人。   薛承璟轻握着玉白的杯盏,茶水自杯沿漫出,顺着手指往下流去。舒沅拿出锦帕为他擦拭。   薛承璟骑马多时,这时掌心发热,舒沅隔着锦帕也能感觉到异于己身的热度。   舒沅一直是负责的好孩子,自己惹出的祸事自然要认真解决。她一手放在他手腕处握住,一手仔细擦拭。   柔软细嫩的手指贴着他的指节,显得又白又小,很脆弱纤细的模样。   薛承璟喉结上下滚动,眸色微深。   她的手指也很漂亮。很适合被他一根一根细细亲吻,或者紧扣在头上,迫她迎向他,极尽亲密。   这些都是午夜绮梦出现过的场景。   非常不堪。异常卑劣。   “到了青州,你住在何处?”舒沅问。定远侯府在青州有几处产业,城内就有一个适合她住的园子。   迎雪那里收到了青州城内来的消息,几位官员说已为他备了接风宴,还另有销魂之处。   他须得去会一会这些人。   同舒沅说起,自然隐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说法,只说有人为他接风。   舒沅做事细致,又怕给人添麻烦,总是求尽善尽美。他的手比她大上一圈,她用了许久才让他的手变得干净清爽。   舒沅平时没干过活,大约也没人知道她稍一活动,指尖便透着可爱的粉色。叫他很想握在手里把玩。   薛承璟垂眸时眼睫下覆,藏住了眸底神色,舒沅坐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必定在思考一些正经事,轻易不能打扰。   听得外边摊贩叫卖,舒沅倏而想起那面黄肌瘦的师徒俩,便问了句:“那两个道士是青州人士?”   薛承璟抬眸看向她:“不是。”顿了顿又道,“带上他们是另有用处。”   那神医良药暂且不提。片刻前他骑马路过那道士所乘的马车,听得了只言片语。   那时周云正与谷宁小声议论他与她的姻缘,竟然无意间提起他们的婚期,与他的打算十分相近。   他如今在她面前愈发克制不住,种种妄念疯长。再等两年,恐怕分外艰难。   薛承璟难得有些心烦意乱,便举杯灌了半杯清茶,正欲再斟茶,却发现舒沅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薛承璟若有所感,动作一滞。   日光明亮,暖风和煦,照得舒沅侧颜剔透白净,玉颈雪白。   她双眸水润,闪动着盈盈水光。薛承璟早就发现她害羞时耳根和脖颈都会泛粉,此时也是一样,像开在掌心的娇弱粉樱,令人爱怜又想要摧折。   舒沅似乎受不住这种沉默,咬了咬嫣红下唇,然后略带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杯子。”   薛承璟心怀热意更炽,烧得他指尖发痒,只想顺着她嫩白的玉颈轻抚,再吻上去。   无人能窥见他心底所想,舒沅只听得他说了句抱歉,听在耳里也很诚恳真挚。   他是很疼她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她的眼泪。   一定很甜。   他有意制止此般念头,但看到她此时模样,心间明了,他届时不会手软。   只如今,很有必要克制下去。薛承璟轻叹。 第109章   ◎又见梅晏之◎   青州有人心怀鬼胎,格外注意周遭的动静。夜里有人来报,说万余县许家出事,与许家有牵扯的几人便再也睡不着。   天亮后万余县的消息又到了,这一回派了极有眼色的仆役前去,从那浩浩荡荡的动静里摸清了来者身份,更是坐立难安,饭也吃不下。   负责迎接的官员幕僚等了几个时辰,终于看到当头那辆马车缓缓停下。车厢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先一步下了马车,又回头朝车上那人伸出手,态度温和,笑意温润。   青州勋贵不多,有幸见得太子殿下的人少之又少。若非确认了各方传来的消息,此时谁也不敢相信太子殿下会有这般温和的一面。   舒沅手中也有许多尚未处理的要事,且青州城里还有需要拜见的长辈,春桃先前同她说过一次这几日的安排,她心里惦记着这些事,在薛承璟离开前便忘了多问几句。   若没有从他那里知晓去处,也该找李瑞福迎雪他们探知一二,至少要知道他在外面耽搁多久。   舒沅也是在薛承璟彻夜未归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自薛承璟从京城找来,这些天一直寸步不离,从来没有找不到他的时候。   舒沅想了想,父亲母亲兄长,包括楚宜都会仔仔细细同她讲他们在外面忙些什么。免得她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又等得无聊。   转念一想,许家的事还未结束,还有更棘手的事要他去应对。她本来就知道的。   这般想着,舒沅自己便为他找好了理由。   直到翌日偶然遇到庆仁,往常总是规矩行礼的庆仁却别开了眼,装作没有看到,步履匆匆地离去,拐个弯便没了人影。   舒沅怔了怔,转眼看到已经走进酒楼的施颖还有周小九都回头看她,舒沅才敛了心思跟了上去。   周小九跟师父两人在许家饿了许多天,哪怕这两日吃得很饱,在看到满桌佳肴时仍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施颖在施岳丢了医馆差事之后便担起了重任,为家里忙里忙外,小姑娘都累瘦了,也是该补一补的时候。   舒沅吃了春桃夹到碗中的樱桃肉,一面接受着薛承璟在躲她的事实。   倒没有其他感觉,只是有些奇怪。   舒沅从小便知道不能多思多想。她想了两息便放下了。   周小九吃得两颊鼓鼓,满足得不得了。昨日师父让他去学医,他还有些伤心觉得自己被师父抛弃了,可这两日的美味佳肴动摇了年仅九岁的他。   饭菜好香,他还能再来一碗!   不过周小九和师父相依为命多年,比同龄小孩懂事许多,也为周云夹菜盛汤。   看着自家师父显然也很留恋聚仁堂的好饭好菜,周小九屡次看向谷宁。   比来比去,都觉得师父比谷宁年轻,而且好看多了,也不一定没有机会。   众人吃饱喝足,施岳自觉要为恩人多做些事,便先行一步,去了周云所说之地打听那神医的下落。   舒沅一早去了长辈家中拜访,那位长辈见她如今身子康健,不像往年那般模样,十分为她开心,又提到一些可逛之处。   那位长辈原想让家中子弟领她四处走走,舒沅不知薛承璟何时回来,便婉拒了那人的好意。   青州多水,此时又是夏日,便有老翁挑着荷花叫卖,还有人卖竹筒装的甜饮,清甜解渴。街巷里一片热闹繁华景象。   周小九走几步便要摸摸鼓起的肚子,面色赧然。   施颖小声安慰他:“你还小,就得多吃些才能长高。再走走便好了。”   舒沅忽然发现桥边有六七个孩子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这边,来回看了看,才确认他们是在看周小九,便给他指了指,轻声问:“你认得他们么?”   周小九走到舒沅面前笑得一脸憨傻,听她一问,立马看去,他呀了一声,还没说什么,那群孩子眨眼间便跑开了。   周小九偏过头看向舒沅:“我和师父前些日子住在大院里,那些是邻居家的小孩。”   那些孩子看来的眼神不算友善,舒沅微拧了眉:“你和他们有过节?”   周小九不自在地转了转眼睛,声音放低:“我们穿得不好,还给外面两个小乞儿送过吃的,他们就嫌我脏。”   幸好师父想了办法吓唬了他们,后面这些人就老实多了。周小九觉得解气,但为了给姑娘留个好印象,便半遮半掩地没说这些。   周云在后面着急,补充道:“那两个要饭的孩子被人诬陷偷了东西,打得一身是血,若不给口吃的,怕也活不下去了。那时我看他们可怜,本想找个医馆看看,那大夫也不让进门,还是找那拣药的伙计偷偷买了点药膏药丸来应付应付。”   谷宁气愤不已:“治病救人,哪有嫌人脏不给治的?”   周云叹道:“青州这地,是医家赚钱的好地方。好大夫也是有的,只是在这城里,想开起一家医馆可不容易,并非一身医术就能站稳的。”   感叹一番,周云才想起聚仁堂是做什么的,笑了笑:“瞧我,说这些做什么。”   施颖听得心里有些难受。自家哥哥在医馆待了几年,向来是师父说什么做什么,没有其他选择。   青州这带的医者常聚在一起,比旁的地方更为紧密,且大多师出同门,总是那几家带出来的人,外人想插手也难。   周小九只有七岁孩童那般高,看到旧日相识又想起了受过的委屈,正难过时一只手伸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周小九仰起头,看到漂亮姐姐笑了笑,又道:“会好起来的。”   周小九憋住眼泪,点点头:“姐姐正在做这样的事。我信你。”   “你可以想一想晚间想吃什么,毕竟你师父带我寻医,我该好生谢谢你们。”舒沅道。   不久前才吃得肚皮圆滚滚的周小九的眼泪一瞬间消失,而且有些尴尬。他摸了摸肚子,不确定晚上会不会饿。   周云眼睛微微瞪大,瞧舒沅似乎不是开玩笑,便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这哪使得。本来姑娘和公子把我们救出来就已经感激不尽。再说……我也不知那人是酒后吹嘘,还是确有其事,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舒沅见他越说脸越红,弯唇笑了笑。   她见过的大夫远远超过常人。如今她身体康健许多,不像年幼时那般虚弱,已经是难得的福气。   即便是那些年卧病在床,她也没有心生怨怼,何况如今?   舒沅忍了笑,保证道:“你放心。那人即便是骗子,我也不会怪你。”   周云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早早撇清关系是惯用的做法。毕竟他们师徒背后无人,全靠一张嘴行走江湖,万不能大包大揽,向其他人保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面前这位出身尊贵的小姐待他们这般好,又温和可亲,周云的良心忽而回到了体内,他叹了口气,握了握拳:“骗子应该不至于。那两个乞儿换药都是他在弄,恢复得还不错。若真白跑一趟,姑娘放心,我先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谷宁拍了拍周云的肩,规劝道:“看你们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动手就不必了。”   谷宁心想,若那真是个骗子,他必定用尽平生所学骂死他。只是跟着姑娘太久,这门手艺搁置多日,难免有些生疏了。   施颖听到周云说什么给乞儿换药便拧起了眉,便问:“你说的,难道是以前住在绣坊旁边那个巷子里的大夫?”   周云呆了呆:“怎么你也认识?”   施颖点点头,回忆道:“那人好像确有几分本事,但日子却很穷苦。明明是个大夫,既不在医馆坐堂,也不到乡镇里给人看诊,成日关在房里不知做些什么。”   施颖看了眼周小九,扯了下嘴角:“是我哥哥先认识他,我才知道这人的。我哥还在医馆那会儿,一次托我带药给那个大夫。那人活像几天没吃过饭,饿成和你们一般模样,直勾勾盯着我框里的饼,我便给了他一些吃的。”   谷宁恍然道:“原是换了住处,难怪你哥哥不知道竟是旧识。”   周小九吃得太饱,听大人们绕来绕去地聊天,眼皮发沉,但当他看到不远处路过的人影,瞌睡一下跑得无影无踪,惊讶地要跳起来。   “师父,你往那儿看。”   周云本想解释他们师徒从前不至于这般落魄,也有吃得起饭的时候,被周小九这么一拽,身子歪向一边,但不耽误他抬眼去看。   “就是他!快追!”   张旭应付着吃了午饭,正在发愁晚饭不知道是挨饿还是另寻些东西吃。还没思考出结果,又怕饿得太快,便以极慢地步伐往住处走去,边走边想,凄凉地叹了口气。   一碗馄饨没有多少,张旭饭后也很清醒,看到远处四五个人目标明确地奔向自己,便立即放下方才苦苦思索的问题,拔腿便跑。   张旭自搬到这里就没去过别处,周遭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待躲进了卖面小摊后面一个隐蔽的巷道,便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拍着胸口。   张旭想了下回家的路线,转身就走,那头却有一个人等着,那人看着自己,相貌丑陋但十分友善。张旭不大确定:“请让一让?”   周云的身体到底要虚一些,匆匆赶到,一把抓住张旭:“跑什么跑!又不是来抓你的。”   张旭被夹在中间,很不自在。周云好歹算一个熟人,张旭一路上拉着周云来躲避旁人目光,但周围几人跟得太紧,走回住处他也没来得及从周云口中问出什么。   张旭的目光在周云师徒身上绕了一圈,眉心拧成一团:“你们这是得了什么机缘不成?难不成盯上肥羊,找我合伙来了?”   周小九气喘吁吁,闻言,收了收肚子。   周云平日就靠一张嘴谋生,两三句便把事情说清了。   张旭脸色刷地变了,抿紧了唇。   正巧舒沅迈进了屋中,张旭一瞧便知道谁是做主的人,便指着周云开了口:“我虽然比你年长许多。但也还没活够。你往日骗骗人也就算了,你瞧人家什么身份,还敢做这些事,坑人也就算了,莫要拉上我。”   舒沅目光一顿,又看向周云。   周云气得脸都红了:“我没有!”   张旭摇了摇头,一副痛心模样,看向舒沅:“他是江湖骗子,没什么不会的。姑娘别信他,不知多少富家小姐被他骗过。”   周云拍了拍桌,桌上那孤零零的杯子震得跳了跳。他一条一条反驳:“我才从县衙出来,若有什么不端,早被人扣下了,你信口雌黄!什么江湖骗子,不过一些在外行走的伎俩。还有,哪有富家小姐请我去府里,分明都是些疑神疑鬼问心有愧的老爷和夫人。”   张旭又叹了口气。周云直接找准张旭的死穴扎了下去:“你先前说的什么蛊虫,拿出来看看吧,这位买主出得起价。”   张旭瞪了他一眼,死木一般的脸才鲜活起来。   “好啊你,打的原是这个主意。”张旭气得不行,“我哪有什么好东西。你瞧我过得什么日子,若有那好东西,早出手卖了。”   周云:“我不信。”   周小九听师父的,也帮腔道:“我不信。”   舒沅十分平静,并未因他们的争执有何波动,她探究的视线停在张旭身上,笑了笑:“张大夫尽管出价,我付得起。”   张旭家中从未来过这么多人,又有难缠的旧识,还有这看不出底细的富家小姐,一时间心烦不已。   张旭又往外边扫了一眼,只见那门前的空地上站了两个劲装侍卫,心跳忽然变快。   张旭收回目光,语气已软了下来,不像刚刚和周云争执那般硬邦邦的:“我酒后胡言,怎么能当真?我是当过几年大夫不错,但青州城内哪有我这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医者,兜里没几个子。”   谷宁冷眼看他们吵了半天,心里也在琢磨这事,看张旭有所松动,便试探着开口:“据说有种蛊虫能解百毒,治百病。那灵芝蛊,是不是在你手上?”   张旭回来过后便没再注意谷宁,陡然从他口里听到那几个字,便像脖子被卡住,立马变了脸色。   “莫不是猜对了。”谷宁随口一说,看张旭的反应便有了结论。   这东西的传言已久,但多数人都不信。信了也是无用。势力颇大的江湖中人和富贵人家开出百两黄金的报酬,数年过去连一丝动静也无。   张旭面如死灰,干脆不听不看,兀自坐下来拎了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可壶中空荡荡的,他放下茶壶,又长叹一声。   这样子就是认了。   周云虽方才被他泼了污水,此时却毫不放在心上,笑着凑过去:“张大哥,张神医。您心肠最好不过,你看人家小姐找上门,是诚心的,你就拿出来给咱们开开眼。”   周小九点头,也道:“张爷爷,这个姐姐是好人,万余县的许家便是他们带人去查抄的。”   施岳话少,此时也开口劝了两句。   施颖道:“张叔若帮了这个忙。往后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谷宁道:“我家姑娘是聚仁堂的东家。不是什么坏人。”   听了这些,张旭的神色也没有好转,仍是紧绷着脸,不言不语的,偶尔往那门口的侍卫投去一眼。   舒沅许久没见过有大夫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半晌才明白过来,温声道:“张大夫放心。若无成效,我绝不会过多纠缠。”   从前也有害怕为她诊治的大夫,但最后都是领着丰厚诊金走的,他们战战兢兢进门,万分愧疚离开。走前往往还要保证,一定静心研习医术争取早日寻得良方,亦或是为侯府推荐其他大夫。   张旭戒备心强,闻言虽神色微动,但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   舒沅无奈表明了身份:“这些年来,从未有医者是横着出的定远侯府。我这些年,在外面的名声尚可,张大夫应当有所耳闻。”   张旭呀了一声,把他屋中唯一的杯盏摔了个粉碎。   侍卫刚去烧了水,低头看了看那碎瓷片,又飞快地买了套茶具。一杯热茶下肚,张旭看那侍卫也不觉得凶神恶煞了,对舒沅等人更是态度大变。   “这东西确有用处,但没有外面传得那么玄乎。”张旭摸了摸下巴,“使用之法倒也简单。只是你们突然找来,今日已错过时辰,即便要用它,也得等明日。”   周云忍不住问:“你手里有这个宝贝,日子怎么过成这模样?瞧你住的这房子,比以前还破。”   张旭笑容苦涩:“我师父只给我留了这一样东西,把其他物件都传给了师弟。我有时候想出手卖了,又怕被人贪下,毕竟我身无长物,抢了也就抢了。”   “这蛊虫没传闻里厉害,但着实是个吞金兽。平日养它比养七八个孩子还费劲,我的钱多花在上面了。”   张旭忽然想起一事,猛地抬起头,犹豫半刻还是说了:“我之前不敢说,一个劲瞒着,不只是灵芝蛊名不副实的缘故。早在前几日,就有个道上的人来找我,说有位贵人想要。”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定不会让他们来寻你麻烦。”舒沅道。   将此事定下,舒沅回到住处,薛承璟那方一点消息也没有,早晨会面的一个妹妹递了信,邀她夜间游湖。   舒沅左右无事,便应了下来。李家兄妹二人一道来接她,但到了湖边,却见到了梅晏之在船上等候。   舒沅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人上船后不久,李家兄妹便留二人说话,避去别处了。 第110章   ◎即便无法拥有明月,他也沐浴在温柔光辉里。◎   梅晏之一身月白长衫,立在镂花小窗前望向湖面,清风拂过,宽逸的衣袖微微扬起。   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梅晏之侧首看来,唇角笑意温和:“这湖上景致不错,我猜你会喜欢这里。”   舒沅亦站到窗边,湖面波光粼粼,几艘游船上张灯结彩,华灯高挂,照得湖水明澈如镜,天际繁星点点,举目望去亦能在水中见到月影。   舒沅道:“的确很好。梅哥哥在外游历的这些日子,想必见过许多奇伟瑰丽之处,从你谴人送与我的那些画像中便能窥得两分。”   “只是你的画同你的字比起来,还是稍显逊色,我从前满心以为我画得不好,全是因为不能随心出游的缘故。如今看你也无进益,便知道我大约是想错了。”   舒沅眼中蕴着笑意,偏偏说得一本正经。   梅晏之失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笑意淡去,但神色愈发温和,似陷入了回忆当中:“你小时候总盼着我们和你说起外面的事。”   梅晏之垂下眼睫,从记忆中脱离出来,视线回落到她身上。   “自记事起,我便知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尊长的认可和赞许。那时在旁人眼中我或许做得不错,但每一日仅仅是将不停地重复,好像看不到尽头。那时在宫中一起读书,休憩时有医女前来照顾,但在她走后,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哄你开心。”   “那时我约莫是有些紧张的,叫你瞧出来。你说无论我想玩什么都可以,你虽多有不便,但可以看着我玩,没有关系。”   舒沅隐约还记得那一年的事。她幼时能接触到的人太少,同龄人来来往往仅有沈彻楚宜留在身边。   梅晏之和沈彻完全不同,不如二皇子拘谨古板,也不像四皇子那般顽劣,不会待一会儿便没了人影。她一直很珍惜这个玩伴。   舒沅从未听梅晏之谈起他在宫中久待的那几年,经他一提,回忆纷纷上涌。那时在梅晏之身上察觉到却不能明白的情绪,在如今一一明了。   梅晏之目如朗星,直直地看向她:“后来我才知道。兴许自那时起,我便一直期待一件事。期待你会喜欢。到今日,亦是如此。”   舒沅怔了怔,还不知该如何反应,梅晏之忽而笑开,眉宇间那一抹郁色消弭,似乎自此刻起,便卸下重担,同寻常少年一般了却心事,磊落洒脱。   画舫上的欢声笑语在夜色中漫开,二人独处时亦能听闻那方觥筹交错的热闹声响。   梅晏之什么也没说,在这片刻沉静间,舒沅却十分确信,自己读清了他的心意。   待那方乐声又起,梅晏之开口道:“如此倾诉心事,以前的我想也不敢想。这也算我的一点长进。”   今夜梅晏之的举动让舒沅感到意外。见他一派轻松,立在窗畔的神色松缓自在,可称惬意,相比较之下,才觉出他过往负在心上的巨石有何等沉重。   舒沅走近两步,唤了声梅哥哥。梅晏之转头看来。   舒沅道:“我没能去过多少地方,论见识,自然与你相差甚远。但我也有不同于常人之处,你知道,我是同龄人中生病最多的一个,相应的,我痊愈的次数也更多。”   舒沅眼睫微垂,无奈地笑了笑:“不知事的年纪尚且不知外边何等热闹,但逐渐长大,便知道外面的繁华,我亦是肉体凡胎,也会觉得心烦。”   “但有一年夏日,洪水暴涨,我被困住,不能回京。洪水逐渐退去,其他公子小姐觉得新鲜,结伴去河边玩乐,我却不能出门。照顾我的嬷嬷说水脏,那次我虽被劝住没有跟去,但让人给我取了一瓢水回来。”   舒沅抿了抿唇,抬头望向梅晏之:“我把那瓢水放在窗边,第二日,泥沙下沉,瓢中黑白分明,砂砾沉在底下,上面的水却是干净清澈的。”   “常言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那日我发现,或许只有十之一二。把污秽的东西挑去,裹挟无数泥沙的洪流也清澈如湖水。只需要再等一等,就能看见了。”   “那时我便想,溪流江河能不断向东,大概水总多于泥沙,才能绵绵不绝。”   梅晏之神色微滞,默了片刻,才道:“我忘了,你原是最艰难的那个。我虚长你几岁,却不如你想得透彻。”   “不好过的日子总要找些法子宽慰自己的,”舒沅眸中倒映着湖面跃动的碎金,继而转头看向梅晏之,“如今都好过了。梅哥哥,愿你能找到更多令你开心的事。”   舒沅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年幼时对大家都很好。你仔细想一想,说不准还能想起几件旧事。”   梅晏之眸光温柔,笑了笑:“我没有忘记。”   都记在心里。   又赏了会儿湖景,梅晏之准备送舒沅下船,在即将靠岸时,梅晏之忽而侧首,声音含笑:“舒妹妹有此慧根,大约与佛家有缘。”   夜色已深,薛承璟却还没有半点消息,舒沅心底正发愁,秀眉轻蹙,闻言摇了摇头:“还是不要这个缘分为好……”   梅晏之了然一笑。只是心底再无从前那股缠附心上的不甘,仅剩作为倾慕者的一丝艳羡和不舍。   舒沅所乘的马车驶离后,梅晏之仍在湖畔静立许久。月光洒照,湖水如镜。   过了许久,梅晏之唇角轻勾,释然一笑。   即便无法拥有明月,他也沐浴在温柔光辉里。   - 第111章   ◎醉酒后◎   为给舒沅用上这灵芝蛊,张旭从头一天一直忙到了第二日。   首先是把他的东西都搬到了园子里。他从前住的地方太破,且大院里闲人甚多,易有人打扰,不是个用药的好地方。张旭收拾好东西,不一会儿便来了侍卫,一趟便取完了第二天要用的所有物件。   其次,顾大夫与张旭探讨许久,又观察许久,才放心让张旭把这蛊虫用在舒沅身上。   顾大夫是从名师,且比张旭年长,但脑子比张旭灵光许多。顾大夫在房里考问张旭,像个再严苛不过的夫子。在顾大夫逼视下,张旭急得一脑门汗,答得磕磕绊绊,幸好没有出差错。   顾大夫不仅意图考察张旭的学问,也问了他师父的事。一问之下,才发现数年前与张旭师父有一面之缘。   张旭再难的时候也没想过随意处置灵芝蛊,可见是对故去的师父情谊颇深。顾大夫摸了摸胡子,拍了拍张旭的背:“明日好好干,莫要让你师父失望。”   