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 作者:素光同 文案: 姜锦年和傅承林打了一个赌,赌注是她自己。 再然后,她输得很惨。 傅承林解开领带,向她讨债:“愿赌服输,你该把自己赔给我了。” 证券投资经理X高级操盘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业界精英 主角:姜锦年,傅承林 ┃ 配角:纪周行,姚芊,沈达观,梁枞,罗菡 作品简评: 姜锦年和傅承林是大学同班同学,主修金融专业。大学期间,姜锦年暗恋傅承林,与傅承林组队参加各种比赛,但因当时身形肥胖,常遭人嘲笑。随后姜锦年出国进修,疯狂锻炼,成功减肥,严格控制饮食,变得很漂亮,她也淡忘了傅承林。姜锦年回国之后,从事基金行业,交了男朋友又分手。巧合契机之下,姜锦年与傅承林重逢,两人感情不断升温。他们身在投资行业,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题,谈恋爱期间相互磨合,最后两人终成眷属。 感情与剧情的描写较为细腻,情节转折流畅,贴近生活。人物性格较为立体,没有完全的好和完全的坏,主要人物基本上都有自己的麻烦、困扰、和期盼。文章情节上涵盖了姜锦年和傅承林的大学生活片段以及重逢之后的试探、热恋、结婚。职场视角则以姜锦年为主,体现人物的成长。 第1章 意外   姜锦年的初吻发生在二十五岁。   天气很热,蝉鸣声声不歇,吵得她越发紧张,差点就咬到了纪周行的唇角。于是纪周行侧过头,问她:“姜锦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姜锦年回答:“纪先生吻技不错。”   纪周行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你明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些。”   路灯渲染了他的瞳色,使他的表情更加认真:“这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再回答一遍,你对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怎么可能没有呢?   纪周行这个人,符合姜锦年对“白马王子”的一切假设。他们还有很多共同点——从事金融行业,喜欢网球和滑雪,就连打游戏时都分工明确。   姜锦年以为,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   她索性顺水推舟,扯住纪周行的领带,手指一寸寸上移,等他一点点低头。待他终于来到了她的近前,迫切的呼吸缠绕在耳边,她才说:“我今天过生日,我还没有许愿。”   纪周行笑道:“你想要的都会有。”   姜锦年问:“包括你吗?”   纪周行看着她,承诺道:“包括我。”   姜锦年不由出神。   街上一辆路过的轿车按响了喇叭,猛然将她拽回了现实世界。她勾唇笑了起来,眼底一片流光澄明:“听说你有点花心,前女友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所以,我的生日愿望是,最好不要被你甩了。”   纪周行捏了她的下巴:“还跟我开玩笑呢?”   姜锦年轻嘲:“哪里好笑了。”   她虽然用了挑衅的语气,却一瞬不瞬将他望着,一双眼睛勾得人思绪游荡,心驰神往。   那晚她穿着一条浅灰色连衣裙,裙摆短,领口低,锁骨一览无余。她还戴了一条项链,吊坠是一把银色钥匙,指向挺拔的事业线,既显出几分轻浮,又有几分雪白皎洁——这种自相矛盾的气质,增加了她的吸引力。   以至于当局者迷。   纪周行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树上一按,调侃道:“第一,传言不可信,哪怕别人都信了,你也不能信。第二,过去的事就让它们翻篇,让它们停留在过去,谁还没有几段过去?你认识我之前的那些事,我也不感兴趣,我想知道我们的未来能发生什么。”   他这番话,格外触动姜锦年。   她牢牢抓紧了他的手。   *   姜锦年与纪周行交往三个月,姜锦年的外婆抽中了一支上上签。   外婆年逾古稀,常去寺庙烧香。她对抽签的结果深信不疑:“锦年啊,今天外婆给你求了个姻缘签,是上上签呢!我不晓得怎么看,找大师算了一次。大师说你红鸾星动,能找个好老公,对你忠心,长得俊,还很有钱……”   姜锦年从来不信鬼神,但她架不住外婆天天念叨,听信了一言半语。   说来也巧,第二年初春,纪周行向她求婚。   那时姜锦年已满二十六岁,能打动她的东西越来越少。当她在饭店的玫瑰花束中找到一枚钻石戒指,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捡到了上一位客人遗落的贵重物品。   她和纪周行说:“服务员在哪儿?我要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的主人。”   纪周行尝了一口葡萄酒,在玫瑰与烛光交织的氛围中,他说:“这枚戒指的主人是你,纪周行的未婚妻。”   他挑起她的无名指:“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样做很冒失,很唐突。其实我已经准备了一个月,我想要你嫁给我。你的名字起得好,姜锦年,锦绣年华,是这个意思吗?”   他郑重为她戴上戒指:“锦绣年华,一生相伴。”   高级饭店的服务员不知何时列成一排,齐声鼓掌。   姜锦年手心冒汗,端杯子打滑。   烛火在她眼中闪耀,金光落入了她的酒杯。她像是被王子选中的灰姑娘,即将迎来美满人生。   哪怕她曾经穷过、傻过、犯过贱……   至少她把弯路走直了。   幸福有了具体的形状,又以无形的方式展开。姜锦年经常和纪周行谈论婚后生活——蜜月去哪里旅行,买什么款式的家具,铺什么颜色的地板,三十岁以后再要孩子,方方面面,她全部考虑了一遍。   但是,姜锦年从不陪他过夜。   纪周行起初认为,姜锦年保守的不正常。   不过他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所谓“保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他之所以喜欢姜锦年,正是因为她聪明干练,执行力强,能把周围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婚姻并不仅是男人的责任,他需要一位能做贤内助的妻子。   他对姜锦年的过去一无所知。   然而旧事瞒不住。   某次出差,纪周行偶然认识了姜锦年的大学同学。   酒后谈起姜锦年,这位男同学有意调侃:“她啊,绰号肥婆,胖的脸肿,脾气又暴躁,活像一头白熊,丑人多作怪。”   他洋洋得意地叙述:“她还倒追我们年级的大神,追得像个疯子,可人家睬都不睬她。后来她好像做了交换生,出国了?听说姜锦年家庭条件不好,很穷,还负债,她怎么去美国,我不太清楚。”   纪周行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把姜锦年穿西服套裙的照片展示给他。   男同学惊讶道:“真漂亮啊,她是谁?”   “这腿又长又直,腰也细,这胸……有D了吧,这身材……”他砸吧着嘴,做出猜测,“艺校女大学生?”   纪周行笑着否定,一语双关:“哪儿来的女大学生?”   他说:“这是我未婚妻,下个月领证,今年十一月办婚礼。”   “恭喜恭喜,”那人客套一句,又赞他,“艳福不浅。”   他偷瞄姜锦年的照片,就着白酒喝了一口,看样子是真不认识了。纪周行怀疑他弄错了人。可是姜锦年的母校是全国一流大学,她本人又是金融系的高材生……几番思索下来,纪周行找到同届同系的其他校友,向他们打听姜锦年这个人。有人回答得委婉,有人回答得直接,话里话外都和男同学当日说的一样。   纪周行甚至收到了姜锦年大一时期的照片。   诚如男同学所言,姜锦年仿佛一头白熊。   纪周行对着照片研究一阵,不确定姜锦年是否整过容。   关于整容这档事,他的看法与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不在乎别的女人整没整过,她们的赏心悦目是一种趣味。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老婆的身上挨过刀子。   他似乎为姜锦年的“保守”找到了充分理由。   除了疑似整容,还有另一件事烦扰他,使他心存芥蒂。那就是姜锦年的同学们口口相传的,她曾经疯狂倒追某一位男神的事迹。   某年冬天,姜锦年参加系里聚会,非要坐在男神旁边,于是又有一个同学起哄,说,只要你喝下一瓶白酒,我们就做主把他送给你!   姜锦年照喝不误。   那晚她又嚎又叫,吐了一地。有好事者拍下视频,挂在网上,取名为:“必转!看过的人都赞了!清纯女大学生酒后为男人疯狂!”   标题取得好,点击量破万。   评论却是不堪入目。   这件事本该让姜锦年长记性,可她的热枕如初,爱那个人爱到死去活来。   她还参加了文学社,在校报上刊登若干情诗,其中一首《初恋》广为流传。倒不是因为姜锦年的文笔如何优美,而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激烈奔放到不像是个女孩子。同学们传阅她的作品,又把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实纪周行可以理解姜锦年。   当她十八九岁,荷尔蒙处在最旺盛期,以为爱情就等于一切。忽然遇到一个合眼缘、条件好的男生,就开始花痴地仰望他,不计后果地讨好他,在自作多情中自娱自乐,自得其所。   醋意难忍之下,纪周行决定和姜锦年谈一谈。   他打开微信,写道:这周末我见到了你的几位大学同学。   刚按下发送,姜锦年就秒回: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她巧妙地为自己争辩,又给他看新选的窗帘。那窗帘设计复古,月白色,不透光,带一点流苏,契合他们新家的装修风格。   再点开姜锦年的朋友圈,纪周行看到她每天坚持测体重——这个记录只对他可见。她说在穿婚纱之前一定会更瘦,会给他一个非常快活的新婚之夜,纪周行就笑话她:瘦的都能摸见肋骨了。   他回忆两人相处时的点滴,渐渐放开了手机。   *   几天后,纪周行与朋友们参加一场宴会。   有人问他:“纪总,怎么今天没带老婆来啊?”   另一人问:“纪总老婆是谁?”   纪周行端着酒杯,没做声。近旁的同事插话道:“是姜小姐,做证券投资的……”   他这句话尚未结束,纪周行就打了个岔,周围几人不再谈论姜锦年,纪周行的老朋友却察觉出一丝端倪。   宴会进行到一半,老朋友忍不住说:“兄弟,你听我一句劝,巴菲特有一句话,我挺赞同——婚姻是这一辈子最大的投资,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是跟什么人结婚,如果你选错了,天晓得你会损失多少。这年头,哪儿都能找到美女……我劝你再观望观望。”   纪周行明白他话里有话。   今晚这场聚会上,纪周行的前女友姚芊也来了。姚芊不仅年轻貌美,活泼聪慧,还和纪周行门当户对。前几年,他们俩确实打得火热。   而且,姚芊的交际圈与纪周行重合,得到了他朋友与家人们的一致肯定。在这一点上,姚芊比姜锦年强得多。   可那又如何?   纪周行暗自失笑,晃了晃酒杯。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碰上了不远处的姚芊。   姚芊冲他眨了眨眼,饮下一小口烈酒。   随后,她放开杯子,径直朝他走来。   仅仅一段短暂的路程,姚芊走得缓慢。她眼角余光瞥见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八厘米高跟鞋,优雅身形,雪白的天鹅颈……只是身上穿的裙子有点旧。   这条裙子,是纪周行当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所以,她的不完美也是完美。   纪周行果然和她打招呼:“你从广州回来了?”   姚芊一笑,浅浅叹息:“对呀,我家在这里,我能不回来吗?”   姚芊脸颊边上有两个梨涡,笑起来格外讨人喜欢。她还记得当初和纪周行谈恋爱时,他不常说话,一开口就是冷幽默。他总是有意无意逗她开心,讨她欢喜。   那会儿他们两人都年轻,她又清高傲气。偶然一次吵完架,姚芊头脑一热,跟着父母去了广州。因为他几天没打电话,姚芊就将他彻底拉黑了。   这次听说纪周行快要结婚,姚芊心里难受。   他的结婚对象并不见得有多优秀,或许他只是在将就,报复她当年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想到此处,姚芊靠近了一点儿,帮纪周行理了理衣领。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喉结,两人视线相触。她想起从前和他接吻,他常常轻咬她的嘴唇,在床上温柔与侵略并存,她错过了一个很好的人。   *   当天晚上,姜锦年打不通纪周行的电话。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在最高点买进股票,突然跌停。   一般来讲,她的晚餐只有水煮蔬菜,以及一杯脱脂牛奶。但是今夜,姜锦年泡了一袋方便面,在阳台上偷偷地吃了。   姜锦年吃完泡面,纪周行依然失联。   他原本答应了九点左右要给她来个电话,这会儿音讯全无,让姜锦年有点担心。再加上纪周行的司机今天请假,纪周行每逢聚会一定要喝酒……倘若他酒后醉驾,后果不堪设想。   姜锦年思忖片刻,拿着车钥匙下楼了。   夜里十点,她开车来到纪周行聚会的酒店,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手机震动出声,她打开微信,看见一个姓姚的女客户发来的视频——酒店房间里,男人和女人的衣物撒了一地。床头柜上摆着纪周行的手表,还有他的领带和手机。   夜风飘荡,姜锦年的长发被吹乱。   她打开车门,站在街边,点了一根烟。淡至透明的白雾在眼前散开,她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条连衣裙,冷风一刮,冻得发颤。   几个路过的混混和她搭讪,笑问:“美女你在等谁呢?冷不冷啊,哥哥们帮你脱衣服,取取暖啊?”   姜锦年随口骂道:“我操。”   爆炸头的混混不依不饶:“呦,脾气挺大啊,挺暴躁,小姑娘长吊了吗,拿什么操啊?”   他一边说,一边臀部向前,做了个顶的姿势。   姜锦年不胜其扰,叼着烟往前走。   再往前,便是酒店。   门童为她拉开一扇门,她犹豫几秒,自嘲她究竟在怕什么?鞋底就跨过了门槛。   从踏入酒店那一刻开始,姜锦年不停地给纪周行打电话,十分钟之后,终于和纪周行接上线。   他的嗓子喑哑:“我今晚喝酒喝多了,这次聚会来的都是朋友……刚准备出大厦,快到家了。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老婆,没什么事吧?”   这几天以来,纪周行没怎么联系姜锦年。这会儿反倒叫起了“老婆”。据说出轨后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对伴侣有一点补偿心理。   姜锦年做了一次深呼吸,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问:“姚芊是你什么人?”   纪周行道:“熟人。”   姜锦年又问:“她给我发了一个视频,背景是酒店房间。你和她的衣服堆在了一起,她今天穿了粉色胸罩吗?”   很长一段沉默之后,纪周行答非所问:“你大一那年喝醉了酒,被人拍下了视频。这些事我都没问。你先睡吧,睡一觉,把姚芊拉黑,忘记今晚的视频。下礼拜我带你去民政局,办结婚手续,王助理告诉我,他按你的要求订好了十一月的酒席。”   姜锦年却说:“王助理告诉我,你今晚去参加聚会。不过你们的聚会是幌子……”   纪周行烦了,打断道:“别跟我来咄咄逼人那一套。”   他这会儿正站在酒店的电梯外,身体有些疲惫。他等着姜锦年的一系列盘问,可她什么也不说,纪周行反而急了,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姜锦年摘下婚戒:“我没拉黑姚芊。她说,你们今晚做了三次,是真的吗?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干啊。”   她这幅质问的姿态,居高临下,置身事外。   纪周行压抑十几天的怒火一瞬爆发。   电梯“叮铃”一声响,打开了。   纪周行不进门,望向窗外夜景:“你身边的男同事有几个二十多岁还在禁欲?有几个男人出去玩的时候没嫖过娼?你自己猜了个结果,用得着再来问我么?”   顿了几秒,他轻吁口气:“等你完完全全冷静,我再跟你谈这事。还有你大学毕业前发生过什么,你最好也跟我坦白……”   姜锦年隐隐感到耳鸣。   胃里阵阵酸痛,疼痛感不住蔓延,直至撕心裂肺,将她彻底侵吞。她整个人接近麻木,只能僵笑着开口:“这婚不结了,就这样吧,早该分手了。纪周行,我祝你嫖.娼愉快。”   *   时值四月仲春,风中柳絮轻扬,仿佛凛冬将至,大雪纷飞。   姜锦年沿着酒店的红色地毯向外走,裙摆沾了柳絮,她不得不用手去捏,捏了几次,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旁人指着她,笑话她:姜锦年,凭你一头母猪也配和美女争高低?   那时姜锦年想,凭什么不能争?谁不想拥有更好的生活,做个更善良的人……   可悲的是,她没有坚决捍卫母猪的权利。   她努力成为了世俗意义上的美人。   内心充满了煎熬与颓丧,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解脱,脑袋很涨,头重脚轻。先前对新生活的期待,对婚后二人世界的向往,逐渐化作虚无泡影。   而在几米之外,酒店的聚会才刚结束。   一群业界精英们走向了停车场,同时簇拥着一个男人。那人气质卓然,背影颀长挺拔,放在人堆里,竟是格外出挑。   姜锦年却没注意到他。   他停步,瞥了姜锦年一眼,昏黄路灯下,他的侧脸晦暗不明。   待她走近时,那人忽然笑了,叫她:“姜同学。”   姜锦年定格在原地。   对于姜锦年的凝视,那男人欣然接受。他一边向她走来,一边将法拉利跑车的钥匙揣回了口袋,深褐色的瞳仁照见光色,幽深如汪泽的静海,使他看起来更加英俊。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挥泪作别前男友,深夜醉谈旧情人】 第2章 旧缘   在男人靠近之前,姜锦年喊出了他的名字:“傅承林?”   她说这三个字时,嗓子哽咽,泪流满面。   她其实很想坚强点儿。   至少在傅承林跟前,她得给自己留面子。   可是眼泪不争气,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胡乱地抹了把脸,顾不上叙旧,扭头就走。   傅承林没料到自己会遭受这般冷遇。   他与姜锦年是大学同班同学。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姜锦年就哭得稀里哗啦。那会儿是因为什么呢?好像是开学前的体育测验。   男生要跑一千米,女生要跑八百米。   当时的姜锦年最憎恨长跑。因为高中阶段的暴饮暴食,她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两百斤,每逢跑步,全身的肥肉都在震颤。   体育老师的哨声,承包了她的噩梦。   她发誓要跑进4分23秒!这样才能及格。但是刚过半圈,其他女同学就把她远远甩在了后面。   她双腿发软,喘不上气,汗水浸透了纯棉T恤——作为一个胖子,她总是很容易出汗,尤其后背和胳肢窝,像是水泼的一样。   最令她尴尬的是,她还有一种属于胖子的、特殊的体味。那气味很酸,有发散性,如同一袋放久了的花生,弥漫着让人难以启齿的油腻感。   八月底的操场上,天气依然炎热,仿佛一个活体蒸笼。   操场中央是一片人工草地,跑完一千米的男生们就待在这儿,或站或坐,旁观女同学跑步——他们很快发现了姜锦年,调皮地开起了玩笑,并非出于恶意,只是觉得好玩。   姜锦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看他们揶揄的眼神,她恨不得钻进地缝。   从普通高中考进一流大学,原本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但是姜锦年并不快活。学习不再是唯一的任务,她被扔到了八百米跑道上,游街示众,跑两步喘一口,嗓子涩疼,时刻要爆炸。   绕过弯道时,体育老师对她说:“这次测试,不允许中途退出。你跑不完,就算弃考……这都挨不过,怎么参加军训?大太阳底下站军姿,踢正步,哪样不需要体力?”   姜锦年清楚地记得,汗水从额头滑进眼皮的沉重。   紧张,止不住的紧张,仿佛身在罗马斗兽场。   肉体折磨加上精神压力,她终于崩溃地哭了起来。   还差四百米。   除她以外的所有女生都到达了终点。   心底发慌,疲惫至极,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猝死。   就在这一刻,傅承林带头为她加油。   他打听到了她的名字,立刻向她喊了一声:“加油!姜锦年!”   他甚至原地跳了两下:“还有四百米!坚持就是胜利!”   周围几个同学被他鼓动,纷纷吼道:“姜锦年加油!”   偶尔有一个男生喊了句:母猪快跑!这男生就被傅承林拽过来,狠狠踢了一脚。可怜这个男同学刚跑完一千米,没劲和傅承林打架,落进了他手中,只能任他宰割。   跑道上的姜锦年被逗笑。   她强撑着走完了全程。   那次八百米测试的结果如何,姜锦年早已记不清。   但她事后回想,总觉得傅承林应该是懊悔的。因为这件事,姜锦年注意到了傅承林,每天去图书馆的路上,她总能碰见他,不由自主受他吸引。   他们一起参加过辩论队,金融数据大赛,巴黎银行Ace Manager,甚至计算机编程建模,疯狂捞取各种奖金。   不过傅承林不缺钱。倘若组队成功,他就非要把全款转给她。   那会儿,傅承林长得帅成绩又好,班级聚会上,他经常主动请客,很快被贴上了“男神”标签。   当然,他也是姜锦年的男神。   据姜锦年了解,傅承林的父亲是银行高管,也是本校的客座教授,他的母亲则是高级精算师,家族经营连锁酒店。   周末放假,他家里派车来接,车头标致是劳斯莱斯的飞天女神。姜锦年认出之后,愈发脸红,局促,整整一个月没和他说话。   姜锦年不得不承认,想当年,她宁愿傅承林是一个条件普通的人。   高中只顾着学习,她不在乎美与丑、胖与瘦。但是那段时间,她生平第一次冒出迫切的愿望——她要是再瘦一点就好了,她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   光是外表上的改变还不够。   傅承林乐观积极,姜锦年沮丧颓废。   他善于交际,而她畏首畏尾。   如果他和姜锦年有差距,那差距是一条鸿沟。   她被他拒绝,更是情理之中。   那一年冬日,天降鹅毛大雪,姜锦年捧着保温杯,战战兢兢向他告白。   他的态度很是温和,低笑了几声,又说:“我单身很长时间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姜锦年明知自己被正式拒绝,还是忍不住问:“我之前的行为,打扰到你了吗?”   “是有那么一点儿,”傅承林回答,“我看你也累得够呛。”   他并不想伤害她,所以补充了一句:“你人挺好的,祝你幸福。加油,姜锦年!”   雪飘如絮,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扯动嘴角,想和他笑得一样:“往哪个方向加油?你再给我一些建议吧。”   傅承林思索片刻,神色微顿:“你……要不要减点体重,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瘦下来健康点儿,你用不着再为体育考试发愁,买衣服更方便,日常生活舒服些。”   姜锦年心道:果然如此。   她嗤笑,自暴自弃:“傅承林,你睁大双眼看清楚。”   她伸出食指,指着自己:“我他妈就是一个喝水都胖的死胖子!”   她激动的气喘吁吁:“这是写在基因里的,基因!你懂吗!有些人天生吃不胖……”   傅承林盯着她,足有几秒,却称赞道:“姜同学,虽然你体重两百多斤,但是你没有双下巴,这说明什么?”   姜锦年面无表情:“说明我很强壮,我能保护你,给你带来安全感。”   傅承林背靠一棵树,笑到岔气:“说明你的骨相好,美人在骨不在皮。”   他说:“但你这人缺乏毅力,我和你打赌,你瘦不了七十斤,我要是输了,任你处置。下次竞赛的奖杯都归你怎么样?”   姜锦年道:“谁他妈稀罕你的破奖杯。”   这一晚,姜锦年如同刺猬,竖起了一身的盔甲。   傅承林微微皱眉,教育她:“你一女孩子,别张口闭口都是脏话。”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臭脾气也得改改,你超重不是事实?你能接受也罢,活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用不着我们这帮朋友操心。既然你不能接受,还总是跟别人抱怨,怎么也得付出努力,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   姜锦年哑口无言。   傅承林失笑:“姜同学,振作点儿,吱个声,接着跟我抬杠啊。”   抬个屁的杠!   他明明是个强烈的抖S,还要装作抖M。姜锦年暗暗骂道。   她撇开他的手,在雪夜中扭头狂奔。   回忆渐止。   今时今日,姜锦年逃窜的样子,几乎一点没变。   她和当年相比,却已判若两人。   月色黯淡微弱,夜晚无边冷寂,她穿着一条单薄的裙子,怅然若失地向前走,身材绰约窈窕,双腿笔直、雪白、纤细。   她从前是短发,现在头发很长,色泽乌黑,柔顺微卷,带着雅致的香水味。   傅承林跟在她身后,问她:“姜同学,你快要结婚了?”   姜锦年再次停步。   她奇怪自己为什么没甩掉他?   她试着平复心态,将他当做普通的老同学——这并不容易。   纪周行刚给她戴了一顶绿帽子,短时间内,她十分抵触高富帅。哪怕这人是她十八九岁时的梦想。   梦想容易变质,爱情也是。   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谁能相信天长地久?   “我悔婚了,”姜锦年突然说,“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傅承林听得一愣:“哪里的话。”   姜锦年没做声。   她绕了个弯,拐进一家酒吧。   傅承林和她多年未见,而她冷淡如陌生人,双方似乎没有交谈的必要了。   况且,傅承林暗忖,他恐怕没给姜锦年留下多少好印象,也没有多少愉快的回忆。   傅承林站在酒吧门口,正准备离开,又瞧见几个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围住了姜锦年。那些穿皮夹克的年轻小伙子,头发烫卷,戴着耳钉,眼神狡黠不怀好意。   而姜锦年肤白貌美,唇色红润,那细腰不盈一握,偏偏还胸大腿长。她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真像一只掉进狼窝里的小羊羔。   傅承林想起近日新闻上的女大学生失踪案,还有姜锦年不值一提的酒量……他终归来到了她的身边。   然后,他要了一瓶伏特加。   他的杯子还没拿稳,姜锦年就撬开了酒瓶。   她仰头吞下大口烈酒,一言不发。   傅承林道:“你抢了我的酒。”   他敲了一下桌子:“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计较什么?”姜锦年酒后吐真言,“你知不知道,我今晚有多惨?”   傅承林立刻严肃起来:“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有多惨。我不会平白无故把你想象得很惨。”   姜锦年深吸一口气。   她手扶额头,笑中带泪:“我今晚像是被老天爷作弄了,我没想到会遇见你。说真的,傅承林,傅先生,见到你,我特别尴尬,比我刚买的股票跌停了还要尴尬。”   傅承林脸上毫无窘色,反过来戏谑道:“听起来算不上很惨,姜小姐。”   他浅尝一杯酒水,并不看她:“我见到你还挺高兴,毕竟是老同学,当年一起参加竞赛的交情。你记得那时候……住我上铺的兄弟吗?咱们三人曾经组过队,去计算机学院砸场子。”   姜锦年讲出这位朋友的名字:“梁枞?”   傅承林点头:“梁枞出差路过北京,想来看你,给你带点儿东西。他听说你要结婚了,还准备领着老婆孩子参加你的婚礼。”   姜锦年十分惊讶:“他竟然结婚了,孩子多大啊?”   傅承林轻笑,和她碰杯:“一岁半,会说话了,管我叫叔叔。”   姜锦年问:“你呢,孩子多大了?”   傅承林把玩着玻璃杯:“我这单身的快活日子还没过完,急着当爹做什么。倒是你,为什么要悔婚?纪周行至少看起来一表人才。”   今晚这场商务聚会上,傅承林第一次见到了纪周行,两人还打了个照面,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都特别客气。   然而姜锦年抡起酒瓶:“我警告你……”她顿了顿,嗓音渐低,“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灯光昏暗,催生了虚无的阴影。   她在朦胧的影子中自嘲:“他出轨了,和我的一个女客户上床……”   话说一半,她蓦地靠近傅承林:“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男人的想法。兴致一来,什么都顾不上了,但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人能控制欲望,你说是不是?”   姜锦年离得太近,几缕长发被风一吹,蹭到了傅承林的侧脸。   他不觉有些痒,将那发丝拨开,勾在指尖,又放手了:“甩掉纪周行,才有新生活。”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恰如很多年前一样:“加油,姜锦年。”   姜锦年想笑又想哭。   *   深夜,姜锦年的手机一直关机。   纪周行知道她很生气。他在酒店里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出门不远,他就发现了姜锦年的车,端端正正停在路边。   她人呢?   纪周行四处打电话。   毫无音讯。   他心下着急,越发不耐烦,差点儿砸了手机。   凌晨两点多,他的朋友们调出了停车场监控,瞧见姜锦年跟着一个男人走了。   另一个朋友作为目击者,支支吾吾地告诉他:“纪总,这事儿,真难说。反正那男的是挺帅一小伙……他叫傅承林,刚从美国回来,家里有钱有势,今天在聚会上,他和我们打过招呼……”   纪周行道:“有话直说吧。”   朋友回答:“我和老王他们打完牌,从酒吧一条街出来,看见那小子拦下一辆出租车,搂着你老婆的腰,带着她上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前男友怒而上门,赔了老婆又折兵】 第3章 际会   姜锦年醒来时,天光大亮。   宿醉后的头疼挥之不去,她扶着床沿,站了起来,惊觉自己身在一个男人的卧室里——房间十分宽敞,装修低调奢华,床单被罩都是深灰色、条纹款,墙角立着一座书柜,柜中藏有各类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   她记起昨晚,喝到烂醉……   是傅承林指引她,将她抱上出租车,带回了他的家。   真要命。   她心想。   失恋使人酗酒、冲动、丧失理智,不知廉耻地傍上了傅承林。   离开卧室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镜子,身段妖娆,衣衫不整,果真像只轻佻又下贱的狐狸精。   姜锦年胡乱地抓了一把头发,将自己弄得很邋遢。   然后,她以这样一幅形象,冷静地寻找傅承林。   傅承林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他关注着财经新闻,以及今日的市场动态。   姜锦年刚一出现,傅承林就说:“你果然瘦了不少,这次我轻松多了。”   “这次?”姜锦年问他,“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傅承林半靠着沙发,侧过头来看她。   姜锦年离他有一定距离,却不影响两人视线交接,她注意到他的眼神复杂而清明,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猜到,只一眼,就将她彻底洞悉了。   姜锦年无所遁形。   她言不由衷,后退了一步:“啊,我想起来了,大一那年,我在聚会上,把红酒白酒啤酒混着喝,喝到酒精中毒,是你把我送进了医院。”   傅承林帮她回忆:“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姜锦年转身,走向了玄关处:“因为有男生和我开玩笑,他们说,只要我喝完那瓶酒,他们就做主把你送给我。”   她开始自嘲,语气讥诮:“那时候,我真的太傻了。”   傅承林接了一句:“你觉得你现在聪明吗?”   他穿着衬衣和长裤,比起平日里的英明沉稳,更多了点儿居家的意思。他瞧见姜锦年执意要走,并不准备起身送客,他的礼节与关怀只停留在了昨夜。   如今,他说:“酗酒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昨天晚上,你跟我讨论男人的劣根性——你说的没错,男人控制不住欲.望,满脑子黄色思想,既然你了解行情,别再一个人去混夜场……”   他低笑,威胁意味十足:“狼多,肉少,你小心被叼走。”   姜锦年没做声。   她昨晚哭红了眼睛,现在无语凝噎,头发又乱,真有一种可怜劲儿。   但她垂眸敛眉,半低着脑袋,不像是在面对昔日的心上人,更像是撞上了大公无私的训导主任。   傅承林尽量忽视了这种落差。   虽然气氛十分微妙。   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这个女孩是姜锦年。她的闲事,他从来没少管。   早几年,傅承林的朋友曾经这样劝他:“你对姜锦年没感觉,就别给她希望。的确,她条件很差,压根儿配不上你。可是你一边对她好,一边又拒绝她,就像在勾引她飞蛾扑火一样。”   当时,傅承林讽刺道:“按你的意思,我只能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那朋友就叹气:“傅承林,你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姜锦年吧?每次提到这姑娘,你都好激动的。她跑个八百米,你还给她加油。”   傅承林没有反驳。   因为一旦他开口反驳,他就得讲出“不会爱上姜锦年”的理由,而那些理由,势必会伤人至深。   时过境迁,历史重演。   他对姜锦年,依然有特殊关照。   姜锦年倒是从容了许多。   她顺水推舟,问他:“夜场里是有不少猎艳的男人……那你这次帮我,是为了什么呢?”   傅承林道:“想听你和我说声谢谢。”   姜锦年客客气气,恭恭敬敬道:“谢谢。”   傅承林抬头:“别敷衍,真诚点儿。”   姜锦年一笑,鼓起掌来:“诚挚的感谢,深深的祝福,送给这位善良热心的市民傅先生。”   傅承林配合地入戏,给自己增加人设:“傅先生拾金不昧,乐于助人,见色不起意……”   姜锦年心中暗道:傅承林这会儿装什么君子?他绝不是见色不起意。想当年,他的硬盘里藏了不少A片,什么白领护士样样都有,他也就是表面上披了个男神的皮,其实可能精通一百八十种姿势。而且吧,他这张脸,这身材,挑不出一点瑕疵,他的性生活一定丰富多彩。   傅承林观察她的细微表情,半真半假道:“你对一个人的怀疑,会在你自己身上得到验证。”   姜锦年一瞬脸红,逃也似的,飞奔出了他的家门。   说来奇怪,当她远离了傅承林,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昨日种种。   除了悲伤和失望,她还感觉到了难堪。   她最信任的一位老师曾经教导她:做他们这一行,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哪怕他们选中的投资组合一夜暴跌,也要该吃吃该喝喝,绝不能自暴自弃——   只有这样,你才有翻盘的机会。   道理简单,实践很难。   短短一时半会儿,她逃不脱焦虑与自我折磨,从苦闷到惶恐,再到滋生恨意,恨自己,也恨别人。   像是一只被扒了皮的刺猬,以骨做刺,狼狈地匍匐挣扎。   当她回到家,本以为能立刻放松,却不料纪周行正在等她。   *   姜锦年与一位名叫许星辰的女性朋友合租一间公寓。这公寓是两室一厅,正好一人一间房,大家相处愉快。直到最近,姜锦年告诉许星辰,她要结婚了,快搬走了。   许星辰正在物色新室友。   新室友还没出现,纪周行就找上了门。   许星辰心知他是姜锦年的未婚夫,来头大,势子大。