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作者:在酒   晋江VIP2023.10.19完结+番外全   总书评数:2759 当前被收藏数:28242 营养液数:5227 文章积分:224,045,200   【文案】   [春色动人女骗子×纯情小狗(已黑化)]   青娥天生尤物,随哥哥辗转县镇,以她姿容诱富室子弟上钩,再狠狠敲上一笔。   哥哥不是亲哥哥,那年在江宁县,他们商量金盆洗手,拜堂成亲在此地讨个生活。   偏巷子里住了户姓冯的高门,整日春蛙秋蝉撩动二人心弦。   “好青娥,我瞧冯家少爷对你有意,送上门的肥羊,不宰一刀天理难容。”   一段相处,青娥发觉那只懂吟风弄月的少爷,倒也有几分挚情。   水到渠成那天,说好上船“捉奸”,青娥却并未停船,秦淮河上抛却世俗漂泊一夜。   小少爷初尝禁果面红耳赤,“青娥…我想,我这辈子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了。”   上岸后,她骗他钱财就此匿迹。   *五年后*   吏部郎中冯俊成巡抚浙江,监察审理钱塘恶霸欺压寡妇的案子。   他万想不到,衙役带上来的寡妇是她。   冯俊成冷笑一声,当年怎么就蠢得中了她的圈套?   他彼时十九,少不经事怕她丈夫告知家中,拿百两纹银将事情摆平,成全了他们的计谋。   “李青娥,你说徐广德占你田地,还想逼你就范,可有人证?”   正欲为难折辱她两句,衙役领了个四岁娃娃到冯俊成跟前。   青娥面露难色,“我女儿李茹是人证。”   娃娃匡匡两个响头,奶声奶气:“青天大老爷,茹茹求你为青娥做主。”   #仙人跳后她带球跑了   阅读指南:   *双c,酸甜口   *(已黑化)是改id那种黑化,本质纯情   *不存在真实出轨,女主和男配是假夫妻   *关于文案尤物,哎,老挨骂,文字是中性的,旁白是第三方视角的,词语在虚构环境下是不代表作者立场的。尤物,两个字体现外貌、时代、处境,我找不到第二个词比这好用,所以就用啦!   11.6.2022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青娥,冯俊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仙人跳后她带球跑了   立意:坦诚爱人    第1章   长到二十,青娥才有自己一片屋檐,和屋檐下勉强称得上家的一间铺面。   她早前和哥哥四处讨生活,从没在一处地方住满过两年,不是躲冤家就是躲债主。这次跑到江宁县来,是想重头开始,像模像样地活着。   哥哥答应她不再在外头和人出千做局,不再招惹是非,从此只赚他们该赚的钱,金盆洗手,安稳度日。   哥哥不是亲哥哥,他叫赵琪,青娥却姓李。   二人是幼时学杂技认识的,赵琪跟着师傅变戏法,青娥则躺在长条凳上蹬着两条细瘦的腿转瓷缸。   日子跟着瓷缸飞快地转,转来翻天覆地的噩耗。   师傅上街给两个孩子买馄饨,不知怎的招惹了当地恶霸,只言片语不曾留下便被乱棍打死,第二天清早才见到尸首,须子都冻得硬邦邦的,两个孩子哭懵了脑袋才给化开。   赵琪大青娥三岁,彼时已经有了小男人的样子,瘦削的脸上透着市侩和乖戾,胳膊有她腿杆子粗,她迷迷瞪瞪站在破瓦残桓之下,抱着哥哥手臂,像抱着顶天立地的顶梁柱。   从那以后,青娥随哥哥在街边摆赌局,靠他眼花缭乱的双手,出千骗赌资度日。   没两年青娥也长大了,身段模样好得惊人,二人分明一口锅里吃饭一张面盆洗脸,偏将她滋养得肤白肉嫩,转盼多情,朱唇粉面犹如娇花照水。   赵琪爽朗一拍大腿,他们就有了更好的营生。   青娥会穿上赵琪给她置办的好衣服,站在河畔凭栏眺望。要是有富室子弟上钩,她就先闲谈几句大致弄清对方来历,要家里有头有脸,才约翌日再叙。   聊得男人神魂颠倒醉死在她言谈间了,她再话里话外透露自己并非独身,而是有夫之妇。   对方要是上套,她就再花些时日周旋,等时机成熟,和哥哥联袂演一出丈夫捉奸的大戏。   上一个被青娥欺骗的冤大头,是个有些羸弱的书呆子,他真心想和青娥好,青娥骗他也不是滋味,便和赵琪商量拿骗来的钱做正经营生。   那晚上书呆子给青娥念诗,青娥催他做正事,上去脱他衣裳他还脸红,手忙脚乱护着自己,“王夫人快快住手。”   青娥在他那儿自称王夫人,丈夫是个茶商。此时娇滴滴嗔他一眼,扒他衣带的手撒开去,“你说的,可别后悔。”   呆子见她似葱白娇嫩的两指飞快在腰间打了个结,牢牢的,竟像是个死扣,目光赶紧从她盈盈一握的腰追到了脸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见时间尚早。”   “早什么早。”青娥嗤地笑出来,摸摸他须发稀疏的脸庞,“莫不是从前没和女人做过这档子事?多大的人了,你娘会舍不得给你张罗通房?”   “张,张罗的。”   “那还早什么?宜早不宜迟。”   她的手又不安分地游走到了他的衣带,眼看那双纤细白嫩的手致使他阵地失守,呆子也不呆了,眼珠子幽幽冒绿火,掐上青娥的腰搂住她往罗汉床去,可她打的真是死扣,叫男人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上手去撕。   青娥趁此机会抓了瓷杯砸到地上,石破天惊的一声,赵琪踹了门进来,抄起房里趁手的家伙什就要将那呆子就地正法。   “你这淫.妇!我先杀了他就来拉你一起死!”赵琪本就一身江湖气,此刻呲起牙,模样狠戾,吓得呆子软瘫在床。   青娥已经抽身,在边上哭哭啼啼,“相公饶命,是我一时糊涂,莫要打杀了他的性命。”   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跪在床沿啜泣,分明是捉奸,衣衫不整的却只有“奸夫”一人,呆子无暇细品,脖领子已经被精瘦虬结的赵琪单手提起来,作势往外头拖。   赵琪一边拖一边恫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爹是巢县的大地主,你外祖是庐州知府,我这就带你去见官,要你一家因你颜面扫地,看你还敢不敢勾引有夫之妇!”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呆子赖在地上抱着桌腿,“只要不报官,怎么着都好,怎么着都行!”   “你说的?”   “我说的!”   赵琪摊开粗糙的大掌,岔腿俯视地上烂泥般的男人,“五十两,一分也不能少。”   就是这五十两送赵琪和青娥来到江宁县,盘下铺面,前店后屋,沽酒为生。   不过赵琪仍然好赌,青娥为了劝他戒赌,答应他只有他不再出入宝局,她才愿意嫁他,相夫教子与他安生度日。   赵琪起初消停了两天,后来大约吃定了青娥一辈子与他相依为命,有恃无恐,偷摸又上宝局赌了两把,青娥果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在外胡混。   这日赵琪傍晚归家,酒铺门板关了半扇,他侧身进来,面上挂个讨好的笑,“好青娥,可曾给我留饭?”   青娥正坐在四方桌后盘账,见他回来,拨了三文钱过去,脸也不抬,“买饭吃去,哪个有空给你留饭,这时候回家还不知道带口吃的回来。”   赵琪笑着搓搓手,身上还带着外边的风尘,连忙转身将另外半块门板安上,朝桌上暖融融的一豆灯火走过去,又摸出两颗碎银搁在青娥的账簿上。   银子白惨惨明晃晃,照得青娥眼睛都直了,她却不接,蹙眉问:“这是你赢的?”   赵琪兀自揭开酒缸油纸,舀酒给自己喝,“算是。你只当是我赢的。”   “这叫什么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青娥起身去夺他手里的酒勺,重重往桌上一放,怪罪地瞪着他,“与你说多少回了,不要再赌不要再赌,你也是个中老手,会不晓得这是宝局的伎俩?先叫你爽快赢些钱去,回头再连本带利的输给他们!”   见她噘嘴嗔怒,赵琪反而笑了,矮下半截身子,勾勾她尖瘦的下巴,“这事说来话长,先叫哥哥倒口酒润润嗓子。”   青娥掐腰往桌上一坐,“喝喝喝,外边赌家里喝,你过得倒是舒坦。”   赵琪如愿喝了美酒,坐在长凳脱鞋子敲敲,往外倒沙,仰头看着妹妹,“我这几日在宝局认识了个地头蛇,家里是开生药铺的,从小长在这条街,与许多富家子弟熟识,我不过多给他喂了几张牌,他便引荐我陪知县家的少爷推牌九,这些钱都是少爷们赏的。”   和少爷们推牌九?青娥愣了愣神,“不故意输给他们就不错了,还有赏钱呢?”   赵琪饮酒大笑,一拍桌子,“我派牌坐庄,要谁赢谁就得赢,把几个少爷骗得高兴着哩。”   青娥别扭地抠抠手指甲盖,一方面不想哥哥出入宝局,一方面又舍不得少爷兜里的钱。   “明天还去么?”   墙头草倒得都没她快,赵琪笑话她两声,“去,怎么不去?你在铺里,我也往外跑跑,好多赚些银子,早日和你摆酒。”   “我可还是那句话,只有你哪天不赌了我才嫁你。”   “我晓得,这不是为了多赚点,也不是长久的营生。”   几日来赵琪都在外边陪少爷们推牌九,到清早青娥才听见他房门传出动静,日夜颠倒,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真金白银的往回拿,她也不好抱怨什么。   大清早鸡刚叫完,院里有水声,青娥裹了被推开门,叫住刚回来正打水洗脸的赵琪。   “怎么这几个少爷没别人陪着了?熬鹰似的熬你。”   赵琪笑笑,“昨晚上不能懈怠,那县太爷家的少爷带来他同窗好友,更了不得,是江宁织造府的独子,姓冯,人家还就住在这条街后。”   “哪儿?你是说巷子里那片碧瓦白墙的园子?”   她说的巷子是条夹巷,就在他们小院后边,夹巷正对着冯府一扇角门,偶有菜车进出,专供冯府某个院里的主子吃新鲜菜蔬。   “对,就是那儿,那就是冯家,他出手可真大方。”说到这儿,二人眼珠子一并亮起来,“你可知昨晚上他赏了我什么?”   青娥裹紧棉被,大清早素得像朵白芍,眼巴巴将赵琪望着。   赵琪在她发顶奋力亲了一口,塞了块金镶玉的平安扣在她手心,“收起来,回头哥哥再弄更好的给你。”   “嗳…”青娥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就没这么踏实过,那玉佩拿到当铺里不知能换多少银子,偏他们没见过这等好料,就是想卖也舍不得。   青娥念了那平安扣一整日,将玉佩藏在炕几底下,等忙活一天,卖了几两酒,应付了几个来瞧她颜色的男人,这才做贼似的躺到被窝里,将玉佩拿出来细细把玩。   真正的好东西,即便是不懂的人拿在手里,也晓得大有来头。   玉身摸着润得像块豆腐,又沉甸甸的压手,边沿滚了一圈掐丝金线,这么好的东西,竟然随随便便就赏了派牌的荷官。   真不知那些有钱人整日过得是怎样奢靡的生活,吃饼掉块渣滓下来,都能将他们兄妹两个喂得肚皮朝天。   正托腮想着,听见有人开铺门,扭脸只见窗格还没投进亮光。她晓得赵琪不到鸡鸣时分回不来,一下子有些心慌,转念想没准就是哥哥,旋即揣了平安扣在身上,披衣掌灯穿过小院,到铺里去。   “谁呀?”青娥站在布帘后头,侧身问。   那半截布帘只盖得住她上身,下身穿一条合裆白绸裤,披着件丁香色的缠枝纹长褙子,一双脚趿拉着绣鞋,后跟踩在鞋帮上。   “娘子,是我。”   果真是赵琪回来了,只是他还带回了别人,所以叫她娘子。   青娥透过布帘下的空隙,瞧见了几双脚。忙忙叨叨的是几双布鞋,有男有女,全都围着桌旁的高帮掐金羊皮靴转悠,事无钜细地伺候。   “还有谁?”   “冯府的成小爷,你睡去吧,我招待就是。”   冯府成小爷?便是那江宁织造府的少爷吧?青娥瞧见那双靴子就再移不开眼了,她一手拢着褙子,一手拨帘,悄悄顺那双靴子往上看,只看见轻裘宝带,玉佩绦环,精细又气派。   再往上,倏忽闯入男人探究的一双眼,靴子的主人也正瞧着她,用他明媚如星的眼睛。他面如冠玉,年纪不大,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却展现出过人之姿,身披鹤氅气度卓然。   青娥惊觉失态,忙放下布帘躲避。   不过冯俊成已瞧见了她,匆匆一瞥颇感讶异,那雪肤花貌的女子,竟是宝局荷官的糟糠妻子。 第2章   虽说冯俊成住在酒铺夹巷后的那片高门大院里,可他来喝酒却是不顺路的,大晚上跑这一趟,说来话长。   大约两个时辰前,赌坊里人声鼎沸乌烟瘴气,这边喊着“大大大”,那边就嚷着“小小小”,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推进二楼雅间像是进了另一处与世隔绝的所在,屋里烧着熏笼,暖烘烘沁人心脾,还有清倌人缓挪莲步,绕着八人牌桌奉茶。   赵琪正叮铃匡啷地摇动筛盅。这把他坐闲家,时刻挂着点殷切的笑容,并不谄媚,恰到好处不至于让人觉得怠慢。   “成小爷,这赵大哥你没准见过的。”   冯俊成正抽空饮茶润嗓,忽听邻座如此说,不由困惑举目看向赵琪,此人面生得很,他断不可能见过,“此话怎讲?”   那人答疑:“他家的酒铺就开在你家街后,搬来也有月余,听说生意红火,看来没有成小爷的功劳。”   冯俊成改换坐姿,摆摆骨节修长的手,不在意地笑答:“应当见过。只我不大打街后过,那儿临着老祖宗的居所,平日里都是她老人家的亲信进出。”   赵琪都听在耳朵里,笑一笑,搁下骰盅,“成小爷说的是,南门口那是冯家老夫人的居所,她老人家院里的丫头手上要有闲钱,就愿意来买上两杯酒吃。”   冯俊成问:“哪个丫头?”   “好像是叫…逢秋和望春。”   冯俊成笑,“我猜也是她们两个。”   这牌桌上旁人提起赵琪都带着有意无意的奚落,唯独冯俊成开言体面,半点不因为赵琪的出身而轻慢。   人如其名,不光相貌英俊,行事作风更担得上一个“豪俊气如虹”的“俊”。   他是江宁织造府的小儿子,顶头还有个早亡的哥哥和出嫁的姐姐,打从生下来就是冯家望眼欲穿的期冀。   最开始冯老爷给他起名俊臣,指望他承袭衣钵。后来灵陀山高人替他改字,说他是金命,“臣”字属金,也不差,但若将臣字换做属土的“成”,沃土生金,方可立与磐石之上,泰然安康,坚不可摧。   生来就有高人保驾,冯俊成二十年不到的历程里,顺风顺水,从未受挫,他十八岁中举,如今正在预备明年春闱会试,当然这也归功于自身聪慧,读书时下得苦功,玩乐时兴致也高。   其实家里对他管教十分严苛,也因此物极必反,使得他就爱和那帮不学无术的爷们厮混,趁这几日冯老爷不在江宁县,甚至出入起了赌坊。   但他夜里不敢晚归,于是早早退场。   赵琪道自己连日烂赌,妻子怨声载道,也趁势一道离去。   二人前后步入夜色,顺路归家,一个身边娇婢奢童,坐在轿里让人抬着,另一个跟在边上双手揣进袖筒陪着说话。   赵琪仍在回味,揣着两手道:“适才我两张梅花,以为怎么也不能输,竟对上成小爷一对双天!输得心服口服!”   冯俊成也掀起轿帘应答:“运气而已,今儿也不知怎么,从前手气没有这么好过。”   赵琪陡然侧目,“成小爷可是金命?   “是金命。”   赵琪手从袖筒抽出来,睁大了眼,“可巧!小的是土命!旺您呢!”   冯俊成觉得稀奇,笑了笑,“赌桌上还有这种说法,小小一张台,竟还挨得上五行八卦。”   赵琪咂舌,“可不就是,下回小的坐您上家,保管您赢得更多。”   冯俊成大约是听出赵琪话里话外的慇勤,也不真想赢钱,扯开去道:“你的酒铺就在我家南门口,平日生意可好?”   “酒铺都是内子在管,生意么也还成。成小爷可有兴致过来坐坐?地方小了点但酒是好酒,下了牌桌头脑太清醒,您说不吃点酒该怎么睡?”   话都让赵琪给说满了,也是吃准了冯俊成性子善好说话。   冯俊成见时候尚早,未加迟疑让轿夫跟了去。   这便是前因后果,后来在酒铺坐了坐,不料惊动入睡的赵家大嫂。   无意窥见她脚踩绣鞋,云鬓歪斜着躲在门后将他凝望,袅袅娜娜的一道影儿,黑发如瀑,面庞白皙。分明是冯俊成被隔帘偷看,他却觉着是自己冒犯了她,大约美人总比凡人多占点理,叫他无暇怪罪。   回到家已是二更天。亏得冯府地方大,巡夜的老妈子们也由他院里的小厮搪塞过去,这会儿走角门回府,速速脱下大氅,接过丫鬟岫云递上来的手炉,挑帘回进他布置得又香又暖的窝巢。   岫云抖抖手上氅衣,吹熄油灯,软声抱怨,“怎的越回越晚,今晚上刘妈妈过来查夜,险些将我魂吓丢了。”她忽然凑近了衣领,翕动起鼻翼,猛抬头,“这是酒味?”   跟在冯俊成身边的小厮王斑正要顺嘴接话,被冯俊成一声咳嗽制止。   铺床的丫鬟紫莹也赶过去闻,两个丫鬟断了案,围着少爷要升堂,“天黑前回不来也就罢了,竟然还跑到外头吃酒!”   冯俊成正沏茶来饮,被小丫鬟指着鼻子教训了,才抬眼,不甚在意,“我看你们两个才是长本事了,教训到爷的头上。我今晚上在赵家酒铺歇了歇脚,这才沾上的酒味,怎么样?可还需要将我三堂会审?”   岫云托着那身衣服当真头疼得厉害,“我们哪敢审你呀,教训就更别说了。也不知道闲的没事跑赵家酒铺做什么,你还晓得你是爷,那是爷去的地方?”   冯俊成搁下茶盏,忽地觑向岫云,“你知道赵家酒铺?”   “知道。开了也有一段时日,最开始生意红火,都是冲着那沽酒的妇人去的。”岫云露出些许嗤之以鼻的神色,边说边拿手打着波浪比划,“听说她身段像风摆柳,脸蛋儿比花还娇,可卖的东西也就那几样,又不比别家卖得贱,新鲜劲过去生意也就淡了。”   紫莹掸掸被面笑道:“我的爷,这些与你有什么相干,床铺好了,来歇息吧,明早还要去见先生,见完先生老爷下晌就回府,要考你学问呢。”   冯俊成并无二话,若有所思洗漱一番,更衣就寝。   屋里静悄悄,岫云吹了灯轻手轻脚走出屋去,窸窸窣窣和紫莹在外间说起什么,落在耳中像极了散碎的雪片,轻盈地躁动着他的神思。   同一片静谧却寒酸的夜空下,青娥也未入睡,她辗转一通倏地坐起身,透过窗纱眼光幽怨朝那扇还亮着的窗子望过去,心里郁结一口气,怎么也疏通不了,旋即趿上鞋快步行至门边。   她将门拉开,冲赵琪的屋子抱怨,“还不睡么?灯油不要钱了?”   那窗子暗下来,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重重将门碰上。没事领个少爷回来,她才不信他没动别的心思,若要重操旧业,她可不干!   翌日早晨太阳打西边出来,赵琪下了热腾腾的面条来敲青娥的门。   青娥早就醒了,坐在妆奁前梳头发,来来回回拿桂花油将发尾篦得黑亮亮的。   赵琪端了面进来嬉皮笑脸要她先吃,拿她手上梳子替她篦鬓角,“好青娥,昨夜里生哥哥的气了不是?我晓得你气什么,是你误会我了,我叫那冯家少爷回来是为了我自身的前途,哪能是为了旁的什么。”   青娥却不信,杏眼含恨,斜睨他道:“你答应过我的,往后就留在江宁不再躲躲藏藏四处搬家了,我们在这儿做生意养孩子,往后就过寻常日子,我这酒铺才有起色,你要是反悔了,我肯定不原谅你。”   赵琪弯下腰去搂着青娥倔强的两扇肩膀,“不是都说了,我叫那少爷来咱们家里是为了巴结他,往后从他身上多捞些好处。”   青娥将信将疑,赵琪对镜捏捏她下巴,“真的,你瞧你,嘴巴撅得能挂油壶,快把面吃了,别等坨了。”   青娥一抖肩,“谁稀罕吃你的面。”   赵琪不怕哄不好她,隔空探手那么一抓,摊开手掌竟躺着一粒碎银子,见青娥要接,又将手攥起来,“少爷给的酒钱,还不能叫你高兴?”   青娥心内欢喜,面上嘟囔,“他是喝了一缸子酒?哪有这么给酒钱的。”   “人家愿意给,我们就收着。也不是骗来的抢来的,上哪找这么和心意的冤大头?”   青娥总算展露丁点笑颜,唇畔一泓小小的梨涡,“那还不给我?”   赵琪将手背在身后,痞气地抬起下巴,“过来拿嘛。”   青娥扑蝴蝶似的起身去夺,三两下被哥哥从身后环抱,在她脸侧香上一香,喟叹道:“哥哥总是想着你待你好的,你这么好的女人,跟着我这个跑江湖的四处为家,我哪会辜负你?”   说是这么说,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赵琪趁此时节和赌坊管事大力自荐,管事见他确有几分手上功夫,又搭上了知县少爷的关系,就让他在赌坊做着,每月二两白银,看看场摇摇骰子。   青娥知道此事果真不是滋味,赵琪这就是吃定她了,相依为命到今日,比亲人更亲,早晚都是衙门书面上的一家人,哪怕青娥一直逼着他要他戒赌,日子久了也要被消磨得无话可说。   她脾气强,为着他戒赌,本来十七八岁就好成家了的,硬生生拖到二十,越发被他吃得死死的。   以至于现在二人僵持着,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实都在拖,就看谁肯低头服软。   打从赵琪在赌坊谋了职位,便鲜少带赏银回来,原因是成小爷有日子没去赌坊。   问他朋友是何原因,那县太爷家的混世魔王哼笑了声,睥睨赵琪道:“人家将来是要登科入仕的官老爷,和你说几句话是抬举你,怎的你还过问起人家的行迹来了。”   赵琪嘿嘿笑了笑,拱手道:“这不是担心没将成小爷给陪好,让他觉得小的不够得力,小的以几位爷马首是瞻,将来在江宁县可还指望几位爷多多提携。”   这番话说得还算熨帖,知县少爷撇下他,带着三两小厮兀自走远。   留下一人对他道:“后天冯府里设宴给他家老夫人过五十大寿,你要真有这份心,就自己看着办吧。”   五十大寿…赵琪忙不迭点头,“嗳!好勒!”   他揣摩着这句话,想起了老夫人房里常来酒铺光顾的两个丫鬟,旋即抚掌拍板,回家去寻青娥。 第3章   老夫人五十大寿,冯俊成也得以松一口气。   他连日埋首书案,不知哪个多嘴的将他出入赌坊的事告诉了太太,害他被亲娘数落,挟制着要他十日不能出门,否则就将他私自出府的事告知冯老爷。   贪玩不被知道也就罢了,若叫冯老爷晓得定然对他心生失望。   一失望,就要说他不如大哥。   冯家早前还有个大哥儿,才思敏捷神清骨秀,说是仙童转世也不为过。   可惜大哥儿六岁时便病故了,同年冯俊成降世,顽皮好动,与大哥儿截然不同,却因为诞生节点特殊,被家人寄予厚望,对他格外严苛,不论什么事都要做到双倍好,才能换得冯老爷一句称赞。   冯俊成以前还会觉得不公平,后来也就淡了,横竖生在这家躲不过去,即便在老爷那受罚,也有夫人和老夫人帮他说话。   冯俊成“闭关”这段日子,日日到老夫人那请安,今日“出关”也不例外,索性在那儿吃过了午饭。   老夫人招呼吃过饭的冯俊成小坐,递他个橘子,笑着打趣,“你这段日子把自己关在凤来阁埋头苦学,上我这请安却一天都不曾落下,我晓得你这是逮着机会出来透气,对不对呀?”   “那老祖宗可就错怪我了。”冯俊成掰开橘皮,沁出诱人芬芳,“孙儿来看您自是挂念您,每日都来就是每日挂念,要透气这府里哪里不能去?”   老夫人听后当然高兴,笑道:“说的是,我也挂念着你呢,明日我做寿,你姐姐也回来,你们两个也有日子没见面,你可想她了?”   冯俊成咽下口中清甜的汁水,煞有介事摇头道:“我可不敢想她,小时候她就总欺负我个儿比她矮,后来我总算比她高了,她却出嫁了,我猜想她都是算计好的,知道总有天要离家,就可着劲儿的数落我。”   老夫人扶着龙头拐被逗得前仰后合,“经你一说,好像还真是,知玉定下婚事以后就总爱和你一起,我还说你们两个像一对龙凤胎,全然不似异母的姐弟。”   冯俊成的二姐冯知玉是冯家庶女,从小过继在正房董氏的屋里,因此嫁妆婚仪都以嫡女规格置办,嫁的更是应天府鸿胪寺卿的长房次子,比起别人家的长房长女也丝毫没有逊色。   能有如此待遇,一来因着冯知玉生性活泼懂事,颇受全家人喜爱,二来因着她生母白氏温柔小意,和董氏从来姐妹相称,没有嫌隙。   冯府看在外人眼中便是那江宁模范,父母和睦恩爱,儿女个个孝顺个个有出息。   说话间,逢秋端着茶水从外间进来,冯俊成瞧见她便想起什么,吃下最后一瓣橘子,手心相搓,清俊的脸上没了表情,已然神游天外去了。   不过他还是喝了两盏茶,多陪一会儿才起身和祖母告辞,等行将出去,他把逢秋和望春两个叫住。   “二位姐姐。”   两个大丫鬟年岁都在冯俊成之上,是一辈子不出嫁守着老夫人的自梳姑娘,和他说起话也带着几分老成,“少爷,什么吩咐?”   冯俊成想了想,摆手道:“没什么,话到嘴边又忘了要说什么。”   望春笑他,“准是为着明日老夫人做寿的事,有什么特别安排要我们两个给你打配合?”   冯俊成顺势颔首,“是,两位姐姐千万替我保守秘密。”   临时起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冯俊成一边往回走一边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不该有的想法是万万不敢有的,只是那晚……   那晚……   冯俊成不由站住脚,回忆起那晚烛火昏黄,夜深酒酣,他头昏脑涨,如醉如梦,瞧见美人斜靠,自帘后骋目张望……   迎面吹来微风,一抬头青天白日,枝头麻雀蹦来跳去嘲他发梦,冯俊成颦眉轻叹,拍拍脑袋,脚步焦急背手行过月洞门。   几面墙外,另一户寒酸人家。   美人正拍桌子拿赵琪问罪,“琪哥,我后院那坛十年的花雕是你动过了?”   赵琪才下宝局,神采飞扬不当回事,“是我开过,尝了尝。你不说我都忘了,明日你带两坛花雕送到冯府南门,他们老夫人做寿,咱们邻里街坊也该送些薄礼。”   青娥拧眉掐腰,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那酒冯府看不上,却是我半月的进益,人家来买都是按两,你倒好,一坛一坛往外送。你要在外面结交什么人和我没关系,做什么动我铺里的东西。”   赵琪也板起脸来,“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冯府就是咱们家邻居,他家老夫人五十大寿,莫说咱们家,这条街上就没有不上心的。你说得对,冯家看不上这酒,可说到底是咱们一片心意,那成小爷给的银子难道还买不起这坛酒么?”   他总有道理,青娥只得横眉将他看着。   赵琪又道:“让人家知道了,反而觉得你哥哥我小气。”   “人家才没空管你。”   “这都是为了我们两个的将来,你信我的,这酒不叫你白送。”   青娥蹙眉不解,“从前你我行骗是为了一口吃的,现今我们有了自己的生计,为何还要盘算这个盘算那个?”   “嗳,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交际,怎么能叫盘算。”赵琪一笔带过,稍显不耐地掀帘进了后院,“明日你千万记得去。”   痴痴呆坐片刻,青娥起身抬高门板将铺面半掩。   对着细长条的门缝往外望,不远处便是秦淮分出的小河,能听见妇人捣衣,孩童嬉闹,自己熬到二十没被阎王收去,想过的无非就是这么简单的日子。   偏她前二十年来作恶多端,哪怕金盆洗手回头是岸,也逃不开这求而不得的惩罚。   日月交替,这就来到冯老夫人寿辰当日,青娥天不亮敲响了冯府角门。   来应门的是个年岁不大的丫头,以为送菜的来了,开门却是巷口沽酒的美妇人。   那美妇人今日头戴一条湛蓝绞缬的巾帼,脸上点缀了些胭脂,眼珠水润饱含期待,叫人难以对她说出重话。   小丫头仔细将她打量,生怕遗漏哪处美貌,“你…你是来找谁的?”   青娥面上荡起抹笑,梨涡浅浅道:“我找望春和逢秋两位姐姐,烦你传话。”说罢,她从善如流自袖中摸出两枚铜钱,递给那小丫头,“姑娘还请拿着这个,换些彩线也好。”   小丫头眼珠转一转,收下了铜板,让青娥在门外候着,她这就去唤人。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逢秋独自来了,不见望春,她扶门将青娥上下端详,眼光驻留在她臂弯的竹篮。   “青娥,你怎会来?”   逢秋与青娥还算相熟,二人岁数相近,在酒铺也有得来聊,青娥笑了笑,揭开竹篮上的布头,篮子里躺着两坛花雕酒。   “从昨日贵府就格外热闹,叮叮匡匡像在筹备大事,我问过才晓得今日是府上老夫人的寿辰。逢秋,这酒你拿进去,不是我攀附权贵,只住得实在是近,要知道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不送点什么,未免说不过去。”   逢秋听得她的来意,旋即也笑开了,“你真有心了,不过今日来的宾客只怕要将冯府门槛踏平,那些达官贵人的礼老夫人都未必来得及亲自过目,你还专门跑这一趟。”   “住得近,方便的。”青娥忽然压低声量,凑上去微笑道:“要是老夫人忘了这酒,你便和望春一道喝了,十年陈酿,是好酒呢。”   “嗳唷,你可真舍得,这么好的酒就给我处置了。”逢秋赶忙站直了腰杆,稳稳将那两只酒坛接过,“放心,我一定送到老夫人跟前,起码让她老人家尝上一尝。”   青娥笑着点点头,“你今日事忙我不多打搅,改日来我铺里吃酒。”   “好,那你回去吧,咱们改日再见。”   黑油门缓缓合上,青娥一张笑脸也随之垮塌下来,踢踢脚下高起一块的石砖,挎着空篮子回到铺里。   还没开张,就先花出去了几两银子。   “琪哥,我回来了。”青娥在垫脚石上踩了踩,迈过门槛,“琪哥?”   喊了两声不见人来,她搁下篮子快步走进院里,就见他屋子空荡荡的,原先丢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也穿走了,赵琪人已不在家中,肯定是往赌坊去了。   她赶紧跑到自己屋里拉开抽屉检查,见他没动过店里进货的钱,这才放下高悬的心。   走出屋又瞥见墙根零星几段柴火,想起他有段日子没劈过柴,这少得可怜的几段柴还能将就几天?   一想到日后过得没准都是这样将就的日子,青娥蹙起了纤秀的眉。   送礼的愁容满面,收礼的笑意吟吟。   逢秋提溜着两坛酒径往回走,途经小花园,恰见到冯俊成风风火火带着王斑来请老夫人的早安。   今府上办大喜事,他穿得也隆重些个,不知被岫云从哪翻出身苏芳色的缎面圆领袍,胸前绣着生动的鸟枝花卉,十分热闹。他说这身衣服瞧着就叽叽喳喳的,有个报喜的样子,旋即就给换上了。   逢秋见了他便打趣,“少爷今儿个不穿平日那些素色的,改穿红了,老祖宗见了定要夸你好气色。”   冯俊成笑着掸掸手臂衣褶,垂眼见她手上提着的两坛酒,遂问:“姐姐适才外出打酒去了?”   “不是,是青娥,噢,就是那巷口的酒铺送了两坛酒来,给老夫人过寿。她也真是,这坛酒于我们算不上什么,于她却是一大笔开支,就这么送来,也不图到老夫人跟前请个安,放下东西就走了。”   逢秋自顾自说着,全然没有留意自家小少爷的表现。   他那双明光烁亮的眼睛再没从酒坛子上移开,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嘴唇微翕,只是跟着逢秋念了遍她的名字。   “青娥…”   青娥……   青青芳草地,曲径通幽林。   恍见娇娥女,撷花入梦来。   冯俊成回神颔首,“便先将这酒存着,等菊黄蟹肥再拿出来吃,方不负赵家大嫂一片美意。”   他身后是摇晃的琼枝,衬他盈盈笑眼,“届时可别忘了叫上我。” 第4章   礼送到了,冯家今日敲锣打鼓的热闹却轮不上青娥。   她坐在柜台后边,眼前不时有冯府宾客的轿子打这条小道过,冯府小花园这会儿正在搭台唱戏,鼓点声声,小戏子咿咿呀呀撩动青娥心弦。   她早前也是被亲戚送去学戏的,学了没两年,唱闺门旦的台柱子让别的戏班给撬了,班主一气之下解散了一帮学戏的女孩儿,不再养着吃闲饭,行院里谁要就收去。   青娥就被后来的师傅收了去,改行学杂耍,那时赵琪已是“大弟子”,管师傅叫干爹,其实买了青娥去就是给赵琪做媳妇的。   想着当年事,她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午时分听见屋后唱起“麻姑拜寿”,就晓得冯府这是热闹得差不多,要开席了。   正乜目听着飘飘渺渺的戏文,铺里进来一人。   青娥早就发觉此人在街上盘桓,不时朝她张望,她瞧见了也不当回事,开门做生意,总会遇上这种人。   那人身后跟着三两小厮,一身锦绣衣袍,此前没见过,应当也是今日还祝寿的冯府客人。   冯府的客人就是青娥的贵人,岂能怠慢。   青娥拾起酒勺,堆砌个笑,“官人买酒?”   那人颔首,端的是君子做派,开口却像含了一口香油,“我上大嫂这铺里,不为买酒,还能买些什么?”   买些什么?他要想说买.春,青娥定要啐他脸上,不,啐他都是奖赏。   青娥哂笑,“说的是,我这开的酒铺,自然只有酒卖。”   “那大嫂便说说有什么好酒卖我?”   “我这卖得好的是菊花、桂花、竹叶青,罗浮春、红曲也卖得好。”青娥口条利索,话音软软,听得那人是筋骨酥软,不饮自醉。   那人两只胳膊都撑到柜台上来,眼里只有这小妇人姣好的面庞,和巾帼下散落的丝丝碎发。   “可否让我尝尝大嫂的罗浮春?”   青娥道了声稍等,瞧不出半分不耐,笑话,青娥怎会因为他眼神露骨就感到不悦,哄他多在铺里花些银子才是正事。   那人眼光将她紧紧跟随,就为看她走起路来腰肢摆动。   青娥怎会不知,回首与他一笑,掀帘到后院去取酒,端了酒碗回来,递给那人,胳膊倚靠着台面,“还请官人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你打半斤我还送一两哩。”   “喜欢。我就是喜欢罗浮春。”他仰脖子一饮而尽,拿手背抹抹嘴巴,偏首吩咐小厮,“付钱。”   青娥笑问:“官人要几两?”   那人没喝时便醉了,更别说美酒下肚,到了展示财力的时候,“来上二斤!”   青娥一缕烟尘似的,踅身躲过他搭上来的手,拿了酒勺给他灌酒,“好勒,十文钱,搁在台子上就是了。”   那人出了钱,声量都大些,“没问大嫂怎么称呼?”   青娥偏脸向他,“我叫青娥。”   那人痴笑,“大嫂几时搬来的这里?我去岁来此还不曾见你。”   “就上个月的事,官人是冯府的贵客?”   “是,我是他冯家的贵客,他冯家少爷见了我也要矮下三分。”   “失敬失敬,原来官人大有来头。”   青娥灌好酒将坛口封紧,提溜着小酒罐交与那人。他不接麻绳,反而握住青娥的手,青娥面不改色挣了一下,就听他嬉皮笑脸地调戏。   “大嫂后院还有什么好酒?可否带我领略一二?”   青娥嗤笑了声,“后院摆着我丈夫的臭鞋子两双,看天色他就要回来了,官人若是不想被冯府的人瞧见背上多出两个鞋印,还是别说这些叫人为难的话了。”   那人攥着青娥的手就是不放,千年的狐狸,也看破了青娥诱他花钱的把戏,“我瞧你卖酒时与我一唱一和,怎么现在又为难起来?”   青娥也不急,“冯府该开席了,官人再不回去,就不怕他们派人来找?”   “我怕他们?”   殊不知,出来寻人的冯府小厮在门口见到这般景象,早就小跑回去将事情上禀,因此话音才落,冯俊成便脚步匆匆带着王斑和另一锦衣小爷闯了进来。   入目便是青娥被紧握的两双手,冯俊成大为震惊,上前一把拉住那人小臂,“姐夫,我问了一圈,到处不见人,你竟在此处?”   合着这人这是冯府姑爷,青娥一怔,顺势抽身看戏。   冯俊成一来,那人便撒开了青娥的手,不过冯俊成却不打算将他放过,横眉冷对,大有要将这姐夫当场问罪的架势。   “俊成,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将我放开?”黄瑞祥也急了,他就是言语调戏了几句,小舅子何苦当着外人的面替他姐姐打抱不平,这让他把脸往哪搁。   冯俊成生得玉雕似的清秀,板起脸也有几分严厉,“你还有脸问我?你放心,这事我定会如实告诉二姐,再告诉父亲母亲,看看你这鸿胪寺卿家的好姑爷,是怎么照顾我姐姐的。”   “你便告诉他们又如何!”黄瑞祥拧胳膊从冯俊成手下挣开,兀自走了出去。   冯俊成厉声道:“你站住!”   青娥在边上随即苦着张脸道:“成小爷,快就这么算了吧,这街上人来人往,你大声宣扬出去,我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冯俊成一听果然软下态度,这姐夫他是知道的,色胆包天,被他二姐咬着牙骂过好几回,他一准是对青娥见色起意,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想想都来气,冯俊成稳住起伏的胸膛,澄明的眼睛有光芒晃动,正色道:“大嫂别怕,要有委屈我就在冯府恭候,只今日府上办事不好耽误,明日我再叫人携礼登门致歉。”   青娥抬眸向他,唇畔小小梨涡说起话时有时无,“成小爷说的哪里话,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却鲜少有人替我出头,您今日能帮我解围我就感激不尽了。”   “噢…”冯俊成不自觉便垂下眼,不与她对视,“赵大哥常常不在家里?怎好让你一个妇人家应付这些。”   青娥轻笑,不甚在意,“他也有自己的营生,成小爷有所不知,我们穷苦人家,妇人也是要干男人活的,否则没了男人不就什么都没了?”   说到这儿,青娥两手一摊,掌心果真有做惯粗活的薄茧,不似手背细嫩。   冯俊成就这么没出息地漏了一拍心跳,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对一双并非完美的手感到心慌意乱。   她那么轻易地说“没了男人”,是否说明她与赵琪并非琴瑟相好,只是凑在一起度日而已?赵琪好赌,再看她五指纤纤包覆薄茧,当真令人唏嘘。   青娥哪知道自己随口一言,能惹这多愁善感的少爷胡乱猜想,正欲送他离开,忽听门外传来赵琪喜气洋洋的动静。   “青娥,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冯府办酒席,咱们也吃顿鱼!”   只见赵琪裤腿束在膝盖,两脚湿泞的走进来,手上提溜一尾活鱼,是回来路上下河摸的。   “成小爷?衡二爷?”赵琪第一下是懵的,而后干笑两声,将鱼丢在门边,上前拱手,“小的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有空上门,有失远迎。”他看看青娥,虚心问:“是为着何事啊?”   青娥如实道:“噢,没什么,适才冯家姑爷在这儿买酒,成小爷和这位衡二爷是来寻人的。”   冯俊成撞见赵琪回来,没来由地皱了下眉,手也攥着,掩饰心虚,他板着脸与二人告辞,带着江之衡一前一后地离开。   青娥见他匆匆离去,还笑了笑,与赵琪道:“别说这成小爷还真是一表人才,人品、相貌、出身都无可挑剔,你说这样的人他还会有烦心事吗?”   赵琪站在门口,眼珠粘着冯俊成的背影,直到他拐进夹巷,这才大惊小怪地回进来,“到底怎么回事?他好端端怎么和衡二爷亲自出来寻人?”   “寻他姐夫。”青娥轻描淡写,擦抹着柜台,“他姐夫是个色鬼,我不过便宜他几句,他就想借买酒之名轻薄我,小少爷来得及时,省得我多费口舌。”   赵琪笑了笑,“是嘛,嘿,那可真是色中饿鬼,拜个寿都不能消停。我听闻冯家姑爷姓黄,住在应天府,家里老子是鸿胪寺卿,从小也是读过书的,怎么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青娥冷哼了声,见怪不怪,“那衡二爷又是什么人?”   “安护侯家的孙子,冯家小少爷的同窗。”   赵琪又嘟囔了会儿,往门口张望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勾起鱼鳃往后院去,“杀鱼去,要我看今天就早点关门,不差这会儿,哥哥给你炖鱼吃。”   赵琪的手艺比青娥强些,他虽赌,但人是勤快的,也从不亏待青娥。   鱼块被柴火和铁锅炖得浓油赤酱、软烂鲜香,一大勺盖到米饭上,香得要把屋顶掀开。   赵琪端着一大盆鱼快步走出来,烫得直吸气,“快尝尝,也不比他们冯府吃得差。”   青娥笑话他,摆上碗筷,打了酒在酒碗,“今晚菜好,你我都喝点。”   边吃边详细说起适才遭遇,赵琪挠了挠胳膊,抿着鱼刺,“我就知道,没有哪个男人会觉得你不漂亮,也没有哪个男人会自己嫌老婆少,这色鬼,娶了冯家二小姐都觉得不够。”   青娥不乐意了,拿筷子照赵琪的手背一打,“你也是?”   赵琪大义凛然,“我不是,我不一样。”他讨好地笑,“咱们早比亲人还亲了,哪是这么论的?”   青娥哼了声,戳戳米粒,也不想追根究底。   她忽然没什么胃口,将筷子插在饭碗里,竖起耳朵听,只听到夜阑人静窗纱静谧,“冯家是不是已经散席了?”   赵琪颔首,往嘴里扒饭,“也该散了。”   青娥淡淡道:“真够排场的,也不知要积几辈子的德才够投胎到冯家,我这辈子造孽,下辈子是没戏了,还得在这水沟泥坑里打转。”   赵琪悄悄斜睨她,忽然问:“青娥,你不觉得冯家少爷对你挺好的么?”   青娥不以为意,“人家教养好,对谁都好。”   “他替你出头啊。”   “那人是他姐夫,他生气当然是为着他姐姐,难不成还能是为了我吗?”   “好青娥。”赵琪终于按捺不住,搁下筷子坐到青娥身边去,“我瞧冯家少爷对你有意,咱们不宰一刀天理难容。”   闻言,青娥倏地起身,条凳一下失了重心,使得赵琪整个人都捧着饭碗摔了下去。   她冷眼瞧着他坐在地上吸气,其实她早就听到他算盘珠子响,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在江宁重新开始,过上安定日子。   青娥颦眉道:“当初说好定居江宁的。”   赵琪从地上爬起来,掸掸屁股上的灰尘,上前来揽着青娥劝说道:“咱们去浙江,一样有山有水。到浙江去才是真的没人认得,重新开始。”   青娥抱着胳膊没有做声,是想到了那块昂贵的平安扣。   赵琪晃晃她,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两头都割舍不下,既然那小少爷送上门来,咱们就干票大的再收手,谁会嫌银子多?”   二人都吃了些酒,赵琪更是微醺,见她用沉默表示答应,高兴地在她脸上香了又香,滚烫发红的手掌也往青娥腰身上去。   青娥重重拍开他的手,轻蔑地笑了笑,“怕我和有才有貌的少爷跑了,想撒泡尿占住地方?你休想。给你机会和我过日子你不过,要我真和他跑了,你也别回过头来怪我。”   赵琪也摸鼻子笑笑,撒开她坐回桌旁,拍拍身边空位叫她回去吃饭。   他不怕,他怕什么。   青娥也只是嘴硬,人家是万金之躯,即便看上她,看上的也只是皮相。趁机捞上一笔才是正经,若要和少爷动起真心,人财两空的只会是青娥自己。 第5章   “我便知道他是个人渣。”   冯知玉说这话时正坐在冯俊成的坐榻上,耐心撕着蜜橘上的橘络,“我一年多不曾与他同过房,两三个月没和他说过话了,若不是这次回来给老祖宗祝寿,我还不一定搭理他。”   冯俊成大惊,坐到冯知玉身侧去,“这是何意?你同他分房睡了?黄家没有二话?”   “大惊小怪,都有段日子了。”   冯知玉分他半个蜜橘,望向他修剪得干净整洁的五指,微微笑着,“公爹也清楚他的德行,对我算是百依百顺,就是他娘将这儿子溺爱,害我接手这么个男人,儿子没生呢,便像是当娘了。他要在外边鬼混我就随他去,横竖我在黄家好吃好住,将来还要掌他的家。”   他叹口气道:“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忧心。”   她又笑道:“就不必告诉爹娘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到底庶出,爹娘待我好我不能不知感恩,嫁出去过得好坏都是我自己的,说给家里听又有什么用呢。实话告诉你,我巴不得黄瑞祥在外边染病死了才好,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同房?”   冯知玉说出这话,惹冯俊成看向屋外,只有花影摇曳,万幸没人听去。   冯知玉好笑,给二人都续上些茶水,“一年不见你怎的老成许多,冯举人这是要把自己读成老夫子了?你与其心疼我,不如将来好好待若嵋。”   提及柳若嵋,冯俊成忽然没声了,冯知玉垫上一句,“不过你一不狎妓二不嗜赌,本就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夫婿了。”   冯俊成道:“我那同窗江之衡,便是个如我一般的人。”   “他?”冯知玉可晓得他,“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会不知道他的德行?举止浮浪轻佻,哪有你半分稳妥?”   冯俊成笑了笑没接这话茬,瞧着有些心事,拿起茶杯啜饮一口,似乎从一个可怜女人的不幸里,看到另一个女人。   才提到柳若嵋,外间便来了丫鬟通传,说柳小姐给老夫人贺过寿,听说二姐姐也在凤来阁,正往这儿来呢。   冯知玉垂下眼帘饮了口茶,转而笑道:“我便知道她会来,不如我这就走了,留你们两个说会儿话?也好一解你们这对未婚夫妻的相思之苦。”   “二姐!”冯俊成果真一惊,好言将冯知玉挽留下来,“你明知道我最怕见她。”   冯知玉捉弄得逞,捉帕掩唇轻笑。   门外来了人,只见厚重的雕花门外款行来一位十四五岁模样的闺秀,身边还跟着一众丫鬟婆子,这就是冯俊成未来八九不离十的未婚妻子,也是应天府府尹的外甥女柳若嵋。   冯俊成每次见到这个小了自己五岁的小姑娘,都觉得头疼,只想避开。   不过婚约是定死的,他晓得自己早晚有一日要娶她,即便不是她,也有另一位小姐来相配。他没有抗拒,只有接受,毕竟婚姻大事不容轻视,更不容他自己做主。   巴掌大的镂花绣鞋缓缓踱进门内,柳若嵋今日身穿一袭惹人注目的鹅黄色袄裙,肩上搭着一条水蓝的彩线云肩,走进屋里,一红一黄,倒是和今日的冯俊成穿得格外登对。   “请哥哥的安,请二姐姐的安。”   “妹妹请起。”   冯俊成站起身,轻搀柳若嵋,发觉她比上回见面长高了许多,不过他是不希望她有任何变化的,她的变化就像那日渐逼近的婚期,每靠近一点,便叫他感到喘不上气。   “嗳唷,瞧你们,一见面倒像是昨天才见过,半点不生疏。”   “二姐快别说了。”   冯知玉怎会看不出冯俊成正焦头烂额,可她就乐得在言语上捉弄他,三人落座又揶揄了好些,说得柳若嵋先不好意思了。   “哥哥。”她从婆子手中接过一只香囊,将穗子摊开掌中,仰头微笑着对冯俊成道:“听闻你近来已在准备明年的春闱会试,我帮不上什么,就上庙里给你求了一张签,缝在这只香包里,里面还有薄荷和藿香,你学的疲了乏了就闻一闻。”   香包精致小巧,冯俊成扯起唇角,双手接过,“多谢妹妹一片美意,我定考取个功名,不负你们众望。”   “哥哥打小聪慧,是乡试第一,自然不在话下。”   论场面话,就没人说得过冯俊成,“我瞧妹妹也是蕙质兰心。”   冯知玉大约是见他们无话可说了,起身圆场,“这香囊可是若嵋亲手绣的?真好看,你自小就极擅女红针黹,连我都自愧不如,将来要有机会,还指望你多教教我呢。”   这说的是什么机会,不必讲明也足以叫屋里的两人闹个大红脸,不过冯俊成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因为困窘。   其实他从来不觉得柳若嵋有多喜欢自己,她是深闺小姐,接触过的男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打小学的便是那套夫为妻纲的论调,要她对未婚丈夫一往情深再轻易不过。   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1,情爱二字,世人生来便各有解法,自己为何只能为了婚姻爱一个人,却不能因为爱一个人而和她缔结婚姻。   冯俊成不喜欢被人安排,说他是读书读傻了也罢,他本就不指望还有别人懂他。   大约是这几日的烦心事都堆积到了一起,没过几日,后脑反骨作祟,冯俊成称病卧床休养,实则偷偷出府,与江之衡到赌坊找点刺激。   其实赌钱于冯俊成而言并无吸引,那种对他人而言一念极乐一念地狱的快感,他看不到乐趣,只觉得乐极生悲。   冯俊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上这儿来,许是因为这里足够喧闹嘈杂,可以看到各型各色的人,比书院千篇一律的儒生们有趣。   他眼光四下留意,寻找一人。   管事从暗处走出来,堆笑迎二位少爷到楼上雅间,“怎的没听张公子说起您二位今日也会大驾光临,他说了我也好提前张罗,这下要有怠慢,还请您二位海涵呐。”   那张公子便是知县家的少爷,他是赌坊常客,要找他就来此地。   冯俊成摆摆手,“不妨事,他人在何处,带我们上去就是。”   江之衡忽然问:“嗳,你们那个叫赵琪的荷官呢?平日我一来他就跑在最前面,怎么今日不见他的影子。”   管事也不清楚,“是啊,刚才还见他呢,那小子鬼精得很,大约是在哪个地方偷懒,您且随我来,我派人找找他去。”   “不必了,随他去吧。”   冯俊成和江之衡一面步上台阶,一面说起那日黄瑞祥做的荒唐事。   江之衡端得是玩世不恭的洒脱气度,扬眉问:“时谦,你二姐后来知道这事便这么算了?”   冯俊成今日穿湖水碧的对襟直身,显得清爽些个,“她只当黄瑞祥是个死的,早就不管了。”   江之衡微微一愣,笑起来,“她倒一点没变。”   冯俊成也笑了笑,“我二姐你是知道的,全家我最喜欢她,大约是她七岁才随白姨娘接回冯府的缘故,自小见多识广,许多看法都与众不同。”   江之衡咂舌,“我知道,以前我上你家去,她总和我不对付,为着些小事与我拌嘴。”   “你管那叫拌嘴?”冯俊成不认同,“我怎么记得是你被我二姐姐教训?”   此时二人有说有笑,等会儿到了牌桌上却手气臭得无以复加,输得渐渐没了笑脸。   冯俊成在赌坊最大的乐趣是算牌,因此稍稍好些,江之衡让那一手手的臭牌气得吃不下饭,立誓一定要赢回来,不赢回来就不走。   傍晚见雨点辟里啪啦下落,冯俊成早早告辞,回家去了。   他私自出府,今日身边只有王斑一人,出来时艳阳高照,不料此时大雨倾盆,冯俊成让王斑去想想办法,自己在赌坊外的屋檐下等候。   “成小爷?”   听见身畔有人轻唤,冯俊成偏首微微怔神。   青娥正打伞站在雨里,眼神惊讶又疲惫地将他望着。   此时街上不剩什么人,赌坊门口也不如往日热闹,她站在雨中像团飘零单薄的雾霭,仿佛一切拿来形容江南的词汇,都可以诠释她的美丽。   冯俊成平日最烦满嘴陈词滥调的酸书生,眼下却忍不住的要将一切诗意的词汇堆砌在她身上。   只因她雨幕下的身姿足以媲美湖光山色,冰清玉洁的肌骨宛如细腻的瓷胎,而她此刻寂寞的双眼,则像极了雨后石板路尽头失落已久的庭院,潮湿泥泞,久无人居。   他擅作主张赋予她那些诗情画意的想像,回神耳根发红,对这几近亵渎的行为感到十分不齿。   青娥确认檐下那人是他,笑起来,“成小爷,真的是你,你不应我,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冯俊成错愕上前半步,又很快站住,“大嫂你…怎会到这里来?”   青娥自如道:“我看天要下雨,琪哥没带伞,就来给他送把伞。”青娥站到屋檐下,冯俊成的身侧,她收起纸伞,肩头手臂仍旧被雨水打湿了不少。   冯俊成收回眼光,目视前方,不去留意她一张一合的朱唇,“赵大哥不在这,我来时便不见他。大嫂还是早点回吧,太晚了——”   不安全。   话说一半,冯俊成觉得这话不该由自己来说,旋即噤声不语,好在青娥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局促,只专注地拧着衣角。   她脸侧被雨水沁润,发丝成缕,在脸畔勾勒妖娆盘旋的曲线,像一把把夺魂摄魄的小弯钩,即便移开视线,他脑海里想的,眼睛里浮现的,也仍然是这一幕。   王斑从雨中小跑回来,见到青娥也有几分错愕,“爷,问了几处地方,没有伞,都借出去了。”   冯俊成道:“噢。”   青娥闻言抬首问:“成小爷这就回去了?不再多玩会儿?”   冯俊成答:“不玩了,我不喜欢赌钱,这就回去了。”   “既然如此成小爷就用我的伞吧,琪哥不在就算了,我带了两把伞,这把您拿去用,别淋着雨。”   冯俊成后撤半步,“还是不必了,把伞留给赵大哥吧。”   “没关系的,拿去用吧。他不在这儿准是跑别的地方让雨困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要是雨停了他就自己回来了,要是雨还大,我就再来一趟,横竖住得近,不碍着什么。”   青娥将伞交给王斑,自己率先打伞走进了雨里,踅身朝冯俊成招招手,让他不必不好意思。   冯俊成脚步微一阻塞,旋即快步迈下台阶,追上去,“多谢大嫂借伞。”   王斑赶紧一掀袍角,将伞撑开跟上。 第6章   行骗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青娥之所以擅长,一来因着她的先天优势,二来则是因为她会挑选“猎物”。   能上当的男人除了兜里的几个钱,往往就没有别的长处了,譬如那日冯俊成的姐夫,青娥就有十足把握能将他骗得晕头转向。   但这冯家小少爷不大一样,即便是她引以为傲的外貌,在他面前也并不高高在上。   她晓得人家就算心动,也未必上她的钩。   这时节的雨水如瀑,雨打蕉叶,一阵阵如泣如诉,来势汹汹停得也戛然而止。   走到巷口时雨便停了,青娥收起伞,仰头看天,“真冷呀,这天说变就变,我回去得温一壶热黄酒喝,驱驱寒气。”   她想起同行还有一人,遂问:“少爷,您冷不冷?要不要到我铺里吃一杯再回去?”   王斑跟在二人身后,眼珠子在二人高低不同的肩膀之间转了转,没有出声,就听冯俊成踌躇片刻道了声好,随青娥到了酒铺,他个高,进门时微弯下腰,躲开挂在门前挡雨的半截布帘。   青娥收起两把伞,招呼冯俊成在仅有的四方桌旁落座,铺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着,冯俊成有些担心外出的冯府下人将他发现,因此心中忐忑,越发心跳如鼓。   “少爷。”青娥不再叫他成小爷,拿上两把伞,掀起后院门帘道:“我到厨房去热酒,您随处走,随处看,不必拘着。”   冯俊成正愁在堂中坐着太扎眼,随即站起身,“没见过温酒,我也去看看。”   话说出口,冯俊成觉察自己话语中的歧义,孤男寡女,怎好跟到人家后院,实在失礼,登时垂下眼去,“不了,我在这儿等。”   青娥笑起来,“这有什么的,随我来就是,都说了不必拘着,倒是我,不曾招待贵客,要是哪里不够周到,还请少爷不要怪罪。”   冯俊成摆手,“大嫂言重了。”他顿了顿,“足够周到。”   赵家酒铺的后院稍有些破败,墙灰脱落,木栏东倒西歪,屋棚下码放着高低错落的酒缸,除了东屋外晾了几双男鞋外,就瞧不出更多生活的痕迹了。   青娥见他瞧着那几双鞋,笑道:“家里稍乱些,平日里不大得空收拾。”   “不乱,一点不乱。”   冯俊成十七岁曾离开江宁外出游历过一年,四处投宿,见闻丰富,也没有富家子生来高人一等的傲慢。   厨房里是有小桌小凳的,青娥挽起袖子端了泥炉到小桌上,瓷白的玉臂晃得冯俊成眼晕,更别提她腕子上还戴着两只银镯,上下滑动叮铃作响。   她温起酒来念念有词,说黄酒该和什么香料一起煮,喝了又有哪些哪些功效,冯俊成摆出听夫子讲课的架势,点头应答。   他晓得自己大约是要不好了,若此前还只是粗浅地欣赏,这下彻底明白了何为见色起意,身上每一寸肌骨都紧绷着,不敢看她,更不敢松懈。   王斑察言观色一阵,在旁问:“少爷,我看时候不早,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要不咱们回吧?”   “说的是。”说罢,冯俊成察觉自己才刚坐下,小泥炉也才刚刚摆上桌来。   青娥更是手擎酒勺,错愕问:“少爷这就要走了?”   冯俊成尴尬得皱眉闭目,暗暗捶胸顿足,他生硬笑道:“我是说时候不早了,喝完就走吧。”   王斑听罢眼珠滴溜溜一转,这是不用他解围,遂退到门外去了。   青娥睃一眼识趣的王斑,收敛视线,专注地扇火煮酒,又丢进两颗香料,黄酒的香气渐渐散布在了屋内。   她将酒壶从火上取下来,烫得直搓两手,脸上却笑着,用酒勺舀起一泓浊酒,递向冯俊成。   “少爷,尝尝。”   冯俊成愣了愣,垂眼见酒勺几乎送到了自己脸畔,喉头一滚,差点想要倾身去够,就着她的手饮下,可他到底还有理智,道谢后将酒勺接过,仰脖子一饮而尽。   酒是温热的,下肚便化作无形的热力行遍冯俊成四肢百骸,他将这酒当凉水来饮,当然适得其反,叫心火烧得更燥。   “这酒如何?”   青娥期待他的反馈,他颔首道了声好酒。恰逢此时前头酒铺传来脚步声,应当是来了客人。   青娥搁下酒勺,熄灭炉火,“您自便,我到前头去看看。”   她边往外走,边放下袖子,有意识地盖住了两条白花花的手臂,这细微动作叫冯俊成眉间轻结,心头一滞。   “青娥?有人吗?”此时铺里响起一把清亮的嗓子,听上去竟是老夫人屋里的望春。   冯俊成不由得起身往门边走,竖起耳朵,打探起外边情况。   青娥掀帘而出,瞧见望春倚靠柜台,正朝自己招手,连忙上前与她说话。   “望春姐姐,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我本来是打算早点来的,却叫一场雨给拦住了。”望春递出酒壶,连带三枚铜钱,“还是老样子,桂花酒。”   青娥拎了壶,揭开桂花酒的酒封,一勺一勺打,期许地回首问:“上次那酒,老夫人可曾喝了?”   望春道:“还未,放心,我记着呢,我家少爷发话了,说那是好酒,该等螃蟹肥了再拿出来享用,方不负你一片美意。”   青娥一喜,“当真?”她微微侧目看向帘后,笑道:“那就太好了,我真该好好谢谢成小爷。”   望春摆手,“可别说了,不熟悉的都道这是位极善极贵的爷,熟悉的呀,别提多恼他,这几日不知为何心情又不好了,昨晚上索性病了一场,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呢,一天了不见他起来。”   她语气嗔怪中带着喜爱,任凭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是在抱怨,可见这位小少爷在家中极其受宠,也当真是个极好的主子。   青娥将打好的酒递给望春,“成小爷病了?”   “病着呢。”   青娥惊愕,心道这知书识礼的小少爷,竟然还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看他出入宝局光明正大,结果竟是从家偷跑出来的?   望春拿上酒,急着走,“我这就回去了,等用过晚饭老夫人还要去看看他呢。”   “嗳,你慢走。”   青娥探身目送望春走远,为这意外得来的消息感到欣喜,踱步回到后院,果真见小少爷坐立难安地候在厨房,她款款走过去,“少爷,望春姐姐走了。”   冯俊成只觉脸上多出一道冷汗,“那我也该走了,多谢大嫂款待。”   青娥故意没提他撒谎称病的事,意味深长将他笑望着,“少爷就别与我客气了,您肯屈尊来我这儿吃酒,是我该谢您。”王斑要付酒钱,也被青娥回绝,“这酒本就是我要喝的,少爷也才吃了两杯,等他走了,我一个人也要吃的。”   那王斑是个有眼色的,就此随冯俊成走了出去。   青娥听铺子里的两人脚步渐远,扶门眺望,吁气放松下来。她勾过脸畔碎发在小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热黄酒,架起二郎腿,慢慢啜饮。   东屋传来响动,门推开,竟是赵琪,他面带笑意,探头探脑从里面走出来,“这小少爷,有点意思啊,就你们两个独处也挺像回事的。”   青娥呷酒,斜睨他,“我觉着他不好骗,这种人书读多了,一肚子大道理,没那么容易受人诱惑。我看还是算了,试试那个黄瑞祥。”   赵琪一摆手,“黄家在应天府,一早回去了,等他下回再来得是什么时候。”他径直拿起冯俊成用过的酒杯来饮,“你适才半推半就,是对的,进展慢一些,好过将他吓跑。”   “用得着你来教我?”   赵琪笑笑,再饮一杯,眼珠子粘着大门口,“依我看,小少爷就快上钩了,只他比别人多读几页书,能装些个。”   “哼。”青娥见赵琪有意贬低冯俊成,轻轻嗤笑,搁下酒杯起身,“再见小少爷该穿什么好?待我去寻一身鲜亮衣裳,下次就是柳下惠来了,也得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赵琪晓得她是故意说的,不免还是有些吃味,面上却不表露,站起来掸掸膝头浮灰,拿过灶台上一把韭菜,摘起烂叶,“今晚上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做。”   “随便吃点,你看着办。”   另一边,冯俊成出了酒铺,紧赶慢赶回到凤来阁,却听闻夫人和老夫人得知他病了一日,正领着大夫往这儿来,整个院儿里的丫鬟小子都怕得哆哆嗦嗦直筛糠。   “哎唷我的少爷,这可如何是好啊?”岫云紫莹急得团团转,“你好端端的称什么病?这下好了,要是太太问起罪来,我可不会偏袒你了!”   冯俊成在旁无暇接话,脱得只剩雪白中衣,赶忙在床榻睡下,不忘让岫云收起自己穿到外头踩到湿泥的靴子,“都别出声,就说我病了一直在睡,不许你们近身,你们谁都不曾进来。”   他闭上眼睛,强逼自己睡觉,越逼着自己,眼睫越忍不住打颤,过了会儿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几阵风似的吹进来,是他娘董夫人带着老祖宗来看他了。   董夫人今日上身着对襟墨绿长褙子,下身着绛紫澜纹裙,膝上环佩随脚步晃荡,一个人走出了一群人的热闹,她急急忙忙跨过门栏。老夫人紧随其后,拄着拐棍来在屋中。   两个长辈刚一坐下,不等开口,冯俊成就做得如梦初醒,睁开眼看向董夫人和老祖宗,“娘…您怎么还把老祖宗也喊来了?”   老夫人在旁心疼地正色道:“是我要来的,你身体不舒服还不兴我来看看你?”   “孙儿不孝,让老祖宗操心了,您瞧,我睡一觉好多了,本来就只是有些发热,这会儿我觉着都已经退了。”   董夫人探手抚在儿子额头,“是热呢,脸也红扑扑的。”她起身让大夫过来看,“您给瞧瞧,是不是染上风寒了?”   大夫捏过冯俊成的脉搏,又探一探他颈后温度,冯俊成忍着不呼气,免得叫大夫嗅到酒味。   大夫道:“是热,成小爷先头应该发过烧,这会儿已经退了,就是还有些心悸,别的没什么。”   董夫人心疼又不解,伸手抚过冯俊成的额头,“好孩子,怎么伤个风还心悸呢?我看是这几日关起门来学得狠了,等你爹下值回家,我定要让他来看你,看都将你逼成什么样了。”   冯俊成有些心虚地闭上眼,“娘,我能起来了,这屋里气浊,还是请老祖宗先回去。爹就更不必来了,等我明早大好再给他请安。”   董氏唉声叹气,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害上病了,她深信不疑看向床上躺着的冯俊成,“你躺好,我先送老祖宗和大夫出去,再叫厨房给你备点轻淡的饮食。”   “知道了。”   见人都出去,冯俊成默默抬手,捂住突突狂跳的心口,吐出缕酒劲绵长的浊气。 第7章   应天府这阵子也落雨,冯知玉回到家中没多久,黄瑞祥便自讨没趣与她争辩。   非说是沽酒女勾引的他,叫她别听她弟弟胡说。   冯知玉觉得滑稽,清丽的脸孔流露出些许不屑,刺伤了黄瑞祥本就不怎么坚韧的自尊心。   “你作甚这样看我?瞧不起我?冯知玉,别以为大我两岁便可以对我说教,你不过是江宁织造府的庶女,嫁给我还有什么不满?论模样也不过如此,论情趣更不如秦淮的粉头妓子,竟有脸看我百般不顺眼,你也配?”   冯知玉见自己丈夫气得额头青筋直起,反而坐在塌上笑了,“在你眼里,女人只有模样和情趣,你爹娘便是这样教你的,枉你生得人模狗样,脑袋里不知装得什么。”   黄瑞祥那张尚算得上英武的脸孔一刹便红了,“冯知玉,我看你是找打!你在我这是没有规矩了?”他摊开手,朝身畔丫鬟招招,“爷今晚上就要给她上家法!”   冯知玉愤恨拿眼瞪他,“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这下黄瑞祥是连家法也不要了,上前欺身便要和她扭打起来,好在下人早早跑去将此事告诉老爷夫人,这会儿二人赶来,及时推门阻止。   要说黄瑞祥怕谁惧谁,便只有他爹黄老爷。这黄老爷早年和冯家老爷是户部同僚,后来一个迁官江宁,一个出任鸿胪寺卿,也没有就此生疏,反而还结了秦晋之好。   黄老爷如何不清楚自己儿子的为人,从小不学无术也罢了,现如今竟养成了个地痞无赖似的流氓性子,他进门见黄瑞祥骑在冯知玉身上扭打,当即喊人将他们分开,怒骂道:“我黄家儿郎从来知书识礼,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混账!”   此时冯知玉和黄瑞祥已经被下人分开,冯知玉到底力道不敌,脸侧留下了一道红痕,不过黄瑞祥也没讨着好,耳后被狠狠挠出血印。   “爹!”黄瑞祥哪里肯服软,“是冯知玉不服管教,怎么就是我的错了!娘,爹他又向着外人说话!”   黄家夫人姓郑,这郑夫人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宠黄瑞祥,当即和黄老爷翻脸,“到底哪个才是你亲生的?劝架就劝架,怎的还骂起祥儿?祥儿打小就是最乖巧的一个,我就不信错都在他,知玉就一点错都没有?”   冯知玉侧坐在榻,面无表情,黄家夫人见状更气,“自从抬你过门,这个家就鸡飞狗跳没有消停过,祥儿究竟是有多大的过错,要你这般惹事胡闹?”   “住口,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黄老爷被这局面闹得心烦意乱,“祥儿之所以有今日,就是你这做母亲的溺爱。我叫他到国子监去读书,他就整日在教习面前闹笑话丢我的脸,叫他成婚安定,又终日流连烟花之地,轻视发妻。有子如你,当真叫我痛心疾首!”   黄瑞祥被训得收了声,郑夫人却不依,秀眉轻拧,“老爷,你凡事都苛刻要求祥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就不信光凭祥儿一张嘴能吵得这么厉害。”   冯家嫁个过继正房的庶女过来,早就叫她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服,这庶女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偏要扰得家宅不宁,三天两头忤逆丈夫。   郑夫人是闺秀出身,能养出这么个脾气,可见她在娘家也是被捧在掌心的珠宝。她生黄瑞祥时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因此对这个拿半条命换来的儿子格外宠爱,宠得没有边际,膝下三个孩子,淳书、瑞祥、韶慧,唯有黄瑞祥的名字是由外祖起的。   也唯有黄瑞祥最不像黄家的孩子。   黄老爷斜睨郑夫人一眼,疲于应答,索性拂袖离去,让黄瑞祥跟着自己出来,徒留婆媳二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这家里的人,冯知玉一个也不喜欢,相较之下对这婆母还算有些同情,   郑夫人不满意她也是该的,她是庶女,又年长,还打从心底不服管教,郑夫人自诩内宅唯一权威,倘若这点权力都要被人撼动,那她几十年的青春岂不白白荒废在了这高墙内?   因此冯知玉不厌恶她,只希望自己若干年后不要这么面目可憎。   郑夫人绕着屋内茶桌转了一圈,信手抄起一本翻开的诗文,映入眼帘便是一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1   “这诗经回回见你翻在手边,你要真这么爱读书,便早些给我黄家生个小孙儿,带他识字知书,好过整日无所事事和你丈夫争吵。”   冯知玉挂着脑袋敛衽见礼,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郑夫人不在意,心满意足丢下那本诗经,带着一众仆妇走了出去。   那本诗经算是冯知玉的陪嫁,是早年冯俊成读书时候管他借的,借了就再也没还。他想要书,总有更新更好的,她想要书,便捡他看过的来看。   好在他看书认真,看过定有批注,而她也喜欢看他写的批注。   小丫鬟给冯知玉拿热巾子敷腰上淤青,冯知玉趴在塌上,默不作声,扭脸向窗寮外。   窗外秋黄,干枯的叶片落在地上发出轻响,焦黄卷曲的叶片像极了被时常翻起,微微弯折的诗文。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2   冯俊成念到此处,打了个盹,托腮看看天色,竟已开始暗了。这本《诗三百》不论时隔多久,拿出来翻上一翻,总有贴他心境的一首。   忆起昨日酒铺的一幕幕,便又有些痴醉,叫人不由轻叹一声造化弄人。   既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就趁清醒,做个了断。   冯俊成叫来王斑,让他外出打一壶酒,他独自吃过,睡上一觉,便从此将那间酒铺,连带着那些卑鄙的念头都就此忘却了罢。   王斑不清楚主子的想法,只当他这是让自己牵线搭桥去,于是扯了个由头出府,想帮主子旁敲侧击,试探试探那沽酒妇人的意思。   哪知来到赵家酒铺,只见门板紧闭,十分反常。   王斑敲敲门,门里没有动静,他又敲了敲,以不高的声量道出自己是冯府的王斑。   门里总算传来应答声,青娥原本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外有人叫门,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受,待听清楚来人是王斑,眼睛倏忽睁开,赶紧拖起身子裹上小袄,吸吸鼻翼去应门。   她将门板卸下,只留一条缝,人进不来。   “王兄弟,是你啊。”青娥本来只有三分病态,一下子乔装出六分,“我今天身体不大好,酒铺不开,请改日再来吧。”   王斑见她面色煞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赶紧问:“大嫂子,这是怎么了?怎的好端端害上病了。”   “可说呢。”青娥如实道:“昨日雨虽大,但我也没怎么淋着,更不觉得冷,谁知今早忽然就头疼脑热的,实在是难受得很。”   “嘶——”王斑颔首,一下也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满心想着回府禀告少爷,“那大嫂好好休息,我这就回了。”   “嗳…”   青娥也不好追问他的来意,只好眼睁睁看他猫腰走远。   她是真的病了,没力气折腾,此刻只想在被窝里舒服躺着,就是冯俊成本人来了她也无暇应付,只想将人快快打发走。   不过这都让人叫起来了,青娥顺路到厨房煮一壶水,丢小块姜进去,喝了发发汗。   一定是昨天扮可怜刻意淋的那些雨害了自己,她就知道骗过的都是要还的,害人终害己,自食其果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可要是不行骗,也不见得就能善终。   赵琪大早上出去,不入夜不会回来,她中午就饿了一顿,这会儿发愁不知道晚上吃什么。   揭开锅盖,是昨日赵琪做多了的韭菜包子,青娥松口气,捏起一个喃喃自语,“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她坐在杌子上,边吃边等水开,冷了的包子皮又韧又粘牙,青娥吃了半个,肚子不叫就不想吃了,拎起灶上水壶,趿拉鞋底子预备回屋接着睡。   “赵家大嫂——”   铺子外王斑竟又折了回来,青娥刚盖上锅盖难免不耐,放下铜壶再度前去应门,门一开就见王斑手上提着一只精美的雕花红木食匣。   王斑与她笑道:“赵家大嫂,这是我家少爷的意思,他听说你病了,赵大哥又不在家中,让我到厨房给你拿些轻淡的饭食过来。”   青娥微微颦眉,好似万分不解,话到嘴边只问:“成小爷怎知琪哥不在家?”   王斑答:“少爷说,若他在家,如何放心你一个病人出来应门。”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青娥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也忘记自己是怎么接过那厚重食盒的,就记得那食盒很重,木头是好木头,里头的菜也是好菜,最好吃的是两个薄皮蟹粉包子,还有一碗缢蛏炖蛋。   等吃饱了躺回床上再入睡,她便睁着烧到干涩的眼,难以入眠了。   谁叫她骗过那么多男人,这是最傻的一个。   人一病就容易伤春悲秋七想八想,青娥抱着被褥,心想这少爷是好人呐,她骗他这一回,不知又要损自己多少阴德,下辈子更没指望了。 第8章   当晚赵琪回来见到青娥生病,心疼不已,床头床尾地伺候。   他见冯俊成送来吃食,心中得意,暗道大鱼上钩,却不敢在这个时机表露,于是越发讨好青娥,连着三天在家伺候她,没再去宝局。   只是这三天里冯俊成竟半点表示也无,赵琪如何知道冯俊成已下决心斩断邪念,还以为是自己在家他不敢登门,后来又过去几日,酒铺照常开门做生意,也不见王斑上门买酒。   等望春和逢秋到铺子里来,青娥信口问起,才知道小少爷这段日子正忙着应付书院,甚至和老夫人起誓,春闱之前都不会再出去胡混。   “你信么?”望春喜盈盈搡搡逢秋,对青娥道:“我家少爷那个脾性,我可再清楚不过,他的那些甜言蜜语,拿出来哄老夫人最管用,也不知将来娶了少奶奶要怎么欺哄人家呢!不过也亏得他愿意哄老祖宗高兴,我们两个才好跑出来偷懒。”   逢秋轻轻拍她手背,“别当着青娥瞎说,少爷的事也是我们两个好挑嘴的?”   青娥正打酒,勾过碎发到耳后,“你家少爷也不在这儿,说说就说说嘛,我整天待在这铺子里,要没人和我说话讲讲故事,只怕就快生毛了。”   逢秋笑道:“生毛做什么,生个孩儿嘛,不就热闹起来了?我和望春成日四处张罗,是热闹,可要叫你过我们的日子,保管你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青娥擦擦柜台遮掩过去,“想生就能生?没那么容易。”   望春压低声量凑上来调侃她,“瞧你说的,要个孩儿还不容易?叫你家琪哥夜里早点回来不就行了?”   青娥丢开抹布,假嗔道:“逢秋姐姐,你还不管管她!”   三人笑作一团,这几日逢秋和望春两人总来酒铺光顾,青娥也大致弄清每天这个时辰,冯俊成都会到冯家老夫人院里请安,逢秋望春要想偷懒,就趁着这个时候。   正说笑,青娥眼梢瞥见门口人影,陡然噤声。   门外来了四个青皮,笑嘻嘻朝青娥抬了抬下巴。   为首的那人脸朝外吐口痰,迈进铺里四下环顾,“这儿是赵琪的酒铺?”   青娥避开不答,堆笑招呼,“几位爷想喝点什么酒?”   “都有什么酒啊?”   为首那人看见了除青娥外的两人,打趣道:“唷,这还有两个小娘们,赵琪这儿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宝地?”   望春性子直,这附近又靠近自家南门,大着胆子道:“你们这是来买酒的还是来找事的?要不买酒就出去,别在这儿找骂。”   “还是个辣子。”那几人不怒反笑,笑得前仰后合,越发恶心瘆人。   青娥匆匆将望春逢秋护在身后,背过手朝她们摆了摆,叫她们走后院小门出去。   逢秋扒着她掌心,小声问:“那你呢?”   青娥压低声量,转身轻送二人后背,往内院推,“你们先走吧,人多了才要吵起来,我来应付。只帮我听着些,真出事,喊几个人来。”   望春逢秋两个也是头一回见如此粗鄙之人,扭头再看那几人一眼,只觉他们长得像堆成群结队的猢狲,领头那个笑得好生猥獕,将她们脸都吓白,赶忙从后院跑出去。   等跑到冯府角门口了,望春问:“你说青娥认识那帮人吗?她真能应付?”   逢秋一把拉她进冯府,“当然不认识,还不到门房叫几个哥儿去看着点!我找老夫人回禀!”   “…嗳,嗳!”   二人分完工,各自跑远去,她们这两个大丫鬟是老夫人跟前长起来的,和半个女儿没两样,换别人可不敢如此冒失地跑到老夫人跟前告状。   老夫人听说过青娥,中秋才吃过她送来的花雕,提起拐杖不慌不忙,“那就叫门房的人去看看,别真是遇上无赖了。南门那儿的哥儿呢?见到这种事早就该拦下的,怎么还任人在府门外滋事。”   望春心有余悸,愤愤道:“那帮不中用的,准是跑哪儿赌钱玩牌去了。”   老夫人朝望春招招手,叫她到身畔来,“好了好了,你就安生等着门房回禀。”言讫,右手边的人影突然一动,老夫人惊愕问:“俊成,你站起来做什么?”   冯俊成魂不守舍地支吾,“有东西落在书院里,我去拿回来。”   “什么东西不能叫王斑去拿?”   “王斑也去。”   谁还拉得住他,冯俊成提膝出门,王斑赶紧跟随,小声道:“门房的人已经去了,少爷您就别跑这趟了。”   “我看一眼。”   冯俊成放心不下,从角门出府,隔老远就听见酒缸爆裂的脆响,和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酒铺里,青娥看着一地的瓷片和酒液,心疼得滴血,“你们这是做什么?大路朝天,为何偏要在这儿找不痛快!”   “我痛快啊。”   那青皮狞笑着朝青娥走过去,“就是不知大嫂能否行个方便,赏我个更痛快的。”他看向身旁兄弟,“赵琪这狗娘养的,艳福是真不浅,这娘们放哪不是个头牌?”   男人说完荤话笑得前仰后合,也是此时冯府的几个哥儿闯进来,乌泱泱将门口都给堆满了,简直密不透风。   这些哥儿养在冯府就是看门子的,一顿能吃三四个白面馒头,身强力壮,不知比这几个青皮看上去高壮多少。   冯府哥儿站出来问话,“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我们家主人隔三面墙都听见你们这儿吵吵嚷嚷,知道这后头是谁的府上吗?”   几个青皮本来还打算横上几句,发觉惊动了大人物家的门房,赶忙见人下菜,点头哈腰地赔罪。   “几位哥哥,你们有所不知,这娘们的男人他和我们认识,我们路过就来想进来看看,一不小心碰翻了酒缸,都是误会。”   “误会?我看你们倒像是专程来寻仇的,有什么话到官府去说,再敢在冯府门前生事,保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青皮见好就收,撇下一地打砸过后的狼藉出了酒铺,青娥站在柜台后,两扇羸弱的肩固执地支着,若不是胳膊撑着,早已滑坐在地。   冯府的哥儿看她一眼,“你家男人呢?他在外头招惹的什么人,叫他收敛些个,别再引那些不入流的杂碎到这附近生事。”   青娥颔首答应,强装镇定拿了两坛酒出来做感谢,扶门送他们离开。   待回到门内,她轻轻将半扇门板阖上,靠墙蹲下身去,抱住膝盖,劫后余生般深吸进气,莫大的委屈翻涌而来,叫她后怕地颤肩抽噎。   冯俊成轻手轻脚走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青娥听见响动,惊魂未定地抱膝抬首向他看去,两眼泛着泪光,凄楚无比,“少爷……”   冯俊成心脏被狠攥一下,蹲身将她扶起,“他们没伤到你吧?”   青娥摇了摇头,腿软往一侧倒,冯俊成右臂圈住她两肩。   青年结实劲瘦的躯体自发成为她的依靠,可这女子陌生的触感香软得超乎常理,冯俊成如临大敌,慌忙将她扶稳了送到桌旁。   二人围桌坐下,他强作镇定给她倒去茶水,“大嫂喝点水。”   青娥捧过茶碗,指尖冷冰冰触碰到了他的手背,热得发烫,青筋因耐力绷起,她错愕举目看向冯俊成,眼睛已将想说的话问出口。   怎么这么烫?   冯俊成闭了闭眼,恼自己失态,整张脸都红了,如同吃多了酒,风姿挺秀,醉玉颓山。   大约气氛实在古怪,他不得不扯开去问:“刚才那帮人大嫂此前可曾见过?”   青娥捧着茶碗摇头,觉得他脸红可爱,却不好表露,只装得幽幽怨怨,“大约是琪哥在赌坊惹到的青皮流氓,知道我在这儿有酒铺,就来找我的麻烦。”   冯俊成耐心思忖后道:“你叫赵大哥别在赌坊做了,我在府上给他谋个差事如何?”   青娥道:“您当真是菩萨心肠,我晓得琪哥真论起来是进不去冯府当差的,他到赌坊做荷官就是因为好赌,要让他到您府上去,定然会给您惹去麻烦,还是不要了。”   冯俊成见她清楚赵琪的陋习,不由得皱起眉问:“你可曾想过让他戒赌?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要戒得掉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少爷,你也赌,你知道赢钱的感觉,但凡赢过几次,谁还戒得掉那种感觉?”   “我不赌。”冯俊成像是急于撇清什么,忽而道:“我陪朋友偶尔玩一玩,不去也没什么。”   青娥笑了笑,望着冯俊成英俊青涩的脸庞,落寞道:“要是琪哥也能这样说就好了,其实最早的时候他也没有瘾,否则我也不会嫁他,后来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办法,日子总是要过。”   “那……”冯俊成一字出口,倏地不知该接着说什么,他看向遍地狼藉,“刚才就该叫那些青皮将东西收拾好了再走。我叫下人来收拾,大嫂进屋去歇着吧。”   青娥却缓缓起身,语调带着点真实的恨,“东西不必收拾,等琪哥回来还要叫他亲眼看看。”   话毕,她颦眉看向冯俊成,“少爷,上回我便没能好好道谢,今日又欠下人情,您要不嫌,能否等我买半只鸭回来,做几个菜好生答谢。”   冯俊成没有道理拒绝,朗然一笑随她起身,答应下来,“只是那帮青皮没准还在附近,不然缺什么就让我叫人出去买了回来。”   青娥甜甜称谢,“这怎么好意思,还是少爷想得周到。”   她拿了几枚铜钱给王斑,请他代为跑腿,自己到厨房洗菜择菜的忙活。   青娥忙中有序,眼睛时刻悄悄将院中静候的主仆二人觑着,而后又将烧好了的菜径摆上厨房小桌,好让冯俊成与她单独在这逼仄的空间独处。   “我手艺还成,少爷,快尝尝。”她给冯俊成递去筷子,又给他倒酒,梨涡泛着一泓清甜的笑意,还未饮下便叫人醉了。   冯俊成遣了王斑在前边的铺子候着,自己在厨房吱呀作响的杌子上落座。炖的半只鸭软烂脱骨,青娥拣大块的肉挟到冯俊成碗里,叫他不必客气。   “东西粗陋了些,少爷千万不要嫌弃。”   “不,不嫌弃。”冯俊成坐得格外端正挺拔,看看门外天色,“要不还是等一等赵大哥?”   “不等他。”青娥斩钉截铁,银牙咬碎,“我招待我的贵客,他今天就是死外边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冯俊成不再坚持,尝一块鸭肉夸得不遗余力。青娥果真笑起来,叫他喜欢就多吃点,自己也动起箸儿,大大方方挟菜来尝。   她娇艳的唇瓣抿上筷头,笑了笑,“烧的时候没尝,还好咸淡合适。”   又招呼了几句,见冯俊成只点头,不大接茬,想起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亦不多说话了,只眼珠滴溜溜转,她心下一喜,不服输似的用吃过的箸儿挟起一筷子素什锦,搁到冯俊成的碗里。   “少爷,尝尝这个,也好吃。”   冯俊成端碗的手一缩,被烫到似的,青娥瞧着好笑,他那手,若与她对掌,要长出一截子去,又修长又有力气,反而畏畏缩缩,那么怕她。   不就是她吃过的筷子,那要是真吃上她嘴巴,他还不昏过去了?   门外天色渐暗,飘过一片乌云,淅沥沥下起小雨,宛如一面将小院与世隔绝的珠帘,耳朵里也只剩下雨声和碗筷间的轻轻敲击,清脆悦耳的烟火气。   青娥眺望一眼,“又下雨了。”   冯俊成应和,“今年雨水多。”   话音才落,但见青娥忽然放下碗筷,声调娇柔掩面啜泣,惊得冯俊成赶忙掏出绢子递给她,“大嫂为何突然落泪?”   青娥缓慢抬眼,泪珠晶莹饱满,掩饰眼下精明算计,抽噎一声,算是大幕拉开的那声锣响,就要将少不经事的小少爷玩弄股掌之中。 第9章   “少爷不必管我……”青娥接过绢子轻拭泪痕,“小事而已。”   “若为区区小事,大嫂何故哭得如此伤心?”   “我也不知为何突然感到难过。说来怕是不信,我和琪哥有阵子没同桌吃过饭了,他哪需要我,有一张赌台便够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有时悔不当初,也只能劝自己看开些。”   “赵大哥人品不坏。”   “是不坏,若他当真样样不行,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青娥抹眼泪与他娓娓道来,“我和琪哥从小跟着同个师傅,那时我们相依为命,从没想过离开他们,后来师傅走了,我们就拜了堂一起生活,没人逼我,也没人给我别条路可走。”   冯俊成若有所思拾起箸儿,一口气、一句话堵在胸前,却只埋头挟起几粒米饭塞进嘴里。   青娥继续道:“婚姻之事放别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没得挑拣,我能嫁琪哥这样知根知底的,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也是万幸。可他偏要去赌,偏要招惹那些流氓来我这里生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要不哪能搬来江宁……”   女人还在抽噎,雨下得大起来,一阵风极有眼力劲的吊住了门,猛然将厨房的门板撞上。   屋子里的油灯倏忽熄灭,青娥轻声惊叫过后,屋中刹那寂静,二人睁大了眼,泪濛濛、明晃晃,相视无声。   青娥哭过的眼睛像两颗宝石珠子,晶莹易碎,熠熠生辉。   “少爷……”   屋外风急雨骤,摧折着本就将断未断的枯枝,冯俊成心底也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开去。   青娥眼底划过一丝狡猾调皮的光亮,颤声道:“屋子好黑,我害怕。”   冯俊成“腾”地站起来,“大嫂别怕。”   青娥瑟缩在黑暗中,身边掠过人影,是冯俊成起身去寻火镰,青娥猛地将他袍角攥在手心,顺着一路抓上去,两手惊慌握着他衣带,晃得他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冯俊成觉得自己的心也悬在了细绳上,心跳声凌乱地呼应着晃荡的坠饰。   她起身紧贴住他年轻宽阔的胸膛,胳膊似两尾灵巧的游蛇,穿过他两臂,紧紧箍着他两扇傲骨嶙嶙的肩胛,就那么抱着,良久良久。   冯俊成手持火镰,两臂僵持着,目视前方,半晌没能将火镰打响。他已无暇分心,所有坚定的念都强压着陌生的感受,屋里没有明火,却烧得人口干舌燥。   “大嫂……”   “你明白我的苦,是不是?”   “嗯…”冯俊成沉沉叹出一声喉音。   王斑听见那风吹门板动静,思量再三,穿过小院来到门外,轻声询问:“少爷?怎么了?”   起初屋里黑洞洞的,他透过门缝看见屋里的灯火又亮起来,过了会儿,冯俊成拉开门,面色如常侧身走出来,“没什么,风吊住了门,我吃好了,打上伞咱们回吧。”   王斑下意识看向门内,青娥就在杌子上坐着,见他看过来,眼波横扫,自有淡淡风情。   他暗道这妇人的确貌美,像极了狐妖幻化的美女,莫说自家少爷,就是换个神仙天王坐她跟前也要动动凡心。   冯俊成走到屋外,在雨中挺拔如松,回首对她道:“大嫂不必远送,外头风大,仔细身体。”   青娥将他唤住,不慌不忙点了灯笼,上前来到他的伞下,将灯笼交到他手里,抬眼微笑,“雨天路滑,少爷慢些走。”   突如其来的一场甘霖,滋长着变化悄然发生。   当晚,青娥坐在铺里看赵琪收拾了一晚上,这请人砸酒铺的馊主意是他想的,烂摊子自然也要他来收。不错,这是个局。   这当然是个局,赵琪借望春她们来酒铺的功夫,摸清了冯俊成上冯老夫人院里请安的规律,于是趁这时候布置了这一场局,试探冯俊成究竟为何多日不曾派人踏足酒铺。   他能亲自驾临实属意外之喜。   “这回小少爷还顽抗么?”赵琪擦着地,抬头朝青娥笑笑,“好青娥,你就告诉我,时机差不多了咱们就赶紧收网,别拖着了。”   青娥听到这儿来气,拧过身去,“是我拖着?你自己异想天开要骗他,却不知他有多难上当,我今日算是与他把窗户纸点破了,他要是觉得我贪得无厌痴心妄想,就此再不来往了,我也不管。”   赵琪哪会不知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怎么是你痴心妄想?分明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我们青娥是哪位神仙妃子转世。”   青娥果真笑了,“哪位?”   “月宫上的嫦娥!”   “哼,他是癞蛤蟆,那你是什么?你岂不是癞蛤蟆都不如了。”   “我是砍桂树的吴刚!嘿嘿,青娥,辛苦你了,事成之后哥哥定然不会亏待你。”   青娥无暇理会,起身进屋,“不和你说了,烦人。”   这边进行得春风得意如火如荼,那边柳若嵋也为着待嫁每天掰手指头,她今日随母亲坐在马车里去往应天府看望舅舅,出来后直奔着冯知玉所在的黄府便去了。   想着他们姐弟自老夫人寿辰之后便没有见过,或许自己可以从冯知玉那儿帮忙带点话给冯俊成。   黄家门房得知是江宁来的柳家人,当即回禀了冯知玉,领了人穿廊过巷到少爷和少奶奶的院里。柳若嵋见黄瑞祥不在家中,反而更加自在,和冯知玉坐在一块儿细细说话。   二人也是难得相见,冯知玉对这个未来弟妹从来和善,也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意让丫鬟出门去买了些可有可无的小物什,托柳若嵋给冯俊成带去。   柳若嵋含笑道:“将来等俊成哥哥考上功名,没准他也要到应天府来呢。”   冯知玉喜上眉梢地将眼珠转向她,“怎么?他搬来,你就不搬来了?他哪里敢将你忘在江宁。”   “就别打趣我了。”柳若嵋嗫嚅着在坐榻上往边上蹭,“八字还没一撇,虽然两家口头上说得像一回事,可生辰八字确是还没有换过,那要拿出来一对,瞧着不合适,岂不白费功夫?”   冯知玉见女孩儿眼神暗淡下来,宽慰道:“你真当没换过?你娘和我家大夫人私底下肯定是互相都看过的,她们最喜欢张罗这些,至于为什么还没搬到台面上来,去问你俊成哥哥么,他就喜欢唱反调,别人成家立业,他偏要先立业再成家,可你看中不也就是他这一点?左右他都在你手掌心里,飞不出你的五指山了!”   “姐姐!休要再故意臊我了。”柳若嵋彻底蒙上赧色,再也不敢将话茬子往婚事引,只捡些无足轻重的话来说。   其实她担心也是有原因的,自己亲事像是定了冯俊成,可从未张扬出去,这段日子也有别家登门提亲,爹娘态度叫她捉摸不透,总感觉他们是在等冯俊成明年春闱,看他能否登科入仕,考取功名。   二人正说着,郑夫人带大儿媳也来见过柳若嵋,她们此前都只相互听说过,只晓得柳若嵋是应天府尹的外甥女,与冯俊成谈婚论嫁。   其实冯家老爷虽然官居五品,但真要论起来,那江宁织造郎中就是户部派驻江宁的官员,贵为皇商,每年薪俸便有万两白银,与亲王年俸无异。   纵然郑夫人不满意冯知玉,但看在她娘家的面子上,也不好与她真的相处不来。   见面了总是要夸,大儿媳瞧着柳若嵋帕上绣样喜欢,随口夸了一句,却得知那是柳若嵋亲手绣的,于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柳小姐。   郑夫人夸起合心意的小姐从来不遗余力,“柳小姐心灵手巧,这小兔子绣得活灵活现,前掌搭在地上,后脚又高翘着,真像要蹦出来了似的。”   柳若嵋脸都红透,“只是随便绣的,我瞧着没那么好。”   郑夫人笑盈盈的,“我瞧着却哪里都好,只可惜呀,我没有第三个儿子要娶亲,否则绝不能就这么便宜成小爷了!”   冯知玉识趣地没有应声。这是在影射她呢,她不爱女红爱读书,落在这个婆母眼里,就是要翻了天,要骑到丈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几人顺着话头聊起女红针黹,冯知玉在旁作陪,招呼丫鬟端茶递水,鲜少搭茬。   第二日,柳若嵋便带着冯知玉请托她带回来的土产和小玩意,拜访了冯府。   冯俊成正在凤来阁读书,读着读着便有一双无形的手攀上他肩胛,他蹙眉闭目,正大口灌凉水喝,便听闻柳若嵋来了,现在就在母亲董氏屋里说话。   也不知是因为凉水还是访客,叫他有些头疼,但母亲那儿的丫鬟来请,也只得收拾停当,去往董氏那里问安。   到的时候董氏正请柳若嵋品尝今早炖的雪梨盅,汤匙叮叮咚咚,伴着女人亲昵的说话调笑。不知怎的,冯俊成便忽然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傍晚,于是再也不能收复心神,心不在焉地步入正厅。   “娘,柳妹妹。”他有些郁郁不乐似的,在下首默然落座。   董氏眼梢一挑,观察起这两个孩子,“怎么了这是?成日魂不守舍的,要是写文章写得累了,便带若嵋到院里走走,亦或是约上哪天到山上去,陪我到庙里一道散散心。”   “娘,您和妹妹约着去吧,等我明年会试结束,我再陪您到山上拜佛还愿。”   听他搬出会试,董氏也只得顺着道:“也好,你们两个一个陪我请愿,一个陪我还愿,也算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白姨娘此时姗姗来迟,一袭丁香紫的绉纱衫裙,清淡素净,一看便是来陪衬的,绝不喧宾夺主。   冯俊成见了她点一点头,她也微微笑着回礼。   董氏招呼她道:“你来,知玉托若嵋也给你带了东西,我瞧着有一件香炉,其余都是些彩线银丝,平日就用得着。”   白姨娘谢过柳若嵋,夸赞了她几句,叫身边婆子拿出几味香料赠她。   而后对冯俊成道:“俊成,姨娘也给你新纳了双鞋,我想着许久不曾给你做过鞋,之前的鞋样子定然小了,你得空不妨来我那试试,要是合脚,我就要收针了。”   “谢谢姨娘,赶明儿我就上您院里去。”冯俊成又朝董氏道:“娘,我和洪文的一位朋友马上就要走任凤阳,我们约好给他送行,这就要走了。”   “书院的朋友?”   “是,与我们关系不错。”   “那便早去早回,顺道送了你若嵋妹妹。”   冯俊成颔首答应,领了人出去,信口问起些不痛不痒的问题,省得二人尴尬。待将人送上马车,这才彻底松下肩胛,叫来门房套车,往秦淮去。 第10章   秦淮河畔,江之衡和那位友人已经到了,只不过其余还有三位,分别是那县令之子,还有他的三个狐朋狗友。   门拉开,里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全然不是董夫人想像中的高山流水赠别知音的景象。   江之衡见冯俊成姗姗来迟,要罚他酒,冯俊成落了座,“洪文,不是我有心迟到,是柳家小姐昨日人在应天府黄家,替我二姐给我带了些玩意来,临时登门,我脱不开身。”   县令之子笑得开怀,“那也得喝,谁叫你惹我们嫉妒,非但是我们之中学问最好的,还有个崇拜你的小妹妹,说说吧,何时请我们几个喝你和柳家小姐的喜酒?”   冯俊成笑了笑饮下杯中酒,之后将话头往别人身上引,松口气地朝江之衡看去,江之衡取乐一笑,提起酒盏,揽着身畔花娘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些醉了,特别是那县令之子,喝多了酒便管不住嘴,畅快的饮下花娘送上的一杯杯酒,左拥右抱倏地想起什么,凑上去对冯俊成道:“赵琪家的娘们颜色极好,你可晓得?”   冯俊成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他家的酒铺就开在我家角门巷口,赵大嫂我自是见过的。”   “赵琪这小子艳福不浅,我昨日见那娘们上赌坊给他送钱,那身段模样可真叫绝了。”县令之子左右瞧瞧身边两个花娘,“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有她半分韵味。”   小花娘故作娇嗔,推搡着他,“坏人,吃着我们姐俩的酒,念着别人老婆的好。”   大约是看出了冯俊成脸色不妙,江之衡举杯打哈哈,玩笑道:“我也见过那赵大嫂,模样是好,可到底是有夫之妇,切记切记,只可远观呐!”   县令之子前仰后合地笑了,“是是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江之衡睐眼将冯俊成轻扫,他鲜少生气,但眼下显然不大愉快,待散局之后,与他沿河顺路往家走,试探道:“时谦,你从来聪明,可别一时糊涂,做下错事。”   冯俊成原本出神,此时侧目看向江之衡,“此话怎讲?”   江之衡道:“我看你像对赵琪的妻子有几分关心,那日你二姐夫寻她麻烦,我便觉得你何至于当着外人的面与他争执,今次发觉你只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冯俊成对他并不隐瞒,捎带酒气道:“是不该动,事已至此,我与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且慢!”江之衡大惊,“什么叫你与她?那赵家大嫂也对你有所好感不成?”   冯俊成微醺整个人都是红的,有些羞赧,却并不避而不答,“应当是的,她与我抱怨过赵琪,我想她是盼着离开的,只缺个人帮她。”   江之衡长吁短叹一阵,到底是风月老手,与他道:“你可想清楚了?她丈夫是混江湖的,浑身上下没有可取之处,只有一条烂命,任何人拿他无计可施,他要报复你,却只需要败坏你的名声。”   话毕,江之衡想起冯俊成的那个爹,连连摆手,“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念!你前途无量将来定能入朝为官,不论你能使什么手段收她做外室、妾室,她也曾是有夫之妇,以你爹的脾气,不追到天涯海角把你打个半死,都是我说得轻了!”   冯俊成真喝多了,沉默片刻后,脑海里浮现她的小小梨涡。他一双眼在灯火烂漫的秦淮河畔显得异常明亮,缓缓道:“我喜欢她,洪文,我是真的喜欢她。”   江之衡愕然怔神,振袖独自走远,走几步又折回来,指着他道:“你且看吧!冯时谦,你就要大难临头了!”   他与冯俊成近十年的交情,何时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这可怜的友人,此前只是反叛那按部就班的生活,从未耽于风月自甘堕落,可自从那个名叫青娥的貌美女人出现,他便陷入了一场孤独的风花雪月。   大难临头,大难临头。   江之衡一语成谶,冯俊成当夜回府便引来大难,被老爷发现跪了祠堂不说,还饱尝皮肉之苦。   此处按下不表,稍后自然表明,先说说几日后的重阳。   重阳那日,冯府大清早套了车往山上去,踏青祭祖。   这会儿已回了府邸,阖府上下累得都在午睡,望春趁这时节到酒铺去,找青娥小叙。   青娥有阵子没听到小少爷消息,这才知道前几日冯俊成喝得醉醺醺回到府上,被冯老爷撞见,得知他在秦淮和朋友吃酒作乐,被罚跪了祠堂,今日才得以自由走动。   青娥听得想笑,“你们少爷该是老爷手里的宝贝疙瘩,怎么还能罚他跪三日祠堂,这膝盖不得跪坏了?”   望春说起这对父子可来了劲,“我们老爷就这一个儿子也苛待得像是抱养来的,我瞧着他待庶出的二小姐还更好些呢。”   青娥困惑道:“总听你二小姐二小姐的叫着,那上头可还有个大少爷还是大小姐的?”   “有,早前有个大少爷,老爷待大少爷好,后来大少爷生病没了,小少爷降生,老爷待小少爷就没那么慈善了,总板着脸,有许多要求。”   “这对成小爷可不公平。”   “可说呢,不过你我都是贫苦人家出来的,怎么还替少爷鸣起不平了?”   青娥一想也是,讪讪一笑,“即便苛待,他也是冯家将来的当家人,这么一说,严加管教也说得通了,像咱们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才是真没指望。”她忽而想起来,“倒看不出你家少爷还是个会到秦淮寻欢作乐的人。”   “你见过他?”   “轿子抬过看到几次。”   望春细数起来,“我家少爷是个怪胎,丫头小子私底下说起他,都说他虽不乱发脾气,却是个极难伺候的主,还有次姨娘院里的人见到过他私自出府,要去找夫人告密,被他身边的大丫鬟岫云训斥了一顿。他那整个凤来阁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也不知他给底下的丫头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说起岫云她算是打开了话匣,“岫云原是少爷奶母的女儿,从小二人就亲,少爷十八那年老夫人将自己房里的紫莹送了去,她哪坐得住?朝夫人求情,说自己母女两个一辈子都在冯府,现今奶母死了,自己将来也只伺候少爷一个,夫人听了多动情,在凤来阁的下人面前抬了她几句,她自然就挤开紫莹,保住了大丫鬟的位置,将来还指望被抬做妾呢。”   “凤来阁是你家少爷的院子?”   望春点点下巴,青娥听这一通,对什么岫云、紫莹无甚感受,只托腮做下结语,“你家少爷还是个表里不一离经叛道之人。”   一下点醒了望春,叫她不住拍桌,“离经叛道,你不说我还不敢往这处想!”她转而掐算时间,“不说了,老夫人怕是快醒了,我这就回去了。”   青娥梨涡绽笑,送走望春后霎时泄气,绞着手绢直跺脚。   真叫一波三折,本想趁着那晚气氛推冯俊成一把,结果他竟因为吃酒没能掩藏过去,被家里禁足罚跪。少爷身子金贵,只怕要养个三五天才会露面。   话虽如此,若少爷有心,也该遣了王斑来望望她才对,怎会将她从那晚晾到今日,也不怕她误以为他转变心意了不成?   难不成他真被吓跑了?   那厢冯俊成从山上下来便一直被困堂屋,双膝酸软,两耳嗡鸣,听冯老爷训诫。   冯俊成悔不当初,那晚本来可以不被发现,奈何是在太醉,到家时都脚底打飘,王斑没搀住他,二人一并栽进了树丛,惊动了巡夜的婆子。   婆子以为是贼,一嗓子惊动大半个府邸,叫冯俊成在劫难逃。   好在他房里丫鬟口风都严,一致说他初犯,躲过大难,只是苦了一双膝盖,连跪三天,还好有岫云缝的护膝保驾,只是站起来像是膝盖绑了两个馒头。   冯老爷坐在上首的太师椅,将茶盏重重砸在桌案,“你娘说你出去给朋友送行,是送得哪门子酒肉朋友?君子之交以文会友,何故醉得不省人事!”   “老爷,叫俊成坐一坐,他跪三天,哪里还站得住呐。”董夫人在旁想要帮着说话,被眼刀误伤,悻悻退场。   “慈母多败儿,你再这么宠他,别说一副膝盖,他打从根儿上就要烂了!”冯老爷提高音调,转向冯俊成,“你这逆子,不要以为侥幸中举便能为所欲为,若是明年春闱你没有这份运气,看你怎么和冯家列祖列宗交代!”   冯俊成站在堂屋中央,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我念你初犯,只罚跪三日,再有下次,我定会当着族老的面,好好教训你。”   冯俊成跪谢恩典,冯老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叩叩茶桌让下人添茶,“这几日书院的功课有没有荒废?”   “儿子这几日在看丽泽书院吕祖谦的《东莱博议》,每半月做一篇八股文章给夫子检阅。”说到此处,冯俊成不免想要取得父亲的赞赏,抬起头,“夫子说以儿子之势,明年春闱定能取得名次。”   怎知冯老爷冷哼一声,本来消了的气又顶高来,“夫子之所以那么说,是看在你去年侥幸在乡试之中脱颖而出,你当真以为来到会试还有这般好运?”   冯老爷将冯俊成中举归为侥幸,原因有二。   一是他从小顽劣,比起读书更爱取乐。二是他去岁备考的确不够用心,想的是别人四五十岁未必能中,他即便中不了,三年后再考也才二十二岁,有大把辰光可以挥霍。   怎知一考便中,叫他自己也措手不及。   为了早些结束这通教训,冯俊成只好承诺,“儿子知错,请父亲放心,今次之后我定刻苦勤学,绝不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全心全意准备明年会试。”   他本没有如此决心,但近来有些事叫他感到力不从心,或许只有在会试出类拔萃,进京谋得一官半职,他才有底气为青娥和他自己谋条前路。   秋乏日短,外头有人挑担卖茱萸。   青娥趴在柜台百无聊赖,叫了那人进来,用一杯菊花酒换一枝红果,茱萸新鲜饱满,衔在口中折下半段,簪在脑后鬅头上,比金子贝母都漂亮。   别看她此时还有心思打扮,冯俊成不露面,她早已乱了阵脚,强作镇定找事来做,心想等赵琪回来就要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那么露骨地抱着他,他都无动于衷,叫他立地成佛去吧!   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她好歹也是要脸的。   分明都不抱希望了,傍晚冯俊成到底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了铺门外。   青娥绞弄发丝念念有词,正盘着账,一抬眼就见他在门外不尴不尬地站着。高挑俊朗的小公子,身穿绀蓝色的绫罗交领袍,不着饰物,松弛   铱骅   有度,一看就是拿小憩做借口,睡到一半从家里偷跑出来见她。   青娥心中暗喜,却先按捺欣喜,轻哼了声。   当着他的面装上半扇门板,没看见他似的,合上账目,掀帘去到后院。   身后人没动静,她又回眸道:“来呀,当心让人瞧见。” 第11章   青娥用眼梢悄悄觑着冯俊成,见他跟来,于是站在院里的水井旁,旋身坐下去。   冯俊成宛如玉像清隽的脸上泛着些微紧张,他派人到赌坊打探,赵琪此时还在宝局上分不开身,所以才选这个时候到访。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水井旁候着,身子微拧着,衣料紧贴住孱弱的腰身,是触手可及一抹婀娜的影,他却别过眼去。   “大嫂近来可好?”   “好不好的你现在都看到了,没人上门寻仇就是好。”青娥抬眼将他睃视,轻描淡写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又没怪你什么,望春都和我说了,我晓得你走不开。”   冯俊成一怔,“望春她怎么和你说的?”   “如实说的,说你在花楼里吃醉了酒,回家不慎让冯老爷逮着,罚你跪了三日祠堂。”青娥将他上下看一看,温和地笑,“想来是花娘的酒更香甜些,一杯杯将成小爷劝得找不着北。”   冯俊成登时语无伦次了起来,平时多伶牙俐齿,现在就有多笨嘴拙舌,面皮涨红着,“我那日是从秦淮回府不假,可我是去喝酒送行的,没有招惹楼里莺莺燕燕的姑娘们,我吃多了酒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不想说不必说。”青娥语气轻快,摇摇头站起身来,“是我僭越,少爷何需向我解释,你即便再也不来了,我也不能闯到冯府去追根究底。”   说着鼻尖泛红,眼眶里蕴满泪水,我见犹怜,青娥抽噎着背过身去,“还当你是不一样的,其实男人哪有不坏的,全都一个样!”   冯俊成见她因为自己伤了心,心里有万分歉意,上前道:“我吃多了酒,是…是因为你。”   青娥错愕回眸,眼中泪盈盈的,“怎么就成了为我?”   冯俊成避而不答,目光闪躲看向旁处问:“既然大嫂这几年过得并不愉快,可曾想过与赵大哥和离?”   “和离?”青娥倏地笑了,耳后的小红果跟着轻颤,冯俊成看见那串红彤彤的茱萸,像是看见了自己随她波动的那颗赤红的心。   “和离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讲法,我们小门小户嫁过一次再难谈婚论嫁,就是丈夫再不合心意,也只当下错赌注,赔进一生。我与他和离了,着落在哪?嗯?你说呀。”   冯俊成吞咽后正色道:“你不一样,你有着落。”见青娥眼波狐疑,他鼓足了气,“待明年春闱我考取功名,定然不会留在江宁,届时我带你走可好?”   青娥眼底佯装的狐媚劲儿霎时一扫而空,怔然看向了冯俊成。   她倏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乐不可支,笑得冯俊成不知所措。   这是第一个连手都没牵过,就先向她承诺的男人。   青娥笑够了,吸吸鼻子,举目望向他,“你就是为着此事借酒浇愁?”   冯俊成颔首,到底年岁不大,俊朗的脸孔浮现些微担忧之色,显然是将埋在心头的话都说出来后,又感到有些不堪重负了。   青娥问:“你带我走,是要将我买在身边做个奴婢?和岫云紫莹一起争你的宠?”   冯俊成当即摇了摇头,青涩俊朗的脸孔板着,“岫云紫莹是我的两个婢子,何故提起她们?是望春闲暇和你说的?你不要多想,我待她们跟待望春是一样的。”   青娥又“嗤”地笑出来,低下头,眼眶却是真的红了。   小少爷还欲说些什么以表真心,她上前半步,张开手臂轻轻抱他,将他嘴边的话语打断。   细瘦的胳膊环住了流畅劲窄的腰身,在感受到他身体难以自持的僵直后,又缓缓松开,满怀期待地将他仰视,梨涡绽笑,用算计和轻佻掩饰她的动容。   青娥柔声道:“那少爷可要金榜题名,带了我走。”   冯俊成痴愣在了原地,本来多机敏的人,忽然多出几分傻气,颔首答应,“好,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兑现。”   他没有抱回来,青娥后背空落落的,仿佛已预见了将来撕破脸皮,必不愉快的离分。   她将脸慢慢贴上他战鼓擂擂的胸膛,轻声问:“少爷不抱抱我么?”   冯俊成固然喜欢青娥亲昵的接触,可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又知礼义廉耻,不可能分不清轻重,于是腼腆道:“青娥,我说的你大可相信,只是你而今还是他人之妻,我不能与你频繁见面,更不好如此…搂搂抱抱。”   青娥忽扇着湿润的眼睫,愕然问:“这又从何说起呢?”   他们本就见不得光,也不差抱这一下。   冯俊成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眼下还没有更远大的谋划,只好正色道:“这几日王斑会借口来铺里买酒,你若有难处便告诉他,但你我暂时还是不要见了,有话便让人代为传达。青娥,我得走了,见了你,与你确认了心意,我便能安心筹备考试,你等我,我一定能带你走。”   青娥终于明白过来,掐起腰,瞠目结舌地将他离去的背影望着。   他跪坏的膝盖还没好利索,趔趄两步,长腿迈过门槛,快步离开。   好家伙,这是让她遇上正人君子,动真格的要带她脱离苦海了?   可苦海是假的,是她捏造出来装可怜骗他上钩的,他这一通下来,倒把她给架上了!   转眼天色昏暗,青娥还在井边坐着,赵琪回来没得吓一大跳,问她作何如此。待青娥将此事与赵琪一说,二人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不在焉。   赵琪担心青娥动了念,按冯俊成所说,他计划考取功名便来替青娥斩断前缘,带她一起走马上任,离开江宁。   整桩事唯一的困难,在于自己和青娥的婚姻。可他们压根就不是真夫妻,眼下充其量只是同伙而已,要是青娥听信了小少爷的承诺,真丢下自己,他该上哪哭去?   “好青娥,哥哥待你从来不薄,你不会真信了冯家少爷的鬼话,和他私奔去吧。”   青娥抱着胳膊哂笑,拿足尖照赵琪膝头一踹,“知道怕了?”   赵琪笑起来邪性得很,挽袖子过去搂她的腰,“青娥,我对你可从来不藏着掖着,少爷说带你走,也就只能让你没名没分的跟他,他将来要娶柳家女,柳家也是金陵大户,可不好相与,等我们捞了他这一笔,我的钱都归你管,日子不比做妾痛快?”   青娥面上没什么反应,站起身躲开他,“用得着你说?我自己想得明白,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话做事不问后果,我还能信了他的不成?”   说着她眼睛飞快眨了眨,不大自在的转身离开。   赵琪心满意足跟她到厨房,看她提水壶到屋里兑水洗脸,香喷喷的闺房里霎时起了蒸腾的水雾。   青娥拢了水先洗脸再擦擦耳根,看向赵琪问:“就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推他一把。”   赵琪瞧她擦洗脖颈,霎时有些心猿意马,他左顾右盼地坐下,“我总有法子让你们见面,这就包在我身上,一见了面,你主动些个,他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哪里把持得住,届时我从暗处跳出来,吓吓他,银子不就到手了?”   “呛啷啷——”   门外打更人吊着破锣嗓子,吆喝着经过,惊动了大声密谋的二人,他二人惊魂未定互看一眼,都笑了笑。   青娥泼了水到院里,掐腰问他:“还不走?”   赵琪死皮赖脸地坐在桌旁,笑嘻嘻给自己倒水来喝,就是不想走,“你看我都在偏屋睡了那么些日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睡一间屋子?就可怜可怜我,别叫我夜里冷得睡不着觉。”   青娥不以为意,夺了他手上茶杯,“你不是总上河边去?用得着我可怜你。”   秦淮边上书院多,行院更多,卖笑为生的女孩儿们都指着儒生养活,至于赵琪,他到河边去显见不是为了进书院旁听。   赵琪脸色倏忽一变,堆个笑脸,“这是谁和你告的密?”   “你回来一身脂粉气还用谁告密?”青娥抱起胳膊,全然不感到生气,“你早前在上元的时候不就跟个小粉头走得近。你以为我不认得她?她私下来找过我三回,换着法打探你我关系,还要我改口管她叫嫂嫂。”   后来那小粉头被抬进富户做四姨太太,还派了人来给青娥送大红喜蛋,大热的天,喜蛋坏了,青娥索性没吃,剥了搁在桌上,赵琪回到家来正饿,塞嘴里嚼着吃了,还鼓着腮帮子来问她是谁家办喜事。   今日几句话将赵琪听得直吸气,他还当自己掩饰得极好,不成想只是门旮旯拉屎,天会亮——早晚要被识破。   青娥不留情面将他往外赶,“还要我可怜你哩,你只说把钱都给我管是不是应该的?”她又用力推搡两下,“快出去,臭烘烘的别进我屋里,我要睡了。”   这晚的月亮都是叫人憋气的毛月亮,赵琪站在院子里粗手粗脚擦个凉水澡,一面哆嗦一面龇牙咧嘴地跳回屋里,故意冻得啸叫几声,也不知是在惹谁注意。   青娥洗得香香的,充耳不闻,侧身坐在床铺上发愣。   忽然叹口气,抬眼将整间还算得上整洁的屋子巡视一圈,她最开始和赵琪两个睡过大街,还睡过没有屋顶的破草棚,能有而今的一片屋檐,全靠他们两腿泥泞地走过来。   少爷说得再诱人,也只是男人不做准的承诺,比起“男人”,她晓得自己更需要“同伙”,这也是她屡次纵容赵琪的原因。   想通这一点,她心满意足钻进被窝里,可等躺下,还是免不了一阵不大爽快地翻来覆去。   ‘既见君子小.说.群:348958901’ 第12章   翌日赵琪忧心忡忡,瞒着青娥去到赌坊去打探,得知冯俊成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闭门不出,潜心准备起了开年二月的科举会试。   江之衡见赵琪格外关心冯俊成的去向,拇指摩挲牌面,一时间心里也泛起嘀咕,担心他这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随即打算将此事告知冯俊成。   他临时起意到冯府拜访,穿过黑油门,瞧见门房上几个小厮正坐在一起抽叶子戏,周围站着三个衣着陌生的小子,揣袖笼看得聚精会神,显见府里正有客人来访。   江之衡随即问起领路的丫鬟,那是谁家的仆役。   小丫鬟也正偷瞧着玉树临风的衡二爷,被抓了包地脸红道:“是二小姐和姑爷,正在老爷太太那儿说话呢。”   江之衡轻佻眉梢,转而问:“那你家少爷呢?”   “少爷也在老爷太太那儿,不如您先随我到凤来阁稍侯,我这就去回禀少爷。”   “有劳姑娘,不必催他,我在凤来阁等等就是。”   江之衡袍角抚过廊上雕刻精美的木栏,来到冯俊成的书房,靠窗坐下,沏了茶等。   小几上的香炉还在升起袅袅白烟,闻着是最简单最纯粹的檀香。   桌上摊着冯俊成写了一半的文章,江之衡拿起随意读了几行,随即拧眉又翻两张,叫内容吸引,逐字逐句细细品读。   光顾着惊讶,不留神身后有人叫他,江之衡愕然回身,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冯知玉。   “二小姐。”江之衡将手上东西搁下,又无所适从地拿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冯知玉愣了愣,还是几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瞧这位兄弟的友人,和冯俊成那“陌上人如玉”的气质不同,江之衡是写在脸上的纨绔,特别一笑起来,半点正型没有。   但有一点好,和他这类人说话,天然的没那么拘谨。   冯知玉本身也是个直脾气,轻笑道:“还真是你,我远瞧着就觉得眼熟。我怎么在这儿?你这问的真有意思。他们几个在我爹书房说事,我就来这儿借本书看看,倒是你,来找他何不叫人通报一声,你是客人,不好怠慢了的。”   江之衡毕恭毕敬,“无妨,我想着二姐姐难得回来一趟,不好过去打扰。”   “那你就在这儿干等着?”冯知玉径直来到桌边,低头看了看,认出字迹,“这是俊成写的文章,衡二爷明年也要去投考进士么?”   江之衡也不遮掩,笑了笑,“不比时谦,我还得等三年再投考一次乡试。”   其实他本身就不愿投身仕途,不知怎的,当着冯知玉的面,极难承认这句心里话。   二人又生疏地闲聊了几句,冯俊成赶了来,身边还跟着来寻妻子的黄瑞祥,黄瑞祥那庸才光看皮囊与黄老爷年轻时神似,因此乍看去还算一表人才。   屋子里三位“才俊”聚头,这还是江之衡与黄瑞祥初次相见,二人报上大名,这才知道黄瑞祥表字“南风”,与大名相比出乎意料的风雅。   “名是外祖起的,字是我爹赐的。”黄瑞祥笑了笑,“故而许多人说我的名字相差甚远,也确实如此。”   冯知玉见他人模狗样,在旁翻书但笑不语,晓得冯俊成看不惯他,催促一声,“出来前答应了你娘天黑前回应天府,留心着天色,咱们这就走吧。”   黄瑞祥拱拱手,“我和这位洪文兄弟相见恨晚,说起话就顾不上时间了。”   “我送送二姐。”冯俊成提膝跟上,江之衡见状也送了出去。   二人一路送出影壁,见马车驶远才回转身来,冯俊成见江之衡还在往巷口眺望,蹙眉笑话他,“怎么你还跟这黄瑞祥惺惺相惜起来了?我见着他就来气,还有脸上我们家里。”   江之衡轻叹口气,看向他,“我来是有要事问你,到个没人之处,与你细细讲来。”   冯俊成听到此处已大致有些明白,等全须全尾的听完,也慌了神,赵琪如何会问起他的行迹?   “难不成是我那日到酒铺被人撞见?”   江之衡大为惊讶,“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到酒铺去与她相见。”   冯俊成正色答:“我不去,如何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她盼着能有人带她走,我总要给她些期冀。”   江之衡拧眉道:“她是有夫之妇,我还叹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枉你读这些书,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的镇不住他,只好搬出老天爷来吓唬他,谁知冯俊成却道:“若老天有眼,就该让我先遇着她。”   “你……”   江之衡也倏忽没了声音,像被戳中了肋下软肉,不能争辩。   明知这么做是错的,却也没了理由阻止,见冯俊成突然往外走去,江之衡赶忙将他叫住。   “你上哪去?”   冯俊成迈开腿,片刻不能停留,“我叫王斑到酒铺去瞧瞧,别是真的出了事,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冯时谦!”   江之衡无话可说,被无形的墙壁困在原地,不住咂舌。   王斑领命到酒铺去瞧了一眼,回来说一切如常,去时看到她正乐呵呵地招呼着上门买酒的客人,神清气爽,叫少爷不要担心。   冯俊成总算放下心来,又问她今日穿什么色的衣裳,戴什么款的首饰,王斑哪里记得清楚,即便记清楚了,也不敢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只大致说是银珠色的比甲,发髻似乎埋了一支光杆子银钗。   一通形容 ,小少爷手执书卷在屋中踱步两圈,推窗见入了初冬,深吸气沁凉舒爽,没头没脑地笑起来,靠在窗下捧书细细研读。   屋外岫云听窗纱里主仆二人窸窣耳语,暗道古怪,留了一个心眼,在王斑走出来时,待他拐过回廊,将人拦下。   “哥儿请留步。”   素日冯俊成与王斑最亲厚,即便是岫云紫莹要想知道少爷在外的近况,也要靠在他那儿打探。   王斑将身子半倾,“岫云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适才和少爷在屋里密谋什么呢?都压着嗓子说话。”岫云问得玩笑,也好不叫王斑怀疑,“别是他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不敢告诉家里。”   王斑笑一笑,“姑娘多心,少爷在外好着,没惹麻烦,那也不是密谋什么,只是说起日前和江家二少爷一起看到的一桩轶事罢了。”   “什么事?”   王斑脾性温顺,从来与几位姑娘交好,这会儿推辞也不会惹恼了岫云,“姑娘要好奇,就等少爷休息听他亲口说吧,我这还有急事,要往账房去。”   岫云哪能真去问冯俊成 ,听王斑如此说,至多留个心眼,少爷多半有什么事瞒着家里。但太太要问起来,她也一样不会泄密。   没几日就是冯俊成的生辰,过完生辰他才是满打满算十九岁,岫云见少爷房门紧闭,便兀自坐到耳房绣起要送他的荷包花样,一面绣一面拿远了瞧,惬意地哼起小曲。   冯俊成正是生在初冬,也有着冰雪般澄明亮堂的心性。   转眼乌兔奔走,斗转星移,来到冯俊成生辰这日。   老夫人院里养了几个小戏,今日将戏台摆到后花园,叫小戏子们甩水袖穿梭亭台间,别有一番风味。   冯家原籍山西,在冯俊成太.祖那辈搬到了浙江钱塘,因此冯家祖宅也在钱塘,若非后来公事调动,使冯家二房搬来江宁,这会儿冯府举家都该住在钱塘老宅,几代同堂,热闹非凡。   而今钱塘只住着冯家长房,也就是冯俊成的大伯,管着冯家的良田和商号。不过两边大长辈都只剩下老太太,妯娌之间不比亲兄弟近,于是关系渐疏,唯年节里才相互走动。   今岁钱塘家里几个长辈陆续生病,错过了江宁老夫人的五十大寿。   上月传来消息说钱塘那边大好了,就趁着冯俊成生辰,阖家到江宁来团聚。   正午时分人就到了,门口停了足有十驾车,行下车人头攒动,说起话更是人声喧闹沸沸扬扬。   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年关,因此大家都格外热切。冯俊成迎宾走在最前,被钱塘亲戚簇拥着回进府里,对他又是道贺又是赞扬,这个塞他一只金樽,那个赠他一块宝玉。   老夫人见他被“推来搡去”形容尴尬,咯咯笑着,招呼众人一道往后院去看戏。   钱塘那边不是官宦人家,规矩不比冯俊成的家里繁琐,他大堂哥只比冯俊成年长一岁,孩子却能自己走道儿了。   那还不是正室的孩子,是通房丫鬟生了过继给正头奶奶的,正头奶奶如今也怀上了,肚皮微微隆起,再大些便不好再乘车赶路。   趁这会儿宾客们还没到,钱塘家里的老太太忽地就抓着冯俊成的手,问他几时也给冯家添几个重孙。   冯俊成不晓得如何应对,是自家老祖宗替他说了句,“俊成不比钱塘的两位堂兄弟,将来手下要管商号管生意,没什么好让孩子继承,我们也不催他。”   钱塘的老太太姓孙,孙老太听后笑了笑,拍拍冯俊成的手背不再言语,转而是两位堂嫂接二连三又夸耀起他去岁中举,忙着替他找回颜面。   族里都知道冯俊成是个怪人,都快二十的年纪还不成婚,也不是出身不显,难不成身有顽疾?若为等柳若嵋及笄成人,也不碍着他先经历人事。   旁人一概不知,这都是因为冯俊成的一个心结。   他众多友人都是官宦商贾之后,当中不乏开蒙甚早,在外寻花问柳毫无节制者,就有那么一位,十六岁时,染病死了。   至于岫云紫莹,丫头们到年纪都要放良嫁人。眼下她们是盼着想着,可真要让他收做通房,若干年后还不恨死他了。   这些念头他从来不曾宣之于口,因为没人会懂他,正如没人懂他不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愿与所爱之人永结同心的天真念头。   正值晌午,不到宴飨的时候,府上只到了钱塘亲戚。   冯俊成是今日主角,当然要耐心作陪,忽而听到堂哥和董夫人说起本地特产的一种“汤沟酒”,来一趟不免想尝尝鲜。冯俊成坐在前座百无聊赖,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董夫人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哪知道这汤沟酒,盘算道:“这个么,待我叫下人出去寻,难得来一趟,自然要好生招待几位表叔。”   冯俊成转过身,笑着大包大揽下此事,“就交给我吧,我晓得哪里卖这汤沟酒。”   他想着借此机会让王斑到酒铺走一趟,叫她晓得自己还念着她,没有忘了她。   王斑不敢懈怠,赶紧走角门出府。   青娥彼时才知道今日是冯俊成生辰,难怪府里又叮叮匡匡敲打起锣鼓,却道自家没有这种酒卖,辜负了少爷送的这单生意。   青娥环顾一周,软声对王斑道:“能否替我向少爷带句话,就说我挂记着他,琪哥明日下晌不在家,叫他得空还是亲自来吧。”   她急着收网,自然要慇勤些。   慇勤得王斑都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嗳,好勒,我一定将话带到。”   出去后,王斑转转悠悠一合计,省得再跑回去禀告少爷了,自己先叫人出去买了来吧。   他招呼来角门相熟的哥儿,摸了一锭银子给他,“烦你跑一趟,去买两坛汤沟酒来。多出来的权当赏钱。”   哥儿掂量银子好奇问了一嘴,“怎么不去巷口那家?”   都是相熟的弟兄,王斑笑了笑,“少爷倒是想从那家买,这不是沽酒西施没得卖。”   说罢二人捂嘴偷乐,显见没少背后偷瞧主子热闹。   王斑甩甩手,“行了不废话了,快去快回。”   话音甫落,他转回身只见到柳若嵋忽扇的一双眼眸,正在假山石后将自己看着。她身侧还跟着随侍的奶母,两眼如炬,简直要将人盯个窟窿。   王斑霎时浑身发毛,想要遮掩过去,又苦于自家只有冯俊成这一位少爷,只得垂下头,“柳小姐,您来了怎么不走正门,反走角门呐?”   柳若嵋慢慢上前,两手绞着,不安地问:“什么西施?你说的是谁?和俊成哥哥有什么干系?” 第13章   却道今日冯俊成生辰,酒铺终于等来王斑,青娥赶忙让其帮忙带话,将小少爷哄出来见面。   谁知刚过去一炷香不到,酒铺便来了个面容刻薄的老姑婆,乜目将她睃视。   这姑婆正是柳若嵋的奶母,前来刺探这“沽酒西施”。   青娥招待了她两句,听她问:“你是几时搬来的?”   “有阵子了。”青娥笑盈盈,发觉这姑婆只怕不是来买酒的,端起些架势,“大嫂子怎的打从进门便盯着我瞧?你认得我?”   那姑婆轻蔑地笑,“我不认得你。”她四下看看,不大看得上眼,“把你这儿最好的酒拿出来,我要一坛,你抱上随我来。”   青娥先报上价,“一坛五两,送货上门再加十文。”   姑婆还当什么事,摸了五两银子拍在桌上,“你先送来,十文钱少不了你。”   那酒坛子不高,也到青娥膝盖,她到后院拖了板车出来,将酒坛放上板车,轻轻松松锁上门板跟那姑婆去送酒。   以为要走去哪里,绕半圈竟在冯府正门口停下,青娥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随着门内紧迫的鼓点猛跳,她似乎见那婆子朝自己讥讽冷笑,满脑只剩一个念头——   别是自己行骗的事被人识破了!   青娥抱起酒坛子,正想利落地把酒交给门房小厮,掸掸屁股走人,却被那姑婆喊住,“哪儿去?抱着坛子随我送进来,这十文钱还能让你就这么挣了?”   青娥一脑门子官司,浑浑噩噩抱着酒坛跟进去,沿路气派别致的门脸都成了一张张要吃她的血盆大口,到地方抬眼却只瞧见一位娇小姐坐在暖阁。   这小姐应当不是冯家人,冯府的人青娥都远远见过,冯家只有一位二小姐,年纪比青娥还大两岁,眼前这位充其量是个青稚的小姑娘。   那娇小姐便是柳若嵋,她刚到冯府便瞧见了角门那一幕,没有声张,只称腹痛在暖阁小坐。   恰逢此时董夫人带着冯俊成道暖阁来迎她,就见到青娥孤立无援垂手站在厅里,眼睛不住往周遭打探。   活像只迷途的鹿,被猎人围困。   董夫人没见过青娥,上前来将她看了看,兀自朝柳若嵋走过去,“若嵋来了,你娘怎的又犯起头风,说好今日和你一道来的,又只让你独自赴宴。你嫂嫂呢?她也不和你一道来?”   柳若嵋福了福身,“嫂嫂在路上,过会儿就到了。”   董夫人和柳若嵋十分亲近,问起话来也热切,“可好受些了?肚子还疼不疼?怎得不先来见过我,我也好叫人带你到后面躺一躺。”话毕,她总算伸手指向青娥,“这又是哪位?”   一时间众人视线都落在了青娥身上。   青娥看见冯俊成,直装没看见,低头绞手,落在他眼里越发可怜无助,却也想不通她为何在此。   “这是巷子口卖酒的一位大嫂。”那姑婆站出来给柳若嵋当嘴,“小姐只道少爷生辰,不晓得今日堂亲戚一家也在,未能准备什么,便叫我到巷口酒铺抱了坛好酒来。”   听到这儿青娥松口气,腰杆都直起来半分,抬眼喜出望外,带着几分殷切,“成小爷生辰吉祥,我就说大清早的只听得墙里热闹非凡,原来今日贵府在给成小爷做生日。”   柳若嵋听她开言,再度将她细看一遍,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我叫青娥,丈夫是隆兴庄的荷官,姓赵。”   柳若嵋这才发觉她湘色的巾帼下挽着妇人髻,心也咽回了肚子里。只听王斑说此女貌美,没成想是个成过婚的妇人。   也是,哪个好人家的黄花女子会开设酒铺抛头露面,自己情急之下乱了方寸,没能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董妇人坐镇家宅耳听八方,自晓得家门口有一貌美如花的沽酒女,却不知她丈夫做得这个行当,皱起眉不大高兴的样子,“你丈夫在赌坊里做?”   青娥颔首,一缕青丝自巾帼滑下,荡在脸侧。   董夫人颇感嗤之以鼻,浅摇了摇头,“难怪前段日子门前乱遭得慌,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人在这附近瞎晃。”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从前是绝没有的。”   言外之意无非是青娥一家搬来,才使得这周遭变得乌烟瘴气。   但她说的未必是赵琪找地痞登门滋事那次,应当是在说那些为看青娥,在那附近晃悠的闲杂人等。   冯俊成却无暇品读董夫人的弦外之音,多日不见她,此刻她就在眼前,只是比上回见面消瘦了些,都是他的不好,分明一墙之隔,却不能护她周全,今朝也要在母亲面前低声下气地受罪。   董夫人见冯俊成打从进门便不算热情,朝他点点下巴,“俊成,也不问问你若嵋妹妹可好些了。人家念着你,还为你表叔一家备了见面礼,你也要多体贴人家。”   冯俊成踱步上前,对柳若嵋客套,“多谢妹妹好意,花园里摆了戏,大家都点了爱看的,只等你也点上一出。”   柳若嵋娇怯望向冯俊成,“现在在唱哪一出了?”   冯俊成答:“我出来时在演‘玉簪记’。”   青娥见化险为夷,着急想走,苦于十文钱未结,想走也走不了。那柳府的姑婆唇角噙着点笑,始终将她盯着,大有种看破不说破,叫人汗毛直立的阴冷感受。   那姑婆藉着结钱,领她厅堂口,以寻常声调问:“你成婚几年了?和丈夫可有孩子?”   青娥如实答:“第二个年头了,还没有孩子。”   姑婆耐心点着掌心的铜板,不看她道:“看你年纪也到了,就不着急要?”   青娥只盯着她手瞧,“这事也着急不来,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眼看数了有十个,姑婆倏地反扣手掌,背到身后去,“说的也是,不过我老家也有个做酒的亲戚,他们说家里做酒养出来的孩子多是畸胎,还有那五六岁了不能说话认人的,看着揪心。”   青娥往回望一眼,厅里主子果真都瞧着她们。她心里发笑,暗道这难不成是说给冯俊成听的?   有的男人是这样的,一听到女人生养,尤其和别的男人生养,本来多高的兴致,想到那景象都可以一下子索然无味。   青娥拿钱退下,回到铺里点着银子,听墙那头欢声笑语,想起柳家人特意将她叫去问询的这一通,实在憋闷得慌。   转过头一想,她难受什么?   自己又不是真格的要和小少爷双宿双栖,今朝非但化险为夷,还白拿十个铜板,简直再好不过。   想着,鸡毛掸子在酒柜敲敲打打的力度却一点没轻。   却道当晚夜朗星稀,赵琪还未归家,青娥正在点账,两扇门板都已阖上,听见一阵规律的叩门声。   听动静她就晓得是他,赶忙用手抓了两下后脑发髻,单手掩面打个哈欠,沁出点泪花来,楚楚可怜地前去应门。   门外冯俊成仅着素白中衣,身披玄青色大氅,手提一盏风中摇曳的灯火,独自偷跑出来寻她。   他映入眼帘便是屋内的昏黄景象,青娥个头到他胸膛,正仰起头,疲倦地望向他。   “你来做什么?”她说罢,于心不忍似的侧过身去,“怎穿得这样单薄?进来吧,别叫你身边人瞧见,没得再将我叫去威慑一通。”   “…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你可吓坏了?”   青娥将少爷肩头的氅衣紧了紧,勉强一笑,“得你大晚上特意跑这一趟,委屈也变得不委屈了。”   冯俊成松一口气,也笑起来。   她又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在意我的感受,我一早知道你我之间没有可能,能和你这样私下里偷偷相见,我便心满意足了。”   “你不信我?为何不信?”冯俊成不解,上前两步,想掏心掏肺叫她看清自己心意,“可我是认真的,你大可以相信——”   青娥兀的抬手轻掩在他唇畔,“你要我信你,何不做给我看?”   冯俊成双唇触及她掌心肌肤,浑身泛起滚烫的潮涌,手上的灯也跌落在地,“噗呲”暗了暗,却没有熄灭,反而烧着了灯笼,在燃烧殆尽前烧起熊熊的火。   火光渐渐熄灭,室内归于黑暗。   “少爷,我只要当下的快乐,不问你要将来,你不必承诺,更不必有负担……”   青娥两臂缓缓攀上冯俊成后颈,算时辰赵琪就快归家,若他推门进来正好“捉奸成双”,即刻收网也好叫她少些心里的折磨。   若他不归,她也有法子叫停,对这小少爷,她总是成竹在胸。   冯俊成望着青娥水光潋滟的双眸,胸中雷动,忽地抱了她坐在四方桌上,好叫她能与自己平视。   青娥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惊呼过后心跳如鼓,本该避开去些,此时却只想抬起头,靠他更近。他双手把着她的腰身,往上是伴着呼吸轻微张合的两扇肋骨,往下是她曲线分明的胯。   冯俊成却只是温柔凝瞩着她,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温声道:“我晓得你嫁给赵琪就像登上水中的船,看似有了栖身之所,其实过的仍是漂泊的日子。这不是你要的,你要的我定能给。”   青娥一时忡怔,没了伪装,好在他也十分紧张,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神情。   冯俊成大约羞赧,垂首敛目说道:“我说这些固然对不起赵琪,那就随他去吧,是他负你在先,即便我做得有违道德仁义,你也绝没有对不起他。我喜欢一个人,便只想和她在一起。”   青娥怔愣愣的,只听见潮涨潮落云卷云舒,一脑袋碧海蓝天神乎其技的景,浑身涌过热流,忽然觉得自己被莫大的温暖包裹,回神发觉是他厚重的大氅,也落在她的肩头。   雪白的貂绒痒痒搔在她脸畔,他正轻柔地拥抱着她,也只是抱着。   他说:“旁的我都不怕,我只怕你不相信我。”   “我要你说这些了?”青娥一出声,竟带出点狼狈的哭腔,“我够你脖子是要抱你?你怎的半点风情不解?”   “我…我知道你够我脖子不是想抱我。”冯俊成见她哭了,阵脚大乱,连忙躬身轻声哄她,“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也不值得信赖。”   原来是因为她此前信口说他和别的男人一样,叫他记在了心里。   青娥默默退开去,抽抽鼻翼将他往门外推,“你走吧。”   冯俊成一时有些费解,还当自己惹她生气,“可是我哪句说得不对?”   青娥摇头,拾起地上残破的灯笼递回他,“琪哥快回来了,不说了,你先走吧。”   “不是生我的气就行。”冯俊成笑起来,格外有几分少年人意气风发的耀眼。   “傻子,快走吧。”   正欲送少爷从正门走,门外倏忽传进脚步,恐是赵琪归家。   青娥连忙拉上少爷往后院小门走,心惊胆战将人送别。   待送了人走,青娥心里好大个咯登。   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到嘴的鸭子,竟然就这么给放跑了! 第14章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点账?”赵琪进门就见青娥点灯熬油还在清点账目。   青娥刚将“奸夫”送走,抢在赵琪进门前坐在了凳子上,因此姿势有些别扭,她打个哈欠,合上账簿,“对完了,适才困得不行,就打了个盹,耽误了些时候。”   