张旭听了这话,更添了两分紧张。   除去这些,张旭还痛痛快快沐浴一番,把浑身上下的衣裳也换了。他穿上新衣走出房门,周云啧了一声:“还真别说,真有些神医的样子了。”   舒沅前一日见过梅晏之,从湖畔归来便照常歇息了,完全没有半分紧张。   直到坐在张旭对面,才有了些许实感。   舒沅吸了口气,伸出手腕,嗓音如常:“开始吧。”   在张旭真正开始动手那一刻,舒沅没忍住,还是别开了眼,不敢去看。   刻意没去看,但蛊虫钻入肌肤时那一刻的痛感还是十分明显。舒沅紧咬下唇,忍住了抽回手的冲动。   张旭在她手臂上涂上气味苦涩的药膏,然后终于空出手来擦了擦汗,如释重负:“成了。”   直到此时,张旭才发现舒沅不合常理的安静,恍然大悟,连忙道:“灵芝蛊进入体内的不适大约一两个时辰便会彻底消失。届时便消融于骨血中。”   舒沅面色苍白,勉强地点了点头,由人扶着回房歇息去了。   舒沅不是讳疾忌医的人,经年养成的习惯让她对身体的不适分外警醒。差不多三个时辰后,诸种不适便已消去,心底的些微紧张也逐渐淡去。   张旭道:“小姐不必有所顾忌,如平日一般行事便好。”   舒沅今日吃得很少,春桃见她缓过来,又和厨娘一道做了几样点心,前前后后地仔细照顾。   春桃见她脸色又红润起来,欣喜难掩。   舒沅问:“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春桃朗声答道,丝毫没看出自家姑娘的心事。   舒沅靠在软枕上,想合眼休息,但那个疑问始终萦绕于心。   迎雪庆仁虽领了吩咐,这几日不能出现在舒沅面前。但舒沅有心想找,也没费多少功夫,毕竟他们也不敢刻意去躲。   舒沅算了算,虽她牢记不能多思多想的准则,但这事实在古怪。   落月楼彩灯高悬,楼前车水马龙,自马车上下来的客人衣着光鲜,非富即贵。迎客的伙计亦是样貌齐整,熟稔地迎上去,两三句话的功夫便逗得来客笑开,随他步入楼中。   舒沅坐在马车上静静看了一会儿,锦帘下落,春桃犹疑着问道:“姑娘真要进去?”   这落月楼看着不是那些鱼龙混杂的玩乐之所,便是李家也常设宴在此处,便知道这里面奏曲表演的乐工舞者不同寻常。   在门口看了片刻,春桃发觉里面女客也有三成,便渐渐放了心。至少不是那等男子胡作非为花天酒地的地方。   舒沅转了转腕上镯子,没有半分犹豫:“当然要去。这不是寻常酒楼?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得的么。”   春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是闭了嘴,不安地眨了眨眼。   春桃平日可没少听人讲这些事,男子在官场上应酬,一场宴席下来直接带回一两个娇滴滴的舞姬娇妾也是有的。   太子殿下洁身自好是一回事,那其他人如何招待,便是另一回事了。   春桃紧张地搓了搓手,准备寸步不离地跟着,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   落月楼沿湖而建,夜色渐暗,最宽敞的房间中已响起第二首曲子。席间交谈过一轮,此时众位官员正在举杯饮酒,谈笑间也夸赞了在席上献舞的几位女子,欲让太子殿下的目光在这些美人身上多停驻片刻。   吴云借着酒意大胆往太子殿下那方看去,心越来越凉。   这三日青州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太子殿下抵达青州第二日便关押了一位分量不低的官员,条条罪状列得清清楚楚。   其余尚且无事的也不敢放松心神,怕牵扯出一些不光彩的事,将自己也拉下水去,俱想着法子探听消息,但那牢狱就像铁桶一般,往日他们使些手段便能将人捞出来,如今递个消息也是万分艰难。   到夜间便听那人认了罪。众人满心以为第三日便知晓这位殿下到底打的什么注意,不曾想今日亦无动静。白日殿下游湖,多人作陪,大家心惊肉跳地挨到太阳落下,又把人请到落雪楼来松泛松泛。   吴云自入仕起便谨慎行事,但同在官场,没人当真是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命运走向何处,不过看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位者意欲何为。   心头如此思量,吴云又斟酒欲饮。   太子殿下喝过了酒,对这美人却毫无兴趣,吴云一边发愁,一边对不断使眼神的同僚摇了摇头。   同僚想要再叫几个美人过来,见吴云摇头,心里也拿不准了。   正此时,门扉被人轻轻推开,两位婢女捧酒入门,下首诸位官员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吴云无意间抬头,正好看到在那奉酒的婢女身后还跟了一人,一身紫衣衬得身段曼妙,纤腰不盈一握。美人轻纱遮面,单看肤色便知轻纱之下定是花容月貌,瑰姿艳逸,乃难得的尤物。   但此时并非欣赏美人的时候。美人踏进屋中,手中别无他物,吴云脑中的弦倏地绷紧,酒意去了大半,想要叫侍从将人赶出去。   吴云慢了半步,正要开口时,那美人已经走到了太子殿下身旁,几乎是贴着太子殿下落座。   在场献舞的美人哪个不是美貌过人,没一个有幸得殿下青睐。一时间,吴云心头浮上种种不好的猜想,料定这女子定会被驱逐出门。   吴云思绪纷杂,正努力思索要如何向殿下赔罪,竟让一个不懂眼色的女子溜了进来。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吴云就看到那女子行为更为大胆起来,她毫不避讳,不知礼数,居然要给殿下喂葡萄。   美人手指纤细白嫩,指尖捏着一颗圆润的葡萄,正要喂给身旁男子,举止大胆,但姿态青涩,喂到殿下嘴边时,似乎还轻声说了句什么,殿下微侧过身,咬住她手中的葡萄,面色不改地吃了下去。   吴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家调丨教出来的姑娘有这样的福气,竟然能在那般狎昵之举后还好生生坐在殿下身侧。   吴云酒也顾不上喝了,焦急地看向几位同僚。但其余几人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有美人在侧,总不至于让殿下心情更坏。   舒沅却觉出他有几分生气。   她不明白。明明是他一连三日不见人影,该生气的分明是她才对。   舒沅进了落雪楼原本在雅间等候,满桌佳肴,她却不怎么有胃口,正想沿着湖边走走,却不被冒冒失失的婢女弄脏了衣裳。   落雪楼的管事娘子做事十分妥帖,连忙把她带去换了衣衫。舒沅等得太久,便开口问了问薛承璟那边的情景。管事娘子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既然是跟着那位来的,那也不必在外面苦等,奴有法子让姑娘进去。”   之后便给她换了这身衣裳,又找了轻纱遮住面容。   舒沅轻叹了口气。此时虽找到他了,却不是个适合说话的时候。   方才进门时顺势往周围扫了一眼,除了斟酒的婢女,众人跟前并没有婢女美人相随。她方才听管事娘子的语气,好像她此时找来不会有什么妨碍,她才一时意动。   但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说来也很奇怪,舒沅在另一间屋子点了这里最好的一桌席面,但就是没有胃口。一找到他,就觉得腹中空空,想吃东西了。   舒沅依偎在薛承璟身边,侧身而坐,以此避开那些时不时投来的探究目光。她不方便取下面纱,虽然饿了,但也还能忍一忍。   适才给他喂了一颗葡萄,便无事可干。舒沅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好像怎么也不会厌烦。   反正比她一个人待着有意思。   进门时她心下紧张,那阵紧张散去,心神便都落到他身上。   薛承璟今日一身月白色圆领锦袍,领襟露出一截内衬。舒沅视线徐徐上抬,发现他下颌紧绷,唇角抿紧。   舒沅暗想,果然是在生气。而后便迎上了他幽黯的目光。酒意为他眼尾点缀了淡淡绯色,过分精致的眉眼暗含愠色,比平常如霜如雪的模样鲜活许多。   舒沅余光瞥见那斟酒的婢女也与那些官员谈笑,便想这时候她应当是可以同他说话的,便又凑近一点,仰头凑近他的耳朵,正想开口时,发现自己下意识又想哄他。   薛承璟眸光下移,定定看着她,显然是等着她开口的。舒沅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是先服软的那个,便压下嘴边的话,转而轻声问他:“好看吗?”   舒沅眸光澄澈,漂亮的瞳眸映着他的身影,声音轻软极了,带着一些怕人听到的小心,便让这寻常问话更加私隐。   轻纱之下的唇角微微勾起,其下的玉颈微仰,显得愈发纤弱娇嫩。鲜少穿着的紫衣浓艳,将她瓷白的肌肤衬得水润,仿佛能掐出水来。   薛承璟很清楚,他用两分力气,便会在这白雪般的肌肤上留下一两日才能消去的印记。   而她此刻细腰软而无力,整个人都要软软地靠着他。   害怕被人发现,担心被人看到。却大胆地问他今日妆扮好看与否。   无疑是只给他一人看的。   薛承璟轻嗯一声。舒沅便不在说话,一门心思观察其他婢女所为,有些笨手笨脚地忙碌起来。   可她金尊玉贵养到这般大,何时做过这些伺候人的事,虽有认真做好的态度,但这种场面下的一举一动于她而言都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事。   舒沅泄气时,座中一人又同薛承璟聊了起来,态度恭谨,但没谈到具体事项,只是借此试探态度而已。   她无事可干,百无聊赖地欣赏起中央献舞的女子。在京中各家小姐聚在一处,自然不会有这类消遣,舒沅一错不错地盯着,也觉出了一些趣味。   只是看着看着,舒沅余光瞥见有两人朝她摇了摇头,她疑惑地看过去,他们眉毛拧成一团,似乎对她这般不会伺候人的做派十分不满。   侧方那人招来婢女斟酒,用眼神示意了一番。   舞毕一曲后,衣着清凉的美人扭动腰肢,言笑晏晏地到各位大人桌前敬酒。   舒沅敏锐地察觉到几道视线,心里忽然明白过来,动作急切地倒了一杯酒,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她小心翼翼举到薛承璟唇边,用目光示意他赶紧喝下。   薛承璟正听着下首某人答话,被微凉的杯沿碰了一下,眉眼微动,目光移至舒沅脸上。   舒沅满眼期待,甚至隐含催促。   她从未做出这般劝酒的姿态,指尖按在杯壁上微微泛白,小心地维持着平衡,生怕将酒水泼到他身上。   薛承璟眉目沉冷,不言语时高高在上,难易亲近。座中诸位此时才敢出言调笑一二:“佳人敬酒,殿下不若尝一尝,莫辜负了美人的心意。”   薛承璟微垂眼睫,似是给了两分面子,薄唇碰上她手中的酒杯,慢慢地饮尽。   无人能看到他伸臂揽住她的腰肢,在她倾杯时,覆在她腰侧的掌心也越发用力。   舒沅松了口气,将酒盏放回桌上,暗暗活动着手腕。他手掌搁在她腰上,并未移开,她便不能坐直,舒沅垂下左手,用指尖碰了碰他。   窗外月色如水,而屋中灯光逐渐昏暗,本意是让席上众人观赏灯下美人,此时却为舒沅提供了便利。   薛承璟自饮了她斟的那杯酒,耳垂发红,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散发着热意。舒沅几乎疑心他喝醉了,但和席上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喝的并不算多。   薛承璟好半晌才将她放开,正当舒沅腹中饥饿,琢磨着能不能偷吃一颗葡萄,薛承璟忽然动了,这下他倒是毫不避讳地揽住她。   舒沅不明所以,仰脸看他试图瞧出端倪,然而只听闻他低声道了句:“真是缠人。”   薛承璟一手揽住她,一手斟酒,继而解开轻纱系带,接连给她喂了两杯酒。薛承璟的动作含着不容违逆的意味,待她饮尽,他哄慰般在她背后轻抚,轻声道:“乖一些。不要闹我。”   舒沅原本对他杯中物有些好奇,饮后方觉后悔,她就不该好奇的。   席上众人看着这一幕,惊讶不已,连打翻杯盏也没察觉,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试图找出这位美人的出处。   风月场的老手随意一瞧,就能琢磨出这美人的几分底细。肌肤养得牛乳一般嫩白,身段亦好,且举动青涩又对太子殿下多有依赖,最难得的是太子殿下似乎并无不满,不知道是自何处学来的手段。   这般尤物难寻,但好歹知道太子殿下并非丝毫不贪女色。众人心思各异,各有了成算。   待众人散去,薛承璟才抱着舒沅走出去。春桃和一众侍卫在不远处守候,舒沅裹上披风,由薛承璟抱着上了马车。   面纱磨得不舒服,早就被一把扯掉随意扔了。舒沅晕乎乎地坐在薛承璟怀中,漆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圈慢慢红了。   薛承璟抬手想碰她,却被她拍开。不仅如此,舒沅还伸手捏了捏他脸颊,委屈得快要掉眼泪,细密纤长的眼睫似乎也湿漉漉的,叫人万分怜爱。   舒沅失落不已,嗓音微哑:“你和裴见瑾都不是什么好人。居然没一个想我。”   薛承璟失笑,冰消雪融一般,墨黑的眼眸也浸着笑意,是与平日不同的放松姿态。舒沅头脑一片混沌,且心中存有不满,也看得呆了呆。   薛承璟轻碰她红透的耳朵,声音如同蛊惑:“沅沅喜欢哪一个?”   舒沅方才言之凿凿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此时却秀眉微蹙,低头想了想,片刻后缓声道:“我都喜欢。”   薛承璟靠在车壁上,目光在她面上流连,似蕴藏万千星光,他唇角轻勾:“若只能要一个呢。沅沅只能同一人结为夫妻。”   舒沅点点头,疑惑地拧起眉,为难地看向他,从一而终道:“不可以都要吗?”   薛承璟觉得她这模样万分可爱,低低嗯了一声。   舒沅却不干了,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为什么是我想。他们谁更喜欢我,我就挑哪一个。不好么?”   薛承璟捏了捏她作乱的手指,不假思索地答道:“沅沅想如何便如何。”   这个话题揭过,舒沅便闹着要喝水,薛承璟怕她伤到自己,翻过杯盏倒了半杯温水,正欲给她喂水,她却躲了躲,不满地瞪他一眼:“又是酒吗?”   “不是。”   舒沅却不信他的话,凑过去仔细嗅闻,举棋不定又舍不得放过,像个亲人的小狗不断闻着他指尖杯盏的气味,迟钝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催促道:“你先喝。”   薛承璟抿了一口,舒沅湿漉漉的目光追着他瞧,看得他心尖柔软。   薛承璟温声道:“我再给你倒一杯?”   舒沅不肯,拉住他的手腕,眉眼间尽是防备:“不要。就要你这杯。”   醉后比平时难哄一些,但他颇得趣味,直到此时,他才有些为难,舒沅霸道极了,也不等他点头同意,凑过去便喝了起来。   她动作毛躁,一开始便牢牢握住他的手腕,不许他小气地将这杯水拿开,但这杯中水还是被她弄撒一些,轻缀在他纤长清瘦的指尖。   薛承璟以为折磨便到此为止,却见到舒沅小心地捧着他的手,然后万分珍惜地舔了舔,尤嫌不够地含住轻吮。   她的目光纯澈,只有失去温水的可惜和懊恼。半分不顾他的感受。   那日从万余县到青州,他仅是用过她的杯盏。何况是如今。   酥痒自指尖传到四肢百骸,让他脊背发麻,呼吸在瞬息间变得炽热浑浊。   舒沅捧着他的手,仿佛那是不容任何人觊觎的宝贝,纤指放于他掌根处,玉嫩白皙的肌肤和他带着薄茧的手心对比鲜明。   薛承璟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但没有抽回手,喉中溢出一声沙哑的叹息。   这个娇贵难养的小姑娘,是最折磨人最能拿捏人的。   舒沅折腾许久也没能得到几滴水,对水的热忱渐渐淡去,丝毫不知自己勾动了何等贪念。喝过水后便嫌弃他身上太热,撤开坐到离他更远的地方去,歪着脑袋睡着了。   如水月色漫进车厢,浸染上她紫色衣裙。薛承璟将她抱入怀中,用手托着她的头,减轻这途中的颠簸。人已睡着,但通红的耳朵仍烫得惊人。他的手指微凉,一碰上她的耳朵,她便舒服地要去碰一碰。   舒沅眉眼如画,酒气熏染出一重绯色,丽色愈发动人。   这身衣裳大约是落月楼特意定做的,绣纹精致,衣料上乘。舒沅鲜少穿这样明媚浓艳的颜色。   春桃将她如何寻来交代清楚。薛承璟一听便知道那管事娘子将她当做何人。   薛承璟指尖在舒沅雪白的脸颊边流连,轻轻抚弄。   他的沅沅至多只能喝两杯酒。   她应当知道不妥,即便如此还是找了过来。如此看来,在她心里,他远远胜过那个需要蒙骗才能将人请去游湖的梅晏之。   薛承璟唇角轻弯。 第112章   ◎无论我是何人,你都会是我的。◎   日光自窗牖透进屋中,为床幔添上一抹淡金。   舒沅醒来后仍是口渴,春桃倒水递去,舒沅摸着温热的杯壁陷入思索,眉心微拧,看上去似乎有些烦扰压在心头。   还没想明白,她余光瞥见薛承璟站在珠帘后,静默不语地凝视着她。   春桃缓缓退了出去,薛承璟走到床前来,舒沅按捺着心底的念头,悄悄地攥紧了手,正要克制住那种不大规矩的想法,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他掌心微凉,舒沅却觉得被他触碰过的肌肤变得滚烫。   薛承璟注意到她不自然的表现,动作微顿,温声问询:“不舒服?”   舒沅心尖都在发痒,老实地点点头,而后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腕,跪坐起来直面他,声音有些含糊:“你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薛承璟一两个时辰前便已起身,沾染了一身墨香,混着那股冷淡松香,分外好闻。舒沅顺势摸了摸他的手指,也是凉的。   舒沅咽了咽口水,然后顺着心意伸出手去。薛承璟眉眼英挺,指尖抚过他的眉骨,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上流窜,舒沅不由屏住了呼吸。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开始,她便没了顾忌。   视线下移,停留在他双眸。舒沅很少看到比自家兄长好看的男子。薛家子孙没有一个难看的,但好看到他这般也是极为罕见。   眸如墨染,轻笑时如星光流泻,好看得紧。昨夜他在席上举杯饮酒,不知喝了多少,这双总是冷漠寡情的眼眸多了平日未有的风流,眼角亦透着绯红。   舒沅如此看着他,心想,自己大约真是一个登徒子,无疑是好色之徒了。   薛承璟在她手下分毫不动,只是浓黑的眼睫随着目光微微上抬,将她一人放进眼里。   舒沅被他看得脸颊微热。可他明明对她做过更过分的事,相比起来,她现下根本算不上轻薄。心跳不由快了两分,舒沅恼道:“不许再动。”   再往下,舒沅心虚地看向他的唇,秀眉轻蹙。   她向来是很好的学生,很少有三番两次还学不会的东西。但在这上面,她的确没有长进。   薛承璟将手放在膝上,克制着自己,受着此般折磨,实在很难继续清心寡欲。   发觉她视线落到他唇上,他眸底暗色愈深,指尖动了动,几乎有克制不住的迹象。   舒沅捧着他的脸,润红的唇轻落在他唇角,呼吸相接,舒沅闭紧了眼,羽睫颤动不止,显然十分紧张。   短暂地贴了贴,舒沅脸颊烧红,飞快地撤开,然后用锦被裹住自己,声音闷闷的:“好了。你走吧。”   薛承璟抿了抿唇,不自觉地用指腹碰了碰她方才吻落之处,侧首看她。   舒沅头一回主动干这种事,心跳根本慢不下来,眸中腾起水雾,好像被谁给欺负了。掌心攥紧锦被边缘,指节用力得泛白。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想让他抱一抱,贴一贴,恨不得整日都能看到他。他好似成了什么片刻不能离的良药,恨不得时时都能看见。   明明从前自己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很有耐心。   舒沅呼出一口气,拍着心口安慰自己。   没关系,这下连带着把后两日的也补回来,她不吃亏。   薛承璟无声无息地坐在她床畔,眉眼黑沉,情绪难辨。正此时,外面传来春桃和迎雪的说话声。   薛承璟还未有动作,舒沅便松了口气,催促道:“你去忙吧。”   让她一个人好生静一静。   薛承璟淡淡嗯了一声,起身离去前留了一句:“今夜我会早些回来。”   舒沅透过珠帘看他逐渐远去的身影,他最后那句话犹在耳畔,惹得她耳下一片薄红。   用过早膳,舒沅仍要处理聚仁堂的事,施岳找去原来那家当学徒的医馆,但同人聊天没问出什么,不是十分顺利。   薛承璟在青州待了这几日,衙署那边的口风一变,对聚仁堂建造专教医学的书院这个想法不再一味否定,话里话外都透着可以商量的余地。   具体事项自然要倚仗那些浸淫其中多年的医者,舒沅如今能做的便是挑几个得力之人,再多拨些银钱,免得他们处处拮据。   把这些事议过一次,时辰也不早了。至少她再想起早间情景,也可以平静对待。   外间丫鬟带来一人,说是薛承璟的人。来人进屋行礼,舒沅仔细一瞧,实在没想起在哪见过她。   云黎是青州有名的舞姬,今日天还未亮便被大老爷叫了起来,一番耳提面命,另外还见到了平日鲜少露面的几位老爷,俱是在青州城内说一不二的人物。   这些人谨慎恭敬,云黎自知身份轻微,更不敢懈怠,被老妈妈送出门前按照吩咐收拾自己,一路上没多说一个字,直到入了这个绮焕富丽的园子,才开始有些害怕。   云黎趁着行礼的功夫飞快地看了一眼座中之人。云黎此前以为得天独厚,鲜有人能胜过自己,到了这位跟前,方知道自惭形秽的意思。   云黎心底游移不定,恍惚间想起大老爷说那位贵人喜好媚艳女子,在落雪楼宴席上也接受了作陪之人敬酒示好,才暗自平缓了呼吸。   许久,舒沅才开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上药应当不成问题,针灸掌握得如何?嗯,揉按解乏这类事你能不能做?”   云黎愣了愣,心念急转,看来这贵人喜好与人比武,落了一身旧伤。   云黎没听说有主母如此快便接受了她们这些舞姬,犹豫着点了点头:“会是会。院里的姐妹有什么小伤,都会搭手帮忙处理,煎药这些也是做惯的。”   舒沅抿了口清茶,满意地颔了颔首:“你去收拾收拾,待会儿随我出门。”   云黎没想到会这般顺利,惊喜地应了声是,根本没来得及留意是去往何处。   到出门的时候,云黎换了身淡色衣裳,心想着要在主母面前显得安分些为好。但上了马车,对面的丫鬟几度看着她欲言又止。   云黎没放在心上,刚进府门,院里的丫鬟对她好奇,甚至心生怨怼都是正常的。   云黎的目光在马车内扫视一圈,又与自己听闻过的内宅琐事比对一番,得出了这户人家善待姬妾的结论,心下十分满足,暗生期待。   马车一路驶离城东,直到下了马车,云黎看着眼前的景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同车那人古怪的眼光是何意味。   面前是一处房屋破败的慈幼局,窗纸残破,门扉瞧着也不大结实。云黎跟在后面,看着那不断往前的纤弱背影,硬着头皮往里走。   偌大一个慈幼局,仅有三人照顾。满院的孩子站在跟前,衣衫洗得发白,个个皮肤黝黑,眼睛却亮晶晶的。   云黎直到被分配了差事,一直以为这未来主母是来此捐钱行善,把钱一掏,走个过场便罢。   这些孩子没有什么可玩的,只能在附近追赶跑跳,胆子大些的会下河摸鱼,摘些莲花回来,伸出胳膊来,都有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云黎认命地坐在板凳上,为他们清洗涂药,然后再修剪指甲,忙得两眼发昏。   舒沅在各屋查看一番,走到外边的空地上,正好看到云黎忙碌的模样,十分满意。   直到回了静园,云黎的行装被呈了上来,舒沅看着这些格外清凉的衣衫,揉了揉眉心。   正好听人通传,薛承璟回来了,牵马时吩咐庆仁来带她过去。   舒沅等了片刻才出去,在廊庑上看到迎雪和云黎站在一处,两人俱是一滞,转身行礼。   看来是见过了。   薛承璟面色如常,立在墙下等她。骏马皮毛亮丽肌肉雄健,通体乌黑。   舒沅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薛承璟朝她走了过来,目光迫人,直直看向她眼底:“自己上去还是我带你?”   