她不好把人家晾在走廊上,只好将他请进了屋里。   纪周行与她寒暄两句,就问起了姜锦年。   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流畅而明朗,下巴上冒着一夜未刮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身上还有一股烟味,胳膊肘上搭了一件外套,衬衫袖口印着酒渍……   这是怎么了?   许星辰不敢问。   她是姜锦年的室友,也是姜锦年的好朋友。   但是,她不会与好朋友的男人有过多接触,最多做个点头之交。这个原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省了麻烦,坏处是,她与纪周行无话可说。   纪周行就坐在客厅,捏着烟卷,抽了几根。   姜锦年推门而入时,看到了满屋子的烟雾缭绕。   她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纪周行的目光游离在外,从许星辰的脸上飘过。   许星辰连忙说:“那个,我连续剧还没看完呢,我进屋追剧去了,我新买的Bingle耳机效果特别好。”   说罢,许星辰钻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客厅没开窗,阳光穿透玻璃在地板上落下虚浮倒影,略略泛白,照不亮室内的阴霾。   气氛压抑而凝滞,姜锦年诡异地想笑。这算什么?他还嫌她不够耻辱。他叼着烟坐在她家里的样子,像极了年底找佃户算账的旧社会地主。可他哪来的脸,这般理直气壮?要结婚的人是他,出轨的人是他,亏欠她的人更是他。   他像玩弄掌心蚂蚁一样作弄自己。   他和别的女人上床之前,有没有想过她会心寒?   姜锦年难以平复。   她走到了沙发跟前。   纪周行猛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指间灰烬落在他的裤子上,燃不起一丝火星。   他默默弹掉烟灰,维持一贯的波澜不惊,心道:他不是为了和姜锦年吵架而来,虽然他清楚,姜锦年脾气很差,他们的争端在所难免。   他索性直接问她:“你刚从傅承林家里出来?”   姜锦年笑而不语。   她笑,他也笑:“姜锦年,你干脆告诉我,你和他聊了一夜的基金大盘走势,我心里能好受些。”   姜锦年垂首,错开他的凝视:“你还扯这些干嘛,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坐到了一旁,跷起二郎腿:“是男人就有点儿担当,你和姚芊情投意合,干柴烈火,早点把事情办了吧……那婚纱都不用再选,反正都付钱了,送她算了。”   纪周行明白,姜锦年非要刺他一下。   他一整夜没合眼,姚芊献给他的生理快感早已消失殆尽。他急于寻回自己丢失的东西,但姜锦年远比他想象中镇定,她还能绵里藏针,冷嘲热讽。   他不得不怀疑两人的感情基础,以及她昨晚是否红杏出墙。   一般而言,替代一个电脑文件,比删除它来得更干净、更方便。同样的道理,适用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只要找到新欢,就可以割舍旧爱。   纪周行熟知其中门路。   他端起桌上一杯茶,突然间掷开了杯子,茶水满溢,飞溅几滴。   姜锦年猜到他怒气未平,正准备送客出门,他就拽着她的手腕翻扣在沙发沿上,靠近,俯身,像是要吻她。   这男人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可这一瞬,她睁大了双眼,死死将他盯着,一眨不眨,终于,眼泪止不住地淌下。   纪周行叹道:“你何必呢?”   他说:“你有些想法,很不成熟。我是在纠正你,不是在害你。”   姜锦年又哭又笑:“胡说八道。”   窗外阳光倾泻,将她本就雪白的肤色衬得像玉一般,她眼中盈光闪动,更让他心猿意马。   纪周行耐着性子哄她:“我爱你,我对你的爱掺不了假,你唯一的缺点是缺乏安全感,充满了对我的掌控欲……我们都快结婚了,你就当是放过我,放过你自己……老婆,昨晚上我讲了不少气话,我现在的话,你得听进去。”   他说话时,偶尔拨弄她的头发,泪水经过了他的指缝,他才发现,这是姜锦年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她越哭越难过,哭到打嗝,鼻涕起了泡。   纪周行放开了她,她就拿他的西服外套擦鼻涕,然后她说:“我这么伤心是因为,我在思考,为什么我当初会看上了你?我的眼光真有这么差吗?我很迷茫,也很困惑。”   纪周行气闷。   他的外套还在姜锦年手里。   姜锦年将那衣服糟蹋的不成样:“人生离不开思考,针对你刚才的理论,我有两个反驳意见。首先,我成不成熟不应该由你定义;其次,我们真的玩完了,我不是你老婆,我没有办法包容你,你也不能纠正我。”   她站起来,浅吸一口气,好像轻松了许多。   纪周行却问她:“你想在公司升职吗?”   姜锦年脚步定格。   纪周行道:“你们这一行挺难出头,你需要的背景和支持,我都能给你。”   姜锦年转身看他。   他扔在地上的那件外套,抵得上她一个月的工资。   她憎恨贫富差距,又想从中获利。她厌恶裙带关系,又羡慕升职加薪。   她真是一个不圣洁不纯良的普通人,但至少,她不想玷污自己的感情——虽然这份感情并不值钱。   姜锦年坦白道:“我参加过一场聚会,在KTV里,几个富二代点了小姐,他们把纸钞扔在地上,让小姐捡钱,再把钱塞进乳.沟。还让我们这些旁观者,说出哪个小姐的溢价率最高……”   她若有所思:“纪总,我要是答应了你,我就是这种小姐。”   “明明是两码事,”纪周行抬出左手,按揉起了太阳穴,“我说你不成熟,你还不承认。”   姜锦年却道:“我要是足够幼稚,我现在会发泄,和你大吵大闹。但我知道,吵闹没用,还会让我更累,让你更烦。”   她打开了正门,赶他走的态度尤其坚决。   纪周行如她所愿,沉默离开。   门一关上,他却站定良久。   隔着这道门,姜锦年蹲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稍微缓解,仿佛害了一场大病,隐隐可见好转的迹象,多亏她坚持自愈。   她心道:她有毅力减肥,瘦成现在这样,绝不是为了委曲求全。倘若结婚以后,老公还要出轨别的女人,妒恨感会杀了她,将她活活弄死。   怪罪别人之前,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更别提利益保障。   客厅的沉寂在延长。   室友许星辰拉开一条门缝,从卧室偷瞄她,见她脸色惨白,双眼泛红,许星辰连忙奔向她,问道:“你和纪周行怎么了?蛮吓人的。”   姜锦年道:“你坐,听我跟你讲。”   许星辰马上坐好,双手抱膝,洗耳恭听。   姜锦年往她身上一倒,颓丧道:“他是个混蛋。”   许星辰心疼地搂住她,安慰道:“没事儿,你就跟我过呗。”   姜锦年与她说了一会儿话,缓缓起身,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花洒喷出热水,淋在光滑的皮肤上,温暖的雾气浸润了一切景象。   很快,她在浴室里发现了一个问题。   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丢到哪里了呢?姜锦年仔细回忆。   可能是街上,又或者是傅承林的家里。   无论哪种,她都不想再找了。   但她万万没料到,中午吃饭时,傅承林会给她发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记昨夜温香软玉,念往昔情盼今朝】 第4章 面具   傅承林很久没有登录过QQ。   学生时代,他几乎天天在线,后来大学毕业,出国了,QQ不再是主要的联系方式,他渐渐忘记了这款广受欢迎的社交软件。   直到今天,他想联系姜锦年。   QQ竟然成了他们之间最快的沟通桥梁。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回了账号。再看好友列表,姜锦年的头像依然躺在那里。   傅承林就给她发了一条消息:“你的项链落在我家了。”   姜锦年在线,却不回答。   傅承林又发:“姜同学,请你给我一个地址。我晚上出去散步,正好把项链寄给你。”   片刻后,他补充一句:“这上面刻了你的名字,姜锦年。”   和当年相比,他说话的语气几乎一点没变。   但他从前似乎更调皮一些,他爱开玩笑,知世故却不世故……他能和所有向他告白的女孩子保持安全距离,既不伤人心,又不留希望,唯一的例外只发生在姜锦年身上。   于是姜锦年脑子进了水,真以为他对自己有那么一丁点戳不破道不明的心思。   再后来,她阅历渐增,终于明白他那时的厚待是出于什么缘由——同情、友善与礼貌。   可惜姜锦年无福消受。   她握着手机发呆。   此时此刻,姜锦年正在和室友许星辰一起吃饭。   许星辰亲自下厨,做了虾仁蛋卷、红烧鸡、清蒸鱼,炖了一锅排骨冬瓜汤,堪称十分丰盛。   许星辰一边夹菜,一边安慰姜锦年:“你还在想纪周行吗?纪周行的段位比你高几个档次,你栽了跟头,那是蛮正常的嘛。只有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才会觉得鉴别渣男很容易,渣男不蠢、不傻、会演戏、深谙人心,古往今来多少女人掉进了情场高手的陷阱。”   眼见姜锦年表情拘谨,许星辰马上给姜锦年盛汤:“遇到陷阱不可怕,可怕的是执迷不悟。我有个远房表姐啊,三十岁,年纪轻轻,就得了重度抑郁症……她老公找了小三,把她甩了,还不给儿子抚养费。”   姜锦年喝一口汤,接话:“男人的劣根性。”   “不不不!宝贝,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这么想,”许星辰一把搂住姜锦年,谆谆教诲道,“好男人是一定存在的,问题只在于,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好男人呢?”   姜锦年道:“靠做梦,在梦里找。”   许星辰噘嘴:“你的心态好消极好悲观哦。”   她发出一声喟叹:“姜锦年,你长得漂亮身材好,还是名校毕业!买方市场的研究员!就算被男人甩了又怎样,你的未来一片光明!”   说到激动处,许星辰抓着筷子,把饭碗敲出了声响。   一句一节拍,铿锵有力。   姜锦年挠了一下头。   她有个毛病——她不习惯别人夸奖自己,无论是外貌、品行、能力,亦或者别的方面。   可能是因为,她在自卑中煎熬了太久,长不出一身骄傲的驱壳。她的千言万语、牙尖嘴利经常屈服于款款柔情,俗称“刀子嘴豆腐心”。   于是姜锦年反过来称赞许星辰:“你这么可爱,性格又好,还会做饭……你比外面那些野男人可靠多了。”   这种表扬,许星辰爱听。   她欣慰中带着一丝自豪:“外面的野花,哪有我这朵家花香呢?”   话音刚落,姜锦年的手机又震动了一次。   姜锦年本以为是傅承林,打开一看,消息发送者却是纪周行。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删除了纪周行的联系方式——从QQ到微信,从知乎到微博,凡是他注册过的账号,基本无一幸免。   做完这一切,姜锦年又想起了傅承林。   她打开QQ,给傅承林留言:“谢谢傅同学,落在你家的那条项链,我不要了,随你怎么处置吧。”   后面跟了一笔转账,名为:昨晚车费、住宿费。   傅承林觉得好笑。   她明显要和他划清界限。   傅承林扔开手机,偏不收下那笔钱。   午后阳光荡漾,窗台金灿灿一片,微风送来初夏的花香,搅乱院子里一池静水。   傅承林端了一杯茶,站在阳台上观景。其实他今天很忙,下午一点有场报告,三点约见商业合伙人,晚上六点半,他有一场视频会议……   即便如此,他仍在回想昨晚的姜锦年。   当他拉着姜锦年进门时,她抓住他的袖子说:“我,姜锦年,作为过来人,告诉你一个血泪教训。谈恋爱不能付出真心,否则你注定被人玩弄。”   她像《罗马假日》里的女主角,喝醉了以后,一直在背诵名人名言。   她的最后一句经验之谈,来源于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最反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   傅承林回答她:“放轻松,至少这个世界还有漂亮的一面。”   姜锦年大约听了进去。   她嗤嗤发笑,像是在讥嘲。   傅承林很熟悉她这幅表情。   一般而言,这意味着她要开始长篇大论,不遗余力地反驳他,但是这一晚,他的经验不再正确。   深夜寂静,窗边月影婆娑,姜锦年勾着他的脖子,像是在跟他耳鬓厮磨:“如果我的生活和你相同,我就能和你一样乐观……”   她抬起冰冷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衣领:“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你就能理解现在的我。”   傅承林提着她的腰将她扛起来,运向某一间卧室:“等你神志清醒,你会发现,这一整个街区里,只有我认识过去的你。姜锦年,你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他没等来姜锦年的争论。   她靠在他的身上睡得很熟。   其实那会儿她的模样挺狼狈,半歪着头,长发散乱地挡住了脸,唯独露出了精致的下巴。傅承林早知道她的脸型长得好,尖尖俏俏,颇有点儿狐狸精的意思。   他再一打量,真的很妖里妖气。   他不由得拨开她的发丝,瞧见她左耳边一颗小黑痣。   很多年前,傅承林熬夜写报告,偷懒趴在桌上休息。朦胧光影中,他从胳膊肘上侧目,看到姜锦年坐在他旁边。她像是他的秘书,悄悄帮他制表、画图、整理模型,使得排版准确又清晰。   她自己还没写完,就跑来帮他,这姑娘真的缺心眼……他想。   他还记得她戴着发卡,左耳有颗痣,打哈欠会低下头,注意到他的目光时,她吓了一跳。   他就这样推敲着回忆中的细节,半靠床头而坐。   姜锦年仍然依附于他的肩膀。但她醉意更浓,找不到重心,挨着他的身体往下滑……几秒之内,他感受到她的柔软与温度。   美人在怀,傅承林却松开了手。   他心潮起伏,远没有刚进门时的平静,他觉得是因为自己喝得太多。虽不至于像姜锦年一样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毫无风度可言,却也不能再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他起身关门,去了另一间卧室。   这一夜,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度过了。   不过,姜锦年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在傅承林家里做了什么。在她的构想中,她一进门就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大亮。   所以她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傅承林迟迟不在QQ上回应,不接受她的转账,姜锦年也没再吱声。   *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工作照常进行。   姜锦年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到达办公室,为当日的晨会做准备。   晨会是每日例行,时间仅有三十分钟,然而姜锦年的上司罗菡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各方面要求颇多。   罗菡今年四十三岁,毕业于某顶级大学,成熟有风韵,气质非同一般。   但她四十多岁还没结婚,没有家庭,没有交往对象,做的又是高薪职业,私生活就被人津津乐道。   姜锦年是个例外。   她从不打听罗菡与小伙子们的风流韵事,她更关注罗菡在《新财富》榜上的总体排名,在她眼中,这位上司杀伐果断,交际广泛,是合格的决策与投资者。   由于业绩突出,罗菡被一些同行称为“金罗汉”。   “金罗汉”这名号,偏男性化,偏戏剧化,还偏玄学,罗菡依然喜欢得很。   她的办公桌上有一个金罗汉小雕像。姜锦年推门而入时,罗菡正在用纸巾擦拭它。室内灯光铺展延绵,如水一般泠泠闪动,姜锦年觉得自己被晃了一下眼。   罗菡察觉姜锦年的注视,立刻捧起那个小雕像,介绍道:“168块钱从淘宝上买的,不是纯金,就是模样好看。”   姜锦年捧场:“擦一擦还挺亮。”   罗菡微一点头:“这东西呢,真不真金无所谓,讲究一个诚心诚意……吃的是香火,求的是缘分。”   她屈膝坐在椅子上,忽然又笑道:“我经常在别人面前说,缘分强求不来。牛市熊市大年小年谁能百分百准确预测?你看过多少篇宏观研究报告,也猜不到一扭头的将来有啥事,对吧?”   姜锦年心道:罗菡总能把话题扯到她想聊的问题上。   姜锦年正准备开口,罗菡就打断了她的话:“Anna前天正式离职了,我身边实在缺人……”   罗菡点到即止,没再详谈。   Anna离职的事,大家伙心照不宣。Anna原本是罗菡的助理,却跳槽去了大型私募,引得一些知情人羡慕——据说这些年有本事的人都会去私募。   姜锦年本以为事不关己。   罗菡却向她伸来了一束橄榄枝。   姜锦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升职加薪。   其实他们这行并不好做。投资部的经理们在交易时间必须上交手机,办公室的电话24小时被录音,到处都安装了高清摄像头,360度无死角监控。   但是姜锦年有她的追求。   离开罗菡办公室的那一刻,姜锦年顺手关门,站在门口转了一个圈。   一旁的同事问她:“姜锦年,你好高兴啊,是不是快结婚了?”   姜锦年轻笑:“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结婚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同事与她打趣:“这话不中听。上次咱们见到纪周行,他说下个月差不多该发喜帖了。”   耳边似乎嗡了一声,提醒当事人并没有完全脱身。   姜锦年隐隐记起那喜帖的设计,浅红烫金,印着百合花的纹路,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该走的人留不住,当她再回想纪周行,冷感替代了爱意。   不止是被他背叛的愤怒,还有一种惘然,昭示着:“哦,他果然是凭着一时冲动,就管不住下半身的花花公子。”   这男人的恶劣影响,短时间内难以消除。   午休时间,姜锦年错过了与同事们一起吃饭的机会。   她一个人站在走廊之外,面朝一扇窗户,给她的父母打电话。虽然她知道,自己注定要让他们失望,家里人早催晚催,天天盼着她能快点儿和纪周行结婚。   电话刚一接通,姜锦年就说:“爸,妈,我跟你们说个事……不是好事,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依然乐呵呵:“我跟你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那我直说了,”姜锦年道,“我和纪周行已经分手了。”   她隐瞒细节,尽量轻描淡写:“纪周行有他的生活和工作,他很忙……”   父亲却道:“现在哪个男人不忙?忙,说明他上进、可靠、有事业心。他家是做生意的,钱多、事多、烦恼多,你作为他的妻子,一定要学会关怀和体谅,不能整天像个祖宗似的,等人来伺候你……”   姜锦年把手机放在了窗台上。   她根本不用听,就能猜到父亲的用意:他想劝一劝她,让她给纪周行道歉。   姜锦年忍不住问出了声:“纪周行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还要跟他过吗?”   父亲沉默几秒,反问她:“闺女,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吗?”   姜锦年被气笑:“敢情您一点儿都不担心女婿在外面鬼混,您想攀亲家,还是卖女儿?把电话给我妈,我不跟你说了。”   纪周行偶尔会上门拜访姜锦年的父母,每一次都表现出色,嘴上说着自己离不开姜锦年,感谢岳父岳母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女儿……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或许是因为纪周行做足了表面功夫,姜锦年的父亲执意道:“你们这一代人遇到点麻烦就破罐破摔了。听爸爸的,不能意气用事!你应该去问问人家,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他能不能改?”   姜锦年打断道:“爸,与其指望别人,真不如靠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她爹一听这话,不吱声了。   姜锦年又笑:“我只针对纪周行,没别的意思。”   父亲就问她:“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岁了,现在整这么一出,你将来可怎么办?”   姜锦年握紧了栏杆,眺望远方:“什么怎么办?我又不是纪周行身上的吸血虫,离了他就完蛋。”   她压低嗓音,像是说给父亲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给我几年时间,我会成为合格的基金经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问君可知相思苦,手有玫瑰赠佳人】 第5章 玫瑰   理想之所以美妙,就是因为,它可能不会实现。   现实生活是一条直线,理想则是另一条平行线,二者相辅相成,却永不相交。   理想与现实的垂直距离,让人沉醉,让人疯狂。   姜锦年甘愿为此付出。   虽然她刚刚吹了牛皮,说什么“我会成为合格的基金经理”,其实她连那个位置的影子都没摸到。但是,最起码,父亲仍然支持她。   父亲在电话里念叨:“有理想是好事啊!不过,你可得想好了,家里人帮不上你,你要辛苦一阵子……辛苦归辛苦,饭要好好吃,别省钱。我跟你妈都有退休金,你弟弟也懂事了,一家人都好得很。”   姜锦年连连点头:“你们也是,按时吃饭,注意休息……还有,家里要是缺钱,一定要跟我说。”   “缺啥钱?不缺钱!”父亲回答,“你管好自己,比啥都强。”   *   通话结束后,姜锦年下楼吃饭。   她半低着头,脚步轻快。   临近门口,忽觉人影交织,她定睛一看……嘶,不得了了。   来人正是傅承林。   他并非独自出现,随行五六个人,开了两辆车。   姜锦年的上司罗菡站在一旁,笑容可掬,亲切接待他。而罗菡的上司——本公司的投资总监,也在这队欢迎之列。   好大的排场啊,姜锦年腹诽。   她从前就知道,傅承林他们家经营全国连锁酒店,盘踞中高端市场,拟在近期上市。而傅承林本人,借用酒店之名,创办了内部的证券事务部,同时收购了某家基金公司。   对了,他还是另一个金融资产机构的高级合伙人。   有钱人总是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变得更有钱。   他们越往上走,身份越环环相扣。   姜锦年摇头叹息,羡慕不来。   她想,她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出门吃午饭。   她特意绕开正门,走向大厅最左侧的出口……   很好,没有撞见傅承林。   他正在备受瞩目,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那她究竟是在费什么劲?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   傍晚六点,姜锦年下班回家。   她在街角买了两斤草莓,那些草莓带着叶子,模样红彤彤,看起来很新鲜。她拎着一整袋草莓,脑子里还在考虑某一份研究报告,近旁就路过了一辆缓速行驶的黑色轿车。   恰好前方有个红灯。   车停了,车窗降落,傅承林坐在后排念了一声:“姜同学?”   姜锦年猛然回头,差一点扭到脖子。   傅承林笑了笑,忽然催促道:“快上车,还有三十秒,我来不及跟你详谈。”   姜锦年以为,他要说的事与公司有关,而且情况刻不容缓。她连忙跑向他,赶在红灯变绿之前,成功上车。   当她终于来到傅承林身边,她又想:这种刻意接近傅承林的行为,算不算是在套取内.幕消息?   结果傅承林只说了一句:“中午装作不认识我,这会儿倒是跑的勤。”   姜锦年暗忖:他在干嘛?兴师问罪?   她一边沉思,一边把装着草莓的塑料袋放在皮包上。令她尴尬的是,那草莓刚才被挤压了一下,此刻正在滴汁,一滴一滴地浇落在不知多少钱的车内地毯上。   姜锦年并拢双腿,往旁边挪了两厘米,又掏出一包纸巾,弯腰收拾残局。   傅承林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别擦了,草莓味挺好闻。”   前排开车的司机也说:“是啊,姜小姐,不碍事的。”   姜锦年气馁。   她直起腰,翻出钱包。   傅承林问她:“你又想给我钱?”   “是又怎样,”姜锦年回答,“那天的车费和住宿费,你都没收下。今天的洗车钱,你总得要了吧。”   话没出口,她就抽了三张一百。   傅承林伸出长腿,鞋底踢到了前排的黑色真皮座椅。他先是看向了别处,继而认真瞧她一眼:“你张口闭口都在和我谈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俩有什么……不正当的金钱关系。”   姜锦年面上一热,像被扎了一针的皮球。   她不敢直视他,只能面朝某个方向,欣赏窗外夕阳西下。   晚霞残照,光影交替变幻,浅浅掠过他的侧脸。他将手腕搭在紧闭的车窗上,半支着头,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走神……他自始至终没问过姜锦年的住址,但是这辆车,正在驶向姜锦年的家。   姜锦年却在盘算:完蛋了,他今天又要送她回家。   这可咋办,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苦思冥想,主动提议:“那个,傅总……”   傅承林打断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傅总?”   姜锦年语气轻柔,只有淡淡的不耐烦:“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到底控股了几家公司,你经营的酒店准备什么时候上市?”   傅承林神色了然,嘴角浮出一丝笑,像是听惯了诸如此类的问题。   姜锦年飞快地开口:“喂,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没有从你这儿探听内.幕的意思。我刚刚是想问你,能不能赏个脸,让我请你吃顿饭?我看这附近的饭店都挺好,招牌菜是红油火锅……你蛮喜欢吃火锅吧,我记得。”   傅承林侧过身来,仍与姜锦年有一尺距离。   他给了她充足的安全空间。   然后,他卖了她一个面子:“走,下车吃饭去。”   *   暮色四合,将近入夜。   街边路灯明亮,其中几盏被茂盛的树木遮挡,投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姜锦年与傅承林并排行走,从树荫中穿行而过。   两人身边时不时地经过一些附近大学的小情侣,多半是男生搂着女生,散播着恋爱的荷尔蒙。   “年轻真好。”姜锦年忍不住说。   “你不也才二十几岁?大好年纪,做什么都行。”傅承林接话。   他习惯性地想要拍一拍姜锦年的肩膀,正如他对待关系好的哥们。刚抬起一只手,他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不太自然地收回来,揣进西装裤的口袋——就好像他图谋不轨,又良心发现。   路边卖花的老阿婆瞅准商机,挎着花篮,迎面而来,问他买不买花。   那老人穿着一件薄褂子,脚踩布鞋,满头白发梳得整齐。她絮絮叨叨地挑拣花枝,眼皮上皱纹打了褶子,饱经沧桑的面容与娇艳动人的花朵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不要买花?便宜卖你。老人一再询问。   她的篮子里只有玫瑰。   殷红色,带着香味,正在怒放的玫瑰。   傅承林从上衣兜里摸出钱,爽快道:“我全要了,连篮子一起卖给我吧。”   他拎着花篮,心情不错,再看一旁的姜锦年,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这姑娘有时候精明有时候混沌,偶尔及时止损,偶尔深陷泥潭……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他没有细究。   事实上,姜锦年对纪周行,是及时止损,而对傅承林,却曾是深陷泥潭。   她看见傅承林买了花,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别送我!她在心中默念。   事与愿违。   片刻后,傅承林就将全部的玫瑰转送给姜锦年:“祝你永远年轻,姜同学。”   姜锦年想起自己刚才的那声感叹——“年轻真好。”   她本该被同学之间的友谊深深感动。但她说出口的话已成嘲讽:“玫瑰是送给情人的礼物,我们这是哪儿跟哪儿?还不如……免费发放给路边一对对的小情侣,就当做好事了。”   傅承林没吱声。   姜锦年抬头看他。   灯火阑珊,清辉洒落在一侧,照亮他的整张脸。   他也在打量她,眼中探究不减:“花被人定义了价值。其实玫瑰想开就开,哪管自己是不是代表爱情。”   他还说:“这些花很漂亮,扔了就糟蹋了,先放车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巷子口刮过一阵凉风。   傅承林走向他停在路边的车。   姜锦年站在原地不动。   方才卖花的老阿婆没走远。那老人家折回来,对姜锦年说:“小媳妇啊,甭跟你老公吵架了,人都给你买了一篮花,早点和好……回家过日子。”   哎,误会大了。   姜锦年连忙纠正:“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微笑着说:“他就是我一同学,心态好,出手大方。”   她莫名其妙地跟一个陌生人解释她与傅承林的关系:“普通朋友,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八竿子打不着。”   姜锦年站得端正笔直,像是将一条垂直线当做了参考系。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这种过犹不及的反应宛如一只受过伤的惊弓之鸟。她潜意识里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姜锦年稍一寻思,略微抬起了脚后跟。   她害怕自己重蹈覆辙。   *   而在另一边,傅承林把玫瑰扔在了车上。   他让司机找个地方吃饭,所以车里没人。   姜锦年离他足有十几米,正好方便他远远观察她。其实他挺鄙视这种背地里偷瞄的行为,感觉像个变.态,没见过女人的那种。   于是他装作有事,绕着车转了一圈,看到姜锦年与卖花的老太太相谈甚欢。   她们在聊什么?   怎么卖花?   如何正确地推销?   市场长期获利的交易方法?   无论哪一种,傅承林都能讲几句。   偏偏姜锦年和他交谈的话题十分贫乏。   这般境况,在稍后的饭局上也没有一丝好转。   直到姜锦年开始喝酒。   时钟指向了七点半,火锅店里杂声鼎沸,汤底散发热辣辣的香气,勾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姜锦年被辣的够呛,仰头喝一杯冰镇啤酒,喝到一半,她停下来,扯了一下傅承林的袖子:“你先别吃了,我有话跟你说。”   傅承林在碗里晾了一块豆腐,客气地回答:“请讲。”   姜锦年从善如流:“我以前……我对你……”   傅承林“嗯”了一声,疑问句,二声调。   姜锦年紧张的要死要活。她猛灌自己半瓶酒,摆了摆手,说:“不行,我讲不出来。你再给我一分钟。或者你把脑袋扭到旁边,别让老子看见你的眼睛。”   傅承林得理不饶人:“我的眼睛长得不对,还是把你怎么着了,你倒是跟我讲讲。”   姜锦年见他不配合,她干脆自己低下头,像是在他面前认罪:“我以前,给你惹了不少事。我郑重向你道歉……”   往事不堪回首,她想。   傅承林握着酒杯,食指扣住了杯沿。啤酒冒着气泡,溅了几滴到手上,他抬高杯子,透过这层玻璃去看姜锦年,画面被水光折射,变得支离破碎。   他失笑:“多少年前的事,再提没意思。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他顿一顿,又说:“我知道你想讲什么。其实你不必介怀,你早就走出来了,你前不久不是还差点儿和纪周行结婚吗?”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锦年心道。   她脸颊泛红,意态醺然:“别说纪周行,咱俩还是朋友。逢年过节,我还会给你发祝福短信……”   傅承林偏要问她:“你怎么认识的纪周行?”   姜锦年伸出右手,对着他指指点点:“亏你还是个……社会精英,怎么这样八卦。”   指责完毕,她咬着一块年糕,含糊不清道:“就是在公司门口认识的。那天下大雨,我抱着文件,一头撞在他身上。”   傅承林“呵呵”地笑了:“毛躁。”   言罢,他拿筷子夹起魔芋,不等放凉就吃了。他久不沾辣,这下喉咙被猛然刺激,让他咳嗽好一阵子,旁边的两位女服务员争相为他倒水。   只有姜锦年一人不受他外表蛊惑,冷冷道:“你才毛躁,咳成这样。”   傅承林罕见地没有抬杠。   这时,锅中翻滚的羊肉差不多到了火候。   姜锦年用漏勺把羊肉盛进盘子,等了一分钟,再推到傅承林的视线范围内。   他的手指僵直一瞬,略略弯曲,叩响了桌面。   他笑问:“你现在还喜欢羊肉和牛肉吗?”   姜锦年摇头:“你当我是怎么瘦下来的?我告诉你,我晚餐不可能吃一块肉,你就是拿枪抵着我后脑勺,硬逼着我,我也不可能吃一块肉……”   傅承林给她夹菜,又为她铺了一个台阶:“那你吃两块吧。这些年你辛苦了,姜同学。”   姜锦年醉得不轻,懵懂道:“好啊,谢谢。”   *   当晚九点,姜锦年被傅承林送到了家门口。   姜锦年的室友许星辰为他们开门。   门拉一半,许星辰惊呼:“傅……傅承林?”   傅承林的西装扣子全部解开,白衬衫上沾了点儿可疑的口红印。   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目光不曾探入室内,姜锦年与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许星辰本来也没往那个方面想,直到她瞧见傅承林的手中还拎了一篮玫瑰,玫瑰之上,还有一袋草莓。   这是什么意思?   有谁会在送玫瑰的同时,送上一袋子草莓?   许星辰自动为他翻译:玫瑰代表了我对姜锦年的爱,草莓代表了我想在她身上种草莓。   天哪!真是又坏又浪漫!   许星辰几乎想为他鼓掌喝彩。   她的神情过于揶揄,傅承林都看不下去。他把姜锦年交到她的手里,解释道:“她今晚喝多了,麻烦你看着她点儿,别让她发酒疯。”   许星辰应道:“好的,老板!”   正门关上以后,姜锦年后知后觉地介绍:“他是……”   “他叫傅承林,他是我们公司的新老板,我在上周的员工大会上见过他一次,”许星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语调拔高,“姜锦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未来的老板娘?”   满室玫瑰香气,混杂着草莓的甜味,扰乱人的嗅觉神经。   许星辰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暗道:姜锦年该不会是……为了傅承林,甩了纪周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谜题待解!旧情能否复燃?探索主角的真实内心】 第6章 情书   许星辰生平最大的遗憾是,她的成长过程中没人扮演“母亲”的角色,只有姑姑和父亲。而她的母亲在她出生的第二年,就跟着一个歌厅的男员工跑了。   是以,她骨子里厌恶劈腿的人。   她心中认定:这种人不守承诺,比较自私,缺乏责任感,歌颂“真爱至上”。   当她怀疑到姜锦年头上,她又觉得自己着了疯魔。   因为姜锦年是她的好朋友,她忍不住百般辩解:纪周行长了一双桃花眼,风流浪荡,看起来有点儿不靠谱。还是傅承林好些,家大业大,玫瑰都是一箩筐的送。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姜锦年的选择,正是人之常情……   许星辰猛然发现,她总爱标榜自己三观正,其实她没有三观。   她的观念可以随着当事人的改变而改变,她对讨厌的人极其严格,对喜欢的人极其宽松。她的世界同样以自我为中心,以意念为转移。   许星辰失眠到半夜。   第二天早晨,姜锦年看见她顶着两个熊猫眼。   “没睡好吗?”姜锦年问道。   她穿着一件吊带裙,长发扎成了马尾,正在厕所洗脸。   许星辰来到姜锦年的身边,水龙头仍在哗哗飞溅。她半靠着门框,试探道:“姜锦年,你记得昨晚上谁把你送回家的吗?”   水声渐止。   姜锦年抬头,看着镜中景象。   她自觉双眼干涩,眼球浮现几条红血丝,大约是宿醉的后遗症。绝不能再喝酒,她心想,要科学地合理地控制自己。   然后她开口:“我记得,是傅承林。你认识他吗?”   “算不上认识,”许星辰回答,“他是我上司的上司。”   姜锦年用毛巾擦完脸,转身去打量许星辰。   她睁眼瞧她,仔仔细细,半晌后,才说:“你的黑眼圈挺重啊,要不要敷个面膜?我抽屉里有一盒POLA美白保湿,上周新买的,还没拆封。”   十分钟后,两人一同倒在床上,各自都穿着睡裙,脸上都盖了面膜。   床是单人床,好在她们两人偏瘦,哪怕并排躺着,丝毫不觉得拥挤。   这间卧室属于姜锦年,干净整洁,物品摆放一丝不苟。窗边还有一只玻璃瓶,瓶中插了一束幽艳的玫瑰花,斜红淡蕊,相得益彰。   许星辰旁观花色,脑袋枕住了双手,问她:“你和傅承林,是不是早就认识啊?”   是啊。姜锦年在心里回答。   她不由自主地抿唇,舔到了一点面膜水,好苦。   许星辰静候许久,没听她开口,便说:“你把纪周行拉黑以后,他电话打到我手机上了……纪周行那意思吧,就是想让你再给他个机会。你喜欢橘猫,没条件养,他最近挑了两只,一公一母,放在你们的新家了。他说,所有情侣都会吵架,关键是要和好……他还说,预定的婚纱、喜帖、饭店都没退,他在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姜锦年重复这一句。   不过片刻,她忽然笑了:“多少人一辈子输在了一个等字上。”   许星辰偏过脸,不明就里将她望着。   姜锦年解释道:“男人说要等你呢,并不一定是认真的,可能只是一种修辞手法,用来烘托自己的情深。”   许星辰伸长脖子凑过去,贴近了她,问道:“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哭啊?”   姜锦年嘴硬道:“我他妈才没哭呢,都是面膜滴水。再也不买日本产的面膜了,什么玩意儿,滴水滴成这样。”   许星辰却道:“我猜你哭了,是因为你眼睛红了。”   室内氛围一霎安静。   总要说点什么,来打破空气中延展的沉默。   于是姜锦年开口:“我以前说要养猫,纪周行嫌麻烦,死也不肯给我养。这下好了,他出轨了,心胸变得宽广,橘猫都能养两只……但是呢,那是他的猫,不是我的猫,我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此前,姜锦年只说纪周行是个混蛋,却没透露他到底做了哪些事。   如今,许星辰捕捉到了重点。   她恍然大悟:“出轨了谁?”   “那女的叫姚芊,你肯定不认识,”姜锦年坦然道,“长得那是还可以,我承认。”   许星辰刨根究底:“比你漂亮?”   姜锦年道:“我跟她不是一个风格。”   许星辰翻身坐起,一手掐上姜锦年的细腰:“她胸大腰细腿长吗?”   姜锦年蹙眉思索:“我这么说吧,男人不止喜欢胸大腿长的女人,他们也喜欢清纯型、可爱型、弱不禁风型、独挑大梁型……就像收集邮票一样,多多益善。”   话刚出口,她自觉像个被抛弃的怨妇,再一摸脸,面膜好像有些干了。   她连忙掀开面膜,拿起床头柜上的镜子,认真照了照。还好,她维持着白里透红的皮肤状态,没有在失恋之后一夜沦为憔悴的黄脸婆。   倒不是因为她心态好,而是因为,她有前车之鉴。   *   姜锦年小时候,家里日子很拮据。   她的母亲是本地人,在一所小学担任语文老师。父亲来自外地,在牛奶厂找了一份工作,每天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牛奶。   他们二人的工资,勉强满足了日常花销。   但是姜锦年八岁时,父母又给她生了个弟弟,取名为姜宏义。   彼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为了不丢工作,父亲把弟弟寄养到了河北老家,每逢周六周日,父母都会轮流换班,坐火车去乡下探望儿子。   渐渐的,村里有了一些流言蜚语。   传闻中的男女主人公,分别是姜锦年的父亲,以及一个家住村东头的、貌美有钱的寡妇。   父母开始吵架。   值钱的东西砸了不少,“离婚”说了不下八百遍。或许是碍于两个孩子的面子,那婚,终究是没离成。母亲排除万难,成功把姜锦年的弟弟接回了家,但她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两鬓发丝黑白交杂。   姜锦年总算明白了那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她想,她之所以在敷面膜时又哭了一次,恐怕是因为这首诗。   而不是因为,纪周行的退让打动了她。   从这天开始,只要周围有人问她,你几月份和纪周行结婚啊?姜锦年都会直接回答:我和他分手了,我现在单身。你别再多问了,那是往我伤口上撒盐。   她的一个男同事深感可惜。   男同事名为高东山,五官端正,思维敏捷,入行两年有余。   高东山评估现状,感慨道:“行吧,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现在A股行情不好,上头的要求很难搞,今年我推的那些股票,没有一个被罗菡看重。”   “罗菡的换手率看起来高,但是一直小于市场平均,”姜锦年道,“她有自己的投资风格。”   高东山叹了口气:“她的投资风格,我还没琢磨透呢。”   姜锦年安慰他:“领导是谁不重要,你琢磨透了市场,所有资源都会向你倾斜。”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茶匙搅拌一杯咖啡。   咖啡香气四溢,她并不喝,只闻了闻,又听高东山开口:“哪方面的资源?远的不说,就近几天吧,电商金融服务合作伙伴大会要在上海召开,大咖云集,你和罗菡都能去。”   姜锦年顺势道:“所以说经理不好做呢,一年到头不知道出差多少次。”   高东山颔首,没再接话。   姜锦年返回座位,心中暗想:本次的金融合作伙伴大会,罗菡肯定要去。因为罗菡手头有一只名为“龙匹网”的股票停牌了,这家公司的总部位于上海,主营网络视频科技。罗菡计划在上海做一次实地调研,顺便参加一下合作伙伴大会。   而且,她还捎带上了姜锦年。   出差这种事,一人为私,两人为公。   不过姜锦年的经验不足,罗菡选中了自己,让姜锦年感到意外。   在她动身前往上海的那一天,谜底被揭晓。罗菡坐在姜锦年身侧,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和傅承林是大学同学?”   姜锦年道:“是的,我当年和他同班。”   罗菡表面上没有一丝惊讶。她拿着气垫粉饼,补了个妆,解释道:“上周三的中午,我和傅承林他们吃了顿饭。傅承林问我,姜锦年是不是在你们组?我说,是啊,她挺聪明能干,刚来我们公司一年。”   粉盒啪嗒一关,罗菡扑哧一乐:“傅承林这人很妙。他和我碰杯,啥也没说……正好这次开会,他也去了上海,你们兴许能叙上旧。”   语毕,罗菡把气垫粉饼放回了包里。   这节高铁车厢内,除了罗菡和姜锦年,还坐了某所高中的一群学生。学生们穿着校服,大约在进行“春季研学旅行”,一路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罗菡闭目养神,念道:“脑壳疼,吵得没完没了。”   姜锦年道:“好像是一群高一的学生。这个年纪不好管,青春期,心思敏感,升学压力还不大。”   姜锦年说话时,有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子从她的身边走过。   那女孩子端着一杯水,泡开了一袋茶,她没看见左前方的中年男子伸出一只脚,因此被绊了一下,茶水溅出,洒在姜锦年的胳膊上。   五月初,天气转暖,姜锦年穿了短袖套裙,手臂被烫出一截红印。   罗菡听到响动,睁开眼,瞧清姜锦年的状况,便怒道:“哪家的小姑娘,走路不看路吗?专在走廊上洒开水,对不起都不说一声?”   小姑娘吓了一跳,忙说:“对不起,阿姨。”然后又看着姜锦年:“对不起啊姐姐。”   这丫头称呼罗菡为“阿姨”,称呼姜锦年为“姐姐”,其中变化,十分微妙。   姜锦年先是转头,和罗菡说:“早知道我今天就穿长袖了。穿得少,冻得慌,这会儿还挨烫。”   接下来,她才回答小姑娘:“我没事。你小心点,别再烫到自己。”   周围不少人看向了她们这里,还有另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男孩子走了过来,他拉着那失手伤人的小姑娘,把她藏到了自己身后,刹那之间,车厢内响起了久违的同学起哄声。   哦,原来是一对啊。姜锦年明白了。   她不禁笑了。   因为纯真美好的爱情。   她从没体验过干柴烈火,与纪周行谈恋爱时,姜锦年总是放不开。由于减肥过猛,她的腿根处残留了几道生长纹,如同白玉有瑕,她那时并不想让纪周行知道。   再往前算算,她的青春期又很胖,根本不受男孩子重视……整天被人“母猪母猪”的喊,她一度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错失了大把青春好时光。   那她的青春里,有没有印象深刻的冲动呢?   有!   有最深刻的一次。   她记得,那是19岁的夏天。   傍晚,无风,霞色如火,浮云燥热。   19岁的姜锦年抓着一本校刊,站在男生宿舍门口。   楼上有男同学大声起哄,倚靠栏杆,在寝室外的阳台上吼道:“傅承林呢?傅承林跑哪儿去了?金融系一班的那个妞儿,又来找他了!”   另一个寝室的男生回答:“傅承林去洗澡了,刚洗完!”   随着话音落下,楼梯门口匆匆跑出来一个人影。   正是傅承林。   那天他穿着一双拖鞋,纯棉T恤,宽松长裤,刚离开学校澡堂,头发还没干。与他同寝室的所有人都端着一副生动复杂的表情,憋着笑,挤作一团,从他们的上方观望他们。   姜锦年预感自己即将开始一场滑稽的表演。   这个表演可以被命名为:王子与村姑。   她预感正确。   傅承林问她:“你有什么事?”   姜锦年回答:“想给你读一首诗。”   傅承林神色茫然:“我还以为你有急事。”   他洗澡时耳朵进了水,出门时拿了一条毛巾。附近有一棵松树,他就站在树下,把毛巾往头上一盖,像个远道而来的阿拉伯先知。   姜锦年依然紧张。   她把校刊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跑。   傅承林打开一瞧,只见扉页上印着一首诗——   《初恋》(2008级金融系姜锦年)   致 0801班傅承林同学:   你经过时   攫取了我的心跳   风吹过沿阶青草   思念抽穗拔苗,枝繁叶茂   仅在你的影子下飘摇   你并不能知晓   纵隔千山万水,纵使前路迢迢   我愿日以继夜,遍历雨浪风涛   当你再次经过时   以崭新的花朵证明   岁月成全了我的祈望   日暮斜阳,你再次告别   我留不住一夕一朝   流水不知花谢了   世事难料   且盼天荒地老   红尘过客,痴痴笑笑   (2009年6月19日,写于校园内)   自从升入大学,傅承林备受追捧。但是这种情诗,他还是第一次收到。   他头顶的毛巾掉到了地面,他没去捡。   姜锦年回头望他,瞧见他有些脸红。又或者不是脸红,只是那天的夕阳太过灿烂。   她猜想他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更觉自己的行为十分自私轻狂。正巧,傅承林的室友也跑了下来,问他在看什么?傅承林就笑着回答:我看什么,你管得着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校刊卷成筒状。   那室友吹了一声口哨,伸手来夺,却夺不到。傅承林长得比他高,还练过格斗,室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傅承林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男生寝室。   门外有个垃圾桶。   他没有一秒钟的迟疑,干净利落地将那本校刊扔进了垃圾桶的入口,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在运动场内流畅地投篮——此处应有女同学兴奋的尖叫。   躲在墙角的姜锦年懵了很久。   前一年的冬天,她已经告白失败。这一年的夏季,她又自取其辱。   树叶似乎在风中低吟,奏响一首洋洋盈耳的乐曲。   她终于在那时想通:烦恼如何到心头?命里无时莫强求。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出差之旅!重磅放送!酒店泳池边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7章 水色   罗菡不知道姜锦年与傅承林的过往。   所以,罗菡希望这两人能叙旧的想法,在姜锦年看来,是很不现实的。   然而,当晚抵达上海时,姜锦年又发现,她和罗菡即将入住的那家五星级宾馆……正是傅承林他们家一直经营的“山云酒店”。   据说,这个酒店的名字,源于一句宋词:“回首南柯梦,静对北山云。”   名字这般古朴庄重,内部却是雕梁画栋,不太符合“山云”的节俭气质——这是姜锦年的第一眼感受。倘若不是罗菡带着她,她永远不会踏进一个名为山云的酒店。   她和罗菡的房间早已订好,两个单人间,两张房卡。   前台服务员将房卡递给姜锦年,热情介绍道:“女士您好,我们的自助餐厅在二楼,您可以享受免费的早餐和晚餐。”   早上可以多吃,晚上不行。姜锦年心道。   她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抓紧房卡,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有健身房吗?”   服务员点头,回答:“游泳池在负一楼,健身房在六楼,美容美发及按摩服务在七楼……”   沿着大厅往左走,能瞧见一道玻璃围栏,灯光折射其上,淡成了模糊的暗影。姜锦年趴在围栏边,向下一望,看见了服务员所说的负一楼游泳池。   她觉得山云酒店不妨改名为:水上乐园。   负一楼的游泳池共有两处,一处全景,一处封闭。那个全景的泳池位于东南方,采光良好,设计精妙,中段分为高低双层,水流潺潺,形如瀑布。   当前时间是晚上八点,约有六七个人身穿泳衣,沿岸浅游,嬉闹戏水……姜锦年羡慕地望着他们,甚至没注意罗菡叫了她一声。   “明早我约了人,”罗菡道,“这样吧,我们六点半从酒店出发,先去中新大厦。龙匹网络科技公司的董秘就在办公室等我们。明天晚上十一点之前,你辛苦些,把调研报告的初稿发给我。至于后天呢,任务稍微轻松了,你能休息一个上午,下午跟我参加电商金服合作伙伴大会。我说的够清楚吗?”   姜锦年掏出手机,用备忘录记下了时间,应道:“清楚清楚,我写下来了。”   罗菡对着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她们进入同一班电梯,直达十一楼,在走廊上分道扬镳,去了各自的房间。那房间干净整洁,面积不大,是酒店里最普通的标准单人间。   姜锦年放下背包和行李,脱掉高跟鞋,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好爽。   床垫好软。   山云酒店名不虚传。   姜锦年心中一连感慨,又拿起了床头的黑色装帧本,翻看酒店的自我介绍,她发现被子和枕头对外出售,每套的价格是1768元。   太贵了,买不起。   她每月有房租,还有车贷要还。   姜锦年扔掉本子,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股市行情。她研究着近期压力线,满脑子估值PB预期盈利,又疑心前两天颇具煽动性的财经新闻与坐庄的庄家有关,她看准的股票基本面好,但变化较快,成长性如何呢?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饿。   中午吃得少,晚餐还没吃。   酒店提供的免费自助餐,将在晚上九点停止入场。   姜锦年梳了下头发,拿着房卡出门了。   恰好,她开门的那一瞬,走廊上迎面而来一个男人。   那人年纪三十岁左右,丹凤眼,鼻梁高挺,神色轻浮,十足十的玩世不恭。姜锦年并不认识他,又因为纪周行的桃色外遇,她更讨厌这种看起来就不正经的花花公子。   男人打量她的目光,让她浑身不适。   “我叫沈达观,”他向她递出一张纸,“这是我的名片。”   他腕间戴了一块名表,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在姜锦年要开口说话时,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而后,他弯曲食指,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吻了一下指尖。   姜锦年心道:傅承林完了,傅家的酒店竟然涉足特殊行业。   沈达观也不避讳,直接说:“预约上门,男女客户都行,我不介意的,你们有什么要求啊、喜好啊、选择倾向啊,直接告诉我。我每次服务一小时。我们公司呢是顾客至上服务第一,顾客不满意呢就接着延长几小时,保管给你们整的高高兴兴……”   姜锦年听得一惊:延长几小时?他的腰受得了吗,会不会累死?挣的都是血汗钱,这一行真难做啊。   她忍不住说:“我就算了,不需要这种服务,您多保重身体。”   话音未落,近旁另一扇门被打开。   罗菡穿着一条深蓝长裙,斜倚门侧,对着沈达观说:“你行了啊,适可而止,别逗她了,进来谈吧。”   她指着沈达观,向姜锦年介绍:“这位沈先生是券商推销员,我认识他两年。”   沈达观说:“不知道姜小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姜锦年笑得尴尬:“我以为是……”顿了顿,及时补充:“是山云酒店的内部人员。”   沈达观上前一步,与姜锦年拉开距离,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罗经理,听说你能来上海我很开心。我们公司新推的研究业务路演,希望你能了解一下……”   沈达观站姿笔直,眼神专注。   这幅模样原本挺讨人喜欢,听他讲讲股票推荐也没什么损失,但他刚才面对姜锦年的轻松态度,却是罗菡更欣赏的。   罗菡暗叹,岁月不饶人,与她有利益关系的年轻男人都不再愿意与她调情。不过好在所有自恃年轻、以青春为傲的人,都终将变老。   *   姜锦年在罗菡的房间里,与罗菡和沈达观聊了一会儿,然后她借口有事,先行一步,奔向了二楼的自助餐厅。   各色菜品一应俱全,她只敢喝粥。   吃完饭再出来,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   正好四处走动走动,帮助消化,燃烧脂肪。   她沿着楼梯下行,不知不觉来到了负一楼,泳池里已经没有人了。落差造成的水流瀑布仍在倾垂、铺泄、溅开透明的浪花。   她蹲在岸边,像一只不敢沾水的猫。   水面上倒影重叠,光色万千,波纹细细如一丝丝银线,让她想到了上证指数大盘走势图。   图中出现了她十分熟悉的影子,修长挺拔,离她很近,最多一米距离,隐隐昭示着一场镜花水月。   姜锦年没回头,直接喊了一声:“傅承林?你真是神出鬼没。”   傅承林站在她身后,应道:“我从一楼经过,看你在泳池边发呆……我记得你不会游泳。”   他理由充分:“就算我不对你负责,我也得对这家酒店负责。”   姜锦年冷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是老板了不起吗?”   傅承林否认道:“我不是老板,管理权在我爷爷手里。他老人家耳清目明,生活规律,心态很好,值得我们这些身在金融市场的人学习。”   姜锦年问他:“你是不是想成为叱咤风云的企业家?”   傅承林视线扫过来,说出了心里话:“企业家不好做,没几个能叱咤风云。上头有人在管,下头有人在盯……要我说,还是闷声发大财好些,控制现金流,平时低调点儿,只在慈善活动上烧钱。”   姜锦年双手抱膝,目光飘向了远方。隔了好几秒,她又问:“喂,你的偶像是谁?”   傅承林道:“做量化投资的詹姆斯·西蒙,平均年收益率高于巴菲特,他还给清华大学捐了一栋楼。尤其捐楼这事儿,我羡慕得很。”   傅承林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废话。   姜锦年又不是外行人,他用不着在她面前介绍量化投资。想当初在大学里,他和姜锦年组队用MATLAB建模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他们两人聊天能聊一天一夜,真应了那一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倘若说,他们聊了多重要的内容,其实也不尽然,只是抛梗和接梗的默契游戏,覆盖了学业与生活,斧劈刀刻一般凿进了岁月。   进一步细想,如果他和姜锦年之间有感情,这感情也不见得有多深。至少不足以形成一条纽带,让他们双方保持联系。   时机未到,各奔东西。   初听闻姜锦年快要结婚时,傅承林若有所失。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他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有个叫纪周行的小白脸,和女朋友很恩爱,快结婚了。女朋友名叫姜锦年,在基金公司做投研。   仅此而已。   后来,他半夜把姜锦年扛回家,听她一路痛骂纪周行,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正如现在,他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姜锦年并未留意他的注视。她接着他刚才的话,感叹:“詹姆斯·西蒙这个人啊,跨界成功,真的很强,我服气。还有2008年的鲍尔森,做空了次贷,我也服气。”   她咬唇,嘀咕一句:“静北资产公司的傅承林,我也挺服气的。虽然他没什么名气,也没听说他挣了什么钱。”   傅承林站起身,向她招了招手。她鬼使神差地跟上去,跟到了一扇大门前,再进就要刷卡了。   门禁拦不住傅承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轻而易举地解锁了正门,到达一处封闭的游泳池,姜锦年奇怪他干嘛把自己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他就自然而然解释道:“我想跟你谈一谈期货外汇股市。这里没人,有什么话都能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继续!男女主湿身大放送!泳池边不得不说的害羞故事!】 第8章 剪影   说什么呢?   姜锦年一时想不出答案。   久别重逢,缘分与默契都微乎其微,聊胜于无。   她坐到了一把躺椅上,伸直双腿,缓和气氛:“你看好外汇的发展吗?”   傅承林道:“今年六月二十三号,英国要进行脱欧公投,投票的结果,会直接影响汇率市场。你猜它们脱不脱得成?”   姜锦年想起来,傅承林从前就经常和她打赌。她有时觉得投资是一种赌博,盈亏涨跌,如影随形,而她因为童年经历,对高风险有着本能的厌恶,傅承林恰好与她相反。   他享受风险带来的快.感和刺激。   在这一次对弈中,姜锦年的猜测依旧保守:“绝对脱不成。”   傅承林问她:“为什么?”   姜锦年道:“英国有50%的进出口贸易依赖于欧盟,更别提伦敦有多少欧洲银行总部了,它要是真的脱欧了,金融中心的地位都要受影响……我猜70%的伦敦市民不赞成脱欧。”   傅承林反其道而行:“我猜可以脱。”   姜锦年固执己见:“脱不了。”   傅承林也很倔强:“轻松脱。”   姜锦年瞥他一眼:“你搞什么,是不是非要跟我对着干?你能不能客观地讲一个猜测?”   傅承林正在把手机模式由震动转为静音,听了姜锦年的话,他动作一顿,笑道:“哪有什么客观不客观,只要是猜测,都是主观。不过,你要是参加了赌.局,最好买一注脱欧,稳赢。”   他这幅笃定的样子,特别让人心里不爽。   姜锦年嗤笑道:“不可能的。”   她盯着他,随口放话:“要是被你说中了,我跟你姓。”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户投入室内的月色。水池里波光荡漾,他在昏暗的视野中低头,唤她:“傅锦年小姐。”   他念了两遍,似在斟酌:“傅锦年,傅锦年。好不好听?”   这名字如同一个不得了的魔咒,致使姜锦年心跳加快,根本没办法再以竖毛刺猬的恶劣态度对待他。她联想起古时候的姑娘们嫁了人,都得跟随丈夫的姓氏,忽觉刚才的玩笑轻浮得过了头,虽然她本来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她连忙圆场道:“结果还没出呢,你就这么有把握吗?”   “没把握,”他回答,“我只是特别相信自己的预测,无论对错。”   姜锦年道:“你真是适合做投资。”   傅承林又笑了:“彼此彼此。”   姜锦年扯动嘴角,干巴巴道:“我比你差得远了。”   傅承林摆手:“你还行,不算特别差,不然我当年不会找你组队。你就是有点儿……”他抬起右手,正要拍上她的肩膀,又停滞在了半空,最后打了个微妙的响指:“缺乏信念。”   这种善意的批评并不是不能接受。   姜锦年说不清她为什么会有失落感。   她回想他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后,她寻了个理由吹毛求疵:“你相信你的预测结果,但你不能保证它是对的,既然这样,你还让我在赌.局里下注,买脱欧成功……万一你猜错了怎么办,你会让我亏本的。”   傅承林低声应道:“你亏多少,我赔双倍。”   姜锦年站起来,懒洋洋道:“瞎嘚瑟什么,谁要你的钱。”   她还穿着七厘米高跟鞋,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每走一步路,都有簌簌声响。   两人沉默的间隙里,傅承林来到了她的身后。他记起自己的最初目的,喊住她:“姜锦年,你的项链在我这儿。”   姜锦年回头望他。   她原本以为,那条丢在他家里的项链,要么被他扔了,要么被他甩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当初她送给他的那首情诗,不是也落得一个滚进垃圾桶的下场吗?   她呆立在原地,不懂前后差别的原因。很快,她有了一个不愿细究的猜想,她默认那一切的不公平都是约定俗成的人之常情。   傅承林等着她伸出手来接项链,可她一动不动,背影僵硬。   他暗忖:这是什么意思?   项链挂在他的指尖,银光闪耀,精致秀丽。   他站得离她更近,打开项链的暗扣,微一低头,亲手将项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室内光线阴晦,他静止于黑暗的边缘,看不清那个扣子有没有合上。   于是,他仔细研究了片刻。   他的手指很注意分寸,并没有碰到姜锦年的皮肤。她仍然颤栗,耳根的热度一阵胜过一阵,因为她察觉他呼吸的气流划过她的耳尖,甚至能数清他一呼一吸间的节拍。   这种亲昵刺激十分要命。   方才应该拔腿就跑。姜锦年想。   而现在,她只能刻意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就好像冬天的俄罗斯会有很多穿短袖的小孩子,硬逼着自己适应危险又严峻的环境。   但她的消极抵抗,就仿佛在玩一场暧昧游戏。他是主导者,她是承担者,主次不可逆。   终于,项链合上了。   傅承林含蓄地向她告别:“你明天的活动是不是排得很满?还要去上市公司调研吧,得忙一天……”他顿一顿,语气随和懒散:“早点儿回房休息。”   姜锦年依然背对着他,说:“我明天真的挺忙,那我先回去了,拜拜。”   刚走一步,她想起来什么,连忙补充一句:“哦对了,还有,那个……谢谢你把项链带给我,好人有好报。”   讲完这句话,她一路小跑。   泳池边藏着一条白线,提醒客人注意脚边高约半寸的台阶。台阶再往下,便是滑向泳池的横纹陡坡——这种设计模仿了沙滩的潮汐涨落,可惜在黯淡的光影中,那台阶和白线都不明显。   如果姜锦年穿着拖鞋、或者赤足奔跑,她不会被这种细微的障碍影响,偏偏她那双七厘米的细高跟鞋在台阶处卡了一下,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泛着波浪的泳池。   凉意彻骨。   她被呛了一口水,好在脑子还算清醒,马上蹬掉高跟鞋,游向了岸边。   傅承林正准备下去救她,却见她自己跟个没事人一样,双手搭岸,脊背挺直,腰部以下仍旧泡在水里。   朦胧月色抖洒,在靠近窗边的区域倾泻。   傅承林踩着一地月光而来,他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他蹲在岸边,向她伸手,注视她的神情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专心。   姜锦年没来由地想戏弄他,双手掬起一捧水,在半空中溅了一下。   大部分落在她身上,一小点儿沾上他的脸。   他笑她:“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姜锦年眯眼瞧他:“幸灾乐祸。”   傅承林否认道:“天大的冤枉。”   他再一次伸手,要拉她上岸:“请不要污蔑我的清白,我只想帮你。”   姜锦年勉强相信了他。   她双手扶住他,从水里出来时,冷风一吹,身上很凉。   而且她穿了一件白衬衫,被水一泡,紧贴皮肤,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胸前十分可观,美色.诱惑极度强烈。   倘若是别的男人瞧见这一幕,指不定要将她按在地上,当场扒光。   傅承林却在观察她的背部,他发现她瘦得能瞧见骨形。想到她以前多么喜欢吃东西,多么热爱奶茶、蛋糕、巧克力、冰淇淋,他忽然觉得,她这几年过得很惨。   他将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抬头望向天花板,不再看她一眼,希望能减少她的局促和尴尬。   姜锦年瞧他这副模样,真是莫名的帅气有趣,她心头一动,又沉下脸,及时摈弃了不该存在的欣赏。   傅承林忽然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游泳?”   姜锦年道:“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游泳是学校的选修课,反正教练不要钱,我就去学了。”   傅承林点头:“你的水性不错。”   姜锦年歪头:“那段时间,我每天跑步一小时,做瑜伽一小时,游泳一小时……还有最重要的节食。”   傅承林闻言惊奇:“你没有累倒吗?”   “很累,还不想睡觉,”姜锦年回答,“我跟另外三个女生,合租了纽约的一间公寓,那是老式公寓,房间里有超大的蟑螂,会飞,嗡嗡嗡……”   她故意吓他,在他的耳边甩动右手。   手指一停,她比划了一个尺寸,拔高音调:“好大的尺寸,有这么大,你怕不怕?”   傅承林配合地回答:“真大,我好害怕。”   姜锦年满意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用土豆拌硼砂,摆在角落里,把那些蟑螂全部药死了。”   傅承林称赞她:“姜同学是新时代独立女性。”   姜锦年拍了拍胸口,当之无愧道:“没错,就是我本人。”   语毕,她又暗忖:她仍然和从前一样,唯独能接受他的肯定。   傅承林终于忍不住笑。他握住了姜锦年的肩膀,她微微僵了一下,又挺直后背,蓦地咳嗽几声,就听他开口说:“走吧,别在这儿冻感冒了,我送你回房间。”   *   送别姜锦年以后,傅承林来到了三楼的酒吧。   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正坐在吧台前等他。这位朋友名叫梁枞,任职于上海证监局,当年是傅承林的大学室友,也曾与姜锦年交情匪浅。   梁枞外形俊朗,为人肃静内敛,偏向沉默寡言。但他在傅承林面前,经常会打开话匣子。   酒吧的客人满座,梁枞还没有点单。因此,傅承林坐下以后,侍者立刻迎上来,笑着问道:“两位先生,请问你们想喝什么酒?”   傅承林道:“给我一杯无糖酸奶。”   梁枞道:“给我一杯有机牛奶。”   随后,二人异口同声:“谢谢。”   侍者面部表情十分生硬,半晌才挤出一句:“好的,请稍等。”   很快,无糖酸奶、有机牛奶都被呈了上来。傅承林喝了一口,方才问道:“你几点来的,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梁枞讳莫如深:“我今天很忙,七点多才下班。”   傅承林向后靠上了椅背:“你在吧台等了我多久?”   梁枞如实道:“我刚进门,看见了你的助理。你助理告诉我,你在负一楼泳池,正和姜锦年小姐在一起。我寻思着,正好,咱们三个人一块儿叙叙旧。”   讲到这里,他就停下来了,似乎不愿意再继续。   傅承林非要弄清楚他为什么没出现,旁敲侧击了几句话,梁枞便与他坦白:“我去了负一楼公共泳池,那块儿没人。我猜你和姜锦年在私人泳池,刚好我也有贵宾卡,能进门……我一走到门前,就听见你和姜锦年说……”   傅承林问:“说什么?”   他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但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梁枞端起玻璃杯,压低了声线:“你们在说,脱不脱,可以脱,轻松脱……过了一会儿,我又去了,听到姜锦年在感叹,好大的尺寸,我猜你们正在鸳鸯戏水,我不方便加入,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鸳鸯戏水的后遗症】   此时的傅总还没料到,他终究是要栽在姜锦年手里,并与她鸳鸯戏水。 第9章 关照   傅承林乍一听到“鸳鸯戏水”四个字,就想起一头栽进泳池的姜锦年。他有些好笑:就算真的鸳鸯戏水,那也不是这种戏法。   他在梁枞的面前解释:“我和姜锦年谈的都是正经事,特别纯洁,没你想的那样龌蹉。我们说的脱不脱,指的是英国脱欧……”   梁枞皮笑肉不笑:“哦,你说是,那就是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倾身靠近,非常直接地问:“你和姜锦年什么时候开始的?”   傅承林推开左手边的玻璃杯:“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   梁枞又问:“姜锦年和纪周行闹掰了,纪周行就是那个柒禾金融的高管……他们俩这事,你没参与吧?”   傅承林笑道:“我能参与什么?我上个月才回国。我见到姜锦年的当夜,她和纪周行已经分手。哎,老兄,咱俩能不能换个话题,一个劲儿地讨论别人的感情史,我觉得不合适。”   梁枞点头。   可他忍不住规劝道:“你也别把自个儿耽搁了,早点定下来吧,像我这样安安稳稳的,结个婚,收收心。”   他还用食指敲了敲桌子:“男人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   傅承林却戏谑道:“成家立业算什么?只有男人知道谁是真正的不正经。”   梁枞笑他:“就你嘴皮子厉害。”   傅承林与他干杯,又说:“现在不行了,心态老了。我从前总喜欢跟人争辩,现在觉得,那都是在浪费时间。”   诚然,傅承林上大学那会儿,卓尔不群,争强好胜,还参加了学校的辩论队。   他的所作所为,给人一种可怕的错觉——好像他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能做成功。   而姜锦年是为数不多的、愿意迎难而上的朋友。她之所以和傅承林感情不一般,或许是因为他们曾有一些共同的组队经历。   往事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梁枞思忖片刻,有感而发:“后天上午,咱们的母校要举行建校一百一十周年庆典,姜锦年知道吗?”   傅承林随意地晃了一下杯子,心道:姜锦年肯定知道校庆这回事,但她愿不愿意参加?这就难说了。他猜她多半不想去,哪怕她去了,大部分同学也认不出她。   她的变化很大。   半个小时前,傅承林与姜锦年聊天时,完全没提到校庆。虽然他原本想谈一谈这个方向,但是最终,姜锦年只和他谈到了留学期间的杀蟑螂经历……   他不经意低笑一声,附近就有别的女人朝他抛了个媚眼。那女人单独坐一桌,时不时瞄他一次,见他侧目,她神色了然,跃跃欲试,端起杯子正要来找他。   他忽然起了戏弄的心思,一把扯过梁枞的肩膀,力道偏轻,动作潇洒,仍然吓了梁枞一大跳。   梁枞道:“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傅承林抬头,指给他看:“那位女士要来搭讪了。”   梁枞道:“她有问题?”   傅承林却说:“她左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戒指,看样子是订婚,或者结婚了。