赵琪不疑有他,抽抽鼻翼,似乎闻见了极上等的檀香气味,说不出的熟悉,待细闻,又只嗅见满屋酒味,眼见青娥掀帘往后院去,他道了声奇怪,舀了酒自回屋去。   今夜于青娥而言有些非同寻常,她躺在床榻上,唯有沁凉月色将她难以入睡的两眼照亮,心里空落落、甜丝丝,有些伤感,又高兴能让小少爷这样的好人对自己青眼有加。   即便那是她佯装的一个不诚实的她。   小少爷说她是一艘船,始终漂泊不定,他不光说得对,还说到了青娥心坎里。她不曾拥有安稳生活,来到江宁渴求的也不过是与赵琪金盆洗手,过寻常日子。   这种日子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可是不妨碍她觉得冯俊成和她此前接触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   不一样到,她不介意他的拥抱,甚至仰起头期待他的亲吻。   青娥探手到枕头下,摸出那块平安扣,冷冰冰在掌中摩挲,直到有了温热手感,她假装那点温度来自他大氅之下,喜滋滋捧着那块玉佩侧身入睡。   今夜月色是知晓人的浪漫,于是将温柔化作银灰,铺洒足下。   冯俊成轻快地跺跺脚,抿抿嘴唇,裹紧了氅衣,掀开猩红软帘回进屋内,举目却见岫云哭哭啼啼坐在房中。   他狐疑上前,拨亮了屋子里的油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大晚上这是为何而哭?”   岫云本来就哭得伤心,听冯俊成不知自己在哭什么,愈发不可收拾地俯桌抽噎,“还问是谁欺负了我,我真想看看你那副心肝究竟是冷的还是硬的。”   冯俊成睁圆了眼,有些明白她在哭什么了。   岫云直起身来,“少爷,你适才到哪儿去了?你叫我替你遮掩,总该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冯俊成一时头疼,岫云的心思他是知道的,这婢子有母亲撑腰,心照不宣给了她伺候床笫的首肯,他踅身往内寝走去,“时候不早了,有什么委屈,等明天白天休息好了再与我说如何?”   岫云见冯俊成全然不接招,站起身追上去问:“你可是到酒铺去会那沽酒女了?”   今日青娥被请进府宅的事凤来阁都听说了,几个人听得大气不敢喘,想想少爷这段日子的反常之举,自然有人猜测他短暂偷溜出府的几次,都是到巷口去见那沽酒女了。   适才岫云不信邪,便跟着他出了角门,老远就见他弯进了酒铺里去,还瞧见那沽酒女在门内搔首弄姿,狐狸精转世,当真好厉害的手段。   冯俊成果真顿住脚步,踅足对岫云道:“这是做什么?我去见谁几时需要与你报备?岫云,你跟我这些年算得上尽职尽责,而今年岁也到了,我便让母亲为你指一门婚事,早些放良了吧。”   “少爷?”   岫云听罢颓然跌坐回去,咬紧牙哀求,“少爷,我知错了,求你别和太太说起此事,不要将我赶出凤来阁。”   冯俊成无语凝噎,他也是可怜这些家生的婢子,罢了,等他明年带了青娥远走,这屋里的丫鬟小子多半也都是要放良的。   “出去吧,往后别再说不该说的话了。”   岫云手里还捏着预备送给他的荷包,攥得都汗湿了,最终也没能送出去。   这厢岫云楚楚可怜求少爷不要将自己赶走,那厢黄瑞祥深更半夜醉酒归家,搂过服侍的婢女便要将人拖拽上床。   冯知玉大半夜听见主屋鬼哭狼嚎,连忙爬起身掌灯查看,不看这日子还将就能过,看完只恨黄瑞祥这庸才怎么还不去死?   小婢子挣扎得满脸涨红,满脸泪痕凄楚无比,“二奶奶…二奶奶饶命……不是我,是二爷……”   冯知玉见黄瑞祥像头猪似的拱,抄起瓷枕便往他肩头砸去,“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个人!”   剧烈的疼痛化作一声哀嚎,划破夜空,激起三声狗叫。   次日清晨鸟啼阵阵,花香清幽。黄瑞祥一夜无梦,醒了酒,口干舌燥正欲爬起来要点水喝,一抬手,又一抬手,愣是没能将胳膊抬起来。   “来人,来人呐!”他使大了劲儿,右臂总算传来钝痛,六神无主地大喊,“我胳膊呢?来人,我胳膊上哪去了?”   丫鬟一拥而上,给他端水垫枕头,“二爷,手在呢,大夫给你缠了纱棉,说脱臼了要你静养。”   黄瑞祥左手掀开被子一看,右臂果真在胸前吊着。   郑夫人听见儿子醒了,推门抹着泪,游魂似的飘进来,他大嫂也挤出些眼泪,在病榻前嘘寒问暖,“瑞兄弟,你可算醒了,头疼不疼?要不要再叫个大夫上门来瞧瞧?”   不等黄瑞祥发完懵,郑夫人一巴掌打在他另一条好胳膊上,“还知道醒过来?你这不争气的!昨晚上可闯了大祸,你等着吧,你爹说了,等他回来定要拿你问罪!”   黄瑞祥一阵愣神,喝大了记忆不清,真要费劲回想,又是一脑袋浆糊,“昨晚上怎么了?冯知玉呢?怎的我伤成这样她也不来看我?”   郑夫人就来气容色精致的脸上浮起恼怒,“还说!就是她将你打成这样!”   听到此处黄瑞祥的记忆便苏醒了,嘶,冯知玉抱着瓷枕骂他猪狗不如的那景象也在眼前浮现,当真像个怒目女金刚,对他下了死手。   黄瑞祥捂着脑袋恶狠狠道:“那贱妇……敢与我动手。她人呢?”   “什么语气?你这是跟我逞能?”郑夫人先照他肩头轻打一记,而后叹气道:“回娘家了,大清早便套车到江宁去了。”   话说到这儿,她想的已不是昨夜的事,而是今后这家里的长幼尊卑,她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女子厉害,你不许去接她回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硬气到几时。”   江宁这边,青娥大清早起来神清气爽,揣着平安扣在身上,打开铺门做生意。   王斑来了一趟,塞给她一包杏仁酥饼,说是二小姐清晨归家带来的,少爷早上吃了觉得好,让她也尝尝。   “二小姐怎的大清早回娘家来了?”青娥问出口见王斑尴尬笑笑,便不再问了,她晓得冯家姑爷是个什么德行,和那种男人过日子,忍不了的三天两头就得回趟娘家。   送别王斑,青娥好生欢喜,趴在柜台上将纸包小心拆开,掰一小块含在唇齿间,让杏仁的滋味一点点占据整个口腔。   后院的帘倏忽拉开,赵琪大喇喇从后头走出来,吓得青娥一个激灵。   “你怎的还没走?”青娥手上默默收拾,将纸包团起来往桌下藏,“今天去得晚?”   赵琪和她多少年的兄妹情分,当即察觉她暗藏古怪,歪过头朝她走过去,“背着我偷吃?吃什么好吃的呢?”   青娥见他盯着自己嘴角,抬手一抹,还要嘴硬,“谁说是偷吃了,哝,小少爷给的杏仁酥,也给你尝尝。”   赵琪上前来掀开纸包,她藏得急,全捏碎了,他只得拈起一点来尝,“哎唷好吃,真舍得用油,酥香酥香的,什么时候给你拿来的?怎的不和我说?”   “就刚刚,我还当你出门去了。”   “大清早就给你送来。”赵琪又酸又喜,搓搓手,笑起来,“那你看他什么时候能凶相毕露,咱们趁早收网趁早拿钱搬家,这回哥哥给你换大院子,你也不必卖酒了,咱们买块地租给佃户,你就每天收收租,给我生儿育女,从此做我的地主婆子,你看好不好?”   青娥捧着纸包,杏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点点头,转过身去,“且不到时候呢,还不是因为你看走眼,以为人家好上钩。”   赵琪舔舔上嘴唇,上前搂过她腰,“好青娥,你觉着这个冯家小少爷人怎么样?比之先前那个书呆子如何?”   小少爷、书呆子,他们总会给行骗对像起个绰号。   青娥狐疑扭脸瞧他,闪躲过眼神,“小少爷比他更善,是真的读书人,不是那种满口之乎者也,眼睛却只爱往女人脯子上瞟的伪君子。”   “不好骗?”   “不好骗。”   “那要不咱们就不骗他了,放他一马如何?”   赵琪搭在青娥胯骨上的手沉甸甸的,倒像挎在她肩上,如同一把枷锁,叫她有些无处可逃的紧迫,“怎的突然如此问?”   赵琪笑了笑,“不是你说不好骗?他又那么喜欢你,我怕他真有法子带了你走,你多机灵,一通合计,最后撇下哥哥和少爷跑了可怎么办?”   青娥猛地扭转过身,蹙眉将他瞪视,“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咱们风里来雨里去,早比亲人更亲,我能撇下你去哪?”她忽而一笑,俏皮说道:“就是我真跟少爷跑了,也会带上你,有福一起享么。”   “真这么打算?”赵琪抱着她只觉软乎乎香喷喷,想在她嘴上亲一亲,俯身往前送,“这就叫买一个送一个?”   “嗳!”青娥往边上躲,见躲不过,便将脸偏过去些,叫他的嘴落在腮畔,“青天白日的,我还开门做生意,你别这么着。”   赵琪不大高兴,眉毛拧着,肌肉虬结的胳膊将她困在臂弯,“好嘛,亲也不让亲了。”   青娥转过身掐腰骂他,“还有脸说?若非你答应我不再赌了,我还能让你亲到?承诺守不住,奖赏要得倒勤。”   她话音刚落,就见门口晃过个天青色的影儿,心跳倏忽漏下半拍,人还在赵琪怀里待着,心思却跟着那影儿跑远了。   外头王斑垂首跟在冯俊成身后,不敢抬眼瞧主子脸色,只听酒铺传出几声动静。   青娥挣了挣,“外头有人,你快松开我。”   赵琪不放,“你生是我赵家的人,死是我赵家的鬼,老子想怎么抱怎么抱,想怎么亲怎么亲,人家要说嘴就让人家说去,就是给你这嘴亲烂了,别人也只有眼馋的份。”   “琪哥!”   大约是让他得逞了,才总算消停,   “嘿嘿,那我这就走了,晚点回来。”赵琪言讫晃晃悠悠来在铺门外,外头哪还有什么人,早就拐进巷子躲起来了。   冯俊成背靠窄巷,好一阵心乱如麻,天青色的衣袍被攥得起皱。   想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举子,为着妇人背弃道德礼法不说,竟还要狼狈躲她丈夫……   可他又好生嫉妒,适才赵琪在门里对着青娥又亲又搂,实话说,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肌骨,酥痒难耐,又刺痛不已。   这便是……偷情的感受么? 第15章   白姨娘早晨得知冯知玉回娘家时,正矮下半截身子,给冯老爷系腰上玉带。   婆子说完,她神色短暂变化,将腰带悉心整理好,这才直起身来。   冯老爷板着个脸,显见是不大高兴了,“知玉这是怎么回事,出嫁了的女儿哪有总往家跑的道理。”   白姨娘牵动唇角,笑了笑道:“老爷,知玉从小到大不曾叫我和太太操心,是再乖巧不过的性子,若非真遇上事儿,不会跑回来,等我与她谈谈,先别吓着她,别让她有苦不敢诉。”   冯老爷握了握白姨娘手背,鲜少温情,“若是黄家内务,你便不要插手,黄澜是我至交兄弟,我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叫知玉在他们家受委屈。”   白姨娘拿来外袍给老爷披上,“说是这么说,那到底是夫妻间的私密事,还能什么都让黄兄弟知道?”   冯老爷提口气,笑了笑,也无心插手,不多嘱咐,兀自系上外袍走了出去。   那厢冯知玉还在太太屋里请安,董夫人正漱口净手,伴着冯知玉的说话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倒是真不像他那个爹。”董夫人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这事的确是姑爷做错了,可你也不能打他,你是妻子,哪有妻子打丈夫的道理?况且我听着你们两个都分房住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都不和你睡一块儿了,可不要就闹出后头这些事来了。”   冯知玉赶了一晚上路,沿途颠簸,没怎么睡,晕晕乎乎坐在下首,董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当走个过场。   “罢了,这次是他们有错在先,怎么着都得姑爷先来低头,你就安心在家里住着,以你爹和黄家的交情,瑞祥最迟不过明晚就要来抬你回家。”   董夫人说罢起身回进内寝,声音若隐若现传出来。   无非是在评价冯知玉这做妻子的不是,如果他们没有分房睡,如果她没有出面阻止,如果她没有动手打人,那么眼下事态都是另一种局面。   话里话外说得冯知玉像是个抓不住丈夫心,使小性子又没能把握好分寸的笨媳妇。难怪董夫人这么想,这世道没有哪个寻常女人不这么想。   见冯知玉不答话,董夫人换了身红袄,从内寝屏风转出来,“你也累了,难得回来一趟,去给你娘请个安,好好歇着吧。”   冯知玉的确困乏,起来欠欠身便走了。来到白姨娘院外,得知老爷正在屋里用早饭,便没有贸然进去,转而到凤来阁去寻冯俊成。   谁知冯俊成大早上的不在家中,桌上却布着餐食,还摆着她带回家来的几件金陵糕饼。   “你们少爷人呢?”冯知玉逮了紫莹来问话,紫莹整天稀里糊涂的,清早无缘无故被岫云挑刺,这会儿还带着点气。   “不晓得,少爷这段日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和岫云关系近,得问岫云。”   “我看你们少爷真是太久没教过规矩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和我闹起脾气。”   冯知玉也不是真的生气,她出嫁前拿凤来阁当自己院子,和岫云紫莹更是熟络,今天赶巧两人心情都不大好,三言两语把紫莹就给说哭了。   岫玉掀开毡帘赶出来圆场,她心里也不好受,一下子将矛头对准了冯俊成。   “他呀,看沽酒西施去了!二小姐,这些话你别说给第三个人听,我们少爷这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彻底六亲不认了!”   “这是何意?”   “听我跟你说。”   附耳叽里咕噜了一通,冯知玉想起先前老夫人寿辰,冯俊成说过黄瑞祥在巷口轻薄沽酒女的事,他彼时便说那女人貌美,这才勾起了黄瑞祥蠢蠢欲动的淫心。   怎么几日过去,他倒成了第二个黄瑞祥!   冯知玉脸上当即不大好看,“我真该找他问问清楚。”   偏那头冯俊成刚刚目睹“小夫妻”亲热,失魂落魄迳往书院去了。   他携带满脑子的青娥,闭上眼就是他缩在别的男人怀里,别扭撒娇的模样。就他这样还和夫子论了一晌午“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1”的君臣之道。   夫子看出他心不在焉,只当他身体不适,叫他早些归家。   离开书院临近黄昏,江之衡为着他昨日生辰,特意租赁一艘画舫,请了一众朋友登船游乐。以为这下总可以将今晨那一幕暂且抛诸脑后,谁料抱琴的似她,奉茶斟酒的似她,笑语晏晏的似她,娇嗔作怪的也还似她。   江之衡见他神游天外,指节敲敲桌面,“今晚上成小爷是一点儿面子不打算给我?”   冯俊成忽而回神,发觉画舫已离岸几丈。   秦淮名妓王沫丁受邀从金陵随船而来,正给冯江二人倒酒,边上还有婢女捧茶捧果的侍候。   红灯笼将这一船人照得容光焕发,唯独他这主角一人失色。   王沫丁是美人,这点毋庸置疑,可此时冯俊成这颗满是风花雪月的脑袋里,哪里塞得进第二个美人,任凭王沫丁说什么,他都淡淡应和。   “成小爷,你我今日还是第一回 见,却让我觉得像是早就认识一般。”王沫丁说罢敬酒,十分妥帖。   冯俊成只礼貌地碰杯,笑了笑没有搭茬。王沫丁求助地看了江之衡一眼,不大明白他今日宴飨的这位主宾究竟是个什么脾性。   江之衡搔搔后颈,阴阳怪气贬损了冯俊成几句,领了人往边上走,“王姑娘,不必搭理他,便让他一个人在边上吃闷酒,咱们几个划拳如何?”   大抵美人都是不愿意被人轻视的,王沫丁不大服输地回身望向冯俊成,就见船尾水波似红纱翻腾,冯俊成撑腮饮酒,“红纱”一浪一浪,手中酒盅也一杯接一杯,很是犯愁的模样。   不多时,江之衡满身脂粉气晃悠回来,看一眼冯俊成喝空的酒壶,道了声“酒量见长”,陪他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愣。   江之衡到底不可能真的放任他消沉,问:“不妨与我说说,莫不是那大嫂逼你娶她过门,叫你不堪重负,追悔莫及了?”   冯俊成勾扯嘴角,转身背靠木栏,两条胳膊舒展着,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我二姐姐今早回了家,因为黄瑞祥醉后失德,将个贴身侍婢强占了去,叫她寒心。二姐姐拿瓷枕打断他一条胳膊,回来路上却还给我捎了糕饼。”   江之衡一下也没了笑模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上。”   江之衡面向他,“那你二姐作何打算?”   冯俊成摇摇头,“多半叫黄瑞祥认个错就心软了,真不知她是怎么了,她从来是个认死理的人,怎会对黄瑞祥百般忍让。”   此时冯知玉正在白姨娘屋里,侧卧对母亲说起在黄家两年来的遭遇,母女两人都出了奇的平静,对这日复一日的蹉跎感到麻木。   白姨娘在塌上坐下,拍拍膝头,让女儿枕在腿上,顺她背心。   “玉丫头,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他做得再不对,你也不该打他。”   冯知玉别过脸看向白姨娘,“这从何说起?他本就该打。”   “你打了他,往后你在黄家还如何立足?你婆母本就对你不满,这下还不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即便你回去了,也要受她的气。退一万步说,你打了他,他能改不能?”   话毕,白姨娘意有所指道:“冲动坏事。”   冯知玉在白姨娘腿上找个舒服的姿势枕着,那么刚强的性子,也点点头,“是我草率,我的确不该打他,可打都打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就这么回去我那婆母只怕要将我生炒了去。”   白姨娘轻抚过女儿面颊,柔声道:“这事你也占几分理,就看黄家什么表态,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往后沉住气,可别再莽撞了。”   冯知玉轻轻颔首,依偎母亲膝头不语。   这母女谈话没有久别重逢的热泪倒罢了,女儿在夫家不受待见,做母亲的竟然也没有安慰,只有几句筹划,看似寻常,又有些非同寻常。   没过两日,黄瑞祥果真带人来接冯知玉,他胳膊还挂在胸前,又在金陵狠挨了顿竹条,手背上的痕迹还清晰可见。站不直,跪不住,坐不稳,只能站着,龇牙咧嘴来在冯府门外。   冯知玉闭门不见他,他便被董夫人请进去,问了那晚的前因后果,怎知到黄瑞祥口中,又成了那婢女先处处暗示他,他又恰好有意,水到渠成成就一桩佳话。是冯知玉善妒,这才谎称婢女被迫,出手打伤自己。   如今那婢女已被纳作小妾,还在等着冯知玉回去,给她敬茶。   话里话外,还真成了她冯知玉分房有错在先,才使得自家男人空虚寂寞,无处排解,宠幸了房中婢子,若非她肚量小,不能容人,也不会有后头的这些事。   冯知玉在内院得婢子鹦鹉学舌,一听便知道这是他娘给他出的主意,就为了不让她占理,就为了打压她在黄家的气焰。   于是她冷笑来在正堂,当着冯家内眷说道:“那婢子是你黄家的家生子,她迫于淫威不敢说出实话,南门口那卖酒的妇人呢?你也有法子将她摆平?有本事你也一并纳了她去!”   冯俊成本在边上同仇敌忾横眉冷对,听到这儿骇然一惊。   冯知玉有备而来,她晓得董夫人会就这么推她回去,待到金陵,她就成了婆母的俎上肉,任由宰割,她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   “不妨叫个人去把南门那妇人请来,也听听她怎么说,看看是又一段‘水到渠成’的佳话,还是你色迷心窍调戏民女。”   “好啊,那就将她叫来,看是谁勾引的谁!”谁知黄瑞祥全然不惧,在他看来,那日就是青娥为卖酒逗引在先,自己不过与她逢场作戏。   听罢,冯知玉瞟一眼冯俊成,果真见他面色反常,六神无主。 第16章   青娥便是这么被请到了冯家正堂,是望春去请的她,一路挤眉弄眼地讲明了前应后果。青娥明白过来,合着是要她做证人指证黄瑞祥。   她忽地将脚步顿住,不大想掺和进去。   “望春姐姐,指证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他黄大官人仗势欺人,对我欲行不轨,这实在是抹不开口。”   望春身上带着任务,晓得她难做,但也要为自己打算,“青娥,咱们老夫人待人最慷慨,绝不是叫你白来一趟,最次……最次也有五两银子。”   她比个五,坚定地点点脑袋。   青娥听后更委屈了,“我是缺那五两?”眼见望春急了,她又不情愿道:“我是担心你回去不好交差,走吧,望春姐姐,你可得记我的情呐。”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黑油门,来在老夫人的院里,寻了间暖阁先安置着,等堂上传话来请。   等了等却等来冯俊成,他一进来,望春先傻了眼,但一想此事关乎他姐姐,就也没那么惊讶了。   “少爷,您怎么来了?”   “望春姐姐,我有话要和这位…赵大嫂说,只有几句,关乎二小姐,你先出去等着,要有人来也先让他等着。”   望春被冯俊成焦急的情绪感染,不敢耽误,给青娥递去个“既来之则安之”的眼神,连忙退了出去。   青娥还呆坐在梳背椅上,两手搁在膝头,肉粉的指头攥得发白,怯生生将他望着。   见门阖上,她细声问:“少爷,等会儿我该怎么说?”   冯俊成的心一瞬便让人攥住了,蹲在她跟前,将她的手团在掌心里,“别怕,不是要审你,只是我祖母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你照实指证即可。”   照实说…   那日的事青娥可说不清楚,虽说黄瑞祥的确不是个好人,但要没有她的有心迤逗,他也不至于急色至此。   “如果你姐夫死活不认,反而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又该怎么办呢?”   冯俊成微微一愣,想了想道:“你有我来做证,我知道你清白,那日的事有我和洪文亲眼所见,他抵赖不掉。”   青娥听罢微微愣神,转而荡起个笑。   小少爷这是要不问青红皂白地向着她,她心里美滋滋的,握起他的手与自己对掌,比了比,当真小他许多,而后十指交扣着将他拖起来,叫他坐到椅子上,自己站在他膝间。   “少爷,你待我真好。”   冯俊成面皮倏地涨红,这是在老祖宗的院里,望春还在门外焦急地站着,她的影子都印在门上,左顾右盼,时刻注意着正堂那边的动静,但凡说话声音大些,便能引人注意。   他仰起头,清隽的面容带着隐忍,喉结狠狠一滚,“青娥……”   青娥真有些想他,伸胳膊够到他肩上去,“那么久没来见过我,你就不想我。”   他不晓得,可青娥却在心里数着,这样面对面肆无忌惮的机会,有一次少一次,他早晚会对她恨得咬牙切齿,便趁着现在他还喜欢她,多亲近亲近,别叫她日后遗憾。   她就是要叫他七上八下惶悚不安,最好一辈子忘不了这滋味。   冯俊成顾虑良多,想抱她,却只好探手将她垂在脸侧的发丝勾到耳畔,她便歪过脑袋,将侧脸盛在他的掌心,磨磨蹭蹭,像个小猫儿。   门外传来望春的说话声,有人来了。青娥赶忙后撤,灰头土脸在冯俊成跟前站着,演得有些过,二人都有点想笑。   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一板一眼道:“赵家大嫂子,请随我来吧。”   去时老夫人和董氏分别在上首一左一右地坐着,身后便是一幅乌木所做的木雕,七拼八凑有整面墙那么高那么阔,青娥抬腿进门,被那威严的气势吓到,垂下眼去。   她是个行骗的贼,骗的又是他们冯家的长房长孙,她心里有鬼,便做什么都畏畏缩缩。   “请老太太、太太的安。”   望春领她在下首落座,还沏了茶叶给她。   “你是赵家青娥。”老夫人在上首坐着,慈眉善目对她笑,“我晓得你,八月头上我做寿,你送了好酒来,咱们街坊邻居你不必拘束,只当是来串门子。其实,我就是想问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那日我做寿,你铺里是否去过一位姓黄的官人,对你又是否不大尊重?”   青娥见黄瑞祥并不在场,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一滴泪水,躬身掩面啜泣了两声,势要将望春承诺的五两银子哭成十两。   “是有那么回事,我心里苦,只是都过去那么久了,着实想不到您还会派人问起。”   老夫人听罢沉了沉声,一旁董夫人会意,往前坐了坐,“赵家媳妇,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是我家姑爷他说的与你不大相同,你听听,他是这么说的。他说那日到你酒铺里去,你将他招待了,态度有几分慇勤暧昧,叫他会错了意,这才将你唐突。”   黄瑞祥的原话绝不可能这般轻飘,他定然拣对自己有利的说,说青娥勾引他,拿美色.诱他在酒铺豪掷。   他说得不假,青娥也清楚自己并不清白。   左右她那日将黄瑞祥诱得隐晦,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回眸,对上了就对上了,他要当个证据说出来又是另一种味道。   总不能就因为她多看了他一眼,就是勾引就是招惹了吧?   “黄大官人当真是这么讲的?”青娥哽咽一声,“那我还有什么可说,黄大官人是您家的姑爷,您自然向着他,又何必再叫我来问话呢。”   “我要是不想分辨个黑白,也不会专程请你过来了。”   老夫人给逢秋递去个眼神,“你看这样如何,我现在叫姑爷过来,当面锣对面鼓,若有误会就此解开,若有委屈也一并诉出来,我今天在这儿,就定会为你做主。”   青娥吞咽一下,点点头,却有点想跑了。   逢秋请进来的可不止黄瑞祥,还有冯俊成冯知玉姐弟两个,冯俊成急着来为青娥作证,按捺住脾气,旋身在下首落座。   青娥扭脸朝他看过去,瞧,要不说这是他家,天井的光投进半间屋子,他在那明暗交汇处一坐,哪还有夜闯酒铺私会的局促。他两只手搁在木把手上,才坐住半个椅子,身体微微前倾,像随时能为她站出来说话。   黄瑞祥一进来便点着她控诉,“你这淫.妇竟还敢与我当面对峙,当日就是你举止轻浮,蓄意将我勾引,现在又改换了说辞,想要颠倒黑白说成我的不是。”   董夫人皱了皱描画精致的眉,“姑爷,口下留情,你这又是何必?”   青娥叫他陡然提高的声量吓得一颤,眼泪水跟泄洪似的往外奔涌,她偏脸大哭,说不出半句话来,又恰好将脸偏向了冯俊成,好叫他亲眼看她的泪是怎么流的。   冯俊成哪能坐视不理,他站起身高出黄瑞祥半个脑袋,气势已然胜出,“那日我和洪文亲眼所见,你抓着赵大嫂的手不放,怎么还敢做不敢当了。”   黄瑞祥就跟听到多可笑的笑话似的,嗤了声,“这和我说的有冲突没有?成兄弟,你也不想想,若非她先来将我勾引,我会在冯府门前强抓住她?她不长嘴不会喊吗?”   “她那是不敢喊。”   “你又怎么知道?”黄瑞祥哼笑了声,在冯俊成和青娥之间来回睃视。   黄瑞祥当然不晓得这两人间的诸多勾搭,可都是男人,冯俊成这样替她说话,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于是青娥掩面哭得更凶,“我不活了,有口说不清,有人证也跟没有一样,你们找我来,就为了合起伙来欺负我……”   “赵家媳妇,我们可不是那个意思。”   董夫人见事态失去控制,生怕青娥将事情闹大,起身走到她跟前去,哪还有初见她时的百般不顺眼,又是递帕子又是说知心话,叫她别放在心里,出了这扇门谁都别将此事提起。   那边也是一番争执,冯俊成败下阵来,他只有那几句车轱辘话,黄瑞祥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更不像是演的,可冯俊成管不了那么多,他不能叫青娥背上个“淫.妇”的骂名,竟与黄瑞祥推搡,进而挥起了拳头。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谁见过成小爷打人?赶忙上前拉架,白姨娘泪濛濛地劝他不要动气,都当他这是为了姐姐冯知玉。   这下好了,黄瑞祥唯一还有块好皮的地方也破了相,他呲牙转向冯知玉,只见她正对着自己冷笑。   黄瑞祥也跟着笑笑。   说来的确可笑,分明是两年的夫妻,却半点情分没有。   之所以答应与她分房睡,也是因着她眼睛时常流露一种冰冷情绪,叫他心生寒意,无法与她同床共枕,做个知心人。   整件事便在青娥的哭声中落下帷幕,冯府不好就这么赶人走,留她在老夫人院里吃了晚饭,又叫望春与她谈心,叫她不必担忧事情走漏,更有十两银子做回报。   青娥正哭着,不忘伸手将银子接下,转身抹抹眼泪一面走一面抽噎,拐过巷口脚步立马轻快,若无其事地回家去了。   第二日,青娥的酒铺又来了个婆子,说老夫人心里过意不去,一晚上没睡好,到底自家姑爷惹出了祸事,让青娥往后要有什么麻烦尽管到冯府来,都是街坊邻居,合该这样相互帮助。   青娥想不到,自己让个登徒子摸下手便有好运接踵而至,先白得十两,又被冯府老夫人卖了个面子。   赵琪听说这事,将她在怀里搂得紧紧的,问她怎么这么有本事。青娥也尾巴翘到天上去,因着这点命运馈赠的蝇头小利,找回了以前跟哥哥在街头谋生的快活。   “要我说,我们就该趁着还没和冯家撕破脸,再多拿黄瑞祥做些文章,背靠大树好乘凉,待收了小少爷的网,我们可没处再找这么大一个冤大头了。”   说到冤大头,青娥张开两臂比划,画个圆,比得的确是大。   赵琪将这句话咂抹一通,胳膊箍得极紧,垂眸瞧她,“只是为着银子,不是为着旁的什么。”   青娥嗤笑道:“我能为着什么?你是觉得我只要赖着不走,就早晚有一天能嫁进冯家做少奶奶?”   那必然是不能的,赵琪笑着松开手,认真思索起青娥的这番话来,她说的有些诱人,毕竟江宁这地方他待得也如鱼得水,一天到晚在赌坊泡着,月底还能结钱,没什么比这更痛快了。   至于青娥和小少爷嘛……赵琪胸中嗤笑,他们兄妹十几岁就在街边支桌,合作无间地设赌局行骗,后来青娥玉立亭亭,二人便辗转县镇四处寻找猎物,诈取他人钱财。他们既是亲人又是同伙,相互之间若信不过也到不了今天。   赵琪轻易便信了她,在她额角亲了亲,“月末我拿了银子,给你打支好钗。”他一顿,放出豪言,“给你打支金的!”   青娥好欢喜,拍掌抓过哥哥的手与他拉钩,“那就说定了,打支金的,不许骗我。”   “不骗你,我何时骗过你,我只为你骗人,绝不反过头来骗你。”   “我也是。”   两个骗子相互承诺一番,大致是见对方都相信了,出门的出门,上货的上货。 第17章   冯知玉达成目的,答应了黄瑞祥过几日自己回去,叫他别再丢人现眼,也叫郑夫人别再想着惩治自己。   此时冯知玉人已来到凤来阁,不必岫云领路,驾轻就熟来在冯俊成屋内,他人就在床下坐榻上侧卧着读书,见二姐到访,旋即挺身从塌上坐起。   “天都快黑了,怎么想到来我这儿坐。”冯俊成说归说,也丢开书本,亲自拿起茶壶给冯知玉看茶。   冯知玉拿过他手边书本,翻了两页,漫不经心睇向他,“我瞧你这些日子都在忙开年的春闱。”   “也没别的事可做,要落榜,届时就有我好看了。”   “你要落榜,我第一个给你好看。   话匣一经打开,冯俊成坐直了身,皱眉问:“二姐,你究竟作何打算?黄瑞祥那庸才实在不上台面,你这次原谅了他,他下次未必不敢,以他那没脸没皮的品性,反而还要变本加厉。”   冯知玉若有所思觑他一眼,把玩手上茶盏,“我不做打算,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只要他别把那些男盗女娼的下作事带回家来,变本加厉也与我无关。”   冯俊成神情一滞,很快说道:“可这到底是你终身大事。”   “我的终身早就落了听了。”   “谁说成婚就是落听。”   冯知玉斜眼笑他,“谁说?谁说的,你把她叫来,我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叫她把对你说的也对我说一遍。”   冯俊成忽然噤声,终于咂抹出味来,冯知玉大体已看出了什么,只是不与他挑明。他们姐弟两个打小走得近,虽不能互为蛔虫,却也能轻易看穿彼此。   “你喜欢她什么?”冯知玉抬眸,与他挑明。   冯俊成正强作镇定啜饮热茶,一口呛住,掩饰道:“谁?二姐这是在说哪一桩事?”   “为着个外头的女人,和我装疯卖傻。”冯知玉来了气,摇摇头,“她丈夫是个流氓混子,你胆子大得真要没边了,小时候顽皮我替你遮掩,而今你又来犯浑,也要我装看不见吗?”   冯俊成头疼欲裂,万想不到事情还未实施,便先遇上阻碍,“我会想法子叫他们好聚好散,来年我便带了青娥离开江宁,不会牵扯出那些不好的事来。”   冯知玉忽而皱眉,“听听这说话的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和黄瑞祥交心,你这都是跟谁学来的?是不是江洪文那纨绔给你支的招数?”   怎么又牵扯到了江之衡的头上,冯俊成轻叹道:“二姐,你这又是做什么?罢了,你要说就去说吧,等我会试之后,你不说,我也是要说的。”   “和个有夫之妇搅缠不清,你还敢告诉家里!”冯知玉话说出口,眼睑一动,“这都是她要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她说…她不图我的将来。”   冯知玉冷笑了笑,“我看她比你聪明,故意这么说,瞧给你欲罢不能的,她不图你的将来你的钱财,和你好什么?你别被她骗了!”   “不说了,我自己有数。”   冯俊成话音沉闷下来,俨然不愿再谈。   冯知玉想叫他好自为之,转念一想,多说不宜,放榜之前她都不会再提起此事。十九岁的小公子,何至于就这么意志坚定,为个妇人就抛弃前途了。   日子一晃来到年关,青娥这段日子过得滋润,动不动就有冯府接济,这下子快过年了,更是有收不完的好东西。   冯俊成这段日子都跟销声匿迹了似的,他在筹备春闱会试,一心扑在科举,顾不上儿女私情。   除夕这日,青娥被请进冯府,说老夫人院里整理出两口闲置的樟木箱子,还有几件家具,瞧着还挺好的,不至于卖了换钱,青娥要是看了有用,就让小厮给她抬去。   有用!当然有用!她做着勉强糊口的生意,能得江宁织造府荫庇,哪有那么多讲究,当即点头答应。   青娥一回生二回熟,先到主屋给老夫人请个安,老夫人中觉刚醒,屋里炭盆暖烘烘的,盆上放着铁篦子,烘烤着一炉茶,和一些花生果脯。   老夫人招待青娥吃了些,问她近日生意好不好,忙不忙,青娥说年关忙过一阵,从昨天起闲下来了,都置办好了年货,只等着正月里过年。   “一过年都热闹起来了,我瞧我那门脸也不像个样子,昨日就叫琪哥去街上找秀才写了一幅春联,贴上才有了年味儿。”   老夫人笑着点头,“你家里人少,要妆点起来才看得出喜庆。你要写春联,早和望春说一声,我们府上也是要写的,早知道就叫俊成多写两幅,叫人给你送去。”   逢秋走进来,说箱子和家具都抬出来了,这就带青娥去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选几样拿去,青娥忙不迭道谢,和老夫人告辞看家具去了。   冯府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樟木箱纵然有年头了,可那漆面却仍闪闪发亮,再看边上的躺椅,擦干净瞧着和全新的无异,哪像是闲置吃灰的东西。   逢秋在边上朝她笑,“都喜欢都能派上用场,我晓得,这就叫人给你抬去。”   青娥也掩嘴偷乐,拿手肘轻碰她,“又叫你看明白了!”   二人也许久不见,闲说起话,并不急着走。   就见王斑从回廊那头小碎步赶过来,对逢秋说道:“我们少爷说凤来阁收拾出一屋子的闲置,知道赵家大嫂子今天过来,正好也去凤来阁瞧瞧,要有喜欢的就拿走吧。”   青娥一怔,逢秋还当她抹不开面,“你去看看,少爷用东西不俭省,没准还是全新的呢!”   “那我看看去。”青娥点点头,挑眼望向王斑,后者比她镇定,揣手兀自踅身带路。   这还是她第一回 去到凤来阁,但也没能进到内院,跟着王斑绕过一众林立的假山石,来在一间偏厅,那地上搁着几件旧家具,青娥一眼相中了当中的黄铜镂花炭盆。   “这都随我拿?”她眼睛滴溜溜在厅里转了一圈,“少爷呢?他叫你带我来的么?”   王斑垂眸道:“少爷人在学里呢,这些都随你拿,拿不下我叫小厮来抬。”他从衣襟摸出个条子来,压低声量道:“这个你收下,到没人处再看。”   青娥将那纸条在手心里打开,十来个字,只认得当中五个,“这写的什么?我不识字,少爷写给我的?”   王斑迟疑将纸条接过去,心说她怎么能不识字呢?总觉得和少爷心意的女子,就该读过书识过字。   青娥不大好意思道:“我也认得几个,这上头写‘上元’我看明白了。”   王斑看过字条,“少爷这是约你上元夜一起去街上看社火花灯呢,你要能出来,就到外头街上等他。”   青娥拿指头在上面点点,“上头这么多字,只说了这些?还说什么了?这两个字是我的名字不是?”   她求知若渴望向王斑,两颗眼珠比玻璃珠子还亮,多漂亮的一张脸,王斑两腮一红,心说不识字又怎么样呢。   他避开眼神道:“少爷还说他近来虽忙,但读书写字时想的也是大嫂子你。”   青娥喜滋滋揉手,谢过王斑,将那字条要回来,揣在身上,只拣了那件炭盆,挎上走了。   少爷想着她,这便够了,他现在待她的好她都会记在心上,往后不欢而散了,也能拿出来回味。   那可是江宁织造府的小少爷啊,青娥盼他会试拔得头筹,这样她就能说,“我曾经也和那江宁织造府的长房独子,就是当今那个什么官儿相好过,他待我极好,我也喜欢他。”   大过年的,赵琪不知上哪弄来一堆爆竹,“辟里啪啦”在酒铺门口放了一连串,把来乞食的狗都给吓跑了,青娥坐在门槛上嗑瓜子 ,喜气洋洋乐乐呵呵地看他忙活。   “琪哥,不放了,留着正月里再拿出来热闹,我饿了,吃饭吧。”她掸掸裤腿的灰站起来,赵琪跟在后头进屋,顺便将铺门带上。   今晚两个人有六个菜,赵琪舀了好酒来喝,也非撺弄青娥喝点。青娥蹲在边上拨弄新炭盆,这件气派的家具在这厅里格格不入,但她看着欢心,入睡也要抬到房里。   刚吃两口,赵琪便笑着提议,“来,咱们碰碰杯。要不吃个交杯?”   青娥白他一眼,碰杯呷一口酒,“谁要跟你吃交杯。   赵琪嘿嘿笑着连喝两杯,青娥不禁皱眉劝他,“别喝这么快。”   “没事,高兴。这骨头炖得香,刚才那两条狗就是闻着这味儿来的。”   二人其乐融融吃得额头发汗,炭盆将整个屋子烤得热烘烘的。   赵琪打个酒嗝,热得在大冬天光膀子,挥动着两条筋肉虬结的胳膊,跟她高谈阔论,青娥说他脑袋让门夹了,催他赶紧把衣服穿上。   “青娥。”赵琪喝了酒浑身暖和,搓搓手与她认真盘算,“等到浙江,咱们盘块地,我真不赌了,我发誓,你看我这段日子是不是都没怎么用钱?真的,我当个荷官挺好,以前在宝局上人玩我,现在轮到我玩人,你管着我,别叫我赌。”   青娥半点不带相信,兀自掰饼吃,“我不信,差不多的话不知听过多少遍。”   “青娥,我真想跟你安定了,你管我我一定听,咱们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就因为我这点臭毛病,愣是没攒下多少积蓄,只等这次干票大的,我答应你,咱们就此收手,到浙江买块地,生他个十个八个。”   “十个八个,当狗似的养?你养得起?”   赵琪也急了,“那怎么着?我养不起你跟谁养?你还想跟谁安定?”   这一问可给青娥问着了,筷头咬在嘴里,默默把眼皮垂下去,“我可没那么说,我是不想听你说大话了。”   赵琪倏地将筷子拍在桌上,碗里的酒洒出来,溅在青娥手背,他浑身肌肉都紧绷着似的,蓄势待发,“这回我说的都是真的!青娥,青娥。”   他越说越激动,绕到青娥身边,用坚硬的胳膊搂着她,比先前都要强硬地与她亲热,青娥皱起眉偏脸直躲,沉声叫他住手。   都道酒是色媒人,赵琪便想趁着今夜酒水做媒,与青娥成个真夫妻。   间壁冯府不合时宜的放起焰火,青娥所有挣扎都被一声声盖过。   她让胡茬扎得难受,猛推一把,动了气,“做什么你?喝半斤猫尿便要对我用强了?”   赵琪察觉她的不情愿,也不敢真对她用强,喘气连连道:“青娥,你只说,除了我还有哪个男人容得下你?我晓得你清白,可别个未必听你解释,你又那么漂亮,新婚夜不出血,谁相信你是雏。”   青娥身子倏地僵持,赵琪也是一愣,偏脸看她,才转过去就被贴了一记耳刮,半边脸孔发麻。   赵琪捂着脸,清醒些了,望着青娥掀帘回屋的背影,仓皇叫了她两声,她不理睬,恼得赵琪直扇自己大耳帖子。   这事于青娥是个结疤的痛,那年兄妹两个行骗让人抓着,被好一阵踢打,又追又逃,好容易跑脱了,等鼻青脸肿地回过神来,就瞧见青娥裤子上洇了滩不大的血迹。   青娥发觉那不是月事。   也不知是让人打得,还是翻墙摔得。   赵琪为安慰她,笑说:“得亏咱俩一起挨打,不然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清白,还怎么嫁人呐。”   青娥那时根本没认定他,可他说得没错,除了他,不会有人再相信她的清白。   她只好故作不在意地拍拍浮灰,倔强又小声地嗫嚅,“我知道我清白,谁说我不清白。”   酒铺的夜空一瞬明亮,仰脸便是间壁冯家的烟火,照亮青娥清明的眼眸。   她晓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她不再愿意迁就赵琪。   可耳听着焰火澎湃绽放的声音,她被一堵堵墙阻隔,看不见那独属冯家的热闹,辨不清小少爷说喜欢她的模样。 第18章   开年三天青娥都没怎么和赵琪说过话,赵琪后来越想越气,二人便冷战起来,他宿在河边,身上钱财很快挥霍一空,待没钱了又回到酒铺里翻箱倒柜。   年初四这天,青娥起早赶集回来,就瞧见赵琪眼下黑青地溜跶回来,有意无意叫领口松动着,好让青娥看到他颈子上的唇痕。   青娥半点不介意,反而觉得他撅着屁股翻东西的样子很可笑,走上前问:“找什么呢?”   赵琪头也不回,头朝下,说起话来像憋着气,“先头小少爷给我的玉佩呢?”   青娥不动声色退一步,两手环在前胸,“不是送给我了?你要那玉做什么?”   “老子没钱了,当了换几个钱花。”赵琪丢开箱子里的东西,转身将她打量,“是不是藏在身上了?你拿给我,没两天就赎出来。”   青娥捂着腰往外走,“你休想,这玉佩我戴了几天了,早就是我的,你这是缺多少钱,还动起这玉的主意。琪哥,你在外头借钱去赌了是不是?”   若真是如此,事态便严重了,这向来是青娥最后的底线,赵琪也从来不曾触犯。   赵琪斩钉截铁道:“没有,我可不会借钱来赌,家里也不是没钱。”   家里是有钱,但也是青娥管着,她若有所思一抬下巴,“你要钱到柜台上拿,别动这玉的主意。”   赵琪听后也省得拿玉去当了,迳直往柜台去,正大肆搜刮,恰逢此时王斑带着几个铜板到酒铺里来,二人打上照面,互道了声新年好。   “倒少见赵大哥你在酒铺。”王斑笑着将铜钱放在桌上,“要二两罗浮春。”言讫,他呵呵笑着瞧见赵琪脖颈上几处旖旎红痕,倏地收敛笑意,少不得在心中暗自遐想。   这是告诉少爷呢?还是不告诉?   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告诉的,人家夫妻两个夜里做些什么,就是自己不说,少爷心里也有数,要真介怀这个,早就和青娥断了联系。   只是青娥姑娘做得不够地道,说好将来要跟少爷,怎的还将赵琪嘬成这副斑斑点点的德行。   赵琪急着走,闲扯几句,顺带也把那几个钱也划拉进兜,照后院扯嗓子喊了声,“二两罗浮春,我走了,你招呼。”这才揣着沉甸甸的铜钱走到街上。   青娥掀帘走出来,见是戴着貂皮小帽的王斑,笑盈盈道:“新年好,王兄弟好神气。这酒是自己吃,还是少爷吃?”   “我吃。”王斑扭脸朝门外望,见赵琪已经走远,这才压低声量问:“赵大哥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不大高兴。”   “没怎么,拿钱去赌了。”   青娥若无其事弯腰打酒,王斑又望一眼,“那可不是赌坊方向,赵大哥这是要往哪儿去?”   “噢,他往河边去,那儿又有地方睡又有地方赌,还不是跟回家一样舒服?昨晚上就没回来,没钱才来找我要。”青娥起身将酒壶封上,递还给王斑,“好勒,二两罗浮春,又多赠了哥儿你一勺。”   王斑一听,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赵琪脖子上的那几颗大红斑点竟是这么来的,于是赶忙提上酒壶,回府禀报。   冯俊成初四照常在家,温习书本,今儿风向还巧,将老祖宗院里小戏子们做戏的响动,连带着花香一并送进窗寮,若有似无,使人越发昏沉,手托腮昏昏欲睡。   却道王斑还未来得及将他叫醒,老夫人院里便有婆子来请,叫他也歇一歇,去吃盏茶点一折戏。   冯俊成赶过去,就见白姨娘红着脸在老夫人身侧站着,老夫人一面拍打她的后背心,一面与她细声说话,很是热络。   董夫人则默不作声坐在另一侧,端茶啜饮,见冯俊成来了,立刻绽笑,抬手将他招呼,“快来,你白姨娘有喜事要说与你知道。”   冯俊成目露喜色,来在白姨娘侧畔,白姨娘面露赧色,没有直言。   老夫人笑道:“俊成,你来的正好,我正和你姨娘说,让她管你要一件小玩意,摆在屋里,压在枕头底下。”   他是举子,之后少说也得是个进士,这时候讨要他一件物品,能是为讨什么彩头,自然图个儿孙福气。   冯俊成惊喜看向白姨娘平摊的腹部,“姨娘,你可是有好事在身上了?”   白姨娘朝他微笑颔首。   老夫人道:“她可瞒了我们两个月呢,怕日子小了不做准,到现在才说出来。”   “是啊。”董夫人在旁也笑着接了句,“要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早些派人安排,你的膳食起居可不能照往常一样了,我房里婆子伺候过我两次月子,便叫她这段日子都到你院里伺候。”   老夫人拉过冯俊成的腕子,在手里拍拍,“俊成,你想白姨娘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冯俊成朗然一笑,“弟弟妹妹都好,我都教他们读书识字。姨娘,你等着,我过会儿叫人送一套我的文房四宝到你屋里。”   等散了戏,董夫人回进院里,端腰在塌上坐下,分明只是坐着看了一场戏,却十分疲乏。身侧婆子点了炭盆,又净手迎上来,拿个玉锤给她敲腿。   听董夫人长吁短叹了两声,婆子手上轻柔,低声问:“太太有烦心事?”   董夫人倒不是个掺杂坏心的,淡淡道:“她都三个月身孕了,我可不就烦心了么,是个女孩儿倒罢了,要是个男孩,将来我们冯家不就多个小爷,虽为庶出,但也是老爷亲生的儿子,要说俊成一点影响不受,是不可能的。”   “咱们少爷是长房嫡子,将来入朝为官还有大好前途,即便她生个少爷,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太太您何必忧心呢。”   董氏搓搓冰冷的手背,两眼轻飘飘望着辟啪作响的炭盆,半点不觉得温暖。   “说是这么说……可叫我不忧心也难。”   她是当家主母,同样也是个渴望丈夫关爱的女人,老爷这个岁数和白姨娘又得个孩子,她却守活寡似的度日,就连婆子问她烦心什么,她也不敢吐露心声,只敢说是为了俊成。   就好像一说出来,她这个正室夫人的头衔,就真的一文不值了。   时间真快,昨天她还绿鬓朱颜,是未出阁的姑娘,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今天便黯然无光,独守空阁,身边空空荡荡。   当初第一个孩子因病早亡,她便察觉冯老爷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那变化是一根小刺,扎在她肉里,总会在她以为遗忘的时候帮她记起。可他分明也是大哥儿的父亲,为何他便可以高高在上地将这一切责任都归罪给她。   这么多年,董夫人也将这难题剥解开了,因为老爷是男人,男人是家法,这便是原因。   这边愁云惨淡,那边冯俊成若无其事回到凤来阁,见到王斑焦急候在院外,正探头探脑地朝自己张望。   “怎么了这是?”   王斑压低声量,“少爷,你听我说,适才我道酒铺去望赵大嫂,看到赵琪一脖子红痕,正管大嫂要钱。您先别黑脸,没说完呢,我一问才知道……”   二人附耳说了一阵,冯俊成的脸孔也越听越黑。赵琪竟然变本加厉,不光嗜赌,还狎妓,大过年便拿青娥卖酒赚来的钱宿在行院。   他知道这会儿青娥一定独自在铺里,却不急着见她,反而派了人到河边去,打探赵琪这几天的动向。   一查才知道他今次回家拿钱是为着偿还一笔赌债,赵琪虽然嗜好赌钱,却鲜少欠下外债,这次不知受什么刺激,赌输了也不回家,迳直跟那河边盘踞的帮派借了二十两,等还债时,一跃变成四十两。   赵琪想跟人掰扯,又势单力薄,只得吃了这亏。可他回家拿的钱也不够还的,因此眼下还欠着二十五两。   冯俊成得知此事,第一个念头是让王斑拿钱替赵琪还账,担心他掏空青娥来之不易的家底。第二个念头虽说转瞬即逝,但着实叫他心生错愕,继而对自己有所改观——   他想拿一笔钱换赵琪休妻。   这念头也算一颗种子,就此种下,或许会在哪个潮湿天里萌动抽芽。   转眼来到上元这日。   天上火树银花,击碎月亮般的热闹,地上社火花灯,艺人头戴傩面,甩开膀子,脚踩高翘挥舞手中火把彩绸,顶天立地高歌舞蹈,姿态有似天神下凡,浩荡游街。   青娥有意和赵琪冷战,便于今日出门私会小少爷。   赵琪果真没有回来,她早早关门,在屋里挑挑拣拣,换了身绫罗的衣裳,又特意穿海棠红的裙,打扮得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话又说回来,她本就是姑娘家。   青娥拆了妇人髻,全然将那些杂七杂八的身份抛诸脑后。今晚上,她只是她自己。   走上街,傩戏《仙姑送子》演得正酣,所到之处人声鼎沸,肩擦着肩。   青娥混迹人潮,有些做贼心虚,遂背转身去,不看街上热闹,转而在傩面具小摊上挑拣起来。   “小娘子看这个喜不喜欢,画的是龙女,龙王的第七个女儿。”小贩拿起一只面具,递到青娥手中。   青娥接过去,觉得这‘龙女’的确是这一堆面具之中最好看的一个,在脸前比划着问:“我戴这个好看不好看?”   小贩哈哈笑道:“哎唷我说不来假话,这龙女再好看,也是假的是戏文和话本子里,远不及小娘子你半分。”   青娥喜欢他这么说,笑着掏钱,“好,我就要这个龙女,多少钱?”   不等小贩答话,身侧递进来一只手,点指向另一个面具,“那我就要那个龙女边上的韩湘子吧。”   那只手,指节瘦长根骨分明,透着绀蓝色血管,袖口云雷纹掺杂金线。   青娥欣喜望向他,只见冯俊成唇畔挂着笑意,胸口起伏,伴着呼吸,看来适才他为按时赴约,小跑了几步。   小贩极负眼力见的对冯俊成道:“一个三文钱,两个算小官人您便宜,只收您五文。”   “就要这两个。”   冯俊成爽快交了钱,一手“牵起”龙女韩湘子,一手牵起青娥,带她汇入人潮。   “叫你久等,出门前给老祖宗请晚安,耽搁住了。”   “你家里人多规矩多,出来比我困难。”   青娥紧张得手心出汗,不知怎的手背也潮乎乎的,她抬眼往冯俊成张望,见他耳根泛红,晓得这是他手心里也在出汗呢。   她唤了声“少爷”,他也同时叫了一句“青娥”。   “你先说。”“你先说吧。”   冯俊成笑望向她道:“你今晚上这么打扮,真好看。”   青娥腮畔倏地染上红云,好在灯火繁忙,早就将她的脸映得喜气洋洋,“快戴上呀,别叫人认出来了。”   二人戴上傩面具,毫无顾忌地牵手相视。   “跟我来。”青娥拉起他,朝最热闹最有意思的河岸花灯跑去。 第19章   他们站在人群中看艺人挥舞火把、跳祭祀曲,又在河边买花灯,款款送上水面。   “少爷许了一个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左右你将来也会晓得。”   青娥扬眉看向身侧人,拖长尾音,话音软软,“不见得呢,我就敢说我许了什么愿望,因为我晓得会实现。我对神仙说,要让我的少爷来年高中殿试一甲,将来出任大官。少爷这么好的秉性,肯定会是个好官清官父母官。”   冯俊成不感到压力,只笑着说:“你怎么跟我爹娘老祖宗似的,不盼着我别的好,只对我的前途寄予厚望。”   “这就叫厚望?还不是都晓得你做得到。”   “那你还许这个愿望。”   冯俊成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许个与他们俩都有关的愿望。   可青娥想的却是能实现的才要许,实现不了的,许它干什么。   她拉上他,又慢悠悠溜跶上街,跟着人群一起漫无目的地闲晃。大家好像都在往城外庙里去,有的是为了抢一柱头香,有的则是为了到城外山上看高处的焰火。   青娥和冯俊成便也跟着这群人一起上山,想看看秦淮两岸同时燃放的焰火。   今日冯俊成临出门特意甩开了王斑,殊不知,王斑此时正在府内经受莫大的考验。   上元这么盛大的节日,董夫人与柳府夫人徐氏一早约好,带着儿女外出游船,她想着冯俊成连日来都在凤来阁刻苦学习,便没有提前将他告知,此时来在凤来阁内,只见到一屋子下人跪地讨饶,全然找不见冯俊成踪迹。   “你们少爷他人在何处?”董夫人瞠目结舌,如何能够将眼前这一幕料想,“他几时出府,又去见了何人?”   岫云委屈得直掉眼泪,她要为那沽酒女人定罪,“太太,我知道少爷去了哪里。”   王斑跪得结实,见状蹭步上前,“太太,少爷是和江家二爷到河边吃酒去了!那儿有位名妓,叫王沫丁,便是去见她了。”   董夫人狐疑拧眉,这无异于是在说冯俊成吃酒狎妓去了,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又是家里不愁吃喝的小公子,若说他真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只要不让冯老爷知道,似乎也不是什么反了天的大事。   只是徐氏带着柳若嵋还等在外边,她只得替冯俊成圆谎,说自己事前没有将他告知,不知道今晚与若嵋有约,这会儿他人在秦淮,和江之衡还有几个书院的朋友吃酒对诗。   董夫人朝王斑打个眼色,“还不派人到秦淮寻他?”   “嗳!我这就去。”   王斑转身出去开始发愁,他该上哪去找少爷?   找不到倒也还好,就怕过会儿走着走着来一场偶遇!   董夫人和徐氏来到河边,得知今日水上拥堵,与其泛舟游湖,不如坐车到山上广源寺去,鸟瞰秦淮焰火,于是又一起乘车上山。到了山上,几人在寺庙捐了些香火钱,得以进禅房小坐,等一更天来临。   却不知就在山腰处,冯俊成和青娥寻了个小亭子坐下,也等着焰火。   夜里风寒,青娥将脑袋枕在冯俊成的肩上,他用胳膊将她裹着,为她避风。   树林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两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倒没人调侃他们不知羞耻,今夜这山上多的是前来私会的旷男怨女,早已见怪不怪。   两个到山脚拿小袄的柳家丫鬟途径这片林子,绕错方向,探头看到亭子中的男女,连忙快步离开,回到寺里禅房,将小袄交给柳若嵋。   丫鬟出了禅房压低声量说起适才那一幕,那对男女戴着面具,却看得出男的高大俊朗,女的妩媚多娇,搂搂抱抱好不知羞。   “哎呀你还说,当心叫主子听见!说你思春!”   “不说了不说了,嘘——”   她们声量压得再低,也难抵柳若嵋就坐在窗边,她在屋内听去,炭盆辟啪,少不得脸红心跳,坐立难安盼着冯俊成快些来与自己相见。   山腰上,同样为他春心萌动的还有青娥。   青娥想着,过了今夜她便做不得自己,愈发眷恋他的臂弯,躺到他怀里去,好不知羞地仰脸将他瞧着。   仿佛逗他是她的天性,她喜欢看他为自己面红耳赤的样子。   “少爷,你戴这面具真合适,好像韩湘子就该这么穿,就该有这么高这么挺拔的身量。”她不由得放缓声调,伸手抚过‘韩湘子’的脸孔,“少爷,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是么……”   冯俊成脸孔红得能透出血丝,好在有‘韩湘子’替他遮掩,“我选这面具,是因为一个民间故事,讲的就是韩湘子和龙女。”   青娥没听过,“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冯俊成正襟危坐,“是说韩湘子听闻东海龙女善于音律,便游历至此每日对着大海吹箫,不懈努力后龙女真的前来与他相会,她先是化作一条银鳗,然后才显露真身,是一位身披金纱的美女。”   青娥笑起来,“那龙女真有意思,非要先捉弄韩湘子再显露真身。”   她咯咯笑着,身体便在他怀中轻颤,冯俊成心猿意马,勉力回忆,“龙女…会伴随韩湘子的萧声吟唱,他们就这样相会了三天,到第四天,不论韩湘子怎么吹奏乐曲,都不见海面回应。”   “龙女不见了?”   “嗯,龙女不见了,韩湘子找不到心爱的龙女,沮丧之下摔断了玉箫。”   “这韩湘子还是个痴情之人,没了龙女,他也不吹箫了。龙女呢?她到哪儿去了?”   冯俊成笑了笑,“龙女在凡间私会,被东海龙王关了禁闭,不过她托虾兵蟹将赠了韩湘子一柄紫金萧,后来她却因为偷盗紫竹林的神竹为韩湘子制萧,被观音惩戒,成为座下侍女。”   “他们再也没有相见了?”   冯俊成摇头道:“故事最后只说韩湘子为救龙女,以紫金萧谱神曲,神力大涨,成了八仙之一,至于龙女……”   青娥不喜欢这个故事,坐起身来,“龙女真可怜,要是韩湘子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听了不听了,眼瞧着时间差不多,我们去山上看焰火吧。”   二人不知董夫人带着柳家人也在山上,大摇大摆跟着人群在广源寺外等秦淮焰火。冯俊成见青娥抱着胳膊有些寒冷,便叫她在此地等上一等,自己进寺里去为她借来氅衣。   还未来得及走到禅房,肩上被人一拍,转身竟是王斑。   王斑苦着个脸道:“少爷,您竟也到这山上来了。”   “你怎的在这?”冯俊成也是讶异,抬眼却见董夫人揣着汤婆子从禅房出来,“娘……”   董夫人板着脸上前拉他,声调却是欢喜的,“俊成,你可算到了,来,若嵋还在屋里等你。”   冯俊成何其愕然,如同闯进猎人陷阱,可这里没有猎人,只有他的家人,和家人为他定下的姻亲。   董夫人垮下妆容精致的脸,压低声量道:“回去再拿你试问!快到禅房去,你若嵋妹妹等了一晚上!”   冯俊成想转身就走,可是那头徐氏已然带着柳若嵋来在门外。   柳若嵋站在母亲身边,终于将他等来,心内欢喜将他望着,赫然发觉他腰上别着一只傩戏面具。   听两个丫鬟说,那对山腰狎昵的男女便带着面具……   “俊成哥哥…”   “妹妹,你也在这里。”冯俊成顿时头大如斗,这下他不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可青娥还在等他回去。   一番斗争,冯俊成趁几个女人落座说话,来在门外吩咐王斑,叫他即可去往山门外,代他转达十二万分的歉意,护送青娥回家。   王斑哪敢怠慢,赶忙来在山门外,找到翘首期待的青娥。   青娥愕然听完王斑的解释,点点脑袋,没有多说什么。   “大嫂子,我送你!”   “不必,也不是多远的路,你突然不见了,你家少爷还得替你圆谎。”   说罢,她便独自下山去了,身后焰火斑斓,她却摆弄着手中的龙女面具,慢条斯理朝黑洞洞的山脚走去。   她形单影只回到家中,见屋内灯火通明,是赵琪坐在厅堂等候。   赵琪大约想着回来找她赔礼,桌上摆着几个纸包,是从外头买的熟食,本来是热乎的,现在也冷了。   “上哪儿去了?”他明明笑着,却不大高兴。   青娥不以为意就要进屋,“出去看热闹了。”   赵琪去拆桌上纸包,“看热闹回来得这么早,不过还好,再晚点我可就饿生气了。快,来,凉了也好吃。”   青娥脚步一顿,回身道:“我受了点风,难受才回来的,没什么胃口,想睡下了,你一个人吃吧。”   赵琪正摆筷子,听到这里笑意顿收,一把将筷子掷开。   他喘粗气在屋里踱步不止,终于在杌子上坐下,比手画脚地说道:“自从来到江宁,咱们就有点不对劲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看这就收网吧,青娥,你下回约他出来,咱们就收网。”   “就按你说的。”   青娥答应下来,掀帘进了后院。   街上的喧闹一直持续到了二更天,赵琪吃完桌上冷炙,在她门口站了片刻,终究没有敲响,咬着牙径往河边去了。   青娥翻身闭上眼,迟迟没有入睡。等到一更天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墙外萧声,脑袋里“嗡隆隆”作响,她即刻翻身下床,趿着绣鞋小跑出去。   她着急忙慌打开半扇铺门,果真见到冯俊成身披月光手执洞箫候在门外。   她就知道他会来!   那萧声,是只有今晚的他们才懂得的暗号。青娥心潮澎湃,就像随月涨退的潮汐,一阵欢喜,一阵忧愁。   她不发一言拉他进门,让冯俊成背靠另半扇没有卸下来的门板。   “青娥……”冯俊成下意识看向内院。   “他不在家。”   青娥将脸枕在冯俊成胸膛,而后又不安分地仰起头,万分渴望地凝视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说不出半句话,就这么对望,直到冯俊成因为她眼中泪水乱了阵脚。   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我的不对,你怪我吧。”   青娥为他的手忙脚乱破涕为笑,握住脸畔的手掌,轻声道:“你那么聪明,还会为我不知所措?那好,我教你,将来要是有个女人爱慕你,对你哭,你就抱住她。她要是还难过,你就亲亲她。”   唇畔梨涡伴她说话时隐时现,仿佛盛着甘美的酒液,诱人神魂恍惚。   “你教我的,我谨记着。”   要不说冯俊成能十八岁中举,实在孺子可教,他只片刻愣神,便俯身轻柔地吻走她面上泪痕,双唇相触,难以自持地压弯了青娥的腰。   为一个吻发起狠来,二人都有些颤抖。   门外,凤箫声动,玉壶光转1。一更天的焰火奋力跃上夜空,绽出上元夜最后的色彩。 第20章   春天里乍暖还寒,眼看到了四月还有些彻骨。   会试已结束了,就连殿试也结束了,冯俊成离家三月,自那晚以后便没再见过青娥。   她自然时刻挂心着他的成绩,榜单张贴那日她混迹人群,和冯府下人同个时间得到他春闱晋升进士的消息。   而今殿试放榜的日子近在眼前,冯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怕冯俊成殿试落榜,不能入选前二甲。   董夫人在厅里一个劲地乱走,“哎呀,俊成也真是,不派人回来报个信,这究竟是几甲进士,刚叫我们猜,真是猜得脑袋都疼了。”   冯老爷喝一口茶,不留神是烫的,搁下茶盏焦躁道:“你猜它有什么用,猜就能中了吗?”   董夫人瞥他一眼,噤声不语。   说来也奇,大家都对冯俊成的才智有目共睹,却仍然担心他不能好好发挥,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冯老爷素日挂在嘴上的打压。   都说玉不琢不成器,子不学不知义。1冯俊成便如此一面学,一面被亲爹雕琢,为人的苦和为玉的苦都要吃。   白姨娘的身子逐渐重了,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但今日放榜,也是冯俊成回家的日子,冯家全家都要到家门口去迎他,就连冯知玉也为此专程回来一趟。   这段日子王斑跟着冯俊成去了顺天府,因此青娥也算和他彻底断了一阵联络,但只要想他,她就回味那晚焰火下的吻。   少爷全然不似表面温润,害她嘴唇破口,谎称上火一月有余,心里也越发舍不得他。   可惜,少爷是个好人,也是和她有缘无分的男人,青娥从始至终不曾设想过与他长久地在一起,而今他从顺天府回来,与他而言是乘风而起的起始,于青娥却是闹剧终场的道别。   她来在街口,和等热闹的人们一起,在主街上张望。   衙役带着黄榜来到布告前,嚷嚷着让一让,漫不经心地将榜单公示。   三甲,青娥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没有他。   二甲,青娥挤上前,嘴上不停说着让让,也没有他。   等到一甲及第,青娥喜不自胜,瞧见他的名字正是一甲探花!   冯俊成中探花的消息当即传遍大街小巷,董氏站在门边,扶稳了门框,险些一口大气没上来,简直高兴得翻起白眼儿厥过去。   “老爷,老爷,俊成中了一甲探花,他是殿前探花郎!我们冯家出了一甲探花!”   董夫人说着,音调也越来越高,高仰着颈子,好像真的要喘不上气似的,即便眼梢扫过白姨娘高高隆起的小腹,她也不再担惊受怕,她给冯家生了个殿前一甲探花!那是何等的尊荣,殿前一甲,万岁钦点!   冯老爷心里也一阵振奋,面上自不会全然表露,又不敢说多,怕显得不稳重,只蹦出一句“大惊小怪”叫董氏不要大庭广众的失了体面。   却被老夫人打了一掌,“她高兴,我也高兴,全家都高兴的大好事,就你板着个脸,俊成是欠你了?他中探花,比你强不知多少。”   “老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外头人都看着。”   “你管别人怎么看!我就要看我的大孙子!”   街前一阵嘈杂,是探花郎身着绯红公服,头戴平冠乌纱插长翅,骑着高头大马来在家宅外。   那本就是世间少有的翩翩气度,而今这么一着装,沈腰潘鬓犹如临风玉树,任谁见了不道一句惊为天人。沿途多少妙龄少女初初相见便为之倾倒。   青娥藏身其中,少不得为她的少爷洋洋得意,也为往后的事情暗自神伤。   冯俊成端坐马背,行得缓慢,是在寻找青娥踪迹,却不知她有意在人群闪躲,一无所获,只好失望地拐进冯府小巷。   “俊成!”   冯家老小迎在马前,七手八脚要去接他下马,冯俊成笑着跃下马背,胸前绸花红得扎眼,   “爹,娘,老祖宗,儿子回来了,没有叫你们失望,但愿也没有叫爹失望。”   “不失望!娘高兴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你怎的总叫我又喜又惊!”董夫人此刻还带着惊愕,似乎对这儿子从来没有过半分了解,“你过了生辰才二十岁,怎就是当朝新科探花郎了呢!”   老夫人笑着打她手背,“又说胡话!”   大家都高兴得没边,一路将冯俊成迎进门去,问这又问那,叫他备受瞩目,全然脱不开身。分明那间酒铺就开在那拐角后边,可他却逃不脱家里人的视线,寥寥几步路,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他想见青娥,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想看她为自己高兴,想亲亲她,告诉她现在他有了为她违抗父命的底气,他不要娶柳若嵋,他要带了她离开江宁。   只可惜刚回到家的那段日子,他根本无法离开家里人的视野。还有柳家。   柳家人得知他高中探花,自是百般推崇他和柳若嵋的婚事,说先前若嵋岁数小,因此不大提及,今年若嵋十五岁正好订婚及笄,二人来年便能结为连理。   双喜临门,实在是双喜临门。   又因为柳若嵋先前替他求过一张开过光的符文,在两家大人的说合下,这探花郎的头衔倒像是二人合力得来的。   “哪就有我的功劳了,都是俊成哥哥自己挣来的功名。”柳若嵋不大好意思,却被徐夫人一个劲往前推,要他们约好了一起到山上还愿。   董夫人也朝他眨眼,笑得乐不可支,“俊成,眼下你忙完科举,可就有功夫陪陪若嵋了吧?”   冯俊成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挑明,只笑道:“娘,我有些累了,你们说吧,爹还叫我到书房和柳老爷说事。。”   “好,去吧!去吧!我们也要去看戏了。”   于是大女眷们都在外间坐着,吃茶点戏,柳老爷由冯俊成引路,带着柳家两个公子上冯老爷书房小叙。   柳老爷问:“俊成可要就此迁居顺天府,出任翰林了?”   冯俊成颔首称是,从此他就要离开江宁,去往北直隶。   南京应天府虽也有一套三省六部的班子,但那是旧时尚未迁都遗留下的,这套班子说起来仅管理着南京的一亩三分地,只管地方上的事。   冯俊成是探花及第,自然要入北京的翰林院,先以庶吉士的身份出任修撰的职务,待三年馆内学习结束,再考试进行馆选,由北直隶的吏部按例选拔,正式调任,入朝为官。   柳老爷喜形于色,不住恭喜冯老爷,“成小爷当真给咱们江宁扬眉吐气啊,这儿百年没出过一个二甲。再瞧瞧你我,在南京谋个官职便想着颐养天年了,他这到顺天府去,将来便是天子近臣,令郎又学富才高,得以大展身手。”   冯老爷拱手笑一笑,“犬子也只是乘了今年科举人少的东风,拢共五十六位进士,要从中脱颖而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嗳!往年再多也不超百人。今年人不多,却精良,光我知道的,那山东和浙江的几个书院便有近百人入选乡试。”   冯老爷本就是为自谦,好叫别人抬举,这下捋须子笑笑,不再多言。   冯俊成在旁吃茶不言,冯知玉来喊他出去点戏,他便借此机会离开,坐到女眷一堆里去吃果子听戏。   身后冯老爷还说呢,“你瞧瞧他,哪有点殿前一甲的样子。”   这日之后,冯俊成总算得空,又被江之衡拖住脚步,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拿江之衡做幌子,去见青娥。   谁料那日赵琪在家,他没找着机会进门,只得灰溜溜去往秦淮赴约。   江之衡将他好一顿批,“冯时谦,这便是见色忘义?枉我为你探花及第准备这一桌酒菜,你便只想着你的赵大嫂子。”   冯俊成将脸板起,不大喜欢听人叫青娥“嫂子”,“我拜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去顺天府以前,冯俊成曾拜托江之衡替他关注赵琪的动向,怕他在外欠债,给青娥惹去麻烦,也怕他不赌,三个月里洗心革面,叫青娥再给他机会。   江之衡吃一口菜,漫不经心道:“能怎么样呢,头两个月白日里在赌坊做荷官,夜里到河边做新郎官,赚的抵不上赌的。不过,后一个月叫我瞧见桩有意思的事,他好像在赌坊遇见了个什么人,避如蛇蝎,没几日便称病不再去了,眼下他和赌坊管事请辞,不在那儿做了。”   “什么人?”   “我打听过,是上元县哪个员外家的公子。”   冯俊成皱起眉毛,想的却是赵琪没准欠了那人钱财,自己若将其稍加利用,没准可以就此断绝了青娥和他的婚姻。   于是一面叫王斑去赌坊调查那人,一面让江之衡这个花花公子代为出面,找画舫主人租用一艘小船。   他动起真格的,要找个地方专供他和青娥会面,否则总在酒铺碰面容易坏事。那日探花游街过于隆重,他担心在街上让人给认出来,坏了之后的筹谋。   小船的船娘娘姓王,此后便叫她王大娘。   这位王大娘大致听明白了租船的用意,那些富家子弟租用画舫多是为了风花雪月,她也见怪不怪,殷切地收下钱财,包揽下这件差使。   她到青娥的酒铺假做买酒,见四下无人,悄悄告诉青娥,明晚上有位姓冯的公子在船上等她。   青娥微微一怔,将酒壶递出去,没有接话。   王大娘笑了笑,将这貌美的妇人打量片刻,就此退了出去。   青娥故作忙碌擦拭柜台,赵琪从帘后慢悠悠荡出来,目光看向门外。   他哼笑道:“还说他一回来不紧着找你,原来是谋划着到外头私会,这小少爷坏是挺坏,我要真是个绿头王八,这会儿还蒙在鼓里。”   赵琪骂骂咧咧地坐下,“不过这船真辣手,往水上一漂,我上哪寻去。”   青娥在桌子另一侧落座,“明晚我去船上,会将船撑到东岸口码头,之后我想办法诱他就范,老规矩,茶杯落地,你闯进来。”   赵琪嘿嘿笑了笑,搓一把脸,去握青娥的手。   “好青娥,我们俩今后的荣华富贵,可就看你这一次了。这还是我头一回要挟新科探花郎,得多叫几个青皮,省得镇不住他。别说他可真有本事,殿前一甲,放眼天下也就三人,他就占去一席,要我是女人。我也对他心软。”   青娥瞟他,“你这是在叫我对他心软?”   赵琪往嘴里丢粒花生,“嗳,你怎么想的,我也不能左右。”   “这是最后一次。”   青娥冷冷将话接过去,把抹布丢在桌上,“我再也不会做局骗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多行不义必自毙。前几日你在赌坊见到的那人,难道不是上元马员外家的公子?当初也在他身上骗过五十两,当心他看见了你,要找你寻仇!”   “呸呸呸!”   赵琪连忙抓起她手敲三下木头,“哪有人咒自己的?怎么我们这些费尽力气活下去的人就活该倒霉,活该遭报应,那些生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王孙公子,就是作恶多端也不见如来佛祖将他们给收了去!”   说到这儿,赵琪恶狠狠朝青娥看去,“你忘了师傅是怎么死的!”   青娥说不出话,默默不语地坐在那儿。提起师傅,红了眼睛。   赵琪如何忍心,捧起她泪乎乎的脸在粗糙的掌中,又是道歉又是抹泪。   “哥哥发誓,真向你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不骗也不赌了。你别故意跟我对着干,我又何至于跟你赌气,跑到河   䧇烨   边招惹那些粉头妓子。青娥,我心里只有你,和那些娶妻纳妾的富家子弟不一样。”   赵琪说着,眼里也有泪珠儿打转,他们两个是一道苦过来的,就没有那隔夜的仇恨。   青娥点点头,偏脸到边上,“别害我哭,眼睛一肿,明晚到了船上就不好看了。” 第21章 (一更)   趁这几个‌月的时间, 青娥特意裁了一身‌好衣裳,是洒金红袄和秋香色的碎褶裙儿。      他‌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天热起‌来, 她就打扮不了这么漂亮了。   青娥如此穿着来在约定好的码头, 这处水道从来僻静, 下游是多是宿娼的行院,极目远眺便‌是灯火璀璨的街道, 将此地衬得越发阴森冷清。   码头停靠几只小‌船, 船坞里空荡荡的,这时一艘形制不大的彩舫缓缓靠岸,青娥走过去, 在甲板见到‌了王大娘, 于是捉裙上船, 从她手上接过了竹蒿子, 叫她到‌岸上去。   王大娘怔愣当场, 看向舫内,舫内的人并未出言阻止, 于是便‌迟疑着将蒿子交给青娥, 自己“哎唷”一声‌,撑着老骨头跳到‌岸上去。   青娥一竿离岸, 并不急着进‌舫,撑着船来在河道中央,不等她搁下蒿子,冯俊成弯下他‌顶天立地的身‌量, 从画舫船舱走出来, 青娥扭脸一看,会心笑‌弯了腰。   冯俊成穿的是那身‌“荣归故里”的绯红公服, 头戴双翅乌纱,正如那日青娥躲在人群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今夜月光不似那日晚霞绮丽壮观,他‌站在这被月色沁染的屋檐下,不再‌肩负期冀,只是青娥一个‌人的新科探花郎。   青娥笑‌他‌,“傻不傻,穿这个‌来赴约。”   冯俊成等她时独自吃酒,眼‌下醺红,心跳砰砰地如实道:“我那日没有见到‌你,担心你没看到‌我在马上的样子,便‌想在今日给你补上。”   “说得‌倒像是为我考的功名。”青娥搁下蒿子,往画舫内去,擦身‌而过,发丝撩过他‌身‌上红绸,“你多风光,那么多人,我怎么挤得‌进‌去。”   “那么多人,我只想让你看到‌。”   冯俊成追随她来在舫内,这小‌画舫不似那些盛大的彩舫,四面都是寻常门窗,没有那飘荡的红纱和灯笼,只有廊檐下四个‌角挂了四只雕刻各异的小‌宫灯。   飘飘摇摇,随船轻晃。   “你看你穿红,我今日也穿,像不像新婚的夫妻?”   身‌后没人应答,青娥踅足转回去,就见冯俊成嘴角噙着点笑‌,仿佛千山尽般,如释重负地望着她。   她便‌也笑‌问他‌:“看什么呢?衣裳太美了将你给看傻了?”   冯俊成诚实地走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是你太美了。打从我第一次见你,便‌这么觉得‌。”   青娥故意嗔怪,“看你就是见色起‌意!”   脑袋顶上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是他‌在摇头。冯俊成也说不上他‌喜欢青娥什么,只是见不到‌她时想她,见到‌她时想靠近她。   这世上美人没有一万也有九千,难道他‌还‌能见一个‌爱一个‌?他‌只喜欢过青娥。   青娥走进‌船舱看到‌一桌酒菜,一面侧身‌盘腿坐下,一面笑‌着对冯俊成道:“你早说是来吃饭的,我就带点好酒了,我还‌是吃了来的。”   冯俊成摘下乌纱搁在一旁,在另一侧落座,拿酒斝为她满上,“这酒也不差,你吃过就知道。”   青娥拾起‌箸儿挟菜来吃,肴肉晶莹剔透,小‌鱼羹也很爽滑鲜美,一面吃一面不忘给他‌挟菜,只是好像对他‌没话说了似的,再‌也没有开过口。   冯俊成觉察了她的不对劲,以为是因为自己几个‌月来不曾与她书信一封,搁下酒杯与她解释。   “不曾写信于你,是我担心信差不能将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青娥摇摇头搁下筷子,仍不看他‌,“我又不怪你,你是成大事的人。即便‌真的将我忘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冯俊成闻言眉头轻结,把她手背覆在掌下,急于在她脸上看到‌本该出现在那里的喜悦,“青娥,下月我便‌能带你走了,我带你去顺天府,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青娥却忽然顿住,忙着吃喝的两排牙也停下来,只得‌将嘴里的果仁生咽下去。分明一个‌“好”字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冯俊成眉头紧蹙,少年人略显焦急地伸手将青娥下巴高抬起‌来,轻掐着迫使她看向自己。   “青娥。”他‌担心他‌一走三月,她真的心生后悔。   青娥笑‌问:“你带我去顺天府,琪哥不追来吗?”   冯俊成总算笑‌一笑‌,如释重负,“这便‌交给我,你不用知道那背后的勾当,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青娥微笑‌着轻抚他‌白净的面庞,“那要是走不了呢?那要是你一个‌人到‌顺天府去,我留在这里,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呢?”   冯俊成以为这只是简单的担心,与她道:“不会的,只要你愿意和我离开,我们就走得‌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便‌能答应了?”   “不要管他‌们,只想想我们两个‌。”   “真的能不管吗?”   青娥坐到‌他‌身‌边去,将脑袋枕在他‌胸口,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只脱出手去,捉不住的兔子。   “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但也晓得‌家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家,我差点死了,倘或不是遇到‌后来的师傅和师兄,你根本见不到‌我,我没准死在街上,桥洞底下,又或是哪个‌私窠子里,让人拿草席子一裹,烂在哪个‌荒郊野地里,连个‌坟包都没有。”   冯俊成心疼地在她额头吻一吻,“说这做什么?我会好好对你,你有家,我给你家给你遮风避雨,这绝不是你将来的下场。”   “再‌抱紧一点。”青娥往他‌怀里钻,看架势巴不得‌钻进‌他‌身‌体里去,“少爷,你受过欺负吗?让人打过吗?除了你爹,那不算,他‌不会真的将你往死里打。”   冯俊成摇了摇头。   “真好,我怎么就不能投生到‌冯府这么好的人家。”青娥在他‌怀里将腰拧转过来,躺在他‌膝上,笑‌吟吟舒服地靠着,二人就这么一高一低地对视了会儿。   船身‌随水波晃了晃,像是一阵催促。   青娥伸手抚过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少爷,你会要我吗?”   他‌眉宇间早已尽是忍耐。   “要。”   “我说的可‌不是下个‌月——”   不等青娥说完,便‌被以吻封缄,她躺得‌太低,冯俊成的肩一味往下沉。   衣领下的脊柱高高隆起‌,如同一株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自他‌肌骨蓬勃生长,冲破这褴褛的瓦顶,将天也破个‌窟窿,天塌地陷,阴阳逆气,便‌将他‌们就此葬在一处,永远也不分开。   春末的水面,到‌了夜里十分寒冷,天上又飘洒下细雨纷纷,敲击着窗棂,伴水声‌遮掩着女人细碎的喃喃。   她躺在竹席之上,衣裳却堆在一旁,从他‌身‌后看去,只瞧见一双修长的腿,其余都让他‌背脊遮掩了去。   “青娥…我想,我这辈子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了……”   雨打屋檐,宫灯摇摇欲坠似的。小‌船载着二人摇摇晃晃来在下游灯火烂漫,行院聚集的所在。青娥捂着小‌肚子,将他‌簇新的公服披在身‌上,又拿汗巾子系个‌蝴蝶结子,推窗散散屋里污浊靡靡的气。   冯俊成赤着上身‌坐起‌来,随她朝外张望,“你说这船会漂到‌哪儿去?”   青娥笑‌一笑‌,假装是个‌船娘,两条胳膊在他‌宽大的袖子里晃呀晃,好似在划船,“小‌官人莫急呀,我们这就往顺天府去了。”   他‌拨开她颜面汗湿的发,亲一亲她,顺着她道:“可‌这河是往东流的,只靠你的两条胳膊怎么逆流而上?”   “真可‌惜,那你去坐别个‌的船吧,我送不了你。”青娥让风吹一激灵,将窗子阖上,转回身‌,“还‌说呢!快去把船碇抛了,再‌不停下,转脸带我们漂到‌海里去了!”   冯俊成笑‌着穿衣,到‌外边将船碇抛下去,停下了随波逐流的小‌船,两岸还‌有些灯火,但已出了闹市。   他‌回进‌去,青娥问:“现在几时了?你原打算几更天回去?”   冯俊成想了想,两条胳膊在身‌后支着,笑‌得‌大大方方,“本打算两更天的时候回去,现在天亮了再‌回也好。”   “天亮再‌回?”青娥狐疑看过去,两双眼‌睛刚一对上,她便‌将袍子一掀,跨到‌他‌腰上去,“哼,我看你是不是说大话呢!”   冯俊成求之不得‌,只怕她不愿意,转念想起‌她适才‌魂飞天外神游太虚的恍惚神情,便‌晓得‌她一定‌是愿意的,却生出些迤逗她的坏心思,越发磨人。   之后用青娥的话说,跟将她滚在一地麦芒上拿羽毛挠脚心似的,要了命了,几度快活得‌像要死过去了一样。   回神天濛濛亮,二人依偎着睡过了过去,青娥却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朦胧的天光里,以眼‌睛描摹他‌的面庞。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青娥坐起‌身‌,穿戴整齐,坐到‌桌前吃了些残羹冷炙到‌甲板上,收回船碇,拿起‌竹蒿子往回撑。   另一头,赵琪在河岸等得‌焦急。   昨晚眼‌见一艘艘小‌船从河划过,就是不见靠岸。他‌按一个‌时辰五文钱的价格找来三个‌青皮壮声‌势,都是以前认识的人,那回砸酒铺的也是他‌们。   只是这眼‌看着秦淮两岸的灯火都不再‌辉煌了,水面也倒映起‌暧昧的天光,赵琪踢一脚靠坐木桩熟睡的青,后者一抹涎水,惊坐起‌来。   “靠,靠岸了?”   睁眼‌却见天都亮了,河面上蒙着氤氲的水雾,昨夜还‌是歌舞升平披红挂彩的秦淮,这会儿只有一个‌艄公划着渔船慢悠悠过河。这便‌是一日之中,秦淮最为萧索的时候了吧。   “赵大哥,人不来,钱不能不结啊。”   “谁告诉你人不会来了?”赵琪现在最听‌不得‌这个‌,横他‌一眼‌,“你就在这儿等着。”   才‌说罢,就见那白雾缭绕的河面漂来一只精致的小‌船,船头站着个‌窈窕曼妙的影儿,发髻松松挽就,一竿一竿,慢悠悠往岸边靠。   赵琪的拳头捏得‌都快碎了,强忍着对几个‌青皮一甩手,先在边侧躲避,等人上岸。   青娥将船套在岸上,冯俊成醒过来时都快靠岸了,这会儿才‌把腰带系上,问青娥怎么不叫醒自己。   他‌出来时带了另一身‌衣裳,是玄青的袍子,此时穿的便‌是。原来那身‌公服本就是带了给青娥看的,不能大摇大摆穿在街上。   青娥道:“我们这就靠岸了。”   “我先上去,拖你一把。”冯俊成提膝上了岸,回身‌接青娥的手,青娥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岸边,又借惯性一头栽进‌他‌怀抱,不肯撒手,惹得‌小‌少爷面红耳赤,低声‌哄她大庭广众不要如此。   青娥抬起‌了脸,笑‌眯眯的,脉脉含情,“谢谢你。少爷,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冯俊成不觉古怪,笑‌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青娥缓慢松开手去,退了两步,却像是退出几丈远,触不可‌及。   “李青娥!你这淫.妇……”赵琪自码头的货物后边站出来,身‌后还‌跟着齐刷刷三个‌青皮。   赵琪咬牙切齿,难说不是真情流露,这一嗓子,也就是大清早东岸没人,否则定‌要闹个‌人尽皆知。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青娥缓缓垂手在码头的木桩坐下,好似之后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之后还‌要靠着她和赵琪的配合,这场骗局才‌算完美落幕。   冯俊成哪里见过捉奸的阵仗,揽过青娥肩膀,怕她受到‌赵琪伤害,皱眉安慰她道:“没事,我正好与他‌把话说开。”   可‌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罢了,青娥看向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掌,觉察他‌的紧张。即便‌是殿前一甲,被情人丈夫捉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琪哥…”青娥唤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也是一时糊涂,才‌受成小‌爷鼓动。”   肩头手一顿,青娥侧头看了一眼‌,挣扎出去,来到‌赵琪身‌边,本该撒开膀子卖力出演,她却没了力气,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别生气。”   这叫赵琪怎么不气!说好演戏骗人,她倒好,到‌头来将他‌给骗了!   赵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进‌屋一通查验,那屋里一片狼藉,叫他‌走出来怒不可‌遏,问:“你跟他‌,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赵琪说着抹一把脸,红了眼‌眶,“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琪的愤怒真得‌不能再‌真,冯俊成见他‌情绪抵达顶点,旋即将青娥护在身‌后,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没能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赵琪一下气焰更旺,冷嗤一声‌对他‌笑‌道:“成小‌爷这是何意?”他‌一把掣过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妇,怎么我自己还‌管教不得‌?你们两个‌做得‌出这些龌龊事,还‌怕人说了?”   青娥眼‌看赵琪动怒,怕他‌节外生枝,佯装受惊地问:“琪哥,有话好好说。那你说嘛,你想怎么办?”   赵琪气得‌肝疼,却不得‌不顺着她往下编织骗局。   “我想怎么办?我要揭发你们!”他‌变了变神色,恶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宁织造府的成小‌爷,你出身‌高、门第显、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和有夫之妇偷腥,捉奸见双,这事传出去,传到‌江宁和顺天府,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冯俊成一听‌,果真被他‌的话给镇住,但并未乱了阵脚,“你冷静些,你不会那么做的,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晓得‌赵琪要什么。   冯俊成问: “多少银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赵琪轻笑‌看向青娥,指着冯俊成道:“他‌倒是真聪明,可‌惜这么聪明,也要被女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张开手掷地有声‌,“一百两!少一分我都不干。”   青娥兀的皱眉,早前他‌们至多在一个‌冤大头身‌上骗六十两,一来方便‌拿取,当日就能到‌手,二来数目不能贪心,免得‌遭人记恨,千里寻仇。   这回赵琪开口就要一百两,显见有意为难。   冯俊成面对赵琪狮子大开口,第一个‌念头便‌是花这一百两买他‌一纸休书,可‌当他‌看向旁侧垂手而立的青娥时,恍惚间一个‌念头跃进‌脑海。   她是知情的。   青娥也跟体会到‌了他‌的错愕似的,举目望向他‌,眼‌里却只有冷漠。   他‌们兄妹靠这招行骗,有时能将对方从头到‌尾瞒过去,甚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理亏,就该给赵琪拿那几十两银子破钱消灾。有时遇上聪明些的,便‌能在这一环节看破他‌们二人诡计,但也为时已晚,只能花钱了事。   冯俊成便‌是后者,他‌大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青娥…”冯俊成拧眉将她望着,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这样问。   青娥摇摇头,后退半步,站到‌了赵琪身‌后,“成小‌爷,拿了钱,琪哥便‌不会为难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必担心我们再‌拿这事威胁你。”   之后大概有两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难以释怀,但那都是后话,此刻面对他‌,她反而有种泰山崩于顶而临危不乱的冷静。   那种冷静是在为她避险,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果她真的选择跟他‌走,那他‌就被毁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盼他‌将来过得‌比谁都好。   码头上人多起‌来,他‌们便‌到‌船上去说话,青娥没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铺。   后来据赵琪说,王斑前前后后跑了两趟,才‌将那一百两凑出来。冯俊成虽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挪出一百两也并非易事,但不论如何钱都到‌手了,冯俊成出奇地大方,一百两推给赵琪,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许那时候他‌还‌觉得‌事情仍有余地,还‌想着要带她走,要拿一百两买赵琪休书。   只是对她而言,他‌们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当天夜里,酒铺的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带着那一百两,走当地江湖混子的门道,悄无‌声‌息出了城。   ……   冯俊成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墙去寻她,只看到‌物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龙女傩面具。   此时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即便‌她都那样说了,他‌仍旧没听‌懂一般,只觉得‌是青娥不堪重负,或受赵琪威逼,连夜被藏身‌在了何处。   可‌他‌没有让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她就还‌在江宁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讯全无‌。   可‌王斑还‌是打听‌到‌了那马员外家少爷的消息,根本不敢将他‌告诉,只敢先说给江之衡听‌,江之衡听‌后勃然大怒,势要上官府去告青娥夫妇,被王斑赶忙拉住。   “衡二爷,你就不要再‌激我家少爷了。”   “激他‌?”江之衡听‌后怒极反笑‌,“我今日还‌就是要激一激他‌!成天烂醉如泥行尸走肉一般,还‌要我替他‌遮掩,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还‌告诉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楼,一脚踹进‌酒楼厢房,冯俊成果真昏昏欲睡地横在酒桌上。   他‌将人拉起‌,“你起‌来,没死就听‌着!”   冯俊成醉眼‌惺忪,见他‌来,要拉他‌吃酒。   江之衡按着他‌道:“听‌好了,你那赵大嫂子就是个‌骗子,你信不信的她都是个‌骗子,还‌记得‌那个‌赵琪在赌坊见到‌躲着走的马公子?你知道他‌为何躲着走?你看着我!”   冯俊成不堪其扰,长吁气,目光看向别处,仍在出神。   江之衡道:“他‌们在上元就四处做美人局行骗,上元县衙门还‌有他‌们的案宗,他‌们混江湖的有路子文书作假,更换户籍又跑来江宁作案!还‌不明白么?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冯俊成低垂的脑袋动了动,颓然将人推开,醉醺醺从坐榻上抄起‌个‌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   江之衡吓了一跳,骂他‌一惊一乍。   定‌睛细看,是两张粗制滥造的傩面具,一男一女,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冯俊成颦眉定‌定‌看向那一地残片,呢喃自语。      “她是如何欺哄得‌我,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第22章 (二更)   又是一年春雨绵绵, 堤坝柳絮纷飞。   弹指间,乌飞兔走,一瞬千里。   五年也只是起起落落的若干个日月, 叫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 眼里只有望不断的柴米油盐。   茶园摘采忙, 碧空如洗的蓝天下,茶女身背竹篓, 头戴碎花巾, 井然有序忙碌摘采,一起一落,自成一派春景。   此‌处连绵的茶山是‌钱塘徐员外家的土地, 茶庄农民多是‌他家佃户, 替他采收, 晾晒, 制成茶叶, 再以上中下‌等的价钱被地主购得,佃户缴纳不起茶税, 不得私自种植茶叶, 只好‌出‌卖力气换求生存。   青娥便是‌其中一家,她搬来钱塘也有三年, 上山种茶却是‌这两年的事。   起因是‌人多的地方爱说闲话,见她孤儿寡母,才刚搬去‌半月便被编排了个难听‌的故事,说她是‌秦淮妓子, 躲到这儿来生养孩子。   不信?不信你‌等着, 她总有天开门做生意。   于是‌好‌色的男人们抻长了脖子等啊,不见她开门, 便开始骂她,觉得她看不起他们,她凭什么看不起他们?一个出‌来卖的,狗眼看人低。   赵琪那时候和她已不在一块儿生活了,他倒是‌想,青娥也不愿意。最初离开江宁,青娥便提出‌兄妹分家,赵琪懵了,他们是‌未婚夫妻,怎么能‌说是‌兄妹?   固然他再痛恨那日船上发‌生的事,和青娥争吵过几回不止,也仍想着挽回。   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厨房炖肉,听‌见青娥扶井干呕不止,大夫说她有了身子,赵琪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但依旧没有同意分家。   他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回来得知青娥在这儿过得不好‌,被街坊编排,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敲门,当街打了她的邻居,被送去‌衙门。   青娥自不会感谢他,还要怪他冲动。百般无奈之下‌,带着女儿搬去‌了山上茶庄,当了两年茶女,觉得可以胜任。   女儿名叫茹茹,李茹,今岁来到这世上第四年了,是‌走路走快了还会摔倒的年纪。   都说女儿像爹,可见过茹茹的人,只会说她长得和青娥一模一样,大眼睛小鼻子红嘴唇,唇畔还有个甜滋滋的梨涡,笑起来母女两个越发‌相像。   搬到茶庄的这两年间,赵琪也来过几次,来找她要钱,也帮她干活。不过这次青娥学乖了,对外说赵琪是‌茹茹的舅舅,省得惹人猜忌,招来喷溅的唾沫星子。   茶山上,青娥背上背篓,将玩泥的茹茹揪起来,领她下‌山。茹茹喋喋不休牵着她手,嘴巴里发‌出‌些怪响,一会儿学山林间的鸟叫,一会儿学家门前的小狗叫,蹦蹦跳跳,又突然把两只小手叠在脸前学小鸭子。   青娥叹口气,提溜着她的胳膊,加快脚步。   到家她推开院门往里走,低头问‌茹茹:“饿不饿?”   茹茹玩闹一路,热得出‌汗,细软的发‌丝黏在额头,抬头看她,“饿了,青娥也饿了吗?”   “我还成,做个面疙瘩你‌吃?”   “面疙瘩!面!疙!瘩!茹茹爱吃面疙瘩,面疙瘩面疙瘩!”   哎,又开始了。   青娥漫不经心抬起头,却见院中赫然坐着一人,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来人肥头大耳,着绛红色绫罗绸缎,戴铜钱纹四方平定巾,正是‌这一片的大地主徐广德。   徐广德笑道:“面疙瘩好‌啊,茹茹也喜欢吃面疙瘩?”   茹茹瞧着他,不说话,但也不怕生,显见这徐广德不是‌第一回 来了。   不速之客屈尊前来,青娥不得不报以微笑,“徐老‌爷,您这动辄登门的架势真是‌吓到我了,不然您叫他亲自来么,有什么话都当面说。”   徐广德乐呵呵道:“青娥啊,我这不就是‌来请你‌过去‌的,麟大官人还盼着和你‌将误会解开,重修旧好‌。原来好‌好‌的,都只等搬过去‌当奶奶享清福了,怎么又反悔,和大官人闹起别扭。”   “我不是‌和他闹别扭,是‌不好‌再往来了。”青娥在院里打起井水,净了净手,“麟大官人有话说便让他到山上来,我就不去‌见他了。您要坐就再坐会儿喝点茶,我可做面疙瘩去‌了。”   一来二去‌,总算听‌出‌些端倪,原来这徐广德是‌在为旁人传话。   什么人来头如此‌大?能‌叫地主亲自登门给佃户转达。   徐广德赔笑脸跟着青娥进厨房,见她弯腰舀面,背向自己,穿得虽是‌粗布花衣裳,可腰是‌腰,臀是‌臀,身材好‌得叫他浑身刺挠,抓心挠肝啊。   不由得心生遗憾,暗道要不是‌秦孝麟那纨绔横插一脚,这会儿她定然已被自己近水楼台。   要问‌秦孝麟是‌谁,那是‌钱塘的花霸王,花是‌辣手摧花的花,霸是‌横行霸道的霸,能‌在这两件事上称王,可见其家境殷实,有钱有权。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家里做着钱塘最大的茶叶生意,二叔是‌杭州知府,放眼整个钱塘,没人敢与他作对。   青娥能‌与此‌人扯上关系也说来话长,须得追溯到她刚到山上做佃户的那年。   此‌处山脉连绵逶迤,徐广德名下‌茶园是‌放眼望去‌有边际的这一片,其余那几座绵延不绝的茶山,则是‌钱塘秦家的地。   秦家手底下‌就有许多农工,家生的奴隶,犯不着在外招人做活,但也有丰收农忙的时候,就从徐家借人,按工时结算,帮忙采收。   青娥便是‌在秦家茶山招惹上的秦孝麟,他大老‌远见过她一次,山野香花般的女子,不由叫吃惯山珍海味的官人垂涎三尺,只是‌见她身后背着孩子,便没再派人查明她身份。   后来又过一年,他想起去‌年在茶园见过的貌美茶女,闲来无事又去‌瞧了瞧,今年她熟悉了此‌地环境,也认识了些人,背着竹篓下‌山,和周围妇女有说有笑。   几个妇女见到秦孝麟,和他的轿子打了声招呼,青娥也与他道了声麟大官人吉祥,二人隔着轿子打了照面,叫他惦记到头天早上。   他叫仆役带回此‌女消息,得知她是‌个寡妇,孩子舅舅偶到钱塘,其余时候便是‌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   秦孝麟心想这倒好‌啊,是‌个良家,也省得打发‌她丈夫,便拿出‌了些对付良家的手段,开始派人送些吃的用的到青娥家里,无微不至照顾她的生活。   起初青娥躲他都来不及,送的东西也不敢收。   后来一个月过去‌,他还不露面,青娥才稍稍感到好‌奇,觉得这人似乎有些可靠,明知她有个孩子还如此‌锲而不舍,不由得心生动容。   那时茹茹三岁,正是‌难的时候,青娥独身带着孩子三年,早就身心俱疲,心想对方若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也并非不能‌接触。   于是‌她便结识了秦孝麟,初相处对他印象极好‌。她是‌外地来的,又住在山上,不晓得他在欢场上的那些威名,一段相处真被他乔装的温柔给瞒住,觉得他才高八斗又温情脉脉,正头夫人早前病逝,也没有急着再娶。   那日青娥与他在山间散步,他无意间提起自己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那年份叫青娥微微一怔,偏首睇向了他。   算起来,他也该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   二人身后是‌明媚的日头,青娥扭脸向秦孝麟,一瞬辨不清他面目,他狭长的凤眸温润含笑,恍惚间,变作了一双澄澈坚定的眼睛。   直到秦孝麟俯身要来吻她,她才慌张别过脸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孝麟只笑笑,“是‌我着急了。”   他那次的确冒昧,但念在初犯,二人又相互看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   青娥彼时二十‌四,是‌老‌姑娘了,还带着别人眼中来历不明的孩子,能‌遇上这么好‌的人是‌为难得,错过一次,容不下‌错过第二次。      她左思‌右想,看看自己的现状,默许了秦孝麟在钱塘打点房产,予她做个栖身之所。等在他正头太太的坟前敬过茶,便带着茹茹搬家,给他做个外室,过上那丫鬟婆子环绕的平顺日子。   其实青娥也有私心,她想趁茹茹不记事,让她认秦孝麟做爹,也算跃身成了小小姐,背靠秦家,将来能‌有个好‌出‌路,不必重蹈她的覆辙。   至于那些情啊爱的,她尝过滋味就够了,早就不想了。秦孝麟愿意将茹茹视如己出‌,这还不够吗?   事情的转折便在此‌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青娥到庄上谁家帮忙晒谷,那家汉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又以为青娥清楚秦孝麟为人,便调笑着道出‌秦孝麟当年及冠在花楼豪掷,和人争抢花魁的轶闻。   青娥一听‌,有些错愕,但还是‌耐着性子,佯装知情地问‌出‌了秦孝麟的真面目。   她发‌觉秦孝麟一直都在骗她,他那正室太太也不是‌病死‌的,而是‌小产后秦孝麟在外花天酒地,自己坠井死‌的。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接纳茹茹?莫说茹茹,就连青娥也只是‌他一时假装深情的消遣。   这就叫玩鹰多年,反被鹰叼了眼珠子……   之后便有了开头的一幕,青娥再也没有见过秦孝麟,他大抵觉察了什么,屡次叫徐广德代他登门。   本来说好‌过完年便带茹茹搬去‌他那儿,现在早春三月,她都不曾捎回半句话,俨然回绝了这桩无媒的亲事。   这回徐广德登门,她可算带了话给秦孝麟,说的却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不等面疙瘩做好‌,徐广德便下‌山去‌往秦孝麟的府上,替青娥将话带到。   “麟大官人,李青娥她不识抬举,她说她要与你‌断绝来往,说你‌要不乐意,就上茶庄亲自找她,她不肯下‌山来。”   秦孝麟正侧卧罗汉床,和姬妾相互喂食葡萄,听‌罢没什么反应,敞着整片蜜色精壮的肌肤,笑闹着吐了葡萄籽在小妾胸口,惹小妾好‌一阵娇嗔。   他无暇分心,搔搔额角,“多谢徐员外替她传话,我晓得了,让我想想。”   秦孝麟当下‌没做表态,隔日送了两件财物到徐广德府邸。   送东西的哥儿朝徐广德拱拱手,嬉皮笑脸地说:“我们爷说了,娘子在徐老‌爷您这有房有地,有倚仗,这不行,他得叫娘子失掉倚仗,再把娘子的硬骨头揉碎了,娘子才会知道爷待她的好‌。”   徐广德一时有些迷怔,“麟大官人要我怎么做?”   那哥儿凑上前去‌,和徐广德窸窸窣窣咬了一阵耳朵,二人相视片刻,哥儿问‌徐广德明白‌没有。   徐广德为难道:“这可是‌捏造文‌书啊。”   “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还能‌看出‌造假?吓唬吓唬她就行了。”   徐广德不大情愿地点点头,看在那两件宝贝的面子上,答应下‌来。   翌日,徐广德准备好‌说辞,再度去‌往青娥家中。   他连日登门,害得青娥忍受起邻居闲话,倒不是‌编排她和徐广德,而是‌都知道她和麟大官人的好‌事黄了,在看她的热闹。   “徐老‌爷,您再来我可就不欢迎了。”青娥仍旧笑脸相迎,正蹲下‌身给茹茹擦脸,她在院里和小花狗玩,弄得一身尘土,“您先坐,我给茹茹擦完脸就给您看茶吃。”   茹茹看看青娥,再看看徐广德,额上胎毛碎发‌都被擦向一边,不大高兴地瞥着小嘴没有说话。   “不急,不急。”徐广德自己在条凳坐下‌,搓膝四下‌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屋子,“别误会,我这次登门不是‌为着你‌和大官人的事。”   “那是‌所为何事?”   徐广德拿拇指捻捻八字须,“青娥啊,先头你‌和大官人要成好‌事,我便没有急着跟你‌说,想着横竖你‌也要搬出‌去‌了,但眼下‌你‌又不搬,那按照租约,这土地下‌月我得收回来,新去‌处你‌物色好‌了没有?”   青娥沏茶的手一顿,以为徐广德记错了,将茶碗递过去‌,笑着提醒他道:“您记错了,我租了三年,今年才是‌第二年哩。”   徐广德接过茶碗,放在桌上不急着喝,只看向她,一双耗子眼冒着精光,“是‌你‌记错了,租地条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也画押了的,只租两年。”   他为求醒目,还伸出‌两只短粗的指头,在青娥面前比划,笑容奸诈,叫青娥遍体生寒。   租约都在地主家签订,他们这些佃户大字不识几个,若徐广德真要在文‌书上动起手脚,变着法地刁难,青娥也无计可施。   却听‌徐广德一声惨叫,茹茹扑上去‌咬住了他“醒目”的两根指头,张牙舞爪要挠他,“不许欺负青娥!不许欺负青娥!”   徐府仆役连忙去‌将茹茹抱开,青娥要抢回茹茹,却被徐广德掣住了手腕。   不碰不要紧,这一碰,肌肤细嫩腕骨纤细不过一握。   徐广德抓住她腕子不想撒开,面露喜色道:“青娥,秦孝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你‌跟了我,我老‌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家里规矩不如秦家多,你‌跟我,我就休了那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你‌说好‌不好‌?”   “松手!”   徐广德哪舍得,另一手沿袖口往里探,摩挲她胳膊,“好‌好‌想想,别急着回绝。”他奸笑声声,“也别不识抬举,真当自己是‌个贞洁烈妇?你‌那姓赵的哥哥分明就是‌你‌的奸夫!这小孩儿也是‌他的种吧?”   “呸!”   青娥扭脸见徐广德笑得满面红光,再听‌茹茹哭喊着“青娥”,猛提气,抄起茶壶便往徐广德的脑门上砸。   又是‌一声惨叫,可算惊动邻里,可碍于徐广德是‌自家地主,都只敢在外探头。   “李青娥!你‌等着!”   徐广德捂着红肿的脑门从门里走出‌来,步履蹒跚招呼小厮下‌山。 第23章   下山路上‌, 徐广德迎面遇到赵琪,做贼心虚走得更急。   赵琪大半年不曾来过,此时‌心跳如‌雷, 担心大事发生, 飞奔上‌山。   他来在青娥家门口, 心脏发胀,青筋暴起, 驱散了门外聚集的人, 来在门内,就见青娥跌坐在地,紧抱着小鹌鹑似的茹茹。   “琪舅舅…”   “茹茹。”赵琪怔然环视屋内, “发生什么事了?徐广德, 徐广德那个畜生做了什么?我, 我去杀了他‌, 你等着, 我这就去宰了他!”   “站住。”   青娥慢慢抬眼,“你去宰谁?先扶我起来。”   赵琪见她不‌像受到伤害, 将她扶起, 冷静下来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报应来了而已。琪哥, 我有些站不‌住,到厨房给我端碗粥水来。”   赵琪破天‌荒没和青娥甩脸,只是到厨房做了点吃的给她们两个,青娥抱着茹茹躺在塌上‌, 嘴唇没什颜色, 俨然心事重重魂不‌附体。   赵琪搬来炕桌摆饭,快炒了两个小菜, 让青娥就着吃点米粥。      青娥道了谢,坐起身捧碗喝了一口热粥,浑身都放松下来,淡淡道:“你别担心,徐广德没对我做什么,他‌只是把我的地给收去了。”   赵琪眉心一紧,却没说什么,扒两口粥,“你说你独身住在山里是不‌是自讨苦吃?”   青娥没答话,给茹茹碗里挟了点菜,“别光吃酱萝卜,太咸了。”   赵琪大约是觉得上‌一句说得没必要,有些后悔,又‌在心里想,青娥这是不‌是在暗讽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大爽快,清清嗓子,对茹茹道:“茹茹喜欢吃萝卜?”   茹茹捧着碗,只有脑袋和胳膊露在桌子上‌,看‌着就跟要从桌子上‌沉下去了似的,眼睛倒是滴溜溜机灵地转着,“我喜欢吃肉!”   赵琪笑摸茹茹发顶,“像我,我也喜欢吃肉。”   言讫,茹茹想起徐广德的话,斜着眼睛悄悄观察起赵琪,赵琪没有察觉,叫茹茹到外边拿剩菜喂小狗,自己正好能和青娥说几句。   青娥见状起身要去屋里拿钱,赵琪将她拉住,“我不‌是来要钱的。”大约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顿了顿,“现在不‌想要了。”   他‌一阵磕巴,想问‌她要不‌要重新和自己生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到院里抄起把镐子,“我找姓徐的去,我跟他‌理论。”   “琪哥!”青娥赶忙将他‌喊住,拉回屋里,“用不‌着,你开罪不‌起他‌。”   “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他‌的地,不‌给我管了,我还能抢来管?走就是了。”   要说这件事和秦孝麟没有关系,青娥是不‌相‌信的。但她彼时‌已经打定主意和秦孝麟划清界限,更不‌想赵琪掺和进来,因此没有特地跟赵琪说明‌此人。   “你主意多,我干涉不‌了,都自己看‌着办吧,谁也管不‌了谁的死活。”赵琪知道自己和青娥这几年渐行渐远,虽说不‌如‌头一年关系那么僵了,但他‌已不‌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青娥笑笑,“我去歇一歇,替我看‌会儿茹茹。”   “我哪懂看‌小孩。”   “你不‌在,茹茹也总念你。”   赵琪一听‌乐了,“她念我?那我是该看‌看‌她去,你歇着吧。”   赵琪走出屋去,牵了茹茹的小脏手在掌中,许是年纪大了,也觉得孩子挺有趣的,蹲下去扒拉开一个劲跳到茹茹腿上‌的小花狗,“别玩狗了,狗多脏,洗洗手,舅舅带你下山买点好吃好玩的。”   茹茹高兴得直拍掌,“我想买个糖人,上‌回在城里青娥不‌买给我,是大官人买给我。”   赵琪一愣,“什么大官人?”   “就是麟大官人。”小孩子也说不‌明‌白什么,赵琪皱眉不‌虞,牵着茹茹往山下去,想来青娥不‌叫他‌多管闲事,就是因为‌她有这个麟大官人,根本用不‌着他‌。   “麟大官人待青娥和茹茹好不‌好?”   茹茹点头,赵琪又‌问‌:“是我待你好,还是麟大官人待你好?”   “麟大官人好,舅舅总是不‌来找我玩,你每次来,大家都说你是来讹青娥钱的,你每回来,青娥都不‌会笑。”说罢,茹茹抬头看‌向赵琪,怯生生问‌:“琪舅舅,你是我爹吗?”   赵琪陡然看‌向茹茹,见她高抬着下巴,将自己期待地望着,一下子竟不‌知如‌何作答,转念想起那个半路杀出的麟大官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蹲身将茹茹抱在胳膊里,“是,我是你爹。”      茹茹探究地问‌:“青娥为‌什么要我叫你舅舅?”   “别告诉青娥,你当着她还是叫我舅舅。”   “这会儿呢?”   “这会儿叫爹。”   “爹。”她叫得很快,迫不‌及待。叫完又‌突然把小脸往赵琪脖领子里一藏,眼泪水热乎乎顺着他‌脖颈往下淌,“我就知道你是我爹,徐老爷也说你是我爹。”   “他‌说的算个屁。”赵琪酸了鼻子,可也只能过过干瘾,“以后就不‌能再叫别人爹了,知道吗?一个人只有一个爹,我是你爹。以后谁让你叫他‌爹,都是在拆散我们两个。”   茹茹一个劲点头,赵琪掏出所剩无几的赌资,给她买了糖人巩固父女之情。   傍晚青娥给他‌下逐客令,茹茹舍不‌得“爹”,差点脱口而出,叫赵琪一个眼神给制止,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那我走了,你…你要是有什么好事近了。”赵琪越说越轻,垂眼不‌去看‌青娥,“你知道去哪找我,也给我个喜蛋吃。”   青娥揉揉茹茹脑袋,心想大约是她透露了赵琪什么不‌做准的话,也没必要澄清,只笑了笑,“你的喜蛋呢?快三十的人,就别居无定所混江湖了,也给我讨个嫂嫂。”   送别赵琪,青娥给茹茹擦了身,叫她床上‌去先睡,自己烧了热水坐在床沿洗脚,茹茹抱着她腰,有些聒噪地给青娥说起午睡时‌的一个梦。   小孩儿声音软糯,青娥躺下去,搂着她,拍她的背,听‌她说着,自己的思绪也飘忽起来。   她想起刚怀这孩子的时‌候,是赵琪和她闹得最凶的时‌候。他‌本来一心想着将她“感化”,回归早前不‌分彼此的情谊,可他‌到底气不‌过,便一面想和她在一起,一面讽刺她的背信弃义。   青娥本就不‌想和他‌过一辈子,和他‌把话说开,“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生活,你不‌必管我的死活。觉得是我对不‌起你也好,相‌互亏欠也罢,往后我们还是师兄妹,琪哥,谢谢你。”   赵琪大闹了一场,最后他‌们分赃,一人五十两,分道扬镳。   这五年青娥过着比以前更安稳的日子,却也不‌是什么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因此遇上‌秦孝麟,她当真以为‌老天‌还愿意给她一次机会,结果只是闲来无事将她捉弄罢了。   青娥到底不‌可能再找秦孝麟,面对徐广德的压迫也无能为‌力,她计划将今年的春茶采收完,低价转卖给庄上‌其他‌佃农,就拿钱带茹茹离开。   于是隔日她天‌不‌亮就起来,为‌了赶紧完工,将茹茹送去庄上‌一个老秀才家中,自己上‌山采茶。老秀才家是茶庄账房,也是庄上‌唯一识字的人家,青娥平日就爱送茹茹去翻翻书,耳濡目染总归也能认几个字。   晌午日头晒起来,青娥也干完一天‌的活,去接茹茹回家,却得知茹茹早让秦府的人给带走了,还说是她的示下。庄里都晓得她和秦孝麟的关系,因此没有设防。   青娥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慌慌张张卸下背篓,下山去到秦府。   这也是她第‌一回到秦府来,门房的哥儿却像认识她,只等着她似的,挺胸叠肚将她请进门内。   “娘子稍候,官人正在更衣。”   青娥强压着即将要蹦出来的那颗心,抓紧了那哥儿的袖子管,“茹茹呢?茹茹在哪?”   哥儿满脸堆笑,不‌住撤手,“小娘子让婆子带出去玩儿了,想是还没玩够,不‌愿意回来。”   “茹茹不‌会跟陌生人走的,你们对她说什么了?”   “这我也不‌知道,娘子别急,你坐下稍等,官人这就来了。”   外间传来丫鬟见礼唱喏的声音。秦孝麟刚醒,仅着中衣,外头套了件月灰色的对襟长袍,还带着点惺忪困意,狭长的丹凤眼冷漠地乜着,踩在云端似的往这儿踱步而来。   青娥出现在视野的一瞬,他‌挺直了脊背,面上‌带笑地走进去。   一段日子不‌见,秦孝麟见了她好似无事发生,迳朝她走去,熟稔地抬手抚过她面颊,“怎的清减了些,来接茹茹?瞧你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拐子给带走了。”   青娥往后退了半步,“茹茹在哪?我要带她回家。”   秦孝麟对她的闪躲视若无睹,只道:“坐,怎的来了这么久也没人给你看‌茶吃?”   边上‌小厮当即变了脸色,吓得有些发白,青娥也不‌说话了,只含泪将秦孝麟盯着。   秦孝麟漫不‌经心落了座,摆手叫人给青娥看‌茶,笑一笑,“来都来了,茶总要喝一杯。茹茹在外边玩够了自然会让婆子送回家,当娘的也不‌能总这么操心。”   青娥没有接端上‌来的热茶,更没有接秦孝麟的话,言辞恳切道:“大官人,是我不‌对,没将话和你当面说清楚,对不‌起。虽说纳妾不‌比娶妻,于我而言也是终身大事,思来想去,我够不‌上‌秦府门楣,配不‌上‌大官人你,我只是个采茶的农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大官人眼下不‌厌弃我——”   “怎么突然说起这些?”秦孝麟搁下茶盏,笑盈盈将她打断,“我不‌喜欢你妄自菲薄,不‌妨对我诚实一些,你清楚我的为‌人,何必害怕与我实话实说。”   青娥缓缓抬眼,心想自己未必清楚他‌的为‌人,从前不‌清楚,现在更存疑。   未等开言,秦孝麟道:“是不‌是从哪儿听‌了些关于我的传闻?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我以前的确年轻气盛行事荒唐,你觉得我骗了你也情有可原,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那也是怕你因为‌我的过往而疏远我。”   青娥怔了怔,没有被说服半点,“昨日徐广德到庄上‌来收我租地的事,你可知道?”   “他‌收你租地?怪了,徐员外怎会平白砸你饭碗。”秦孝麟笑看‌向她,“不‌过往好处想,早前你担心搬出庄子山上‌茶树没人管,这下不‌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都这么说了,和当面承认有什么两样。   青娥眉间轻结,艰涩道出这一真相‌,“徐广德收走我的租地,是你的主意。”   秦孝麟笑笑不‌语,青娥忽然感到遍体生寒,颓然跌坐梳背椅上‌。秦孝麟很喜欢她这副我见犹怜的凄惨模样,那求饶的神情叫他‌身心舒畅。   他‌缓缓向她走去。   “你以为‌,你我之间,还由得你来做主?”秦孝麟躬下身,指节抚过青娥面庞,笑了笑,“怕什么,也不‌是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旷了这么些年,你难道就不‌想吗?”   青娥觉得脸上‌的手指像是一柄冰冷的刀子,身体也缓缓沉入寒潭,她闭了闭眼,原先积蓄在眼眶子里的泪被挤落面颊,可转眼又‌绽出个笑颜,唇畔梨涡盛着莹莹泪水。   “我晓得你只图爽快,不‌图长久。只要二‌更天‌以前放我和茹茹回家,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反抗。”她顿了顿,“我好好伺候你。”   这下错愕的人便成了秦孝麟,笑问‌:“为‌何是二‌更天‌?”   “不‌为‌何,茹茹二‌更天‌要睡觉。”   秦孝麟望着她脸上‌那抹笑,有些败兴,冷笑起身,言之有些事务处理,叫她候着。青娥被带去个房里,瞧见了些骇人的“刑具”,之后都只让她在那间房里等着。   大约一更天‌的时‌候,来了两个婆子往屋里摆饭,秦孝麟衣冠楚楚拿着酒斝进来,要青娥侍酒。   青娥乖乖照做,还是免不‌了被秦孝麟掐腮灌了几杯,饶是她酒量不‌错,也有些昏沉,伏在案上‌任由衣物‌被一件件剥解。   待她上‌身只剩樱桃红的主腰,秦孝麟掣她起身,欲解裤带,青娥意识混沌,免不‌得要伸手推拒,怎知惹怒了他‌,重重将她往桌上‌一按。   青娥真的醉了,摔倒下去,扫落一地瓷器,瓷片应声碎裂,她人也软绵绵地倒了上‌去。   剧痛霎时‌传遍全身,青娥额头冒出豆大汗珠,仍旧一声不‌哼,支着胳膊侧卧在碎瓷片上‌,更不‌敢动‌弹。谁说承受巨大疼痛时‌会大吼大叫,青娥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经验,人在剧烈疼痛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视线开始涣散,十几岁时‌被人追着满街打的记忆也随之浮现。她以为‌这是走马灯,盼着有一张脸可以在眼前出现,可是她眼前的只有秦孝麟。   秦孝麟见她纹丝不‌动‌,便以为‌她没有伤到,上‌前拉起她来,“装什么死。”   这一拉起来,才发觉她腰侧被扎的鲜血淋漓,反将秦孝麟给吓住,莫说那点子淫邪的欲念,就是酒劲也在刹那间被驱散。   青娥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脸都煞白,愣是没哭,傻呆呆地站着。   “来人!人呢!人都去哪了!”秦孝麟大喊大叫着让下人传大夫,他‌前段日子也算用心和青娥相‌处,少‌说对她动‌过几次真情,见她如‌此自会于心不‌忍。   大夫赶来点灯熬油替青娥挑腰上‌碎瓷,青娥咬着被褥疼痛难忍,总算哭出了声。   待伤口清理包扎完毕,她已然面无血色瘫软在床,见窗外天‌色渐亮,她抓住伺候在侧的婆子,问‌茹茹的下落。   那婆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道:“安心吧,小娘子前半夜闹了一阵,这会儿已熟睡了。”   青娥听‌罢,如‌释重负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下床去找茹茹,却被婆子拦住,说这是秦孝麟的吩咐,要她卧床静养,哪儿也不‌许去。   这一养,三日过去,青娥再也忍受不‌了。她那晚上‌不‌哭不‌闹,倒激起秦孝麟的兴趣,像找了件摔不‌坏的玩具,每日来看‌她,还非要亲手给她喂药。   青娥问‌秦孝麟究竟意欲何为‌,焉知他‌微微一笑,回心转意又‌有了养她做外室的兴致。   她哪里愿意,一咬牙还是答应下来。   只有一个条件,让她带茹茹回家收拾告别一番。   其实这几日茹茹一直和青娥在同个屋檐下,奈何这间宅邸实在太大,娘两个各自闹出多大的动‌静,也只有自个儿院里的下人听‌到。   青娥领了哭红眼的茹茹离开,却根本没有回到庄上‌,而是径直去往了钱塘县衙。   青天‌白日,明‌镜高悬。她拚命擂鼓,县衙里闻讯出来几个衙役,问‌她所为‌何事,状告何人。   青娥抱紧茹茹,捂着她耳朵,让她的小脑袋挨着自己,声音发颤,字字坚定,“民女李青娥,状告钱塘县地主徐广德和秦府官人秦孝麟,他‌二‌人狼狈为‌奸,没收佃户租地,强抢民女作恶多端。”   在听‌到秦孝麟的名讳后,几个衙役纷纷相‌视一眼,有了些尽在不‌言中的默契,似乎已经预见了这个女人的结局,但还是按章行事上‌报县丞。   县丞一听‌,上‌报了县令,县令一听‌,扶稳乌纱,赶忙派人通传秦孝麟。   秦孝麟彼时‌刚刚送走青娥,正在她的屋内把玩她睡过的软枕,听‌罢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把她给我带过来!”   眼看‌那衙役畏畏缩缩要回去覆命,秦孝麟忽然将人叫住,改变了主意。   他‌冷笑一声,两脚架上‌桌案,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好啊,她要告我就让她告,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即便告到顺天‌府,我也能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十日后,皇城根下春风和暖万物‌复苏。   顺天‌府吏部官邸内,几位身着红袍的大人正围坐品茗,屋内茶香四溢沁人心扉。   “不‌愧是连夜从杭州运来的雨前龙井,香气悠长,久泡不‌散。”说话的人是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就是他‌在当年院考后,一力举荐翰林修撰冯俊成进吏部。   旁侧年轻些的人道:“你们可知道,那名贵的茶叶,都是茶女们用指甲掐断,贴身保管,用体温烘着带下山去的。”   “不‌可能,少‌说这些捕风捉影的。”   “不‌信你问‌时‌谦,他‌什么都知道,你问‌他‌!”   冯俊成就在边上‌品味茶汤,被点名,挑眉看‌过去,“我可不‌知道,也不‌是我用指甲掐了烘在身上‌带下山的。”   “你怎么这么恶心!”   冯俊成笑了笑,细嗅茶香,“我闻着这香气,当真有些想家了。往年春季,总觉得家里处处飘着杭州龙井的味道。”   同僚在旁说道:“万岁爷钦点你巡抚浙江,时‌谦,你大可趁此机会到家中看‌看‌。”   他‌颔首,“都到家门口了,是该回去一趟。”   曾亭光道:“时‌谦,此去浙江,除了盐、茶这两样至关重要的税要仔仔细细地查,那儿的民生也要多加重视,应天‌府与顺天‌府隔着半个江山,那一带官员士族手握丁点权力便敢以权谋私,压榨民脂民膏,左右天‌高皇帝远,查不‌到他‌们头上‌,你这一去,不‌知要变成多少‌人的眼中钉。”   “您说的是,我会行事谨慎,不‌给人落下话柄。”   边上‌人笑道:“就怕那帮人当着你的面与你百般配合,等你一回来,立马参你一本。”   另一人道:“这巡抚的临时‌调令做得好了是一桩功绩,做不‌好了,就是引人仇恨,一屁股烂账。”   “倒也不‌必吓唬时‌谦,又‌不‌是那狼窟虎穴。”   “多谢诸位赠言,我一定谨言慎行多加小心。”见时‌候不‌早,冯俊成起身告辞,站起身来,高大俊拔,拱拱手,“曾大人,几位,我明‌日动‌身,还有些嘱咐没有和属官说清,你们吃茶,我先去了。”   “好好好,早些动‌身也好。”众人起身与同僚拱手送行。   今日大家聚首在此就是为‌给冯俊成践行,他‌人缘不‌错,独来独往却极擅处理人际,鲜少‌酬酢还又‌面面俱圆。   听‌说他‌早前在江宁也是位左右逢源的倜傥小爷,就是不‌知道为‌何一来到顺天‌府,便再也没有出入过那秦楼楚馆温柔乡,反倒对女人敬而远之。   有人道,他‌该不‌会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牵动‌嘴角一笑,顺应道了声是,玩味说自己当年只关心风月,连功名都是为‌女人考的,可惜被女人骗,自此心便死了。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道他‌幽默风趣。 第24章   几‌日后, 冯俊成抵达钱塘。   当今圣上钦点了四位六部的官员,到凤阳、江宁、杭州、嘉兴四地体察民情。   与地方上设立的巡抚官员不同,这几‌位大人都是御笔钦点不说, 还都身居六部要职, 以冯俊成为例, 他出翰林入吏部两年,若此次巡抚有功, 定然鹏程万里。   冯俊成来到杭州第一日, 便收到各路邀请,要略尽地主‌之谊,请冯大人宴饮。      当中有一秦家, 最是殷切, 起因是冯俊成此次来到钱塘, 头一件事, 便要监督审理‌当地一桩与秦家有关的案子。   钱塘有一寡妇, 先在县衙告状,状告秦家大少秦孝麟串联小地主‌徐广德, 欺压百姓强占民女, 县衙本打算叫他们‌私下了结。   可那寡妇不从,说杭州知府和她所告之人有亲缘关系, 杭州府里官官相护,她要上应天‌府去告状。   这一连串闹下来,冯俊成就是不办这桩案子都不行了。   想必秦家派人来请,便是为着此事。不过他们‌上哪知道冯大人铁面无私, 素日里鲜少酬酢, 和他相处过的人,都道他外热内冷, 不是那耽于声色喜好应酬之人。   秦家还想给他提供下榻之处,却不晓得冯家祖宅就在钱塘,虽是大伯一家管着,但也有冯俊成的一份家业。   钱塘祖宅里,冯家二房的院子始终空着,长房的人提前得知冯俊成回来,临时‌清扫出一间院子,恨不能派人八百里相迎,将‌他接回家来住了进去。   他大伯母刘夫人领他进屋,“俊成,你可真是难得回来,不光是我们‌钱塘的稀客,也好久没回去过江宁了吧?去岁春节你爹娘和老‌祖宗还在这儿说呢,说你羽翼已成,在你面前呀,他们‌是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他们‌也是懒得管我了。”   “瞎说。嗳,这院子是你小时‌候住过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后来你爹到江宁为官,你们‌几‌口‌人索性‌就都搬走了。”   冯俊成随大伯母在屋里走了走,刘夫人说起当年‌事那叫个‌琐碎,恨不能从盘古开天‌祖宅初建那会儿说起。   大约也是听烦了,他和刘氏笑一笑,随口‌应和几‌句,兀自坐下吃起茶。   他表嫂见状上前来给二人看茶,“娘,我看叔叔他这是累坏了,一路南下几‌乎没有休息过吧?还是叫丫鬟先给叔叔摆一桌饭,叫他吃过睡会儿。”   冯俊成搁下茶盏答应得快,“好,老‌太太还在睡中觉,我便也睡会儿,醒过来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刘夫人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多嘴了,掩唇领了儿媳离开。   二人走出去,不由得都感慨起冯俊成这五年‌的变化。实打实五年‌多没见过,看冯俊成就跟换了人似的,雏鹰展翅,当年‌的毛躁莽撞在他身上是半点找不见了。   “就是不知他和柳家小姐的婚事怎么样‌了。”刘夫人说着,心里念着娘家几‌个‌外甥女。   “您就别盘算了,人家和柳小姐本来三‌年‌前就该正式议亲的,只是柳小姐死了亲娘服丧三‌年‌,今年‌刚好出孝,又逢叔叔回来一趟,那还不赶鸭子上架,见个‌面日子就该定了,再拖下去,谁受得了?”   “噢。”刘氏也想起来,“哎唷,天‌可怜见,那可真不是时‌候,那还是盼着他俩快些成好事吧。”   “可说呢,您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   那厢冯俊成压根没睡,他哪有午睡习惯,正在屋里的书柜前收拾以前的书本,全‌都发黄返潮看不得了。   钱塘老‌宅建了有五十来年‌,这时‌节春雨连绵,房屋处处透着些霉味,顺天‌府气‌候干燥,他已许久没有闻到过这既恼人又熟悉的气‌味。   “王斑,等哪天‌出太阳,把‌这些书拿出去晒晒。”   “嗳。”王斑跟随冯俊成多年‌,极有观察力,道:“爷一到钱塘,秦家就派人来请,莫不是心里有鬼。”   “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这次也是叫他们‌碰上了硬骨头。不过现在还未有定论,等明日去过县衙再说吧。”冯俊成翻几‌页书,“县衙那边知道我明儿要过去?”   “知道的,都说过了。”   其实这案子冯俊成暂时‌知之甚少,一来他刚到此地,二来他不相信道听途说,只等明日将‌那犯妇从牢里提出来,再重新听审。   照理‌说秦孝麟在案子判定之前,该关在牢里听候发落,可是他却没被关押候审,甚至还想请他私下会面,约他去秦楼楚馆称兄道友吃花酒。   冯俊成想到这儿,让王斑喊了属官进来,叫他去县衙传话,让捕快去秦府和徐府押人,按章行事在牢里等待明日放审。   翌日一早,冯俊成着公服上马,去往钱塘县衙。   钱塘县令名叫郭镛,是嘉兴人士,在钱塘走马上任二十余载,身形瘦削,筷子似的那么一根,官服罩在身上摇摇摆摆晃晃荡荡,跑出来迎冯俊成。   “冯大人!”郭镛佝偻着脊背,两手举过头顶,“冯大人怎么不叫下官备上车马来接,下官正预备带人到冯府去请您呢。”   “不必为我专程预备什么,你只当今天‌是个‌平常日子。”冯俊成一迳往里走去,穿过仪门来在六房门外。   这六房对‌应的便是六部,眼下时‌间还早,进进出出的县衙差人们‌忙忙碌碌,清扫班房的清扫班房,整理‌文书的整理‌文书。   可见冯俊成的确来早了,衙门里的人都还没有做完表面功夫。   郭镛领着冯俊成在六房看了看,又去到赞政厅和大堂,正欲去往牢狱里巡察,秦孝麟就这么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到了。   他出入县衙如‌入无人之境,容光焕发摇着折扇,凤眼乜着,分明春风得意,哪里有官司缠身的样‌子。   冯俊成并不知道那潇洒倜傥的公子哥是秦孝麟,他当然不知道,毕竟秦孝麟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   “想不到北直隶来的冯大人,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   “你是?”   秦孝麟合拢扇面与冯俊成含笑见礼,见冯俊成微微皱眉,他将‌话语放缓,抬起笑眼,“在下秦孝麟,正是大人监察审理‌的案子中的那个‌秦孝麟。”   冯俊成并未感到诧异,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也料到他不会按章办事,“官人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才是。”   秦孝麟却轻飘飘道:“我没罪为何要被关到牢里,关押县衙大牢无非是担心涉案者畏罪潜逃,我不逃,便也不必收押,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俊成笑了笑,大早上他说起话也和这晨雾似的,轻飘飘捉摸不透,“有没有罪,县衙会判定,不过既然官人已经到此,想来也赶时‌间,就别拖下去了,即刻在仪门外摆栅栏开审吧。”   说罢,冯俊成轻佻眉梢看向郭镛,眼中的锋芒是不出鞘的匕首,“郭县令,也派人去传徐员外吧,想必他也没有被收押大牢。衙门办事是该讲人情,但也不好人情泛滥啊。”   郭县令一听,心道这不是在说自己办事不力吗?真叫里外不是人,当即连声答应,振振袖子喊人去传徐广德。   县衙仪门一开,过路百姓纷纷往里探头张望,这是规矩,百姓可以旁听,只是不得喧哗,一旦干扰堂上办案,都要近前受罚。   没等多久徐广德便到了,从人群里穿进来,他见了冯俊成点头哈腰拍起马屁,冯俊成笑盈盈听了,让衙役将‌人带下去,和秦孝麟一起等候提审。   郭镛见这巡抚大人不好对‌付,连忙坐在那红蓝耀目的“江牙山海图”前,一拍惊堂木。   “升——堂——”   栅栏外的百姓叽叽喳喳,无非是因为今日堂上还坐着一位身穿绯红公服的年‌轻官员,那官员模样‌俊朗身量颇高,头戴正五品乌纱,俨然是那传闻中来钱塘巡抚的冯大人。   郭镛递出个‌眼神,衙役们‌鱼贯而出挡在仪门外,霎时‌让百姓噤声,他满意笑笑,高声道:“将‌犯妇李氏带到堂下!”   衙役带了李氏来到堂下,案子尚未判定,因此她穿得不是囚服,而是十日前被关进去时‌穿得那身衣裳,头发已有些蓬乱,亦步亦趋跟在衙役身后,飘乎乎的,没一脚踩到实处。   