舒沅发觉自己也不怎么大度,看着他没说话。薛承璟轻笑,环住她的腰,轻轻松松地便上了马。   大街小巷亮起点点灯火,一路疾驰出了城,路旁荷花池一眼望不到头,迎面的风都带着清香。   路上再无行人,薛承璟放慢行速,舒沅脊背稍松,薛承璟又悄无声息地贴至她耳畔,惹起一阵颤栗:“就连我也要听你差遣,好不容易才令你对我有了几分喜欢,怎么会有旁人。”   舒沅耳尖爆红,心想,或许不止几分,嘴上却说:“若我不喜欢你呢。”   薛承璟的声音混在风里,却无比清晰,字字都像敲在心上:“你偏好何种模样,我就会是什么模样。”   顿了顿,薛承璟又道:“你可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舒沅自是不知,疑惑地偏过头。薛承璟空出一只手抚了抚她发顶,声音带笑:“从第一日相见,你就好像知晓一切一般。我有时会想,若我只是裴见瑾,你我之间又当如何。”   舒沅脊背微僵,羽睫半垂,不自觉抿紧了唇。薛承璟俯首亲了亲她雪白的耳朵,温声道:“无论我是何人,你都会是我的。”   不是神佛的旨意,而是由他主宰。 第113章   ◎不乖的时候也很令人喜欢。◎   月光之下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山路,举目望去,葱郁山林遮掩了这条路的去处,不知蔓延何方。   荷花池碧波荡漾,舒沅侧眸一看,便想起避暑山庄不能忘尽的莲池。   走上左右摇晃的小船,舒沅提着裙摆,谨慎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她伸手能够到莲花。   摘下一支过后,小船破开遮蔽水面的荷叶,不断靠近湖水中央,然后停了下来。   莲花娇美清绝,却不抵她半分。月光照亮这方寸天地,薛承璟将她一颦一笑都看得十分清楚。   舒沅还没开心多久,转而想起梦中初见时他对她不冷不热的样子,转身来到他身前,刻意问道:“好看么?”   薛承璟嗯了一声,不似作伪。舒沅更觉得奇怪了,她再过两年难不成会比如今难看?   一面疑惑,一面仰脸看他,对视两息后才缓缓道:“那你再多看看我。”   漆眸明亮润黑,丝毫没有勾引人的意味,澄澈无暇。   薛承璟察觉她似有疑惑,温声问询:“怎么了?”   说话时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倒是顺从了她的心意。   舒沅抿了抿唇,忍不住又迈了半步,怀中莲花莽撞地撞上他的衣襟,又问:“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只看了一眼,便再也不理我。还有,近些天你也是如此。可见是你冷落了我,连带着我在梦里也受委屈。”   这话半真半假,委屈全是真的。   舒沅也不想承认自己这般黏人。但她没有办法。   从前被她放在心里的只有相识多年的亲友,他们心疼爱护她,但凡能出现在她跟前,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   薛承璟唇角抿紧,放在舒沅眼里,便是心虚的意思,酸涩漫上心头,眼睫微垂,看上去可怜得紧。   薛承璟抬手抱住她,舒沅挣了挣,无力地垂下头,轻声道:“你知道,我平日不这样的。”   这大约便是县主曾说的男色误人了。   可话一出口,舒沅才觉得自己好像那嘴硬的嫌犯,双颊羞愧地发烫。   薛承璟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他眸光幽邃,放在她下颌的手指修长有力,但极少的触碰也令他指节紧绷,声音平静如常,诉说着他早已犯下的罪状:“是我不好。你不在身边时,我想把你放在眼前。再多看一眼,我去往别处,都恨不得把你放在袖子里,永远地陪在我身侧。”   舒沅被他按在怀里,除去荷花的清香,他的气息亦是萦绕周身,她感觉心都被泡得软乎乎的,不自觉开口道:“那你可以多想一想。”   薛承璟摸了摸她绯红的耳尖,勾唇轻笑,没说话。   何止日思夜想,简直魂牵梦萦。   夹在中间的荷花皱了,舒沅赶紧把它们解救出来。   湖上菡萏开得极盛,荷叶接连。抬眼望去,看不到月亮的倒影,只有粼粼波光,耳中虽有阵阵蝉鸣,亦是温柔宁静。   舒沅背过身,仰头看向天际,未至十五,今夜的月亮并不圆满。   薛承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沅沅喜欢月亮?”   舒沅回首看他,一脸不解。薛承璟道:“听人提起你的乳名,故而有此猜想。盘盘这个名字,很可爱。”   舒沅和他并肩坐下,两人身侧是无边无际的莲叶,共享这片刻安宁。   “我告诉你,但你不能笑话我。”舒沅攥紧了袖角,看着他点头,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从小身子就不好,经常喝药,娘亲和哥哥说我在不记事的时候喜欢装在盘子里的吃食,装在碗里的都要费很大功夫才能喂下去,总怀疑里面装的是汤药。还有,我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一个小玉盘。”   舒沅又转眸看他,“这下你知道了。作为交换,也要同我讲你幼时的一件事。”   朦胧月色下,薛承璟唇畔挂着浅笑,长指转了转手中莲花,在他身前投出一片阴影。   “我十岁前过得艰难,许多琐事都记不太清了。唯有一事,如今还记得当时情景。隔壁小孩和他家妹妹吵架,他便说不要这个妹妹,要娘亲给他生个姐姐,因此又被他爹打了一顿。”   “晚些时候他又跑来找我诉苦,说妹妹就是麻烦精。过了一会儿又扭捏地补了一句,她有些时候也挺可爱的。”   薛承璟倾身抚了抚舒沅脸颊,续道:“我的沅沅一直这般讨人喜欢。”   舒沅适才想起幼时自己闹腾着不肯喝药,眨了眨眼,十分心虚。   “不乖的时候也很令人喜欢。”薛承璟又道。   舒沅轻嗯一声,心跳怦怦地快了些许。   “沅沅还要继续么?今早做的事。”薛承璟忽而开口道。   月色之下,他墨发微散,如玉脸庞近在咫尺,舒沅怔了怔,目光掠过今早触碰过的眉眼,脸不争气地发红发烫。   作者有话说:   过年有点忙,更新时间不大稳定。距离完结应该还有好几章。 第114章   ◎总算挑了种干净的死法。◎   薛承璟眼睫微垂,静静凝视她,仿佛是在等候她垂怜。   舒沅手心攥紧,长睫不安地颤动。   他这副模样,谁能看得出他白日冷峻威严,矜贵冷漠的样子。行至何处,迎接之人皆是恭谨万分,在下首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小心地等候他发话。   只看近几日,他沿着许燕那条线便牵扯出许多涉事之人,毫不留情地断其生路,那些人伏地哭号,哀求不止,也没让他有半分心软。   在她眼前,却又显露出旁人不能窥见的另一种神色。   嘉怡县主和离后与青年才俊来往甚密,在风月之事上得了颇多乐趣,府中面首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听话,很懂得如何讨女子欢心。   舒沅曾去县主府上做客,见过那些养在她府中的男子,他们容色甚好,琴棋书画也不在话下,语声温柔,同县主调笑时各有风情。   舒沅想起那年沈彻和薛承璟在自家比武场射箭,便有不知内情的小公子说她年纪轻轻便开始做这种事,那人说这话时神色古怪面色绯红。   如今舒沅才明白过来。不过那日当真是冤枉她了,彼时不过想把薛承璟放在她眼前罢了。   但现下……   他们之间真的不大清白。   舒沅忽然想起他先前说若只是裴见瑾,她也不能与他分开。   舒沅此时在心底没出息地赞同了这句话。   单论他这张脸,她也是极喜欢的。   舒沅计较一番,送上门的美色到底没有白白辜负的道理,她终是伸手搭上他的肩,闭上眼睛之前故作冷静地嘱咐了一句:“你不要动。”   软滑的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瓷白的手腕,夜间清风勾动他鬓边发丝,勾缠在她白净无暇的手臂上,难舍难分。   舒沅紧张地闭上眼,勾着他的脖子慢慢靠近,缓缓贴上他的双唇。   这是与亲吻脸颊完全不同的触感,舒沅小心又谨慎地进行探索,而将她护在怀中的那人当真十分顺从。   舒沅是个乖学生,在自己主动上手后,脑中不自觉地浮现起前几回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   她此时毫无章法,又慌又乱。但两人呼吸相接,于她而言,已经再难保持平静,若有人摸一摸她的脉搏,便能知晓她紧张到什么地步。   薛承璟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打定主意不再乱动她。前些日子他的放肆,当得起胡作非为几字。   一旦见面,他难以确保在她面前究竟能保有几分自制,只好由着查案办事久待在外。但没有一刻不想她。   她亲近自己时笨拙又胆怯,在软唇贴覆上来的那一刻,他方知是高估了自己。   一连几日没有见她,更没有抱她,多日积累的念想便如连日暴晒的干柴,一点火星就能重归炽热。   鲜润嫣红的唇瓣只需要亲一亲他,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勾动他的渴盼。   她毕竟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在如此费力时,呼吸也变得温热,他都能一一感受到。而在她不得其法,又会有一些别的声音,细细密密地撩动他的心。   偏偏方才已经答应她不可乱动。   薛承璟大掌悬空置于她腰后,手背青筋凸起,他睁开眼,不由将手掌贴近两分,当真不盈一握,在他怀里便这样娇弱可怜了。   薛承璟尽力控制着呼吸。再等一等,他很快便不用这般克制了。   即便是圣人,也难捱。   在舒沅撤开后,两人的情形都十分不得体,不约而同地想她最好再也不要主动亲他了。   -   周亭月自京城便陪同舒沅一路南下。周亭月知晓自己不如京中公子饱读诗书,但也是粗通文墨,同行时想着法子让这位小姑娘开心一些。   周亭月自觉自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思,他毕竟是粗人,从第一日见面起,他就觉得自己的倾慕便是摆在明面上的。   除去能与自己倾慕的姑娘久待这一点,其他好处也不少。   侯府的厨娘手艺绝佳,比军所提供的饭食好上许多。再有,那随行的大夫医者仁心,又是为他治伤又关心他家中长辈,周亭月还从顾大夫那里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但自从到了万余县,太子殿下找来,形势转眼间就变了。殿下因事将他调离,周亭月听说那许家作恶多端,这青州官场也是一片浑水,当时便怒不可遏,接了差事,转身便去忙前忙后。   兴许之前也是有征兆的。殿下和舒姑娘两人都有不对劲,但他从前没有往那方面想。   周亭月在万余县那几天,总是忙得昼夜颠倒,稍微回得早些,想去看看她,又总被这样或那样的事拦住。   他偶尔见到被关在门外的梅晏之,还好心地上前安慰:“舒小姐每日不得劳累,梅公子明日早些来吧。”   梅晏之面色依然温和,就是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周亭月朝他笑笑,还送他出门。   如今万余县那边事了,周亭月赶至青州,不禁扼腕叹息。   他空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怎么就看不出殿下和舒姑娘两人的关系呢。   周亭月这日很晚才等到归来的太子殿下,连忙起身行礼。   薛承璟缓步行至案前,目光在案上信件上停留片刻,转而问道:“谁来找过你?”   周亭月眉心一皱,将这些天的异动如实禀告:“殿下吩咐之事,卑职每日皆有留心。打着各种名号来找的,除去被这风吹草动吓得夜不能寐的青州和万余县的官员,剩下的都是些想塞银子打听消息,意欲取代许家的商户。”   周亭月顿了顿,续道:“唯一一个可疑的,就是今日我即将离开万余县时遇上的那一行人。车上下来一人,是赵家三夫人的娘家侄子,名唤邱玉。叙话时聊的都是平常事,只在分开前问我那几个扣押牢中的大夫有没有牵扯其中。”   “卑职又追问两句。邱玉只说是夫人旧疾复发,需要那位医者再行诊治。其他的没再多说。”   灯烛噼啪一响,摇曳烛火将薛承璟的影子拉长,一室静谧。   薛承璟神色微动,拆开信件翻看。周亭月唇角抿紧,一个猜想浮现心上,脊背冒出一层细汗。   “你回去,一切如常。邱玉若到了青州城内,不出两日便会再来见你。”   周亭月视线微抬,瞧见太子殿下唇角微勾,似是十分愉悦。   “是。”周亭月压下思绪,转身出了房门。   迎雪奉茶上前,薛承璟凝视着灯影久久不语,迎雪候了片刻,轻声唤了声殿下。   “总算给赵家挑了种干净的死法。”薛承璟淡声道,“差不多是时候了。再往后,也没什么合适的日子。”   迎雪俯首道:“周小将军那里已经安排好了。邱玉那里和主子料想的一样。若无差错,周小将军应能顺利找出赵家的罪证。”   “周亭月办事妥帖,用不了多久便能处理好此事。”薛承璟眸底掠过一丝笑意,“然后我便能干干净净去见她了。” 第115章   ◎想要独占你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舒沅前一日在船上太过放肆。莲池中一叶扁舟之上,她与他相处的每一瞬都印在脑海里,到夜间该上床歇息时,舒沅欲盖弥彰地点了安神香。   翌日清早,舒沅还没想起云黎这么一个人,她便换了身朴素的衣裳到了面前。   云黎眼泪汪汪,跪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她道:“奴婢从前误入歧途,受人蒙蔽,心思不正,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昨日见到那些孩子,奴婢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有些用处,望姑娘收下奴婢。”   云黎攥紧了手,面上的紧张不安做不得假。   她哪里能料到会是如今这等境况?原来想着,凭她的美貌贴心,一定能博得夫主宠爱,不说出尽风头,在内宅的地位应难以撼动才对。   谁知道……   昨日看来,反倒是这位姑娘对自己在慈孤局的表现比较满意!   反观那位大人,气势慑人,阎罗一般油盐不进。   云黎后来才知晓这宅子是眼前这位仙女似的小姐的私产。经过昨日那一遭,云黎昨夜辗转难眠,她十分肯定,若不是那位大人不想让这地沾血,她那时莽撞地凑上去大约是活不成的。   越想越怕,云黎眼圈泛红,楚楚可怜。   “留下吧。你先起来。”舒沅道。   云黎在慈孤局的种种举动,舒沅都看在眼里。从起初略带嫌弃的表情,到后来为那些孩子仔细擦手,依依不舍的样子,她都瞧见了。   留光查过,云黎清清白白,至今没有沾染是非。出身不好的女子,落到这般田地,也不全怪她。   云黎简直感激涕零,欣喜非常。这时,春桃轻轻一拉,云黎便站起来了。   日光正好,舒沅放下看完的书册,自屋中出来。云黎殷勤地跟上。   还没走几步,就看到周云师徒二人。   这二人暂且无处可去,舒沅索性将他们安置在园子里。两人许是出入内宅练就了好口才,但凡有机会便要在挑些好听的话说给舒沅听。   周云也厌烦了从前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从谷宁那里打听到这位小姐不仅关心慈幼局的境况,还有为贫家子弟开设私学的想法,周云怎么会白白错失这个机会。   周小九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且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至多能吃上几口鱼肉,这些天吃饭时眼睛都亮晶晶的。   吃了这几顿饭,周小九除了散步消食也没闲着,他在师父的督促下又开始读诗诵文,提笔练字。   周小九听话,周云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但字还算过得去,每日天不亮就把孩子叫起来,嘴上说着:“小九乖,早些起来,师父给你煮个鸡蛋。待会儿用过饭,你学饿了,师父再去给你买糖饼吃。”   周小九饿着肚子起身,用冷水将脸一擦,再喝两口水,便老老实实坐下。   满腹心事的周云看着自家徒儿如此听话,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满意地点点头。   若换早些年青州这地道门兴盛那时候,就靠他们这踏实肯干的师徒俩,不得攒下修两座道观的积蓄?   周云又叹了口气。虽不能事事如意,能找到一个求生的口子钻出去也很好。   在许宅待那几天,饿得人头晕眼花。若非许家说得上话的几位主子都忙着应对其他要紧事,他真是有低头认错的心思。   腹中空空,便是德行修得再好,也抵不住饿。   周云那时都想好了,如果真能见到说得上话的管事,先把小九喂饱,再好言好语认个错,后面要他去做那些坑蒙拐骗亏心事,他再找空当溜走。   先贤圣人能不为几粒米折腰,可他哪行?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先饿死的一定是小九。一想到可能会抱着浑身冰冷的小九,周云心头一阵阵发寒。   虽这般想着,周小九又开始磨墨时,周云没有去买什么糖饼,直接忽视了周小九期盼的眼神,去给他沏了壶热茶过来:“喝吧。”   小孩子家家的,吃太多糖牙齿会坏掉。周云心想,他这个当师父的,真是不容易。   与舒沅相遇这会儿,周小九正认真地皱着小脸,和师父探讨那卖饼大婶出摊的时辰:“可我之前瞧见她很晚才收摊的,师父你……会不会记错了。”   周云摆了摆手:“今日不方便。”   周小九这孩子也老实,当下便在脑中为自家师父圆了说法,也不问是师父犯懒的不方便,还是人家今日不做生意。   周小九点点头:“我明白了师父。”   转头见到舒沅,那点吃不到糖饼的失落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周小九小跑几步,脆生生地叫了声舒姐姐。   舒沅唇角轻弯,问起周小□□了什么东西。   周小九乖巧作答,说得十分仔细。   云黎站在舒沅身后,目光在周云和周小九之间荡了个来回。   周小九忽然发现云黎在看他,直接转头看过去,还问了句:“云黎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云黎笑了笑:“这附近我挺熟的。你方才说想吃的那家店我知道在哪,那里……”   与周云目光相接时,云黎语声一顿。   周小九眸中流露出一丝希冀,甚至悄悄攥紧了拳头。   周云朝云黎又是眨眼又是摇头,连忙接话道:“没什么。改日带你去,今天就别惦记了。”   云黎神色诧异。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骗小孩的大人了。   舒沅将他们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莞尔。   谷宁脚步飞快地走过来,见这长廊上熙熙攘攘挤了好一群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走近后发现只是有些热闹。   挨个看过去,除去姑娘身边的春桃,每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单纯良善之辈。   谷宁不由腹诽,若把他们这些人不是在这园子里,至少得是个贼窝才能容纳这些人。   舒沅敛了笑意,问道:“何事?”   “有一对夫妇到聚仁堂求医,那位夫人状况不大好。原已抓了药,但离去前,那人说认识姑娘,待会儿便前来拜访。”   谷宁顿了顿,续道:“二位留了姓名。是邱玉邱公子。”   舒沅记得这人。   邱玉是赵三夫人娘家侄子,连赵逸当年都甚少踏入侯府,这邱玉自然不在她平常来往的人家之内。   论家世是差得远。但在各处医馆中,舒沅和他的夫人郑氏见过多次。   邱玉和夫人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在京中是一桩美谈。   郑氏早年被叛军所害,身中奇毒,每月发作时疼痛难忍,虽无溃烂腐臭之症,近身伺候的人也要吃一番苦头。   郑家和邱家没得比,若要捏着这个短处休妻再娶,也不会让邱玉落得一身闲言碎语。   邱玉不仅没有抛弃发妻,还将她照顾得很好。   中毒之人自然不可能和常人一般面色红润。舒沅记得那几次见她,郑氏唇角带笑,望向邱玉的目光脉脉含情,大约除了病痛,世俗杂事并没有磨灭她的欢愉和心志。   谷宁负责聚仁堂的事已近三年,对他们的事也有耳闻。   谷宁拿不准主意:“依姑娘看,这是见还是不见?”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谷宁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邱玉上门带了不少东西,夫人郑氏神色恹恹,还是笑着与舒沅交谈:“听闻舒妹妹近来身子康健,我心里十分高兴。这些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是我在街边瞧见,想起你,便忍不住要买来送你。”   舒沅年幼时甚少在医馆里看到频繁出入的年轻女子,郑氏是其中之一。   郑氏那时见她年纪甚小便要遭罪,心里怜惜,常想着法子宽慰她,这些事舒沅都记在心底。如今再见郑氏,免不了一番关心。   郑氏的身子已经灯枯油尽,消瘦面庞上微笑浅淡,说话时仍是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模样,但就连进这厅堂也须得有人搀扶。   与舒沅闲聊一会儿,郑氏便没了力气,最后只道:“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样的。苦也是一日,乐也是一日,见你如今很好,我便放心了。姐姐在你小时候并没有骗你瞒你,对不对?”   夫妻二人相携离去,背影成双。   等他们走了,云黎一边收了杯盏,一边感叹道:“这位邱公子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舒沅收回目光,忽然出声:“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黎发觉好像说错话了,脸色刷地白了。春桃碰了碰她,轻声道:“他们的事,你不清楚,不提就是了。”   -   私学书院建起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即便不缺银钱,房屋无须新建,也至少要半年才能有个眉目。   慈幼局那边衣衫褴褛的孩子却等不得,这些事便够忙的。   除去这些,园子里有周云周小九,每天都不缺热闹看。   今日师徒两个又为糖葫芦到底有几颗争执起来,舒沅在亭中听得起劲。   这时云黎忽然像个见了猫的耗子,步伐飞快、身形灵巧地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舒沅余光瞥见她的动静,抬头一看,才发现薛承璟回来了。   舒沅翻过未用过的杯盏,正欲给他斟茶,薛承璟看也不看,握住她的手腕便把人带走了。   “今日回来这般早?”   薛承璟侧首看她一眼:“昨日庆仁回来报信,你听也不听就将人赶走。我自然着急回来看一看。”   舒沅低眸看了眼被他握住的手腕,品了品他说的着急二字,克制住笑意:“可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如果该着急,那也该是我比较急。”   说话间,已到了房中。薛承璟揽住她后腰,将人带进门中,顺手合上门扉。   舒沅被他压在门上,他身形颇高,将她完全遮在怀中,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漫过来,舒沅一抬眸,便看到他瞳眸黑沉,似有火苗跃动。   薛承璟眸中映着她的面容,手上力气略重,恨不得将她禁锢在怀中,语调却十分平静,像个颇懂得礼让的谦谦公子:“沅沅还着急么?”   