她刚才在桌子上打开一封信,金色封面,那是电商合作伙伴大会的高级邀请函……”   梁枞态度冷静:“你当自己是神探,正在破案?那女的又不是犯罪分子。”   傅承林淡定道:“我猜她姓姚。”   梁枞道:“我不信。”   傅承林问他:“打不打赌?”   梁枞从兜里掏出皮夹:“赌一百块。”   话音落后不久,那位姑娘真的来到近前,但她看清了傅承林的表情,脸上又有些兜不住了……她有点儿怀疑傅承林会不会和她交朋友。他像是那种堪坡一切,不容易被感动的男人。   她只能先自我介绍:“我叫姚芊,我家住北京,在广州待了几年,今天刚到上海。你们这桌没别人吧,椅子借我坐一会儿。”   傅承林伸出手指,在梁枞的面前,稍微搓了搓。   显然,他在讨要刚才的赌资。   梁枞甩给他一百块:“你早就认识这位姚小姐吧?”   傅承林道:“我和她是第一次见面,不信你问她。”   他很快联系起了前因后果。他料想纪周行就是为了这个姑娘,甩了姜锦年——纪周行与姚芊的开房记录一直留存于酒店内。   时隔已久,再探究毫无意义,更何况纪周行身边的纠纷,皆与傅承林无关。   傅承林与姚芊寒暄几句,逗得她笑靥如花,当她开口谈到金融问题,傅承林就起身告别,离开此处,带着梁枞去了二楼的一间包厢。   他今晚约见梁枞,也是为了安排上市流程,因为梁枞任职于证监局,而傅承林又在犹豫A股上市,亦或者港股上市。   当夜送走梁枞之后,数不清的报表仍在等待审核。傅承林兼顾着几项工作,夜里加班到很晚。   他久坐不动,盯着电脑屏幕,难免有些乏味。于是临睡前,他习惯性地做了一会儿俯卧撑,在床上刷新了手机,他发现姜锦年依然在线。   她也没睡。   *   姜锦年已经校对了一遍材料,完成了明日工作的准备,但她毫无困意。   为什么呢?   因为傅承林送了她一双高跟鞋。   她跌入游泳池以后,蹬掉了脚上的鞋子,回来的路上穿的是酒店免费提供的拖鞋。她的皮箱里其实还有一双备用的五厘米高跟。无论何时,她都会做好备选计划……   但是,傅承林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致电了客房服务,提前付款,为姜锦年买下一双新鞋,尺码合适,款式低调,由服务员送到她的房间。   鞋盒上没有标价牌,姜锦年扫码查询价格,查完以后,她倒在床上一蹶不振。   她给傅承林发消息:“傅同学,你的游戏账号是什么?”   傅承林回答:“我已经戒掉了电脑游戏。”后面紧跟着一句:“你不用给我充钱,姜同学。”   姜锦年被他一眼识破,只能发了个“哈哈哈哈哈”的表情包,作为苍白的掩饰。她心道自己真像个傻子,拇指按在屏幕上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就点到了视频通话,她急忙要挂掉,傅承林却接受了。   她脱口而出:“我操。”   仿佛被打了一针鸡血,前一秒,她还是躺在床上的咸鱼,这一刻,她已经捂住了衣领,正襟危坐。   可她不再发话。   傅承林总结:“原来你深夜找我,只是为了说一声,我操……”   他将手机放到了一边,不再照着自己的脸。   姜锦年纠正他:“这是一个语气词,一个口头禅,表达情绪的词组,你不能往那个方面想。”   傅承林反问:“哪个方面?”   他压低了嗓音,听起来又坏又正经:“姜同学不妨展开讲讲。”   姜锦年道:“别跟我装纯。”   她并不能从屏幕中看到他的反应,她只能瞧见米色的天花板,以及一盏吊顶的水晶灯,灯光如流水倾泻,照亮他们双方的视野。她索性躺回床上,为自己盖好被子。   傅承林的声线似乎很近:“我在想你当年的口头禅,你经常说,他妈的、我操、要命、几把玩意儿,我当时就很奇怪,你跟谁学的这些?你一个女孩子……”   姜锦年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她顿觉尴尬,仿佛在经受一场公开处刑。   她佯装无所谓地回答:“我改正了,我现在是人模狗样。”   傅承林笑问:“你知不知道人模狗样是个贬义词?”   姜锦年道:“我用来形容自己,明贬实褒。”   话中一顿,她接着说:“而且,我经常累得像狗。”   枕头和床垫都十分舒适,她深陷于温柔乡,半困半醒,心弦松懈,话也变得更多:“我从小就活得挺累,不过没什么好讲的,谁都不容易,谁都有烦恼。我今天跟你解释一下,脏话是从哪儿学的……”   她打了一个哈欠,缓缓道:“我家住在南路城,邻居是杂货铺、卖菜摊、熟食店,所有店面挤在一起,衣服都晾在电线杆上。空间太小,就容易爆发矛盾,我听过大人们无数次的吵架,直到我也变成了大人。”   傅承林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你从没和我说过童年经历,今天是第一次。”   姜锦年轻笑:“我十八九岁的时候,真的挺虚荣。”   傅承林不以为然:“我不觉得。”   姜锦年仍旧坚持:“我上大学那会儿,特别害怕别人发现我很穷,可是学校公开了贫困生名单。我以为你会笑话我,但是你没有。你把比赛奖金转给我,还帮我争取到了公费出国……”   浓淡相宜的夜色中,她深吸一口气,攥紧床单:“我不懂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总是在鼓励我,支持我,给我信心……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了赶上你,我快要累死了。”   她将手机竖立,紧卡在两个枕头的缝隙里。这样一来,傅承林说话时就好像在她耳边发声,她也不用再费那个力气捧着手机。   傅承林瞥了一眼屏幕,正好看见她的侧脸。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会儿,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说:“除了差点儿让你累死,我还是给你留了一些正面印象。”   墙上挂钟指向了凌晨三点,他心道时候不早,便说:“先睡吧,晚安。”   姜锦年适时接话:“嗯,还有一件事,今晚你送我的那双高跟鞋,我不方便收下。”   傅承林却道:“如果是手机电脑,你退给我没关系,我还可以用。高跟鞋就只能扔了,浪不浪费?”   好像真有点儿浪费。   姜锦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关掉了室内灯,整个人都很疲惫,混混沌沌地像是掉进了梦里,又像是依然沉湎于现实,脑子里还在想他。   他也困了,语声渐低:“你就当我是……聊表心意。”   聊表心意。   这四个字,让姜锦年一霎清醒。   她回答:“好的,晚安。”   言罢,她按下手机,结束了漫长的视频通话。随后上网一查,“聊表心意”的官方解释是:略微表示一下心意,只是一种客气的推辞。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快乐调研网络公司,轻松玩闹总裁套房】 第10章 祸害   早晨五点四十,姜锦年被闹钟吵醒。   她用冷水洗脸,仍觉困意难挡。   睡眠不足,嗓子有种充血感。   好在她带了一罐咖啡,味道涩苦,解乏效果一流。当她整装待发,站在酒店大厅等候罗菡,她看起来依然光鲜亮丽。   罗菡问她:“昨晚休息得好吗?”   姜锦年笑得勉强:“还不错。你呢?”   罗菡拎起公文包:“我睡得蛮好啊,十点半就上了床。”   她略一垂首,注意到了姜锦年的鞋子,赞赏道:“新买的?样式好看。”   姜锦年并拢双腿:“是新的,今天第一次穿。”   罗菡上下打量她,觉得她挺能拿得出手。   按照既定计划,罗菡一行人准时抵达了中新大厦。   接受调研的公司名为“龙匹网络科技”,主营视频业务,已在创业板上市,它是国内为数不多的A股网络视频公司,并被多家公募基金看好。   所以,龙匹科技公司的董秘,早已习惯了研究组的探访。   罗菡的到来,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偌大的会议室内,窗明几净,气氛融洽。   姜锦年坐在罗菡身侧,旁听董秘的介绍:“我们龙匹网络科技公司啊,总共要停牌三天,为的是开拓电子商务业务。这次LQ公司对我们投资的一千万美金,将被用于建设新市场,具体的投资计划上个月被公开在了LQ公司的年报上。”   会议漫长,姜锦年不停地写笔记。   写到一半,她想起当年在学校里,她也曾经用PHP搭建了一个简易网站。   她向董秘发问,欲抑先扬:“贵公司是视频行业的佼佼者,使用Apache环境支持,以及MySql数据库封装,未来两年的技术革新集中在哪些方面呢?因为龙匹网是在创业板上市,所以,原则上,募集的资金……”   姜锦年还没有说完,对方的技术人员已经打断了她:“您觉得哪个公司在技术层面上有表率性?”   姜锦年随口回答:“大概是,使用自主研发集群的Backrub?”   那人一脸揶揄,用看外行人的表情看她。   姜锦年微笑:“我个人呢,非常相信龙匹网的上升趋势。”   罗菡接话道:“何总,您看啊,咱们这边的情况是这样,管理基金正在准备加仓。”   她拧开桌上的矿泉水,抿了一口,才说:“复牌后有60%预期涨幅,我认识两家同行,都把‘龙匹网’当做了重仓。卖方研员的总结报告也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咱们的发展前景呢,肯定毋庸置疑。”   矿泉水瓶静立于桌面,双方代表都没有出声。   罗菡放下笔,转头,看向了董秘。   董秘咳一声,笑说:“排行前十的基金重仓股,一向是要公开。我们就盼着多家合作,增加曝光率,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位董秘年近五十,身形微胖,头顶略秃,但是为人和蔼,语气温煦如旧友,无形中增加了他的亲和度与可信度。   罗菡品过味儿来,捡起刚才的话题:“我们组里这位小姜,她刚才的意思呢,差不多是这样……网络视频的未来发展好,上升趋势高,咱们龙匹网络科技公司除了主营业务,还开展了电子商务,主副业两手抓,战略眼光独到。”   她抿唇,又问:“咱们的主营业务上,未来两年的重心在哪里?移动端趋势火爆,A站和B站代表了弹幕网,还有那么多新生代网络公司,想和市场分蛋糕的人不少啊。”   董秘闻言,拿出了厚重的介绍材料。   会议一直持续到当天中午。   散会后,罗菡顾不上吃饭,带着姜锦年实地考察。   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了中新大厦。   傍晚六点五十,不少程序员还在加班。从写字楼的外部观望,一格又一格的玻璃窗内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光,映衬拔地而起的高楼,更显得别样繁华。   姜锦年从门外经过时,听到一位技术人员说:“那帮搞金融的人又来了,金融不创造产值,一天到晚跟个赌徒没两样,捞那么多钱,对社会有用吗?”   另一个男员工回答:“有用啊,投行和券商都出美女……金融圈子里,那叫一个乱。我听人说,他们无论男女,行李箱里都要放避孕套。还有一句话,是人家告诉我的,好著名的——‘投行爱约.炮,券商爱嫖.娼,基金睡遍销售岗’……”   尾音拖长,两人“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姜锦年插了一句:“金融给你们公司牵线搭桥,有利于未来发展啊。真的,不骗你们。”   她盯住他们,须臾,又接着开口:“你们手头的现金只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是消费,另一种是投资……消费不带来报酬,而投资可以带来报酬——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经济学大师威廉·夏普。他获得过诺贝尔奖,他跟你们一样优秀,喜欢搞编程和计算机。”   她刚说完,两个男员工都回头看她,那二人脸色涨红,目光不知道往哪儿放。明明刚才还在兴头上,真见了美女,反而是一副困窘模样。   其中一人腼腆地问道:“小姐,方不方便加个微信,交个朋友?”   姜锦年叹气:“不了吧。”   她拎着包往前跑,追上了站在门口的罗菡。   *   天幕漆黑时,姜锦年与罗菡返回了酒店。   姜锦年匆匆赶往自助餐厅,吃了晚饭,再回到房间,拿出公司发放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写她的调研报告。   她写到晚上十点半,脖子酸疼,眼睛也累。   可她还是紧赶慢赶,把定稿上交到了罗菡的邮箱。   任务一旦结束,她立刻感到无比放松,捧着手机刷新朋友圈。   朋友圈是个神奇的地方,几乎囊括百样人生。有人熬夜加班吃泡面,有人潇洒度假正悠闲,姜锦年随手给别人点赞,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傅承林。   截止今天早晨,她才成为他的微信好友。   她不由自主,点开他的头像,翻遍他的动态。   他转发了一篇微信文章,标题是:“母校一百一十周年校庆!我们守在校园里,等你回来!”   姜锦年斟酌着留下评论:“你这么忙,还要抽空去吗?”   几秒钟后,傅承林回复她:“我还在写演讲稿。”   姜锦年与他私聊:“什么演讲稿?”   傅承林道:“明天的学生代表发言稿。”   姜锦年揶揄:“你都毕业多少年了。”   傅承林坚持己见:“我仍然是个热爱学习,无不良嗜好的青年人。”   姜锦年勾起了唇角:“你可以这样介绍自己——傅承林,二十六岁的优秀青年,热爱学习,三观端正,无不良嗜好……”   傅承林回了一句:“我又不是去征婚。”   姜锦年一愣,默然片刻,又见他说:“你有空吗?能不能过来一趟,帮我看看稿子。”   呵,真有意思,他叫她来,她就一定会来吗?姜锦年暗自腹诽。更何况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并不符合她一贯的原则。   她为自己找了千百万个理由,抵不过傅承林的一句话:“我写到了图书馆和教学楼,可能一些细节有错,记不清了,我得仰仗你。”   十分钟后,姜锦年乘坐电梯,到达傅承林所在的楼层。   他住在一间总统套房里。房间面积宽敞,格局简约,还有一个单独的客厅,靠墙摆了两张真皮沙发,傅承林就坐在沙发之上。   他泡了一壶茶。   满室茶香蔓延,浅雾如烟。   姜锦年缓慢落座,问他:“你要写多长的稿子?”   傅承林道:“不长,发言时间只有十分钟。”   姜锦年道:“在全校师生面前?”   傅承林点头:“还有摄像机。本来发言人不是我,那位师兄临时有事,就推到了我这儿。”   姜锦年与他相顾一笑:“不愧是优秀青年。来吧,傅同学,我帮你审稿,就算是报答……你以前对我的帮助。”   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就把笔记本电脑给了她。   仿佛时光倒退,他俩又在一起写作业。   傅承林的草稿通篇流畅,姜锦年看得很快,当她发现了一处错误,就直接在文档上修改,并且念了出来:“通宵自习室在第三教学楼的第一层……”   傅承林静坐于一旁,端着杯子喝茶。   他自知用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将她骗进了房间里。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还没有想好。反正演讲稿这东西是越写越不顺,既要兼顾工作前景,又要回忆母校曾经,总字数不能超过2000,作为一个替补上场的选手,他写得有点儿不耐烦。   姜锦年帮他补完了结尾。   她拽了他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   傅承林评价道:“中规中矩。”   姜锦年问他:“你还想要多刺激呢?”   她话里挑衅意味十足。   笔记本电脑被她合上,放在了茶几旁边。那茶几长约一米,偏居角落,于是姜锦年弯腰侧身,双腿稍微挪了一寸距离,刚好挨近傅承林。而他穿着一条休闲裤,布料微薄,膝盖碰到了她的腿,动也不动。   姜锦年斜倚扶手,回头望他一眼。   这一眼似乎有情,更似无意,称得上是“秋波顾盼”。   但她毫无自知,只当自己正在凝视他。她还觉得,他低头瞧她的样子挺有趣,挺认真,她便故意用膝盖撞了他几下,颇具玩闹兴致。   他终于忍够了她的寻衅滋事,搭住她的双腿,扣在了沙发内侧。她几乎瞬间就慌了神,挣脱不开,便肃然道:“喂,你放开我。”   他笑了:“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姜锦年质问他:“哪个好男人会把手放在良家妇女的大腿上?”   他反应极快:“哪个良家妇女会用膝盖去撞男人?”   姜锦年故作冷漠:“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   他竟然有样学样,左手停在她的腿上:“那么,我也不小心碰到了你。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   姜锦年被他气得半死,又觉得他坏得要命,索性破罐破摔,侧躺在沙发上,往里边挤了挤。   傅承林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你现在的神态和动作,很像一只蚕。你再往前一点儿,钻进沙发,差不多就给自己套了个茧。”   姜锦年几乎一点就炸:“你才像蚕,你是不是觉得我扭一下都像虫子?”   傅承林站起身,不再与她有任何接触。   他含笑,调侃道:“我看不出来,你再扭几下。”   姜锦年一声不吭。   片刻后,她说:“我以前,确实白白胖胖,我承认自己像一条虫。但是现在,我已经重新做人了。”   傅承林应道:“外表确实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人与人相比,胜在灵魂。”   姜锦年坐起来,撩了一下头发,轻抿红唇,风情万种道:“你们男人呢,就是口是心非。”   傅承林反问:“如果我是一个丑八怪,你刚才愿不愿意和我玩?”   姜锦年道:“愿意。”   这个答案远在傅承林意料之外。他不太自然地微微一愣,侧身靠着墙,明暗不一的光影照在他的脸上,诚然是英俊又耐得住打量,也使他眼中的笑意更具迷惑性。   姜锦年解释道:“我小时候看《巴黎圣母院》就喜欢那个敲钟人,虽然他是个丑八怪。后来看《笑面人》,我也喜欢残疾的男主角……反差萌,你懂吗?他们表面上穷凶极恶,其实内心善良柔软。说到底,大家都会喜欢善良的人吧。”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又道:“当然了,同等条件下,还是帅点好。但是,不能帅成你这样,你太扎眼,不安全,招蜂引蝶。”   傅承林道:“姜同学,请收回对我的歧视和偏见。”   他如实辩解:“我现在什么样,都是基因注定,没得选。”   他依然站在墙边,姜锦年向他走近。她不知为何胆子肥了起来,要尝试一件多年前就想做,却一直没机会付诸实践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姜锦年的亲身经历:如何一句话惹毛傅承林】 第11章 烟尘   姜锦年步步紧逼,傅承林察觉了不对头。   他问:“你突然冲过来是要干什么?”   姜锦年回答:“你上大学的时候,经常给人感觉拽得不行。我一直想捏一下你的脸。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就让我捏一下好了。”   她态度诚恳,一改从前的刻薄凌厉,变得安静自持、温柔如水,目不转睛又殷殷切切地望着他,几乎将无理取闹上升到了一个高度。   傅承林却说:“不可能。”   他还想起了她方才的话,不由得打趣道:“刚用膝盖撞完我,这会儿又想玩捏脸?我跟你说,我这人特别看重尊严,不可能随便让人捏脸。”   灯火如昼,光明鼎盛,他倚墙而立,侧影与她交叠,若即若离的暧昧就在空气中繁茂滋长。室内静悄悄无声无息,她呼吸稍快,并不适应这种绮靡的勾缠。   为了打破此刻氛围,姜锦年顺势道:“我调整了心态。我现在不把你当男人看,我把你当姐妹,聪明可爱、幽默风趣的姐妹……”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已经发问:“我在你眼里不是男人?”   他没有触碰她,甚至没撩起她的一丝头发,他仅仅是一步一步徐徐靠近,强迫她退缩到了角落里,攻城略地一般,富有危险的侵占性。   但他并不准备真的对她做点儿什么,男人脑子里的肮脏思想他也有,备受感官操纵,激越与冲动样样不差,而他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极其擅长克制与无视。因为他不愿变成一个被欲念迷惑的投机者。   或许千变万化的市场规律才是引诱他的根源。   风险收益是一剂春.药,始终让他保持兴奋。   姜锦年觉得,他应该是个理智的人。   可他带来的压迫感,简直邪恶又放肆。   她下意识地脸红,羞恼,退避三舍,一边暗叹自己没有拿捏好分寸,更不该在他面前故作轻松,一边嘴上还说:“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不用这么严肃吧。”   他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并无一丝越界的行为,声调玩味:“你不必紧张,我是你的姐妹。”   姜锦年立刻改口,不忘捧他一句:“你不是我的姐妹。你高大帅气、男人味十足……”   他补充道:“幽默风趣,聪明可爱。”   这八个字也是几分钟之前,姜锦年形容他的原话。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笑容隐有自嘲味道,唇角轻勾,眼波似水,像一桩偿不完的桃花债。   长夜漫漫。   万籁俱寂,走廊上鸦雀无声。   傅承林为她打开了房门。他一手搭在门把上,另一手抬到跟前,方便他看了一眼腕表:“快十二点了。我送你回房间?”   他这幅样子,颇具风度。   就好像他确实是为了修改演讲稿,才把姜锦年请到了房间里。他坦然与她对视,察觉她探究犹疑的目光,他终归只是淡淡笑了笑。   当两人踏进电梯,他又随意问她:“你明天会不会参加校庆?”   姜锦年坚决回答:“不会。”   他料到了这个结果,于是接话:“我给你带点儿纪念品。”   *   次日清晨,傅承林起床迟了半个小时。   秘书来接他时,他正在用剃须刀。刀片运转,听不见半点声音,秘书就站在一旁说:“不刮胡子也蛮好。”   傅承林不照镜子,打开水龙头直接洗脸,问他:“好在哪里?”   秘书答:“好看啊。”   这位秘书姓刘,浓眉大眼,身强体壮,行事相当利索。   刘秘书跟随傅承林三四年,很少见他推迟既定工作,他搞不清原因,便与老板闲聊:“欧美那边的男明星,有不少蓄络腮胡的,型男壮汉,高大威猛。年轻女人都喜欢。”   傅承林拽了一条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你先蓄一个让我开开眼界,具体是怎么个威猛法,有多少年轻女人喜欢。”   秘书咋舌:“使不得。”   傅承林就笑:“怕什么?”   秘书道:“我老婆讨厌我用胡子扎她。”   傅承林记起刘秘书的家庭情况,顺便一问:“你老婆的预产期是哪天?到时候给你放假,你在家照顾老婆孩子吧。”   刘秘书拿出行程安排表,用签字笔圈出来几个日期:“我岳父岳母都来了,老婆孩子有人照顾。我只请两天假,两天就行。每年六月和十二月,公司太忙……”   傅承林没搭腔。   他这位秘书沉稳干练,工作效率高,近三年来几乎毫无缺点。但在上个月,傅承林发现,刘秘书与新来的女实习生不清不楚。两人在公司的监控盲区激情难耐,热烈接吻。而刘秘书是已婚身份,老婆马上就要生二胎了。   傅承林挺烦这种事,倒不是因为男人偷腥罕见,而是因为,秘书难过美人关。今天刘秘书和女实习生干柴烈火,毫无收敛,明天或许就要在办公室里为爱失神。   但是,管理公司,就好比行军打仗。   没有完美的士兵,更没有永远的情谊。   傅承林转身,走进卧室,关上门,换了一套衣服。   十分钟后,他从房间里出来,接着和秘书说:“昨天四大经济数据发布,模型和数据库都要尽快更新。你今天不用跟着我去学校,帮我盯着模型分析组,晚上给我传一份财报统计。”   刘秘书连忙应好。   傅承林仔细瞧他一眼,忽地笑了:“数据分析组的实习生,我一个都不会留。咱们这一行还是老员工可靠,你说呢?还有你孩子下个月就出生了,今后又得更辛苦,你最近注意点儿身体,少让家里人操心。”   他讲话时正在系领带,手法熟练,衣领齐整。   公文包摊放在沙发上,他径直走过去,自个儿拎着包,刘秘书方才回过神来。   傅承林没有点破男女间的那些事,但显然,他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就很难办。他并不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不过他有一条不能碰的底线。   刘秘书一路无言。   倘若问他喜不喜欢那个女实习生?肯定是动过一点心。不然也不会在外开房,和她亲热。   年轻、上进、活力充沛的女孩子,很能吸引一个即将步入中年、手头有些职场权力的男人。但是,这份感情比不上事业和家庭重要——这个道理在全世界范围内具有共通性。倘若能重新选择,美国总统克林顿也不会与莱温斯基发展地下情。   刘秘书掂量了片刻,赶在傅承林之前,为他拉开车门,言行态度都与往日一样。   傅承林坐在车内,掏出手机,看了一遍邮件,确认自己没有收到新消息。   他刚准备把手机放回去,梁枞的电话就打来了。   彼时正是上午八点半,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车辆横行,路况拥堵。   傅承林的司机瞧着前方长龙,叹了口气,而梁枞又在通话中催促:“院领导给你安排了一场演讲……我才知道,你是青年毕业生优秀代表,不错不错!你几点能来学校门口?”   汽车的喇叭声交错混杂,此起彼伏。   天色阴沉,云翳分层,水滴接连落在车窗上,仿佛汇成一条条浅溪。   下雨了。   傅承林看向窗外,算了算时间仍然来得及,便说:“我差不多九点能到,你已经在学校了?”   梁枞正要回答,语调忽而上扬:“唉?我好像看见姜锦年了。”   傅承林先是质疑:“她昨晚说了她不会去。”随后又问他:“你怎么能认出姜锦年……你最近见过她本人?什么时候见的面?”   梁枞否认道:“没见过。”   他觉得傅承林的反应值得细品,索性逗弄道:“姜锦年的眼睛没变,挺好看的,和当年一模一样。”   傅承林没做声。   梁枞虽然还拿着手机,与他说话,注意力却转移到了姜锦年身上。他心里啧啧称奇,暗叹这姑娘真有毅力,就跟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   他们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认识罗菡,所以,梁枞已经见过姜锦年现在的照片,但是一张图片远远比不上真人震撼。   女人为了窈窕和美貌,究竟愿意吃多少苦呢?   梁枞怀着这种疑问,审视姜锦年的眼光里,饱含着同情、佩服、惊讶等诸多情绪。   姜锦年被他盯得不自在。   她站在礼堂正前方,收了伞,抖掉积水,裙摆微微沾湿了一丁点……她暗叹天气不够晴朗,表面上依然带了笑:“梁枞同学,你好啊,我是姜锦年。”   说着,她向他伸手。   两人友好地握了个手。   雨水顺着屋檐,淅淅沥沥往下滴。门口的大学生志愿者们,戴着帽子,忙前跑后,仍在迎接往届校友,似乎风雨无阻。   他们的背后是一道鲜艳的红色横幅,其上写道:热烈欢迎海内外校友重返母校!   姜锦年眺望远景,心道:即便是在这番景象中,她也能瞧出曾经斗志昂扬的青春,刚迈入校园的雄心壮志,以及一些……风情月债,痴缠不休。   梁枞见她出神,忍不住开口道:“小姜,我问你个问题。”   姜锦年道:“干嘛?”   梁枞摸了下鼻子,直奔主题:“我太太生了孩子后,体重增了三十斤,她想减肥,试过好几种办法,也在健身房办了会员,要么反弹,要么没用。小姜,你出出主意吧?”   多年前,梁枞对姜锦年的称呼正是“小姜”。   当年还有个电视剧,名叫《炊事班的故事》,在一众同学中传播甚广。巧合的是,这部电视剧中也有个角色名为“小姜”,而且性格憨厚,身材偏胖。   于是,每当梁枞喊一声“小姜”,就有几个男同学哄笑。梁枞起初不知道原因,后来他知道了,心里过意不去,就再也不这么念了。   如今,他重拾这个称呼,姜锦年觉得有趣。   她据实回答:“坚持锻炼是最重要的,当然也要节制饮食。如果你家夫人的体重基数大,刚开始减肥,她的体重会掉得很快,到了后期,速度要变慢。”   梁枞又问:“节制饮食怎么搞,你有忌口吗?”   姜锦年点头:“我每天计算卡路里的消耗量,不吃油炸和烧烤,坚持一周四次有氧运动。不过,我的方法不够科学健康……”   梁枞双手抱臂:“我感觉你对自己太狠了。”   姜锦年一笑置之。   她与梁枞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直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左手举一把伞,西装革履,气质非凡,独自在雨中行走,被伞沿遮挡的面部表情不甚明晰。   作者有话要说:  傅总:紧赶慢赶跑来了,呵呵。   下集预告【周年庆典!不容错过的母校校庆!】 第12章 庆典   雾气浓重,天光微淡,雨丝随风刮过来,敲打在台阶上。   姜锦年后退一步,而梁枞直接往前走。他抬手拦下了撑伞而行的傅承林,问道:“你今天没带秘书吗?”   傅承林随意道:“带秘书做什么?给咱们学院的老教授看到,肯定会说我正经事没做几件,就学会了摆谱。”   话没说完,他已经抬步上楼。   梁枞跟在傅承林身后,与他谈笑有加。但是姜锦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神儿都没往他那个方向瞟,她身姿笔挺地背对着他,手上拎着一个朴素的包。   她今天穿了一条黛绿色短裙,风格清雅,像是初春山谷间的一株兰草。   她可能是有意,亦或者无心,总之她看起来很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她身上的裙子虽然款式简单,却也勾勒了身体曲线,细腰长腿,别具韵致。   门前杂声喧闹,而她耐性十足。   显然,她在等一个人。   等谁呢?   傅承林猜了几个答案。   他静止于楼梯转角处,目光定格在斜前方。   今天,姜锦年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六个字概括——相熟却不相识。但她昨晚还不是这副模样,她和他开玩笑,帮他修改演讲稿的积极性很高。   傅承林站定片刻,梁枞就问他:“你在看姜锦年吗?”   傅承林答非所问:“换做是你站在门口,我也会观察几秒钟。”   历届校友与他擦肩而过,他抬头瞄了眼二楼礼堂,又说:“典礼还没开始,咱们现在走过去,只能待在座位上傻愣愣地等着。有意思么?”   梁枞摆摆手,接话:“咱班同学来了不少,待会儿你们有的聊。”   脚步略移,梁枞又感慨:“姜锦年都来了,我真没想到。她和阮红闹得多僵啊……阮红还是今天中午聚餐的班级负责人。我以为阮红到场了,姜锦年就不会露面。”   在梁枞眼中,阮红与姜锦年都不好惹。当年在他们班里,阮红是文艺委员,姜锦年则是学习委员,这两位姑娘之间的隔阂……源于傅承林。   这件事发生在八年前,此刻想来,梁枞依然记忆犹新。   起因是傅承林报名了一场数据金融大赛,缺一位队友。他以往参加的竞赛总是要求三名队员,而那一次,主办方规定每支队伍至少四个人,他就琢磨着,再拉一个人进队。   阮红主动请缨。   彼时临近期末考试,大部分同学光顾着课业还来不及,哪里抽得出空闲,去搞一场风云难料的比赛呢?至于那些与傅承林同级别的学神们,各有各的计划或打算,也实在没办法加入。   阮红的出现,可谓江湖救急。   于是他们的队伍中,总共包含了四个人,分别是:姜锦年、傅承林、梁枞、以及阮红。   那段时间,他们四人经常结伴去图书馆,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渐渐的,梁枞发现,阮红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明显是奔着傅承林而来。   每天清晨,阮红都会拉着姜锦年,站在男生寝室的门口——倘若让阮红一个人来等,她抹不开面子。   当她有姜锦年作陪,一切就显得合情合理。   众所周知,姜锦年爱慕傅承林,早已丢弃了自尊。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阮红是班级一枝花,姜锦年能做她的绿叶。   红花与绿叶的和谐关系没能维持太久。因为傅承林对姜锦年的态度,远比对阮红来的亲切……倘若阮红输给一个白富美,她一定会心服口服,但是输给姜锦年,她只觉得傅承林瞎了眼。   矛盾由此爆发。   阮红与朋友谈及姜锦年,必然贬她、损她、骂她犯贱不要脸。   真的那么讨厌姜锦年吗?其实也不是,阮红仅仅需要一种宣泄。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助于缓解她的懊恼、消沉、心烦意乱。   说到底,当年那些恩怨纠纷,不过出自一群十八九岁、少不更事的学生。   再看如今,他们多多少少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   上午九点十分,门外人潮如海,热闹依旧。   雾色氤氲,凉风四起,水幕阴冷且绵长,这场雨一直没有停。   姜锦年反而雀跃欢欣,因为她等到了她最想见的人。   那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教授,头发花白,需拄拐杖,身后有另一人为他撑伞。   这位教授姓陶,人称“陶教授”,教龄三十余年。从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到教完姜锦年那一届退休,他每天认真备课,对学生们因材施教,有问必答……可谓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他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教学与科研上。   他给姜锦年、傅承林等人都写过推荐信,还把他们放进了实验室,也曾把自己的藏书送给他们。那些书都是原版印刷,主讲投资理念和商业策略。   彼时,傅承林不好意思收下,推辞道:“老师的书,我们怎么能要?”   陶教授却说,他们是他最后一届学生,倘若他们不收,那些书便要荒废了。还说,等他们仔细揣摩完,可以再捐赠给图书馆,留予他们的师弟师妹。   傅承林照做不误。   所以,这位恩师刚一现身,傅承林就准备走向他,并且拉上了梁枞。   但是梁枞不敢动,因为他瞧见了阮红。   阮红今天姗姗来迟,穿一身红色吊带洋裙。她妆容精致,春.风满面,与当年相比,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梁枞就说:“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帮我向陶教授问个好。”   傅承林问:“为什么不去?”   梁枞看向阮红,又看向姜锦年:“我见不得女同学吵架。八年前阮红和姜锦年的骂战,我脑子里还有印象。”   傅承林漫不经心道:“五分钟前,我经过正门,姜锦年没看我,也没和我说话。”   他下了一级台阶,意在言外:“人不会一成不变。”   梁枞很关注:“你什么意思,你跟姜锦年闹别扭了?”   傅承林似乎没听见这一句话,他已经抵达了一楼。   他站在姜锦年身边,面朝陶教授与阮红同学,大家伙儿聊起陈年旧事,纷纷笑了。   陶教授能认出阮红和傅承林,但他不太记得姜锦年是哪个学生。他双手撑在拐杖上,静静地思索了几秒钟,仍是没有一丝印象,便感叹自己不服老不行。   姜锦年立刻开口:“当年上课的时候,我经常坐第一排……”   她这么一说,陶教授笑道:“哦,是你啊。”   老人家顿了顿,不确定地问:“姜锦年?”   姜锦年郑重点头。   陶教授年事已高,戴着一副老花镜。他透过反光的镜片,端详他曾经的学生们,最终只问了姜锦年一句:“近几年工作顺利吗?”   哪怕在恩师面前,姜锦年讲话也藏头露尾。   她话说一半,陶教授便笑了:“你聪明好学,成天看书,但我之前担心过,假使你在金融圈子里找了一份工,不适应托词应酬,直来直往,只将学问做得好……很多机会就要自己找。现下还好,听了你一席话,我便安心了,你能省吃许多苦。”   正厅角落,挂着一盏观景灯,灯光交织,照亮老人满头白发。   这位老人斟酌片刻,再三叮嘱姜锦年,她的日常工作需要注意什么,言语细节之详尽,简直如同武侠小说里一位即将送别徒弟的掌门。   陶教授讲到关键处,一时忘记了傅承林和阮红的存在。   阮红趁此机会,和傅承林说起了悄悄话:“傅承林,你过得好不好?我没从同学那儿听到你的消息,只晓得你在美国发展了几年。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有意思嘛?你早就结婚了吧。”   傅承林算了一下,阮红这话里至少包括了三个问题。他拣了重点回答:“暂时没有结婚。”   仅仅六个字,给人无限遐想。   他身高大概一米八六,即便阮红穿了一双坡跟鞋,也不得不抬眸回视他。