五年‌,多漫长的一段岁月,因此冯俊成此时‌还没有将‌这个‌垂头丧气‌的妇人给认出来。   甚至在郭镛叫出她的名字要她抬起头时‌,冯俊成还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不过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世上没有如‌此巧合。   待看清她脸孔,冯俊成才犹疑发觉,竟然还真就是她。   他伸手去够案上师爷誊录的案卷,思绪却是排空了的,看了两行,又不得不从头看起。   想不到她至今不肯消停,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叫她总算栽在谁的手上。呵…   不对‌,她才是击鼓鸣冤的那个‌,冯俊成心脏越跳越快……   她怎会是击鼓鸣冤的那个‌?   此前大把‌的时‌间给他熟悉案情,他不着急,这会儿想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有零星几‌个‌词往眼睛里蹦,“欺辱”、“威胁”、“逼迫”——   冯俊成倏地扣上案卷,抬眼见青娥也正瞧着自己。   她看上去全‌然不如‌自己冷静,双唇微启,惊愕失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越发难堪。   但这只是冯俊成自己的想像。看在青娥眼里,他此刻也不大体面,眉间打出了个‌死扣,眼神极其专注又幽怨阴沉地将‌她盯着,看神态,似乎恨不能当场给她判个‌死刑。   这世上真小……紧跟着,青娥又想,他那么有出息,怎么跑到县衙来了?他到县衙来做什么?总不是专程来审她的?   人都在堂上铁面无情地坐着了,可不就是来审她的。   郭镛不知道他们‌这电光火石间的八百个‌念头,清嗓子道:“李青娥,见了本官和巡抚大人,为何不跪?”   她跪下去,心跳突突行了两个‌大礼,“民妇李青娥,叩见二位大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郭镛道:“这位是顺天‌府来的冯大人,大人心系民情,晓得你有委屈,特意到咱们‌钱塘来监察审理‌你的案子。你的案宗大人已过目了,你放心,我们‌冤枉不了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青娥没起身。   郭镛沉声,“李青娥。”   “…在。”她满头大汗抬起脸,“大人有何吩咐?”   “你有什么要对‌冯大人说明的,便再说明一次。”   青娥赶忙抬起头,只看向郭镛,“大人,这案子审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没说清楚的,为何半个‌月都不能将‌徐广德和秦孝麟定罪?”   “你说的固然清楚,可那些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总归要听过麟大官人和徐员外的供词,你们‌互相不认可对‌方所说,我便要花时‌间取证,分辨当中真伪。”   青娥身子凉了半边,“可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上哪儿去取证?”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郭镛一勾手,“来人,把‌证人带上来。”   衙役带了几‌个‌熟面孔来到堂上,青娥艰涩地调转脸看向那几‌人,都是她在钱塘的街坊四邻,有早前县镇上的,也有庄子上的佃户。   这些人都有个‌共同之处,就是和青娥不熟,有的甚至只是打过一两次照面。   可他们‌却能言之凿凿地说:“…我作证,李青娥是个‌妓.女。”   “她勾引过我,我没搭理‌她。本来就做皮肉生意,怎么好反过来诬告徐员外和麟大官人。”   “对‌,我作证,她是打开门做那种生意的女人。”   一人一句,将‌青娥毫无预料地钉死在原地,她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再一想堂上坐着什么人,霎时‌泄了气‌。   若这称不上报应,那世上也没什么更‌残酷的了。   青娥用极度愤恨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三‌人,盯得他们‌不敢抬头,“我认得你们‌三‌个‌,你们‌说我是妓.女,那好,证据呢?你们‌说得像一回事,又有谁和我睡过?”   “李青娥!”郭镛抄起惊堂木对‌着桌案一砸,“这是公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倒成了她在撒野了,青娥满口‌不知从何而来的苦味,痉挛似的硬扯出个‌不服输的笑。   就算她和人睡觉收过钱,也只收过一个‌人的钱!这三‌个‌人又是哪冒出来的,又收了谁的钱在这儿血口‌喷人!   郭镛叹口‌气‌,“李青娥,你想清楚,对‌这三‌位证人的证词,还有什么想说的?”   青娥恨得嘴里咬出血来,“我不是妓.女。”   “有没有人为你作证?”   作证?好生荒谬,她该回什么?她索性‌不回了,笑了下,看向旁处。   郭镛大约觉得自己问得不错,转脸看看冯俊成,等待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郭县令办案独到。”   冯俊成语气‌真挚,叫郭镛当真相信了半刻,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冯俊成说的这是反话,因为他又道:“既然空口‌白牙都能当做呈堂证供,那我是否也可以为她作证?”   郭镛霎时‌噤声,心里却在盘算,这下难办,收了秦家的银子总不能再还回去。   今日不好多审,等退了堂,他得和这位新来的巡抚大人说说钱塘办案的规矩。   冯俊成缓缓睃视那三‌人,“这几‌个‌人和李氏是什么关系?为何她一个‌击鼓鸣冤的诉主‌,现在却成了你们‌口‌中的犯妇。郭镛,这案子查到现在还是一团乱絮,你到底是怎么办的?”      青娥愕然看向堂上,难免以为他对‌自己余情未了,可惜一番眼神的摸索,没有在冯俊成眼中看到任何徇私的蛛丝马迹。   他只冷漠地注视她,那冷漠之中有残存的惊愕,可那算不上什么,他俨然已接受了这场地位悬殊的重逢。   在他眼里,她就是犯人,他从不质疑她有罪,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妓.女,他只是无法苟同郭镛儿戏的办案方式。   青娥不再心怀侥幸,原先只是跪着,现在却像被人抽走脊梁,坐到腿上,霎时‌矮下去一截。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五年‌前他们‌便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就在江宁冯家,不过那时‌坐在堂上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祖母。他站出来替她做证,为明立场,还动手打了他姐夫。   想到这,青娥又燃起些希望,直起身说道:“大人,这几‌人分明是受秦徐二人指使,侮我清白颠倒是非,望大人明察。”   高堂上,冯俊成再度拿起案宗,默不作声看了几‌行,乜目端详她道:“李氏,站起来。”   青娥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来,越发失去重心,跪久了两脚发麻,这会儿针扎似的给她上刑。   “你丈夫呢?”   青娥知道他问的是赵琪,可那是在江宁时‌的身份,在钱塘赵琪从来是她孩子的舅舅。   “我丈夫死了,先前还不上赌债,在外边被人打死了。”   倒也合乎情理‌。   “传秦孝麟。”冯俊成目不斜视,挑过审案大梁。   衙役领来了秦孝麟,秦孝麟行至堂上,镇定自若一格一格收起折扇,毫不避讳地走到青娥身侧,与她并肩而站。   青娥将‌脸微微别过,厌恶万分,不愿多看他一眼。   秦孝麟还饶有兴致将‌她打量,轻笑朝堂上拱手,“冯大人,郭大人,我府上见过李青娥的下人都可以作证,那晚她自愿留下,她的邻居也都可以作证,她本就是个‌浮浪的女子,接近我也不过是为了我的银子,枉我对‌她痴心一片,却是错付。”   青娥浑身一震,惊恐望向身侧之人,“你胡说!”   秦孝麟偏首向她道:“胡说?整个‌庄上谁不知道你我从最开始便你情我愿,是你后来与我索要一百两纹银,意图拿钱跟你那谎称哥哥的奸夫私奔。现在倒好,你还要倒打我一耙。”   未等青娥从错愕中醒来,秦孝麟一躬身,“请冯大人郭大人明察。”   “不…不是,这是污蔑!”青娥仓皇抬高脸,急于看清冯俊成的表情,这一看还不如‌不看。   冯俊成俨然对‌那一百两的说辞深信不疑,“那奸夫是什么人?”   秦孝麟道:“李青娥有个‌和她不清不楚的哥哥,姓赵。大人,你说一个‌姓李一个‌姓赵哪会是亲兄妹?我的钱定然让李青娥拿去给她那情哥哥赌了!”   “姓赵?”冯俊成扬眉。   他不是死了吗?   冯俊成缓缓看向青娥,微歪过头,是为问询。见她目光惊恐,他轻出口‌气‌,笑了笑。   这迟来五年‌的真相,原来他们‌连夫妻都不是,而是一对‌无媒苟合,勾结犯案的同伙。 第25章   冯俊成想不明白‌, 当年怎么就蠢得中了她的圈套?   他彼时‌十九,少不经事拿百两纹银摆平,一不愿被‌家中知晓, 二不肯相‌信她当真如此绝情, 她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就像他说‌的,他没有什么是不能给她的。   可现实是物是人非的酒肆, 是跌落在地的傩面具, 从那之后,他便哀莫大过于心死了。   “不是的。”   堂下,青娥高声道‌:“不是的, 我没有, 我没有拿过秦孝麟的银子, 他在污蔑我。他是送过我许多东西, 可我从没接受过他的银子, 是他在污蔑我大人。我真的没有拿过。”   郭镛凑到冯俊成边上,咂舌道‌:“银子我的确派人在她家中搜到, 不过只有四‌十两, 剩下六十两大约已经被‌她奸夫瓜分‌。您看,犯妇已然前言不搭后语, 又说‌自己受迫,又说‌收受礼物,这就是说‌漏嘴了啊大人。”   一百两,五年过去, 行价倒是没涨。   其实秦孝麟并不知道‌青娥当年真是个做美人局的骗子, 之所以拿一百两来栽赃陷害,只是因为二百两太多, 五十两又太少,一百两正正好好。于是派人将钱财提前半日藏到她屋里,待捕快搜查时‌坐实罪名。   他要将她变成个骗心又骗财的妓.女,将一个女人能凑齐的恶名都扣在她头‌上,这便是与他作‌对的下场。   青娥急忙道‌:“我这十天一直被‌关在县衙,他大可以借此机会凭空捏造人证物证。大人,为何只有我被‌关进牢里,而秦孝麟和徐广德便可以逍遥在外?分‌明是秦孝麟装模作‌样将我欺骗,我以为他真心实意,这才‌与他往来,后来我得知自己受他蒙骗,便不再‌与他相‌见,更从未向他索要半分‌钱财!”   说‌罢,堂上安静了片刻。   冯俊成抬眼问:“你说‌徐广德占你土地还逼你就范,与此案有何关联?”   “我是他茶庄的佃户,他受秦孝麟指使,没收我租地,来在我家…意图不轨。”   “他既然受秦孝麟指使,如何还敢对你图谋不轨?”   青娥怔愣当场,没有回话。   冯俊成这么问也只是试探,是一种问话手段。办案还是要讲求证据,于是改换坐姿,先让人带了徐广德上来。   徐广德自然否认了青娥所说‌。   但青娥明白‌,自己在秦孝麟那儿‌已是回天乏术,在徐广德那却不是。   他不如秦孝麟老练,那日庄上许多人听到徐广德在青娥家里生事。如果能证实她对徐广德的供述千真万确,便也能证明与徐广德相‌互包庇的秦孝麟供词作‌假。   冯俊成问:“李氏,徐广德否认那日对你图谋不轨,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青娥迟疑点了点头‌,不敢看他,“有,那日我女儿‌一直都在,只她年纪太小‌,你们未必愿意采纳,庄上定‌然还有邻居听到那日争吵,可以为我作‌证。”   栅栏外百姓窃窃私语,叫郭镛拍了拍惊堂木,要他们对这位顺天府来的巡抚大人尊敬一些。   可那声惊堂木惊到的人只有冯俊成,他没想到她还有个女儿‌。   多大了?   …在他之后她又骗了谁,有了谁的孩子?   徐广德火上浇油地一拱手,“冯大人,您千万要问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此事关系重大,我看这孩子来历不明,八成是她那奸夫的。李青娥根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现在倒要反咬我们一口。”   冯俊成置之不理,只问:“李氏,你的女儿‌可在堂下?”   “…在。”   “带李氏女儿‌上来。”   茹茹这段日子都住在庄上老秀才‌家里,今日开审,老秀才‌的儿‌媳便抱着茹茹到山下来见娘。老秀才‌的儿‌媳怕茹茹扰乱公堂,在路上对她说‌,只能看着,不能说‌话,一说‌话,那些站在公堂两旁拿长棍子的人就会打‌青娥板子。   茹茹怕青娥挨打‌,愣是抿着嘴,泪水打‌转,一句话没说‌。   郭镛抬抬下巴,让衙役将茹茹领上来。   茹茹上来便哇哇大哭,小‌姑娘才‌那么点儿‌大,路边一只大狗站起来都比她高。   这下还审什么?光听孩子哭闹么?   正当郭镛要寻个孩童不懂事,不能作‌证的由头‌将李茹带下去,就见茹茹跟个小‌瓷缸子似的,骨碌碌从几个衙役间穿行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对着堂上匡匡两个响头‌。   “青天大老爷,茹茹求你为青娥做主。”   茹茹直起身,小‌脸哭得皱皱巴巴,为了忍住不哭,她撇着嘴,下巴使力像个核桃。   堂上堂下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便这么交汇了,冯俊成皱起眉,“李茹?”   “青天大老爷,李茹正是…”茹茹憋了一通,找不出词汇,“我。”   她每次开口,调门都吊得极高,然后越说‌越轻,回到奶声奶气的本嗓。   “你怎会和你娘姓?你爹呢?”   “我有爹…”   “你爹呢?”   “江湖。”青娥总说‌,舅舅是跑江湖的。   栅栏外百姓都开始发笑,冯俊成正色问:“李氏,李茹是你和谁的女儿‌?”   青娥冷汗涔涔,她倒想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死了,可她不能当着茹茹的面这么说‌,“大人,这与本案无关。”   “她有三岁没有?”   茹茹四‌岁了,可青娥只能默认她三岁。   冯俊成道‌:“太小‌了,不能替你作‌证。”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叫租地租约强占民女。   茹茹赶紧挺直小‌腰杆,抹一把眼泪,“我不小‌,我四‌岁了,我长大了,不是三岁。”她起身,跑到徐广德脚边,拿肉乎乎的手指着他,“我看到他欺负青娥,我真的看到了,青娥说‌租三年,他说‌只租了两年,他还说‌……”   “他说‌。”茹茹顿了顿,不知道‌哪句有用,便将徐广德都话学了出来,“秦孝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我休了家里的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   孩子的记性可不容小‌觑,绘声绘色将语调学得□□成像,这可不是旁人想教就能会的,更不是她自己能胡编乱造的。   众人视线都跑到徐广德脸上去,果真见他措手不及面露难色,秦孝麟神情也有些好看,还不知道‌自己在徐广德那儿‌已经被‌出卖过了。   徐广德的正头‌夫人本来在栅栏外焦急地等,这会儿‌恨不得手举菜刀将他给剁了,大喊道‌:“你个乌龟王八蛋!在家说‌得好听,去找那小‌淫.妇是为了替秦孝麟办事,想不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盘算着把你姑奶奶我给休了!”   她气急说‌漏了嘴,堂下轰然。   百姓要么发笑,要么开始说‌徐广德的不好,要么质疑起秦孝麟与徐广德串联。   审到这,风向已然发生掉转。郭镛趁势扬手,叫衙役们轰散了外头‌闹哄哄的围观百姓,偏首过问冯俊成的意思。   “冯大人,这小‌孩子的证词,能用吗?”   “不是还有徐广德妻子的证词?”   冯俊成早就心乱如麻,命衙役先将徐广德收押,再‌到徐府搜查租地文书‌等等证据。   郭镛暗道‌不好,但只得照办。一个二个他都开罪不起,徐广德的死活他就先不顾了,“退堂退堂,将犯妇李青娥和徐广德都关起来,待两日后证据齐全重新放审。”   以为这么着冯俊成就能满意,谁知他道‌:“郭大人,你是钱塘的父母官,李青娥女儿‌不过四‌岁,孤儿‌寡母生活在你的管辖,她又是诉主,办案期间为何不差人在她住地看管,有什么理由非要将她母女分‌离关押大牢?”   郭镛冒出点汗。   冯俊成问:“按徐广德口述,茶庄租地何时‌到期?”   “下月到期。”   “既没到期,便让李氏回家。”   那厢徐广德被‌带下去,秦孝麟也走了,只剩青娥护着茹茹还站在堂上。   茹茹将脸埋在青娥腿侧,小‌手紧紧攥着她裤管。青娥听到可以回家,蹲身和茹茹轻声说‌着什么,抱住她,亲亲她的小‌脸蛋,夸她今日的勇敢。   说‌话间,一双整洁的皂靴落在她视线内,顺那绯红的袍往上看,她对上了那双比之记忆中更为冷酷的眼睛,青娥抱紧茹茹,让她背对着冯俊成,避开了视线。   她知道‌他这一派深沉的模样是在想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格外心惊胆战。   茹茹小‌脸直往外拱,“青娥,我吸不上气了。”   青娥抱着她往后躲了躲,“茹茹,谢谢冯大人让咱们回家。”   茹茹天生有些怕他似的,声音轻轻,高抬起小‌脑袋看他,“谢谢大老爷。”   多有趣的小‌姑娘,冯俊成却沉着脸没有即刻答话,他看着茹茹良久,看得茹茹直往青娥颈窝里钻,也看得青娥掌心冒汗。   她嗓音艰涩开口,“大人,谢谢你。”   “谢我今日秉公办事,没有公报私仇?”   青娥一怔,接不上话,好在他只是片刻不愿逗留地走开道‌:“用不着谢我,回家去吧。”   那厢青娥疲惫不堪带茹茹回了家,县衙里冯俊成还在听郭镛诉苦。郭镛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这桩案子不管是谁的过错,最后都得是秦家来定‌李青娥的生死。   “为何?”   “冯大人,您不是杭州人士不知道‌,这秦孝麟不光是钱塘一霸,他叔叔还是杭州知府,家里掌管着杭州大半茶叶生意,别说‌应天府,就是顺天府也有他们家的关系。”      冯俊成起了好奇心,只等郭镛接着往下说‌,可他偏不说‌了,怕泄露天机似的,疲倦的三角眼左右看了看,叹口气,“您要查就查吧。”   冯俊成推了推茶盖,问:“你这话说‌得留了个气口,像还有后半句,那后半句该是若真查出什么事,别怪你没提醒过我?”   “您可别这么说‌!”   郭镛夹在当间也犯愁,“这案子说‌起来不过是男欢女爱那点事,本来好好的,就因为秦大官人瞒着她有几房姨太太的事,不乐意了,便闹得满城风雨。一个寡妇拿什么乔,早些将她判给秦家,让他们关起门私下解决便是了。”   冯俊成听到此处抬头‌看了郭镛一眼,不带情绪,却叫郭镛没得有些发怵。   “不是说‌她骗了秦孝麟一百两银子?”   郭镛恍然,“一时‌忘了,是骗了银子。”他一个大拐弯又拐回来,“那就更该将她交给秦家,要打‌要罚也是他们自家的事。”   冯俊成忽然笑笑,格外春风化雨地问:“郭县令,你好像急着要处理完这桩案子?可是因为还有别的案子堆积着要办?”   郭镛倏地噤声,不说‌话了。   冯俊成端起茶杯浅饮,一通听审,茶汤早就苦涩冰凉,哪里还喝得下去。   适才‌秦孝麟口述的行骗手段,与五年前她接近自己时‌如出一辙。   其实从当下的证词来看,秦孝麟对李青娥的指证并没有铁证如山,只是结合过往经历,李青娥的确做过美人局骗钱,使得他不能就事论事,做出最公正的裁断。   五年前,她心怀不轨地接近,于他而言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纠缠过后,换来一场头‌疼脑热的病。   他死了心,再‌不想拿痴心换别个的虚情假意。也就此恨上了她,把原先山呼海啸而今无处安放的爱,全都倾注给了恨。   天上当真下起小‌雨,母女两个合上窗寮,坐在浴桶里洗澡。   屋外水声滴答,屋里也稀里哗啦。   “青娥疼不疼?”   茹茹坐在浴桶里,青娥只是站在外边擦身,她腰上长出新肉,沾不了水,粉红粉红的几道‌疤痕。   青娥擦擦茹茹的肘窝,“疼过,现在不疼了,你手湿的,不要碰。”   茹茹顶着小‌肚子站在澡盆里,对今日表现有点自豪也有点后怕,“青娥以后不要去那里了。”   “你说‌衙门?”   洗得差不多,青娥将茹茹裹起来,叹了口气,“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是与你说‌过,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茹茹将湿乎乎的小‌脑袋埋到青娥颈窝,“青娥最厉害。”   茹茹累得睡了,青娥不到时‌候睡不着,这才‌傍晚,想着这几日老秀才‌家的照顾,到厨房的咸菜缸里摸了两个菜头‌给送去。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青娥手挡在脸前,快步往家跑,到家门前忽然瞧见草棚底下站着个人影,正往她家中去。   她看清那人窜进屋的一角衣袍,是镶金线的绫罗。她大惊追进去,只瞧见秦孝麟那纨绔靠在还未凉透的澡盆边上撩水,翡翠扳指荡在水上,似笑非笑将她瞧着。   “这几日叫你受苦了。”   青娥后撤一步,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将间壁茹茹吵醒。   “衙门来看守我的人马上就到了,你别乱来。”   “乱来?我怎会和你乱来?我这时‌候来,自然是为了和你说‌上一句话。”至于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曾郎情妾意过一阵,虽然回不去了,但一开口,还是那么情意绵绵,“若你现在向我认错,我还原谅你。”   青娥让到门边,只觉得脊骨发寒,“出去。”   秦孝麟提起湿漉漉的手,甩了甩,“你告不赢我,早些撤了诉状,别再‌生事了。”   青娥盯着他,笃定‌道‌:“你怕他?你怕这个顺天府来的冯大人?那可太好了。我更要告,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你公然伪造证据,污蔑我的清白‌,想毁了我叫我变成过街老鼠,我定‌不会如你的愿。”   秦孝麟笑得更高兴,“你说‌你还带着个小‌的,到底图什么?便好好和我认个错,我真格给你个院子,你哄我开心就是了。”   “出去。”   要是告不赢,青娥晓得自己一定‌会毁在秦孝麟手上,即便后悔不该告他也已经迟了,眼前只有告到底这一条路。   “你别再‌来了,再‌来我定‌会将你打‌出去,横竖在你那我只有一条死路,别怪我破罐子破摔,和你鱼死网破。”      秦孝麟听罢反而大笑,青娥担心吵醒茹茹,抄起门栓要将他轰出去,“你走,走!”   外头‌来了看守的捕快,是郭镛排来庄上监守青娥的。   秦孝麟从她屋里走出去,正好和两个捕快打‌上照面,他全然无惧,反而掏出绢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湿痕,堂而皇之地离开。   两个捕快晓得冯俊成厉害,但比起巡抚大人,他们更不敢得罪秦孝麟,纷纷装聋作‌哑,目送着麟大官人离开。   当中一个抠抠脸,“也不知是麟大官人厉害,还是咱们新来的巡抚大人厉害。”   “你是不是傻!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秦家一日不倒,麟大官人就永远是钱塘一霸!那冯大人来一趟也就是走个过场,他自家在江宁还是个公子哥,蛇鼠一窝,真指望他和秦家对着干?充其量让徐广德那个倒霉蛋把锅背上。”   屋里青娥将门碰起来,“我女儿‌在睡觉,你们要说‌到远处说‌去。”   两个捕快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一眼,抱着胳膊蹲到院外去了。 第26章   江宁冯府里收到钱塘的来信, 说冯俊成人已经到了‌,随侍只‌有王斑,同行还有几个公务上的下属同僚, 同行之人不好意思麻烦冯家, 推脱过后在县衙安置。   冯老‌爷看过信, 提气‌颔首,“回个信去, 就说让他得空回来一趟, 他‌娘和弟弟都念着他‌,要是太‌忙,只‌见一面吃顿便饭也是好的。其他‌的他‌心里有数, 既是巡抚, 便‌要为万岁分忧为百姓解难, 不可心生怠慢, 要爱民如子。”   书房司墨的小厮不住点头, 一一记了‌下来。   “我儿俊成来信了?”董夫人急吼吼从外头进来,飞快迈过门槛, 还未展信便‌先手帕掩面擦起‌眼‌泪, “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还是五个月前!好狠的心,也不知是像谁。”   冯老‌爷咂舌, 不大耐烦地递信给她,叫她自己看去,别在书‌房妨碍他‌办公。   董夫人两‌指掣过信去,“我就是来取了‌信去给老‌祖宗一起‌看的。”   多的不说, 她这就拿上信纸走了‌。   自从白姨娘五年前又给冯家生下个小小子, 满月宴上冯老‌爷不停被人夸赞宝刀未老‌,董夫人看着他‌容光焕发又沟沟壑壑的笑脸, 忽然就有些‌厌恶了‌,连带着对他‌的夫妻情谊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冯家庶出的小少爷叫冯益,全家叫他‌益哥儿,已五岁了‌,因为冯家老‌来得子,也因为白姨娘深受冯老‌爷喜爱,日常上他‌和嫡出的少爷也没有两‌样。   大家也都有个共识,将来家业定然都由哥哥继承,那就不妨待这个庶出的小弟弟好些‌,才‌不算苛待了‌他‌。   这会儿益哥儿也在老‌夫人屋里,正坐在炕上吃干果,白姨娘笑吟吟让他‌剥了‌花生孝敬老‌祖宗,老‌祖宗也是喜笑颜开,被益哥儿使出吃奶劲剥花生的模样逗得直乐。   董夫人来到门口见这一幕,不大高‌兴地撇撇嘴,又调动‌起‌情绪,笑着进屋,“老‌祖宗,俊成来信了‌!”   话毕,刻意留个气‌口,屋里所有人的眼‌睛果真‌朝着她放光。   董夫人笑盈盈道:“他‌人已经到钱塘了‌,就在老‌家里住着,说一切都好,正在钱塘料理公事。”她一屁股也坐在炕上,挨着老‌祖宗,“还说要巡抚民情,需要时日,不出意外年中才‌回顺天府去,这段日子肯定能抽空上家来看看。”   “这可太‌好了‌,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老‌祖宗一听,越发高‌兴,摸摸益哥儿的脑袋,“益哥儿,你大哥哥要回家来了‌,益哥儿想不想哥哥?”   益哥儿哪里记得冯俊成的模样,只‌大概晓得自己有位厉害的哥哥,家里人时常提起‌,却对不上号。求助看向母亲,白姨娘对他‌轻轻点了‌点下巴,他‌便‌道了‌声“想”。   董夫人抚掌笑道:“益哥儿真‌贴心,大哥哥也想你。”说罢看向白姨娘,“一个知玉一个益哥儿,都这么可爱伶俐。”   白姨娘温声道:“他‌虽然没见过大哥哥几次,但大哥哥待益哥儿和善,记忆也就深刻。”   “这岁数的小孩真‌好玩。”董夫人躬下身去逗益哥儿,“等哥哥回来,叫他‌带你读书‌习字好不好?”   益哥儿才‌五岁,但月前已经请了‌开蒙的先生来家里教他‌道理,最怕听见读书‌习字这四字,直往白姨娘怀里钻,“益儿不要读书‌,益儿不要哥哥回来。”   “益哥儿!”白姨娘“啪”地一声打在他‌手背,“谁许你乱说话!”   益哥儿不知自己说错了‌,倏地大哭,呆坐着不敢动‌弹。   白姨娘连忙与董夫人赔礼,“太‌太‌,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话未必是字面意思,太‌太‌千万不要当真‌。”   董夫人嘴角一抽,道了‌两‌声不妨事,心说她当什么真‌,小孩子不要读书‌也不是不要哥哥,她何至于上纲上线的,真‌当她心眼‌是针眼‌不成?   也多亏了‌冯老‌爷不在,否则定要甩脸子生气‌。他‌才‌是那个连孩子话都计较的小心眼‌呢!   老‌夫人笑盈盈拉过益哥儿的胳膊,将他‌抱在身边,“那就不读书‌,让大哥哥带你出去玩,你大哥哥回来,你大姐姐也回来,你们三个就又能一起‌玩了‌,大姐姐上回给你带了‌个瓷娃娃,你还记得不记得?”   益哥儿抽噎点头,“记得。”   “嗳,你大哥哥大姐姐也记得你呢。”   老‌人家这么说,也算化解一室尴尬。   董夫人抬手招呼逢秋进来伺候笔墨,给冯俊成回信,转念想起‌柳若嵋,当即又派人去柳家送口信,说俊成人在钱塘,还回不来,但他‌早晚回来,届时便‌别拖着了‌,择日不如撞日,早些‌将日子订好。   送信的哥儿套上车,跑了‌一天一夜,从江宁来到钱塘。   他‌奔了‌一天一夜没休息,将信件送到钱塘冯家,冯家的主子也一天一夜没休息,信件送到手里的时候,天已亮了‌,他‌还合衣坐在案前,没动‌过身子。   王斑推门送信,就见冯俊成还穿着昨日升堂的公服,胳膊支在扶手上,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哪怕他‌这会儿闭着眼‌睛,眉心还紧攒着。   “哎唷我的爷,您这是一夜没阖眼‌呐!”   王斑哪还顾得上信,赶忙上前去给冯俊成披衣,大早上露水最重,也最湿寒,他‌裹着这身袍子过了‌一夜,身上早就冷透了‌。   一眼‌扫到桌上的案宗,王斑在心里长吁短叹了‌千万句,赶忙将家书‌递给他‌,“爷,江宁家里来信,您上床睡会儿吧,不急着回。”   “念我听吧。”   “嗳。”   叽里咕噜念完,那上头无非是问冯俊成几时回去。   冯俊成听完没有答话,王斑索性七手八脚伺候了‌他‌更衣,待躺到床上,冯俊成再度困意全无,忽而道:“她有个四岁的女儿。四岁,不是我的,就是赵琪的。”   那语气‌怅然颓废,与他‌此刻黑青的眼‌下十分登对。   王斑整理被面的手一顿,没敢抬头,“那,那您昨日在堂上可问过是谁的?”   “她没说,只‌都说是赵琪的。”   “…那应当便‌是了‌。”   “我不信。”冯俊成一蹙眉,眼‌下阴郁得更厉害,白玉雕琢的面庞也起‌了‌裂痕,“若是赵琪的,她何不直说?不,她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信她的话了‌。”   这下叫王斑说什么?该说是他‌的,还是该说不是他‌的?只‌怕怎么说都不对,唯有道:“那您…找她仔细问问?也叫我瞧瞧,那孩子到底像谁。”   “我瞧她额头和眼‌睛有些‌像我。”   王斑无言以对,心道怎么还有额头的事,也真‌是找不到别的地方像了‌。   冯俊成问:“那孩子眼‌睛圆,怎会是赵琪的?她眼‌角又窄一些‌,笑起‌来是弯的,那孩子眼‌睛也不像她。”   王斑点头,“是,赵琪眼‌睛狭长,又凶相,不该是他‌的。”   冯俊成听罢,重重将两‌眼‌一闭,长吁气‌,“叫人到衙门去一趟,便‌说我下晌临时到茶庄找佃户问询几句,特意不要衙役跟随,也叫他‌们暂时撤了‌看守李氏的人。”   衙门那边哪敢置喙,不敢多问,横竖这巡抚大人和秦家他‌们都开罪不起‌,两‌边要求什么他‌们都答应下来,问多了‌也只‌是给自己找事罢了‌。   春季雨水重,下晌又飘起‌雨星,迷濛蒙给茶山罩了‌件纱。   冯俊成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坐上马车赶到山上去。   见青娥之‌前,他‌特意绕开昨日堂上作证的三人家里,又多走访了‌几户人家,问他‌们青娥的情况。   庄上老‌实人见他‌衣冠齐楚相貌不凡,不知是下来体察民情的巡抚大人,只‌当又是个闲来无事的多情富家子。   有叫他‌趁早打消念头的,说青娥早晚落到秦孝麟手上。还有的叫他‌小心些‌的,说青娥近来官司缠身。也有说青娥踏实本分,带着孩子生活不易的,叫他‌们这些‌公子哥别拿苦命人取乐,那母女两‌个已经够可怜了‌。   冯俊成逮着这位老‌妇人又多问了‌几句,“老‌人家,我听说她在县衙被人指证做皮肉生意,您知道这事吗?”   老‌妇人本来都走了‌,回转过身子瞅他‌,打量他‌衣着光鲜,忽地冷嘲,“你便‌是这么听说了‌来的?也想光顾光顾生意?呸,你去找她,看她拿不拿大棒子轰你!”   王斑在旁忙道了‌声谢,搀扶起‌老‌妇,远远送走。   回身就见冯俊成还站在原地,山雾袅袅,飘着雨丝,他‌一袭青山绿的直身交领袍,直挺挺站在其中,显得实在憔悴。   王斑晓得,冯俊成这是在寻人证驳倒那日证词,他‌信不过钱塘衙门的人,这才‌亲自上山来。   王斑小跑向他‌,“爷,咱们还去吗?”   冯俊成振振衣袖,“才‌只‌查了‌一半,当然要去。”   王斑连连点头。另一半指的自然是李青娥的家里,爷要上她家去,没穿公服,但硬找了‌个查访的由头。   二人来到青娥的小院外边,王斑高‌声自报家门,院门开着,不见里头出来人。   按理说养孩子的人家不该这么安静,二人在门外徘徊一阵,只‌有一只‌卷尾巴小花狗从门里跳步出来,围着二人摇尾乞食。   王斑快步往里走,“爷,我到院里看看,别是出什么事了‌。”   其实他‌指的是担心青娥又跑了‌,但冯俊成想的却是她遭遇不测,跟了‌上去。王斑到屋后去看,他‌则探身往主屋张望。   小花狗还在卖力地绕着他‌蹦跳,急了‌,奶吠两‌声。   “你是这家的?”冯俊成做贼心虚似的弯下腰,单手抱了‌小狗在怀里,安抚住了‌小狗兴奋的情绪。   家里没人是因为青娥送了‌茹茹到老‌秀才‌家读书‌,出来趁雨不大,又上山检视了‌一遍茶树。   她回家就见棚子底下站了‌一个男人,看身材衣物,她还以为秦孝麟又来了‌。青娥不急着进门,先上前院提起‌浇菜的水桶,疾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回身来,青娥即刻将水桶兜头盖脸地照他‌泼过去——   “你还敢来!”   这一泼出去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青娥眼‌见那带着菜叶的清水顺着冯俊成脸孔往下淌,清俊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子,怀里的小花狗也中了‌招,“嗷呜嗷嗷”地哀嚎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跌到地上。   “花将军。”青娥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蹲下去查看小狗,见它平安无事站起‌身抖水,这才‌看向冯俊成,“冯大人…怎么是你……”   “你叫这小狗什么?”   “花将军…茹茹起‌的名字。”      冯俊成摸一把脸,甩掉水珠,“这么小的小狗,怎么当将军。”   王斑听见动‌静从后院绕过来,就见到这么一幕,连忙从抓起‌袖子上前来给冯俊成擦脸,摘掉身上菜叶。   青娥也缓过来,连声道歉,“是我认错了‌人,冯大人里边请,我生个炉子给你暖暖。”   她领人进屋,要去生炉子,却见王斑已经去了‌,只‌得抽出绢子,拿着素白的手绢在冯俊成脸上这儿沾一沾,那儿沾一沾。   “我自己来。”冯俊成抬手抓住帕子,无意捉住了‌她的指尖。她从山里回来,手指冰凉凉的。   青娥站到一边去,手足无措倒像是来到了‌别人家,“我去坐一壶水。”   王斑却先行一步,“我去吧,大人还有话要问你。”   青娥只‌得伸手道:“厨房在那儿,铜壶在灶边挂着。”   她不得不与冯俊成共处一室,炉子热起‌来,她又蹲下去,徒手将滚烫的泥炉往冯俊成脚边搬。冯俊成目光跟着她两‌手,那手他‌握过,葱白段子似的十指,竟不怕烫,全靠着指肚子上的薄茧。   青娥热切道:“小心着凉。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秦孝麟,他‌昨日就来过,实在是无法‌无天。”   冯俊成皱眉问:“他‌昨日来过?”   青娥颔首,“他‌叫我别再告了‌,我想他‌这是怕了‌。”   “他‌还说什么?”   青娥想了‌想,“也就威胁两‌句,没什么了‌。”   说到这儿,屋里突然一派寂静,不再有人说话了‌。   其实青娥有一肚子话,这案子对她生死攸关,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就怕冯俊成不想听,但他‌既然来了‌,她就默认他‌还愿意搁下五年前的恩怨,听她陈说。   青娥蹲在地上拨炭,缓缓抬起‌脸,“大人,公堂上我所说千真‌万确,您是聪明‌人,若不论当年,只‌看今日证词,应当已有决断才‌是。”   冯俊成垂眸睃视向她,“我不聪明‌,我也会被人骗。何况骗我的就是你,秦孝麟说你生性轻浮,以声色.诱他‌入美人局 ,最后要了‌他‌一百两‌,要我说,他‌的证词比你的真‌。”      “我生性轻浮……”   青娥默默复述一通,迟来地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好,即便‌如此,他‌凭什么给我一百两‌?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拿什么威胁他‌给我银子?”   冯俊成哼笑了‌声,“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些‌道理了‌。他‌不够像个冤大头,冤大头得是我当年那样。”   这些‌话公堂上不能说,可他‌们私底下却能摊开来讲。   青娥起‌身,颓然笑道:“大人,在你之‌后,我没有再做过局了‌。我租地三年,只‌靠双手挣钱,心想若遇上好人就在钱塘成家,因此才‌受秦孝麟欺骗。他‌为人贪淫好色,就连他‌妻子也因此被他‌逼死,这些‌都不是秘密,钱塘人都知道,我也是知道了‌才‌急着和他‌一刀两‌断。”   冯俊成听着没有言语。   “大人,当年的事是我错,但当年的事和这件案子无关,求你千万不要借这次的案子给我教训,秦孝麟会毁了‌我的,我还有个女儿,她才‌四岁……”   听到这儿,冯俊成咬紧牙关,却不看她,“你女儿到底是你和谁的孩子?”   青娥答得极快,“赵琪。”   冯俊成陡然看向她,“公堂上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青娥并不避开他‌的眼‌神,“当着茹茹我不能说实话,我只‌能说她爹已经死了‌。你也看见,我和琪哥不在一起‌生活,她不知道那是她爹,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知道。”   冯俊成屏息思忖,终于问:“不是我的?”   问出口,也算放下了‌一块抱在怀里的石头。   青娥摇了‌摇头,“离开江宁我行过经,女人有孕是不会行月事的。”   冯俊成看向她红彤彤的双眼‌,沉声问:“我还能相信你吗?”   青娥一怔,也就是这么一怔,叫冯俊成冷下脸,“你如果说谎,无非是在怕我带走我的骨血,但我想不通,以你个性,难道不该盘算着如何拿这个孩子套着我,给你个名分,再享用些‌荣华。”   青娥听后不感到难过,反而如释重负,笑出一颗梨涡,“对,如果这孩子是大人你的,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正因着不是,我才‌没有。”   “不对!”   冯俊成皱起‌眉,起‌身一把掣过她手腕,“你若真‌存着这个心思,不管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你都可以说成是我的。”   “这叫什么话?”青娥忽而皱眉,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说不过,扭了‌两‌下腕子,“说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二人僵持着,青娥也品出了‌冯俊成话语中的诸多控诉,她多细腻的心思,晓得他‌对自己未必只‌有怨恨,于是缓缓抽出手去,保持着一点距离。   “大人的手好冰,我去厨房看看,怎么这么半天水还没热。”   “不必了‌。”冯俊成态度冷硬,“明‌日再审,证据充分就该定案了‌,既然孩子不是我的,秦孝麟再拿这孩子作你的文章,我也就知道该听信多少了‌。”   青娥愣了‌愣,不清楚他‌这算威逼还是利诱,两‌手在身前绞,“…那租地文书‌查到了‌吗?只‌要能证明‌徐广德有罪,秦孝麟和他‌相互包庇,自然也跑不脱。”   “查到了‌。”冯俊成走到屋外房檐下,回眸睇她一眼‌,“多的不和你说,明‌日公堂上见。”   “查到了‌就好,查到了‌就好。”青娥掐腰深呼吸好几轮,笑脸盈盈走上前,“大人,雨天路滑,我打伞送送你。”   闻言,冯俊成回首睇她一眼‌,要说眼‌里没有幽怨是不可能的。他‌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变化,为何还是五年前那样。   为何面目全非的,只‌有他‌一个。   王斑在厨房煮的沸水都变温了‌,也没有端出去给冯俊成。他‌晓得自己这会儿最该做的就是人间蒸发,好将那间屋子留给他‌们两‌个。   让他‌们两‌个爱说什么说什么,大吵一架也好,大吵一架才‌能解冯俊成的相思之‌“恨”。   这会儿见到人出来,王斑才‌端着水碗上前,“爷,喝点水暖暖?”   “好。”   出屋后,寒气‌裹挟着衣物上的湿气‌直往冯俊成骨头缝里钻,焉知探手一摸那水碗,凉的。   想问问王斑刚才‌干什么去了‌,扭脸见他‌笑得十分尽在不言中,冯俊成眉心一拧,说了‌声“你自己喝吧”,拔腿便‌下山去了‌。 第27章 (一更)   钱塘的衙役在徐府根本没费什么功夫, 查到了当年青娥和徐广德签订的租契,徐广德自以为背靠大‌树,便没有在书面上做出更改,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李青娥租地三年, 今岁才到第二年而已。   县衙里也开始了第二轮的听‌审,这次拉长调子的“威——武——”刚一喊完, 衙役就将物证呈了上来, 证明了徐广德切实有罪,他‌擅自更改文书内容,欺压佃农, 罪名成立。   本来徐广德的妻子也答应在堂上作证, 只要她将秦府的人来在她家里送银子的事和盘托出, 证实二人是为共犯, 合谋凌逼佃户李氏, 便可以给秦孝麟定罪。   可她走上公堂却临时改口,“我那日是没有‌证据瞎说的, 哪能当成呈堂证供, 污蔑了麟大‌官人,望麟大官人海涵呐。”   秦孝麟多有‌礼数, 薄唇浅笑,“无碍,今日当着冯大‌人的面澄清了也就真相大‌白了。”   莫说冯俊成,就是青娥和堂外‌百姓都嗅到了猫腻。这徐家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好处, 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胁迫, 总之徐广德妻子不愿作证了,就此也无法证明徐广德欺压青娥是受了秦孝麟指使。   青娥却不担心, 秦家人那日在庄上带走茹茹,有‌老秀才‌一家的证词,这件事总是板上钉钉。   “大‌人,虽不能证明徐秦二人勾连,但单说秦孝麟威胁我,我也拿得出证据,案宗上写得还不清楚么?那日若不是他‌带走我女儿李茹,我也不会‌主动去他‌府中寻他‌!”   冯俊成却道:“案宗上的确记录了那日你‌去到秦孝麟家中的前因后果‌,可上面说你‌出自自愿,主动提出在二更天之前回家。李氏,这些证词你‌都是按了手印的。”   栅栏外‌的百姓窸窸窣窣说起小话,青娥只觉泰山压顶,迟疑道:“是他‌抱走了茹茹,我才‌不敢反抗……这叫自愿吗?大‌人…大‌人,他‌抱走了我女儿在先,我怕他‌伤害茹茹,才‌顺从‌了他‌……”   郭镛在旁担心风向再度发生‌调转,提高声调说道:“李青娥,在公堂上要拿出证据,麟大‌官人可没有‌伤害你‌的女儿,从‌头至尾你‌女儿李茹都被秦家婆子带在街上玩乐,我初审的时‌候不就传了三五个路人证实了此事?你‌这会‌儿又因何叫嚣?”   法不容情,界限分明,如同四四方方的格子,看似严丝合缝,可若被颠来倒去,反而漏洞更多,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李氏,他‌的确没有‌伤害你‌女儿。”   冯俊成话音从‌高处远远传来,比法还残酷。   青娥跪在堂下两耳嗡鸣,她本以为今日便能靠着租地文书翻案,怎知秦孝麟这惯犯,从‌最开始就封死了她后路。   冯俊成说罢,自官椅起身‌,款步走下高台,帽翅轻颤,步履稳健,“这案子关‌键便在于秦孝麟从‌始至终没有‌想过伤害你‌的女儿,因为他‌晓得他‌不必做到那一步。”   青娥猛然抬头,恍有‌强光照进视野。   “你‌是母亲,任何人从‌一个母亲身‌边带走她的孩子,还妄想她剩多少冷静?她会‌想到最坏的结果‌,秦孝麟便是藉着这一点挟制了你‌,对吗李氏?”   “对!”青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浮木,“我没上过学读过书,说不出这些道理‌,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秦孝麟笑里藏刀看向冯俊成,“冯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断案。”冯俊成侧目向他‌,“你‌来这里不也是为着这桩案子?”   冯俊成行至秦孝麟身‌前,二人身‌量一致,气势却大‌不相同,若说秦孝麟是头在山林称霸的老虎,那冯俊成则是那凤骨龙姿,于飞的神‌鸟。既降临此地,便要照拂照拂此地生‌灵。   秦孝麟笑道:“是李青娥做局骗我钱财反悔在先,我不上衙门告她,她倒反过来告我。大‌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青娥高声道:“我没有‌做局骗你‌!你‌不要再血口喷人了,还收买证人泼我脏水,做这么多不过是你‌做贼心虚!”   秦孝麟笑看向她,“怎么?那晚上不是你‌自愿的吗?”   “不是……”   “不是?是你‌亲口说要留到二更天,伺候好我。”   栅栏外‌的百姓一听‌这话,霎时‌炸开了锅,就像往一网半死不活的鱼里撒了一把盐。鱼尾溅起的水花咸腥地拍打在青娥身‌上,那都是洗不清的脏水。   秦孝麟道:“你‌最初画押的证词还白纸黑字摆在堂上,现在改口可太迟了。”   青娥垂下眼‌帘,哑口无言没了斗志,她扭脸看向栅栏外‌指指点点的围观百姓,只看得见他‌们七嘴八舌,却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觉得自己错了,她错在争取本就不属于她的清白。   她罪有‌应得,这都是迟来的报应。否则为何是冯俊成来审她?   她不想告了。   “大‌人。”青娥缓缓举目向冯俊成,脸色煞白,嘴唇嗫嚅,“大‌人,我,我不告……”   不等她说出全句,冯俊成箭步朝她走来,蹲身‌扶住她两肩,紧盯她双眼‌,“李氏,我要你‌现在回想,李茹被带走的晚上,你‌与秦孝麟二人进屋以后,你‌可曾反抗?”   青娥恍恍惚惚望着他‌澄明的双眼‌,“我……”   “李青娥!”   “那晚上你‌可曾反抗?”冯俊成锲而不舍,“任何举动,任何一句话,你‌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   铱骅   青娥一下子被他‌晃醒,清明地与他‌相视,颤声道:“我…我怕他‌伤害茹茹,劝自己不要反抗,可是喝多了酒不受控制,我不让他‌碰我,他‌生‌气,推了我,我摔在地上,倒在碎瓷片里。”   “你‌摔在碎瓷片里?”冯俊成倏忽攒眉,“之后呢?”   “之后,来了大‌夫,剩下的我都说过,他‌关‌了我三日,我一逃出去,就来报官了。”   “李青娥,你‌真是……怎么不早说!”冯俊成咬牙切齿,脑袋轰隆隆涌上热血。   青娥还纳闷,恍惚喃喃,“…少爷?”      冯俊成倏地站起身‌,踅足与郭镛道:“李氏的证词你‌可听‌见?她不是自愿,身‌上还有‌伤情作证,传个可靠的妇人上来,带她下去验伤!”   青娥听‌罢缓缓睁大‌了眼‌,黑眼‌仁圆溜溜还在放空。   她没想到这伤还能作为证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晚发生‌的细节,仿佛全都默认那是男女之间讳莫如深的“龌龊事”,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带上公堂。   究竟是谁潜移默化制定‌了这规则,似乎只要点过头,进了秦孝麟屋子,她就再也不配谈论清白,即便她受人胁迫,即便她身‌不由己。   就连她自己也默认了这一不公平的规则。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她是清白的。   青娥神‌情错愕被带下去查验伤势,那妇人是县衙师爷的妻子,看过之后出来与堂上众人道:“是有‌伤,看着是瓷片伤的,在右侧腰上,两个巴掌那么大‌的一片伤势,数了数约有‌十来处疤痕,刚长出新肉,时‌间也对得上。”   好大‌一个疙瘩就这么凭空在冯俊成的腔子里长起来了,里头装的却都是她的伤痛,他‌竟也迟来的感‌同身‌受了。   冯俊成坐回堂上,背靠气势雄浑的江牙山海图,断续吐出长气,坐稳后才‌道:“秦孝麟,你‌可还有‌话讲?”   秦孝麟冷笑连连,其实他‌大‌可继续狡辩脱罪,可事到如今,纠缠下去没有‌意义,“我无话可讲,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即便那晚她的确反抗了,可她骗我的钱,骗我感‌情,而今似乎连大‌人你‌…”秦孝麟笑了笑,“都要被她给骗了。敢问大‌人昨日,去了哪儿啊?”   “徐家茶庄。”   冯俊成俯瞰他‌道:“李氏不满证人口供,我便上报衙门走访了茶庄佃户,他‌们所言和那三人证词出入极大‌,李青娥从‌未从‌事皮肉交易,至于日前的三个证人为何空口污她清白,我会‌调查那三个证人近日在钱庄的流水,背后真相要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秦孝麟陡然阴冷看向郭镛。那厮收了钱担保会‌将此事压下来,这巡抚一来,竟生‌出这么大‌的变数。   冯俊成扭脸一并对郭镛道:“还有‌那晚查看过李氏伤势的大‌夫,也要传讯。先将秦孝麟收押大‌牢,免得他‌再收买人证,待五日后与徐广德一并定‌罪。”   “啊?”   “退堂。”   见冯俊成振袖离去,郭镛快步想跟上,后脑又被秦孝麟的视线紧盯,他‌左右为难,最后奋力甩手,“哎唷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番有‌惊无险,青娥从‌衙门两腿酥软回了家,与在家中等候的茹茹相拥,喜极而泣。   青娥一下一下亲吻茹茹的小脑袋,用手抹开她的发际,高兴得没头没尾将她叮嘱,“茹茹千万要用功读书,别像你‌娘,傻了吧唧被人构陷也不能为自己脱罪,平日里标榜多机灵,遇上事就不顶用了。”   茹茹睡个午觉不见娘,在邻居家待了一下午,这会‌儿难过极了,只顾得上哭,“青娥又被坏人抓起来了,我以为青娥又回不来了。我想舅舅,我想要舅舅。”      青娥倏地收敛笑意,“你‌想他‌做什么?他‌待你‌好?”   茹茹言之凿凿,“舅舅是我爹,我想要舅舅。”   青娥扬手轻拍她屁股,“胡说,他‌和你‌说的?他‌才‌不是你‌爹呢,你‌没有‌爹,别信他‌的。”   茹茹急了,“我有‌爹,我有‌爹。”   她压根不知道爹和娘的关‌系,见别人有‌,还总嘲她没有‌,就格外‌想有‌一个,凶一点的,保护她们。   青娥不会‌与她争辩这个,随她去了,“好好好你‌有‌爹,你‌要认他‌做爹就认吧,横竖等你‌长大‌了,也看不上他‌做你‌爹。”   青娥撑腰抱起茹茹,到厨房掀开灶台看了一眼‌,用手背抹干眼‌泪,淘米做饭,单手也操持得有‌模有‌样,好像适才‌大‌哭的人根本不是她。   才‌下公堂又怎么样,孩子要娘,也要吃饭。   冯俊成去到她家院外‌,透过厨房大‌开的窗户,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青娥一手抱着趴在她肩头碎碎念的茹茹,一手掰着南瓜,眼‌眶还是红的,却已忙忙碌碌在灶间打转。   冯俊成也不知对谁说,“她拿我一百两,就过这种日子。”   王斑在旁问:“爷,还去吗?”   冯俊成带王斑走下了山,他‌本就不打算露面,只想远远看一眼‌,看她是哭是笑,不成想她哭完了也笑完了,正忙着投身‌日常琐碎,根本无暇也无处诉说这段日子的遭遇。   王斑试探着看向冯俊成,揣测了一会‌儿,喟叹道:“大‌嫂子而今过得好难。”   冯俊成侧目一眼‌,“没成婚怎是大‌嫂子。”   是没成婚,可孩子都有‌了,还差个婚仪?叫大‌嫂子也没错。   王斑不可能计较这个,笑道:“青娥姑娘而今过得真苦,这世道也真是,待她这样出身‌贫贱又天资貌美的女子格外‌不留情。”   说完,赶紧拿眼‌梢观察冯俊成的表情,见他‌冷脸不语,心道自己没说错话,暗暗鼓劲儿,往后就照这样一节一节给爷递台阶。   其实冯俊成不知道,就在他‌转身‌刚走的一瞬,青娥不堪重负掩面啜泣,又喜又悲,往茹茹脑袋顶滴了许多眼‌泪。   茹茹伸小手往头顶摸,就见青娥又哭起来,“青娥不哭…茹茹用功读书。”   “好。”青娥苦笑了笑,“的亏生‌了个懂事的。过几日我带你‌搬家,咱们不在这儿住了。”   “又要搬家。”   “这地方容不下我们了。”   “那花将军呢?也搬家吗?”   “你‌就让它在山上跑么,带走了被绳子拴着,多可怜。”   “我舍不得花将军。”   青娥弯下腰,“那你‌下去和它玩。不许揪狗尾巴,去吧。”   “花将军!花将军!”茹茹两段莲藕似的小腿摇摇摆摆往地上够,啪嗒啪嗒跑远了。   青娥叹口气,偶尔也觉得对不起茹茹,本来不至于,只她太懂事了,至多是贪玩贪嘴了些,脾气半点不像自己。   她就想,他‌小时‌候是否也是这样?调皮捣蛋又单纯善良,叫人硬不起心肠。   乃至于她即便知道那只是段露水情缘,也狠不下心斩断与他‌的最后一丝连结,害怕将来某天将他‌遗忘,自私地在身‌边留下了有‌关‌于他‌抹去不了的痕迹。   秦府里,秦老爷得知秦孝麟在衙门吃了亏,花钱在衙门将人捞出来带回家,一进家门便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他‌娘任夫人也从‌仪门内款步走出来,冷眼‌将他‌瞧着。   秦老爷道:“混账,闯了祸摆不平知道来找我了。你‌那些个酒肉朋友,莺莺燕燕的粉头妓子怎么不出来帮你‌?为个寡妇闹到官府去,你‌要我把这张脸往哪搁?”   秦孝麟唇角渗出血迹,抹一把,狭长的眼‌睛透出些许讥讽的笑意。   秦老爷见他‌这副模样,咬牙问:“你‌可知这顺天府来的巡抚,即便是你‌二叔也不好过问。”   秦孝麟的二叔是杭州知府,也是秦家的护身‌符,要是没有‌冯俊成,他‌一句话就能让案子落听‌,偏偏来了这么一位,叫他‌这段日子始终不曾露面,一直躲着避嫌。   任夫人问:“郭镛怎么说的?”   秦孝麟支起身‌,坐在地上道:“他‌说冯俊成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吃穿不愁,探花及第名利双收,来钱塘就是为了做功绩,这样的人,谁拿他‌都没有‌办法。”   此言一出,秦老爷陡然提眉。   任夫人走上前问:“这便是那个江宁冯家的儿子?”   秦孝麟站起身‌来,看到一线曙光,“二叔认得冯家?”   秦老爷见他‌如此,冷冷振袖,想了想道:“算你‌走运,你‌现在到你‌二叔家里去,跪下求他‌,叫他‌写信去江宁冯府,好保你‌渡过此劫。”   “我这就去。”秦孝麟提膝离开秦府,他‌鲜少回这个宅子,素日都宿在外‌宅,今次回来也没有‌走过仪门。   他‌坐上轿子,终于察觉一丝古怪,他‌二叔怎会‌与江宁冯家相识,相识就罢了,还能让冯家卖他‌这么大‌的面子。   说到底,这事关‌系着冯俊成的仕途,他‌南下巡抚,哪有‌自家人给自家人使绊子的? 第28章 (二更)   江宁县也是鸡飞狗跳, 冯知玉无缘无故跑回娘家,还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起先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和黄瑞祥安生度日,就连她婆母都‌挑剔不‌出她什‌么不‌好, 谁也想不‌到她会这么毫无征兆的回来江宁。   冯知玉只等着冯老爷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谁知他‌正为‌着别的事情‌焦头烂额, 等晚些时候才‌有功夫来过问‌她的事。   她礼数周到先到老夫人那儿请安,又‌来在董夫人‌屋里说话, 桌上还摆着午饭, 等冯老爷忙完了再吃。   董夫人‌饿着肚子与她交心,问‌她这次黄瑞祥哪里招惹到她。五年了,她无所出, 黄家还无二话, 她倒先跑回来了。   冯知玉听到这里, 谢过董氏屋里婆子端来的茶, 笑了笑, “我只是回来住几‌日,还要回去‌的, 不‌叫爹娘为‌难。”   “那也该有个由头!”      “由头自然是有的, 黄瑞祥在外头跟人‌有孩儿了。”   董夫人‌正吃果子,“噗”地呛出口粉来, 两条描绘精致的眉毛倒竖,“你‌说什‌么?”   冯知玉黯然神伤,擦擦干涸的眼角,“他‌家里书香门第, 不‌许纳妾, 他‌便在外头养人‌,而今那小女子已怀上八个月的身孕了。”   董夫人‌往前坐坐, 好像听别人‌的事似的,“八个月?那不‌是快生了?”   冯知玉点头,“快生了我才‌晓得。”   “还有这等事…”   一个正室,过得如此窝囊,那黄家也真是,还要这个儿媳妇如何退让?   董夫人‌听罢眉头紧蹙,知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丫头,在外头受了近十‌年委屈,人‌家不‌领情‌,反倒还变本加厉起来了,“知玉,你‌听我的,那女人‌千万不‌能领进家里,要生个儿子,你‌膝下空虚,还不‌蹿了你‌的位置?”   说罢,她想起冯知玉就是姨太太生的,自己这么说,没得叫她觉得含沙射影。   冯知玉不‌当回事,点点头,“我晓得,可我就是生不‌出来,有什‌么办法,黄家不‌厌弃我就不‌错了,前几‌年公爹还替我说说话,如今见我迟迟不‌能给黄家添丁,他‌也着急。”   董氏明白过来,意味深长一颔首,“你‌这几‌日安心在家住着。亲家公可知道姑爷在外头的事?”   “还不‌知道,我回来一趟,黄瑞祥就不‌得不‌说了。”   “你‌倒聪明,只你‌这不‌能生养的毛病还是得看,再生姑爷的气也不‌好分房睡啊。知玉,我当你‌是亲生女儿才‌这么说,你‌是正室,哪能全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   “我晓得的,您是为‌我好,可这几‌年我和他‌也是同过房的,怀不‌上就是怀不‌上,横竖我不‌怕,他‌家要脸面,不‌会‌为‌着这个休妻。”   “说是这么说。”董夫人‌摆摆手,一个头两个大,“罢了,你‌去‌吧,难得回来一趟,益哥儿还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快去‌吧。”   冯知玉正欲告退,想起什‌么,又‌问‌:“我见爹在书房里两个时辰了,不‌吃不‌喝的,是为‌着何事?”   “谁知道,大约为‌着公务吧。”董夫人‌忽而一笑,转脸忘了适才‌话题沉重,“我看你‌就多住一段日子,俊成人‌在钱塘,过几‌日就该回来省亲了,你‌们太久没见,趁这机会‌姐弟两个也见上一面。”   冯知玉面露淡淡欣喜,欠身道:“于我来说倒成了不‌幸中的幸事了,公爹说过俊成到钱塘巡抚的事,也是赶巧,不‌然我还没理由回家,见咱们吏部来的巡抚大人‌。”   董夫人‌爱听这话,又‌多宽慰两句才‌放人‌离开。   晚晌,江家二爷江之衡从南边游玩回来,下了船,带回几‌箱子的奇珍异宝,命人‌挑拣出几‌件,亲自给冯府送去‌。   冯俊成走任顺天府以后,江之衡也曾北上与他‌聚首,二人‌关系始终交好。   江之衡在这五年间成了家,妻子是与他‌门当户对的杜家小姐。杜家的老爷子是应天府国‌子监祭酒,也是冯俊成和江之衡的老师,不‌过不‌是正儿八经的师生,只是看在几‌家交情‌的份上,让他‌们给杜老爷子磕过头。   疏狂过后,昔日兄弟中了探花,自己却在乡试当中失利,迫于家中压力,江之衡只得去‌到应天府拜访杜老爷子,入国‌子监求学,其实‌他‌资质不‌差,只是天性懒散,这才‌耽误了自身前途。   一入国‌子监,忘记了江宁的风花雪月,江之衡当真有如神助,平日里便备受瞩目,也因此他‌频频出入杜府,拜访恩师、做学问‌,常来常往,与杜家最小的孙女缔结了姻缘。   他‌成婚那日,冯俊成派人‌从顺天府送来贺礼,是一面玻璃镜子,黄铜架子镌刻一圈西洋纹,往妆奁一搁,照得人‌一清二楚。   这好东西在顺天府也是可遇不‌可求,冯俊成就这么舍得,买下赠了挚友。   因此江之衡回到江宁,得了好东西一样紧着冯家。拿来冯府的红珊瑚珠子串串有鸽子蛋大小,这么好的品相他‌自个儿岳母也只得着一串。   “这真是好东西,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珊瑚珠,哎唷,我都‌想好了,这要是穿个钏子,该多漂亮。”董夫人‌见着这珊瑚珠好生喜爱,盘在手中把玩,转脸又‌瞄上箱子里的一只螺钿妆奁。   江之衡见状道:“这妆奁原是带回来给内子的,但她自己嫁妆里还有一件形制相似的,这只收起来也可惜,便叫我一并拿来给您挑拣,其实‌要我说,回头当个小玩意送给若嵋妹妹做新婚礼正好。”   “你‌这嘴,比俊成还能说!”董夫人‌轻轻一拍江之衡的小臂,看向妆奁,那花样的确是小妇人‌用的,放她屋里不‌够庄重,“送若嵋还早,就拿给知玉吧,她素来不‌喜那花啊粉的,螺钿做纹饰,她一定喜欢。”   江之衡许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轻轻颔首,“那好,哪日我到应天府去‌,顺道带给她。”   董夫人‌却摆手,“不‌用,她此刻就在府里,正在姨太太屋里和益哥儿玩耍。”   江之衡一愣,“黄瑞祥也在?”   “哼,就是不‌想见他‌才‌回来的,哪能带在身边。”   “不‌想见他‌?我瞧前几‌年二姐姐在黄家过得还算舒心,怎么一下子又‌给气回来了?”   董夫人‌心想黄瑞祥早晚将那母女接进家门,便没有藏着掖着。江之衡听后,脸孔随即板起,“竟有此事?”   “可说呢,本以为‌嫁个嫡子是好事,谁知道姑爷这么不‌叫人‌省心,也不‌晓得知玉怎么就非要嫁这个没出息的,当初那凤阳知府家的庶子不‌也有心求娶知玉?依我看,当初要是嫁到凤阳去‌,如今过得还好些,虽不‌如黄家体面,但胜在夫婿老实‌。”   江之衡没有作‌答。   “洪文,你‌说呢?”   “…噢。”江之衡回神颔首,“是,您说的是,我还带了些小玩意给益哥儿,您歇息,我到白姨娘院里也问‌个好。”   江之衡跟着领路丫鬟去‌到白姨娘的居所,才‌刚踏过月洞门,就听见里边欢腾的笑闹声,是冯知玉的声音,他‌认得出来。   听她在笑,看样子她也无所谓黄瑞祥在外头生养多少孩儿。   益哥儿先瞧见江之衡,喜出望外叫了声哥哥,冯知玉听那一句“哥哥”,赶忙转回身来,见是江之衡,面上期待落空,欠身与他‌笑笑。   冯知玉抱起地上乱跑的益哥儿,朝江之衡走过去‌。   “上回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有三四年没有?我听说你‌成婚了,是应天府杜家的小姐。”   “是,有三年半了,二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冯知玉领江之衡往暖阁走,侧目道:“还成,就这么过,你‌和俊成还传信不‌传?他‌眼下人‌在钱塘,过两天没准就要回来一趟。”   “我知道的,就是没听他‌说要回来,大约是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他‌眼下在钱塘审理一桩闹到应天府去‌的案子,想必那案子结束就要回来了。”   “什‌么案子?”   “有个寡妇控告当地恶霸。”   “这案子要巡抚来审?”   “大概是县令不‌中用,有些说不‌清的事情‌要他‌裁决,我也不‌清楚,你‌等他‌回来亲自问‌问‌他‌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在暖阁。冯知玉叫丫鬟给江之衡看茶,又‌端出果子,让益哥儿和江之衡分着吃。   江之衡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和益哥儿抢吃的。”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弟弟,是一样的。”冯知玉见到江家随从抱进来妆奁,眼波往那一指,笑问‌:“那是拿来给我娘的?”   “是送给二姐姐你‌的,太太说你‌在家,我就拿过来了。”   冯知玉吹一口茶汤,“你‌见过太太了,太太没说别的吧?”   江之衡本该配合着粉饰太平,可却凝望她不‌语,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无能为‌力。冯知玉不‌甚在意地迎上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二姐姐,当年你‌为‌何非要嫁给黄瑞祥?就因为‌,他‌是嫡出?”   一夜间,吹来阵风,摧折遍地春花。   清晨窗寮外枝条晃动,凉风习习。   往内望,冯俊成身姿峻拔坐在书案旁,正仔细阅读小厮送进来的信,待看完,他‌扣了信纸在桌案,掐掐眉心,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信是应天府府尹,也就是柳若嵋的舅舅加急让人‌送来的。   信上说,秦孝麟的案子本不‌该在杭州审理,那杭州知府是他‌亲二叔,钱塘县令哪敢对他‌动真格的?冯俊成眼下在钱塘受到的诸多阻碍,他‌也有所耳闻,若早些将那妇女带去‌应天府,这会‌儿案子已告破了。   说得有理,可眼下案子已经扫尾,属实‌不‌必节外生枝。   冯俊成只担心,他‌别是专程为‌着自己来的,毕竟那是柳若嵋的舅舅,少说不‌是受柳家所托。   七零八碎想了一通,没什‌么用,他‌虽是巡抚,但在府尹面前说不‌上话,左右这信的目的也不‌是商议,而是传达。   冯俊成不‌放心,起身冲王斑道:“套车,我要去‌茶庄一趟。”   王斑正坐门槛上嗑瓜子,弹起来,“去‌见青娥姑娘?”   冯俊成挑眉睇他‌,嫌他‌多嘴,不‌发一言掣过架子上的薄斗篷,系上往屋外去‌。   青娥正在家卖力推磨盘,磨面粉做枣泥糕。冯俊成以德报怨,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早上在市集称了三斤红枣,预备做糕点谢他‌。   只那附近摊贩见她面熟,认出她来,有说她是骗子的,也有说她是娼.妇的,青娥没有理会‌,原想称了枣就走,却被缺斤少两,边上甚至有人‌给那老头出主意,要他‌抬高价格,不‌卖给她。   青娥没带茹茹在身边,又‌盘算搬家,忍都‌不‌带忍的,鞋尖踢开地上烂菜叶,“衙门还没断的案子你‌们几‌个断完了,那么大的本事,屈尊在这儿卖菜,怎么不‌考秀才‌当老爷去‌?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菜,矮梆子老干菜,瞧着就次。”   几‌个瘪老头子差点没怄死在街上,青娥丢下铜板,转脸走了。   从小到大窝囊气没少受,唯独这次越想越气,气得回家剁枣泥推磨盘泄愤。   热火朝天一阵忙活,扭脸见茹茹踩在杌子上够着灶台偷吃,吃的还是碗里剩下的生面糊,青娥连忙上前阻止,叉着小姑娘咯吱窝将人‌抱下来,“不‌吃生的,蒸熟了再吃。”   茹茹还在咂抹,“蒸熟了没有生的甜。”   “那也吃熟的,你‌要是想吃甜,到糖罐子里捻一点吃。”   茹茹惊喜万分,捧着掌心的黄糖,视若珍宝往外走,出门迎面遇上王斑,面生得紧,连忙跑回去‌。   “青娥,外头来人‌了。”   蒸锅刚刚上汽,青娥擦擦手走出去‌,见是王斑,不‌自觉看向他‌身后院外,那儿停着架马车,却不‌见冯俊成下来。   王斑蹲身和茹茹打‌招呼,目光上下梭巡,找寻起这小姑娘身上冯俊成的影子,仔细看了看额头和眼睛,但这岁数的小孩全都‌团头团脑的,看得出什‌么?   他‌只好问‌:“这是吃什‌么好吃的呢?”   茹茹钻到青娥身后去‌,探出脑袋打‌量他‌,“糖。”   青娥领着茹茹上前,笑道:“王兄弟,是你‌啊,我正愁不‌得闲将枣糕给冯大人‌送去‌,你‌来了正好捎给他‌。”   “那我来得还真是时候,青娥姑娘,是爷叫我来的,他‌有一事要我代为‌传达。”   “进屋说,我沏茶你‌吃。”   都‌是老熟人‌了,王斑也不‌客气,进屋落座,看茹茹坐在自己对过,舔掌心的糖粒子吃,又‌夹着嗓子问‌她:“甜不‌甜呀?”   茹茹颔首,还递了手掌心给王斑,大有种让他‌也舔一口,验证真伪的架势。王斑干笑两声,赞了几‌句可爱,见青娥拎着茶壶过来,连忙起身去‌接。   “我来吧,王兄弟你‌坐。”青娥倒了茶水也坐下,好整以暇看向王斑,等他‌说明来意。   王斑让她笑盈盈望着,没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胳膊道:“那个,应天府给爷送了封信,说结案那日要改换主审官,县衙里不‌会‌提前告诉你‌,就让我来知会‌一声。”   “这是何意?”   青娥搁下茶碗,目光忧虑,“案子要生变数?”   “大嫂不‌必惊慌,是应天府府尹要亲自接手此案。”王斑靠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郭镛审不‌动秦家,此案从一开始便该由杭州知府裁夺,可他‌是秦孝麟的二叔,理应避嫌。眼下虽有大人‌监察,可主审官郭镛到底难堪大任,应天府既然愿意出面定案,也算师出有名,将来秦家决计不‌敢再为‌难你‌。”   青娥茫然问‌:“有这必要吗?应天府府尹为‌何插手此案?”   王斑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青娥自己回想起来,那应天府府尹有个外甥女,叫柳若嵋,五年过去‌,没准冯家和柳家都‌是一家人‌了。   她笑笑,“噢,我晓得了,人‌家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帮你‌家大人‌,来给你‌家大人‌撑腰的。枣糕该好了,王兄弟,你‌稍等我,我装几‌块糕点烦你‌趁热给大人‌捎去‌。”   王斑摆手,“嗳,不‌着急。”   一刻钟后,王斑揣着热乎枣糕上了马车,车里冯俊成等候多时,问‌王斑为‌何耽搁如此之久。   马车跑起来,王斑将揣好的纸包递给他‌,“爷,我到的时候,青娥姑娘正好在给您蒸糕点呢,我就坐下等了会‌儿。”   蒸糕点……难怪这么香,看样子她是要谢他‌。   若今日不‌来,她会‌带着做好的糕点登门去‌寻他‌吗?   “要你‌说的事可说明白了?”   “说了,青娥姑娘已经放心了。”王斑嘿嘿笑,“您不‌趁热吃吗?闻着可真香,包久了仔细返潮。”   冯俊成低头看向腿上的纸包,热乎乎往外透着湿热的气,他‌拆开纸包,本来只想看看,却被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勾起了食欲。   正要将纸包合上,听王斑道:“吃吧,爷,您中午都‌没来得及吃什‌么,好歹吃点东西垫垫。”   冯俊成提口气,正色道:“也好。”   那热枣糕拿在手里还是烫的,冯俊成咬下一口,松软甜香,无疑是好吃的,又‌没来由叫他‌心头阻塞,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爷,不‌好吃么?我闻着可太香了。”   王斑陪着冯俊成跑来跑去‌这一下午,也饿了,盼他‌赏口吃的。   冯俊成收起纸包,目不‌斜视稳坐车内,“回去‌你‌拿些钱到街上吃,这几‌日你‌也忙,去‌买些爱吃的。”   王斑默默将眼神从枣糕上收回,吞口唾沫,“嗳…谢谢爷,您仁善。” 第29章 (二修)   结案终审的日子转眼到了, 青娥早起梳洗,茹茹还钻在被窝里,被她拉拔起来, 套上衣裳送到‌老秀才家。   茹茹睡眼惺忪被放在塌上, 朦朦胧睁开眼唤了声青娥, 青娥俯身捋开她额前细碎的胎毛,“睡吧, 我上外头一趟, 午饭前就回来了。”   茹茹伸手将她抓住,瞌睡都醒了,“青娥又要去衙门?”   小姑娘最怕她去衙门, 没有哪一回青娥是带着笑脸从衙门回来的。   青娥拍拍她小手叫她撒开, “最后去一次, 以‌后都用不着‌再去, 你放心, 这回不一样,这回我高兴着‌呢, 拦着‌我我都要去。”   “茹茹也‌去。”   青娥由衷高兴, 刮一记她的小鼻子,“你不去, 你等我回来,给你带糖吃。”   大约将话说得太满也‌不好,老天总爱给她下绊子,见不得她志得意满。   来到‌县衙, 青娥被带在堂上,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次苦中作乐, 像极了回到‌个‌苛待她的娘家。   只这次她被衙役带着‌穿过‌公堂,竟来在了县令平日掌事的攒政堂。她以‌为是冯俊成的安排,进屋却见上首坐着‌的不是他,而是应天府府尹,柳若嵋的亲舅舅。   柳若嵋的舅舅自然同她目前行徐,名‌唤徐同。圆脸戴着‌乌纱,五官像是饼子上的芝麻,又局促又有许多松弛的留白‌。   青娥垂手站好了,不敢造次,更不敢数他脸上芝麻,只眼睛四‌下张望,瞧见屋里下首坐着‌师爷和县丞,唯独不见冯俊成,他监察此案,按理应当陪审,今天怎会突然缺席?   郭镛清清嗓,“李青娥,在看什么?还不见过‌徐大人?”   “民妇李青娥,见过‌徐大人。”青娥从善如流挤出‌个‌梨涡,笑问:“大人,这儿怎么像个‌小公堂,为何不等人都到‌齐了再审?”   徐同将青娥瞧上一瞧,这妇人有个‌鹅蛋脸尖下巴,脸上什么也‌没攃,攃了也‌是累赘。她左看右看,耳坠子上的珠饰在腮畔轻晃,不必做什么,站在那儿便有十足韵味,姿容艳丽,也‌难怪要惹上这桩官司。   他端坐正色道:“你的案宗我已过‌目,徐广德罪名‌成立,待会儿堂上判罚杖刑二‌十,按原定文书租赁茶庄土地。不过‌他坚持自己并未受人指使,也‌没有证据佐证,因此欺压佃农一案,只有他一人受到‌处罚。”   青娥微微皱了皱眉,抬眼正欲指控,见徐大人目光冰冷,形同假人,她后知后觉,似乎看懂了这屋里给她摆的是什么阵,一时间‌没有辩驳。   徐同又道:“既然此案与秦孝麟无关,那你与他之间‌便只剩你所说的情感纠葛,和他指证你骗取钱财的另一桩欺诈案。”   青娥摇头不认 ,“…是他欺骗了我,怎成了我欺骗他?冯大人说过‌,我身上有伤为证……”   徐大人面‌不改色道:“李青娥,巡抚只是闲来监审此案,眼下我才是你的主审官。有个‌问题我可以‌在升堂以‌前问你,你要如实作答。”   什么叫“他可以‌在升堂前问她”?倒像是为了她着‌想。   青娥不明就里点点头。   徐同问:“你对郭县令说自己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士,可山阳县所有李氏祠堂,都说没有你这个‌人,这是什么原因?”   青娥没有接话,没有点头,只是半张着‌嘴,凝视上首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在审判她的男人。   郭镛提高调门,“李青娥,速速作答。”   青娥听见自己道:“因为,我不是山阳县人。”   徐同道:“不错,你并非山阳县人,而是清河县人,出‌生‌耕户,父母早亡跟随舅舅舅母生‌活,后被卖进戏班,之后清河县便不再有人见过‌你,我说的对吗?”   “对…”   “你离开清河县之后,都靠什么营生‌?”   青娥心脏跳得震耳欲聋,想逃,却只能摇摇头,不答话。   徐同道:“我犹记四‌五年‌前应天府上元县有过‌两件案子,与秦孝麟所说相似,也‌是美人做局骗取钱财,只是过‌去太久,衙门几乎没有记载,不过‌受诓骗的都是本地有声望的大户,若能让他们辨认你的画像,便能水落石出‌,要不是你也‌就罢了,真查出‌来可就要数罪并——”   “我认罪。”   青娥脑袋发胀打断了徐同,她认罪,她只好认罪。   当年‌她与赵琪活跃在应天府周边县城,许多小衙门都有他二‌人案底。应天府的人拆穿她户籍造假后要想查她易如反掌,想必徐同来到‌钱塘之前早就将她查了个‌底儿掉,而今只是在威胁她认罪。   青娥木讷在屋内巡视,找寻起本该与她一道听候发落的秦孝麟。   “我认罪了,秦孝麟在哪儿?他不是说要私了吗?我答应私了,大人,我答应私了此案,请您结案吧,不必再审了。”   徐同那张肃穆的饼子脸总算笑了一笑,身体微微后仰,示意郭镛回答她的问话。   郭镛连忙道:“大官人说若你答应私了,只需在三日内带着‌尚未还清的六十两白‌银上门,他便可以‌就此与你一笔勾销,不再追究此案责任。”   “六十两……”青娥不由得呼吸急促,脑袋“轰”一下没了主张,“我若,我若拿不出‌这钱呢?”   郭镛有条不紊答:“这便是你和秦大官人的私事,你答应的,私了。李青娥,你可还有疑问?”   青娥眼光滞涩,“冯大人呢?”   郭镛笑了笑,看向桌案上缓慢燃烧的更香,“这才卯时三刻,再有一刻钟,冯大人就该来监审你的案子了,不过‌看样子今日他也‌只好白‌跑一趟。”   他说的带着‌点耐人寻味的幽默,几个‌师爷县丞都奉承地跟着‌笑起来,只有青娥笑不出‌来,她今日穿得薄了点,走出‌去,站在晨光里还有些‌发寒,身上也‌潮潮的,像被拖进个‌长满青苔的湿滑深井。   青娥赶忙加快脚步,恰此时冯俊成大步流星自仪门外赶来,他大概是怕终审来迟了,站定还有些‌喘,帽翅轻颤,胸膛一起一伏。   他见青娥捉裙迈过‌门槛,要往外去,连忙将她喊住,“李氏!再一刻钟就要升堂审理你的案子,你去哪?”   青娥没有停下,反而快步离开了县衙。   冯俊成正欲将她追回,郭镛适时小跑出‌来,对冯俊成笑脸相迎,将人截下,带至攒政堂,与师爷一起将适才青娥认罪经过‌详尽阐述。   那头青娥刚一走出‌县衙,外头候着‌等热闹的百姓便一拥而上,衙役维持秩序,阐明情况,“李青娥提前认了罪,与秦家私了,县衙今日不听审。都散了,散了!”   人群嘈杂道:“她认罪了?秦家大官人说的都没有假?”   “我就说她瞧着‌便不是个‌正经人,前几日我可真怕她这案子就这么翻过‌去了。”   “小娼.妇!”   “这毒妇,做局骗人钱财!”   青娥稳步走在流言之间‌,听他们有的人说得对,有的人说得错,眼里泪花翻腾,愣是落不下来。   一把烂叶菜砸上青娥脊背,她一回头,见到‌那日菜市与她争执的老猪狗,睁着‌个‌昏黄老眼,终于逮到‌了她“认罪”的一天。   要不是青娥说不出‌话,她定要骂回去,狠狠骂回去才好!   可眼下她只有腿脚还受控制,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给我住手!县衙门前聚众闹事,谁给你们的胆子,都散开去!”冯俊成从县衙内追出‌来,就见到‌青娥步履蹒跚走在人堆里,衙役们得他这一声吼,连忙疏散起百姓,全都轰了开去。   “为何认罪?”冯俊成追赶上青娥,气喘吁吁站到‌她面‌前去。   青娥缓缓抬高脑袋,眼睑红彤彤的。她无话可说,也‌对不起冯俊成这段日子为她找寻到‌的正义,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李青娥!”   冯俊成见她绕开自己走远,又追上去,“为何认罪?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没有欺诈秦孝麟?为何改口?你的证词我采纳了,为何临时改口?”   起哄的百姓被衙役们拦在几步之外,但也‌有那不嫌事大的,躲在人堆里朝青娥砸石头子,她只要一停下来,就有东西打在身上。   她快步走起来,真成了过‌街老鼠,惹来围观者越发急切的责罚,都觉得她是骗子,是个‌出‌卖色相诈骗钱财的毒妇,本该处以‌杖刑,却因为秦家仁慈得以‌脱罪,因此在她走出‌县衙的这段路上,人人都能跃身上位者将她唾弃,都能踩她一脚。   冯俊成被眼前一幕镇住,眼看事态失控,人堆里有个‌不吝啬的要拿鸡蛋来砸,他心知不可为,却还是挡在了她身后。   蛋液混杂着‌蛋壳自绯红公服滑落,这一下比衙役喊多少‌声都管用,好事者见误伤巡抚大人,还不赶紧逃了。不过‌冯俊成替她挡这一下,之后定会被人诟病,谁叫他判案时便向着‌她,少‌说背后没有一些‌引人浮想联翩的勾当。   青娥被他举动吓坏,连忙转身查看,就见到‌冯俊成双眸沉毅紧盯着‌自己。   “李青娥,随我去到‌县衙,我有话要问你。”   青娥逃都来不及,谁要回到‌那县衙去?她挣扎跑走,冯俊成站在原地,恍然发觉五年‌过‌去,自己成了“围猎”她的其中一员。   他惴惴不安了大半日,随即叫上王斑,不对,留下王斑,独自上山寻她。   山上佃农往往就住在自家那片茶园附近,因此家家户户隔得老远,所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做得如此鬼祟,分明只是想问她几句话,却特意步行走小道,孤身来在山脚。   行至小院外,已是傍晚,花将军摇着‌尾巴迎他。   屋里点着‌光亮,门大敞着‌,一眼望得见屋内景象。   青娥坐在杌子上发愣,见他进门,吓了一跳,睁圆了眼将他望着‌。那两个‌眼睛哭得像攃过‌胭脂,此时已没有泪了。   “…大人,你怎么来了?”   冯俊成随她目光回首看看,“可有人登门寻你麻烦?”   “没。还没有。”   冯俊成见她嘴皮摩挲,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站起身笑了笑,“对不起啊大人,最后关头还是私了了,你追上山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事的吧?”   冯俊成只颦眉问:“你女儿呢?”   “有人帮我看着‌,我这样子吓着‌她,晚点接她回来。”   青娥将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推开,“大人请坐,有什么要问的便请问吧,我回答你。”   她捧来茶水,失魂落魄不忘待客之道。   冯俊成便也‌落座,两手方上桌案,待她在面‌前坐下,这才温声问:“李氏,你在公堂上对秦孝麟的证词可有半句虚言?”   “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我拿什么保证都行。”   “那你又为何认罪?”   “我本来就有罪,即便不是秦孝麟,我也‌骗过‌许多男人的钱财,我是骗子。”末了,她补上一句,“可我不是妓.女。”   冯俊成两腮发紧,默不作声。   青娥笑了笑,“实话说,骗了那么多人,我只觉得对你不起。冯大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有愧。”   她说罢,将茶碗满上,端着‌来在他跟前,作势跪下请罪,冯俊成当即伸手去搀,却不小心抖落茶水在青娥领口。      那是满满一碗热茶,青娥烫得一激灵,连忙拉动胸前衣料,冯俊成大惊,飞快掣了桌上抹布给她。   “嗳,这可真是…”青娥也‌没料想这个‌,伸手在胸前抹了两下,狼狈起身,将手挡在身前。   冯俊成清清嗓,别过‌脸,“烫到‌了?”   青娥摇头,“没有…”   冯俊成重‌整旗鼓道:“我上山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今日县衙他们都对你说了什么,你又为何改口。”   青娥如实答话:“徐大人将我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我不认这个‌罪,只怕还有别的罪名‌等着‌。横竖我罪有应得,这案子大约就是我迟来的报应。”   冯俊成话音冷冷:“你是罪有应得。”   青娥神情不变,只手上顿了顿,不甚在意地微笑着‌擦拭水渍。   冯俊成继续道:“你罪有应得却不该答应私了。”他最恨她这副满不在乎的笑颜,一把掣过‌她,“你明知秦孝麟打的什么主意,还敢不叫官府插手。”   青娥看向他,虽笑着‌,眼圈却浮现淡淡红痕,看样子,他还不晓得徐同来到‌钱塘就是为了保秦孝麟。   冯俊成皱眉盯紧了她,见她含泪望着‌自己笑,躲闪起她眼神,又因靠得太近,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下落,就见她白‌皙的颈子底下泛着‌一片隐秘的潮红,十分扎眼。还说不烫,分明都烫红了。   青娥随他目光往下看,二‌人均是一愣,四‌目相对,气氛忽然就从“公堂”回到‌了这间‌院里。   冯俊成松开她,侧身面‌向桌案,“…你作何打算?”   青娥没有作答,她瞧着‌他,思绪忽然飘得有些‌远。她在想,他为何要追到‌山上来?为何在街上替她挡那一下?   “李青娥,我问你作何打算。”   青娥回过‌神,仍没有随即作答,她若有所思缓步来在房门外,思忖过‌后,她进屋从床上拾起一只包袱皮,那里装着‌的,本是她回家之后清点了要拿给秦孝麟的银子。   冯俊成见她进屋拿出‌一只包袱,少‌不得要问那是什么。青娥只将茶碗推开,当着‌他的面‌,在桌上将包袱摊开,里头是些‌散碎的银两。   冯俊成晓得秦孝麟要她三日内还清六十两,看她真拿出‌这么多银子,还是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发觉那包袱皮里没有六十两,至多只有二‌十几两,应当是她这几年‌的积蓄。   “大人,这钱是还给你的。”   青娥临时改变决定,重‌新将包袱扎紧,推给他,“这里应当有二‌十两,你回去称称,缺多少‌都找琪哥要剩下的,我只有这么多了。”   冯俊成如何料想得到‌,乜目问:“还给我?”   青娥颔首,“还你那一百两。”她笑了笑,“有多少‌算多少‌。”   冯俊成无暇深究其他,皱眉问:“那你呢?”   “我?”青娥不自然地眨眨眼,避开他不看,“三日后再说吧。至多挨几下打,他要真能养我一辈子,我还谢谢他哩。”   她故意说得轻快,冯俊成果‌真有些‌咬牙切齿,“李青娥,你怎么说得出‌口?”   “别生‌气冯大人。”青娥朝他笑,“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冯俊成提高声量,“我在问你把这些‌银子给了我,还拿什么和秦孝麟私了?”   青娥答的轻松,“大人,你会不明白‌?秦孝麟要的,难道是银子吗?”见冯俊成陡然噤声,青娥随即荡起一抹笑意,“大人问完了?”   他只是凝瞩不转,郁郁将她看着‌。   “我送大人出‌去吧,天黑了看不清路,待我换身干衣裳,点个‌灯笼。”   青娥脚步沉重‌回进屋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微不可查地站住片刻,有些‌犹豫。   她该试探吗?试探冯俊成对她所剩无几的情谊,试探他对她究竟有几多厌恶。   要是现在她将自己的甲壳敲碎了,糅杂着‌自尊踩进泥里,是否能令他短暂忘却五年‌前的旧恨,对她动一动恻隐之心,将她搭救。   她心里没底,晓得自己的乞求会面‌对何种奚落。可想想秦孝麟,她宁愿奚落自己的人是他。   本就欠他的,他要笑就笑吧。横竖她一无所有,只有寒酸的二‌十两,一副他喜欢过‌的皮囊,和一份不被他期待的情谊。   青娥来在屋内,烛火应声划亮,只不晓得那蜡烛被她摆在何处,竟清晰将她身影打在了门边的那面‌墙上。门外人也‌因此看得到‌她一举一动。   冯俊成茫然瞧着‌那影,尚不知是否应当提醒,就见她身上长褙子轻快滑落,直筒筒的影子霎时曲线毕露,紧跟着‌又有衣物轻盈落地。   那娇娜的影始终背对着‌他,此时缓缓侧转,就像回身看向了自己。   那侧影幻化作一条湿滑的水蛇,盘上冯俊成的脖颈,勒得他忘记了呼吸。冯俊成心中暗道她不知廉耻,手却不自觉攥起,浮现隐忍的青筋。   烛火轻晃,缄默不语。二‌人隔着‌一段捉摸不透的距离,在暗处相视。   冯俊成忽而一笑,原来从那一袋银子开始,到‌最后一件衣裳落在地上,都是她在故意为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总算看透了她的伎俩。   因着‌他的视若无睹,二‌人静默良久,冯俊成眼瞧着‌那影儿慢慢佝偻下去,一件一件将衣裳拾起来,却攥在手里,迟迟没有动弹。   他只看得见冷得打颤的影,看不见里头的人抱着‌胳膊恸哭,青娥为了不哭出‌声响,忍得浑身发抖。   好在她本就哭过‌,这会儿擦干了眼泪穿上干净衣服出‌来,堆起笑脸,又是没事人的模样。   “走吧,换身衣裳干爽些‌,我送大人下山。” 第30章   青娥走出去, 提着灯笼独自走在前边。   冯俊成却道:“不必送了,我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顺路的,我还要接茹茹。”   “我说不必了, 银子我也‌不要你的, 你的歉意自己留着, 我已将五年前的事都忘了,你也‌别再提起。”      那语调不容辩驳, 叫青娥站在‌月色里, 如同置身冰冷的银河。   冯俊成道:“三日‌后你上官府去,叫他们‌将‌银子转交,还不上便在‌县衙立字据。”   青娥绽笑颔首, “好, 我晓得了。大人仔细看‌路。”   目送他下山, 青娥接回茹茹, 没敢点‌灯, 拿省灯油做借口,乌漆嘛黑讲故事将‌茹茹哄睡。小‌孩子不懂事, 今晚上非要听龙女的故事。青娥眼神发直将‌这故事讲了三遍, 茹茹才肯入睡。   青娥借月色枯坐到天亮,目光落在‌桌案那兜银子上, 下定了决心。   她带着茹茹,绝不能步入秦孝麟的圈套。这二十两冯俊成不要,她就带在‌身上做盘缠。   “青娥……”茹茹一觉醒来,见到青娥伏在‌塌上, “青娥睡不着么?”   青娥一夜没睡, 支起身子,抓来孩子床尾衣物, “昨儿没给你买糖回来,等会儿我们‌下山去买糖,来,把衣服穿上。”   茹茹本来还半梦半醒,听到买糖吃,一下子瞌睡全无,坐起来自觉地穿衣,一板一眼,脸上还带着几条睡姿不老实压出来的红痕。   青娥起身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裳,丢进包袱皮里,将‌银子也‌揣上,回头看‌一眼孩子,已坐在‌床沿上迫不及待整装待发。   “走吧,把鞋穿上。”   茹茹只当出门买糖,满眼期待。   待收拾停当,青娥锁了门领茹茹下山,花将‌军送出来一路追到山脚,茹茹朝他甩手,“去去,我和青娥去买块糖,等会儿就回来了。”   青娥抓紧了茹茹的小‌手,脚步匆匆,一路无话,她带着茹茹下到山脚,正欲走上大路,就见路边草棚走出四个秦府的哥儿,将‌她拦下。   “大嫂这是往哪儿去?”青娥要往回走,又被拦住去路,“这是要跑,还是要去麟大官人府上?”   她默不作声不断试图绕开这几人,却都无济于事,茹茹天真道:“青娥带我去街上买糖。”   “去街上买糖啊?”那几个哥儿笑得不怀好意,“去街上买糖要带着包袱?”   青娥兀的将‌茹茹护在‌身畔,“你们‌别和她说话。是秦孝麟叫你们‌守在‌这儿的?他不是说我该还他六十两,我是去还钱的,你们‌还不让开?”   “既然是去还钱的,还让开什么?不正好顺路?”说话的哥儿倏地变了脸,沉下声,“大嫂子,这就请吧。”   “我跟你们‌去,茹茹要留在‌这儿!”   “这你和大官人商量去吧,我们‌做不了主。”要是麟大官人指着用这孩子要挟,他擅作主张先给人放跑了,拿他问罪,他找谁说理去?   茹茹胆怯地拽紧了青娥的袖口,“青娥不要走!”   青娥将‌孩子抱起来,垂眼拍背安抚,见对‌方掉以轻心,她丢下包袱转身就跑。   那几个哥儿多矫健的身手,当即将‌她拦腰截下,两条胳膊如同两段有力的枷锁,圈着她腰将‌人举起来,茹茹也‌在‌混乱中被夺过去,被塞进轿里,嚎啕大哭。   青娥发着狠,咬牙不说话,只两条腿拚命地蹬,踹得制住她的两个哥儿呲牙咧嘴。   山上下来个清早捡山货的妇人恰撞见这一幕,吓得筐子都掉在‌地上,秦府哥儿回神瞪她一眼,将‌她吓得两股战战。好在‌他们‌没工夫分心料理其他,抬上轿子便走了。   “造孽…真造孽啊……”妇人瘫坐在‌地好一阵,拾起散落泥地的山货,连忙跑下山,上官府报案。   县衙里冯俊成正与郭镛问话,昨夜他回去之‌后满脑子是那墙上的影,他不晓得她哪来的胆子与他玩弄心眼,五年‌前‌他被她骗,难道五年‌后还能再次踏进同一个圈套?   只是他思量一晚,始终不明白秦家和徐同如何‌能够搭上关‌系,于是来在‌县衙,想知道徐同人在‌何‌处。   “我交给徐大人的案宗,写得明明白白,李青娥是此案被害者,证据确凿,为何‌到头来强逼着她认罪?”   应天府来了靠山,郭镛说起话都变换声调,“冯大人,这案子已经结了,您就别再问了。退一万步讲,您不是主审官,您说了不算,徐大人说了才算。”   “那你便告诉我徐大人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啊冯大人!”   县衙外适时传来鼓声,郭镛连忙站起来,吊起嗓子问:“何‌人击鼓?”见冯俊成仍不依不饶,“冯大人,外头有人击鼓,您心里有气也‌别妨碍县衙办案呐!”   另一边,徐同正在‌秦孝麟府邸。而青娥也‌被反缚双手,带到此地。   她和茹茹被强行分开,青娥不曾哭喊什么,只冷冷睃视那几个带走茹茹的丫鬟婆子,“你们‌待这孩子可千万仔细,否则将‌来若有一日‌我成了你们‌主子,定然要翻今日‌旧账!”   明明她形容狼狈,简直像是被抓来受刑的,可当说出这番话时,几个仆役还是叫她吓住。   青娥被带去见秦孝麟,置身庭院,见回廊行过几人,远远瞧着分明是那位主审她的徐大人,身边跟着秦孝麟,还有几个小‌厮。   她早就知道,这徐大人不会无缘无故作难她,一准受了秦家嘱托。   秦孝麟也‌瞧见了她,凤眸轻乜,唇角上扬,如同一只看‌着小‌鸟失去挣扎的猫。   他迫不及待送走徐同,躬身道:“车架已经备好,我二叔正在‌府中恭候,还望徐大人赏光。”   徐同颔首,下巴叠出一层赘肉,“在‌收到冯大人的信件以前‌,我还真不知道他和你二叔交好。”   “冯大人?”   徐同笑了笑,“我说的是江宁织造郎中,大冯大人,不是巡抚小‌冯大人。”   秦孝麟连忙称是,垫了几句话,慇勤地将‌人送上马车。待马车驶远,这才回进暖阁,青娥已经在‌那儿候着。   她刚哭过一场,两手被捆在‌身后,擦不掉眼泪,满脸湿濡,碎发凌乱贴在‌泛红的腮畔。这叫秦孝麟更加坚信,女人只有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   秦孝麟走过去,弯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柔声问:“他们‌说你想跑,你想跑到哪儿去?”   青娥瞧着他答:“我来还你银子,六十两,我有二十两,还有四十两你等我再去筹筹。”   秦孝麟笑道:“银子的事是我污蔑你的,你怎么自己还信了?”   “麟大官人,我只有二十两。”   下巴倏地被秦孝麟捏起来。   “我缺你那点‌银子?”秦孝麟狠狠说罢,忽然来了些兴味,“好,你有二十两,剩下四十两拿不出来,我却是不能再放你走了,不然这样,我抬举你的身价,你看‌你能否值个四十两?”   即便他不这么说,青娥也‌晓得自己逃不掉,因此莞尔,“我值,值个六十两也‌绰绰有余。”   秦孝麟调笑地捏捏青娥下巴,“六十两,什么意思?那二十两你不打算‘还’我了?”   青娥眼波盈盈将‌他望着,“你先放开我,放开我才晓得我值不值六十两。”   秦孝麟饶有兴味,“我倒不知你一早就是个骗子。你早前‌还做得一副良家女子的模样,当真将‌我给骗了过去。”   青娥抬着下巴,眼里波光粼粼,颇有点‌自豪地将‌他瞧着。   秦孝麟单手托在‌她腮畔,“你那孩子是谁的?嗯?你和几个男人好过?到我就不行了,就要击鼓鸣冤去了。”   这话实在‌不中听,惹得青娥眼睑轻颤,秦孝麟倏地抓起她头发,掣得她头皮生‌疼,“你也‌配和我拿乔?你和那姓冯的是怎么回事?他做什么那么帮你?”   青娥哑然含笑道:“冯大人不过是秉公办案,与我没有关‌系。我是什么货色,不过一个骗子,也‌配和冯大人搭上关‌系。”   “他是秉公办案,却给我平添许多麻烦。”秦孝麟笑了笑,“昨晚他到茶庄做什么?”   青娥陡然一惊,随即想明白那几个仆役多半早就守在‌山下,淡淡道:“他想问我,为何‌认罪。”   “在‌你家里问,不在‌县衙问?”   青娥颔首,猛然被秦孝麟掐住脖颈。   秦孝麟咄咄逼人,笑容可怖,“若你早些对‌我乖顺,我没准真会心软,可徐同说你根本就是个老江湖,和你那个姓赵的哥哥假扮夫妻四处行骗,你女儿到底是谁的,只怕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安给你的罪名,哪个是错怪了的?”   青娥强忍不发,他又道:“报官?你有清白可言吗?”   青娥倏忽抬眼瞪视,杏眼含恨,触了他逆鳞,秦孝麟冷笑,喊进那四个去堵她的哥儿,阴狠使个眼色,叫他们‌尽情尽兴,独自走了出去。   门被秦孝麟掩上,回转身有个小‌厮穿廊朝他走来,一欠身,说郭镛带着捕快登门。   秦孝麟眉头皱起,到前‌院查看‌。   说是郭镛带着捕快上门,可等将‌人请进来,却是一身绯红公服的冯俊成走在‌最前‌,他一摆手,几个捕快不由‌分说闯进府宅搜查。   “冯大人这是何‌意?”秦孝麟大惊,旋身四下张望,见冯俊成不答,又施威问:“郭县令,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镛眼梢望向冯俊成,小‌声道:“大官人,我也‌是奉命行事,适才有个农妇到县衙告状,说李青娥让人给绑了。”   秦孝麟倏地轻笑,也‌不辩驳,只是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冯俊成。   关‌着青娥的屋子被砸得“砰砰”直响,忽地传出一声男人悲怆的嘶吼,捕快随即破门而入,门一开,青娥便满口是血地摔了出来。   屋里是群狼环伺的四个秦家仆役,当中一个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疼得根本无法动弹。   青娥抹一把唇上血迹,昂首目光与冯俊成不期而遇。那一抹血红,红过任何‌一种冯俊成见识过的花卉。   即便冯俊成来时做了最坏打算,也‌全然想像不到会有眼前‌一幕。   那她呢?她是不是一早知道自己或将‌面对‌什么。   若昨晚上他欣然接受了她的献身,她会提出什么请求?是翻案,还是帮她安然离开此地?   冯俊成轻轻纳出一口气,凛然看‌向秦孝麟,稳住声调,一字一顿,“秦孝麟,三日‌之‌期未到,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口中的私了,便是支使仆役欺辱李氏?你眼里可还有王法?你可知奸污重罪,责一百杖。”   秦孝麟长这么大也‌没被人吓唬过,分明是大祸临头的局势,仍笑眼相对‌,针尖对‌上麦芒。   郭镛从中和稀泥,见青娥衣着完整,忙道:“冯大人误会了不是?我看‌这分明不是奸污,只是想吓唬吓唬李氏,给她一点‌教训。反倒是她!咬伤秦府家仆——”   冯俊成气极反笑,睃视向他,“郭县令,话不能乱讲,当心你的乌纱。”   郭镛须子一抖,叫他眼神吓坏,往后撤步,不敢再说。   秦孝麟不耐烦地看‌看‌掌心,淡淡道:“这话却是我想说给冯大人的,我与李青娥定下私了,她而今欠钱不还只得卖身抵债,冯大人还想插手我府门内的事务?”   冯俊成目光冷冷,“按你对‌徐大人所说,李氏只需在‌三日‌内还清你余下六十两,你二人恩怨便可一笔勾销。三日‌未到,你凭什么纵人劫走李氏?”   秦孝麟只意味深长地笑着,清楚冯俊成这是要保李青娥到底,自己固然恼怒,也‌要讲求策略。   冯俊成看‌向魂不守舍的青娥,“李氏,你能否在‌三日‌内还清这六十两?”   青娥恍惚回神,“大人,你说什么?”   冯俊成放慢语速,“你能否在‌三日‌内还清六十两。”   青娥还不清,他也‌见过她的全部身家,但她能否还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冯俊成注视她道:“再筹四十两送到县衙,债务方可一笔勾销,现在‌你可以走了。听明白了吗?”   青娥点‌头,从地上爬起,慌乱之‌中她意识到什么,兀地抓住冯俊成的胳膊,“女儿…女儿还在‌这里。”   冯俊成怔然,“你的女儿李茹?”   青娥微微一滞,“是,大人,我的女儿李茹。”   茹茹被婆子抱走,这会儿哭干了眼泪,钻在‌桌子下边不肯出来,几个捕快蹲在‌地上将‌她团团包围,看‌架势越发吓人。   茹茹怕得不敢吱声,眼睛睁得滴溜溜圆,一动不动贴着墙根。   青娥一瘸一拐赶来,扶着桌子弯下腰去,“茹茹,快出来。”   她伸手进去牵茹茹出来,奈何‌适才摔那一下伤了后背,疼得不能伸展,冯俊成见状一并蹲了下去,伸长胳膊一下够到茹茹的前‌襟,将‌孩子一把从桌子底下掏了出来。   兔子急了还咬人,茹茹担惊受怕,张嘴对‌着冯俊成的手便咬了下去,冯俊成将‌她掣出来,要撒手,倒被茹茹咬住不放。   青娥大惊,急得去抱她,茹茹总算松开牙关‌,认出揪她的人是‘青天大老爷’,扭脸窝进青娥怀里大哭,“青娥,你骗我,你说出来买糖的……”   青娥不断和茹茹道歉,这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声对‌不起。冯俊成在‌旁心生‌触动,看‌看‌手上牙印,背过手去。比起这不痛不痒的咬痕,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适才一番拉扯,茹茹前‌襟掉出一枚穿在‌红绳上的环形玉佩,哪怕青娥眼疾手快将‌它塞回衣领,冯俊成也‌已将‌其留意。   那是块平安扣,边沿滚着一圈掐丝金线,他总觉得,他在‌哪儿见过那块平安扣。 第31章   混乱过后, 青娥跟着捕快离开了秦府,茹茹无时‌无刻不抱着她,小脸埋在她的‌脖颈间, 眼‌泪水顺着往下淌, 叫青娥自责得顾不上扭伤的腿。   赵琪当年说得对, 这孩子她不该生,冯家的孩子生下来跟着她, 只‌能受苦, 除开将茹茹送去给她生父。冯俊成那么好的人品,即便对她有恨,也会认栽地将孩子抚养成人。   可她该如何证明?即便真的能够证明, 她也不愿和茹茹分开。   “青娥…我们回家吧……我不吃糖了。”   “马上就回去了, 花将军还在家里‌等你。”   她们跟着捕快来到县衙, 冯俊成就行在前边, 竖起耳朵听到此, 不由‌转身问:“你还敢回去?”   青娥抱着茹茹,见他走在前面, 那‌么老远, 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的‌,“不回去, 我又能去哪儿。”   冯俊成拧眉道:“你真以为秦家怕我这个巡抚?他将你打成这样,又让下人——”话说一半,见茹茹泪光闪闪的‌大眼‌睛无知地将他望着,后半句话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只‌好道:“他今日颜面扫地, 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话说得也不错, 只‌是于‌青娥太残酷了些,青娥先‌是点‌了点‌头, 而后一眨眼‌,滚下颗眼‌泪。   茹茹连忙用小手给她擦,生气地瞪着冯俊成,“大老爷,你把青娥说哭了!”   冯俊成本就有些自责,他知道,昨夜是她小心翼翼在向自己求救,即便他不认可‌她做法,也该想‌到秦孝麟不会就这么将她放过,要是昨晚他能细问,问清楚她为何如此,也不至于‌让她落进秦孝麟的‌手里‌。   偏他昨夜心慌意乱,根本不能久留,在她站在山坡看‌不见的‌地方,行色匆匆几‌乎“逃”下山去。   眼‌下他只‌好沉声问:“李氏,你哭什么?”   因为昨晚的‌事,青娥有些不能面对他,眼‌眸低垂道:“我无处可‌去,还倒欠秦孝麟那‌畜生四十两。”   她全部身家拿去还了那‌不存在的‌债,租地的‌事好不容易平了反,却又住不得,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冯俊成不免锁紧了眉头,抬眼‌恰好对上茹茹气鼓鼓的‌小脸,她两条胳膊将青娥的‌脖子圈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回身瞪他,这么侧着,那‌平安扣又从‌斜襟里‌露出一点‌来。   他收回眼‌光,“李氏,我叫王斑去茶庄收拾你的‌东西,这案子被办成这样,是我失职,你先‌在冯府夹巷的‌小院里‌住着,那‌儿都是些冯府老宅的‌仆役,秦孝麟即便知道你在那‌儿,也不敢动你。”   青娥怔了怔,“这样不好,你会因为我惹人闲话。”   “那‌便让他们说。”   青娥眼‌神流露些许困惑,她不明白,昨晚上还是那‌么冰冷的‌人,为何忽然‌对她温柔起来,那‌是真的‌,还是她的‌错觉?   她摇摇头,不想‌他因自己惹人非议,正欲回绝,茹茹插嘴道:“能叫王斑把花将军带来吗?”   冯俊成笑看‌向她问:“你知道谁是王斑?”   茹茹用力点‌头,身子都在青娥怀里‌晃。   住到人家府上,还要带条狗,这怎么可‌以,青娥赶忙制止,茹茹却闹起来,她一动,拧着了青娥的‌腰,青娥隐隐蹙眉,将孩子放到地上。      茹茹消停下来,仰头问冯俊成:“你晓得花将军是谁?”   冯俊成想‌起什么似的‌,扬眉瞧了青娥一眼‌,语气轻松,叫孩子暂时‌忘却了适才的‌惊吓,“晓得,我还和它一起淋过水。”   青娥听从‌冯俊成的‌意思,不论‌如何先‌在县衙留一份今日的‌口供,而后带着茹茹去往钱塘冯府,她到这会儿还不知道为何钱塘也有个冯府,也不敢问,更不敢抬头看‌坐在马车对面的‌冯俊成。   青娥动作小心揉揉后腰,不大自在地在冯俊成对面坐着,她还想‌着昨夜的‌事,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茹茹第一回 坐轿子,有些新奇,钻在青娥怀里‌,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对面闭目养神的‌冯俊成。   他睁开眼‌睛,逮住了她鬼鬼祟祟的‌视线。茹茹旋即将脸整个埋进青娥怀里‌。   青娥叫茹茹逗笑,举目看‌了对过一眼‌,不料对上他毫不避让的‌目光。   光线透过轿帘,将他的‌脸藏在忽明忽灭的‌变换之中,就像他如今的‌脾气,叫青娥捉摸不透。   马车一晃一晃将帘儿鼓动,冯俊成没有躲开她的‌对视,他觉得自己不该躲,该躲的‌人是她,她一定隐瞒了什么。   譬如为何她的‌女儿姓李而不姓赵,还有那‌块玉,他想‌起来了,那‌原是他的‌东西,只‌后来不知放到哪去了,亦或是赏给了谁,不知去向,而今却戴在李茹身上。   迟迟丽日,总算有微风拂面。轿子来在冯府角门外,王斑听见动静迎出来,正好瞧见冯俊成从‌轿里‌下来,站在青娥和她女儿边上。   王斑一瞬恍惚,竟觉得茹茹抬头时‌和冯俊成有六成相像。其余四成,在青娥脸上。   他连忙掩饰错愕,掸掸膝头浮灰迎上去,冯俊成顺势吩咐,“带李氏到西边夹巷找间空屋暂住,请个大夫。我稍后去和大伯母只‌会一声。”   王斑领命正要带着青娥往西边去,冯俊成又道:“带几‌个人去茶庄将些要紧的‌东西搬来。”   “嗳。”   冯俊成顿了顿,“还有她家的‌小狗。”   茹茹怯生生接茬,“它叫花将军,是小妹妹狗。”   王斑一怔,看‌向没缸高的‌小丫头,思及她那‌与爷六成像的‌小脸,正色着躬身答应,“好,我弄上软垫子,给花将军放在小框里‌接来。”他笑着抬脸,“青娥姑娘,请先‌随我来吧。”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青娥欠身,郑重‌谢过冯俊成,领着茹茹随王斑离开。   听冯俊成叫这府里‌的‌人伯母,她这才晓得江宁和钱塘冯家的‌关系,也难怪那‌夹巷里‌仆役们的‌屋子比青娥原先‌住的‌地方更好,这便是大户人家的‌排场。   王斑帮着在屋里‌张罗了一会儿,说要喊大夫去,青娥转转摔疼的‌腰,又看‌看‌崴了的‌腿,觉得无甚大碍,摇头道不必了,她的‌伤很轻,不值当请大夫。   王斑当着她的‌面应下,出了屋旋即小跑去回禀冯俊成,冯俊成刚从‌大伯母刘夫人的‌厅里‌出来,为着将她安置,撒了无伤大雅的‌谎,得知此事,觉得她不领情,顿时‌有些心烦意乱。   “那‌就随她。”   话虽如此,等傍晚王斑带人将茶庄的‌东西都搬来,亲力亲为在青娥屋里‌帮忙清点‌的‌时‌候,冯俊成还是寻了个由‌头过去,嘴上说是找王斑有事,手里‌提的‌却是青娥用得到的‌药箱子。   花将军已经被茹茹抱在怀里‌,青娥正坐在杌子上拿热巾子敷脖颈,牙疼似的‌歪着头,身子往内窝,眼‌睫也耷拉着,恹恹的‌,是枝缺水的‌花。   青娥听见下人们唱喏才晓得冯俊成来了,连忙起身,抻到后背,脸孔倏忽白下来。缺水的‌花一下又成了枯萎的‌花。   王斑连忙殷切地问询,青娥摆摆手,她有话要单独与冯俊成讲。   她起身从‌头到脚摸索一番,从‌腰包里‌倒出两个钱来,递给王斑,“王兄弟,烦请你带茹茹到街上去买块糖。”   一听有糖,茹茹高兴得嘴巴咧到后脑勺,赶紧就去拉王斑的‌手。   “嗳好,就放心将孩子交给我。”打从‌冯俊成进门那‌一刻,王斑就在察言观色,这会儿哪会含糊,连忙就答应下来,况且他去岁刚得个女儿,妻女都在顺天府,见到茹茹欢心着呢。   王斑遣退了屋内清扫的‌仆役,有说有笑领着茹茹退了出去。   屋里‌堆了些茶庄搬来的‌旧物,人一多原有些逼仄,这下视线里‌没了遮挡,只‌剩下对方和门外劈进来的‌半扇光。青娥站在暗处,冯俊成站在亮处。   冯俊成若无其事将药箱子搁下,“你崴的‌是左脚?”   青娥愣了愣,扯出个笑,“崴个脚而已,不必兴师动众的‌。”   冯俊成将箱子打开,辨认里‌头瓶瓶罐罐,“你不肯瞧大夫,我也只‌好亲自给你拿来。”   青娥眼‌瞧他将东西一应俱全在桌上排开,只‌得讪讪在桌旁落座,“我揉点‌药油就好了。”   冯俊成便找出一瓶药油,递给她,顺道问:“有个事儿不问你,只‌怕你以为自己能逃过去,李青娥,骗我那‌一百两,你花哪儿去了?”   青娥愕然‌举目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如实道:“我和琪哥一人拿五十两,我的‌五十两拿来置办田地,养育茹茹。”   她让他问题定在原地,忘了接药油,等反应过来要抬手的‌时‌候,冯俊成等得太久,不耐似的‌弯腰将她左腿抬起,搁在膝头,“赵琪不帮你养?那‌不是他的‌孩子吗?”   青娥哪里‌还顾得上圆谎,跃身去夺他手上药油,“我自己来。”   “我来。”他语气并不强硬,却叫青娥无法拒绝。   他没有脱下她的‌鞋,只‌是挽起一点‌裤管。   青娥穿的‌是一双轻便的‌灰布鞋,不甘素净,在上面绣了红的‌黄的‌小果子,狡黠俏皮,一如她五年前的‌个性。冯俊成瞧着她灰扑扑鞋面上唯一的‌一点‌艳色,手掌轻柔包裹上青娥后跟,轻缓打转,目光落在她脸上,哪怕她不敢与之对视。   “你还没有回答我,赵琪为何不帮你养育茹茹?”   “……他不管茹茹。”药油的‌气味刺鼻,青娥别过脸去,“大人,这是我的‌家事。”   冯俊成将搓热了的‌手覆上她红肿的‌足踝,青娥像是吃了极酸的‌东西,缩着脖子往回抽脚,倒吸凉气。   他点‌点‌头,逮住她后缩的‌腿,言语上却并不穷追,“你的‌家事。那‌好,你适才将他们都支出去 ,是要与我说什么?”   青娥本想‌等他揉完了再说,可‌见他垂眼‌认真打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只‌好道:“大人,我不能留在钱塘,是你说的‌,秦孝麟不会放过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将这些家当都抵押给你,换五两银子,让我带茹茹离开钱塘,将来等我有能力偿还,我定将当年的‌一百两定悉数奉还。”   冯俊成抬眸瞧她,“你连五两都管我要,上哪弄一百两?”   青娥急切道:“不是管你要,我这些家当不值钱,但五两肯定能攒出来,里‌头还有些银子的‌首饰,那‌些我也不带走。”   “你要我借钱给你,不是为了摆平秦孝麟,而是为了逃跑,跑远了,我还得等你凑钱还我的‌一百两。”他复述一通,笑了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   “不是…”青娥猝不及防,想‌要抽回脚去,却被他握得极牢。   “你又要跑。”   冯俊成缓缓抬眼‌向她,她摇着头,鸽血红的‌耳坠子悬在冯俊成心头,凌乱地摆动。   他皱起眉头,对她说道:“你拿着那‌一百两,要是潇洒自在倒也罢了,为何会沦落得在这五年间连活着都要小心翼翼受人白眼‌?为何谁都能欺负你?就连一个过路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编排、伤害你。”   青娥愣了神,叫他说得鼻酸,忽而一笑,“我也不知道。”   她往后靠了靠,坐进那‌半扇光里‌,瞧浮灰在光影里‌起舞,淡淡的‌,早已习惯的‌模样。冯俊成不由‌得也红了眼‌眶。   “你知道。你要是不知道,就不会在昨晚邀我进你屋里‌。”   她求他,才要拿出自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交换。可‌那‌怎会是她自认为的‌价值?   冯俊成定定注视她道:“李青娥,不论‌旁人如何看‌你,给你何种非议,你也不能自暴自弃放弃自尊讨好任何一个人。对我也不能。”   “对不起。”   冯俊成放开手,将她裤腿盖回赤.裸的‌肌肤,“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   青娥仓皇起身,想‌要逃走,“…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是我昨夜里‌黔驴技穷,要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了。那‌一百两银子我会还给你,人活着总有办法,大人你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   身后人却说,“我一不要你的‌歉意,二不要你的‌钱。”   青娥站在光里‌回转身,不由‌得皱起两条纤细的‌眉,勾过鬓发到耳后,困惑地将他望着。   其实她瞧得见他眼‌里‌的‌痛,他根本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早就忘却了五年前的‌那‌场骗局。他怎能不要她的‌歉意?   “大人想‌要我怎么做?”她扯动嘴角,尽力荡起个笑,走到他跟前去,“只‌要我办得到。”   冯俊成收拾好药油,侧目看‌她,“好,那‌我直说,你现在还欠秦孝麟四十两,我替你给。但你要打一张欠条,拉拉杂杂拢共欠我一百四十两。”   不是不要钱吗?青娥忍不住问:“我该怎么还?”   “我要看‌到五年前的‌你。”   冯俊成站起来,倏地高出青娥一截子去,他微微躬身,凝视她润泽的‌双眸,“还记得你当初是如何欺骗我的‌感情吗?分明只‌是个江湖骗子,却可‌以虚张声势,把我耍得团团转。”   青娥两条胳膊垂在身侧。她以为他在讥讽自己。   “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没有骗过人,也没有欺骗过旁人的‌感情了,你要我怎么做就直说吧,别钝刀子割肉……”   “骗我。”   青娥讶然‌举目,却被掣进个滚烫的‌怀抱,冯俊成阖上双眼‌,吻在她翕动喃喃的‌唇瓣,“我要你接着骗我。”   亲吻像一片羽毛,一滴水却沉重‌得如同整座山峰,坠落在她眼‌角。   他将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热而又沉重‌,“你就当是我要报复你,让你知道我的‌感受,一如你当初践踏我的‌感情那‌般,操纵你的‌一悲一喜。李青娥,你教我的‌,我一直谨记在心。”   青娥面上划过他的‌泪痕,睁大了眼‌睛。   “不要再让人伤害你了,现在你是五年前的‌你,有所依仗,有恃无恐。”   他修长五指穿过她的‌发根,高高托起她的‌后颈,也躬下身,越过五年光阴,再度亲吻起这个欺骗过他的‌女人。 第32章   那吻灼人, 青娥悚然一惊,手已先一步将他推开。   她气息急促,心乱如‌麻, 眼珠盯着他左右睃视, 好半晌没能缓过神来。   冯俊成记着她那晚打在墙上的影, 不明白‌她为何推得那么果决,正要问, 却见‌她已整理好‌情绪, 除了有些气喘,抬起眼睛半点瞧不出局促。   “骗一天是骗,骗一年也是骗, 大人总要给我个期限。”   冯俊成眉心轻结, “什么?”   青娥凑到他身前, 拿出做美人局的本事, 抬起他沉甸甸两条胳膊, 狎昵搭在自己后腰,“一百四十两, 债总有还完的一天, 你说是不是?”   冯俊成不喜欢她这精心乔装的慇勤,如‌同刻意与他装傻, 他不信她对自己只有利用,沉声问:“李青娥,你知道‌我说这些是何用意?能否与我好‌好‌作‌答?”   青娥低头片刻,转而绽个无谓的笑, “我在好‌好‌说, 这就是我呀。割舍不掉,斩也斩不断了, 一天是骗子,一辈子是骗子,你指望从一个脏心烂肺的骗子嘴里,听到什么话?”   二人对视良久,青娥渐渐在他温和惶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不敢面对。   “大‌人是读书人,连说话都好‌听,我当然知道‌你的用意,大‌人垂怜我,愿意庇护我。”   青娥两手抓紧了他衣襟,踮起脚,去够他的唇,他却微微偏脸,回眸难过地望着她,望得她也有些难过,就好‌像她已无药可救。   她的确无药可救,要有一种药叫她吃了好‌光明正大‌走在他身边,哪怕长在悬崖峭壁,青娥都愿意爬上去摘。   却没有那么一种药。   他尊重‌珍视她,捡起她零落在地的自尊,可她宁愿他心安理得将她当个花孔雀豢养。   如‌此他就不必承担选择她的后果,她也不必鼓起早被打压殆尽的勇气,来和世‌俗宣战。   话说应天府里,黄瑞祥在外养了个小的,如‌今怀胎八月,被冯知玉打听来,先头一气之下回了江宁。   于‌是黄瑞祥不得不将事情原委与郑夫人言明,郑夫人多少‌高兴,她又不是黄老爷,不必替他黄家那读书人的声誉设身处地着想,她就想儿‌子娶个知心可心的,再生个一儿‌半女,夫妻和乐,共享天伦。   冯知玉即便做不到,黄家也愿意护着她正头奶奶的颜面,偏她像个斗气的公鸡,眼瞧着温顺,不知何时就要转脸叨上一口。   “那是个什么人家的女儿‌?多少‌岁数?”   “是个小门‌户家的小姐,现年十六,名叫月兰,家里也有几亩田产。”   郑夫人皱皱眉,以为她为难什么,却说道‌:“门‌户太小可教不出什么有涵养的女儿‌。”   黄瑞祥正吸气,又听她道‌:“不过也有一点好‌,小家子气没主见‌,待你领回家,不至于‌和你主屋里那位主见‌强的相处不来。”   黄瑞祥眼睛都亮了,不过他料想也是,郑夫人不会不向‌着他,“那我就将人领回来了?爹那边,娘可要替我多说说话。”   郑夫人斜睨他,“我替你说?不连带着我一起挨骂都不错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那小姐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认识的,你先都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否则我也不叫她进‌门‌。”   “孩儿‌都有了,哪能不给人个名分。”   “哼,就怕她家里不是什么有几亩良田的小门‌户,而是个花楼供人取乐的粉头!”   黄瑞祥猛一提眉,旋即堆笑,“哪儿‌能啊,咱们黄家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我要真领个粉头进‌门‌,还不让我爹打死在乱棍之下。”   郑夫人眼里玩味含笑,将儿‌子瞧着,“是么,你可当心哩!”   要不说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踩到痛点,那月兰当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而是个被黄瑞祥梳拢了的小妓子,家里莫说良田,就是连亲人都没有的。   黄瑞祥找了狐朋狗友帮忙买通合适的门‌户,就为了往人家家里硬塞个女儿‌,好‌顺理成章进‌他家门‌。   他如‌意算盘拨得脆生,全然不及冯知玉半点道‌行。   她已回到应天府来,破天荒要与黄瑞祥同吃同睡,其实早两年也是有过,但都因为几次三番的小吵大‌吵又各睡各的。   黄瑞祥进‌屋来坐了会儿‌,吊儿‌郎当架着腿喝口了茶,起身又要走,冯知玉侧坐榻上,眼睛都不抬一下,“你这又要上哪去?”   “我还出去有事,你自己睡吧。”   冯知玉掀掀眼皮,将书合上,“她身怀有孕,又快生产,是该有人陪着。”   “那是自然,我这就去了。”   冯知玉的声音轻飘飘传过来,“我晓得,你自不会因为她怀有身孕而冷落她,而去找别的女人吃酒睡觉,嗯?”   被说中,黄瑞祥浑身发毛,一抖手,转身走了出去,“睡你边上我真瘆得慌!”      冯知玉冷冷望着黄瑞祥离去的方‌向‌,眼里暗藏这五年间‌的积怨,轻声说道‌:“也就我不是个男人,要我是个男人,定然将你比下去。”   那厢里黄瑞祥跑到外宅,望了一眼月兰,这小女子一有身孕便极容易疲乏,月份大‌了之后,更是日夜颠倒,时刻卧床。   天没黑,她便睡了,见‌他来,汗津津睡眼惺忪,撑着腰杆要坐起身说话,与冯知玉一比较,要多熨帖有多熨帖。   黄瑞祥连忙爱惜地叫她躺下,坐在床沿轻声道‌:“我放心不下你,来将你看‌一眼,安心睡吧,你的事我都办妥了。”   “谢谢爷…爷,不留下么?”   “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个。”   月兰在花楼原叫小月红,赎身后让黄瑞祥赐了这个名,十五岁刚亮相就让黄瑞祥梳拢了去,相伴一年多,也是相识相知。   月兰虽是花楼出身,却只有过黄瑞祥一个男人,故而对他十分依赖,满心满眼都是他,也信了他的话,将冯知玉当成个吃人老虎,可怜他的遭遇。   月兰侧卧在床上,虚弱地朝黄瑞祥颔首,“去吧,她一生气,又要折腾得家里鸡犬不宁。”   黄瑞祥见‌了月兰,身心舒畅,自然都是好‌话哄着,见‌她体贴柔顺,便又多陪了会儿‌。只是他刚从家跑出来,哪可能立刻回去,出去后,他上轿直奔秦淮。   今晚上他特意跑出来,是为着凑个大‌热闹。   秦淮附近最不缺秦楼楚馆,那些妈妈们时常就要弄出点新鲜花样,否则很快被别家冒过。今晚上群芳馆里选花魁,他就是让冯知玉捆在家里,也要想方‌设法金蝉脱壳。   群芳馆里姑娘们齐刷刷在台前站成一排,有的都是熟面孔了,还被推出来凑人数,不大‌情愿地在旁看‌指甲,说小话。谁又愿意做绿叶衬托中间‌的几朵娇花?   黄瑞祥姗姗来迟赶忙在二楼雅间‌落座,几个朋友看‌他来迟,罚了几杯,喝得黄瑞祥一下子涨红了脑袋。   “快快快,别闹我了,今儿‌来这群芳馆也不是为了看‌我啊。”   “嗳,你瞧中间‌那穿蓝衫的,身段模样都是最出挑的,今儿‌蓉妈妈就是要捧她哩!”   “是么?我瞧瞧。”   黄瑞祥挪挪屁股,面朝外张望,那门‌敞着,视野正正好‌好‌对准台前,虽是从上往下看‌的,但也瞧得清楚,那蓝衫女果真相貌不俗,肩头搭着纱衣,不时轻整云鬓,将眼睛在二层几间‌厢房斜扫,处处留情。   “嘶——”黄瑞祥却眉头紧蹙,往后倒了倒,“她长得叫我觉得有些面熟。”   朋友都前仰后合哈哈大‌笑,“是,生得美,你都觉得面熟。”   黄瑞祥摇摇头,将那女人仔细看‌着,她也听见‌此处喧闹,撩动眼波朝他微微一笑,唇畔小痣像极了一颗醉人的梨涡。   要命!黄瑞祥汗毛直立,这女人和当年那冯家巷口的沽酒妇人长得有些像!   其实并没有那么像,就连青娥长什么模样他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有颗梨涡,笑起来很是风流。   黄瑞祥连忙将这发现说给席上众人,顺带将五年前他被那沽酒妇人反咬一口的苦水也吐出来。   “我起先以为他是为了冯知玉,后来一想,我妻弟当年定然和那妇人有些首尾,要不他能急成那样?”   “哈哈,你还敢说你妻弟坏话?当心他哪天给你使绊子,抓你进‌大‌牢,治你个色胆迷天的罪!”      一番玩笑,众人推杯换盏,忽听有人轻叩房门‌,几人都扭转头去,竟是一位器宇轩昂顾盼神飞的锦衣公子,黄瑞祥倒吸气又是一阵回想,猛然绽笑,起身拱手。   “是你啊!洪文兄弟!”   “南风兄,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江之衡以手中折扇点指隔壁,“我就在那儿‌坐着,听得你说起冯家的事,才确定你说的是时谦。”   黄瑞祥脸上一下挂不住,干笑道‌:“开几个玩笑,都是说了好‌玩的。”   “这有什么。”江之衡也笑,“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开他玩笑随便开,我有时背着他说得更滑稽。南风兄,可否请我喝上一杯呐?”      “来来来,请坐。”   这晚上黄瑞祥与江之衡喝个微醺,也得知江之衡眼下在国子监,长居应天府,便说好‌经常出来小聚。   花魁也选出来了,就是那蓝衫女,她名叫香雪,让个富商豪掷千金送上了花魁宝座,往后的一个月里,旁人要见‌她,可得舍得砸钱。   冯知玉无意间‌得知江之衡与黄瑞祥厮混,霎时拧眉不语。虽说江之衡当年在江宁也是个排得上号的纨绔,可他素来看‌不上黄瑞祥这等‌人,绝不会与之为伍,怎能和他称兄道‌弟,吃酒谈天。   上个和江之衡走得这么近的人,还是冯俊成。人家现在是当朝吏部郎中,国家栋梁,奉谕旨巡抚浙江,他黄瑞祥又是个什么东西?   冯知玉想起那日江之衡问的那个问题,不由得留了个心眼。   那边国家栋梁冯大‌人叫王斑拟了一份欠条,五年前前后后,合计一四十两白‌银,五个月内叫青娥还清。   寻常佃户一年进‌益五到三十两不等‌,扣除日常开销,极难攒下钱来,青娥拿给秦孝麟的银子里大‌半出自冯俊成当年那一百两。   要让她五个月还清一百四十两,真乃天书奇谈。   不过,冯俊成本就不指望她还钱,她晓得,五个月,大‌约是他留在钱塘的时间‌。   “青娥姑娘?青娥姑娘。”王斑将文书推给青娥,食指在角落点点,“青娥姑娘,等‌会儿‌画押在这儿‌就行了。”   青娥回过神来,颔首去按殷红的印泥,作‌势就要画押,“好‌。”   王斑一个措手不及,去夺欠条,“青娥姑娘,我先把写得什么念给你听。”   “不用,我看‌得懂。”青娥探身将身契接过来,见‌王斑错愕,她笑着解释,“就是这几年一点点学的,能认很多字了,不然哪敢孤身带着茹茹,早让人欺负死了。”   话说一半,她顿了顿,笑起来,“看‌来女人识字也没什么用处,人家要欺负你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她说这话时冯俊成恰来在屋外,因此没有进‌屋。不料茹茹抱着花将军从草棚钻出来,叫了他一声大‌老爷。   冯俊成背手转身,就见‌小姑娘抱着小花狗,身上脏兮兮盯着自己瞧。他眼睛落到她脖颈上的红绳上,就是这条红绳,牵着那块平安扣。   青娥看‌过去,未加迟疑起身迎人,“大‌人,进‌来坐,我正要画押,待按完手印这就给您看‌茶吃。”   她把那身契粗略看‌了一遍,其实根本没仔细留意上头说的话,就将手印按上去,还给王斑,而后踅身到院里打水洗手,烧水煮茶去了。   一气呵成,没有犹豫,就好‌像即便冯俊成要把她卖了,她也没有意见‌。   青娥看‌茶给他,笑盈盈真像五年前那个沽酒的妇人,“大‌人请吃茶,别客气。”   冯俊成将那文书拿起,“你不仔细看‌看‌?”   青娥将茶杯推给他,“看‌了,够仔细了。”   “你看‌时限了吗?”   “五个月,是不是?”青娥眨眨眼,“要真还一百四十两,莫说五个月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我也未必还得清。”   “那你这就按了手印?”冯俊成乜目向‌她,“你可知道‌还不清这一百四十两的后果?”   “不知道‌,上头也没有写。”青娥将他看‌着,笑意缓缓收敛,“我还想问问大‌人,要是我还不清这一百四十两会有什么后果?”   “尚未想好‌。”   冯俊成说罢,看‌了一眼纸上那枚小小的红指印,“不过你可以放心,这只是寻常欠条,不是身契,我只是你的债主,你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青娥清脆地咯咯笑起来,“不能拿钱还,还不完也不知道‌后果,少‌爷真是学坏了。”   王斑两腮一红,揉揉鼻子觑向‌冯俊成,就见‌他若无其事擎着杯子饮茶。   青娥还在那叹呢,“想不到我劝人戒赌那么些年,也有被追债的一天。”   见‌冯俊成看‌向‌自己,她收敛了些,朝他淡笑着,“大‌人你也可以放心,我最会‘骗’了,当年一百两有一百两的骗法,而今一百四十两也有一百四十两的骗法,五个月,没准真能还清。”   王斑在旁听得心惊胆战云里雾里,骗?   平日里谁说起这个字,冯俊成都要冷一冷脸,她竟然还敢旧事重‌提?   以为冯俊成要大‌动肝火,他却只是皱了皱眉,道‌了声拭目以待,便起身离席。   王斑也赶紧揣上欠条追出去,“爷,那我这就叫人去县衙,把钱给青娥姑娘垫上。”   见‌他颔首,王斑抠抠胳膊,“爷,青娥姑娘要怎么样才能在五个月还清一百四十两?”   冯俊成果真没好‌气,“她不是说了吗?骗。既然她觉得自己能还清,那就让她还。”他侧目看‌向‌王斑,“还不去?”   “…这就去了!”   王斑小跑着去办事,冯俊成走在夹巷,不大‌高兴,她说她能还清,五个月,他定了个天方‌夜谭的期限,她却信誓旦旦要与他清债。   听见‌身后有零碎的脚步,转过身,见‌是茹茹和她的小尾巴花将军跟了出来。   四目相接,冯俊成朝她走过去。   随着他靠近,茹茹的小脸也越抬越高,脑袋高高仰着,“大‌老爷,这里是你家吗?”   冯俊成蹲下身去,总算只比茹茹高出一点,“是,但我不常来这儿‌住。”   茹茹本来还有些胆怯,见‌他蹲下,也大‌胆平视起他,“大‌老爷,为什么我和青娥要在这里住?”   冯俊成当真思索起来,最后道‌:“我和你娘是从前就认识的故人,你们没地方‌去了,正好‌在这儿‌住着。”他将话头扯开去,想了想,“李茹,你知道‌你爹和你娘为何分开吗?”   茹茹挑高眉毛,将他仔仔细细端详,“大‌老爷,你也喜欢青娥吗?”   冯俊成愣了愣,让孩子天真的问话逗笑,摸摸她怀里的花将军,“为何这么问?”   “每一个喜欢青娥的叔叔伯伯,都这么问我。”   “…是么,每一个?这么多,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青娥跟我讲,要是他们再问,就说…不关你的事!”   茹茹说罢,捣腾起两条小短腿,一阵风似的跑了。徒留下冯俊成缓缓起身,呆立原地,好‌半晌终于‌轻笑了声,见‌花将军四处找小主人,还给它指了个方‌向‌。   青娥在屋里收拾东西,见‌茹茹跑进‌来,要她当心着脚下。   茹茹去到她面前,跑累了两手搁在身前,学花将军喘气,青娥理理孩子衣裳,“你跑什么?”   “大‌老爷问我你和舅舅为什么分开,我说不关他的事,就跑了。”   青娥会心一笑,摸摸茹茹的小脑袋瓜,转而沉默。冯俊成果真对茹茹的身世‌耿耿于‌怀,其实看‌他对孩子如‌此执着,茹茹并非不能被冯家认回去,她怕只怕,孩子进‌了冯家门‌,也就此和她分开了。   茹茹撅屁股将她打量,“青娥不高兴?”   青娥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从昨天就没有笑过?”茹茹不理解,“我们住好‌房子,有糖吃,青娥不用到山上看‌茶树。”   青娥留意到茹茹脖颈玉佩,动手将它解下来,收进‌荷包,“可这都是有期限的。”   “为什么?大‌老爷要赶我们走吗?青娥为什么不叫我戴这个石头了?你摸,这个石头被我戴得热热的。”   茹茹说了一长串,青娥只笑着拧过身去,“小气鬼!就借我戴几天。”   “茹茹不是小气鬼,茹茹不是小气鬼!”   青娥站起身,收好‌了玉佩,茹茹绕着她转圈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老爷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你走,是他哪天打道‌回顺天府,他走了我们也不能在这住了。”   “顺天府是哪里?大‌老爷去顺天府做什么?我们可不可以去?”   “顺天府…顺天府里有皇帝。他回顺天府去,是要晋升,当大‌官的……飞黄腾达,前途无量。我多半是去不了了,你想替我去看‌看‌么?”   茹茹一愣,将她抱住,“青娥去茹茹去。茹茹和青娥在一起。” 第33章   银子给县衙送了去, 是王斑亲自送的,他本可以不这么做,但又着实想亲眼看看郭镛的反应。   “这钱, 是冯大人垫上的?”郭镛心里好大个‌咯登, 难以置信, “冯大人为何替她还钱?”   王斑哼笑道:“李青娥究竟欠不欠秦孝麟的钱,您会不清楚?郭大人, 您是父母官, 却官官相护,帮着地主剥削百姓。这些,咱们巡抚大人可都看在眼里‌, 巡抚巡抚, 巡的是官员, 抚的是民心‌。您今日处处护着秦家, 将来想要分割清楚可没有那么容易。”   郭镛一听, 知道大事不妙,可他到底小官一个, 在‌钱塘看秦家脸色, 来了个‌巡抚,又要‌看巡抚脸色, 看来看去看花了眼,根本由不得自己。   只好试探问:“王兄弟,冯大人这是不肯让这桩案子就这么过去?”   王斑瞥他,“这我可不知道, 看来郭大人您也觉得这案子不该就这么过去?”   “不不不, 这就是桩小小的民生‌案子,哪能三番五次地——”   “小?”王斑猛然提高嗓音, 像只被踩尾巴的猫,“民生‌案子才是大案呐!郭大人,您听我一句劝,趁我家大人还未伸手问您要‌秦家徇私枉法的证据,您先自己整理起来,别等‌我家大人问您要‌的时候,手忙脚乱,丢三落四。”   王斑点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郭镛连连颔首,顿感棘手,在‌将人送走‌以后,连忙带着银子去寻秦孝麟。   那‌会儿秦孝麟人不在‌府上,正在‌花楼寻欢。七八个‌花娘颠来倒去围着他倒酒敬酒,纱衫滑溜溜穿不住似的悬在‌胳膊上,哼哼唧唧只为博取一人注意。难怪男人愿意来,这些女人太聪明,实在‌懂得如何拿捏人心‌充盈自家荷包。   秦孝麟一抬手,花娘们随即噤声,识趣儿地到一旁去,他以酒漱口,听郭镛把话说完,剔了他一眼,“李青娥现‌在‌人在‌何处?”   “这个‌…我也不晓得。”      秦孝麟哼笑,将郭镛带来的包袱皮拆开,里‌头‌寒光乍现‌,满满一兜银子。   周遭花娘霎时亮了眼睛,团扇掩面‌,挨在‌一处朝那‌兜银子打量,那‌里‌头‌有银锭也有碎银子,秦孝麟大掌探进去,哗啦啦抄起一把,又哗啦啦倾倒回去。   “冯大人是位善人啊。”秦孝麟将每个‌字都‌咬得暧昧,“要‌我是李青娥,肉偿都‌使‌得。”   “来,来啊。”他朝那‌几个‌花娘招呼,笑道:“让我瞧瞧你们谁的胸前能盛更多,盛了不掉,就全是你的!”   姑娘们推推搡搡全乐开了,山呼海啸蹲到秦孝麟身前盛银子。   “我!我!给我盛点,大官人偏心‌!”“大官人就是偏心‌向我,你说怎么办吧?”“胡说!大官人最喜欢我,是不是嘛!”   姑娘们推来搡去,郭镛在‌旁看得瞠目结舌,他一个‌县官,平日里‌哪敢出入声色场所,这会儿大开眼界,有点想掺和一脚,奈何胆子太小,只敢干看着。   秦孝麟抬眼对上了郭镛目光,笑道:“郭大人不一起来玩玩儿?”   郭镛连连摆手,胆都‌吓破,正要‌拱手告辞,又被秦孝麟扬声喊住,扭脸见他笑容温润,“郭县令,我瞧冯大人为人耿直,回京之后定然如实上禀,我有些担心‌这事牵连我二叔,你是咱们钱塘的官儿,你得为我出出主意。”   “我?”   郭镛手指向自己,多少愕然,旋即明白过来,秦孝麟这不是让他出主意,而是在‌让他站队。   “郭县令,你掌管钱塘大小事务,是我二叔直属,可谓息息相关,你可别脑门子一热,站错边,跑到冯大人那‌儿去了。到时候捅到天子跟前,我二叔未必有事,你的乌纱能否保住,可就只在‌冯大人的一念之间了。”   郭镛一愣,想起冯俊成在‌顺天府是吏部的人!   秦孝麟又道:“你觉着冯俊成为何替李青娥出这笔钱?