舒沅自觉在莲池那夜十分大胆,至少三五日内不会胡思乱想了,何况现在还是白日。   雪白娇嫩的耳垂都烧得通红,舒沅抿了抿唇:“你连我倒的茶也没来得及喝。我当然着急,你不渴么?”   薛承璟的视线在她唇上停了停,喉结上下滑动,声音微哑:“是有些渴了。”   舒沅脸蛋红红地去给他倒茶,贴心地送到他手边。   薛承璟指尖摩挲着杯壁,窗外日光烂漫,舒沅却从他脸上读出几分不虞,“若你哪日领回几只猫猫狗狗,那些小东西粘人得很,你一日下来,又怎会有闲心想到我?”   舒沅忍不住笑:“那你喜欢小猫小狗么?”   宫中豢养兽类的太监曾与她提过,这类小宠仍是宫中各位主子最偏爱的。其余的都要更费心些。   薛承璟掌心覆上她小臂,徐徐下移,柔软轻薄的衣料上起了褶皱,最终在她手腕处停下,他语声淡淡但有股不容辩驳的气势:“想要独占你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第116章   ◎不准有她那样的念头。一瞬一息也不准有。◎   舒沅和薛承璟前后消失在庭院中,留下的众人大气不敢出,云黎是那个最胆小的,等长廊那头没了动静,立马拎着冷掉的茶水消失在大家视野中。   周小九被师父拎住衣领,带回到桌前。   在开始写字之前,周小九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师父,那位公子冷冰冰的,姑娘就不害怕他吗?”   说着话,周小九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对。他们这应当是别人说的情投意合。看着很是登对。”   周云拍了拍自家徒弟的圆脑袋,嘟囔道:“你懂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快琢磨琢磨你这狗爬字怎么改吧。”   周云口中虽在斥责,心中也在琢磨这两位金主的事。   他们师徒俩在二位手下讨生活,现今那许宅的事暂且与他们划清界限,但到底还未尘埃落定,周云十分希望这二位和和美美,不要出什么乱子。   这两个多少都有点如冰如雪的样子。她手握书卷凝神思索那时亦是旁人难以接近的清冷模样,不容他人侵扰。   只是一个是那山间松下积年不化的寒冰。另一个,大约就是那冬日里都能被野兽挖洞进去避风,其上落满梅花的软厚白雪。   后者天生地令人心生亲近之感。到了春日到来,恨不得把她好生藏起来久久留住。   -   舒沅也认同她与薛承璟有几分相像。   譬如在紧要关头绝不会放下正事,让心思被他物牵扯。   眼下他处理的政务繁琐,牵扯甚广,更要紧的是关系到数万百姓的安乐,亦关乎民心。   薛承璟向来拎得清,在处置罪臣上很有手段,后续诸事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让那些哀求留条性命将功赎过的罪臣瞠目结舌。   舒沅手头的事也还没完。她作为出资甚多的主办者,私学书院要如何办,她的话都很有分量。   舒沅不是事事插手,只提出了两三个不足。而其余事即使只是告知也颇费工夫。   方才舒沅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卷,脑中便在思索将来发与学子的衣衫,还有饭堂的问题。   薛承璟喝过茶水放下杯盏,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看住她。   和往常似乎别无二致。但人在说话时总会泄露出隐在心底的情绪,薛承璟这个人从不着急,舒沅甚至怀疑他口中从未说过这两个字。   舒沅想了想问道:“青州的案件比从前想的还要复杂?”   天还没黑他就回来,实在很不寻常。   官吏捅了娄子,顺着线索查下去并不困难,至少对薛承璟不是难事。可查清真相往往不是最难的那一步,就算有人罄竹难书,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薛承璟眸中掠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长睫微垂,目光却没有实实在在地落到某一处。   薛承璟道:“这些事你不用担心。”   舒沅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自然有他的法子,既然这样说了,她便不必多想。凡是若都瞻前顾后,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青州官场是一摊污水,从许家跋扈张扬的作风便能窥见几分。   他就算把涉事官吏都斩草除根,除了涉事者不甘叫屈,百姓只会拍手叫好。   “你今日出门玩得开心么?”他道。   “连这个也知道。看来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忙了。”舒沅数了数去过的地方,又说了遇见些什么好玩的事。   越说越觉得他今日古怪。具体要说有什么不对,舒沅也说不上来。   舒沅心里七上八下的,甚至在心里想了想他曾久待的云台县离青州有多远,燕王难道带他来过青州,他出去一趟勾动了心底旧事?   “邱玉和他夫人,这两人你觉得如何?”   舒沅一不留神听到邱玉的名字,愣了愣,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不安。   薛承璟漆眸黑沉,眉心微拧,看不出异常,舒沅只好答道:“我同他们相识多年,但并不熟稔。他夫人郑氏缠绵病榻,邱玉照顾多年,人人都说他们情谊深厚,邱玉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痴情人。”   薛承璟颔了颔首,面上无波无澜,又道:“你和郑氏相处得很好?”   舒沅心弦一紧,微垂了眸,缓道:“我年幼时经常能在医馆遇见她,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这些年不怎么见面,她比从前清减几分。”   何止清减,形容枯槁这个词用上正合适。   薛承璟唇角压平,似是隐忍着某种情绪,不冷不热评价一句:“赵家的亲朋当中难得有这样一个看重情义的人。”   疾风忽起,半开的支摘窗灌入一股清风,案上翻开的书册吹得哗哗作响,干脆从桌案边缘滑落在地。   舒沅起身拾起。薛承璟合了窗过来,正看到露出的书名,目光微顿,道:“你对书院的事很上心。”   舒沅唇角弯起,转身时裙角微扬,荡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今日的进展:“我去了布庄绣坊,到时要给学生发放新衣,绣坊的老板娘做事很用心,挑了件从前的样衣给我瞧。当时我便想,可惜进璋书院没有着装上的要求,若是有,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的年轻学子穿上书院统一发放的衣裳,别有一番风致。   薛承璟倘若是寻常出身,身上不知要被多少姑娘塞来香囊绣帕,掷果盈车也不在话下。   舒沅看到绣坊老板娘拿出的样衣,立马就想到他了。   薛承璟衣衫素淡,但出众的容色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怎样都是好看的。   舒沅私心以为他穿绯色最好看,大约是物以稀为贵,她只见过一次,便时时想起。   “青州绣坊那几位绣娘技艺非凡,这里的料子亦是不错。天气炎热,京中带来的衣衫太厚,你若得空,我改日叫人上门来为你做几身衣裳可好?”   回了京城,他不方便穿着她找人做的衣裳出门了。那太可惜了。   这般想着,舒沅便问了出来。   薛承璟淡淡地看她一眼,兴致不高的样子,还是道了声好。   舒沅得了这个好处,开心都写在脸上,续道:“那个绣坊里有一位大婶,你知道她教了我什么吗?”   她眸子亮晶晶的,万千言语也难形容他的感受。薛承璟抿了抿唇,心底的那件事尚不分明,一股气恼横在心头,他还是不忍心冷落她。   修长无暇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舒沅热情地回握,续道:“那个大婶讲了一些……相处之道。说是两人若要长久,便要互通心意,倘使有互相不能容忍的恶习,也不能一味瞒着忍着,要袒露心扉,诚心交谈。”   凑巧,薛承璟正有不满,但那不是眼下能说出口的,他缓了缓,顺着她的话问道:“在你心里,不能容忍之事是什么?”   舒沅抿了抿唇,眼睫轻动,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往后你能不能尽量少沾酒?喝酒伤身不说,而且……我听人说照顾醉酒之人很麻烦的,你若喝醉了,又不让旁人近身,我怎么有力气照顾你?”   他这般高大,如果喝醉了,她怕是连扶他起身喝水都费劲。   在绣坊一说到喝酒,绣娘们都是满腹怨言,看起来都受了罪,吃了不少苦头。   舒沅没见过薛承璟醉酒的模样,但上回在落月楼他喂给她的酒实在让她印象深刻。   薛承璟听罢,神色有些无奈。   小姑娘好像不知道她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小醉鬼。平日里乖巧听话,在醉酒后十倍千倍的磨人。   薛承璟一时没说话,舒沅便将他的大掌双手握住,那天从落月楼回来,她在马车上也是这般抓住他的手,那时候和她可讲不通道理。   似乎是姿态太过熟悉,舒沅后知后觉地回忆起那日在落月楼的事。   虽然她一开始便很安静,可在喝了两杯烈酒过后,她什么也记不清了。   舒沅蹙了蹙眉,凝神回想,但丝毫都想不起来,不安地看向薛承璟,没有底气地开口:“那天我没有胡闹吧?”   嫩□□润的手指虚虚地靠着他掌心,眸光纯澈,像个无辜闯入他怀中的小兽,薛承璟从前只看到她可爱的一面,此时却觉出了几分可恨。   舒沅灵光一闪,仰脸看他,满目惊疑:“我咬你了?疼不疼。”   薛承璟多年来忍过无数疼痛,万种折磨也难让他心底泛起波澜,此时却再难压抑,他掐住她下巴,强硬地将她压在书架上,发泄般吻了上去,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尝到了她唇上的血腥味,才松开。   他捉住她的手腕,将人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令她再不能动弹,逼她直视自己。   薛承璟眼底情绪翻涌,声音冷淡又极其迫人:“我不准你有郑氏那样的念头。一息一瞬也不可以。”   粗糙微凉的指腹在她脖颈上流连,舒沅被他触碰时不可自制地颤了颤,但看向他的目光依然平静,只是有些不解。   认定他不会伤害她,才会如此。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心狠。   邱玉为嫁入赵家的姑姑办事,手上不大干净。在经过提点后,周亭月分外小心仔细,没过多久便抓到了线索,只是需要时间收集罪证。   邱玉那位病弱的娘子不存在什么威胁,起初并不惹人注意,直到夫妻二人上门拜访舒沅,薛承璟才留了心。   谷宁负责聚仁堂的一应事务,这些天常要与庆仁迎雪交谈,询问许家那边的进度。谷宁说舒沅见过那两人后情绪有些低落,薛承璟让迎雪去查,才知道这对夫妻不示于人的秘事。   邱玉和郑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不假。中毒后这许多年,邱玉也的确是鞍前马后地照顾,从未有一句怨言。   俗语说有情饮水饱。但无论何物,也抵挡不住病痛来时的苦痛。这些年郑氏心有死志,多次寻死,邱玉寸步不离地跟着才没有让她丧了性命。   薛承璟听迎雪说完这些,过往相处的种种细节都浮现眼前。   那种猜想一旦出现,便如烈火焚心,一刻不止地烧灼着他的心魂。   两人静静相望,一时无言,满室静默。   薛承璟记性很好。往日是记得她从不气馁的接近和温柔相待,如今想起来,桩桩件件都令他不快。   “你是不是做好弃我而去的准备,才会不管我对你如何冷漠,也要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   “你送的笔墨纸砚也很多,寻常读书人用三五年也够了。”   “为何要让我认识那些大夫?你不会以为我要谁的性命还需要亲自动手?我哪会那么容易受伤。”   舒沅唇瓣被他咬破,正疼着,忽然听到他的最后一句,抬头问道:“那你之前练习骑射,怎么会伤到手?”   薛承璟抿唇不言。   他弓马娴熟,若轻易就能伤到手,这太子之位不要也罢。   舒沅知道他气急了,平常说话哪会像今日这般不讲条理。   “我小的时候,大家都说我一点也不像爹娘。我的父亲骁勇善战,即便身中数箭也能在疆场上奋勇杀敌,而我连多走几步都做不到。”   舒沅想笑一笑,但牵扯到唇角的伤,无奈地叹了口气,续道:“但他们没有发现。我和父亲还是有一些相似的。”   “我和父亲都行走在生死边缘,难道不是吗?”   “我从小就知道将士守卫疆土是为了什么,定远侯府里经常可以见到身体残缺的士兵,我很疼很害怕的时候就会想到他们……轻易放弃性命,不该是我的选择。”   舒沅试探着握住他的手,看向他眼底。薛承璟喉结上下滚动,慢慢地松开按住她的那只手,俯下丨身去紧紧抱住她,轻声道:“不可骗我。其他的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他的心,也同常人般生出了恐惧。   他很在乎她,已经超过他能控制的范围。   舒沅从未见过这样的薛承璟,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莫名感觉他的心落在自己怀中,不再虚无缥缈。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迎雪在外面叫了声主子。   舒沅推了推薛承璟,让迎雪进来。可门一推开,谷宁也在。   迎雪视线在舒沅身上停了停,然后垂首回道:“邱玉忽然间没了踪影。”   周亭月嫉恶如仇,迎雪庆仁则是早有准备,周亭月那边有了动静,到他们这边案件就办得更为顺当,现在已经可以拿人了。   青州城就这么大点地方,邱玉又与病妻形影不离,突然间找不到人影,着实古怪。   迎雪知道主子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不落下残暴嗜杀的名声。毕竟姑娘在乎这个。因而也不敢大意,立马前来回禀。   谷宁看了眼迎雪,又望向舒沅。   舒沅理了理衣袖,才道:“你们不用找了。他在我手里。” 第117章   ◎昔年的誓言也算圆满了◎   四处找寻不到的邱玉二人如何会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迎雪心弦一紧,脑门上霎时变得汗津津的,讶然地抬头看向舒沅。   迎雪余光瞥见谷宁忽然握紧了拳,甚至往他这方侧过身来,可在此情形下,也顾不得那许多。   邱玉那处的线索是由他们递给周亭月,这样便能名正言顺地将赵家一网打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迎雪眉心紧皱,心念急转。   莫非是他们低估了那郑氏与姑娘的情谊?   殿下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人物,但与惹得姑娘伤心比起来,其他的诸多事宜都得往后稍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迎雪正要开口,手肘却叫人撞了撞,谷宁随后握住他的手臂,迎雪又是紧张又是茫然地看他一眼。   谷宁满面红光,气势昂扬,与眉毛皱成一团的迎雪大不相同。   谷宁喜滋滋地笑开:“那两人早叫姑娘扣下,留光大哥在外看守着,不会有什么差错。小人正是要来回禀此事。幸而赶上了。”   迎雪面色稍缓,微垂了眼掩去震惊之色。   好歹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   -   步步锦支摘窗下,郑氏阖目靠在椅中,暖色的日光照在她脸上,才为这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颜色。   小环是贴身侍奉的丫鬟,去哪都跟着郑氏,在病痛不曾发作的日子,小环一个人便能应付得过来。   房中装潢精致,壁上所挂画作亦出自名家,邱玉早年偏好丹青,如今不怎么提笔作画,但仍有观赏品鉴之心。   邱玉自画作前走开,桌上茶水糕点俱全,却只有一个杯盏被人动过。小环只一心顾着郑氏,连一杯茶水也未为他斟来。   于寻常之家,这类不懂眼色的行径早被主家斥责,邱玉却视而未见似的,神色毫无波动。   邱玉缓步走近,在郑氏身旁停了许久,郑氏才睁开眼,极轻地朝他笑了笑。   郑氏弱不胜衣,一双眼睛显得愈发大,久病后失了神采,但其中温情丝毫未改。   邱玉颤抖着伸出手,碰了碰她脸颊。郑氏顺从地微抬起头,在他的目光中没有闪躲,恰如初见。   邱玉眉间闪过一抹痛楚神色,而后微弯了腰,将妻子揽入怀中,喃喃道:“你会好起来的。”   郑氏眼睫微垂,轻应了一声:“嗯。”   小环转身斟茶,借此遮掩了厌恶的神情。   夫妻各怀心事,等待的时间眨眼便过,直到近一个时辰过去,依然没见到舒沅,郑氏才觉出了不对。   正欲说话,郑氏却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锦帕上一团血迹,触目惊心。   小环拿出随身携带的药丸让她服下,也很轻易地要来了温水。小环一脸急切,端着铜盆上前,想为郑氏擦拭。   邱玉却守在郑氏身侧,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不愿意离开。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邱玉嗓音嘶哑,痛苦难当。   小环寸步不让,直接道:“公子请让一让。奴婢要为夫人净手。”   邱玉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郑氏一人,眼底情绪汹涌,手上也失了分寸,将郑氏的手握得发疼。   待他稍稍清醒一些,眼中蓄了泪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未能出口。   郑氏道:“夫君对我不离不弃,时至今日,你带我辗转多处求医,已然践行昔日许下的承诺。”   “夫君所做之事,连我这个缠绵病榻的也知道几分,能猜个大概。又能瞒多久?”   邱玉凄然一笑,颓然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郑氏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如此。那至死不渝的誓言,到我死之时,也算圆满了。”   “若非那些官兵一时疏忽,你又怎么会被燕王党羽抓去。他们倒活得好好的,却让一个好人来受苦受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邱玉嘶吼道:“我只恨那时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他们死在边疆才好,什么太子殿下,沈彻,都该死在那里。我只要你一个,为何要将你的性命夺去。秋娘,我一个人怎么能好,你告诉我。”   郑氏默然,片刻后释然一笑:“这样也好。这样也很好。” 第118章   ◎他又不是大度之人。◎   温热的血流得满手都是。小环是个勤快能干的姑娘,抿着唇将郑氏的手擦干净。   “再也不会弄脏了。”小环哽咽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只一味凝视着郑氏失了生气的脸庞,对旁的事情不管不顾。   邱玉的尸体横在一旁,血淋淋的模样十分可怖。   小环瘫坐在地,悲欣交集,眼泪簌簌而下。   直到有人破门而入,小环才慢慢偏过头去,朝来人看去。   庆仁大步上前,确认二人已无生息,而后便叫人过来。   小环呆呆愣愣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支撑着自己勉强站起,手中还捏着脏污的巾帕,不要人去碰郑氏:“不要碰我主子。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夫人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找他去。”   庆仁甚少遇见这等场面,闻言瞟了眼邱玉,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相较而言,邱玉的尸身更有查探的必要,又见小环伤心欲绝,心底也生了恻隐之心。   邱玉经手的事桩桩件件都没能逃过主子的法眼,庆仁心里本该觉得松快,但这对夫妻的尸首横在眼前,他却没有轻松的感觉。   人死如灯灭,可这二人自刎而死,虽不再生得起风浪,但便如那门上晃悠的灯笼,依旧刺目得很。   迎雪总将庆仁叫做木头,庆仁也自知自己不是敏锐的个性。   这对形容悲惨的夫妻,如何能与殿下和姑娘相比?   偏偏殿下自己便做了比较。   庆仁干惯了为人收尸的差事,谷宁可没见过,在医馆里成日就是治病救人,还是他头一回看到年轻夫妇干出这种事的,唏嘘不已。   谷宁手里还有别的事,一边跟舒沅讲了邱玉郑氏死得如何凄惨,一边将其他半途回家的学徒的信件交到她手中。   “施岳认识的就有好几个,原以为此生再没有机会,已经做起篾匠木工,姑娘这边消息一递出去,他们都不敢信这是真的,打听了许多次。”   舒沅拆开来信,看了几行,轻叹一声。   青州的药商医馆沆瀣一气,若有学徒不服管教,师父动辄打骂,倘使学徒惹怒师父,被逐出门去,其他大夫也不会收留。   江湖上总有些药典古籍流传,往往字迹不清,缺漏书页也是常事。整理这些典籍全是他们来做,重新整理抄写后交给师父,想再借来翻阅却比登天还难。   哪怕他们在医馆里忙前忙后,拣药诊治,有所感悟时所写札记也被师父扣下。颇有名望的医者认为这乃是天经地义。   “你算是什么东西?若没有老夫收留,你能识得几个字?在这里悟出来的东西,还不是我给你的。做人的道理都没悟明白,还想悬壶济世,你还差得远呢。”   “都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还没学到什么,翅膀就硬了。”   舒沅见不惯这些仗势欺人的事,当即让谷宁记下那几个尤其可恶的,早晚得找他们麻烦。   谷宁点头如捣蒜,又道:“对每日相见的徒弟都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些人在给人治病时又能是什么好人。”   舒沅饮了口清茶,实在有些头疼:“青州城内少说有一半的大夫是心善的。只是这等看重师徒情谊的医者,两三年未必能收一个学生。慕名而来的学生未经世事,难免被那几家的掌柜哄骗了。”   同在青州经营医馆,即便有人有心帮忙,也很难将那些出走的学生收入自己门下。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那些学生在医馆里待了一两年,本事可能没学到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若有其他人把这些学生捡了回去,无疑是想与同行撕破脸了。   春桃正在给谷宁斟茶,谷宁说得口干舌燥,仰头便灌了下去。   正事说得差不多了,谷宁品着茶水的香气,皱紧眉头,不知道如何开口宽慰。   无论怎么想,一个相识多年的年轻夫人自刎而死都算得上伤心事。再言,姑娘这等慈悲心肠,应该很为此伤心。   谷宁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道:“邱夫人身边的婢女很是忠心,有她看顾着,邱夫人她……”   顿了顿,续道:“姑娘节哀。”   舒沅动作微滞,指腹在信纸上摩挲一下。谷宁屏住呼吸,绞尽脑汁地做好安慰她的准备,却听得她开口道:“把他们安葬在一处。其余的,尤其是邱玉做过的那些好事,都不必告诉我了。”   谷宁呆愣一瞬,才应了声是。   “去忙吧,”舒沅神色平静,口吻温和,“那几个赶来的学生,你看他们住在何处,多照应一些。”   