但她无法从男人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当初喜欢他是因为什么呢?说不出确切的具体原因,傅承林的存在等同于伊甸园里代表诱惑的红苹果。   高高地挂在树上,同学们可以仰望他,休想触碰他。   鲜少有人知道,他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今日一见,他更添了些沉稳从容,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有独属于男人的吸引力,他的金钱地位身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加品……只可惜,阮红感慨道:“我去年跟老公领了证,盘算着今年补办一场婚礼。我老公听说过你,他就总想认识你嘛,能不能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语毕,阮红想起一句话——“恨不相逢未嫁时”。   偏偏她与傅承林一早就认识。   傅承林应道:“九月几号?我不清楚那时候的行程安排,我有空一定去。”   他声音偏低沉,散漫又温和:“今天先说一声,新婚快乐。”   姜锦年往旁边走了一步,恰好听到了傅承林的话。她不由暗忖:骗鬼呢,他肯定不会去,他敷衍客套的本事向来一流。他经常不露痕迹地拒绝别人,末了还让人惦记着他的好。   所以他不够朴实,不够诚恳,更不可能带来安全感。   姜锦年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当年的自己那么迷恋他,七荤八素神魂颠倒,甚至站在女生寝室的楼下,与阮红同学对骂。   彼时,阮红嘟囔了一句:肥婆,倒贴男同学都没人要,姜锦年便回:我是比不上你,全校男生都想要你。   阮红又骂:刁钻刻薄,相由心生,难怪你长得丑呢。   姜锦年道:自命不凡,头脑简单,难怪你参赛就是拖后腿啊。   阮红无所适从,一时急哭了。   此刻回忆,那是多么尴尬幼稚的一幕呢。   由于深陷往事,姜锦年略微出神。   傅承林见状,抬手拉了她一把。   她如临大敌:“你干嘛?”   傅承林道:“看你发呆发了多久,老师已经上楼了,典礼还有五分钟开始。”   几米之外,陶教授与另一个学生打过招呼,轻轻提起拐杖,杵到地面,发出微微一声响。他行走间步履迟缓,却不肯让学生搀扶,背影瘦削,略显佝偻疲态,仍有一股子文人书卷气。虽然他是真的老了。   姜锦年不知为何,心有所叹。   *   二楼礼堂内,来宾纷纷落座。   姜锦年他们班单独划了个区域,到场的同班同学共有十几个。梁枞建议傅承林坐C位,也就是最中间,傅承林拍了他的肩膀,说:“我得坐走廊边上,待会儿要下去演讲。”   梁枞点头:“好吧。”   于是,傅承林的座位紧挨着过道,他的左边还有另一个空位。   梁枞沉吟片刻,径直路过傅承林,没有坐在他身旁。梁枞把这个宝贵的位置留给了姜锦年。   每当出现一个同学询问傅承林,你左边有没有人?梁枞便代为回答:“有人。她正在和陶教授讲话,很快就上来了。”   两分钟后,姜锦年翩然而至。   梁枞坐在傅承林前一排,指了指傅承林旁边的空位:“小姜,那是留给你的。”   姜锦年眺望礼堂内黑压压一片人群,倒也没推辞,拎着提包,安然入座。   前台播放着迎宾曲,节拍铿锵,余音绕梁,四方幕布逐渐落下,室内光线暗沉而遥远。   随着幕布淡出,校歌被正式奏响,校徽立于高处,恍如隔世。   傅承林在黑暗中抬起左手,正准备调整一下坐姿,就碰到了姜锦年的指尖。   姜锦年仿佛接触到一块寒冷的冰,亦或者一团灼热的火,总之她排斥一切亲密行为。她立即缩手,避开了他的接近,像是要在一瞬间扯破那些不明不白的纠缠。   在傅承林看来,姜锦年反应激烈,有点儿窘迫。   他不再关注前台的典礼,他问:“你今天,为什么想来参加校庆?”   姜锦年道:“因为看了一篇宣传文章,上面提到了陶教授,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学校。”   她偏过头来望着他,直言不讳:“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见见从前的同学,尤其是那些爱叫我‘母猪’的男生……而且,我们班的那些人,有不少已经功成名就了吧,谁会拒绝拓展人脉呢?”   傅承林未语先笑。   他将左臂搭在扶手上,稍微挨近了她,低声说:“人脉的本质是一种交换。你想从别人那里拿东西,首先要有付出……感情牵扯,利益挂钩,或者让他们投资你,相信你未来能有回报。”   姜锦年不由自主地凑过去,问他:“这样的话,我和你算是哪一种?傅同学。”   她需要他答疑解惑,指点明路:“你送我一篮玫瑰,深夜陪我喝酒,拉我去游泳池,亲手给我戴项链……为什么呢?”   他们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但那距离最多五六厘米。   傅承林闻到了姜锦年身上的香味。她好像换了一种香水,类似于柠檬花、柑橘花之类的前调,清新淡泊,冷感十足,偏偏她此刻有种不怀好意的热情。   傅承林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她说:“我和你属于第一种,感情牵扯。”   姜锦年倾身向前,在他耳边轻吹了一口气,温声细语道:“嗯,是同学友情,我明白。”   *   巨大的礼堂穹顶遮天蔽日,唯独中央的舞台一片光明。   坐在前排的梁枞专注于校庆表演,身旁的男同学却拉住了他的袖子,八卦地问:“坐在傅承林旁边的那个美人是谁?”   梁枞目不斜视,应道:“姜锦年。”   男同学皱眉:“真的?”   梁枞没理他。   男同学又碎碎念:“我刚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之间只有同学友情……”   梁枞打断道:“你还没结婚,所以你不懂。实话跟你说吧,那叫情趣。”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同学聚餐之后,狭路相逢再遇前男友】 第13章 无瑕   男同学听了梁枞的话,惊讶非常:“他们俩正在谈恋爱?不容易啊,终于修成正果了。”   梁枞讳莫如深:“差不多。”   其实梁枞并不了解详细情况。   说来惭愧,梁枞与傅承林相识多年,依然猜不透这位老朋友的心思,但是,他预感姜锦年和傅承林有戏。   想到此处,他回头看了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的身边站了一位年轻志愿者。那名志愿者是本校一位男生,脖子上挂了个牌子,看起来挺正式,他弯腰和傅承林说:“傅学长,请跟我去后台,马上轮到你演讲了。”   傅承林闻言站了起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稿子,再随手把公文包扔回了座位。   他沿梯向下,渐行渐远,逐步来到灯火通明的区域,众多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背影上。即便他没说一句话,没做一件事,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好一个偷心贼。姜锦年腹诽。   她不再刻意挺直腰杆,毫无负担地靠向了椅背,右手稍微伸向了旁边……她偶然碰到了那个被傅承林遗忘在座位上的公文包。皮革微凉,工艺考究,但是好像没怎么用过。   姜锦年自言自语:“怎么搞的,忘记带包……”   前排的梁枞听见这话,扭过头来:“你给他送过去呗。”   姜锦年却道:“他会回来的。”   她默默思考:我干嘛要给他送东西?多此一举。   想通了这一点,她安安稳稳待在座位上,旁观傅承林的演讲。演讲台上摆着一篮花,放满了百合、紫葵与马蹄莲,集齐了红白绿三种色调,格外秀致明艳,生机盎然。   傅承林站在花篮之前,摊平了一张演讲稿。他把麦克风调到了合适的高度,开场第一句话是:“各位同学、校友、老师们上午好,我是2008级金融系学生傅承林……”   他的声音回荡耳际,沉稳有力。   姜锦年却听得意兴阑珊。   因为她昨天晚上帮他改稿,早就知道了他的演讲内容,她能猜到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就像是航行在河道中的一叶扁舟,顺风顺水地前进,按照既定路线,毫无风险,毫无曲折。   所以姜锦年静坐不动,脑子里回忆着早间新闻,揣摩今日的证券市场。她注意到上司罗菡的排名下跌了几位——他们这一行没办法不注重排名,公司内部经常为基金净值排序。   这种做法,就类似于……念高中时,全校通报成绩。   谁能挣钱,谁就牛逼。   其中压力可想而知。   姜锦年陷入沉思,而附近的观众纷纷鼓起掌来,气氛欢闹——原是因为傅承林演讲完毕,开了个玩笑。他还说,借用他很喜欢的八个字,祝愿各位校友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所以,他喜欢的八个字是: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梁枞率先反应过来,感叹道:“锦年啊锦年。”   姜锦年一口咬定:“巧合而已。”   梁枞语重心长地规劝:“小姜,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只有我们不敢面对的现实。”他低垂着脑袋,单手扶额,面容隐没在阴影里,仿佛一位博古通今的哲学家。   周围的同学们正在讨论傅承林,猜测他现在的职业、研究方向、感情状况。而傅承林本人已经谢幕退场,跟随另外三位师兄,消失在了礼堂正厅出口。   他要去哪里?   姜锦年不知道。   她朝着那个方向眺望,视野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条冷冷清清的走廊。   她等了一个小时,傅承林依然没出现……她不禁有些担心,他不会就这样回酒店了吧?校庆典礼即将结束,到时候,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傅承林的公文包还在座位上。   姜锦年选择了提前离开。   她左手拎着自己的包,右手挎着傅承林的公文包,沿着走廊左顾右盼,像个远道而来的寻亲者。她听见礼堂内校歌的尾声,料想再过几分钟,出口就要挤满人群。   傅承林连个影子都没有。   微信消息也不回。   这位行踪神秘的优秀青年毕业生,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姜锦年快要失去耐心时,恰好通过一扇窗户瞧见了对面的咖啡厅。咖啡厅一楼的某处隔间里,傅承林正在与一个中年男人谈笑风生,氛围尤其祥和安宁。   *   烟雨霏霏如隔云雾,院中一片繁花绿树。   姜锦年沿着一条小路,直奔校内咖啡厅。当她终于来到目的地,她又迟疑了几秒钟,心道:贸然打断别人的谈话,会不会显得她很没礼貌?   就在这时,傅承林喊了她一声。   他似乎早有预料。   姜锦年往里面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中年男人朝她一笑,问道:“承林,这就是你提过的姜同学?让人家过来坐坐吧。”   这名中年男子的西服铭牌上写着“傅容”二字,姜锦年霎时想起来,傅容就是本校的客座教授,某四大行在任高管……换句话说,他是傅承林的父亲。难怪成熟之余,更显风度卓然,原来他们家这般模样是遗传。   姜锦年表明来意:“傅承林把东西落在了礼堂,我带过来了。”   她拎起公文包,放到了傅承林眼前。   傅承林邀请她坐下,还叫来了服务员,问她想吃点儿什么——校内咖啡厅提供各种酒水饮料,也有简易快餐,不过姜锦年只要了一杯柠檬茶。   桌子正中央挂着一盏珊瑚红的绸罩灯,暗光若隐若现,洒在淡金亚麻桌布上,仿佛黄昏时分的云影。   因为房间布置得优雅温馨,这家咖啡厅一直都是校内情侣约会的常去之地。年轻男女们偏爱这种交流场所,但姜锦年深感不适合。   她穿着短袖连衣裙,手腕搁在桌上,傅承林端一次杯子就会碰到她,她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且吧,傅承林他爸就坐在他们的对面,这种状况,可真像是傅承林带着女朋友见家长——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姜锦年就狠狠唾弃自己,又喝了一大口柠檬茶……酸酸的,丝毫不甜。   傅承林正式向她介绍:“这是我父亲,他今天刚好路过学校。”   姜锦年看向傅容,打招呼道:“您好,我是姜锦年……傅承林的大学同学。”   傅容年过半百,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不过眼角有皱纹,两鬓染白霜。他的举止温文尔雅,笑起来分外慈和,倘若他是一个商人,想必也会是位“儒商”。   他的教育方法很特殊,几乎不怎么管教傅承林,自然也不了解儿子的感情经历。但他曾听儿子提起过姜锦年,如今又见到了姜锦年本人,就想起了傅承林对姜锦年的评价:用功,上进,挺聪明,偶尔傻乎乎。   “偶尔傻乎乎”这五个字,值得揣摩,意蕴隽永。   只因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多半源于欣赏或爱怜。   傅承林察觉傅容的神态变化,解释道:“姜同学和我认识八年,我们上个月才重逢。正巧,今天一块儿参加校庆。”   他说着,还端起玻璃茶壶,往姜锦年的杯子里添水。   澄黄色的柠檬片在水流中上下颠簸。   姜锦年拨开他的手,客客气气地说:“傅同学,刚才见到你演讲的风采,让我觉得今天这趟没白来。”   傅承林稳住了即将溅水的茶壶,指尖轻敲了一下壶身,道:“那会儿我往观众席瞥了两眼,你似乎没在看我。”   “似乎”二字只是委婉,他确认她很心不在焉。而他莫名其妙地介意这一点。   傅容见状,端坐对面,笑问:“你们这些同学,中午是不是还要聚餐?快十二点了,我跟你们学院几位老师有饭局,我先走一步。”   他站起身,嘱咐儿子:“都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事业上升期,平常工作也忙。好不容易聚一次,你要把握机会。”   说完,傅容先行离去。   姜锦年向他告别:“叔叔再见。”   傅容回头,朝她和傅承林挥手。   傅承林掏出钱包结账,刚好他有一百块现金,是昨天与梁枞打赌赢来的,他准备花掉。但是姜锦年不允许,姜锦年抢在他前头结算了,并说:“这点小钱,我还是有的。”   他失笑:“五十块的账单,还要抢着付,真把我当姐妹?”   姜锦年回答:“我们做不成姐妹,还能做哥们。”   傅承林调侃道:“哥们?你身上没有一处像男人。”   姜锦年眨了眨眼,反驳他:“不就缺几个器官嘛,男人跟女人能有多大差别。”   傅承林尚未接话,姜锦年拍响了桌子:“行了,别贫嘴,我要去参加同学聚会,这是我今天出现的终极目的之一。”   *   班级聚会的饭店位于学校旁边。   聚会负责人正是阮红。   她一早就订好了包厢,还把菜单、饮料、娱乐节目写成一个Word文档,分享在了同学微信群里,询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她再改进。   众人纷纷称颂。   聚会进行时,阮红穿梭于房间,衣袂蹁跹如蝴蝶,四处活跃气氛。她一会儿和这个人玩闹,一会儿与那个人敬酒,偏不往傅承林这边来。   而傅承林、梁枞、姜锦年三人并坐一排,惹得周围同学无比讶然。   姜锦年身边就有一位男同学。她对他有点儿印象,记得他名为邹栾,绰号是“邹大侠”。他爱看古典小说,崇拜《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而且一直对阮红有意思。   邹栾再三质问她:“不会吧,你真是姜锦年?”   姜锦年已经厌烦了此类问题,干脆道:“我是假的姜锦年,你小心被我骗。”   邹栾便笑问:“骗财还是骗色呢?你选一样呗。”   姜锦年抿了一口酒,眯眼瞧他:“你究竟是有财,还是有色?我一样都没发现呢。”   她毫不掩饰嘲弄意味,显然目空一切,傲气凌人。可是她也肤如凝脂,明眸善睐,黯淡灯影落在她身上,真如美玉生光一般,无形中邀人品鉴、邀人把玩。   邹栾刚一瞧见她,就联想起了桃花艳月,继而被她撩拨心弦——那是一种朦胧的好感。绝非爱情,更谈不上喜欢,只是埋藏于心底的隐约躁动。   他忍不住问:“姜锦年,你在哪里高就?”   姜锦年道:“基金公司。”   那人又问:“做分析员吗?”   姜锦年轻笑:“怎么,你感兴趣?”   邹栾握着杯子,旋转了小半圈:“我对你最感兴趣。你花了多久瘦下来?多有毅力啊,我就佩服那种能力强的女人。”   他说话时解开了一颗衣领扣子。   姜锦年往里瞥一眼,只觉索然无味。   她抓过酒瓶,把红酒倒进高脚杯,随后倾斜杯子,晃了一晃:“邹栾,你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记到现在。”   邹栾闷哼一声:“啥?”   姜锦年若有所思:“当时呢,你指着我,严肃地说……”   邹栾侧耳细听。   姜锦年却笑:“你这样骂我——‘姜锦年,凭你一头母猪也配和美女争高低,求你快点滚回猪圈’……骂得好凶啊。”   邹栾的面皮子被染红:“我都不记得这事了……要是真有其事,我道歉,我自罚三杯。那年我才十九岁,人不懂事。”   姜锦年心道:这人可真没意思。一会儿说自己不记得了,一会儿又记得那是十九岁。   她忽然感到百无聊赖。连同自己非要来参加聚会的举动,都像一个冒失又愚蠢的乌龙。昔日的宿敌阮红对她彬彬有礼,邹栾这边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怎料十年后的对手没了当初的跋扈模样,最嚣张傲慢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邹栾自行碰杯,热情道:“锦年,我有一句诗,今天分享给你——‘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来,咱们干一杯,就算再续同学情,你看我先喝。”   直到今天,姜锦年才发现他的豪迈直爽。   他畅怀牛饮,一滴不剩。   姜锦年回敬道:“我最多喝一口……”   话没讲完,身后来了一个人。   她抬头一望,视线与傅承林对上。   傅承林不知为何站得离她那样近。他拿开了她的杯子,劝诫道:“姜锦年,你几乎没有酒量……下午还要开会,你们公司的投资总监也在场。你得保持清醒的头脑,别醉到一发不可收拾。”   姜锦年没理他。   她扭头和邹栾说:“你瞧瞧人家傅承林,他这种男人,才算是有财有色。”   邹栾逗趣道:“那是,人家可是男神啊,要不然你怎么一直追着他跑呢?”   傅承林拉开一把椅子,落座在邹栾身边。他的语气平和自然,像是在与朋友闲谈:“男神这称号,我担不起,大家都是有喜怒哀乐的凡人……”话里一顿,他又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我听你说了一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邹栾品过味来:如果他坚持翻旧账,傅承林一定会和他一起翻。到时候,谁更没面子,那就不好说了。   他连忙给傅承林倒了一杯酒:“真没什么,都是些陈年往事。”   随后,他与傅承林谈起了投资行情。   他说:“去年A股波动很大,起码有三次股灾。我认识好几个朋友都爆了仓,防不胜防。今年稍微好转了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傅承林不假思索道:“是么?我最近没关注A股的证券组合。”   姜锦年听得扑哧一乐。她毫不留情地拆台:“骗鬼呢,A股港股美股,哪个能少了你的份?”   她抿一口葡萄酒,眼角余光还在瞥他,姿态千娇百媚:“我怀疑你在做量化对冲投资。不过你肯定不会跟我讲的,你只是看起来阳光健康,积极向上,其实一天到晚心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事。”   傅承林低声问她:“难道你心里没藏事?”   他单手扣住一只玻璃杯前倾,与姜锦年的杯子碰了一下。像一个躬身力行的骑士,臣服于他目所能及的领主。然后他浅尝酒水,接着说:“正常的父母都会爱子女,不求回报,不计所得。就算这样,父母也会头脑一热,和孩子们吵来吵去,发生争端,相互磨合。”   姜锦年的视线越过邹栾,直勾勾盯在傅承林身上。   邹栾识趣地离开了。   傅承林总结道:“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投资场上,还是挺忌讳……交浅言深。”   姜锦年了然:“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原来你就是想说一句,你跟我不熟啊。”   傅承林觉得她太武断。他们两人至少有八年交情,在校期间,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过因为现在供职的企业不同,不方便公开讨论一些内部避讳。   然而姜锦年没再细究。   她一溜烟跑了。   在男同学堆里,她比阮红更受欢迎。一是因为姜锦年不仅漂亮,身材也诱人,二是因为,阮红已经结婚了,而姜锦年依然单身。   姜锦年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心里却觉得:这些男生基本都变了。从前他们和阮红讲话要害羞,现在他们见惯了大场面,自有一套交际应酬的方法。   一旁的阮红举着酒杯问她:“减肥前后,你的世界一样吗?”   姜锦年道:“天差地别。”   阮红笑着接话:“男人都是贱骨头。”   姜锦年反驳一句:“也有例外吧。”   阮红的唇印留在了杯沿。她目光飘移,从角落里划过:“你想说傅承林?他也是那一副德行。他长得帅,反应快,家里有钱,只会比普通人更放浪不羁……他有资本。”   姜锦年没做声。   她瞥向了傅承林的影子,光明与阴影重叠,地板一亘深一亘浅。   阮红放下高脚杯,搂住姜锦年的腰,轻揉了一把,先是笑说:“杨柳小蛮腰,手感真好。”随后又带着酒气道:“看在你曾经和我喜欢同一人的份上,我劝你一句,收敛收敛脾气,否则你根本拴不住人心。”   姜锦年冷淡应道:“谢谢提醒。”   *   聚会散场后,姜锦年和傅承林一起离开了酒店。因为他们即将前往同一个地方,参加一场电商金融合作大会。   傅承林有车有司机。他自愿捎带姜锦年一程。   从酒店门口到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两人并排行走,共打一把伞,天幕昏暗不见日光,雨水将街道冲刷成墨色,附近还有一家小吃店搭起一座凉棚,吆喝着叫卖炸鸡。   没错,正是炸鸡。   金灿灿、脆生生、香喷喷,带着几分余温,被安放在透明的玻璃橱柜中。   姜锦年脚步迟疑。   不多时,她沉重地踩上台阶,溅起一滩水,感慨道:“真他妈的怀念油炸食品,老子五年没尝过一口了。”   傅承林歪斜伞柄,偏向她遮风挡雨。表面上,他与平时无异:“旁边还有小孩子,姜同学,注意措辞。”   附近的小学生们发出一阵哄笑,一拥而散。他们各自举着卡通雨伞,背着彩绘米奇书包,飞奔向前方一所学校。   姜锦年反过来指责道:“你的语气太严肃,小孩子们都被你吓跑了。”   傅承林的应答漫不经心:“到底被谁吓跑,还真不一定。要不你找一个小朋友,采访一下他?”   姜锦年蓦地想起阮红的忠告,幽幽接话:“我现在就想采访你,傅承林,你是不是更喜欢哪种……柔情蜜意,娇娇滴滴,百依百顺的女孩子?”   傅承林半低着头,做思考状。   少顷,他说:“没什么不好,挺可爱的。”   姜锦年一气之下,故意发嗲:“那边的炸鸡好香啊,你去帮我尝一尝嘛。”   傅承林摆手:“算了,你还是保持原样吧,别把成年人都吓跑了。今天炸鸡生意不好怎么办?”   姜锦年随口胡扯:“你根本就不懂欣赏,我刚才模仿的是90年代香港电影《喜剧之王》里的女演员,充满魅力,风靡万千少男。”   傅承林借用电影里的台词:“能不能有点专业精神?”   姜锦年赌气道:“不能。”   傅承林低笑出声,映在薄暮色的雨景中,他有千万般好看。   他们从天桥上穿行而过。雨势渐急,倾盆降落,构成了如烟如雾的水帘。傅承林走在外侧,右手撑伞,左边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姜锦年发现这一点,惊觉这把伞十分偏袒她。   她赶忙翻包,想找到自己的雨伞。   找不见了。   可能掉在了哪里。   姜锦年停步,又听傅承林说:“没事,快到停车场了,车里有暖气。”   诚如傅承林所言,车内确实有暖气。但是从停车场驶向目的地,仅需二十分钟的车程。到时候,他的衣服可能晾干了,皱皱巴巴贴在身上,似乎也不太合适。   好在轿车的后备箱里,放了一套备用西服。   上衣的颜色是深灰,与他现在穿着的这件很像。他缓慢地解开衣扣,脱下了湿掉的外套,拿起另一件完好无损的备用品,这时,姜锦年抬手摸了他的左肩。   她悄悄说:“嗯,你的衬衣逃过一劫,没潮。”   他玩味地看着她。   衬衣扣子开了两个,露出锁骨以下三寸肌理,领带也有点儿凌乱——他这幅模样,可真像是刚被人糟蹋过。   姜锦年一边默念:冤有头债有主,一边帮他把扣子系好,调整了领带的松紧。   她的手指稍一伸长,就碰到了他的胸膛。毫无阻隔,肌肤相亲,切实体会他的温度。   他问她:“怎么样?”   姜锦年垂首,佯装不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避免和他对视,目光闪烁,卷翘的睫毛一如蝶翼。她五指拧在座位扶手上,骨节弯曲成弧形,即便她努力地面无表情,细微动作也出卖了内心。   傅承林挑起她的指尖,端详她手背上的细微静脉。共有三条,附着于筋骨,透过雪白的皮肤,血管颜色偏浅蓝。   他记起从前有谁说过,血管太明显,说明气虚不足,中医或称为“收涩固脱”。他不由得抚上她的手背,沿着外侧方向摩挲一小段距离,力道轻缓,引发一种挠心抓肝的痒。   姜锦年猛然握住他的手。   为了不让前排司机听见,她咬字极轻:“你在想什么呢?不要把泡妞的本事用在我身上。”   傅承林任凭她死命捏着他,却没答话。   她松手,发觉自己留下了指印。   轿车逐渐减速,轮胎带起旋转的水花。司机回头望他们一眼,只道气氛诡异古怪,他笑着提醒一句:“到了,咱们下车不?”   *   姜锦年与傅承林提前十分钟进场。好似一刹那脱离了二人世界,来到了迎宾送客的社交圈。   罗菡朝着姜锦年招手,她连忙跑了过去,留下傅承林一人站在原地。   傅承林的几位朋友等候已久,纷纷上前,与他闲聊。其中一位朋友正是这次会议的主办方人员,他向傅承林透露:“上头想搞互联网金融,吸纳基金公司的加盟,现在总共有十几家确定合作。他们会在网上公开月报……”   傅承林评价道:“竞争激烈。”   他料想各大公司为了招引客户,势必要依托于互联网平台,做一些以前没尝试过的事。他还问:“你们会每天更新排行榜么?写在手机软件里,不放过每一支股票型、债券型、混合型基金。”   朋友应道:“被你猜中了,我们会做全方位的理财服务。”   傅承林顿了顿:“还可以吸引散户,跟进上证、深证、道琼斯和纳斯达克指数分析。除了基金,黄金也不错,老一辈投资者倾向安稳。”   那朋友点头:“是这么打算的。我们有四亿个线上客户,资源丰富,但也要给客户分级,老人家手头几乎都是退休金,输不起。再说基金市场吧……运作模式,总有漏洞。”   傅承林赞同道:“新基金被拿来买旧基金,买持仓多的股票,只要卖出去就能挣到钱。”   朋友叹口气,随后关切地问他:“你们家的酒店确没确定在哪儿上市?”   傅承林先是推辞道:“不急,路演还没准备。”又说了一句:“前两天考虑了联合保荐人。”   朋友便说:“我有个熟人,他老板在广州做餐饮,第一次上市就失败了,因为签字律师突然跳槽……简直防不胜防。我还认识一个韦良连锁酒店的高管。他们公司计划两年内上市港交所……巧了,今天纪周行也在,你可以问问他。纪周行参与了这事。”   傅承林扫眼一望,笑问:“柒禾金融来了几个人?”   朋友翻看名册,回答:“奇怪,就纪周行一人来了,柒禾真不给面子啊。”   说着,这位朋友也回头去寻找纪周行的身影。   傅承林率先看到纪周行尾随姜锦年,走向了附近一条无人深入的长廊,那大约是个逃生通道,左下角挂着一个绿色小人标志。   傅承林心道:的确是个绿色小人。   他掀开一截衣袖,往那边走。   朋友拦住他:“承林,干嘛撸袖子啊?”   傅承林谎话如真:“方便看表。”他还对了一下时间:“差十分钟到三点。”他拍了一下朋友的肩膀:“待会儿我去后台找你。”   傅承林这人的可怕之处在于,正常情况下,他的情绪不受外界影响。可能是因为多年来持仓炒股,看惯了盈亏涨跌,说好听点,他是处变不惊,说难听点,他是没脸没皮。   是以,朋友们猜不出他要去做什么。   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门口。   路上,他想:纪周行这小子跟酒店里猎艳的男人们并无不同,与他的刘秘书相比,甚至还差了点儿坦然。当断不断,拖泥带水,早晚跌停板。   纪周行不知自己正被腹诽。他盘算着跟姜锦年正式谈一谈。   姜锦年为了接电话,来到一处无人之境。   打电话的人是她的亲弟弟,弟弟名为姜宏义,今年十八岁,高三在读,长的是帅气俊秀,成绩是出类拔萃,唯一的缺点是胆小。   姜锦年和弟弟说了一会儿话,感觉背后有人。她回头,见到纪周行,吓了一大跳。   两人许久未见,他明显更憔悴些,又或者只是昨晚上熬了个夜,故意装出一副情伤未愈的样子。   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领带为水墨蓝条纹——这是姜锦年送他的礼物。两人交往时,姜锦年从不要他的钱,除婚戒之外,贵重首饰一概退还,像极了台湾偶像剧里故作矫情又穷困潦倒的女主角。   但在有情人眼里,这是真正的爱惜。   纪周行问她:“姜锦年,你最近想过我么?”   大厅内灯火辉煌,楼道里光线灰暗。   他没等来她的应答,懒得再跟她多费口舌,索性摸到了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便要吻她。   他们从前接吻时,她多半是静静地回应,辗转厮磨又小心翼翼,而这一次,尚不等他靠近,她恶狠狠踢向了他的胯.下。   若不是他及时松手,站到了旁边,他那玩意儿真的危险。   他不怒反笑:“过去一个月了,你还气成这样?我该高兴吧,你心里总是有我,你只是喜欢骗自己。”   姜锦年如实道:“我被你气得说不出话。”   她忽然觉得,世上所谓的爱情,先是被神化,随后被神圣化,但它本质上只是一种**的满足,一块花哨又丑陋的遮羞布。就比如纪周行这人,还要跟她谈爱情?谈个屁。   她说:“你别把自己当成电视剧男主角,以为把女人按在墙上强吻有多帅,我跟你说,恶心死了。不止恶心,还很油腻,你有这份闲心不如去找姚芊,我看她今天也来了,配你正好。”   纪周行听她说完这一大段话,却道:“你还是在意姚芊。”   他理了一下衣领:“我跟她没什么了。几年前我和她相处过三个月,复合是不可能复合的,我一直记着好马不吃回头草。”   姜锦年飞快接话:“那你还不离我远点儿?”   纪周行偏头看她:“我不认为我们分手了。”   他俯身,挨近她,目光深邃:“浪子回头金不换,听过没?我和你在一起一年,从没玩过别的女人,你走了一个月,我一次都没做过。你真把我逼疯了,姜小姐。”   姜锦年没料到他会突然开黄腔,她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躲,又觉得躲来躲去都不是办法,他还有可能把她的厌烦当做一种局促的害羞。   她斟酌着开口:“因为我以前很胖,胖到你无法想象,我瘦下来以后,其它地方没事,大腿上有三道白色生长纹,蛮突兀的。我每天都用精油和淡斑精华,它们消了一点儿,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何必解释那么多?她蓦地住嘴,嘲笑:“追究这个结果是谁的错,根本没有意义,反正不是我的错。我现在看见你就很烦,一个好的前任应当像个死人。”   纪周行道:“你要是完完全全告诉我,不瞒着我,我们俩至于闹这么多事?”   姜锦年半抬起头:“天主教徒禁止婚前性行为,陌陌上天天有人约.炮,只要不妨碍别人,愿意怎样就怎样。而你,纪周行,严重地妨碍到了我。”   她揣测道:“你并没有爱过我,你只是觉得,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你曾经对我说,不在乎我以前什么样,那几天听完大学同学对我的评价,你心里很不是滋味吧?表面光鲜的女朋友,其实是个残次品。”   姜锦年现在越是刻薄凶狠,纪周行越能想起她温柔娇娆的样子。   他神态倦怠,在暗处点了一根烟。火光缥缈时,他说:“真正无情的人是你。”   烟雾弥散,他的面容半明半暗:“你和傅承林是怎么一回事,好上了?坐他的车来开会,他的车大不大,坐得爽么?”   他叼着烟卷儿,笑起来:“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很矛盾?说着不爱钱,不看重物质,真遇到条件更好的,第一个投怀送抱。难不成还准备倒贴他?”   如他所愿,姜锦年脸色泛白。   纪周行知道那话伤人,但只有他一人深陷于失恋滋味,未免有失公平。他将烟灰拂落在地上,见她已成苍白,心中陡生怜意,再次放低姿态:“我一直在等你。我不穷,不丑,也能不花心……”   话没说完,前方走来一个男人。   纪周行抬头,不期然撞上傅承林的目光。   傅承林与纪周行只见了两次面。第一次,是在上个月的业内聚会时,他们握手,聊天,礼貌地谈及合作,彼此留下的印象还算不差。   第二次见面,就是当前。   傅承林顺手打开了走廊灯,仿佛与光明一同出现。他没有听见纪周行和姜锦年的完整对话,仅仅捕捉了最后几句。但也足够挑起他的莫名情绪。   他将烟卷从纪周行手中夺过来,掐灭在了纪周行的衣领上,意味不明道:“走廊禁止吸烟,素质低得可怜。” 第14章 秘密   分手后,再求复合,多半要丧失尊严。   纪周行深谙这一点。   前女友回过头来找他时,他的表现十分薄情寡性。而今,天道好轮回,他自己也尝到了愤怒和屈辱。   烟火停息,他的衣领落了灰。或许是西装布料好,没有明显烫伤,傅承林在他面前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烟头,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纪周行双手揣入裤子口袋。他理智尚存,心知哪怕再生气,也不能和傅承林动手,他说:“正好我不想抽了,多谢你帮忙弄灭它。”   他指了指衣服上那块残痕:“你的素质也不见得有多高。玩弄杆杠率,利用酒店洗.钱,表面一副伟光正,骨子里肮脏下贱。”   傅承林看着他,话里藏了戏弄意味:“你没玩过杠杆,还是亲眼见过我洗.钱?”   纪周行拍干净烟灰,略微靠上了窗台。他注意到姜锦年早已不戴婚戒,她躲在傅承林背后,像是静止在某一处避风港,纹丝不动。   于是他想起,第一次与姜锦年见面的那天。狂风乱作,暴雨瓢泼,她抱着文件从公司出来,恰好与纪周行撞了个满怀。她一边蹲在地上捡东西,一边连声向他道歉,当她抬头望着他,他竟然就相信了一见钟情。   往后他经常在雨天吻她。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敲窗声,仿佛一种来自上天的见证。他尤其喜欢姜锦年坐在他的腿上,他能抬起手,顺着她的腰线一路抚摸,摸清她侧面的肋骨,这时她多半已经开始害羞,会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偶尔喘息,偶尔磨蹭。   像一只被他驯服的猫。   他抽烟是一种习惯,而姜锦年起初很讨厌。倘若他当着她的面拿出烟盒,她就会一直盯着他,安静地鼓着腮帮子,直到他笑一声,扔掉打火机为止。   可他依然会偷偷抽烟,因此她跟着他学会了,他心存愧疚,戒烟一年。   他还知道姜锦年有一个笔记本,专门记录高兴的事。   他的名字曾经出现了几页,他求婚那天,姜锦年整夜失眠,第二天清晨五点就给他发短信:我们是不是太顺利了?我翻了翻笔记本,非常不真实。   的确不再真实,纪周行暗想。   他苦笑了一下,心头酸涩。原来酸涩是这般体会,无法失而复得,无法豁然解脱。   截至目前,他几乎软硬兼施,有情的话,无义的话,轮番尝试了一遍。   皆以失败告终。   他不打算再给傅承林留面子,直截了当,戳他死穴:“傅承林,听说你母亲私吞公款,犯了诈骗罪,在监狱里蹲了好几个年头。你们家有点儿能力,新闻都盖住了,就是事实盖不住……闹出这事儿以后,你跑到美国避难,一次都没去探望你妈,我该怎么形容你?超凡脱俗,六根清净。”   傅承林正要离开。   纪周行话音落后,傅承林停住了脚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出事那天,父亲这样告诫他。   他颇感讽刺,更觉身心俱疲。   他甚至认为,不如现在就和纪周行打一架,唇枪舌战不够爽快,刺激程度尚不及股市的震荡风波。但他不能先动手,那样会显得他暴躁易怒,偏执野蛮。   傅承林跳过了母亲入狱的话题。他低声和纪周行说了几句话,具体讲了什么,姜锦年没听清,她只看见纪周行一瞬间被点燃,随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她立刻去拉架。   冲动的男人都是魔鬼。   