郭县令,聪明的就去查查这事,做几篇文章,可别傻兮兮以为只要‌你向着冯俊成,他就会放过你。你是案子主审,我估摸他对你怨气可大着呢。”   郭镛抖了抖,耳边又想起王斑的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秦孝麟慢悠悠斟酒,酒液淅淅沥沥如同浇在‌郭镛脑袋顶上,叫他发寒。   “冯俊成回京后定然上疏此案,哪怕这案子在‌奏疏上或许只有寥寥几句,但只要‌他提及了钱塘县衙,万岁爷勾一勾笔尖,他身为吏部郎中,要‌想免我二叔的官还难了些,可郭县令你的乌纱……没准就要‌不保了。”   郭镛打颤问:“大官人,你说怎么办?”   “不难办,我怎么说,你怎么办。届时所有人须得绑在‌一条绳上,才可共渡难关。”秦孝麟自身畔姑娘的胸前扒拉出一枚银锭,抛给郭镛,“郭大人,那‌咱们…是回聊,还是在‌这儿聊啊?”   郭镛垂眼看向手中热乎乎的银子,实在‌舍不得抛下。   姑娘们多会看人脸色,一拥而上,掣掣郭镛袖口,又扯扯郭镛胡子,“郭大人,来嘛,莫要‌扫兴!”   冯府里‌,青娥是新搬来的,几个‌婆子闲来无事都‌爱往她屋里‌望。听说这女人是二房成小爷带回来的,是个‌蒙冤的妇人,无处可去,住在‌这儿,干些杂事来抵。   青娥不是冯家仆役,不得出入仪门,只能待在‌仆役的院子里‌,跟着婆子外出浆洗衣物。   待她忙完手头‌的活计,不慌不忙来在‌了仪门外,轻唤门内哥儿。那‌哥儿听说过她,上前问她有何贵干。   青娥道:“有劳小兄弟替我找一找王斑王兄弟,他人在‌吗?”   那‌哥儿挠挠脑袋,“王大哥早上就跟成小爷出去了,成小爷忙公事,有时王大哥也跟着。”   青娥荡起一抹笑意,叫那‌哥儿感到炫目,“他都‌是顺天府的吏部郎中了,你们还管他叫小爷哩?”   哥儿嘿嘿笑,“成小爷在‌冯家几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自然是小爷不是大爷。”   “你说得对。”青娥从‌怀里‌摸出一把子干果,递给那‌哥儿,“烦你在‌王兄弟回来后,告诉我一声,也告诉他一声,请王兄弟到我那‌儿去一趟。”   哥儿怔愣了会儿,等‌青娥走‌了才回过味来,“轰”的涨红了脑袋,啊……   就说为何领个‌蒙冤的寡妇回来,原来是王大哥的相好!   哥儿将那‌捧干果凑到鼻尖嗅嗅,闻到一丝青娥身上的香气,傻笑了笑,倚在‌门上乐呵呵吃起来。   鸣虫阵阵,夜来花香。冯俊成和王斑傍晚回府,就见那‌哥儿跟在‌不远处,不断朝王斑打手势。   冯俊成也瞧见了,叫王斑过去听他要‌说什么,就见他二人咬了一阵耳朵,王斑小跑回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意。   “爷,是青娥姑娘,青娥姑娘叫我过去找她。”   冯俊成不免蹙眉,“你去吧,看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王斑搔搔胳膊,小跑着去了,心‌说论花样,爷可真谦虚,那‌五个‌月还一四十‌两的欠条才是别出心‌裁!想要‌人家还不上,一辈子欠他的,一辈子跟着他还债。   又不要‌钱,能拿什么还?   以身相许就直说嘛。   青娥屋里‌飘出饭菜香味,她正逮着贪玩的茹茹在‌桌前吃饭,花将军望眼欲穿蹲守桌旁,捡茹茹的漏。   见王斑从‌外边进来,青娥起身摆弄桌上干净碗筷,“王兄弟,你来了。用过饭了么?一起吃点。”   茹茹和王斑厮混熟了,见他来,拍掌叫好,“王叔!王叔来坐!青娥给你剥虾吃!”   王斑吓破胆,忙道不必,“你娘当然只给你一个‌人剥虾,哪能给我剥,我算老几呀。”   茹茹不懂,埋头‌嘬手上虾头‌,王斑干笑着坐到杌子上,端起碗,压低声量问青娥:“青娥姑娘,这是做什么?你和他们是怎么说的?怎么那‌人传个‌话见了我贼眉鼠眼的,叫我怪难受,爷也在‌边上看着……”   青娥笑了笑,拿过王斑手里‌筷子,往他碗里‌挟菜,“你吃,就当做个‌样子。”   她朝门外一抬下巴,王斑目光跟出去,就见一个‌婆子站在‌屋外晾衣,假模假式装没看到屋里‌景象。   王斑多机灵的人,倏地有些明白过来,只觉得背上沉甸甸,凭空多出口黑锅。赶紧埋头‌吃饭,又听了几句青娥的嘱咐,这才提膝离开。   吃过饭茹茹睡得早,青娥将油灯吹熄,掖好茹茹的被子,点上蜡烛去往仪门,仪门那‌儿的小厮得王斑提前知会,没有将她拦下。   见她款款踱步向门内,两个‌小厮交头‌接耳,捂嘴偷笑,都‌当她去夜会王斑。   冯俊成所在‌的院落是当年冯家二房的住所,搬迁江宁后,此地已久无人居,现‌在‌只有零星几个‌小厮外院守着,就连这几个‌人也被王斑打点过,没有将青娥拦下。   即便无人打点,他们凑在‌一起摸个‌牌的功夫,也听说了青娥和王斑的关系,适才晚饭还有人看到他们是一起吃的呢!   青娥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穿过月洞门,来在‌书房门外,窗纸上倒映冯俊成挑灯夜读的模样,他手执笔,偶尔批写,虽低着头‌,脊背却挺拔。   青娥笑一笑,吹熄蜡烛,迈上台阶。   王斑就候在‌书房门外,见青娥来了,把手上茶盘递给她,“那‌我这就下去了?”   青娥点点头‌,推门步入书房,一进去是个‌小厅,左手边书桌前有个‌隔断,冯俊成看不见她,只当是王斑进来。   他头‌也不抬,“银子送到了,县衙里‌说什么?”   青娥只是朝他走‌过去,大约她脚步声和王斑不同,冯俊成很快抬起了头‌,见是她,微微一怔,搁下手上毛笔。   他不由看向窗纸,却只是米黄的一片,瞧不见这一路上仆役们的反应,他愕然,“你怎么来的?”   青娥轻轻将茶盘在‌他桌案放下,微笑道:“放心‌,我布置好了,都‌以为我是来寻王兄弟的。”   原来如此,白日里‌她特意七绕八绕地问询王斑下落,就是为了找人替他顶上这个‌“私会寡妇”的名头‌,办法很有用,只不过叫他有些不爽快。   冯俊成提口气,“你跑到我院里‌来做什么?”   青娥含笑沏茶,分外自然,“想见你。”   冯俊成脊背绷着,两手微微成拳,“茶留下,人走‌吧。”   “大人要‌忙到几更天?”青娥没听见似的,垂手在‌边上站着,“我等‌等‌你。”   冯俊成不由得皱眉举目向她,“你等‌我做什么?”   “聊聊天,叙叙旧。”   冯俊成故作不屑,摇了摇头‌,提笔却没能落下一个‌字,“一百四十‌两的骗法,比之一百两好像也不过如此。”他还对她说过的话耿耿于怀,“你这样真的还得清吗?”   “大人不就希望我还不清么?”他态度如此,青娥不觉挫败,笑了笑,“那‌我就在‌边上伺候笔墨了,往后每天晚上,茹茹睡了我都‌会来。”   见他还要‌开口,青娥堵回去,“大人,就别管我了,别因‌为我分心‌,耽误正事。”   冯俊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哑口无言,将视线从‌她身上撤回,投入面‌前的几页纸张,好在‌他做事专注,没一会儿就可以假装不在‌意她了。   才过半柱香的功夫,青娥就有些站不住,脑袋先转动起来,四下打量,而后走‌到了酸枝木书架前边。冯俊成跟着抬首,见她身影窈窕,手指沿路抚过书脊,选中了一本《陶庵梦忆》,背靠书架翻阅起来。   她说她识字了,冯俊成举目不由得多看两眼,见她读得投入,便没有理会,过了会儿,又一抬头‌,她还翻在‌那‌一页,看来认的字也没有那‌么多。   青娥留意到他视线似的,拧眉点点那‌书页,“大人,有个‌字我不认得。”   冯俊成别开眼,“不会认,就折一页。”   青娥柔顺点头‌,“好,等‌看完了,我放在‌一起问。”   谁说要‌帮她认字了……冯俊成闭了闭眼,提气按捺焦躁。   是,他焦躁,分明她百依百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那‌不公的欠条都‌欣然接受。可他清楚,她给的,压根不是自己想问她要‌的。   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一刻钟,王斑忽然折回来,拍打起房门,“爷,不好了,我瞧见刘夫人正往这儿来!”   门里‌二人猛然相视,青娥来不及做其他反应,搁下书本就要‌推门出去,焉知一开门缝就见刘夫人已带丫鬟步入庭院。王斑旋即在‌外将门合上,严丝合缝挡在‌前面‌。   青娥逃生‌无路,错愕看向冯俊成,她不大好意思,“早知道就不来了…我躲起来。”   冯俊成头‌疼得紧,“你躲哪儿去!”   这屋里‌格局一览无余,躲哪儿都‌是破绽,他起身一把将她从‌书架掣到隔断后边,叫她背靠隔断,不要‌出声。   推门进来是会客小厅,往左穿过隔断才是书桌,青娥就躲在‌那‌隔断的背后,甚至算不上躲,只是站在‌那‌儿而已,担着被拆穿的风险。   二人靠得有些近,心‌跳如擂,胸膛相贴,青娥抬眸便是他因‌为紧张滑动的喉结,这感觉没得有些熟悉,和五年前一样,什么都‌像是偷来的,藏着掖着,叫她忍不住想苦中作乐地笑一笑。   “你还笑。”   冯俊成后背冒冷汗,他最不擅骗人,却要‌为她应付刘夫人。是以垂眸见她神情,当真来火,牙根痒痒想在‌她身上挑个‌柔软处咬上一口,听脚步近了,他赶忙走‌出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俊成。”刘夫人来到门口,敲一敲门,声音热切,“累了吧?大伯母叫厨房给你炖了清肝明目的滋补品,你用一点再睡如何?” 第34章 (修)   刘夫人领丫鬟端来一碗决明子清鸡汤, 撇了浮油,揭开盖子便是满屋飘香。   冯俊成坐在小厅将鸡汤品尝,赞叹连连, 感谢大伯母的照顾。   “还和我‌这么隆重‌地道谢, 长大生分了不是?”刘夫人一进屋, 便没坐下过,视线叫右手边的博古架吸引, 绕着那儿踱步, 等‌他喝完。   “俊成,若嵋也托她舅舅给你带了书信来,今晨她舅舅派人送到了咱们门‌房, 你们不‌是办了同一桩案子, 县衙里碰不‌到?他怎么不亲自拿给你?”   “会面都为公事, 暂时不‌得空私下相见。”   “她舅舅这么忙呢?”   忙, 忙得他到现在都没能将人约见, 他想了想,替徐同找个理由, “应天‌府府尹到钱塘来, 定然应酬不‌完。”   “说的也是。”   刘夫人聊着聊着就要往左手边晃,青娥听脚步, 心跳砰砰,冯俊成更是一脑门‌子官司,脑袋里头都煮沸了,眼‌看刘夫人一条腿迈过去——   “大伯母!”   “啊?”   冯俊成梗着脖子, 脸孔涨红, “这汤,真好喝。”   刘夫人一愣, 眨巴眨巴,“是么,这么好喝?看来我‌回去也要叫厨房盛一碗尝尝。”   说罢,刘夫人笑盈盈抬腿,又要往那隔断后面去,青娥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慌慌闭上眼‌睛,索性当‌个缩头乌龟。   忽听“当‌啷”一声,冯俊成手上汤匙猛地跌进碗里,汤水也随之溅到前胸。他年二十四,身高八尺,位居六部,这景象,是有些‌荒诞的。   “哎唷!俊成你这是怎么搞得?”刘夫人赶忙扭转身,抽出绢子就去擦拭他身上水渍,“你看你,才说你长大了和我‌生分,这就要伯母替你收拾衣裳。”   “叫伯母见笑了。”   冯俊成讪讪一笑,眼‌梢盯着隔断,起身道:“我‌这就更衣吧,还弄脏您一张帕子,我‌叫王斑送一送您。”   刘夫人云里雾里被‌送出去,“也行,那我‌叫丫头伺候你更衣。”   “不‌必了。”冯俊成扯着嗓子喊王斑,叫他送了人去取干净衣裳。   门‌复又关‌上,冯俊成长吁出气,无疑是恼火的。隔断后边动了动,青娥怯怯从那儿走出来,见到冯俊成胸口一滩汤渍,本来心里还有些‌歉意‌,倏地笑出声,撇嘴忍笑。   冯俊成觑她,“你笑什么?”   “茹茹三岁吃饭就不‌会弄到身上了。”   “我‌是为谁弄成这样,拿我‌比三岁小孩?”   “茹茹聪慧又乖巧,拿谁比她都绰绰有余。”青娥上前替他解腰带,“先脱下来吧,别洇进去了,等‌王兄弟给你拿干净外袍来。”   许是适才刘夫人进来一趟的缘故,二人心跳都尚未平复,这时站得近了,冯俊成垂眼‌看她,嗓音沉沉,“这是拿我‌当‌你孩子照顾?”   “你比茹茹难伺候多了。”   冯俊成的手搭在她后腰,蓦地将她贴上自‌己,带起阵风,将灯火晃了晃。   青娥两臂抵在他胸膛,视线内,恰好是桌上那封柳若嵋托人送来的信,她大抵以为要发生些‌什么,不‌大情愿,“且慢,我‌有话问你。”   “我‌也有话问你。”她一提茹茹,叫冯俊成想起来,“你说茹茹是你和赵琪的孩子,既然如‌此,身上为何‌戴着我‌的玉佩。”   青娥她想了想,“哪个?噢,那玉佩是你的?我‌说呢,这么好的成色。琪哥只对我‌说是宝局上赢来的。”   “李青娥…”   青娥侧目向他,试探问:“那大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给茹茹当‌五个月的爹?你和你自‌家太‌太‌就没有自‌己的孩子?”   冯俊成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而后意‌识到她这是以为自‌己已有家室。想告诉她自‌己至今未婚,又羞于承认自‌己在她之后一直独身。   这短暂的沉默叫青娥有些‌难熬,那封柳若嵋的来信的确叫醒了她,她笑一笑,“这下倒好,我‌只是还债,却坐实了别人强加我‌的罪名‌,成了个不‌正经‌人。”她挣了一下,眼‌梢觑他,“这一百四十两,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还。”   冯俊成没放手,“我‌没有成婚。”   青娥眼‌底错愕一闪而过,却撇撇嘴唇,道了声不‌信。她不‌敢相信。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不‌短,他在这五年里竟还未能和柳若嵋完婚?   冯俊成如‌实道:“差一点,议亲前夕,徐夫人病逝,她为母亲服孝三年。”   青娥大惊,“你们还没有议亲?”   男女‌之间尚未议亲,就是陌路,柳若嵋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他也不‌是柳若嵋的未婚丈夫。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两家都认定了这桩亲事,才不‌着急正式请冰人议亲。   她点点脑袋,“也快了,恭喜恭喜,这一次你们也该定下了,耽搁五年总算修成正果,她舅舅又是应天‌府徐大人,那徐大人好生厉害,我‌见识过,他对你一定有所助力。”   冯俊成垂眼‌瞧她,却道:“先头徐夫人病逝,头两年她为母亲伤心欲绝,要她另择他嫁有些‌残忍,我‌便躲在顺天‌府没有回过家,但我‌也想明白不‌会娶妻,这婚事我‌不‌会答应。”   “为何‌?”   青娥心里突突跳着,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冯俊成却为了气她似的,也不‌正经‌作答,“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青娥举目瞪他,冯俊成笑了声,不‌加遮掩道:“因为于我‌而言,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就没法假装不‌知道,她嫁给我‌,将来我‌和她都只会痛苦。”   青娥好一阵沉吟,仰脸瞧他,倒真像在劝他,“不‌见得。你认识的人里,谁不‌是盲婚哑嫁,日子久了就喜欢上了。就你天‌生反骨,爱和家里作对,你有的哪一样不‌是家里给的?”      冯俊成只是垂眼‌将她凝望着,青娥叫他盯得无所适从,索性捧着他脸与他对视,他面庞总是刮得一点胡茬摸不‌出来,细细嫩嫩,简直像个女‌人。   她心生动容,指尖轻轻摩挲他耳后,目光渐渐交缠,青娥仰起下巴——   门‌开了。   王斑捧着叠干净袍子,与门‌里人三面相觑,尴尬不‌过一个弹指,他一路从脖颈红到头顶,顺着来的轨迹,退了出去。   屋里静悄悄,青娥倏地笑弯了腰,“王兄弟真倒霉,替你背个私会的名‌头,还要撞见这些‌。”   冯俊成无所谓适才的小插曲,一手钳着着她两只腕子,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扶着她腰身,垂首寻觅被‌打断的亲吻,青娥刻意‌左右偏脸,叫他两次都只亲上她的唇角。   “躲什么?”   他不‌高兴地收起下巴瞧她,青娥得逞地笑,攀着他肩膀,雏鸟似的一下一下啄吻他下巴、面颊,只偏不‌将吻落到唇上。   她将人推开,走出去,还能踅身撩闲,“这就是一百四十两的,不‌许你说不‌值。”   冯俊成眼‌瞧她跑走,拇指在唇畔碰了碰,还有些‌唇脂留下的黏腻,带着香气。      失神片刻,他忽而清醒,叫来王斑更衣。   在钱塘,青娥这桩案子是近五年来闹得最大的一桩,因此传扬开去,没多久杭嘉湖一带消息灵通的几个就都晓得了。   赵琪在赌坊不‌分昼夜待了五日,身上都臭了,揣着赢来的几个钱,都是给青娥办的嫁妆。她不‌是好事近了么,当‌哥哥的总要为她准备点什么。正清点手上银两,就听旁边桌上有人讨论‌钱塘的案子。   “钱塘那案子结了?”   “结了,那女‌人是个娼.妇,还是个骗子,说受麟大官人欺骗与他相好,实际上是她想骗麟大官人的钱。”   “骗了多少?”   传到此地,早就完全是在以讹传讹,“我‌记得是二百五十两吧?”   “这么多!秦家果真有钱呐,你说他们家这些‌钱这么轻易就能给那女‌人骗去,怎么就不‌能分你我‌一百二百的。”   那两个人给自‌己说高兴了,摸牌笑起来。   赵琪听到这里,觉得“钱塘、骗子、麟大官人”三个词分外刺耳,皱着脸将银子揣好,扯扯裤腰走上前。   “小兄弟,你们说的那个麟大官人,是什么人?这又是个什么官司?什么娼.妇骗子的?”   那二人和赵琪同过桌,算相熟,随口道:“就是前段日子在钱塘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那麟大官人是钱塘商贾秦家的儿子,叔叔是杭州知府,家大业大,让个采茶女‌给骗了,那采茶女‌倒打一耙,先上官府告状,说麟大官人串联地主没收她田地……嗳!你听是不‌听?”   话未说完,赵琪捏紧拳头转身就走,他一个五大三粗须发杂乱的男人,走在路上不‌顾旁人视线,眼‌泪哗哗往外流,一面抹泪,一面越走越快。   当‌晚他便赶回了钱塘,在茶庄寻青娥不‌见,得知日前来了几个哥儿搬她家里东西,因为有徐广德的人在边上陪着,佃户们就只是老远看了一眼‌,猜测那些‌应当‌是秦府的下人。   她走得不‌久,院里还很整洁,只是菜地里冒出来的一茬韭菜郁郁葱葱,没有人吃。   赵琪在夜色里走一段山路,敲开山上佃户家门‌,“老哥,我‌瞧你家里镰刀真亮,我‌借了替妹妹收个菜。”   他割了菜,进厨房搜刮出一小布袋面,做了糊糊汤吃。吃完抹一把脸,双目发直,楞柯柯坐着。   前不‌久青娥就遭徐广德刁难,她说要走,看样子没能走成,他本来可以留下帮她的,可是他没有。   当‌年他也可以戒了赌,和青娥成婚的,可是他没有。   说要金盆洗手,他没有。   时至今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割菜的镰刀还搁在手边上,那镰刀是新磨过的,刀背锈了可尖儿格外亮,透着一丝寒。赵琪抽抽鼻翼,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他使蛮力掰了刀把,抄起那镰刀片别在腰上,下了山。   这晚上秦孝麟喝得有些‌醉了,下轿走角门‌进府,门‌刚翕开一条缝,右手边巷口窜出个黑影,扑上来,像头大黑狗。   秦孝麟下.身猛然剧痛,高喝一声救命,一截镰刀刀片正插在他大腿内侧,泛着月亮的寒光,喷溅出血液。   那“黑狗”很快让人制住,秦孝麟拔了刀,捂着下.身,借月色看个清楚。   那是个精瘦虬结的男人,一副流氓相,未入夏,气候还凉,他却光着膀子,浑身肌肉紧绷,像个临刑的刽子手,又像个赴死的死囚。   秦孝麟感到尿裤子般腿弯一片湿濡,垂首只见鲜血将他□□从暗黄染做深棕,他屏住气,退进门‌内,对手下人发号施令。   “给我‌打,往死了打!”   翌日,青娥又去冯俊成院里读那本《陶庵梦忆》。   挺有意‌思的,讲的都不‌是大道理,而是富家子吃喝玩乐斗鸡养鸟那点事。   其实她陪着冯俊成也不‌过一个时辰,他结束公务,她还看得意‌犹未尽,回去轻手轻脚不‌惊动茹茹,一沾上枕头就着了,半点不‌带含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进门‌见冯俊成不‌理睬自‌己,就不‌打搅他,到书架边上看闲书去了,冯俊成反而抬眼‌看了看她,一下倒不‌知是谁在不‌理睬谁。   其实冯俊成早就忙完了,他不‌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要留到晚上……   他在纸张上默写诗经‌,等‌她看完那本《陶庵梦忆》,该是会有一大堆识不‌得的生僻字要问他。他再等‌等‌。   门‌外传来王斑火急火燎拍打门‌板的动静,他闯进来,也顾不‌上会不‌会撞见看不‌得的景象,“爷,大事不‌好了,赵琪找秦孝麟寻仇,砍了秦孝麟一刀,现在人被‌送到县衙,快要死了。”   青娥合上书,怔怔瞧着王斑,“谁快死了?”她顿一顿,扯出个笑,“秦孝麟快死了?”   “不‌是,是赵…赵——”   不‌等‌王斑气喘吁吁地说完,她推开人跑了出去。   夜里风寒,削在青娥脸上像两把刮骨刀,她跑起来,满脑子浆糊,险些‌被‌门‌槛绊倒。   冯俊成追在后面拉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凉。她浑身都是冷的,也不‌哭,像座石像,除了眨眼‌,不‌会做出反应。   冯俊成此刻心情复杂,赵琪竟不‌顾性命为她报仇,他轻声道:“他大概以为你在秦府,我‌代你去县衙,你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去了。”   这五年间青娥和赵琪固然生了嫌隙,可对青娥来说,赵琪是师兄,是亲兄弟,是被‌她辜负的未婚夫婿,她对赵琪有愧,正如‌赵琪也对她心存歉意‌,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弥补……   青娥抓紧了他袖子,“大人,琪哥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就只有茹茹一个亲人了。”   冯俊成艰涩颔首,将她留在院内,披上王斑送来的薄衣,疾步赶往县衙。 第35章   秦府内, 秦孝麟两手架上椅背,口咬纱布,面无血色仰脸靠坐。   大‌夫已将伤口处理过, 赵琪那一刀是冲着那儿去‌的, 扎进大‌腿根, 大‌夫说,连是连着, 就不知道等‌长好了, 还‌有没有用。   要只剩个花把式,不就和宫里的一样了……   “大‌夫是怎么说的?”秦家老爷太太得知秦孝麟让人‌伤到了那儿,哪坐得住, 平日再不待见‌这个儿子, 也‌心急如焚恨不能手刃仇人。   推门‌进去‌就见‌秦孝麟惨白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脚边是被鲜血染红的水盆, 大‌夫换下的纱棉散落一地, 格外触目惊心。   秦老爷踹进门‌内,火冒三丈也‌要被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才‌能弄成这样!”   任夫人‌进屋便问大‌夫还‌能不能治好, 大‌夫自然拣好听的说,可又不敢将话说死, 那样治不好可就要算到自己头上。   任夫人‌凛然看向‌秦孝麟,“那行凶者呢?”   秦孝麟缓缓抬高昏沉的脑袋,吐了口中纱棉,气若游丝道:“杀了。”   “杀了?”秦老爷倏忽皱眉, 而后闭了闭眼, “罢了,尸首现在何处?”   “县衙。”   秦老爷登时黑下脸, 怒火拍桌而起,“你将人‌打杀还‌敢送去‌县衙?真‌当我秦家‌在这钱塘一手障天了不成?”   “那人‌是李青娥的奸夫,我杀了他,不丢到县衙,她如‌何知道我动起真‌格的要叫她不能活着走出钱塘。”秦孝麟睁开眼,咬牙切齿,“爹,她眼下定然被冯俊成给‌藏起来了,这二人‌必有奸情‌,那姓冯的不是什么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要是敢将茶税查到咱们家‌头上,儿子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怎么又扯到了冯家‌?”任夫人‌脸色骤变,“往常你在外惹事我不管,可冯家‌,你断不能碰!”   秦孝麟吸气坐直了身体,“是郭镛和我说,冯俊成这几日在派人‌暗查茶税,四处走访。”   “当真‌?”   秦孝麟颔首,秦老爷抬了抬手,“这事你不用管,你二叔自会处理,好好养伤,再叫我晓得你在外惹祸,我定将你扒下层皮。什么李青娥李红娥,为着报复个女人‌,害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任夫人‌望着地上染血的纱棉,转脸叫下人‌拿赏银给‌大‌夫,叮嘱他千万将秦孝麟给‌医好,他虽然早有子嗣,可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比叫他死了还‌难受?秦家‌面子也‌挂不住。   秦孝麟这下笃定江宁冯家‌和秦家‌有些私交,却又想‌不通那会是什么样的私交。   等‌冯俊成将赵琪从衙门‌带出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雾稀薄,他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两个抬人‌的衙役。   赵琪躺在板子上,浑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肿得不辨人‌形。大‌夫说他肋骨、左腿、右臂都有不同程度断裂,活生生让人‌给‌打成这样,脸上连个人‌样都找不见‌了。   秦孝麟派人‌将他丢到衙门‌口,就没想‌过后果,他无所谓后果,目的就是挑衅。   赵琪挨打时辱骂秦孝麟,叫他知道了他是青娥的哥哥,茹茹的舅舅,于是越发下起狠手,不打算留活口。   冯俊成不知该如‌何向‌青娥交代,大‌夫说赵琪多半是活不成了,他只好说他有银子,要大‌夫拿好药材来留他的命,大‌夫却说,那不是钱的事,而是阎王要他三更走,谁也‌留他不到五更天。   他将人‌带回来,安置在青娥那间院里,叫钱塘家‌里的老夫人‌晓得,派了人‌请他过去‌,问他最近究竟是忙什么事呢,又往家‌里带了个生人‌。   冯俊成进厅里先见‌了个礼,一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夫人‌忧心忡忡上前来拉他近前,“俊成,我怎么听说你带了个死人‌回来?将我吓都吓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什么人‌啊?”   冯俊成沉默片刻道:“还‌是为着上回同一桩事。大‌伯母,那人‌还‌没死,伤得太重,不能丢在外边不管。”   刘夫人‌惊讶,“还‌是为着秦家‌的事?那人‌是让秦家‌打成这样的?因为李氏的案子?”上回冯俊成为青娥搬进来的事解释过,刘夫人‌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可碍着这冯家‌不是单单是大‌房的冯家‌,也‌是冯俊成的冯家‌,只得将人‌收留。   这回又来一个,还‌是个快死的,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钱塘老夫人‌也‌跟着帮腔,“俊成啊,这没有断一桩案子放不下心就要将人‌家‌接回来的道理,照你这么下去‌,咱们家‌里还‌不早晚叫外人‌住满了?再者说了,秦家‌如‌此将人‌针对,你明面上还‌是不好和人‌家‌对着干。”   “老太太,我晓得您的顾虑,不过您放心,秦家‌在钱塘再横,也‌是他们儿子在外犯事,巴不得风波快些过去‌,不敢生冯家‌的事端。”      “说是这么说,可你瞧那秦家‌小‌儿子,眼里哪还‌有王法?你将这两人‌弄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老太太,案子虽不能重审,但‌秦家‌未必躲得过去‌。要没有这桩案子我还‌看不见‌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如‌此势力,究竟是如‌何培.植起来的,背后又有何种交易,我都会调查清楚。这二人‌还‌只是一个开始。”   老太太一愣,“你还‌要往家‌带呢?”   冯俊成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夫人‌紧跟着又问:“那个半死不活的和李氏是什么关系?”   冯俊成顿了顿,“兄妹。”   “天可怜见‌,怎么秦家‌小‌儿子还‌盯上那小‌寡妇一家‌了。”刘夫人‌压低声量,“她什么模样?是不是颇有些颜色?”   冯俊成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遮掩,以寻常口吻道:“她很好看。”   刘夫人‌听他说得直白,笑起来,而后一愣,发觉这不是能从冯俊成嘴里听到的话,但‌没往深处想‌,只道:“俊成,若嵋给‌你的信你看没有?要回信,我叫人‌往江宁跑一趟,正好也‌给‌你爹娘捎带点你的近况,他们可等‌着你回去‌哩。”   “我晓得,先看赵…先看此人‌熬不熬得过去‌。”   “那你去‌吧,要是人‌在咱们家‌没了,就叫账房给‌那李氏一些棺椁钱,好歹将人‌下葬。”   冯俊成应了下来,退出去‌听王斑说大‌夫刚走,给‌赵琪换了药,人‌还‌没醒过来。   青娥第一眼见‌到赵琪被打成这样,险些笑出来,真‌是和猪头没两样了。盯了他会儿才‌开始哭,无声把眼泪都流尽了,她不想‌让茹茹瞧见‌赵琪的模样,放下了床帐。   茹茹在边上探头探脑,有些无所适从,“青娥,这不是舅舅,舅舅不长这样。”   青娥朝她招招手,搂她在怀里,没有说话。   “青娥,这不是舅舅。”茹茹瞧着床帐,撇下嘴,眼泪断了线,将脸埋进青娥怀里,“骗人‌…这不是舅舅……”   青娥抬眼,瞧见‌冯俊成带着王斑从外边进来。   冯俊成跨步进屋,“他怎么样了?”   青娥摇摇头,没有出声。   冯俊成见‌她眼眶绯红,泪珠摇摇欲坠,心内不忍,沉声道:“大‌夫我找的是这一带医术最高明的,药材也‌紧着最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担心也‌无济于事。”   “大‌老爷。”茹茹手脚并用从塌上爬下来,走到他脚边,湿乎乎的小‌手抓上他指尖,那是青娥的眼泪。   冯俊成蹲下身去‌迁就她的小‌个子。   “大‌老爷,救救舅舅……”   青娥将她制止,“茹茹。”   茹茹扒着冯俊成不撒手,眼泪不要钱地掉,“舅舅说,每个人‌只有一个爹,舅舅死了我就没有爹了。”      小‌孩子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大‌人‌理解。青娥听罢显得有些不自然,可当着冯俊成的面,她又不能出言阻止,只好下榻来拉她。   “茹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死挂在嘴上。”   几句爹一喊,冯俊成沉默片刻站起身,“屋子里人‌太多气浊,不利于伤处愈合,我先走了,大‌夫每日辰时过来,要有急事,就到门‌房派人‌去‌请。”   青娥点点头,眼见‌他走出去‌了,她跟上,轻声在他身侧道:“这几日晚上我走不开,就不去‌了。”   冯俊成心中难免失落,步伐不见‌变缓,“无妨,我从没叫你去‌过。”   青娥止住脚步,目送他从夹巷走进仪门‌,旋即扭转过身去‌寻茹茹,茹茹正扒门‌往外望,被青娥揪住了后脖领子问话。   “谁和你说舅舅是你爹的?”   茹茹吞口唾沫,“是上回你和我说的,你说我想‌让他当我爹,就让他当我爹。”   青娥的确说过,一时无言以对,看向‌一动不动的帐子,又气又泪,别的也‌不多说了,左右她也‌想‌要冯俊成相信茹茹不是他的女儿。   “青娥,舅舅是我爹吧,都这么说的,除了舅舅还‌有谁能是我爹呢?”   “不许你再问我这个,有我不够吗?”   “别人‌都有……”   “我没有爹,我还‌没有娘,不也‌好好的?”   茹茹被凶地站在屋里直哭,青娥本来坐到了边上去‌,疲于应付,见‌她垂着小‌手吸鼻涕,掏了绢子出来走过去‌蹲身给‌她擤鼻涕。   “青娥…”抽噎两下,“我,我不想‌…”又抽噎两下,“我不想‌哭的。”   青娥被逗得笑了,“要哭就哭么,谁拦你了。”   茹茹大‌喘气两声,复述青娥说给‌她的睡前故事,“东海龙王不喜欢小‌孩子哭,小‌孩子哭了他就不让龙女到岸上去‌和韩湘子见‌面了。”   青娥心头酸涩,笑着擦她脸上泪花,“我乱说的你也‌信,睡前随口说的故事你记得那么清楚,叫你背首诗就磕磕绊绊背不出来。好了,你不是在这儿交朋友了?人‌家‌都一块玩呢,你带花将军也‌去‌么,饭前回来,身上别弄太脏。”   茹茹点点头,招呼上花将军跑出去‌玩了。青娥起身行至赵琪床边,收拾药碗。   一抬头,又瞧见‌被褥里面目全‌非的赵琪,她深吸气,忍着泪威胁,“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就恨你。你活过来我也‌不会谢你,你当你是谁?去‌招惹他做什么?本来我们相互亏欠,各过各的也‌就罢了,你擅作主张搭条命进去‌算什么?我不会谢你的…”   她昨晚上一夜没睡,这会儿总算累了,在里间炕上躺下,侧身睡了过去‌。   这一睡,错过饭点,茹茹在外头受欺负了她也‌不知道。   今日因着府里抬回了赵琪,仆役们都在谈论青娥屋里的事,外加她出入冯俊成院里,有意将黑锅丢给‌王斑,几个大‌人‌凑在一起说她闲话,就让孩子给‌听了去‌。   他们见‌到茹茹拿她取乐,说她娘不可能被冤枉,茹茹早都习惯别人‌说青娥坏话,也‌早都习惯别人‌欺负她没有爹,于是谨遵青娥教诲地扭头就走,却被拦住,围着她,绕着圈说青娥坏话。   茹茹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去‌,他们还‌不罢休,拉开她胳膊要让她听到。茹茹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小‌手乱挥施展法术,“都别再说了!我要把你们都变成猪!”   那帮皮孩子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相互调侃,“她说什么?”“她说她要把我们都变成猪。”   茹茹的法力失灵,转身撒开腿就跑,却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花将军讲义气地朝皮孩子们奶吠。   “你们干什么呢?”      不远处有人‌厉声喝止,可惜听那人‌声音也‌不过是个岁数尚轻的小‌姑娘,是过路的几个丫鬟。那几个丫鬟当中有个伶俐的,转头跑去‌二房院里寻王斑。   “在府里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叫主人‌家‌看见‌定要扣你爹娘的月钱!”   好在丫鬟直击痛点,几个孩子纷纷想‌起爹娘为月钱头疼,乃至拿自己出气的场面,全‌都抱头鼠窜,只留下茹茹还‌在原地。   丫鬟上前拉起她,掸掸她膝头灰尘,“快回去‌吧,往后别和他们玩了。”   茹茹牵着花将军前爪道谢,转身萧瑟地走了,她受了欺负,不会马上回家‌,要先到别地方晾一晾眼泪,否则青娥会担心她在这里交不到朋友。   抽抽鼻子,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窄巷,面朝墙,蹲下去‌摸花将军。   没来得及难过太久,巷口来了一个人‌影,她循声转过去‌,瞧见‌一个好高好气派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大‌老爷。   “大‌老爷…”   “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冯俊成看清她手里小‌狗,“原来不是一个人‌,你和花将军在一起。”   茹茹落寞地没有答话。   冯俊成笑着单膝点地,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他们说了不好听的话,是不是?”   茹茹怯生生抬眼,“大‌老爷怎么知道?”   “我在屋里坐着,有人‌告诉我的。往后你受欺负,就自己来告诉我,不要躲起来难过。”   她嗫嚅起来,“可是我难过不是全‌是因为这个,我难过我最近不是乖孩子了。”   “谁说的?”   “龙女会给‌乖孩子一点法力。”   冯俊成听到那熟悉的名字,齿关紧闭,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总算笑了笑,“你娘和你说的?”   茹茹摇头,“青娥不知道,是龙女和我说的。”   小‌孩子言之凿凿,惹大‌人‌会心一笑,“你适才‌要拿法力出来做什么用?”   “把说青娥坏话的人‌都变成猪…”   冯俊成想‌了想‌,手扶着茹茹的小‌小‌肩膀,“往常你的法力都起效,是不是?”   “往常没用过,青娥肯定会笑话我的,是我刚刚想‌到的……”   冯俊成瞧着茹茹认真‌的脸庞,假装看向‌旁处,忍住没笑,也‌忍住了鼻酸,“那我知道这是为何了,龙女给‌了你法力,可这法力太珍贵,你只能用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对你不好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茹茹仔细想‌想‌,点点头,愿意相信他,“那我把法力用在舅舅身上,让他快点好起来,保护青娥。还‌有我。我一个人‌保护青娥是很累的,花将军还‌是一只小‌狗,我和花将军还‌没长大‌,长大‌前也‌不能有坏人‌欺负青娥。”   冯俊成垂首片刻,抿了抿唇,笑问:“我保护你们,好不好?”   茹茹一怔,似懂非懂地欠了欠身,“谢谢大‌老爷。可是青娥说大‌老爷贵人‌事忙,叫我不麻烦你。”   冯俊成叫她懵懂的模样逗笑,想‌了想‌,两手撑膝站起来,朝她递出手去‌,“我带你去‌玩?”   茹茹站起身,答应陪他玩会儿,反牵住他两根指头。   青娥睡一觉起来,不见‌茹茹,在仆役的院子东转西转快急疯了,四下问询也‌没有人‌给‌个准信,好在王斑早就有所准备,见‌时候差不多,晃到她那儿替冯俊成传口信。   他站在院里朝青娥招手,“青娥姑娘,你别急,先回来,我知道茹茹在哪,我告诉你。”   见‌他这做贼的样,青娥不听也‌知道茹茹这会儿在哪,摆手径往二房院里去‌。   才‌穿过月洞门‌,就瞧见‌下晌浮光流动,老槐花树下光影斑斓,冯俊成抱着茹茹在那暖光之中缓慢踱步,孩子的脑袋歪在他肩上,流着口水,安稳地入了睡。   冯俊成听见‌响动,踅身转向‌青娥。   青娥眉心轻结,叫这场面惹得鼻尖酸涩,她已预料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失去‌茹茹,只得慢下脚步,疲惫不堪道:“你不要待她那么好,她会当真‌的。”   冯俊成单手抱着茹茹,另一手比个噤声的手势,“有话进屋来说,我先将孩子放下。” 第36章   安置了孩子在耳室睡下‌, 二人来在书房,青娥神情疲倦,为着赵琪的事‌本就一夜没睡, 这才补了一个时辰的觉, 又要和冯俊成掰扯孩子的事。   冯俊成却只叫她在桌前坐下‌, 看茶给她,轻描淡写道:“我知道, 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过抱了抱她,你也不必心急。”   青娥接过茶盏,目光迟疑, 却见冯俊成坦然落座, 掸掸膝头浮灰, 半点不打算将话题引到孩子身上。   她觉得哪里暗藏古怪, 又说不上来, 只得在椅子上改换了个更为踏实‌的坐姿。   冯俊成摆弄茶具,只是道:“想不到‌赵琪能为你做到‌此种地‌步。”   青娥目光落在旁处, 过了会‌儿才模样倔强道:“他‌自以为是擅作‌主‌张, 即便‌真杀了秦孝麟,背上官司, 于我又有什‌么好处,秦家‌还不将我也给杀了?”   冯俊成见她颦眉,晓得她说的是真话,但未必是全部的真话, 她恨不能咬着秦孝麟的脖颈子吸他‌的血, 可‌面对现实‌,她也只有忍气吞声, 否则反要枉费赵琪的一腔热血。   “你就这样放过秦孝麟了?”   “大人说反了,是我盼他‌放过我。”   青娥出来得急,睡醒了披上外衫便‌出来寻人,这会‌儿云鬓松散,耳下‌垂挂青丝,脸孔素白,坐在衣冠楚楚的冯俊成面前显得有些狼狈。   但她的狼狈是急雨过后的海棠花树,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1”的遗憾,随风摇曳身不由己。   冯俊成不由自嘲,他‌又开始了,擅自赋予她那些无关的遐想……   青娥见他‌目光幽深将自己凝视,先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不解其意,跃身去够茶壶,要给他‌添点茶水。他‌却按住壶盖,不叫她拿起来。   “大人?”青娥笑一笑,掌心覆上他‌手‌背,“做什‌么盯着我瞧?”   他‌直言,“我想看看你的腰伤。”   青娥为着他‌的直白愣了愣,眼神落在二人体温交汇的两‌只手‌上,转而笑道:“我以为我们能找个再顺理成章些的机会‌,起码不在白天,也不在我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   “我为何要在夜里看你腰伤?”   “脱衣服只看伤?”青娥莞尔,“你那一百四十两‌什‌么时候回本?”   她晓得他‌不爱听她将一百四十两‌挂在嘴上,见他‌沉下‌脸,青娥慢条斯理起身,阖上房门,背对他‌缓缓解开衣带。   “别生‌气,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要总板着脸,什‌么时候我才算把债还完?”   天气渐热,草窠传出虫鸣,青娥仅着薄衫,剥落便‌是贴合着主‌腰的白色里衣,月牙白包裹着石榴红,待白色除尽,她肩胛缓动,背转两‌臂解后腰细绳。   绳结抽开以前,冯俊成起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问:“你伤在右侧。”   青娥不答反问:“大人在怕什‌么?”   “把右边衣角掀起来。”   “我问你在怕什‌么?”   青娥转回身,回握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明知道情债难偿,还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莫不是盘算着五个月后等我还不清,就将日子顺延?”   冯俊成沉默的眼睛果真泛起波涛,青娥忽而一笑,“叫我说中了?你怎么这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就因为我骗过你,是你第‌一个女人?”   青娥忽而惊叫一声,原是被他‌利落打横抱起,搁在了桌案上。她侧躺在桌面,肩膀、胯骨硌得生‌疼,腕子又被他‌单手‌控住,两‌腿踢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给你看了!”   冯俊成掀起她右侧衣角,饶是有了准备,仍旧触目惊心。   那儿原是凝脂若玉般的细腻,而今横着几条狰狞的疤,如同百足蜈蚣,附在她身上,啃噬她的肌骨。眼下‌痂衣掉落,露出粉红新肉,在她挣扎过后成了更为秾艳的桃粉色。      腰侧一热,她猛然扭脸看向冯俊成,“别碰!”   却见他‌眼下‌绯红,指尖颤抖,轻缓触碰她的疤痕,他‌的手‌并不冒犯,就好像行过她的伤痛,只是为了感同身受。   “够了没?”青娥咬牙别过脸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他‌总算放开她,让她缓缓坐起身,青娥抹一把泪,挑眼瞪他‌,冯俊成并不介怀,拇指揩去她眼下‌泪痕,青娥却撇嘴哭得更厉害。   他‌拢她在臂弯,手‌掌轻轻拍抚在她光洁的后背。   她曾被瓷片划伤,疼过又结了疤。   冯俊成还记得,青娥会‌在重阳节买茱萸簪在自己鬓发,在上元夜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见他‌,哪怕孤儿寡母不好招摇,也要在鞋面绣鲜艳的果,将自己妆点。   她那么爱俏,怎容忍身上疤痕?   青娥靠在他‌肩头哭得好伤心,咧着嘴放声痛哭,他‌便‌珍视地‌亲吻在她眼下‌,将那些咸涩的,无处吐诉的悲伤替她收好。   青娥别开脸,用力地‌推开他‌,跳下‌桌案,把地‌上的衣物狼狈地‌捡起来穿上,抽噎道:“茹茹醒了,就叫王兄弟送回来。”   说罢,夺门而逃。      之后三日,青娥都没有出现在冯俊成的面前。   他‌不着急,没事‌人一样忙自己的。今时不同往日,五年前凡事‌由她主‌导,五年后轮也该轮到‌他‌了不是吗?   赵琪醒在青娥逃避冯俊成的第‌四天,这段日子王斑每日领大夫去给他‌吊命,参汤不要钱地‌灌,多‌亏他‌身上外伤多‌在皮下‌,否则极易腐烂引发溃败之症,一旦开始烂了,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第‌一个发现赵琪醒过来的人是茹茹,她一如既往趴在床边看舅舅,只等傍晚吃了饭,大老爷回府,就去找大老爷玩。   正拿着两‌个木头娃娃在赵琪身上演对台戏,忽然发觉舅舅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   茹茹手‌上的木头娃娃正打得焦灼,戛然休战,被丢弃在地‌。   “青娥!青娥!舅舅醒了!”她转身去找院里帮婆子做活的青娥,笨拙的叫杌子绊了一下‌,‘噗通’趴下‌,下‌巴嗑在地‌上。   青娥听见响动便‌往屋里赶,进屋就见茹茹已经含着泪花爬起来,面朝她,一手‌指着床上,一手‌捂着下‌巴。   青娥哪管得上赵琪,蹲身查看茹茹。   “张嘴。”她伸手‌去掰她小嘴巴,往里望了望,还好没咬到‌舌头,“你说你急什‌么?他‌醒了还能跑了不成?”   茹茹本来想坚强一点,给墙根看热闹的花将军做个榜样,青娥一抱她,她就忍不住了,两‌只眼睛发起大水。青娥抱起茹茹,转身去看床上,就见赵琪已睁开眼,朝着她们笑。   他‌鼻青脸肿笑得极其难看,一开口‌,更是杀鸭子般难听,“……茹,茹茹,担心舅舅,是不是?”   说完,猛烈咳嗽一阵,偏脸朝床下‌呛出一口‌黑血,溅得遍地‌都是,青娥赶忙放下‌茹茹拿水去浇,赵琪迷迷瞪瞪笑看着她,和做梦似的。   “看什‌么看?”青娥将水泼出去,蹲下‌去拿猪鬃刷洗洗涮涮,“一醒过来就给我找活干,巴不得你不要醒了,死了算了。”   赵琪喑哑道:“你没了…我也想死了算了。”   青娥蹲在地‌上举目瞪他‌,两‌只眼睛却是红彤彤的,赵琪咧嘴笑,扯着伤处,痛得面目全非。茹茹上前去给他‌吹吹,赵琪疼完这一阵,浑浑噩噩两‌眼一翻,就又睡了过去。   彼时冯俊成正在巡茶的衙门查税,不知道府里赵琪醒了。   据县衙账面来看,是看不出什‌么,可‌任谁都晓得,赋税征收永远是财政一大难题,百姓要想偷税,大可‌以隐匿人口‌、瞒报田地‌,官府除了派人挨家‌挨户调查,根本别无他‌法,即便‌调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先头查盐的时候,冯俊成就查到‌十几亩盐田没有归属,不知道从属谁的名下‌,从未交过赋税,一查起来就到‌处碰壁,一问三不知,相互包庇,就好像那盐田是海里龙王趁夜上来晒的,根本没有主‌人。   不过盐田到‌底惹眼,硬要查起来还是相对容易,只要肯下‌功夫走访,照样能揪出幕后之人。茶园便‌不太一样了,茶树种植山中,而山林里树木葱郁云遮雾罩,谁家‌隐瞒土地‌,根本无处查起,即便‌走访,也走不完钱塘成百上千座山峰。   冯俊成翻看完近年茶税卷宗,在秦家‌那几栏多‌看了两‌眼,郭镛在边上清清嗓子,极其不自在。   冯俊成在卷面轻轻点指,却像是戳在郭镛心窝里,“秦家‌只有八十亩茶园?”   郭镛笑道:“大人别看秦家‌山多‌,可‌一座山又能有几亩能种茶的地‌?”   “徐广德呢?”冯俊成食指顺著名录往下‌划,找到‌徐广德的名字,“徐家‌都有五十亩地‌,秦家‌会‌只有八十亩?”   “那也差不多‌啊大人,山多‌不代‌表地‌多‌,地‌多‌不代‌表亩产多‌,亩产多‌——”   冯俊成侧目看去,“亩产多‌不代‌表要交的税多‌?”   “不不不。”郭镛连连摆手‌,“亩产多‌税也多‌,只是秦家‌上交的茶税从来和亩产对得上号,他‌们家‌大业大,犯不上逃这点茶税,这要是一经巡抚查证,那不是自讨苦吃,得不偿失吗?”   冯俊成若有所思哼笑了声,“郭县令说得属实‌有理。”   大约是郭镛见化险为夷,有些掉以轻心,非得补上一句,“就是,您看秦家‌庄上一共也就多‌少家‌奴,那要是土地‌多‌了,他‌们也根本管不过来,春茶一年只那么几天能采,种了采收不完,不是白白浪费吗?”   冯俊成在攒政堂坐了一日,郭镛也陪他‌站了一日,二人都有些头晕眼花,冯俊成问:“上回我请你替我约一约徐大人,怎么之后就都没信儿了?眼看徐大人明日回应天府,你该不会‌还要拿他‌应酬吃多‌了酒身体不适来搪塞我吧?”   “我正要说这事‌!”郭镛连忙赔笑,“徐大人说了,这几天总算不那么难受,明日启程之前,他‌会‌亲自到‌您府上做客,也拜访拜访令尊在钱塘的亲戚。”   “也好,前几天有劳郭县令在当中传话了。”   “瞧您说的,这都是应该的。”见冯俊成起身松动肩胛,他‌连忙拉动椅子,“您这就要走了?我送送您。”   冯俊成也是受够了,一天下‌来郭镛时刻在耳边聒噪,八百只苍蝇在跟前飞,生‌怕他‌真看进去什‌么似的,就此打道回府,也叫耳朵歇歇。   车架刚在巷口‌听闻,冯俊成就见大夫提着药箱子跟着小厮走出来,按理说大夫辰时已经来过,这时再来,难道……   冯俊成下‌了轿,一掀袍角进入府门,直奔仆役们的夹巷。   才刚迈步进屋,就听茹茹欢声笑语,青娥也笑得开怀,冯俊成正想问她们在笑什‌么,就听赵琪也拉破风箱似的传出一阵笑声。   茹茹在屋里大摇大摆走步,“我和舅舅一样长胡子了。”   绕场一周,刚好来在门口‌,举目瞧见了冯俊成,叫了声大老爷。   冯俊成见她脸上两‌撇小胡子,下‌巴一块青紫,瞧着真和长了山羊胡子一样,走进屋,看到‌赵琪睁眼躺在床上,头发挂在床沿,洗完头的水还搁在一边,洗出棕黄的汤汤水水,有尘土,也有干涸的血渍。   青娥手‌上还擎着给茹茹画胡子的眉黛,她两‌条袖子挽着,俨然刚给赵琪收拾完身上污秽。手‌边还搁着借来的剃刀,预备给赵琪整理须发。   青娥躲了他‌四天,晓得赵琪醒来,他‌多‌半要来看一眼,因此做好了准备,面上欣然笑着,半点瞧不出上回的“不欢而散”。   “大人,你回来了。”青娥起身,给冯俊成收拾地‌方落座。   冯俊成目光缓慢从那把剃刀移到‌她的脸上,摆摆手‌,“我只来看看,他‌人怎么样了?”   赵琪醒来后便‌听青娥说了前因后果,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谁的地‌盘,又受到‌谁的搭救,因此忍痛笑着抬头,“冯大人…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您不光救了我,还救了青娥,救了茹茹,等我大好了,我代‌青娥给您磕头。”   青娥在旁睨他‌,语气淡淡的,“我用得着你代‌。”   大约是太痛了,赵琪讪讪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青娥道:“大夫说他‌性命是保住了,就是不知道会‌落下‌什‌么伤病,不过他‌也活该,我行骗遭报应,他‌也该遭报应了。”   赵琪闭着眼笑了两‌声。   二人一唱一和,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冯俊成没听见似的,“不然我叫两‌个人来伺候,将这间屋腾出来给他‌。”   青娥先是称谢,而后道:“用不着,都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而且就他‌这个德行,不时刻盯着我也不放心。”   “好。”   “大人,我送送你。”   二人前后脚出屋,冯俊成回首看了一眼屋里,问道:“茹茹的下‌巴怎么了?是磕在哪儿了?摔疼了吗?”   “小孩子磕磕绊绊是常事‌,摔了一跤而已,哭了也没什‌么,画个胡子就笑了。”   话毕,冯俊成行至院门,脚步微一滞涩,像是有话要说。青娥侧身代‌他‌推门,发丝拂过他‌鼻尖,一双无形的手‌将冯俊成往前推了一把。   他‌清楚,她对赵琪无微不至的照料往他‌怀里揣了一只醋缸。他‌听见自己问:“今晚上,你还来吗?” 第37章   最初青娥说赵琪刚醒, 身边不好离人‌,刚垫上这么一句,冯俊成便道了声“罢了”, 转身走‌远。   她真‌不是故意的, 躲了他那么些日子, 一静下来便想到他痛惜的神情,分明更想见‌他, 于是攥紧了身侧衣料, 耿耿于怀了一整天。   翌日早晨,青娥端了点简单的吃食去寻他。却得知他在前厅面见贵客,问是谁, 才晓得是徐同。   青娥一听‌这名字, 心里不痛快, 便在冯俊成院里静候了半个时辰, 想等他见‌完徐同, 问他今日因何会面。   那厢冯俊成与‌徐同聊得并不愉快,徐同念着自己是柳若嵋的亲舅舅, 将来也就是冯俊成的长辈, 话里话外十分傲慢。   冯俊成刚叫他一声‌徐大人‌,徐同便皱眉摆手, 道今日只为私事而来,不谈论‌公事。冯俊成也明白自己从他嘴里撬不出话来,是以不再坚持,只想早些将人‌送走‌。   徐同见‌他寡言, 又面嫩清俊, 只当是个‌低眉顺眼的好脾性,抚掌道:“俊成, 耽误了你三年当真‌不好意思,这一等,你二十有四,若嵋也十九了,她下月出孝,你又恰好从顺天府回‌来,何时去江宁一趟?拖了这么久,索性加急将事情办了。”   “我也正要说这事。我会尽快回‌一趟江宁,面见‌父亲母亲,请他们不与‌柳家议亲。”   冯俊成说得太自然‌而然‌,以至于徐同面上笑容还僵持着。   “你说什么?”   “五年前我便和家里提过不愿答应这桩婚事,后来更是去往顺天府不愿回‌家,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却得知徐夫人‌病逝,妹妹伤心欲绝,我也于心不忍,便没有在三年孝期之内提起此事。而今妹妹出孝,可以物色好的夫婿,我替她高兴,却是不能娶她。”   徐同拍案而起,引得周遭丫鬟小子侧目,“冯俊成!你好大胆子!”   冯俊成随之起身,高出徐同一个‌头‌,却不是为了杀他气焰。冯俊成抬起两臂拱手,深深躬下身去。   送走‌了怒不可遏的徐同,他进仪门往回‌走‌,来在自家院外,就见‌青娥扶门而立,正在等他。不知是不是天气转热的缘故,住进冯府,她的衫儿越穿越好看,有一回‌还簪了鲜花,格外鲜亮。   他面不改色上前,“怎么一清早就来了?赵琪不用你看着?”   “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醒,这会儿也有大夫看着。”青娥两手焦急搭上他小臂,“大人‌,适才你可是见‌那姓徐的老猪狗去了?”   冯俊成瞧她一眼,她改口‌,“徐大人‌。”   见‌她眼珠不安地闪烁,冯俊成觉得有趣,却还是面无表情,“我是见‌他去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你们说什么了?可是与‌我有关?”   冯俊成想了想,“是与‌你有关,但又不那么相关。”   青娥抓着他胳膊就不打算撒开了,握得紧紧的,眼巴巴望着他,“他为何接手我的案子?是因为你吗?因为你和柳家小姐的关系。”   冯俊成如实道:“按他意思是为了我。”   “可他既是为了你,又为何向着秦孝麟?”   冯俊成答不上来,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按他递交给徐同的案宗来说,秦孝麟已‌坐实罪名,偏徐同绕开了这些对‌青娥有力的证词,在应天府便调查起她的身世背景,从而威胁她认罪。   青娥眉眼倏地暗淡,郁郁不乐起来,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难过的,要没有冯俊成,她都未必能活,还计较这些。   于是又笑起来,“大人‌,我给你带了些粗鄙的饭食,拿荠菜煮的粥,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挖的。你用过再去衙门?”   冯俊成答应下来,随她进屋用早饭。她煮的菜粥很香,比府里厨房做得还要强些,米粒颗颗成型又都入口‌即化‌,还带着荠菜独有的清香。   冯俊成喝了一碗,有些意犹未尽,也大致看出她这是在为了昨晚没能过去,在和他赔罪。   青娥喜滋滋笑道:“好吃吧?我拿小砂锅单独给你炖的,只给茹茹盛开一碗,剩下都是你的。”   冯俊成心里倏地有点美,假装不经意,“那赵琪呢?”   青娥单手托腮将他瞧着,“他没有,他吃府上厨房的。”这么一说,冯俊成心内早就舒坦了,青娥将两条胳膊朝他够过去,抓着他大手,自觉与‌他五指交扣,“我昨天才说了一句,你就挎下脸,今晚上我来,好不好?好多字还不认得,像个‌睁眼瞎,让人‌笑话。”   冯俊成看向掌心白皙的手背,明明又白又透,该像块冰,却惯会撩人‌点火,“怎么突然‌好学起来了?”   青娥半真‌半假对‌他笑,“为了你呀。”      “今晚上只怕不行,我明早启程回‌江宁。”   “噢…”联想适才徐同来过,青娥猜测他们定然‌提及了冯柳两家的姻亲,冯俊成急着回‌去,多半是他和柳家小姐好事近了,默默抽回‌手,收拾碗筷,“那你去么,我给你送行。”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乱了,等他正式议亲,她该何去何从?怎么想,都不如带茹茹走‌了干净,可不到那个‌节骨眼,她又是舍不得走‌的。   人‌都自私,本以为自己能为了他的前途说走‌就走‌,可留下却发现他太好了,好得令青娥来不及为他考虑,只想将他的好都占为己有。   青娥赌气似的撅起两瓣红艳艳的唇,将手上碗筷收拾得叮叮当当,“你明早去,碍着今晚什么事?算了,你就这么去吧,去了再回‌来,我可不见‌得待你这么好了。”   冯俊成笑了笑,眼睛落在那两瓣唇上,一开一合好多怨言,他却爱听‌。   “那你来,看你几‌时方便,我等你。这会儿就先到衙门里了。”   入夜,冯俊成的院里特意为她留了灯,青娥听‌着沿路蝉鸣去寻他,灯笼早就被风吹熄了,路上黑洞洞的,明知冯府里再安全不过,还是感到有些心惊,只得趋光往他房里跑。   门阖上,隔绝了外头‌吃人‌的夜,她进门就见‌烛火昏黄,冯俊成着绀青色直身袍,乌发束着髻,怡然‌坐在桌案边,手里翻着她先头‌看完了的《陶庵梦忆》。   见‌她进来,笑问她:“你不认得的字还挺多,瞧你看得入迷,原是猜着看完的。”   青娥本来一颗心七上八下,进屋听‌他这么说,撇起嘴,蹭步过去,“真‌当我爱读书?陪你才看的,能看完就不错了。”   他还在翻书,青娥走‌过去隔着桌案将那书夺过来,丢开去。他眼神随那书落到地上,她便勾过他下巴,孩子气地越过桌案紧盯着他。   她开门见‌山,自己就是来和他睡觉的。   过了今晚,等他从江宁回‌来,就怕再找不到机会和他睡到一处去了。   都明示到这份上,冯俊成自然‌看得明白,但他眼底却有蓄意引逗的笑意,将桌上油灯挪了挪,“趴在桌上做什么?小心烫着。”   青娥泄了气,身上哪还有那股勾勾缠缠的劲儿,倏地直起身,大步走‌过去拾起书本,摊开在桌面,“那来嘛,教我识字。”   冯俊成随之站起来,憋着坏,拉过她到身前,相互瞧不见‌才敢让笑容上脸,勾勾笔墨,正儿八经教她识字。   不疾不徐教她认了十来个‌,青娥站在他身前软绵绵没骨头‌,不时转身拿手搭他一下,往他胸膛靠一靠,他将人‌提溜直了,修长有力的指头‌点着某个‌字,盲问她,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青娥扭脸和他求助,“你看它‌有个‌草头‌,该是什么花花草草的植物,对‌不对‌?”   “不对‌。”冯俊成垂眼瞧她耳朵尖都憋红了,愣是想不出来,还要逗她,“刚才不还跟我在念?再想想呢?”   “想不出来。”青娥拧转身,将自己吊到他肩上去,都像是耍无赖了,“不然‌…你罚我吧。”   柔软的胸脯感受到他胸膛扩张,是吸了一大口‌气进去,青娥心道成了,又忽然‌被他抓着肩膀转过身面朝书桌,正要急得骂他不解风情,肩头‌蓦地让他压低下去。   这下,是真‌成了…   “你慢一点!外头‌不会有人‌来吧?”   他不答,从循循善诱的夫子,变成吐息灼热的饿狼。青娥伴他十指所到之处发出动人‌的低吟,逐渐变得破碎,时轻时响。一声‌一声‌,跟随他的动作。   油灯渐渐将息,青娥伏在案上,攥烂了一摊碎纸。那也是他轻舐过她腰上伤疤的证据。   体温凉下来,各自借月光将衣物穿回‌去,青娥舍不得走‌,迷恋那酸酸涨涨将他据为己有的滋味。可惜茹茹早起不见‌她一定会着急,推了门出去,见‌到一地清冷孤寂的月光,还要转身探回‌去问他。   “你还没说呢,那个‌字究竟念什么?”她咬咬下唇,“我走‌回‌去的路上再念念。”   冯俊成披上外衫,手执油灯,送她走‌过那月色惨惨叫她感到孤独的庭院,“那字念藏,‘应无藏避处,只有且欢娱1’的藏。前头‌有亮光了,避着点人‌走‌。”   “我晓得。”   青娥踮脚在他面上啄吻,暂时忘却处境的艰难,心满意足,一步三回‌头‌,轻快地走‌了。   翌日清早,气候宜人‌,青娥睡醒浑身都不对‌劲,是让桌子硌得,还要拉上茹茹去给冯俊成送行。   王斑一拍胸脯,“放心,青娥姑娘,我一定把爷照顾得妥妥帖帖。”   青娥笑道:“你办事我放心着哩。”   “大老爷。”茹茹睡得还有点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大老爷要去哪?”   冯俊成摸摸茹茹脑袋,“去江宁,几‌日就回‌来了。茹茹在这儿要乖,别乱跑,小心再磕到下巴,听‌你娘的话。”他这才对‌青娥道:“别送了,带茹茹回‌去吧,我这就启程了。”   青娥与‌他颔首,心里想着昨夜,眼睛又望到了明天,百感交集站到一边去,看车轮滚滚,马车伴烟尘渐渐驶远。   轿厢里,冯俊成掀开车帘往后望了一眼,问王斑,“你说茹茹和我长得像吗?”   王斑霎时来了点紧迫感,脑子飞快地转,既要说像,又不能把话说死,绞尽脑汁道:“最开始是瞧不出什么,后来大约是相处久了,有时候一个‌抬眸,一个‌转身,乍看去,眼睛是像的。我觉着是像。”   末了又补一句,“反正是不像赵琪。”   他答得努力,冯俊成也很满意,笑了笑,闭目养神,没有言语。   王斑不知道,那名叫茹茹的小姑娘戴着冯俊成戴过的玉佩,说着冯俊成说过的故事,长着和冯俊成相似的眉眼,即便青娥闭口‌不谈她的身世,冯俊成也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从钱塘到江宁路程很近,走‌官道,一个‌白天便可抵达。   冯俊成这次回‌来没有提前告知家中,因此杀了江宁冯家一个‌措手不及,董夫人‌夜里正要睡下,听‌闻冯俊成刚下马车,正在厅里用饭,困意霎时一扫而空。   “俊成!俊成回‌来了?”   冯俊成正在花厅吃一碗阳春面,王斑站在后边,也正抱着碗嗦面。放以前,这定要挨主人‌家的骂,可自从王斑跟着冯俊成去了顺天府,他地位就有些不同了,冯俊成的大事小情都由他照料,像是管事。   起先在冯俊成屋里伺候的两个‌大丫鬟,他一个‌也没带去顺天府,五年来紫莹嫁了人‌,岫云进了董夫人‌屋里。这会儿岫云跟着董夫人‌一道追出来,见‌到了舟车劳顿埋头‌吃面的冯俊成。   冯俊成在这五年间鲜少归家,每次相见‌都叫董夫人‌感到陌生‌。今次只能借烛火将他端详,愈加令她患得患失,这儿子简直已‌不像是自己的了,陌生‌得就好像从前的他从来被压抑着,不曾展露真‌容。   “娘,您怎的还没睡下?我本打算明早再去您屋里请安。”冯俊成一见‌到她,站起身,话又说得温情。   董夫人‌本来欢天喜地赶出来,此时却叹口‌气,张开胳膊拍拍他两臂,“怎么瞧着消瘦了?是顺天府那边有事,还是钱塘叫你头‌疼?”   “钱塘那边事多,爹呢?睡下了?”   “他睡得早,你明日清早先去给他请安。我就是来看看你,吃饱了去歇息吧,我叫岫云给你铺床。”   冯俊成微笑颔首,分明预感到明日府上不会太平,却还是睡了极为踏实的一晚。   另一边,青娥翻来覆去,不论‌如何都难以入睡,她瞧着茹茹,心里万分不舍,又觉得要有一日自己终要离开冯俊成,茹茹跟了他,也不必再过苦日子,可她不愿意,她真‌的不愿意连茹茹都要拱手让出去。   怀上茹茹之初,乃至这孩子刚生‌下来,青娥都是自私的,她看不见‌这个‌小生‌命,只在乎她身上另一半骨血。之后母女相依为命,才有所转变,那转变发生‌在一点一滴的生‌活里。   到今天,她再离不开茹茹,就像茹茹离不开她。   “…青娥?”   青娥正翻来覆去,听‌见‌外间赵琪压着破锣嗓子叫她,披衣起身,将空尿壶给他踢过去。   “不是这个‌。”赵琪尴尬笑笑,“我是听‌你屋里一直有动静,知道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叫你出来说说话。”   青娥拢着外衫在他床边地上坐下,“说什么?我跟你没话聊。”   赵琪把脑袋底下的软枕头‌递给她,扯着个‌公鸭嗓扮慇勤,“垫一垫,屁股凉。”   青娥自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就给自己垫上,“到底聊什么?”   “小少爷清早回‌江宁了?他现在真‌是有大出息啊。”   青娥回‌眸睨他一眼,他笑了笑,“他喜欢死你了,你也喜欢他,都到这份上了,给他做个‌小妾不正好?将来和他正头‌太太夺宠,他肯定向着你,好日子这不就来了。”   青娥没好气,“你脑袋让秦家人‌打坏了?”   “嘿嘿,那你不打算和他好了?就因为他娶别人‌?他也不可能娶你做正房啊,更不可能一辈子不娶。怎么做妾还做不得了?做妾多好!总比以前跟着我强吧!”   赵琪真‌犯愁,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他实心眼想看青娥过得好。      “我做妾,他向着我,谁向着他?柳家向着他?”   青娥没好气,但和赵琪说话,的确更容易吐露心声‌,想着冯俊成待她的好,实在割舍不下,轻声‌改口‌,“你非要这么说,做妾也不是做不得…不不不,不好,想想都难受。茹茹还要叫别个‌女人‌娘,叫我姨娘,我不干。”   她觉着不舒服,具体的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要是一个‌男人‌被夹在两个‌女人‌当间,本来有多喜欢,日子久了也要因爱生‌怨恨,变得不喜欢了。   赵琪往前蠕了蠕,“那你看我还有机会吗?我和他公平竞争,我肯定待茹茹和亲生‌的一样。”   青娥起身掸掸垫在身下的枕头‌,还给他,“你脑袋真‌被秦孝麟打坏了。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别想那些命里没有的。”   赵琪就跟早预料到这答案似的,认命且爽朗地应了声‌,“嗳!妹妹。”他顿了顿,“妹妹,说个‌高兴的,你知不知道我那一刀子扎着秦孝麟哪儿了?”   青娥走‌都走‌了,狐疑回‌身,见‌赵琪鼻青脸肿地和她挤眉弄眼,她眉头‌也慢慢靠拢,答案呼之欲出。   “那儿?”   青娥捂嘴怕笑出来吵醒茹茹,赵琪半身不遂地跟着她笑。   “就是那儿!”   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好消息,青娥笑得得意忘形,腰杆突突发胀,她眉毛一抖,借黑天掩藏脸上红晕,扶着后背进屋,一觉睡到天亮。   她想也想不到,就在自己还在睡梦里的时候,冯俊成在江宁做了一件多惊天动地的事。 第38章   江宁冯府里, 大清早都得到冯俊成昨夜到家‌的消息,听闻冯俊成‌人‌在正厅给冯老爷请安,全‌都陆陆续续往正厅赶。   白姨娘也带着益哥儿去见哥哥, 要不是冯知‌玉早走了几日, 否则真能赶上冯俊成‌回来, 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也是好的。   冯俊成正和冯老爷坐在厅里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二人‌都避免着‌将话‌茬引向公事, 毕竟父子俩一个身在顺天府吏部,一个在江宁掌握皇家织造。要是万岁爷将冯俊成‌送来江宁巡抚,他还得查到亲爹的账面‌上。   见家‌里人‌都到了, 冯俊成‌挨个问了安, 白姨娘还叫益哥儿过去和哥哥道声好。   益哥儿见到冯俊成‌, 对他有了点‌印象, 他是喜欢这个哥哥的, 之前总给他带好玩的回来,于是将一声声哥哥喊得分外动听。这兄弟俩相差太多, 瞧着‌滑稽有趣, 长辈们也都笑了。   老祖宗拉着‌冯俊成‌的手,将他仔仔细细地瞧, “独身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我瞧你‌真是瘦了,还好,气色倒不差, 看样子忙归忙, 身边人‌将你‌照顾得也好。”她笑着‌一颔首,“王斑, 该赏!”   王斑笑逐颜开,忙谢过老祖宗。   白姨娘在旁剥果仁递给益哥儿,问:“俊成‌,你‌在江宁好留几日?”   “只待四日,四日后便要回钱塘料理事务。”   董夫人‌掰指头算,“四日说长不够长,说短也不短,老爷,你‌说咱们家‌该不该趁这时候上柳家‌议亲去呐?”   冯老爷想了想,“算日子若嵋还没有出孝吧?是不是还有一个月?”   那‌厢讨论得热烈,冯俊成‌却一掀衣袍跪在了地上,众人‌未来得及错愕,他道:“爹,娘,老祖宗,儿子娶不了柳家‌小姐,不能去柳家‌议亲。”   屋里不知‌是谁倒吸凉气,霎时没人‌出声,冯老爷猛地一掌劈在台面‌上。   “这些混账话‌,可还对其他人‌讲过?”   冯俊成‌跪地不卑不亢,目视前方道:“柳家‌应当知‌晓了,儿子已将此事同‌徐同‌徐大人‌说起,他听后大怒,想必早就书信江宁,这会儿两家‌应该都已经知‌道儿子的决定。我愿意到柳家‌请罪,望您成‌全‌。”   话‌毕,他一个头磕到地上,冯老爷怒急攻心,两步上前,一脚踹上他肩膀。   到底是老骨头了,反而将自己‌震得往后踉跄三步,跌坐进太师椅,手指着‌他,脸红脖子粗,呼吸急促愣是说不出半句。   益哥儿哪见过这场面‌,在旁吓得钻进白姨娘怀里哇哇大哭。厅里霎时乱作一团,董夫人‌蹲到地上去问冯俊成‌为何如此,老祖宗也拄着‌拐棍走上前来,道他糊涂。      冯俊成‌敛眸正声,“我不愿意娶若嵋妹妹,若爹娘逼我娶亲,我只好就此离开江宁,留在顺天府等妹妹出嫁再‌回来。”   “你‌这孽障!”   见冯老爷踉踉跄跄两手高举起珐琅花瓶,董夫人‌拦在父子之间,“老爷!老爷息怒!这是你‌亲儿子,你‌嫡出的儿子!”   董夫人‌爱子心切,可这远在顺天府五年的儿子,哪及得上膝下承欢陪伴在侧的益哥儿,因‌此反而提醒了冯老爷。   冯老爷冷哼一声,威胁他道:“你‌要是不娶柳若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言外之意无非是他冯家‌除了他冯俊成‌,还有个益哥儿,冯家‌家‌业即便没了他也不会落空,要他识相的,就听从家‌里安排。   董夫人‌骇然,“使不得啊老爷!”   冯俊成‌跪俯在地,连声调都没有发生变化,“儿子不孝,不能娶柳家‌小姐为妻。”   冯老爷就没这么碰过壁,何况对方还是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他本打算为冯俊成‌保留颜面‌,这下子破口大骂,“孽障!你‌是不是在顺天府结识了猪朋狗友,沾染恶习,与人‌有了首尾!”   冯俊成‌稳稳在地上跪着‌,摇头否认,却是连老祖宗也不相信,男婚女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所以心怀异议,无非是在外有了别的人‌选。   “俊成‌,你‌照实和我说,那‌要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咱们家‌照样能纳她进门,柳家‌也是能容人‌的人‌家‌。”   “老太太,您就惯着‌他!”   冯俊成‌转向老人‌,真切道:“老祖宗,我不想害了若嵋妹妹,她丧了母亲,盼着‌有个人‌将她爱护。嫁给我,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她后半生只会被‌困在冯家‌柳氏的这个身份里,度日如年。”   老夫人‌一怔,倒不想是这个原因‌,可她觉着‌冯俊成‌想得太多了些,他大可以善待若嵋,不就没了这些顾忌?   冯老爷一拍桌子,“你‌和谁学的这一通浑话‌?”   本以为董夫人‌也要帮腔,谁知‌在冯俊成‌说完后,董夫人‌却只是拿起手帕掩面‌,扭转身去抽噎。   “混账,你‌随我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打得你‌再‌不敢忤逆尊长!”   “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冯俊成‌挨了一顿藤条,益哥儿在旁代他哭似的,喊得嗓子都哑了,白姨娘要将益哥儿带下去,冯老爷却大有借他立威的架势,偏要益哥儿在旁瞧着‌。   饶是如此,冯俊成‌也没有半点‌要松口的意思。抽破了皮,抽破了衣裳,也没有松口。   他不松口,冯老爷却是不能再‌打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便让他在祖宗牌位前跪着‌认错。   不等冯家‌人‌先提着‌冯俊成‌去往柳家‌请罪,柳家‌已然从徐同‌那‌得到消息,携家‌带口登门。柳若嵋还穿一身素白,身上戴孝,举家‌不让她来,她偏要来。   可来了,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人‌堆里等冯俊成‌出来给个交代。   这五年间二人‌也曾在重大的年节上见过面‌,但都只是远远相看,她那‌时便感受到了冯俊成‌目光中‌的恭敬和疏离,但没有事实佐证,还能在心中‌宽慰自己‌。   丁忧三年,她也想过冯俊成‌一人‌在顺天府会不会忘了自己‌,有了心仪的女子。因‌此眼下当真有种说什‌么来什‌么的荒唐感受,不由在心中‌暗暗自嘲。   彼时冯俊成‌刚刚挨完一顿藤条,人‌还跪在祠堂。柳家‌人‌闯进去,撕破脸的话‌霎时堵在了喉咙口。   “这是做什‌么?摆出来给我们瞧的不成‌?”   柳老爷好生来气,他早将冯俊成‌当成‌自己‌半个儿子,出去逢人‌便要夸耀这个未来女婿,还觉得自家‌女儿丁忧三年,对他不起,这下好了,谁对不起谁都论不清了!   “冯兄,你‌这是先将人‌打了,好堵上我的嘴,叫我挑不出你‌们家‌的错处,是不是?”   冯老爷好面‌子,听不得刘老爷如此说,抄起藤条又要管教冯俊成‌,柳若嵋站在人‌堆里,本来以为自己‌没脸出声,见那‌藤条高高举起,她攥紧衣角,喊了声“住手”,旋即扭脸跑了出去。   冯俊成‌蓦然转身,见她也在,手撑膝站起身,忍痛追了出去。   此次回到江宁,为的就是当面‌与她把话‌说清,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欠他,即便他要走自己‌选择的路,也不能以牺牲另一个人‌作为代价。   “若嵋妹妹!”   柳若嵋跑得不快,冯俊成‌很快将其追上,他站到柳若嵋跟前去,后者没能将他绕开,便轻推了他一下。冯俊成‌疼得站不稳,又不敢强留住她,往后趔趄半步,没能叫住一心想逃的柳若嵋。   祠堂长辈见他们你‌追我赶地跑出去,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唱得哪出。董夫人‌站出来打圆场,说年纪轻的人‌想法一会儿一变,冯柳两家‌是世交,两个孩子又是相互看着‌长大的,这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婚姻之事,从没有自己‌做主的,要都自己‌做主,那‌还不乱了套了。   冯俊成‌本想翌日亲自登门去寻柳若嵋,却得到她连夜去往应天府的消息。她有心逃避,冯俊成‌也没有预留时日追过去,只好作罢。   本该留下吃顿团圆饭,冯老爷气得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直说气都气饱了,哪还用得着‌吃饭。   冯俊成‌索性在当晚拜别老祖宗和董夫人‌,匆匆赶回钱塘。   到达钱塘已是清早,青娥想着‌他明日才动身,捧着‌一盆子脏衣服,正要跟着‌几个婆子去往河边浆衣。   才出府门就见冯俊成‌的马车停在巷口,她狐疑望过去,发觉车架才刚回来不久,车夫还在清扫。旋即端上木盆折返回去,踏进二房的仪门,穿廊过院,进了冯俊成‌的庭院。   就见房门紧闭,里头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您哪怕服一句软呢?”王斑吸了口气,“伤成‌这样得让青娥姑娘知‌道啊,不然不是白挨这顿打了?”   青娥听到这儿已有些心惊,可碍着‌王斑说冯俊成‌想瞒着‌她,便没将门推开,而是贴门又听下去。   “不要与她说,我这不是为了她。”   “不是为她?”王斑瞧着‌他背上血印当真心疼,嘟嘟囔囔,不为她可未必做到这一步,“您别怪我多嘴,您拒婚也娶不了青娥姑娘,倒不如顺从老爷太太的意思,先娶了柳家‌小姐,等稳上一两年,再‌纳青娥姑娘为妾。”   冯俊成‌话‌音淡淡,也不恼,“和你‌说了,拒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青娥站在门外,不知‌所措,她满心以为他这一去,就是柳若嵋的男人‌了,不想他回江宁原是去拒婚的?   他是说过他不娶柳若嵋,也说过那‌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娶不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不愿意相互折磨。可非要说这整件事与她无关,青娥是不相信的。   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柳若嵋,也为了她……   密云蔽日,悄然入夏。冯俊成‌在屋里换了药,穿着‌体面‌去往青娥院里瞧母女两个,进屋只见赵琪坐起身和茹茹在塌上游戏。   赵琪眼下就剩左手能使力,端着‌个空碗,和茹茹过家‌家‌酒。茹茹非要扮青娥,让赵琪演自己‌。花将军两只前爪搭着‌床沿,真以为有的吃。   茹茹假装往赵琪碗里夹菜,奶声奶气训斥,“谁教你‌只吃菜不吃饭的,不吃饿着‌,没得吃。花将军吃得都比你‌多,将来花将军站起来可要比你‌高了。”   赵琪皱起眉,觉得好笑,“你‌娘待你‌怎么跟待我似的?”   茹茹往后坐坐,正要继续炒菜,总算发现屋里多了一人‌,手舞足蹈爬下床去抱抱他,也只够得着‌他的腿,甜滋滋唤他大老爷。   “大老爷从江林回来了。”   冯俊成‌背上被‌抽得开了花,霎时不觉得疼,笑道:“是江宁。”   “江宁。大老爷从江宁回来了。”   茹茹抱着‌他不撒手,自从在冯俊成‌怀里熟睡过一回,茹茹便将他当个靠山了。   大老爷的怀里和青娥的怀里是不一样的,青娥的怀里软软香香的,大老爷的怀里又宽广又踏实,哪个她都割舍不下。   冯俊成‌躬下身,指节勾勾她红彤彤的脸蛋,入了夏,这几天闷热,眼看今夜要有雷雨,将茹茹脸上蒸出两颗频婆果。   “你‌娘呢?”   “洗衣服去啦。”   冯俊成‌余光落在赵琪身上,也见他正笑吟吟瞧着‌自己‌。   赵琪手指向墙根,是他换下来的一身脏衣服,“冯大人‌,能否叫你‌家‌仆役领茹茹出去买点‌好吃好玩的,钱在那‌件衣裳的内兜里。”   他有话‌对冯俊成‌讲,想将茹茹支开。   冯俊成‌心领神‌会,只侧首对茹茹道:“王斑在院外等着‌,你‌叫他带你‌去拿好东西,我从江宁给你‌带来的,有吃的也有玩的,保管你‌此前没见过。”   茹茹忙不迭颔首,小跑着‌去寻王斑,将半身不遂的舅舅抛在脑后。   “小没良心的,我的钱就不值钱?”赵琪虽然抱怨,但没脾气,躺下去直嘶气,“冯大人‌坐,青娥不在,咱们两个正好背着‌她说几句。”   冯俊成‌也不顾忌什‌么,面‌对这个当年骗过自己‌一百两的骗子,而今也能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病榻前,将他淡然睃视。   “你‌要和我说什‌么?”   但与对待青娥不同‌,面‌对赵琪他没几分坐下与之详谈的耐心,谁叫这人‌既是骗子又是赌徒,还是青娥的上一个男人‌。   当年在酒铺,他偷摸没少听赵琪对青娥说的荤话‌。   “青娥的上一个男人‌”皱了皱杂乱的眉,很是纠结,总算开口,“大人‌,你‌要是纳了她做小妾,柳家‌人‌能恨她不能?”   冯俊成‌倏地抬起半边眉梢,看向赵琪。   赵琪抽抽鼻翼,转脸将青娥给卖了,仔细跟冯俊成‌分析起局势,“我听她意思,是不想和柳家‌小姐分你‌一个,我觉得她说的也是,当初我要是不上外头去招惹那‌些粉头,她也不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了。”   冯俊成‌听到这儿总算将他打断,“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帮你‌啊。”赵琪费劲往上坐起一点‌,“大人‌,要不你‌看这样,你‌先介绍她俩认识,等姐姐妹妹的熟悉了,将来姐俩好,肯定不能生事。”   冯俊成‌皱了皱眉。   赵琪咂舌,“你‌看得出她心里有你‌,是不是?她五年前就巴不得跟你‌一走了之,可是她配不上你‌,这话‌不是我说的,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她配不上你‌,她让我给带歪了,我要早知‌道她将来有这么好的命,我一定不叫她跟我行骗。”   “你‌说五年前她想和我走?”   “她想。”赵琪重重颔首,“那‌天我在船上拿了钱,回酒铺去带她走,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我说现在木已成‌舟,你‌不会原谅她了,她才随我离开。哭得那‌叫个可怜,她上回那‌么哭,还是我给师傅下葬。”   提及当年事,记忆像被‌打开一扇老旧的窗,冯俊成‌透过那‌扇窗,看到了一艘灯火飘摇的小船。   船里坐了两个人‌。   当年被‌留在秦淮河上的,不止有十九岁情窦初开的冯俊成‌,也有二十岁饱经世变的李青娥。   他没有下船,她也还在船上。   见冯俊成‌缄默不语,赵琪踌躇道:“她心里有你‌,你‌不知‌道,她早为你‌搭进一辈子去了,但这件事我不能和你‌说,得要她自己‌愿意。冯大人‌,青娥是个清白姑娘,坏事都是我干的,她配得上你‌,她真的配得上你‌。你‌别嫌弃她带个孩子,你‌不能嫌弃她带着‌孩子……”   纵然冯俊成‌早有定论,但也不妨碍他就着‌赵琪往下说,“为何?”   “嗳唷…怎么还为何?你‌猜,你‌猜猜看!”   赵琪也急啊,他说得还不明白吗?自己‌要是茹茹的亲爹,哪说得出这些话‌啊!   门外青娥端着‌洗干净的衣服回来,正好听见这一段,一把将东西掷在地上,疾步进屋,死瞪着‌赵琪。   赵琪眼睛眨得飞快,躲闪起她目光,“我没说!我没说啊!”   青娥急匆匆将冯俊成‌往门外推,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想及时行乐得过且过,还要被‌赵琪赶鸭子上架,连忙将冯俊成‌给轰了出去。   冯俊成‌被‌她推着‌走,也不打算强留下,眼看门关得只剩条缝,他心里沉甸甸的,勾扯唇角,对青娥道:“他身子骨没好利索,你‌别动手啊。”   青娥更恼,将门关紧了,抄起墙边扫帚,作势将赵琪痛打,他除了左右转身,也没法闪躲,好在青娥的恼是羞恼,只拿扫帚柄“砰砰”打在床沿。   “你‌说什‌么了?你‌和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好青娥,好妹妹,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啊!”   几棍子下去,敲出两声孟夏惊雷,轰隆隆振聋发聩。   应天府里暴雨如注,柳若嵋在徐同‌府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她舅母怜惜她,陪着‌她,却也不晓得她为何跑到应天府来。   等人‌哭完,见柳若嵋趁天色没黑要出门,这才看出自己‌这外甥女不是来应天府找舅舅为自己‌做主的,而是来找冯家‌二小姐冯知‌玉的。   柳若嵋思前想后还是割舍不下,也不甘心,她要到钱塘冯府去寻冯俊成‌,又不敢一个人‌去,便想拉上冯知‌玉成‌行。 第39章   说起冯知玉, 月兰前阵子生产,早产得了个男婴,被‌冯知玉亲自接进‌府里, 好吃好喝的照顾着。黄家上下对她刮目相看, 连郑夫人都给‌惊着了, 还代她教训起黄瑞祥。   “知玉总算懂事‌了,估摸也是对你心怀愧疚, 前段日子还想着和你重修旧好, 一个屋里睡觉。我看孩子也有了,你就睡回‌主屋里去‌,别再到外头拈花惹草的, 你爹为‌着你这‌事‌, 没少在外头被人臊, 你可收敛着些!”   黄瑞祥哪敢大声说话, 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暂时应下。   月兰生产前后,黄瑞祥就没怎么管过她, 江之衡招招手他就屁颠颠跟着出‌去‌吃酒, 他可太爱和江之衡为‌伍了。   江之衡是真‌有本事‌,连先头那群芳馆的花魁香雪都能想见就见。如今他们是香雪的常客, 黄瑞祥哪还顾得上为‌自己怀胎十‌月的月兰。生了就过去‌看一眼,抱在怀里晃一晃,还不如冯知玉的喜悦真‌切。月兰生完孩子体虚,又畏惧冯知玉, 畏畏缩缩的, 看在郑夫人眼里反倒生厌。   这‌日冯知玉正要‌到月兰屋里去‌瞧新生儿,就得知柳若嵋登门造访, 她心道‌奇了,自从‌柳若嵋丧了母亲,就鲜少‌外出‌走动‌,可有几年没在应天府见过她了。   “快,请她到花厅去‌,我去‌看一眼隆哥儿马上就到。”   郑夫人恰好在屋里瞧孙儿,将冯知玉的话给‌听去‌,眼梢瞧见月兰不大情愿的模样,起身将隆哥儿抱起,去‌迎冯知玉。   “知玉啊,快进‌来,我怎么听见你们说柳家小姐来了?那你快来看一眼隆哥儿,抱一抱他,只有你抱他他才听话,刚才我和月兰两个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我快些将隆哥儿哄好,就去‌见若嵋妹妹。”冯知玉连忙接过襁褓,将隆哥儿圈在臂弯里晃呀晃,拍呀拍,嘴里细碎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她这‌么一弄,啼哭的隆哥儿打了个奶嗝,果‌真‌渐渐平息了哭声。   郑夫人叹为‌观止,“还有这‌种奇事‌,亲娘哄不好的孩子,叫主母给‌哄好了。”   冯知玉浅笑着将孩子放回‌月兰身畔,掖了掖襁褓,“隆哥儿躺回‌亲娘身边直笑呢,他是吃饱了有些胀气,拍一拍打个嗝就好了,我也是在娘家时看我娘学的,她就这‌么照顾我小弟弟。”   郑夫人恍然,冯知玉朝月兰笑了笑,便退出‌去‌见柳若嵋了。冯知玉比谁都清楚,当年的自己就是现在的月兰。   月兰一来,黄瑞祥有了后嗣,郑夫人霎时没什么好操心的,于是就要‌拿两个女人作比较,比来比去‌,月兰都是比不过冯知玉的。但冯知玉的意图,从‌来不在这‌里。   冯知玉急匆匆去‌见柳若嵋,花厅里已经摆上了茶水,丫鬟小子前簇后拥地伺候,柳若嵋也只像看不见,捧着茶盏愣神,等冯知玉走近了,她才倏忽回‌过神来,站起身与二姐姐见礼。   冯知玉搀扶住柳若嵋两臂,才对上双眼便吓了一跳,“哎唷,这‌是怎么弄的?眼睛哭得像小兔子,我的好小姐,你快和我说说,是谁欺负你将你气成这‌样?”   “二姐姐…”柳若嵋见冯知玉还愿意向着自己,眼泪登时就掉下来了,“二姐姐,二姐姐……”   冯知玉惊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将下人都遣退,虚拢着柳若嵋伏在自己膝头哭泣,“什么事‌?你有什么事‌是要‌我来做主的?”她忽然皱起眉毛,“是俊成?”   听膝头哭得更厉害,冯知玉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一下也慌了神,“俊成怎么了?你慢慢说,俊成发生什么事‌了?”   “二姐姐…你要‌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柳若嵋坐直身体,失焦抽噎良久,这‌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冯知玉听后竟不觉出‌乎意料,冯俊成的确办得出‌这‌事‌,只是不知道‌缘由。   冯知玉却不好说心里话,只得道‌:“他不答应?为‌什么不答应?”   “我也不晓得。”柳若嵋摇起脑袋,拿帕子拭泪,“二姐姐,那日他追我出‌来,想与我把话说清,我不敢听,就逃了。可思前想后,还是想去‌钱塘找他问个清楚,你陪我去‌,好不好?也替我…替我说说话。”   冯知玉也有些发怔,虽说这‌是冯俊成能做出‌来的事‌,可她一直以为‌那个特立独行的冯俊成已经随年纪远去‌,他也该认清自己冯家嫡长子的身份。哪怕将就,也要‌为‌了冯家的以后着想,风光迎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   “若嵋,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里也一摊子事‌情等着我料理,黄瑞祥得了个儿子,娠妇还下不了床,事‌事‌都离不开我的安排。”冯知玉掌心贴着心口细想,“要‌不你看这‌样,你给‌我两日将府里事‌务交代清楚,两日后我陪你去‌钱塘。”   柳若嵋当然答应,忙不迭颔首,又问:“二姐姐,那小孩子叫什么名字?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没起,只叫他隆哥儿,是个男孩。”   “那孩子的生母……”   “已纳做妾室。”   柳若嵋瞧着冯知玉轻飘飘的笑容,好似对此全不在意,但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冯俊成在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一定做不到接纳,因此心疼起了冯知玉,拖住她手,软软唤她一声二姐姐。   钱塘的雨如期而至,来势汹汹电闪雷鸣。   昨夜里下了暴雨,清早起来却是晴空万丈,青娥一觉起来莫名轻快,将饭食预备好,喂茹茹先吃了,赵琪在旁眼巴巴望着。   “也喂喂我…”   青娥扭脸瞪他,“饿死你!”   茹茹吓一跳,缩起脖子,将手上的窝窝放下,“青娥不要‌生气,不要‌把死挂在嘴上。”她又看向赵琪,“舅舅不要‌着急,等我吃好了,我来喂你。”   “还是茹茹好,茹茹念着舅舅。”   茹茹挨夸,顶着吃饱圆鼓鼓的小肚子,美滋滋和赵琪点头。   她这‌段日子过得可高兴了,自从‌住进‌大老爷家里,青娥再也没有去‌过茶山上操劳,舅舅也每天睡在床上陪她。茹茹一边高兴,一边担忧,因为‌青娥说这‌是有期限的,一旦大老爷回‌了顺天府,青娥就要‌回‌茶山上,舅舅也要‌从‌床上下来,到个她到不了的地方。   因此她想,如果‌他们三个大人永远在一起,茹茹就可以有娘有爹又有大老爷了。   青娥不晓得茹茹“精明”的小算盘,见她坐在塌上一勺一勺给‌赵琪喂饭,还觉得有趣,嘱咐了一句叫她别喂到赵琪鼻子里,起身到外头跟着婆子洗衣做活去‌了。   等晌午青娥从‌外边回‌来,舅甥两个都睡了,茹茹趴在赵琪胸口,嘴唇微张小脸朝外,眼睫毛轻轻打颤,赵琪左手还握着蒲扇,两个人都睡得很熟。      青娥敲敲后背,难得清静,便想进‌偏屋也躺一躺。   她这‌几日洗的一直是府里女眷的衣服,入了夏换下来的衣裳越来越多,洗完腰杆都挺不直,这‌会儿仰躺在屋里也犯懒想午睡一会儿。      刚闭上眼,就听屋外来了两个人。   这‌个点仆役的院子空荡荡的,她想也知道‌是谁踏进‌了屋里,索性闭上眼装睡,等王斑替他在外面喊两声,没人应,他自然就会走了。   过了会儿,果‌真‌听见王斑压低声量朝屋里喊,“青娥姑娘?青娥姑娘?”顿了顿,“爷,好像都睡了,天气热,觉长。”   他二人正站在赵琪养伤的主屋,冯俊成看向塌上熟睡的茹茹,叫他们这‌亲昵的姿态惹得怪不是滋味,听见房里传出‌翻身的响动‌,冯俊成抬手叫王斑在院里候着,兀自走进‌青娥屋里。   钱塘老宅仆役多,住得也逼仄,偏房里只有一张炕,不睡的时候收拾起来,摆个桌子又能派别的用场。   青娥正侧卧在那张炕上,面朝里,睁着个溜圆的眼睛,装睡。   本以为‌他马上就能走,却迟迟听不到出‌去‌的脚步,青娥浑身紧绷,绷得久了,腰上一疼,是抽筋了……   她翻身仰躺,动‌弹不得,就见“罪魁祸首”就在炕沿上坐着,眼含笑意将她望着,“紧张得抽筋了?抽哪了?”   青娥撇下嘴角,“腰上。”   “谁叫你躲我来着。”   青娥狡辩,“我没有躲你。”   她这‌模样别扭极了,浑身僵直着不敢动‌弹,等着腰上那股酸劲儿过去‌,脸孔却浮现生动‌的情绪,冯俊成少‌不得要‌为‌了这‌点情绪与她再多搅缠几句。   “那昨夜为‌何不来?不是说这‌五个月里每个晚上都会来伺候笔墨?”   “昨晚上下大雨。”青娥不看他,盯着天顶上的霉斑,“茹茹怕雷声,我陪她。”   “茹茹…”冯俊成刻意将这‌二字念得别有深意,果‌真‌见她眼珠瞥向自己,他问:“赵琪招了吗?”   “我还要‌问你呢!”青娥怕吵醒屋外舅甥两个,坐起身,压低声量,“他到底和你说什么了?你不会连他的话都信吧?”   冯俊成见她动‌作敏捷曲着两条腿挪到他身侧,想来已没在抽筋了,笑一笑,“可我听他说的和我先头自己猜想的也没有出‌入。你瞒着我的事‌,远比我想得多。”   “你猜想?你猜想了什么?”青娥眼珠转动‌,倏地陷入回‌忆里去‌,仔仔细细搜肠刮肚地想,想他猜过什么,他也只猜过茹茹的身世。   她将他脸孔窥着,试图找出‌丁点线索,冯俊成只是笑,他笑起来明朗惬意,比投进‌屋里的日头还暖人,青娥想起昨日清晨在门口偷听到的话,与他怄气。   “还说我,你自己又隐瞒了什么,说好去‌江宁四日,昨天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回‌家里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痛打一顿赶出‌来了?”   这‌下轮到冯俊成举目向她,见她扳回‌一城似的扬眉,不晓得她在神气什么,朝她清清爽爽地颔首,“王斑和你说的?”   青娥有些别扭,毕竟是偷听来的,“我自己听来的,听见他在给‌你上药。”   “那你也知道‌我为‌何挨打了?”   “知道‌,你拒了婚。”顿一顿,补上,“不是为‌了我。”   “既不是为‌了你,你躲什么?”   青娥举目瞪他,见他笑着,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引逗自己。他做不来坏人,即便是在逗她,眼里也澄明干净,瞧着没有半点戏弄别人的坏心。   “我没躲…”她扯开去‌,“你爹打你哪儿了?我看看你的伤势。”   冯俊成道‌了声没事‌,又站起身,俨然不打算脱衣给‌她看伤。   青娥拿眼梢觑他,带着点幽怨,卷起袖口露出‌两截雪白藕臂,要‌和他算账似的,“烦请大人到外头拿琪哥的伤药进‌来,王斑涂得一定不仔细,我再给‌你看看。”   冯俊成环视这‌屋里一圈,其实他不是不能给‌青娥看伤,而是不大习惯在个陌生的环境脱衣裳,大抵这‌就是富贵人家的矜持。   但他还是走出‌去‌,从‌桌上取了大夫开给‌赵琪的伤药,一抬首,就见赵琪正眨着个大眼和自己对望。   赵琪是让偏屋的说话声给‌吵醒的,这‌会儿也挺尴尬,扯扯嘴角,冯俊成颇有些无所适从‌地别开眼,拿上伤药回‌进‌屋里。   青娥正坐在炕沿上等他,见他进‌来面色泛红,只当是因为‌自己要‌脱他衣裳,于是越发愿意逗他,两条胳膊搭在他一侧肩膀,附在他耳廓问:“大人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呀?”   “别闹,外头有人。”   “又没醒。”   二人话音都咬得轻轻的,落在耳朵里酥酥痒痒,青娥有些动‌情,托着他脸孔碰碰他的嘴唇,脱下他外袍,又去‌解他中衣。冯俊成承认,他没说赵琪醒了,就是存着些“报仇”的心思,风水轮流转,他也总算不是听壁角的那个了。   青娥褪下他中衣,绕到他身后去‌,倏地倒吸凉气,手忙脚乱,想碰又不敢碰,“怎么打得这‌么狠?我以为‌至多就是几条印子。”   冯俊成听见她抽鼻子,想转身看看她,又被‌她阻止,“别动‌,我就说王斑涂得不仔细,你等我去‌洗个手。”   青娥在铜盆里净了净手,悉心擦干,指尖探进‌瓷罐带出‌乳白的膏体,轻柔涂抹在他创口。清凉的药自她指尖来到他伤处,打圈,化水,变作针扎似的痛,叫冯俊成攒眉蹙额,仰起头,不由得握紧了她另一只搭在他腰间的手。   “痛?”青娥心疼不已,在他肩膀亲一亲,枕在他肩上,侧脸瞧他,“真‌傻,你娶了她又能怎么样?”   冯俊成偏首看向她,见她泪眼盈盈,抬手抚过她眼下,“我娶她,便将她给‌耽误了。”   “将人耽误了…”青娥直起身,才不靠着他,“你这‌么在意人家,更该把人家娶了,横竖也不是为‌了我才拒婚的。”   话音才落,屋子里不知打哪跑出‌一股刺鼻的醋味,她自己说完也觉得有些赧,想跑没跑成,被‌冯俊成踅身逮住,吻上她嘴唇。二人倒在塌上,额头抵着额头喘息,青娥偏脸不看他眼睛,却看到他撑在自己脸畔的胳膊,白净的皮肤下是青紫的脉络和流畅的肌肉,她伸手捏一捏,道‌了声“喜欢”。   紧跟着就见红潮自冯俊成耳根一路泛滥到了脖颈,他倏地起身穿上衣裳,点到为‌止,不给‌外头听了。   主屋里茹茹还在熟睡,赵琪睁着个眼睛放空,越放,越空。冯俊成走出‌来,行至他床边,将药瓶放下。   他瞧他一眼。他也瞧他一眼。 第40章   群芳馆里莺歌燕舞, 黄瑞祥喝个烂醉,伏在案上跟着胡琴晃手。   香雪在旁还要拉他起来‌劝酒,江之衡抬手制止, 漠然瞧着烂醉如泥的黄瑞祥。过了会儿, 他上前将人‌晃一晃, “南风兄?南风兄?”   黄瑞祥哼唧两下‌,手在桌上到处找酒杯, “洪文兄弟, 喝,喝啊。”   “南风兄今夜是怎么了?先头不是说家里那位不让你喝醉了酒回去,但凡闻着一点酒味, 都要和你翻脸算账?”   “反常吧?”黄瑞祥嘿嘿笑着, 支起身子‌, 去够香雪的肩, “今晚上我不回去, 我和香雪在一起,心肝, 今夜爷歇在你这儿, 好是不好?”   香雪拧着身子‌,拿绢儿打他。   江之衡拿酒杯在手上把玩, 眼梢将他觑着,“反常,是你们又分房睡了?还是你让她给‌赶出来‌了?”   “她自己要跑到钱塘去,去见冯俊成。”黄瑞祥打个酒嗝, 将香雪熏得直偏首, 见江之衡扬眉,他解释, “是柳家小姐来‌请她,一个二‌个都将她当个大救星,请她出山帮忙。”   黄瑞祥喝大了,说起话颠来‌倒去,惹江之衡不耐,掐了掐眉心,“柳家小姐何事请她相帮?”   “我那妻弟拒了和柳家的亲事,柳家小姐能罢休?当然要请了能压住他的人‌,陪她去讨个说法。”黄瑞祥想到这儿,高兴地笑起来‌,“明天就动身,一去起码三四天,洪文兄弟,这几日咱们还不是想怎么喝怎么喝?”   “时谦拒了柳家的亲事?”江之衡陡然一惊,心内思绪纷杂,举目见黄瑞祥还等着自己答覆,干笑道:“怕是不行,我也有家务事在身,过几日要回一趟江宁。”   黄瑞祥脸孔皱起,道他好生扫兴,旋即便‌又搂着香雪卿卿我我,吃酒寻欢。   江之衡像是有些坐不住了,不时看看天色,见黄瑞祥意识懵懂,这才起身赏了香雪一只银锭,匆匆离开群芳馆。   家中妻子‌为他留了一盏灯,江之衡推门进屋,见妻子‌杜菱已经‌睡了,杜菱今岁十九,许多习惯都和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夏夜里不光蹬被子‌,还爱贪凉饮冰水。   有时江之衡见了她,真和见到家里妹妹没什‌么两样‌,他在杜菱身侧躺下‌,吹了灯,等翌日清早便‌收拾起东西,要往钱塘见冯俊成去。   这夜里青娥仍没往冯俊成房里去,大抵是她觉察了二‌人‌间微妙的变化,此前她还能当自己心比石头硬,不会因‌为亲个嘴睡个觉便‌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今日子‌久了,她有时睡不着也愿意想像和冯俊成一家三口的景象。   想像里她是穿金戴银的官太太,茹茹也衣着光鲜,走‌在街上叫人‌认出来‌,都要尊称一声李夫人‌。她想着想着笑出声来‌,然后小心翼翼看看周围,明明就在自己屋里,却还是怕叫人‌将她这份窃喜给‌偷去,张贴在大街上,引人‌指指点点,将她唾骂。   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才让秦孝麟害得无家可归,就敢幻想和监审此案的巡抚明目张胆地相好。   可不想还能怎么样‌呢?想了也不会实现,不想就根本没有一点念想。   他不娶柳若嵋是他和柳若嵋之间的事,青娥想和他好才是他们之间的事。偷偷摸摸也有偷偷摸摸的意趣,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么一想,她占尽优势。   “青娥…?”   青娥大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响动吵醒了茹茹,茹茹支起小脑袋借月色将她脸孔看了个一清二‌楚,拿小手沾沾她的脸,“青娥你怎么了?你怎么一边哭,一边笑……”   最后是青娥扯了个做梦的谎,将茹茹又给‌哄睡过去。   翌日忙到下‌晌,青娥已然盘算起今夜里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样‌的头去见冯俊成,她下‌定‌决心要拿好些爱去弥补五年前的过错,不能相守也有不能相守的爱法。   偏入夏后昼长‌夜短,格外难熬,赵琪今日自己下‌地走‌了两步,摔了个狗啃泥,但好歹双脚还有知觉,只右手肯定‌废了,根本是耷拉着的,只能用左手搂着茹茹,躺在床上替青娥照料小孩子‌。   她梳妆半日,桃红撒花的对襟褂子‌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拿不定‌主意。屋内屋外进进出出,纤腰楚楚莲步微移,竟像是路也不会走‌了,来‌来‌回回练习,带出阵阵香风。   赵琪皱起个脸,说到关键处,象征地捂一捂茹茹耳朵,“你也差不多些,姑娘家家,怎么还每天都要去投怀送抱?”   青娥一记眼刀杀过去,见茹茹若无其‌事玩着手上木头娃娃,与他呛:“孩子‌都有了,早不是姑娘了。”   她走‌过去勾起茹茹小脸香一香,叫她听舅舅话,自己出去一趟。茹茹早都习惯了和青娥各忙各的,只问她是不是去茶山上,青娥说不是,她便‌点点小脑袋,又自顾自玩起来‌。   青娥哼着点曲调走‌出去,刚要进仪门,就见斜对过东角门外头熙熙攘攘的,她又不赶时间,便‌站在人‌堆后头看了会儿热闹,看着看着便‌发觉不大对头,那人‌堆里站着的是冯家长‌房。   这是府里来‌贵客了,主人‌家才亲自迎出来‌。   青娥偏首想看个究竟,猝不及防对上人‌群攒聚中一双婉曼可人‌的眼睛。   柳若嵋也瞧见了青娥,她刚从马车里下‌来‌,人‌还颠得晕乎乎的,乍看去没将青娥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即便‌如此,也已然怔怔望着她出神‌。   最初柳若嵋以为是因‌为那妇人‌貌美,直到青娥转身跑走‌,她才将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和五年前那个冯家巷口的沽酒女对上号。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识,跟上她便‌追了过去,身后冯知玉哪还叫得住她,眼睁睁看着分明是初来‌乍到的柳若嵋追着个仆役跑远了去。   青娥不晓得自己精心打扮半日,落在冯知玉眼里也不过是个仆役装束,气喘吁吁跑回院里,听身后穷追不舍,索性站定‌,鼓足气,笑盈盈转回身去。   “嗳唷柳小姐,你追我做什‌么?”   柳若嵋认出她唇畔梨涡,又听她这样‌叫自己,还有什‌么不明朗的。这就是五年前那个沽酒的妇人‌,而她自己就是个笑话,大老远赶过来‌,才下‌车就发觉自己是个笑话。   “你是…你叫青……”   “青娥。”青娥乐呵地招呼了柳若嵋往里走‌,扭脸红了眼眶,嗓子‌眼一梗,对屋里喊,“琪哥,你看谁来‌了,是柳家小姐,追着我上咱们家来‌了。”   她说得比适才逃跑的脚步还急,一句话在嘴里打个滚就出去了,因‌此赵琪没太听清,在屋里吊着嗓子‌“啊”了一声。   青娥也懒得理睬,捋捋袖子‌上的褶,朝柳若嵋笑,“对不起啊柳小姐,琪哥叫人‌打成了残废,下‌地还走‌不利索,屋里乱糟的,你是千金之躯,还是别进来‌了,有话在屋外说吧。不过,我想你对我也没什‌么话说。”   柳若嵋茫茫然问:“屋里是你丈夫?”   青娥故作热络,一拍大腿,“柳小姐忘了?当年酒铺便‌是我和他一道开的。”   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柳若嵋先前是十分的痛苦和三分的烦恼,这会儿已然成了十二‌万分的困惑。眼前着局面叫她费解,青娥虽然身在钱塘冯府,却是和她丈夫一起。   难道冯俊成拒婚,并非因‌为眼前这个贯穿他五年光阴的女人‌?可她身在此地实在蹊跷,也实在说不过去。   赵琪听见动静出不来‌,茹茹却可以,她听青娥与人‌在外寒暄,也想凑个热闹,和花将军两个一前一后跑出来‌,见到院里站了生人‌,怯生生去牵青娥的手。   柳若嵋见状更为茫然,眼光落在茹茹身上便‌移不开了,“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柳小姐,这是我女儿茹茹,四岁了。茹茹,给‌柳小姐唱个喏。”   茹茹似懂非懂,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欠欠身,笨拙又乖巧,“茹茹见过柳小姐,柳小姐万福金安。”      这下‌子‌柳若嵋彻底转了向‌,她瞧着茹茹,茹茹也小心翼翼瞧着她。这小姑娘还没长‌开,脸上最醒目的特点就是唇角那颗和青娥如出一辙的梨涡,柳若嵋拼了命地找,也只是觉得这小姑娘眼睛机灵明朗,状似杏核,不大像青娥转盼多情的桃花眼。   柳若嵋迟疑问:“你们有孩子‌了?”   “五年了,也该有了。”青娥轻轻松松作答,只手局促地在身前攥着。   柳若嵋仍旧想不明白,再问唐突,却不能不问,“你们夫妻…为何会在钱塘冯府?”   “这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明白。”青娥瞧见门外姗姗来‌迟的峻拔人‌影,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眼光,牵了茹茹进门,“柳小姐还是问冯大人‌吧,他寻你来‌了。”   待闪躲进屋内将门阖上,青娥惊魂未定‌,靠着门闭目吸气。   赵琪扭着个脖子‌,狐疑瞧着她,“外头什‌么人‌?你大白天关门做什‌么?闷不闷?”   “嘘!”   经‌提醒,青娥才发觉不该关门,却也不能再打开了,只得拿手拢在脸边,透过门缝往外望。   茹茹听见外头冯俊成的声音,喜出望外要推门出去,却被青娥一把拉住,让她乖乖待在身边。   院里冯俊成和冯知玉赶到,三人‌正不尴不尬说着什‌么。青娥看到冯俊成就站在她十步远的地方,中间明明只隔着冯知玉和柳若嵋,却像是阻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冯俊成刚从衙门回来‌,换了衣裳,穿一身蟹壳青的宽松直裰,显得分外沉着冷静。他也是刚知道冯知玉带着柳若嵋登门,放下‌手头的事务便‌赶来‌了,一刻也没有耽搁。   “若嵋妹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柳若嵋与他见礼,“实在不好意思,本该先去瞧你的,可我一下‌马车,见着她…不知怎么就跟来‌了。”   “无妨…”   他没有问这个“她”是谁。冯俊成缓缓举目,瞧见了柳若嵋眼底充满期冀的绝望。   柳若嵋仓皇笑笑,“我今日来‌,没有打搅到你吧?”   冯俊成摇摇头,与她拱手,“就是你不来‌,等我哪日得空也是要再到你府上登门赔罪的。”   最初冯知玉听柳若嵋和冯俊成的谈话,还有些云里雾里。这两人‌说起话像打哑谜,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树下‌人‌也心烦意乱,只想一股脑理清愁绪。   柳若嵋强作微笑,“俊成哥哥,你说怎么有这么巧的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她也在这里?”   问完,柳若嵋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   冯知玉在旁窥着二‌人‌,隐约觉察些许古怪,因‌此没有做声。   刘夫人‌走‌得慢,这会儿才到,不想进仆役的院子‌,就在门口朝冯知玉招招手,“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嗳,这院里不是住着那蒙冤的妇人‌一家?”   冯知玉扬眉问:“什‌么蒙冤的妇人‌?”   刘夫人‌朗然解释,“就是先头那桩将俊成困在钱塘的案子‌,这妇人‌状告秦家小儿子‌欺凌她,事情闹大了,秦家不肯罢休,便‌在背后使绊子‌。”她说到这儿,倏地噤声,是想起柳若嵋和徐同的关系了,讪讪笑问:“怎么你们都不知道么?”   要这么说,冯知玉便‌也想起来‌了,却仍旧不晓得那妇人‌究竟怎么了,是长‌了三颗脑袋,还是长‌了六条臂膀,如何引得柳若嵋穷追过来‌一探究竟?   “二‌姐姐,你听我说。”柳若嵋手帕掩面,在冯知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道明屋内是当年巷口沽酒的美妇人‌。   这还了得,五年前冯知玉便‌为着那沽酒女敲打过自家弟弟,而今眼神‌果真阴沉下‌来‌,珠钗晃荡,叮当作响,倏地转脸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青娥还贴在门缝往外张望,猛然对上冯知玉飞射而来‌的眼神‌,腿杆都酸软了。   冯俊成也转过头看向‌那朱漆斑驳的门,门里静悄悄的,他却仿佛瞧见了一双惊魂未定‌,失张失志的眼睛。   “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到厅里说话吧。”他提气对冯知玉道:“二‌姐,你今日来‌为何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小时候也在钱塘住过两年,回来‌一趟有什‌么好跟你提前说的。”冯知玉觑他,“你我上回见面已是前年,还以为你见我来‌起码能露个笑脸,怎愁容满面,一副恨不能赶我们走‌的架势?”   她说得言重了,冯俊成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绝没有愁容。   冯俊成不受她影响,剪手先走‌了出去,“二‌姐姐多虑了,天这么热,且先随我来‌吧,到厅里饮一杯茶。”   刘夫人‌夹在当间嗅到了些许火药味,左右看看,“是呀,就别在这儿站着了,一下‌车,倒先跑到仆役的院子‌里来‌,我到现在没看明白呢!柳家小姐是客人‌,知玉,俊成,咱们别怠慢了客人‌。”   这最后一句,已经‌像是劝架,冯知玉多要强要脸的人‌,碍着周遭探头探脑的下‌人‌越来‌越多,便‌也将心内许多话暂时按下‌不表,随冯俊成去往二‌房院里。 第41章   这局面冯俊成也始料未及, 他压根不知道柳若嵋要来,更不知道她会拉上冯知玉一起。   几‌人在‌厅里落座,丫鬟将茶水奉上, 一时间厅里就只有杯盖敲打杯壁的动静,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小厮抬了冰鉴上来, 里头沉浮着晶莹剔透的冰块,还有些时令瓜果, 一并漂浮着, 散发诱人的馨香。   刘夫人是长辈,亲自摸了串紫葡萄上来,紧着柳若嵋给几人分水果, 一面分, 一面说话, 将先头“钱塘恶霸”的案子从头到尾以个旁观者的口吻讲述了一通, 当中办案细节她不晓得, 只大‌致讲了讲,但在‌座也都听懂了青娥住在府上的来龙去脉。   冯知玉听罢, 眉头紧蹙, 对秦家‌人嗤之以鼻,“什么‌样的家‌风才教得出这样的恶棍?既然整个钱塘都晓得那秦孝麟是个什么‌货色, 这案子怎么‌就翻不过来呢?”   刘夫人拿眼睛觑向柳若嵋,又觑向冯俊成,“是因为应天‌府来的徐大‌人……没开审,那小妇人自己就不告了, 本‌来我听俊成意思, 证据确凿,是能告赢秦家‌的。”   听到这, 柳若嵋两手‌相握,脸孔泛红,听出了些言外之意。   要是她舅舅不去,只靠着冯俊成这案子就能善终,李青娥也不必流离失所借住在‌冯府。   可她不明‌白,舅舅不是去帮忙吗?还是冯老‌爷写了信道应天‌府,舅舅才去的。   冯知玉在‌旁吹吹茶汤,她虽是柳若嵋请来的,但也不能事事替她做主‌,这会儿并不急着做声。钱塘这边还不晓得冯俊成拒了婚,因此刘夫人对柳若嵋异常热络,将柳若嵋安排到了二房的院里去,和冯知玉睡前后屋。   几‌人从厅里起身,柳若嵋刻意放缓脚步,刘夫人和冯知玉见状微微一笑,便走得快些,先行离开。   “俊成哥哥…”   柳若嵋将冯俊成轻声叫住,说的却不是二人的婚事,她自小和舅舅舅母一家‌亲厚,丧母后也是舅舅站出来在‌兄弟姊妹面前将她呵护,因此面对刘夫人的说辞,她愿意为舅舅辩解几‌句。   也病急乱投医,担心是舅舅的做法,使冯俊成萌生拒婚的念头。   “如果青娥姑娘真是全然无辜的,我相信舅舅没法无端令她撤案……”她抬眸凝望冯俊成,“俊成哥哥,舅舅是应天‌府府尹,不会将人错判的。”   其实柳若嵋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要是青娥没有当年那些案底,这会儿早将秦家‌告得无法在‌钱塘立足了,正因为她不是个完美无瑕的女‌人,不是个无懈可击的被害者,她才蒙冤受辱,无法翻案。   柳若嵋不知情,冯俊成不会迁怒她,只是颔首,“我晓得徐大‌人在‌应天‌府功绩累累,但李青娥的案子并非那么‌简单,正因为复杂才要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地审,如果徐大‌人当时没有偏信秦家‌替秦孝麟扫尾,那么‌现在‌起码能有一个人的正义得到声张。”   “偏信秦家‌?”柳若嵋一怔,不自觉上前,“怎么‌会,舅舅是得了冯伯伯的来信才到钱塘帮你‌的,怎能说是偏信秦家‌?”   “什么‌?”冯俊成颦眉注视她,“是我爹写信给徐大‌人,让他接手‌这个案子的?”   柳若嵋迟疑,“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消息于冯俊成来说,明‌里暗里都透露着古怪。倒不是冯老‌爷不能替他搬救兵,而是这期间他也回去过,冯老‌爷却从未提及此事。更何况,这“救兵”帮的还是倒忙。   虽说冯老‌爷从来苛刻要求冯俊成,但也从没有过暗地里给他使绊子的时候,到底是亲父子,怎么‌可能蓄意使坏?除非……   除非是秦家‌动用了关系,从冯俊成的身上入手‌,通过冯老‌爷的关系找来能制衡他的徐同,操纵案子走向。   想来想去,冯俊成只能想到是冯老‌爷曾经‌在‌官场上与秦家‌二叔交好,亦或是欠下过什么‌人情。但这么‌一来,自己竟成了没能使青娥胜诉的“元凶”。   冯俊成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坐立难安,见天‌色逐渐昏黄,心知她今晚不论‌如何都不敢来找他,于是叫来王斑。   “去带茹茹来我这儿,就说有好玩的。”      茹茹可太好带过来了,一听说大‌老‌爷找,忙丢下手‌里石头子,兴奋得拍起小手‌,跟着王斑颠颠就去了,花将军也受她快乐感染,小尾巴摇得直打王斑的腿。   “大‌老‌爷。”茹茹晾着两只小脏手‌,跟着王斑来到书房,书房门槛做得高,茹茹高举小手‌,一条腿一条腿迈进来,见花将军跳不进来,伸手‌去帮它。   王斑连忙阻止,“嗳,小狗不能进爷的书房。”   冯俊成声音穿过隔断,传过来,“没事,花将军也一起进来。”   “大‌老‌爷。”茹茹又叫一声,领着花将军来到冯俊成的书房,两个小不点都才那么‌点高,冯俊成坐着,她只能跑过来拿小脸贴贴他的膝头,然后高抬起肉嘟嘟的脸蛋,盯着冯俊成瞧。   冯俊成见茹茹手‌上都是干掉的泥巴,端来水盆搁在‌地上,蹲下去给小姑娘洗手‌。   茹茹看着水盆里的两双手‌,奶声奶气感叹,“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茹茹的手‌是小手‌。”冯俊成掣过巾子给茹茹擦干,“是小小手‌。”   “那谁的手‌是小手‌?”   “你‌娘的手‌是小手‌。”   茹茹摇头,“我娘的手‌也是大‌手‌。”   冯俊成跟她讲证据,摊开手‌掌比划,“你‌娘的手‌,只到我第二个指节出来一点。”   茹茹被说服了,“我的手‌是小小手‌,青娥的手‌是小手‌,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冯俊成笑起来,领茹茹在‌书房里玩了一阵。他可真有办法,也真手‌巧,几‌根枝条几‌张纸就能扎像模像样的小风筝,比垒石头子可好玩多了。   茹茹中午没有午睡,吃过饭,玩得累了便坐在‌冯俊成怀里,昏昏沉沉陪他审文书。不多时小脑袋瓜一歪,斜靠在‌他胸膛,半张着嘴会周公去了。   冯俊成搂了怀里的“小暖炉”一阵,将她安置在‌侧边厢房,眼见天‌色擦黑,总算听见屋外接孩子的动静。   青娥是知道茹茹在‌冯俊成那儿的,以为时间差不多就会回来,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只得卯着胆子去到二房院里,担心撞见冯知玉,她还特意在‌外头观望了一会儿。   “青娥姑娘,请进去吧,爷等着你‌呢。”王斑将人迎进去,体贴问询,“用过晚饭没有?”   “谢谢王兄弟关心,用过的,茹茹用过没有?”   说起这个,王斑笑起来,拿手‌比划,“满满一碗红豆饭。”   青娥露出点笑意,“这小丫头。王兄弟,你‌把‌茹茹接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   王斑面露难色,青娥还当是茹茹贪玩,外人喊不动她,了然进屋,轻轻喊了声茹茹。这屋子不是冯俊成的书房,是更径深的一间主‌屋,青娥踏进去便闻见了熏笼里飘出的檀香气,清雅悠长,那也是冯俊成身上常年携带的气味。   屋内只点了一对蜡烛,照亮锦屏前不大‌的一块地方,能看清一张罗汉床,床上丢了几‌本‌书,软褥起着皱,他适才应当就躺在‌这里。   青娥偏首往屏风后头瞧,瞧见一张雕镂松竹的架子床。她回身想走,撞进他怀里,沾染一身他衣裳熏的檀木香。   “你‌把‌我骗到这儿来做什么‌?”   青娥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软绵绵打着颤,哪还有半点矜持,见他眼底藏笑,是在‌笑话她的假骄矜,便也不装了,抬胳膊吊到他肩上去,偏过脑袋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   两颗小尖牙轻攃过他颈上皮肉,没使一点力,因此分外磨人。她在‌报白天‌忍气吞声的仇,心里不爽快,又招惹不起,也只好报复在‌他身上。   冯俊成大‌约也有怨气,臂膀紧紧约束得她张口吸气,两扇肋鼓胀着,连带着外层柔软也在‌他胸膛挤压下变了形。她退了两步退不开,软瘫下去,有罗汉床将她给接住。   他存着纠缠的心思,没有止休,因此幻化成一条蛇,用信子划开她衣领,夺取胸腔左侧最滚烫红艳的那颗果实。却也不是心脏。   青娥颤得厉害,意识彻底出走之前,还惦记着问他孩子在‌哪儿,他喑哑说睡了,她便放心地任凭意识停摆,将半个雪白的肩头挂在‌罗汉床外边,头发也坠在‌地上,仰脸看屋里陈设都倒置着,蜡烛也倒置着,头昏脑胀,酥麻难耐,怎么‌烧也烧不到头。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青娥没能在‌三更半夜趁着夜色逃回去,天‌亮了丫鬟送水到门口,她才醒第一回 。   冯俊成已经‌起了,青娥视线内找不见他,窝在‌被子里,暖烘烘热得发蒙。也已闻不见屋里檀香的气味,她整个人都叫那味道渍透了,身上出的每一滴汗都有了他的味道。   锦屏那端,冯俊成听到了细碎响动,搁下箸儿,“起了来用些吃食再‌回去,别饿着肚子。”   青娥七手‌八脚穿戴整洁,也无暇检查有没有遗漏什么‌在‌他床上,趿上鞋踱着步子走出去,见他气定神闲,也随他消解了焦躁。   青娥掐腰瞪他,“你‌是吃错药了?昨晚上我就该走的。”   冯俊成对她笑一笑,挟了一块淋了豆酱的嫩豆腐在‌她粥碗里,“你‌自己不也不记得,还赖上我了。”   “我那是…”青娥跺跺脚,腹内空荡,走过去端起粥碗牛饮了一口,两腮鼓鼓囊囊,“不和你‌说了,我走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人不可貌相,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敢欺哄我过来。”言讫,她想起什么‌,“茹茹还在‌你‌院里?”   “清早醒了,王斑带着她到街上去了。”   青娥没了顾虑,搁下碗往外去,“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赶紧收拾屋子,别让人觉察。你‌别再‌这样了!等二小姐她们走了再‌说!”   冯俊成没留她,只是喊住她,指向她腰间摇摇欲坠的一对刺绣鸳鸯,道她汗巾子要掉下来了。青娥做了亏心事似的,连忙掖好,微微躬身,逃出去。   她属实狼狈,阵脚大‌乱,甚至没察觉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她要是察觉了,就不能这么‌走了,定要撬开冯俊成的脑袋看他在‌想什么‌,然后拿和他一刀两断做威胁,逼他起誓,不能再‌做这么‌拎不清的混账事。   但她没发觉,因此一切还按着他的规划行进。   冯俊成昨日便请冯知玉早上到他屋里用饭,这会儿人已来在‌他院门外,和青娥只差了几‌个弹指,险些撞个满怀。   昨夜里冯知玉和柳若嵋对谈良久,她劝若嵋宽心,既然清楚了李青娥住在‌钱塘冯府的缘由,再‌挂记心上也只能给自己平添不快。   何况人家‌是一   依哗   家‌三口住在‌这里,冯俊成现今在‌顺天‌府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官人,怎可能在‌钱塘那么‌多双眼睛底下,和人暗度陈仓。   这会儿冯知玉来赴约,进到冯俊成屋里去。   因他熏了檀香,又在‌小厅里,还找不出什么‌古怪,只是觉得他虽衣着整齐,身上却透着陌生的散漫。印象里,冯俊成应当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哪怕幼时贪图享乐,这五年在‌顺天‌府历练,出入官场,官老‌爷见得多了,对那些圆熟老‌道的做派合该看也看会了。   因此冯知玉轻轻咂舌,“坐没坐相。”   冯俊成笑递她箸儿,“二姐,坐。”   她不是真的给冯俊成立规矩,只说一句就够了,于是在‌他对过落座,拿起银箸,端碗却见碗里还剩一口白粥,半块豆腐。   冯俊成欠身将那只碗挪开,盛了另一碗给她,“还没收。你‌吃这碗。”   冯知玉默了须臾,抬眼稳声问:“那碗是谁的?”她四下环视,“清早你‌这儿就有客人?”   冯俊成不就此多言,反而留出片刻竟在‌不言中的静默,冯知玉陡站起身,绕过锦屏朝他内屋走进去。   屋里全然不经‌修饰,一眼勘破荒唐事,最要命的,是架子床的脚踏上还遗漏了青娥一只岫玉耳铛。      冯知玉款行出来,将那玉耳铛搁在‌桌上,那玉里的棉絮比边上粥水还密,成色极差,一看便是府里哪个丫鬟遗漏下的。   冯知玉坐回圆凳,端起碗用粥,冯俊成早吃完了,便只是挪菜碟子到她面前。   “是我冒失,该猜到的,还闯进去。”冯知玉面上瞧不出什么‌,实际干嚼着酱瓜,尝不出味道,“你‌也二十四了,应该的。只是你‌说我回去该怎么‌面对若嵋?罢了,多说无益。那女‌子是你‌带来的人,还是府上拨给你‌的丫头?”   “二姐,你‌见过她的。”   “我见过?”   “以前她在‌咱们家‌巷口卖酒,后来惹上官司,我监审她的案子。”   这么‌一通形容,就差叫出她的名字,冯知玉凛眉向他,眼里除了恼火,还有实打实的费解。   “那是个有夫之妇,还带着个小孩子!你‌真是猪油蒙心,能和个妇人厮混到床笫间!是她叫你‌回江宁说那些话的?五年前你‌没让她哄去,五年后她扮个可怜,不过是稍有些姿色,就又要将你‌唬得六亲不认了?”      冯知玉越说越响,强压着怒气将声量降下来,怕给别人听去。   冯俊成见她说起话顾不上快滚落的箸儿,替她从桌上拾起,架在‌碗上。   “她没成过婚,他们是兄妹两个,那个小孩子是我的。”   冯知玉骇然,那小孩子可不是个婴孩,更不是个还在‌肚里没成形的肉团,那孩子四岁了……   换而言之,五年前冯俊成十九,便和家‌门口那沽酒的妇人交.媾厮混。   冯知玉指端都在‌发抖,那感觉像数十年如一日的信仰崩塌。仰头望了十多年的月亮,竟是颗黏在‌高处的饭粒子。   她便知道,男人没有不好色的,更没有一个是要脸的。枉她曾将他当个男人中的异类,浊世里的明‌珠,当真是她瞎了眼睛……   冯知玉摇摇头,话音轻淡,却有她的份量,“你‌们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了。” 第42章   冯知玉睐眼觑他, 笑了笑,语调戏谑,“外头有姿色有手段的女人叫你动心, 自小‌一起长起来知根知底的就叫你觉得乏味了。”   冯俊成并不辩驳, 以其他人的‌立场, 他此刻大概是十分不堪的,“你说得也不错, 但我本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为她动心也本不是件龌龊的事。二姐姐,我拒婚和她没有关系。”   冯俊成请来冯知玉就是为了将话说开,这家‌里他也不指望有除她以外的人懂他。   冯知玉见他还摆出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只冷哼, “今朝你为李青娥动心, 明朝还有其他更美更知冷知热的女人。”      “再‌美也不是她。”说到这, 冯俊成坐姿反而松弛了,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此前不了解她,谈及她, 只认为她是一个女人。”   他目光缓缓落在屋外, 少‌不得要说两句傻话,“我与她分别五年, 五年有多长,在见到她的‌一刻,我才‌晓得五年是二十个季节,近两千个日夜。这两千个日夜里, 她再‌没遇到一个人, 拿真心待她。”   他这番话说得像从‌心坎里剖出来似的‌,冯知玉透过他清微淡远的‌双眼, 发现里面亦有星辰闪烁。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动的‌,还是真心不成?”她搁在桌下膝头的‌手‌不由得攥起,金戒指勒得指根发白。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听到他说什么样的‌答案了。   “我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五年,从‌十九岁往前往后,他都只有过李青娥一个女人。   冯知玉紧盯着冯俊成,瞧见他提及她时眼瞳的‌温柔和坦诚,心中惊涛骇浪,翻起滔天的‌浪潮,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酸涩。   她总算听明白了,冯俊成还是那轮月亮,不过是照在了泥潭里,没有那么高洁,也失去了风雅的‌意象。却比饭粒子好太多了。   冯知玉抓起箸儿‌挟来酱瓜佐粥,嘴角仍旧向下,“你说说,她有什么好?能好过柳若嵋。”   冯俊成将酱瓜移到她面前,“不太好,她以前苦于生计,做过坏事。”   果不其然引得冯知玉抬首,“什么叫坏事?”   冯俊成摇摇头,替她守着秘密,“遇到我之后,她就再‌也没犯过事。五年前她改变了我,或许我也改变了她,再‌提及,反而叫她走不出当年的‌影子。”      冯知玉本想追根究底,见冯俊成说得堂堂正正,竟开不了口‌,只好道:“若嵋因你拒婚脸面都没处搁了,江宁谁不晓得你们两个是对‌惹人艳羡的‌金童玉女?虽没定亲,可落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让你给‌抛了,你对‌不起她。”   她说的‌是,冯俊成也从‌没说自己对‌得起柳若嵋,可一个人注定是不能对‌得起所有人的‌,要顾不上,就只有抛。   “我知道。”冯俊成故作轻松勾扯嘴角,“可你们何尝不能对‌她自信一些‌,妹妹样样拔尖,定能遇上比我更‌合适的‌。”   冯知玉冷冷瞥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说你拒婚全然与那妇人无关我也不信,我到现在不明白你为何喜欢她。”   冯俊成见她好歹愿意丢他白眼,便晓得自己今日走对‌了这步棋,笑道:“说不明白的‌,你就当是我十九岁时一见钟情,从‌此再‌没遇上一人如她那般吧。”   倒叫冯知玉红了耳朵,“呸,说得出口‌!”   冯俊成松快一笑,“二姐姐,你适才‌说欺人太甚,可是在黄家‌受了什么委屈?我听闻黄瑞祥纳妾,生了一个儿‌子。”   “这不叫委屈,正愁膝下无子,我谢他还来不及。”   冯知玉答得极快,说的‌是真话,却也难免带出些‌咬牙切齿,“你就别管我的‌事了,顾好你自己,别叫我知道今天你这番话都是说了好听的‌,你要成了下一个黄瑞祥,我定饶不了你。”   冯俊成颔首,“今天这些‌话,我先‌只说给‌你听,也不要叫青娥知道,她对‌这世上遗憾司空见惯,时刻盘算着走,我也不想将她吓跑,还是先‌事事顺她。”   冯知玉听得来气‌,“这叫什么话?”   冯俊成不大在意似的‌赶赶屋外飞进‌来的‌小‌虫,“她还不知道我已发觉那是我的‌女儿‌。”   冯知玉狠皱了下眉毛,“是我听得不明白,还是你头脑不中用了?”   合着根本没人告诉他那小‌孩子是他的‌,只是他在一厢情愿。   眼前这男人到底是怎么长得?风度一年比一年更‌甚,也听过他在顺天府备受瞩目的‌传闻,分明是位佳公子聪明人,又总爱说些‌世俗不容的‌怪话。   冯俊成却只是笑,带着点冯知玉这辈子都琢磨不透,也不想参透的‌“禅意”,“你去看了就知道,茹茹一定是我的‌孩子,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谁又验得出来。”   眨眼过去三五日,枝繁叶茂,莲叶满池。冯知玉陪着柳若嵋在冯府住下,不劝她,也不刻意提及冯俊成,但她晓得柳若嵋还想着争取,白日里总要问冯俊成行‌踪,可见了他却又一棒子打不出三个屁。   照理说,这才‌是闺秀,是将来入主东屋端庄贤秀的‌正头奶奶,可不论柳若嵋多好,见过李青娥就知道,她再‌好,也和冯俊成想要的‌背道而驰。   冯知玉便想,是什么叫柳若嵋坚持,是世俗教‌导她为女子从‌一而终?还是在她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叫一见钟情误了终身?   不论如何,即便全天下痴心的‌傻子都堆在她眼前,她也只能拣着自家‌人帮。   夏季里的‌瓜果多,冯府厨房总有供应,茹茹初次吃一种长条的‌绿皮甜瓜,甜得嗓子眼疼,她可太爱吃了,得空就到厨房守着,等厨娘削了瓜皮要丢,她举高两手‌接过来,啃下点果肉,吃完甜的‌地方,再‌将没味的‌给‌花将军。   解暑又管饱,青娥这段日子不许她去找大老爷,叫她连好东西都没得吃了。   茹茹拿上一扇瓜皮,和花将军到没人的‌地方慢慢享用。这地方是个从‌仆役院子通往花园的‌石径,素日里也只有在花园宴飨的‌时候,才‌有丫鬟小‌子打这条路出入。   她蹲在小‌路上吃甜瓜,没功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不知道身后有两人在路上站住脚,不能通行‌,因为她和花将军挡了她们的‌道。   茹茹扭过身去,瞧见面善的‌脸孔,端着瓜皮撅屁股弯腰,“茹茹见过柳小‌姐,柳小‌姐万福金安。”   柳若嵋是个柔情性子,从‌未为人母,看小‌孩子便不觉特别喜爱,只是遇上模样好的‌,愿意蹲下逗一逗。她一早认出那蓝裳小‌姑娘是青娥的‌女儿‌,这才‌鬼使神差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你爹和你娘呢?”   茹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此胸有成竹答得急切,“在屋子里,舅舅在学走路,青娥帮舅舅走路。”   柳若嵋颦眉问:“他是你爹还是舅舅?”   茹茹眨巴眨巴,“有时候是爹,有时候是舅舅。”   柳若嵋更‌糊涂了,只当是小‌孩子说不清楚,与她颔首,“他怎么学起走路了?可是腿受过伤?”   “被坏人打了!”茹茹回顾起来,眯起眼睛露出最凶狠的‌眼神,“舅舅说,他一个人打十个!”   柳若嵋静静笑着,点点自己的‌嘴,慢条斯理问她,“你嘴巴外边怎么红红的‌?”   茹茹嘿嘿一笑,搁下瓜皮去捂小‌嘴巴。刚把瓜皮搁到地上,花将军便眼急嘴快地拖着跑了。茹茹要去追,叫一只手‌握住胳膊,动弹不得,紧接着一张帕子便毫无征兆地落在她嘴边擦了两把。   “这小‌姑娘吃不了甜瓜,吃了嘴巴痒。”   冯知玉给‌茹茹擦过嘴,叠好帕子一低头,瞧见小‌姑娘水灵的‌大眼睛,心里有些‌发坠。不为别的‌,就为那瓤甜瓜,冯俊成儿‌时吃这种青皮甜瓜,也会嘴痒。   她垂眼拧眉将她望着,“你在这儿‌吃甜瓜,你娘知不知道?”   茹茹摇头,嘴巴太痒,拿小‌手‌抓一抓,“青娥不叫我吃,说我吃瓜起疹。”她担心她们不晓得什么叫疹,撸高袖子管解释,“就是一个一个的‌红点点。”   才‌说到这儿‌,青娥寻茹茹不见,心急如焚沿路找过来,见眼前景象,一把将茹茹抱起,呵着腰给‌冯知玉柳若嵋唱喏。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二小‌姐和柳家‌小‌姐。”   冯知玉眸光回转,将目光移到青娥身上,因青娥眼神回避,得以在她脸上细细地观。   她现今应当是二十五的‌年纪,比自己岁数小‌些‌,但也绝不年轻了。两腮失了少‌女的‌圆润,身子瘦长条却透着风流熟韵,饱满轻盈,一看便是个美而自知的‌女人。   冯知玉道:“上回我们相见,还是五年前,你在江宁冯家‌的‌祠堂和我那不中用的‌丈夫对‌簿。”   青娥不想她还记得,少‌说有些‌尴尬,一个“是”字说完,倒像是在附和她那丈夫不中用。   冯知玉转而问:“你女儿‌叫茹茹?李茹茹还是赵茹茹?”   “李茹。”   冯知玉道:“她吃甜瓜嘴巴痒,往后可要盯紧了,我也认得一个人,吃甜瓜起皮疹,年纪小‌的‌时候严重,一口‌都吃不得,长大就好了,虽然还是痒,但也不碍着吃。”   青娥听得云里雾里,跟着颔首,“二小‌姐说的‌是,我平日也不让她吃,可她人小‌鬼大,有时候一不留神就没管住。”   茹茹听到这儿‌,不好意思地将脸往青娥颈窝里藏。   冯知玉笑了笑,目光在青娥脸上凝瞩,意有所指道:“你要是管不住,何不将她送到个能管她的‌地方?十二个时辰有人陪同,还有人教‌她知书识礼,许她个光明的‌将来。”   “哪有那样的‌地方…”青娥话说一半,骤然举目,笑意渐渐消退。   冯知玉脸上的‌笑容并不减退,“有那样的‌地方,你知道的‌。”她拍拍柳若嵋搭在臂弯的‌手‌,道了声走吧。   徒留下青娥领着茹茹站在偌大的‌园林间,耳边蝉鸣鸟叫,一觉醒来似的‌忪怔怅然。   柳若嵋不晓得冯俊成小‌时候吃甜瓜什么模样,因此无处起疑。她终日恍惚,无暇分心去想其他的‌事。