谷宁又领了差事,便不再多想闲事,离去的背影也透着欢快。   屋中只剩下春桃,舒沅将信件看完收起,春桃便满脸愁绪地问询:“姑娘闭门不出,李公公来过几次,姑娘今日当真不见殿下吗?”   春桃嘴上虽是传达了李瑞福的意思,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看着舒沅,恨不得舒沅说些绝情的话,晾一晾殿下才好。   倘使姑娘没有发现邱玉行踪可疑,提前一步发觉并将人扣下,殿下还要瞒她们姑娘瞒到什么时候?   春桃的心思舒沅一眼就看出来了,舒沅无奈道:“这事也不算什么。”   薛承璟本非纯善,她早知道他嗜杀喜虐,如今只是稍有收敛而已。   舒沅抿了抿唇。他也不仅仅是收敛,还很会隐瞒。   这次她能找到邱玉的错处也是意外,如果她没察觉,只会又被他瞒过去。   舒沅越想越觉得古怪。   他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即便按照律法,邱玉所为也该名正言顺地处以斩刑。就连这个也要瞒她骗她,借由周亭月来揭发此事,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又该如何?   怀疑的念头一冒出来,过往的一些巧合便浮现心头。   离去不久的谷宁又被叫了回来,谷宁满眼疑惑,笑着问道:“姑娘有何事?”   知道舒沅想问云台县的旧事,谷宁脸色刷地变白,在追问之下吐露了实情。   “小人言行有失,这自是我的错处。可当时小的也是出于无奈,再加上,加上殿下那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见姑娘与殿下情谊深笃,才瞒住了旧事。”   舒沅道:“你是说,他那时被人拐去是受了黄家小公子的牵连?”   “正是。”谷宁神情凝重,“黄家在云台县权势甚大,派出许多人前去搜寻,找去那时,黄家小公子死去多时了。”   谷宁垂下眼,又不安地看了眼舒沅,轻声补充道:“殿下与林颖相识更早,比旁人更要熟稔两分。在林公子得病时,殿下的确出过不少力,可……”   舒沅叹了口气:“可是那时出手相助的并不是我,对不对?”   谷宁点了点头。   黄家小公子的死是那贼人一手促成,殿下当年只是任他去死罢了,黄家是罪有应得。但后面这事……他始终想不明白殿下用意何在。   放在以前,就算刀架在脖子上,谷宁也得掂量掂量,轻易不能说出太子殿下不愿提起的旧事。   但姑娘闭门不出这一日,谷宁走在廊上遇见李公公,或是迎雪庆仁,都感觉到他们灼热的目光,他们恨不得用目光推着他去请姑娘出门。   如今是谁占上风,也不用谁说。有眼睛的都能看见。   姑娘对自己这般好,恩同再造。此前的事一直瞒着她,谷宁心里也很过意不去,现下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谷宁如释重负。   舒沅有一点意外,但片刻后便接受了事实。   虽不是常人所为,可他毕竟不是一般人。   至少没有滥杀无辜,也没有把自己折腾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早一年半载找到他,的确是有用的。仔细想一想,这是与梦境唯一的区别所在。   裴家别庄上那几个出言不逊的仆役,在得罪她后被驱逐出府。舒沅过后也派人去找过,想再敲打敲打这几人,以免他们又生了坏心。但总是找寻不到那几人。   现下舒沅可以确认,他们也死于他手中,只是不知道是何时,以何种手段了结了性命。   傍晚在廊下见到迎雪,舒沅还没问,迎雪便主动交代了:“主子外出未归。”   舒沅颔了颔首,去见了施岳施茉兄妹,周小九跟着去玩了一趟,满院欢笑阵阵,十分热闹。   回程已然夜深,舒沅看着灯火黯淡的屋舍,正欲转身离开,背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身一看,庆仁面容肃然地走来。   庆仁眉眼一低,言简意赅道:“梅公子遇险,殿下出手相帮将人救下,又将梅公子送回了客栈。”   舒沅心弦一动,问道:“哪来的不轨之徒?梅晏之可有受伤?”   庆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答道:“梅公子没事,毫发无伤。”   舒沅嗯了一声。庆仁也不知她是否信了自己的说辞,心底暗自叫苦。   疑心既起,舒沅自然想到薛承璟在万余县救下梅晏之和祝先生的举动。   接二连三遇到这种事,她怎能不怀疑是薛承璟别有居心。   他又不是大度之人。   舒沅余光瞥见一人,抬头时便见李瑞福脸色十分精彩地站在不远处,显然听到了她方才的问话。   薛承璟慢了半步,但他耳聪目明,李瑞福能听到的,他大约一个字也没漏掉。   薛承璟唇角勾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你还有闲心关心旁人。” 第119章   ◎找到了拿捏他的法子。◎   薛承璟语气极冷,话一出口,周遭几人便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   李瑞福眼见其余几人退了出去,只得苦笑着进屋拨亮烛火,再心肝乱颤地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   夜色深浓,烛火光影摇曳。   薛承璟一言不发,抬手松了护腕。长睫微垂,清隽面容无波无澜。   脑中回想着方才她看向自己的模样,薛承璟一瞬间杀心又起。   梅晏之这人,只要活着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祝先生乃耿介之士,得罪的人不少。梅晏之跟先生在一起,自然也被人盯上。   薛承璟眉心微蹙。那波人已让他杀干净了,若要取梅晏之性命,最好在今晚,或是再等上十日左右。   她又有什么错?是梅晏之太过羸弱,一有仇人寻上门来便无法应付,轻易就能丧了性命。   薛承璟唇角微抿,下意识摸向左臂。   舒沅适才看来的目光隐含关怀。想到这个,薛承璟心头怒气消去两分,回身面对她时神色堪称平静。   舒沅不慌不忙解释道:“常言道,亲疏有别。是他先入险境,我先问过他,剩下的工夫自然都用来关心你的。”   倒也能说得通。薛承璟神色渐渐缓和。   但她还不能彻底放心,为了不再横生事端,她很有必要一次将他哄好。   如此想着,舒沅攀着他的肩,在他唇上轻柔地落下一吻。   动作果断,像是早就算计好一般,但凡薛承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能推断她蓄谋已久。只可惜他此时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不甚要紧的琐事。   舒沅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奏效。   抱着有错则改的态度,她克服躲避他目光的冲动,迎难而上,大胆地看向他,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纳入眼底。   薛承璟脑中万千思绪归于静寂,原本还在思量如何让梅晏之再不能出现在她眼前,如何将赵家和安国公府彻底除去。   无边恶意蔓延心底,只有鲜血能让他重归平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但只这一瞬的触碰,那些思绪全然离去,他几乎不能感知到片刻前的那些念头去往何处。   目睹邱玉夫妻尸首后莫名冒出的头疼竟也消去。   他还没有失去她。   薛承璟眼睫微颤,眸中渐渐清明。   舒沅看得很仔细,很快就注意到他耳廓变得绯红,再看他的神色,也没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还生气吗?”舒沅抿了抿唇,轻声问道。   他瞒了她许多事,她都没生气呢。不过她很大方的,才不会和他计较这些。   薛承璟抬了抬眼,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声音微哑:“没有。”   薛承璟在心底又确认了一番。不错,他是妒火中烧了。   旁人分去她一丝一毫的关切,他都难以忍受。   舒沅双眸水润乌黑,看着很是无辜:“那就好。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也不像旁人那般莽撞,若还能惹你生气,真是冤枉。”   薛承璟挑了挑眉:“即便你惹我生气,也和旁人不一样的。如何能相比。”   “怎么不一样?你会更容易原谅我宽宥我么?”舒沅笑了笑。   薛承璟知道自己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在她的目光中颔了颔首。   “郑姐姐和邱玉的尸首可安置妥当了?”舒沅默了默,终于提起此事。   薛承璟从不心慈手软,该杀之人,他不会心软到留他们一条性命。   可这二人自刎一事便如他心上的一根刺,牵扯到一些隐秘的痛楚,令他难以忽视,在睡梦中也纠缠不休。   薛承璟打量着舒沅的神色,道:“按郑氏的遗志,会将他们二人送归故里。”   话罢,二人间有一刻的沉寂。   随后,舒沅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得薛承璟续道:“这二人所为,实非明智之举,你以为呢?”   舒沅正是此意,言辞恳切道:“邱玉心思不正,歹念一起,竟然善恶不分。实在是被恼怒冲昏了头脑。郑姐姐身子不好,倘使他不犯下此番大错,他们二人至少能有一年半载的安宁日子可过。实是得不偿失。”   邱玉犯的错事暂且不提,他与郑氏纠缠太深,夫妻二人谁也不愿放手,不肯独活。   他们的结局虽让人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舒沅起初便觉得如芒在背,后来仔细一想,倘使薛承璟和邱玉有一样的心思,只怕疯得更厉害。   梦中她病重后,他究竟做了什么?舒沅不敢深想。   薛承璟附和道:“邱玉一人就能承担罪责,郑氏也太过冲动。”   郑氏冲动也不止一回两回了。是她早有死志,在邱玉强求下才多活了许多时日。   薛承璟不若平日那样镇定自若,连郑氏一心求死这样的事实也不敢说出口。   他的沅沅一日好过一日,但梦中一闪而过的景象依旧让他心口窒痛难忍。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言谈间都对彼此的想法表示赞同。   李瑞福在门前守了半晌,心里虽记挂着主子手上的伤口,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强忍着没开口。   薛承璟送舒沅回去时,李瑞福也只是目光灼热地目送,没有碍眼地跟上去。   通往她居处的小道两旁遍植青竹,分别前,舒沅道:“你从前没有告诉我的旧事,我已经知道一些了。”   “你可曾想过,即便是过去,我也是始终站在你这边的。还没见到你之前,我已经反复想过许多次,一定会心疼你补偿你的。”   李瑞福独自等得焦急,好不容易看到殿下的身影,李瑞福三步并做两步迎了上去。   还未开口,看到主子的神情,李瑞福又犹豫一瞬,不太确定地唤了声殿下。   薛承璟步履微顿:“让周云来一趟。”   李瑞福应是。   薛承璟坐于案前,无意翻阅公文,指腹在唇角处碰了碰。她亲得很不认真,甚至有些敷衍,但他很受用。   如果连以前的事都能接受,他如今想做的事,就算她知晓实情,也一定会原谅他的。 第120章   ◎真心◎   周云二十几年来没有多少好日子,最近这些天太过快活,简直无忧无虑。夜间有人来找,周云满脸红润地走出去,失魂落魄地回屋来。   周小九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见师父回来,立马睁大了眼睛,做出努力画符的样子,再装作无意间抬头,乖巧地喊了声师父。   周云笑得比苦还难看,无奈周小九领会不了师父的深意,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师父。   周云愁云罩顶,摸了摸小九的脑袋,又拍拍他的肩:“快去休息,别熬坏了眼睛。”   适才装模作样的周小九双颊飘红,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也没有看多少。师父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我以为师父去去就回,才一直在屋里等你。”   周云此时满腹疑惑,又不能把实情吐露给周小九,含糊着糊弄过去,三言两语就将周小九催去沐浴。   周小九捧着衣物出去,屋里又变得空荡荡的。   周云呆坐片刻,狠狠拍了拍额头,语气万分悔恨:“我怎么敢的,天爷啊,一定是我糊涂了。”   李公公差人来请,周云瞧来人客客气气,便高高兴兴跟着去了。这些天下来,两边主子待人极好,他们这群借住在园子里的也跟着享福。   进门前周云有种种猜想,但有十足的信任,他也不怕再被裹挟到高门大宅的阴私丑事当中去。   待见了殿下,周云恭敬地行礼,而后便老老实实地等候差遣。   屋中还有李瑞福等人,周云见太子殿下没有要摒退仆役的做法,心更是落回了肚子里。   大约找他过来并没有什么大事。   周云就此放下警惕,脸上的笑甚至有些憨傻,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周云余光瞥见李瑞福取下带血的布带,眼皮跳了跳,直到薛承璟叫他上前,才抬高了视线,看清了太子殿下的伤处。   薛承璟垂眸看着左臂的伤口,灯光染亮他浓黑的眼睫,琉璃般的眼珠毫无瑕疵,无端的叫人发憷。   周云以前为找口饭吃,迫不得已时也要找到当地商贾家中,说一些违心的好话。   他身无长物地活了这些年,又靠此谋生,替人相面的工夫不说炉火纯青,也是江湖上的佼佼者了。   周云在上位者的注视下垂下头去,额上起了层细汗。   太子殿下这般人物,不是他三言两语便能哄得了的。周云只祈祷自己莫要过于紧张失了分寸,千万不能触犯禁忌。   李瑞福上好药后便退到一旁去。周云再次感到那不可忽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一时间脊背发僵。   薛承璟手中把玩着某物,周云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呼一吸间心情愈发沉重,好不容易才听得太子殿下开了口。   “你在许宅待了多久?”   周云谨慎地回想一番,答道:“回殿下,小人师徒二人在许宅待了十九日。”   薛承璟唇角轻勾:“你出入后宅,声名远扬,应有些胜于常人的本事。”   周云怕得要死,几乎怀疑自己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但在脑中搜刮几遍也想不起来,嘴上只道:“小人没有旁的进项,收钱办事罢了。”   “你手中可有诱发高热的方子?须尽快见效。”   周云喉中发干,别无选择地点点头:“有是有。殿下容禀,小人从未随意用过这种物件,苍天在上……”   薛承璟眉心微蹙,清冷的目光扫向周云,周云顿时止了声。   “我何时说过要用在旁人身上?”   周云魂魄再次归位,整个人如同水中捞起一般,心头巨石就此挪开,缓了缓便俯首道:“殿下放心,一个时辰后便能送到殿下案上。”   薛承璟嗯了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李瑞福又端着汤药过来,在李瑞福同殿下说话之际,周云享受了片刻空闲。   待周云完全从方才心惊肉跳,魂魄离体的状态恢复过来,他的脑子才开始慢腾腾的动弹。   周云想通这个关节,脸色刷地变了。   他放心得太早了。   为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周云硬着头皮开口:“殿下是要自己服用?”   薛承璟没有否认。周云腿一软,差些跪下,声音比哭还难听几分:“殿下,那药可不是什么养人的东西,殿下三思。”   李瑞福眼明手快地扶着周云出去。   周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三地同李瑞福确认,甚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李公公,是我做梦么?殿下怎么会想到要……”   李瑞福向来以主子的意志为先,没有解释,只提醒他要尽快送来。   周云惆怅不已,拉住了李瑞福的袖子,抖着声音一一问过殿下如今的伤势,生怕那害人的方子药效过猛。   天底下能有几个大夫能为太子殿下诊治?他一个不入流的道士,居然也敢把那致使高热的毒方子用在殿下身上。   周云神思恍惚,他虽是被迫的,但殿下万金之躯,周云一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便腿脚发软,几乎走不动路。   -   翌日舒沅只见到周小九独自一人在院中玩耍,还有些奇怪。   春桃问:“你师父呢?”   周小九眉头紧皱,小大人似的:“昨夜师父没睡好,去找顾大夫了。”   舒沅照例看了会儿书,还没来得及忙旁的事,梅晏之便找上门来。   梅晏之昨日遇袭,舒沅只知道他没有大碍,旁的一律不知,立马让人将他请了进来。   “先生当日言语让他们失了面子,后来那些人三番四次谴人来请,先生也没去。都怪我,是我粗心大意,没能从中调和,否则也不会让先生受了惊扰,还连累了殿下。”   梅晏之面有愧色。   千里江山,疆域辽阔,行走在外总能遇上一些穷凶极恶,不计后果的人。   舒沅听得心紧了紧,又问:“祝先生还好么?”   梅晏之流露出一丝惊讶,而后点点头:“先生无事,今晨醒来已与平常无异。倒是殿下的伤,不知如何了。”   顿了顿,又道:“那歹徒走到绝路,下手颇狠,殿下左臂受了一刀,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好。”   舒沅完全听不清梅晏之在说什么,反复回想昨日见到薛承璟的景象。   薛承璟听到她先问了梅晏之,十分生气,一点也看不出是受过伤的模样。   后来进了屋,相对之时,他也没表露出异样。   舒沅记得,李瑞福先退了出去,留他们二人说话。   舒沅十分不解,怎么连李瑞福都不在意他的伤势?还有什么是比处理伤口更紧急的。   越想越生气,但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舒沅掐了掐手心,他们都不急,她紧张又有何用?   梅晏之看她神色微变,默了默,他再开口时,虽已有掩饰但嗓音里依旧透着疑惑:“你不知道?”   薛承璟不想让她知道,大约是死不了人的。舒沅恨恨想道。   舒沅把薛承璟的事撇开,又与梅晏之聊了片刻。   将人送出门外,舒沅才转身往薛承璟居处行去。   除了她住的院子,薛承璟这里就是最好的一处,景色开阔,处处精致。   舒沅又想起了县主。无论是否成了县主的面首,只要在她府中,每个人都俯首帖耳,一事也不敢瞒她。   县主还曾与她说,那些男人也爱争风吃醋,稍有不如意,便要闹到她跟前来找个说法,若有受伤,那更是了不得。   舒沅气闷,头一回觉得县主那些男人也有个乖巧老实的好处。   进门前,舒沅一心想着,她只看一眼,绝不多问,反正昨夜看着还好端端的。   他居然还说她有闲心先关心旁人?有闲心的分明是他。   李瑞福看到她来,眼睛都亮了亮。   “他在何处?”   李瑞福道:“殿下身子不适,正在歇息。姑娘若能去瞧一瞧殿下,殿下必定欢喜。”   薛承璟倚在榻上,正在换药。他左臂放在小案上,姿态闲散,面容有些不正常的苍白。   他闻声侧首看来,舒沅才瞧见他的脸色,心紧了紧。   薛承璟乌发红唇,俨然是个万里难寻的美人,病中又多了几分脆弱,如初春皎白冰雪。   小太监手上动作仔细,忽地顿住动作,无助地看向她:“还请姑娘搭把手。”   舒沅凑近一看,伤口处理得很及时,与她在侯府中见过的伤势比起来,连重伤都算不上。   平日在家中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法子,观武台上的比试她鲜少错过,顾大夫又擅长治疗刀伤剑伤,她见得多了,此时帮忙也有模有样,小太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小太监离开前说汤药还有片刻就好,然后便飞快地退了出去。   薛承璟视线微抬,眸中浮动碎光,说话的声调也与平日不同,声音低弱:“你怎么过来了。”   舒沅瞧他一眼,弯了弯唇角:“还多亏梅哥哥来告诉我。他知晓你伤势甚重,需要休养,不愿再叨扰你,于是便来找我了。”   梅晏之这个人,连姓都格外的刺耳。   薛承璟唇线抿直,倏而又笑了笑。   她分明知道梅晏之去找她,他只会更不开心。   她只在他面前有这种不同寻常的反应。   薛承璟心底漾开一重快意,此前从未知道惹得她生气是如此快活的一件事。   “依我看,你这里也用不上蜜饯。连刀伤都忍得,药汁苦一些又算什么?”舒沅别开目光,不再看他,转身便走。   薛承璟无声地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在她经过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沅沅,不要走。”薛承璟抬头时发丝滑落肩上,纤长眼睫湿漉漉的,仿佛沾了泪,病痛的折磨让他眼角泛红,显得格外可怜。   舒沅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反握住他的手,转过身来,摸了摸他额头。   薛承璟不言不语地握住她的手,看她伸手过来,还倾身过去,每一个举动都透着依赖。   舒沅眉心微蹙,神色紧张。薛承璟看着她为自己担忧紧张的样子,勾唇笑了笑:“自幼时起,每回生病都是我一人捱过来的,沅沅今日可以陪一陪我么?”   片刻后,看着手端药碗向自己走来的舒沅,薛承璟指尖在扶手上轻点。   今日这桩买卖做得真是划算。   而且她但凡留心,就能从周云那里知道来龙去脉。谜底就在手边,这应当不算欺骗于她。   思及此,薛承璟十分满意。   舒沅坐在榻前,拎着瓷勺等药汁放凉,薛承璟不大关心喝药的事,目光时时流连在她身上。   舒沅忽地想起一事:“在万余县见面时,你说是有事在身才出京南下。如今受了伤,会不会误了政事?”   薛承璟看着她,迟迟不作答,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再重复她早已知晓的答案。   好一会儿,他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带着点纵容回道:“我是为你而来的。”   顿了顿,薛承璟视线一抬,与她四目相对,嗓音带笑:“眼下看来,似乎并没有耽误。” 第121章   ◎沉沦◎   陡然听得这般直白的言语,舒沅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要如何反应。   明灿日光自窗中涌入,若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浮动,几乎压住了汤药的苦涩。   舒沅无措地垂下眼睑,捧着瓷碗的动作有些僵硬,下意识地舀了一勺递过去,好像这样就能堵住他的嘴。   薛承璟的眼睛很漂亮,在她见过的薛家血脉里,没有其他人生有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舒沅自小是个善解人意的性子,皇宫别苑总有些初来乍到的官宦小姐,她总能细心地察觉到她们的紧张窘迫,帮她们解围。   但她从来没发现自己还有读心的本事。薛承璟直勾勾的看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居然清清楚楚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舒沅将瓷勺往前递了递,碰上他的嘴唇,固执着不肯承认她是为了躲他才急匆匆地离家。   