她恨不得把他们扔进斗兽场,旁观他们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但是眼下,他们都在公众场合,走廊的正门外,聚集了上百个同行,谁都丢不起这个人。   姜锦年不想碰到纪周行。她只能一把拽过傅承林,抱着他的手臂,拖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嘴上还说:“你们的冷静被狗吃了吗?”   傅承林却道:“其实没打起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由于姜锦年的介入,傅承林和纪周行为了避免伤及无辜,与其说是在打架,不如说是在推来推去,谁都没有真的用劲。如果姜锦年不在场,势必会演变成另一番光景。   姜锦年忽略了那些细节,道:“我念高中时,班上有两个男生为我打架。”   傅承林想当然地以为:“争风吃醋?”   姜锦年摇头:“其中一个人说我长得像白熊,另一个人说我长得像母猪,他们俩都觉得自己的比喻更生动,更贴近现实,谁也不让谁,就打起来了。”   傅承林本该愤怒地指责他们。   但他没有。   他笑了。   姜锦年笑不出来。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没再看纪周行一眼。   *   大厅内仍旧嘈杂喧闹,朋友们侃侃而谈,指点着各自的江山。   姜锦年紧挨着罗菡坐下,罗菡便问她:“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周围的聊天声渐低渐止,本次大会的总负责人上台发表讲话。他希望能有更多的合作商,与他们一同进军互联网金融行业,发展更广阔的未来。   姜锦年一边听着那人滔滔不绝,一边悄悄告诉罗菡:“家里人找我有事,我去走廊上接了电话……”   罗菡笑问:“我刚瞧见傅承林和你一起出来,傅承林也是你家里人?”   姜锦年百口莫辩。   在她沉默思考的间隙里,罗菡道:“别太把感情当真。现实生活里,不会亏待你的,只有工作效益。”   罗菡很少和人谈到感情问题。主要是因为,她认识的所有同学朋友们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只她一人是个异类,孑然一身。   在传统评价标准中,她几乎是个失败者,缺乏家庭的供给滋养,奔波于大城市的“高龄剩女”。作为一个失败者,她没有资格谈论经验带来的好处,那她就干脆一言不发,看破而不说破。   但她对姜锦年不一般,她传授道:“你们最好能有些共同秘密。大学里的,工作上的,多拉近距离,不然位置差得太远,没法儿长久。”   姜锦年听得一愣。   她端正坐好,回忆刚才的遭遇,不自觉地想起了纪周行的那句——“傅承林,听说你母亲私吞公款,犯了诈骗罪,在监狱里蹲了好几个年头。”   从傅承林的反应来看,这句话十有**是真的。   怎么会呢?   姜锦年理智上相信,主观上背弃,目光紧随着傅承林。   傅承林的座位在第一排。主讲人退场以后,傅承林离开了座位,走向后台,他的朋友一直在努力促成傅承林与本公司的合作,见缝插针地安排了几个会面。   时间宝贵,机不可失,朋友很快介绍道:“这位是业务部的黄总、李经理,还有我们的新投资人——姚芊小姐。黄总和你是校友,今天还是你们的校庆日吧?”   黄总穿着米白色西装,略微显胖。他年纪五十岁上下,善言健谈,神采奕奕,他拉出一把椅子邀请傅承林坐下,还叫了一声:“傅师弟请坐,系出同门的师弟。”   傅承林笑道:“黄师兄客气了。”   后台的面积不超过二十平方米,而且只摆了一张桌子。看得出来,在傅承林露面之前,黄总正在同姚芊说话,而姚芊曾在酒店里,和傅承林打过一次照面。   所以她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端起一杯饮料,嘴里含着一根吸管,轻轻咬了咬。   傅承林偏过头,只与黄总和李经理说话。他粗略地概括前景,表达了几个合作意向,显然是看中了黄总他们公司的线上客户总量。   借着互联网与快递业的东风,电商支付平台日益壮大。随之诞生的线上投资理财,更是一块惹人垂涎的蛋糕。除此以外,傅承林家经营三十多年的连锁酒店,同样需要声誉和曝光量,他们计划拓展香港、台湾、以及海南市场。   互利共赢,黄总没理由不答应。   可他偏偏就是含糊其辞,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傅承林察觉不对劲,不愿再浪费时间,打算返回自己的座位。但他刚离开后台,又想起没跟朋友告别,便站在门口,等他出现,恰好听到了姚芊与黄总的对话。   姚芊抱怨道:“傅承林没聊几句,人就走了……”   黄总道:“等下,我把小吴叫来。小吴和傅承林是朋友,他有联系方式。”   姚芊声调一转:“你没有傅承林的联系方式吗,将来不会跟他搞业务合作吗?”   黄总失笑:“历史遗留原因。”   姚芊又问:“什么原因啊?我不是外人吧。”   室内足有三秒沉寂。   傅承林已经猜到了结果。   他依然静立于门口,像在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听到那位“黄师兄”叹声道:“你在广州待得久,不懂咱们这边的事。他妈本来是做精算的,后来瞒着家里人迷上了赌博,挪用公款,设局非法集.资,专搞金融诈.骗,就是个惯犯——还好,骗得都是陌生人,不是熟人,就那些普通老百姓……100年前爆出的庞氏骗局,到现在换汤不换药,每年还是有不少老百姓上当……”   最后,黄总缓声说:“咱们做的是公开网络业务,这种负面影响,不沾为好。”   姚芊轻笑接话:“哦,他们家心真黑呀。我以后出门,不会再住傅家的山云酒店了。” 第15章 雪夜   黄总没有一句恶言恶语,他的阐述基本符合事实。   傅承林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议论。他应该早就习惯了,从十八岁开始,他发觉这个世界的本质,并非他眼中所见的样子。   那年他上高三,学校元旦放假。他背着书包回到家,家中没有一个人,他不明状况,喊来司机,坐车去了一趟办公大厦。   当时他只知道母亲正在创业,方向是金融理财,需要不断地吸纳客户。母亲租下了大厦的某一层楼,聘用十几个员工,规模不小,煞有介事,那天更是格外热闹。   前厅站满了一帮人,男女老少都有。   为首那人是个壮汉,剃着寸头,横眉怒目:“我爸躺在医院ICU,搁现在还没出来,被气得只剩半条命!每年60%的利润是你们说的,我就问一句,钱呢?钱到哪儿去了?”   傅承林的母亲百般辩解。   壮汉不依不饶。   傅承林喊了一声:“妈妈?”   他就成为全场焦点。   他被两个男人生拉硬拽到办公室门口,他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猜到了前因后果。   傅承林觉得,母亲的性格偏内向,不适合斡旋交际,更不适合违法乱纪,参与一场残酷的金融骗局,致使一群人赔光家产,心如死灰。   他还想起,母亲经常在北京和拉斯维加斯之间往返。这种状况,持续了至少五年。   拉斯维加斯,美国赌城,举世闻名。   壮汉不知道自己的钱去了哪里——傅承林大胆猜测,那些钱都变成了美金,万恶的美金。   可惜壮汉一无所知。他捏紧了傅承林的肩膀。   傅承林应该挣脱这帮人,逃之夭夭。   但他堕落在迷茫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又担心自己此时跑了,母亲柔弱无助,会被愤怒的讨债者伤害。   于是,他甘愿做一个人质。   十八岁的傅承林很不擅长讲话。   他试着调解矛盾,却让几个男人气急败坏,拳头如雨点般砸上来。   他丝毫不反抗,坚持自身原则,抵制暴力,妄图“以理服人”,如同一只待宰羔羊。他们就开始凶残地踹他,皮鞋、短靴、尖头板鞋,轮番齐齐上阵。   而他躺在地面,蜷缩成一团,鼻腔充满血污,思维和意识逐渐放空。   他的书包被人抖开,教材、文具盒、笔记本散落一地……施暴者惊奇地发现,傅承林成绩很好,热衷竞赛,堪称天之骄子,是全校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那名壮汉原本在围观,却突然发了狠,抓起傅承林的校服衣领,使尽全力一巴掌又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   至少二十几下,扇得他头晕耳鸣。   壮汉犹不解气,甩手把傅承林扔到地上,暴虐般猛踢,一脚踩住他的后背,硬生生撕下他的一撮头发。   发丝带血。   壮汉累得够呛,嗓子眼一咳,吐出一口浓痰,落在傅承林的校服上。   他充满怨恨地骂道:“就是你老娘不干人事,窝囊废,婊.子养的!骗咱们的钱,害我儿子没钱上大学!我不打女人,打死你个龟孙!”   傅承林擦了一把脸上的血。   擦不干净,他就带着邪气地笑了。   下一秒,他疯狂和壮汉厮打在一起。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或恐惧,他甚至想过:大不了死在这里,以命抵债,恩怨一笔勾销,谁也别独活。   直到他听见母亲绝望的哭求:“你们放开他,他才十八岁,他还是个孩子……”   母亲主动报警了。   楼下的警车铃声刺耳,大理石地板血迹斑斑,母亲穿过推搡的人群,紧紧拉住傅承林,催促他:“你快走,别管我了,赶紧去医院,你不能去警局……你才十八岁,这次留了案底,将来还怎么上学?”   他站着不动,好似一座雕像凝固。   母亲哭着拍他的脸,他安静地低下头,用校服袖子抹掉她手掌沾到的血。   这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   母亲从前厅拽了一件男士羽绒服,深黑色,毛领粗糙,做工低劣。   她把羽绒服塞给他,推着他进了电梯。   她激动得披头散发,扬言他再不离开,她就要当场跳楼,一言一行剧烈而夸张,傅承林从没见过她这样。   他坐电梯来到楼下,穿过大厦的后门,伸手掏进衣兜,只有十块钱。   这十块钱,成了他的全部家当。   他的手机、钥匙、钱包全部放在了书包里。   而书包滞留于楼上。   那会儿是2007年,街边的报刊亭里,还有公共电话,一块钱打一次。   报刊亭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傅承林,再伸手,问他要钱。   傅承林交完钱,首先给父亲打了电话。   通话时间仅有十秒。   傅承林开门见山:“爸爸,这边来了很多警.察。他们说,公司涉嫌金融诈骗。”   他没说是哪儿,但父亲显然已经收到了消息。   父亲回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随后,父亲匆忙将电话挂掉。   傅承林又给他爸爸的秘书打电话,忙音。他又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无人接听。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爷爷身上。   彼时,爷爷正在上海,庆祝他名下一家新饭店开业大吉。他们一行人剪彩、倒香槟、放鞭炮,傅承林的电话来得十分突兀,像个不速之客。   爷爷到底还是安慰了他:“你爸爸毕竟在银行工作,忌讳多,管理严,最避讳那些事……你妈妈的问题……我暂时不清楚状况,拜托了熟人调查。承林,这段时间,你得照顾好自己。”   爷爷又说:“承林,你搬来和爷爷奶奶住吧。你现在是不是在家?”   傅承林没有应答。   他结束了通话。   老板找给他六块钱,解释道:“打一次电话一块钱,不管你有没有接通。你打了四次,我收你四块。”   傅承林接过一张5元纸币,一块1元硬币,礼貌地回答:“谢谢。”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天幕已黑,月光黯淡。   傅承林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漫无目的,四处走动。   他走了一会儿就累了,坐在天桥的桥洞下,无数轿车亮着前灯,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乌云逐渐覆盖天空,洒落新年的第一场雪。   他裹紧衣服,揣着兜里的六块钱,忽然觉得金融和计算机都是建筑在空中的虚幻楼阁。   当他失去了电脑、网络、启动资金,那些技能就无法为他提供温饱。   他寒冷,疲惫,疼痛,失望,无家可归。   他只能仰面躺下,躺在坚硬的石砖上,想起一句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又想起一句:“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   于是他可以理解每一个人。   理解母亲要偿还赌债,理解父亲以工作为重,理解爷爷要兼顾儿子和孙子,更理解那些在公司里作乱的讨债者——他们的初衷很简单,2005年股市大涨,不少人发了横财,更相信一夜暴富。   总之,各人有各自的世界。   在同等条件下,他未必不是一个行凶者。   十八岁之前的世界轰然倒塌。傅承林握紧拳头,蓦地生出错觉,手中抓住了什么东西,柔软又毛绒绒。   他侧过脸,看见一只棕褐色的流浪狗,正乖巧依偎于他的臂弯。   衣衫褴褛的乞丐自他脚边经过,拎着布包的老奶奶弯腰在一旁挑拣垃圾。夜跑的男人路经此地,凑近瞧了瞧傅承林,摇头叹息一声,又走了。   众生百态。   纷飞落雪带来巨大的压抑感。   他实在太累,没劲翻身,这一夜和流浪狗一起睡在桥下。   他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重回十二岁生日派对。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大声许愿:“我是傅承林!我十二岁了!我要成为全球顶尖操盘手,操控人生,操控市场 !”   他听到这句话,抬手一把拿起桌上的蛋糕,反扣在了十二岁傅承林的脸上。   那孩子委屈地哭了,而他云淡风轻地笑了。   随后梦醒。   当时他已经躺在医院,床边围坐了父亲、爷爷、众多亲戚。   大家嘱咐他好好养病,闭口不谈事件的起因。   他等了两年,终于等到母亲的判决尘埃落定。   他们家一力承担了善后赔偿,父母则以离婚收场。生活被扶上了正轨,虽然他偶尔还是能听到流言蜚语,或者被人暗地里戳脊梁。   今天这位黄总的评价,不算过分。傅承林完全能接受。   他在会场待了三十分钟,认识了几位新朋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算提前走。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姜锦年跟了过来,虽然她偷偷摸摸,仿佛做贼。   她说:“罗经理让我先回酒店。”   傅承林问:“为什么?”   姜锦年详细解释:“我向她推荐了‘四平购物’股票,用来代替‘龙匹网’。昨天我去了一趟龙匹网络公司,他们网站的流量排名偏低,只是势头迅猛……我更看好四平购物,这家公司的基本面好,是电商的长期合作伙伴。”   她最后总结了一句:“所以,我现在要回去写分析报告。”   正门外有个岔路,一条路朝左,一条路朝右。   如果是前往停车场,理应踏上左边那条路。   但姜锦年看向了右边,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傅承林捉住,他说:“我们正好顺路,走吧。”   姜锦年摇头:“不不不,请别误会,我不是来蹭你的顺风车。我是想和你说一声……”   傅承林松开了她的手。   他顺其自然地向左走,而姜锦年话说到一半,不假思索,连忙跟上他,接着讲:“今天偶然听闻了一些事……当然,我不知道真假,没资格发表意见。”   停车场内阴凉通风,光线昏暗。傅承林举目四望,寻找他的那辆车。   他接话:“是真的,你不用怀疑。”   姜锦年心情复杂,踌躇着站在原地。半晌之后,她斟酌着表态:“我会守口如瓶。”   傅承林回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你跟我走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六个字?”   姜锦年补充道:“我思考过了,纪先生在走廊里和我说话时,你过来帮我解了围。单论这一点,我应该谢谢你……”   脑海里闪现记忆片段,回溯至酒吧那一夜。她轻声改口:“诚挚的感谢,深深的祝福,再次送给热心市民傅先生。”   *   下午四点三十分,姜锦年与傅承林一同返回酒店。   他们在电梯门口分别,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五点之前,他们都打开了电脑,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忙了至少三四个小时。   在此期间,姜锦年忘记吃晚饭,而傅承林有专人送餐。   夜晚仍在延续,黑暗笼罩了整座城市,繁华地带依然灯火通明。   姜锦年坐在房间的窗台上,料想这次出差结束之后,再与傅承林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不是不多,是几乎没有。   她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傅同学,我有一个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他没回复。   三十分钟后,姜锦年房间的门铃响了。   她跑去开门,看见傅承林站在门口。   他并非空手而来。   他带了一个塑料袋,拎着一瓶法国香槟。袋子里装着酒店套餐,他说:“你中午只喝了两口葡萄酒,晚饭没吃,厨师准备了一点儿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将就?”   姜锦年接过塑料袋,将所有饭盒摆在桌上,充满仪式感地打开。   她端起一碗八宝粥,还没来得及吃,心中就暗叹:她是不是太自来熟了,她怎么能就这样接受了?   傅承林坐在她身旁,低声问:“你怕什么?”   他撬开香槟的软木塞,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中。他自己喝了一口,才说:“这两天,你不是只喝粥么?以前跟你出去吃炸鸡,你一次吃一盆,那时候多豪爽。”   姜锦年恼羞成怒:“那又怎样?食物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们要被人吃掉。”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没动筷子。   她跑向床头柜,拉开抽屉,背对着傅承林,取出一个蓝色盒子——包装相当精致漂亮,侧面挂着一个蝴蝶结。   “这是什么?”傅承林问。   姜锦年回答:“钢笔。”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盒子放到了他面前。   傅承林没拆。   姜锦年又介绍道:“这不是普通的钢笔,是《星球大战》的纪念钢笔。我昨天去了中新大厦,那个大厦的门前有一家店,专门卖动漫、电影之类的衍生纪念品。”   她双眼明亮,满怀骄傲:“我记得你大学就迷上了《星球大战》,还跑出去买系列光剑……这种钢笔还剩最后一只,被我当场买下。”   他笑了,问她:“多少钱?”   姜锦年道:“九百九十八,比你送我的高跟鞋便宜不少。”   傅承林坐在沙发上,没再用玻璃杯优雅地品酒。他握着酒瓶,喝了几口香槟,侧目再看她时,她觉得他和往常不一样。   她莫名感到了攻击性,凭借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沙发并不宽敞,仅容两人并排。   姜锦年穿了一条宽松短裙,此刻她很不自在,她双手搭放膝头,不断把蕾丝裙摆往前扯,希求盖住裸露在外的雪白长腿。   她说:“那个……谢谢你给我送晚饭。我有些话,现在不坦白,以后也没机会了。回到北京,我们两个人肯定不会再见面……所以,我想劝你,别再这么玩。我是无所谓,我不会再误解你,别的姑娘呢,说不准就掉进你这个大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其实,你对她没一点意思。”   她借用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那句名言,惋惜道:“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她正要说一句“但是”,腰侧就被人搂住,他用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下颌。   所有未完待续的话,都被封印在一个吻里,他起初还是很温柔,莫名带了点儿压抑感,见她如此顺从配合,他甚至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   他们像是正处于热恋中,热烈而长久地接吻。他左手按着她的后颈,依然是绝对压制的姿势。   姜锦年头脑空白,神魂俱废,只当他喝酒喝疯了。   事实上,傅承林不相信酒后乱性。   他更相信酒能助兴。 第16章 落败   夜深人静,室内无人言语,仅有细微的接吻声。   姜锦年被禁锢在角落,动弹不得。   傅承林几乎操纵了她的意识。他游刃有余地进行着唇齿交缠,像是优雅进食的野兽,接着又轻轻吻她的唇角,时轻时缓,顺延而下,游离到了她的脖颈。   她的锁骨和脖子都生得很美。   细白如雪,柔软馨香。   他就在那里停留,辗转含吮,印下吻痕,如同做着标记的吸血鬼。   男女之间的亲热,应该带来舒畅和温暖。   但是姜锦年心跳过速,后背发冷,难受得绷直了脚尖。   她神游太虚之外,稀里糊涂地抬起腿,想要及时终止,尽快逃脱。   傅承林误解了她的企图。   他撩起她的裙摆,覆手在她的腿上,触感细嫩、光滑、紧致、富有弹性。他边摸边揉了一把,不知轻重地掐疼了她,指尖还在往里探入。   姜锦年濒临崩溃,忍无可忍,嗓子里滚出一句:“混蛋!”   傅承林停了下来。   他发现她眼中含泪,快要哭了。   下一秒,她抬高右手,顺势就要打他。   这一耳光非同凡响,来势汹汹,而他视若无睹,动也不动。   姜锦年相信,倘若她真的甩了他一巴掌,他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但她就是不敢、不能、做不到。   她收回手,抱膝坐在沙发内侧,裙摆落到了腿根处。她连忙去扯,越发觉得自己狼狈可笑。   她刚刚被他占尽了便宜,从腰到腿都摸了个遍。她还想起他们家的那些事……更加怀疑他在酒精作用下,被陈年旧事深深困扰,需要找个人来消遣发泄。   于是她一声不吭。   傅承林试探般摸了摸她的脑袋,乌黑的发丝从指间穿缝而过。   他以研究股票的耐心,琢磨姜锦年的反应。他认为,他刚才没有强迫她,因为她自始至终一点都不挣扎,那她为什么会突然发火,甚至要掉眼泪了?   傅承林考虑出一个答案:“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姜锦年愤慨地回答:“疼你个头。”   她垂首盯着地毯,长发缭乱,耳根通红,模样十分惹人怜。   傅承林又问她:“你生我的气吗?”   他一旦决定撕破那层虚伪的同学友谊,就彻底失去了平日里的分寸感。他低头靠近她的耳边说话,呼吸间的气流划过她的耳尖,他还叫了她一声:“姜同学?”   他的嗓音低沉暧昧。   好像她下一秒给出回应,他就会含住她的耳垂。   姜锦年乍然逃离沙发,像一只被按到了最低点的弹簧,蓦地冲向了高空。她连走带跑,甚至没顾上穿鞋,眨眼就来到了门后边。   她弯腰拿出一双高跟,想起这双鞋是他送的,又不耐烦地扔到了一旁。   傅承林见状,依旧岿然不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大部分商店都停业了,我不建议你出门。”   他左手握酒瓶,右手搭上了沙发靠背,长腿略微往前伸,那样子充满了引诱意味,就像是在等她坐大腿。   姜锦年原路返回,站在他面前,平静道:“从今往后,我们别再见面了吧。”   她那些羞惭、愤懑、失落的情绪,好似都已经平复下去。她就这样若无其事,与他对峙,她脖子上的吻痕还没消失,她就一再强调道:“你对我做的事,让我觉得,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傅承林攥着那个酒瓶,又松手,瓶子滚落到了地面,他不去捡,只说:“你至少应该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可以试一试。别把话说得太绝……”   姜锦年失笑:“我永远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她后退一步,挨近了床沿,问他:“就因为我是个蠢货,你觉得玩我有意思?”   傅承林从沙发上站起来,应道:“你想骂我就骂我吧,别牵扯到你自己。”   他语含嘲讽:“我才是蠢货。”   姜锦年落座在床上,极度心烦意乱。   她稍一低头,就看见腿上的指印——那是被傅承林弄出来的痕迹,可是他们真的不能走到这一步。千错万错也不能重蹈覆辙。   她说:“你当然不蠢,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别骗我。”   傅承林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她郑重望着他:“你真的喜欢我吗?或者是喜欢过我?”   傅承林俯身,带着几分酒气,回答:“喜欢。”   姜锦年侧过脸,避开他直勾勾的目光。她再次移向了旁边,自嘲道:“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个傻子。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简直就是个感情……”   “骗子”二字,差点儿脱口而出。   顾念到傅承林的母亲犯了诈骗罪,仍然蹲在监狱里,姜锦年决定不再提起“骗”这个字。她咳嗽一声,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你简直是个情场高手。”   傅承林走向茶几,伸手摸了摸饭盒,提醒她:“饭都凉了。你饿不饿?累了先吃两口,我们再接着说话。”   然后他才问:“有我这么失败的情场高手吗?”声调略低,像在自言自语。   他此时穿着休闲服,背影笔直如松。他的背部线条匀称而紧实,宽肩窄腰,落影修长,显然常年坚持锻炼,生活习惯比较自律。这些外在条件,都是他谈情说爱的资本啊,姜锦年心想。   她忽然呢喃道:“你的确有一点失败,我刚才真的非常想打你。你肯定没有被人打过,所以敢乱来。”   傅承林却说:“我曾被人打断过肋骨,撕掉了几块头皮,轻微脑震荡,软组织挫伤,鼻子骨折,耳廓缺损……”   姜锦年惊讶至极。   她怔怔然盯住他的瞳仁,他就笑了:“逗你玩的。”   姜锦年也笑:“你滚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   当晚,傅承林回到属于他的房间。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姜锦年发微信,系统反馈了这样的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傅承林生平第一次被人拉黑。   他又打开了QQ联系名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再也找不到姜锦年的名字。   他回过头来查找QQ聊天记录,他和姜锦年的对话仍被保存,只是信息刚发出去,就再一次被她拒收了。   傅承林记起姜锦年刚才的话:“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还记得,她最开始说了一句:“回到北京,我们两个人肯定不会再见面。”——就是这句话,让他得寸进尺,方寸已乱。   他只能打开电脑,提前完成明天的工作。他审查秘书发来的汇报,瞧见上半年的利润额持续走高,他管理的投资组合都表现不俗——市场并不稳定,不少机构都经历了亏损,他依然保持了大宗进账。   理论上说,傅承林的心情应该不错。   但是夜里十二点,傅承林不幸失眠。他去酒店的天台上抽了根烟。   山云酒店的顶楼环境优美,栽种了各色盆景。其中有一棵平安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长得格外出挑,傅承林就站在一旁,点燃了一根烟。   烟圈一如云雾流岚,漫无止境地飘散。   他用手指夹着香烟,抬头看天。   此时的天幕并非浓黑,而是一种深沉的蓝色,无数云朵镶嵌其中,接连成团,像是一群漂浮在大海里的绵羊。   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他又想起某个夏天的自习室里,姜锦年带齐了文房四宝,坐在长桌边,认真练习毛笔字。她向傅承林介绍何为“羊毫”,说是用羊毛做的。   她练了十几年的书法,字迹尤其漂亮,被看管图书馆的老头儿盛赞。那老头儿说她字如其人,笔走龙蛇,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心想事成。   姜锦年听了很不好意思,背对着阳光偷摸写了三个字——傅承林其实看见了,她写的是他的名字。   而今皆成往事。   他忽然没了抽烟的兴致。熄灭烟头,正准备走,身旁又冒出一个人。那人是个男的,身量高挺,五官深邃如刀刻,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并与傅承林搭话:“兄弟,借个火。”   傅承林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烟。   他兴许是觉得一个人抽烟无聊,笑着开口道:“我叫沈达观,你贵姓?”   傅承林道:“免贵姓傅。”   天台风大,楼下汽车声又吵,沈达观压根没听清。   但他不打算再问,他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深夜上这儿抽烟,兄弟你遇上什么事了么?”   傅承林见他言笑轻浮,举止吊儿郎当,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女士香水味,料想他是个久经欢场、经验十足的男人……   傅承林就越发的讳莫如深:“你别误会,没事儿不能上天台吗?看看景,听听风声,感受大自然。”   随后,他拉拢了衣领,告辞道:“我先下去了,有点儿困。这位老兄,你也尽早回房吧,晚安。”   沈达观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兄弟,别走,听我说两句话。”   傅承林回头看他。   沈达观叼着烟,沉声道:“我在券商工作。也许你们普通人不懂什么是券商,你平常不炒股也不会关注这方面……大部分人只听说过投行。”   傅承林特别配合地回答:“嗯,是不太懂。”   沈达观一听他语气真挚,不似作假,就非要跟他解释:“我的一位前辈告诉我——‘上市公司是婊.子,券商是老.鸨,基金是嫖.客’。券商负责推销,基金负责挑选,卖方和买方的区别,决定了市场地位,你懂了吗?”   傅承林不置可否地评价:“简单粗暴,但也有几分道理。” 第17章 探访   诚然,傅承林听完这个比喻,反应冷漠,笑都没笑一声。   因为他发现,他自己可能要同时扮演婊.子、老鸨和嫖客这三种角色。   沈达观没察觉傅承林的复杂性。   他把傅承林当作一个普通的、为生活所困的、深夜站在天台上抽烟的可怜男人。   再看傅承林那张脸,长得是可圈可点……沈达观怀疑他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麻烦,不由得开口问他:“我的一个买方客户,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放下包袱,从了这位客户?”   烟味混杂着酒气,随风飘逝,傅承林心道:这人醉得不轻。   出于好奇,傅承林多问了一句:“男客户还是女客户?”   沈达观轻轻吸一口烟,答道:“女的,四十来岁。”   傅承林便说:“看你自己。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替你做决定?”   沈达观捏着烟卷,燃烧的那一端烫在了栏杆上。   火光扑朔迷离,洒遍灰尘。   沈达观一个转身,正要把烟头、打火机、塑料袋都扔进盆栽里,傅承林就伸手制止了他:“旁边有垃圾桶,你可以去那儿扔。这些盆栽不好养,挺容易死。”   沈达观反问:“大哥,这家酒店又不是你开的,操心他们的盆栽干什么?”   傅承林没回话。   隔了几秒,傅承林才说:“你不妨想象自己是一棵橘子树,从小在盆栽里长大,天台的屋檐为你遮风挡雨。忽然有一天,你身边充满了垃圾,捡都捡不走,跑也跑不掉,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根,一寸一寸地溃烂。”   冷风袭来,沈达观咳嗽一声。他默默走向垃圾桶,把那些废弃品都扔了进去,同时感叹:“瘆人。”   背后响起另一个熟悉的、来自女孩子的声音:“唬谁呢?听起来就像是你经历过一样。”   沈达观扭过头,瞧见了姜锦年。   他与姜锦年曾有一面之缘。虽然不太记得她的名字,倒也记得她的长相。两人的职业利益相互挂钩,沈达观不便多留,就先走了。   而姜锦年把烟盒塞回了衣服口袋,假装成散步的样子,当她经过傅承林身侧,恰好听他回了一句:“我开个玩笑而已。”   姜锦年勾唇而笑:“我知道啊,你就是喜欢开玩笑。”   傅承林一言不发,默认了她的指控。   虽然他知道她在影射什么。   他应该说一些好听话,或者讲几段不幸经历,缓解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他偏偏就说:“那会儿气氛不错,我想吻你。”   姜锦年呢喃道:“我真应该扇你一耳光。”   傅承林半低着头,视线移向了下方,看着酒店大厦的最底部。他不曾靠近姜锦年一步,像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不过他说:“哪怕你扇我一耳光,改变不了我的想法。还有你那句话,什么……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这话不能随便说。”   姜锦年吁了口气。   傅承林侧目看她,问道:“能不能把我加回来?”   姜锦年蹙眉。   傅承林妥协道:“别跟自己较劲,晚饭吃过了吗?”   姜锦年道:“一口没吃。”   傅承林忽然想给梁枞打个电话,问他平常怎么和女人讲道理。他隐约明白姜锦年的心理活动,但明白是一回事,应对是另一回事,男女思维永远存在差异性。   姜锦年和他不一样。她是一点也看不透他,久而久之,更觉疲惫。   夜幕深广,晚风清寒,他竟然脱下外套,盖在了姜锦年身上。他等了半晌,方才侧过脸,想跟她谈谈近几日的新闻,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   第二天早晨,傅承林照旧六点钟起床。   窗外淅淅沥沥又是一场雨,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斩不断的银丝水线。   手机铃声响了两次。傅承林一边穿衣服,一边接电话,来电提醒显示了“爷爷”二字,电话那头的老人温和地问他:“承林,你今天要回北京了吧?”   傅承林应道:“上午十点的飞机。”   爷爷沉吟片刻,道:“要不,今天回家一趟吧?你奶奶很想你。”   傅承林抬起左手,翻了翻桌上的行程表。他定下一个时间,话里听不出半点异常。   通话结束之后,爷爷虚握着手机,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叹道:“这孩子犟得很。”顿一顿,缓声说:“这两天下雨,我担心他膝盖又疼。”   傅承林的奶奶坐在一旁,用绢布擦拭一架三角钢琴。   她年过七十,头发苍白,满脸皱纹……但她依然耳清目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她活到了大半辈子,几乎不再有什么挂念,就是唯一的孙子让她不放心。   奶奶说:“唉,都是造孽。”   她的老伴接话:“那年出的事,也怪咱们都太忙。哪知道他在医院一躺就是大半年,不仅没去成清华大学,也没见着他母亲,年轻人关注的前途、家庭、身体健康,咱们承林都差了那么一点儿……幸亏现在好转了。他立业是立上了,还差一个成家。”   傅承林的奶奶积极道:“我物色了一个姑娘,瞧着还行,就是老钱家的孙女儿。”   爷爷摆手:“不行的,这得随缘。”   话是这么说,傅承林的奶奶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当天晚上,傅承林赶到他们家吃饭之前,奶奶就把那个姑娘喊了过来——算是一次双方家长默许的,并且希望能促成的非正式相亲。   这个姑娘姓钱,家庭条件很好,自小没吃过亏,只是脸皮比较薄。她见过傅承林的照片,对他本人有点儿意思,计划着跟他先相处一下。   