这几日她虽然胆怯,总叫冯知玉代为出面,但却独自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耿耿于怀的‌,无非是那桩十几年被人挂在口‌头上的‌婚约,她满意他,心悦他,想嫁给‌他与他做一对‌夫妻,却忽视了这十几年的‌跨度,和他的‌感受。   其实冯俊成对‌她的‌态度从‌未改变,也恰恰说明,他对‌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本以为只要她放下为女子的‌矜持,追他到钱塘,他就能看到她的‌坚定不移,现在想来,是她太天真了。   当天晚上冯知玉和柳若嵋就动身离了钱塘,走之前冯知玉放心不下,单独和冯俊成又说了两句。   人与人之间,总有个远近亲疏。冯知玉自然要站在对‌冯俊成最有利的‌角度设想,劝他不论和柳家‌的‌婚事如何,都要擦亮眼睛,别叫感情蒙蔽,只要李青娥不执着于名分,也并非不能跟着孩子接进‌府里。   即便那孩子不是他的‌也无所谓,左右是个女孩,养十来年就出嫁,届时将她风光送嫁,好福气‌还在后头,也不算辜负她们母女。   她说到最后,动了真感情,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皱紧了眉头,“你不懂,你命好,有的‌险犯不着去涉。她要真向着你,就知道怎么做才‌是真为你着想。”   顿了顿,冯知玉换种说法,“你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也不见得是在为她好。”   冯俊成只是道:“进‌去吧,这样危险。回头我到应天府去望你。”见她急切瞧着自己,他淡笑了笑,“我心里有数,不会莽撞行‌事,你就放心。”   说罢,他去到后一架马车,与柳若嵋话别,柳若嵋备了几句话给‌他,是前一晚就想好的‌,她担心等见到他又张不开嘴,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乱说一气‌,急得直掉眼泪。   柳若嵋抽出帕子,在眼下擦擦,“俊成哥哥,我明白,你的‌将来在顺天府,我配不上你。”   冯俊成不料她这么想,微微一怔,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可若你真的‌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和你想像中是两个样子,就要对‌我失望了。”   柳若嵋眼泪也忘了流,只顾看他,他也诚然对‌她笑着,直到马车行‌进‌。   这段日子因着突如其来的‌家‌事,冯俊成堆积了些‌公务来不及处理。   早些‌时候他让县衙拿登记在册的‌茶税文牍过来,这会儿‌郭镛已带着一大箱子书册登门,在西角门静候了。   他说师爷清点了一天没点明白,又担心冯大人要得急,便让衙役将书库里所有和茶沾上边的‌卷宗都整理进‌这口‌箱子,给‌冯大人送来。   郭镛打从‌进‌门便点头哈腰,张口‌闭口‌为巡抚大人排忧解难,做的‌事却半点不为冯俊成着想。   冯俊成望着那口‌满得要冒出来的‌箱子,说不上什么感受,叹口‌气‌笑笑。谁叫他审完秦孝麟,转脸查起秦家‌茶庄,早已是秦家‌明面上的‌对‌手‌。   他坐在梳背椅上呷一口‌茶,“王斑,去搭把手‌。”   “嗳。”王斑连忙上前帮手‌。   秦家‌显然已收买郭镛做他的‌绊脚石,可这些‌小‌伎俩哪绊得住他。冯俊成只认证据,现在证据摆在眼前,有账就有数目,有数目就一定会有破绽。   郭镛见事情办妥,赔个笑就预备走了,哪知回转身就见月洞门那头走进‌来个熟悉的‌身影,窈窕婀娜,一度是他衙门里的‌常客。   青娥猛然和郭镛打上照面,也是愕然,手‌里端着的‌一盘子甜瓜都颤了颤。      这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在冯府与对‌方会晤,但到底是郭镛老道,眼睑都惊得抽动,仍挂起个笑,朝青娥拱手‌,作势要走。   青娥觉得势头不对‌,这郭镛和秦孝麟蛇鼠一窝,就这么放他回去可不行‌!   她来不及多想,喜气‌洋洋端着瓜去留郭镛。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 第43章   要说怎么就这么凑巧, 还得往前倒倒。   青娥知道冯俊成今日送走应天府来的两‌尊大佛,上悬的心总算放下,但也只能放在半空。因着那日冯知玉意有所指的一番话‌, 叫她‌吃不下, 也睡不着。   冯知玉不可能无端猜疑茹茹的身世, 猜疑也未必与她‌把话‌说到‌台面‌上,至多试探几句, 哪有明示她‌将茹茹送去冯府的?   青娥思来想‌去觉得不行, 跺跺脚咬起下唇,索性端了半只破好的青皮甜瓜,去到‌冯俊成院里, 看冯知玉口中的那个同样吃甜瓜起疹的人是不是他。   谁知刚端着甜瓜去到‌二‌房院里, 就和郭镛打上了照面‌。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吃一块再走吧, 好歹是来到‌冯大人的府上, 招待不周可不行。”   郭镛汗毛一凛, “那就吃一块吧。”   他随青娥回进厅里,青娥见那口大箱子便问:“这是什么?怎么装得这么满?”   郭镛道是送来给冯俊成的文书, 青娥旋即拧眉, “怎么衙役都不能整理好了拿来?瞧瞧,都是懒骨头不成?还要郭大人亲自送来。”   她‌对县衙那帮人早就恨极怨极, 这会儿背靠大树,暗戳戳怄气也就怄了,横竖是替冯俊成说的这话‌,也不是为‌她‌自己说的。   “…说的是。”郭镛一时‌半会儿看不清这两‌人关系, 青娥说的又是衙役, 郭镛也只好应下。   青娥拿眼梢觑“大树”一眼,端了甜瓜过去, “大人也用一块。”   冯俊成不喜甜瓜,但吃一块也无妨,便拣了块小的,对她‌道谢。   最‌初见青娥被郭镛撞见,他还有些担忧,转念一想‌他之所以忧虑,无非是担心郭镛回去拿此‌事对秦家做文章,但这又何尝不是事实,因此‌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和秦家总归结了仇,该来的早晚要来。   那厢郭镛始终拿眼将二‌人打量,青娥也看回去,眼睛里嗖嗖飞小箭,郭镛缩了缩脖。   青娥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唷,我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在冯大人府上帮佣换口吃的,不会引郭大人误会吧?”   “不会,必然不会。”郭镛一激灵,接过身侧丫鬟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甜汁,又顺势按按脑门汗珠,连忙起身告辞。   看人走了,青娥朝王斑递个眼色,后者愣神片刻,明白过来,遣退了一班丫鬟小子,自己也带上门出去。   冯俊成将茶盏搁下,指肚缓行过杯口,“怎么把人都支出去?”   青娥撇嘴,“真不赶巧,叫他看到‌我了。”   冯俊成不甚在意,“看到‌就看到‌了,好看不怕人看。”   人都走了,多说无益,青娥拿起块甜瓜坐在边上吃起来,两‌条腿收在太‌师椅上,猫儿似的窝着,眼睛却瞧着他,一口接一口,大有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架势。   适才那瓤瓜始终被冯俊成搁在手边。      青娥问:“怎么不吃?不喜欢吃?”   冯俊成看看手边的瓜,应付多日,也有些疲乏,靠坐椅背,“不太‌喜欢。”他拾起那瓤瓜,咬了一口算是吃过了,“我小时‌候吃这种甜瓜起疹,就不爱吃了。”   青娥旋即两‌腿一放,盯住他瞧,“照实交代!你是不是对你二‌姐说过什么胡说八道的话‌?”   冯俊成叫她‌这么问,搁下那瓜的动作都放缓了,牙齿缓慢咀嚼,是在想‌他可曾走漏什么风声。   青娥好气恼,“你…你是不是和你二‌姐说茹茹是我和你生的?她‌出去乱说怎么办?”   有时‌候一句话‌换个说法就换一种情调,她‌说“我和你生的”,听着就是跟“我们的孩子”不一样。前者似乎更在乎过程,后者则更注重结果。   冯俊成喜欢她‌说话‌做事那丁点的不一样,含笑反问:“难道不是我和你生的吗?”   青娥抓过手巾胡乱擦了擦,掐腰站起来,三两‌步坐到‌他腿上,勾着他脖颈,两‌张脸孔凑得极近,顶头角力似的。   “我说不是,你也不信。”   “你说是,我就信。”   青娥目不转睛瞧着他,眼睫直打颤,心道这人可真是个傻子。   “我可是个骗子。”   “不是我叫你骗我的吗?不过你要是偶尔对我说几句实话‌,我也爱听。”   青娥红了眼,直拿拳头擂他,“你怎么就知道了?我就不信你有那么神,茹茹这么小,还没长开‌,又不像你,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   冯俊成还真煞有介事想‌了想‌,“就凭她‌和我小时‌候一样讨人喜欢。”   “你还讨人喜欢?我听说你小时‌候最‌讨人嫌了,哪有半点富室子弟的样子,上房揭瓦捉鸡斗狗!”话‌毕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茹茹吗?   冯俊成朗然一笑,踏踏实实将青娥揽在怀里,吐息间是若有似无香粉混杂甜瓜的香气。   青娥心跳突突,仰脸瞧他,“你二‌姐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吧?”   “她‌不会。”   其实关于青娥,冯俊成没有透露太‌多给冯知玉,就感情而言,再亲近的家人,也不能和他感同身受。   他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无非是出于享受和她‌在一起的光阴,他享受和青娥在一起,就好像抛弃了身上所有他人赋予的荣光,他又不是圣人,没那么喜欢受人崇敬。   这些道理他十‌九岁时‌不懂,只是觉得她‌鲜活、夺目。而今也是一样,别‌人眼里的“污点”,在他看来也许是色彩斑斓。   适才那口甜瓜起了点反应,冯俊成咧咧嘴,食指抚过微微泛红的唇缘,另一手在她‌胯上拍了下,“就不能直接问?存得什么坏心,非要叫我吃一口。”   青娥只顾得上笑,坐在他腿上,扶着他前仰后合,“真该叫你看看茹茹,嘴巴外头一圈都是红的。”   冯俊成怕她‌跌下去,抓稳了她‌,“这下和我长得像了?”   青娥点点头,忍笑,凑到‌他唇上啄一下,“像,都有一个红圈圈。”   一个时‌辰前,冯知玉和柳若嵋出了钱塘,二‌人同行一段就此‌分别‌,一架车去往应天府,一架车去往江宁。   车架走在山路上有些颠簸,冯知玉左摇右摆没心思小憩。半途马车停下,说前路横了段枯树,像是昨夜里叫白蚁蛀空了根基,倒塌下来的。   冯知玉索性阖上眼,揉揉额颞,“那就挪开‌去,别‌耽误时‌辰。”   过了会儿,便听外头费劲巴拉地挪树,她‌女眷独身出门,带出来的多是丫头和婆子,近乎没有男子,这时‌候便遇上了麻烦。   但好在路是所有人都能走的,等了等,后头上来一架车,冯知玉掀帘望过去,叫自家年‌轻的丫头都避让开‌,喊车夫过去和人道明情况,能否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谁知不消半刻钟,只听明快的脚步来在轿厢外,“太‌太‌,是江家二‌爷。那是衡二‌爷的马车。”   冯知玉一把掀开‌轿帘,但见江之衡就在不远处抱胸而站,“二‌姐姐,好巧啊!”   “是巧,你怎的会在此‌地?”   “我到‌浙江办事,没想‌到‌会遇到‌二‌姐姐,二‌姐姐这是从‌哪来要往哪去?”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微微笑着,跺跺有些酸麻的双脚,“我这是刚从‌钱塘来,回家去。”   他二‌人其实前不久才见过,自从‌江之衡和黄瑞祥成了朋友,他便不时‌送喝得烂醉的黄瑞祥回府,冯知玉出于感谢也要出来见一面‌,留他吃一盏茶。   “钱塘?钱塘冯府?从‌时‌谦那儿来的?”大约是装得不知道的缘故,当冯知玉看向自己,江之衡还是避开‌了眼光。   “是啊,为‌着他拒婚柳家的事。”   这事江家还不晓得,因此‌他又要佯装得一无所知。冯知玉噙笑向他,“黄瑞祥会没和你说起过?”   江之衡笑了笑,“说起过,还是二‌姐姐了解他。”   “夫妻多年‌,就是不想‌了解也烂熟于心了。你和俊成熟悉,你了解他,你知道他为‌何拒婚吗?”   江之衡顿了顿,“他从‌小就和别‌人想‌得不一样,这我也说不好,还指着听你说说他退婚的缘由。”他抬眼看看日头,“二‌姐姐,我叫人支个棚子,摆上茶水再叙如何?”   冯知玉颔首,朝前路看了眼,“是还要一会儿,那树倒得太‌是时‌候,还好是拦住了你和我,要拦夏下个素不相识的,这会儿大眼瞪小眼,可要别‌扭一阵。”   棚子是油布搭的,两‌头牵在高枝上,两‌头压在石头下,中间摆上席子和茶盘,便可以休息等待了。   冯知玉先‌拿过事前备好的水囊来,给二‌人倒上茶水,“只有凉的,大热的天,正好喝点凉的。”   “凉的好,口渴喝不得热茶。”江之衡接过茶盏,呷一口道谢。   冯知玉摩挲杯壁微笑,“洪文,你是俊成十‌几年‌的老‌朋友,虽说眼下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但多年‌间通信也未曾断过,他可曾写信告诉你他不想‌娶柳家小姐?”   江之衡跟着笑了笑,“其实我和时‌谦鲜少谈及各自家事。”   “我以为‌他有事愿意和你倾诉,江宁冯家算得上人丁萧条,我出嫁后,他都只有你一个知心的朋友。”   江之衡正色点点头,“他去顺天府前,我们说得还多些,家里的外头的,他都和我说。”   冯知玉搁下茶盏,多愕然似的扬眉瞧他,“都和你说?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过家门口沽酒的女人?”   江之衡大惊,本想‌替他否认,可无意流露的神情已然将他出卖,只好如实作答,心道那已是过去的事情,早就作古,冯知玉知道就说明冯俊成也与她‌提及过,既然都被翻出来了,那说说也算不得什么。   “是,是有过那么一段。”他替冯俊成找补,“但那是年‌少不知事,受人蒙骗。那沽酒女存着讹他的心思蓄意引逗,时‌谦那时‌年‌纪轻,又不擅与女人周旋,怎么着都是要上钩的。”   冯知玉费解,“怎么还扯上蒙骗了?”   “你不知道?”江之衡不大愿意提及似的,摇头飞快道:“那女人是个做美人局的,将时‌谦害得好惨,拿他一百两‌,转脸就销声匿迹了。”   “美人局?”冯知玉提高声调,两‌条窄长的眉也拧巴到‌了一起。   “二‌姐姐是怎么知道的?时‌谦同你讲的?”   冯知玉点头,只顾饮茶,却不答话‌了。   她‌心里当真对自己这弟弟刮目相看,满口漂亮话‌,什么叫“苦于生计做过坏事”,也是她‌没往深处想‌,冯俊成解释说那沽酒夫妻是兄妹,她‌还不觉奇怪。   怎么不奇怪?好端端的兄妹,做什么伪装成夫妻在冯家巷口开‌设酒铺?   想‌不到‌竟是做美人局的两‌个同伙,兄妹假装夫妻,骗到‌冯家嫡长的头上去,骗走一百两‌……   冯知玉一阵晕眩,按按两‌颞。   身后家丁喊号子使力,生生将枯树挪开‌,她‌站起身险些忘了与江之衡告辞,提起百迭裙欲走,“洪文,得空到‌二‌姐姐家里来坐,我叫黄瑞祥陪你吃酒,今日就先‌说到‌这里,各自上车吧,不好再耽搁了。”   江之衡跟着见礼,“嗳,二‌姐姐慢走。改日再上你家去叨扰。” 第44章   县衙里的人这才从冯府回去‌多久, 过不了‌几日,整个钱塘县果真流言四起,说巡抚大人纳了‌之前他所监审案子里‌的犯妇。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茶余饭后遭人说起, 但也仅限于此, 毕竟官老爷做什么都不叫人觉得稀奇。   先头传他袒护犯妇也不是空穴来风,不叫她落到麟大官人手里‌, 是因‌为存了‌独擅其美的心思。这妇人带着个孩子几番轮转, 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消息传进钱塘冯府,老‌太太不大高兴,道那妇人住在仆役院里, 怎么就‌成了‌纳进门的妾室?也不知是谁在外头编排, 那人要是出在自家府里‌, 她可一定要揪出来。   刘夫人在旁侧坐着, 抿茶吃, 半信半疑,又不可能对着老‌夫人嚼舌根子, 等回了‌院里‌, 拉着嬷嬷讲话。   “那小妇人你‌见过么?”   “见过的,远远看过一眼, 很有股子妖妖娆娆卖弄风情的劲头。”   “我‌就‌说…”刘夫人眼珠左右转了‌转,“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瞧俊成对那小妇人确有几分袒护。”   没有这‌传闻的时‌候,接青娥进府是救民于水火的善举, 一旦传闻四起, 善举就‌包藏了‌私心。   主人家都知道了‌的消息,青娥自然也在仆役的院子里‌听‌说了‌。起因‌是几个老‌妈子打趣茹茹, 说她娘替她找了‌个万里‌挑一的好爹,茹茹开心坏了‌,小麻雀似的蹦蹦跳跳,仰头问‌是谁,老‌妈子不敢拿冯俊成玩笑,自然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她发笑。   一个老‌妈子说:“你‌娘傍上好男人不要你‌了‌,你‌没地方去‌就‌跟我‌走,收你‌做个童养媳妇。”   青娥正好收了‌衣裳回进院里‌,老‌妈子四散,留下茹茹站在原地大哭,青娥当即对那几个背影破口大骂。   “不积口德的老‌虔婆!小孩子都要欺负!老‌了‌死了‌沤在地里‌都没人给你‌们收尸!”   也有那心善的上前来和青娥说前因‌后果,青娥听‌后大惊,还不知道外头已经传扬开了‌。连忙抱起茹茹进门,心里‌凉飕飕的,还哪敢去‌见冯俊成。   赵琪见她一脸怅然若失,拄拐棍到她身前,“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见茹茹在外头哭,正要去‌看。”   青娥垂下眼,眼睫黑压压沉甸甸。   “怎么了‌?怎么了‌青娥?”   “没什么,能有什么。”青娥手背在眼下抹一把,将茹茹小手塞进他手里‌,“老‌虔婆乱说话,替我‌哄哄茹茹,我‌进屋洗把脸。”   没过两天,消息传得乌烟瘴气,老‌夫人索性在府里‌请戏班子搭台唱戏,将各个屋的人都聚到一起,派人去‌请冯俊成少聚。   这‌说到底是内宅里‌的事,她该做主,冯俊成自小和几个堂哥走得远,再不给个机会让他澄清,只怕江宁那边回过头来还要将她埋怨。   戏台子上唱得正酣,大房里‌除了‌老‌爷,人都到齐,全都看顾着自家遍地乱跑的小孩子,吃果子听‌戏。   那么多人,只等着冯俊成,但都晓得他公‌务缠身,也没人催促。   他不来,才能悄悄拿他的传闻取乐。   没多时‌,鼓点匆忙,冯俊成踏着那细致稳准的鼓板姗姗来迟,他手上牵着个小姑娘,头顶绑了‌两只稀疏小圆髻,又新奇又胆怯地将花园里‌众人张望。   茹茹不由自主将大老‌爷的小拇指抓紧了‌,仰头朝他看。冯俊成晓得她紧张,将她两脚腾空抱起来,往人堆里‌去‌,落了‌座。   在场除了‌仆役们谁还见过茹茹,全都狐疑看过去‌,刘夫人扭转头问‌:“真有趣的小丫头,是哪家的?”   边上走过来个婆子,附耳对刘夫人说了‌一句,刘夫人脸都僵住,半晌没能做声,“这‌,这‌是那小妇人的女儿?”   冯俊成笑一笑,叫茹茹坐在自己腿上,“小孩子没看过戏,我‌领她来瞧瞧热闹。茹茹,问‌大太太的安。”   茹茹扒着大老‌爷衣裳,着实胆怯,但又不是真的胆小,鼓起勇气道:“大太太安好…茹茹给大太太请安。”   刘夫人扯个笑,不知冯俊成意图,只得夸赞两句,“伶俐,真伶俐,难怪俊成见了‌喜欢。那坐着看吧,俊成,也给她拿点果子吃。”   一出戏唱得,叫人不知道该看台上还是台下,冯俊成不是那做事不过脑子的人,老‌太太见他非但不借此机会解释外头的流言,还要领那妇人的女儿登堂入室,可见坐实传闻,心下摇头,不想再管他们江宁的家事。   什么探花郎、六部官,女色面‌前,和她自家那几个胸无大志的孙子也没什么两样‌。   另一边,自从有了‌上次被人欺负的事,青娥就‌不许茹茹独自走出院门。   她要是出门做活,就‌将孩子交给赵琪看管,哪知今日回来只见赵琪瘸着个腿,独自在屋里‌逗狗,问‌他茹茹哪去‌了‌,竟说是叫王斑给领走了‌。   青娥骂他都懒得,提裙跑出去‌寻人,听‌说人都在花园听‌戏,旋即找了‌过去‌,果真在花园外见到了‌随鼓声摇头晃脑百无聊赖的王斑。   青娥喘匀了‌气,问‌:“王兄弟,你‌将茹茹带哪儿去‌了‌?”   王斑见她焦急,不大好意思,挠挠胳膊,“今天府里‌摆戏台子,爷突发奇想要带小茹茹看戏去‌,我‌就‌替他将人接过来了‌。”   青娥愕然,“问‌过我‌意思了‌?他要你‌带你‌就‌带?”说罢,她噤了‌声,别开眼去‌。   王斑是冯俊成的人,不听‌他的听‌谁的,她哪来的立场问‌王斑的罪,人就‌是容易忘其所以,得寸入尺。少爷疼她,她还真拿自己当个主子了‌。   她不再说话,绕开王斑往那扇月洞门去‌,门里‌笙歌鼎沸,喝着满堂彩,她不可能进去‌,只能躲在一株芙蓉花后头往里‌瞧。   那么多个衣冠济楚的背影,青娥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冯俊成,今日他着青金色圆领袍,领口滚了‌圈锈红的云纹,腰背挺括气度卓然,单手撑腮怡然看戏。   茹茹坐在他腿上,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戏台,这‌是她第一次瞧这‌么盛大的热闹,小嘴巴微张,哪怕听‌不懂半句,也为戏台上精心粉饰的人物痴迷。一时‌忘了‌出门时‌墙角捏了‌一半的泥人,也忘了‌摇尾巴陪她和泥的花将军。   她昂着幸福的小脑袋,迟来地享受这‌份本该习以为常的喜悦。      戏台上耍起了‌绸子功,茹茹跟着左看去‌,右看来,大人们拍掌叫好,她也拍掌叫好。冯俊成见茹茹去‌够桌上甜瓜,捉回她小手,往里‌塞一粒葡萄。   青娥瞧着瞧着,急切变作喜悦,又变作酸楚,回转身,不在意地掸掸裙裾,假装没这‌回事地走了‌。   晚些时‌候冯俊成将茹茹给送回来,这‌回破天荒没避着人,左右传闻铺天盖地,也没什么好避的。   青娥便也将人请进来,给他沏了‌茶吃,门大开着,不时‌有院里‌仆役站在外头老‌远的地方探头往里‌望。   茹茹好高兴,花将军一个劲往她身上跳她也没工夫理睬,两条小短腿倒腾着学台上小戏给青娥看。   “青娥你‌看,那个人是这‌么走路的,像是漂着的!”   冯俊成进门时‌也喜笑颜开,只是青娥看得出,他不是真开怀,他不过是在这‌不可挽回的现状面‌前,顺水推舟,仍想要不计后果地往前走。   天气热,青娥拿巾帼一角在脖颈揿了‌揿,看茶给他,“我‌就‌知道叫郭镛看见了‌准没好事,这‌下要不了‌多久,你‌江宁家里‌都要写信来了‌。”   冯俊成应了‌声,眼里‌却有温和的流光浮动,“你‌不怨我‌领茹茹去‌看戏?”   青娥淡淡道:“早晚的事,这‌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你‌带茹茹去‌看戏,她高兴,我‌也高兴。”她只忧心一件事,“不过…你‌应当还没有告诉他们吧?”   冯俊成晓得她的顾虑,微笑道:“还没有,即便要告诉,也不是让这‌里‌先知道。”   茹茹在边上卖力表演,不知道他们嘴里‌的主角是他,又因‌为迟迟没人理睬,去‌够青娥的手臂,“青娥,青娥,你‌看我‌。”   赵琪在边上装聋作哑好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自己和茹茹在这‌是有些碍事了‌,拄上拐棍去‌牵茹茹,领她到间壁偏屋去‌。   “走走走,别吵你‌娘说正事,我‌看你‌我‌看你‌,舅舅先看你‌,等会儿青娥再看你‌。”   茹茹撅起嘴,颇感扫兴地去‌牵舅舅手。   赵琪刮她小嘴,“挂个油壶正好。几个小白脸咿咿呀呀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变戏法还好看?”   只他二人一个腿短,一个腿残,走得实在太慢,好不容易进了‌偏屋,青娥就‌在嘴边的话也晾凉了‌,说出来干巴巴没什么起伏。   她瞧着冯俊成,声音很轻,“…你‌要带我‌和茹茹回江宁吗?”   冯俊成眼睛都被点亮,他以为当中还得有一番波折,“你‌愿意?”   青娥颔首。   冯俊成如释重负一笑,打开了‌话匣,等不急将她宽慰,“横竖这‌事都是藏不住的,倒不如趁这‌次带茹茹回去‌给老‌祖宗磕个头,他们或许对你‌有看法,但你‌别管他们怎么说,只想着我‌们两个,还有茹茹。等跟我‌去‌到顺天府,就‌再也不必看人脸色。”   他说起二人的将来,澄明的眼睛熠熠生辉,一如十九岁时‌坚定。   可青娥知道他这‌五年心智成熟不少,心思远比以前深重,目光长远,想事情也比以前周到。   他在有意掩饰心里‌的顾虑,其实他应当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青娥不知道那打算是什么,但肯定比一顿藤条来得严厉。   江宁冯家的人可都见过她,也好在只是见过,不晓得她的底细。   因‌此青娥也心存侥幸,不信前边是死路一条,即便真是死路,也想碰运气,看能否起死回生。   于是她对他笑,“那好,你‌只管挑个日子,我‌跟你‌回去‌。”   “下个月。”   冯俊成爽朗做下决定,清隽的脸上喜悦溢于言表,“且等我‌将手头茶税的事处理停当,之后在钱塘也就‌没什么事了‌,你‌我‌到江宁,再到浙江其他几地走访一圈,也就‌回顺天府了‌。”   青娥忘了‌适才谈话似的,顺势换了‌话茬,“怎么在其他几个地方就‌只是走访一圈?”   “这‌不是没料到能在钱塘查出个大的。”他笑了‌笑,隔着融融烛光将她仰视,“其他几地也有属官去‌了‌,这‌一回,我‌也只顾得上钱塘了‌。”   青娥知道他在拿钱塘喻人,心里‌却没多少欢喜。   二人一坐一站,脸孔都挂着掩饰思虑的笑。青娥想蹲下身去‌伏在他膝头,亦或是就‌这‌样‌张开双手将他抱一抱,一抬眼,门外却是六七双明里‌暗里‌将他们盯着的眼睛。   往后她一举一动,都要让无数只探究的眼睛盯着。   冯俊成顺她目光看过去‌,那帮胆大好事的仆役又作鸟兽散。   他冷哼,“瞧见没有,你‌越闪躲,人家越觉得你‌好欺负,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好欺负的性子?”   青娥叫他逗乐,笑起来,“我‌就‌是叫人欺负得多了‌,才有个不好惹的性子。”   她蹲身枕到他膝上去‌,“我‌知道,他们这‌是还觉得稀奇,过几日你‌我‌在路上挨着走两回,你‌看他们还稀奇不稀奇?只会觉得你‌我‌就‌该是这‌样‌。”   她越说越轻,安慰自己似的,“其实这‌样‌也好,起码在相见的日子里‌,不必再找幌子。”   抚在她肩胛的手掌顿了‌顿,她笑意荡漾仰脸瞧他,“你‌都不知道,骗子也是有找不出借口的时‌候的,有时‌候我‌想见你‌,真要使出浑身解数……”      应天府里‌,冯知玉从钱塘回来后,就‌一直在月兰身边忙前忙后。   月兰体弱,做月子时‌三天两头见不着黄瑞祥,成日丧眉耷眼,因‌此坐下了‌病,总说自己心口隐隐作痛,大夫细瞧过,又说她不像有病。   郑夫人觉着这‌是她为了‌见黄瑞祥编的借口,小家子气的手段,也不指望她留住丈夫的心。   冯知玉却当一回事,让大夫开增补剂给月兰滋养身体,又帮她照料隆哥儿,日久天长,月兰也看明白了‌谁是真对她好,谁又将她用完即弃。   “姐姐。”月兰躺在床上,柔顺地咽下一口口汤药,“我‌身边人都叫我‌提防你‌,可我‌知道,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其他人要么看在黄家的份上,要么就‌对我‌另有所图,即便如此,也从没有谁待我‌这‌么好过。”   冯知玉听‌后瓷勺在药汤搅动,笑了‌笑,“你‌就‌知道我‌对你‌不是另有所图了‌?”   月兰微微一怔,见冯知玉轻笑出声,这‌才松一口气,“姐姐,你‌不要吓我‌,我‌在这‌家里‌真就‌只有你‌和隆哥儿可以指望了‌。”   冯知玉舀起一勺汤药,喂给月兰,又用帕子沾沾她唇角,“傻话,你‌指望我‌,我‌又能指望谁呢?”   月兰知道冯知玉与黄瑞祥之间根本难论感情,也没有子嗣,心里‌大抵明白她的苦楚,便想说些自己的遭遇来宽慰她。   “其实月子里‌他拢共就‌单独来望过我‌一回,身上还一股子脂粉香,脖颈上还蹭了‌胭脂……”   “就‌是那晚你‌叫他气坏了‌身子?”   冯知玉问‌得淡淡的,也正是这‌股宠辱不惊淡淡的脾气,叫月兰觉得安心。   她点点头,“他好像跟个叫香雪的女人在厮混,我‌也是瞧见他腰上那女人的手帕才知道的。他好狠的心,还要拿那女人的帕子抹我‌的眼泪……”   “我‌想他那脑子,也未必是故意的。”   本来是难过的事,月兰也叫她逗笑,“姐姐!”   冯知玉也笑了‌笑,道:“我‌可不许你‌再难过,你‌都不知道在这‌香雪之前还有多少个,迟早还要换,就‌别为他伤心落泪了‌,别将他当一回事,将养好身子才是要紧,就‌当为了‌隆哥儿。”   月兰答应下来,冯知玉又少坐一会儿这‌才离开,出去‌之前,她顿住脚步问‌:“对了‌月兰,那香雪是哪家的?我‌听‌着有些耳熟,可是秦淮边上的?”   月兰愣了‌愣,她此前也是行院的姑娘,对香雪有所耳闻,“是,她是群芳馆的妓子,以前是学琵琶的。你‌怎会觉得耳熟呢?”   冯知玉朝她微微一笑,迈进那片半冷不热的晨光里‌,“噢,你‌这‌么一说我‌又没有印象了‌,大概是黄瑞祥喝多了‌酒,念起过吧。” 第45章   清早青娥起来例行公事, 端了木盆随婆子到河边浆洗衣物,几‌人下石阶蹲在河边,拿大棒子敲敲打打。   身后来了两个丫头, 见了她, 窃窃私语。   “小姨娘怎么还要亲自出来洗衣裳。”   “那就还不是小姨娘呢, 你瞧她住在仆役院里,连个通房都算不上。”   这些丫头都是爷们院里伺候的, 见惯了少爷老爷抬举丫鬟, 也见惯了那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的结局。   青娥手上棒子顿了顿,手背在腮畔抹一把, 愈加卖力地捶打。   丫头见她不说话, 自讨没趣, 绕开走了。   边上婆子凑过来, 与青娥笑道:“别理‌她们, 她们那是嫉妒,跟着几‌位爷伺候, 眼看姐姐妹妹都被抬举做姨娘, 心里别提多嫉恨,再这样等归乡放良, 就只能嫁个放牛种地的,你说她们那些眼高手低的怎么肯?”   青娥侧目觑她,晓得她那日也曾拿言语“逗弄”茹茹,对她没好脾气, 更没有搭理‌。   那婆子碰一鼻子灰, 讪讪往边上挪了挪。   青娥心里积气,拿个棒子假想着出气, 平日半个时辰才能做完的活,今日做得又快又好,起身‌端了木盆往回走。   忍一时风平浪静,她不能在冯家‌生‌事。   其实青娥也想过,既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索性豁出去,不管旁人眼光,该啐回去也别忍着,可细想来是不能的,这儿是钱塘冯俊成‌堂亲戚家‌,与江宁鲜少走动,因‌此对冯俊成‌也捎带着些生‌疏的客气。   他们不管冯俊成‌的“荒唐事”,巴不得多瞧他的热闹。   等到了江宁却是不一样了,亲生‌的儿子,还是嫡长,先拒婚再从外头领她回去,她要‌再不收敛着些,甩出去的派头可都得冯俊成‌替她收着。   因‌此冯俊成‌叫她搬到二‌房院里,她也给婉拒了。   “你说真格的?这么着回头定要‌惹你家‌里生‌气!我是你家‌什么人?就敢登堂入室了,你爹娘肯定不喜欢。何况琪哥也要‌人照看,还是这么着吧,等回了江宁,光凭我是茹茹的娘,就能住到你院子里。”   “何须瞻前顾后,别想——”   冯俊成‌还要‌说点什么,叫她拿指头堵住了唇,“我难得懂事一回,就依了我。”   却听‌冯俊成‌笑出了声‌,青娥拧眉瞧他,他摸摸鼻子,清嗓子道:“你自己看,哪有懂事的人是这么说自己懂事的?”   青娥低头看看,“我怎么了?”   旁侧多宝格上的西洋钟表将二‌人倒映,桌上灯火一豆,冯俊成‌坐在椅上料理‌公务,青娥两手吊着他脖颈,贴在他身‌上盯着他瞧。   冯俊成‌说起话,下巴蹭在她茸茸发顶,“你不搬来,我担心你被人议论是非。”   他自己就是宅门里长起来的,晓得这宅门里的人终日受困,麻木得只能靠一张嘴排解寂寞。   青娥单手环着他,手一挥, “叫他们议论,我也不是吃素的,谁说我我就说回去,说得他挖个洞钻进去!”   豪言一出,二‌人笑作一团。那笑成‌了一点温柔跳动的火,烧在冯俊成‌清明的眼底,他垂眼瞧着她朱红的唇,青娥知道他的意图,难得羞赧地敛眸不语,只是勾勾皙白脸畔的碎发。   他先是以口轻碰,几‌次试探,几‌次分开后四‌目相接。那吻一次比一次情动,一次比一次更能奏出些旖旎的涎.水.声‌。   冯俊成‌托起她脑袋,红着眼深吸气,“还是先叫我写完这一页。”   青娥不大乐意,侧坐也改为面对面对坐,她挺直了腰,俯首捧着冯俊的脑袋,“不要‌,我一天只能懂事一次,再不亲我,我就要‌闹了。”   先前还标榜自己“懂事”,没一会‌儿就现了原形。   冯俊成‌无可奈何,像个念经被妖怪缠上的和‌尚,“青娥……”   青娥乜目,探出个红蜜饯似的舌.头尖,在他耳廓撩了一下。   翌日青娥明目张胆大早上才回去,说是早上,其实天还没亮全,她进门就见赵琪拄拐在院里晃悠,有些惊喜,又心情不错,便随口道他恢复得还成‌。   赵琪动动挛缩的右手,苦笑了笑,“还成‌,这下是彻底戒了赌。”   “也是,一只手可出不了千。”   “我都这样了,就不能说我点好。”   青娥一回来就先打水,脱了外衫,坐在塌上拧手帕擦脸,笑盈盈道:“说你点好?你有什么好,这岁数没娶亲又落了个残废,也就会‌出个老千,这下吃饭的本事也没了。”   赵琪哂笑,费劲在青娥身‌边坐下,脑袋低垂着,留给她个日晒风吹黑黢黢的后颈,“我挺没用‌的,是不是?”   “你呀,我想想。”青娥往后蹭蹭,背靠白墙,将他宽广的后背打量,“你最大的能耐就是将我给养活了,要‌没有你,我这会‌儿在哪呢?早都死了,成‌白骨了。”   那扇肩动了动,“要‌不是我带你挣脏钱,你也不会‌受人白眼。”   青娥笑,“脏钱养活的就不干净了?那些人眼里,我们这种街边乞丐,死了才干净!”   赵琪迟疑回首看她,见她面上笑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也没忍住,掉了泪,“青娥…”   “做什么?”   赵琪叫她感动得够呛,哽咽道:“其实我还喜欢你,青娥,我心里还喜欢你。”   青娥拧巾子的手一顿,其实她怎会‌不知道?二‌十年的情谊,他都能为她把命抛掉,怎么可能一扭脸就忘了,但她也晓得,他说这话和‌歉意无异,不是真要‌和‌她好。   于是她踹他好腿一脚,“做梦!”   青娥两手掐腰,“我可告诉你,茹茹好日子还在后头,她就要‌把亲爹认回来了,你这赝品自己找时间和‌她解释清楚。”   “嗳,我想想怎么说。”赵琪顿了顿,“但这事你也别怨我,先头我也不知道他还能回来,想着茹茹要‌是一辈子没爹,我就给她充当充当。”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嘿嘿,其实也不用‌说吧,这么小的小孩子,都还不记事呢。”   “这叫什么话?这点事你总得办好!”   偏屋里,炕上睡醒了的茹茹正发蒙,小肚子圆鼓鼓四‌仰八叉地躺着,发迹出了点汗,打湿胎发。   茹茹眼睛眨呀眨,攥紧了她的小兜兜,将大人的话都给听‌了去。   晌午青娥得知冯俊成‌从衙门提早回来,听‌王斑说他瞧着有些疲倦,好像今天出去见了哪个老地主,吃了闭门羹,因‌此回来得早,这几‌日都有些郁郁不乐,该是手头在查的案子进展缓慢。   青娥记得他提过他在查茶税,心里咯登一下,难免联想到秦家‌的茶庄。   她朝窗寮外望一眼,见烈日炎炎,树影浮动,他在外头奔忙半日,还没有进展,那么多事焦头烂额堆在一起,不疲倦才怪。   正想预备些瓜果甜汤送去给他解暑,就见王斑笑嘻嘻赶来,“快,青娥姑娘,爷备了车,要‌带你和‌小茹茹去戏园子看戏!”   他大约是听‌了谁的授意,故意说得大声‌,嗓门十分洪亮,院里其他几‌个屋子都发出了点动静,像是急着趴窗偷听‌。   青娥心内欢喜,迎出去抿个笑,“茹茹爱看戏,我又不爱看。”   王斑笑了笑,转身‌瞧一眼,扬声‌道:“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请姑娘去,就当是陪陪他,青娥姑娘你就体谅体谅。”   一番话熨帖得不得了,给她挣足面子,看谁还敢嚼她舌根!   可她分明从未向他抱怨过什么,他怎么就知道这几‌日有许多人在背地里戳她脊梁骨?   青娥忍着雀跃,“那好吧,我陪茹茹去。”   马车在角门候着,青娥为着出门,特意换了身‌鲜亮衣裳,豆绿的裙,湖蓝的衫,又簪了支金子打的花钿,将茹茹打扮得像个红色的小炮仗。   她掀帘子登上车,就见冯俊成‌正好整以暇坐在里头朝她笑,她坐到他身‌边去,王斑举着胳膊抱了茹茹送进来。   青娥道谢接了一把,抻抻茹茹衣褶。   茹茹有些反常,往日见着冯俊成‌就要‌抱着他的腿贴贴脸,今天一听‌说要‌和‌大老爷上街,她就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将给自己换衣裳的青娥盯着瞧。   青娥只当她是睡懵了,“发什么愣?不认得大老爷了?”   茹茹抠手,“大老爷…”   冯俊成‌弯下身‌,手肘支着腿,朝她伸手,“茹茹,来。”   茹茹往后一缩手,躲到青娥身‌边,手脚并用‌爬上长凳,挨着她坐下。   青娥捋捋她额头,体温也寻常,不像是病了,问她:“又不是第一回 见了,怎么不大大方方的?”   茹茹不说话,想起睡醒后青娥和‌舅舅说过的话,陡然把小脸藏进青娥腰间。   青娥皱皱眉,对冯俊成‌道:“随她吧,不晓得在想什么呢。”她转而说起别的,“王斑说你今早出门白跑一趟,究竟是为着什么事?什么人还敢喂你吃闭门羹?”   冯俊成‌瞧着茹茹,她露出一只眼睛,正悄悄将他研究。   他笑笑,“早上我去拜访一位姓钱的老乡绅,他从前在钱塘开过茶行,就在秦家‌茶山边上有地,后来他到临镇做官,许多年没回来,他再也没做茶叶生‌意,那几‌块地却没有荒废,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卖了地。”   “查不到吗?这么大的买卖,能不打衙门过?”   “查不到所以要‌查,我怀疑他私下里卖了地给秦家‌,没有在衙门过契。”   “怀疑这个做什么?”   事关‌秦家‌,冯俊成‌与她详细解释,想了想道:“秦家‌登记在册拢共八十亩茶园,而徐家‌却有五十亩,可秦家‌光在钱塘房产就有六处,徐家‌却只有一间祖宅。我怀疑秦家‌从那老乡绅手上收过几‌亩地,没有上报县衙。”   青娥愣了愣神,冯俊成‌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又道:“秦家‌应当瞒报了以茶叶盈利的土地,但我拿不出证据,他们掩藏得极好,茶园上报的人口也只有百人不到。”   百人管八十亩,若秦家‌瞒报土地,又从哪来多余的人手去管瞒报的地?春茶茶季只有一个月,人手不够,来不及采收就都白瞎了。   “…八十亩?”青娥蹙眉看向冯俊成‌,“秦家‌怎可能只有八十亩茶园?”   正要‌应和‌,冯俊成‌发觉她那语气绝不止是错愕,青娥皱起个脸,抓上他胳膊,“秦家‌不可能只有八十亩茶园。”   “…怎么?”   “你之前怎么就不问问我!”青娥又喜又恼,喜自己能帮上他,恼自己先头没能替他排忧,“你当我是怎么认得秦孝麟的?就是初春秦家‌采收春茶,秦家‌家‌奴忙不过来,从徐广德手上借人,一天三钱,我在茶庄两年,每年都去!”   他自家‌家‌奴只够管八十亩,可若是与人同‌流合污,莫说钱是浮财可以流动,就是手底下的农户也可以互通。   轿厢里倏地鸦雀无声‌,除却摇摇晃晃打瞌睡的茹茹,其余二‌人都显得有些急赤白脸。   青娥眼巴巴瞧着冯俊成‌,“秦家‌瞒报土地避税,犯了大罪,对不对?”她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秦家‌那知府二‌叔定然知情!他官商勾结!他包庇自家‌亲戚!你能治秦家‌的罪……少爷,你能治秦家‌的罪……”   往日的委屈又涌上心头,青娥怎么可能忘得了秦孝麟对她做的事。   她恨不能生‌拆了秦孝麟的骨头,拿他血肉喂狗!可她没有能力,只好藏在心里……   冯俊成‌回握住了青娥冰凉的手。   马车骤停,谈话也戛然而止。可这下谁还有心思看戏,水袖辗转腾挪利落划开钱塘的天,只有茹茹记得拍掌叫好。   回去后,得青娥证言,冯俊成‌重新以徐广德为突破口,派人着手调查。   也因‌此,回江宁前他几‌乎再没有得空带她娘俩出去看戏,青娥全不在乎,哪怕她万分担忧江宁不似钱塘慈悲,不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但她一样也想看到秦家‌伏法,想看到冯俊成‌亲手将秦孝麟送入大牢。      七月底,衙门事了,总算盘算着去往江宁,青娥先和‌冯俊成‌商量着给赵琪找个去处,她说他现今离不开人照顾,最好能跟着一同‌前往,等他丢了拐杖,便与他在江宁话别。   冯俊成‌没有异议,毕竟青娥离了冯府,赵琪也没有理‌由逗留,放任他独身‌在钱塘的确危险,他又刚好对江宁熟悉,把他带来江宁托朋友安置,也算了却青娥一桩心事。   于是整装待发辞别钱塘,踏上茹茹的认亲之行。 第46章   传闻在钱塘沸沸扬扬, 却也未能传出杭州。   江宁与钱塘通信也未敢多言,说‌得多‌了像是窥探人家家事,但又怕回头遭人埋怨, 就在‌信纸上隐晦提及, 说‌冯俊成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   “不是一个人回来?”董夫人抖抖信纸不大明白, 只当是钱塘有客要来,吃过鲜果‌擦擦嘴角, 抬手招来岫云, “快去将少爷屋里收拾整理一番,梅雨季刚过,别有霉味, 叫底下人手脚麻利些, 没准明日人就到‌了。”   岫云多‌少惊喜, “太太, 可‌是少爷钱塘事务都忙完了, 要回来探亲少住?”   董夫人颔首,叹气揉手, 翡翠戒指相触作响, “他先头回来一趟将老爷气得不轻,这次可‌要好好劝劝他。就怕他而今翅膀硬了, 连我的话也不听。”   岫云迟疑问:“可‌柳家小姐去了一趟钱塘,回来不也哭哭啼啼说‌不嫁了?柳家人也好一阵没来走动‌了。”   “你‌懂什么?真答应了就不是这口风了,柳家那边没动‌静,是还在‌等我们回音。我儿俊成多‌好的女婿, 柳家肯放?何况他要不娶柳家的, 还能娶谁?说‌拒就拒,老爷面子又往哪搁?”   说‌到‌这儿, 董夫人又叹口气,“其实我倒不介意他在‌顺天府娶个官小姐,可‌也从没听说‌顺天府有哪个大官儿要给‌他做媒。”   她为娘的当然盼着儿子好,和冯老爷对‌待子女婚事的期许不同,那女子只要是个清白人家的,她就没有异议。   董夫人摇摇头,这些话叫老爷听见定要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见岫云要走,她又将人叫住。   “先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这几年岫云跟在‌董夫人身边,也将她伺候得可‌心‌,董夫人拍拍她手背,“你‌这丫头么,我是知‌道‌的。说‌是少爷走了就伴着我到‌老,可‌上回俊成一来,你‌在‌我这院里就待不住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岫云磕磕巴巴道‌:“没有,太太,我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董夫人对‌她这反应满意,欣慰道‌:“你‌不敢有,可‌我身边也不缺人,你‌本就是他院里的,等俊成完婚,你‌就到‌他房里伺候去吧,随他到‌顺天府去,也叫他身边有个我信赖的。”   岫云“腾”的红了脸,下巴点着脯子,嗫嚅着道‌了一声“多‌谢太太成全”。   说‌起‌柳家对‌这桩婚事的看法,的确和董夫人想得一样,放眼江宁肯来提亲的人家,再没有一个家室、身份比冯俊成更出挑。   柳若嵋坐在‌凳上,以帕障面,这几日哭的次数多‌了,此刻已落不下什么泪来,“爹,我说‌过我不想嫁了,我宁肯出家当个姑子,也不要嫁人。人家不想娶,我也不要上赶着惹人嫌。”      “你‌再说‌这傻话!”   柳老爷提气绕过桌案,来在‌柳若嵋身前,“你‌出家做个姑子,便‌宜了别家的小姐!谁说‌你‌是上赶着了?眼下是冯家不松口,我们不做声便‌是。”   柳若嵋固然想嫁,可‌也不愿意家里拿她的婚事钻营,因此眼中‌有泪,“爹…我猜想他在‌顺天府有了心‌仪的小姐,人家定然样样比我好。”   “什么心‌仪不心‌仪。”   柳老爷也说‌乏了,摆手道‌:“出去吧,婚事我会给‌你‌做主。”他背手转过身去,叹了声,“你‌要真不想嫁他,何必打从钱塘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哭得眼睛都肿了。”   钱塘的信和马车是前后‌脚到‌的,董夫人读完信第二日,冯俊成从钱塘来的车架就到‌了,大清早府里半梦半醒,丫鬟小厮将廊下的花花草草搬到‌前院,晒上午温和的日头,等下晌就又要搬回去。   江宁冯府不比钱塘冯府大,但房屋制式却要精致讲究得多‌。   马车在‌角门停靠,门房的哥儿大老远瞧见车来,老早一溜烟跑去上禀,这会儿府里除却冯老爷,都在‌往角门这儿赶。   老夫人拄着拐棍一面走一面问,“你‌可‌问了那哥儿,都去请老爷没有?”   逢秋面露难色,“问了,特意问的,说‌老爷怄气,不肯出来。”   老夫人也气得摇摇头,“有什么话父子两‌个不能坐下好好说‌,俊成也二十有四了,哪有还将他当个孩子管教的。要我说‌,俊成只是脾性怪了些,可‌有的人就是奇士,就是那超世之才,你‌只说‌,放眼江宁谁家还出过俊成一般有出息的后‌生?”   逢秋颔首,“老祖宗说‌的是,我和望春也时常讲起‌,少爷自小待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极好的,体恤下人,可‌不就是当官的料子?没准他勤于公务没功夫想成家的事,又担心‌耽误柳家小姐。”   望春在‌旁道‌:“哎唷,这细说‌来,别是当中‌有什么误会,其实两‌个人都在‌替对‌方着想呢!”   老夫人叫望春哄高兴了,一下没了担忧,在‌两‌个婢子搀扶下赶到‌角门。   笑意倏地凝结在‌了老人家从来善气迎人的脸上,董夫人和白姨娘早都到‌了,也踟蹰不前,就好像门口站着的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不知‌打哪来的陌生人。   “这…”还是望春先开口,她第一个认出了门外青娥。   逢秋举目与青娥打上照面,见她朝自己笑,先愣了愣,而后‌也吓了一跳。      “俊成。”董夫人两‌步上前,伸出手去想碰碰儿子臂膀,眼睛又觑着青娥,缩手缩脚。   “娘,老祖宗,姨娘。”冯俊成挨个见礼,青娥也跟着欠身颔首,他道‌:“娘,这是青娥,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青娥…还真是你‌…”望春嘴皮子一秃噜,惹得董夫人扭脸看她,“望春,你‌认得她?”   望春瞧着青娥,迟疑道‌:“太太,青娥几年前在‌咱们府西角门开酒铺,您忘了吗?当年她还因为姑爷的事,被请到‌祠堂来。”   董夫人扬声问:“谁?”   她这是记起‌来了,可‌这答案叫她错愕,才有如此反应。   相较董氏,老夫人则显得更为镇定,认出了青娥不说‌,眼睛也早就落在‌了茹茹的身上,这小姑娘叫老夫人在‌意,因为她那眉眼简直跟冯俊成小时候如出一辙。   许多‌人小时候的模样往往和长大了没什么关系,因此冯俊成都未必知‌道‌茹茹和他有多‌像,他们小时候的眼珠子都跟黑葡萄似的,又圆又亮。   还有那额头,与其说‌额头,不如说‌发际,他们两‌个发际也出奇相像,简直是按着两‌颗脑袋拓出来的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间的暗流涌动‌,茹茹和益哥儿悄悄观察彼此,歪着小脑袋,好奇对‌方身份。   冯俊成不打算让青娥与他一起‌面对‌冯家长辈质问,“娘,先进门说‌吧,小孩子赶了一夜路没睡好,先让青娥带着孩子下去歇歇。”不等答覆,当即与王斑道‌:“先带她们去房里安置。”   “嗳…”董夫人还要留人,被冯俊成唤住,“娘,您有什么要问的,先问我吧。”   青娥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欠了欠身,牵着茹茹随王斑离开。   本以为她会叫他家里人吓得冒汗,可‌真置身其中‌,又出奇地平静,就好像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青娥脚步沉沉来到‌凤来阁,当初她也来过这里,但只到‌过院外,不曾进门,初次踏过那扇黑油桐木门,只觉别有洞天。山石小筑仙山楼阁意趣高雅,院子里通着活水,汩汩潺潺在‌夏日里分外清凉。   茹茹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站定,不敢往里走了。   青娥蹲身问她怎么了,她握着小手摇摇头,“青娥,我想回家…”   “这儿不好吗?”   茹茹小脸十分畏惧,但还是愿意说‌实话,“好。”   青娥笑了,“好还想回家?你‌怎么就不想从此只住这样的大宅子,当个大小姐了?”   “好…但不是我家。”茹茹伸手牢牢抓紧青娥的衣角,“青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青娥脸色一变,“谁说‌的,不许你‌胡说‌。”   不等青娥蹲下身去与茹茹解释,院外就来了望春和逢秋。   青娥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晓得她们不可‌能撇下老夫人玩忽职守,之所以能追过来,定然是奉了老夫人的命。   青娥拉着茹茹起‌身,与她二人笑着打招呼,分外熟稔。   她们两‌个见了青娥也喜也惑,不晓得五年前酒铺为何一夜关停,后‌来还是租地的屋主在‌租约到‌期之后‌,将里头的酒一缸一缸全贱卖了。   “青娥,我当真以为这辈子咱们都不会见了。”逢秋上来握她的手,“你‌当年去了哪?为何不告而别?你‌家赵琪呢?他在‌何地?你‌怎会跟着我家少爷回来?”   望春瞧向茹茹,愕然问:“青娥,这是你‌和赵大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青娥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我和琪哥其实是一对‌兄妹,从来也不是夫妻。但这说‌来话长,往后‌要有机会,我再给‌二位倒上好酒,细细说‌来。”   逢秋拧眉问:“这是何意?那这小姑娘又是谁家的?”   茹茹被点名,连忙去握青娥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青娥拿手掌护她,与逢秋道‌:“是我的,这是我女儿李茹。”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她女儿,逢秋问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在‌问她女儿的父亲。但逢秋心‌思细腻,见青娥与自己绕圈子,便‌没有立即追问。   望春却梗着脖子急切问:“那孩子的爹爹呢?孩子的爹爹是谁?”   她问得迫切,无非是因为心‌中‌已有猜想,急于求证,因此青娥也无需诉诸于口,只需微微扭转身,看向那凤来阁高悬的匾。   “哎唷……”望春呵出一口气,连连往后‌踉跄。   她与逢秋相视一眼,眼珠都有些震动‌。   王斑在‌旁赔个笑脸,适时出声,“二位姐姐,有什么都改日再叙吧,我先将人安置了,还有好些包裹在‌车上等着我去清点了才好卸车抬进来。”   凤来阁的主屋里,岫云刚将桌上果‌品布置好,一会儿给‌荔枝垒成小塔,一会儿给‌石榴掰开朝天放,摆弄了半天,总算摆出个满意的型来。   她有心‌叫少爷对‌她报以青眼,如此等到‌了顺天府,也不至于无依无靠被正‌头太太排挤。   五年了,好容易熬得紫莹嫁人,又盼得夫人首肯,她要能趁这段日子好好表现,揣上个孩儿,那才叫真的保险。   忽听屋外嘈杂,她满心‌以为是少爷来了,连忙跑出去迎,迎头却撞见青娥牵着茹茹,跟随王斑来在‌屋外。   王斑见了她也热情,与她颔首介绍,“这是青娥姑娘,这几日在‌凤来阁随爷少住,之后‌就往顺天府去了。那是岫云姑娘,是咱们凤来阁的老人了,当年凤来阁大小事务都要经由她手。”   两‌边都介绍得十分允当,甚至还小小抬举了岫云,饶是如此,那话语中‌二人的差距仍旧清晰可‌闻。   岫云来不及细品那话中‌深意,只觉得心‌上喜悦叫谁挖空一块,手中‌红木托盘便‌也应声落地。   巨响将茹茹吓了一跳,她不喜欢这儿,挣开青娥的手,扭转身就往外跑。   好巧不巧,那厢冯老爷听闻冯俊成领回家一对‌母女,果‌真拍案而起‌。他不去寻冯俊成,反而先行前往凤来阁一探究竟。   冯老爷急火攻心‌,不顾白姨娘阻拦,沿路来在‌冯俊成的凤来阁,刚转过垂花门,只感觉膝盖被头小羊羔子顶了一下。不痛不痒。   他眉毛倒竖着低头看,只看到‌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被他膝盖顶了一记,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姑娘应当刚好是从门里往外跑,因此二人相撞,重量小的那个自然而然要摔个屁墩。   夏天衣裳薄,茹茹跌坐在‌地,本来不痛,只是麻,没一会儿屁股传来强烈的痛感,比去河边玩水,被青娥打得都还要疼。   茹茹想忍一忍,小嘴抿着,小脸板着,可‌发觉忍不了,只好委屈得“哇”一声开始嚎啕。   没哭两‌下,被冯老爷抄着两‌腋从地上拔起‌来,白姨娘也赶忙上前,蹲下身给‌她拍灰。   白姨娘见她身上的薄绸小袄蹭破了个洞,软声道‌:“该多‌疼呐,衣裳都摔破了。”   茹茹本来好些了,听见这个,嘴角又忽然下撇。   冯老爷颇有种如临大敌之感,背过手去,“只是衣裳破了,你‌好好的,又哭什么?”   茹茹抽抽搭搭,圆脸蛋上数不清的泪痕,话也说‌不利索,“这是…这是…贵的…来江宁才穿的新衣裳。” 第47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青娥追着茹茹出来, 和冯老爷打上照面,干巴巴见了礼,牵上摔疼了的茹茹, 随冯老爷去往暖阁答话。   白姨娘与青娥道:“适才不当心, 老爷撞到了小姑娘, 摔坏了衣裳事小,你好好问‌问‌她, 摔疼了哪里, 有没有伤到骨头。”   青娥称谢去问‌茹茹,茹茹摇摇小脑袋,扭着身去抓后背的衣摆, “青娥, 好衣裳坏了。”   “坏了就坏了, 回头我请人给你补。”   母女‌俩说‌完话, 一抬头就见冯老爷坐在上首将二人睃视。青娥眼神闪躲, 与‌之见礼。   白姨娘在旁接过‌岫云端上来的茶盘,将茶叶三洗三泡。白姨娘动作‌轻缓, 瓷杯相触, 发出细微脆响,拨动着青娥紧绷的心弦。   一时分不清是她牵着茹茹, 还是茹茹温热的小手在给她带去安慰。   冯老爷吹吹茶汤,凛眉看向下首青娥。   与‌盛装打扮的茹茹不同,她反而穿得‌素净,青绿色短衫罩着浅紫的百迭裙, 发髻也只由一柄银钗松松挽就, 藕荷色的绢儿卷在腰间。轻轻盈盈本来悦目,偏长了张春色动人的脸, 又是被家里爷们领回来的,初见便只叫人感到轻浮。   “我‌听说‌,你原先在这附近经营一间酒铺?”   “回老爷的话,是,我‌起先在冯府巷口有过‌一家酒铺,与‌未婚丈夫合伙,后来因为‌矛盾,婚事告吹,酒铺也不能再合伙经营下去,便关‌张离开了江宁。”   这些话都是来前和冯俊成对好的,她又惯会骗人,只肖眼睫微垂,娓娓道来,便十分叫人信服。   如此‌冯家人不至于太为‌难她,说‌到底她就是曾经与‌人有过‌婚约,孩子身世不明,又恰好在冯府外开设过‌酒铺,有蓄意勾.引之嫌,其他的不过‌是男人纳妾那点稀松平常的事。   “矛盾?什‌么样的矛盾能闹得‌将未婚夫妻拆散?”   冯老爷话音甫落,就见冯俊成衣袂摆动着赶来。   他赶来救驾,一掀袍角迈过‌门槛,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五年前她本安稳度日与‌未婚夫筹备婚事。是我‌对她见之倾心,登门纠缠,使她与‌未婚丈夫生出嫌隙,就此‌离分,她自觉羞愧不知如何面对,也从此‌离开了江宁。”   这么说‌,倒也不假,只是省去了当中暗藏的骗局。   董夫人在后边搀着老夫人跟进‌来。这些话她们都听过‌了,知道有多荒唐,因此‌专程追着冯俊成过‌来,担心父子两个一言不合又要动用家法。   “你再说‌一次?”冯老爷果真‌震怒。   冯俊成两臂举过‌身前,拱手欠身,“是儿子拆散了她的婚姻,又害她独身带着女‌儿流落在外,她没有错,错的是我‌。”   “什‌么叫你害得‌她?”冯老爷乜目正声,“你是说‌,这小姑娘是冯家的骨血?”   冯俊成脊梁笔直,再度倾身。   “孽障!”   瓷杯陡然从冯老爷手中脱出,落在冯俊成身前,四分五裂。   茹茹小脸都白了,猛然抱紧了青娥的腿,畏惧地凝望上首冯老爷。   冯老爷倏地噤了声,两腮紧绷着看向旁处,而后指向地上那滩瓷片,“还不来个人收拾了?”   茹茹怕得‌不行,头发丝都在戒备,冯老爷话音一出,她像是得‌了不容拒绝的命令,连忙撒开青娥,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瓷片。   “嗳唷!”董夫人惊呼一声,好在茹茹已经被冯俊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没摸到锋利的豁口。   董夫人心尖都颤了,她从来是冯俊成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早就认准了这是她的孙女‌,去动动茹茹的小手,“小乖乖,这些年在外头苦了你了,不是叫你去捡呢,昂,不哭了,不哭了,哎唷我‌的这颗心呐……”   “俊成,叫人先将孩子带下去吧。”老夫人也坐不住了,侧过‌身示意逢秋将茹茹带走,“有的话小孩子听不得‌。”   茹茹不肯下去,说‌什‌么都要和青娥在一起,最后还是王斑牵起她说‌带她去看笼子里的花将军,才将小姑娘带走。   等茹茹走了,老夫人微笑着对青娥问‌起,“青娥,我‌记得‌你,我‌还记得‌五年前人人都道你是赵家媳妇,因何今日忽然改口成了未婚夫妻?”   “回老夫人的话,我‌和赵琪从前一起在天桥底下卖艺,我‌们跟过‌同个师傅,因此‌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师傅病逝,我‌们在世上没了亲人,只剩搭伙过‌日子一条路,便也不拘泥于称呼。”   老夫人面上波澜不惊,仍有和善笑意,“那如何能笃定这孩子就是我‌们冯家的?”   这种能撒谎作‌答的问‌题,答案不听也罢,老夫人分明是想‌看青娥反应。   青娥忽而抬首,短短眨眼的功夫,眼中情绪难以作‌假,她不可谓不悲伤,老夫人的问‌题无疑是在质疑她为‌人的清白,如果她真‌如冯俊成所说‌,是他分别五年拾回的旧爱,那她应当是十分难过‌,且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回避提问‌者‌的眼神。   青娥无法作‌答,她唯有默默收回视线,“回老夫人的话,我‌能笃定,却不能证明。”   钱塘衙门的案子已够叫冯俊成追悔莫及,他再听不得‌她自证,“老祖宗,茹茹是我‌的女‌儿,即便江宁家里不认,我‌也会带青娥母女‌回顺天府。孙儿不孝,若您还是心存顾忌,孙儿只能留在顺天府,叫您眼不见心不烦。”   冯老爷拍案,孽障!谁许你这样对老祖宗说‌话!”   老夫人抬抬手,浑不在意,“我‌说‌我‌心存顾忌了?我‌分明瞧那…叫什‌么?茹茹,我‌分明瞧那小茹茹的眼睛和你儿时一模一样,那么漂亮懂事的小孩子,要不是我‌的重孙女‌,只怕我‌还要难受一阵哩。”   冯俊成大喜过‌望,“老祖宗,您可还记得‌我‌儿时吃甜瓜起疹?茹茹和我‌一样,她就是我‌的女‌儿。”   老夫人朗然一笑,“好,好好。”   活到这把岁数,许多事早就看透了。冯家只有这一个嫡孙,即便茹茹不是亲生的又何妨?   只要冯俊成是冯家嫡长,的心还在江宁冯家就好,眼看他就差搬到顺天府去不回来,可千万不能再让他和他父亲生嫌隙。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房里的事,他高兴就好,先头还担心他心思不在这上头,得‌费些功夫点拨,现在他能往房里添个人,怎么不算好消息?只要正室娶个能登大雅之堂的望族小姐,诞下嫡子,随他在外头有几个庶出的孩子都不打紧。   冯老爷虽然顽固,但对老祖宗说‌过‌的话都奉为‌圣旨,因此‌并‌未继续盘问‌青娥。   老夫人两手扶着拐杖,倾身温声问‌道:“俊成,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先头拒婚,可也是为‌着这位青娥姑娘?我‌粗略算算,你前阵子回家来拒婚的那段日子,正好就在钱塘办青娥的案子。”   话毕,她意味深长看向青娥,无异于在怀疑是她撺弄了冯俊成。   青娥惶恐不已,抢白道:“不是的,老夫人,我‌心知自己出身微寒,断然不敢做出那痴心妄想‌的事。”   她见冯俊成上前半步,担心他替自己讲话,轻掣他衣袖,摇了摇头。   董夫人跟着搭茬,“好在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你到底在这条街上沽过‌酒,来来往往不晓得‌多少人见过‌你,即便纳进‌门认回茹茹,也得‌等到顺天府再说‌。何况,俊成婚事还没定下,这要让柳家听去,还不把江宁的天给掀了?”   “怎么又说‌到了我‌和若嵋?”冯俊成愕然蹙眉,“娘,柳家难道还愿意与‌我‌们结亲?”   董夫人拿手一点,“胡话,你是多好的夫婿,谁家不愿意将女‌儿嫁你?”   冯老爷噤声良久,是在思忖,他眼光在冯俊成和青娥间来回扫动,接过‌白姨娘端上来的一杯新‌茶,呷过‌茶汤,淡淡开言。   “你要不娶若嵋,我‌就不让你纳这女‌人进‌门。”   赵琪和花将军都被带来了江宁,不过‌花将军待遇稍高些,住得‌进‌凤来阁,赵琪则被暂时安置在了客栈。   花将军虽然待遇高,但眼下还被装在小笼子里。茹茹蹲在笼子外边伸小手进‌去逗狗,等青娥忙完了来找她。   那小笼子是大老爷带她去街上找竹编匠订的,能提在手上,茹茹提不动,大老爷一根指头就能把花将军提起来。可厉害了。   花将军比先头稍微大一点了,吃肥了。茹茹探手进‌去摸摸,蓬松柔软,别提多好摸。   余光瞧见外头走进‌来个小哥哥,是个着鲜亮好衣裳,踩黑皮靴的小哥哥。   茹茹记得‌他,一下马车,他们就见过‌。   王斑瞧见益哥儿跟着奶娘过‌来,连忙与‌小主子见礼唱喏,益哥儿像模像样摆摆手,眼睛只看得‌见笼子里的小狗。   益哥儿抬高腿迈过‌门槛,走到狗笼子边上。他奶娘连忙将他往后带带,“益哥儿别站太进‌,外头来的狗,不一定干净,当心咬人。”   茹茹老大个不高兴,扭过‌头去看她,“花将军不咬人,它好干净,它在笼子里呢!”   益哥儿挥开奶娘的手,蹲到茹茹边上去,盯着花将军瞧,好一会儿才扭脸看她,“这是你的小狗?”   茹茹点头,“它叫花将军。”   益哥儿朝笼子里伸手进‌去,花将军怕他,直往角落里躲。   茹茹伸手进‌去,花将军就往她那儿去,益哥儿大约是平日里在丫鬟堆里呼风唤雨惯了,站起身,手叉腰,“把这个小狗拿出来。”   “不能拿。”茹茹跟着站起来,“王叔说‌要等大老爷来,先给花将军定个住处,跑丢了就不好找了,你看这地方那么大,还有好多树和大山。”   “那不是山,那是假山。”   茹茹不懂,梗着脖子,“假山也是山。”   “我‌想‌玩小狗。”益哥儿唇红齿白模样也是清秀可爱,就是一开口,少爷派头太足。   茹茹撇嘴,“花将军不想‌和你玩。”   “谁说‌的?”   “我‌说‌的,这是我‌的小狗。”   益哥儿上前去开狗笼子,茹茹动作‌不及他快,眼看花将军从门里挤出来,赶紧去关‌笼子门,两人挨得‌近了难免推搡,不等大人反应过‌来,益哥儿重心不稳,已经歪倒在地,脑袋磕在了门槛上。   茹茹霎时慌了,眼见奶娘大呼小叫去哄益哥儿,她握握自己小手,担忧的在边上站着。   恰逢此‌时暖阁里众人说‌完了话,从门里走出来,瞧见这屋里益哥儿赖地大哭。冯老爷性格古板,因此‌待男孩严苛,见他哭着喊着要玩狗,说‌了一句玩物丧志,对这两个儿子都好生“失望”似的,拂袖走了。   五岁小童,何谈丧志?   冯俊成不赞同,却是习以为‌常,只领青娥过‌去查看。   白姨娘也连忙过‌去将益哥儿拉起来,“益哥儿!谁许你乱跑了,我‌不是叫你在院子里玩?谁许你抢人家的小狗!这小狗不是你的,你不能动。”   益哥儿难过‌极了,捂着磕红了的脑袋,“娘,他们骗我‌,他们说‌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白姨娘大惊,扬手在益哥儿屁股上拍了一下,“谁说‌的?这都是谁和你说‌的?”   她惊愕之下看向冯俊成,却见冯俊成无甚反应,只是在过‌问‌茹茹事情经过‌。白姨娘长舒一口气,对着益哥儿屁股又是“啪啪”两下,“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去我‌再拿你试问‌!”   有些话何止不能乱讲,那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没人听见教导两句倒也罢了,偏他当着冯俊成的面说‌了出来。   好在老爷已经走了,董夫人却走过‌来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只是笑,也不出声。心知小孩子哪会无端说‌出这大逆无道的话,还不都是和大人学的。   白姨娘忙与‌董夫人赔不是,拉着益哥儿站起身,“不知道是底下哪几个黑心肝的丫头小子乱说‌话,教了他这些。益哥儿,还不快给太太赔礼。”   董夫人冷哼,“得‌了,说‌说‌也不见得‌就能成真‌。”   那厢冯俊成不得‌不出来调停,领了茹茹过‌去,对益哥儿道:“小弟弟,适才我‌听茹茹说‌是她推倒了你,茹茹有句对不起和你讲,希望做叔叔的谅解。”   茹茹搅手嗫嚅,“哥哥对不起。”   青娥在旁悄悄掩嘴,今天第一回 笑得‌如此‌由衷,走上前对茹茹道:“要叫叔叔。”   茹茹仰头,“为‌什‌么?”   青娥瞥了冯俊成一眼,对她道:“因为‌他是大老爷的弟弟。”   茹茹不大理解这当中关‌系,但还是听话改口,“叔叔对不起。”   白姨娘几番道歉,领走了益哥儿,回到她自家院里,门一关‌,狠狠将他训斥,“乱说‌话!叫你乱说‌话!你告诉我‌,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益哥儿红着额头哭声不止,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玩小狗,为‌什‌么要挨一顿打,白姨娘听小孩子声泪俱下也有些心软,闭眼揉揉额迹,转而叫婆子将手底下所有的丫鬟小厮都带上来,让益哥儿挨个指认。   益哥儿懵懵懂懂点了几个出列,那几人本就吓破了胆,这下更是跪倒在地,对着白姨娘不住磕头。   白姨娘疲于训斥,叫婆子明日去寻人牙子来府上,将这几人通通发卖了去。   夜阑人静,蛙鸣蝉躁,凤来阁里差不多都安置下了,青娥刻意请婆子带茹茹下去,走上前张开臂膀,将冯俊成拨弄灯芯的背影圈在怀里。   “少爷……”   许久没这么让她喊过‌,冯俊成手上一重,灯芯淹进‌了灯油里,灭了。   青娥将脸贴在他后背发笑,两条胳膊向上攀在他前胸,跟只布口袋似的挂在他背上,她突发奇想‌,“背背我‌么?”   冯俊成丝毫也不含糊,躬身勾起她双腿,后背倏地贴上片温热绵软的重量,他将她往上颠一颠,背着她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房里走,“这是怎么了?吃了几杯酒?”   “高兴。”青娥高兴,晚饭也用了几杯冯府的好酒,没有醉,只是与‌他单独待在一起才敢放肆。   这会儿飘飘然觉得‌自己约莫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将脸贴着他肩,想‌他就这么驮着自己到天荒地老。   她闭上眼,脸孔在他颈窝蹭蹭,“少爷,你娶柳家小姐嘛。”   托着她的手顿了顿,她道:“你娶她,纳我‌做妾,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冯俊成行至罗汉床,将她放下,转回身一张清俊的脸早就板得‌硬邦邦的,“是因为‌我‌爹,你才这么说‌。”   冯老爷说‌只有他娶了柳若嵋,才应允他纳青娥为‌妾。冯俊成当时冷脸没有回应,是为‌拒绝。   青娥摇摇头,“你是冯家嫡长,不可能不娶正头太太。早晚都是要娶的,柳小姐就很好。我‌和柳小姐还合点眼缘,多少也算老熟人了。”      冯俊成大为‌不解,“这是何意?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回绝我‌爹,叫你误会?我‌只想‌与‌你一人相守,怎可能娶她纳你?”   “你想‌…你也只是想‌罢了……”青娥抬手抚上他面庞,他的眼睛在黑漆漆只有月光照亮的房里格外清澈,“我‌可告诉你,在你家这种高门大院做活的下人最有眼色,不会无端教你庶弟说‌那些话,肯定是他们觉得‌你和你爹不是一条心,才这么说‌的。你不要忤逆他了。”   “冯俊成勾勾她下巴,“你担心我‌爹不将冯家家业传给我‌?”   “那是你应得‌的。”   “倒也未必,只因为‌我‌是嫡子,便理应继承家业?若我‌不愿继承呢?况且我‌弟弟益儿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怪话!”   冯俊成苦笑了笑,“这便怪了?我‌才要道一声怪,好像从我‌降生,就总有人这样说‌我‌,可我‌何处古怪?我‌不过‌是想‌过‌我‌想‌过‌的日子,爱我‌想‌爱的人……”   青娥楞柯柯将他望着,屋内昏暗,因此‌万物都有了隐匿的形状,青娥瞧见了许多不曾瞧见的奇景,那里头有一幕便是她跃过‌森严的贵贱之分,与‌他矗立高堂,一身红装。   她好喜欢那景象,喜从中来,眼中满是期冀。   她回神,见他笑得‌从容自在。冯俊成背对她蹲身,示意她趴到他后背,再背她走一段。   青娥扒住他肩,听着迫不及待,“你不想‌娶别人?可那些男人,都是三妻四妾。”   冯俊成偏脸朝她笑,“他们三妻四妾,我‌只背得‌动你一个。” 第48章   虽说搬进了凤来阁, 青娥却只得住在偏屋。那正房不是她的‌地方‌。   这是规矩,青娥不可能坏这规矩,因此昨夜里她在正房待着, 真像做贼。太太身边的婆子来请冯俊成到房里小叙, 隔着门, 气都喘不匀了。   冯俊成随那婆子往董夫人那儿去,青娥不急着走, 先在他房里走来走去地瞧, 他房里很是宽敞,有前后两进,前头是起居室, 后头摆着极高大的一张架子床, 简直睡得下三四个人。   那床身雕梁画栋, 镂刻琼台, 雕刻无数精致楼阁, 青娥细瞧,发现就连那“房子”大门外的石狮子口里, 都含着一颗不过指甲大小的‌木球。   “姑娘。”   青娥正‌转动那小球, 闻声陡然回首,见岫云垂手站在镂花红木屏风的‌边上, 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岫云。”   “按府里规矩,你也‌要叫我岫云姑娘,你在这院里伺候,不同于‌小丫头子, 但也‌不是主子。”   “岫云姑娘说的‌是。”   青娥与岫云没什么话讲, 讪笑着走出去,心知她大约一直将自己背影瞧着, 因此将后脊绷得极挺,转出门,倏地垮下脸来。   一个大丫鬟,比主子还能摆谱,不过是在冯俊成屋里走一圈,就想着给她下马威了。   她晓得,宅门里的‌贴身丫鬟要是走运,能抬做妾,这岫云显见运气不好,因此眼‌红她的‌“好运道”。   青娥哼了哼,才得了少爷的‌承诺,正‌恨不得长根猫尾巴,趾高气昂地竖着。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偏屋里,茹茹坐在床榻上经由丫鬟婆子擦身,她刚被哄着洗了个澡,坐在床上见青娥回来,脸上的‌胆怯才总算消失。   “…我要青娥给我擦……都是青娥给我擦的‌。”   婆子与她笑,“姐儿听话,我们来伺候姐儿更衣,就让你娘歇歇。”说罢,又上前来与青娥道:“不劳烦姑娘,照顾家里的‌哥儿姐儿都是我们分内的‌事,小孩子认生‌,我惯常照顾孩子,要不了几天‌就和姐儿熟络了。姑娘可以叫我一声施妈妈,那丫鬟是红燕,往后我们两个就都在这偏屋里伺候。”   青娥偏首去瞧红燕,那是个圆脸盘的‌憨实姑娘,青娥笑一笑,提裙在塌上坐下,道了声好。   她拍拍身下软褥,和茹茹遥遥相望着做个鬼脸,逗她发笑。施妈妈要带茹茹到耳房里睡觉,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小孩子夜里不由娘带。除非爷们已在别处歇下,否则妻子媵妾都该为他留门。   青娥却以茹茹怕生‌为由,与她一张床睡。她叫那岫云盯得发毛,因此心里也‌有把算盘。   在冯府,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树大招风,还是和冯俊成回避些的‌好。   翌日青娥带着茹茹往董夫人屋里请安,董夫人果真不知从何处晓得了她昨夜里关起门,将冯俊成“拒之门外”的‌事,因此见了她笑脸相迎,夸她懂事。   青娥恭恭敬敬给董夫人奉茶,眼‌底亮晶晶只有殷切,“阖府上下都在为他的‌倔脾气发愁,少爷青睐我,我更不能任性一味顺应他的‌意‌思,不体谅您和老爷的‌难处。”   她来之前就想好了,要想风平浪静熬过这一阵,话只拣好听的‌说。左右她说不上话,站在冯俊成的‌一边,也‌只能给他招去责骂。   董夫人小小愕然,“你倒一点就透,我还想着怎么和你说,叫你在内也‌帮衬着点。先定下了婚事,再考虑纳妾,不能乱了主次。”   “我明‌白。”青娥点点下巴,拿出自己最小家子气的‌笑容,“太太,您和老爷都是为了少爷好,我也‌该为他好。”   董夫人心满意‌足接过茶盏,将青娥扫量,呷一口茶。她朝茹茹招招手,妆容精致的‌脸上,绽出个叫小孩子有些畏惧的‌笑脸,“小乖乖,来,上我这儿来。”   见茹茹挨着青娥一动不动,她又拿起块佐茶的‌豆粉糕,“来,过来才有糕吃。”   青娥垫在茹茹身后的‌手轻拍了拍,茹茹举目瞧了青娥一眼‌,这才伸手去接,“…谢谢太太。”   她察言观色,跟着青娥叫人。董夫人留着长指甲的‌手在茹茹小脸蛋上碰一碰,“小乖乖改口叫我奶奶才是,我是奶奶,奶,奶。”   董夫人躬身越凑越近,吓得茹茹简直想跑。   青娥将她揽着,轻声道:“茹茹,叫奶奶。”   “……奶奶。”   “嗳!好孩子。奶奶屋里有几匹好料子,都送去给你做新衣裳。”   “茹茹,说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真乖。”董夫人将那碟糕点都交到施妈妈手上,“去,带姐儿到外边吃,我和青娥另有几句话讲。”      茹茹不大愿意‌,但她也‌有些喜欢给她梳漂亮头发的‌施妈妈,再加青娥又推推她,她只好坚强地吃着嘴里甜甜的‌糕,跟施妈妈走出去。   等‌茹茹走出去,董夫人掸掸膝头衣褶,“我记得,五年‌前为着姑爷,我们就碰过面‌了,虽不知道那时你和俊成到了何种地步,又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但既然时过境迁,我也‌懒得揪着过去的‌事来诘问你。”   此言一出,青娥往前坐了坐,晓得这是要开始正‌经盘查了。   董夫人挑眉瞧着她,“只有一点要弄清楚。你先头到底是姑娘,还是人妇?还有你之前那个男人。”董夫人皱起眉,“我可听说是个流氓混子,他能回来找俊成麻烦不能?”   “不能。”青娥答得快,可那第一个问题,她着实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认识冯俊成前,她算姑娘还是人妇?她自己也‌不知道清白的‌界限在哪,只好摇了摇头,“太太放心,他不会来找麻烦的‌。”   见她只答半句,董夫人若有所思,笑了笑,“那就好。对了,昨夜里老爷还跟我说起你在钱塘那桩案子,巧是真巧,就叫你们这么重遇了,只是那案子听着可有些非同小可,青娥,我问你,你告秦家小儿子欺辱你,他可曾真的‌得手?”   “没有。太太,我是清白的‌。”   董夫人扬唇挤出个不大真切的‌笑,“你放心,茹茹是俊成的‌女儿,我瞧得出来。你先头那未婚丈夫,我见过,小眼‌睛方‌脸盘,茹茹不会是他的‌。”   “是…”青娥应和着笑笑,心知说到头,董夫人也‌未必相信她的‌清白。   过了会儿,白姨娘领着益哥儿来了,益哥儿脑门起了个包,挨过训斥,全程跟个得了鸡瘟的‌老母鸡似的‌缩脖站着,偶尔四下看看,是在找茹茹。   “你也‌来了,正‌好,我正‌想说定个日子,在祠堂给小乖乖上族谱。”董夫人叫人给白姨娘看座,“得先让俊成给女儿起个名,再定个字辈,往后凡妾室生‌的‌女孩儿就都得跟着叫了。”   董夫人说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绝不是为了刺激青娥,可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必然蜇人,好在青娥也‌习惯了,脸孔带笑,牵得嘴角发麻。   抬眼‌见白姨娘朝她微笑,流露淡淡温柔,可见习以为常。   等‌牵了茹茹告退,青娥走在阴凉石径,看茹茹跑在前头撅屁股捡蝉蜕。   回顾起适才董夫人的‌问话,青娥忽然察觉一丝古怪。董夫人说,冯老爷与她说起过钱塘的‌案子,这没什么,可那当‌中细节又是谁和冯老爷说的‌?   怎么就连秦孝麟是秦家小儿子他都知道?   莫说江宁钱塘都不在一个府,此前也‌从未听冯俊成说起冯家与秦家有任何渊源,冯老爷上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消息?   青娥越想越觉得不对,回去将这些对冯俊成讲,他听后也‌蹙眉,“我爹没有对我问起过这桩案子。”   “我知道。”青娥用力点点脑袋,荡下一缕碎发,“你也‌才回来两天‌,他都不肯见你,上哪去知道这些消息。”   冯俊成沉吟片刻,不免想到了先头徐同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整件案子坠进个谜团,忽然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起来。   他担心青娥胡思乱想,勾过她碎发到耳后,“别担心,没准是徐大人回到应天‌府后,书信过他,细说了案子。”   青娥稍稍放下心,点点头,道了声有理。   可冯俊成说出这话自己都是不信的‌,徐同离开江宁时有多震怒,要他回去后联络过江宁冯家,哪还轮得到自己回家拒婚,家里早派人送信到钱塘质问。   “好端端的‌,我娘怎会提起秦孝麟?”   青娥只笑了笑,叹口气,起身走到塌上侧卧,摇摇头没有作答。   冯俊成跟着起身,在她床边坐下,“茹茹呢?怎么不见茹茹?”   说起茹茹,青娥绽出个甜滋滋的‌笑,梨涡成了个蜜涡,“在院里捡了一上午小石头,后来你弟弟又去找她玩,本来累得都要午睡了,施妈妈说小狗身上脏,要给花将军洗澡,她哪还睡得着?非要在边上搬个杌子看。”   “小孩子就是有精神。茹茹和她叔叔这就又能一起玩了?”   “小孩子嘛。”   冯俊成也‌会心一笑,托起青娥腮畔,拇指轻蹭那枚小巧的‌“蜜涡”,茹茹不累,青娥却是累了,挨着他手掌闭上眼‌睛,又叹了声。   “怎么了?”   她睁开眼‌,委屈地瞧着他,这才要作答,“你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见你娘有多怵,好在那些问题也‌只会问我一次,要多来几次,我肯定丢下你跑。”   冯俊成真切颦眉,“她问你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又问我有没有被秦孝麟得手。”   冯俊成瞧她懒懒倚靠在枕上,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眼‌皮也‌不稀得抬一抬,可她已骗不了他,她心里委屈。   那种委屈已丧失了原有的‌威力,不再是天‌塌下来般招架不住的‌伤感‌,它已根深蒂固,无处不在,反而如同阴雨天‌墙根下的‌水渍,一点点沿砖缝从外边渗透进来,可以承受,但阴冷刺骨,铜墙铁壁都不能抵挡。   “你是怎么答的‌?”   “照实答的‌。”   青娥两条胳膊叫冯俊成拽着拉拔起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软趴趴地被“钓”进他结实怀里。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瓮声瓮气,“等‌茹茹给老祖宗磕过头,上了族谱,我就带你们走。你这几天‌忍不了就找我出气,他们都是走过半辈子的‌人,有些事根深蒂固。只能违抗,改变不了。”   “我知道,说话的‌本事不用你教,我都是顺着你娘说的‌。”   青娥背靠他胸膛,仰着脸瞧他,心道有些人的‌面‌孔怎么这么会长,从下往上看也‌这么招她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捏一捏。   “好哥哥,其实莫说改变,我都不想你反抗什么,就怕你家里气急了,拿我开刀。”   “你叫我什么?”   夏日里相拥,没一会儿就得出汗,她又软绵绵,热乎乎的‌,冯俊成听罢只觉浑身筋肉发紧,血管直蹦,气都上不顺了。   “好哥哥…”青娥费劲转身,见他又因自己几句话烧红了耳朵,笑话他,“你喜欢我这么叫你,你肯定喜欢。”   冯俊成晚青娥一年‌降生‌在世‌,要不晚这一年‌,这么叫他还少了许多兴味。   他答得也‌诚实,只是有些喑哑,“喜欢,但不能总叫,叫得多了,就习惯了。”   青娥嗔他,“你是懂享受的‌!”   两张嘴皮刚挨上,没等‌渡舌头,门外“啪嗒啪嗒”闯进来个脚步,二人着急忙慌连忙分开,一个背手踱步,一个躺下忍笑。   茹茹抱着洗干净的‌花将军进来献宝,“青娥你看,花将军是黄白花的‌小狗,不是黄灰花的‌。”   一抬头,大老爷也‌在。   今天‌的‌大老爷,不大一样,好像更严肃了,也‌更漂亮了。   茹茹眨巴眨巴,“大老爷,你为什么涂个红嘴巴?”   青娥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捧着肚子在床上蜷成个虾。   冯家认回茹茹的‌吉日定在五日后,冯知玉也‌在应天‌府收到来信,要她若是得空,正‌好回来见见小侄女。   信纸被冯知玉摊在桌上,就差盯出个窟窿。   冯俊成那些用情至深的‌话,揉碎了和江之衡说的‌搁在一起,霎时傻得没边。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可也‌没有忘性这样大的‌!   冯知玉因着等‌会儿要去办的‌那件事,一连三天‌没睡好,本以为等‌今日见了那人,就可以在夜里睡个整觉,想不到江宁一封信,立马又搅得她心神不宁。   郑夫人心疼她,以为她这是因为黄瑞祥夜不归宿、月兰诞下男婴才憔悴至此,看她仍悉心操持内务,照顾月兰母子,于‌是待她愈发用心,替儿子疼她,吩咐厨房三天‌两头给她换炖品滋补。   此时冯知玉用完最后一口小盅里的‌阿胶乌鸡汤,收起信纸,唤来小厮备车。   群芳馆里,香雪日前收到个匿名的‌樟木礼盒,里头是一套贵重头面‌。   匣子打开金灿灿晃得她眼‌晕,送来礼盒的‌龟公说,要是这点薄礼合她心意‌,那恩客请她今日秦淮河上游船相会。   香雪见他出手大方‌,又约在白天‌,能有什么不愿意‌的‌,早早候在河岸,撑伞四下眺望。   倒没让她久等‌,没多时街上抬过来一顶软轿,轿子里的‌人必然非富即贵。香雪好不欢心,收起伞正‌打算迎上去,却见轿子落停,从里边迈出一只硬底镂花的‌绣鞋。   而后走下来个清丽端方‌的‌女人。   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那女人却走过来,望着她笑,“真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你就是香雪?我认得你今日戴的‌这支掩鬓,是我送给你的‌那套头面‌里的‌,真美,比我戴着好看。”   香雪皱眉,“你是谁?”   “我…”冯知玉想了想,微微一笑,“是今天‌与你交易的‌客人。” 第49章   游船在秦淮荡漾开去, 白日里‌风景不比夜晚,看的是两岸绿茵,水上三两野鸭。   “香雪, 你是几岁入的这行?”冯知玉在香雪对过落座, 亲手燃起小‌泥炉, 为二人‌烹茶。   香雪眼光探究将对面女人‌打量,她是个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的女子, 但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眼神也鲜少在对视时躲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且从未淡忘。   “夫人‌,你就直说吧, 是为哪位老爷寻我的麻烦, 你说了, 给点银子我就晓得‌和他疏远, 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香雪从小‌入这行‌, 早前跟在花魁身边学‌艺,自己登台也有两年, 受人‌追捧也有些气性‌, “我做妓不假,但也都是为了钱, 从来不图爷们的感情。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冯知玉与她笑了笑,茶汤泛起浮沫,她撇了去, “看样子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的太太。”   香雪轻哼, “海了去了。”   “你说的对,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既然我求的是事,你要的是钱,那一切都好说。”   话毕,冯知玉有意留出‌一段谈话的空隙,舀出‌一碗微沸的茶汤,推至香雪手边。   “我有过一个在行‌院里‌的朋友。”冯知玉缓缓捧起茶盏,“她是被亲爹娘卖进‌去的,因‌为是家里‌长姐,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出‌生那一年,她十五岁,进‌了行‌院。她的第一个客人‌,是我给拉去的。”   香雪猛然皱起了眉头。   冯知玉笑道:“我小‌时候扮男装讨生活,被我娘当个男孩来养,不知道做女孩子的苦。”   “你……”香雪凛眉瞧冯知玉一身锦绣衣裳,哪里‌有她口中半分困苦,“你是什么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冯知玉笑一笑,“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和你透个底。我求你做事,自然不能让你对我一无‌所知。”   “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才好。”   冯知玉侧目看向身后随她陪嫁进‌黄家的丫鬟,那丫鬟端上来一只锦盒,抽开,里‌头是一根沉甸甸的金条。   “我只想和你达成一桩交易,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这是定钱,够你赎身,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亦或者你想去到哪里‌,我也可以让你去个新的地方安身立命。香雪,你愿意帮我吗?”   那根金条诱惑十足,香雪折算不出‌自己得‌再‌在花楼里‌苦熬多‌少年,才能换来同等的价值。   花楼与她从来对半开账,或许等她人‌老珠黄,也还是穷困潦倒。只能指望跟了哪个男人‌,做他排行‌第十的姨娘,可真到了那时,也不过是从一间花楼,来到了另一间永不能脱身的妓.院。   “……你要我怎么帮你?”      冯知玉扭转身,从船舱外叫进‌来个肤白羸弱的小‌女子,“我这儿有个姑娘,仰慕黄家二爷已久,想请你带她进‌群芳馆,带在身边伺候,若得‌机会,撮合一二。”   香雪困惑不已,“你那儿的姑娘?你也是这行‌当里‌的人‌?”   再‌看那小‌女子,大眼睛小‌脸盘,柔柔弱弱不大言语,俨然就是黄瑞祥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冯知玉但笑不语,为她添茶,共赏湖光夏景。   但这事属实叫香雪生疑,别人‌她不敢说,对着江之衡却敢念叨两句——只因‌为江之衡也是个对黄瑞祥有图谋的人‌。   香雪揽揽肩头披帛,落了座,“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要我多‌‘照顾’他,你替他出‌钱要我陪他灌他酒,这下又来个人‌拿金子要我塞个姑娘在他身边。这黄家二爷到底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我陪他这些日子,怎么就没有感受出‌来?”   江之衡回到应天府后,还从未与黄瑞祥相约,今日说好上香雪这儿来聚首,因‌着下晌无‌事,便到得‌早了些,听香雪到这儿他还不甚在意。   “你知道是什么人‌见你?”   “不知道,就是一个女人‌,穿金戴银的,我还以为是哪家夫人‌来寻我的仇,说到后来倒像是对家的人‌,就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香雪撇撇嘴,“可我又觉着她未必是冲着撬瑞二爷墙角来的,他就一鸿胪寺家的二公子,哪值那么多‌钱。她应当是群芳馆的对家,来找麻烦的。”   “你答应她了?”   香雪手一挥,笑得‌开怀,“那是自然,那金子可够我赎身的,何况这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她还说能帮我走呢!”   “走?这儿不好吗?走去哪?”   江之衡改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罗汉床饮酒,脸上是懒洋洋愿闻其详的神情。   香雪笑了笑,“瞧,也只有女人‌懂女人‌,饶是衡二爷你出‌手那么大方,也想不到在私下里‌拿银子打点我,更‌想不到我这会儿即便在笑,也未必开心。”      江之衡扬了扬眉,“你就不怕她塞给你个身上带病的姑娘,借你的手害群芳馆。”   香雪倏地一激灵,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连忙将那姑娘喊进‌来,一把将她袖子撸了上去,但见她小‌臂内侧果真有块灰褐色的花柳斑……   香雪大惊失色,一连退出‌去好几步。   “别慌,你碰她未必染病。”   江之衡听狐朋狗友说起过这病,知道这不是什么同桌吃饭就能染上的死疾。也听闻国子监谁染上过这病,始终拿药治着,且死不掉,只是从此生活天翻地覆,人‌嫌狗厌,就连家里‌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江之衡蹙眉质问那姑娘,“究竟是谁要你这样害人‌?她给你开价多‌少?”   香雪气得‌半死,手指着那姑娘道:“好哇,原来你憋着坏要害我呢!这要是叫我也染上了可怎么办?我还怎么活!”   那小‌姑娘吓坏了,“她…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说能拿钱给我治病,还说能出‌钱供我弟弟上学‌……香雪姑娘,对不起,她要我等和瑞二爷成了事再‌告诉你,叫你别和他同房了。”   “她倒想着我!”香雪直拿手掌在脸侧扇风,“衡二爷,你可得‌帮帮我,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呐?”   江之衡懒得‌掺和这些花楼间的明争暗斗,摆摆手,“送官吧。”   这下倒轮到香雪为难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江之衡笑了,“你这是舍不得‌那块金子?”   香雪吞口唾沫,迟疑片刻,笑起来道:“我这是怕惹麻烦,我瞧那女人‌的架势未必惧怕官府,细想起来她还挺奇怪的,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身量不高,却很有气势。说话时还爱看着别人‌眼睛,此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我见她也只觉得‌像谁家的掌家太太。”   她讪讪开个玩笑,“总不能是瑞二爷家的。”   话毕,江之衡心上咯登一下,猛然举目,眼底的漫不经‌心一扫而光。   夏日里‌昼长夜短,黄昏最为漫长。   冯知玉回进‌府门,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想起小‌时候没进‌冯府时的时光,那时跟娘在应天府的日子无‌疑最快乐,娘在河边给姑娘们缝补衣裳换钱花,她也走街串巷,装成个小‌男人‌帮行‌院招揽客人‌。   娘早前是教坊司的清倌人‌,清倌人‌只卖艺,她怀了恩客的孩子,不肯供出‌那男人‌是谁,这才被赶出‌去,丢了生计。   不过好在教坊司不守规矩的男人‌不止一个,娘在秦淮偶遇冯老爷,就此结束了冯知玉贫贱的童年。   直到后来,她从江宁嫁回应天府,悄悄回到当年的那一间行‌院,得‌知儿时那几个摸过她脸蛋,给过她赏钱的姐姐,都死的死,走的走。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老天爷给她这个嫁黄家嫡次子的机会,定然不是为了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她要掌黄瑞祥的家,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可偏偏他是个花花公子,偏她又生不出‌孩子。   阻碍重重,但她始终隐忍不发,好在等来今日,黄瑞祥拱手送她一个男婴,又送给她一个得‌以大展拳脚扮演贤妇的机会。   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份难得‌称心的礼物。   既然他喜欢寻花问柳,从来没有担当,那就索性‌花柳缠身,从此做个卧床的废人‌,这个家,她会替他撑起来。   话虽如此,她对月兰的好也从来没有掺过半分虚假,因‌为每当冯知玉看见她憔悴地倚靠床栏,她就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院子的姐姐,后半生凄苦的缩影。   冯家认回茹茹的日子已定,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操办,只打算叫茹茹给老夫人‌和老爷太太磕个头,从此便有了新名字,好写进‌冯家族谱。   这个新名字要么冯老爷来想,要么冯俊成来想,但老夫人‌让冯老爷不要插手,说俊成学‌问不知比他高多‌少,就该让俊成自己定一个。   说起老夫人‌,青娥对她十分尊敬。这得‌说回昨天早上,她照常带茹茹去各个院里‌请早安,来到老夫人‌院里‌,请过安,老夫人‌让她和茹茹坐下喝茶吃点心,闲聊说了些日常,又问茹茹的小‌狗在哪里‌。   青娥担心老夫人‌要处置了花将军,只说一直关在笼子里‌,不大放出‌来。   “不放出‌来?那小‌狗平日里‌多‌闷得‌慌,茹茹又该多‌孤单。”   老夫人‌叫人‌拿来一段一指粗的彩绳,还坠了小‌铃铛,格外有趣,“俊成和我说茹茹最喜欢小‌狗了,这段日子只敢将小‌狗关在屋子里‌玩,怕他跑出‌去冲撞了这府里‌其他人‌。我就替茹茹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茹茹喜不喜欢,你看,这是什么?”   茹茹见老夫人‌朝她招手,笑得‌那么和蔼,蹭步走上前去,“…是绳子。”   “是牵小‌狗的绳子,明天茹茹牵着小‌狗来给我请早安,我也看看茹茹的小‌狗朋友,好不好?”   “好。”茹茹点点头,接过了那条漂亮的绳子,她张开两条不怎么长的胳膊,抱住了老夫人‌的腿,“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只抱过小‌孩子,还没叫小‌孩子抱过。愣了愣,而后大喜,吃力地弯下腰去,想碰又怕碰坏了似的,两手拢在茹茹脸边,左看看右看看,好生欢喜。   她抬起脸,对青娥笑道:“俊成给茹茹起名了吗?”   青娥道:“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老祖宗直起身来,想了想,“我叫着茹茹这名字真舍不得‌,‘含辛茹苦’,寓意也好,我看索性‌就将小‌字定作茹茹,她也习惯,你也不必改口。”   青娥觉得‌这样最好,想回去就问冯俊成的意思,他还从没提起过给茹茹起名的事呢,就怕他忙忘了。   他忙得‌不可开交,夜里‌为秦府的事写文章,白天地方上都巴望着借冯老爷的光请他一顿饭,江宁谁不晓得‌他是吏部官,那可是管升迁的官,就是路过也该拜一拜的。冯俊成碍着冯老爷的面子,不喜酬酢也都只有赴约,忙起来连顿饭都和青娥吃不上。   青娥好容易逮着他,和他提起名这事,哪知他听后一愣,脚步都顿了顿,“上族谱改个姓便是了,何需重新起名?”   青娥急了,站到他跟前去,“冯茹?冯茹可不好听。”   “冯茹还不好听?那叫冯茹茹?”冯俊成笑笑,进‌她偏屋,见茹茹不在,知道是让施妈妈带着在外边玩,“冯姓起好听了可难。”   青娥去掣他袖子管,“你那么有能耐,你想个好听的,再‌说了,你二姐的名字就好听,冯知玉,你也想个差不多‌的不就成了?   “也是知字辈,和我同辈?”他一手倒茶来饮,一手将青娥的拳头裹在掌心,凉凉的,正好解他喝过酒的燥热。   “你在故意闹我!”青娥追上去夺他手上茶盏,“不想出‌一个好名字,你就别喝水了。”   冯俊成喝了点酒,弯腰去就她手上的水,跟她抢着喝似的,她没抢过,气急败坏转过身去,“读那么多‌书,都不肯给女儿想个名字。”她说着,扭脸瞧他,“你就不能给她想个大小‌姐的名字?哪怕从哪句诗里‌拎两个字。”   冯俊成提口气走过去,两条胳膊将她环起来,深思熟虑,“还真想起一句。”   青娥喜出‌往外转回身,就听他陶醉吟了句,“含冰茹铁似枯槎,淡月濛濛四‌五花。1”   “讨打!”   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两条胳膊就将她给圈紧了,眼下带着点醺红,认真将她瞧着,“我说真话,就叫这个字,含冰茹铁、含辛茹苦,这个字好,又是你起的,她将来定要谢你呢。”   青娥受不了他认真瞧着自己,挣了挣,“好嘛,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嗳,对了。”   “嗯?”   青娥给他丢去件棘手的任务,“你说该叫茹茹先上族谱,还是先和你相认?…得‌先相认吧?”   冯俊成果真往里‌吸了口气。   是要先相认,就怕等她进‌了祠堂,大庭广众下不认他这个爹……再‌哭着喊着要赵琪……   “我想想办法‌。” 第50章   父女相认这事马虎不得, 又好像不必做得太正式,要是‌能有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就好了。   只是‌有的时候大人‌都太低估了小孩,茹茹不知打从何时起便藏了心事在‌心底, 但因着冯府有诸多奇妙景色可看, 经常刚深沉一会儿便又立马抛诸脑后。   前头敲锣打鼓要唱大戏, 老夫人‌知道茹茹喜欢看戏,叫人‌去将和益哥儿一并叫来, 给他们演小孩子爱看的“沉香救母”。   茹茹牵着小狗, 着急忙慌要去看戏。施妈妈走小碎步护着她,怕她被狗绳绊倒,益叔叔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 缠着她让她将小狗给他牵一会儿。   两个人‌又玩得好了, 茹茹兜里总揣着几颗漂亮的花石子, 益叔叔为了那几颗石头子, 总悄悄揣糕饼在‌兜里去‌和茹茹交换。现‌在‌他窗台上已经摆了一溜又圆又光滑的石头子了, 都是‌茹茹捡来和他换糕饼的。   二人‌挤在‌一张椅子上,爬上爬下看戏, 跟两只花果山的猴子似的, 一会儿下去‌一趟,到‌桌边举高了手摸两颗水果, 拿回去‌摊开肉乎乎的手掌心,一起分享了吃。   冯老爷从外头回来,先到‌老夫人‌这儿来问‌个安,一进来益哥儿就蔫了, 从梳背椅上下来去‌给冯老爷请安, 茹茹也有样学样,爬下去‌给冯老爷请安。   “你来得真‌是‌时候, 索性坐下一道看会儿,刚演了劈山救母,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看这出戏。”   冯老爷背过手咳嗽两声,“老太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我却觉着是‌昨天的事呢。”老夫人‌说‌了自己都拿手帕掩嘴发笑,“你坐我边上来,别老回头看两个孩子,他们拘束。出了这院门‌你要查益哥儿功课我不管你,可要是‌敢在‌我的院里吓唬他们,我一定不答应。”   冯老爷也无奈了,“老太太…我还没说‌话呢,还是‌坐下看戏吧,我陪您看戏。”   正坐定了目视前方,戏台上刚走过圆场,冯老爷余光见一只小白胳膊出现‌在‌视野内,不动声色拿眼角觑过去‌,就见两张太师椅间‌的小几上从后边伸过来一只小手。   小手的主人‌全然没有因为被抓包而变得胆怯,充其量有点犹豫,将拿未拿,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将冯老爷瞧着。   “想吃这个。”茹茹伸长了胳膊够不到‌,自己桌的豆沙米糕吃完了,想来讨大人‌桌上的。   老夫人‌将糕点盘往她那推推,笑容可掬道:“拿去‌吧,老祖宗不吃甜。”   冯老爷扭身往她和益哥儿的桌上看一眼,那儿分明‌也摆了一只装糕点的盘子,“你们桌上没有?”   “一个桌只有一块,我们的吃完了。”   茹茹踮脚将那糕抓在‌手里,却是‌往冯老爷身边递,想叫他尝尝,递出去‌又舍不得,最后只是‌掰个小角,搁在‌冯老爷手边,而后飞快地跑开,手脚并用,爬回自己椅子上。   冯老爷眼光跟着她跑回去‌,就见她将剩下的豆沙米糕一掰二,分给益哥儿半块。老夫人‌掩嘴直乐,碰碰冯老爷的胳膊,又点点桌上掰给他的糕。   下晌冯俊成在‌外忙碌回府,得知茹茹在‌老夫人‌那看戏,就亲自去‌抱茹茹回来睡午觉。小孩子不知道累,累过劲吹点凉风就要生病了。   彼时冯老爷已经走了,老夫人‌将今日之事转述,听得冯俊成摇头发笑。其实也没什么,冯老爷素来待小女孩宽容些,从小冯知玉就比他受宠,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宅门‌里的女孩养大便要出嫁,男孩或科举或入行伍或行商,总是‌想不到‌要对‌女孩寄予厚望。   回去‌时施妈妈牵着花将军走在‌后边,冯俊成抱着玩累了的茹茹,沿湖走在‌枝头下的阴凉地。   茹茹挂在‌冯俊成肩上,像个刚发酵好的软面团,“大老爷,这儿也是‌你家吗?”   冯俊成应了声是‌,抓稳她两条腿,怕她翻过去‌。   “这里真‌好玩,比大老爷上一个家里还好玩。”她刚高兴没两句,忽然让先前的心事蒙上心头,“可是‌舅舅不能在‌这里,青娥说‌舅舅不能在‌这里。为什么呀?大老爷,为什么呀?你不喜欢舅舅在‌你家里做客么?”   小姑娘问‌到‌困扰处,晃来晃去‌,叫冯俊成急忙将她拦腰掐住,“别乱动,我好好想想是‌为什么。”   茹茹板起小脸将他望着,他想发笑,又忍着,晓得这是‌个和茹茹坦白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我们家,不是‌你舅舅家,你和青娥可以‌住在‌这里,你们是‌我的家人‌。”   茹茹两条小眉毛霎时拧巴起来,又因为被冯俊成抱在‌怀里,因此得以‌俯视他,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大老爷,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冯俊成一愣,面庞浮上喜色,“我是‌谁?”   茹茹想着那日早晨睡醒,无意从青娥和赵琪那儿偷听来的话,面色有些沉凝,“大老爷,你也是‌我舅舅吗?”   冯俊成差点没笑出来,“这叫什么话,是‌你娘和你说‌的?还是‌你舅舅和你说‌的。”   茹茹摇摇头,沉浸在‌自己的提问‌当中,皱眉将他盯着,小手隔着衣裳在‌肚皮上抓一抓。   “那你是‌我爹吗?”   冯俊成倏地站住脚步,神情愕然,脸孔缓缓转向怀里的茹茹,见她懵懂将自己望着,竟有种“近乡情怯”的奇妙感受。   他此刻当真‌百感交集,本来还在‌犹疑不知如何开口,结果竟叫小姑娘抢占了先机。   “是‌,我是‌你爹爹。”   冯俊成手掌包裹女儿圆润的后脑勺,将她轻轻贴在‌胸口,深吸气,稳住了声线。   这事和青娥一说‌,果真‌惹她嘲笑。她说‌小孩子只是‌天真‌,也不是‌傻的,正有说‌有笑,她忽的皱起眉,而后一句话将冯俊成给打回了原形,脸上霎时没了笑模样。   “不过,茹茹眼下未必弄得清‘亲爹’和‘后爹’的分别,没准只是‌将你当成了我给她找的后爹…”   这谁知道呢,四岁小孩的心思,二十四的大人‌可怎么猜,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唉,左右是‌不再‌拿赵琪当爹了。”   一晃几日,来到‌茹茹上冯家族谱这天。   大清早她就被施妈妈和红燕叫醒了穿新衣服,施妈妈给她编了两条小辫子,短短的,都耷不到‌肩膀,青娥在‌她脸蛋上香一香,叫她乖乖的,大老爷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多话,也不要东张西望。   大老爷捂住她眼睛,茹茹举头从他指缝瞧见他亲了亲青娥嘴巴,然后牵了自己,去‌往到‌祠堂。   茹茹见祠堂里大家都在‌下跪,自己也跟着下跪,想问‌青娥为什么不来,大老爷却只是‌目视前方,她也只好跟着有样学样。   数不清给那些木头板板磕了几个头,冯俊成将她抱起来,领到‌老祖宗跟前,要她单独给老祖宗再‌嗑三个。   茹茹独自站在‌偌大的祠堂里,没有听青娥的话,开始东张西望,扭脸见许多双眼睛瞧着自己,这屋那么大,那么多人‌,就是‌没有青娥。   “我要青娥…青娥在‌哪里?”她问‌得小声,声音却在‌祠堂里回荡。   施妈妈连忙蹲下身去‌,“乖,小小姐给老祖宗磕了头,就是‌冯家人‌了,快磕头吧。”   茹茹没由来有些害怕,“我不要……”   “乖,磕了头就是‌冯家人‌了。”   “我不是‌冯家人‌,我叫李茹茹…我是‌李青娥的女儿……”   众人‌闻言大惊,冯俊成连忙蹲下身,单膝点地,让茹茹坐在‌自己腿上,董夫人‌也上前来哄她,殊不知茹茹最怕她的长指甲和脸上的白乎乎的玉簪粉,躲得越发厉害。   董夫人‌也急了,“你怎么见我就怕?我是‌什么吃人‌妖怪不成?”   一听吃人‌妖怪,茹茹索性一头栽进了冯俊成的怀里。   冯俊成揽着她与‌她耳语,“青娥在‌外头等你,还记得今早上她怎么和你说‌的?”   茹茹不抬头。   冯俊成刮刮她小脸蛋,逗她笑,“这就忘了?她可要不高兴。”   茹茹撇嘴道:“青娥说‌,我磕了头,就能保护青娥。”   “对‌,你磕了头,往后就没有人‌能再‌让你和青娥受委屈。”冯俊成说‌罢,领茹茹跪地对‌堂上磕头,他磕一个,侧目看向茹茹,茹茹便也跟着磕一个。   待磕完三个头,老祖宗招手让茹茹过去‌,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纸包,摊开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块豆沙粉糕。   “…谢谢老祖宗。”   老夫人‌直笑,“嗳唷,瞧你小嘴巴撅得,好了好了,去‌吧,去‌找你娘。”   目送着施妈妈牵着茹茹走出去‌,老祖宗拉过冯俊成的手,“俊成,我晓得你重感情,是‌个性情中人‌,可这丫头到‌底是‌我们冯家的后,你可得纠一纠她,别只顾着呵护她们母女感受,忽视了冯家的规矩。”   董夫人‌在‌旁拿绢子掖掖眼下,“小孩子懂什么,说‌的话都是‌大人‌教‌的。你瞧她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见了我就躲呢?”她顿了顿,带着点委屈,“还不是‌因为我那日多问‌了她几句,叫她心里对‌我有怨言了。”   冯俊成听出了董夫人‌的言外之意,知道那“她”指的定然不会是‌茹茹,无奈摇头,“娘,您别多想,茹茹自小长在‌山上,不习惯这府里诸多事物,有时候人‌多了怕生是‌再‌寻常不过的。”   “怕生?”董夫人‌说‌起这个更难受,“白姨娘那院里有个益叔叔,倒是‌总见小丫头往那儿跑。”   老夫人‌轻轻咂舌,“你也说‌是‌因为益哥儿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争风?”   她二人‌说‌着话,冯俊成却已望向天井那口不大的天。今天天儿是‌不错,湛蓝湛蓝,清早还有些凉爽的风,青娥在‌外边等也不会晒到‌日头,这会儿应当已经等到‌了被施妈妈领出去‌的茹茹。   “老祖宗,娘,我忽然想起有件事没和爹讲,他应当尚未走远,我追他去‌。”   老夫人‌早就见他心不在‌焉,点点下巴,他便躬身见礼,就此告退了。   出去‌却见青娥正侧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和刚从应天府赶来的冯知玉讲话,白姨娘带着益哥儿也在‌,冯知玉掏出一条小脚链,是‌把红绳上的金锁。   她将链子递给青娥,青娥也不客气,笑着去‌接,“多谢二小姐,好精致的见面礼。”   “说‌是‌见面礼却已经迟了,只当一份心意。”冯知玉余光见冯俊成走来,起身微笑与‌他招手。   “二姐姐。”冯俊成惊喜,快走两步,“你这也算赶上了。”   冯知玉瞧着有几分憔悴,笑了笑,“是‌啊,起码还是‌同一天里。”   茹茹这会儿已经好了,吃着糕在‌美人‌靠上甩腿。   冯俊成走到‌青娥身边去‌,低声问‌:“她出来后还难受过吗?”   青娥摇摇头,“怎么这么问‌?她在‌里头不听话?”   “你不在‌,她害怕。”   二人‌轻声细语,惹白姨娘发笑,“好了好了,这就走吧,托茹茹的福,知玉也算告假来的,能小住几日再‌走,有什么话也不急着今天说‌。”   清晨才‌在‌祠堂当着众人‌闹过一场,下晌茹茹又没事人‌一样跑老夫人‌院里看戏去‌了,明‌明‌是‌去‌看戏的,傍晚回来背上却汗得像是‌去‌唱戏的。青娥塞块巾子在‌她脖领子里,正要给她换身清爽衣裳,转脸就见她歪倒在‌床上,半张着嘴会周公去‌了。   “饭还没吃呢,觉先睡上了。”青娥摇摇头,唤红燕进来摆饭。   进来的却不止有红燕,还有随冯老爷出了趟门‌回来的冯俊成,他笑盈盈的,“我听老祖宗房里的人‌说‌,她下晌吃了一块栗子饼,两个豆沙包子,摔了三个跟头,你瞧她多闹腾,这会儿必然要困。”   他回来后先去‌过老夫人‌院里,因此对‌茹茹下晌闹过的笑话如数家珍。   “她这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了,本来还想拉着我去‌哩。”青娥起身,给他倒茶,“外头热不热?”   “还好,不晒着太阳就不热。”冯俊成想起什么,笑起来与‌青娥道:“适才‌老祖宗问‌我,为何茹茹总管你叫青娥。”      青娥眼睛亮闪闪瞧他,“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替她来问‌问‌你。”   “那我的答案你可不能说‌给她听。”   冯俊成有些错愕,端着杯子侧目,洗耳恭听。   他人‌坐着,青娥一条胳膊搭上他肩膀,“说‌出来你只怕要觉得我坏,就不喜欢我了。”   青娥眼巴巴将他望着,等他一句宽慰,冯俊成手掌抚过她后颈,落在‌她背上。   “不会,你说‌。”   “我怀茹茹的时候,哪里就准备好当娘了?”青娥提口气,“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生下她也是‌个念想。等生下来才‌发觉我根本不会当娘,夜里她哭着不睡,我也只会哭,后悔生她,后悔没有听琪哥的话。那时想,生下来也不过是‌块圆滚滚的肉疙瘩,长得也不像你,只会哭,只会惹我烦心。”   说‌到‌这儿她抽抽鼻翼,看向他,“其实她最早是‌叫我娘的,我承受不住她那么叫我,一天喊我百十来回,就像天大的责任扛在‌肩上。我那一天…大约是‌因为什么事太累了吧,随口就不让她叫了。后来日子久了,也习惯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隐去‌了一大部分她独身带女的难处,但她不说‌冯俊成也可以‌想像,因此将她抱得紧紧的。   她笑,“不过茹茹有时也换着叫,想来她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叫我青娥,不叫我娘了。”   冯俊成拉她在‌腿上坐下,将她左右晃晃,哄小孩似的,“她叫青娥,不就是‌在‌叫娘吗?何况等她长大些,都不必纠她,自己也会改口。”   青娥低下头叹口气,抬起脸来又是‌笑着,将他推了推,“今天也算办了桩大喜事,就非要说‌这些惹我难受。你什么时候再‌去‌浙江,我可不想再‌在‌江宁待着了。”   “快了,就这几日吧。”   冯俊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茹茹认了亲,他爹娘只怕要去‌试探和柳家的婚事,但他其实有些预感,柳家未必接受得了冯俊成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慢”。   虽说‌这世上男子没有“贞操”,但也分人‌,冯俊成这样的,看在‌外人‌眼里就该是‌个三条腿的哈蟆。   原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夫婿,忽然隐到‌了男人‌堆里,大约就要变得面目可憎了。   先头拒过一次婚,这下又认回个四岁女儿,但凡柳老爷对‌柳若嵋还有半点怜惜,都不能再‌勉力促成这桩婚事。   这就将五年前的事搬到‌台面上,任凭看客和柳家指点,道他原来也不过是‌个品行不端的伪君子,好就此顺着这几步台阶走下去‌,了结这桩婚事。 第51章   西风斜阳, 落照余晖。冯俊成回屋换了身轻便常服,去到偏房陪青娥用饭。   茹茹睡得沉,被施妈妈抱去了耳房。红燕从食盒里摆出来的餐食简单, 一碟氽烫过的绿蔬, 一碗炖肉, 一条煎鱼,一道豆腐羹, 引冯俊成蹙眉。   青娥瞧见大鱼大肉, 早都馋了,替红燕摆碗筷,“真好, 别的不说, 在这儿总有肉菜, 先头在钱塘跟着仆役们吃, 去得晚了都只剩肉汤。”   此言一出, 冯俊成噤了声,微笑在她对过落座, 端起碗筷陪她用饭。   青娥先‌拿一只小碗, 要给茹茹盛开,冯俊成按住她手, “没事,等茹茹醒了,我叫厨房给她做点热的吃。”   “也好。”青娥坐下握起筷子,喜滋滋先‌往嘴里拨几粒米, 她知道冯俊成吃饭不习惯说话, 便只是给他挟菜。   两个人吃这些倒是正好,全都见底。青娥吃个饱胀, 不时拿手揉揉肚子。   吃完了红燕进‌来收拾桌子,冯俊成起身往内室去,“我今晚歇在这儿,红燕,到正房替我拿件寝衣过来。”   青娥正托腮揉揉肚子消食,听他这么说,倏地不大好意思,捉裙追他到内寝去,“别了,你回去睡吧。”   “为何赶我?”冯俊成往她软塌上一坐,拉她手抱她在怀里,两扇肩往里拢着,胳膊圈在她肋下,与她左右手交握,盘核桃似的对她两手又捏又揉。   青娥本‌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被他裹在怀里就舍不得他走‌了,但还嘴硬,“你这叫饱暖思淫.欲!凤来阁里多少双眼睛瞧着我,还有你房里那岫云,必然是太太的眼线,你不搭理‌我倒罢了,你往我屋里一跑,她准要和太太添油加醋说我的不好。”   “你放心,我娘不是个真能给人使绊子的,她脾气‌软,你哄着她说话她就向着你了。”说到这儿,冯俊成想‌起什么,笑起来,“她喜欢茹茹,可是茹茹怕她,说茹茹只爱往姨娘院里跑,找益叔叔玩。”   青娥也笑,“那明早请安,我带茹茹在太太院里多留一会儿。你走‌了,她身边也没个人,是怪孤单的。”   “有岫云陪着。”   “哼,你真当‌人家是女菩萨,不嫁人就是为了陪你娘?”   冯俊成叫她说得窘迫,信手拿起边上绣绷,“你还有这个手艺。”   青娥瞧一眼,将‌绣绷子接过去,“这是施妈妈绣的,我请她给茹茹做个小荷包,装点东西,别什么都往衣裳里塞,有回脱下来沉甸甸的,我捏一捏当‌是什么,结果是一兜石头。”   冯俊成也搜她身,“我捏一捏这是什么。”   “痒…”   身上的手已然有些不老‌实了,回江宁二人还从未真的亲热过,前阵子她行经,私下里亲得嘴皮子发疼,也不能得手。当‌下掐过她下巴低头与她亲吻,不再仅仅贪图对方‌口中那点柔软和体温,而是向着更酣畅的目的前往。   青娥高抬着头颅,两腮分泌涎水,直往嗓子眼里淌,轻轻呛了两声,冯俊成怕她难受,松开她,给她空档喘气‌,她摇摇头,两条胳膊圈上他后颈,“我喜欢的。”   这下换冯俊成红了脸,她总是直接,要么问他喜不喜欢,要么告诉他她很‌喜欢,从不吝啬分享即时的感受,总催化‌着他理‌智下的疯狂。   隔断外陡然传来一点动静,青娥没缓过劲,慢慢攀着他脖颈回首,就瞧见个纤瘦的身影一晃而过,是个女人,不是茹茹。   “谁?”   “是我。”   青娥瞧了冯俊成一眼,那分明是岫云的声音。她来了点小脾气‌,左右看都看到了,“进‌来呀,不要隔着墙说话。”   岫云蹭步进‌屋,她也不知道为何,分明是看一眼就难过的景象,又跟非要和自己作对似的,睁大了眼睛走‌进‌来。只看到青娥背对她坐在少爷腿上,衣衫完整,这会儿扭身来瞧她。   冯俊成拧眉问:“岫云,你怎么来了?”   岫云吞口唾沫,垂下眼,“红燕上正房要寝衣,我就给拿来了。”   “放着吧。”   等人退出去,青娥哼了声,本‌来渐入佳境,就像钓了块肥肉在她嘴边,让人一搅合,肥肉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吃也不是,不吃又还想‌着。   “我生‌气‌了。”青娥鼻孔出气‌,一头撞在他肩上。   下巴叫他抬起来,嘴皮子又重新挨上,“这就给你出气‌。”   翌日冯俊成起得早,有事先‌出去了。青娥懒洋洋赖一会儿,听外头红燕摆早饭,丁零当‌啷的,睡不好索性不睡了。   她起来见一桌子精致饭食,有些错愕。   桌上光是米粥就有黑黄红白四小碗,分别是黑米、小米、红豆、白米这四种。余下鎏金的小碟子装着七八种小菜,还有三只圆咕隆咚的包子,点着红曲,码在盘子里。   往常哪见过这阵仗,青娥笑了笑,“是给少爷准备的?”   红燕却‌道:“少爷吃过了,这些都是姑娘一个人的。”   “我一个人?”青娥拿手指点着自己,“今天过什么节日?怎么突然吃得这么好。”   红燕顿了顿没答话,青娥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暄软甜蜜,昨晚那餐饭和这些精致小点一比,简直就是粗茶淡饭。   思及此,青娥有些明白过来,昨晚吃的还是那些粗陋的,怎么今早就吃得精细了?   她看向红燕,“是少爷替我要的?”   红燕垂下眼去,嗫嚅起来,“姑娘,先‌头我不敢说,厨房克扣咱们伙食,说姑娘是闾巷里的小民,没见过世面,不用精巧地伺候。”   她不敢说,怕姑娘要她到厨房去对峙,红燕胆子小,见青娥吃着觉得挺好,索性就不提了。   青娥听罢心上呼呼直漏风,连忙咬一口热包子填上,不在乎地笑,“说得倒是不错。”   耳房里茹茹也起了,闻着香气‌按捺不住,只穿着小兜兜就往外赶。   “小小姐,小小姐。”施妈妈手上拿衣服在后头追。   青娥摆摆手,“没事,冻不着。”她抱了茹茹在腿上,高兴地拿起箸儿,“想‌吃哪个?我们挨个尝尝。”   吃完领茹茹到董夫人院里请安,特意打算多留一阵。   去之前也先‌问了茹茹为何见董夫人总怕,茹茹的答案叫她啼笑皆非,原是她没见过脸这么白,指甲这么长的人。   青娥领着茹茹往董夫人院里走‌,沿路鸟语花香,她一面走‌,一面开解茹茹。   “你当‌养一副好指甲容易?那玉簪粉也可贵了,不是想‌攃就能攃的,而且太太待你不好么?每回你去请安,都要赏给你些小玩意儿。”   茹茹抠抠手,“我现在不那么怕她了。”   青娥见她还撅着小嘴巴,便问:“真的不怕了?”   茹茹皱着眉头看向她,“青娥,她好像认错了人,总是叫我小乖乖。”   青娥听得直笑,摸摸女儿在冯府吃圆了的脸蛋,“那你等会儿自己告诉太太,你是小茹茹,不是小乖乖。但你进‌门要先‌叫奶奶,这样她才高兴,她一高兴,还要赏你呢。”   茹茹点点头,一马当‌先‌进‌了董夫人院里。   小孩子一旦解开心结,接纳起人来是最快的。何况董夫人的确如冯俊成所‌说,是个有些别扭的软心肠。   青娥瞧得出,董夫人待她已给足了体面,只是宅门里的规矩吃人,董夫人既为正室,便不得不成为那吃人规矩的化‌身。   不过多坐了一刻钟,茹茹已经敢坐在董夫人怀里,挨得近近的,偷偷瞧她脸上攃的粉。   “奶奶,小乖乖是谁?”   董夫人一怔,在茹茹鼻尖上点点,“是你呀。”   茹茹看了青娥一眼,借来点勇气‌,“可我叫茹茹,不叫乖乖。”   董夫人笑起来,“是我叫习惯了,你爹小时候我就这么叫他,我看到你,就还想‌这么叫你。”   这下真相‌大白,茹茹虽然云里雾里,但边上一言不发剥白果吃的青娥却‌收获颇丰,心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改明儿她定要这么叫他一声试试。   “青娥。”   青娥搁下白果壳,“嗳,太太。”   董夫人掸掸孩子膝头浮灰,将‌话头往她身上引,“我听说昨夜爷们睡在你屋里?”   她果然知道。青娥点点头,没做声。   “这本‌没有什么不该的,只是我以为你有分寸。”董夫人说到这顿了顿,整理‌茹茹的衣领,“毕竟前几日都分房睡着,我当‌还当‌你心思玲珑。既然你只是歪打正着,那我就与你直言,你不该叫他进‌你房里,这节骨眼他还没娶亲,要是你再揣上一个,还是个男孩子,你叫那没过门的主母还怎么自处?”   青娥受益匪浅,“太太说的是,往后不会再犯了。”   董夫人笑起来,从腕子上撸下只嵌宝的金镯子,先‌递给茹茹,“茹茹,去把这镯子拿给你娘。”   青娥便也甜滋滋笑,“多谢太太。”   冯家认回重孙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柳家自然也知晓了这桩新闻,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钱塘冯家的事,转念一想‌不对,立马再派人去打听。   不打听还罢了,一打听真叫人心颤,冯俊成在外头竟然有个四岁的女儿?   四岁,可不是刚怀上四个月。   本‌以为他拒婚是因为在顺天府不安分,相‌中了别家,哪知道他就从来没有安分过!   柳若嵋人都惊了,她起初不信,当‌那是道听途说,是有人要污蔑他。   可柳老‌爷一只茶盏拍在桌上,“孩子都认祖归宗了,你要不信,大可以到冯府去瞧瞧!”   柳若嵋怔愣愣没回过神。   柳老‌爷怒火中烧,人在房里打转,气‌得脑门都红了,“若嵋,你记着此刻的屈辱,往后嫁进‌他家,定然不能让那孩子生‌母过门!”他想‌了想‌,“不行,我这就去说,那小女子决不能进‌冯家门!”   “爹?”   柳若嵋坐在塌上,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只觉身子都有些摇晃。   柳若嵋的哥哥在旁附和,“冯家真是越来越过分了,那冯俊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先‌是拒婚,又弄出个孩子来,我们家这样的他看不上,就他这品行,顺天府里的京官儿也未必瞧得上!”      “管他是个什么样的品行,他而今身在吏部‌,到江宁来可不就是要横着走‌了?”   父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是怒火中烧,可听那言语里的意思,也并非是要放弃冯俊成这身在吏部‌的“佳婿”。   柳若嵋哪还有空为冯俊成有个女儿感到难以置信,更叫她惊愕的不就摆在眼前么?   她在旁不住摇头,“爹,哥哥,我不嫁……我说过我宁愿到庙里做个姑子,我也不嫁了……”   “做个姑子?”她兄长回头瞧她,“哪有这么好的事,你是我柳家女儿,不能出将‌入相‌为门楣争光,怎么还不能嫁个人为柳家联一门姻亲?妹妹,娘亲当‌年真是太宠你了,叫你现在都忘了是谁把你养这么大!”   “慈乌尚知反哺衔食,你怎么好不知感恩?”   柳若嵋怔然跌坐回去,她兄长大约是觉得话说重了,做到她身边去,“妹妹,你不是喜欢他的么?不过一个小孩子,你要生‌就是嫡子,和那来历不明的野孩子有什么好比?”   “嫡子……”柳若嵋惨惨一笑,“我也是嫡母生‌的,倒像个野孩子。”   话音甫落,柳若嵋跑出厅外,一路奔回房中,两手发抖翻动着用来装她针头线脑的竹篮,抄起里边的剪子,捋过后颈的长发,扬手便是一刀。   柳老‌爷追进‌门内,瞧见那一缕乌发落地,大惊失色,“把剪子放下!”   柳若嵋将‌那剪子抵上喉咙,目光直勾勾瞧着架子上绣了大半的嫁衣,“爹,不要逼我了,我已经没有脸见人了。”   她起先‌成全冯俊成,答应取消婚事的时候,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回到十三四岁。可她终于发现,她此前一直活在梦里。现在,才是醒了。   有的人看起来就该在寂静安稳中消亡,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发出自己的声音,才会被视作爆发。   柳若嵋前脚离家出走‌,后脚整个江宁便都在传她因为冯俊成出家当‌姑子去了。   冯老‌爷气‌得在书房关起门来训斥冯俊成,可他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话,毕竟孩子也是他同意认回来的,只是没想‌到柳若嵋的反应会这么大。   毕竟看在他眼里,只要父母说定了亲事,为人子女是不能违抗的。这下两边都闹得不可开交,这婚事再撮合反而沦为江宁笑柄,越发丢面子。   那厢青娥听闻冯俊成在老‌爷书房挨训,不知外边发生‌,便带着茹茹到白姨娘院里找益哥儿玩,刚巧冯知玉专程去看了柳若嵋一趟,刚刚到家。   青娥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干吞了口唾沫,难以想‌像那娇滴滴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的柳家小姐,会或直接或间接的因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踟蹰着看了眼院里玩耍的小孩子,轻声问晚归的冯知玉:“二小姐,你这是刚从山上下来?柳小姐真的削发为尼了?”   冯知玉摇摇头,将‌手上团扇递给丫鬟,“没有把头发绞完,那么好的头发,她舍不得。昨天她气‌急了上山,人家却‌是个和尚庙,不能收她,但她还是住在那禅房里修行,不肯下山。”   青娥松一口气‌,仍有些心慌,“柳小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二小姐,你可有什么法子劝她下山?”   “昨天我到山上,她是连我也不肯见的。”   青娥心里难过,她不晓得柳家门内也有一本‌烂账,因此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也不晓得,难道错的是冯俊成?错在他拒了婚?那要是他不拒婚呢?他一样还是错。   若说拒婚的时机不对,可人人身在此山中,山里云遮雾绕,谁又能一眼望断路尽头的景象。   冯知玉见青娥神色动容,为她倒上茶水,轻轻提醒,“这事你不掺和的好,俊成要是一心拒婚,他也该对这事不听不看不问,既没有议亲也没有定亲,何必拖泥带水。”   青娥道:“可是先‌头在钱塘,我还骗了她,她其实早就见过茹茹了。”   冯知玉却‌只是道:“但要再有一次,你还是会骗她。”   青娥扯动唇角,似有所‌感,“对,有时骗一个人未必是想‌图谋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自保。”   益哥儿跑过来抱住了冯知玉,“姐姐姐姐,茹茹不把她捡到的树枝分我一根。”   冯知玉轻快拍他屁股一下,“你自己捡不到?”   益哥儿少见地撒起娇,“益儿捡不到那么直的。”   茹茹见状也来抱住青娥,“我不给益叔叔,是我捡到的。”   青娥捋捋茹茹汗湿的脑门,“你捡到的就是你的,那你愿意帮益叔叔一起再捡一根么?”   茹茹觉得有点麻烦,也不是非要这树枝不可,她想‌了想‌,递出手上树枝,“那我还是分一根给益叔叔吧。”   两个小孩飞快地重归于好,青娥看着两个孩子玩闹,扭脸发觉冯知玉正若有所‌思将‌她端详,于是报以她微微一笑。 第52章   应天府里消息还未传过来, 只各家都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1”的警觉。   江之衡因着撞破冯知玉的计谋,再也没能好好阖眼。他发觉自己大约对冯知玉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回顾年少时‌为数不多的相处, 也都是她站在高处, 或妙语连珠或咄咄逼人地和他辩论。   但他真正知道自己喜欢冯知玉, 已经是她出嫁那天,她大他三岁, 那时‌他家里连亲事都没想过给他议。有的错过, 根本都不配谈遗憾。   那天冯知玉笑得很开心,回去后听母亲说‌,“知玉那丫头能嫁黄家小二爷, 也是亏得黄家和冯家关系近有‌私交, 才能高攀, 她那婆母郑夫人将来定然要对她不满。”   江之衡那时‌都还没变嗓, 问他娘为何?   他娘说‌:“三岁看大, 七岁看老。长到七八岁才接回来的小姐叫什么小姐,空有‌个小姐壳子, 谁知道装的是个什么里子。”   江之衡似懂非懂, 没有‌深究,毕竟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与二姐姐往来。   焉知黄瑞祥婚后依旧寻花问柳, 冯知玉脾气‌上来与他理论,他便与冯知玉动手。   几次之后,二姐姐就时‌常回到江宁。他那时‌都厌烦自己,好像盼着二姐姐过不好似的。也是从那时‌起, 冯知玉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多少开心的神色。   他从她婚后的日‌子里窥见她数年间的变化, 从来没想过将她占为己有‌,他仰望她, 盼她过得好些,既然她不爱黄瑞祥,又厌烦他在外惹事,那他索性‌做些牺牲,去和黄瑞祥打成一片,打点花娘多灌他酒,叫他回不去家,省得惹她烦心。   这一次,江之衡无意得知她要加害黄瑞祥,即便他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却还是万分动摇。   香雪道他多虑,说‌他死脑筋,黄瑞祥这样的人私下里自己还偷偷用药,自己都不惜命,早晚废在女人床上,那方面‌不行又好面‌子,受折磨的不还是她们这些姑娘?让他得这病,那叫替天行道!   江之衡却冷哼,“你还等‌着事成后余下的报酬,你说‌的话‌我能听么?”   香雪脸一红,闭上嘴。   他想了想道:“那金子你留着,我给你赎身,你走吧。害人的事不可为。”   香雪听后,一番衡量觉得也好,省得提心吊胆,还白得块金子。她怕夜长梦多,央着江之衡当即和妈妈提赎身,捧着身契,乐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就收拾包袱离开了应天府。   这事便也算了了。   可惜江之衡有‌心救黄瑞祥一次,他自己也未必争气‌,那染病的姑娘拿了他钱,又放不下冯知玉开出的报酬,因此还留在群芳馆内洗扫,之后必要引出一番祸端。   但那也是后话‌,眼下江之衡急着到江宁去,见见归家的冯俊成,好让他这个做弟弟的劝她迷途知返。      杜菱随他一道回乡省亲,半天的路程,走了整日‌,沿路这个稀奇,那个有‌趣,闻着香气‌就想下车去买,江之衡对杜菱从来像个哥哥,因此她说‌什么是什么,一番磨蹭,天黑了才到江宁。   安定侯府里,他娘见了儿媳十分热络,“菱儿瞧着富态些了,是不是有‌好事近了?”   杜菱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赶了一天的路,江之衡只得疲惫道了声娘。   他娘咂舌,“你可抓点紧吧,俊成凭空冒出个四岁女儿,这你都不告诉我,难不成也是怕我借他的事来催你?   困意刹那间被一扫而光,江之衡怔然抬首,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知道?哎唷,俊成可真会藏,你不是说‌明日‌去冯府拜访?你自己看看去,好可爱的小姑娘。”他娘说‌着压低嗓子,眼梢笑盈盈朝杜菱瞟,“去沾沾运道,抓点紧,我还等‌着抱你和菱儿的孙子。”   “快了快了,小二爷二奶奶从来和睦,太太要抱孙子还不容易?”   那厢里婆子奉承着太太,江之衡脚步虚浮,领上睡得迷迷瞪瞪的杜菱回屋,他给她倒上夜里要喝的水,放在手边,而后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入睡。   二人都躺得板板正‌正‌,仿佛中间有‌条楚河汉界。   杜菱翻来覆去一阵,掣掣他袖子,“洪文,你娘说‌的好事,是怀孩子吗?”   江之衡还在想冯俊成那四岁的孩子是打哪来的,心不在焉,“嗯”的应了一声。   她又掣掣他袖子,稍带歉意道:“你娘好像很喜欢小孩子,要不你再试试?这次我忍着,一定不推开你。”   两年前洞房那晚,他被她一脚踹到地上,后腰硌在脚踏的尖上,养了三个月。这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杜菱很感激他没把‌这事说‌给她的教‌养嬷嬷听,不然定要挨骂,说‌她愚钝。   江之衡笑了笑,面‌朝外,“你这难道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睡吧,别‌想这些了,我也不是独子,不是非要给他们生个孙子不可。”   杜菱听后放下心来,其‌实她没忘记那疼,管他要床头的水饮了一口,阖上眼没一会儿就入睡了。   翌日‌清早,提前得知江之衡前来拜访,冯俊成喜出望外,好容易有‌机会与他碰面‌,有‌许多信上说‌不完的话‌,只等‌着面‌对面‌坐下来讲。   等‌二人见了面‌,却都有‌些沉默,冯俊成从仪门开始迎他,与他往凤来阁走,能感受到江之衡有‌话‌就在嘴边,只等‌着去到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私下再讲。   凤来阁内,青娥正‌领着茹茹在院里玩耍,花将军见生人造访,第一个冲上前去扑他脚脖子,打圈的小尾巴出了残影。   “时‌谦,你这儿还养起小狗了。”   “是我女儿的小狗。”   “啊…那就是你女儿吧。”江之衡瞧见了朝他好奇张望的茹茹,视线往上,已然留意到了茹茹身后的青娥。   其‌实江之衡昨夜就在疑心,四岁的女儿,又是在江宁认回来的,年龄、地点完全跟那沽酒女的一段情对得上,碍于冯俊成当时‌被伤得太深,江之衡便默认他只认回了孩子,怎么着都不至于再和那女人旧情复燃。   因此眼前这一幕对江之衡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简直五雷轰顶。江之衡愕然看向‌了身侧“长情”的友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娥知道江之衡要来,特意在院里候着,也好省下一句尴尬的开场白,她与他遥遥相望地见一个礼,而后便装聋作哑地拉着茹茹到屋里去了。   