玉白瓷勺碰上他因发热而变得嫣红的唇角,舒沅这才想起这碗药还有些烫,正要收回手,薛承璟就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舒沅用指腹碰了碰碗壁,仍是烫的。   “趁热喝了为好,以免失了药效。”薛承璟唇色更红两分,居然还笑得出来。舒沅几乎疑心自己端着碗糖水。   喂药的和被喂的都对这事十分生疏,舒沅像清点账册一般小心仔细,药碗见底时不由松了口气。   薛承璟则是又往碗中投去一眼,似乎遗憾这碗太浅。   “睡一会儿养养神?”舒沅没有受伤发热的经历,认真回忆了府中叔叔伯伯比试受伤后的休养方法。   惯于驰骋疆场的士兵哪有那么多顾忌,哪怕伤得见了骨头,只要心里痛快,吃酒喝肉样样都来。照他们的话说,在京城受这点小伤,又不会死,自然怎么快活怎么来。   薛承璟服药后面色好了一些。舒沅想到上回她误入宴席,薛承璟在众位官员的奉承下也只浅酌几杯,大约没有酗酒的毛病。   至于受伤的缘由,除了担心那些贼人在刀锋用毒,舒沅没有生出丝毫怀疑。   “昨夜睡得很好,此时一点也不困,”薛承璟顿了顿,眸光微闪,“而且你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她幼时病情来势汹汹,一昏睡过去就分不清白天黑夜,半梦半醒时能感觉到外面有人走动。有时醒来,就能看到楚宜从旁边钻出来。   舒沅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轻声问道:“你从前生病的时候呢,也睡不好么?”   薛承璟极轻地笑了笑:“嬷嬷带着我四处躲藏那几年,我们一老一少身子还算康健,冬日里要艰难一些,在邻里照拂下还过得去。”   “后来几年嬷嬷走了,头疼脑热忍一忍就好,只消三五日挺过去,一切照旧。那时若要休息一两个时辰,免不了一顿打骂,再饿上几天。”   舒沅红了眼眶,泪水沾湿长睫,看起来比薛承璟还要难过:“燕王竟这样待你……”   薛承璟处心积虑让自己病了一场,为的就是让她忘掉他瞒她的几件事。   虽在他看来,只是暂时没让她知晓,往后也没打算让她知道而已。但他听闻男女之间,此为大忌。   只要她不生出离开他的念头,他很愿意费些工夫。   过往种种,薛承璟从未有难过酸涩的情感,但在她面前,他好似天生知道说些什么能惹她心疼。   看着舒沅为他掉眼泪,薛承璟心里愉悦了片刻,但没有多久,又开始心疼,挑着过往一些轻松小事说与她听。   他处境艰难,燕王数次想置他于死地,薛承璟都有惊无险地逃过。燕王的一位谋士爱才惜才,见薛承璟聪颖过人,心生不忍,也曾提议燕王收拢人心,将薛承璟当做亲子看待,往后为燕王报仇。   燕王身边大多数人对朝廷恨意浓烈,想到往后薛承璟与皇帝父子相残的场面,一时热血沸腾。只是薛承璟聪慧太过,早已不是任人引导的无知小儿,才渐渐放下这个念头。   他学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因此留有闲暇时间去观察旁人,将那些人的贪念谋算看在眼里,待年岁渐长时,才能逐渐明白那些人的所有顾虑。   舒沅听他说了一段修习武术的旧事,眼泪渐渐止住,乌黑的眼睫湿漉漉的眨动一下,声音闷闷的:“那你在安国公府怎么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简直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舒沅抬眼看他,一想到那个晕倒在马场的裴见瑾,心里就像被人揪了一下。   薛承璟心中微动,握住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舒沅由他握住,指腹碰了碰他眼下的那一片肌肤。   薛承璟幽黑的瞳眸中笑意隐现:“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把你带到我身边了。”   薛承璟握住她的手,掌心所触碰的温软并没让他满足,长指捏住她粉润的指尖轻柔摩挲,又停下来捏了捏。   舒沅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动作,只是粉唇微微抿起,没有想要抽回手。   她那一日走过满目狼藉的空地,俯身为他擦去血迹。完全失去意识前,他恍惚看到了她脸上担忧的神情。   薛承璟那时从未想过,那一瞬的防备和茫然会变成如今深入骨髓的贪恋。   舒沅离去后,迎雪又在大夫的催促下前来检查伤情。   殿下一旦做了决定,没有人敢劝。迎雪心中忐忑,但深知违逆上意的后果,如芒在背地过了大半日。   薛承璟服下周云送来的一粒丸药,迎雪递上杯盏,终于还是没按捺住,开口道:“谷宁听说殿下病了,没敢来打扰,与属下交代了昨日的事。姑娘她知道了云台县的事,其他的多少也猜到一些。”   迎雪垂下头,视线又低一寸,闷声道:“听谷宁的意思,姑娘虽是诧异,似乎并没有生气。殿下何苦如此。”   薛承璟放下杯盏,不用开口,迎雪便垂首道:“属下失言。”   薛承璟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想,便这样做了。   只要想到她可能因过去这些事而生出一丝厌恶,他便心火炽盛,想将知晓旧事的所有人除去。   今日装病示弱,若她流露半分排斥,他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他如今杀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好在她看向他的神情一如往常。   薛承璟看了看自己的手,唇角微弯。   他今日不过是发热,她便什么也不舍得让他做,还拿着锦帕为他擦手。   她守在他跟前,眼里再没有旁人,一心一意地牵挂他。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样好的办法?   不过这法子也有个缺陷。他整日浑身滚烫,即便神思清明,可终究是在病中,不方便同她亲近。   在李瑞福和迎雪惊疑的目光中,薛承璟十分清楚,自己变了许多。   在初见那一年,时时伪装,处处留意,以获取她的信任,只是他一瞬间的抉择。   而如今时时受她牵制,却是沉沦的结果。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   翌日薛承璟恢复得不错,舒沅看他没有外出会客的意思,便带着他去了施岳如今的住处。   施岳在青州城待了三年,从前性格爽朗,常与人同游,直至被逐出师门,才消沉下来。如今又有了奔头,忙前忙后地联络那些际遇相似的旧识。   施岳落脚处与书院选址距离不远,聚集在此的学子偷偷去看过,越想越觉得可信。除去有一两个急着回家料理家事,其他几人一来就不愿走了。   几位脸生的学子兴奋而又拘谨,一见到舒沅便再三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姑娘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书院新建,藏书定然不多,我们凭着记忆默了几卷书册,不知道能不能用。”   “听施岳说,姑娘还要给学生制新衣。我们都是粗人,哪用得上这些……若能多一两个铜人,那是最好了。旧衣裳都还能穿。”说话的年轻人脸颊通红,似乎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   有些事早有决断,谷宁便上前一一解答安抚。   哪怕薛承璟在舒沅身侧,一些兴奋过头的学徒也会过来攀谈。   舒沅不过是与人说了两句话,转头便看到薛承璟一脸冰霜地盯着刚离开的男子。   薛承璟收回目光,道:“你好像对修习医术的人格外关心。”   舒沅点点头,赶在他脸色变得更差之前解释道:“除去来往的亲朋,我从小见过最多的就是大夫。总会有一些对我很好的人,我当然会多在意一些。”   “有些见我年纪轻轻便卧病在床,离去前总是觉得十分抱歉。”   “但那些研习医术的大夫都是很好的人。就算……就算他们没能治好我,有一日也一定能治好别人。若是大夫给我用的药若丝毫不起作用,我就会催着他们赶紧记下。在侯府待的最久的一个老爷爷,离开时写了整整三本。”   舒沅说到一半发觉薛承璟神色微变,便放柔了语调:“这样看来,我也很厉害的。”   薛承璟可以想到小小的她如何忍着痛楚,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事无巨细地跟须发皆白的大夫交代她的感受。   哪怕有失去性命的风险,也会因为其他人能少受苦楚而开心。   他的沅沅,是世间最好的小姑娘。   谷宁仍在学生的包围中解答各自的疑问,舒沅走了没几步,屋里冲出一个及腰高的小姑娘,双臂张开一把将她抱住。   施茉乖巧地叫了声姐姐,看到薛承璟时,施茉顿了顿,叫他大哥哥。   几天不见,施茉更是粘人,头一句就说:“哥哥说书院会修得很漂亮,阿茉也可以学会认字。等我学会画画,我会把姐姐画得很漂亮的。”   舒沅去施家那一日,施茉在地面上展示了画技,施茉坚持那一日是她表现得不好,而且找来的木枝太软,其实自己非常厉害。   一个面容稚嫩的学生也走了过来,问道:“等书院建成,小姐每年可会再来?”   施茉扭过头看向来人:“姐姐身子弱,不宜奔波。这个事,你要问大哥哥的。”   施茉鲜少遇到自己有比大人聪明的时候,认真地解释起来:“大哥哥是姐姐的夫君,他来也是一样的。”   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犯了错,施茉又补充道:“暂时还不是。但应该很快就是了。”   学生啊了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   施茉对自己的回答十分自信。她可是听大家说了好多次,什么天作之合、百年好合的。   村里那些花生桂圆她可没少吃,她只是不认字。又不是不懂事呢。   舒沅根本不敢看他,余光瞥见薛承璟摸了摸施茉的头,从声音便能听出他心情甚好:“你说的不错。很快就是了。” 第122章   ◎亲吻◎   梅晏之知晓舒沅二人去了何处,特意去了相反方向的书局。   他们二人情投意合,他又承了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插足其中。   他看着舒沅长大,若她觅得如意郎君。他也是为她高兴的。   阳光正好,青州书局开在繁华大街上,走入店中却是十分清净。梅晏之收敛了心思,循着先生给的提示找寻最近开始售卖的书籍。   青州城内医馆众多,药商亦流连于此,普通书局里也有许多相关的书卷。梅晏之在书架前顿住脚步,目光在书脊上停了停。   书局的掌柜也是个心思灵活,会做生意的。在柜前摆了许多香囊,有舒心明目等功效,还有缓解困乏的熏香,不少读书人会买上一份。   梅晏之在结账时,掌柜顺口推荐了两句,梅晏之还没说什么,便传来一道嗤笑声。   “许久不见,你怎的沦落到在书局买药吃的地步。我们梅大才子难道分不清药铺和书局了。”   梅晏之眉心微皱,转身往门外看去。   越九川身姿矫健地下了马,一边走近,一边挽了手中的马鞭,朝梅晏之上下打量一眼,挑了挑眉:“我看你精神不错,不至于糊涂了。怎么还信这些东西。”   越九川口中的话不大中听,梅晏之也见怪不怪了。   “你怎么会来青州?”梅晏之记得越家在此并无旁系定居,更没有病重老者,不需要越家嫡子亲自南下延请名医。   “只准你来,便不许我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越九川行至近前,拨了拨柜上摆的花花绿绿的香囊,随手从中挑了一个,付了银钱。   梅晏之的小厮接过掌柜递来的铜钱,梅晏之瞥了一眼,还没开口,越九川便问道:“太子殿下人在何处?”   梅晏之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一个念头忽地涌上心头,让他没有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而是回道:“我如何知道。你倘若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找到殿下跟前,想必比我消息灵通。”   闻言,越九川的脸色微沉,不虞道:“还真住进了舒家的园子里?”   “太子殿下又未隐匿行踪。这种事,你不是一问便知?何必找我求证。”梅晏之神色淡淡。   越九川的随侍姗姗来迟,焦急不安地走上前来:“公子,邱玉夫妇二人早已叫人带走,没了消息了。”   梅晏之与周亭月有几面之缘,对邱玉夫妻的事也略知一二,闻言轻笑:“看不出来,越大公子竟然是为了挚友奔赴此地。”   两人间夹枪带棒的也没意思。梅晏之微微颔首,欲要提步离去。   越九川伸臂一拦,似笑非笑地看向梅晏之。   两人心中都十分清楚看对方不顺眼的缘由。   越九川道:“你不与人争,是你本就高攀不上。我自是与你不同。”   “是么?我怎么听闻早有尊长为你说和,周家小姐与你似乎要定下婚约了。还没来得及道一句恭喜。”   梅晏之声音温和,越九川听罢,却隐有发怒的迹象。   梅晏之目不斜视地从越九川身边走过。越九川看着梅晏之远去的背影,嗤笑一声,扬声道:“他们并非良配,你心里应该清楚。”   这句话说得十分笃定,梅晏之身形微顿,回身看向越九川。   越九川毫不心虚,胸有成竹的模样引得梅晏之眉心微拢,而后脸色微变。   “看来你也不笨。”越九川转了转手中的马鞭,下颌微扬,“我没说错吧?这一关怎么迈得过去,除非真是不要性命了。”   越九川说罢,便上马扬长而去。   -   青州再是繁华,在见惯京城豪奢场面的纨绔面前也不够看。越九川纵马逛了半个时辰,便兴致缺缺地打道回府。   跟随而来的近侍还算机灵,知道他最近很是心烦,把其他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帖,让他找不到错处。   越九川来青州只为两件事,作为心腹,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人来回禀了舒沅的去处。   越九川百无聊赖地在院中练了几招,听闻后立即丢了手中剑进了湢室,又着人挑了身新衣。万事俱备后改乘马车,徐徐驶向李家摆宴的酒楼。   小厮打听好舒沅所在,越九川要了个位置绝佳的雅间,推窗便能看到对面演奏的乐工,也算能窥得半分宴席上的景象。   庭中花树繁茂,亦可作为遮掩。越九川倚在窗边自斟自饮,丝毫不担心被人发觉。   壶中已空,正想唤人上酒,对面却有了动静。先是年轻女子压低声音的交谈,而后门扇推开,越九川便看到舒沅从里间走了出来。   半明半灭的灯光下,舒沅一身绿衣,只是站在那里与人说话,便令人见之难忘,心驰神往。   越九川知道她是不会饮酒的,但双颊娇粉,看得人心中发痒。   举杯饮尽最后一口佳酿,越九川皱了皱眉,她从小便是这般好看的吗?   麻烦至极,容易惹哭。   谁对她笑便愿意跟谁玩。   连好坏也分不清,就爱跟楚宜沈彻那样的傻子玩在一起。   简直有数不清的缺点。有时候还不顾身份,居然和一些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蠢货有说有笑。   不过她也有很讨人喜欢的地方。越九川心想。   乖巧听话,善解人意。定远侯府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姻亲,颇得圣宠又懂得分寸。   细数下来,京中少有男儿能与她相配。他胜过旁人许多,正是她的佳偶。   念及此,一股暖意袭上心头,越九川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不知她和身旁的女子说了什么,越九川看到她似乎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眼,眸中笑意未散,粉唇微弯,像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越九川心如擂鼓。   就算不与周淑尤相比,她也是极好的。   丢开杯盏,越九川揉了揉额角,唇边笑意未减,显是极为快活。   随侍取酒过来,却见主子似乎没有再饮的心思,轻手轻脚地将酒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开口问询:“府中来了两封信,一封是侯爷写的,另一封是二爷递来的。主子您看……”   越九川不耐烦道:“都烧了。再有新的也不必问我。”   随侍垂下头颅,连声应是。   家中以为周淑尤与他是良配,虽还未在明面上提起,两边长辈私下里已通过气,只待他去见上两面,便能上门提亲了。   想起周淑尤那谁都瞧不上的样子,越九川便觉得好笑,他也是看不上她的。   来青州前,越九川想看看赵家的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要拒绝长辈看中的这桩婚事,他只能在出身更好的姑娘当中找,否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越九川头一个便想起了舒沅。舒沅性子软,又长得好看。虽身子弱了些,他又不是养不起。   见面之前,越九川想,她如果做了他夫人,应该是十分令他省心的。   见过她后,越九川觉得麻烦一点也没什么。   心思已定,剩下所要做的便只是探一探舒沅的心意,再静候时机。   -   薛承璟发热那几日,舒沅时时陪在他身旁,又带他出门散心。待他稍有好转,舒沅便接了李家兄妹递来的帖子,除此之外,亦有许多事要忙。   她只是管一管知仁堂还有书院的事,倘若凑巧堆在同一日,便有些应付不过来。舒沅不能太过劳累,因而她一旦有事,便会先行处理。   薛承璟歇了两三日,舒沅原以为他也该忙上一阵,便让春桃传话请他在酒楼共用晚膳。   春桃刚走不久,舒沅从房中出来,正准备去见李家妹妹,不过是低头看路的功夫,便叫薛承璟堵住去路。   薛承璟身着黑底织金锦袍,矜贵清俊,是很适合会见官员处理政事的装扮。   舒沅仰脸看他,笑意盈盈:“我方才还让春桃去找你,没想到我自己传话更快一些。”   薛承璟颔了颔首以示知晓,而后道:“我今日没有发热。”   舒沅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薛承璟很配合地倾身俯首。   看她放下心来,薛承璟握住她的手,嗓音微哑:“抱歉,是我有些心急了。”   舒沅还没听懂他的意思,腰后便覆上一只大手,他稍一用力,她便陷入他怀中。   借着假山遮掩,薛承璟将她禁锢在身前。舒沅没有退却的余地,只能任他施为。   李家妹妹在花厅等她,她今日还特意梳了好看的发髻,用上李家妹妹给她的新簪。想着后面可能被人发现端倪,舒沅完全不敢乱动。   薛承璟将她松开后,舒沅先抬手扶了扶发簪,这一分神,她发现他的目光又开始在她唇上流连。   舒沅眼眸水汪汪的,好像当真被谁欺负一场。而薛承璟依旧端方稳重的样子,哪里像方才对心上人做出这等事的郎君。   亏她方才满心以为他赶着去府衙处理政务。   “你就不能多想一想正事?”舒沅脸颊红得能滴血,觉得自己简直没法见人了。   薛承璟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质问,有一瞬怔愣,而后,他勾了勾唇:“沅沅以为,这在成婚后是正事吗?如果是,那我有些期待了。”   舒沅原是又羞又恼地瞪着他。闻言,彻底没办法再承受他的目光,转身快步逃开了。   薛承璟心情极好,今日所有见到太子殿下的官吏一看便知。青州府衙连日的阴云一扫而空,担惊受怕的几位官员暗自捏了把汗,几乎以为这是苦尽甘来了,只准备下值后让软避祸的家眷回到城中。   越九川进到府衙时,恰好与周亭月同行。   周亭月亦知晓越九川与赵家的渊源,沉默后劝道:“证据确凿,越公子即便想从中调和,也只是徒劳。”   这事越九川早已知晓,只是京中众人皆知他与赵逸早年的交情,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显得他过于绝情?   即便这事没有指望,也没有关系。   而舒沅和薛承璟,总归是没有可能的。这一点,甚至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她便会明白这一点。 第123章   ◎只有她◎   青州地势特殊,既然有药材这一生财之道,府衙中诸位官吏或多或少能从里面谋取些银钱。自从万余县出事,手头向来宽裕的几人便没能睡个好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太子殿下归朝后经手的事不多,但手段心机显是胜于其他几位皇子,从不心慈手软。心里有鬼的官员免不了多打听一些,可一旦从心腹那处得知殿下是如何整治狱中嫌犯,便开始头疼脑热的犯病。   那些重犯不分时势,天理难容,但殿下的手段也太过残忍,哪怕是几十年的狱卒也不一定知晓那些折磨人的法子。   衙役引来周亭月、越九川二人,正满头大汗回话的官员觑空抹了抹额头,面红耳赤地弯腰行礼。   血腥气扑鼻而来,越九川神色微动,目光往深处一扫,便见得横在桌上的铁钩银针,刑具上尤带着斑斑血迹,色泽鲜红。   越九川朝此间管事的穆金看去,目光别有深意:“诸位办事想来是日夜不辍了,可有问出什么要紧的线索?”   穆金暗自惆怅不已。这差事真不是常人能做的。   先是那许家夫妇持刀相向,再有邱玉二人殉情而死。这官商勾结牟利的案子,到头来竟没一个活下来的证人,只剩下一些自身难保的小鱼小虾。   这些天把牵涉其中的管事账房关押起来,用刑时担心下手太重,不小心将人弄死,又怕太过轻巧,这些人抵死不认。无论哪种情形都难以交代。   穆金看了眼薛承璟,心想方才太子殿下并未挑出错漏,便不卑不亢答道:“我等职责所在,为朝廷尽心乃是本分。这些天撬开他们的嘴,却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   穆金视线微动,续道:“再者,周小将军亲自带人搜查,实是证据确凿,赵家没有脱罪的可能。”   一瞬间,周遭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忽地紧张起来。   越九川扯了扯唇角,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瞧,还没定罪,哪来的脱罪一说?哪怕证言都摆在案上,也要按章程来走,是也不是?”   薛承璟手中拿着签字画押的口供证词,修长的指节微曲,像在书房焚香阅书般雅致淡然。   周亭月一身正气地站在几人之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氛围不对,想开口又闭上了嘴,只安安静静杵在一边。   “听说不仅是梅晏之,殿下到了青州,身子也有不适。殿下千金之躯,还望珍重。”越九川道。   薛承璟翻至最后一页,眼皮微撩,辨不清喜怒,声音淡淡:“你既来了,便去狱中走一趟。你无病无灾的也好,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越公子放心,府衙的大牢设有隔间,公子若看不下去,便在小窗看上一眼就好。”穆金适时开口。   越九川眉心微皱,险些没维持住脸色。   穆金一路带着越九川踏入关押嫌犯之地,越九川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对青州这地方的印象愈发差了。   名医聚集,出产药材的州城,除了治病救人的方法多如牛毛,折磨人的法子也层出不穷,别有新意。   越九川亦是经历过剿匪平乱的男儿,不是京中那种只知斗鸡遛狗的闲散公子,在阴暗潮湿的大狱中也觉胃中翻涌。   单纯要人性命只需刀剑。相对之时出手快上一瞬,便能使人尸首分离。   而这些残暴手段,杀过山匪的越九川也有些看不下去。   极致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将人折磨到绝望的境地,已不再是为了探取消息,更像是在满足嗜血的本性。   穆金一面同狱卒说话,催促着他们赶紧办事,莫要让殿下久等,一面分出心神与越九川闲聊,瞧见后者面色不对,还递上了清茶。   越九川拧眉看着那色泽古怪的茶水,狱中灯光昏暗,鼻尖尽是腥气,乍看竟分不清茶水与血水。   