傅承林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他落座后,没动筷子,瞧了一眼钱小姐。   那姑娘一本正经坐得端庄,后背挺成了一条直线。她将双手藏在桌布之下,揪着裙摆绕了个圈儿,看起来确实矜持可爱,文静得体。   餐桌上摆了几盘牡蛎、生蚝、松茸蒸鸡。搭配着装饰用的欧芹和萝卜花雕,自是能激发看客的食欲……玻璃杯中映衬着葡萄美酒,家庭气氛一派和谐温馨。   然而傅承林许久没开口。   他奶奶赶忙圆场:“这位是钱小姐,她叫钱妍,你钱叔叔家的孩子,你们小时候见过面的。钱妍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中文系,读过不少书。你们随便聊聊天吧,都是年轻人。”   爷爷家共有两个餐厅。奶奶特地选中了更狭窄的那一间,方便他们二人交流感情,为了不打扰他们,奶奶还拉着爷爷的袖子,和他一起托辞借故离开了。   傅承林拿起筷子,扒了几口饭,并未流露出排斥之意。   他身边的姑娘起初十分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了胆子,双手托腮望着他,和他说话。他们从古今文学聊到当代社会,姑娘忍不住问他一句:“傅先生,工作和家庭,你选哪一个?”   她含娇带嗔:“只能选一样。”   傅承林不假思索:“选工作。我有了工作,才能更好地支撑家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贫贱夫妻百事哀。”   “贫贱”二字,是钱妍生平从未体会过的。   她咬了咬唇,又问:“事业和爱情呢,你会选哪一个?只能选一个,不能二者兼得。”   傅承林正在用筷子从鸡腿上扯肉。   他轻松扯下来一块,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当然是选事业。爱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一个成年人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事业。”   钱妍并不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   父母早就告诉过她,傅承林平常工作很忙,国内国外飞来飞去,一年到头可能顾不上家。   但是她心中向往的好老公,就是那种在外忙事业,又把老婆放在头一位的“完美男人”。思及此,她略感尴尬,却不好意思冷场,遂问:“傅先生,你如何看待家庭主妇呢?”   傅承林把削完肉的鸡骨头堆在一起,又拿起一块牡蛎,接话道:“那是辛苦又伟大的事业。”   钱妍笑着问道:“傅先生,你相不相信影视和小说里的完美爱情?就是那种……男人可以把一切都送给他心爱的姑娘。”   傅承林已经吃了半碗饭。他显然不相信那些情爱,但看人家姑娘年纪还小,他不好打碎她的美妙幻想,只简略评价道:“那都是顺应作品需要。”   钱妍察觉他意兴阑珊,仍然坚持着问他:“你觉得哪本小说最能反映大多数男人的真实心理?”   这一回,傅承林没再敷衍,而是仔细想了想,才回答她:“川端康成的《睡美人》。”   钱妍一笑:“讲什么的呢?”   傅承林用筷子把牡蛎肉挑出来,带了几分戏谑意味:“讲述一群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在一家特殊的风俗店里……寻快活的故事。”   钱妍脸色通红,害羞不已,斟酌着问:“你也喜欢寻快活吗?”   傅承林却道:“我不喜欢。”   钱妍一手拖住了下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将离不离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这么优秀的男人,还要搞特殊化?”   傅承林莫名有点儿不耐烦:“你这么专业的中文系学生,为什么总要问我这些问题?”   年轻男女相亲期间,一旦有一方失去耐性,那么交流和沟通都无法继续。   傅承林的奶奶走过来时,只见钱家姑娘垂首坐在原位,面前的饭碗一筷子都没动。而傅承林呢?他竟然把整碗饭都吃了,左手边积累了一堆贝壳和鸡骨头……他究竟是在相亲,还是在跟人家姑娘抢菜吃?他奶奶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孙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傅承林解释道:“我中午下了飞机,一直在开会,到现在没吃上一口热饭。”   他自认擅长换位思考,也善于观察,挺能理解别人。但是钱妍听完他这句话,双手抱着背包,急冲冲地掉头就走,傅承林没想明白为什么。   他在爷爷家的这顿晚餐,总归是不欢而散。   *   次日一早,傅承林正常上班。   他先是去了附近一家酒店做营业检查——公司上市在即,他们的员工肩负重任,要把发生负面新闻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这家酒店原本不属于山云集团,不过去年下半年被傅承林的爷爷收购,管理层也做出了相应调整。财务部的那几个人,傅承林基本都认识,其中一个女孩子还是……姜锦年的室友。   他站在她面前,思索片刻,记起她的名字叫——许星辰。   许星辰悄悄问他:“傅总,你和姜锦年这两天是不是都在一起啊?”   傅承林道:“没有。”   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多说了一句:“昨天我被家里人逼着相亲……还不让吃饭。”   这么惨?   他这一句话,就让许星辰想起了残酷的豪门恩怨。她不由得感慨道:“天哪,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傅总你别客气,尽管跟我说。” 第18章 归家   傅承林表现坦率,不矜持不做作地问道:“这两天,姜锦年都在忙什么?”   许星辰忠于事实,通风报信:“她啊,应该是在忙工作吧。昨天凌晨一点半,我去厨房找吃的……路过她的房间,往里面瞟了一眼,她还在用电脑办公。”   也不知为什么,傅承林忽然想起来,姜锦年的QQ签名是:一个微小的金融民工。   他心下盘算着,他一定要重新加上好友。   傅承林微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表情稍显凝重。许星辰估摸着问他:“你们俩是不是吵了一架?姜锦年从上海回来以后,心情不是很好。”   傅承林说:“她可能还在生我的气。”   许星辰面露疑惑:“你惹毛了她?”   傅承林主动退让道:“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在改正。”   许星辰随口宽慰一句:“谈恋爱嘛,就是一个相互磨合的过程,哪有从一开始就特别适合深爱的两个人呢?你们又不是在演电影。”   桌前堆放着一份半年度财务报表。傅承林坐在一把老板椅上,翻看几页纸,又说:“我和她能不能继续磨合,还得仰仗你,许小姐。请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许星辰一口答应。   傅承林反而词穷了。   倘若曾有人破开姜锦年的伪装,看清她的内在,那么这个人应当是傅承林。正因为他十分了解她,所以,他明白再贸然接近,会让姜锦年大发雷霆。   他铺开一张A4纸,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写了一封工工整整的信。   *   当天夜里,姜锦年拎着一袋水果返回家中。   客厅里安静异常,许星辰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眼见姜锦年进门,许星辰欢呼着爬起来,嗓音软软甜甜:“你回来了呀。”   姜锦年蓦地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是一位工作繁忙、在外打拼的丈夫,而许星辰是等候在家,翘首盼着丈夫早点回来的娇妻。   果不其然,许星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还体贴地说:“饭菜都热好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姜锦年扫眼一看,竟在桌子上发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雪白色封面,样式方方正正,最中央写了一行苍劲有力的汉字:姜锦年同学敬启。   他居然谦卑地用到了“敬启”。   姜锦年一边在心里想:看你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一边拿起那封信三下五除二地胡乱拆开。   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坚持手写信的人越来越少了,日常生活中更是几乎绝迹……姜锦年虽不至于一把撕掉信纸,倒也没准备多认真地看。   但是傅承林的笔墨流畅,字迹潇洒劲峭,写得一手钢笔楷体,经得住最严苛的审核。   而姜锦年自幼专注于书法,下意识地一行一行默诵,直至结尾,她还见到了一句:祝你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年年”二字连在一块儿,颇有一种亲切的昵称感。   只因姜锦年的小名正是“年年”。   她略微用了点儿手劲,信纸便被她搓得皱起几条浅纹,像是在白无垢的积雪中徒添瘢痕,扰乱了原本井然有序的汉字排列。   许星辰坐在一旁问她:“傅承林写了什么呀?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我呢,不辱使命,完成了他的托付。”   灯光环绕着墙壁,夜晚静谧安宁。   初夏时节,小区里的茉莉和木槿都开花了,透窗而过的风隐隐带着香气。姜锦年侧身靠窗,将信纸重新塞回了信封,毫不避讳地开口:“你可以亲自看看,别的不说,他写字还是挺不错。”   许星辰好奇不已。   她接过信,迫不及待看了一遍。   随后,许星辰平卧在沙发上,感叹道:“要是有一个男人给我写一封这么诚挚的信,我八成就和他好上了。”   姜锦年并不认同:“你应该浏览一些券商的推销报告。每一支股票和债券都被他们捧得很高,他们非常诚恳,非常认真,好像你不买那些股票,就错失了几个亿的回报。”   许星辰扭头看她:“就算这样吧,每支股票都有它们的优点,不然怎么上市呢?”   姜锦年啃了一口苹果,暂不做声。   她还没得及卸妆换衣服,依旧穿着一件藏蓝色套裙。腰部束得稍紧,很是窈窕动人。   许星辰伸出一只手,搂住姜锦年的细软腰肢,道:“我以前在学校里,认识一个年轻学妹……怎么讲呢,她好像认为,所有人都是齿轮。她必须找到一个特别爱她、齿轮严丝合缝的男人。这个男人是上天专门为她打造的,没有一丝缺点,通过日常的细微相处,他就爱她爱到发疯。”   姜锦年忽然警觉:“好端端的,举什么例子,你是不是被傅承林收买了?”   许星辰被她看穿,尴尬地直起了身子,仍然坚持着阐明:“傅承林今晚会来我们家,他说,你要是原谅他了,就给他开门。如果你这辈子都讨厌他,就当他没来过,他以后也不会打扰你了。”   言罢,许星辰用一个海碗装了饭,扒拉几大勺的菜,跑回了她自己的卧室。   太难了。   许星辰腹诽道:做红娘太难了。   她还没感慨完毕,就听见隔壁的关门声。   这说明,姜锦年也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换言之,她不可能给傅承林开门。   姜锦年确实心绪复杂。   理智告诉她留守在屋子里,感情劝诫她再看一遍傅承林的那封信,然后换位思考,替他想一想。   当她最终做出决定,差不多是晚上九点钟。她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打开房门,验证傅承林的话是真是假。   门外走廊悄然无声。   傅承林站在楼梯边,左手拿了一沓材料。   月光渗透墙侧,勾描了他的身形。他合上正在翻查的文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幸好今天不下雨。”   姜锦年问他:“要是我不开门,你打算等到几点?”   傅承林道:“凌晨一点半。过了这个时间,你就该睡觉了……我不会继续待着,被邻居看见,影响不好,可能把我当成外面跑进来的变.态。”   姜锦年转身离开,傅承林跟着她进门,她问他有没有吃晚饭,他答一句没有。姜锦年就进了厨房,给他热了一碗饭菜。   那碗是大海碗,直径22公分,装满了米饭、水煮生菜、红烧茄子、凉拌黄瓜、糖醋排骨。最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这个荷包蛋不一般,是姜锦年现场煎的。   傅承林半靠着厨房门框,看她忙前忙后,便准备给她打下手。   但她一把推开了他,说:“离我远点,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从小就没进过厨房吧。”   傅承林撩起袖子,露出手臂内侧一道伤疤:“这是刀痕。”   姜锦年奇怪地瞥他一眼:“做菜的时候……误伤的吗?”   傅承林“嗯”了一声,眼底似乎含笑,却不再看着她。   她将信将疑,又从他的表现中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蕴,心中暗忖:他还能有什么事?未经风霜不知人间疾苦的富二代们。啊,不对,他是富三代。   她低头,拿起一对筷子,再将这碗饭递给他,轻声说:“趁热吃吧。”   傅承林双手端着碗,同时低声回答:“谢谢。”   姜锦年蓦地记起,他喜欢喝无糖酸奶。   她复又站在冰箱前,找出最后一盒无糖酸奶,拿纸巾擦掉了冰冷水珠,捧在掌中捂热了些,再漠然地摆到他面前:“光明如实酸奶,无糖,无添加剂。”   傅承林很没情调地接了一句:“我手头有一些光明乳业的股票。”   姜锦年嗤笑:“我还有伊利乳业呢。”   傅承林道:“你自己买的吗?”   姜锦年察觉他在没话找话:“证券行业从业者自己不能开户。那些股份,当然属于我们公司。”   傅承林落座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进食。他的仪态仍然很好,只是因为面前没桌子,他只能单手捧碗,低头扒饭,那样子有点儿辛酸。   姜锦年轻咳一声:“你要不要看看财经新闻?”   傅承林咬了一口水煮生菜,顿觉百般不适。那东西一点儿滋味都没有,甚至没多少盐,他怀疑这是姜锦年的主食,所以答非所问:“你晚上只吃生菜吗?”   姜锦年摇头:“还有黄瓜和苹果。”   傅承林一瞬间猜到了因果关系:“糖醋排骨是许星辰做的么?”   姜锦年弯腰,拿起电视遥控器,应道:“是啊,她手艺很好的,你尝尝。”   傅承林仅仅吃完了荷包蛋。他面朝着播放财经新闻的电视机,看着屏幕底端各个指数红绿交加,又一次主动问她:“你用什么方法戒掉了以前的饮食习惯?”   姜锦年微微眯起双目,这般审视别人的方式,挺像一只不亲近的小白猫。   而后,她忽然笑了:“你真想知道吗?”   傅承林道:“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姜锦年转换电视频道,打开了视频选播,随便找了一个美国鬼片。开场第一幕,就是一群莽撞的青少年,夜闯一所被封印的鬼宅。   客厅没有开灯。   他们身处光影与黑暗交织的世界中,音箱带来的刺激背景声一闪一现。   超清的电视屏幕里,不知好歹的炮灰们跑进了埋藏死尸的地下室。   随着一声又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张着血盆大嘴的魔鬼匍匐于地,蜿蜒爬行,将那些青年人按在地上,咬破他们喉咙,撕开他们的胸膛,掏出他们的大肠和小肠,拨弄钢琴键一样搓揉他们的肋骨。   傅承林叼着一块排骨,心下微寒。   恰好电影第一幕结束,主角出现。   那主角是个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或许是为了凸显他的魁梧,他出场不久,便在卧室里与一个金发美女约.炮。那美人儿胸大腿长,坐在男子胯.间激烈一起一伏,高耸胸脯不住抖动,每一帧画面都是春.景明媚好风光。   姜锦年从没看过这部电影。   她当真是随便选的。   亢奋的床.戏就像一根针,扎进了她的潜意识。令她倍感紧张,万般忐忑,甚至想把傅承林赶走了——但人家一碗饭还没吃完。   她只能硬着头皮评价:“美剧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开始了,观众毫无准备……”   话音未落,电视画面一转,男主角进入浴室洗澡。他紧皱一双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把百叶窗向下拉……窗外正值漫无边际的黑夜,月色昏暗,路灯破损,垂死的蝙蝠倒挂在枯树上。   几秒钟内,一双血红的眼睛贴紧了窗沿。   那不知是人还是鬼的生物,正慢慢地扯开笑容,爬向了这栋别墅的烟囱,而姜锦年就听到耳边咣当一声响。   她扭头一看,只见傅承林手里的饭碗掉落在地。   他本人早已侧过了脸,眼角余光都避开了电视机。 第19章 前路   姜锦年按下快捷键,切换回了财经频道。   CCTV男主播的嗓音严肃正经,富有磁性,成功将观众从恐怖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傅承林重新坐正,徒手拾起掉在身上的米饭和菜叶子。他那件外观挺括的名牌西装沾了油渍,导致衣服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擦也擦不干净,只能晾在那儿。   姜锦年拿起几张手帕纸,稍微帮他清理了一下。   傅承林慢条斯理地并拢双膝,又揪住了自己的上衣下摆。他的局促和拘谨十分罕见,逗得姜锦年笑了一声,挑弄般询问他:“有什么好怕的?那都是假的。”   她侧身半倾,与他说话。   且因为他身量颇高,她不得不抬头望着他。几米之外的荧幕变幻,将她的侧脸照得闪烁不定。她不自觉地眨眼睛,频率大概两秒一次,卷翘睫毛带来浮动的浅影,虚添了点儿可爱气质。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姑娘,在观赏鬼片时,也能面不改色呢?   傅承林跷起二郎腿,左手伸直,搭上了沙发靠背。   他说:“我见过一所被封禁的修道院。所有窗户都蒙上了黑布,烟囱被钉死,正门挂着链条,后院铺满了碎石……荒无人烟,寸草不生。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立着四座十字架……按道理讲,修道院周围应该有坟墓和死尸,不过那里没有,我好奇死者都去了哪儿?”   他还没说完,姜锦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扯过一张小毛毯,盖在了自己的腿上:“大晚上的,我们换个话题吧。”   傅承林笑问:“你不是不怕鬼吗?”   姜锦年咬了一下唇角,挺真诚地回答:“因为我调研过影视行业,所以我知道拍电影的流程。电视机里的虚假桥段,再血腥也吓不到我,最多让我吃不下饭。”   傅承林了然道:“别人亲身经历的真实故事,你听了还是会怕,是么?”   他的视线定格于财经新闻,注意力跟随着姜锦年:“我倒不觉得,你是真害怕。你的共情能力比较强,你把自己代入了讲述者的身份,被他们的恐惧和慌张感染。”   姜锦年混不在意,扭过头嘲讽一句:“反正我不会吓得碗都掉了。”   她一提起这件事,傅承林就弯腰,蹲在地上收拾残渣。他捡到了一个塑料袋,又把瓷碗碎片、剩饭剩菜挨个儿扔进去,还不忘和姜锦年说:“对不起,第一次来你家做客,我就打了你的碗,浪费了一碗粮食。”   啧,真客气。   姜锦年礼尚往来,有样学样:“对不起,第一次请你做客,饭菜招呼不周,又放鬼片给你看……”   她说着,离开沙发,往他那边迈出一步。   地板腻了一层菜汤,油光水滑。她在无意中失足,脚底一软几乎要立刻跌倒,正巧傅承林离她仅有半尺距离,他动作敏捷地一抬手就搂住了她。   时隔两日,他们的呼吸再度交接。   姜锦年的脸色泛起潮红,只觉他的声音和气息都像是不规律的海浪,从空无处吹来,又向空无处吹去,连绵起伏,敲击着她的潜意识。   她忽然有些懊恼愤怒,偏不接受他的帮助,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手。可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被姜锦年扯着一同栽倒在地上。   他成了她的垫背。   他轻不可闻地叹气。   他似乎还念了一声:“姜锦年……”   姜锦年紧张地跨坐在他腰间,问他:“你摔伤了吗?你哪里疼?是我不对,我忘记了地板很滑。”   姜锦年等待回音的那几秒,许星辰忽然推开了卧室门。   许星辰本来真的不想打扰人家小情侣,但是刚才那一阵响动让她没办法忽视。她从门缝边露出小半张脸,偷瞄了一眼客厅的状况,眼见姜锦年骑在傅承林身上,她几乎看呆了,忙道:“你们继续!继续!”   傅承林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手背搭住了额头。这个姿势令他看起来,有些消沉,有些低落。   姜锦年确信他是那种不会喊疼的人。   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痛觉神经,而是因为他比较高傲要面子。   姜锦年连忙捧起他的脸,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寻摸,从他的后颈探索到头发,还好他没有流血,也没有摔出一个包。   她缓慢站起身,弯腰向他伸手,要拉他一把。   傅承林却道:“可能我没伤在脑袋上,伤在了腰上腿上后背上,你不准备亲自验证么?”   姜锦年冷漠地回答:“还会开玩笑啊,太好了,啥事没有。”   傅承林果然坐了起来。他右手扶着膝盖,左手揣进了衣兜,他半低着头想说点儿什么,又发现姜锦年返回了卧室。她找出一件崭新的西装外套。   她解释道:“那天晚上在酒店天台,你把外套脱给了我。我拿去干洗了,今天正好还给你。”   她向他告别:“傅先生,我送你下楼吧。”   *   第二天上班,傅承林穿的正是姜锦年昨晚给他的衣服。   他今日与往常不同,左手没戴表。不是因为他不想带,而是因为手腕肿了,他就在办公室里抹一瓶红花油,熏染得一屋子都是那种味道。   他的合伙人推门而入时,被呛得抱怨了一句:“什么味儿啊?”   这位合伙人名叫郑九钧,年方二十八岁,外形挺拔俊朗,背景广泛深厚,父辈都是名头响亮的大人物,因此他偶尔被同行称作“郑少”。   郑九钧和傅承林相识五载。郑九钧有关系和眼界,傅承林有思维和经验,两人一拍即合,遂成立了“静北资产公司”,主营各类风险投资,并与多家机构签订了业务往来。   郑九钧最近看上一个P2P项目平台,浏览了几遍企划方案,这才来找傅承林详谈。   因为他消息灵通,所以他还听朋友说,傅承林勾搭了一个基金公司的美女研究员,这些天跑没了影,都是为了享尽风流意,常宿温柔乡。   郑九钧闷咳一声,开门见山地问:“你迷上了基金公司的小丫头么?”   傅承林放下红花油,反问道:“哪儿听来的消息?”   郑九钧不回答,只说:“无风不起浪。”   他捏着一沓报告纸,垂眸细瞧了一眼傅承林的左手。嘶,摔得怪狠的,肿了一大片,奇怪了,傅承林昨天还没事,晚上跑去哪儿负伤了呢?   郑九钧稍一寻思,做出猜想:“傅承林,你们家的那丫头不容易追啊。”   傅承林波澜不兴道:“追不上就算了。”   郑九钧颇感兴趣,忍不住一探究竟:“她不是你的真爱?”   傅承林语调偏低意味不明:“人间没什么真爱。”   郑九钧问:“那有什么?利益和情.欲?”   傅承林忽然笑得明朗,推拒道:“这话别问我。我的答案,你不想听。”   郑九钧向后一仰脖,轻轻靠上了老板椅:“不跟你闹了,承林,我说真的,P2P平台的那个项目,你有空研究研究。据我所知,姚家人也在投资它……沿海一带最先兴起。”   傅承林却道:“我们的公司成立一年半,很多事情急不来。”   傅承林聊天很有一套章法。在郑九钧面前,他能不绕圈就尽量不绕圈,因此郑九钧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豪迈爽快又诚实的男人。   郑九钧也不瞒着他,实话实说道:“爷爷不支持我干这一行。他们老一辈行军打仗的人,都觉得金融不是实业,创造不了价值……我就跟我爷爷争取,他老人家说,只要今年能混出个样子,他就不再管我。”   傅承林转了转手中钢笔,笔尖点在办公桌上,问道:“爷爷口中的,混出个样子,是什么意思?”   郑九钧用手指比了个数字。   他本以为傅承林会立刻定下计划,怎料傅承林不紧不慢地回答一句:“我们是人,不是印钞机,这任务太艰巨……连我都要想一想。”   郑九钧暂时放下工作,转而问道:“对了,承林,你喜欢的那个基金公司小丫头……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把把关?”   恰好傅承林的办公室座机响了。他立刻拿起话筒,按下接听,朝着郑九钧摆了摆手,郑九钧会意,没再逗留于傅承林的办公室。   但是郑九钧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   他下楼,找上了傅承林的司机。司机告诉他,那个姑娘名为姜锦年,确实非常漂亮,简直一副花容月貌,说话声音也好听,清清脆脆像出谷黄莺。   郑九钧又问,姜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司机答不出,支支吾吾一阵,透露了她住在普通小区。还说,昨晚上傅承林就站在楼道里,等了她几个小时,返回车上时,傅承林满身油垢头发蓬乱,左手扭伤还装作没事一样揣在兜里。   郑九钧疑心那姜小姐是穷人家的丫头片子,仗着有几分姿色,正在耍计谋、钓凯.子。   他很快找到了姜锦年的工作所在地。并且打听到,她因为上半年表现突出,即将升任基金经理助理一职。   在某些基金公司,提拔流程依然十分保守,严格按照研究员、基金经理助理、基金经理的顺序一路往上走。   姜锦年并不是罗菡手下任职最久的研究员,但她一定是被提拔最快的。当她收到公司的正式通知,她的心情就像七月骄阳,灿烂热烈,照耀了一地金光。   罗菡笑着恭喜她:“你入职第一天,我就看好你,你的模型盘表现很不错。你前天交给我的报告,我仔细审查过了,‘四平购物’股票值得纳入重仓。你不信任龙匹网,我有几个反驳意见,我准备再长远观察一个月,具体情况,咱们留到明天晨会上说。”   姜锦年连声应好,再三感谢她的赏识。   罗菡点头,接着道:“今晚我得加班。有个聚会,我想麻烦你替我参加……之所以不找别人,专找你,是因为那边不仅有投资总监,还有静北资产的人……你更熟悉一些,你有空吗?”   静北资产,是傅承林名下的公司。   姜锦年原本要推辞。但她今天刚升职,倘若一口回绝,并不明智。她琢磨了一会儿,终归答应了。 第20章 笑谈   六月份并非“季报集中披露期”,姜锦年的邮箱里仍有数不清的报告,多半来自于券商研究所。   她要写一篇行业深度分析,就不得不专注于研究,进行多方位的数据统计……为了早日成为基金经理,姜锦年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模拟组合与荐股能力。哪怕她坐在包厢里等人,心中想的都是宏观经济数据。量化后的季度考评标准,将决定她能否接着升职,什么时候可以升职。   包厢内空空荡荡,肃然无声。姜锦年干脆拿出笔记本,在上面涂涂画画,还列出一张纵横交错的表格。   恰在此时,门开了。   姜锦年心无二用,沉迷运算,没有抬头。   直到男人的脚步声逼近耳边,她的视线离开笔记本,见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左边的鞋尖稍微离地,反复踏了踏,像是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在踩拍子。   “你好,姜小姐,”那男人介绍道,“我叫郑九钧,来自静北资产公司。”   姜锦年垂首翻包,找出一张名片。她的头发护理得很好,柔顺有光泽,发丝搭在肩头一侧,更让人注意到曲线优美的雪白脖颈……她状似无意地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原是因为她耳形精致,还戴了一个银色耳钉——款式极简,很可能值不了几个钱。   郑九钧审察了姜锦年全身上下,做出总结:品位一般,穷是真穷。   姜锦年不知他腹诽,双手递上名片:“郑先生你好,我是姜锦年。”   随后,两人握手。   郑九钧发现姜锦年的掌心有茧子。他略略摩挲了一下,姜锦年立刻抽回手,佯装要拿起酒杯:“郑先生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来吗?”   她转移话题:“服务员刚才拿过来几瓶黑桃A香槟和茅台酒。今年白酒板块的净利大增,整个行业开始复苏,你看好大盘走势吗?”   郑九钧坐在一把椅子上,抬高左腿,踩到了一块垫脚凳。   他笑说:“听你这么一讲,我就想增持贵州茅台和山西汾酒的股票了。”   姜锦年附和道:“它们的涨幅都大于百分之一点三。不过七月份呢,一般是白酒的消费淡季,五粮液和汾酒为了保价,偶尔会停止供货,保证当季库存,进一步冲刺中秋和国庆节。”   言罢,她端过茶壶,拿起一只杯子,往里面添水。   郑九钧的左手搭放在桌上,五根手指轮流敲击一遍酒瓶,又说:“你这么头头是道的,随便一支白酒股票的涨幅数据都背了下来,怎么还好意思喝茶呢?我给你倒酒吧。待会儿他们人都来了,免不了又要灌你几杯,你先垫垫底。”   郑九钧看起来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态度客气又不疏离,劝酒的架势十分熟练,像是老朋友的随意之言。   姜锦年却是个倔骨头。   她借口手机响了,要接电话,拎着皮包出门。她在走廊上等了十几分钟,等到其他客人陆续出现,她才跟着他们重返包厢,那时的气氛热络不少,姜锦年还碰见了一个熟人。   正是姚芊。   姚芊穿着一件香奈儿套裙,众星拱月般落座于最中央。   四周墙壁全是暗色调,镶嵌几盏横式长灯,灯光挥洒,包围了铺着雪白绸布的方形桌。姚芊的视野正对着门口,她一手捏起了桌布,一手握住黑桃A香槟,开了一个玩笑:“来迟了的人,要么罚喝酒,要么付账单,姜锦年,你自己选一个吧?”   选一个?   姜锦年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款香槟是9000块一瓶,三十年贵州茅台售价12000。众人还没点菜,光是这几瓶酒,已经价值不菲,她又哪里掏的出那么多钱?   况且那些名贵的酒,都不是姜锦年点的。   姜锦年径直来到了郑九钧身侧,搭话道:“郑先生是第二个到场的人,他可以作证……我来得很早。我只是出去接了个电话。”   郑九钧端起玻璃杯,看戏般不言不语。   因为他经历过几段莺莺燕燕,也曾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所以姜锦年在他这儿,什么都算不上。男女之间说白了就那么点事儿,他挺不喜欢姑娘们摆出一副假模假式的正经样——姜锦年是其中的代表。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助理,那助理摊开菜单,点名道:“佛跳墙一人一份,再加一个龙虾鲟鱼,松露帝王蟹,鱼子酱布丁……”   姚芊盯住郑九钧的脸,眼波一横,娇嗔一句:“你们这些人呀,也太坏了吧。姜锦年都愿意请客了,你们能不能换别的菜?”   卖弄风情是一门学问,倘若欠缺火候,会显得轻佻无趣,过犹不及。姚芊的分寸拿捏得当,郑九钧乐于和她打交道:“说得也是。要不这样,姜小姐,你来点单?”   姜锦年应酬次数不多。   她不知为何成为了众矢之的。   富人圈永远混不进去,她从没指望过混进去。她一穷二白三固执,一时想不到最巧妙的化解方法,更不情愿在一桌人面前甩脸发脾气——投资组合暴跌的情况下,她的损失将不止十万,那形式远比现在严峻。她理应冷静,但是姚芊的公然挑衅,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纪周行。   姜锦年轻笑:“我知道郑九钧先生是静北资产的副总经理,姚芊来自柒禾金融,顾总监是秦吴信托的人……”   她掀完每个人的底,自嘲道:“我只是一家基金公司的助理,今天要是跟各位交朋友,至少会背上一年的债。可我真的很有诚意,我想跟大家合照一张相……然后,我就去前台刷卡付款。”   说着,她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郑九钧按住了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姜锦年理所当然道:“留作纪念。”   郑九钧替她解围:“姚芊只是跟你逗个趣。你都没点单,我哪能让你付钱。”   姜锦年诚实道:“我想和你们AA制。”   郑九钧挑起眉头,没作答。他同身边人换了个位置,换到了姚芊身边,自此,他们打情骂俏足有一个小时,而姜锦年一直在和旁边的风控总监说话。她时不时偷偷摸摸看一下手表,只盼着能早点结束,她实在不喜欢参加这种格格不入的聚会。   服务员上菜之后,姜锦年吃得比较慢。   龙虾螃蟹风味十足,她却在计算卡路里。到了晚上九点多,几个客人先行离去,只剩下姜锦年、姚芊、郑九钧和另外两三个人。   有一人刚从欧洲银行回来,说起那边年轻人的聚会游戏——烈酒灌眼。这种方法,能极快地吸收酒精,让人一下子轻飘飘如堕云雾。   姚芊兴奋地鼓掌:“咱们也一起玩玩吧?欧洲人能做,咱们为什么不能做?”   姜锦年心道:智障。   她一只螃蟹还没吃完。螃蟹壳堆在一边,宛如小山,这习惯和傅承林有点儿像,因此郑九钧不由自主多看了她两眼。   她“啪”的一声,掰断了一只螃蟹腿。   郑九钧故意误解道:“你身上有股冲劲,那你第一个玩吧。”   姜锦年尚未开口,姚芊就悄无声息、形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其实玩得太过分,姚芊也讨不到好,可是就因为姜锦年的存在,纪周行三翻四次甩掉了姚芊——他们上个月的那次重逢,并不是缘分的死灰复燃,而是执念的苟延残喘。   姚芊方知,男人能把性与爱完全分开,拔吊无情,以炮会友。靠一夜情拴住男人的概率,远比中彩票的可能性更低。   那么,谁是这段感情的第三者呢?   是姜锦年。   姚芊抚平心中紧张,抓着一瓶茅台,从姜锦年的脑袋顶上往下灌。   姜锦年猝不及防,酒水呛进了鼻子,也果然有几滴流进了眼睛里,那是三十年陈酿的53度老白酒,而姜锦年的酒量素来低于平均线以下。她扶着桌子踉跄一步,猛然咳嗽,侧身靠墙往下倒,双目似充血一样通红。郑九钧看不过眼,上去扶了她一把,她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别碰我,”她说,“今天的饭局是你开的,姚芊是你喊的,你通知了罗菡错误的时间,让我早来一个小时……现在还灌我一身酒,我惹过你吗?你有毛病吗?”   郑九钧左脸火辣辣的疼。他心想,这娘们真烈,傅承林摊上这么个主,难怪左手腕伤成那样。   他耐下性子道:“有理讲理,你不是我灌的酒,你看不见你后面的人是谁。”   姜锦年坐在地上,屏住了呼吸。她头晕脑涨,闻不惯那呛鼻的酒味,感觉自己唾液分泌量加剧,似乎是快要吐了。   而姚芊又从长桌那边走过来。她昂首抬高一只脚,用高跟鞋的顶部尖头踢了姜锦年的长腿,命令道:“你起来啊,别老赖在地上,还打人一巴掌,玩个游戏别让人以为你被怎么了。”   姜锦年抬头望她,抓住了她的裙摆,朝后那么一拉,姚芊便也不幸摔倒在地上。   郑九钧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他向来算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就抬高左臂搂住了姚芊。恰好姜锦年反胃不止,面色苍白,额角冷汗涔涔,郑九钧担心她身体不适,索性右手一把捞过她的腰,问道:“你还行吗?酒精是不是流进了眼睛?”   话音未落,包厢正门再次被打开。   地毯花纹色泽暗红,触感柔软,犹如成片盛放的罂粟。   傅承林踏着地毯进门,立于外侧。他旁观郑九钧左拥右抱,满身酒味。他依然神态湛定,只是目光与平常不同,看得姜锦年打了一个激灵。 第21章 远见   傅承林并不知道姜锦年也在场。   他听说郑九钧今晚做东,宴请了几位业界伙伴,唯独没有通知自己——并且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允许别人转告他。   傅承林不幸是那种疑心较重的男人,观察力强,交际广泛,对朋友们信任度偏低。   他觉得人性经不住考量。所以他能接受私生活混乱的秘书、吊儿郎当的郑九钧、甚至是声名狼藉的母亲。想当年在美国洛杉矶,他还参观过科技精英们的“周末盛宴”,一帮硅谷IT圈的佼佼者们,在豪宅里酗酒、嗑药、玩女人。组织者确保每个男人至少能分到两个女人。   几个朋友将白.粉递给他,姑娘们在他面前脱衣服。   他狂奔着逃离室内,开车回家的路上冷静了一会儿,只觉IT圈并不是一块多干净的地方,从业者们并不都是“死板的理工科书呆子”。   人类决定了职业,而非职业决定了人。   