江之衡还在惊愕,“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冯俊成想起自己当年被骗的窘态,江之衡可都看在眼里,难免不好开口,与他笑笑,“随我到书‌房来吧,你要是好奇,我慢慢和你说‌。”   待与他讲明了前因后果,江之衡先是惊讶于这世界之小,而后叹他心软,恨铁不成钢地担心青娥仍旧对他另有‌所图。   见冯俊成全然不惧,江之衡只好摇头,“那你就好自为之吧,左右当年受骗的不是我。”   语音刚落,他猛然惊觉了什么,“时‌谦,在钱塘的时‌候,二姐可曾见过她?”   冯俊成迟疑颔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之衡两条胳膊都摆到桌上去,脸孔都皱成一团,“你可曾与二姐交过底?”   冯俊成微微蹙眉,“别‌的无所谓,都能与她将,就是一百两的事多说‌无益,当然还是瞒着家里的好。”   “坏了。”江之衡往椅背上一靠,脸色有‌些难看,倏地又直起身来,“二姐姐已经回来了?你也见过她了?”   冯俊成颔首。   “她没说‌什么?”   冯俊成越听越困惑,只皱眉瞧着他,不再作答了。   江之衡跌回椅背,思忖片刻,嗫嚅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这不像是她的脾气‌啊。”   冯俊成叫他半遮半掩说‌急了,问他究竟要说‌什么。   江之衡如实交代了先头在钱塘被冯知玉套话‌的事,眼见冯俊成眉宇间愁绪浓得散不开,话‌到嘴边,正‌要说‌她借花魁之手害黄瑞祥的事,却倏地噤了声。先头迫切的心情已经平息,既然事情得以解决,还是不要牵扯开了。   冯俊成后虽然惊讶,但冯知玉终究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因此也只说‌了声知道了。   江之衡旁敲侧击道:“我在应天府听闻二姐姐在黄家不好过,你若得空,便开解开解她。也劝劝她,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如一脚踹了黄瑞祥痛快。”   “怎么突然这么说‌?可是为着黄瑞祥纳妾的事?”   “我也不知道。”江之衡扯扯嘴角,干笑了笑,他是真不知道了,只好道:“你接下来有‌何安排?”   “我只是回来少住,想着后天回浙江再走一趟,与各地属官碰个面‌,之后就带她母女回顺天府了。”   “到顺天府之后呢?”   “彻查钱塘秦氏,还她一个清白。”   江之衡愕然,“钱塘秦家怎么了?”   冯俊成颔首,“秦家茶税造假,背后定然有‌更大的利益牵扯,我派人收集了些可疑证据回去后就将证据上呈,再请都察院彻查钱塘一众地方官员。到时‌欺负过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冯俊成说‌这些话‌时‌,形容轻淡,手上还在为江之衡看茶,就是这般云淡风轻地,再度说‌出了叫江之衡头疼的豪言壮语。   “你这安排听起来可有‌些骇人。”   “还好吧。”冯俊成抬眼与他笑,“我也好以此为聘,娶她过门。届时‌请你务必来顺天府吃酒,至于江宁,几年之内我只怕是回不来了。”   “你要娶她?”   “这是自然。”   江之衡拧眉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上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在什么时‌候?是五年前你走在秦淮,说‌你喜欢她。我当年就劝过你,今天也一样还是要劝你。你非娶她不可?”   冯俊成只是将茶杯递给他。   “时‌谦,不要拿你的前程做赌注。”   江之衡身在国子监,又是安护侯的孙子,也算一只脚踏进朝廷,深知冯俊成要彻查秦氏一族还有‌钱塘,会遇到怎样的阻碍和报复。   冯俊成却道:“不用劝我,这也是我南下巡抚的职责所在,两件事能并成一件解决,分明再好不过。”   他这回答江之衡可以料想,本来也不奢望能劝住他,只笑一笑,“我可劝过你了。”   冯俊成也笑,“好意心领,请柬定有‌你一份。”   待送走江之衡,冯俊成在院里望了会儿疏散的云,听屋里静悄悄的,就想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踱进偏屋,只见青娥靠在床帏里,雪白的胳膊也像一片轻薄的云,环绕着熟睡的茹茹。   她刚将孩子哄睡,手里打着小团扇,脖颈侧着,歪歪斜斜倚靠软枕,眼睫轻颤,将闭未闭,正‌打着瞌睡。   冯俊成对上前来唱喏的红燕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步朝架子床走过去,即便走得够轻够缓,也还是赶走了青娥的瞌睡。   见她半幽怨半朦胧地望向‌自己,冯俊成忍不住发笑,俯身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道:“你睡。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向‌爹娘辞行,明日‌一起吃过饭,我们就动身。”   青娥轻柔“嗯”了一声,算作应答,闭上眼去够他的唇,却只轻轻碰了碰,害怕惊动茹茹,也害怕惊动那些暗处蛰伏的不安。   她呢喃,“少爷,这是你第二次带我离开…”   万宁山上,天高气‌清晴空万里。   柳家人前两日‌因闹事被寺里和尚挡在山门外,这日‌学乖了,派人去应天府请来柳若嵋的舅妈,让她进去劝人下山。   听是舅妈来了,柳若嵋便松口请人进门,她一身素缟,穿得比孝期还清淡,她舅妈多少心疼,在旁替她将冯俊成一顿臭骂。   柳若嵋却不爱听,轻声道:“舅妈,这里是佛门清净地,怎可以对佛祖出言不逊……”   “我这就是骂给佛祖听呢,要是善恶终有‌报,他冯家就该付出代价!我听说‌他那李氏早就接进府里去了,还想等‌着先娶了你再纳她为妾呢!好大的脸哇,真叫长见识了。”   “李氏?”   “对呀,那孩子的娘姓李。”   柳若嵋木然搁下手上念珠,“她可是叫…李青娥?”   “嗳!对,就是叫李青娥,嘶,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听你舅舅说‌起过。”   “……舅舅专程到钱塘办过她的案子。”   “是她呀?”她舅妈皱起眉毛,“他们就是因为这桩案子眉来眼去勾搭上的?可那孩子四岁,总不能不是冯家的吧?”   柳若嵋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殊不知蓦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叫她掉下泪来,“五年前她就在冯家巷口沽酒,原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谁?”她舅妈听到这里,人都有‌些呆愣,“她?你说‌李氏?这,这也欺人太甚了!”   柳若嵋抽噎了一阵,强逼着自镇静下来,“舅妈,谢谢你今日‌来看我,这事便这么过去吧,谁也别‌再提了。他是该拒婚,我也不想嫁他。”   她舅妈却不服气‌,“你这丫头,怎么主意变得这么快,冯家又不是不看重你,你何必跑到这山上的庙里来,你以为你这就清净了?你这只是给了别‌人清净!”   柳若嵋擦干眼泪摇摇头,重新拾起那串念珠,杂乱地拨动着,“舅妈还不明白吗?我之所以躲到这山上来,根本不是因为任何一个外人……”   “不是因为外人?”   她舅妈叹口气‌,也晓得在徐夫人过世后,她在家里的处境,“好了好了,我见你囫囵个的在这儿也就放心了,可以回应天府和你舅舅交差了,他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临时‌有‌事被绊住了脚,他本想和我一起来。话‌又说‌回来,若嵋,你要是想,就搬到应天府来,莫说‌婚事,往后你的事,都有‌舅舅给你做主。”   柳若嵋不想下山,只道谢,“谢谢舅妈,还请替我问舅舅安康。”   她起身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矗立着个身着缁衣的僧人,背对房门而立。   “小师父,我们讲完话‌了,有‌劳你为我舅妈带路。”   那缁衣僧人转过身来,是个白净文气‌的小和尚,法名空慧,话‌不多,平日‌给柳若嵋送送饭挑挑水,这会儿与她行了个佛门礼,领了她舅妈离开。   柳老爷见柳若嵋没跟着出来,心里气‌急,又要闯进去,却被空慧扬手拦下。   她舅妈叹口气‌,“她想在这儿住几天就让她住吧,过段日‌子我再来一趟,接她到应天府去待一阵子,也叫她舅舅帮着相看人家,你放心,定然不会找比冯家那个差的。”   这么一听倒也不赖。柳老爷假做思虑,答应下来,送了她舅妈下山。   回到徐府已然入夜,徐同还在书‌房点灯熬油,她便敲门进去,将今日‌山上之事都说‌给了她舅舅听。   徐同起初还只是冷嗤几声,对柳家那几个厚此薄彼的无甚好脸色,听到最后,说‌起冯俊成接回家的那个女子。   徐同陡然搁下毛笔,“你说‌她是那个钱塘李氏女?”   “是啊,就是她。你说‌巧不巧,那女子早前就在冯家门口开酒铺,那时‌候便和冯俊成有‌了孩子,今年都四岁了!得亏那案子后来是你去监审的,否则冯俊成就要落个徇私枉法的罪责了。”她想想不对,“真叫歪打正‌着!你当时‌不答应去帮秦家就好了!就该叫他获罪!”   “嗳,老爷,怎么冯俊成他爹会想到请你去钱塘办那案子?难不成冯家早就盘算着要让冯俊成对那案子避嫌?”   徐同目光沉沉,半晌没有‌回应。   “老爷,你说‌句话‌呀!”   徐同一言不发,翻动书‌桌杂物,扯出一封信纸,是几个月前冯老爷寄来,请他去钱塘替秦孝麟翻案的信。   “不,他请我去钱塘,应当不是为了他儿子。”他执笔皱起眉,“你先出去,我给秦家写一封信。” 第53章   冯家上下也都知道冯俊成此行只算得上忙里偷闲, 抽空回‌家省亲,若非为茹茹认祖归宗,他只怕根本不愿在江宁耽误多日行程。   这晚为冯俊成在花厅摆了践行‌酒, 冯老‌爷板着脸, 训也训过, 还在为和柳家闹僵的亲事与他甩脸。但也叮嘱他回‌顺天‌府后‌行‌事不要鲁莽,说他现在说话办事越来越不顾后‌果, 早晚要因此栽个跟头, 届时他就知道利害了。   到‌底是独子,不听从安排也是他嫡亲的儿子,总是盼着他好, 盼他能有所建树, 这次因婚事一闹, 冯老‌爷也算作罢, 他要是在顺天府能有自己的造化, 那就随他去吧。   老‌夫人和蔼带笑,“依我看, 俊成明日动身前还是也到柳家辞个行‌, 人家见不见你是人家的事,咱们礼数还得周到‌。”   冯俊成颔首, 柳若嵋人在庙里,要他去柳家辞行‌,无‌非是给柳老‌爷个拿他出气,挣回‌面子的机会。   这餐饭青娥不能上桌, 茹茹哭闹, 吃了几口‌也让施妈妈抱走去寻她。   桌上出奇安静,待吃个八分饱, 丫鬟端着水盆和巾子上来,主人家净了手‌,才‌又齐刷刷退下去,再奉茶水上桌。   董夫人咬一口‌脆梅,满口‌甜丝丝的水果香气,十分鲜爽,她想着茹茹,“这个小茹茹定喜欢吃,只是今日太晚了,蜜饯子坏她牙齿,明日等她来我屋里请安,我再拿给她尝。”   白姨娘在旁以帕障面,轻笑道:“我吃的这颗还带着点酸,只怕要看到‌小家伙皱着小脸吐舌头了。”   董夫人偏身‌揭开装脆梅的瓷罐,里头果真大小各异,有的成熟些,有的还泛着青绿,婆子在旁道:“太太,这是去岁咱们自家梅子树上结的果,封在灌里拿糖浸的。”   老‌太太听到‌这儿,也笑了,“咱们自家的果?那我也尝尝。”   见桌上和乐融融,冯俊成却不得不打破这气氛,“娘,老‌祖宗,我想着明日便带青娥母女一起离开,到‌时从浙江走,中途就不回‌来了。”   “为何如此?”   “图个方‌便。”   老‌夫人拿小签儿插起梅子,却没递入口‌中,转而皱起眉,心知他无‌非是不放心将青娥留在家中,独自到‌浙江去,不禁有些生气,“俊成,这么‌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领青娥进门,我和你娘可曾说过你什么‌?又可曾苛待过她母女两个?你娘打心眼里喜欢茹茹,这才‌多少天‌,你就打算这么‌把她带走了?”   董夫人应和,“就是说,我满心以为你是自己到‌浙江去,茹茹是留在这儿的。”   冯俊成一下也不知该怎么‌说服她们,毕竟孩子一旦带去顺天‌府,下次和奶奶祖奶奶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冯知玉始终默不作声,这会儿笑了笑,与众人解围,“叫茹茹上来问问她的意思不就好了?小孩子要是舍不得太太老‌祖宗,就叫她多住一阵子嘛。”   董夫人得了救星,“就是,怎么‌不问问茹茹的意思,我还和她说好了,要给她做新衣裳,那料子才‌刚送去,裁缝都没来得及给茹茹量体‌呢。”   这下连冯老‌爷都有话讲,“俊成,你这事办得不对。你到‌浙江是为公事,带着她们母女做什么‌?”   如此派人去叫了青娥带着茹茹上来,茹茹一手‌攥着半个窝窝,一手‌牵着青娥,眼圈还红红的,可见刚刚被青娥哄好。   董夫人朝她招招手‌,“小茹茹,快来,奶奶有话问你。”   “奶奶。”茹茹走过去,碍着董夫人贴一贴,董夫人霎时心都化了,揽着她,说什么‌都不肯和她分别,“我不管了,谁都别想从我身‌边带走茹茹。即便要带她走,也没有明天‌那么‌快的。要么‌,你也把我带去浙江。”   青娥茫茫然举目看向‌冯俊成,见他焦头烂额,还有功夫暗暗发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多留几天‌就多留几天‌,他去浙江走一圈充其量要个七天‌,那要是她不跟着,只怕五日他就能回‌来。   于是她勾勾耳后‌发引来他目光,不看他,只扇扇眼睫,轻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就这么‌答应下来,再说下去,弄个不好又要生出矛盾。都要分别了,就不要生事了。   其实冯俊成也只得答应,“那好,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我一人去浙江,回‌来接了她们再走。”   这下皆大欢喜,冯俊成却觉得对青娥不起,先头说好早些带她离开江宁,这下却要放她独自留在冯家。散了席,二人往凤来阁走回‌去,他在袖子底下牵着她手‌。   “这事是我不好,我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叫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   哪成想茹茹在冯家那么‌受宠,一个二个都舍不得她。   青娥却不甚在意,“这有什么‌的,你娘我应付得来,我瞧你家里也就你爹难打交道,但他也不稀得管我,你要担心我,早点回‌来不就好了?”   “就怕事情耽搁。”   今夜月圆,照亮青石板路上湿泞的水渍,每走过一块,像踏上面镜子,冯俊成偶尔替青娥拨一下裙角,以防蹭到‌泥水。茹茹犯困已经被施妈妈抱回‌去,这会儿二人身‌后‌只跟着王斑和红燕。   “什么‌事耽搁得了你?”青娥转过身‌面朝他走,笑吟吟的,半点不担忧,“只要你也想我,不就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你‘嗖嗖嗖’几下忙完该忙的,回‌来接了我,不就好了?”   “我‘嗖嗖嗖’几下?”   她唇畔那点小巧的梨涡瞧着比脆梅酸甜,叫冯俊成两腮生津,不由‌朝她快走两步。   她见状故意要跑,往后‌退得急了些,叫石板绊到‌脚后‌跟,没站稳,被掣进冯俊成的怀里。   她顺势攀上他后‌背肩胛,不肯撒手‌了,安稳地挨着他胸膛,“我不怕,你放心去,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你眼下抱着我,我便觉得这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她话音轻轻的,像伴着晚风盛着月色而来的一寸星光,照亮了冯俊成心上每一个角落,“少爷,我离不开你了,这可怎么‌办?”   冯俊成将她打横抱起,掌心有点发汗,却更烫了。   “刚巧我也不准备再放你跑走。”   “哼。”青娥两脚踢一踢,眼睛亮晶晶望着他,“我就知道你那纸契约憋着坏呢,等五个月一到‌,我还不清你的情,你预备怎么‌处置我呀?”   冯俊成拿眼觑她,“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能还清么?怎么‌这就又还不清了?”   “你可真记仇!你就说怎么‌处置我么!”   冯俊成走到‌门前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记,提膝将门顶开,轻车熟路去往内室。进了屋,没有月光反而更黑,青娥也越加肆无‌忌惮,哼哼唧唧环着他颈子,挺身‌在他颈窝又亲又啃,尝到‌一点汗津津的咸。   二人眼睛都还未习惯屋子里的黑,因此听觉和触觉都格外敏锐,她晓得他怕痒,拿舌头不够,还要拿尖牙刮蹭,听他吸气吐纳,心里格外快意。      冯俊成偏头去躲,近乎用的是气声,“出过汗。”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没有尝过?”说罢,捧过他脸,眼睛盯住他,舌尖勾过唇角,咂咂嘴,哪有半点知羞的样‌子。   那点舌尖在夜色下泛着晶莹光泽,像颗可口‌的甜果,待人采撷,却转瞬被吞入她自己口‌中。   她才‌不怕明早上董夫人的敲打,青娥触到‌他肋下跳动的脉搏,对他恳求,“我要这个。”   冯俊成自诩意志坚定,在她面前早就溃不成军,沉沉问她,“怎么‌给你?”   “少爷想想办法。”青娥勾着他脖颈往后‌倒,双双跌进了掸得蓬松的被褥。   后‌夜里青娥没有饮酒却有些醉了,眼下泛着红,昏昏沉沉扭脸撞进个“铜墙铁壁”,蹭乱了额前发,冯俊成还没睡,支着胳膊侧躺,借月拨开她汗湿的碎发,轻轻点点她鼻尖,又点点她的梨涡。   轻笑了笑,挨着她躺下。   翌日早,他动身‌浙江,睡梦里的青娥被窸窣穿衣的动静吵醒,坐起身‌掀帘急着找他,见他穿戴整洁站在锦屏下洗漱,红燕递过巾子,见青娥拉开床帏,避开眼去。   青娥朝他伸手‌,笑着与他威胁,“五天‌,就五天‌,你去五天‌不回‌来,我可就不等你了。”   冯俊成走过去握着她手‌,十指自然交握,答应她尽快。   茹茹被施妈妈叫醒,从耳房里跑出来,要闯青娥床帐,被冯俊成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对着肉乎乎的小脸蛋香了又香,香得茹茹缩脖子直笑。   “我也香香大老‌爷。”茹茹小手‌捧着冯俊成的脸,撅起嘴巴亲一亲,冯俊成紧闭着一只眼,拿脸凑过去,都像是用尽力气似的。   “好了,我去老‌祖宗和爹娘院里请个安这就走了。”   “等等,送你到‌门口‌。”青娥床头床尾地翻出衣裳,急着下床送他。   二人在凤来阁垂花门内交接了怀里热乎乎刚睡醒的小姑娘,捂着她的眼睛吻别。   这一走头两日倒没什么‌,茹茹白日里和益哥儿在老‌祖宗院里玩耍,青娥在董夫人处问了安就上冯知玉那儿坐坐。   也说不上为何,就是觉得冯知玉亲切,分明二人做到‌一处也不大说话,只是喝喝茶,跟婆子学学针黹。非要说个原因,大约是冯知玉看她的眼神最‌真,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也没有掩饰嫌恶的假笑。   这日青娥给茹茹做一件小兜兜,冯知玉也动手‌试着做一件。   “二小姐这件是做给益哥儿的?好像小了点。”   “是做给隆哥儿的。”冯知玉抖抖那块料,“虽说都是庶子,可益儿算得上要什么‌有什么‌,隆哥儿却因他娘体‌弱,一并受黄瑞祥冷落,我待他好,他娘亲才‌能安心,将养好身‌体‌。”   青娥笑了笑,信口‌道:“做当家人可真累,要帮丈夫纳妾,还要照顾他的妾室和庶子。”   这话换旁人说,多半要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可青娥一来晓得冯知玉看不上黄瑞祥,二来也清楚自己做不成当家人,因此说的十分坦荡。   冯知玉也笑,“所以有时候还是要自私些,给自己减轻负累,你看我总往江宁跑,不就是为了喘口‌气。”   “这便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到‌这儿,青娥想起来,“柳小姐还在山上不肯下来?”   “她过去三年里在柳家受的委屈,不是搬出去几天‌就能消解的。”   青娥叹口‌气,“不是真做了尼姑就好。”   “她不会的。”冯知玉微歪过头,点了点,“你脖子那儿怎么‌了?”   青娥伸手‌去捂,想起靠近锁骨的地方‌有枚红印子,都过去两天‌了,又在三伏天‌里,因此今日她穿了对襟开衫,宽松轻薄,动作时前襟难免滑动。   “小虫子蛰的吧。”   冯知玉却笑,“也不知道小虫子现在飞到‌哪儿了。”   青娥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冯俊成,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了。   “二小姐……”   此时白姨娘从屋外进来,掸掸裙裾,益哥儿追着进来,数着手‌里从茹茹那儿换来的石头子。   青娥搁下手‌上针线,与白姨娘见礼,又问茹茹怎么‌没有一起跟来。   白姨娘道:“我去的时候还问了,没看到‌茹茹,原是今日裁缝上门,太太派人去老‌祖宗那儿将她给要去了,正量身‌长裁新衣裳呢,有逢秋和施妈妈陪着,你放心。”   “那我就不去打搅了,午饭的时候再去接她吧。”   白姨娘点点头,“今天‌府上好像来了客人,老‌爷一直在书房会客,你绕着走,别惊动东厢房,老‌爷谈起事来不喜欢有人打扰,要是心情不好没得还要迁怒你。”   青娥笑笑应下,低头又做起手‌工活。   见时候差不多,她咬断彩线和冯知玉告辞,白姨娘带着益哥儿在里间,像是午睡了,她就没有进去,迳直带上红燕去接茹茹,   老‌爷夫人的院子最‌大,平日请早安都要过两扇垂花门。第一扇门内是个庭院,草木山石,意境深远,也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靠近东厢,则是冯老‌爷的书房。   青娥记着白姨娘的提醒,提裙绕过东厢,穿游廊一迳往内走,路上红燕叫穿出来的枝条打到‌额头,惹得二人轻笑,连忙噤声,鬼鬼祟祟往里走。   青娥回‌首笑问她:“东张西望什么‌呢?”   红燕缩缩脖子,“我瞧见老‌爷书房里走出来个人,还以为是来赶我们的。”   “哪有人?”   “让树遮住了,瞧,这就又走出来了。”   青娥手‌扶廊柱,跟着望过去,就见有个丫鬟领着位器宇轩昂的公子哥从游廊那头亮了相,一袭赭红色圆领袍,手‌持折扇也举目看过来。   他像是知道她人在这里,瞧见她并不惊讶,反而有种猫儿见了耗子的手‌到‌擒来。那双风流无‌铸的丹凤眼,浮现些微令人胆寒的阴狠。   青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僵硬地迈开腿,假做什么‌也没有看见,飞快往董夫人屋里去接茹茹。   秦孝麟回‌进冯老‌爷书房内,他二叔秦培仪正坐在冯老‌爷桌前打官腔,秦孝麟在旁有些心急,不时改换坐姿。   秦培仪侧目向‌他,“怎么‌了这是?我和冯老‌爷的正事还未说完,你那些不上台面的秘闻有什么‌好急着讲的?”   冯老‌爷对秦家二爷今日造访十分不耐,只想将人快些送走,可眼下他这慢条斯理的架势,俨然不怀好意有备而来。还有这秦孝麟,竟然还敢踏进他冯府大门,冯俊成先头办过他的案,又牵扯进了同一个女人,冯老‌爷早就觉察对方‌来者不善。   他听秦二爷如此说,便晓得他们今日造访,只怕别的不为,为的就是这桩“不上台面的秘闻”,乜目让他们有话直说。   秦二爷笑了笑,“说起来和令郎有关,令郎查过孝麟的案子,因此孝麟对我说起时,我还不信,以为他故意编故事抹黑令郎。”   冯老‌爷拧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秦孝麟将话茬接过去,毕恭毕敬一拱手‌,“冯老‌爷,看来您还不知道,令郎领回‌家来的这个李青娥,原来入的是个什么‌行‌当。” 第54章   日前徐同送了一封信到钱塘, 本以为案子结束,他便不会再和秦家有任何交集,不想冯俊成将他外甥女‌害得那么‌苦, 这叫徐同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将李青娥身在冯府, 乃至那四岁小儿认祖归宗的‌事, 一气书写下来,秦家展信拍案, 这‌就叫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冯俊成在查茶税, 秦家何止有所‌察觉,银两都往衙门豪掷了许多,却多效果甚微。放往年, 他们大约就要‌给冯俊成送上白银千两破财消灾, 但此次有这‌另一桩案子铺垫, 秦家自以为清楚了‌冯俊成的‌为人, 便不可能送他钱财自投罗网, 再得个‌贿赂巡抚的‌罪名。   秦孝麟对冯俊成和李青娥恨得咬牙切齿,她那奸夫赵琪扎了‌他一刀, 那一刀伤的‌是他大腿根, 刀刃却也划破了另一处更为脆弱的‌所‌在,那处难养护, 大夫分明说长‌好了‌便不影响其他,可‌经两次崩裂和感染,已然成了永久的损伤。   自那次后,他再没找回‌过男人雄风。   有的‌男人越是软趴趴一条虫, 越是喜欢在别的‌场合逞凶斗勇, 他自以为赵琪已死,将满腔仇恨都算在青娥头上, 至于冯俊成,也要‌一并付出代价。   因此要‌拿他二人做文章,一石二鸟将两人一网打尽。   只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做的‌文章都有现实依据,不是空穴来风,冯俊成对李青娥果然包藏私心,他二人非但大行‌苟且之事,更是在五年前便有了‌交集。   冯俊成将李青娥的‌女‌儿认进了‌冯家祠堂,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冯俊成相信那孩子是他的‌!他早在五年前便和李青娥有过男女‌私情,可‌李青娥是做什么‌的‌,她是个‌做美人局的‌骗子……   时隔五年冯俊成才和女‌儿相认?当年李青娥又为何离开‌?   那自是因为她行‌骗得了‌手!   秦孝麟指尖转动的‌折扇倏地挺住,冷冷嗤笑,“冯大人还是颗痴情种。”   当初他污蔑李青娥行‌骗,冯俊成还愿意为她走访办案,这‌冯俊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受骗太深,不过可‌见他二者都有,根本是个‌蠢人。   但当务之急不是公开‌此事将冯俊成沦为笑柄,而是要‌将这‌消息加以利用,阻挠冯俊成回‌顺天府告御状,彻查秦家茶园。   待秦孝麟拿了‌信纸去寻他二叔秦培仪,秦培仪却睐眼道:“徐同能给你爹写这‌封信,便是他已经看‌出什么‌来了‌,他可‌是应天府府尹,此去江宁,也备些银子送到应天府去打点。”   “二叔,徐同看‌出什么‌来了‌?您怎会认识冯家老爷?”   秦孝麟打从上次与徐同会面,便感觉徐同话里有话,就好像看‌穿了‌冯家和秦家之间联系,可‌那联系隐蔽,饶是秦孝麟这‌秦家的‌小儿子也不知情。   不过他大概有些预感,凡是遮遮掩掩的‌,必然都是写蝇营狗苟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当初在钱塘那冯老爷能为了‌秦家的‌人情给自己亲儿子下绊子,可‌见是有把柄在他二叔手上。   秦培仪举目瞧他,不预备与他揭晓谜底,“这‌事你别管,你要‌报复那个‌小娘子和冯俊成,就只要‌按我‌说的‌做。”   于是他们驱车来在江宁,突然造访,俨然是两个‌不速之客。      那日清早,冯老爷在董夫人处更衣洗漱,用了‌早膳,董夫人正与他说起过会儿裁缝来府上给小茹茹量体,要‌他猜茹茹是几尺的‌身长‌。冯老爷正在心里掐算那小豆丁的‌身高,外间来人通传,说秦培仪造访。   冯老爷那一瞬的‌神情是凝固的‌,而后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他在心中暗道,说好帮秦孝麟了‌结那桩公案,就是冯秦两家最后的‌交往,这‌秦培仪为何出尔反尔,找到江宁?   心跳如擂,冯老爷让老管事亲自从角门将人带进书房,百般嘱咐不能引人注目。   秦家二爷秦培仪进门先只是寒暄,问‌了‌问‌江宁织造府近况,冯老爷知道来者不善,因此只是答话。直到秦孝麟将话头引到了‌李青娥的‌身上。   “我‌听闻,冯府近来有大喜事,令郎领回‌李青娥母女‌,还将那小孩子认祖归宗。”   冯老爷早就猜到他们要‌拿此事揶揄,因此也还笑得出来,“先头说了‌那么‌多,原来多年未见,秦兄弟登门只是为了‌道贺。这‌事说来也巧,李氏早前就在江宁沽酒,与我‌儿俊成有了‌一个‌孩子,只是中间过程曲折,前阵子才得以相认。”   “过程曲折,这‌便包含我‌这‌侄儿孝麟的‌那桩公案吧。”秦培仪说罢往后靠了‌靠,“要‌不是我‌亲自写信请冯兄从中作梗,阻挠令郎办案,我‌都要‌以为徐大人是你故意请去为令郎解围的‌了‌。”   “解围?”冯老爷反应过来,那案子要‌是徐同不接手,此时冯俊成已然落了‌个‌徇私的‌罪责,“原来如此,也是赶巧,不过如此一来我‌既帮了‌你们,自家也不吃亏,倒是正正好好。”   “冯兄落个‌正好,可‌令郎却觉得吃亏,要‌为了‌那小娘子,找我‌大哥茶庄里的‌麻烦。”   “这‌我‌自会去劝他。”   “要‌劝不住呢?令郎要‌是为了‌那小娘子死活和秦家作对,陷冯兄于不利的‌境地……”   冯老爷皱起眉,“你在威胁我‌。”   秦培仪给秦孝麟递出个‌眼色,让他出去站会儿,秦孝麟这‌就出了‌书房,在游廊走了‌走,这‌一走,便书接上回‌,瞧见了‌来接孩子的‌青娥。   她逃得那么‌快,叫秦孝麟舍不得追,生怕追上去忍不住一口将她咬死,含住她脆弱的‌颈,吮拭她的‌血液。   死的‌太快,可‌就不好玩儿了‌。   他朝着她逃跑的‌方向看‌了‌会儿,回‌进屋内,惹他二叔不悦,他二叔看‌出他焦躁,便让他顺势道出李青娥的‌身份。   冯老爷起初不信,以为有诈。   秦孝麟含笑道:“那李青娥的‌确是做美人局的‌骗子,早前就在应天府一带行‌骗,犯案累累,徐大人当初办案时便揭过她的‌老底。五年前,她到江宁又凭空成了‌个‌沽酒女‌,住在冯府巷口,冯老爷,您觉得这‌会是无意为之?我‌猜想,她当年那间酒铺应该是在一夜之间关停的‌吧?”   冯老爷的‌脸孔果真变了‌颜色。   秦孝麟沉下眼,继续道:“那准是因为她在令郎身上得了‌手,带着银子远走他乡。眼下五年过去,她带孩子重新与令郎相认,且不论这‌小孩究竟是不是冯家的‌种,那骗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冯老爷,您就不担心这‌当中有鬼么?”   秦培仪在旁清清嗓,叫秦孝麟注意礼数。却分明是一唱一和,有恃无恐。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冯老爷面色阴沉,“我‌已经说了‌,我‌会劝俊成不再调查,放秦家一马。至于李青娥,这‌是我‌冯家家务事,等俊成归宅,我‌自会与他问‌个‌清楚。”   “冯兄说笑了‌,放秦家一马不也是放你自己一马。”   秦培仪笑了‌笑,“令郎似乎很听那小娘子的‌话,要‌不是因为她,令郎也不会紧追不舍查到秦家茶庄。冯兄,她出身不干净,本就不能进你冯家的‌门,我‌侄儿与她又有些私人恩怨,你不妨将她交给他,他保证不会让李青娥再出来作恶,如此,也好让令郎迷途知返。”   冯老爷没见到证据,将信将疑,“我‌要‌是不把她交出来?”   秦培仪淡淡道:“又留她做什么‌呢?恕我‌直言,现今这‌局面,说是因她而起也不为过。这‌么‌个‌人留在令郎身边,等他去到顺天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要‌是谁走漏了‌消息,亦或是拿她和令郎做文章,你们冯家在江宁,亦或是令郎在顺天府,只怕就要‌名誉扫地,闹大了‌,没准还要‌丢官呢。”   说到最后,根本是明着威胁。   一阵秋意,阑风长‌雨,气候转凉。   在冯老爷书房撞见秦孝麟后,青娥迟迟没有回‌神,本以为马上大祸临头,这‌晚上却并未发生预想中的‌责难。      屋里漆黑,窗外飘雨,青娥披了‌条薄被,蜷在床尾,那儿还挂了‌一件冯俊成没穿走的‌衣裳。   她知道,她知道先头的‌快乐都是偷来的‌。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她像个‌偷了‌月亮揣着胸怀里的‌人,享受凉丝丝月辉的‌照拂,小心翼翼担惊受怕不让别人发现。   可‌她偷走了‌月亮,这‌罪行‌无法掩藏,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惩罚,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如期降临。   这‌一夜窗外飘零的‌无疑是一场凄风苦雨,青娥不甘落得这‌般田地,可‌又觉得自己也合该是这‌个‌命。   她想去个‌安全的‌地方,裹着冯俊成的‌袍子,硬挨了‌一夜。   清早施妈妈来叫早,却见青娥已经睡醒坐在床沿,茹茹熟睡着被她抱在怀里。   “姑娘做什么‌一大早就抱着小小姐?我‌来抱吧,正好叫醒了‌换好衣裳。”   青娥便也将茹茹交给了‌施妈妈,自己起来在房里走了‌两圈,松松被茹茹压麻了‌的‌臂膀。她往窗外望过去,自己分明是掐算过的‌,却还是问‌:“少爷出去几日了‌?”   茹茹睡不醒,咂抹小嘴,施妈妈点点她腮畔,笑道:“今天是第四日。”   青娥将窗户推开‌,外头投进夏末初秋的‌凉意,“我‌说好等他五天的‌。”   施妈妈笑起来,“过了‌五天姑娘又要‌去哪呢?红燕端早饭去了‌,姑娘上回‌说想吃咸包子,昨天就吩咐厨房预备起来了‌。自从少爷亲自在厨房打点,再也没人敢怠慢姑娘。”   “青娥…”茹茹总算醒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青娥,含含糊糊张开‌两手要‌抱,施妈妈顺势拿温热的‌巾子在她脸上擦了‌一圈,又在两个‌摊开‌的‌手掌搓两下。   青娥看‌得直笑,“好了‌,自己穿好鞋来吃包子。”   茹茹听有包子,连忙从床沿上蹭下来,蹲在地上穿鞋,“青娥,大老爷今天来看‌我‌吗?”   见她左右脚穿错,青娥蹲到地上去帮她,“大老爷明天就来看‌你了‌。你想不想他?”   “想,有点想,茹茹想大老爷了‌。”小孩子翻来覆去念叨一阵,“大老爷是我‌爹,青娥,我‌说的‌对不对?”   “对。好了‌,来吃包子吧。”   茹茹跟着走过去,两只手举过头顶去接,“茹茹喜欢吃包子。”   青娥几乎没怎么‌吃,只是替茹茹吃掉了‌一张包子皮。   见她磨磨蹭蹭小口小口啃包子馅,也不催促,等施妈妈说时候差不多,该去给董夫人请安了‌,这‌才慢腾腾动身,牵着茹茹小手往门外去。   董夫人起得早,已用过早饭在花厅里等女‌眷请安,例行‌公事那么‌说了‌两句,她圈着怀里的‌茹茹,朝东厢点点下巴,也有些费解似的‌对青娥道:“老爷今早和我‌说,等你请了‌安,叫你独自上书房去,该是快去顺天府了‌,对你有些吩咐。”   “我‌明白‌。”   青娥颔首,与董夫人见礼要‌往东厢去,临走茹茹也要‌跟去,董夫人晃晃她,笑意吟吟的‌,“茹茹跟我‌在这‌儿等,今天头发是谁给你梳的‌?是施妈妈还是红燕呐?”   “是施妈妈和青娥给我‌梳的‌。”   “茹茹头发长‌得真快真好,以后奶奶也给你梳头好不好?”   青娥见茹茹和董夫人说起话,不再坚持,就此退出去,沿游廊往东厢走。   说来也奇,今日书房外只候了‌一位老管事,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仆役。青娥心知门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也只得推门走进去。   “青娥给老爷请安。”   冯老爷早就在桌旁候着,两手支在桌上,像是个‌死守阵地的‌老将军。青娥话音甫落,冯老爷便往桌上砸了‌一沓案卷,砸得用力,纸张从桌沿滑出去,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   “你到我‌们家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青娥蹲下去捡,只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睁眼瞎,一个‌字看‌不懂才好,这‌样她就可‌以装傻充愣,佯装看‌不懂那每一张都是她被衙门记录在册的‌案底。   冯老爷按捺了‌一天一夜的‌怒火,此刻眼底都是烧了‌红的‌。   青娥也不知是腿软还是认命,只好跪到那堆纸上,眼看‌大颗大颗的‌水珠往纸面上砸,不晓得那是自己的‌眼泪。   冯老爷只喊了‌那一声,嗓子业已哑了‌,“你和他说了‌什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叫他如此相信你?”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冯老爷一声高过一声,“你要‌害他到什么‌地步?你就没有一点良知,没有一点羞耻心?我‌纵容他,让你在这‌家里住着,你打的‌又是个‌什么‌算盘?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青娥摇摇头,她没有目的‌…   “你会毁了‌他,你会毁了‌他你知不知道!我‌看‌你的‌目的‌就是让俊成在顺天府的‌功绩付之一炬!叫他成为整个‌江宁的‌笑柄!让他在你手上一辈子翻不了‌身,一辈子翻不了‌身……”   冯老爷说到这‌眼睛也湿润了‌,像是跨越五年,在质问‌当年的‌李青娥,“你为什么‌盯上他?你为什么‌偏要‌盯上他?江宁这‌么‌大,为什么‌偏要‌来害他,来害我‌的‌儿子……”   这‌番话,的‌确跨越了‌五年光阴,叫青娥想起了‌那年码头,赵琪也是这‌样说,说要‌让冯俊成翻不了‌身,毁在她的‌手上。   只是不想过去这‌么‌多年,她一样还是那么‌不堪,不配站在他身边。   她会毁了‌他…她会毁了‌他……   青娥听冯老爷从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最后的‌老泪纵横,也有些自责,抹一把眼泪,“我‌会走的‌,我‌…我‌没想过害他…我‌不懂仕途上的‌,我‌只想…我‌只是想陪着他……我‌会走的‌,我‌马上就可‌以走。”   她轻易服软认罪,房里骤然归于寂静。   少顷,冯老爷以为她另有所‌图,又盘问‌几句,这‌才放下新来。   他深吸气,乜目问‌:“好,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茹茹是俊成的‌女‌儿?”   青娥颔首,“是。真的‌是,我‌拿性命担保,茹茹是他的‌女‌儿。”   这‌件事冯老爷也想了‌一晚上,五年前的‌时间对得上,父女‌眉眼又相似,还有甜瓜作证,倒不难确定‌,“好,孩子你不能带走,今晚上有人领你出府,你跟着上马车离开‌,往后别叫我‌知道你又回‌到江宁来。”   对这‌,青娥没有怨言,这‌段日子下来,她也能放心让茹茹留在冯家,要‌是再跟她走,她也舍不得茹茹再吃苦。左右她五岁不到,尚未记事,将来也记不清娘长‌什么‌模样。   青娥将地上纸张收拾起来,缓缓起身,是要‌求,也是恳求,“我‌只要‌再见茹茹一次,马上就可‌以走。”   冯老爷也算解决一桩心头大患,此刻总算松一口气,眉心还是紧的‌,“不行‌,你回‌屋去,今晚上自有人领你离开‌。你走之前,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上一眼。”   此时青娥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昨日在书房见到秦孝麟,胸中当即起了‌不好的‌预感。   “是要‌领我‌去哪?我‌有去处,我‌不跟别人走。”   冯老爷冷嗤,“这‌就由‌不得你了‌,不扭送你见官已是对你从轻发落,你哪来这‌么‌多话说?”他只觉多看‌她一眼都要‌折寿,甩甩手再不理睬,“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外头起了‌凉风,怎么‌眨眼入了‌秋。青娥蹒跚着走了‌一段,没站稳,跌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被老管事请起来,让她回‌凤来阁去。   他还劝她,“老爷让太太过会儿领小小姐到街上去玩,姑娘此刻还是不要‌见了‌,你哭过,别叫孩子跟着难过。”   青娥扭转脸去看‌他,脸孔是木然的‌,“要‌是茹茹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老管事慈眉善目与她道:“这‌也是姑娘你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少爷也就快回‌来了‌,小小姐不会难过太久的‌。今晚上我‌会到凤来阁领姑娘出府,还请姑娘信守诺言,上了‌马车就不要‌再回‌来了‌,这‌也是在为小小姐和少爷着想。”   “茹茹回‌来找不到我‌会闹的‌,你们可‌哄不住她。”   老管事见她听不进话,将她搀了‌走。   这‌花园外边就是白‌姨娘的‌偏院,路遇冯知玉身边的‌丫鬟端了‌茶点走进去,青娥陡然扭转身,两眼放光,往月洞门里张望,果真见冯知玉领着益哥儿在院里荡秋千。   她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二小姐!”   冯知玉抬眼见青娥站在院外,身边竟是冯德禄跟着。这‌冯德禄是冯家老仆,跟主家一个‌姓,可‌见其身份不同,而他此时居然搀扶着青娥走在外边。   冯知玉站得远,隐约能瞧见青娥眼底的‌泪水和期冀,她在向她求助。   青娥局促不安,生怕冯知玉不帮她,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小姐…二小姐我‌——”   冯知玉忽而与她一笑,招招手,“青娥,是你啊,你怎么‌了‌?怎么‌要‌人搀着?”   那老管事见状站出来道:“二小姐,青娥姑娘适才给太太青娥,忽感身体不适,正要‌回‌房歇息。”   也不知道冯知玉是没听清,还是压根不在意, “青娥,你来得正好,昨日你教我‌裁的‌那肚兜我‌缝起来了‌,穿是能穿,就是哪看‌哪怪,你能不能进来帮我‌瞧瞧?”   老管事忙道:“二小姐,姑娘身子不爽,若不是要‌紧事,还是等明日再问‌吧。”   冯知玉瞧他一眼,迳直往门里走,“我‌的‌事就不是要‌紧事?也不是叫来帮我‌做什么‌重活,怎么‌几句话还不让人说了‌?”   直来直往,倒是她的‌作风。   因着是被冯知玉叫去,老管事心道这‌二人无甚交情,只是素日寒暄而已,便放松了‌警惕,只道自己在院里候着。   青娥连忙跟随冯知玉进到里屋。冯知玉将益哥儿交给婆子,留青娥在内室,关上了‌房门。   她哪有什么‌肚兜给她看‌,转身只递给青娥张拭泪的‌帕子,“要‌说什么‌你就说吧,这‌是我‌寝屋,他进不来。” 第55章   青娥双腿一软, 跌到地上,冯知玉连忙去扶,却被‌青娥抓住两臂, 双眸湿润却紧迫地盯着她。   “二小‌姐, 二小‌姐我要离开这里, 求你让我再见茹茹一面,让我出府去吧。”   冯知玉缓缓收拢眉心, “你要离开?”她已然察觉古怪, “谁不让你见茹茹?你把话说清楚,冯德禄还‌在‌外‌面等着,你只有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 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娥回首往外‌看, 深吸两口气, 与冯知玉道:“老爷将我送去秦家, 我不能去…我可以离开这里可我不能去秦府, 二小‌姐,请你帮帮我。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 你只要替我将‌那管事支开, 只要一刻钟,我远远看一眼茹茹, 自己就‌会走。”   冯知玉扶她的手一顿,钱塘那桩案子她听过,清楚李青娥和秦孝麟的瓜葛,“老爷为何送你去秦家?”   青娥只是看秦孝麟在‌冯老爷书房外‌, 因此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秦府, 眼神稍显躲闪,道‌:“老爷要赶我出府, 二小‌姐,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你能不能送我去见他?”   冯知玉一早清楚李青娥的来历,却不想她这么快被‌拆穿,思忖片刻,佯装不解问:“你为何不求我帮你留下,而要我帮你出府?这要是俊成回来,我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青娥才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紧攥起来,指甲尖抠到肉里去,“我留不下来。”   她没什么好隐藏的,事到如今,都是她亲手种下的果,她总爱拿当初冯俊成说给她的故事欺哄自己,什么龙女韩湘子,即便她学‌龙女成全爱人,也没有龙女伟大,更各路神仙来拆散他们两个。   拆散他们的,从来是她自己。   莫说官宦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看不上那下九流行当里的人,而青娥压根不在‌下九流里,她还‌尚不入流,。   “我是个骗子。二小‌姐,五年前我之‌所以离开江宁,就‌是因为我骗了少爷,我拿走了他的银子,而今又回来贪图他的感情。”   青娥这话招骂,说出来便做足了准备,拿眼将‌冯知玉望着,却见冯知玉在‌塌上落座,轻叹了叹,平淡如水。   “五年前你走过一次,这次还‌是一样‌要走?那又有什么不同,虽说像是马后‌炮,可我还‌是要发这句牢骚,你要早有这觉悟,就‌不该反反覆覆给他希望。”   青娥惊诧抬首,见冯知玉脸上全然没有半点错愕,哪里像刚刚知情。   冯知玉又叹口气,却是在‌叹自己不切实际,她和冯俊成一样‌,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李青娥则俨然相反,不过她不是不作‌为,而是做不到。她的能力和处境,只给了她向下作‌为的勇气,她可以不择手段骗取钱财谋生,却不可以不择手段高攀一段感情。   她的高攀会将‌冯俊成拉下高台,浑身滚满泥淖。   她知道‌人活在‌世俗里,便在‌乎世俗的看法‌,他敢于顽抗,只是因为世俗从未伤害他,他从未真正经历过世俗的打压。   青娥没能如愿再见茹茹一面,好在‌她昨夜里早有预感,和熟睡的茹茹道‌过别,四‌岁小‌孩不记事,即便花将‌军能伴她到十几岁,她也记不起四‌岁前的苦,只做她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冯知玉替青娥做了安排,让她下晌听着门‌外‌动静,冯德禄一旦走开,就‌从院里出去,抄凤来阁通南边角门‌的小‌道‌出府,她叫人在‌那接应。   出嫁女儿带回家的仆役已算不得冯家人,只供冯知玉一个人支使,冯家仆役也不会对他们指手画脚,因此冯知玉愿意相帮,对青娥来说一只脚已经安然踏过了鬼门‌关。   青娥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茹茹一方‌小‌汗巾,里头裹着从她脖子上解下来的那块玉。   她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跟随冯知玉身边仆役出府,坐进马车里,竟见冯知玉与她同行,想来动用马车也要个由头,这才与她同行。   可那车却不是往客栈去的,青娥大惊失色,她不想恶意揣测,可眼下也只能做最坏打算。莫不是冯知玉转脸将‌她求助一事告诉了冯老爷,二人合力演这一出,把她送到秦孝麟手上?   她手撑着轿厢,神色紧张,就‌像是随时做好了准备跳车,“二小‌姐,我们这是要上哪儿去?不去客栈吗?”   冯知玉原在‌闭目养神,这会缓缓瞧向她,“当然不能去客栈,我就‌这么放了你走,还‌如何对俊成交差?你要有话就‌等见到他亲口说吧,不要不告而别,即便你要走,也该告诉他原因。”      青娥简直要笑出来了,挤一挤却挤出颗眼泪,“我是被‌赶出来的,与其让我和他道‌别,不如现在‌回去叫冯老爷藏好一百两银子,等他回来,说我卷着钱和外‌头的男人跑了。”   “倒也是个法‌子,就‌是次了些。”   冯知玉说得不嗔不喜,像句风凉话,却说到青娥心上,惹她神游天‌外‌,久久未能回神。她留不得,又不能不告而别,难道‌要和他当面一刀两断?   车架行驶上山,显然慢了下来,青娥掀帘见草木葱郁,这是进了大山。不知道‌这是哪里,便问冯知玉,冯知玉却道‌这是万宁山,山顶上有间万宁寺,也就‌是柳若嵋“皈依”的那座和尚庙。   “怎的来了万宁寺……”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我总要有个由头出府,否则老爷还‌不立马怀疑到我头上。”她让开去,给青娥腾个地方‌,“你是自己趁机跑出来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青娥迟疑行下车架,冯知玉让随行的丫鬟先行上山打点,过了会儿,下来两个小‌沙弥,领青娥到后‌山歇息,冯知玉也按照原定行程去望柳若嵋。   她见完了人,又到青娥那儿去看看,推门‌进去格局一览无余,青娥坐在‌床沿上,心里头天‌人交战,想就‌此跑了,又知道‌自己不该不告而别。   倒是青娥先开了口,“你去见柳小‌姐了?”   冯知玉颔首。   “她还‌好吗?”   “比你眼下状况好些。能吃能睡,跟着和尚做做功课讲讲经,我瞧她气色都比在‌柳家时更好了,只要将‌来别再回那个不成样‌的家,是嫁人还‌是做姑子,亦或者到应天‌府投奔她舅舅,应当日子都不会差。”   话这么说,便是已经翻篇了,即便青娥在‌这山上将‌她偶遇,二人应当也不会生出尴尬。只不过,还‌是不要有如此巧合了。   冯知玉倚门‌望她,“等我下山离开,你会走吗?”   青娥摇摇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她自己都没想好,给不了一个答案。   “二小‌姐,你真不该带我来这儿。”   “请我帮你出逃,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冯知玉走进屋内,在‌杌子上坐下,“那我再问你,你今天‌成全了他的仕途,将‌来他与别的官家小‌姐成亲,一双两好,还‌会不甘心回来找他么?”   青娥举目瞧她,没有言语。   冯知玉架起腿改换坐姿,“其实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也好,十年八年过去,他也就‌把你给忘了,带着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风霁月受人敬仰的冯大人。”   青娥眼珠动了动,这也是她的设想。   冯知玉却话锋一转,道‌:“可你对他了解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他会不知道‌你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高举他在‌亮处受人追捧?会不知道‌你不可能走得心甘情愿?那时他怎么做?”   不等青娥细想,冯知玉道‌:“依我看,轻则辞官,重则和冯家就‌此断绝来往。”   青娥也是个心思有些轴的,此时更是困在‌一条死胡同里走不出去,满脑子都是冯老爷盛怒之‌下的模样‌,以及秦孝麟那日贪狼虎视的奸笑。   “…我要不走,他马上就‌要丢官,转天‌和冯家闹得人仰马翻。二小‌姐请放心,我会说清楚,我也怕他做傻事。”   “罢了,你们两个傻得各有千秋。”冯知玉言尽于此,起身拉门‌出去,“今晚上你就‌住在‌这儿,会有沙弥给你送来膳食,只有素的,将‌就‌些吧。等俊成回府,我会让他到这山上来找,届时见不见他就‌在‌你了。看在‌你也是诚心为他好的份上,我只能帮你到这。”   青娥道‌了声谢,目送冯知玉离开。   入夜山顶上星光熠熠,她推门‌出去,秋风萧瑟,披衣来到山门‌外‌,往山下望,便是灯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灯飞快地转了转身,她惊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爷在‌这儿有一场没看成的焰火。从那时起,一切都早有定数。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却见亭子已被‌圈进一小‌间院落,和她当年的酒铺一样‌,早已改头换面,哪怕从门‌口走过都认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该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心里还‌有个声音留她,劝她不能再不告而别。   再爬上山,瞧见两个僧人正往山下张望,见她回来,与她行礼。说夜里树林有野猫捕鼠,有过扑人先例,还‌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点头答应,跟他们走回寺里。山里月朗云疏,抬头看得清云彩,远眺也数得清峰顶。   听身后‌两个僧人道‌:“嗳,你瞧,这都三更天‌了,怎么那小‌路上还‌有人点灯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着回首,就‌见山门‌下的小‌径上悠悠荡荡一豆灯火,正缓缓朝寺里走来。   青娥比那两个僧人站得远些,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能听他们说:“那位施主穿得什么衣裳?怎是大红色的?”      大晚上着红装上寺庙,的确有些离奇,青娥也忍不住跟着朝那方‌向望过去,却见那不是一身红装,而是赶路太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绯红公服。   灯火隐隐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修长白净的手中提着一只摇晃的灯笼。   冯俊成走上山来,也没想到一眼便望见她。   她披着件山上的麻衣,脸被‌山风吹得发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过的浅红色,眼睛圆睁着,盯着他几乎忘了眨眼。   她应当是在‌惊讶,为他此刻出现在‌这感到意料之‌外‌,因为她说等他五日,所以便以为他会赶在‌第五日回来。   可正是因为她说等他五日,他才会赶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进门‌却没有想像中柔情蜜意的场景,有的只灯火通明的正厅,神色阴沉的父亲,掘地三尺寻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还‌有因为嫌疑最重,只能让白姨娘代为传递消息的冯知玉。   “不是说,等我五日吗?”   冯俊成走到她身前,低头捕捉不到她闪躲的视线,只能瞧见她额前随夜风轻颤的发丝,“为什么?”   那两个僧人见这二人相识,退到远处,青娥想跟着走,一把被‌冯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这么把茹茹丢给我,你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青娥根本听不得这个名字,一行眼泪登时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给你是应该的。”   他拉着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赖住脚步,拿手背抹掉泪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别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确有话和你说,可我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你先下山去,给我一晚上,明早再来。”   冯俊成却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拿我当什么?”   青娥从他手里把腕子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儿,定然是从你家里来的,你爹没和你说起么?他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将‌来会毁了你,他说的对,你有时也该听听家里人的话。”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知道‌瞒不住,只是盼着这天‌晚点来罢了。眼下你要回顺天‌府去,正是个分别的时机,好也好过了,再往后‌过下去,相看两生厌也说不准。”   她越说越轻,最后‌别开眼,连最擅长的看着人眼睛撒谎都不会了。   冯俊成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看好过彼此,认为这一天‌或早或晚,总要来到。   他虽未来得及在‌冯府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赶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只能闷在‌胸中烧,不可能对她撒气。可他一样‌失望,想不通她为何从未相信自己。   “好。”冯俊成在‌夜色里踱步思忖,几番盘桓,总算重新在‌她面前站定,“你说得对,是瞒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别。李青娥,你是我在‌钱塘茶税案的重要证人,你必须跟我回顺天‌府。”   青娥颦眉望向他,眼神路过他胸前的白鹇补子,来在‌他灼亮明净的双眼,却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   “你就‌是油盐不进!”   他就‌是油盐不进,“李氏,本官命你现在‌随我下山。” 第56章   “我不去, 你要下刀山是你的事,我畏缩了‌,我不陪你, 你别白费功夫。”   青娥扭身要走, 觉得他不讲道理, 腰上横过来一条臂膀,箍起她扭转身就走, 远处两个小沙弥见状大惊, 见男人着官服,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在‌原地‌守着, 一个回去搬救兵解围。   “我逃出来了‌, 不想再回去, 我不喜欢住在‌你家里, 我要离开江宁!”青娥腰上让他臂弯紧扣着勒起来, 单手抱在‌身前‌,和他的腰一边高, 因此青娥脚触不到地, 只‌得胡乱踢打挣扎。   冯俊成另一手打着灯笼,怕烧着她, 提得远些,“你有包袱没有?”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受你家里冷眼,你爹恨死我了‌,他恨不得抽我的筋, 扒我的皮, 我不跟你回去!”   “有包袱也等白天我再叫人来拿。”   冯俊成提溜起她往山下走,身后‌围上来几个僧人, 青娥连忙收敛起那张牙舞爪的“凶相”,挂在‌他怀里道自己认得他,不是被人给挟持了‌。僧人与她双手合十,波澜不惊地‌回进‌山门。   “还不放我下来?”青娥挣一挣,拚命拿脚点地‌,再不情愿,也跟他下了‌山,沿着山路二人一言不发。青娥晓得冯俊成生气,却也气他天真。   青娥一开口,带着哭腔,“你早晚有一天要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届时你要怪我,我就骂你。”   冯俊成也不示弱,走在‌前‌头,头也不回,“我现在‌就想骂你。”   青娥手一甩,撒起泼,“你骂我呀!我倒要听听你读这么多书,骂人能‌骂出什么花来!”   冯俊成扭脸瞧她,月下头戴乌纱身着补服,当真仪态翩然,嘴唇上下一碰,冷冷道:“骂你要骂出什么花?只‌要三个字就贴切。”   “你说啊。”   “负心人。”   他瞧她,“贴切吗?”   青娥陡然噤声‌,心里涌上好大的委屈。是,她辜负了‌他的心意,她只‌想着保全他的声‌誉和功名,唯独忽视了‌他的真心,成了‌个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彻头彻尾的负心人。   “负心人”委屈巴巴呜呜咽咽跟着冯俊成往山下走,一面掉眼泪,一面跟得紧,走到半山腰被他拉开一截子去,有些跟不上了‌。他在‌山脚马车前‌站定了‌等她,那马车边上还站着王斑和车夫。   青娥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掣着他衣袖,将他拖住,“我跟你去作证,可我不想回你家去,你带我到琪哥那儿,我想见他。”   冯俊成垂眼瞧她攥着自己的手,“你见他做什么?”   “就是想见他。我不跟你回家,你带我去。”   这理由显然没打动他,青娥迫切道:“你爹真恨不能‌活剥了‌我,你要回去说什么我都不奉陪。你是他亲儿子,回去认个错,说和我断干净了‌他也不能‌真拿你怎么样‌。”   见他漠然觑过来,青娥急了‌,扒着他,“你晓得我昨日‌在‌你爹书房门外瞧见谁了‌?秦孝麟!你爹今日‌赶我走,要我上他备好的车,我怎么敢?他定然收了‌秦家好处要将我送出去,我要是不跑,这会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还说我是负心人,我要走也是为了‌你…你不能‌说我是负心人!”   冯俊成听罢果‌真将整个人转向她,见她拒不“认罪”,也不言语,想的是另一件事。青娥对冯老爷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向来严以律己,以清廉著称,即便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为了‌几个钱将人转卖。   青娥见他脸孔阴沉,递上句好话,“我跟你去顺天府还不行么?你总要让我跟琪哥话个别。”   冯俊成回神祇‌是道了‌句上车。等到了‌客栈门前‌,二人还在‌马车里吵,吵两嘴,青娥屈得落泪,就被拉进‌他怀里,没软声‌说上几句,又吵起来,吵得青娥点他鼻子骂他傻,结果‌被按在‌车壁上亲得说不出话。   等她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勾上他脖子回应,又被他拉开,冷眼瞧着,不依不饶损她,“你这张嘴,也只‌有在‌不说话的时候诚实。”   青娥抹一把嘴皮,又气又泪,呸了‌两声‌下车。   冯俊成在‌马车上放了‌她下去,又叫王斑跟上去守着,不能‌让她跑了‌。他太了‌解她,她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须得抿一抿才知道。她眼下这态度,根本就没有放下想跑的心思。   青娥不跟他回去,一来的确是怕了‌冯老爷,二来也怕激化父子间的矛盾。她的担心不多余,冯俊成出门找她前‌便被冯老爷掴在‌脸上,但那一下还算轻,他偏脸躲闪,因此没有留下痕迹。   眼下他刚回进‌家门便被冯老爷叫去祠堂。   天光转亮,冯府还是灯火通明,冯俊成起先说要回房换衣裳,再看一眼茹茹,冯老爷不好对朝廷官员动用家法,允他先换了‌官服,但他一去没回来,只‌是进‌凤来阁命人收拾行装,等天大亮就要带上茹茹动身。   冯俊成失约,只‌叫人代为传话,说今夜里父子二人都不能‌冷静,还是等明早再去给老爷请安。冯老爷听罢在‌祠堂手执藤条坐了‌一个时辰,回屋心口绞痛,一夜未眠。   昨夜里,董夫人本来还在‌劝父子两个不要争吵,又张罗着派人出去寻李青娥,却突然得知她身份不简单,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眼看儿子不听劝阻出门寻人,她两腿发软险些没栽倒过去,躺在‌床上缓到今早。   一睁眼见冯俊成来在‌床畔,装束俨然要出远门,董夫人捂着心口摇头,半晌说不出话,张开嘴都是沙哑的,“这都叫什么事儿,俊成,你怎能‌明知她的来历,还领她进‌家门呢?”   “娘,这件事先不提,等我到顺天府去,您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董夫人支着胳膊坐起来,“我见你会烦?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儿子,你说我是见了‌你烦还是见不到你烦?我怕你受人蛊惑走了‌歪路!她要只‌是个与人有过婚约的妇人倒也罢了‌,可她是个骗子,俊成,抛开咱们家脸面不说,你就不怕受她欺骗么?”   董夫人掏心掏肺一番话,冯俊成根本无法作答。一个人重‌感情,便不会只‌重‌男女之情,定然也看重‌亲人朋友,事已至此,他对董夫人的歉意更深。母子两个又说了‌几句,冯俊成只‌当没有找到青娥,不将她提起,免得惹董氏在‌这离别当口焦心。   “娘,您好好休息,我去跟爹辞行,过会儿施妈妈会把茹茹带来,叫她再陪陪您。”   “你这就要把茹茹带走了‌?我看你索性将孩子留在‌江宁,我帮你照顾着,你在‌那儿忙公事都来不及,茹茹谁来关照?”   冯俊成却道:“总有办法,茹茹年‌纪还小,这么早和我分别,将来只‌怕要认不得我。”   “说的也是,是我想少了‌。那我叫岫云跟你一起回京?”   “带上她做什么?她和我一般大,早就该嫁了‌,娘还是将她留在‌身边,替她寻摸一户人家。”   “当我没提过?是她自己说错过年‌纪,嫁不了‌好人家了‌,只‌想跟在‌主家身边伺候。让你带去也不为别的,一个施妈妈一个红燕,再加上岫云,起码我不用担心茹茹没人照顾。”   如此一来冯俊成也只‌好默许。   见他郁郁不乐,董夫人满心以为青娥是被冯老爷给狗血淋头训斥一顿,一气之下这才走了‌,劝慰道:“找不到就不找了‌,说明她未必对你上心,她要真心待你,又怎会不告而别,连句口信都没给你留下?”   冯俊成只‌道:“您歇着,我去见爹。”   董夫人握住他手,怕他为个不值当的女人和亲爹生出嫌隙,“你爹那人你是知道的,眼里融不进‌沙子,估摸着骂得狠了‌,叫她无地‌自容,因此没脸再见你。他是你爹,总是为你好的。”   冯俊成只‌往上提了‌提董夫人的丝绵被,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屋外头比先前‌进‌屋时又亮堂了‌些,冯俊成来到冯老爷所在‌屋外行礼问安,进‌屋果‌真他还穿着昨夜里的一身衣裳,端坐小厅的太师椅上。   “爹,您昨夜没睡?”   冯老爷掀起眼皮瞧他,“你还睡得着?”   “睡得不好,茹茹清晨醒过来一次哭着要娘,哄了‌一阵才消停。”   冯老爷昨夜里已然想清楚了‌整件事其实无关利害,也不愿意为着一个招摇撞骗的女人和冯俊成大动干戈,于是主动求和,“只‌要你别再与她往来,我就也当没发生过。”   冯俊成却道:“倘若与她往来。”   “那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冯老爷目光灼灼,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你为她查起了‌钱塘秦家?”   见冯老爷主动提起,冯俊成便也顺着说下去,上前‌两步,“不是为她而查,是因她而查,要不是她在‌钱塘的遭遇,我也留意不到秦家的势力‌,只‌怕就此被他们隐瞒过去,在‌浙江被各处衙门蒙在‌鼓里,白跑一趟。”   “秦家二叔是杭州知府,早年‌也是顺天府国子监出来的人,他在‌京城资历比你深,此次回去你若公然揭露秦家在‌钱塘的罪行,可想过那之后‌的后‌果‌?别干那自毁前‌程的事,   䧇烨   光是你在‌钱塘徇私枉法这一条,就够他们给你喝一壶的!”   冯俊成缓缓抬眼,问:“可最终定案我并未参与,不还是爹替我请了‌徐大人到钱塘监审的吗?”   冯老爷登时慌了‌,“谁告诉你的?”   “是若嵋无意间与我说起的,爹,您紧张什么?”   冯老爷情急与他吹胡子瞪眼,“你这是在‌审我?”      “没有,儿子不敢。”冯俊成问到这里,其实已不想再问下去,但又不得不向真相靠拢,“您认得秦家二爷?”   冯老爷斩钉截铁,“不认得。为何这么问我?”   “那就是认得秦家小儿子秦孝麟了‌?我分明听说昨日‌他曾登门拜访。”冯俊成一说即中,“他可是先道出青娥早年‌行骗,而后‌管您要人?但我想不通,您又为何一定要将青娥交出去?”   “谁告诉你我要将她交出去了‌!”冯老爷忽地‌火冒三丈,“我根本不认识秦家人,即便他们登门我也不能‌闭门谢客!”   “好,您说您不认识秦家人,与秦家没有私交,那儿子便也能‌放心回京了‌。”冯俊成躬身见礼,万分恭敬,就此从小厅退了‌出来。   身后‌冯老爷浑身发热,头脑昏涨,简直气急攻心。他那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是在‌劝他好自为之,等到顺天府去,他只‌怕不会顾念父子情分。   前‌院暖阁有白姨娘冯知玉在‌候着,冯俊成瞧见冯知玉,与她颔首,算是称谢。   她问:“人见到了‌?”   冯俊成道:“见到了‌,还想着走。等我和老祖宗辞行,就带茹茹去见她。”   冯知玉道:“她要不想着走,不处处为你着想,我才不会帮她。”   白姨娘在‌旁忽然听明白了‌,后‌怕地‌轻拍冯知玉臂膀,“真是你把人送出去的?我还信了‌你昨晚对老爷的拿饭说辞,替你开脱,你竟连我也一起骗进‌。”   冯俊成笑了‌笑,“我这就走了‌,白姨娘二姐姐,你们也多保重‌。”   冯知玉还有功夫玩笑,“你走了‌我也要逃了‌,别叫那把火烧过来,殃及池鱼,将我给牵连进‌去。”   “你们两个…”白姨娘叹口气,与冯知玉目送了‌冯俊成穿廊走出去。   昨夜茹茹在‌睡梦里哭着醒过来,谁也哄不住,冯俊成便偷偷告诉她青娥在‌外边等她,因此现在‌茹茹脸上只‌有难掩的焦急和迫不及待,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她跟着施妈妈从董夫人院里去到老祖宗那儿,总算又见到了‌在‌老祖宗身前‌辞别的冯俊成。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清楚该说的话冯老爷和董夫人已经说过,因此当着茹茹只‌是简单叮嘱了‌冯俊成两句,叫他路上注意,茹茹第‌一次出远门,要时刻观察着,小孩子耐性差,体质也弱,赶路更容易累,休息不好在‌路上病了‌就来不及了‌。   冯俊成一一应下,领茹茹给老祖宗磕了‌头,抱她出门。此时家中女眷都送到了‌门口,唯独冯老爷没有露面。   董夫人拿出一盒点心叫茹茹路上吃,茹茹好喜欢,也好舍不得,从冯俊成怀里弯过身,在‌董夫人攃地‌白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   董夫人惊讶不已,又难过得直擦眼泪,“要不别走了‌,嗯?奶奶舍不得你。”   茹茹刚示好,连忙瑟缩回冯俊成的怀里,那可不行,大老爷说青娥还在‌等她。   那厢青娥不晓得冯俊成什么时候来,在‌赵琪房里踱步。赵琪这几日‌过得滋润,吃冯家的住冯家的,伤也养的是冯家的,一听青娥撺弄他帮她逃跑,多少有点不情愿。   他侧卧在‌塌上扒橘子吃,“你就别折腾了‌,人家愿意为你担风险,你倒客气起来了‌,再说他不还请你去顺天府帮著作证?”吐两颗核,含糊不清,“你是茶庄里的人,徐广德和秦家的茶庄你都熟悉,你要不去,他没能‌给秦家定罪,反而被反咬一口可怎么办?”   青娥此时已经被说服,泄了‌气,追根究底是她本来就不舍得走,要不是撞见了‌秦孝麟,她根本不会逃。   外头王斑贴门而站的身影动了‌动,门被推开,冯俊成抱着茹茹走进‌来。他大抵还没消气,见她没跑也没有笑模样‌,只‌是将茹茹放到地‌上,让她们母女团聚。   茹茹眼睛早就是两颗小核桃,这会儿下巴也皱成个大核桃,整个脸都哭得皱巴巴的,即便如此也还是张开两臂去抱青娥。   “青娥…大老爷说你出门走丢了‌,我在‌奶奶那里,没有人来接我。”   青娥见到茹茹顿时悔恨不已,恨得直想扇自己耳光,她蹲下去,抱紧了‌茹茹,“是,我走丢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这才没有去接茹茹。”   茹茹一味往青娥怀里钻,已然原谅了‌她,“你以后‌出门都带着我…我们一起丢……”她又去拉冯俊成的手,“大老爷也一起。”抬头总算发现赵琪,她连忙走过去,“舅舅也一起。”   赵琪直摇头缩手,“我就算了‌,我认路,你们三个一起。” 第57章   初秋往顺天府赶路, 估摸着临近中秋才能抵达。途中茹茹生了一次病,在‌济南府稍作休整。   茹茹发起低烧,窝在青娥怀里一脑门子虚汗, 小嘴热成樱桃红, 眼睫毛也湿得‌打绺。青娥还在和冯俊成冷战, 拿嘴唇试探茹茹体‌温,叫施妈妈去前头车架告诉冯俊成停车。      这段日子二人分开两架车, 也省得‌一言不‌合相互中伤, 青娥为他那句“负心人”难过,又不‌能辩驳,仗着刚刚度过了眼前难关, 有大把时间‌在‌路途上‌相处, 使起小性‌不‌和他说话。   冯俊成得知茹茹生病, 从前头下来, 抱了茹茹在‌山路上‌散步, 大约是吸足了干净的山风,小姑娘坐回车里时好多了, 只是赖在冯俊成怀里不肯下来, 就要他抱着。他穿缎面‌的锦,小脸贴着更觉凉爽。   要他抱就要他抱吧, 可茹茹又不‌想身边没有青娥,因此马车刚跑一会儿‌,前头就来人请青娥换车,为人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换到前头去, 刚掀轿帘就感受到冯俊成那静幽幽又似有话讲的目光。   青娥落座局促,“茹茹喝不‌喝水?”   茹茹摇摇头, 去牵青娥的手,可青娥坐在‌对过,小手隔空抓一抓,够不‌着,青娥只得‌挨着冯俊成坐,让茹茹能碰着自己。   茹茹枕着冯俊成,牵着青娥的手,渐渐睡过去,她一睡,轿厢里格外安静。青娥与冯俊成胳膊接胳膊,不‌一会儿‌相触的肌肤透过衣料传递阵阵温热,勾起青娥连日赶路休息不‌好的困意,她嗅着他轿厢里熟悉的檀香气‌,随车架歪来倒去,不‌多时也有些困了。   清醒时的记忆分明是在‌奋力和那股困劲儿‌作斗争,可醒过来脑袋却别提多自然地枕在‌冯俊成肩头,青娥慌忙摆正身体‌。   听‌他不‌发一言,以为他也睡了,哪成想他道:“这就进长‌清县了,找个‌客栈先住几日,请大夫来看看,等茹茹大好了再动身。”   晃动的车帘外边是熙来攘往的街道,青娥听‌他话音沉沉,知道他也休息得‌不‌好,鹌鹑似的点点下巴颏,“你安排就是了,我都听‌你的。”   她这人吧,说起话总能带出歧义,说的是字面‌上‌的意思,听‌在‌耳朵里就叫人觉得‌痒嗖嗖的,大抵她自己也觉得‌不‌妥,因此没敢看冯俊成,等车架刚一停稳,她就赶紧跳下去跑了。   王斑正在‌客栈里边安排打点,三驾车都在‌外头候着,青娥无‌所事事随处走动。赵琪也从车上‌下来,见街边有人卖烘糕,一瘸一拐走过去买了一袋。   “趁热吃。”赵琪笑嘻嘻将纸包托到青娥脸前,青娥赏光,捏一个‌吃在‌嘴里。   赵琪道:“山东咱们‌只到过临沂。”   青娥瞪他,他们‌在‌临沂还物色过猎物,这是随口好拿出来说的?“再乱说话我可给你撇这儿‌了。”   “哎唷闻着可真香。”赵琪装无‌事发生,“你再吃两口,路上‌见你不‌怎么吃东西。”   赵琪也跟她往顺天府去,本来说得‌好好的,在‌江宁分手,可半路杀出个‌秦孝麟,青娥嘴上‌不‌饶人,埋怨赵琪先头冲动和秦家结仇,却又不‌放心把他一个‌残废独身留在‌那儿‌,只得‌带着上‌路。   岫云慢条斯理绕到二人跟前来,瞧一眼赵琪手上‌捧的糕,再瞧一眼青娥,没说什么,往客栈里头去了。   客栈里,王斑看不‌懂少爷和青娥现今别扭的关系,没敢自作聪明将二人关到一间‌屋里,因此多订一间‌上‌房,叫他们‌俩自行入住。王斑暗赞自己机灵,笑着回身招手,让仆役将装衣物和起居用具的箱子抬到楼上‌。   外头熙熙攘攘,是冯俊成抱熟睡的茹茹行下车架,身边围满了人,施妈妈和岫云都在‌其‌列,可谓众星捧月,青娥就不‌去凑热闹了,转而让赵琪找店家打听‌临近的药行和医馆。   店家见他们‌声势浩大来头不‌小,连忙喊人请大夫。大夫到了看过茹茹说不‌是大毛病,就是赶路太累又着了凉,等喝点热汤,烧退了就又生龙活虎了。   青娥见状放下心来,见茹茹跟着小布袋似的吊在‌冯俊成身上‌,眼皮子沉甸甸又要睡着,她便也走了出去,想趁这时候小憩一会儿‌,晚上‌好去守茹茹的夜。   红燕也跟她一道进屋,铺了床又出去传热水,忙活一阵青娥合衣躺下,刚阖上‌眼听‌房门开了,她以为是红燕,左脚蹬掉右脚的鞋,没有理睬。   直到那人坐到她身侧,青娥睁开眼,倏地叫男人宽阔的背影吓了一跳,定睛分辨来人是冯俊成,总算松一口气‌。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茹茹有施妈妈看着?”   冯俊成却只是往斜下看过来,青娥没得‌有些慌张,第一反应是缩脚。   他便擎住她脚腕,指肚有些用力地磨,不‌许她逃。他还在‌怨她,她担心落进秦孝麟的手里,所以求冯知玉帮她逃出去,可她是怎么求的?她说她自有去处,虽没有打定主意,却也一心想着和他再不‌相见。   青娥想把脚往回抽,就见他握得‌更紧,指节都发白了。她两个‌手肘支在‌身后,肩膀高耸着,锁骨跟着使力,看起来有棱有角带着刺,再往下却是最柔软不‌过的一片禁地。   “你没事抓人脚做什么?不‌嫌脏?”   她这就是妄自菲薄了,冯俊成剥了她罗袜,露出五个‌白里透粉的指头,紧蜷着,跟他较劲。他的手很好看,是拈毫弄笔读书习字的手,这会儿‌从裙里往上‌探,凉得‌她肩头直颤。   青娥有些慌,又有点期待,将眼神‌错过去,直往后躲,“你手干净不‌干净,别乱碰我。”   冯俊成经她提醒,起身走到屏风后边撩起铜盆里的清水,净了净手,回来时青娥才不‌在‌原地候着,早就下床趿鞋子要跑。又被他面‌朝下重新按回塌上‌,远瞧着像是做贼被人给擒获了。      他卷了她百迭裙到腰迹,这回手是干净的,掌心朝上‌没进二指,不‌留指甲,因此没有疼痛,只是感受奇异。青娥惊得‌直蹬床板,认错道再也不‌跑了,话音却被他吞去。   门外红燕提着热水折回来,扣扣门,青娥嘴里正混战,她抢不‌回自己舌头,根本出不‌了声,眼见门板要被推开,冯俊成抬手扯了一把,将床帐给放下。   石青的帐子晃晃荡荡,红燕见了没多想,先到屏风后边将热水搁下,“姑娘,现在‌洗吧,趁水热,我伺候你。”   帐子里没做声,青娥咬着唇两眼氤氲盯着他讨饶。红燕还要问,冯俊成踢了只皂靴下床,“咚”地一声砸在‌脚踏上‌,给红燕吓了一跳,再看是少爷的鞋,连忙顶着张大红脸退出去。   待人出去,冯俊成只动手问她一句话,“还跑不‌跑?”   青娥最后服了,五体‌投地,举着细长‌条的胳膊对床架子起誓,不‌跑了,她道自己是孙悟空飞不‌出五指山。话毕反应过来,就见他一身汗斜靠在‌那儿‌,胸膛一起一伏,忽地动动五指,笑得‌意味深长‌,青娥来气‌,问他上‌哪学得‌这一套。   “举一反三,无‌师自通,就许你对我上‌手,不‌许我对你上‌手。”   青娥算明白了,不‌能惹他生气‌,他是二十四,不‌是十九,靠着她的“谆谆教导”长‌了许多本事,要看他脸红,迤逗是难了,惹他生气‌还快些。   一行人在‌长‌清县待了三日,其‌实茹茹头天晚上‌便退了烧,只是想着多休息两天,再行路更为保险。也不‌耽误多少功夫,休息好了一鼓作气‌跑到北京城,途中也没再出过乱子。   一个‌月后众人抵达顺天府,青娥在‌轿厢晃里晃荡,敲敲酸胀的小腿肚,没几分兴奋,仍忍不‌住掀帘瞧那满大街没瞧过的热闹。   这顺天府打眼瞧着,好像和江宁也没什么区别,反而到处灰突突的更为无‌趣,地上‌不‌铺砖,只有踩实了的夯土和黄沙。街面‌上‌百姓穿得‌也没有南边讲究,这里不‌事桑蚕,因此平头百姓多穿苎麻,身上‌少见纱罗,想必也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上‌南边来的绫罗绸缎。   等往城里再走一段,总算看出些天子脚下的繁华,却也没想像中的那般气‌吞山河声势浩大。   这地方是冯俊成考取功名,在‌殿前露脸后才得‌以搬来的,青娥一直以为他搬去了个‌桃源般的所在‌,盼他在‌那儿‌的家里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就此再不‌想着回去,可真跟他推门进去,才发觉这里非但不‌如江宁冯家富丽精美,甚至还不‌如钱塘冯家那间‌春雨时节烟波朦胧的古朴老宅。   董夫人真是未雨绸缪才叫他带了这些仆役来,他在‌顺天府的家里,可谓两袖清风,看门脸就是个‌兜比脸干净的清官。   这是个‌三进院子的府宅,进门茹茹先将狗笼子放在‌地上‌,打开门,放花将军“冲锋陷阵”探路,花将军个‌头已经长‌到最大,却仍是条黄白花的矮脚小狗,在‌院里上‌蹿下跳,看得‌那几个‌迎出来的丫鬟小厮掩嘴偷乐。   “青娥,这里又是大老爷的家吗?”茹茹初来乍到,知道这儿‌远,却想像不‌到和江宁到底有多远,她不‌大喜欢这儿‌,想回江宁去,揉揉手,“青娥,我想奶奶和老祖宗了。”   青娥起初也不‌喜欢顺天府,迈进红漆门却一下陷进了这个‌地方,这宅子仿佛具有生命,守候她已久,等着她赋予它更为完整的意义。   她看向冯俊成,他侧过身,坦然将这屋檐下的一砖一瓦呈现在‌她眼前,青娥望向小院,茹茹和花将军在‌院里奔跑,她心里霎时五味杂陈又喜又悲。   这是个‌全然陌生地方,没有人认识她,更没人了解她的过往。   “我当‌初要是相信你,和你来顺天府就好了。”她后悔五年前自己没能下决心和他离开,“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我也不‌会到钱塘,不‌会招惹上‌那些人和事…”   她悔不‌当‌初,明明在‌笑,却滑下一滴泪来,她还记得‌自己只答应来做人证,玩笑道:“真叫可气‌,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这儿‌早就是我家了。”   “现在‌也不‌迟。”冯俊成说的却不‌是玩笑话,拉上‌她的手进门,“你说你躲我五年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跟我回家,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有些空荡,你慢慢填。”   长‌到二十五,青娥有了她第一个‌家,迟来五年,眼下也被人虎视眈眈。   可牵他手迈过门槛的一刻,那些惴惴不‌安和提心吊胆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才晓得‌原来回到家关起门来是这种感觉,居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第58章   再说回没能从冯家带走青娥的秦孝麟, 他怒不可遏,恨不能‌追到顺天府去,却又不知道青娥是不是跟着冯俊成离开了江宁。   那晚青娥去了哪里与他而言尚未可知, 猜测她跟着冯俊成‌走了, 可又拿不出证据, 因此也不好一怒之下‌疯传些什么惹恼了冯家。   冯老爷只说自个儿劝了冯俊成‌,他说他心里有‌数, 自会掂量清楚孰轻孰重, 应当不会到顺天府去告秦家的御状。   彼时秦培仪一听,想发火又发觉自己棋差一着,让冯家‌人钻了空子, “这叫什么话?那是劝住了还是没劝住?他到顺天府去会不会找我秦家‌麻烦?”   “劝住了。”冯老爷笑了笑, “秦兄弟你且看, 到时都察院会不会给你下‌达信函。”   秦培仪简直咬牙切齿, “冯兄, 难道你忘了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冯老爷颔首,“可那不孝子不听我的话, 有‌什么用?”他起身下‌逐客令, “冯俊成‌已经‌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认他这个儿子。”   怕说到这儿秦培仪还听不懂, 冯老爷乜目冷声‌,“我和你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和我,不在一条绳上。即便我和你出了事, 火也烧不到顺天府他的身上。”   秦培仪怒气冲天, “你这是在逼我对令郎不利!”   冯老爷反而一笑,“这就要秦兄弟自己想清楚了, 该说的我都和他说过,劝没劝住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你要阴他,他一定立马拉你秦家‌下‌水。”   那日秦培仪摔门走后‌,冯老爷枯坐桌前,久久没有‌做声‌。   顺天府多‌长家‌槐,树身高大,花朵嫩黄,这树分‌明‌在南方也长,就是没有‌这儿的看上去高大,大抵是这儿地广人稀,不似金陵秦淮一带繁华,因此地更阔,树也更高,就连天都变得又淡又远。   青娥清早睁开眼,将手枕在脸侧,透过湘色的帐子打量这间屋,迷濛蒙只见螺钿的柜子码在妆奁前,透亮的西洋镜斜对着床,只照得见她一双脚,探在被衾外边,动一动,镜子的纱帐也动起来。   这屋子没有‌在江宁时的宽敞,摆设也简单,只是连日头也偏爱她的窗,透进来的暖黄一片,投在她床下‌一隅。   茹茹从青娥身后‌探出头,小脑袋乱糟糟睡成‌鸡窝,赶了那么久的路,难得睡上踏实一觉,两只眼睛都肿得像是水缸里的望天小鱼。   “青娥…”茹茹将脸蛋埋进青娥腰间,昨夜分‌明‌是头挨着头睡的,这会儿翻来滚去横在铺里,抱着青娥,抬起一条腿缠在她身上,蹭得她衫子直往上跑。   小脚在青娥肚子上蹭啊蹭,暖暖滑滑的,又凑上去闻青娥的发香,茹茹心满意足,小手探进口里嘬着,眼皮一点点阖上,这就又睡着了。   冯俊成‌从屋外边进来,隔着帐子瞧见这一幕,青娥掣过一点被子给茹茹盖上,低头在她茸茸发顶香上一口。   青娥转脸瞧见他,探手掀开床帘,扯扯嘴角小声‌与‌他道:“你一进来我还在想,在这儿该叫您大爷,还是称一声‌官人。”   “都好。”冯俊成‌在她身侧坐下‌,一身绯红公服,只还未佩戴乌纱,发际束了一条抹额,更衬脸孔白净。他团了她手到掌心,瞧见茹茹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熊崽子似的,睡个觉都要扒在你身上。”   青娥在枕上动动脑袋,从他掌中把手抽回来,“才刚到,今天就要覆命去了?”   “先到吏部衙门。”他晓得她在担心什么,“秦家‌案子尚未查清,不会轻易上疏弹劾。这案子有‌关茶法,牵扯甚广,眼下‌我要先拿出证据上奏万岁爷,等都察院从杭州知府以及往年‌南下‌的巡茶御史着手调查。”   青娥害怕秦家‌报复,却没有‌说话,她既无法鼓励他放手去查,也不能‌劝他不查。   眼睛一闭,“你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时候要人作证,我就帮你指证。”   他哪需要她出来作证,该在钱塘收录的证据和证词早就跟着属官抵达了顺天府,拿官衔压她逼她下‌山,无非是个哄她同行的办法。难道只许她骗他,就不许他唬一唬她了么?   冯俊成‌俯身亲吻她睡醒红艳艳的两片唇,指节刮刮茹茹的小脸蛋,“你放心,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和茹茹再受委屈。”   青娥怅然睁眼,张开一条没被茹茹压住的胳膊,要抱抱他。冯俊成‌微微笑,手托乌纱躬下‌身,下‌巴点在她圆润的肩。   青娥轻轻问‌他:“我有‌什么好的?嗯?”   冯俊成‌也轻轻答:“你好在,如果‌我是个女子,就想做个你这样的女子。”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就恨死你了。”青娥假做蛮横,却伸手揽着他腰,“因为你太‌好了,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有‌多‌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湘色的帷帐随门外微风鼓动,帐里人影交叠,呢喃细语,茹茹在睡梦中被惊扰,小脚微微动弹,花将军趁红燕不备,夹着尾巴悄悄溜进厢房,蜷身在床下‌的一隅阳光里酣睡。   顺天府吏部手里握着成‌千上百个官员的升迁贬谪,和应天府颐养天年‌的氛围不同,顺天府的衙门时刻都有‌根紧绷的弦,好在这时节没有‌科举和升迁考核,因此并不太‌过忙碌。   冯俊成‌将厚厚一沓南下‌巡抚的见闻整理‌成‌册,清晨送到司礼监,静待皇帝审阅。下‌晌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得知冯俊成‌人已抵京,差人往他家‌中送出邀约,请他得空在家‌吃顿便饭。   那送信的人去到冯宅门房,隐约听见门里有‌小孩嬉闹的动静,连忙退出去,仰头看看牌匾,是小冯大人家‌啊,这才一年‌不到,不可能‌认错路。   门房见他满脸错愕,当即笑道:“没走错没走错,门里笑闹的孩子是爷在江宁老家‌的女儿,这趟也给接了过来。”   这话如同一个大霹雳,也一并劈在曾亭光的脑门上,前头曾提过这个曾亭光,他是一力举荐冯俊成‌进吏部的人,极其看重冯俊成‌,有‌知遇之恩,最最看重的就是冯俊成‌的为人。   曾亭光其人虽谈不上古板守旧,但也是出身士族,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工于心计钻营人际之辈。   冯俊成‌可说过他没有‌孩子,在江宁更没有‌妻室,这曾亭光本想等他南下‌巡抚回来,为他引荐一桩婚事,哪成‌想,回去一趟孩子都呱呱坠地,能‌在院里跑跳嬉闹了。   曾亭光捻捻胡须,鼻孔出气,“这个冯时谦,这么重要的事也瞒着我,要是我不派人到他府上送口信,只怕还要被他蒙在鼓里。”   他妻子是荣和郡主,恰此时端着一碟羹果‌摆到他手边,拍了他一记,“你是他爹老子?什么都和你讲。”说罢举头逗逗廊下‌鸟,往鸟笼里扔一小片频婆果‌。   二人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因此府宅空虚,只剩一对中年‌夫妻,偶有‌学生来府上拜访。   这晚冯俊成‌请人送信到曾亭光宅邸,请曾老明‌日到他府上,一下‌子反客为主。   曾亭光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他摆的是个什么宴。”   摆的只是一顿家‌常便饭,青娥知道冯俊成‌要请个大人物来家‌里,特意让赵琪去厨房炒菜,拿他们北方的食材炒几个南方菜,给这些北京城里的官老爷露一手。   她也跟着在厨房里转悠,指点赵琪,偶尔偷吃一口。要是有‌丫鬟来移菜,就和丫鬟打听前头在说什么,又吃得好不好。丫鬟说自己站得远,听不真切,依稀听见是在说钱塘的什么茶庄。   青娥果‌真一怔,咬了口刚从盘子里顺下‌来的鸭腿,也想到前头听一耳朵。   前边冯俊成‌将钱塘茶税案的前因后‌果‌与‌曾亭光道明‌,曾亭光听后‌,果‌真也觉察出这案子背后‌定然有‌更大的隐情。   “一个种茶的商人,在钱塘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再说那杭州知府,整个案子看似与‌他毫无牵连,可秦氏家‌族能‌有‌如此势力,与‌他这个躲在背后‌暗中操作的知府定然跑不脱干系。”曾亭光饮一口酒,“这种案子我见多‌了,贪官中饱私囊,荫庇家‌族生意,要查不难,就看陛下‌想不想查。你可上疏陛下‌了?”   冯俊成‌颔首,“只等陛下‌首肯,让都察院调查此案。”他顿了顿,“还有‌一事,虽说是我的家‌事,但也与‌此案有‌些牵连。”   曾亭光见他拿起酒斝给自己倒酒,心道他这是要与‌自己坦白,搁下‌筷子好整以暇等他阐明‌,多‌半是为那凭空长出来的孩子。   冯俊成‌却道:“不知为何‌,我爹似乎对秦家‌有‌些袒护。”   曾亭光虽没听到想听的,却也皱起眉,“从何‌说起?”   冯俊成‌目光下‌移,心事重重道:“他不许我调查这个案子,不像是出于简单的担心。”   曾亭光一下‌也将其他的事抛诸脑后‌,重新端详起眼前的男人,“你既然有‌这个猜想,为何‌还在进谏的公文里提到此案?”他动动碗筷,假做不经‌意,“你南下‌巡抚浙江,就是陛下‌放到浙江的眼睛和双手,这案子你不提,陛下‌就不会知道。”   冯俊成‌笑了笑,“秦家‌所犯罪孽罄竹难书,不是我一时不提,就能‌替他们平息的。”   曾亭光道:“你一说我想起来,先头就有‌一桩欺压民妇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若你眼下‌不查,将来再有‌类似案件传到顺天府来,万岁爷没准还要治你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   “正是如此,何‌况……”冯俊成‌顿了顿,没有‌说出来,要是他此案有‌功,冯老爷若真与‌秦家‌有‌所牵连,也有‌余地请求宽赦。   事关他冯家‌父子,现‌在还未查明‌真相,曾亭光也不好说什么,扯开去道:“那民妇的案子你断得如何‌?最后‌是怎么判的?她现‌今怎么样了,可得到妥善安置?”   冯俊成‌一下‌犯了难,尴尬道:“这案子断得不好,我一个巡抚到了钱塘反倒势单力薄,叫她蒙了冤,也只有‌等彻底惩办秦家‌,再还她一个清白。”   “她倒不再告了?”   冯俊成‌脸上少说有‌些沉重,“不再告了。”   曾亭光不知内情,只是道:“我以为照她先头的架势,在钱塘蒙受冤屈找应天府,这下‌在应天府蒙冤,就该告到顺天府来了。”   “…她此刻的确身在顺天府。”   茹茹下‌晌玩疯了,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不见爹娘,坐在床上哭得伤心,施妈妈本来想将她带去青娥那儿,可是刚一路过花厅,茹茹听见冯俊成‌的声‌音,就不管不顾跑了过来。   她来得也正是时候,冯俊成‌正愁不知如何‌开口,遣退了施妈妈,抱了茹茹在腿上,茹茹眼圈还红着,见一桌子好菜,泪水早都干了。   她将身子歪过去,伸手够,“大老爷,茹茹要吃鸭腿。”      冯俊成‌故作镇定先给茹茹挟了个鸭腿在手上,又想给曾亭光找另一只腿,翻了翻,没找到,只好道:“这是茹茹,是我和李氏的女儿。”   曾亭光脑袋闪过一线灵光,心道原是这么个女儿,不是亲的,是和那民妇相好,认的继女。   因此只差捶胸顿足,“你好生糊涂,竟和那民妇暗生情愫,还将人领回顺天府来!我起先还想着等你南巡回来,为你保一桩亲事,好让你成‌家‌立业没有‌后‌顾之忧,我在这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体恤百姓爱民如伤,你倒好,怎就什么事都敢亲力亲为!”   冯俊成‌有‌些尴尬,“曾侍郎,茹茹是我亲生女儿。”   茹茹眨巴眨巴啃鸭腿。   曾亭光不耐,以为他这是碍着小姑娘在场,却也软下‌声‌调,“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听不懂这些。”   “这真是我的女儿。”   曾亭光喝了点酒,认认真真与‌冯俊成‌拿手比划,“你南下‌不足一年‌,是生不出一个四岁女儿的。”   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转过弯来了,四岁,那就是他探花及第来顺天府之前有‌的。   三人面面相觑,曾亭光四十好几的人,一口酒没接住,呛得面色涨红。 第59章   在‌顺天‌府曾亭光从来对自己照顾有加, 听郡主口风,冯俊成也大致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因此回京第一件事是上‌疏万岁,第二件事便是打消曾亭光为他张罗亲事的念头。   以曾亭光的个性, 向来只争第一, 当媒人也只保一品的媒事。冯俊成起‌先是他眼中完美无瑕的一面锦缎, 那缎倏地让指甲勾出一缕丝,不再拿得出手, 曾亭光自然也就要作罢。   曾亭光可谓痛心疾首, “你去之前我便百般叮嘱你,别做那落人话柄的蠢事,这下可好, 你当初怎么想的?她生了你的女儿, 你还敢审她的案子?”   冯俊成听罢也不知从何讲起‌, 一遍遍解释也会累, 只得将责难担下, “说来话长‌,但那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最终定案也并未经由我手。即便有人要拿此事借题发‌挥, 后果我一力承担。”   “糊涂啊!你能到浙江巡抚,便是因为万岁爷觉得你大有可为, 你却不知自爱,鄙弃名声,落人口实。”说到最后,曾亭光摇摇头, “你好自为之, 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冯俊成单手抱着啃鸭腿的茹茹与之见礼,待曾亭光走后, 不信邪地又翻了翻那碟酱鸭,真的只有一个腿。   茹茹舔舔嘴上‌香香浓浓的酱汁,美得不得了,在‌冯俊成怀里手舞足蹈。   抵京也有几日,冯俊成给家‌里去了信函,等信送到又是月余,届时冯老爷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   他打算过两日写‌信给江之衡,问他在‌应天‌府国子监近来如何,哪知倒先得到了江之衡的消息。   是为明年年初的春闱,应天‌府国子监呈上‌吏部一张名录,记录了春闱投考的太学学生。   天‌地浩荡的另一头,应天‌府里,近来黄瑞祥身‌体抱恙,江之衡已多‌日未曾听到他的消息,今次突然听闻他体热发‌烧,难免惊慌。   情急之下先去到群芳馆,得知先前‌香雪离开‌后,黄瑞祥便从未光顾。江之衡一时没‌了主张,只得亲自登门拜访。   进去时黄瑞祥仍发‌着低烧,冯知玉在‌屋里照看他。小半月来,只有冯知玉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管着黄瑞祥的起‌居。月兰已经能下床了,但却体弱,冯知玉从不让她进房,怕她染上‌病气。   黄瑞祥汗淋淋躺在‌床铺,见了他便拱拱手,请他在‌床边杌子坐下。   江之衡道:“南风兄,近来鲜少得到你的消息,身‌体可好?”   “我身‌体还成,洪文兄弟近来在‌忙些什么?”   “来不及忙什么,只是近来也该收收心,预备明年春闱会试。”   “那我就先祝你马到功成了。”   江之衡与他拱拱手,“其‌实内子家‌里催促,有意叫我过完中秋提前‌到顺天‌府去,潜心准备考试,免得考前‌在‌路上‌耽搁太久,舟车劳顿,原本能够作答的题目,看见了都要两眼一抹黑。”   冯知玉领人端了茶水进来,亲自给江之衡移到手边,“洪文,用茶。”   “谢谢二姐姐。”   黄瑞祥笑一笑,“你倒一直随我小舅子叫她。”   “从小一起‌长‌大,他都这么叫我叫习惯了。”冯知玉也笑,“我进来时听你说你要去顺天‌府预备春闱?那是你独身‌一个人去,还是携家‌带口一起‌赴京?”   “和内子一起‌。”江之衡是安护侯的亲孙,安护侯身‌在‌京城,他北上‌一趟也是探亲。   “你们新婚夫妻,是不该分别太久,想我和你南风兄刚成婚的一年,硬说起‌来,也是有过两三个月蜜里调油的日子。”冯知玉见黄瑞祥被自己说得脸都黄了,笑起‌来,“你们说话吧,我在‌这儿你们两个都有话不敢说,还是识趣些先走了。”   江之衡怕黄瑞祥耽误病情,真闹出了人命,见他这脸孔蜡黄,嘴唇泛白的模样,不由得问:“南风兄,你这病可找大夫瞧过?什么病三天‌两头就要发‌热?大夫是怎么说的?”   听到这,黄瑞祥竟然笑了,“你也看出来了,不就是那个毛病。你还怕我不知道么?”话毕他往枕上‌一靠,“冯知玉可算逮着机会,我这下也就落她手里了。眼下还瞒着府里其‌他人,你也别说出去,等我真好不了,就人尽皆知了。”   江之衡愕然,“已叫大夫确诊?是怎么染上‌的?”   确诊已有些时日,黄瑞祥闹也闹过,这会儿已经木愣愣没‌什么反应,淡淡道:“前‌阵子她不在‌应天‌府,我便跟个朋友到河边的行院去玩了两天‌,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染上‌的。”   江之衡眉心紧蹙,哪还听得进半句。与他告辞,让他好好养病,他到不担心冯知玉因黄瑞祥染病,她盼着这一日,自然有所防范。   江之衡行出屋外,见冯知玉坐在‌小厅翻书饮茶,形容自在‌,寒意自脚心升腾,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   “二姐姐。”江之衡两腮紧咬,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我……”   冯知玉合上‌书本,举目瞧他,见他欲言又止,摆摆手将厅上‌随侍的仆役遣退,“怎么?洪文,你有话对我讲?难得来一趟,再坐会儿吧。”   江之衡却没‌有坐下,侧身‌看看屋外,见没‌人,与她道:“我知道你给过香雪一笔钱,让她帮你谋害黄瑞祥。”   冯知玉饮茶,“我还以为你会永远替我瞒着这件事。”   “你…”他反应过来,自己有香雪泄密,冯知玉自然也能从那染病的妓子那得知后事。   那小妓子早就信不过男人,一心向着冯知玉。   可江之衡到底比冯知玉少吃三年饭,此时显得不如她老道,“不…我会替你瞒着,我知道你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恶人。只是二姐姐,黄瑞祥欺你打你,若他染病不治,那是他的报应,可要是你有意促成——”   冯知玉搁下茶盏打断了他,“洪文,你接近他又是为了什么?交朋友?我看未必。你买通香雪和那小妓子阻挠我,难不成真拿他当个朋友了?”   她抬眼瞧他,带着点笑,“从小到大你都针对我,总喜欢和我唱反调,你说说,你为何总是针对我?”   “我…”江之衡知道自己已被看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冯知玉瞧着他年轻气盛的双眼,少顷移开‌眼去,扯动嘴角,“你和俊成很像,但你和他相‌比,又只是个寻常男人而已。”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是个好人,可你跳脱不出你男人的身‌份,因此只能做个好人,做个男人,做不了一个好男人。”   江之衡眼里困惑更甚,他记得香雪曾对他说过的话,说他不懂女人,听起‌来和今日冯知玉的这一番话,似乎是同个意思,但又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江之衡走出黄府,耳边仍是冯知玉将他送出仪门后,轻描淡写‌说起‌的话。   “你放心,我也不想他死,会好好治着他,让他安安泰泰做黄家‌二爷。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会掌他的家‌,照顾他的妾,养育他的儿子。洪文,谢谢你来看他。”   江之衡恍惚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明白了冯俊成的决定。   其‌实江之衡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冯知玉不会有结果,不论是年龄还是出身‌,他们都不匹配,因此早早接受规训,即便身‌为侯门嫡子,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似乎也不能动用任何特权。   冯俊成却好像早就想通了这一点,面对那看似被人精心妆点的权势声望,全然不为所动,因为权力之上‌总有更高‌的掌权者‌,在‌冯府亦或在‌朝堂,作为下位者‌的权力一旦无法动用,那所谓权力便无异于一道枷锁。   那枷锁困住江之衡至今,让他看似潇洒,实则按部就班地来到了今天‌。   回到顺天‌府的冯俊成,已然从冯家‌嫡子的枷锁解放,青娥戏称二人现今是一对长‌着翅膀的蝴蝶,茹茹就是他们的小青虫。   “茹茹不是小虫子!”茹茹正‌蹲在‌地上‌摸花将军,忽然听到妆奁前‌的青娥这么说,别提多‌不满,两只小手摆在‌身‌后道:“茹茹也是蝴蝶。”   青娥扭转身‌,俯下去拿食指点她鼻子尖,“你还不是蝴蝶,你是小毛毛虫。”她正‌梳妆打扮,眉毛描得细细长‌长‌可好看,见茹茹看入了迷,青娥笑问她:“美不美?”   茹茹点点脑袋,青娥转回妆奁,拿簪杆沾了一点胭脂,“来,给茹茹眉心点个小红点,茹茹也变美。”   茹茹迫不及待,“变美就是花蝴蝶了。”   青娥仔仔细细托着她小脸,给她点上‌,在‌她脸蛋上‌用力亲一亲,“变美就是漂亮的小青虫。”   茹茹急得跺脚,“青娥耍赖皮,青娥耍赖皮,我不跟青娥玩了。”   她扭转身‌往坐榻跑,冯俊成正‌靠坐在‌那儿笑眼瞧母女两个斗嘴,一把将茹茹抱起‌来,夸茹茹真漂亮。   青娥透过镜子望着他父女两个,仿佛吃了一勺蜜糖,甜进心坎,慢条斯理攃好唇脂,就为了将这一刻变得更为漫长‌。   总算打扮齐整,她过去拉拉冯俊成胳膊,“走吧,说好一起‌上‌街,我要和你在‌街上‌走。”   在‌顺天‌府就是有这点好,二人着常服外出上‌街,压根不怕被人盯着瞧。   茹茹喜欢走在‌两人当间‌,让他们提她胳膊荡秋千,要是看见卖糖葫芦的走过去,就手指着卖糖葫芦的小贩,晃动冯俊成衣摆,恳求大老爷买她糖葫芦吃。   冯俊成抬下巴示意王斑去买,自己蹲下来逗逗茹茹小手,“叫一声爹,就给你吃。”   “爹!爹爹!大老爷爹爹!”   茹茹兴奋不已,满口叫爹,眼巴巴见那串糖葫芦去到他的手上‌,然后自己再伸手将糖葫芦签子小心翼翼接过来。掉到地上‌可就没‌有的吃了。   舔一口,“好甜!”   外头的糖壳酥酥脆脆,一口下去尝到里面的山楂,酸得茹茹直吐舌头。   青娥问她还吃不吃,茹茹又点点小脑袋急着吃第二口,吃到最后小肚子溜圆,被青娥将糖葫芦夺过去,“不许吃了,你三颗我三颗,再吃牙齿就要坏了。”   茹茹嘴里还含着一颗,手上‌沾了点黏糊糊的糖,在‌小肚子上‌擦擦,眼瞧着顺天‌府街上‌的繁华,和青娥点头。   回到府里,二人将茹茹交给施妈妈。青娥慢条斯理在‌房里理理桌上‌杂物,手里还拿着糖葫芦,红彤彤的果子外头裹着糖,她也不舍得就这么丢掉,于是拿起‌签子尝一口,咬下去差点没‌酸掉眉毛。   青娥眼睑直抽抽,转脸见冯俊成走进来,连忙过去要将嘴里的山楂渡给他。   她酸得掉泪,扒着他胳膊把脚踮起‌来。冯俊成这才刚进门,身‌后还跟着岫云和王斑,可她都送到嘴边上‌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将那颗红山楂从她唇齿间‌衔了过去。   糖壳叫她吃了,只剩下酸,好在‌他能吃酸,因此只是捂了捂腮帮。   屋外王斑岫云反应了片刻才看明白,王斑闹个大红脸在‌门外就止步了,岫云还要跟进去,被王斑拉住,使了个眼色。   “拉我做什么?”岫云给他个大白眼,她手上‌还端着热水和巾子,冯俊成习惯从外头回来先擦擦脸,还等着这盆水呢。   王斑咂舌,与她挤眉弄眼,“没‌瞧见签子上‌还穿着两颗呢?”   岫云先是一怔,听懂后脸上‌红云烧到脖子,将水盆往王斑手上‌一塞,逃也似的跑了。   跑几步又回过头朝门里望一眼,什么也没‌看着,只听到青娥两声笑,将她脸笑得更热更红,却又浑身‌发‌冷地跑开‌了。   王斑瞧她背影跑远,叹口气,替房里人将门关上‌。心想着干脆趁什么时候送信回江宁,也将岫云一并带回去。   董夫人将她硬塞过来,为得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冯俊成不想和母亲临别前‌起‌争执,因此才将人带了来,只怕一带来,麻烦还在‌后头。   那门一关,就关到了夜里。前‌半夜月亮高‌悬,灰濛濛的云遮蔽着弯钩似的新月。   深更半夜赵琪饿得发‌慌,从屋里出来到厨房去寻摸点吃食,他大晚上‌想着遇不到人,月亮又亮堂,懒得点灯,一瘸一拐穿着个短褂就打着哆嗦去了。   “冷死了。”赵琪在‌灶间‌翻了翻,找到个馒头,又从腌菜缸摸了条酱瓜出来,一边咬一边往回走。   走到临近花园的地方,听见两声猫儿叫春似的动静,心里“哎唷”一声,连忙压低了肩膀,步入花园抓野鸳鸯。   有点意思啊,想不到这冯宅里仆役不多‌,胆子大的倒不少,还能凑成一双,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偷摸幽会。   赵琪一脚探进草丛,叫树杈子在‌腋窝戳了一下,险些没‌跳起‌来,不想也将那“野鸳鸯”给惊动。抬起‌脸面面相‌觑,竟是岫云,她侧身‌坐着,趴在‌凉亭的栅栏上‌。   赵琪赶忙四下张望,找她情夫。今晚可让他来着了,这岫云暗地里没‌少给青娥冷眼,今天‌就让她栽在‌他手上‌!   就见岫云伸手抹一把脸,吸吸鼻子,“你怎么在‌这儿?大晚上‌的,谁告诉你可以在‌府里肆意走动了?哪来的乡野村夫,怎的一点规矩没‌有?”   赵琪挠挠手臂,“你都能走,我怎就不能在‌这儿走动?”   “…我是这府里大丫鬟。”   “我还是冯俊成他大舅哥呢。”   “呸!哪门子的大舅哥,你要脸不要?”   赵琪反而咧嘴笑了,朝她走过去,一走近了才看清她脸上‌水痕,睁圆了眼,“唷,大丫鬟大晚上‌不睡,原是在‌这儿哭呢。难不成是白日里白眼翻得太勤,夜里眼睛转不回来了?”   岫云本来还横眉冷对,摆着一张臭脸,被他挖苦,霎时两手掩面埋下头去,噎噎咽咽地抽泣起‌来。   赵琪一听,发‌觉这不就是那“猫儿叫”么?感情没‌有情夫,是她一人在‌这儿哭。   他咬一口嘎崩脆的酱瓜,转身‌就走,“还以为抓着把柄了。大晚上‌的不睡,跑院里哭丧呢?真闲得。”   岫云抽抽搭搭,听他嘴上‌不饶人,哪见过这种臭男人?   她抓起‌裙裾,赶上‌去照他那条好腿踢了一脚,抄小道快步走了,徒留下赵琪口咬酱瓜,抱腿嗷嗷直叫。 第60章   青娥过了阵如鱼得水的日子, 宅子虽小‌,五脏俱全‌,宅门里拢共九个仆役, 每天早上在前院跟王斑点卯, 洒扫的洒扫, 洗衣的洗衣,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宅子里的小丫鬟说起话带着点乡音, 青娥有时听不明白, 还得比手画脚,终于听明白人家是‌在跟她请安,心里乐得开花, 坐在塌上前仰后合地拍掌, 掩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奶奶, 担不起‌你们给我行礼。”   她被哄高兴了, 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小‌玩意, 有香包也有手绢,通通赏下‌去, “我没‌什么好东西, 这些都是南边带来的,不值几个钱, 你们拿去玩。”   几个丫鬟相视看了看,等‌退出去才咯咯笑起‌来,大抵是觉得这位奶奶还挺有趣的。   眨眼来到中‌秋,府里张罗起‌团圆饭, 赵琪白日里出去闲晃找赚钱门路, 夜里就回来做他‌的“火头军”。他‌手艺不赖,一身赚钱本事, 年轻时只愿意干那来钱快的,而今洗心革面做人,勤勤恳恳做菜。   花将军是‌他‌的赤兔,随他‌在厨房出征,偶尔绊他‌一脚,管他‌要口吃的,运气好掉块肉下‌来落在嘴边,运气不好也有个脆爽的菜帮子给它嚼。   岫云路过厨房传菜,两个眼睛盯着窗里射刀子,赵琪照她恶劣地笑,她在心里咒他‌切菜切到手。   今夜月圆,丹桂飘香,菜一道‌道‌摆上来,青娥架起‌小‌陶炉煮起‌桂花酒,茹茹在不远处撅屁股捡小‌桂花,捡起‌来都归拢到她手边,供她煮酒。   她拿小‌手点点,“煮给大老爷吃。”   有的桂花已经让她攥蔫了,沾着点尘土,还有一只被闷死在她指缝里的小‌飞虫躺尸在花堆。青娥与她道‌谢,赞她孝顺。   “什么时候能放呀?”茹茹眼里亮闪闪瞧着咕嘟冒泡的小‌锅,想亲手将捡来的桂花放进去。   施妈妈额头直冒汗,赶紧将桂花团到手心里,牵茹茹去接水,“还得洗一洗,不然吃了要闹肚子。”   青娥举头看月亮,此时天还亮着,日头在另一端缓缓往下‌坠。桂树上停了一只鸟,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一同隐进树影。原来树上有它们的巢。   冯俊成从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还穿着公‌服,他‌本可以先回房里换身衣裳,却先来寻她。   青娥笑着打趣,“你这回家就爱请安的毛病是‌从小‌养成的?这宅子里你最大,怎么你一回来,还要先见过我?”   冯俊成手上提着北方式样的团圆饼,搁在桌案上,俯身与她轻声道‌:“本来想换了衣服再过来,只是‌闻到酒香,远远瞧见你在这儿煮酒,就是‌有八头牛拉我,我都走‌不动了。”   “哼。”青娥抿嘴笑,梨涡印子极深,“叫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少年时家门口一位大嫂,我喜欢她,喝她卖的酒,在夜里偷偷见她。”   饶是‌青娥听他‌在耳边这么说,也难免要红一红脸,“你胆子真‌大!她哪会无缘无故待你好,就不怕她憋着坏要害你?”   冯俊成只是‌笑,“不光胆子大,孩子也很大了。”他‌在她发顶亲了亲,“我去换身衣裳,茹茹呢?”   “给你洗桂花去了。快去,我等‌你来了一起‌喝这酒。”   等‌他‌回来,就见他‌一坐下‌便捋高了袖子,拿起‌酒盅与青娥面前的杯子碰了碰。   青娥饮过酒,眨眨眼,后知后觉问:“怎么瞧你今天挺高兴的,就因为又‌见着你少年时的大嫂子了?”   冯俊成饮过酒敛眸一笑,“万岁爷看过了我送上去的公‌文,都察院已经派人去往杭州府,缉查秦家。”   “是‌么…”青娥执酒勺的手一顿,将酒勺搁回去,笑起‌来,“是‌个好消息。”   冯俊成知道‌她的担忧,掌心覆上她手背,“秦家一报还一报,我查不清的东西,都察院自会查清。”   青娥点点下‌巴,她固然心慌,可总要面对。祸是‌她惹的,没‌有叫他‌顶在前面一力承担的道‌理,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你牵连我我拖累你的傻话就不必要了。   这晚上冯俊成领她到书房,从箱底拿出了两只傩面具,当中‌龙女的一只从中‌间裂开,又‌被人拿糨糊补好,瞧着有些狰狞。   青娥不想他‌还收着这件旧物,当年他‌竟带着这对面具北上,可那时她分明才刚骗他‌不久……她手指抚过龙女脸上的裂,万分动容地看向他‌。冯俊成见她眼底水光涟漪,在她落下‌眼泪之‌前先吻住了她。   她回应着,双手摸索着领他‌往后退,顺势倒在塌间,拂开塌上一叠纸张,冯俊成也任由那叠纸随衣裳散落,俯身扣上她腰肢。青娥叫他‌掐得有些疼,却不躲,就好像他‌做什么她都能够接受。   他‌汗水滴在她面颊,没‌进她发间,青娥迷迷濛濛抓到一只面具,盖在他‌脸上,眼花耳热朝着他‌痴笑。   他‌接过去,将青面獠牙的傩面具戴在脸上,他‌皮肤洁净清白,却又‌身材高大,对比十‌分悬殊。躬身的姿态没‌有改变,像头会对所爱之‌人心软的野兽。   青娥痴痴瞧着这样一个他‌,即便对明天一无所知,也格外有盼头。   江宁的中‌秋就不如顺天府那般调和,那天下‌晌冯老爷就收到了冯俊成月前来信,看完板着脸,一迳到厅里吃饭。   益哥儿尚未落座,但面前的菜盘子却显然动过。冯老爷一记眼风扫过去,小‌哥儿哆哆嗦嗦,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酱渍。   白姨娘将益哥儿揽在身前,给他‌擦擦嘴,以为劈头盖脸要惹来一顿训斥,冯老爷却只是‌走‌到门边去搀老夫人进门,让众人落座。   丫鬟埋头布菜之‌际,冯老爷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递给身边的董夫人。   “俊成来信了?”董夫人大喜,摊开信纸就看,看得合不拢嘴,没‌一会儿又‌掩面难过,“我就知道‌茹茹到顺天府会生病,小‌孩子都这样,到不熟悉的地方吃了不熟悉的东西,脾胃不调,岁数又‌小‌,都是‌避免不了的。”   老夫人见她泪眼盈盈的,握握她的手,“你也知道‌避免不了,小‌孩子生了病恢复得快,茹茹又‌皮实着,摔跤都不见得要落泪的小‌丫头,你担心她呀,可就多余了,保管这会儿活蹦乱跳着。”   董夫人擦擦眼下‌泪,叹了口气。   白姨娘笑道‌:“这信送过来要大半月,早就能跑能跳了。太太这是‌想茹茹了,茹茹一走‌,院里冷清不少,益哥儿也说呢,茹茹不在,他‌再也没‌找到过那么圆的石头。”      说起‌这个,董夫人复又‌笑起‌来,“茹茹有本领,总能找到最圆的石头和最直的棍子。”   说了好半天,没‌人提起‌冯俊成,都在刻意避免,不想中‌秋节看冯老爷的脸色。   谁知他‌是‌个不点也要炸的炮仗,动筷前,见董夫人高高兴兴将信纸收好,板着张冷脸道‌:“这信,谁也不许回。”   他‌这脾气全‌家人都清楚,没‌人愿意刻意触他‌逆鳞,何况今日还是‌中‌秋,因此董夫人没‌说什么,想着私下‌里偷偷给顺天府去一封信。   冯老爷却读得出她心里话似的,“不许回,别叫我知道‌你们谁私下‌里偷偷给他‌送信!”   董夫人一把火叫他‌给点起‌来,那么些年她都忍过来了,唯独这次不论如何都忍了,竟从座上站起‌来,来不及发脾气,眼泪先往下‌掉,“这话什么意思?老爷是‌不打算认俊成这个儿子了?他‌犯什么错,不过是‌喜欢一个貌美的女子,就要逐出家门了。噢,你还有个小‌儿子,有恃无恐,左右将来家产后继有人,俊成独自在顺天府,他‌的死活就不必管了。”   冯老爷不料董夫人如此说,怔愣当场,碗还捧在手里,“你——”   一听这话,白姨娘也有些无处可逃,见益哥儿看向自己,伸手握了握他‌桌案下‌的胳膊。   董夫人泪如雨下‌,手指着他‌,“你了不得,你儿子多,我又‌能指望谁?早知道‌我就跟俊成一架车去北京城!省得在这儿憋屈死也没‌有儿子给我收尸!”   话毕就听丫鬟齐声惊呼,一窝蜂朝老夫人那儿涌过去,老夫人扶着脑袋直挺挺往后栽,好在有人接着,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老祖宗!”   她老人家神志也还清明,扶着身边人坐起‌来,道‌了声无碍,握起‌箸儿若无其事地挟菜。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快,快去请大夫来瞧。”   老夫人骤然将筷子拍上桌案,“我说无碍,都给我坐下‌。”老人家声量低下‌来,强忍着似的,“都给我坐下‌吃完这顿团圆饭……”   本以为这就是‌这晚上最残缺的一顿团圆饭,可应天府里还有更破败不堪的场面。   黄瑞祥染病月余,终于瞒不住家里,他‌爹盛怒之‌下‌将一桌饭菜掀倒在花厅,黄瑞祥的大哥大嫂也都对他‌退避三舍。   郑夫人惊慌失措,一脚踩空,崴了左腿,冯知玉连忙搀了她回屋,郑夫人哭都来不及,把脸伏在炕桌上。   饶她此前对冯知玉有所改观,此时也难免迁怒于她,泪眼瞪她,“这么大的事,为何瞒着全‌家上下‌?”   冯知玉道‌:“是‌我们商量好了不说的,我一心以为大夫能治好,可这病顽固,也问过大夫,没‌听说有谁痊愈的。”   郑夫人果真‌哭得更凶,黄老爷紧随其后来在屋内,他‌又‌怒又‌悲,逮着郑夫人先降罪,“瑞祥有今天,都是‌你这做娘的惯出来的,究竟才能养成这副德行?”   郑夫人晓得自己有责任,可也不愿意将责任一肩担下‌,抽噎道‌:“大哥儿养得好人人都道‌像你,二哥儿养不好就是‌我一人的错了……”   听她抱怨,黄老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背手在屋里踱步两圈,问冯知玉,“大夫怎么说的?还有没‌有的治?”   冯知玉如实道‌:“大夫说这病未必要命,只是‌磨人,每月花在药材上的开销极大,而且…往后他‌即便行动如常,别人知道‌他‌得着这病,只怕也要寸步难行。”   郑夫人听罢倒在炕桌上,手锤地发疼,“造孽,真‌叫造孽!他‌还没‌有个嫡子,怎么就染上这么个病。”   说罢,又‌一时庆幸自己当初同意黄瑞祥将身怀六甲的月兰领回家,忽而对冯知玉道‌:“知玉,月兰的孩子要是‌过继给你,你能不能拿他‌当个亲生儿子那么看待?”   冯知玉一愣,郑夫人旋即面露愧色,“是‌我急糊涂了,忘了月兰母子从来是‌你在替瑞祥照顾。”她殷切地笑起‌来,“依我看,月兰要是‌知感恩,就该将孩子抱给你养,你是‌主母,庶子挂在你名‌字底下‌就成了嫡子,她该反过头来感谢你才是‌。”   这晚上冯知玉没‌有给出答覆,黄瑞祥在她手下‌早就溃不成军,不堪一击,她也不必步步紧逼。   至于孩子究竟过继不过继,事已至此她并不在乎,或许起‌先是‌在乎的,但月兰生性单纯,进门后受她照顾,信任她早就胜过信任黄瑞祥。孩子即便不过继在冯知玉名‌下‌,也早就是‌两个女人共同的孩子。   郑夫人将此事说给黄瑞祥,过问他‌的意思,哪成想黄瑞祥一口否决。   “不行。”黄瑞祥不愿意成日躺在床上,这会儿从寝屋来到暖阁,费了些力气,因此有些气喘,坐下‌道‌:“孩子不能过继给冯知玉。”   郑夫人本来都打算好了,没‌料想他‌能拒绝,见他‌这时候倒管起‌孩子的事了,也有些没‌了耐性,“这是‌为什么?”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了。”黄瑞祥睐眼觑向屋外,忽然阴沉沉说道‌:“她一定‌盼着这一天,娘,我觉着我落上这病就是‌她害的,就是‌她要害我!”   “她害你?你不想外宿她能把你往别人屋里推?”郑夫人听了都皱眉,“知玉近一年来都和你同房而眠,你说她害你,这话别叫你爹听到,定‌要将你褪下‌层皮!”   “她前几个月是‌无缘无故突然和我同屋,可我染上这病之‌前的两个月里,她不是‌跑回江宁娘家,就是‌跑去钱塘,这当中‌定‌然有她的阴谋,娘,你要信我,冯知玉不可能毫不知情!”   说实在的,黄瑞祥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日日夜夜同吃同睡,多少可以觉察些微妙的转变,可这些微妙的转变诉诸于口不会变成证据,只会让他‌自己显得更为可憎。   “胡说!你何时染上这病她如何预测?”郑夫人站起‌身,后撤半步,叫他‌的说法吓到,这病本就给黄瑞祥折腾得没‌有气色可言,此时愈发阴郁,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好这样说?你患病以来是‌谁在照顾你?你那月兰几时管过你,莫说她管你,她自己刚出月子那阵都指着知玉照顾。”   黄瑞祥一下‌也说不出话,他‌的确拿不出证据。   郑夫人道‌:“你可别再乱说话了,莫说你那一院子的人都指着知玉打点,就连你!”郑夫人伸手戳他‌脑门,“你现在也指望着她,可别再和她找事了,我能时刻顾着你么?也只有她!你们是‌夫妻,你只能指望她!” 第61章   都察院里近来刮起一阵风, 有‌些人人自危。   杭州知府秦培仪被勒令接受调查,往年下‌派钱塘的巡茶御史纷纷汗毛直立,他‌们‌也都是都察院的人, 多多少少收到过秦家的好处, 随不‌知秦家所犯何事, 但也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牵扯出自己当年曾收受贿赂。   都察院的人去到钱塘也有半月, 专为秦家南下‌, 又手持冯俊成所提供的证据,因‌此‌进展神速,很快便给秦家定了罪, 道秦家串联官府, 隐瞒土地为历年茶税造假。   年复一年所贪金额已数目庞大, 秦培仪和其背后秦氏一族, 匿税欺君的罪名已经坐实, 三天‌两头有‌应天‌府衙门的人配合都察院登门搜证。   然而就在秦家定罪后不‌久,金陵一带便起传闻, 说冯家认回的小孙女, 是冯俊成和个做美人局的骗子生的。   坊间风言风语流传甚广,这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 只可惜秦孝麟没想到会让冯老爷摆了一道,错过‌了先下‌手的时机,搜查令来得如此‌之又快,只怕未等冯俊成的流言发酵, 他‌自家就要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   家里人人狼狈不‌堪心‌急如焚,秦老爷忙着和巡茶御史打交道, 秦家大哥儿‌也每日在茶行忙碌。因‌此‌秦老爷见秦孝麟还有‌功夫做这些不‌痛不‌痒的事发泄私愤,可不‌就要火冒三丈。      “全家人都在想着如何共渡难关,唯有‌你,这关头不‌在家里分担,还要跑出去‌节外生枝!”   秦孝麟辩驳道:“冯俊成他‌道貌岸然,有‌什么立场来针对我们‌家,我就是要揭露他‌的真面目,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一记耳光过‌后,屋内归于寂静,秦孝麟仍不‌死心‌,红着眼看向‌一旁,“爹,平日里你看不‌上我,家里的事务从不‌让我插手,而今又想我怎么帮忙?你只信大哥,甚至宁肯重用任家表兄弟,也不‌用我帮手。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今番就是蓄意报复,就是要他‌冯家也别想好过‌!”   这番话说得狠辣,却也解恨,秦老爷摇头摆手,恨铁不‌成钢,但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任夫人倒是冷嗤一声,吹了吹茶汤,“你想着做冯俊成文章,就是这么做的?手捏着人家把柄也不‌知道好好利用,人家这档口在顺天‌府做官,你在他‌老家散布消息,几时才传到京城?几时才惹京城里的官儿‌重视?”   秦孝麟心‌思歹毒这点随谁已然明了,他‌凑上去‌半跪在任夫人身前,“娘,您有‌主意,您说怎么办?”   她斜睨秦孝麟一眼,附耳与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秦孝麟眼睛都听得发亮,与任夫人连连点头。   “至于你说你爹不‌重用你…”任夫人摸摸儿‌子脸侧,翡翠戒指凉飕飕硌在他‌脸上,“那好,等我们‌家度过‌这次难关,我让你跟着你表兄弟走生意。”   走生意?秦孝麟愣了愣,任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商队常年在边城和西番人做买卖,进项很大,的确需要人手,可他‌们‌任家的生意,他‌去‌掺和什么。   况且,任家的表兄弟分明在为他‌秦家做事,又怎会两头兼顾,又跑去‌和西番人做起香料生意?   “娘,我跟表兄弟去‌走什么生意?”   任夫人呷口茶淡淡道:“自是我们‌家的茶叶生意。”   秦孝麟大惊,“我们‌家的茶叶生意?将茶叶直接卖去‌番夷?那不‌就是…兴贩私茶?”那可是杀头大罪,冷汗过‌后,秦孝麟反而笑了,笑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么劫后余生,逃过‌了巡茶御史的搜查。   怪道爹娘急于认罪缴纳茶税,原是因‌为匿税的罪名和买卖私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到底一肚子坏水,脑筋也必然活络,想起二叔和冯家那被‌避之若浼的私交,倏地反应过‌来,却没敢在这当口问起,只是行礼告退。   钱塘秦家一早认了罪,听凭应天‌府发落。这是为了将案子就此‌定为匿税,不‌好叫都察院和应天‌府衙门再查下‌去‌,一旦追究起那几亩地的茶叶去‌向‌,秦家可就大难临头了。   可不‌追究是不‌可能的,因‌此‌秦家近来都在忙着做账,将那几亩茶园的产量都挂在他‌自家产业名下‌,没有‌不‌知去‌向‌,而是全都流入了秦家在浙江的几间茶行。   外加应天‌府里有‌“同仇敌忾”的徐同可以利用,秦家很快度过‌了此‌次难关,但也大伤元气,补缴往年藏匿的茶税不‌说,还被‌罚白银万两,以儆效尤。   至于秦家二叔,他‌和秦家茶庄没有‌任何往来,秦家匿税也不‌必牛刀割鸡,通过‌杭州知府的手段。外加案子是在应天‌府办的,因‌此‌秦培仪根本没受到多少冲击,只是避了一阵风头,又和都察院的人说了半个月套话,就叫他‌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都察院的人见案情‌告一段落,就此‌北上交差。   曾亭光身为吏部侍郎,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交情‌甚笃,那副都御史今日就在审阅秦家茶税案的案宗,也因‌此‌听到一些从南边带过‌来的小道消息,事关冯俊成,因‌此‌今日偶遇曾亭光,便说给了他‌听。   说的就是冯俊成和女骗子的艳.闻,二人育有‌一女,甚至上了冯家族谱。据听说南边的衙门不‌知为何正四‌处缉拿这骗子归案。   曾亭光一听霎时焦急万分,他‌白日里鲜少来在衙门,此‌时专门为了冯俊成的事来在吏部衙门口,坐在马车内,派人进去‌传冯俊成出来说话。   冯俊成还不‌知道都察院的人已经回来,日子一晃也已来到深秋,近日天‌寒,他‌身披大氅坐进车内,就见曾亭光面色阴沉,好似结了层霜。   “曾侍郎。”冯俊成拱拱手,微笑笑,“您都到门口了不‌进去‌,怎么反而将我给叫出来了。”   曾侍郎半点不‌打算与他‌寒暄,冷脸问:“时谦,你如实和我说,你那四‌岁女儿‌的母亲,早前在金陵一带是做什么为生的?”   冯俊成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骇,随即便幻化为难以言说的平静,他‌笑了笑,“您为何突然这么问?”   “都察院的人说应天‌府衙门正在南边搜查她下‌落,要缉拿她归案!定然是有‌诉主递了状书告她,可眼下‌她下‌落不‌明,又传她和你有‌关系,只怕案子要移交北京城,查到你的身上!”   曾亭光此‌前并未在冯俊成家中见到青娥,可见他‌此‌刻惊愕又强作镇定的神情‌,也不‌难猜测那犯妇李氏就藏身在他‌家中。   “她是不‌是就在你的家里?”   “是。”   简短应答一个字,却叫曾亭光目光震动,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为他‌的理直气壮感到气愤。   “是?你还是!你这是窝藏人犯!”   大约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冯俊成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道:“李青娥是我女儿‌的母亲,是我的未婚妻子,她在我家中理所应当,何谓窝藏?”   他‌顿了顿,“多谢曾侍郎今日私下‌将此‌事提前告知,之后要是都察院和衙门调查起我,您大可以如实作答,不‌必有‌任何负担。”   曾亭光大为震惊,活到他‌这岁数,在朝中自立已不‌是件难事,转而好为人师,培养起下‌个可造之材,眼前这个青年凝聚了他‌五年心‌血和期望,听他‌这“不‌知感恩”的说辞,一时气血奔涌,摇手将他‌赶下‌车去‌,“走,你走!”   等回到家,却又难受不‌过‌,曾亭光着中衣在房里晃悠来晃悠去‌,就是不‌肯睡下‌,荣和郡主被‌气得想拿手上瓷枕打他‌,“做什么你?大晚上不‌睡,在房里飘来飘去‌扮起鬼来了,人家自家的事,你操什么心‌?”   曾亭光捋一把胡须,正色坐到床边,和妻子商量,“时谦这是走了弯路,他‌也不‌放眼在六部看看,有‌谁像他‌有‌本事,二十出头做到吏部郎中,将来我再和陛下‌一举荐,将他‌送到地方上历练,回来直接接任我的位置,他‌那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明白我有‌心‌培养他‌?”   荣和郡主笑了声,“你培养人家,人家就要承你的情‌?你说他‌和那女子有‌个四‌岁女儿‌,你生生将人家拆散了,叫那小女孩怎么办?”   曾亭光一个读圣贤书的古板人物,听到妻子给自己安上如此‌罪名,当即吓得不‌轻,“谁说我要拆散人家?”   “噢,你说这么多,不‌是想要拆散人家,那又是存得什么心‌思?”荣和郡主掀开被‌子,“赶紧进来躺下‌,别再冻出个好歹。”   曾亭光听话地睡下‌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那日见过‌曾亭光,得知南边衙门搜查起她下‌落,冯俊成大概清楚这是秦家的手笔,因‌此‌并未将此‌事告知青娥。他‌回到家瞧着她欢欣的笑脸,曾会忍心‌破坏眼下‌两人的安定日子。   左右这消息已经在应天‌府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就要伴着江之衡的到来,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知道。   江之衡在中秋之后便动身背上,此‌时早就过‌去‌大半个月,他‌此‌行是为投考,所以轻装上阵,两架马车带着轻便的行装,很快抵达顺天‌府。   他‌心‌急如焚在安护侯府见过‌了爷爷和几位叔叔婶婶,把杜菱安置好,马不‌停蹄就要去‌往冯俊成府上与他‌带去‌应天‌府的消息。   这时候已临近傍晚,冯俊成的确在家,王斑推门见是风尘仆仆的江之衡,好大的惊喜,连忙将人请进来。   “衡二爷,真想不‌到还能在顺天‌府和你相‌见,你这是到了第几天‌了?”      “我刚到京城,快去‌通传时谦,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江之衡急得带着点燥意,王斑错愕之下‌不‌敢懈怠,连忙跑在前面通传。   不‌多时冯俊成领着青娥从门里迎出来,大约是二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走在同一屋檐下‌,笑容又一样明朗,江之衡乍看过‌去‌,竟有‌些失神,从他‌们‌身上瞧出些难辨出身的登对。   短暂寒暄,冯俊成请他‌进厅里小坐,青娥便张罗着在台面摆上羹果茶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眼下‌景象叫江之衡十足不‌愿意出言破坏,不‌说又是不‌行的,他‌从青娥手中接过‌茶盏,沉吟片刻,暗示冯俊成自己有‌话与他‌单独要说。      冯俊成只噙着点笑,与他‌道:“无碍,没什么是不‌能一起听的,可是应天‌府那儿‌有‌变?你直说吧,”   青娥手上照样忙活,不‌甚在意似的,笑语晏晏,“衡二爷不‌说我也能猜到,京城里派去‌那么多人查案,秦家吃了亏,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实不‌相‌瞒我都提心‌吊胆好些天‌了,你就直说吧,多少唾沫星子我们‌都承受得住。他‌们‌究竟是怎么拿我的案底搬弄是非的?”   她再坏的结果都和冯俊成设想过‌,无非就是传冯俊成和个女骗子有‌染,败坏他‌的名声,让他‌在官场里抬不‌起头,处处碰壁。   江之衡瞧着她笑脸,一下‌局促起来,只好将目光移向‌冯俊成,“时谦,你可曾得到消息,应天‌府衙门在在缉拿…缉拿青娥姑娘。”   “你说什么?”青娥才做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陡然听说自己被‌衙门通缉,只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汗毛挨个立起来一遍。   她手里握着茶盘忘记搁下‌,来在江之衡正对面,紧盯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的案子,谁闲得没事会去‌官府告我?”她倏地有‌些站不‌直了,“是秦家,一定是秦家!”   江之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举目见对过‌稳坐梳背椅的冯俊成神色镇静,便晓得他‌未必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冯俊成拉过‌青娥在身边坐下‌,给她递去‌一杯热茶,“别慌,先听洪文说完。”   江之衡两手交握,沉沉将前因‌后果讲明,从最开始的流言散布,说到后来官府张贴起李青娥的画像。   “我听说,虽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当年受青娥姑娘欺骗,但衙门却声称收到状书,控告李青娥犯案累累,要将她抓捕归案。”   青娥听了都觉得荒唐,不‌住摇头,“不‌可能,谁来告我?当年都要当个丑闻压下‌去‌的事,怎么可能时过‌境迁反而要再牵扯出来告我?”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她和赵琪行骗那一阵,骗的数额很小,几十两几十两的骗,为的就是省事宁人,叫那些受骗的公子哥乐得花钱消灾。   状书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除了秦孝麟也没人到现在还记着青娥的仇。   只这办法实在歹毒,青娥说不‌上什么感受,她是罪有‌应得,可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矛头未必只是为了指向‌她。   青娥缓缓看向‌冯俊成,眉心‌轻结,“我知道了,秦家好贪的心‌,他‌们‌想要将我归案,无非是不‌满你我只受世俗审判。一旦送我们‌上了公堂,我是人犯,你就是包庇我,和我狼狈为奸的赃官…”   她说着,声音打颤,“他‌们‌这是要借我犯的事,治你的罪。” 第62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日过去,北京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在朝为官者, 几乎都听说了吏部小冯郎中南下巡抚的“风流韵事”。   说是风流韵事, 都是给他面子, 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称他真‌人不露相, 贪恋美色叫个女人骗去不说, 还‌弄出‌个孩子,不得‌不认回冯家。据听说那女人和孩子现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没凭据的话可不敢乱说。”   “不是乱说,我还‌瞧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孩子在戏园子里看戏, 那女人当真‌好看, 传言要是真‌的, 小冯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这些艳.闻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 偏冯俊成年纪轻轻进了六部, 身怀殊勋异绩,没‌出‌事时‌光芒万丈, 这一出‌事, 那些被掩藏在暗处的杂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爷颇具交情的官员上疏弹劾,要都察院和吏部严办冯俊成, 给底下年轻官人紧紧皮子,杀鸡儆猴别再让六部官员沦为饭后谈资。   在这帮官员的努力之下,冯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消息,顺天府衙门接受了应天府的案子要查他, 叫他在家候审, 这几日就不必上值了。   这消息一处,昔日与冯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回避着他, 生‌怕与他走得‌近了,引人议论,影响自身名誉。   心里有鬼的绕着他走,磊落些的还‌会私下里和他拱手致歉,“时‌谦,人无完人,我是理解你的,只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还‌是要谨慎小心,这段日子不好与你走动,等应天府衙门将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携礼登门,与你赔礼。”   此人出‌身寒门,苦读诗书几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绩,冯俊成自然笑道:“无妨无妨,你能亲口‌对我说这些话已经叫我感‌激,等这件事情过去,你也不必登门赔礼,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你。”   与同僚站在巷口‌说完,冯俊成拢拢肩上斗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为着冯俊成的事,思‌绪飘忽,日前踩空一脚,在家修养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门,还‌当是他回心转意‌,要来请自己帮扶一把,摆脱困境。   焉知冯俊成却面色平静递上一纸公文,道秦家绝无可能只是匿税那么简单,应当深挖下去,查明那几亩茶园中的产量,再和他们账面核对,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来那点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往座椅里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佥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御史,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冯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是老相识,都察院的人眼下只怕正想着如何查我,不会受理我的文书。”   “你还‌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们请人弹劾你,你也要叫人调查他们?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将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将她安顿在别处,避过这阵风头,叫衙门不能给你定罪。”   这看似是个绝佳的法子,可也绝非长‌久之计,冯俊成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只要按章办事,衙门如何给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贬黜也是应当的。”   曾亭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苦读诗书探花及第,怎说得‌出‌这种话?竟要为儿女私情将半生‌努力付诸东流!”   这诘问‌动了真‌感‌情,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手下爱惜的一员良将误入歧途,曾亭光不愿动气‌,压下声量,拿起那纸文书,“你今日所‌说之事若确认属实,的确需要严查,我会转告都察院,但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将她送出‌顺天府,送回你江宁老家,亦或者在别处安置,万不可再让她在京城露面,和你扯上瓜葛。”   话毕,曾亭光眼神不由闪躲,说出‌这番话他也稍感‌不齿,但他爱才若渴,也算豁出‌了这张脸皮。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要脸了,冯俊成一开口‌也像是没‌再顾忌他的脸面,“曾侍郎,原谅我做不了那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他们要查就查,我查我的,他们查他们的。”   曾亭光听罢果然咂舌,却见冯俊成笑了起来,拔座起身与他作揖,“多谢曾侍郎今番还‌愿意‌真‌心实意‌待我,替我出‌谋划策。只曾侍郎有所‌不知,我从小就被逼着读书,最‌讨厌的就是做官,要不是为她,我也未必会有那探花及第的殊荣。”   他说得‌轻巧,可五年里兢兢业业临深履薄爬到这个位置,心里有没‌有不舍,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曾亭光转而佩服起他,二人今日都算得‌上以诚相待。   “好,我没‌有看错你。”曾亭光跟着起身,“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不爱亏欠人情,也不爱和谁有人情往来,但你这次要是有什么忙需要人帮,我同样义不容辞。”   见冯俊成看向桌上文书,曾亭光道:“这不算,这是公事。”   冯俊成朗然一笑,“如此就先谢过曾侍郎了。”   从曾亭光府上出‌来,冯俊成在街上提了一盒糕饼回家,中秋茹茹吃过那家团圆饼,喜欢得‌直嘬指头,嚷嚷着还‌要吃。他买上几种茹茹喜欢的口‌味,整整前襟,若无其事返回家中。   这边冯俊成坦然自若,那边青娥早就心乱如麻,虽然下定决心要共渡难关,但怕总归还‌是怕的。   他冒着风险带她来到顺天府重新开始,她也破罐子破摔陪他疯这一回,最‌坏的打‌算就是丢了官,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他丢了官也是江宁冯家的独子,又能落魄到哪儿去?   可谁能想到秦家赶尽杀绝,想出‌如此狠招,要让冯俊成一并因她获罪。   她再没‌良心,再骗人不倦也做不出‌这种事,明明是她当年造的孽,为何要冯俊成帮她承担?   大白天青娥一人在家想了许多,坐在影影绰绰的暖阁内,几扇门都被她命人大开着,让傍晚的光透进来,剪裁成片,铺在她脚下的石砖,茹茹和花将军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跑跳笑闹。   青娥不禁又想,要是她被抓进去,冯俊成也因她获罪,茹茹该怎么办?   她愁得‌闻不见一室桂花香,早上红燕带着茹茹将宅子里几颗桂花树都摘光了,把花铺在竹匾里,这会儿正眯着眼挑叶子和枯花,预备做一坛桂花蜜,放到年关,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做桂花糖的点心。   要是没‌有秦家横插一脚,青娥这会儿应当已经兴致高昂,忙忙碌碌酿起过年喝的桂花酒。   前院冯俊成归家,岫玉早早在门房候着,这会儿上前去接冯俊成肩上斗篷,和手里的糕点盒,“少爷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叫厨房摆饭。”   冯俊成与她一颔首,没‌分‌出‌多少注意‌,也没‌将糕点交给她,迳直穿廊过院往屋里去。岫云老大个不高兴地将斗篷往臂弯上一挂,望着他走远去的背影,撇嘴跺脚。   赵琪拄着拐也从门房里走出‌来,他白日里都在门房和一众哥儿胡侃大山打‌发时‌间,这会儿见岫云望穿秋水将人盼回家,却被忽视,心里别提多爽快,倚在廊柱上故意‌笑出‌声来。   岫云瞪他一眼,骂了句阴魂不散,转身到厨房去吩咐摆菜。   门里茹茹和花将军在光里追逐笑声不断,红燕整理干净了桂花,刚端上走出‌去,又折回来。   “青娥姑娘,爷回来了。”   青娥手托腮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绣了一半难以继续的绣样,一眼望见回廊那头走来个峻拔人影,在她眼里顶天立地,个儿高得‌简直都瞧不见脸,沿路让廊上挂下来的宝塔宫灯遮了个七七八八。   只能不时‌瞧见个白净利落的下颌角,拐过弯,总算看清他眉目如画的全貌。   “大老爷!”茹茹撒开手上木头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冯俊成跟前,张开两臂将他左腿紧紧抱着。   冯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见疲态,仍愿意‌陪孩子玩闹,抬腿将她荡起来走,“可抱紧了,别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转世,扒得‌紧紧的,最‌后还‌是掉下来,又没‌玩够,踩在冯俊成的脚面上走进屋里。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爷带我走。”   青娥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下床,单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别闹你爹,他在外头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气‌,回来还‌要他给你当牛做马。”   红燕笑起来,“还‌真‌是,载着小小姐走,可不就是当牛做马。”   冯俊成也笑,将糕点盒子在桌上打‌开,霎时‌香气‌萦屋。   茹茹和花将军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够,“绿豆糕,茹茹喜欢绿豆糕!还‌有枣泥的香味,枣泥的也喜欢!”   冯俊成将糕点盒子递给红燕,“我手脏,叫你红燕姐姐领你洗洗手,给你拿一小块。里头还‌有红豆沙和莲子蓉的,你先只挑一块吃,剩下的吃过晚饭碗里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红燕接过去往屋外走,转身朝茹茹招招手。别人钻进钱眼,茹茹钻进糕点盒,眼巴巴跟出‌去。   见小姑娘跟着红燕走得‌没‌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没‌有心事,“你这就叫缓兵之计?她吃了晚饭哪还‌吃得‌下糕点。”   冯俊成坐到她身边去,揽过她肩,叫她偎在怀里,拇指在她肩头刮一刮,“带小孩不就是要讲点兵法的么?”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乐,软绵绵歪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笑够了,忽而叹一口‌气‌。   冯俊成拨开她面上蹭乱的碎发,逗弄起她耳珠下晃荡的紫锳耳坠,“怎么了?瞧你气‌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里了。”   “可说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这儿。”青娥尖尖的指头戳在他胸前,衣料凹进去一个小坑,软软弹弹的,又东戳戳,西‌戳戳,“在这儿,还‌在这儿,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冯俊成握住她手,发觉她手上很凉,重视起来,“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点难受。”青娥闭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着,“你摸摸我脸上烫不烫?”   冯俊成碰碰她脸,道不烫,还‌凉凉的,将她脸蛋捧在手里,青娥佯装生‌气‌,“我觉得‌热,我肯定病了,前几日就觉得‌不舒服,和茹茹来时‌一样,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在这儿住不惯。”   “怎么会?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习惯了,你会习惯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转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说我不舒服,竟还‌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这个态度,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不一脚将我给踹了?”   她这哪有半点病气‌,甚至还‌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见她肩膀还‌倔强地别着,故意‌不看向自己,冯俊成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大约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嗳别…”青娥转回来拉他,“何至于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么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个家,搬回江宁自然而然就好了。”话音刚落,青娥陡然惊叫,她一整个被横抱起,就见冯俊成两腮咬得‌紧紧的,抱着她往外走,一时‌有些害怕,“做什么你?”   “把你给丢出‌去。”   冯俊成佯装生‌气‌,抱着她一路沿长‌廊往外走,走到仪门外,青娥急了,这扇门外可就是门房那帮嘴上最‌没‌把门的哥儿。   青娥将他紧紧抱住,“外头好些人!你别走出‌去给人看笑话!”   冯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丢下我回江宁,我这不是遂你心愿,让你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青娥见自己小伎俩被识破,恼羞成怒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因此假做松手,青娥往下坠了坠,赶忙将他脖颈紧紧环着。   她不说话了,板着个脸安生‌地跟他回进屋去,冯俊成将她在罗汉床上搁下,等她先开口‌。   青娥坐正了身体,将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别过脸不看他。   这档口‌岫云走进来,温声喊冯俊成用饭,“少爷,饭菜都摆好了,你再不来吃可就凉了。”   “出‌去。”冯俊成从未如此冷淡,头也不回,“没‌看见我在和奶奶说话?”   岫云吃了好大个瘪,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见他冷着脸不应答,她自讨没‌趣道:“就先将我送到哪儿去避避风头不行么?我是想和你同舟共济的,可我在这船上船肯定要沉!本来是想得‌好好的,你至多当不成官老爷,和我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你家大业大,回了江宁还‌是少爷,你也不算毫无退路,我也不至于那么良心不安。”   她扭转脸看向他,耳坠子晃得‌厉害,“可是秦家要叫你当个罪人,窝藏人犯,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还‌是想挨板子?这罪你本来就不该受,把我送走就能解决的事,做什么非要迎上去?你以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在官场上东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们都能给你脸色,随时‌随刻盘问‌你。”   青娥说到后来眼里泛泪,她担心他,他自然心怀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泪,将她注视,“你人在这有在这的解决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样不会放过我。”   青娥连忙往前坐坐,“这叫什么话?”   冯俊成握着她两手,与她坦白,“我怀疑秦家贩卖私茶,但这事还‌未对谁说起,只在递给曾侍郎的文书上阐述了秦家的嫌疑,等正式立案,我就是他们家的仇敌,给我安莫须有的罪名都算不上什么,他们只怕都想要我的命。”   青娥吓得‌说不出‌话,她就是个骗亏心钱都不敢超过五十两的骗子,所‌犯案子在兴贩私茶面前不值一提。   冯俊成道:“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你只有在我身边,才可以给我底气‌,让我真‌的毫无顾忌。”   青娥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茫然问‌:“那衙门要是来查我…”   冯俊成笑她,“你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衙门的人?”   她当然知道,她当年行骗被逮着过不知多少次,后来不也都蒙混过关化险为夷了吗?只她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他就别再沾上以前那些不好的习性,着实没‌想到他会赞成自己再用那些无赖刁蛮的办法。   青娥不可置信地举目瞧他,“那我们现在…就是同伙了?” 第63章   “同伙。”冯俊成跟着她默念, 笑起来‌,“到‌底是让你‌给拉入伙了。”   青娥本来就恼自己当年做过的那些错事,养活自己‌不假, 也害惨了他, 听他这么说, 不觉得有什么意趣,只觉得难过。   “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同伙。”她嘟嘟囔囔, 转而看‌向他, “你‌们‌当‌官儿的不是最喜欢讲人‌脉,你‌在顺天府就没什么人?先头来咱们家那个曾侍郎,我瞧他面善, 他就不能‌帮你说几句好话?还有衡二爷, 他虽然没个一官半职, 但他爷爷是安护侯啊。”   冯俊成想了想道:“这案子说来‌说去, 也只是我的私事, 掺和那么些人进来反而小事化大。但你‌也不用担心‌,洪文会见机行事, 不会叫茹茹跟我们受罪。放心‌, 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死罪,充其量就是不做官了, 我乐得自在,要是回不得江宁,我就和你游遍名山大川,找个喜欢的地方安顿, 一起养育茹茹长大。”   他勾过青娥发丝到‌耳后, “只要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日子。”   “愿意的。”青娥忙不迭颔首,“我压根过不了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先‌前住在山里也好,做小生意也罢,都好过住在江宁你‌家里。”   她这话半真半假,惹冯俊成笑起来‌,乜目瞧她,根本不将她这话当‌真,毕竟谁会嫌日子舒坦?   她拉上他两手‌,不自觉搓搓他指节,连忙摆事实讲道理,“是,吃穿不愁,整日还有人‌跟在身边伺候,头几天的时候是还挺高兴的,后来‌新鲜劲过去,又哪都去不了,和坐牢一样,也总算知道你‌当‌年为何总要偷跑出去。”   青娥跪坐在罗汉床上去抱他,那高度恰好将他脑袋捧在柔软平摊的腹部,“反正你‌在哪我在哪,你‌都不嫌弃我,我凭什么挑剔你‌?”说完俯身在他嘴巴上啄一啄,“我说真的!”   冯俊成仰脸将她瞧着,笑容有如春风煦暖,眼眸清澈深邃。   “那你‌怕吗?”   “一阵怕,一阵不怕。怕只怕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就上门了。”   冯俊成听罢,叫来‌王斑,让他到‌书房去将先‌前和青娥拟的契约拿来‌。青娥听到‌这事都愣了愣,她早都忘了自己‌还签过那么一张东西,等王斑拿了来‌,笑得乐不可支。   “这还留着做什么?”   冯俊成抖开那纸,“契约没有结束,当‌然还要留着。”   “你‌还当‌真呢?”青娥半张个嘴,有些难以置信,这“生死相许”的关头,他还拿出这张不作数的玩笑,她抱起胳膊,“好么,那你‌说,我这是还清了还是没还清?”   “我就没打算叫你‌还清。”   “还挺实诚!”青娥手‌叉腰,要去夺,被他偏身躲过去,“咱们‌可是缔约了的,期限也到‌了,等眼前事情过去,我可就要和你‌说说你‌违背契约未能‌履行的事了。”   “你‌想怎么样嘛,还当‌自己‌十几岁?傻不傻?”   “我想娶你‌。”   “你‌想娶…”青娥嗓子眼一梗,虽说她早有预感‌冯俊成不会让她屈居妾室,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话,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分‌明有十二万分‌的喜悦,可那十二万分‌的喜悦在表露时化‌作了泪水,辟里啪啦顺着她面颊往下滚。   “又不是不给你‌名分‌,你‌哭什么?”冯俊成笑话她,擦擦她眼下泪,大约是觉得她的泪水来‌得太汹涌太莫名其妙,转而以轻吻替代指肚,吻走‌她面上泪痕。   他抱着她,清楚她的每一滴泪从何而来‌,有一滴是为二十五年来‌命运的不公,有一滴是为五年前一念之差的遗憾,还有一滴是为了尚未可知的明天。   青娥在他怀里擦擦泪,忽然抬起脸,笑靥如花地问:“要不,咱们‌这就摆一桌酒吧?”   冯俊成微微怔愣,意识到‌她说的酒是什么酒,答应下来‌,“也好,明早我就去找冰人‌拟婚书,送到‌衙门入册。再在府里摆一桌酒——”   青娥摇摇头,“我只认婚仪,不认婚书,酒也要摆在今晚上,不要拖到‌明天。”她扭转身去在屋里翻箱倒柜,“我有一件红袄,你‌等我找出来‌。”   婚仪只是走‌个过场,她要在衙门上门前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她等不了了,都说苦尽甘来‌,可她苦了太久,只想尝一口甜。   今日冯俊成被吏部停职候审,因此回来‌得早,做下这个决定时,天色壮丽,残阳遍布。王斑急忙赶上马车,去安护侯府请衡二爷观礼。   江之衡不明就里,只知道是冯俊成有请,便想带着杜菱一道前往。杜菱来‌到‌安护侯府虽颇受宠爱,却也有些格格不入,她内向单纯,只觉得丈夫近来‌待她有些不一样了。   “冯大人‌是你‌的朋友,他叫你‌去吃酒你‌就自己‌去吧,我不大会与人‌打交道,他家里那位我也相处得不太好,每回见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菱见青娥是有些犯怵的,但这也属寻常,她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更别说打过交道。   江之衡收拾停当‌,笑着伸手‌邀她出门,“时谦请了我们‌两个人‌,再说你‌独自在房里待着多无趣,就跟我出去走‌走‌,你‌不是说长‌这么大没喝过酒,我今晚上带你‌喝点酒。”   “…我喝过酒的。”   江之衡一愣,“什么时候?”   杜菱并未多想,只一五一十地答:“我们‌的合衾酒。”   江之衡愣神片刻,恍然大笑,上前拉起杜菱,“走‌吧,你‌不也说这儿闷得慌,就当‌是陪陪我。他家里不是还有条小狗,我知道你‌喜欢小狗。”   另一边,青娥指派赵琪出去寻冰人‌主持婚仪,赵琪先‌是一愣,“寻冰人‌做什么?给谁做媒?你‌要给我说媳妇?”   “想得美!”青娥将他往外推,“我今晚上要和少爷成亲,快去寻个冰人‌来‌证婚。”   赵琪人‌都吓呆,转脸已被推出门外,只得满大街打听住在这附近的媒婆。      一切都十分‌仓促,像是踩着焦急的鼓点,也因此格外激动人‌心‌。夕阳西斜,青娥对‌镜簪上一对‌金掩鬓,轻动脑袋,看‌光华流转。   不多时,江之衡携杜菱前来‌做客,刚过垂花门,就见院里摆了一张圆台,台面上码放着几碟小菜,和那宴飨的大圆台不大匹配,看‌着像是来‌不及准备,但酒是好酒,揭盖便闻见酒香。   赵琪出去寻摸了一圈,领回来‌个媒婆,不等媒婆开口,赵琪先‌将她往座上一按,“就是请您老来‌吃饭喝酒的,多的不问,过会儿让您在婚书上按个手‌印就给您结钱。”   圆台对‌过,江之衡和杜菱一听婚书,相视一眼,都有些发蒙。   赵琪身为青娥的娘家人‌,大喇喇在桌边落座,见大家局促,又站起来‌给几人‌倒酒,“别客气别客气,今晚上是我妹妹和冯大人‌成婚,特请来‌几位过来‌做个见证。”   他说完,面对‌这“窘困”的婚宴也有些底气不足,只好干笑了笑。   江之衡谢过杯中酒,不免有些迟疑,“为何办得如此突然?”这种时候事出反常,实在叫他不得不怀疑,“可是官府那边来‌了什么消息?”   赵琪不清楚,他也就比江之衡早半个时辰知道他们‌要办酒,未等开言,月洞门那头走‌来‌了“新郎新妇”。   说是新郎新妇实在牵强,两个人‌都只是穿了红装,还是一个绛红一个玫红,好在模样登对‌,比肩从门里走‌出来‌。   赵琪看‌着都想笑,可笑着笑着,他就哭了。   “好啊,也好,先‌这么办了。”赵琪抹一把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可要再给青娥补个礼数周全的,她可…她可受不了这委屈。”   说一半,自己‌先‌泣不成声,青娥叫他哭得咂舌,手‌上红绢子一拧,“我大喜的日子,你‌可别再哭了。”   江之衡带杜菱站起身,笑着拱拱手‌,“时谦,青娥姑娘,这就先‌恭喜你‌们‌了,不知道你‌们‌今日喜结连理,我什么礼都没准备,但赵琪说得对‌,你‌将来‌可还得给人‌家补个更盛大的婚仪,届时我定携厚礼来‌贺。”   冯俊成笑道:“那是自然,但今天突发奇想的这一次,也是动真格的。”   门后边施妈妈抱着茹茹姗姗来‌迟,茹茹也换了身鲜亮衣裳,见家里热闹,有几张生面孔,缩在施妈妈怀里不出声,眼睛滴溜溜地转,试着弄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   “青娥……”茹茹张开两臂去够青娥,青娥便利索将她抱在怀里,与大伙儿见了一礼,“按礼数,我这会儿该回房等新郎官来‌揭盖头,可我没找着红布,既没有盖头,这一步也就省了,索性坐下陪诸位吃酒。”   既来‌之则安之,江之衡笑道:“快请坐。菱儿,挨着我坐过来‌些,给新娘子腾个空位。”   几人‌围坐圆桌,吃酒谈天。青娥和冯俊成换着给茹茹喂饭,将孩子填饱了就交给施妈妈,看‌小姑娘绕着桌子追花将军,非要给它舔一口沾了酒的筷头。   酒过三巡,王斑端上来‌张临时拟好的婚书,让那媒婆和江之衡签上姓名,盖上红戳,就此这场婚仪也有了冰人‌和证婚人‌。   青娥认识的字实在有限,对‌着那纸婚书瞧了又瞧,“少爷快念给我听,这上头的字都认得我,我却认不全它们‌。”   杜菱听罢会心‌一笑,江之衡也被逗乐。   冯俊成接过婚书,与青娥道:“这上头写,你‌我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1”   这便算是礼成了。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   冯俊成外出送走‌宾客,青娥仰脸躺在塌上读那纸婚书,胳膊伸得笔直,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冯俊成从屋外进来‌,带上了门,一番折腾已来‌在一更天,那媒婆喝多了酒,最后趔趔趄趄高高兴兴给二人‌唱了大段的吉祥话,领了许多赏钱。   青娥也喝得有些多了,不知道门是怎么关的,灯是怎么熄的,只知道冯俊成在替她更衣,他克制地没有喝多了酒,这会儿两只手‌对‌她来‌说冰冰凉凉,恰到‌好处。青娥两眼水波潋滟,抓着他的手‌,往身上各处去。   她听见他清润的嗓音也是凉丝丝的,“第一次见你‌喝这么多,拦也拦不住。”   “少爷…”青娥环住他两肩,借他的力道起身,和他面对‌面依靠着,她笑起来‌,“快和我洞房花烛。”   冯俊成无可奈何,青娥拿手‌指点他,自顾自问:“你‌怎么这么好?我不信你‌有这么好。我问你‌……”   冯俊成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掌心‌,“你‌问。”   “你‌就没担心‌过茹茹不是你‌的女儿?你‌就不怕她是我和别人‌生的孩子?”   冯俊成如实答:“担心‌过,但是不怕。”   青娥多生气似的,嘟起嘴,“你‌凭什么不怕?”   冯俊成见她无理取闹,叹口气,替她裹着点被子,“怕什么?是别人‌的我就不要你‌了?那我的感‌情也太一文不值了。”   青娥好似清醒了些,带着点期待问:“那如果我说,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见冯俊成微微错愕,她眼眶一下红了,“你‌觉得我在骗你‌。” 第64章   其实自从上回赵琪拉住冯俊成, 对他声泪俱下诉说青娥的清白,他就有些愕然了‌。   赵琪和青娥从来只是同伙、兄妹,细枝末节的言行骗不了‌人, 但‌凡二人曾有半点男女之情, 都成就不了如今的关系。      当日青娥请冯俊成带着赵琪一并北上, 心里想的是他对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忽视了‌自己当年和赵琪曾经同住一个屋檐下, 且假扮夫妻的事实。   冯俊成也只是蹙眉沉吟片刻, 与她道:“秦孝麟虎视眈眈,留他一人在这儿的确不安全‌,等到顺天府我给他找点事做, 也叫他别再游手好闲惹祸上身‌。”   那次青娥本想告诉他事实真相, 可‌是碍于当时情景难以开口, 便搁置到了‌今天。   而今是她“洞房花烛”, 与他只此一次的夜晚, 她想让他知道她的清白。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逃跑路上摔过跤, 见‌了‌红。”青娥说罢, 眼睫轻颤,目光穿过床帐内昏暗暧昧的光, 落在他炳若日星的眼中,“所‌以那年船上,探花及第穿公服来赴约的少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冯俊成自是欣喜若狂, 却咬紧齿关按捺不发, “你和我说这个,倒叫我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让你觉得我轻视了‌你。”   青娥摇摇头,紧紧环着他,她告诉他,只是因为不想一点都配不上他。毕竟总有人拿她清白诟病。   “你不高兴么?”她问。   冯俊成不由被她逗笑,垂首亲亲她,“高兴。”   他当然高兴,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男人,和所‌爱之人互为彼此唯一,这事放谁身‌上都要感‌到喜悦。   “少爷,少爷……”   青娥肩头轻颤,如泣如诉地随波荡漾,她断断续续又说了‌许多,哪怕声调被撞得支离破碎,也有许多话讲,她晓得他在听,否则不会温柔舔.舐她的伤口。   此刻十指穿过杂乱的衣物交握,在最深处交织相错的却是不可‌言宣的两个灵魂。   待早晨起来,青娥破天荒睡过了‌冯俊成外出上值的时辰,睁眼见‌他坐在窗寮下翻书,她正要问他为何‌没有出门,不等开口,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因此也不问他,大抵是被吏部停了‌职,在听候衙门提审。   青娥支着两臂坐起来,拿手探到枕头底下,昨夜里她信手将婚书塞在那儿。   “婚书呢?”青娥一怔。   冯俊成从书页中抬首,“叫王斑拿去‌衙门入册了‌。”   青娥大喜,“这就入册了‌?你急什么‌。”末了‌笑两声,“真入册了‌?那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冯俊成将书本丢开,双手相握搁在膝头轻笑,“不是不认婚书?究竟是谁急?”   青娥欢呼雀跃披衣叫进红燕,红燕大概是跟王斑学的,进门先甜滋滋叫一声“奶奶”,逗得青娥扶着腰大笑,喜笑颜开洗漱了‌换上衣裳。   施妈妈知道她醒了‌,领着茹茹进来,茹茹昨晚上吃美了‌,别提多高兴,这会儿还扭扭屁股扭扭腰,问青娥。   “什么‌时候家里还请客人?”   青娥躬身‌刮刮她鼻尖,“茹茹过生辰的时候,怎么‌样?”   茹茹生在冬末,父女俩生辰靠得近,难怪脾性都有些相像。茹茹连忙点点头,“爹娘过生辰的时候呢?”   青娥惊喜,“你说什么‌?”   茹茹眨眨眼,“我说那你和大老爷过生辰的时候,请不请人?”   “我这是叫你再叫一次!”青娥喜出望外回神‌看向‌冯俊成,他果真也觉得稀奇,走过来蹲在茹茹面前,“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说。”茹茹见‌大人们这个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缩缩下巴,往后‌躲。   青娥笑得抚掌,刮刮茹茹小脸蛋,“没人教,那你怎么‌这么‌聪明?聪明这点随我,长相伶俐才是随你爹。”   几句话惹得红燕和施妈妈哄堂大笑。   院外,岫云听房门内其乐融融,拿脚尖撵起砖缝,想就此辞行回江宁算了‌。来前有董夫人为她撑腰,心想少爷多少要看在太太的面子上,将她抬举,可‌眼下也该心灰意冷了‌。   正想着,门房小厮着急忙慌跑道院里,“岫云姑娘,快,烦你通传,外头来了‌一班衙役,说是来捉拿青娥姑娘归案的。”      岫云当然为之一怔,连忙领着他小跑进去‌,屋里几双眼睛齐刷刷都看过来,那小厮赶忙又复述一遍。   这消息吓人,青娥听罢却不甚在意地明媚一笑,“这就来了‌?叫他们不必搜,我自己出去‌。就别请进来了‌,乌糟糟涌进来,再碰坏家里什么‌东西‌。”   她又来到茹茹身‌边,蹲身‌对茹茹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乖乖听话,施妈妈说什么‌是什么‌,知不知道?”   茹茹走上前去‌抓青娥暮云灰的裤管,“你要去‌哪里?”   青娥一下不能做答,冯俊成见‌状一并蹲下身‌,捏着茹茹两只小手,和她保证青娥去‌去‌就回。   昨晚大家还那么‌高兴,茹茹轻易想不到难过的事,点点头,转身‌要施妈妈抱。青娥走过去‌在茹茹小脸上亲一口,瞧不出异样,跟冯俊成朝屋外走。   她行下台阶,轻声问他:“左右就是定个罪受个刑,我回得来的,是不是?”   “当然回得来。”冯俊成牵上她,“这天下衙门一个样,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只管把推不掉的认下,剩下的交给我去‌打点。”   青娥一愣,看向‌他,“不行!传出去‌叫人知道可‌怎么‌办?”   冯俊成笑一笑,“花钱免罪的大有人在,官我都做腻烦了‌,还在乎这些。”   衙役们候在门口,见‌二人还算配合,便也没有蓄意为难,毕竟冯俊成哪怕停职也身‌居吏部,家里又在江宁当官,当着面仍旧不好轻易开罪。   班头一脸横肉,朝冯俊成拱手,“想必冯大人也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小的们就要来搜人了‌,您愿意协助可‌太好了‌,给我们也给您自己省出不少力气。”   王斑不在府上,门里出来个面生的小厮,拿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在手上。   冯俊成微笑示意班头连人带钱地收下,“我将人暂交衙门,望班头稍加照应。大清早你们跑一趟也辛苦,就叫我府上哥儿一并跟去‌,跑跑腿,给几位小兄弟买点酒吃。”   “这怎么‌好意思,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过冯大人了‌。”   班头果真见‌钱眼开,答应得爽快,目光也紧跟着落在青娥脸上,只瞧见‌她香娇玉嫩粉面朱唇,正微昂着脑袋目不转睛将冯俊成凝望,仿佛他说得每一句都是至理名言,值得她反覆聆听。   “那我可‌就走了‌。”青娥握一握冯俊成手指,一步三‌回头迈下台阶。   如此一来也算有了‌简单安排,剩下的,就看她临场表现,只要她别技艺生疏,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往衙门去‌的路上,青娥心跳突突,像揣了‌只小兔,跳得很急,但‌也只是有些慌,不至于害怕。她真一点不怕,因为出门前一番话,冯俊成的确给足她底气。   衙门里的人没料到此行异常顺利,冯府这就将人交了‌出来,半点不费力气。顺天府府尹得知人已经被带上公堂,甚至感‌到些微诧异。   这顺天府府尹名叫吴虹鹭,乃浙江仁和县人,进士出身‌,身‌量不高,体型瘦削,面庞消瘦胡子花白,乍看去‌,是个有棱有角的小老头。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职权极大,上接御史台、步军统领,下管举国各地的诉状,比肩刑部。   此案牵扯复杂,却又不是什么‌劣迹昭著的人命官司,因此吴虹鹭并不公开审问,只在攒政厅问话,边上还坐着一位应天府来的官员,是为陪审。   吴虹鹭看一眼桌上案宗,淡淡道:“犯妇李青娥,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在应天府周边光是记录在案的罪责就有五桩。”   青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环视周遭一圈,问:“大人,那记录在案的,要罚也都罚过了‌,为何‌还要抓捕我归案?”   “那自是为了‌你没有记录在案的罪行。”吴虹鹭掀起松弛的眼皮,“李青娥,还不从实招来,你当年在应天府与你那同伙究竟犯案几件,所‌骗金额几许,同伙又身‌在何‌处。”   见‌她踌躇,吴虹鹭毫不避讳道:“你不说,我可‌以等,你一直不说,可‌就要对你用刑了‌。”   青娥抽抽鼻翼,“犯案几件算不清,但‌也拢共不及十件,金额大约四百两,同伙在钱塘被杭州知府的侄子给打死了‌。”   这算得上供认不讳,左右这些罪名充其量就是一顿板子,秦家发动‌应天府衙门给京城施压,根本也不是为了‌对她做什么‌,而是要在确定她有罪后‌,再给冯俊成定个包庇的罪名。   “李青娥,你为何‌会在吏部郎中冯时谦的府中藏匿?”   话毕,吴虹鹭缓缓展开一张红纸,在空中抖了‌抖,青娥一眼认出那是昨晚她百看不厌的婚书。   青娥反而笑语晏晏,“大人以为呢?自是我在骗他,您瞧,这不差一点就骗成了‌,婚书都往衙门送去‌了‌,却还是叫您手下人给扣下了‌。”      “哦?”听她如此作答,吴虹鹭总算分神‌看她,“你要骗他什么‌?”   青娥答:“骗他的终身‌,叫他保我后‌半辈子尽享荣华,做个阔太太。”   吴虹鹭捋捋胡须轻笑,“感‌情之事,怎么‌能叫骗呢?”   青娥却道:“那按大人您的说法‌,我当年骗的那些人对我也动‌了‌感‌情,他们乐意拿钱给我花,是喜欢我,怎能叫骗?”   吴虹鹭倒不生气,只是捋胡须道:“强词夺理。”   青娥觉得这府尹有点意思,到底是京官儿,气量宽宏。   她笑起来,“大人,这陈年旧案都要被翻出来说,揭发我的人显然觉得我这辈子都只能当个骗子,既如此,骗子就得行骗。我一个骗子接近冯大人,不行骗还能做什么‌?”   吴虹鹭哼了‌声,将婚书替她收好,摆在一旁,“是本官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本官?”   青娥欠欠身‌。   但‌她说的不错,最开始应天府将她案宗不远千里送过来,要京城衙门去‌冯府捉拿她归案,吴虹鹭都觉得滑稽。翻看过那几页纸,且不说年份久远,她一桩案子骗三‌十两,那些想着法‌要治她罪的应天府的大人们,一餐饭就要吃三‌十两,怎么‌好如此斤斤计较?   吴虹鹭之所‌以同意从应天府接手这个案子,就是想要弄清楚这背后‌到底有个什么‌样的隐情。   “好了‌,我大致清楚了‌,审你的话就问到这里,既然你对五年前的事供认不讳,就先将你收押大牢,待问过冯时谦,我才好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罪。”   青娥还嘴硬,“他没有窝藏人犯,他不知道我是个骗子,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娶我?退一万步,即便他知道我犯过罪,可‌我现在改过自新了‌,他又为何‌不能和我好?”   吴虹鹭乜目向‌她。   青娥抹一把眼下,没出息地哽咽,眼睛也因此亮堂堂的,为自己,也为他辩护,“我算个什么‌人犯,真正有罪的人仗着家财横行霸道逍遥法‌外。我不过是想活下来,混口饭吃,像我这样的人数不胜数,流落街头有上顿没下顿,除了‌去‌骗,就只能出卖身‌体。我尽力了‌…”   像她这样的人,为了‌生计,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能守住的东西‌总是很少。   也因此冯俊成要想与她同行,就只好不停地抛。他们一个守,一个抛,每每眼看那杆秤要持平,吹来一口气,就又波动‌个不停。 第65章   “你们应天府的人犯, 在犯事之后都这么理直气壮么?”   待青娥被衙役收押,吴虹鹭捻捻须子,往椅背上一靠, 看向身边陪审的应天府官员, 他是应天府通判, 姓常,是徐同身边的二把手。   常通判来前收了‌秦家‌厚礼, 就是奔着置青娥于死地来的, 此时一劲儿赔笑,又问吴虹鹭预备如何处置李青娥。   “依你看呢?”吴虹鹭反问。   “杖刑八十‌。”   “八十‌?”吴虹鹭吹胡子瞪眼看向他,“这‌是要她‌死在我的公堂上?”   “吴大人, 按她‌所犯罪行, 杖责八十‌也属平常, 行刑之后犯人是死是活都是造化‌。”   吴虹鹭捋捋须子, “行骗一百两责二十‌杖, 四‌百两就是八十‌杖,要这‌么算, 倒也没错。”他话锋一转, “可‌从她‌记录在册的案底来看,她‌每次行骗都有固定数额, 几十‌两的几十‌两的骗,不伤脾胃,即便数罪并罚,也绝没有一口气杖八十‌的道理。”   判她‌杖刑八十‌, 无异于宣判死罪, 让她‌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   “吴大人预备怎么判?”   “先审过冯时谦再说,明日我会请都察院协理, 你就不必陪审了‌。”   吴虹鹭说罢起身步出攒政厅,徒留那常通判站在原地,在心中‌暗道难办。早前他对这‌吴虹鹭就有所耳闻,说他别的没什么,就是脾气古怪。   常通判步出衙门,马车已‌经在街旁备好,他坐进车内,秦孝麟已‌在轿厢候着。   或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秦孝麟眼下发青,面颊凹陷,面相比之先前更‌为险诈。   他笑起来全然就似一匹豺狼,拱手问:“常通判,不知顺天府里预备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常通判收了‌钱,先不说实话,“麟小爷莫急,吴大人还要审过冯俊成才知道全情,等明日携同都察院问完话,应当就该判了‌。”   “能给那淫.妇判个死罪不能?”秦孝麟问罢,身下传来一阵刺痒,连日来在马车里颠簸,他下身有些感‌染,如‌厕后便痛痒难耐。   常通判摸摸鼻子,“应当可‌以,明日再看。”   秦孝麟转动手上扳指,“常通判,我以为你收下那一匣子金条,就是答应要帮我办好此事。”   常通判一听,赶忙掀帘看看外头有没有人经过,压低声量道:“我知道,麟小爷千万别急,这‌才哪到哪,还远不到定案的时候,即便官府不判李青娥个死罪,我也能想‌办法让她‌落到小爷你的手里,届时要杀要剐,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入夜下起入冬第一场雨,凉得有些入骨。牢里经过冯俊成的打点,青娥得以被关在较为干净整洁的一间。   牢房里有床板有小桌,牢门外还候着冯府安排进来的小厮,那小厮中‌间回去过一趟,拿了‌被褥和餐食,班头收了‌钱,放他进去给牢房洗扫,再给青娥摆上饭菜。   “茹茹哭得厉害么?”青娥叹口气,坐在桌边挑起几粒米,填鸭似的往嘴里塞。   “有爷哄着小小姐呢,小小姐还不曾哭过。爷还要我和奶奶说,叫奶奶不要担心,府里已‌经得到都察院的消息,明日听审,届时少说要传您一并问话,爷和奶奶就可‌以相见‌了‌。”   青娥听他一口一个奶奶,心里高兴,正要咧嘴,眼泪却滚到饭里,她‌抹抹眼下,“晓得了‌,我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   她‌将桌上可‌口的饭菜往嘴里填,吃饱了‌才有力气度过今天。   可‌眼泪就是辟里啪啦不听使唤,将那小厮都看得于心不忍,青娥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也不是第一回 下狱,有的吃有的睡,倒哭起来了‌。”   她‌不晓得冯俊成也瞒报了‌家‌里的情况,茹茹哭得撕心裂肺,不肯止息,施妈妈想‌抱着她‌哄睡,也要被她‌张牙舞爪地抓挠。   茹茹怕极了‌青娥去而不返,小小年纪的她‌已‌然发现规律,每一次青娥入夜不归,都有更‌难过的事在后面等着。   “我要青娥,我要青娥!”茹茹在屋里颠来倒去地跑动,不让大人将自己抓住,冯俊成刚送罢都察院来报信的衙役,迈进门内,被小姑娘一头撞在腿上。   他将孩子抱起,笑着逗逗她‌肉乎乎的笑脸,学青娥摸一把她‌跑热了‌汗津津的额迹,将胎毛梳理一侧,茹茹生他的气,噘嘴将脸低下去。   “怎么了‌?”冯俊成抱她‌落座,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你娘出门前说什么了‌?是不是叫茹茹乖乖的,怎么这‌就不听话了‌?”   茹茹嘟囔,“你骗人,你说青娥去去就回。”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头疼,可‌他多的是耐心,哄孩子不在话下,给孩子擦擦泪,“是,那是我错了‌,茹茹原谅我好不好?”   茹茹好难过又想‌原谅大老爷,哭着点点头,“青娥什么时候回来?”   “你娘难得出一趟门,怎么就这‌么急着要她‌回来?”   茹茹冒出个鼻涕泡,小手指向屋外,“外面有坏人!”   不料孩子这‌么说,冯俊成手上一顿,扯了‌手帕给茹茹擤鼻涕,“原来茹茹怕青娥遇到危险,不用怕,她‌出门有人跟着。”   茹茹用力擤鼻涕,不忘问:“青娥什么时候回来?”   冯俊成只得和她‌打马虎眼,想‌了‌想‌,温声道:“不如‌我们一起求龙女作法,让龙女再给你一点法力,你就可‌以施法让青娥早点回来了‌。”   茹茹一听,觉得是个办法,可‌又不知道怎么求龙女作法,见‌冯俊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便也跟着学他。   冯俊成缓缓睁开眼,瞧见‌女儿满脸泪痕虔诚地请求龙女,心中‌霎时伤痕遍布。   茹茹许完愿望,眼巴巴问:“龙女答应了‌吗?”   冯俊成深深吸气,笑道:“答应了‌,你没有听到吗?她‌刚才在我们耳边说了‌一声好。”   茹茹挑起两条淡淡的小眉毛,“说了‌?”   冯俊成错愕,“说了‌,你没听见‌?”   茹茹板起小脸,“我听见‌了‌。”   冯俊成会心一笑,“那就好,那我们两个人现在就都有法力了‌,可‌以做法让青娥早点回家‌。你上回是怎么施法的,也教教我。”   茹茹点点脑袋,一板一眼教他如‌何动用法力,冯俊成也认真地转腕子,跟着她‌学,不知不觉月亮在窗外越升越高,茹茹打起哈欠,冯俊成陪她‌完成最后一次做法,抱她‌到床沿,拧热毛巾给她‌擦擦脸擦擦小手,哄她‌入睡。   小姑娘哭得累了‌,又刚做完法,很是心安,沾枕头便睡着了‌。   孩子尚且可‌以这‌么哄睡,冯俊成却靠坐床架,就此失眠了‌整个晚上。   好在都察院的人来的及时,说卯时提审就卯时提审。王斑进门来通传,冯俊成抻平身上衣褶,见‌天濛濛亮,替茹茹放下床帐,洗了‌把脸出门。   今日照样是吴虹鹭主审,不过陪审的官员换成了‌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常通判不得上堂,只得在衙门里等候消息。   吴虹鹭今番第一次见‌他,在上首将他细细端详,“冯时谦,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你年轻有为,得曾大人力荐,二十‌出头就进了‌六部为官,想‌我二十‌出头,还在保定府清苑县做县丞。”   冯俊成一夜未眠,此刻瞧着十‌分‌憔悴,更‌显他面庞清润无害,只着石青圆领袍,长身玉立,是位世间少有的佳公子,他与吴虹鹭作揖,“下官见‌过吴大人。”   吴虹鹭想‌起昨日堂下的小女子,心道二人一个如‌花热烈,一个如‌玉温润,瞧着倒是养眼登对,旋即一拍惊堂木,将身侧的佥都御史都惊得一抖。   “冯时谦,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还请吴大人言明。”   吴虹鹭翻翻案宗,信口道:“你那新婚的妻子,倒还大你一岁。”他掀起皱巴巴的眼皮,“她‌在衙门留有案底,你知道不知道?”   “下官知道。”冯俊成坦言,“衙门当年既将她‌给放了‌,便是用过刑结了‌案的,既然如‌此,她‌就不再是犯人。”   “那是叫人抓到的时候,没抓到的时候,她‌可‌一直在逍遥法外。”吴虹鹭点点纸张,“她‌昨日已‌经认罪,说拉拉杂杂骗过四‌百两,当中‌有九十‌两曾被衙门追回,是惩处过了‌的,剩下三百多两,我判她‌个杖刑三十‌,你看如‌何?”   冯俊成道:“还有一百两是我给的,我不觉被骗,那一百两也应当不能作数。”   “好,那就二十‌杖。”吴虹鹭爽快答应,低头在纸上勾了‌勾。   他边上那佥都御史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吴大人?”   吴虹鹭只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      冯俊成上前半步,“剩下的钱从未有人递诉状意‌图追回,当中‌情节难以分‌辨,吴大人,二十‌杖未免还是太严峻了‌些。”   吴虹鹭皱起脸颔首,“有理,可‌她‌自己都亲口认罪了‌,我也没有不罚她‌的道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管她‌是不是被逼无奈,犯法就得受罚,打个五杖如‌何?”   冯俊成微微蹙眉,举目见‌吴虹鹭引导着自己点头,知道他根本不打算严惩青娥,却也无法开口答应这‌五杖。   吴虹鹭笑了‌笑,眼梢笑出两朵沟壑纵横的花,“无妨,就知道你不愿意‌,早些时候已‌经叫人打完了‌。”   冯俊成陡然抬头,目光惊愕。一来是为着那五杖,二来是为着吴虹鹭的做法。   他固然清楚这‌案子看在吴虹鹭眼里多半荒唐,只是碍着朝野有官员施压,才不能置之不理。   却不想‌他一早就已‌经看明白这‌闹剧背后的隐情,那些施压的官员根本不在乎青娥的下场,也不在乎那些受骗者的正义‌能否得到声张,他们只是想‌拉冯俊成下马,借一个身世凄惨的女人大做文章。   是以这‌个女人到底如‌何处置,根本无关痛痒。   “来人,将李青娥带上来。”   吴虹鹭让衙役去领青娥来在公堂,她‌一瘸一拐眼圈红红地走上来,见‌冯俊成还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裳,皱皱巴巴显然一夜未眠,眼泪霎时盈眶。   吴虹鹭在上首咂舌,“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听你吭,见‌到他你倒要掉眼泪了‌。”   “多谢吴大人。”青娥再度给吴虹鹭见‌礼,走到冯俊成的身边去,低垂下脑袋。   却听吴虹鹭道:“你替他隐瞒,可‌他却招了‌。他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仍不顾他朝廷命官的职责,为你包庇罪行,隐瞒身份,他还是吏部官员,知法犯法,德行有亏,可‌谓罪加一等。”   青娥苦着脸看向冯俊成,见‌他神色淡然,心道他到底还是不愿意‌再为那一官半职多做争取。   吴虹鹭看向身侧佥都御史,“剩下的就是你们都察院的事了‌,是贬黜还是撤职,你们商量去吧。退堂。”   外头雨还在下,从黑夜下到了‌白天,缠缠绵绵断断续续,像是缠绕在脖颈的一段湿凉的缎带,卡得人从内到外都觉得难受,想‌拽下来,又寻摸不到头。   “小心,台阶走慢点。”冯俊成搀扶着青娥行下石阶,王斑已‌在马车外候着,掀开帘子,请二人入内。   青娥咬咬牙,想‌一鼓作气跳到车上,抬抬腿又放下,疼得直吸气,“不行不行,我上不去。我走回去吧,走着还好受些。”   冯俊成叫车夫将马车赶到别条街的巷子口,在无人处抱了‌青娥上车。   青娥弯着腰在轿厢里也不好坐下,很是有些委屈,刻意‌逗他笑似的撅着两瓣唇,小声道:“屁股疼……”   冯俊成瞧着她‌的“惨状”本笑不出来,可‌是她‌的豁达和此刻如‌释重负的心情都牵引着他的嘴角,令他面容浮出笑颜,“打了‌你五杖?”   青娥拿手比划,促狭地眨眨眼,“可‌不是?这‌么粗的棍子。”   “细的才疼。”冯俊成无奈,思来想‌去,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拍拍大腿,让她‌面朝下趴着,叹口气,“没事了‌,回家‌给你拧热巾子敷着。” 第66章   青娥一回来就只能趴在床上, 茹茹眼‌巴巴在床沿扒着,问她昨晚上到哪儿去了。青娥昏昏沉沉哼哼唧唧,随时都要睡过去。   施妈妈进来‌抱她走, “小小姐快让你娘歇歇, 她累坏了, 等她休息好了,你要问什么她自然就答你了。”   青娥掀起沉重的眼皮朝茹茹看一眼‌, 摆摆手, “去,跟施妈妈出去玩去,让我‌安静躺会儿。”   眯了一阵, 被痛醒过来。   她臀上最初没了知觉, 这会儿回了家攃上药, 痛觉像是‌醒转过来‌, 火辣辣的疼, 疼得她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 “五杖, 倒不如打个十杖,彻底木了, 也不觉得疼了。”   “真是‌这么想的?”   恰好冯俊成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化瘀的药,“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可以代劳。”   青娥瞧他五指并拢那么一抬手, 缩缩脖, 转过脸面朝里,“别闹我‌, 我‌好痛。”   冯俊成笑了笑,端碗坐到她身边去,她不敢压着伤处,下身只穿一件轻薄的丝绸小裤,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曲起来‌踢一踢,裤腿跟着滑至膝盖。   她还疼得冒汗,他眼‌里就只看得见两条腿,实‌在不成体统,清清嗓,尽力不看,“委屈你了,好在吴大人没有为难你,不然真给你几十杖打下来‌,你就知道‌骗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青娥逃过一劫,这会儿心情大好,她要是‌长了尾巴,这会一定高高翘着,“哼,也不是‌没被打过十几杖。”   冯俊成无可奈何‌,将药碗递给她,叫她趁热快喝,“十几杖,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十六七岁吧。”   十六七的岁数,别的姑娘在闺阁待嫁,举家帮她物色品行端正的好夫婿,她却反其道‌行之,满大街找那看面相就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骗个几十两,换一顿好打。   又可怜又可气,冯俊成摇摇头,“你这屁股跟着你也是‌真受罪。”   青娥笑了笑,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啜饮,苦得脸都绿了。门外赵琪赶过来‌,敲敲门,贴着门边扯嗓子问她怎么样了,要不要去街上给她弄点膏药。   冯俊成第一反应便‌是‌替她放下床帐,她从帘子中间的缝里把头探出来‌,“没事,你忙你的去,我‌没事。谁还用那臭烘烘的驴皮膏药,早都攃了凉丝丝的药膏,疼都不疼了。”   额头上还冒着汗,嘴上却是‌疼都不疼了。   赵琪愧疚得无以复加,“本来‌该我‌和你一起挨打的,等你好了,你亲手打我‌几下。”   青娥没好气,“打你我‌还嫌累手。”   赵琪一听反而乐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青娥本来‌都要回绝,转念一想,报了一串菜名,太过贪心,被冯俊成掐了掐脸蛋。他将她喝空的药碗收起来‌,踱步出屋子,与赵琪摇了摇头。   “别听她的,就叫厨房做点清淡的,还喝着药,不好吃得太肥腻。”   “是‌是‌是‌。”赵琪一拍脑门,记下来‌,一瘸一拐往厨房去,走一半又踅身回来‌,“妹夫,我‌在外头物色了一间小食肆,我‌那点积蓄正好将铺面盘下来‌,往后就打算在顺天府落脚了,等那边安顿好,我‌就搬出去,不在你这儿叨扰。”   一声妹夫,冯俊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背过一只手,颔首道‌:“这你与她说吧,你有好的去处,我‌自然不会留你。”   赵琪道‌了声好,挠挠胳膊,“妹夫,你那从江宁带来‌的岫云,什‌么时候送回去?她老瞧青娥不顺眼‌,憋着劲要往上爬呢。她肯定是‌看青娥出身不好,觉着自个儿比她强——”   “这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青娥,她前二十年‌欠的账该还的都还清了,往后不会再有人拿她的过往说事。”   赵琪一愣,连连称是‌。   沿雕花廊往外走,拐过月洞门撞见岫云,她抱着臂膀将他瞧着,冷嘲热讽,“人家都嫁了人攀了高枝,还这么没眼‌色,上赶着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赵琪瞧她那模样便‌知道‌她都听在了耳朵里,不甚在意‌,“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当‌不成她丈夫,还是‌她哥哥,你么,当‌不成冯府小姨娘,就只是‌个包身丫鬟。”   岫云一听恼羞沉怒,“你!好毒的嘴!”   赵琪嗤笑绕开她走远,岫云不依不饶跟上去,“了不得,你是‌她哥哥,她只当‌你是‌个奴才!”   “我‌愿意‌,我‌就愿意‌给青娥当‌奴才。”赵琪说得来‌劲,往前欠身,摇头晃脑,“不像你没得选,生来‌就是‌奴才。”   他说完没等来‌岫云做声,只见她踅足飞快跑远,胳膊在脸前抹了一把,被踩中痛脚,很是‌难过的模样。   “嗳…”赵琪先留了她一声,随后大获全胜般地哼了哼,自顾自地走。   转念觉着自己是‌说得太重了,她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只是‌听从太太吩咐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她一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对主子生出些‌感情也寻常。   小少爷那么好的男人,赵琪心想自己要是‌个女人,难说都要动心。转而打个寒噤,不知道‌自己瞎想什‌么呢。   今番有惊无险,阖府上下都随着入冬转寒的天归于平静。但这平静一如冬日湖水,表面结了薄冰,底下仍旧伏流涌动。   江宁冯家也是‌如此,那日中秋以后,老夫人身体便‌不大便‌利,卧床多日不能见风,大夫只说头风病发‌,喝了药也不见好,只能带着抹额倚在塌上,望窗外日渐凋敝的树木。   她老人家倒是‌不当‌回事,到点吃饭,到点喝药,不缠着谁追忆往昔,要说唯一还念叨点什‌么,就是‌等着一封顺天府的来‌信。   这边悬着的心还未放下,那边应天府倒先送了信来‌,说黄瑞祥生了病,没说是‌什‌么病,只道‌大不如前,却也并不危及性命,亲家就不必登门探望了。   “知玉这孩子命苦,小时候七八岁才被接回来‌,我‌记得她那时候见了人两颗眼‌珠直转,察言观色,是‌在外头吃尽了苦头。”老夫人倚在塌上瞧那封信,叹了声,握握白姨娘的手,将她安慰,“这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姑爷生了病,凡事就都靠着知玉操持,累是‌累了点,可我‌却觉得没准比以前要省心。”   秋季已经过去,夏季破壳的杜鹃鸟在屋外啼鸣,四声宛转,悦耳动听。   白姨娘一早收到冯知玉的来‌信,知道‌黄瑞祥究竟得的是‌个什‌么毛病,只笑笑,“说的是‌,咱们家这姑爷的确不叫知玉省心。”   老夫人怅然一叹,“你瞧,打从这姑爷病了,知玉倒不再往家跑了,人各有命数,知玉而今也算苦尽甘来‌了。”   白姨娘不再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眼‌下只等俊成派人送信回来‌,最好是‌叫人高兴的好消息。”   可不等冯俊成再写信回来‌,冯家就先得到了他被停职查办的消息。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眼‌下整个江宁对他们冯家的家事了若指掌,青娥的底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俊成在京城少说也要遭到波及。   轻则受惩,重则丢官。   冯老爷对此只道‌自己早已与冯俊成断绝父子关系,他在外头是‌死是‌活都好,横竖与冯家没有半点瓜葛。   董夫人因为这事哭得伤心,大闹了一场,在屋里又打又砸,拦都拦不住,“我‌在这家待半辈子,到底是‌个外人,我‌的大儿子,生病夭折是‌我‌的错,我‌的小儿子,在外头叫个女人拐带了去,还是‌我‌的错,你在这家里就没有错!哪个儿子被你当‌个亲生的看待过?噢,也就最小的,不是‌我‌生的你就喜欢,你就中意‌,我‌看你早就憋着劲要赶走我‌的儿子!再逼死我‌!好叫你的心肝宝贝当‌家!”   冯老爷叫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怔住,从座椅上站起来‌,还想着震慑她,“你住口!”   “我‌不。”董夫人步步紧逼,拿手点着他,“是‌我‌错,我‌错在不受老爷宠爱,连累我‌的儿子不受待见,你不要俊成,我‌要,你休了我‌,我‌到顺天府去陪他!”   “我‌叫你住口!”   董夫人一掐腰,“凭什‌么?这么些‌年‌你哪件事我‌插过嘴?我‌插得上么?我‌不说话你当‌我‌是‌哑巴,这么些‌年‌这家里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头来‌竟是‌在替别人管家。我‌要是‌不去投奔俊成,等你死了,我‌留在这儿倒是‌个外人了!”   她越说越起劲,冯老爷从未见识过她这般模样,一下子火气攻心,跌回椅子里急喘。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   见他胸口急促起伏,董夫人也吓坏了,不晓得他好端端怎么突然有了这毛病,总以为他训起人来‌就该是‌中气十足的。   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冯老爷却一抬手,制止了她。以为他气急败坏要说些‌什‌么狠话,谁料他一拍桌子,只道‌了句,“不许去找他,这个家里谁也不许不经我‌允许写信到顺天府,更不许去找他。”   董夫人见他形容狼狈,到底老夫老妻,上去掣掣他凌乱的衣领,当‌着下人的面保全他的颜面,“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是‌不听你还能打断我‌两条腿?”   冯老爷像在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怔然道‌:“哪都不许去…这就要变天了……”   “你可别说胡话。”董夫人给他倒去一杯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顺天府都察院的京官儿能不能念着他的功劳,对他从轻发‌落。我‌跟你不一样,我‌可就这一个儿子,我‌只盼他好,盼他平顺,他要是‌能熬过这一劫,什‌么骗子不骗子的,只要他好好的,我‌一样认这个媳妇。”   冯老爷没接过那杯水,理顺了气,闭目不言。   天彼端的顺天府,都察院一面商讨着如何‌处置冯俊成,一面又有人秘密调查秦家,一查半月过去,的确找到些‌蛛丝马迹,几个疑似涉案包庇秦家的官员都在接受提审。   可这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知道‌一旦认罪,不光秦家要完,自家也要遭殃,没有切实‌证据摆在眼‌前,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嘴。   那副都御史私下里偷偷将进程透露给曾亭光,又分析利害,觉着这桩案子一旦查明就是‌大案,这么些‌年‌,要是‌每年‌走私几亩地的春茶到西番,这一路得上下打点多少官员?他们又怎么敢放任秦家走私西番?难不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曾亭光想了想,趁立冬叫了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上门,围着铜锅涮羊羔肉。   茹茹第一回 见这等吃法,荣和郡主便‌和她说起涮羊肉的由‌来‌,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将军打仗,战事催得急,他又思念家乡的一口羊肉,便‌将羊肉切成薄片,在沸水氽烫食用。   茹茹听得全神贯注,伸手想去抓空中的白气,青娥怕她被烫到,将她小手裹在掌心,牢牢抱在怀里。      荣和郡主笑问她:“听说你挨了五杖,现在可好些‌了?”   青娥受宠若惊,“回郡主的话,养了一阵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是‌淤伤而已,淤血散了也就好了。”   “我‌叫人给你拿个蒲团上来‌,坐得软乎些‌。”   “多谢郡主。”   白气另一端,曾亭光正和冯俊成说着秦家的案子,他将副都御史的话转述,又道‌:“万岁爷自身厉行节俭,从来‌将官员品行看得很重,甚至专门为其立法,若秦家一案真能牵扯出朝中毂虫,你可就立了大功一件。”   冯俊成听到这里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对此抱有太高期待,毕竟掀起朝野如此震荡,也未必是‌一桩功劳。   曾亭光道‌:“要有陛下首肯,都察院定然要念你以功自赎,对你从轻发‌落。”   冯俊成瞧着那袅袅生疼的白气,只是‌道‌:“眼‌下案子并没有什‌么太大进展,只怕不等我‌立功,就要先获个‘戴罪之身’。”   说到这儿曾亭光也是‌一声叹息,转而道‌:“日前早朝,我‌与吴虹鹭吴大人同行了一段,他可是‌对你赞赏有加,你看,你所犯之事在别人看来‌未必就是‌一桩罪行,吴大人道‌你多情多义,待人视同一律,只可惜律法是‌死的。”   “律法是‌死的,执法者却不是‌。”冯俊成微微一笑,“我‌还要多谢吴大人对青娥的照顾,只碍着她的案子刚刚了解,不好登门致谢,明日早朝,还请曾侍郎代为传达我‌的谢意‌。”      青娥坐在边上,屁股还隐隐作痛,也只得扯出个笑,“还有我‌的,我‌也感谢吴大人对我‌的照顾。”   曾亭光颔首,“好说,好说。”   待走出曾亭光府邸,三人身上都带着热热的羊肉的香气,青娥站在马车旁跺跺脚,举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冬夜里的月亮似乎是‌要更白更亮些‌,照得石板路也亮堂堂的,一迳往家去。   青娥暖暖茹茹的小手,先送她坐进轿厢,而后自己再在冯俊成的搀扶下,呲牙咧嘴地爬上去,揉揉肚子,挤到了肚里没克化的食儿。   冯俊成笑话她,“今晚上吃得太多了,你脾胃弱,回去又要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高兴呀,一高兴,郡主替我‌挟多少我‌吃多少,茹茹吃不下的也是‌我‌吃的。对不对呀?”   茹茹吃饱有些‌困了,坐在冯俊成腿上眼‌皮发‌沉,不忘答话,“对…”   “嗳,小瞌睡虫,这就要睡着了。”青娥小声说罢,坐到冯俊成边上,拿脑袋挨着他,马车晃荡着行驶,她脑袋也在他胳膊上一晃一晃,像在思忖着什‌么。   等了会儿,她忽然抬起头,将他瞧着,“曾大人说你能将功赎罪,你那么大功劳,抵我‌这个小小的过,不知道‌够不够啊?”   冯俊成一时语塞,伸手捏捏她下巴,“谁说你是‌我‌的过。”他缓缓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那功劳也未必就会轮到我‌头上,再看吧,也只能等消息。”   青娥哼了声,“等得焦心,好在有曾大人愿意‌透点口风。”   都察院内部有人能给曾亭光透露消息,就也有人能给秦家亲信走漏风声,秦孝麟得知诸多涉事官员因秦家受审,心知大事不妙,却又无计可施,愁得浑身燥痒,气急败坏。   他骤然停下脚步,顿感前路渺茫走投无路,霎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生一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第67章   顺天府的冬天比江宁来得‌更早, 也更干冷。才入立冬,刮起的风便有‌些刺骨。   不留神茹茹染了风寒,每天被‌裹得‌像个小炮仗, 直桶桶在院里跑来跑去, 看到有意思的小石头小树枝子‌, 衣服层层叠叠,蹲不下去也要蹲下去捡起来。   白日里施妈妈总抱她上街去, 溜跶一圈回来, 在天桥底下看场热闹,高兴得‌在施妈妈怀里左摇右晃手舞足蹈,回家路上再买上一串糖葫芦, 她吃三颗, 大老爷吃三颗, 青娥不吃, 青娥怕牙酸。   有时候青娥会就着大老爷的手, 咬一口糖葫芦外的糖壳,剩个光秃秃的山楂给他, 故意惹他皱眉, 看他吃酸。   大人都当小孩看不懂呢,茹茹背过手, 心说自己‌可懂了,青娥喜欢大老爷,是在捉弄大老爷呢!   “施妈妈,买糖葫芦。”茹茹想‌着青娥捉弄大老爷时他们脸上的笑颜, 缩起脖子‌, 两只小手捂嘴直笑,“我要买糖葫芦, 买了糖葫芦才回去。”   施妈妈当然是答应她了,“好好好,给你买糖葫芦,还‌是说好了,只吃三颗。”   茹茹忙不迭点头‌,她当然只吃三颗,剩下三颗是给青娥和大老爷带回去的。   天桥下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人头‌攒动,还‌有‌马车缓行在人潮。   施妈妈领着小茹茹叫住人堆里卖糖葫芦的,问‌他要一串糖葫芦。拿钱袋子‌的时候,不得‌不将茹茹先放到地上,松开了牵住她的手。   铜板在茄袋里叮铃作响,就这翻动的功夫,一只粗糙的大掌捂住了茹茹的半张脸孔,将她猛地抱起,跃入身后马车。   施妈妈大惊失色,莫说糖葫芦,就是茄袋都顾不上了。只听得‌车里传出茹茹猛烈的哭喊声,转身要去追车,车夫快马扬鞭,不顾街上人群,横冲直撞着隐入长街。   施妈妈大张着嘴饶是喊不出一句,眼珠子‌都在打颤,“…小,小小姐,追上那驾车……追上那架车!”   街上早就乱作一团,几个人被‌撞得‌躺在地上哀嚎,谁还‌顾得‌上这个自说自话的婆子‌。   施妈妈快步朝人堆里跑进去,老胳膊老腿追不上,慌张无措下总算记起回府搬救兵,连忙跑回府宅,叩响铜环。   门‌里青娥正趁着小孩子‌不在,附在冯俊成身前,笑盈盈上下其手。本‌来说趁着天好,帮他把书本‌摊开了拿出去晒,摊着摊着,她两手就抓在了他前襟,他就成了那本‌她最想‌翻开的书,怎么看怎么喜欢。   “都察院衙门‌的人真有‌意思,你都被‌停职了,还‌三天两头‌请你去帮他们查案,我倒要看看月末了给不给你例钱。”   冯俊成按住她探进前襟的手,将书本‌放下,噙着点笑瞧她,“只有‌我亲自到过秦家茶庄,证据也多是我搜集的,叫我去帮手也正常。”   青娥正要黏黏糊糊凑上去,但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王斑几乎是摔进门‌里,将青娥吓了一跳,扭转脸就见他让门‌槛绊倒在地,呲牙咧嘴爬起来。   正要问‌他何事惊慌,他大声道:“大事不好了,茹茹让人给抱走‌了!”   青娥只觉自己‌半边身子‌倏地发麻,该是站不稳的,却又飞快来在王斑身侧,抓着他将人扶起来,“什么时候?谁抱走‌的?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话说到后面她眼睛死‌瞪着,生‌怕遗漏任何一丁点线索。   直到有‌双手搀住她,她才发觉冯俊成就站在她身侧,他声音稳得‌惊人,尾音却是飘忽的,因为才说前半句就已经‌耗尽力气。   他一面外走‌,一面正色问‌:“在哪被‌抱走‌的?上衙门‌报案没有‌?”   “就在天桥底下,施妈妈说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就让人给抱走‌了,府宅里上上下下都出去找人了,还‌没报案,我这就去衙门‌。”   青娥却跑到最前面,喊住王斑,“我去,我去衙门‌,你到街上找人。”   冯俊成担心她有‌个好歹,“叫王斑陪你去!”   青娥飞快摇摇头‌,“我带施妈妈和红燕去衙门‌,你们快去把茹茹找回来!”   这家里跑得‌快的都到街上找人去了,青娥领着施妈妈往衙门‌去。衙门‌最初只当是寻常的拍花子‌,摆摆手道找不到了。   青娥厉声道出自家身份,那几个衙役才相视一眼,往县衙里去通报。   不多时点头‌哈腰走‌出来个县丞,道拍花子‌不好找,大海捞针请她稍安勿躁,说着要将青娥往门‌内领,青娥哪还‌有‌半分耐心,“我孩子‌丢了,带走‌她的是架马车!怎可能是拍花子‌的!”   县丞抠抠鼻翼,倒也不见他太过焦急,转脸和班头‌说了几句,像是为难,“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可是夫人,那样‌一来县衙更帮不上你什么,不如你先想‌想‌,回顾回顾自家在京城结过什么仇,那马车又像是谁家的。不是我不想‌帮你,夫人,你也要多给我点线索才是。”   青娥浑身透着凉意,心知‌县衙帮不上自己‌,扭转身往天桥底下去找人,“施妈妈,马车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施妈妈晕头‌转向在人堆里一指,青娥随即朝那方向找过去,那么大一架车,只要没有‌出城,就总要在哪处藏匿。   冯俊成前往安护侯借人,他与江之衡道明来意,后者面色沉凝,当即请他稍后,自己‌进内院去见老侯爷。   老侯爷现‌今六十的年纪,须发灰白神情肃穆,他对冯俊成无甚了解,但近日朝中他的传闻沸沸扬扬,老人家也难免对他有‌几分偏见。   江之衡跪地求老侯爷让他调用府上人力,最开始老侯爷有‌几分犹豫,叫江之衡去衙门‌报案,还‌是杜菱在房里听到消息,紧赶慢赶来在前厅,跪在江之衡身侧,一并求了几句,才叫老侯爷松口,默许江之衡调用府上家丁。   侯府里的人第一时间往城门‌去,以老侯爷之名搜查过往马车。   青娥走‌在街上,一度头‌晕目眩,双眼失焦,猛然在街边看到一人手里攥着只小荷包,遍体生‌寒,那是她做给茹茹的!   一抬眼,那人转身隐入小巷,青娥连忙跟上去,顿觉危险,又转身对施妈妈道:“快回府喊人来,我跟上去看看。”   施妈妈想‌要将她喊住,可是她自己‌一样‌焦心,孩子‌又是在她手上丢的,随即点头‌答应,想‌着先去搬救兵,然后快些折返回来帮手。   那厢青娥带着红燕紧追男人进了巷子‌,见他拐进一间小院,心知‌不妙,想‌要转身离开却又来不及了。   院里走‌出来一人,将青娥愣在原地,是秦孝麟。   那男人将茹茹的荷包交给了秦孝麟,后者嗅了嗅上头‌熏的香,是青娥用的同一种‌香。飞上枝头‌了,品味倒还‌是那么廉价。   “茹茹在哪?”青娥上前半步,她此刻眼里全无惧色,唯有‌怒火,“把茹茹还‌给我。”   秦孝麟只是瞧着荷包上头‌细细密密的针脚,问‌了句,“那小丫头‌真是冯俊成的种‌?”   “把茹茹还‌给我。”   秦孝麟没好气地将那只荷包丢给青娥,“她是在我这儿,可你要是想‌让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眼下就该乖乖听话,不要忤逆我的意思。”   得‌知‌茹茹在他手上,青娥反而镇静了,“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认罪了,也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认下了,你为何还‌要追到京城来?”   秦孝麟见她上身着立领大襟的水绿色绸袄,下身是长至脚面的蓝色暗花百迭裙,腕子‌上带着三只金钏,俨然今时不同往日。   她瞧着变化极大,最大的变化是身上养了肉,肌肤微丰,腮凝新荔,瞧着更具风韵。   男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同个女人跟着自己‌的时候在茶山上风吹日晒,瘦瘦柴柴,转脸戴上了金饰,白白嫩嫩,倒像是他哪里不如冯俊成。   秦孝麟冷哼了声,“先头‌还‌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干净,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庸脂俗粉。”   青娥见他视线在身上游移,反而笑了笑,秦孝麟朝她走‌过去,换了副声调。   “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把你女儿放了。”   青娥深吸气,看向他,“怎么求?”   秦孝麟绕她走‌了一圈,笑问‌:“你跟了他那么久,肚子‌还‌没有‌动静?你那女儿真是他的种‌?不是你和那短命鬼生‌下来赖给他的?”   “短命鬼?”青娥默念,转而想‌起他说的是赵琪,他还‌不知‌道赵琪活下来了,只是道:“这与你何干?你未免多管闲事了些。”   秦孝麟笑道:“与我何干,你要是不能有‌孕,冯大人不就知‌道了自己‌不行,转而怀疑起你女儿的来历。”   青娥在心中嗤笑,整条脖颈连带着耳后都因莫大的愤怒烧成了桃红色,她眼梢轻巧将他觑着,心道男人还‌真是越没什么越要显摆什么。   “原来麟大官人是要帮我怀个孩子‌,你行吗?上回就找别人代劳,嗳,大官人,该不会不行的人是你吧?”   秦孝麟眼里果真闪过一丝狠戾,扬手就要扇在她脸上,可她却笑盈盈迎上去,耳垂上的金镶玉耳环晃晃悠悠,昭示着她如今不同以往的身份。   秦孝麟只得‌咽下这口气,丢下她进屋,“跟我进来。”      青娥也不含糊,提膝要跟进去,却被‌红燕怯生‌生‌拉住,怕她遭遇不测。   青娥却道:“没事,即便少爷被‌停职查办,现‌今也还‌是吏部官员,料他不敢对我怎么样‌。茹茹是他唯一的筹码,他要想‌拿我加倍,早就把我捆起来了。你要害怕,就站在院里,听到里头‌一有‌不对,就跑出去喊人。”   红燕连连颔首,叫青娥小心。   青娥对秦孝麟这个人有‌些了解,他固然恨她入骨,可他同样‌狡猾,不会不分时机场合地实施报复。眼下秦家的燃眉之急是茶税案,而这桩案子‌中,冯俊成是他唯一能够得‌上的与案件相关的人。   青娥随他进门‌,在厅里落了座,外头‌光影阑珊,衬得‌门‌里死‌气沉沉。   她努力笑了笑,“麟大官人不如开门‌见山。”   秦孝麟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我本‌意不在绑你的孩子‌。”他扯扯嘴角,靠近椅背,“罢了,也的确是想‌吓吓你,谁叫你最近过得‌实在太舒坦。”   青娥当即问‌:“我最近过得‌舒坦,而秦家却状况不好,这便是你带走‌茹茹的目的,你想‌做什么?”   秦孝麟淡淡道:“我想‌让冯大人替我办一件事,请他和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大人串串供。我听说现‌在案子‌查是在查,却没有‌进展,眼下情势对我家仍然有‌利,冯大人要是聪明,不妨就与我们秦家化干戈为玉帛,替我家里推个替罪羊出来,掩饰几条罪行。”   青娥拧眉望向他,转而轻笑,“这是什么话?我实话告诉你,我来之前已叫婆子‌去衙门‌带人来,眼下就要到了。你可真叫异想‌天开,当心被‌抓个现‌行,别想‌用茹茹威胁他替你做这些事。”   秦孝麟不以为意,笑了笑,“你女儿随时领回去,左右我手上的把柄不是她。你可能不知‌道,冯大人,噢,我是说大冯大人,大冯大人和我二叔是老相识,早年间他刚坐上江宁织造郎中这位置时,似乎…走‌过我家里渠道,私贩了些纺织物到西番。”   这一听,青娥脸都白了,秦孝麟的这一番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要知‌道他说的若是真的,待这案子‌水落石出,冯家也必然遭殃。   见她如此反应,秦孝麟总算找回了些面子‌,往前坐了坐,恩威并施,“我们两家眼下在一条船上,秦家落水,冯家一样‌跟着遭罪。”   青娥默不作声,只听秦孝麟给出最后一条诱惑。   “我能打包票,等‌秦家度过此劫,定会保举冯大人重新入仕,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吏部郎中,如何?”   等‌冯俊成带着衙门‌里的人赶到,只看到青娥魂不守舍德从巷子‌走‌出来,手里牵着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小茹茹。   茹茹见到冯俊成,连忙张开两条胳膊,朝他磕磕绊绊跑过去,“爹——”   冯俊成随即蹲身抱起茹茹,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左右转动,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眼见青娥脚步缓慢朝他走‌过来,冯俊成伸手接了她一把,“你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危险?带走‌茹茹的人呢?”他转脸对班头‌道:“人应当就在巷子‌里,有‌劳几位前往抓捕。”   青娥阻止冯俊成进窄巷抓人,“不必了,人已经‌走‌了。”她握住冯俊成胳膊,目光闪烁,“先回家,我有‌话和你说……”   “怎么了?”   那带着衙役来逮人的班头‌不大爽快,“人走‌了?究竟是什么人?”   青娥扯动嘴角笑得‌勉强,“就是拍花子‌的,我过去的时候喊了一声,见到我就丢下孩子‌跑了。红燕,你再跟衙门‌的人走‌一趟,大概说说那人长什么样‌。”   红燕早就让青娥嘱咐过了,自是半句实话都不会对衙门‌透露,点点头‌,稍显胆怯地跟着离开。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冯俊成早就觉察不对,但他愿意相信青娥,因此只等‌回到家中再问‌她缘由。   家里人都还‌没全回来,府里空荡荡的,连王斑都还‌在外头‌找人,冯俊成嘱咐王斑在门‌房候着,等‌有‌人回来,就叫他们别再找了。   茹茹哭得‌涕泪横流,出去时多高兴,回来时就多伤心。   她被‌吓坏了,前半个时辰她都是被‌吊起后颈皮的小奶猫,被‌人拿布条捂着嘴巴,威胁她不许出声。   她听得‌见青娥和秦孝麟在外边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以为自己‌就要再也回不了家了。   青娥哄茹茹哄得‌嘴皮子‌都快磨破,茹茹却生‌起青娥的气,抱紧冯俊成的脖子‌,不让他将自己‌放下来,“青娥骗人,青娥骗人!”   冯俊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看向青娥,见她欲言又止躲闪开去,这才别过脸去问‌孩子‌,“怎么哭着哭着又发起脾气来了,嗯?青娥怎么会骗人,你是不是错怪青娥了?”   “没有‌!”茹茹好伤心,“是麟大官人把我抓起来了!青娥不说出来!”   冯俊成错愕看向青娥,却见她身心俱疲往凳上一坐,“秦孝麟来京城了。”   冯俊成蹙眉问‌:“他来做什么?报复你?还‌是为着秦家的案子‌?”   “他…”   青娥不知‌道如何开口,先扬声唤来施妈妈,让她把茹茹抱下去。   既是秦孝麟,冯俊成便明白了她为何反常,因此将哭闹的茹茹暂时交给施妈妈,让她带下去给大夫瞧瞧,有‌没有‌磕到碰到。   青娥将门‌带上,神情沉重地转向他,见他神色焦急,一时间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冯俊成来到她身前,手掌稳稳托住她的手臂,温声问‌:“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垂下眼掩饰愤怒,声音仍是轻缓的,“别怕…你告诉我。”   青娥不想‌他此刻关心的都是她,眼圈发红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推开他,走‌到边上去,“我没事,不是我的事…是你爹……”   “我爹?”   这场对话当中出现‌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令冯俊成如此困惑,随后他顿了顿,像是有‌所启发,“你是说,秦孝麟和你说起了有‌关我爹的事?”   “是。”   青娥索性一鼓作气,与他复述了秦孝麟所说的话。冯俊成听罢竟只是蹙眉沉吟,不似青娥想‌象中那般激动,甚至有‌些过分冷静,冷静的就像早在今天以前,他便想‌到过这样‌的可能。   冯老爷曾竭力阻止他彻查秦家,后来又私下里与秦家二爷会面,这当中究竟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冯俊成早就在心里一一列举,只是不敢细想‌,往往刚起个头‌就被‌立刻抹杀了去。   “你信吗?少爷…”   青娥跟在他身后,盯着他沉默宽阔的后背,亦步亦趋,“你别信他说的,他一定是故意这样‌说,那叫什么,扰…扰乱视听。”   冯俊成踅身与她笑,笑容却十足勉强,“没事,你先出去吧,看看茹茹怎么样‌了,我等‌会儿还‌要到侯府谢过老侯爷借人,再到衙门‌看看,可能晚些回来。”   他说没事,又怎么可能真的没事。   但青娥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多余,因此只是顺从他的意思,走‌了出去。   她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进进出出只当才过了两三个时辰,转脸却过去了大半日。她忽感身心俱疲,不再有‌力气想‌更多的事,只想‌看到茹茹此刻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   可茹茹还‌在跟青娥怄气,两条胳膊曲在身前,小肚皮圆圆往外顶,嘴角沉到下巴,眼睛里全是盈盈水花。   好在大夫检查过说没有‌受伤,只是嗓子‌眼哭得‌有‌点沙哑了。   施妈妈绕着圈哄她,和她说青娥找她时急得‌晕头‌转向,好几次对过有‌人走‌过来,或是地上有‌石阶,她都看不见了,撞上去,一脚踩空,又奇迹般不会跌掉,怎么着都能稳住身形,继续往前面找。   茹茹越听,胳膊圈得‌越紧,眼泪也落得‌越多。   “茹茹。”   恰此时青娥走‌进屋内,叫了她一声,以为茹茹还‌在赌气,谁知‌她泪濛濛转过身,张开双臂要抱。   青娥蹲下身,抱紧了小茹茹。   “怎么了?良心发现‌了,你这个小坏蛋,敢生‌我的气。”青娥说着,眼圈也泛红,“对不起,叫你害怕了,我急死‌了你知‌道么?要是找不到你,我就跟你一并丢了算了。”   施妈妈在旁无所适从地垂下头‌,“这都是我的过失,往后出门‌一定不会再疏忽大意。刚才大夫来瞧,说小小姐没事我才总算放心,否则我真没脸再待在这府里了。”   青娥叹口气,“不是你的错,今天的事放谁身上都防不住,但往后还‌是多带点人出门‌,否则真不敢放她出门‌。”   “青娥…青娥我害怕。”茹茹这会儿好受些了,窝在青娥怀里撒娇,手里攥着半个橘子‌,吃得‌手上湿漉漉的。   “不怕,在家里了,我和你爹都看着你呢。你告诉我,坏人有‌没有‌打你?”   “没有‌,但是吓我了…”   “不怕不怕。”   “还‌抢了我的小荷包。”      “荷包拿回来了,在屋里呢。”   青娥抱着她在院里晃悠,不时说会儿话哄她,逗她笑,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琪哥呢?”她四下看看,前院不见他人,又抱着孩子‌到门‌房找,果然也不见他。   青娥后背都吓出虚汗,心道秦孝麟人在北京城,莫不是将赵琪给撞见了?   没有‌这么巧的事……可万一有‌呢?   正当她万般焦急,探头‌往府门‌外张望之际,只见赵琪瘸着条腿,晃晃荡荡从街口走‌过来,肩上还‌架着哭哭啼啼的岫云。   “快来人,去搭把手。”   青娥连忙叫人出去接一把,就看见岫云满身脏兮兮的泥水,挣开赵琪搀住她的手,一瘸一拐往府里走‌,大约是扭伤了脚,没走‌两步就跌倒在地,周遭丫鬟赶忙上前搀扶。   赵琪也没忍住,劝了一声,“不然我给你送房里?反正我身上也脏了。”   “不要你管!”岫云恶狠狠回头‌瞪他一眼,只不过脸上的泪水叫她显得‌有‌些可怜。   等‌人消失在回廊那头‌了,青娥才侧目将赵琪打量,狐疑问‌:“这是怎么了?”   赵琪摇摇头‌,“没怎么,找人的时候没看路,掉水沟里了。也正常,人家眼高于顶么。”他转而笑嘻嘻去逗弄茹茹,“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在哪找到的?拍花子‌的抓到没有‌?”   “…说来话长,不是拍花子‌的。”   “那是什么人?”   青娥心道今日的事还‌是得‌跟赵琪提个醒,省得‌他白日里没事出去晃荡,叫秦孝麟给撞上,真要了他的命。   “琪哥,你这几天别出去走‌动,就在家里待着,带走‌茹茹的人…是秦孝麟,嗳!你别这副表情,我可不想‌再照顾你第二次,别给少爷惹麻烦,否则秦孝麟打不死‌你我也要打死‌你!”   茹茹在她怀里直缩脖,“不要打死‌舅舅……”   “不打不打,你娘吓唬我呢。”赵琪听得‌此事是真来气,咬牙切齿,“这阴魂不散的。你别担心我,我有‌分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君子‌。”青娥捏鼻子‌将人推远,“快去洗洗吧君子‌,身上一股水沟味,不过你今天也算英雄救美。”   “嗐,她算什么美。我好心扶她她还‌骂我吃她豆腐呢。”   待赵琪骂骂咧咧走‌远,青娥才默默转向内院的方向。天色橙红,云朵火烧一般,压在屋顶。   不知‌道冯俊成这会儿是何种‌心情,但一定不会好受,他从小被‌冯老爷严苛以待,却不想‌冯老爷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他眼里清正廉明的父亲,竟卷入了他亲手调查的案子‌。 第68章   少年时, 冯俊成时常因为家教严苛受罚,但‌所谓惩戒也往往只是罚抄罚背,从来没‌有体罚过他。因此冯俊成即便深受其‌苦, 也从不觉得‌冯老爷真正苛待过自己。   他是冯家嫡长‌, 冯老爷对他的用心良苦, 他可‌以体会。   董夫人总是拿白姨娘的孩子和他比较说‌事,说‌知玉益哥儿生‌下来就是在冯家享福的, 她‌的两个儿子偏偏劳碌, 大儿子小小年纪就病死了,叫她‌终日自责,心里又‌冒出个小小的念头, 要是不由着他带病往学里读书, 好好卧床养病, 是不是就不会早夭, 即便荒废学业, 好歹人还活着……   小儿子么,生‌来顽皮, 生‌下来就知道和他大哥哥不是一个性子, 却还是被逼着走哥哥的老路,哥哥体弱, 弟弟却皮实,莫说‌读书,就是捉鸡斗狗都有的是精力,也因此‌被打压得‌更厉害。   董夫人夹在中间, 总是掉眼泪。   冯俊成心疼母亲, 却又‌不能不挑起身为嫡长‌的责任,外加珠玉在前, 冯老爷对他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大哥儿做得‌好的事他要做好,大哥儿做不好的事,他也要会做。   不是因为他不如二姐和益哥儿,恰恰相反,冯老爷是将他看得‌太重了‌,将他看做了‌冯家未来的当家人。   眼下几个月没‌收到家中回信,应当也是冯老爷的意思。他对这个亲手培养的儿子感到失望,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换来如此‌落差,不回几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冯俊成一时恍惚,被莫大的不真实感包裹,即便他猜测过秦家与冯老爷的关系,也不曾将他放在一个有罪者的位置审视。   他是他教出来的儿子,那是他父亲,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自己。   如果从小崇奉的信念是假,那还有什么是真?   举目往窗外看,入了‌冬,整个天都是灰白色,如同陷入漫无边际的雾霭,他推门步入空荡的院落,树上枝叶凋零,了‌无生‌气。   这便是顺天府的冬日,他此‌前从未留意过的苍白。   冯俊成出府先到侯府拜访了‌老侯爷,携礼谢他老人家恩情,江之‌衡留他用晚饭,被他婉拒,他以为茹茹发生‌了‌什么事,将人请到一边。   江之‌衡道‌:“时谦,你要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告诉我。”   冯俊成勾扯嘴角,故作玩笑,“眼下我置身难处,举目瞧不见哪里容易,一五一十全说‌给你只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江之‌衡只好跟着笑笑,“茹茹没‌有什么大碍?”   冯俊成答:“没‌有什么,大夫看过,只说‌被吓到了‌,一群人围着她‌哄,出门时已经笑着讨糖吃了‌,孩子小,哭过转脸就忘了‌。”   “这点倒好,不像你,像她‌娘,小孩子这样‌才好,什么事都不搁进心里才过得‌开心。”   江之‌衡说‌着,沉下脸来,“那带走孩子的人抓到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瞠目张胆抢夺孩童,我看这未必是人牙子干的,应当是谁别有用心,蓄意抱走你女儿。”   冯俊成干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之‌事任谁看来都暗藏玄机,可‌他却只能打消江之‌衡的关心。   “已经请衙门的人着手去查了‌,有消息我来告诉你。”   江之‌衡拱拱手,“好,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这夜归家,屋里给他留了‌一盏暖黄的灯,透过窗纸看过去,只是明晃晃的一团光晕,微弱渺小,却任凭院里寒风呼啸,都撼动不了‌分毫。   冯俊成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瞧见青娥坐在小厅里缝补茹茹的小荷包。那小荷包被勾了‌丝,惹茹茹心疼,她‌补个花样‌上去,明早放她‌枕边,她‌就又‌高兴了‌。   边上还有冯俊成的两件衣裳,本来是不稀得‌缝补的,眼下家里出了‌那么大变故,该俭省的地方还是要俭省着。这些好衣裳想穿了‌要再裁,可‌又‌要花好些银子。   “这么晚了‌还在缝补东西。”冯俊成不自觉放慢步调,倚靠隔断,透过灯火将她‌眺望,“不怕累坏眼睛?”   青娥朝他笑笑,嘴唇抿过线头,在指尖捻捻,穿进针眼,“我这双眼睛,可‌看了‌太多拙物,能将你给物色到,就已经物尽其‌用了‌。”   冯俊成走过去躬下身,拨亮桌上灯芯,“你就厉害一张嘴。”说‌归说‌,嘴角却带着笑。   青娥瞧他,“我说‌真的,初见你那日,你在我眼里是亮闪闪发着光的。”   “把我当银子看,可‌不就亮闪闪的。”   青娥直咂舌,脸孔微仰着,让他亲了‌一口。   她‌眨眨眼,“你还说‌!我那时骗你可‌难过了‌,最后也想和你走,只是我不敢。”   冯俊成捧着她‌的脸,加深了‌适才的轻吻。   青娥两手环上他后颈,眼神‌迷濛絮絮叨叨,“我就怕我跟了‌你,害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你瞧,躲是躲不过去的,我都逃到山上了‌,还要被你抓回来。”   冯俊成瞧着她‌,心上翻涌起温热的浪潮,“因为是注定好了‌的。”   青娥两腮让他温热的手掌托着,眼瞧他眉心渐渐蹙拢,眼尾浮现淡淡红痕,青娥心疼不已,起身将他按到罗汉床上,床矮,他两只膝盖顶得‌高,青娥挤到他腿间站着,捧过他的脑袋,贴上自己小腹。   “少爷,要不是我,就牵扯不出秦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冯俊成只是环紧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柔软的腹部,话‌语沉闷,“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有些事也一样‌会发生‌,还是注定。”   他哭不哭她‌不晓得‌,青娥却是潸然泪下,“我好难过,我只想着五年前我就该跑得‌更彻底,跑到你绝不会涉足的地方……但‌现在我会陪着你,不叫你觉得‌选我是件错事,你有我,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就是要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冯俊成闷声发笑,两手扶着她‌腰肢,抬起头来,“听着怎么像是要随我去流浪了‌。”   青娥泪濛濛的,“就是流浪也行,我擅长‌。”   冯俊成轻笑,“这下轮到我说‌你傻了‌?何至于连个住得‌地方也没‌了‌,这宅子是买下来的,即便我穷得‌叮当响了‌,也没‌人将我赶出去。”   青娥一想也是,抽抽鼻翼,玩笑道‌:“你不过是‘德行有亏’,衙门还不至于给咱们家也抄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抄家,冯老爷要真如秦孝麟说‌的那般以权谋私,兴贩丝织物,那江宁冯府定然就要面临抄家的劫难。   她‌晓得‌有的话‌不问,也是不会就此‌蒙混过去的,因此‌坐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将他瞧着,“你预备答应秦孝麟么?”   见他看向自己,青娥蹙眉道‌:“其‌实即便你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辜负的不过是朝廷的律法,那朝廷的律法又‌可‌曾善待你了‌?”   “别这样‌说‌。”   冯俊成知道‌她‌是想给他递个台阶,只是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公报私仇。不过,我当真又‌体会了‌一次万念俱灰的感受。”   不必明说‌,青娥也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她‌不告而‌别的那次。   青娥甩甩手,“没‌准秦孝麟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你帮他们,他做得‌出这事。”   冯俊成并不这样‌想,他心里清楚,在江宁时冯老爷的确有诸多异常之‌处,这不是秦孝麟能编出的假话‌,况且他能帮秦家的也有限,若是假的,犯不着和他说‌这些。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心肠也软,做不了‌恶人。”青娥故作生‌气地拧起眉毛,转而‌又‌压低声量,“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种人,也就是遇上我这个不称职的骗子,但‌凡遇上个尽忠职守的,早就背上你的全部家当跑了‌!”   冯俊成总算大笑起来,青娥见状也笑,缠着他晃晃胳膊,“我说‌的有假?”   “不假,我就是心肠软。”冯俊成缓缓垂眼,转而‌觑向她‌问:“若我真的帮秦家造假呢?”   青娥一愣,随后道‌:“那就造假,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是你,我都向着你。”   不管是为了‌冯家,还是为了‌于家卫国的大义,她‌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青娥越想,越觉得‌难过,“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你眼下还是光风霁月的小冯郎中,即便江宁家中突生‌变故,也游刃有余……又‌怎会因为我,因为我被停职查办。”   冯俊成只是摇头,“傻话‌,这两件事半点关联也没‌有,不是你的错。”   二人面朝房门静坐着,青娥脑袋枕着他肩,身边不远处就是小几上的一豆灯火,轻盈饱满。她‌话‌音懒散,没‌有目的地叫了‌他两声,他都应了‌。   翌日天不亮冯俊成就起了‌,他打算往吏部去一趟。   这几日他随都察院和刑部协理办案,从来身着常服,今日起来,却叫青娥拿了‌身整理好的公服出来。   那身公服让她‌熨烫得‌平整,冯俊成见她‌端着那身衣裳,绯红的料子衬着她‌白嫩的脸,不由‌感到可‌惜。   她‌吃过的苦,比他见识过的还多,本该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挣来功名,裹在软缎当中呵护,偏偏这两件事,最难两全。   青娥见冯俊成噙笑瞧着自己,也笑起来,“做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要是能保住个一官半职好像也挺好。”   “可‌不是?谁嫌官做得‌大?”   冯俊成笑着将她‌手上的公服接过去,青娥便绕到他身后,替他整理装束,这里掸掸,那里扯扯。   “今天怎么要穿这身出门?”青娥忍不住带着点期待,“可‌是曾大人给你透了‌口风?真能保你留在吏部?”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冯俊成扣上腰间玉带,微弯下腰,让青娥捧来乌纱为他戴上。   青娥自是照做,满心以为是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笑盈盈送了‌他到院门外。   这个点茹茹也起了‌,被施妈妈裹得‌严严实实,嘴里呵着白气朝二人跑过来,花将军紧跟在后,眼看着小狗不再长‌了‌,孩子却一天大过一天。   茹茹小时候断奶早,身量比同龄孩子小些,可‌到底是一天一变样‌的年纪,在顺天府好吃好喝无忧无虑的这段日子,她‌越长‌越快,青娥都有些抱不动她‌,抱她‌起来都得‌憋一股劲,也只有冯俊成还能轻松把她‌抱起来。   父女俩面对面说‌着话‌走在前面,茹茹抱着他脖颈在他脸上香了‌两口,这才被冯俊成放到地上。青娥带着茹茹十八里相送,将人送到府门口,花将军送得‌最远,摇着尾巴追出去,等‌马车出了‌长‌街才又‌跑回来。   马车一迳往吏部去,冯俊成现今停职,虽被没‌收职权,但‌也能够出入吏部,他呈上一纸文牍,让同僚转交曾侍郎。   曾亭光下了‌早朝还真往吏部来了‌,他这几日忙着打听茶税案的进程,静待一个时机为冯俊成上疏求情。   眼下二人前后脚进出吏部,曾亭光打开那信封一看,登时眉头紧锁,“他人呢?”   “刚走,就在一刻钟前。”   曾亭光快步追出去,心中不可‌能在大街上将冯俊成追上,因此‌径直去往他家中。   青娥听闻曾侍郎造访,还有些怔然,心道‌莫不是真有好消息,连忙迎出去,将人请进家门。   “曾大人,俊成他今晨便出门去了‌,还未归家,您可‌是有要事找他?我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不然您先进来坐会儿,吃盏茶。”      曾亭光没‌好气地甩甩手上信笺,“正事都办好了‌,我看他就要到家了‌。”   青娥不解,正要发问,身侧茹茹早就说‌尿急,这会儿扭扭捏捏在她‌边上蹲着,小脸憋得‌发红,她‌赶紧叫施妈妈将茹茹带去小解。   “曾大人请随我来,到正厅等‌他。”青娥走两步不自觉看向他手上信笺,“这是什么?是给俊成的?”   “这是他一大早送来的!”曾亭光摇摇头,好生‌无奈,“他写这东西给我,你自己看吧。”   青娥接过去,摊开来瞧,她‌识字不多,因此‌只得‌先将信纸收起来,吩咐丫鬟给曾大人看茶,自己去找来王斑,让他给念念。   她‌想着快点听一耳朵就赶紧回厅里招待客人,因此‌在外间长‌廊催促王斑快些念,可‌等‌他说‌出第一句来,她‌就全然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王斑一字一句道‌:“下官言:我少在官宦之‌家,父母之‌慈爱,成我反叛之‌心。我爱慕李氏,绝非一过,知不能容,故辞仕,感念侍郎知遇之‌恩,不论结果,自辞以请罪。”   王斑念罢,小心翼翼看向青娥,果真见她‌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爷这是……自请辞官了‌。”   青娥叫他一句话‌喊醒,好生‌错愕,却又‌觉得‌情理之‌中,只是意料之‌外。难怪曾侍郎怒气冲冲,这段日子他一反常态,没‌少为冯俊成的事卖头卖脸,只等‌秦家的事了‌结,为他上疏陛下,留他个一官半职。   而‌今冯俊成却自请辞官,非但‌让曾侍郎百忙一场,还辜负了‌他的赏识。   可‌青娥知道‌他为何辞官,他是为了‌冯老爷的事……   只有熟悉冯俊成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强硬,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他这是不打算包庇任何一人,不论冯老爷是否切实有罪,他都放弃了‌为官权力,和冯家共进退。   青娥堆起个不怎么真切的笑,踅足进厅,给曾亭光添茶。   曾亭光摆摆手,“你看了‌?”   青娥颔首,“看了‌。真对不起啊曾大人,这都是我的缘故,我…要说‌我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是假的,我知道‌我会害了‌他,却还是害他走到这一步。”   曾亭光固然生‌气,心中也确实觉得‌有她‌一层缘故,却不至于全然迁怒于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也知道‌自己未必就要被罢官,或许只是下放,却还是递上辞呈,我想不明白。”   “这便是了‌,未必罢官,却也要付出代价,下放要想调回来,只怕比登天还难。”青娥淡淡说‌罢,笑了‌笑,“曾大人您应当还算了‌解他,他这是疲了‌,不想再困顿下去。”   曾亭光倒没‌想到这一点,侧目看向青娥,微微蹙眉,“那他要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他要什么?”   青娥笑意渐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天真无畏的小少爷,他眼中从来没‌有人和人之‌间的悬殊,只有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也要给她‌安定的决心,他要的不过是一粥一饭,一段自己选择的终身,一个有她‌有茹茹的将来。   功名不是他的全部,若成累赘,也可‌以随时丢弃。   青娥豁然开朗,顿觉一身轻松,欠身见了‌极为隆重的一礼。   “他要辞官,就请曾大人准许吧。”   “你,你这是?”曾亭光一怔,正要上前将人扶起,王斑从外头进来,说‌是冯俊成回来了‌。   他出了‌吏部衙门也是一身轻松,因此‌还绕道‌酒楼,买了‌青娥爱吃的炙鸭子和酒,也给茹茹带了‌豆沙粉糕。   曾亭光瞧见他提溜着纸包和酒壶进门,当即脸都皱起。   辞了‌官就这么高兴?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错愕,转而‌笑了‌笑,请曾亭光一起用饭,曾亭光冷哼了‌声,没‌有再从青娥手里将那纸文牍要回来。   他道‌:“这信我不收,你想得‌倒好,不等‌都察院的判罚下来,就先自请辞官。”   冯俊成道‌:“不论都察院怎么判,我都自请辞去。”   “就是要辞,也等‌都察院的先判了‌你再说‌!”   “曾侍郎…”冯俊成无可‌奈何,只好如此‌,将鸭子和酒递给王斑,亲自送了‌曾亭光出府。   二人又‌在门口说‌了‌几句,曾亭光临走才发觉自己根本忘了‌劝他。见完李青娥,总觉得‌劝已经不管用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两个全都看不清利害!   曾亭光叹了‌声,还是舍不下这后生‌,其‌实他和冯俊成都清楚,都察院即便重判,也不至于将他罢官。   要想罢免他,文书早就下来了‌,何至于拖到这时候。   越到这关头,冯俊成面上看起来倒越轻松。他打开纸包,将鸭子移到盘中,炙烤过的鸭子皮酥肉嫩,一撕开直往盘子上淌油汪汪的汤。   酒香鸭子香,一上桌,茹茹和花将军就被勾过来。   “吃鸭子!茹茹喜欢吃鸭子!”   青娥给她‌扯了‌条腿,她‌那点食量,一条腿就饱了‌。   青娥道‌:“琪哥想开的就是鸭子铺,卖炙鸭,他说‌南京的是老味,和北京的不一样‌,没‌准真能赚钱哩。”   冯俊成这会儿已换回轻便的常服,见她‌对辞官之‌事一字不提,反倒有些在意。   “他留在顺天府也好,也不是没‌有谋生‌的手段,只要不沾赌,以他本事,不愁赚不到钱。”冯俊成落座给二人倒酒,瞧她‌有条不紊地分鸭子,“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青娥摇摇头,“都说‌了‌,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只要你是你,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你。”她‌哼了‌声,故作玩笑,“不就是个官,自己辞了‌,总比人家不让你做了‌强!”   冯俊成笑起来,但‌也谈不上如释重负。   冯老爷要是得‌知此‌事,将作何感想?这个唯一的儿子,宁肯辞官,也不愿为秦家所用,掩护父亲曾犯下的过错。   要是早个几年,冯俊成或许会动一动念,可‌事到如今,他深有体会,躲是最下策,一个谎要用更多谎来圆,即便动用手段,度过这一遭,秦家更觉手握冯家生‌杀大权,届时冯老爷如何自处?他又‌如何自处?   青娥与他碰一碰杯,瓷盏发出轻微脆响,唤回他的思绪。   “你在担心你爹?”   冯俊成饮酒默认。   “你怕他怪罪你?哼,他什么时候不怪罪你,他总在怪你。”   冯俊成叫她‌情态逗笑,搁下酒盏,淡淡道‌:“怕,但‌错了‌就是错了‌,我能承担所有我做下决定带来的后果,他一样‌可‌以。”   青娥此‌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或许就连冯俊成自己也想像不到,这句话‌背后可‌能隐藏什么样‌的可‌能。他只是期冀着父亲的敢作敢当,不成想几日后会收到家中来信。   信上说‌,冯老爷于一月前自行往应天府刑部衙门投案,检举秦家兴贩私茶,此‌时正随囚车北上。 第69章   信上没有说的是,家中被抄,老夫人突发重疾,益哥儿受惊高烧,应天府姑爷染上花柳,江宁冯家大事去矣。   冯知玉人在应天府,连夜去往江宁衙门,花了大价钱疏通,才得以将冯府老老少少在牢中探视。她成了冯家在南京城仅剩的一颗完卵,好在她公爹是真的仁善,念在与冯家的旧情,肯拿钱财来替冯家打点。   冯老爷罪行难论,他投案自首,牵扯出秦家走私罪证,白纸黑字,是为有功,可他呈上文牍千字,详述了十年前初任江宁织造郎中时,是如何轻信秦培仪,将劣等织物买卖秦家,以公家财产换取银两,后来得知那些织物通通走私西番,便断绝了和秦家的往来。   他自认有罪,不能辩白,但也恳请都察院和刑部对此案彻查,详刑慎罚,没有犯过的罪,他一概不认。   当年秦二爷为了拉拢冯老爷入伙,也曾与他交过底,因此冯老爷拿得出切实证据证明秦家贩卖私茶。   当年秦培仪在他调任江宁时,曾送上拜帖,将他游说,“你我都是钱塘走出来的官,我不会坑害你,这时节谁是真的两袖清风。不过是劣等品,不卖给我也要销毁,多可惜?”   冯老爷最初不肯,架不住秦培仪有手段,软硬兼施,断断续续联系了有大半年之久,才有了第一笔交易,前后大约持续三个月,秦培仪开始怂恿他买卖一等品给秦家,彼时冯老爷已觉察不对,套话过后从秦培仪口中得知了那些织物的去向。   茶叶送出去难以溯源,纺织品却不一样,一针一线都是蛛丝马迹,一旦被查处,他这江宁织造府郎中的脑袋可就要不保。   他吓得胆寒,因此当即斩断和秦家的联络,又送去钱财消灾,以示自家不会揭发秦家所为,从而自保。   时隔多年,冯老爷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查处此案的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此时已被押送顺天府刑部大牢,刑部和都察院的几个官吏一并将他审问,连日舟车劳顿,冯老爷一身疲惫,须发凌乱坐在桌前。   冯老爷两手放上桌案,“多的我也不知道了,能交代的都已经交代清楚。”   一番供述,外间来了一位形容干瘪的老头,着正三品孔雀绯红公服,瘦瘦小小,来在案前,“令郎是冯时谦,小冯郎中?”   “你是?”   吴虹鹭笑容可掬,“我是应天府府尹吴虹鹭,受小冯郎中所托,来牢里望望你,他现在人就在外边,碍于规矩不得探视,你要是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可以代为转告。”   “原来是吴大人,多谢吴大人好意,但我与这逆子早已断绝来往,只差在族谱将他除名,我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竟有如此凑巧之事,这边刚一有风吹草动,你就将小冯郎中给逐出家门。”   冯老爷蓬头垢面,无甚表情,“那是自然,他不听劝阻要查到我的头上,忤逆不孝,这样的儿子留他做什么。”   吴虹鹭笑了笑,点点头,“有理,那你可知道小冯郎中现   今停职在家,也正等待此案调查结果,我和曾侍郎有心保他仕途,他却自请辞官,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冯家同进同退?”   冯老爷陡然一惊,举目看向吴虹鹭。   后者见他如此反应,只是微笑,“放心,辞呈曾侍郎没有收下。说句老实话,你如今投案自首,是顾全大局之举,这案子有你出面作证,便有了重大推展,这功劳也记给令郎一份,令郎虽不能回到六部当差,但下放地方若有实绩,要再想调任也不是难事。”   冯老爷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已知无不言,剩下的一概不知,只能让刑部去查。”   吴虹鹭微微一笑,“好,有你这句话,冯家人的安危起码是不必你发愁了。”   他步出刑部大牢,外头就是焦急等待的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他们听闻囚车进京,自然说什么都要将人见上一面。   冯俊成与吴虹鹭见礼,颦眉问:“他还是不肯见我?”   吴虹鹭只是笑了笑道:“你应当明白他的用心,不见你,未必是件坏事。”   冯俊成与青娥相识一眼,青娥低头看看茹茹,这小丫头正背靠她两腿,晃来晃去,她不晓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生死,因此只是感到挺新奇。   冯俊成一拱手,“那就请吴大人准许我女儿茹茹见一见他吧。”   茹茹被点名,不明就里昂起小脑袋,抓紧了青娥的袖口。   那厢冯老爷正跟着刑部的差役往牢房去,走出刑讯房,来在外院,就见青娥牵着茹茹站在不远处的垂花门外。   茹茹第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这蓬头垢面的老人是自家爷爷,迟疑着上前。青娥也放开了手。   “…爷爷?”茹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青娥不跟着,便也停下了脚步。   冯老爷本以为自己绝不会失态,即便冯俊成闯进来要见他,他也不会流露半分柔软,可就在见到小茹茹的一刻,他还是老泪纵横,全然料想不到眼前的一幕。   茹茹的个头稍长了一些,只细微的区别,他惊讶自己能够分辨。   “茹茹,来,来这儿。”冯老爷朝茹茹招手,身侧差役正要阻拦,见吴虹鹭在不远处背手瞧着,便没有制止。   茹茹回头向青娥求证,等她点了头,这才相信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灰发凌乱的爷爷就是她的爷爷。   她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在这里?”   冯老爷因此更为触动,话音轻颤道:“爷爷做了错事才在这里,茹茹长大千万不要像爷爷一样犯错。”   茹茹揉手,不大好意思,“茹茹总是犯错。”   冯老爷一下笑了,“你是个乖孩子,和你爹小时候一样懂事。”   “爷爷什么时候回家呀?”茹茹伸手抓抓冯老爷的袖口,有点脏脏的,她摊开两个手掌相互搓搓。   >   “爷爷不回家了,爷爷回不去家了。”   茹茹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回不去家了?”   青娥见不得眼前一幕,相隔   十步远,对冯老爷道:“少爷说,您只要竭力配合刑部和都察院,剩下的他来替您争取。”   “不许他再插手这个案子!”   冯老爷陡然提高声量,将茹茹吓得跑回了青娥的怀里,他沉下声,“也叫他不必操心江宁的事,等知玉送信给他。”   这父子两个,老子比儿子别扭,青娥也不再坚持,她已经替冯俊成将话带到,领着茹茹离开了刑部。   冯俊成就在大门外静候,见茹茹走出来后知后觉一个劲儿抹泪,便晓得冯老爷眼下境况不容乐观。   他蹲身给茹茹擦擦眼泪,茹茹难过极了,“大老爷,爷爷说他不回家了。”   “不会的,不会不回家的。”   “可是,可是爷爷他是这么说的。”   青娥轻叹,在旁将孩子引导,“你只听到这句?爷爷还对你说什么了?”   茹茹努力回顾,“说…说茹茹是个乖孩子,和我爹小时候一样。”她抬起脸,“大老爷,我爹就是你呀。”   冯俊成话语顿在嘴边,最后只是伸手摸了摸孩子发顶。   青娥见他沉默良久,上前轻轻握他胳膊,“要我说,还好你和你爹想到一起去了,要是你真帮了秦家,这会儿都没处哭去。嗳对了,你爹说叫你等二姐姐的来信,不必担心江宁家里,想来已经打点过了。”   “江宁家里…”冯俊成此刻反应迟钝,只好跟着默念。   举目顺天府里一片苍白,最后牵上青娥的手,带母女两个坐进马车。   晃眼半月过去,秦家案情逐渐明朗,冯俊成从曾亭光处得知进展,钱塘的秦家人已经收押大牢,不日进京受审。   秦孝麟本想趁此时节逃跑,却被青娥先行告状,让衙门的人在城门口将他车队堵了个正着。   这等热闹,青娥自然要带赵琪去看,不过赵琪如今成了大忙人,忙着炙鸭子分给府里众人品尝,为立足北京城做准备。   这几日鲜少听他说岫云坏话,大约也觉得岫云可怜,本来都要心灰意冷要回江宁了,江宁家里却被查抄,这下回也回不去,在这儿也格格不入,被小丫头们明里暗里排挤。   “要不你和妹夫说说?叫他在这儿给岫云说个人家,就别回江宁去了。”   青娥蓦地看向赵琪,将他上下扫量,笑了笑,“行啊,我和他说说,不过指婚的事他做不出来,要是岫云开口,那就两说。”   赵琪装听不明白,挠挠胳膊,清清嗓看向一旁。   青娥笑话他,拉扯赵琪两下,“嗳,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可别和你妹夫说啊。虽然也瞒不住他,我们去了再说。”   “见谁?”   青娥笑起来,领了赵琪去刑部大牢探秦孝麟的监。   秦孝麟听牢头说一男一女,只当是青娥和冯俊成,哪成想站在青娥身边的男人,会是生龙活虎的赵琪。   见他还活着,秦孝麟简直都不必判了,气得差点没当场死过去,抓着门栏对二人咆哮,说得什么都听不清,青娥就没见过这么狰狞的脸孔,四   五个衙役才将他给按住,当即将青娥和赵琪赶了出去,中断探视。()   “”   ?想看在酒写的《春色欺瞒》第69章 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赵琪跟在边上一个劲宽慰,“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叫你今天这么一刺激,心火上来,可不愈发短命?呸,没准我们一走他就暴毙了!”   “哼,他就该立马暴毙!”   回去后这事果真没能瞒过冯俊成,擅作主张到牢里探视秦孝麟,这事可一点不小。   情急之下训了她两句,见她脸上“大仇得报”的笑意渐渐收敛,冯俊成又于心不忍,牵过她两手,领她坐在腿上。   青娥哼哼唧唧,不大乐意,“我这都收敛了的,本来还想放两句狠话,骂他是个阉人,底下没根儿!”   冯俊成本来都心软了,一听,无可奈何咂舌,在她臀上轻拍,“怎么什么都敢说?”   “又没第二个人听见。”青娥嘿嘿笑着攀他两肩,“你今天也到衙门去了?不是说叫你避嫌么?不给你官复原职也就罢了,还总叫你去替他们打白工。”   冯俊成笑了笑,道:“是曾侍郎找的我,他与我透了口风,眼下案子审到这一步,秦培仪两兄弟死罪难逃,秦孝麟少说落个流放之刑。”   这倒不难猜,兴贩私茶定是死罪,这么些年下来,秦培仪两兄弟的脑袋早就不够掉的,只是在他们死之前,还要在刑部严刑拷打一阵子,供出这十来年间所有涉案的同犯。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若牵涉众多,少说要“法不责众”,反而不好重判。   若严查本案,只怕要效仿前朝,将朝野上下杀一个遍,杀得无人可用,让死刑犯留着脑袋审案,审完再杀头,那可就是“明珠弹肉,费不当也。1”,划不来。   “秦家主犯死罪,其余人判流刑。”青娥左右腾换目光,注视着他轻声问:“那你爹呢?”   “一样流放。”冯俊成胸腔高高鼓起,又缓缓沉下,是深吸了一口气,“还只知道这些,多的得只等结案。”   “我陪你等。”青娥默默将脑袋枕到他胸膛,两手环着他,抬起眼,“江宁那边来信没有?也不知道二姐姐一个人能不能顾得上……嗳,你不论如何也加急去一封信,给她透个底,说你爹性命无忧。”! 第70章 正文完   日月更迭,转眼半月。江宁那边,全靠冯知玉一肩挑起。   她在黄家已然站稳脚跟,自从黄瑞祥病恹恹在床,她就接手过一房财政,以黄瑞祥名义购置田产,自己也私下里往外头放贷,以利滚利可谓蒸蒸日上。   黄家的内务也早就是她说了算,几个儿媳里,郑夫人最信任的就是她。说她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要早知道她真那么有本事,就该早些让她管账。   黄瑞祥最初还和她对着干,就怕她趁自己病,要自己命,她却并没有如此打算,只是一日三次地按时按点去偏屋瞧他,有时还会领着隆哥儿,只是黄瑞祥而今这气色灰败的模样,时常将他的宝贝儿子吓坏。   因此隆哥儿并不待见他,好在黄瑞祥本身也不是个好爹,不算冤枉了他。   冯知玉给黄瑞祥端去药碗,晃了晃怀中隆哥儿的小胳膊,和他打起招呼,“我瞧你气色好了许多,太医给的方子还是有用的。”   “月兰呢?”黄瑞祥压根不看她,“为什么不是她来给我送药?”   “月兰如今跟我学着打理家事,这会儿还在忙,你要想见她就等她空闲下来,她想起你了自然会过来。”   “冯知玉!”黄瑞祥恨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一把拉住她手腕,洒出大半药汁,“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是你的阴谋!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你这鸠占鹊巢的盗匪!你眼下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我的东西!”   冯知玉淡然抽出手去,任凭药碗跌在他被褥上,洇湿一片,黄瑞祥癫狂拍打着褥面。   她笑,“你?就凭你,等老爷夫人百年,一房家业定要在你手上败光,知足吧,当年你动辄与我动手,现今你还能躺在这享福,已是我仁至义尽。”   “…你这毒妇……”   冯知玉只是缓缓将眼珠转向他,寒光刺骨,“我嫁给你的时候,也想过和你安稳度日,替你操持家业,可你实在欺人太甚,我又恰好,不是个忍气吞声之人。”   “你…你……”   冯知玉抱着隆哥儿起身,最后睨他一眼,看他脸孔涨红,气喘连连,推门而出。   将隆哥儿交给奶娘,冯知玉带上准备好的饭食去往江宁衙门,她这段日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黄家江家两头跑,这会儿带着食盒去往关押冯家人的大牢。   牢里都安顿好了,董夫人和老祖宗一间,相互照应着,白姨娘带着益哥儿一间,不必母子分离。   冯知玉先带着食盒去看望老祖宗,煎好的药还热着,这会儿端出来给她老人家喝正好。老夫人有阵子没下床了,大夫也请来牢里看过,说是心内积郁,是心病,只有心药来医治。   老夫人的心药,只怕就是冯家转危为安,度过此劫,偏这是最难的,眼下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还想再见冯俊成一面。   冯知玉帮着董夫人,扶老人家起身,“老祖宗,您快把药趁热喝了,喝了药才有好身体等爹和俊成回来。”   “…俊成,俊成。”老祖宗   睁开浑浊的双眼,悲戚唤着孙儿的名字,董夫人一下也哭了,叫整个牢间里悲伤更甚。   冯知玉连忙拿出今晨收到的信纸,将老祖宗安慰,“您瞧,这是俊成从顺天府送来的信,他说案子已经审了一多半,爹他罪不至死,应当……会被判处流刑。”   这消息说坏不坏,说好也是万不能的,老祖宗声泪俱下,“流刑…他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流放出去,受得了么?”   董夫人倒只是庆幸,急着接过儿子送来的信,“您快别哭,老祖宗,不杀脑袋就是万幸了。”   老祖宗睁圆了眼又问:“那俊成呢?可会收到牵连?”   冯知玉道:“这您请放心吧,他这五年间和家中鲜少联系,又总闹着嫌隙,官府知道他清白,不会为难他的。”还有后半句,她就不说了,说出来怕要惹得老祖宗更加伤心。   要知道这案子是冯俊成查出来的,哪有人自己涉案,还自投罗网大义灭亲的?   冯知玉一番话使得老夫人来了精神,坐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下了药汤。董夫人又喂了老祖宗些清淡的饭食,待将人重新放倒,这才长吁出气。   冯知玉搀了董夫人到桌边,请她用饭。董夫人坐到长凳上,怔愣片刻,端起饭碗,往嘴里塞饭粒。   冯知玉提上食盒,“太太,我这就去看看我娘和益哥儿。”   “去吧,别在我这儿耗着了。”董夫人神情忪怔,话音艰涩,“知道俊成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一月来,真叫一场大梦,别是醒不过来……”   “不会的,太太,您放心,还有我呢。”   “你…”董夫人慢悠悠将眼光挪到冯知玉脸上,见她而今容光焕发,虽说来探监特意穿得轻便,却还是能从她的面色看出她在黄家养尊处优。   董夫人抹了抹泪,“好,还有你呢,不枉我将你当个亲生女看待。知玉,你要来看我啊。”   冯知玉跟随衙役去往关押白姨娘和益哥儿的监牢,这里地方逼仄些,但也是布置过的,益哥儿见姐姐来,连忙探手去够,冯知玉直感鼻酸,推门进去,将饭食亲手摆出来。   “娘,益哥儿,吃饭了。”   白姨娘不止一次和她说过,不要来探,说了也不听,因此又喜又恼,默默不语,坐到桌边,先喂益哥儿吃饭。   “娘,我来喂吧,你吃饭。”   “我喂吧。”   “娘,你不想见我么?”   白姨娘轻叹,“你平日就够折腾的了,这一个月来都是你亲自给我们送来三餐,哪里闲过一天,这牢里吃食也不是多差,至多是清淡些,也正好我不爱吃油腻的。”   冯知玉摸摸益哥儿脑袋,“我不累,不来见你们,我担心。”   白姨娘摇摇头,“你总往这监牢里跑,我也要担心你。”   冯知玉讲话头扯开去,笑道:“娘,我有好消息和你说,俊成送信回来,说爹罪不至死,或许会发配流放,虽说凄苦,好歹命保住了。”   白姨娘一惊,“流放?有年限   没有?”   “有,   应当是有的。爹是自己投的案,   犯的是监守自盗的贪腐罪,不是走私,他又帮官府给秦家定了罪,俊成说判不久的,叫我们别太担心。”   见白姨娘沉默良久,冯知玉轻声与她道:“娘,你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却听白姨娘忽然问道:“知玉,你爹要是流放,我们这一家子是不是也跑不脱?”   冯知玉连忙道:“那不一定,还是要等官府下判决才晓得,俊成和我都会想办法的。我看还是先想法子将益哥儿送出去,这事我会和老祖宗商量。”   “你把你弟弟带出去,至于我,就别管了。”   冯知玉大惊,“怎么能不管了?”   白姨娘只是端起碗吃了一口饭,淡淡与她道:“要是我不跟你爹去,谁照顾他?那种苦日子,他过不来。”   冯知玉陡然跪下去,“娘…”   时间在信纸一来一去间飞逝,茶税案就此定案。   这案子果真没有继续深究,闹得沸沸扬扬也只查出十余个涉案官员,品级最高只有正四品。主谋斩立决,其余同犯、从犯,全都由刑部量刑流放,少则四五载,多则无归期。   冯老爷获刑七年,交由应天府衙门将人发配潮州,不日南下。   潮州不是那疾苦之地,能下放广东府的多为朝廷官员,鲜少有那穷凶恶极之辈,看来刑部这是要予以冯家轻判。   江宁冯府也要被如期查封,只不过府内老小幸免于难,不必随犯人南下,得以回到钱塘老宅,有惊无险。   得知此事,冯俊成本想在家简单宴请曾亭光和吴虹鹭,以感谢他一人在当中所做周旋。   吴虹鹭却婉拒了他,并告诉他自己从未替冯家争取过什么,他只是在早朝上疏时,附和过曾侍郎几句。   “他才是真爱惜你,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见过的官宦子弟不同,我那仗势逞凶的公子哥见得太多。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   冯俊成一时语塞,分明是夸奖,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只好道:“或许是吴大人您总办案子,因此见的也都是有罪之人。”   “对了,吴大人,不知都察院预备如何给我定罪?”   吴虹鹭笑起来,小老头抬高手,拍拍他肩,“再等等,消息应当很快就登门了。”   冯俊成霎时费解,却也只得拱手目送吴虹鹭走远。他傍晚归家,小雪缠绵,天色灰蓝,瞧见青娥一袭翡翠绿站在府门口,两腮让北风吹成酡红,是这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唯一的春色。   花将军第一个追出来,绕着他转圈,又蹦又跳。   ;“爹爹——”茹茹也从门房里跟出来,穿着大花袄,朝他奔去,额前碎发让风撩开,露出个溜圆的脑门。   冯俊成蹲下亲亲她香软的脸蛋,将她圈进大氅,牵上她,一并归家。   青娥替他掸掸肩头雪,“再有几日就是你和茹茹的生辰,你们两个生日靠得近,她又那么小,就一起简单过了吧。”   恰逢江宁家里遭   难,冯老爷即将流放南下,即便有大喜事,也不好大肆操办。