越九川接过杯盏却只是放在桌上,一口未动。   -   府衙中,仆役见香已燃尽,正欲上前再点,迎雪抬手将其拦住。   这点香气怎么能压得住浓郁血气。   “案上便是目前所有的卷宗口供,殿下已全部看过。属下去备马?”迎雪看了眼天色,上前问道。   “不必。再将去年的这几卷找来。”薛承璟眉眼间掠过淡淡笑意,“现下太早了,总得再处理些政事。可不能闲散度日,被人挑剔。”   众人见太子殿下心情愉悦,再加上殿下看过近日的口供并没有发作,便以为今日能安稳过去。陡然有了新的指令,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愁眉苦脸地去库里找寻殿下要的东西,人人自危。   -   狱中小吏殷勤地将越九川送出门外,目送他离去。   转身上了马车,越九川面沉如水,提起桌上瓷壶斟了杯水,正想入口,眼前又闪过那黏腻腥臭的血肉,恹恹地放下茶水。   回客栈后,随侍立马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又吩咐人安排少油少腥的晚膳。   “太子和燕王血脉相连,又在燕王身边待了几年,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学得倒好。”越九川骂道,“装出来的这副模样能骗得了谁?也就舒沅这样不知世事的小娘子会上当。”   随侍面如白纸,怯怯地低下头,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说。   越九川又抹了抹手腕,总觉得那腥臭气还留在身上,浑身不舒坦。   “不对。燕王手下全是些散兵游勇,逃命都来不及,哪里会有拷问人的机会。他这些手段,恐怕还真不是从燕王那里学来的。”   小厮将他扔出的杯盏捡起,轻声提醒道:“公子,赵家派人来打听消息,小的该如何说?”   经今日这一遭,越九川差些便忘了赵家还指望着他,闻言坐直了身子,思忖片刻才道:“研墨。我去信一封,他们自然就明白了。”   他又不是济世的菩萨,能前来探知一二已经算仁至义尽。   赵家那些个与邱玉来往颇多的逃不了一个死字。至于其余手里不大干净的,若好生经营,肯低头认错,流放或是归乡也还能留得一条命在,休养生息未必不能在他日重归朝堂。   越九川早已拿定注意,下笔流畅,一盏茶的工夫便写好了这封事关重大的密信。   身上担子卸去,越九川再无顾忌,随性而动,强行与李家攀上关系,连日出入李宅,终于与舒沅不期而遇。   这日是李家嫡孙满月酒,舒沅必定会来,越九川一早便找了个探讨诗作的由头进了李家,待饮足了茶,便到女眷定会经过的长廊候着。   越九川言笑晏晏,侧眸看向舒沅时笑意更真挚两分,温声道:“阿沅妹妹在青州待了将近一月,何日启程归京?再不走,回程暴雨阻路,河水上涨,那就不方便了。”   梅晏之同祝先生已经离开,这次有护卫相送。梅晏之离去前来找过她,他口中没多说什么,但在提起越九川时神色微变。   再加上知晓越九川为赵家走动,舒沅面对他更没什么话可说。   在安国公府别院,赵逸就对薛承璟多有不敬。若非她及时赶到,赵逸手中的鞭子毫无疑问会抽到薛承璟身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一道伤口。   在进璋书院,赵逸欺凌堂兄赵玉堂,虐杀活物,更是令人瞧不上。   舒沅神色淡淡,没有想接话的意思。越九川脸上挂不住,恨恨道:“你何必执着呢。罢了,等回京时你就全明白了。”   陪同的小姐见此脸色微白,舒沅步子微顿,侧首看他:“不用回去,京城的事我也知道一二。不知你是指哪一件?”   越九川别有意味地看她一眼,笑而不答,扬长而去。   舒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偏过头对上身旁小姐担忧的目光,舒沅笑了笑:“不管他。我们走罢。夫人还在厅中等着呢,再不去,怕是要让嬷嬷来寻了。”   迎雪办完主子交代的要务,想起阴魂不散的越九川,便差人留意着李府的动静。在越九川同舒沅会面后,那边宴席未散,越九川的一举一动便传到了薛承璟耳中。   若只是越九川心思不正也就罢了,有心人的议论才是真正触了逆鳞。迎雪一目十行地看过密信,背脊发汗,脑中嗡地一响,在廊下静立好一会儿才有胆子踏进书房。   迎雪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京回禀了城那方递来的消息,目光死死盯着脚下,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薛承璟的反应。   薛承璟指节在桌上轻叩,而后叹了口气。迎雪埋着头,汗如雨下。   “他们大约是活够了。”薛承璟面若冰霜,漆眸幽暗如潭,“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暂且不用搭理。等回了京城,我会让他们知晓,到底谁说了算。”   迎雪俯首应是,犹豫片刻,又道:“姑娘常有书信往来,纸包不住火,再这样下去,姑娘也会听到这些议论。主子您看,是否要拦一拦?”   薛承璟指尖夹着信纸,一遇明火,便猛地燃烧起来,化作飞灰。火舌摇曳着舔上指尖,像是开在他掌心的红莲。   清冷面容映着火光,平添一抹艳色。   他勾了勾唇:“不必。与她亲近的人里,并没有那等不长眼睛的东西。”   话罢,薛承璟看向李瑞福:“去备马。别让她久等了。”   李家这边宴席早就散了,唯有更亲近一层的来客被留下说话。舒沅是稀客更是贵客,李家几位小姐夫人格外热情。舒沅在她们挽留之下,多坐了小半个时辰。   见天色明亮,舒沅估计薛承璟还有得忙。车夫没有接到旁的指令,马车便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   马车停下,舒沅只以为到了繁华街市,没有在意。可下一瞬清风拂面,一人掀帘入了车厢,舒沅嗅到一股墨香,而后便叫他抱入怀中。   薛承璟不说话,舒沅闭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被拆穿,便睁开了眼,问:“怎么不叫我?”   薛承璟眼睫微垂,像是看得十分仔细:“我在想,世上可有什么能比得过我最珍贵的宝物。”他环住她的腰,确认般摸了摸她的脸颊,“应当是没有了。”   就是她生的孩子,也不行。 第124章   ◎此时看我,也心动么?◎   惠风和畅,晴空万里。湖畔游人如织,李瑞福准备好茶水,又在沿湖叫卖的小贩那处买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送上船去。   京中少有高大楼阁,除去佛塔,天子车驾通行处,过于繁茂的树木也得移至别处。青州山水秀美,李瑞福见主子有游玩的心思,心中十分高兴,只是苦了负责巡视防卫的庆仁。   庆仁带人看过一圈,布置得当后才得闲与李瑞福聊上几句。   “李公公,殿下今晨又头疼了?”庆仁眉心微拢,不显威严而是有些古板,他仿佛天经地义一般问道,“知仁堂的大夫难道没有善于此道的?怎么也不来为殿下诊治。”   李瑞福瞥他一眼,似叹了口气:“心病还须心药医,全靠那几棵药草是不成的。”   庆仁似懂非懂,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圈,又道:“今日阳光甚好,游湖的人不多。真是不错。”   耳边又传来叹气声,庆仁转头便听李瑞福说:“街边卖瓜的老妪说待会儿会下雨。眼下看着还好,你可别提了。”   无论舒沅走哪,薛承璟似乎都想跟去,察觉此事后,舒沅出门时特意知会一声,以免惹出麻烦来。   在船上静观山水,同那日夜游所见大有不同。身上的担子在此刻全然卸去,万分惬意。舒沅看薛承璟不在身侧,悄悄挪到船尾。   薛承璟一出来,便见舒沅一手挽着袖子,另一只手十分快活地在拨弄湖水。   湖水清澈清凉,玉白的手臂被日光照得发亮,纤白的手指轻碰着水面,又一次次地浸没下去。   薛承璟长身玉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舒沅才若有所觉地回了头。   一时间有些人赃并获的意味。舒沅裙摆像花瓣一般铺开,她双颊泛红,低下头去,手却还贪凉地浸在水中。   薛承璟将她抱起,干干净净地人放回椅中,再取了锦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她擦干净。   她双手柔软,乖巧地摊开,乌润明澈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将他看着,看得人心软。   这已不是头一回叫他捉住。他还在进璋书院那年,众人进山赏枫,她亦是如此。   薛承璟眉心微蹙。不知道她那丫鬟春桃可知晓她这个毛病?   他视线微动,与她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眸子又亮了亮,似乎很怕他生气。   罢了。   就算春桃知道,大概也觉得她家姑娘喜欢玩水没什么大不了,纵着她又有何妨。无论东宫还是宫中都有足够的地盘让她玩个够。   “明州一处避暑山庄也有这样一片莲池,越九川说你很喜欢那里。”薛承璟说道。   舒沅为自己辩解:“去过三次,但明州入夏多雨,我不会久待在湖边,也不会贪凉玩水。”   顿了下,又补充道,“每回去明州避暑,我都与母亲或皇祖母同住,不是听大师讲经,就是和宗室的小娘子说话。”   反正和越九川是不太熟悉的。   薛承璟嗯了一声,去为她斟茶。竹帘遮了日光,室内光线黯淡,舒沅看不清他神情,但陡然间想起一事,让她玩水被发现的心虚之感一扫而空。   在梦中初见,便是在明州附近的那处避暑山庄。他见她立于湖畔,可是彻头彻尾无动于衷。   她看向他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薛承璟不解,垂眸看她,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   舒沅终究没忍住,将疑惑问了出来。   “若是我,你会不管不顾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吗?”舒沅抿了抿唇,“我做了很长一个梦。我特意等你,你见了我非但不理,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她后来想起他一脸淡漠的样子,还觉得难过呢。   薛承璟怔了怔,先答了句不会。   他从前也听过有夫人在梦中与夫君争吵,醒来也无法心平气和,非得大吵一架才觉浑身通畅。   她怎么会梦到这个?即便是幻梦,他也不会如此。   薛承璟问她,舒沅又不会说谎,结结巴巴道:“一定是你还在安国公府那会儿对我太凶,我才会做这样的梦。”   她送去的糕点,他丝毫不动。若非手臂伤得狠了,她让顾大夫同去,怕是进不了门。其余种种,更不用提。用过往做幌子,是完全讲得通的。   薛承璟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再也不会了。”顿了顿,续道,“若有再犯,听凭处置。”   她又能把他如何?舒沅至多就闭门不见,离他远远的。   这样岂不是显得她很没有办法?   舒沅将他推坐在椅中,伸手抚上他下颌,她略一用力,薛承璟便配合地抬起头来,黑沉的眼眸中只有她一人。   梦境中至今没有虚假之处。舒沅仍是疑惑他奇怪的表现。   如今的他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诓她,那究竟是为什么。   舒沅低头瞧了眼今日的衣衫,与梦中初见时有七八分相似。她也很少在发髻钗环上费心思,只是如今比那时要小一两岁。   舒沅秀眉微蹙,不确定道:“难道我会长成另一副模样么?”   瞧哥哥的长相,她再大一些,应当也不差才对。   她想不明白,便一个劲地盯着薛承璟,想从他这里找到答案。   薛承璟将人圈到怀中,平静地给出一种解释:“若我当真不看你,大概是一时心动,不敢再看。”   字字入耳,舒沅的心像被敲了敲,那种莫名的酸楚一瞬间消弭。   舒沅得寸进尺,又抚上他的脸,看向他眼睛,放低了声音:“此时看着我,也心动吗?”   水润乌眸微微闪烁,像个大张旗鼓骗人真心的小妖。   薛承璟深深看她一眼,颔了颔首,将他全部的真心交予她手中。   他见舒沅唇角微弯。   而后,他的小神女恩赐般倾身过来,似是要吻上他的唇。   薛承璟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令她改了心意。   不料,忽然间窗外沙沙作响,雨声由远及近,直至敲响了窗棂。   舒沅目光越过他的肩,抬起手感受到沁凉的风,却叫雨水湿了袖角。   舒沅缩回他怀中,双眸亮晶晶的,小声地问:“下雨也算吗?”   这可不是她故意要玩的。   薛承璟看向她浸湿的衣袖,无奈地叹了口气,比方才刻意去玩弄得还要狼狈。   心中默默思量回京后要将浅池修在何处。宫中浴池宽阔,可沐浴时贪玩是绝不准允的。   -   湖边游人原本满心欢喜,见雨势凶猛,便拉了亲朋急匆匆跑去茶寮。另一家占地大些的小馆更是挤满了人。   李瑞福和庆仁倒不愁避雨,旁边的小太监一早就备了伞。   庆仁站在伞下一脸惆怅,抿紧了唇问:“公公教训得是,是我口无遮拦了。眼下是去将主子接回来?”   李瑞福抬头看了看天色,面上并无焦急之色,闻言转头笑了笑:“迎雪说得对,你还有得学呢。殿下又不是真来赏景的,其余的你别管,只守在这里,等殿下发话就是。”   云层翻涌,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庆仁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虽不知李公公是何意,但总比他更会揣摩主子的心意,便按下了疑惑。   “你瞧,又亮了一盏灯。殿下好着呢,你尽管放心。”李瑞福笑呵呵地道。   庆仁闻声一看,果然如此。   小船上,薛承璟起身燃了另一盏灯。舒沅忽然发觉没了声响,抬头一看,薛承璟手按在桌上,青筋凸起,微弓着身子,像是在压抑极大的痛苦。   舒沅吓了一跳,飞快地将他扶住,但一碰上他,微凉的掌心即刻环住她的手腕,紧紧地将她抓住。   舒沅看着他转过头来,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安抚道:“我没事。”   正说着话,他又闭了闭眼,抬手按上额角,坐在椅中又缓了片刻。舒沅想令船夫靠岸,薛承璟将她拦住:“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一忙起来就忘了休息,大约是没睡好。”   舒沅看他恹恹的模样,心疼得不得了,薛承璟微抬了眼,修长的手指勾了勾她的手,像孩童讨要酥糖一般:“你多陪陪我。我便好了。”   舒沅眼角微红,不吃这一套:“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还能治得了你?”   薛承璟圈住她尾指,没有说话。   雨声敲在窗上,响动如鼓。舒沅看他身有不适,又固执地不肯诊治的模样,心急急地跳了两跳。   他适才点起的灯火摇曳不休,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昧。舒沅没来由地想起了梦中那位性情暴戾的新君。   舒沅安慰自己,她以前就连见到他穿一些深色衣裳都会害怕,现在他越长越大,像那个人也是正常的。   这张脸不长成他自己,难道还能变成旁人的模样?   不肯停歇的大雨让室内变得有些沉闷。   梦境究竟是前世……还是她所预见的来日。   舒沅想起梦中自己急转直下的病情,和他不正常的举止,一个猜想浮现心头。   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如果我病死了,你会怎么办。”舒沅听到自己如此问道,喉中发紧,声音分外艰涩。   薛承璟转眸看她,神色冷静,只轻皱了眉:“有李瑞福提醒,我往后不会如此。你不必说这种话来让我知晓你的心意。”   舒沅静静地看着他,快要落下泪来。   薛承璟低眸看了眼相贴的掌心,他应是贪恋她掌心温暖,又往她手心贴去,十指紧扣。   “当然是去陪你。”薛承璟勾了勾唇。   舒沅几乎说不出话来。薛承璟摸向她的双眸,指尖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湿意,动作忽地滞了滞。   薛承璟看向她眼底,笑了笑:“紧张什么?沅沅难道还想我千岁万岁地活下去,长生不老不成。我自然早晚会有那一日。”   舒沅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便自颊边滚落,声音也变得嘶哑:“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沅沅会为我祈福么?求菩萨保佑我长生不死。”薛承璟轻笑,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又无奈道,“是你先提的。”   “我当然会为你祈祷的。”舒沅感觉自己止不住眼泪,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薛承璟一点点为她擦去眼泪,手中锦帕湿透,轻声哄道:“我会的。”   遇见她之前,他十分庆幸人早晚是会死的。   与她相遇后,他方知晓活着是一件开心的事。   万种欢愉,她与他共享。   舒沅渐渐止了泪,又想起他头疼的事,问道:“真的不疼了么。”   薛承璟看着她红红的眼角,颔首道:“若你再哭下去,就说不准了。”   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眼泪。实在惹得人心疼。 第125章   ◎是非◎   李瑞福等人不知那日暴雨,船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后来才知晓那日殿下头疼,姑娘又哭得十分伤心,李瑞福后怕了好一阵。   可后来归京的途中,他从旁瞧着,两位主子更胜以往,在殿下跟前当差也变得更容易了。   不过,这仅限于没有书信传来的日子。   一有密信从京中送来,李瑞福揣着信件,比那烧红的烙铁还难受,交到薛承璟桌上才能暗松一口气。   舒沅对这些一无所觉。行路颠簸,马车内再是舒适,也免不了劳累疲乏。   精神好些的时候,她也会上马慢行,薛承璟陪在她身侧,运气好的时候,能见到壮美秀丽的远山,远远望去,心旷神怡。   他曾留在画中的景象,一一显露于她眼前。   既是盛夏,路途中河水上涨,暴雨倾盆之际,众人不得不躲在驿站。   舒沅一时兴起,又进了膳房,不过这次她有商有量地问过薛承璟,最后少放了两勺糖,终于得到了不用茶水相伴也能入口的甜粥。   避雨的猎户手中有新鲜的兔肉,薛承璟买来亲自炙烤,舒沅尝过才知道他有这样的手艺,毫不吝惜夸赞,若不是没地方散步消食,她还能再吃一些。   如此不紧不慢地赶路,到了通州便已耗费了整整一月,薛承璟倘若独自回京,便是再慢,半个月前也该到了。   夜色青黑,舒沅已换了寝衣,准备歇下,忽而听外间蹄声阵阵,便又命人燃亮了灯火。   不多时,李瑞福便前来告知了消息:“陛下急召,殿下须得即刻归宫。”   最热的时节已然过去,夜间寒凉,遑论越过山林彻夜赶回。   “多谢公公。明日午后,我也该到了。公公不必多言,尽快去罢。”   李瑞福仍是笑着,摇了摇头:“奴才受殿下所托,须得将姑娘送回侯府,才能回宫复命。”   邻院的灯火逐次黯淡下来,舒沅收回目光:“有劳公公。”   翌日归家,舒沅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便被楚宜紧紧抱住,活像是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楚宜环了环她的腰,又狐疑地看着她的脸:“太子殿下不给人吃饭么,怎么又瘦了?”   说罢,又意识到赶路艰难,清减两分也是常事,实在不该把这事全怪在太子殿下身上,楚宜把舒沅按在椅中,拍了拍肩:“没事。回家就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   舒沅也很想她,两人聊了好一会儿,轻霜来报,说世子回来了,二人这才停了下来。   “哥哥人呢?”舒沅问。   “李公公离去时恰好遇见世子,二人往世子书房去了。”   楚宜有好多话想说,叫轻霜一打断,楚宜目光移到轻霜脸上,神色微变,手中端起的杯盏也放了下来。   李瑞福向来周到,舒沅只当是凑巧。   李瑞福告辞离开后,丫鬟立马来报,舒沅又去见了兄长。   以前舒煜一心扑在公务上,恨不得睡醒就能在公署理事,舒沅让轻霜一日三餐地送去饭食,他才停了那废寝忘食的做派。   爹娘常年不在家中,她总是要多照顾哥哥的。   舒沅进了书房,舒煜正靠在椅中,手指抵着额角,紧抿着唇,像是有十分棘手之事。   舒煜瞧见她来了,立时换了副温柔神色,事无巨细地关心一番,最后又道:“自从听说你快回京的消息,楚宜那丫头隔三差五便往侯府跑,这些天你要多与她待在一起。”   舒沅忍俊不禁:“这些天就是我想离她远一些,也是不成的。”   楚宜总是能飞快地找到她。   舒煜滞了滞,唇边漾开笑意,温声道:“你们自去玩乐,随便挑什么,侯府都给得起。”   在妹妹离开后,舒煜立在窗前久久未动。长风深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回到侯府便一刻不停地到了主子跟前。   “陛下旧疾又犯,深夜召太子入宫密谈了两个时辰。陛下又连发两道旨意,委以重任。”长风先将这备受瞩目的要事说了。   长风看了眼主子的神情,续道:“今日有一官员携庶女入了东宫,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被赶了出来。”   二皇子四皇子的婚事已定,于簪缨世家而言,值得争取的便是太子身侧的位置。家中嫡女金贵,皆想用不受宠的女儿先探一探心意。   舒煜眸中怒色隐现。   若论谋略手段,薛承璟大约会是明主。   但要做他的妹夫,实在不大合适。   李瑞福言辞恳切,表足了诚意。又言若非陛下急召,薛承璟定会亲自上门。   虽是这般说,薛承璟才回京不到一日,便惹出这些是非。   舒煜压下火气:“这些先瞒着阿沅。别让她知道了。”   长风连声应是。   -   京城里近日议论最多的便是越九川与周淑尤的婚事。这两人家世相当,看容貌也极为登对。在一次宴席上,见面也装作不相识,直至两方都认识的宾客到了,才认出对方一般相互见礼。   坊间早就传开,加之最近越九川又随太子殿下回京,好事人自然等着看热闹了。   楚家子嗣颇多,若要打听什么消息,结交人脉,倒是方便。唯一不好的便是躲不过各家的宴席。   楚宜坐在舒沅身侧,大倒苦水:“天还没亮,我娘就将我拎起来梳妆打扮,可累坏我了。”   楚宜嘴上虽是不情不愿的,吃了颗杏干,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给舒沅细数了今日出席的青年才俊。   舒沅有大半不认识,只听过姓名没见过面,不由困惑道:“你跟我提他们做什么?”   楚宜几位哥哥都已入仕,家里消息又格外灵通。有些人在背后打的算盘她已经一清二楚。   作为舒沅密友,楚宜气得不得了,却又不能真为这个和人吵起来,毕竟八字还没一撇。   楚宜拿没办法,其他人让舒沅多认识旁的男子却还是做得到的。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绝不能随随便便让沅沅受委屈。   听舒沅这般问,楚宜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今日这些人会在庭中作画,胜者能得主家的一副名画。对了,沈澜也在其中,他你总是认识的。”   一阵清风拂过,将锦帘掀起一角。春桃下意识望向窗外,越看越不对劲,确认后便说:“姑娘,后面有辆马车一直跟着咱们。”   楚宜当即掀开帘子,往春桃所说的方向投去一眼,看清后脸色变了变,还拦住了一脸好奇的舒沅:“没什么好看的。今早下过雨,外面冷着呢,莫要让风吹得头疼。”   