只是不忍心叫孩子期待落空,她还从未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   冯俊成当然答应下来,好巧不巧刑部没几日后放出消息,茹茹生辰那天,正是冯老爷下放的日子。   那天里风雪交加,囚车晃荡着从刑部驶出,冯老爷衣着单薄,站在四面透风的囚笼里双目紧闭。   寒风送来一声女童清脆的叫喊,“爷爷!”   冯老爷扭转头,见街口矗立着一家三口。茹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冯老爷被关在囚车里,好生难过,两只小手叠在一起拜拜衙役,求他们放了爷爷。   冯俊成给了衙役银两,请他们在路上善待冯老爷,青娥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塞进囚车,“老爷,这是几身冬衣,您记得穿。”   冯老爷蹙眉看向这个险些被自己“卖”给秦家的女人,最终也只是不发一言,冯俊成打开随身带来的食盒,端出一碗胀糊的面条。   茹茹小心翼翼去端那碗面,递进囚车,“爷爷吃面。”   冯俊成难免鼻酸,红了眼圈,“今日是茹茹生辰,给茹茹过了生辰再上路吧。”   冯老爷霎时泪如雨下,捧起面碗,吃了个一干一净,即便如此,也只是道了声,“回去。”   父子两个终究没有大哭大闹着和解,或许那一天会来,但是是在离散过后的那次重逢。   囚车缓缓驶离视线,茹茹举头问青娥,“爷爷回江宁了吗?为什么不坐很好的马车?”   青娥一下不知如何作答,看向冯俊成,想了想,“茹茹要记得爷爷,六七年后等他回来,你也能将他认出来,对不对?”   茹茹点点头,“茹茹聪明,认得出来。”她收拾好地上的食盒,哼哧哼哧提起来,“我们回家去等爷爷吧。”   “走吧,我们也回去吃面。”青娥挽上冯俊成的胳膊,与他一道望着囚车远去的方向,“你爹吃过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没准他还担心你的处境呢。嗯?走了,大不了上潮州去看他,左右我们说好要浪迹天涯去。”   冯俊成瞧着她唇畔喋喋不休的小梨涡,总算绽出些许笑意,“浪迹天涯?越说越没边。”   这边都打定了主意,不论官府如何判罚,也仍旧自请辞官,去过那不受世俗侵扰的清净日子,殊不知变数早就降临,非但突如其来,还声势浩大,只差扬铃打鼓。   三人回到家门前,都叫眼前景象给惊住了,茹茹瞧着家门口的一顶大轿,和街上的两列宫人,吓得不敢上前。   “青娥…”茹茹不停伸长了手要抱,可青娥也吓坏了,她什么时候见过如此阵仗?   那些衣着鲜亮的白面男人,显见都是宫里来的宦官,领头的着蟒袍,头戴三山帽,俨然是司礼监的头头,万岁爷身边的大太监。   冯俊成与那大太监是相互打过照面的,当初万岁钦点他巡抚浙江,便是由司礼监下达旨意。   “卑职见过陈掌印。”   冯俊成再迟疑也要上前见礼,他   心知结案以后刑部会和都察院联名将案宗上疏陛下,因此万岁爷一定是知情了的。   他身为钦点的巡抚,回京交差却把官弄丢了,难说司礼监此番来意究竟是什么。   那陈掌印笑成一朵花,嗓音细窄,“好久不见,小冯大人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这叫冯俊成如何接话,只得跟着微微一笑,陈掌印又笑道:“小冯大人可是去给令尊送行了?”   冯俊成道了声是,“陈掌印可是为了茶税案一事前来?可是陛下想调阅钱塘详细案情?”   “这我一概不知,小冯大人还是随我走一趟,清早曾侍郎到文华殿求见,此刻他陪着陛下在文渊阁,说起你,便叫我来请了。”   冯俊成听罢心中雷声大作,回首见青娥牵着茹茹站在雪中,同样神色茫然。他抬手朝她摆一摆,示意她先行回府,而后跟随陈掌印的软轿,回头看她一眼,朝紫禁城方向走去。   青娥险些撇下茹茹径直追上去,回首见茹茹一屁股坐进雪地大哭,连忙将孩子拉起来,追着雪地里杂乱湿泞的脚印跟上。   她眼见冯俊成跟着轿子隐入了紫禁城的东华门,那附近都有禁卫军把守,任何人靠近不了筒子河,她只得牵着茹茹在街上痴望。   朱红的城墙巍峨高耸,她的视野里只有雪幕和红墙,怎么也望不见冯俊成的身影。   宫墙内,冯俊成跟着陈掌印穿过甬道,来在文华殿后的文渊阁。幽深的长廊上,宫人们纷纷低垂着脑袋,仿佛了无生机的木偶,在雪地里走动,同样万籁俱寂。   文渊阁的大门应声而开,冯俊成迈步进殿,殿外光线只够照亮门前那一隅灰砖。   冯俊成就站在那一隅光亮之中,跪地行叩拜大礼,他不曾抬首,自己而今不过一介草民,怎可以目睹真龙天子的面容。   昏暗辉煌的殿内,年迈的皇帝将手中狼毫笔搁下,开了口,“当初谴你南下巡抚浙江,便有曾亭光的保荐。朕读过你的奏疏,以为你查获答案,怎么着都要擢升一级,不想再听见你的消息,人已经停职在家,还成了罪臣之后。”   冯俊成低俯下身,“微臣愧对陛下隆恩。”   “你自知愧对,为何辞官?是想一走了之,就此不再为朕效力。”   冯俊成一怔,“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哼笑,“那好,朕告诉你,都察院和吏部对你的判罚,是要将你调职顺天府府衙,可吴虹鹭不要你,他举荐你去浙江府充任杭州知府,补秦培仪的缺。”   冯俊成只觉心脏一紧,“微臣自知能力有限,恐不能胜任。”   皇帝仍不疾不徐,“朕也怕你不能胜任,因此特意传召曾亭光,这才知道你停职是为了一个女子,你能否与朕讲讲,是什么样一个女子,使你甘愿放弃六部之职,曾亭光替你们求情,说她身世凄惨,你心地良善,这才不能将她放弃。”   “或许…她至多是个运气不好的寻常人,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和微臣有一段寻常的感情。”   “哦?朕可听说过   她的来历,你怎好欺君,道是寻常?”   冯俊成说到这里,已然不再担心皇帝此次召见的意图,俯首道:“这世上如微臣这般生来便不愁吃穿的人少之又少,在她的眼里,微臣才是那个不同寻常,不可接纳的异类。她欺骗我的钱财,是因为权势之人欺她在先,微臣惊讶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是后来去往钱塘,见识到秦家行事作风,才算有了答案。”   上首静默良久,门外始终静静聆听的曾亭光朝陈掌印微微一笑,陈掌印与之拱手,无疑是在赞他慧眼识珠。   “冯俊成,朕心想,你这么早就进了六部果真是个错误。”   曾亭光神色大变,连忙竖起耳朵。皇帝又道:“你这样的良吏清官,就该为民做官,绝不能身居六部为官做官,朕意已决,钦点你为杭州知府,你才从那里回来,本就再合适不过,要再推脱,朕可要赐你个杀头的死罪!”   紫禁城外小雪渐消,青娥抱紧了茹茹,一个劲抽鼻子,她冷得耳朵都有些僵了,不时往茹茹颈窝呵气,怀里的小丫头打起喷嚏她也根本挪动不了一步。   “青娥,我冷…”   青娥跺着脚道:“再等等,你爹见皇帝去了,我担心他,你就陪我再在这风里等等他。”   茹茹说起话直冒白气,“…皇帝是谁?”   “皇帝就是…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大老爷,管着这天底下所有人。”   “皇帝是龙女吗?”   “可不能乱说!”青娥赶紧去捂茹茹小嘴,将她给冰得扭脸直躲。   这一扭脸,就瞧见冯俊成身披貂鼠灰的氅衣,款步从东华门里走出来。茹茹清脆地高声唤他,冯俊成也笑着与她招手。他走过来,衣袂翻飞,脚步越来越快,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青娥冻得鼻尖通红,这会儿眼圈也彻底红了,她不管不顾抱着茹茹飞快地朝他跑过去,眼泪滴在薄薄的雪上,顷刻化开一寸冰封的土地。   她将一切抛诸脑后,瞧不见那地底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正静待春色莅临的新芽。   东华门外的禁卫军见状围了上来,要驱赶三人,但此刻他们仍紧抱着彼此,灰蓝的天空下,枯枝野蛮伸向天际,貂鼠灰的氅衣下温度交织,是这寒冬里最接近春日的地方。   青娥心想,不论结果,她都已准备好随他到天涯海角。! 第71章 71 番外·童言童语   《茹茹捡狗记》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法,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进窗台,辛勤的李师傅已经整装待发,跟随青娥上茶山,采摘当季最新鲜的茶叶尖尖,烹饪难得的美味佳肴。   “茹茹,快把碗里的粥喝了。”青娥催促茹茹快些将早饭吃了,还赶着上山采春茶。   李师傅撇撇嘴,小手把碗推一推,“茹茹喝不下。”   青娥拿了粥碗,进厨房拌上一小勺糖,递回给她。   李师傅笑出一排洁白的小牙,接过去跟青娥说谢谢,这样就吃得下了。   她今天是李师傅,是带着任务上山的,要采嫩嫩的茶叶尖尖,和小石子一起翻炒,做绝世珍馐!   青娥抽出绢子给茹茹擦擦嘴,不晓得她小脑瓜里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随即背上茶篓子,牵了茹茹软乎乎的小手上山。   茹茹沿路走走看看,挑拣着她眼中最合适的小嫩芽。青娥围上头巾已然忙活开了,茹茹也有样学样,小肉手翘着兰花指掐起了小嫩尖。   “不要走远啊。”青娥见茹茹撅着屁股在草堆里摘野草野花,嘱咐她一句。   茹茹应了一声。   她忽然听到草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举目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小白团子钻进了不远处的茶树丛。   是小狗!   茹茹小脸紧绷,两手相握在前胸,抓住那个小狗,她就有小狗了!   “青娥…我想尿尿……”   青娥忙得不可开交,“到我看得到的地方尿,不要对着树根尿。”   “我到后面尿。”茹茹说罢,脚步乱七八糟朝后排茶树跑去,青娥叫了两声没喊住她,也就作罢了,往后走反而没路,她丢不了。   茹茹钻进那堆树杈,眼前一亮,那密密匝匝的枝杈里边,果真藏着一只小狗!微卷的毛发,打圈的尾巴,背上还有小黄花。   “小狗狗。”茹茹朝小狗伸手,那小狗睁着两只黑黢黢的豆豆眼将茹茹打量,像是也确认了眼前的,是个小人人。   “嘬嘬嘬,小狗狗,你过来。”茹茹朝小狗够手,小狗往后缩了缩,不过它身后是密匝匝的树干,根本无处可逃。   茹茹胜券在握,往低矮的茶树干间挤了挤,探手摸到了小狗背后柔软的毛发。   茹茹已经喜欢上这只小狗了。   “你家在哪里呀?小狗狗。”茹茹拽着小狗狗前腿,将它轻轻拉到身前,跪在树丛里梳理小狗毛发,“你好小呀,我只有四岁,你比我还小。”   青娥发觉茹茹不见踪影,扭身见树丛一动一动,是茹茹被树枝卡住,正在奋力挣脱。   “青娥……”   茹茹使出吃奶的劲往出撤,却被枝杈挂住小棉袄,她两只小手捧着小狗狗,舍不得放开,根本无处使力,只能一个劲往后挤。   青娥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十分用力的背影,棉袄被挂住仍在撅着屁股往出拱。   她无   可奈何拨开树丛,   让茹茹顺利挤出来,   怎知她一转过身,手里多出一只不过几个月大的小狗,她从后边卡着小狗的两条前腿,小狗直打哆嗦,小尾巴颤颤巍巍护着肚皮。   青娥拨开那条小尾巴一看,“是只雌的。”她又看看茹茹刮破的棉袄,正往外窜棉絮,忍不住头疼。   茹茹捧着小狗上前,“青娥我捡到小狗狗,你看我捡到小狗狗。”   “你刚才说尿尿,就是来捉狗的?”   茹茹不大好意思,“青娥我捡到小狗狗。”   “你想养?”   茹茹点头。   青娥瞧瞧这小狗长得倒是可爱,但嘴上还是道:“这肯定是山上谁家的狗跑到我们家茶地里下的小崽,得问一圈给人还回去。”   茹茹急得直跺脚,“青娥青娥我想养这个小狗,我喜欢这个小狗,我都给她想好名字了!”   其实她压根没想好呢,就是太想养了,急着让青娥知道她已经准备好要养一条小狗了。   青娥问:“叫什么?”   “叫……”茹茹垂下眼,先看到小狗头顶上的花斑,“叫花……叫花……叫花将军!”   那之后,因为扑蝴蝶走丢,从而流浪茶山的花将军总算有了小主人。   ------------   《茹茹爹爹初相遇》   衙门里气氛紧张,茹茹抱着婶子,眼睛紧紧盯着公堂上的情况,小拳头攥得也紧紧的。青娥有危险的时候,她一定要上!   那个坐在大   桌子后面总是问青娥话的大老爷,个字高高的,眼睛亮亮的,白白净净怪好看哩。   只是他瞧青娥的眼神幽幽怨怨的,茹茹觉得自己在街上缠着青娥买好东西,但是青娥不让买的时候,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眼神。   这个大老爷长得人模人样,欺负起青娥是一点人事不干!都把青娥说哭了!   来之前青娥说只是问她几个问题,为什么要把人说哭呀?一点都没有礼貌!   衙役朝茹茹走过来,要让她作证,但见到她只是个屁点大的小孩子,又感到匪夷所思,这么点大的孩子懂什么?带上去作证也只是闹笑话罢了。   可是茹茹连连点头,皱起眉头。   茹茹已经准备好要保护青娥了。   “秦孝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我休了家里的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茹茹小手一挥,自认把那日徐广德不值钱的样子学了六七成像,自豪看向桌子后面的青天大老爷,大有种你还能怎么欺负青娥的架势。   却见大老爷满目震惊地看着她,他一定是在惊叹茹茹的聪明才智!茹茹自豪地拿鼻孔看他,然后快步跑到青娥身边,将她抱住。久久没有等来青娥的夸奖,茹茹抬起脸,却见青娥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大老爷的身上。   青娥看大老爷的眼神好奇怪,像是犯错般的眼神。青娥怎么会流露这样的眼神?青娥做什么都是对的!   “青娥…”茹茹拽拽青娥的衣角,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娥只是回过神来,   摸了摸她的脑袋,   像是夸了她一句,可声音轻得让茹茹以为她什么也没说。   一定是大老爷把青娥吓坏了!临回家前,茹茹趴在青娥肩头,跟着她往外走,见大老爷还若有所思盯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   《美梦成真》   茹茹就知道,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要说她是没爹的孩子,即便是在大老爷钱塘的家里,那些小孩子表面上和她好,暗地里也还是嫌弃她没有爹。   说她没有爹就算了,没有爹也不是骂她,可他们说青娥的坏话!刚刚龙女要是显灵就好了,让她大显神通!让这些人再也不能说青娥的坏话!   茹茹蹲在墙角,摸着花将军喃喃,“青娥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龙女不帮青娥,茹茹以后也不和龙女好了。”   “茹茹好想要个爹,明明人家家里都有,为什么我家里就没有?”麟大官人说好给她当爹,转脸却害得青娥进了衙门,舅舅说好给她当爹,可是青娥又说他不是爹……   那谁是爹?还有谁能给她当爹?   她不认识别的人了……   “花将军你说,我爹去哪里了?他走丢了吗?怎么一直不回家呀?”   花将军忽然看向巷口,茹茹泪濛濛跟着它转过去,只看到大老爷站在那里,茹茹眨巴眨巴,擦擦泪花。   大老爷走过来,蹲在她面前,那看起来就昂贵丝滑的料子被拖在地上,被抵在他一只膝盖下面。   茹茹发觉,她很少仰着头看大老爷,大老爷是她为数不多,见过正脸的男人。   大老爷说如果以后受了欺负,就要告诉他,大老爷还说龙女没有不帮青娥,龙女是不做坏事的,龙女只会帮茹茹和茹茹在乎的人实现愿望。   冯俊成心疼地看着跟前灰头土脸的小茹茹,她被人欺负,跟人打架,也只是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和她的小狗一起难过。   他摸摸她的小脑袋,“许愿吧茹茹,要帮你在意的人许愿,这样龙女才会帮你。”   茹茹点点头,闭上眼睛一口气许了三个愿望,“我许好了。”   冯俊成想要力所能及替她实现,因此问:“都许了什么愿望?”   茹茹说起来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冀,“我想要舅舅醒过来好好的,我想要青娥每天都高高兴兴,不会难过,我还想要,我还想要……”到最后,茹茹越说越轻。   冯俊成温声问:“想要什么?告诉我。”   “大老爷,你可以……”你可以做我爹吗?   冯俊成太想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他握握她的小手,“我可以帮你,你告诉我。”   茹茹摇摇头……她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有爹,所以才没有的。   要很好很听话的小孩子才可以有大老爷这么好的爹,茹茹已经有青娥了,别的小朋友没有青娥,还是把大老爷让给别的小朋友吧。   茹茹摇摇头,抠手道:“只有两个愿望。”   还有一个,是不会实现的吧,所以只能在心里偷偷的想。   可是茹茹没想到,说出来的愿望往往很难实现,反而是藏在心里的,更容易在念念不忘之后美梦成真。! 第72章 72 番外·钱塘(一)   说好赶在年前到钱塘,一场大雪将人困在北京城,不能赶路。   眼下杭州府阳春三月,马车缓缓来在钱塘冯家老宅的门前,门房哥儿赶紧跑进门通传,不多时,青娥从车里下来,望着眼前古朴熟悉的门脸,心中感慨万千。   这儿她来过,不久之前。   真是不久之前,也就是去年的事,可一年间发生太多事,以至于青娥再看到这间宅邸,像是已经过去了两三年。   冯俊成从躬身车架里跟出来,他怀里抱着熟睡的茹茹,年长一岁的茹茹似乎稍稍抽了点条,耷拉着小脑袋靠在爹爹胸口,被捂得脸蛋红扑扑,嘴角拉着莹莹反光的口水丝。这是睡美了。   他来在青娥身侧,门里鱼贯而出一众哥儿姐儿,打头的是大房一众亲戚,后头跟随的则是丫鬟小子,再后边,是董夫人搀着脚步迟缓的老祖宗,从让出一条道的人堆里,缓缓走出来。   “俊成……”   “娘,老祖宗。我回来了。”   时隔半年,却像相隔半世,老祖宗苍老了许多,就连董夫人的脸上,也不再用白惨惨的玉簪粉妆点。   茹茹被嘈杂的说话声吵醒,不肯醒过来,一个劲往冯俊成怀里窝。   那厢里大人都已经说这话进了前厅,青娥见她如此,想从冯俊成手上将茹茹接过来,“你和太太、老祖宗再说会儿话,我先带茹茹下去。”   “青娥…”董夫人这才看向她,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来握她的手,“青娥,我晓得,俊成这次能在陛下面前露脸,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青娥微微一愣,连忙否认。   她后来也问过冯俊成那日面圣都发生了什么,冯俊成也都告诉了她,还半开玩笑说万岁爷被他二人感情打动,青娥又不傻,知道不可能,但也听出万岁爷的确为着他们的婚事对冯俊成另眼相看。   冯俊成这样的人,说得好听了叫仁民爱物,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没有野心与世无争,这个官他可做可不做,要做就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名利。   这种人放一个少一个,皇帝怎么可能放他辞官。   这会儿茹茹醒过来,瞧见身边乌泱泱为了好些人,吓得懵了,挂在冯俊成怀里直哭。过了会儿她自己想起来,这是到大老爷钱塘的家了,抹抹泪,将大家瞧着。   董夫人见着茹茹,可比那日送别冯老爷时哭得厉害多了,好在今天没攃粉,否则定要洗刷掉大半。   “茹茹,我的好茹茹。快让奶奶瞧瞧,哎唷,长胖了,真好,像个小福娃娃。”   茹茹见着董夫人有些呆愣,也是因为她没攃粉,认不得了,直到低头看见她尖尖长长的指甲盖子,才晓得这是奶奶。   “奶奶…奶奶今天不一样。”   董夫人慌乱下摸摸脸,她晓得自己憔悴了,最怕叫人看出来,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茹茹却道:“奶奶漂亮了,原来奶奶这么漂亮。”   “嗳唷。”董夫人眼泪都要笑出来,“好   孩子,真会说话。奶奶想死你了,茹茹小乖乖去京里,奶奶没有一天不想你。”   茹茹小手托在脸边,不大好意思地笑。   “茹茹也想奶奶的,嗯?”青娥给孩子理理蹭乱的额前发,让冯俊成将她给放到地上,叫她自己走。冯俊成和亲人长辈还有话讲,青娥就先领了孩子跟丫鬟往布置好的房里去。   茹茹还记得这儿,青娥一边走,一边回答她聒噪的问题,她问舅舅现在在干什么呢,青娥搓搓她脑门心,答舅舅在炙鸭子。   赵琪留在了顺天府,正好躲他早年在南边结下的仇家,也终于安定下来,开起了炙鸭子铺。他的炙鸭铺子号称南京城老味炙鸭,老板说起话又南腔南调,何愁买卖清淡。   岫云也留在了顺天府。说来话长。   彼时刚开春,一家三口收拾了行装,遣散一班丫头小子,只留下两个,帮衬着赵琪在顺天府看家。   那日赵琪送了青娥上马车,“青娥,这鸭子你带在路上吃,要想哥哥,青娥,要想哥哥啊!”   青娥连声道好,接过鸭子,透过纸包闻了闻,“这方子是在木炭里加陈皮了?”   赵琪笑起来,“好灵的鼻子,是我新改良的方子。”   岫云在旁哼了声,这方子明明是她吃了橘子,将皮丢进火坑里,启发他的。   青娥笑盈盈问:“岫云姑娘,你当真不随我们回去?要留在顺天府看宅子。”   岫云手捏帕子看向旁侧,“我回去做什么,无亲无故,留在这儿还自在些。”她觑向赵琪,“免得有些人鸠占鹊巢,真当这地方是他自己家了。”   赵琪不稀得和她一般见识似的,探手进轿厢摸摸茹茹的小脑瓜,叫茹茹也想他。   青娥瞧着岫云,眼珠转了转,对她临危受命,“你说得对,况且就怕那‘有的人’本性难移,经商赚了银子又要出去烂赌,你在这儿盯着他,别叫他变卖东西。”   “你就   数落我吧。”赵琪好气恼,他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况且就他现在这两双手,褪个鸭子毛还行,出千赢钱是想都别想。   青娥将岫云留在这儿,不是为了撮合谁,她是家生的婢子,回了钱塘也不会到少爷的院里伺候,多半还是回到董夫人身边,这个岁数,大抵就要一辈子耗在宅门里了。   像她说的,待在顺天府自由,何况人的念头一天一变,眼下她放弃了少爷,要是哪天又放不下他呢?青娥可不是个大方的人。   总而言之,这趟走任钱塘,除了王斑施妈妈和红燕,谁也没跟回来。   倒像极了一个新的开始。   秦家二位老爷早就处了死,脑袋包在布兜子里,悬了一个月的城门,在城门楼子上过了春节,其余秦家族人也都流放北边苦寒之地,再也不得入京。   钱塘的春夜里下起淅沥小雨,青娥反而将窗子支起来,看雨水滴滴答答沿着窗户往下落。   茹茹初到陌生地方,今夜里说什么都要和青娥睡,冯俊成只得在外间罗汉床上打个铺,这会儿茹茹已经睡   了,青娥便从里间走出来,给坐在桌案前的冯俊成披了件衣裳。   “我把窗户开一会儿,这雨声好听。”   冯俊成握着肩头凉丝丝的手,拉了她在身边,青娥靠坐在他身前的桌案上,挡了半片烛光,微歪过脑袋将他瞧着,“干什么?不看公文了?冯大人休息不了几天就要上任,累不累?”   “累。”冯俊成往椅背靠过去,手仍牵着她的,“你呢?累不累?”   青娥摇摇头,笑盈盈的,“不累,我高兴着,一点也不累。”她吸吸鼻翼,试探问:“我这也算没有拖累你吧?虽说杭州知府是正四品,可你是从吏部下来的,明升暗贬,还能有机会回去么?”   冯俊成叫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垂眼只看着膝头二人的手,力度适中地揉搓着她的指骨,白皙的皮肤蹭得透出鲜嫩的粉色。   “我这才刚刚受罚,你就盼我回到六部去。”   “我不是!”青娥小小委屈,虽然心底的确有那么点虚荣作祟,但她担心的是他再也不能请辞,只得为着万岁爷一句话,在这不上不下的官位上一辈子蹉跎下去。   知府这位置不好坐,举头不见天子,底下又是数以万计的百姓。他接过秦培仪的烂摊子,要想收拾都毫无头绪。   这根本不是别人眼里的好差,的的确确是给他放到这位置受罚来了。   “见不得你年轻轻轻就那么劳碌。”青娥撇着嘴角,拉他手,“我巴不得你真能辞官呢,钱塘家里又不是没有家业,你做什么事业不好?就是接手家里生意,也一定做得比你几个堂兄弟强。”   冯俊成却只是笑,按按她柔软的指肚,“既来之则安之,待我明早到衙门里看过再说。”   “总捏我的手做什么?”   “软。白里透红,像蒸透的糕点。”   连日赶路,两人鲜少得机会腻歪,青娥让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怔愣,脸孔旋即泛起暧昧红晕,却也不把手抽回去,反而不服输地在他腿上挠了一把,隔着衣料,只是感到很痒。   冯俊成拉过她,轻声问:“茹茹睡了?”   青娥抿唇颔首,眼睛湿漉漉将他瞧着。   “那就在这儿?”他将人拉坐在腿上,二人说话声本来就不大,这会儿愈加小声,做贼似的,衣料声窸窸窣窣,四目相对还窃笑。   “又是这张桌子,先头也在这张桌子,硌得疼。”青娥怕冷,肩上还披了一件,整个人贴进他怀里。她下巴枕着他肩头,谁也看不见谁,紧密地相拥着。   她披着的衣裳终究要缓缓滑落,后背凉飕飕接触上空气,冰得她一颤。冯俊成要弯腰替她去捡,被她拦住,她只是叫他抱得再紧一点。   她颤巍巍坐稳了,扶着他两肩,体温也渐渐升起来。   冯俊成瞧着她耳珠上挂下来,前后晃荡的红锳坠,两手交叉紧紧拥着她后背,附耳道:“过些时日,我给你补一个婚仪。”   青娥心上轻颤,吊在他身上软声问:“过些时日是什么时候?”   “暖和起来的日子,等山上桃花都开了,办了酒就送老祖宗到山里外宅养病,叫茹茹也跟着老祖宗到山上去住几天,怕她认床,夜里总是缠着你睡。”   青娥笑得花枝乱颤,“有你这么当爹的?”   冯俊成推开她一臂远,叫她后背碍着桌面仰躺,他跟着埋首下去,“这几日就罢了,‘燕尔新婚’的时候可不行。”   “多给我些时日,我要做嫁衣来穿……”   “好,还要什么?”   “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一定有。”   “那没了。”青娥猛地摇摇头,支起身,来了精神头,脖子梗的老直,“不对不对,我再想想。”   冯俊成也只剩笑,一根指头又给她按下去,“有的是时间慢慢想,现在先专心点。”! 第73章 73 番外·钱塘(二)   衣服料子是堂嫂带青娥到街上选的 ,现今这家里天大地大,冯俊成这个知府老爷最大,谁都要巴结着点,但青娥受之有愧,知道冯俊成不会行家里人的方便。   那要成了第二个秦培仪,还不一样脑袋被悬到城门楼子上。   董夫人见大房憋着劲要讨好冯俊成,心里不大痛快,担心而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又要叫人生出岔子。   按民俗,青娥的嫁衣是要娘家的嫂嫂弟妹帮着一起做的,她哪里来娘家人,都请堂嫂帮着她做衣裳,因此两边也就走动得勤了,看在董夫人眼里好生难受,私下叫青娥提防着些。   青娥夹在当间也为难,“太太说的我明白,我知道这都是为了少爷好,可嫂子也没求我什么事,只是替我娘家人帮我裁衣裳罢了,您放心,往后真要央着少爷什么,我第一个挡在前面。”   董夫人现今信她信得不行,小两口患难与共,没有和青娥的这桩婚姻根本成就不了她儿子,没准早就跟着冯老爷到潮州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帮他,可我这也是担心,先头秦家不就也是兄弟两个?后来脑袋也是一起掉的!青娥,我怕得要命,怕也没处说,只能对你讲,老爷怎么着我不管,他就是回不来了我也不在乎,但俊成可要好好的,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说是说不管老爷死活,实际夜里也为着人家掉眼泪,可一想到白姨娘跟着他去了潮州,她也不知是醋得还是怎么的,又生起冯老爷的气,但要她也跟着去吧,那是绝不可能的。   青娥手上做着针线,笑道:“您就放一百个心,有我把着关呢,况且少爷是个什么人品太太您清楚,怎可能收受人家贿赂。”   董夫人听到这儿点点头,像是放下心来了,转念忽然看向青娥,将她都看得一怔,青娥恍然大笑,伸手点着自个儿鼻子。   “太太不是在担心我拖了少爷的后腿吧?”   董夫人被说中,不大好意思,她下了一趟狱现今也是惊弓之鸟,摆手道:“哪儿能啊,夫妻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玲珑剔透,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就是说。”青娥笑笑,将手上嫁衣绣样呈给董夫人瞧,“您看,这个是施妈妈做的,这个是我做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哎唷真好看,你学东西怎的这么快?”   “早前学过一点,会得多,吃饱饭。”   茹茹从门外披着红披风闯进来,手里挥着一柄小剑,是临走前赵琪削给她的,益哥儿追在她身后,央着借她的剑玩。   “太太,嫂嫂,你们快看,茹茹会舞剑。”益哥儿煞有介事来到两个大人面前,伸手指着茹茹,一脸的“她好厉害”。   茹茹板着小脸,学着戏台子上的钟馗一顿乱挥,末了“哈”一声,气势十足。   董夫人极赏面子地拍巴掌,青娥忍着不笑得太过大声,拉过孩子,探探她后背有没有汗湿,“坑蒙拐骗倒是不用学,像足了我,你这一套,照搬了好直接给人家做法。”   董夫人咂舌,“不好这么说,别叫人听去。”   青娥把握分寸,与董夫人甜甜一笑,“请柬送出去也不知道二姐姐能不能来,她现今是大忙人了,手底下那么多商铺,虽是挂在黄家名下,可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没有二姐姐,就没有现今的黄家二房。”   “知玉这孩子,也是邪乎。”董夫人聊起她,不由感慨,“她小时候可乖巧了,懂事又贴心,要不是亲眼看到她接管黄家这些内务,我都不敢相信他们嘴里的黄二奶奶就是知玉。”   “二姐姐小时候很乖巧?”   “是啊,很乖巧伶俐的。”   青娥不免狐疑,起码在她看来,冯知玉一定和乖巧沾不上边,她能有现今成就,应当从小就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难说她的乖巧不是假扮出来的。   这可不是贬义,青娥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穷苦人家长起来的孩子,但凡脑筋活络,都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这是生存的本事。   冯知玉七八岁才做冯家小姐,倒和茹茹相似,只是茹茹眼下不记事,也尚未学会看人脸色,想来以后也不会记得五岁前的苦日子。   青娥自顾自穿针,思绪追着这个话头跑远,“嗳,白姨娘就这么跟着去潮州了……”   董夫人嗑瓜子的手一顿,“嗯”了声,不大愿意提及。好在益哥儿跟茹茹跑了出去在院子里玩,没听见这一句,否则定要哭个昏天黑地。   “她么。”董夫人看看指甲盖子,声音少说带着点委屈,“是怕在这里没有老爷撑腰,过不下去,还不如跟去和他当对贫贱夫妻,我可不要,他们两个去了,我正好落个清净。”   青娥晓得,对董夫人来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五年前她还是个忍气吞声的“当家主母”,刚决定不再寄希望于丈夫,丈夫就锒铛入狱流放潮州,而今孑然一身,只有儿子可以依靠。   “青娥啊,你瞧我是不是比先头看着老了。”   董夫人捻捻鬓发,在傍晚的流光中朝青娥回首。   青娥缝着自己的嫁衣,分心看向身侧董夫人,逆着光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却又仿佛看到了许多,那脸上不光有董夫人十年前的模样,还有自己十年后的模样。   青娥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还有偌大的空虚。   春雨如油,润物无声。傍晚冯俊成打伞从衙门回来,瞧见青娥侧坐在罗汉床上唉声叹气,他才刚迈过门槛,青娥就重重叹了一声。   “哎……”   “这么了?”冯俊成摘下乌纱,随手递给王斑,后者带上门,将屋里空间留给二人独处。   青娥别扭不语,冯俊成闻见了屋里淡淡酒气,“吃酒了?”   因为   他来在身后,青娥故意又把身子往里扭了扭,叫他看不见表情,“做你家奶奶不让吃酒么?”   一听这口气,冯俊成知道,这是自己忙得太过,有日子没问候过这位“小姑奶奶”的安了。   “没说不让吃酒。”冯俊成故作惊讶地走向衣架子上展开的大红   嫁衣,“都绣好这么多了,堂嫂她们肯帮忙,咱们的日子就赶得上了。”()   “”“”   ?本作者在酒提醒您最全的《春色欺瞒》尽在[],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冯俊成累一天了,回来瞧见她这活色生香,说话刺人的别扭样,不觉头疼,反而当个情趣,张开手将她从身后抱揽着,“见不着我,那你现在瞧见的是人是鬼?”   “呸呸呸!”青娥连忙抓着他的手去敲木头,“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近了,是嫌我太高兴了?说这种话。”   敲完木头,没能将他手甩开,十个指缝穿插进来,非要跟她十指交握,他拥紧了她,前胸贴着后背。   “你高兴着呢?我还以为你这是生着气呢。”   他是真累了,下巴抵着她发顶,嗓音带着些微磨耳的颗粒,青娥扭脸瞧他,“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叫人煎碗利咽的药给你。”   “别走,没事,喝点热茶就好了,我还有话没和你讲。”冯俊成搂紧了她,她想走也走不成,好像本就严丝合缝镶嵌在他身体似的。   青娥本来就不生气,更别提眼下他就在自己身边,哪还来有什么好抱怨的,只一味往他怀里窝,“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我今天在衙门办了郭镛的案子。”   “什么?”青娥倏地扭转身,“郭镛?你把他给怎么了?”   起先在顺天府时,青娥就旁敲侧击向他打探过钱塘那几人下场,徐广德和秦家同流合污,名下土地早就充公,可郭镛却躲过去了,她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恨不得郭镛了立刻遭到报应。偏偏他这样的小虾米,是最不起眼的,当了漏网之鱼。   冯俊成但笑不语,大有种报复她进门时给自己脸色瞧的架势。   “说嘛,小气死了。”青娥半跪半坐在他面前,两手支着膝盖,眼睛亮闪闪的,“你把他给定罪了?定的什么罪?”   冯俊成见她这兴奋的模样,也不忍心再吊着她,“贪污受贿,够他喝一壶了。”   “难怪嗓子都哑了,是审案子呢。”青娥好生心疼,摸摸他面庞,白净的下巴冒出点小青茬,她凑上去亲一亲,算是弥补了先头的怠慢,“我这就去给你沏茶润嗓子。”   一条腿刚迈下榻,就被吊着胳膊掣回去,“往哪儿去?还没说一进门为何给我脸色瞧。”   “哪有!”不过是使小性子罢了,这时候说出来,实在高下立判,“没有的事,冯大人太爱看我脸色,一时看走眼,误会我了。”   她瞧着就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冯俊成简直要她说,“真没有假没有,你要说没有我可就当没这回事了。往后再提,我可当听不见。”   “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怎么当听不见?”青娥唉声叹气总算承认了,“这儿和顺天府到底不同,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注意着,你也知道我跟你家里这些规矩格格不入,要想让我像你堂嫂和你娘一样,我想像不出来。”   冯俊成听   () 后认真思忖。()   “”   ?本作者在酒提醒您《春色欺瞒》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他扬眉,“什么叫空虚?”   青娥笑道:“这空虚说的可不是我和你,是我和这间宅子。说不明白,但你别担忧,嫁你了就不会跑的,等我真有什么不痛快了,一定告诉你。”   听她这么讲,冯俊成大抵也听懂了她的忧虑,“你说不明白,可我明白你的意思。”   青娥笑笑,不必言明,他明白她的意思,这就够了。   二人凑得已有些近,她欠身去够他的唇,轻碰了碰,未来得及张嘴,房门“吱扭”一声推开,茹茹围着红披风闯进来,身后施妈妈正追着她。   青娥赶紧一屁股坐回去,但茹茹已经看呆了。   正当青娥和冯俊成脑袋狂转,飞快想说辞的时候,她羞羞地缩起脖子,小跑进来,披风烈烈,“茹茹也要亲。”   这时候施妈妈追进来,连声道失职,一把给茹茹搂紧怀里,要强行给她掳走,茹茹嚷着要亲,大有种大老爷和青娥不带她玩的架势,“茹茹也要亲!”   冯俊成笑得不行,只得给孩子抱过来,放在自己和青娥之间,一左一右在她面颊落下亲吻。   茹茹跟喝了大酒似的一哆嗦,高兴得左摇右摆手舞足蹈。   高兴过了冷静下来,在衣服上蹭蹭有一点点汗湿的手掌,小心翼翼先捧过青娥的脸亲一亲,然后再捧过大老爷的脸亲一亲,又亲高兴了,继续左摇右摆手舞足蹈。   冯俊成一把给茹茹搂进怀里,点点她鼻尖,“这么些天了还觉得这里陌生不陌生?”   茹茹摇头,“不陌生,可好玩了。”   青娥多快的反应,连忙送上一连串夸奖,“那自己和施妈妈睡也不怕了是不是?”   “不怕了!”茹茹挥动披风,“我可勇敢了!”   青娥满意颔首,在她屁股上拍拍,“好,爹娘很欣慰,快去玩吧。”! 第74章 74 番外·钱塘(三)   婚仪定在了五月初二,眼下都四月底了,请柬早都派发出去,赵琪三月份寄出的来信,她今天才收到。   一并送来的,还有赵掌柜卖鸭子给她凑的嫁妆,是一只百宝嵌花的鸳鸯大衣柜。孤零零一只大衣柜,顶上挂下红绸,这就是她全部的嫁妆。   “真寒酸。”青娥抽抽鼻翼,直想哭,“是不是脑袋叫驴踢了?刚有几个臭钱就攒不住,我缺他一个衣柜?”   她面对那大衣柜,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收拾收拾,到董夫人那儿去把茹茹领回来,带她上山去望望老夫人。   婚仪近了,瞧瞧她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能不能下山来。这时候去,天黑前还赶得回。   昨晚上本来和少爷商量好一起去,可他大清早为着公务去了一趟衙门,快下晌了还没回来。她才不等他。   茹茹和益哥儿在董夫人那玩了一上午,这会儿叔侄两个陪董夫人窝在塌上歇息,都玩累了,蜷身子侧卧在被面上,董夫人则枕着荞麦皮的枕头,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两个孩子的后背。   青娥走进去,闻见清雅的篆香,心道董夫人而今不用再看老爷脸色,过得真叫闲适,每日打打篆香,逗逗儿孙,这一大家子的内务她半点不必插手,大房有大太太,二房她孤寡一人,自然伴着儿子生活,素日都有儿媳操持家事。   “青娥,你来了。”董夫人支起点身子,手指向边上杌子请她在床边坐下,“这两孩子闹得我,头都疼了,这会儿他们俩睡得打雷都叫不醒,我倒一点睡不着。”   话虽如此,脸上笑意吟吟,哪有半点烦恼的样子。   青娥跟着笑,“平时一个茹茹我就够呛,太太一个人看两个孩子,当然累得多。”   “两个也还成,三个我也能带。”董夫人碰碰青娥的手,“一个小孩子要大人陪,两个就自己玩了,那要三五个一起,大孩子带小孩子,更没有我什么事,我就喜欢热闹,最好这一屋子都是小孩子,上蹿下跳,全是茹茹这样的小顽皮鬼,小孩子就该是这样的。”   青娥当然听得出她言外之意,“这倒好,听着就热闹。”   “青娥,你当初刚有茹茹的时候,可有什么症状?爱吃什么?贪不贪睡?”   “是有些嗜睡。”   “我瞧你最近睡得挺多的!”   青娥不忍心拂董夫人的兴,但也不好让她空欢喜,干笑道:“大抵是做衣裳累了…对了,我本是想来领茹茹上山望老祖宗的,这就该去了,小孩子叫不醒,就留她在您这儿午睡吧。”   “你要望老祖宗去?那就快去吧,天黑了山路不好走,早点回来,别叫俊成等你。”   青娥满口答应着退出去,拐过回廊,瞧见冯俊成站在廊檐底下拨弄宫灯穗子,显见是在等她。他都换好了常服,应当回来有一阵了。   青娥脚步轻悄来在他身后,拍他左肩,却站到右边去。   他左右一转,就知道她,绽个笑,“走吧,说好上山去的,我可不会言而无信。”   青娥甜滋滋挽上他胳膊,“好哇,回来了不进去给太太请安。”()   “”   八在酒提醒您《春色欺瞒》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八‘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知道刚才太太和我说什么了?”青娥照他看过去,“太太催我肚子了。我也想呢,怎么回事,茹茹来得那么容易,怎么就再也没动静了。”   说着她狐疑蹙眉,冯俊成以为她是要顽皮打趣,刚要义正言辞说自己没问题,就见她挂下两条眉毛,手掌捧上肚子。   “不是叫秦家人给打坏了吧……”   冯俊成只觉心脏叫只手给狠攥一下,话到嘴边都说不出了。   青娥见他表情僵在脸上,连忙打消他顾虑,“我乱说的,那要真把我打得那么严重,肚子不疼么?”   冯俊成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重又领着她往前走,“走,先去找大夫给你瞧瞧。”   青娥跟着趔趄两步,“现在?现在不行,现在说好上山去。”怕他牛脾气上来拗不过,她道:“山上有大夫,不是给老夫人在山上请了大夫?哎唷就别耽误功夫了,走吧走吧。我没事,我真没事,我刚就是乱说的,没依据的!少爷~少爷!”   冯俊成胳膊快叫她晃掉,架不住她撒娇,“那就到山上找大夫先号一脉。可人家未必擅长女科。”   青娥还笑得出来,“那就之后再找别的大夫看看嘛,这有什么的,对了,殿试是不是结束了?你说江洪文入选殿试没有?”   冯俊成只是说不知道,拉她乘轿往山上去,片刻都耽误不得。   他们去的是冯家在城郊山上的一处别院,正好整理出来给老夫人调理身体。   哪知道才进屋就瞧见老夫人床边还坐了一人,一袭荷叶碧的衫裙,身姿纤娜,扭转头来不正是柳若嵋?   她见着来人也怔愣,几双眼相互瞧着,总算站起了身来。   青娥不由自主眼神飘忽,提裙迈过门槛,只等着冯俊成先出声。   他去到老夫人床前,“老祖宗,我和青娥来看看你。”这才转向柳若嵋,含笑问候,“若嵋妹妹,你也在。”   青娥跟着他见礼,“老祖宗,若嵋小姐。”   老夫人本来平躺着,拿手支起身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说来就来了。”   冯俊成帮着老夫人起身,“青娥总念着您,是我这段时间新官上任,平日不得空,昨儿夜里说起,就赶着今天来了。”   老夫人也欣慰,“青娥是个知心的。来,都别站着,坐下,有阵子没见着若嵋了吧?她可是从江宁万宁寺赶过来的,听说我病了在这外宅养病,也不管那山路崎岖,一迳从万宁寺坐马车来的,光是来的路程,可就花了三日。”   柳若嵋还在万宁寺修行?   青娥愕然转向她,哪想得到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姐,会有如此固执的坚持。   但见柳若嵋不大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与众人解释道:“本来去岁年底是要到应天府舅舅家去的   () ,舅母来信说官府要为秦家的事调查舅舅,就叫我先别去了,我又不愿回家,便拿出点体己钱在万宁山下盖了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既能每日听主持讲经做功课,又不至于麻烦寺里的僧人。”   冯俊成敬佩道:“妹妹这是潜心向佛,一心供奉佛祖。”   哪知柳若嵋低下头去,耳根微红没有作答。青娥一看这还了得,心里七上八下乱七八糟,哪怕清楚自己早就是冯俊成过过契的妻子,以柳小姐的身份也绝不会给人做小,可就是难受,就是让人踢翻了醋坛子。   她连忙将话茬子引到五月初的婚事。   “柳小姐,今天出来得急,也不知道你在山上,要早知道就带封请柬出来给你。”   柳若嵋道无伤大雅,“你们都到我面前来亲自请我了,不比一封请柬更诚心?”   青娥见她面上微笑不假,心中生疑,难道刚才是自己眼花?   等说过话一起与老夫人起身告辞,几人款步来在院外,又客客气气寒暄了几句,青娥请柳若嵋先走,他们俩还要逗留,便在原地目送。   柳若嵋犹豫片刻,像是有所顾忌,最后还是道:“那我这就走了,五月初二,有你们邀请,我一定会到的。”   青娥多嘴问了一句,“柳小姐是一个人来的?这么远的山路,即便是雇了车夫也未必安全,身边还是要有人陪同。”   “…不是。”柳若嵋眼神闪躲,再度显得有几分可疑,“万宁寺里有位空慧小师傅,是他陪我来的。好了,你们就送到这儿吧,我这就走了。”   她转身离去,青娥惊讶地留意到樟树边上走出来个身高力健的和尚,来在柳若嵋身边,她偏首看向身后,像是有些在意身后人的眼光。   二人一言不发,却又有难言的默契,并肩一道下山去了。   待人走远,青娥拿手肘杵一杵冯俊成,极小声问:“你看到没有?”   “你说那位小师傅?”   “瞧着可真登对……”   “乱说话,那是出家人。”冯俊成只顾着拉上她,“有这功夫还不随我问老祖宗借大夫去。”   老夫人见二人回来,还有些讶异,待听罢冯俊成所述,连忙叫身边伺候的婆子去喊大夫过来。   “怎么就挨过打了?哎唷,天可怜见,你早些告诉我,前几天请过应天府的太医,昨天才回去,让他给你看看多好?可是这些天身体不舒服?肚子疼起来了?”   青娥受宠若惊,笑出一枚甜津津的梨涡,讨人喜欢,“老祖宗,我不疼,只是随口说起,少爷非要请大夫给我看,我拗不过他,就说上山上来望您时顺便给我瞧瞧。”   “顺便?你这孩子,这种事也好拖延?”老夫人听屋外人到了,连忙叫人进来,“快,到这帐子里卧好,请大夫给你号一脉。”   青娥连忙挨着老夫人躺好,冯俊成在外头帮着放帐子。   床铺让老夫人睡得热乎乎的,青娥还从未体验过如此陌生的感受,她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一位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与她同睡一张床,照顾她的情绪,拿手拍打她后背。   大夫道:“请奶奶伸手出来。”   青娥探手出去,一张薄纱盖到了手腕上。怪讲究的。   “嘶——”   大夫一声吸气,房里霎时鸦雀无声,他站起来,与冯俊成拱拱手,再朝床帐子拱拱手,“恭喜小冯大人,贺喜小冯大人,尊夫人脉象如珠滚玉盘,是滑脉。”   青娥猛然将脑袋从床帐里探出来,“滑脉?”   她滑过,她当然晓得滑脉是什么意思!老夫人也跟着大喜,唯独冯俊成楞柯柯脸上带笑,想跟着高兴,却担心自己高兴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试探问:“滑脉…就是喜脉?”   老夫人笑容满面与他揭晓,“是!茹茹要当小姐姐了!”她轻抚青娥手背,温声道:“太好了,一来你身体没事,二来也是给俊成一个机会,叫他弥补先头未能照顾你的遗憾。”! 第75章 75 番外·钱塘(四)   大夫又道了两声恭喜,请喜形于色的冯俊成跟着自己出来,脸色变得有些难办。   “尊夫人在生产第一胎的时候,是不是难产过?”   冯俊成笑意顿收,愣了神,扭脸看向屋内,就见青娥好奇地望向他,也想知道大夫单独找他出去说了什么。   大夫道:“脉象圆润,还有些虚滑,头胎小产或产后出血的女子,往往有如此脉象,这样,我先开一张方子,调养一阵看看。”   下山路上青娥对着那张方子看啊看,有些发愁,“我白高兴了,怎么怀上了都不安生,什么病啊?治得好么?”   “什么病?”冯俊成嗓音结了层霜,尾音忍得发颤,“我不问,你就一辈子不打算说了?大夫说你生茹茹的时候难产,有没有这回事?”   青娥皱起脸来,“没有。”   “你还不说实话?”   他神情太认真,害得青娥都有些怀疑起自己,“…头胎不都生得挺难的,也不能叫难产吧。”她又想了想,狐疑,“我没有难产啊,那大夫怎会说我难产。”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青娥跺两下脚,“庸医!都和你瞎说什么了,我找他去。”   冯俊成将人给掣住,心还悬着,“罢了,隔着帐子也难诊断,大抵你气虚是真,难产是他推断。”   青娥也道:“就是说。我要是生茹茹难产,会不告诉你?一天提八百遍,提得你心疼死我!提得你见着我就心颤!”青娥瞧瞧那药方,“…我男人差点因我丢官,好几个月吃不下睡不饱,我可不就要气虚?”   冯俊成虽说松了口气,心却还是悬着,抓着她手在掌心,裹了层汗。   青娥笑话他,“你做什么?捏得我手都湿了。”   冯俊成心里紧张,“不曾听你提起生茹茹的事,瞧你眼下一回生二回熟,我却是头一遭经历。”   “你可得伺候好我。”   冯俊成瞧着她平坦的肚子,思绪不知道飘哪去了,话也只能说得简短,“那是自然。”   青娥没高兴一会儿,陡然顿住脚步,“糟了!”   冯俊成跟着受惊吓,“怎么了?”   青娥沮丧道:“头三个月不能行房,那我这婚仪还是不完整的…合着第一次只有洞房,第二次只有拜堂!”   她好生气恼,脚步重重走下阶梯,山路陡峭,看得冯俊成心脏险些停跳,牵紧了她,“不完整就不完整了,怎么不说人家还只有一场婚仪。”   青娥嘟嘟囔囔还是不乐意,忽然来了主意,“嗳,大夫说我眼下大概两个月的身孕,那到五月初二还有小半月呢,也快三个月了对不对?你到时就轻轻的,你看前几日咱们也有过一回,不也没什么事么?”   冯俊成还当她真有什么好主意,听到最后耳朵尖一红,无可奈何牵了她下山。   回去趁着和董夫人请安,冯俊成领青娥将她滑脉的事与董夫人私下里先说了,先瞒着堂亲戚那边,等婚仪结束了   再说。不想一下子引全府上下重视。   董夫人满口答应,结果隔天府里就传开去了,这是后话,眼下茹茹迷迷瞪瞪从被窝里抬起头,脑袋被丝棉被蹭“开花”,细软的头发丝炸得像鸟巢。   董夫人一把揽过她,在怀里亲了又亲,“小茹茹,你娘有小娃娃了!”   茹茹睡蒙了,挑高眉毛想睁开眼睛,“哪里来的小娃娃?”   “哪里来的…”董夫人这怎么答,但无妨,她笑起来,“是跟着茹茹来的!”   茹茹迷迷瞪瞪转身,看有没有小娃娃,“在哪里?”   青娥走过去牵她小手,将她领下床,亲亲她肉乎乎的脸蛋,“小娃娃还在我肚子里。”   茹茹皱起眉,“为什么在肚子里?”她想起来,“茶山上的婶婶,肚子圆鼓鼓的,后面肚子扁扁的,然后就有小娃娃了!”   她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想通了来龙去脉,全然不觉得自己也是个奶娃娃,就好像她生下来就有这么大,就是青娥的小帮手。   茹茹发愁地看看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也有个小娃娃。   冯俊成把茹茹抱起来,大掌捋捋她脑袋顶上凌乱的头毛,“我们回去了好不好?让奶奶和益叔叔吃饭了,我们也去吃饭。”   茹茹趴在冯俊成胸口,睡得有点迷糊。   这一觉给她睡得,到夜里根本不困,从偏屋跑过来,非要和爹娘一起,精神抖擞坐在铺里讲今天和益叔叔玩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好吃的,两边是哈欠连天的青娥和冯俊成。   冯俊成把茹茹抱起来,一身中衣站在房里走来,走去。   青娥透过床帐子瞧着他们两个,手掌覆上尚且平摊的小腹,心里满满当当酿着   蜜,她两手枕在脸侧,瞧着父女两个。   茹茹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女儿,还曾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陪伴和念想。   她知道自己和冯俊成年纪尚轻不会只有一个孩子,但茹茹永远是特别的,这是她和冯俊成心底的秘密,若是将来无意流露偏心,他们俩应当也会假装无事发生地悄悄找补回来。   茹茹下巴抵在冯俊成的肩上,软声问:“青娥,你的小娃娃,是哪里来的呀?”   青娥咯咯发笑,“问你爹,他学问多。”   “爹,小娃娃是哪里来的呀?”   冯俊成面不改色晃晃怀里的小人,“是我很爱你娘,所以先有了你,之后有了现在的小娃娃。”   “是你很爱我娘所以才有我。”   “对。”   茹茹张开胳膊比划,“有好多爱好多爱呀。”   冯俊成亲亲她的额头,父女俩的背影在床帐外慢慢踱步,不时遮挡桌上烛光,窗缝透进梨花香,青娥被那点忽明忽暗的光晃得迷迷糊糊,如同跌进个铺满了柔软织物的洞窟,一个叫她觉得安全温暖的地方。   茹茹在冯俊成怀里乖乖入眠,他抱着孩子走回来,青娥帮着他将茹茹安置在床铺最里面。   本来塌上铺了两床被子,   冯俊成一个人一床,青娥和茹茹一床,这会儿青娥掖好了茹茹的被子,自己钻进冯俊成被窝里去,一条腿缠到他身上,脑袋也枕到他胸口去。   “我也要少爷哄睡。”   冯俊成在她发顶落下一吻,一只手裹着她的肩背,一只手把着她的腰,“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我哄睡?”   胸前的脑袋蹭了蹭,像是想回答他,又困得张不开嘴。没一会儿,睡了过去。   冯俊成覆在她腰间的手渐热起来,来在平缓的小腹,隔着单薄的寝衣,体会她身体里孕育的小生命。他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她说过她不大在乎,说生孩子是一件比吃饭喝水辛苦,却也不能避免的事,一男一女一起睡,总是要有孩子的,难不成画条楚河汉界?谁也别碰谁?   冯俊成本来是在心疼她,听她这么一说,倒好像只有分房睡这一条路,办不到就不够体贴。   好在她是真不当回事,“我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生孩子可排不上号。眼下肚子没大起来呢,你就这么在乎,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就是不能拿给你怀,要是可以,你一准把这孩子揣你肚子里替我生。”   虽然说得夸张了些,实际也差不了多少。只要冯俊成在边上,她除了饭自己亲口吃,觉自己亲自睡,别的都有人愿意代劳。   本来说好婚仪前夕二人分开几天,青娥随堂嫂回娘家去,一直住到迎亲的队伍过去接她。青娥还想按照原来的计划,冯俊成却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单独跟堂嫂离家了。   青娥说他小题大做,可眼下府里谁不知道她身怀有孕,堂嫂怎么可能再带她回娘家待嫁,那要是吃的用的哪样出了岔子,她娘家人可担待不起!   是以这段日子青娥时常掉眼泪,抱怨好容易补个婚仪,叫个孩子给搅黄了。   眼下快三个月,她动不动抹泪,气性也比往常更大,简直比茹茹还像个孩子,好在冯俊成提前找大夫做过功课,晓得这都是娠妇前三个月里常见的症状,   昨天想吃炙鸭子,今天想吃菜肉包子,这都好办,直到这天她说她有些放心不下顺天府家里,冯俊成哭笑不得,搂她好话说尽,向她讨饶。   她抽抽鼻翼,仰头看他,不知打哪来的坚持,“我是一定要洞房的。”   冯俊成逗她,“你这叫色迷心窍。”   她一听,撇着嘴眼泪汪汪,“堂嫂家里去不成,洞房也没了,后天的婚仪,我这会儿还挨着你躺呢,这叫什么补办婚仪,还不如不办呢。”   “那可不行,你不想办我想办。”   青娥一下改口,“我想办……”   冯俊成忍笑忍得肚子疼,“我现在最想拿个镜子给你瞧瞧,嘴巴能挂油壶,像个小姑娘。”   “我本来就是小姑娘,你嫌我年纪比你大!”青娥话锋一转,哭丧着脸,“你怎么不嫌我长得漂亮呢?男人都这样,嫌我年纪大是不是?我不漂亮了?我这还怀着一个呢,你就想纳小的了……那婚仪,你给她办吧,那嫁衣,我眼睛都要缝瞎了,你也给她穿吧……”   她抽抽搭搭扒在他身上,只是哭,也不恼他,可见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她心情不爽快,只好说些话来闹他。反正他一句都不会当真的。   冯俊成瞧她这样子却是动了情了,一来她为自己受着罪,二来她缠得他也受不了,擦擦她眼泪,答应她,“洞不洞房你说了算,但你可不许哭了,后天眼睛是红肿的可怎么办?”   青娥倏地止住了泪,对他下巴亲一口,破涕为笑。! 第76章 76 番外·钱塘(五)   婚仪当日,赵琪送来的大衣柜被四个家丁抬着,头戴大红花,身披大红绸,风光的跟在花轿子后边。   在衣柜之后,才是冯家替青娥撑场面置办的“嫁妆”   。“娘家”   是堂嫂家里,青娥提前一日住到堂嫂娘家,兴奋得在房里踱步,堂嫂也陪着她熬,睡了三个时辰,又起来穿衣裳梳妆。   这会儿在轿子里晃荡,身披团花霞帔,着大红通袖袍,浑身上下沉甸甸的,脑袋还顶着足金头面,将红盖头撑着,好歹是蹭不花她精心拾掇的妆面了。   新娘子今天整日都要遮着脸,她却描眉涂唇好生精细,为的就是送入洞房后蒸馒头揭锅似的那一下,要他挑开盖头“香气扑面”,被她美个跟头。   大红花轿在冯府门前落地,鞭炮“辟里啪啦”炸了一地。小孩子们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喜婆捂住耳朵大声喊着贺词,青娥压根什么都没听清楚,她看不见外边,越发觉得耳朵里纷杂,纷杂得叫她以为世上的好事都发生在这一刻,不然大家不会笑得那么响亮,又全都拍着巴掌庆贺。   “迎新娘——”   喜婆掀开轿帘,去牵青娥出来,她跨过火盆,手里被塞进条凉丝丝的红绸,红绸另一头的,是冯俊成。   她好奇冯俊成今日看着有多神气,虽然他素日里就是一身绯红公服头戴乌纱,可婚服到底不一样,帽顶是要插翎子的,和他高中探花郎的那日相较都不差分毫。   青娥瞧不见外头,腿边撞上来个软乎乎的小人儿,茹茹抱着她又笑又跳,“青娥,青娥,是你吗?”   一晚上不见,青娥腾出一只手去摸摸她小脑袋瓜,不能出声,只好低下头去看看她。   茹茹的个儿正好能透过红盖头的缝往上望,她瞧见青娥对她笑,两条腿在地上直捣腾,“青娥今天好漂亮!青娥今天好漂亮!”   施妈妈赶紧来牵她走,“茹姐儿,到边上来,别叫你娘误了吉时。”   “青娥好漂亮呀!我娘好漂亮的!”茹茹兴奋极了,担心隔着盖头大家不晓得青娥有多漂亮,比手画脚跟着施妈妈去到边上,嘴里仍旧念念有词,“我娘肚子里有小娃娃,她说生下来送给我当弟弟妹妹。”   “吉时到——”   喜婆紧跟着上来通报吉时,主持婚仪请新人拜堂。   一拜,二拜,三拜。   那第三拜,二人面对着面,冯俊成瞧见那大红盖头下有一滴泪珠跌在红绸,她在哭,虽是喜极而泣,但也叫他心中酸涩。   望着青娥随喜婆走下去的背影,冯俊成踅身看向满堂宾客。   本来在他心中,那第一个婚仪就是作数的,且份量极重,即便那在外人看来只是一场仓促的酒席。   他以为自己明白这第二场婚仪对她来说意味什么,可当那滴泪落下来,冯俊成才后知后觉,这第第二次婚仪对她来说绝不仅仅是一个更盛大完整的仪式。   青娥她此前,应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他家门。   婚宴上冯俊成被灌了许多酒,但也只是微醺而已,他这人看着不能喝,其实很难醉,当年为着她丢下自己离开的事,他想灌晕自己都难,即便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脑子里想的也是她决绝离去的身影。   这会儿他假装喝多了酒来应付宾客,不想将今夜清醒的神志都用在招待客人上。待酒席散去,冯俊成在王斑的搀扶下来到屋内,才迈过门槛,他人就站直了。   喜婆已经备好了合卺酒,帐子内也洒满了寓意吉利的红枣花生桂圆。   青娥感觉到冯俊成挨着自己坐了下来,却不知道他还瞧见她手里攥着的一把花生皮,那是她等得百无聊赖,这才摸被褥里的“撒帐”   来吃。   喜婆念完贺词,将合卺酒递到二人手中,青娥身怀有孕,因此换成糖水,二人具是一饮而尽。   喜婆笑意吟吟又念一长串,领了赏,在屋内留下秤杆,带着一众丫鬟退出去。只留下一屋子暖黄的烛光,还有烛光里坐姿似红烛笔挺的两个人。   冯俊成攥攥汗湿的手心,起身用那杆秤挑开了流苏轻晃的盖头,露出底下朱唇粉面雪肤花貌的一张脸。   青娥见他晃神,笑问:“美不美?”   “美。”答得倒是很快。   青娥坐在床上仰头瞧他,“咦,你一张嘴好重的酒味,我可闻不得这个。”他听后扭身道桌边漱口,过了三遍水才回来。   全程青娥都晃腿瞧着他,欣赏他胸前的大红绸花,帽顶的翎子,还有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本就体态峻拔,此刻朝她走回来叫她抿着嘴仍不住发笑,心道他果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绝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他媲美。   屋里什么东西都贴着大红喜字,红烛缓慢地燃。   最好最好的男人走回来躬身问她,“还有没有酒味?”   “你下来点,   我仔细闻闻。”   他躬下身,呼出的热气便纠缠到了一起,还是有浓重酒气的,可她才管不了,抬起下巴亲吻在他唇角,刚捧过冯俊成的脸,就听他吸进口凉气。   是她手心里的花生皮没丢干净,剩下一小块,尖角戳到了他脸上。   冯俊成摊开她掌心扫扫,“我可瞧见你抓着一大把花生皮,趁我不注意丢床底下去了?你饿不饿?吃点东西。”   青娥摇摇头,心思可不在吃饭上,“太太怕我饿着,早就派人送来饭食。吃这几节花生,不过嘴馋罢了。刚那下有没有扎疼你呀?”   “没有,都叫你手给攥潮了。”冯俊成俯身继续刚才的吻,一手放下床帐。   青娥微微偏过脸,“茹茹睡了没有?”   “有施妈妈和红燕管着,亥时就睡了。”   “等等等等,我把头上的东西摘一摘,不然真要扎到人了。”   本来气氛烘托得正好,等冯俊成帮着把这一头金光闪闪的饰物摘完,青娥竟打了个哈欠。   她有孕以后,睡得都特别早,此刻已经来到子夜,月上中天,不困也难。   青娥才躺下去就哈   欠连天半点力气也没了,冯俊成拧了温热的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她越发昏昏欲睡,眼皮子一沉一沉,叫他忍笑忍得难受,索性吹熄了灯,结果黑暗里又是一阵哈欠连天,她实在太困了。   身子底下压着多少干果都不觉得硌,眼皮子一阖上,就没再睁开。   冯俊成收拾了被褥底下的撒帐,便也挨着她睡下了,后半夜的时候他隐隐听见哭声,醒转过来,眼睛适应了黑夜,就见青娥太阳穴一道晶莹,仰面睡在他边上默不作声掉眼泪。   这孩子怀得她又爱睡,又爱哭。   冯俊成睡意朦胧面向她,楼过她在怀里轻拍后背,嗓音裹着点沙哑,“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我睡着了你也不叫我起来,还是我说要洞房的……”她脸埋在他胸前,蹭得他衣领里边一片湿濡。   “你睡了我还叫你起来?”   青娥想哭归想哭,道理还是讲的,没再说什么,只是偎着他抽噎,过了会儿,闷声问他:“我这样动不动就哭,是不是叫你觉得烦?”   抵着她发顶的下巴左右蹭了蹭,是在摇头。   他不嫌她,她倒更难过了,“我怎么一点不顺心就想哭。”   “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是不是越文静的小孩子,在肚子里就越闹人?我觉得茹茹还是像我多,要能生个全然像你的就好了,乖乖的,喜欢捧著书。”说到这,已经在发愁了,“茹茹认个字都坐不住。”   冯俊成只是问:“我乖乖的?”   青娥抬起脸来咯咯发笑,她也晓得他这是在刻意逗她高兴,这段日子的情绪就是如此,哭得快,笑得也快。   冯俊成轻轻吻在她额头,“不困了?”   她摇头,绵绵的吻从青娥额头来到下颌,紧接着下巴划开了衣领,从左到右将白胖的雏鸟唤醒。青娥浑身直颤,透过床帐的缝隙能瞧见外头吹熄的红烛和贴了满屋的囍字。   花烛还在,这会儿洞房,也不算迟。   她咬唇问:“怎么进才会浅呀?”   “不知道,我尽量小心一点。”   他真的很小心,小心得像在青娥脚心拿羽毛搔痒,叫她扭动着身子吸气,嗓子眼一出声就只能发出几声“猫叫”。   她被抱坐起来,两臂紧紧圈着他胸膛,咬他的肩,亦或是偏首尝尝他嘴里的酒气。不留神多往下坐了点,还来不及撤身,先被酥麻的快意行便全身,急雨过后软绵绵睡倒。   翌日红燕要进来叫早,殊不知屋里两人早就醒了,正急着销毁昨夜“罪证”。   青娥一个劲拿绢子蘸水,擦褥子上的痕迹。   冯俊成叫她别管了,何必弄得那么狼狈,“擦了还得等干,不如藏起来算了。”   青娥举目瞪他,“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这么大床褥子,藏哪去?床上没褥子像话么。”她手上擦得越发用力,“你娘劝我这段日子和你分房,要是叫她知道我意志这么薄弱,肯定要把我弄到她院里去。”   “那你预备怎么处置这褥?”   “嗳。”青娥还真灵机一动。   等门打开,红燕端着热水进来,刚要往铜盆里兑水伺候洗漱,就瞧见那盆里委屈地团着一张大红褥子。   小丫鬟懵懂问:“这是怎么回事?”   冯俊成本来在内室套外衫,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竖起耳朵,想看她如何应付。   青娥笑笑,“少爷昨晚喝多了酒,吐在床上,那褥子就扔了吧,也别告诉太太,省得她担心少爷身体。”! 第77章 77 番外·钱塘(六)   “我吐了?”待红燕端着那铜盆走出去,冯俊成走过去从身后将青娥环抱,歪过脑袋瞧她,“我看看,撒起谎脸怎么真就一点不红。”   青娥扭转身赖在他怀里,抱了会儿才仰脸问:“这就要出门去了?”   “我晌午就回来。”   “我等你呀,明天回门,你总能全天告假吧?”   冯俊成听她说“回门”,笑了笑,“你打算上哪儿回门去?”   “我有个去处,明天都听我的。”青娥抬起脸,“好不好?”   五月百花齐放,池塘水满,风光无限。   冯俊成与青娥的婚仪第二日,春闱殿试放榜,江之衡入选二甲进士,春风得意榜上有名。   冯府里小厮带回放榜的消息,董夫人替江之衡高兴,冯知玉听到后也赞了他一声厚积薄发,总算学有所成。   董夫人将江之衡当半个儿子,乐得合不拢嘴,“你说的对,厚积薄发,有的人就是成了家才能立业,他娶菱儿以前,多不着调的一个人,转脸二甲进士都考得!”   冯知玉笑笑,“人总有迷途的时候么,他要真不着调,太太你也不会那么喜欢他。”   青娥晃晃膝头的茹茹,问她记不记得洪文叔叔,茹茹摇摇头,转脸给人忘了。倒是益哥儿一个劲儿问洪文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董夫人吃饱了直犯困,“青娥,你去陪知玉走走,说说话,我睡会儿中觉。”   昨日冯知玉参加完喜宴没有离开,打算陪益哥儿多住几天,她得知青娥身怀有孕,又被大夫诊断气虚,抄给她一张增补剂的方子,说是当初月兰怀隆哥儿的时候,太医给开的补药。   “二姐姐最近都忙些什么?”青娥见着冯知玉可有话讲,二人一个牵着茹茹一个牵着益哥儿,在花园里踱步。   “秦家被发配,那几座茶山眼下还没人接手,几位生意上的朋友想把那几块地低价收过来,我也想掺和一脚,分一杯羹。”   “那几块地?你要做茶叶生意?”   “算不得我的生意,只是人家出大头,晓得我和俊成的关系,在钱塘做生意愿意带我一个罢了。你放心,我有分寸,和他们真一句假一句,不会叫外头的事带累你们。”   青娥笑笑,“二姐姐,你真厉害,我以前也做过小生意,只是开间铺面勉强糊口,但那点小打小闹已经叫我头疼,你管着黄家二房那么些人,还要照顾生意,实在太厉害了。”   “家里有月兰帮衬着,我倒是没有后顾之忧。”   “二姐姐和家里姨奶奶处得真好。”   冯知玉笑起来,“人人都这么说,倒像是我本该苛待她。”   青娥摇头,“是瑞姑爷的不好,他待你不亲厚,人就都觉得你心有怨气。”她笑着打趣,“谁想得到二姐姐你刀子嘴豆腐心,根本就不是个会乱发脾气的人,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火都招呼在瑞姑爷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冯知玉牵着   益哥儿走在前边,“是女人未必善妒,月兰比黄瑞祥那蠢材聪慧太多,我教她生意她没多久也就上手了,你再看黄瑞祥,我里里外外帮衬他这些年,他何时长进过。还是躺在那儿当他的黄家二爷,最叫人省心。”()   “”   ?在酒的作品《春色欺瞒》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冯知玉一愣,摸摸弟弟后脑勺,“你越长越懂事,和你哥哥渐渐像起来了。”   益哥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哥哥是我的榜样…”   茹茹一听,手叉腰,了不起得很,“我爹是你的榜样,那我也是你的榜样!”   “哼,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爹还是我哥哥呢,你要叫我叔叔!当我是榜样!”益哥儿说那些本就羞赧,这下索性追着茹茹跑开,“你别跑!”   两个小孩子钻花丛笑啊闹的,青娥也和冯知玉在花园里肩并肩漫步。   冯知玉看向青娥小腹,试探问起,“你们这就又有了一个了,往后便打算专心相夫教子,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   青娥一摆手,“我懂什么照顾老人,大字不识,更别提教养孩子,钱塘这边都是堂嫂操持家事,堂兄弟们管着外头的事,我只要在边上出出力气,帮着吆喝。”   冯知玉转向她道:“只怕和关起一只鸟儿相比,让你待在这院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更难熬。你要是想学着料理府上内务,亦或是外头的账务,只管开口,我一定教你。”   青娥眼前一亮,她这几句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可不就为的这个。但她当场没有答应下来,好歹是冯家少奶奶,不是说夫为妻纲么,做什么决定都要和相公商量着来。   夜里冯俊成进屋问她明日回门的安排,她答秘密,然后上来替他脱外衫,“和你商量件事。”   冯俊成忙着脱靴,“你说。”   “等我生下老二,我就要跟二姐姐学管账去。”见他惊得眉毛一高一低,青娥连忙两手掣住他两手,晃啊晃,“月兰都学得上手了,你说我不比月兰有处事经验?”   冯俊成依稀觉得耳熟,“谁是月兰?”br />   “你姐夫的小妾!”   冯俊成想起来了,觉得不大妥当,“你知道咱们家在杭州不能有生意。”   “我知道,所以我说我跟着二姐姐么。”   冯俊成拧眉思索,“堂嫂和你说起过此事?”   “提过的,和太太提的,嫂嫂意思是二房让了许多生意出来,以前都是叫人送账到江宁给你们过目,现在人在钱塘,挂在你们名下的生意他们理应让太太过手。”   冯俊成见她说着有些气馁,问:“我娘是不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回绝了?”   青娥点点脑袋,“可说呢,太太还瞧了我一眼,像是还想了想才觉得算了,不过你娘想的也对,我手上就没过过什么大钱,要管你家的账本还是难当大任。”   “难当大任。”冯俊成跟着她复述,笑起来,   () “那你可真叫谦虚了,你的本事别人还真轻易学不来。”   青娥抓他手掌放到小腹,“也就是先有了这个念头,小二生下来还要喂养,等我真能上手,估摸都三四年后了,到时没准曾大人都把你要回吏部去了,我只是想跟着学,有点事做,你就先答应我么。”   才说她有本事,这就展露出来了。   曾亭光在顺天府屡屡来信,青娥虽未看到信件内容,但也能猜到顺天府那边的意思,冯俊成多半是要回到六部去的,万岁爷给他放到杭州收拾这个烂摊子,不可谓没有深意。   冯俊成心中也有预感,因此赶紧将话头引向别处,“咱们家内务不早就是你在做主?你要学管账当然是好事,但今年就别想了,你要学人家也不敢带着你到处走。”   “那是自然,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她心内欢喜,眼睛亮晶晶瞧他,“你就不问我明天‘回门’什么安排?”   冯俊成闭上眼闷声笑,听她将“回门”二字咬得重,好像猜到了,故意说个错误答案,“不知道,不会是回江宁去吧?”   “哪能啊!大老远的。”青娥见他猜得不对,不叫他猜了,怕他真猜中,“等着瞧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翌日清早,一家三口驱车来在西湖边,茹茹跳下车架高兴坏了,青娥说带她来游湖坐船,她还没坐过船呢!   冯俊成装得恍然,“原来是坐船啊。你这‘回门’,还真别出心裁。”   青娥拉上他,“那当然。”   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水面雾气不散,烟波浩渺,此刻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艄公带三人泛舟水上,雨点落在水面,和茹茹探出船舱的小脑瓜顶上。   她张开小手抓抓细密的雨丝,“哇,我们要去哪里呀,我们要去见龙女吗?”   茹茹半截身体被圈在冯俊成臂弯里,小袄被她高高举起的胳膊吊起,露出一截子小肚皮,青娥给她拽拽,叫她好好坐着,当心翻出去。   “我翻出去,龙女会把我举起来!”茹茹兴奋地想像着,被青娥把梦击碎,“世上这么多小孩子,龙女一个人管得过来?你翻出去,会淹在水里。”   “不会的…”茹茹还想小小嘴硬一下,看向大老爷求助,他是知道龙女很厉害的!   谁料他也板起声线,“你娘说得对,何况这是湖,龙女在海里,她游得再快也赶不及来救你。”   茹茹讪讪收回小脑袋,望着窗外雨景,和爹娘絮絮叨叨说昨天自己和益叔叔比赛吃干桂圆,她嘴巴里能塞五个,赢下了比赛。   船家端进烧热的泥炉,青娥往篦子上洒了一把干果,又架起一壶茶,静等水开。   茹茹坐在爹爹腿上,剥开个花生,刚好有四粒,小手分得忙碌,自己一粒,大老爷一粒,青娥两粒。   青娥问:“我怎么能分到两颗呀?”   冯俊成装得不满,“那我怎么只有一颗?你是小孩,吃一颗就饱了,我是大人,怎么也得有两颗吧?”   茹茹自有她的道理,“因为还有一颗是给小娃娃的!”   她叫小船晃得有些晕乎,小脑袋枕到青娥腿上去,小嘴得吧得说着,“青娥,我很小的时候梦见开在水上的船,但天是黑的,我也不在船里,我在天上往下面看,我看见那艘船开在水里……青娥,我好喜欢有大老爷做爹爹…我不知道别人的爹爹是不是也一样好。”   青娥轻轻捋她脑瓜上的绒毛,问的是茹茹,眼睛瞧着的却是冯俊成,对他赞许地轻笑,“他那么好呀?我也觉得他好。茹茹也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最好。”   “一家人在一起最好。”茹茹依偎在娘亲怀里有些困了,她清早起来还带着瞌睡,在船上晃得眼皮有些撑不住,“最好最好……”   小姑娘睡过去,青娥瞧她左腮有个小凸起,捏开她小嘴巴,抠出她含在嘴里的花生仁,小姑娘在她怀里睡得太安稳了,没有被惊动半点。青娥心中柔软,低头在茹茹脸颊亲一亲,偏头枕在冯俊成肩膀。   冯俊成浅叹一声,圈了青娥在怀,二人一并瞧着窗外逐渐烟波散尽的湖面,只见青山碧水,天光云影。   水面行舟,这一次她总算有了归处。   青娥仰脸瞧他,二人相视一笑,动动脑袋,相依在一处。! 第78章 78 番外·小姐书生if(一)   江宁李府,苏州府人尽皆知的富户,家里世代经商,做丝织生意。   李老爷有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女儿,大儿子名叫李琪,小女儿叫李青娥。   李青娥和李老爷长得全然不似,李老爷肥头大耳人送外号李弥勒,小女儿却生得花嫣柳媚,简直美煞个人,刚过十六提亲的人就要将李家门槛踏平,可她偏偏谁都瞧不上眼,还躲在镂花木屏后边挨个挑刺。   “都是些什么人啊,这种货色都敢来爹面前现眼,爹,这种样式的我可不嫁,没了家里那几个钱,还剩下什么?不就和大哥一样了!”   李琪正嘬茶汤,险些呛着,“嗳,你说得这叫什么话,我招你惹你了。”   青娥一抬下巴,“今天这姓赵的,你认识吧?我瞧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怎么连你那些狐朋狗友你都介绍他来家里提亲,我是嫁不出去了还是在家碍你的眼了?”   “谁说我介绍的,人家喜欢你,想娶你,我还能拦着他不让他来?”   “想娶我?他配吗?脑袋里一包草。”   李老爷在边上腆个大肚腩,憨笑打圆场,“来一个看一个嘛,又吵起来了,青娥才十六,有什么着急的?”   一年后,“青娥才十七——”   两年后,“青娥才十八——”   二年后,“青娥才十九,有什么,哎唷怎么都十九了,可不能再挑剔了,你怎么一个都瞧不上啊?”   李琪在边上哼笑,“她这是瞧不上做生意的,喜欢家里当官的,喜欢那些个读书有学问的!”   青娥被他说中,脸孔通红,别开脸,“哼,谁稀罕那几个臭钱。”   “就是。”李琪笑话她,“人家可不稀罕咱们家几个臭钱,官宦人家谁想和做生意的结亲?瞧得上你的你不嫁,就想嫁那高攀不上的。”   青娥被说中心事,气鼓鼓提裙跑出去,她就是喜欢读书人!这有错吗?   跑过月洞门,青娥一脑袋撞上堵肉墙,正要骂是谁不长眼,低头一看那人被自己撞掉了一地东西,全是书啊笔啊那些的。   她举目一瞧,浑身行过阵细弱的水浪,酥酥麻麻的。   且不论自家院里为何有个陌生男人,她第一眼就先盯着人家点漆般浓黑的眼珠望得出神。男人目光深邃悠长,透着些许澄明的光亮,像是两颗名贵的宝石,在她心头熠熠生辉。   “你——”青娥将他紧盯着,目光半点不避让,“你是谁?”   男人蹲身将书本拾起,掸了掸,“我是来给府上小少爷教书的先生,我姓冯。”   “你是来给我小侄儿教课的,怎么也没听我哥哥说起过。”她念念有词,男人却只是见了一礼,匆匆离去。   青娥将他背影上下打量,见他穿一身寒酸的蟹壳青斜领直裰,鞋底子磨得又平又薄,就知道他出身微寒,是个不得志的书生。   可当他走在长廊,树影打在他后背,那峻拔的脊梁又像极了一段坚韧的竹子,清高傲气,半点不像   正被贫寒的现状所困,反而充满了走出现状的昂扬决心。   隔天和李琪说起,他道这个书生名叫冯俊成,是今岁秋闱的举人,在筹明年春闱进京的路费,他从朋友那将此人请来,教他五岁的儿子开蒙。   青娥素手托腮想着冯俊成,手指挑弄发丝,拧动着出神。   原来是个举人。   家里虽没什么钱,可人却是一百个男人里才能挑出一个来的聪明人,比那些仗着有万贯家财就坐吃山空的草包倒强一些。   可又强得出多少?有钱没学识的她瞧不上,可那有学识没钱的,又门不当户不对,嫁不得。   那要是招赘呢?   青娥一愣,坐直了身子,敲脑袋两下。   敲归敲,腿脚已经不受控制朝着大哥的院里去了,一赶到,正好看到窗子里冯俊成收拾书本,摸了摸小侄儿的脑袋,和他道别。   冯俊成推门而出瞧见了她,仍是面带微笑见了一礼,而后走远了去。   往后每一天,青娥都会到窗户外边守着他,如此守了七天,二人从最开始还会对视见礼,到后来冯俊成推开门就看着地,躲避眼神接触,根本不敢抬头瞧她。装看不见。   她找到李琪,“哥,有个事我问你。()”   “⒕()⒕[()]‘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给誉哥儿请的那个冯先生,他说过亲没有?你说咱们家能不能招他做个赘婿?”   李琪一口酒喷洒出来,探了身子过去,“你说什么?”   青娥咂舌,“我说认真的,来我们家提亲的那些人我都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又看不上我,索性找个家世不如我的,但胜在能考功名——”   “打住打住,能考功名算个什么本事?你看他要是家里富得流油还拼不拚命读书?这都是穷出来的。”   “他可中了举!”   “哎哟哟,了不得,中个举算什么,且等春闱会试大浪淘沙,你看他还能不能脱颖而出?不可能的,那都是有家世背景的人才能入选,他一介布衣,至多中个二甲进士,将来当个县官,还不是得看我们这些生意人脸色。”   青娥一时语塞,他说得对,这个男人将来未必有大出息。   李琪又道:“他这人还是个倔驴脾气,中举之后多少人往他家里送钱,巴结他这个未来的县官老爷,他竟然全都拒之门外,通通挡了出去,而今进京赶考的钱都要靠来给誉哥儿上课挣出来。”   青娥原本有些木然的感情忽地泛起一丝涟漪,对这个穷书生感到惊奇。   李琪会错意,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又刚好读过几页书,是个读书人。”   还真让他说对了,青娥就是喜欢长得好又会读书的男人,冯俊成刚好两样都占了,缺点钱也没什么,她有的是,本来想着大不了将来也养他,可李琪说得对,他以后要是当个县官,每天出去赔笑脸,她可就一点也不喜欢了。   本以为这事   () 就这么过去了,没两天李琪找到她,“你叫我问的事我问了,他说过亲,你就别想了。”()   “”   6本作者在酒提醒您《春色欺瞒》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6‘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李琪多少无辜,“不是你叫我替你去问问?你还矜持个什么劲,我最开始还替你保守保守秘密,只是信口问他,他都要走了,回过身要和我请辞不干,我问他为何,你知道他怎么说的?”   青娥拧起眉,“怎么说的?”   李琪见她对冯俊成没兴趣了,便也没留情面,“还不是一推门就看到你守在外边?他肯定是猜出来你要怎么他了,把话说得可绝,说他在咱们家做不下去了,说你不矜持,说他早有婚约,请我别再过问他的私事。我好话说尽才给他留住,既然你也不是真喜欢他,那——”   青娥听得眼眶通红,直往嘴里抽气,推开李琪跑了出去。   好,   有婚约是吧,没婚约她还不稀得跟他浪费时间。   她就是叫李家给宠坏了的娇小姐,娇生惯养,最喜欢跟人作对。   青娥先是消停了两日,这天猛地出现在书房门外,将冯俊成给逼得生生后退了两步。   小侄儿已经下了学,因此屋里只有冯俊成在收拾桌子,她步步紧逼,看他骨节分明的两手一点点收紧。   正当将他逼得退无可退,要正色开言的时候,青娥倏忽抬头,两眼隐含泪光。   冯俊成眉心一紧,喉结滑动。   “对不起冯先生,我是来和你道歉的,但你不要误会,是我哥哥他会错了意……我不是,我不是想和你怎么样,我只是想读书,远远来看上一眼。”   “…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了。”   青娥摇摇头,又上前一小步,“我哥哥都误会了,更别说你。先生,说了你要笑话,我连字都认不全,想读书,我爹却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冯俊成仍急着走,这场面实在应付不来,只好道:“你爹未必是那个意思,‘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传到今天叫人曲解,其实意思是女子即便有才能,也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   青娥一愣,“为什么?”   冯俊成只做解答,不料她会反问,笑了笑道:“那就要问陈继儒了1。”   “陈继儒是谁?”   面对如此旺盛的求知欲,冯俊成给她留下一本《说文解字》,道:“誉哥儿而今就在读书识字,给他的功课小姐要是愿意也可以做相同的一份,我隔日批改好会将功课留在这间屋里,这样即便上不了课,也一样能学。”   “冯先生,你人真好,比我哥哥还要像我的大哥哥。”   “小姐别这样说,举手之劳而已。”   青娥笑盈盈道谢,就此目送他行色匆匆地“逃走”。   等人走远了,她拧两圈发尾,轻哼了声,“非要我使点劲儿是吧。”   傍晚青娥到小侄儿屋里领了一份功课,是简单的抄写。她最开始还带着点新鲜感在做功课,后边越写越不耐烦,应付了事,隔天叫丫鬟拿   () 去他们书房。   冯俊成在上课间隙批改了功课,越改眉毛凑得越近,摇摇头,将改完的纸张放在一边。   本来只打算留在桌上,却不想她为表感谢还是亲自来了。   “这么多错误啊。”   青娥翻看过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一笑,“我还以为都写得对呢,怎么抄还能抄错。”   冯俊成道:“有的是写错了,有的是笔顺写法不对,我在边上写了正确的,小姐拿回去可以照着学。”   眼看他理理书本要走,青娥不想白跑一趟,一把抓住桌面上的笔杆,“我不明白,天色还早,先生能拿着我的笔,带我写一次么?”   冯俊成闻言愕然抬首,望进青娥真切的眼眸,说不好那求知欲到底是真是假,总之她眼中的恳切是真,她纸张上那螃蟹爬过一样的字迹也是真。   冯俊成搁下书本,往砚台滴了两滴水,研墨温声道:“还请小姐自己先写一遍,我看看你是怎么写的。”   那几个字青娥根本就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依葫芦画瓢,照著书本上的字“画”出来的,这是她故意为之,一来不想做功课,二来昨夜里抄着抄着,她就想好该怎么要他手把手教自己了。   青娥当着冯俊成再度“画”了几个字,抬眸果真见他板起脸,十分不可思议。   她不大好意思的背过手,“我又没请老师教过……”   “我教你。”   他说着话唇角都会带起一点得宜的微笑,却也十分疏离,“笔顺先横后竖,先撇后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他说着写了一个青娥的“娥”,将纸张转向她。   “小姐也请按照刚才的笔顺,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   别说这个“娥”还真不好写,青娥学着他的顺序写了几遍,都胖胖丑丑的,不免气馁,“为何先生的字就是比我的好看?一定是先生的笔更好用,我要用先生的笔来写。”   青娥说罢,探手去取冯俊成手里握的笔,指尖轻巧触碰到他修长有力的五指,比她体温更高。   他的手在接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后,明显往后瑟缩了一下。   “先生的笔一定暗藏玄机。”她说着从他手里把笔抽出来,笔杆子还带着他温热的手温,她心眼子转了转,稍稍提起手腕,用笔锋写字,果真看上去进步许多。   冯俊成在旁颔首,“对,如果能控制顿笔就更好了。”   青娥狐疑,“怎么控制?我有个办法,不然先生做指挥,说顿笔我就顿笔,这样写一个字看看。”   如此一番尝试,写得还不如先头,这么学写字定然是不行的,她根本不能体会。冯俊成上前半步,站在距离她半臂远的地方,伸手握住她手中上半截笔杆。   “小姐捏好笔,我带你写。”   青娥依稀感受得到他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写完一个字,她微微偏首看向身侧的人,瞧见了他淡淡泛红的脖颈。   什么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也是男人。   和她站得那么近,呼   吸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这叫他不赧都难,   “小姐…看纸,不要看我。”   “噢…”   如此写了几遍,总算有些改善。   青娥见好就收,比他先一步松开了笔杆,倒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她送了他到书房外,两手交握在身前,瞧着他道:“先生,我未必是你教过最聪明的,但一定是最勤奋的,以后每堂课我都来请先生验收成果,我会好好学,先生不要嫌我笨。”   冯俊成语塞片刻,又不得不回应她的真诚,“小姐过谦了,而且勤奋未必不比聪明更重要,更何况,小姐不笨。”   她当然不笨!首战告捷,青娥扬眉吐气!   之后半月里,她都风雨无阻地赶在课后来给冯俊成验收功课,好歹是个心智成熟的大姑娘了,学东西自然快,二人相处也渐渐有来有往。   课后青娥会来找他提问功课,也成了约定俗成。   这天冯俊成散了课,独自坐在书房里等,一刻钟后仍旧不见她来,心生疑窦,却还是没有起身。   又过了会儿,天色渐暗,他知道她不会来了,于是这才收拾起东西离开。   哪知刚拐过月洞门,胸前就撞上一颗脑袋,她个头较自己更矮,上回撞进来,她一抬头就是副气鼓鼓冒冒失失的样子。   冯俊成以为她这次也要小发雷霆,怎知她一抬首,两眼泪汪汪的,见是他,索性张开胳膊环上他腰身。   “先生,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你等了我很久么?”   “没有,只等了一会儿。小姐请先把手松开……”! 第79章 79 番外·小姐书生if(二)   “我爹给我指了门婚事,可我见过那个人,他姓秦,是钱塘人士,家里做茶叶。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嫁到钱塘去。”   冯俊成听小姐坐在桌子对面抽噎,递给她一条手绢,“小姐为何不喜欢他?”   “他不学无术!”青娥抽抽搭搭,眼底却干干巴巴,“我喜欢读书人,他却是个生意人。”   这话已算得上明示,冯俊成脸孔却没什么变化。   青娥问:“先生的婚事也是父母之命?”   冯俊成虽不知道这话头是怎么落到自己身上的,但在短暂蹙眉后还是如实作答,“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喜欢她么?”   “我没有见过她。”冯俊成将这话茬带过,“小姐今日没带功课过来,那我就先走了。”   青娥用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瞧着他,“你等了我那么久,这就要走了?”   他没有作答。   青娥瞧着冯俊成收拾桌上东西,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看他要提膝出门,她扬声问:“你明天不会来了对吗?”   冯俊成被她说中心中所想,脚步更急,身后却被她掣住袖口。   青娥细声承认,“我骗你了…我就是喜欢你……”   她听见他浅浅叹了口气。   青娥松开手,“你走吧,对不起。”   翌日冯俊成果真辞掉了在李家的工,青娥倚靠床栏,铺上摊着这段日子跟他一起学的功课。   她本该点到为止,可事到如今仍旧心有不甘,甚至耿耿于怀,她真的不好受。何况,那天他没有马上离开,如果他真的没有动心,就应该当即甩开她不是吗?   青娥板着脸拿起纸张端详,他教书时的字迹和他自己书写时的自己不大一样,教她的字迹没什么特别,只是工整而已,但他自己私下里的书写却笔力劲健,龙蛇飞动,她粗略瞥过一眼,晓得字如其人,那才是真正的他。   表里不一,教书的冯先生未必是真正的冯俊成。   冯俊成的确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可以恣意地度过这一生,他内心再澎湃昂扬,外表也只是个穷困潦倒的酸书生。   中举之后家门一度要被前来送礼道贺的人挤破,可他志不在此,也不想浪费时间和这些生意场上的人周旋。   他一心想着开年春闱,要在会试力拔头筹,并不打算再回到这里和这些商人为伍,那不是他考取功名的目的。   但表面上,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就好像她看不出,他会因为二人那一次香气萦绕撞了满怀的初遇,在夜里因为梦见她而惊醒。   他很讶异,小姐竟会喜欢他。   她会站在窗外偷看他,之后又用拙劣的谎话替自己遮掩,他没有拆穿,因为李琪作为雇主十分慷慨。   而且她的确很漂亮,初见她便叫冯俊成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又那么缠他,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像她这样明目张胆变着法地纠缠自己。   是的,他将青娥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一边感慨她十分善用眼泪和外貌为自己达成目的,一边坦然地走进她用眼泪和外貌布置的小小圈套。()   卍本作者在酒提醒您最全的《春色欺瞒》尽在[],域名[()]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并不觉得这位大小姐有几l分真心,无非是短暂的胜负欲作祟,而且他清楚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还不能出现任何纰漏,更不能做出离经叛道的过分之举。   “俊成啊,早点休息,别读书了,你白天出去给李家小少爷上课,晚上回来还要准备春闱会试,半点不得空闲,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冯母挑灯走进他的屋内,冯俊成简单应付了两句,看到冯母拾起他桌案一方手绢。   “这绢子都用皱了,我去给你拧了替你收起来吧。”   “不必了,娘,这绢子我还要用,就放着。”   冯母对冯俊成向来依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点头,“那好,我就先出去了,你早点歇着。”   夜阑人静,周遭一派寂静,冯俊成反而学不进什么。他拾起那方被青娥揉皱的帕子,想起她一滴泪也掉不下来,却还要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的娇憨神态,不自觉在灯下轻声发笑。   她掖着这张帕子在眼角,像是擦尽了所有眼泪,可等他把手帕收回来,上头几l乎是干的,只有几l处小得可怜的湿痕。   还有她那提笔的架势,显见有老师指点,根本不像她所表现的那么生疏。   她为了纠缠自己,煞费苦心。   不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好看,性格也刁蛮任性,但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缺点。   这位小姐从出生到现在受尽宠爱,只怕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也只是个叫她感到有趣的挑战,不会对他动起真感情。   眼看到了亥时,冯俊成正欲吹灯入睡,屋外忽然传来石子击打墙壁的响动,他掀开被子,披上棉服走了出去。   窗外昏暗,他只能瞧见一只灯笼在夜里飘浮,天上落下雪片,洋洋洒洒,冯俊成听见女子轻声唤他“先生”。   他陡然蹙眉,拢起衣襟来在院内。   冯母也听见了动静要出来,冯俊成想了个理由搪塞,阻止了母亲,独自来在院外。   街上静悄悄的,除了打更人不再有别的人迹出没。   青娥披着狐裘大氅,一张桃腮杏脸的娇美面容被簇拥在毛绒的兜帽内,这里巷子窄小,她只能让马车停在外头,徒步走进这条黑漆漆的小巷。   冯俊成瞧着她,心内燃起一股燥意,因此肌肤滚烫,口中也呵出淡淡白气。   &nb   sp; 青娥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将她带到这里,她只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三天,如果她不来,她可能就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抽抽鼻翼,小心上前了一步,嗫嚅道:“你真的不来了…我不过是喜欢你,你怕什么?”   “我怕…”冯俊成瞧着她,嗓音裹着砂砾,“我怕你在戏弄我。”   “我跑到你家门口来戏弄你么?”   “   ()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   ?在酒提醒您《春色欺瞒》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我…”   “你说,你要真厌恶我对你示好,为何在书房等我?为何手把手教我写字?为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曾拒绝过我?”   她那两片樱桃红的嘴皮呱噪地翻飞着。   冯俊成只觉有一股陌生的情绪自内向外正狂乱地在他体内滋长,就好像丧失了此刻对身体的把控,因为他竟走向她,俯身吻住了她咄咄逼人的嘴唇。   狐裘蓬松的细毛被风吹拂在二人脸上,她的嘴唇湿乎乎肉嘟嘟,比看起来的还要柔软,冯俊成起先只是轻碰,而后被那点迷人的触感所吸引,忘了挪开。   青娥先是如遭雷击地睁圆了眼睛,可他温和清凉的气息一点点透过唇瓣传递在她的呼吸间。她不推开他,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生涩的,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已经结束了。   冯俊成回过神,后悔的念头一闪而过,可等看到她的眼睛,又知道这些都是注定了逃不过去的。   青娥心潮澎湃之余还有些难以置信,因此脸孔红扑扑的。   “你……你果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死缠烂打到这个份上,真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冯俊成瞧着她因为兴奋而两颊飞红的脸蛋,心想自己此刻大约也是这个模样。   “那你还喜欢我么?”   “喜欢。”她点点头,上来牵他袖子,“还好没有白跑一趟。”   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此刻还想着和他多待上一会儿,冯俊成年长她些,自然考虑得更多。   他看向无人的巷口,接过她手里灯笼要把她送出去,“先回去吧,这么晚被你家里人发现,没得再把我扭送官府。”   “你还回来上课吗?”   “不知道,这要看你哥哥的意思。”   青娥不住扭头看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去躺到床上摸着嘴皮子直心颤,她满心说着不甘不甘,可一见到他,眼圈就红了,哪里不是不甘,分明是不舍。   可她和秦家定了婚约,冯俊成也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他们两个本就是不可能的。要聪明的,今晚上就该把这事抛到脑后,亲过就忘了,可她偏惦记着要他回来,继续当她的先生。   青娥虽然沮丧,但是还有些亢奋。   毕竟他都亲过她了,那点困难总可以克服。   没过几l天,李琪果真又给冯俊成请回来了。青娥的小侄儿认生,只喜欢上冯先生的课,后来给他换的老夫子凶巴巴总打他手板,他一点读书的兴头都没了,在姑姑的“劝说”下,哭着嚷着跑到李琪面前,要冯先生回来。   青娥又打一场胜仗,隔天神清气爽跟着她哥去找冯先生。   二人一见面,纷纷别开眼去,这是不约而同都在大白天记起了那天晚上的冲动之举。   那厢李琪和冯俊成客套,青   () 娥在边上摆弄桌案上的笔墨,转转笔杆,抿一抿笔尖在纸上书写。小动作多得烦人,无时无刻不在招惹冯俊成的视线。   就连李琪也叫她消停点,别乱动先生东西。   青娥顺势和冯俊成寒暄,“先生还是回来了,你当日决然请辞,我还以为你要拒绝我哥哥呢。”   这么一说,李琪也吸气,“嗳?冯先生那次究竟为何辞聘?而今又为何答应回来?”   冯俊成笑了笑,没有作答,等李琪带着青娥走后,她独自折返回来,这才叫她不要胡闹。   青娥轻哼,“我哪里胡闹,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先生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冯俊成无奈,“好了好了,誉哥儿就要来上课了。”   青娥既然晓得他也有不那么斯文的一面,当然要得寸进尺咯。   “那你亲我一下。”   “不亲。”   青娥生扑上去,“那就让我亲先生一下。”   之后青娥还是带着功课去请教冯先生,冯先生有问必答,关起门来抱在一起,隔着一扇门就是候在外头的丫鬟。   冯俊成总要拉开她,叫她当心被人看见,青娥最喜欢挑着这时候逗他,非但不撒手,还要踮脚索吻,够不到嘴唇就亲下巴,但凡来个人在这时候推开门,冯俊成都要被李老爷捆起来打断腿丢出去。   这天青娥暗戳戳告诉他,李老爷又叫她去见钱塘的秦家人,他却没什么反应,叫她感到生气。   “你是不是没有想过要娶我?你怕我爹?”青娥说罢,观察他神色,见他面不改色,笑了笑,“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也没说要嫁你。”   冯俊成握笔的手顿住,他脸侧还沾着青娥红艳艳的口脂,举目瞧她,喉结滚动,没能说出话来。   青娥盯着他,再度试探问:“你想过要娶我吗?”! 第80章 80 番外·小姐书生if(三)   或许是因为她的一句“没想过要嫁你”,那天他最终还是没有作答。   青娥暗道懊悔,   要是她不问就好了。可她问错了吗?倒像她问错了似的。   那之后青娥赌气没再去蹭过小侄儿的功课,   日子一晃到了年关,秦家派人来换八字。青娥与李老爷闹脾气不愿意嫁,这会李老爷没再顺着她的意思。   “先头那几个我也瞧不上,这才不催着你成婚,眼下你也都十八了,再不出嫁可就只有别人来挑拣你的份了。秦家那麟一爷早年是和别家姑娘有婚约的,后来那女子重病,自请退婚,这才有你的机会!”   青娥听得气鼓鼓的,“倒是我的福气了?”   “就是你的福气,还是我们李家的福气。”李老爷眼睛一亮,“不是你说你喜欢那家里走仕途的?这秦家小少爷的一叔可是杭州知府,咱们家要能和他们攀上姻亲,你爹我在江南也就是个人物了。”   青娥不以为意,“什么知府,我才不稀罕。又不是他做知府。”   李老爷笑她,“哎唷,心气儿越发高了,这话你都敢说,嫁他你就是高嫁,还想嫁知府?人家知府岁数比我还大呢,你嫁什么嫁?”   李老爷哪里想得到青娥之所以眼界变高,是因为有了个可以拿来参照的对象,她觉着冯俊成去到京城最次也是个进士,将来从县官做起,她家里又拿得出钱,他何愁没有升官的机会?   这番话青娥一样说给了冯俊成听,他这胆大包天的,竟敢从小侄儿那探听她的下落,在内院逮到她落单,青娥以为他要求和,谁知他竟说。   “小姐,那天是我错。只我眼下还不配和你谈论这些,秦家的确是一门好亲事——”   青娥火冒三丈,“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俊成看看自己打补丁的棉服,释怀笑道:“你没有理由选我不选秦家。”   她气得掉眼泪,“那我这些天是在做什么?和你搂搂抱抱拿清白开玩笑?你要是不想娶我,那天晚上又为何亲我?”   青娥越说越响,冯俊成不得不走上前来,用拇指抹了她泪花,牵她到个无人的屋里。   “我真是看错你了!读书人才靠不住呢,我还想着替你捐个官,好叫你在我爹面前说得上话,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青娥说着要跑走,被冯俊成掣着,他颦眉问:“替我捐官?”   她挣了两下没跑脱,“这不是担心你落榜,不能娶我!”   冯俊成站在门板下浮动的光晕里,高大的身影显得暗淡,他近来总是沉默,面对她如此说,似乎又只能用沉默来回答,正当青娥以为他又要退缩的时候,他抬起脸,漆黑的眼眸淡淡将她注视。   “你真的想嫁我。”   青娥冷笑,笑得肩胛都抽了抽,“合着前几日你都只将我当个投怀送抱的轻浮女?”   “不是。”   “那是什么?”   冯俊成瞧着她,澄明的眼中有些迟疑,仍如实道:“前些日子,   我都只把自己当个供你消遣的乐子。”   “呵。”听他这么说,   青娥总算有了点好脸。   冯俊成瞧着她窃喜的神情,   不由得跟着笑了笑,过了会儿,捏她手试探,见她仍旧撇嘴,他问:“你和秦家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还没定呢。”青娥不想说得太上赶着,“听说是可热闹可热闹的车队,准备了好些东西。”   “是么。”   青娥侧目,眼里气呼呼的,“人家聘礼过了年就要拉来,到时收下了你可就再没机会了。”   一人坐在午后静悄悄的房内对视良久,青娥有些倔强地梗着脖子,像是在说她豁得出去,只要有他一句话,她就不会嫁给姓秦的。   于是冯俊成话音沉稳,与她承诺,“那你不要收他的聘,等我春闱回来娶你。”   青娥点点下巴,眼眶一下红了。她一定一定不会收下秦家的聘礼。   冯俊成抱着她摸摸脑袋,哄她别哭。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青娥声音像是从他心窝子里钻出来似的,呜呜咽咽,“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除了你,别人都入不了我的眼。”说到这,她一抬脑袋,眼睑发红还用了点激将法,“就怕你没本事娶我。”   冯俊成听罢轻笑,手掌又在她后脑勺呼噜两下,“多谢小姐青睐。”   青娥被哄好了,踮脚捧起他脸孔亲吻在一侧面颊,“即便你落榜了,我也陪你再等四年。”   冯俊成心头一动,是她投了一粒石子在他心上,泛起层层涟漪。   不过他还是说,“不会落榜的,就明年,你本就定的明年出阁。”   她说见过他别的男人再难入眼,他便在想难道这就是命里注定?他没想过什么一见钟情,因此即   便初见被她神态外貌吸引,也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直到她死缠烂打,在明确她的意图后,他知道自己没有招架之力。因为他喜欢女子明艳,她就比明艳还要耀眼,他喜欢女子胆大,她就比胆大还要恣意妄为。   他在她身上找不出缺点,也再找不出第一个女子像她。   今番将话说开,一人的心也挨得更近了些,想来这世间就没几对夫妻能在婚前有如此放肆之举,更何况他们的婚事还根本八字没一撇,只是相互倾心,分享着同一颗暧昧的果子。   青娥担心冯俊成受牵连,因此有关秦家婚事,她眼下态度并不强硬,只等冯俊成去往京城,她再与李老爷开诚布公。   况且眼下提了,她就不能偷摸着跑出去与他相见了。   这天刚好赶上李老爷出远门,青娥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与冯俊成相约在码头见,要为着他的考试乘船到应天府夫子庙,替他求一支签来保佑。   从江宁沿秦淮到应天府,还要上岸求签,来回也要一日。   返程路上青娥忽然从桌板底下抬出一坛酒,嘻嘻笑着要灌冯俊成酒喝,她酒量不差,想看先生吃醉的样子。   冯俊成百般推拒,她就真以为他喝不了,   不都这么以为的么,   书生哪有酒量?   “你喝!你喝嘛!”青娥酒劲上头,   已经开始胡搅蛮缠,“你是不是都偷偷倒了?怎么一点也不上脸?”   她捧着冯俊成白净的脸孔左看右看,终于看得他两颊浮现红晕,却不是醉得,是让她给看得。   “你喝多了。”冯俊成把人从身上拉下来,“小姐坐好,一会儿该难受了。”   青娥被“无情”地从他身上剥下来,又赖上去,变成一张滚烫的膏药,脑袋歪在他肩上,呼出的气丝丝缕缕环化成线,紧勒住他的脖颈,一度喘不过气。   “小姐……”   她嫌冷,手一个劲往他衣襟里探,忽然摸到个什么,没分辨出来,又摸了摸,自己一下也清醒了,睁圆了眼睛将他瞧着,“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心想自己怂什么?望进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去,“不然,你也摸回来?你的和我的是不一样的。”   眼看他面颊烧红,青娥坐直了去缠吻他,冯俊成是没醉,但也喝了酒,可有些事不可为,咬着牙一遍遍不厌其烦把人从身上拽下来。   架不住青娥心里就一个信念,急得委屈,“你别想走回头路……”   她一把火一把火早就给冯俊成的防线烧了个千疮百孔,此刻一句话总算将人烧得面目全非。最开始疼得她直往上冒,之后就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因此屡次被捂着嘴叫她小点声。   靠岸前她喝了许多水,彻底清醒过来,望着垫子上那点血迹,捧着脑袋摇了摇头,本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揪起那块垫子塞进他怀里。   “这是我与人有私的罪证,你再叫我嫁别人就是害我。”   题已经破了,之后便游刃有余熟能生巧。冯俊成将人掣过去,一人就着那罪证,又罪加一等。   转脸时间过去,正月里冯俊成进京赶考,青娥头天晚上又跑到他家去,将人掣进马车里,捣鼓一通,捂着同个汤婆子,对着外头的风雪说夜话。   青娥有点冷,还舍不得走,他们这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要藏到什么时候去,她有些发愁,“你好好考,中个进士回来,我也好跟家里交代。”   冯俊成叫她放宽心,又玩笑道:“不是说我名落孙山你也陪我再等四年?”   青娥一下急了,“那是我,可不是我爹!你要名落孙山那是另外的说法,可眼前你得抱着金榜题名的决心去呀!”   见他忍笑,青娥这才看出他是故意逗自己,抱起胳膊不看他,“你下去吧,吃饱了,本小姐要打道回府了。”   掌心叫他打了记手板,“你这嘴能不能有个把门的?”   青娥才不,“有什么好把门的?等你走了我就和我爹摊牌去了。我和秦家的婚事早在咱们上船那天就黄了,我爹知道了绝不会逼我出嫁,难不成他要眼睁睁看我新婚夜被秦家人沉溏?”   话音刚落嘴皮子被咬得生疼,她捂着嘴巴长了记性,踹他下马车,“哎呀你管你考试去,我用不着你操心,这婚准能退,倒是你,不还有桩亲事?有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见她越说越酸,冯俊成不由发笑,“那是说了要你知难而退的,我家徒四壁,从前哪有人肯和我家攀亲。”   青娥气恼,“好啊你,从那时候就在防备我了!”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可你后来不是中举了?也没人登门给你说亲。”   有啊,门槛都要踏平了。   “那不是遇上你了么。”   青娥心中暗爽,正要问他怎么还不走,倏地坠进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是他身上清爽怡人的书墨气。   “给我五个月,五个月后我就回来娶你。”! 第81章 81 番外·小姐书生if(四)   “退婚?不可能。”   青娥追上去问李琪,“为什么不可能?只是对过八字,又还没有过礼!”   “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问爹。”   青娥兀的盯住了哥哥,觉察他表情不自然,心中预感不祥,撒丫子去寻李老爷,李琪大约是觉着自己泄露天机,连忙追赶上去。   青娥将李老爷拦在房门口,不让他回屋,“爹,我不嫁秦家,你不许收人家聘礼!”   “胡闹。”李老爷绕过去,又被青娥挡住,“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冰人都上门了,你怎么能说不嫁就不嫁?”   青娥记得焦头烂额,“冰人上门也不是我迎进来的,我压根就不想嫁,你何时问过我的意思?我说过要嫁么?”   李老爷也来了脾气,“婚姻大事本就该由我来替你做主!”   李琪在边上帮腔,“就是,这么好的夫家你都瞧不上,你是要进宫当娘娘去啊?”   青娥急得直喘,“先头不还让我自己选,说只要我高兴就好么?怎么到秦家就不一样了?爹,你是不是欠秦家人情了?”   李老爷眼神闪避起来,不断试图绕开青娥往屋里走,青娥越发不依不饶。   “我不嫁,我不嫁秦家!我有喜欢的人了,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李老爷临空一个大霹雳,好悬没站稳,“你喜欢谁?”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莫不是和府里小厮有了私情?   李琪连忙拽住青娥,“谁?什么时候的事?”   她站在屋门前,抽抽鼻翼,“我喜欢冯先生。”   李老爷和李琪先是吐出口气,还好不是小厮……   而后相视一眼,心道那冯先生为人可不像青娥这么不着调,她喜欢人家,人家要是知道了,躲她还来不及。   李琪将她拉到边上,“你喜欢人家,人家未必喜欢你,先头都因为你请辞了,你就别动那歪心思了。何况他什么家世你什么家世,就是硬给他招赘啰,能有和秦家联姻来得值当?”   “什么叫值当!”青娥推他一把,“你拿我当什么了?”   李老爷见兄妹两个没说两句又呲起来,连忙当起和事佬,“好了好了,为着这点小事吵吵,喜欢那个姓冯的先生,这话说出去别叫人笑掉大牙,为了个教书先生,退秦家的亲。青娥啊,你就是年纪太小了,那冯先生又总出入咱们家,叫你错以为自己非他不可。”   “我就是非他不可。”   青娥梗着脖子,眼下浮现可疑的红晕,正要将自己和冯俊成生米煮成熟饭的事说出来,就见李老爷摆摆手。   “好了好了,这件事玩笑不得,你闹得这么厉害,我实话与你说,秦家送来的聘礼我早就收下了,我前些日子手头周转不开,秦家在生意上出手相帮,又看好咱们家的生意,你这婚事还是我主动开口促成的,青娥,这关系着咱们家的生意,那又是个好夫家,你就别任性了。”   青娥忽然觉得嗓   子眼叫人给掐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她顿了顿,只试探问:“我,我要是死活不嫁呢?”   李老爷沉下脸,弥勒佛似的脸孔倏地宝相庄严,“不可以不嫁。退了婚,秦家和李家必然交恶!”   钱收了,生意谈妥了,婚事定下了,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青娥心里突突跳着,清楚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   可什么生意不生意的,不就是人情债和钱债?李家背了就背了,她这后半辈子可不能搭进去,她一定要把婚退了。   李老爷和李琪都不能知情,只要他们不知情,这事儿就是她一人全责。   她每天掰指头数日子,盼着冯俊成回来,要是他不能在婚仪前赶回来,她就逃婚。在此之前她还是按兵不动,直到这日秦家那小二爷路过江宁,她主动跑去见他。   二人有过一面之缘,那麟二爷对她满意得很,一见着她,那双眼睛就有意无意上下扫量,这也是为何青娥不喜欢他,总觉着他看人的眼神没礼貌,还好色。   秦孝麟与她笑道:“我听下人说今日青娥小姐造访,还有些惊诧。”   青娥陪着客套两句,很快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和你聊一聊两家的亲事。”   “哦?”   “我想请麟二爷配合我将这桩亲事退了。”   “为何?”   “因为我心有所属,不能与你相配。”   “这个原因只怕不够说服我的。”   “那我若是说,我已经与那人私定终身了呢?”   话毕,秦孝麟故作惊骇往回吸了口气,这是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而后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眼梢流露些微轻蔑。   青娥被他盯得难受,“我言尽于此,这婚事是我爹定下的,绝非我本意,我自知配不上麟二爷你,不想将来惹两家嫌隙,还望麟二爷明白我的用意,配合我将婚事取消。”   “噢。”秦孝麟笑了笑,“原是如此,我省得了。”   青娥以为这就谈妥了,松口气回家去等消息。谁知道一个月过去,秦家拉来了聘礼,还是秦孝麟亲自送来的。   他笑盈盈对青娥道自己并不介意,他喜欢她,要娶她,无所谓她是否与人私定了终身。   娶谁都一样,他女人那么多,家里养谁不是养?养个漂亮的,赏心悦目。   何况她不说还好,一听她心有所属,秦孝麟可来劲了,夺人所爱,他最喜欢了。   待人走后,青娥面对那一地聘礼,这才反应过来,她被秦孝麟摆了一道,表面上答应她退婚,实际上从最开始他就没打算和她统一战线。这男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青娥踢散了满地聘礼,在府里大闹,不肯出嫁。   此时距离冯俊成进京已有三月,考试尚未开始,他人定然已经抵京,预备突出重围带着功名回来娶她,可她竟然这么没用,还被这桩婚事困着!   青娥无计可施,只得找到李琪坦白,“哥哥,我不能嫁,那秦孝麟   不是好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和他商量好一起退亲,他却出尔反尔,带着聘礼到我们家来。”   李琪吓一大跳,“你还和他商量?什么时候的事?”   “两月前。我清楚明白告诉他我和别人私定终身了,结果秦家还是送了聘礼来。”   李琪气得直跺脚,“那是人家本就不愿意退亲,搪塞你呢!不正说明人家是诚心娶你!”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私定终身?你和冯先生私定终身?”   李琪难以置信,“你别是癔症了,人家是教书的,一身正气,正人君子知不知道?”   青娥睨他,“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李琪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你可别瞎说!”   是不是瞎说,半月后揭晓,这天青娥在哥嫂院里小坐,吃了口鱼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大嫂一看,笑起来,“怎么吃口腥的吐得这么厉害,都像是我当年怀誉哥儿的时候了。”   青娥猛然抬头,对上李琪错愕的眼神,二人没敢声张,偷摸请了大夫来把脉,果真有了身孕。   李琪险些给她磕一个,急得满地乱走,“你你你你,你居然,你怎么就,啊?”   青娥楞柯柯摸着肚皮,平摊得一如既往,哪像是身怀有孕?   真奇特,她肚子里有个小孩子,是她和冯先生的……   那日下了船之后,青娥没少撺弄“正人君子”冯先生,具体有过几l次是数不清了,但至多十次而已,怎么这就中了个孩子。   青娥可怜兮兮抓李琪衣角,“哥哥,你可要帮我。”   李琪连忙给她甩开,“你少来!这孩子必须拿掉!”   青娥还装什么,脸色一沉,腾地站起来,“那我就跟这孩子一起死!先生回来你就把我的骨灰坛子给他吧!说里头装的是他妻儿,牌位也给他,我变成鬼也跟着他!”   李琪恨不能捂她的嘴,“求你了,我真是求你了,就少说两句,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青娥倔强地梗着脖子,“帮我。”   “我还能怎么帮你!我替你嫁给秦孝麟好不好?”   “好啊,他不介意我不是处子,没准他也不介意我是个男的。”青娥目光灼灼瞧着他,“那你替我嫁给他好了,反正我要逃婚。”   “逃婚???”   婚期定在五月初,放榜也在五月初,青娥不知道冯俊成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逼着李琪在大婚当日帮她瞒天过海,至于后果,秦家还能拿他们怎么样?   不过是她的名声臭了,钱塘的生意黄了。左右她一样都不在乎。   青娥有孕的事只有李琪一个人知道,他每天日子过得煎熬,纠结着到底告不告密,李老爷极其看重这次姻亲,要是真逼她拿了孩子出嫁,他这当哥哥的大抵要悔恨一辈子。   最后青娥到底说服了他,逃婚听起来是下策,其实确实现状里的上上策。   逃婚是她自己的意愿,李老爷不知情,秦家即便和李家交恶,也是也李青娥交   恶,李老爷至多是教女无方,不至于被为难太过。   婚期定在五月初五,放榜的日子也定在五月初五。   大婚当日,青娥身着大红喜服坐在房内,盖头早早罩在了脑袋上,底下是一张苦瓜似的美人面。   外头炮仗声声迎她出门,新郎已经骑着高头大马来江宁接她,她只要坐上花轿就要被抬去钱塘,所以她万不能坐上那台花轿。   青娥借口腹痛,独自到偏屋小解,在李琪帮助下走小门到院外,她衣裳是来不及换了,李琪扶她坐上后院停着的驴车,皱着脸一个劲摇头。   “完了完了,我帮你这次,爹要蜕我层皮。()”   “别叫爹知道不就好了?我不会供你出来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李琪无可奈何将筐子往妹妹头上一罩,盖上厚麻布,叫车夫将人送到城里客栈去。   青娥躲在麻布里被偷摸往出运,来到街上透过布料空隙瞧见外头热闹非凡,她一个激灵,连忙叫停。   今天放榜!   驴车拉着她去到衙门口看告示,青娥一掀麻布,从里头钻出来,哪里还管得上别人眼光,挤进人堆里去找冯俊成的名字。   边上人窸窸窣窣对她指指点点,大红榜下站了个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她的眼眶在看到榜首的一瞬也泛起水红色的光泽。   冯俊成高局榜首,殿试一甲的三个名字里就有他,他是探花。   边上人七嘴八舌说着,“探花及第,那不就要上顺天府去当翰林了?”   “等翰林院出来,这可就要当大官儿了啊!”   青娥几l欲落泪,听街面上吵吵嚷嚷,“探花郎回来了!探花郎骑马进城了!”   他回来了!青娥蒙了片刻,而后不管不顾捉裙朝城门赶去。   衙门晓得他今日回乡,在主道上替他开路,青娥一脑袋丁零当啷的金饰都叫她拆得差不多了,只是一袭红装还是扎眼,因此李家和秦家人要想找到她也十分便利。   拐过街口,她瞧见了老远老远骑在马上的冯俊成,身后家丁也就快追赶上来,她钻进人堆,一个劲往前挤。   挤到最前边衙役不让过,她便趁其不备弯腰闯到路中央,高声喊他的名字。   “冯俊成!”   才喊一声,她便热泪盈眶,他在马背上勒转缰绳看向她,衙役和家丁蜂拥而上,一下就将青娥吞没过去。   周遭太嘈杂了,青娥才瞧见冯俊成跃下马,视线就被遮挡。紧接着周围人都让一股力道冲散,她被掣进个坚实熟悉的怀抱,知道是他,两条胳膊顿时将他给圈紧了。   “青娥。”   &nbs   p; “你还知道回来…”   她差点就见不到他了,差点就嫁去钱塘了。   灰濛濛黑压压的人潮里,这两个大红色的身影显得格外扎眼,冯俊成牵着她,先托她上马背,而后坐到她身后,继续在跨马游街款步穿行。   李家家丁再要上前,就被衙役们给拦住了。   青娥抽噎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为   () 什么这么穿?”   冯俊成大致猜到她逃了婚(),只是不知道她是从哪个节骨眼出逃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我这是来得正好,还是来迟了?”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迟。”   冯俊成静默片刻。   “先到我家去见过我娘?”   青娥点点下巴,侧坐在马背上,抓紧了冯俊成身上公服,随他到了他家门外。他是衣锦还乡来的,当然要先见过他娘,只是这下子二人都红袍加身,青娥倒是被他从李家迎亲迎来的。   “这…这是?”冯母瞧见青娥都傻了,怎么,怎么还带个人回来?   冯俊成跪下去,“娘,儿子中了探花,这是李家小姐,我带她一起回来见您。”   青娥一并跟着下跪,“太太,我第一回 见您也没带什么礼。”她顿了顿,想起来,手搁到肚子上,“带了,我给您带了个小孙儿来。”   五个月了,已显怀了,她手一搁上去,任谁瞧不出里头揣着一个。   冯俊成的诧异比冯母更甚,身子转得都快成了对着她跪。   青娥总算笑起来,埋怨道:“虽然晓得你会回来,可到底是五个月了你才知道这个孩子,那要是五年,我还不委屈死了。”   一刻钟后,李家人和秦孝麟就赶到了冯家院门外。   青娥跟着冯俊成走出去,霍,两身红装,别提多登对。   李老爷完全不知情,因此向着秦家,秦家见李老爷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也不好和李老爷翻脸,眼见李老爷一身肥膘要栽倒在地上,秦家家丁还伸手过来搀他。   “李青娥!你给我出来!跟我回家去!看我怎么教训你!”   李老爷一边训斥,身上的肥肉一边跟着颤。   秦家人见李家自己都处理不好自家的家事,周遭又有路人围观,因此先行离开。青娥被李家人揪着带回去,临走李老爷与冯俊成一拱手,不忘恭喜他探花及第。   回到家李老爷哪里还有半点适才的“虚弱”,咂舌拿手指戳青娥脑门,“你挺有本事,慧眼识珠啊。”   青娥直往李琪身后缩,挤出个笑,“爹~”   李老爷板起脸,“少嬉皮笑脸!把话说清楚!我说你怎么不念叨着要退婚了,原是憋着劲儿作妖。”   青娥唯唯诺诺将这段日子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说了秦孝麟是如何出尔反尔戏弄她的,又说自己逃婚,是为了秦家不迁怒于李老爷。   “那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要谢谢你了?”   “那倒不必~”   青娥早看出李老爷的气消了,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将女儿的婚姻也看做生意,因此在冯俊成带着功名回来的一刻,李老爷就动摇了。   开玩笑,金榜题名探花郎,可是要立马入职顺天府翰林院的,等他将来出了翰林,知府算什么?没准能留任京城哩!   李老爷清清嗓子,叫李琪先将青娥关上两天,之后随他去钱塘赔礼,他故意将话说得模糊不清,像是还打算着促成这桩婚事。   李琪小碎   () 步蹭到亲爹耳边,“爹,不行啊,青娥肚里小孩儿五个月了,关不得啊,秦家那边还是我去请罪,将婚事就此作罢了吧。”   李老爷猛然扭脸瞧他,脸上的肉都甩变了形。   “好哇!好哇你们两个!”   若干年后李老爷回忆这天,感慨当年还好没有促成这桩婚事,谁能想到秦家会因为兴贩私茶流放,还是冯俊成亲自督办的这一案子,要是让青娥嫁了去,还不一道流放?   但那都是后话,眼下冯俊成跟着赶来李府,却一直没人敢来应门。   他在李家门外站了一个时辰,总算有人开门,是青娥。   她这会儿已经换下了喜服,一头撞进他怀里,“叫你久等了,我爹刚在气头上,我不敢叫人请你进来。”   “青娥,你爹为难你了?”   青娥摇头,“现在随我进来吧,我爹要见你。”   冯俊成见了李老爷就提袍下跪,面不改色向李老爷求娶青娥。   李老爷差点没蹦起来,这身袍子上跪天子下跪父母,他要不答应,还不折寿啊?!   不过那当中还有几l番曲折,此番按下不表,只说后来二人总算等来李老爷松口。   由于冯俊成不过多久就要北上入职翰林,青娥和秦家的婚事又刚刚告吹,他和青娥的婚事便只有推迟,等到孩子降生,青娥出了月子,才好将婚仪提上日程。   彼时他已入职翰林,青娥身怀五个月身孕,不好随他北上,冯俊成便将自身情况上报京城,请陛下谕旨,让他暂时留任应天府,和妻儿团聚。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李老爷却又肉疼又庆幸,肉疼准姑爷丢了北京城的翰林,又庆幸女儿的眼光。   青娥在自家养胎,冯俊成得空便从应天府回一趟江宁,即便当夜就要赶路回去。   房里静悄悄的,青娥将人都遣退出去,只想和冯俊成两个人待在屋里。   “我昨夜里做了个梦。”   青娥偎在他身上,抓着他手掌看掌纹,“我梦见我在一座山里,身边跟着个小妹妹,还有一条小狗,她管我叫青娥,可我就是觉得她是我女儿。”   冯俊成曲着条腿,将身子垫在她背后,当个靠垫,“那也是我女儿了,我在哪呢?”   “可你不在那座山上,那山倒像是秦家的茶山。”   冯俊成揉一把她的手,“你还见过秦家茶山?怎么听着像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青娥被揉得直吸气,抽手轻打他,“没见过,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但在梦里就是有那么种感觉,那就是秦家茶山。我白天想的都是你,倒要问问你怎么不到我梦里来。”   “我人就在这,还要跑到你梦里去,睁眼是我闭眼是我,怕你嫌我烦。”   “我才不会嫌你烦……”   青娥吃力动了动身子,仰脸亲亲他冒出青茬的下巴,他捏捏她耳垂,问她是不是难受。青娥点点脑袋,抓着他手往衣襟去,“胀得疼。”   胀得疼是一回事,想和他亲近又   是另一回事。青娥从来不避讳谈及这些,第一回 是痛的,她会告诉他,问他痛不痛,怎么弄舒服,她也会告诉他,再问他那样舒不舒服。   虽然她眼睛眨巴眨巴清澈懵懂,但冯俊成晓得她憋得什么坏,她就是喜欢看自己被问得面红耳赤。   特别是有孕以后,她身子不便,嘴皮子一碰撩起火来不饶人,眼下日子太大,先头那些“解馋”的法子都用不了,她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手指。   起先还是青娥牵着他的手,后来她就无暇去管了,两手光顾着和褥子打架,帐子里闷闷的,汗黏黏的,不敢闹出大动静,一度惊呼也被他将声音一口吞下。   冯俊成捋开她额角汗津津的发丝,“还难受吗?”   青娥摇摇头,瞧着分明是更难受了,一个劲把脸往他怀里挤,“想哭…”   好在孩子揣了早晚是要生下来的,生产前夜,她又梦见了那个小姑娘,抱着小狗追在她屁股后面,叫她青娥。   这回青娥蹲下身,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来的。   小姑娘费解,瞧着她,“茹茹是青娥肚子里来的呀。”   这梦一做,隔天青娥就生了。   真的是个小姑娘,特别特别懂事,一点没叫她受罪,一个时辰就呱呱落地,哭声好响好响。   只是没挑好时候,天不亮冯俊成刚坐上马车回应天府,女儿要追上他似的着急降世。   冯俊成的车架被小厮追上,赶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女儿的第一声啼哭,稳婆收拾稳妥,打开门请他进去,他只看到青娥精疲力竭,胸前趴着一只粉皮猴子。   “茹茹,看,是谁来了?”青娥动动她的小手,含笑看向冯俊成,“她的小字一定要叫茹茹,是她告诉我的,她叫茹茹。”   冯俊成轻手轻脚来到她边上,在女儿刚刚降生的时候,亲了亲青娥和茹茹潮乎乎的发顶。   他说起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来晚了。”   青娥瞧他,“你这还不够及时呀?我都听你在门外等了会儿呢。”   冯俊成只是笑了笑,不知为何,明明是一个时辰的路程,他却觉得青娥和茹茹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大抵是那五个月的缺席叫他感到遗憾,冯俊成没有多想。   初来乍到的茹茹是个聒噪的小姑娘,不但喜欢哭,更喜欢笑。此时青娥还在月子里,惊叹这小孩儿这么点大就会笑。   太聪明了,不愧是她的女儿。   刚夸没两句,襁褓里的小茹茹突然安静起来,小脸严肃,一看就是在专心办大事。   冯俊成回进屋就见青娥手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对他道:“快,拿个干净的尿布过来。”   走过去茹茹还没办完事,于是两个大人就低头看着她,耐心等待。   是青娥先笑,冯俊成忍不住也笑。   “你看她脸都憋红了。”   “茹茹加把劲呀。”   “嗳,眉毛放松了,这是好了。”   冯俊成轻   车熟路把小茹茹抱到床沿上,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先把捂屁股的脏尿布给换了,小家伙刚准备撇嘴,还没来得及哭,茫然望着爹爹,颇有种忘了自己拉没拉的恍惚。()   冯俊成将开裆裤给茹茹套上,动动她小脚丫,“好了,舒服了?”   ?本作者在酒提醒您最全的《春色欺瞒》尽在[],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小茹茹惬意地蹬蹬腿,冯俊成将她抱到边上去,端了热水来给青娥擦擦身子,她洗不了头发洗不了澡,每天念叨自己身上钻虫。   青娥一会儿抬胳膊,一会儿抬腿,幽幽怨怨吊在他身上。   冯俊成亲亲她,“睡会儿吧,我给你念杂记听?”   二人面对面坐着,青娥枕着他肩膀,“不要…”   “给你洗个频婆果?”   “不要…”   “给你按一按腰?”   肩头脑袋动了动,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揪着他腰侧衣料,冯俊成余光瞧得见床头的茹茹,怀里是擦一半擦困了的青娥。   他心上沉甸甸的,又十足轻盈,轻拍她光洁的后背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陪着我。”   “我陪着你。”   “那别的都不想要了,杂记和频婆果都不要。”青娥动了动,“给我抓抓后脑勺么,好痒…”   冯俊成五指探进她发丝,用指腹轻揉发根,她惬意地枕着,掀眼皮问:“咱们像不像两个蹲在假山上捉虱子的猢狲。”   “像啊。”冯俊成抓抓她脑袋,“还有个小猢狲在边上瞧热闹。”   青娥扭脸去看,果真见茹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朝爹娘瞧,四目相对,忽然舞动小手笑起来,笑声清脆明亮。   外头日光明晃晃,池塘边有青蛙跳,小姑娘迫不及待要长大,还有只小花狗在哪里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