同往吴家赴宴的马车上,一个面容秀美的小娘子按着锦帘偷瞧,片刻后面容微红地坐直了身子。   身旁的堂妹握住她的手,笑嘻嘻地小声道:“定远侯府那位我是见过的,是最好相处的人。姐姐放心。”   叶菀绞着手指,想起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太子殿下,缓缓垂下了头,无甚底气地斥道:“莫要胡说。” 第126章   ◎明悟◎   吴家门庭若市,一下马车,便有许多人拥过来,舒沅离京几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她这些时日的见闻。   拜见吴老夫人时更是热闹,满厅的夫人小姐,珠环翠绕,香气扑鼻。   楚宜见差不多了,便从人群中将舒沅抢了出来,提心吊胆地带着她快步离去。   “快,我头晕恶心,找个清净地陪我待会儿。”   舒沅偏头看去,楚宜一副心烦的模样,便依了她。   楚宜一路远离了布置得当的花圃,到了临湖的六角亭方止了脚步。桌上只简单放了茶水,没有招待客人的糕点果子,楚宜却十分满意,如此便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楚宜愉悦道:“你看这里多清净。我歇一歇就好了。”   舒沅收回目光,斟了一杯茶水递去:“你安心歇着,士子作画也没什么新鲜,晚些过去也不会错过。”   楚宜佯作腹痛,一只手捂在肚子上唉声叹气,闻言也顾不得这些了,立马坐直了身子:“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又看一眼舒沅,楚宜在心上掂量掂量,还是这头要紧。   天下男子多得是,又不急在一时。   不远处,大公主脚步微顿,侧首看去时步摇微动,红唇轻抿。驸马知道她在想什么,牵住大公主的手,安抚道:“好了。莫要生气。”   大公主转头瞪他,眸中如有一簇簇的小火苗亮得惊人,若非为了维持作为公主的威严,口中非得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   “你听听他们在议论些什么。真当自个儿是心想事成的人了,本宫那位三弟哪是能任人指使的。”   驸马道:“既然你知晓太子殿下的为人,又何必为这些人生气。”   大公主冷哼一声:“本宫哪会动气,不过是瞧那些人自讨苦吃,等着看笑话罢了。”   驸马伸手正了正她的金钗,温声道:“殿下这副模样,不像是有个弟弟,倒像是女方亲眷。”   大公主抿唇不言。   为了江山社稷,有些事避无可避。但如今这桩婚事还没摆到明面上,暗地里的风言风语就要把人高高架起,谁听了能高兴?   真是扫兴。   有人还痴心妄想,遮遮掩掩地求到她跟前来,想在薛承璟面前得一次露脸的机会。   这些人哪里知道,她那位弟弟是谁都入不了眼的。抛去两人的情谊不谈,她们的出身也是远远不及的。   在驸马低声劝哄中,夫妻二人渐渐走远了。   片刻后,楚宜的打算落空。主人家怎会眼看着舒沅和楚宜孤零零待在角落里,岂非是她们招待不周了。   吴家小娘子匆匆赶来,满脸歉意:“是我眼拙,先前怎么没瞧出楚姐姐身子不适。快,叫府医过来看一看。”   楚宜身子康健,至少胜过九成小娘子,闻言双颊涨红,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舒沅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便开口解围:“她已经无事了。”   闻言,吴小娘子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想要弥补过失一般热情邀请二人去园中赏花,双眸饱含歉意地望过来,令人不忍心拒绝。   楚宜刚做了亏心事,推拒的言辞不大有底气,最后只得半推半就地跟去了。   到了近前,抬头一瞧,好不热闹,有一半都是熟面孔。   见过长辈尽了礼数,诸位小娘子到了此处便要随性一些,同闺中好友坐在一处,惬意自在地谈笑。   周淑尤不苟言笑,坐在玫瑰椅中捧着茶水轻啜慢饮,身畔不知哪家小姐正同她说话,周淑尤听得不太上心。   方苓一门心思地对付着针线,旁边的姑娘见她女红甚好,也凑过来看,时不时地夸赞两句。   方苓心中受用,面上却不显骄矜,偶尔还指点一下旁人。   趁着离得远的便利,旁边小娘子压低声音问询:“淑尤和越家的小公子究竟如何了?”   方苓顾左右而言他,一句也没提,话题便又回到她身上来。那小娘子又推了推她,问:“今日作画吟诗的公子不少,你可要一同过去看看?”   方苓心如擂鼓,坚决地摇了摇头。   放在从前,她必定不会错过如此良机。周淑尤和越九川的纠缠越来越深,二人又不假言辞,冷漠相对。   舒沅那里倒好,太子殿下眼里只有她一人,无有不应。   方苓从来对舒沅心生羡慕,敬佩周淑尤的面面俱到,总觉得她们二人得到的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现在一看。越九川桀骜不驯,他的心思连家中长辈都官束不住,若是个没有手段的,能被欺负死。   至于薛承璟,方苓单是想起就头皮发麻。   如今众人交口称赞的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峻丽无双,似乎是个挑不出错的郎君。   方苓却记得他归宫前的种种。   寒冬里为了找舒沅遗失的玉佩,在湖中泡了大半个时辰。就这份心意,其他人是万万比不得的。   吴小娘子引着舒沅和楚宜过来,众人纷纷看去。   方苓捏紧手中物什,觉得还是刺绣要紧,看了眼便收回目光。   “那位就是定远侯府的小娘子么,她生得真好看。”   方苓目光停在绣面上,思忖着如何精进针法,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她今日带的坠子很是精致。”   晶莹剔透,大约又是难得的珍宝。   旁边那位小娘子啊了一声:“什么坠子,我怎么没瞧见。”   说话间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全停在人家脸上,小娘子心虚地眨了眨眼。   方苓心道,当然好看了,太子殿下今日想见还见不着呢。   叶菀在堂妹的催促下,缓缓站起身,往舒沅那边走去。   方苓见状,眼皮跳了跳,在叶菀经过时,出声挽留:“你先前不是好奇我学了什么技法?今日正好能探讨一二。”   叶菀眼帘微垂,说:“多谢。不过……改日再谈吧。”   眼见叶菀直直向舒沅走去,方苓隔岸观火,心中为叶菀感到可惜。   除去太子殿下,二皇子四皇子,还有年岁小些的五皇子,未必会拒绝清婉美人示好。   叶菀行至近前,笑容真挚,言辞恳切,楚宜明知她的来意,也不好发作,气闷地坐在一旁。   叶菀得家中悉心教养,有心与人攀谈时言之有物,并不会令人生厌。   不过片刻便聊到了京郊的慈幼局,去年洪水泛滥,有许多流民涌至京郊,其中有许多与父母离散的孩童,奔逃时手脚伤残的老者。   “我也想略尽心意,只是从前只做捐资施粥这样的小事,恐怕还需舒小姐指点一二。”叶菀道。   舒沅看向她,目光带有审视,叶菀被她看得紧张起来,攥紧了手中绣帕。   “若想亲力亲为,你是不行的。”舒沅直言,“如你方才所说,哪怕连日赶工,至少要一月才能修成。即便只带去大夫为他们看诊,少说也要三日。”   叶菀不料她如此直接,只觉得方才自己大言不惭的样子有些可笑,脸上发烫。   还没等叶菀开口,舒沅续道:“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便是我,也不曾亲自做过这些。我向来只管给付银钱,再去看一看我的银子可有花到实处。”   真金白银便是十足的真心。舒沅坦荡至此,叶菀半晌才回过神来,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舒沅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又做了一些补充:“京郊没什么糕点铺子,你去时可捎带一些果脯点心,让幼童喝药或是施针都是麻烦事,这些东西能哄一哄。”   叶菀瞧她越讲越细,心头十分佩服。   二人这般讲下去,楚宜怒色渐消,心平气和地喝起茶来。一时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叶菀将要离去时,才陡然发觉,她们所聊之事与她的来意大相径庭,毫不沾边。   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不过这事也急不得。   叶菀定了定神。至少舒姑娘并不讨厌她,这便很难得了。   楚宜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守在舒沅身边过了大半日,终于从吴家出来,她就像刚从笼里放出,深吸了一口气。   楚宜今日举止有异,上一回有这样的举动,还是幼时与沈彻大吵一架过后。那时楚宜哭得两眼通红,然后拉着舒沅的手要舒沅保证和她一样不跟沈彻说话。   那时还不满十岁,楚宜走哪都牵着舒沅的手,一见沈彻鬼鬼祟祟偷溜过来,便用眼睛瞪他,然后用糕点堵住舒沅的嘴,实在没有吃的,便拉着舒沅跑开。   舒沅隐隐知道楚宜有事瞒着她,但离了吴宅,她还没来得及找无人处问询,楚宜便被急着归家的嫂子带走。   在外游玩数月,归途更是有薛承璟陪在身侧,舒沅此时并不想回侯府,便令车夫往繁华街市驶去。   叫卖声不绝于耳,舒沅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行至一处,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呼唤。   舒沅转头看去,摊主生怕她看不见,举起手臂招了招手。看见那堆在案上的画卷,舒沅心中一动,往摊前走去。   男子一身青衣,眉目有神,笑容爽朗,看到舒沅走近,唇角笑意愈深。   “你这画如何卖的?”舒沅问道,看罢画作又抬眼看向他,“镇国寺前的生意不好做么?怎么搬到了这里。”   男子捋须一笑:“小姐眼力颇佳。还以为你定是认不出小人了。”   那年她与薛承璟同去镇国寺,她在寺前见这书生为人作画,说是可画出人十年二十年后的模样。那时情景勾动了她心中旧事,此时想起也历历在目。   “昔日小姐欲让我画出某人年幼时的模样,在下惭愧,时至如今也没琢磨出是怎么个画法。”   男子自得一笑:“不过我琢磨了数日,终于知道一个法子。只需那人成亲生子,不就能见到了?”   他一早便看出她心有遗憾,那日提出这一要求也不是为了砸场子。   想到这个说法,书生十分得意。   舒沅缓缓抬起头来,心中明悟,喃喃道:“原是如此。” 第127章   ◎结局(上)◎   如此,楚宜反常的行为就解释得通了。   不止如此,就连李瑞福刻意逗留,同兄长长谈,也是因为这个。   舒沅神色如常地回府,春桃时时陪在她身侧,亦是被瞒在鼓里。即便听那书生自卖自夸地说了些话,春桃也没反应过来。   楚宜过了一夜,越想越觉得那叶菀前来搭话实是挑衅,翌日一早便行色匆匆到了侯府。   春桃面上一团喜气,面色红润。楚宜知道春桃是藏不住事的,看了春桃一眼便以为瞒得很好,彻底放了心,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舒沅对叶菀的看法。   楚宜吃着舒沅特地带回的小食,一边添油加醋道:“你瞧你同她说的这些事,但凡她曾经去城外施粥,在那里站了一整日,便不会不知。”   “她开口便说要像你一般多行善举,却不知阿沅你向来是乐善好施,是你出手大方,他们见了你才活像见了小菩萨似的。”   楚宜盖棺定论:“你,不许和她来往了!”   舒沅一壁听她说话,一壁翻了翻账本,闻言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楚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舒沅实在没法忽视楚宜灼灼目光,安抚道:“你放心,我明知她别有用意,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凑过去。”   楚宜先是满意地点点头,唇边笑容微显,但下一瞬,她反应过来,一错不错地盯着舒沅:“你明白什么。”   这些讨人心烦的事,根本不该让她知晓。   舒沅羽睫纤长,眼眸漆黑,这般不言不语地看着人,令楚宜心尖一软。   舒沅思忖半刻,缓声道:“我是觉得,这不该是我发愁的事。就算有人心烦,也是他心烦才是。”   楚宜茫然地问了句:“你说是谁?”   问出口后自己回过味来,楚宜心神震动,心想,她们阿沅一定是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一时间满心爱怜。   舒沅见她愣怔不语,便解释道:“你想一想,娶妻……纳妾都是男子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楚宜不明白。怎么没有呢?   这个世道,无论出身何等高门世族,总是女子更容易吃亏。尤其牵涉到子嗣这等要事。   楚宜心头惆怅,面上却不显,默了半晌又道:“殿下那里……”   舒沅不知想到了什么,秀眉微蹙:“我管不了他的。”   她也不知薛承璟对此会作何反应。   楚宜福至心灵,忽地明白过来不对劲来自何处。   太子殿下还顶着裴见瑾这个名字,便见不得阿沅受丝毫委屈,甚至一心想求得她的垂爱。   再想一想二皇子四皇子议亲,太子殿下说要再等两年。此后不久,又宵衣旰食地处理了积压许久的政务,沿着她的行程一路南下。   楚宜思来想去,心中的烦扰顷刻间烟消云散。   是太子殿下偏要阿沅倾心于他。又不是她们阿沅死缠烂打要做这个太子妃的。   他又怎么会舍得让她为不相干的人伤心难过。   楚宜如释重负,端起茶盏润了润喉,附和道:“阿沅说的极是。”又暗自想着要如何出了这口气。   -   叶志明近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是为了近来陛下交给殿下的差事,他是最得用的人。二是为了侄女的姻缘。   叶菀才貌俱佳,灵巧聪颖。经夫人提过,叶志明心中便有了打算,只等时机成熟,再趁势促成此事。   叶志明常出入东宫禀事,在去岁清理河道,修筑桥梁的事上表现出众,也得过薛承璟口头称赞。   在官场混迹多年,叶志明看得出这位殿下的秉性如何,绝不是轻易受人左右的人物。因此,哪怕心中有了念头,他也没借着职务之便安排侄女与殿下偶遇。   小太监来报,说李瑞福请他过去,叶志明说自己刚从镇国寺赶回,容他换身衣裳再去见李公公。   小太监笑吟吟的:“叶大人快去吧。小的在此恭候。”   叶志明更衣时便在想李瑞福是有何事,心里没有眉目,便在路上探听,但小太监只说他去了便知道了。   李瑞福正端盏饮茶,见叶志明进屋,抿了口茶水,而后道:“叶大人看过佛塔了?此事还得辛苦叶大人多去几趟。”   镇国寺佛塔阶梯似有异响,僧人不敢擅作主张,叶志明甫一知晓便匆匆赶去,不敢耽搁片刻。   叶志明视线微低:“是下官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李瑞福面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叶大人做事向来让人放心。想来是在寺中打听过了,可找到了根源所在?”   叶志明心里已大致知晓,只等下次天晴,再带几人前去确认。   谈到此事,叶志明面容微微放松下来:“还得再去一趟。下回定能办好。公公还请放心。”   话罢,叶志明便见李瑞福颔了颔首,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叶志明忧思暂歇,便想起在探看佛塔之时听到的传闻。   一名云游高僧在镇国寺借住,既不与人探讨佛理,也不与信众讲经,行事潇洒无拘,丝毫不像佛门中人。   陪同叶志明的僧人只管照看佛塔,他是听到洒扫的小僧窃窃私语,才从中知晓了那位云游僧人。   分明无甚建树,师门成迷,却被住持奉为上宾。   不多时,柏溪这个名字又出现在香客口中,被一同提起的还有叶志明早年共事过的官吏。   “柏溪大师入京时受了这家慢待,没过两日,那家的幼子便暴病身亡,家中卧病在床的老父也支撑不住了。”   “那一家的孩子年前就生过大病,这也是凑巧。另一事才真是邪门,柏溪大师难得对人和颜悦色,原以为只是哄人的,谁知道那人隔天就在老宅找到大笔钱财,失散多年的妹妹也稀里糊涂地回了家。”   叶志明昔日同僚便是慢待柏溪的那一家,虽多年不来往了,他陡然听得如此消息,心中仍是怅然。   “叶大人既然去过,应当知道柏溪大师的名号了。”李瑞福轻笑,“正巧。柏溪大师与殿下相谈甚欢,还留了一句话。”   叶志明心中一紧,缓了缓才道:“望公公指点。”   李瑞福转过身去,看向冷汗涔涔的叶志明:“柏溪大师说有一人与殿下命途相系,护他祛灾除恶,少受孤苦,实是不容错过的好姻缘。那一人是谁,叶大人如此聪慧,不用再说了罢?”   叶志明脑中嗡地一声,喃喃道:“柏溪他……”   “旁人若要贪求,恐会招致灾祸。”李瑞福沉声,“叶大人还不明白吗?”   此时自家的荣宠都不再重要,叶志明长叹,正色道:“叶某人微言轻,往李公公劝殿下三思。”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响起杯盏碎裂之声。叶志明往屏风后看去,薛承璟缓步走出,身后还跟了两位面色凝重的谋士。   “孤就在此处。叶大人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就能说与孤听。”   叶志明跪伏在地,一脸肃然:“事关国祚,不可轻率。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薛承璟冷笑:“三年前孤尚未归,没见谁成日上书说社稷危在旦夕,如此瞧来,宫中无嫡子也不妨事。怎么孤一归京,这些事便出来了,看来依诸位所见,是孤配不上这太子之位了。”   此言一出,还站着的三人也跟着跪下。   另一人面上汗如雨下,叩首道:“殿下息怒。实非臣等多虑,廿载后再立储君,又该如何?”   “届时,在宗室中挑出堪当大任之人便是。”   三人面面相觑,似还有话要说。薛承璟眸底戾色隐现,冷声道:“难道皇家尽养了些无用之人?若是如此,也不必供养下去,杀了便是。”   叶志明脊背湿濡,心知再无转圜余地,神色灰败。   李瑞福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几位大臣就如水中捞出一般,双脚发软,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   好些日子没有与薛承璟相见,舒沅坐着马车到了顺福楼。   原以为他已在这里等她,进门后房里空荡荡的,舒沅难免有些失望。   李瑞福为她倒茶,温声道:“殿下还脱不开身,不过已为姑娘备好酒菜。殿下说让姑娘先用饭,不必等他。”   舒沅点点头。李瑞福一拍手,门外候着的丫鬟便鱼贯而入,眨眼间便摆了满满一桌。   李瑞福道了句姑娘慢用,便退了出去,只留顺福楼的丫鬟服侍。   舒沅向来不会委屈自己,何况这是他的一番心意。   但只尝一口,舒沅便皱了皱眉,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又看向另一道菜,丫鬟颇有眼色地夹了一筷,放到她碗中。   舒沅提箸品尝这第二道菜,入口后神色微滞,她细嚼慢咽,满腹疑惑地把它吃了下去。   “好酸。”舒沅又喝了一口茶。   还没来得及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门扉从外推开,薛承璟走了进来,一身的冷意。   他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还以为你尝不出酸味。”   舒沅眼睫微颤,乌润眼眸如蒙水雾,总叫人心软得下不去手。   知道他意有所指,她觉得十分委屈:“你当真会让我吃醋么?”   薛承璟起初听闻叶菀刻意接近她,心中戾气横生。   可后来迎雪说她行止如常,丝毫不受影响,他又疑心她根本不将他放在心里。   此时见她有恃无恐的模样,薛承璟默了默,唤来李瑞福:“撤下去。”   她惯是会拿捏人的。   尤其是他。 第128章   ◎结局(下)◎   新换的一桌菜色都是她喜欢的。   李瑞福趁上菜的工夫看了看,很快地垂下眼去。见二位主子没有争执,长舒了一口气。   但殿下与姑娘和旁人不同。哪怕有事横在中间,也不会是姑娘先低头,殿下没分给旁人的耐性宽和倒全用在这上头了。   夜色渐深,自顺福楼上望去,灯火璀璨,车水马龙。舒沅扶栏眺望,心中杂念全消。   清风拂面,宽逸衣袖微微扬起,街巷中的声响如同仙乐。国中无事,百姓安居,再没有比这更美的画卷。   回程的马车上也有待批阅的奏章,舒沅没有出声,一路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就趴在小案上睡着了,再醒来却是在他怀里。   舒沅一抬眼便与他目光对上。不知他这样看了多久。   为方便他批阅奏章,车厢内十分明亮,舒沅清醒过来,却发现只留了一盏小灯,难怪她能睡得这般安稳。   以己度人,他身上压了如此重担,忙碌了整日又与她见面,应当也累了。   舒沅推了推他:“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   薛承璟放在她腰后的掌心略一使劲,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幽黑眼眸看了她好一会儿,含笑道:“沅沅。亲一亲我。”   他离得极近,气息滚烫,舒沅耳后一红,垂眸避开灼热的目光。   “为何不愿?”薛承璟抚上她脸颊,眸光幽邃,似乎想望进她眼底。   舒沅略一思量,抿了抿唇:“好端端的,心口发闷。大约是困了。”   分明是吃醋了。   薛承璟看她自己都不大明白的模样,唇角愉悦勾起:“原来是犯困了,才尝不出酸味。”   舒沅茫然地看着他,似乎盼着他的解答。薛承璟忍不下去,哑声道:“沅沅既然累了。由我辛苦一些也无妨。”   他环住她的腰,轻柔地吻下去,缠绵又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舒沅羽睫轻颤,双颊滚烫,一只手无助地抓住他的衣襟,心跳怦然,这下是半分困意都没有了。   -   在敲打叶志明那日过后,无人再有异议。   舒沅每回进宫拜见太后,都能在殿中见到薛承璟。   薛承璟在外长大,早年的经历造就了他的心性,与血亲没有天然的亲近之意。按例须进进宫请安时,他绝不会不去,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如今倒是转了性,在慈宁宫中坐上一两个时辰也没有告辞的意思。   在他尚未归宫前,太后就已经惦念多年。如今能常见到孙儿,太后心情愉悦。她心底也清楚薛承璟频频拜见是为何。   两个都是她最珍爱的孩子,又彼此倾心。太后乐见其成,怎么看怎么般配,这份心意在言语间也有所表露。   舒沅往往脸颊通红,羞怯得不敢抬头,只顾低头喝茶。薛承璟倒是听得投入,哪怕皇祖母说了一次又一次,他也不厌烦。   太后多次在镇国寺为他祈福,祈求他早日归来。前些年舒沅也去过多次。   待到薛承璟清闲下来,二人乘车同去。长阶依旧,舒沅却不如以往那般费力了。   他们穿着常服,没有兴师动众,与诸多香客一般,缓步走进香烟缭绕的庙宇。   接待薛承璟的僧人一眼将他认了出来。小僧瞧见他在纸上所写,面色微讶:“施主今年所求,仍是不变么?”   沅沅长命百岁,与他白头偕老。   薛承璟落笔时,一字一句自笔尖流泻出来,仿佛已想过千万遍。   薛承璟踏出殿门,舒沅已在树下等他,她不急不躁的,也不知许下什么心愿。   也罢。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取来,尽数奉上。   舒沅十分好奇他在殿中写了什么,毕竟她的愿望,菩萨早就帮她实现了。   他在殿中待了许久,应当是为了很重要的事。   舒沅牵住他的手:“菩萨见你心诚,一定会满足你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