于是,当前这一刻,他怀疑郑九钧的品格。   他问:“郑先生,你带着他们嗑药了?”   郑九钧尴尬地吞咽唾沫,回答道:“怎么会,我没嗑过药。就是刚才……我一个没留神,事态失控。”   傅承林笑笑,没再和郑九钧说话。他一把拽起了姜锦年,单手搭放在她腰间,寻思要用什么姿势把她扛回车里。他摸到了潮湿的发丝,飘散着浓烈而刺激的酒味,他就在她耳边问:“你和别人玩了什么,庆祝泼水节还是泼酒节?”   包厢内,壁灯点缀着深灰色墙面,冷光调的阴影交融,墙壁被扭曲成诡异形状。似乎有无数妖怪从裂缝中滋生,魔音乱耳,此起彼伏,嘲笑姜锦年的沮丧和狼狈。   她忽然难过极了。   比没有依靠时更难过。   她的紧张焦灼和高度戒备,持续了几乎一整晚,一面要看顾尊严,一面要捂紧钱包。   或许是酒精作用,她自觉活得太累,亦真亦假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把酒倒在了自己头上。我想回家了。”   灯火昏暗,傅承林侧身挡住她,含沙射影道:“你的衣服也潮了,这得多不小心。”他半抬起头,扫视在座所有人:“谁有空和我讲讲事情经过?”   方才提起“烈酒灌眼”的年轻男子一闷咳,应话道:“刚才,芊芊在和姜小姐做游戏,倒了半瓶酒……大家都没有恶意,聚会玩玩嘛,朋友们也不是放不开。”   姜锦年已然听不下去。   她走向长桌边,捡起自己的皮包,头也不回冲出包厢。傅承林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毫无停顿,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游荡于酒店边上。   她不准备坐地铁了,她要打车。   夜幕一片漆黑,几盏路灯斑驳,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后退,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尽量忽视了出租车计价器。临到最后,司机和她报价,她从包里翻出两百多块,暗叹:还好,还付得起。   *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晚,小区的电梯坏了。姜锦年费力又辛苦地爬楼,深感七厘米高跟鞋是一种酷刑,当她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她一下子就栽倒在了沙发上。   许星辰坐在她身旁,边吃泡面,边问她:“你怎么搞的一身酒味?”   姜锦年把整张脸埋进枕头,瓮声瓮气道:“我被一个女人泼了酒。”   许星辰捧着一碗老坛酸菜面,喉咙发紧,嗓子微涩:“泼酒?怕是得了公主病哦。”   辣酱融入汤汁,面条被她吸溜出声。酸菜的气息弥漫在客厅中,姜锦年宛如咸鱼般纹丝不动。许星辰见她可怜,顺毛摸她的头发,接着一串连珠炮:“有没有别人在啊?那女的是啥人,周围没人管吗?你要不去投诉他们酒店,我很擅长这一套,我帮你投诉。”   姜锦年的心情逐渐平静。她听见窗外风声微动,树叶沙沙作响,楼上的邻居拖动了一把椅子,隔壁的夫妻正在训骂儿子,那小男孩又忘记写作业了。   生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她理当看开些。   许星辰紧挨着她,嘴里碎碎念个不停。姜锦年打断她的话,开口道:“没过多久,傅承林也来了。”   许星辰懵然道:“你没让他帮你出口恶气?”   借助男人的权势与地位,达到自己的报复目标,让姜锦年联想起一个词“狐假虎威”,亦或者“狗仗人势”。她和傅承林是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   真好笑。   “我又不是十八岁,”姜锦年扭过脑袋,目光空空望着她,“就算我让他们给我道歉,被我灌酒,那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是傅承林,不是我自己。”   许星辰没有绕过那个弯:“有区别吗?”   姜锦年摊平手掌,摩挲枕头的侧面:“当然有。就等于给自己埋一个定时炸.弹……还是上学的时候快乐一些,考试比较公平,同学们不知社会险恶,没被算计过,也没有受过气。”   许星辰丧失了吃泡面的盎然兴致。   她把饭盒扔在茶几上,跑去厨房,洗了一碗圆滚滚的红色小番茄。姜锦年和她分食水果,她掏出手机固定于沙发,右手食指不断往上拨弄,原来是在看网络小说。   姜锦年偷瞄一眼,问她:“什么小说啊?”   许星辰煞有介事道:“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核心都是突出金钱、地位、颜值、武力值、性能力……等等优越性。现实太残酷了啊,我要从小说里获取慰藉。”   姜锦年点头:“给我也推荐一本。”   此话一出,她又想起今晚错过了交易所报告,并没有时间休闲娱乐。她只能返回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加班到深夜凌晨。   *   次日早上八点,姜锦年第一个抵达办公室。她快速浏览财经新闻,帮助罗菡为今早的竞价工作做准备。等到当日股票开盘,罗菡看中的‘四平购物’进入了估值区间,她直接就去下单了。   姜锦年留在办公室,收集了几份研报。   她的一位同事蓦地出声:“我和债市那边的哥们吃了一顿早饭。他们组开始半年考核了,表格已经交到经理手中,咱们这边也快了。”   这位同事名为高东山,工龄长于姜锦年,但是没做成基金经理助理。他仍然是一个部门研究员,而且本年度举荐的证券没有一个被公司纳入股票池。   午餐的饭桌上,罗菡偶尔会提点他。   他稍有长进,依旧没摸着诀窍。   姜锦年却暗想:他不怕风险,敢闯敢拼,兴许适合做私募。   高东山被她注视一阵,心里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到座位专注本职工作,上午还跑了一场行业推介会,十二点多返回公司时,恰好赶上大家伙儿一起吃午饭。   高东山端着一盘牛肉盖浇饭,坐到了罗菡的左边。而罗菡正与姜锦年说话:“昨晚你们的聚会还愉快吗?”   姜锦年用叉子戳起一根花椰菜。她手指一转,唇边笑意隐现讥诮:“愉快,非常愉快。我见到了静北资产的郑九钧先生……”   罗菡忙着拿筷子挑鱼刺,一时没注意姜锦年的表情。   她剔好了一块鱼肉,才问:“傅承林去了吗?”   姜锦年道:“他最后出现了。”   罗菡了然:“那他是临时赶来的。”   姜锦年说不准傅承林的目的,也就没搭话。   罗菡便拿餐巾纸抹了一下嘴,迂回曲折道:“有几个P2P项目的综合评级不错,他们公司在组织联合调研……我们收到了邀请,静北资产也要参加,你问问傅承林现在是什么态度?”   她们二人说话声音偏低。   大厅里餐具敲击瓷盘,碰撞声不曾间断。姜锦年听得清楚,答得含糊:“嗯,好的。”   高东山以为她俩又在谈论股市或者债市。他便感叹了一句:“我们基金的排名跌了两位,今年在公司里是中游水平……等到十一月份,电商金融服务的APP上架,咱们的这些内部情况,每时每刻都要向使用APP的客户们汇报吗?”   “是啊,”罗菡笑道,“规则都是领导要求的,你改变不了,就只能遵守。”   姜锦年深以为然。   但她恐怕完成不了罗菡交代的任务。   傅承林还不知道自己被姜锦年惦记上了。傍晚六点多钟,他斟酌着给姜锦年打了一个电话,用的是第一次拆封的新号码。   姜锦年接听后,傅承林问:“你现在心情好点儿了么?”   她不吭声。   傅承林握着方向盘,车就停在姜锦年公司楼下。他今天没带司机,因为他要说的话,不适合第三方偷听:“昨晚你走得早,没听见他们发自内心的道歉。郑九钧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他最近闲的没事做,那一巴掌你扇得好……我也应该说声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无厘头的麻烦。”   姜锦年刚一离开大厦,就发现了傅承林的车。   她干脆挂掉了电话,走过去,站在车外,道:“不关你的事,你什么都没做。”   傅承林让她上来讲话。她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这辆车就开始缓速行驶,驶向前方一片未知区域。姜锦年问他要去哪里,他竟然回答:“跟我走,去我家。”   姜锦年没拒绝,只是调笑:“为什么要去你家?”   他认真道:“我有礼物送你,不能亲手带过来。”   姜锦年面露狐疑:“什么东西?活的?”   傅承林觉得女孩子太聪明不一定是好事,生活中可能丧失一些乐趣或新鲜感。总之,他用一个姜锦年已经猜到了的理由,将她本人骗进了家里。   正门一开,姜锦年一眼瞧见了一只趴在角落的橘猫。她沉思良久,叹气道:“房东介意我们养猫,所以我一直没养……”   傅承林住在一栋别墅里,客厅的天花板很高,边沿处镂刻了一层大理石浮雕。那只猫正在用爪子使劲挠墙,可惜墙壁质地坚硬,猫爪根本就抠不出什么。   傅承林忽略了宠物猫的调皮。他蹲下来,抚摸猫的脑袋,又说:“我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你可以把这只猫养在我家,想它的时候,就过来看看。” 第22章 秀致   橘色的猫尾巴拖在地板上,左右来回甩动。   地砖石料冰冷又坚硬,衬托了猫咪的蓬松柔软。姜锦年忍不住伸手触碰,尤其是猫的那双立耳,每摸一下她的心脏就颤一下。   啊,她爱撸猫。   她感慨道:“猫是造物主的恩赐。”   傅承林席地而坐。他拍掉了沾在衣服上的几根猫毛,解开袖扣,双手搭放在膝头。姜锦年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态度闲散放松,好像当年的学生模样。她知道他闲来无事时,就爱坐在公园里看景,临近草木树荫,假山凉亭。倘若有影影绰绰的光线被树叶筛落,那光斑会洒在他身上,深浅不一,悠然寂静。   这段记忆是很美好的。   她轻叹口气,将猫咪抱进了怀里:“说到底,这还是你的猫。等我以后攒够了钱,自己买了房子,我会再弄一只属于我的猫。”   傅承林私以为,姜锦年不按套路出牌。他随口一说:“分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只是帮你养着它……先给它起个名字吧。”   姜锦年不再推辞,斟酌着回答:“就叫汇率吧。”   她征求了一下傅承林的意见:“好听吗?”   傅承林答非所问:“今天英国脱欧的结果出来了,51.3%的群众支持脱欧,汇率市场大跳水,你还记得我们在泳池边打过的赌么?”   姜锦年立刻扭过脑袋。   傅承林将她的脸拨了回来。他的指尖轻轻杵着她的下巴,近一分则轻浮,退一分又显疏离。他其实挺想亲近她,就像她搓揉抚摸那只猫一样,这种冲动的来源不可寻——如果人类清楚自己每一种感官的发作机制,那么生物学将迎来一大飞跃。   姜锦年大约能猜到他已经不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两人的对视持续了一段时间,她首先败下阵来,怀中抱着猫,脑袋慢慢垂下去,掩饰着微红的脸。   她说:“没错,我承认,我赌输了。根据新闻报道,英格兰地区下暴雨,冲垮了伦敦的投票站,一些支持留欧的人懒得出门……如果重新举办一次投票活动,我跟你保证,结果绝不是现在这样。”   傅承林抓了一把猫尾巴,念道:“你说过,输了要跟我姓。”   他嗓音更低:“傅锦年同学。”   姜锦年言而无信,反应很凶:“不要这么叫我。”   傅承林就叫她:“年年?”   两个字一出,化作珍珠般接连滚落心头,又在脑海里敲撞出重复的回音。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随便叫别人的小名,可耻!姜锦年理当愤慨,但她眼眸里水色潋滟,回望他的目光飘忽不定。   他拉开旁边的柜子——那是一个嵌入式小冰箱。抽屉里放满了几种饮料,他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又问姜锦年想要什么,她摇了摇头,坐在一旁看他喝酒。   他掀开易拉罐的银环,捏在指间,手指骨节弯了弯,他还没开口,似乎是欲言又止。   姜锦年只觉新奇……傅承林什么时候有了难言之隐?她要是坐到了他的位置,一定伺机而动、雷厉风行……她的幻想尚未开始,傅承林就问:“你现在还介意昨晚的事么?”   姜锦年轻抿嘴唇,笑意若有似无。   傅承林饮下一口酒,又说:“大学时代的事呢?那会儿你也没少遭罪。这些东西不摊开了讲,总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他有椅子不坐,非要坐在地上。他支起一条腿,啤酒罐伫立于膝盖,右手在一旁虚扶着,他半是轻松半是紧绷地等待姜锦年回复。   姜锦年却道:“讲这些干嘛?没意思,你拒绝过我一次……”   她还没说完,傅承林就笑了:“那时候就算仙女下凡下到我面前,我也没兴趣。”   姜锦年两手握住猫爪,又问:“那后来呢?如果有仙女来了,你喜不喜欢?”   傅承林稍微捏了捏易拉罐。铝合金的包装向里凹陷,形成两三条曲折的纹路,模样凄惨。他被西装遮挡的手臂可能正在发力,显出青筋,总之他披了一层斯文败类的皮。   他肯定也是一个看中色相的男人,他绝对不是例外。   可他竟然说:“我送了仙女一只猫。”   姜锦年一时羞恼:“谁知道你给多少女人送过猫?”   她的语气里带了醋劲,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当然,她要是提前知道了,就不会用这句话作为应答。   傅承林放下啤酒罐,缓身站起来,走到了姜锦年面前。她坐在一把白色工学椅上,橘猫趴伏于她的大腿,或许是感觉到气氛紧张,那猫咪跳向了地面,弓背一溜烟钻进了沙发底下。   姜锦年以为,傅承林又要毫无征兆地吻她——那是绝对不行的。她就像一只有了应激反应的鸟,偏向猛禽类的小鸟,恶狠狠凶巴巴盯着他,可惜她的残暴眼神在他这里一点作用都不起。   他在距离她一尺的地方站定,向她提议:“你要是真介怀那些往事,你就别再想,我也不提。咱们俩还可以重新开始……我争取让你再一次对我感兴趣。”   天幕已黑,灯光流转在他的眼中,竟是清澈又温和。   姜锦年张了张嘴,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她脸上再度泛起红潮,这实在是很不争气的表现,她侧坐在那把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下巴抵住了手腕,有意识地藏匿了半张脸。   然后,她笑得没心没肺:“我之前暗恋你,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仰慕,我从来没想过要轻薄你,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你。你懂吗?像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们追星。”   姜锦年的回答出乎傅承林意料之外。他正要与她接着谈,手机铃声就打断了他们的共处时光,他看见屏幕上写了“姜宏义”三个字,姜锦年就按下接听,出声道:“喂,你有什么事?”   她的弟弟对着听筒支支吾吾:“姐姐,我迷路了。”   *   姜宏义比姜锦年小八岁,前段时间高考结束,正在等成绩。   当年因为姜宏义的出生,父母闹了不少矛盾。姜锦年刚开始挺讨厌这个弟弟,他像是突然从天而降,打乱了他们的家庭生活——那孩子整晚啼哭,吵着父母喂奶换尿布,家中开销如流水,本不富裕的经济条件更是雪上加霜。   直到后来,姜宏义懂事了,姐弟之间的战火方才熄平。   他升入高三后,学业紧张,仍然每周给姜锦年打电话。父母不允许他接触智能手机,所以他还在用已经被时代淘汰的摩托罗拉——除了发短信和打电话,几乎没有别的功能。   他迷路之后,无法定位导航。   当天夜里,姜锦年在北滨河路的寺庙边上找到了他。   姜锦年自己打车过来,架不住傅承林跟在后面。他让司机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车绕到路边,瞧了眼姜宏义,又望向一旁的天宁寺。黑夜里八角形的寺庙宝塔尖顶如针,直入云霄,前门的装饰却显得古旧破落。   姜宏义先是没注意他,向远处喊了一声:“姐姐。”   他背着书包,身量偏高,但仍比傅承林矮了一截。他只能不太情愿地抬头看他,打招呼道:“你好。”   傅承林饶有兴味:“你认识我?”   姜宏义长相俊秀白净,鼻梁挺拔,眉眼细长,虽然不及他姐姐的五官精致,却有另一种不可言说的意蕴。但他耸着鼻子撇了个嘴,这使得他的表情略显怪异。   他选择实话实说:“我姐姐上大学,暑假回来,桌上贴了你的照片,五六张,旁边有……爱心贴纸围着。”他腼腆地低下头,自顾自思索:“爱心还是桃心来着?反正是腻腻歪歪的粉红色。”   傅承林唇边笑意加深:“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姜宏义还没回答,姜锦年一把将他拽开,斗鬼神一样横眉怒目地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不该待在家里吗?”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   姜宏义解释道,他们明天要出高考分数,今晚班级组织了一场谢师宴。以防第二天结果不好,有些同学无颜面见老师……他们的班主任知道姜锦年的职业,就拜托他问问姜锦年,现在股票值不值得入市,哪些股票适合散户,升值空间有多大,年利润回报能有多高?   班主任还说,他现金在手,全都放银行了,光吃利息太低。在北京买房吧,那点钱还是不够。算来算去,还不如搞搞散户投资。   姜宏义混沌迷糊着没答应,班主任略有几分生气,直说栽培了他两年,人都快离校了,也不晓得认老师。成绩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学会做人,将来到了社会上,没有谁能单打独斗,做个刺儿头到处硬闯。   姜锦年听完,道:“就为了这事?”   姜宏义抽了一下鼻涕。   姐姐站在他右边,踮脚摸了摸他的头,温声说:“下次你这样,直接把我们公司的基金甩到他脸上……”   傅承林立于他的左侧,接了一句:“证券行业频繁透露内.幕消息,差不多就违法了,你们这个班主任,心有点儿黑。” 第23章 月色   姜宏义听完傅承林的评价,帮着班主任说了几句场面话:“老师家里有两个孩子,老婆不上班了,生活负担重了。”   姜锦年嗤笑:“那也轮不到你来管。”   她拉着姜宏义往前走,一本正经地教育他:“男孩子要硬气一点。你总是为别人考虑,别人就会为你考虑吗……姐姐告诉你,社会上有些朋友呢,只盼着能从你身上扒一层皮,每次找你嘘寒问暖,不是借钱就是挖消息,你反过来找他们有事,他们理都不会理你……”   初夏夜晚,凉风吹得十分爽快。   月亮遥遥挂在天边,洒下一片柔和光晕。   姜锦年假借看月亮的机会,悄悄望了一眼身后。如她所愿那般,傅承林没有走,他迎上她目光,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姜宏义代替姐姐回答:“回家啊。”   傅承林给司机打了个电话。通话刚一结束,他就说:“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家。地铁站在前方五百米,走过去多麻烦。”   姜锦年不嫌麻烦。   可是她的弟弟脱开了掌控。   姜宏义一路跑向傅承林,书包在背后上下颠簸,额前碎发挡住了半只眼睛,整张脸的神色凝重坚定。虽然他有事要和傅承林说,但是真到了开口的份上,他又因为捋不直舌头而苦恼。   傅承林见他自投罗网,诡谲狡诈地向他伸手,非常顺利地拿到了姜宏义的书包。姜宏义还没反应过来,傅承林已经牢牢抓住他的书包,没有丝毫退还的意思……如同一位破产的股民紧紧护着最后一只上涨的股票。   他们只能一起站在路边等车。   傅承林清楚地知道,只要稳住了弟弟,就能勾上姐姐。只要弟弟跟他走,那姐姐也跑不掉。   他的思维很清晰,条理很通顺,可不知怎么,听起来有点儿禽兽。   这时,姜宏义突然开口和他说:“上次家长会,我爸妈临时有事,我姐去了。我一个关系挺好的哥们瞅着我姐,就对她有意思了,还管我叫小舅子……”   傅承林往歪里指点道:“这种心怀不轨的哥们,给他一拳人就老实了。”   他抬起姜宏义的胳膊,轻捏了这个男孩子的臂膀,松垮柔弱,线条瘦削,显然缺乏锻炼。他就换了一种说辞:“我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的确也喜欢胡思乱想。”   姜宏义甩了甩手,拐弯抹角地问:“你让我教训别人干嘛,心里不痛快?你和我姐是那种关系么?”   借着一片树荫掩护,傅承林似笑非笑地讲出四个字:“我倒是想……”   想做什么?   他没说。   小孩子面前,他有些避讳。   近旁立着一棵树干笔直的白玉兰,花朵盛放,幽香袭人。然而姜宏义从小就对花粉过敏。他被呛得打了一个剧烈的喷嚏,含糊不清地说:“我必须强调一点,你再不抓紧,我姐就跟人跑了。我妈害怕她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家庭,晚景凄凉,最近都在给她张罗对象,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全派上用场。我同学和她差八岁,还能动心思,何况跟她一样老的男人呢?”   傅承林忽略了“老男人”的敏感话题。他确实不能与一个没出过校门的男孩子争论青春。   他警觉地问:“你们家已经定了对象?”   姜宏义原本想提一句“纪周行差点儿就定成了”,但是“纪周行”这三个字在他们家是绝对禁忌。自从纪周行和姜锦年分手,婚事告吹,他父母在亲戚面前总是抬不起头。这两天,他父母还在商量,女婿跑了,春节干脆不回老家过了。   姜宏义清了清嗓子,诚实道:“还没。不过我父母老催,我姐肯定会烦,她脾气可差劲……”话说一半,他意识到不能在傅承林面前说姜锦年任何不好,连忙改口道:“她脾气可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了。她直爽、聪明、可爱……”   正当姜宏义绞尽脑汁吹捧姐姐,为她的终身大事贡献一份力量时,傅承林的轿车和司机都来了。   他拉开车门,先把姜宏义塞进去,心中便觉得踏实、稳妥。然后,他才朝姜锦年招手,他看着姜锦年情非所愿走过来,像是被他用一尾饵料钓上来的美人鱼。   他富有先见之明,把姜宏义扔在了副驾驶座位。   姜宏义尴尬地和司机打招呼:“叔叔好。”   司机微笑点头:“你好你好。”又问:“你认识姜小姐?”   姜宏义患有轻度的陌生人交流障碍。   傅承林在他眼中算不上陌生人。因为傅承林的照片曾经一度悬挂于姜锦年的书桌边,姜宏义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早就熟知了那副长相。   而这位司机,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分。   姜宏义扭头看向姐姐,恳切的眼神透露了讯息——自己想和她坐一排。   姜锦年与他心有灵犀,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弟弟……”   傅承林打断道:“你们家住在哪儿?哎,等一下,我们还没吃晚饭。”他搭扶着座椅,侧身靠近姜锦年:“想吃点儿什么?你弟弟不用管了,他吃过了。”   姜宏义坐在前排叹气,隐隐觉得傅承林过河拆桥……都说姐夫和小舅子天生不合,他可以为了姐姐稍作牺牲。他如坐针毡地毗邻一位陌生人,双脚并拢,簌簌不停抖动着,听见后排的姐姐开口问:“你饿不饿?我家里应该有饺子,比学校食堂的好吃。”   傅承林当年上大学,莫名喜爱食堂的水饺。   姜锦年偶尔给他送过饭。他在图书馆忙昏头的时候,她拿着食堂供应的一次性饭盒,跑到楼梯道里等他,他一出现,她就把塑料袋递给他,扭头走远,丝毫不索求回报。   姜锦年其实不太欣赏这段经历。   她轻咳一声,微侧左腿,绷直脚尖。   今天她穿了一双绑着黑色蝴蝶结的高跟鞋,缎带松开了一截。傅承林不言不语地弯腰,帮她把那个蝴蝶结重新系上,他没说一个字,但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脚踝。   她咬着嘴唇不肯服软,不愿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心跳快如擂鼓,她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索性一扭头凝望着映在车窗上的属于她的倒影。随后,视线延展到更远处,漆黑如墨的夜幕令她放松。   她盘算着明日基金指数,又在挂念弟弟的高考成绩——他考得好当然好,万一分数偏低,那填志愿、选学校、找导师一系列的问题,都等着他自己解决了。   她脱口而出一句:“姜宏义,你想好要学什么专业了吗?”   姜宏义的语气怏怏不乐:“金融。”   傅承林不动声色地收买他:“很多人都在学金融。为什么?因为前景可观。你选了这条路,我们能一起做点儿实事……”   他还没说完,姜宏义已经接话:“我第一志愿是金融没错,怕就怕脑子里冒出来别的一茬想法。”   傅承林盯着他的姐姐,回答道:“你可以试试互联网、硬件、贸易、建筑、医药、化学……这些行业里,我都有熟悉的朋友。”   轿车即将抵达目的地,车速减缓,高楼大厦从视野中消失,剩下一片红砖白瓦的小区——这里是姜锦年父母的住所。他们家曾经住在更简陋的老街巷里,无房产证明,仅仅是租客。   后来,姜锦年上班挣了些钱,拼命往家中塞,父母的条件好上不少,租住的场所换了个档次,兴许是奔着小康去了。但她无法否认,她的家产比起傅承林依然差得遥远。   傅承林跟着他们姐弟进了家门。   弟弟信誓旦旦地保证,父母都不在家,父母都去舅舅家打牌了,不到十一点不会回来。然而正门一开,父母二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   母亲瞧见姜锦年,欣然道:“年年回来了,今天不忙了?咋不跟家里说一声。”   姜锦年推搡着弟弟打头阵。不过傅承林那么明显的一个人,她想藏也藏不住,他光明正大站在他们家客厅里,单手拎着姜宏义的黑色书包,成功做出一副与姜宏义玩得很好的假象。   父母正要开口,姜锦年赶忙道:“这是我……是我同学。”   哎……   好苍白的解释啊。   她忽然懊恼又后悔。   她不该年少无知,在墙上贴他的照片。   既然姜宏义能认出他,那么她的爸爸妈妈肯定也能。如果傅承林长了一张让人遗忘的大众脸也罢,要怪就怪他不是大众脸,姜锦年的父母果然一眼识破他的身份,端茶倒酒洗水果一连忙着招待他。   他再三感谢地收下,时不时瞥一眼姜锦年,她明白他的意思,只能说:“你等着,你坐好,我给你煮一碗饺子。”   姜锦年前脚刚走,傅承林后脚跟去。姜宏义见状,也要凑热闹钻厨房——他晚饭根本没吃饱,他也想再补几只饺子,可他刚往那个方向踏出一步,他妈就一把揪住他,念叨:“别打扰你姐姐了,你还没看出来吗?”   姜宏义朝厨房做了个鬼脸。   *   厨房面积狭小,仅容两人并排。   姜锦年从冰箱里找到了饺子,打开燃气灶,架锅烧水。傅承林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后面,她有些不耐烦,却听傅承林问了一句:“你在这里长大么?”   姜锦年摇头:“不是,在环境更差的地方,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地方。”   随后,她就一言不发。   傅承林转移话题,与她聊了一会儿证券行情、汇率波动、大盘走势,聊到饺子煮好,挨个儿翻起了白肚皮。她用漏勺把它们捞出来,盛在一个干净的瓷碗中,她还把厨房窗户打开,让冷风一股脑灌进来,饺子能凉得更快一些。   她抬头望见了天空:“今晚月色真美啊。”   傅承林低头在她耳边呼吸,他可能已经挨近了她的头发。他问:“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不是,”姜锦年应道,“只是一句单纯的感叹。”   众所周知,“我爱你”这三个字,被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含蓄地翻译成“今晚月色真美”。   可惜姜锦年说,她只是在感叹。   傅承林站回原位,没有失落也没有叹息,他拿起一瓶山西老陈醋,翻过瓶口倒进碗里。怎么能倒这么多醋?姜锦年以为他饿急眼了,她赶紧拿了一双筷子,他顺势低头,她也没想太多,夹起一只饺子喂给他。   可他真的好麻烦。他吃了一个又说:“烫。”   姜锦年信以为真:“很烫吗?”   他眸色深邃,眼神不似作假。   姜锦年端着瓷碗,正要自己去尝,他认准时机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起初要挣脱,后来莫名其妙放弃了抵抗。因为他再一次望向天空,并和她说:“虽然烫了点儿,你家的饺子确实是最好的。这个表达方法,是不是比‘今晚月色真美’更有创意?” 第24章 压力   姜锦年咽住话,唇色娇红欲滴。她的发丝从耳畔落下,现出几分柔和,美得难描难画。   傅承林一开始只想碰触她的头发,手伸一半,忽然就变了心思。他的指尖贴附于她的耳朵,稍加磋磨,那白莹莹的耳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心道:真是可爱。   姜锦年垂着头,问他:“你的饺子还吃不吃了?”   傅承林其实很饿,但他非要拿乔:“你再喂我几次吧。你亲自动手,口感更好些。”   姜锦年觉得他这人蹬鼻子上脸。她明明有无数个理由拒绝,身体动作却十分诚实。她捧着碗,又夹了饺子给他……如此循环五六次,厨房门口忽而一阵倒吸气,姜锦年扭头一看,竟然是她弟弟。   姜宏义见识短浅,开窍也开得晚。   他没想到情侣之间吃个饭还要喂东西,就不嫌腻歪吗?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地解释道:“爸妈都回卧室休息了,客厅没开灯,我以为你俩走了呢。我来厨房找吃的,水果都放在冰箱里……”   傅承林从姜锦年手里接过饭碗,另一只手打开冰箱,从容镇定地问他:“你想要什么水果?这儿有苹果和橙子,正好我给你削个皮。”   姜宏义嘴角的笑容停了一停。   他原本以为,新煮的水饺有他的份,看来是没有了。傅承林为他削了一个苹果,就推着他的后背,温柔又不失礼貌地将这位弟弟逐出厨房。   姜宏义被他激起一丝逆反心理。他紧紧倚靠着厨房正门,旁听里面传来的笑声,还有姜锦年的那一句:“傅同学,你有时候挺坏的。”   傅承林压低嗓音回答:“你并不知道我最坏能有多坏……”   姜宏义听不下去了。   他拍响了厨房门,示意傅承林收敛一些。   几秒钟后,门开了。傅承林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匆忙看他一眼,才说:“我跟你姐先回去了,你早点儿睡觉,别熬夜。明天高考成绩出来,你选学校选专业,都得忙上一阵。”   姜宏义还没组织好语言,傅承林又快速抢占了话题,殷切地给出几条建议——包括未来发展方向、大学生活的侧重点等等。他凭借着压倒性的优势,成功把姜宏义说懵了,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最初想法,只顾着送他们出门下楼。   *   风停了,月光横卧在地上。   小区里没几个人影,红砖堆砌了一面墙。傅承林走在道路外侧,姜锦年走在里侧,她抬手往墙面拍了一巴掌,手心蹭到一抹墙灰。   “我给你擦擦。”傅承林发话。   他再一次牵住了她的手腕,像是今晚在厨房里做得那样。他的手指伸入她的掌心摩挲,辗转流连,重复往返,究竟有没有擦掉墙灰呢?姜锦年已经无意探究了。   长路漫漫。   他一直没有松手。   姜锦年觉得自己早就不是小姑娘,必须减少幻想,终止白日梦。但是傅承林又与别人不一样,他正在挑起她寂灭已久的炽热冲动,她真怕那种感觉下一秒就要复苏。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   他告诉姜锦年:“我后天要去纽约,因公出差,至少一个礼拜才能回来……忙得没空休息。七月上旬,还要飞一次法兰克福,粗略一算,我和你二十几天都没法儿再见面。”   姜锦年抬眼瞧他,他好像很期待她的回应。   他专注地凝视她,于是她的心跳又快了一些,她并非冷血动物,不可能控制情生意动,但她能控制自己的答复:“哦,那你好辛苦啊,注意身体,按时吃饭。金融民工挣来的钱,其实都是血汗钱……”   仅此而已。   她没再说别的话。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沉声应好。两人在洒满月色的长街中并行,傅承林又说:“我会抓紧点儿,看看能不能尽早回来。”   姜锦年不相信他的信誓旦旦。   她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   随后一段时间,她的生活更加风平浪静。工作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家庭上呢?同样平稳无波浪,弟弟的高考分数出来了,虽然达不到最初的理想目标,却也能填报一所不错的大学,一家人成天商量着专业,最终他自己要求去学计算机——这个决定,得到了傅承林的支持。   傅承林不顾时差,给姜宏义打了一个电话。   姜锦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从那以后,她弟弟一提起傅承林,总是以正面评价为主。   姜锦年觉得好笑。   日常生活仍在继续,她一边筹备着工作,一边偷偷在日历上画圈,等待傅承林月底回国。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失眠。   那天晚上十二点整,她就躺上了床,困乏疲惫,懒散倦怠,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可是一旦阖上双眼,脑海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便接踵而至,她不断地翻出手机,一遍又一遍查看时间,从凌晨一点到凌晨五点,窗帘逐渐被太阳照出亮色,破晓的柔光悄然拂落。   姜锦年发了一条朋友圈:“五点的天空。”   后面附赠一张晨曦的照片,拍于此刻。   傅承林是第一个给她点赞的人。   他们这段时间虽然见不到面,聊天活动却是每日例行,无论白天夜晚,只要是两人繁忙的空隙,他们能说上话就一定要说。   因此,姜锦年下意识地与他聊天,他回了一句:“这几天的活动就没断过。”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呢?你在忙什么?”   姜锦年迷糊中按下了语音:“这几天是我们公司的半年度考评总结,也许是因为这个,我一整夜没睡,满脑子中证沪深创业板中小板指数……还有我负责关注的八十家上市公司。”   她等了好长时间,傅承林才发来一句:“你关注的八十家公司里,有没有龙匹网络科技?”   姜锦年披头散发从床上爬了起来。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像一只四处逃窜的老鼠,而今,这只耗子被傅承林一句话就掐死了。她无比清醒地问道:“龙匹网出了什么问题?”   傅承林手速较慢,尚未打完一段话,姜锦年又说:“你不用回答我……我自己去查。”   调查的结果让她心惊。   龙匹网作为一个上市公司,第二季度的季报应当在7月1日——8月30日之间发布,所以第二季度大幅度下滑的业绩水平已经被提前曝.光。这个网站将运转资金的一部分投入广告,另一部分用于制造虚假流量,本站的实际流量甚至排不到业内前十位。   龙匹网前日里停牌,理由是“重大资产重组”。这种情况下的复牌一般都会带来利好。而今,它的负面.消息铺天盖地,姜锦年所在的工作组备受压力。   尤其是罗菡,精神不佳,脸色很差。   从去年,也就是2015年开始,股灾一共出现了三次。他们公司的大部分基金都经历了一次跌停板,各类投资组合的杠杆指数均不正常,唯独罗菡一枝独秀——她不仅没亏多少钱,还帮客户保住了至少3.76%的收益率。   自从2016年一月份,国内采用“证券熔断机制”之后,市场又遭遇一轮血雨腥风。而罗菡一向擅长逆流而上。她自认为经验充足,绝不会在阴沟里翻船,却没料到她刚把“龙匹网”设为重点对象,现实就恶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姜锦年比她更煎熬。   最初,姜锦年并不看好这家公司。然而后来,她在罗菡的影响下,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并且递交了行业报告与该公司调研报告,成功将“龙匹网”推向了一个重仓股配置。   虽然她们都很清楚,A股市场大起大落皆是寻常,其他基金公司同样对“龙匹网”寄予厚望,但是眼看着上亿市值蒸发的感觉,实在是一种折磨。   两天后,龙匹网络科技公司再度发布停牌公告,暂时退出交易市场。   它原本是创业板块最受器重的一家企业,前两年的平均涨幅高达363%,换句话说,它曾经特别能为大家挣钱。   鉴于它一贯优良的表现、远大的发展前景、越来越火爆的互联网移动端趋势,罗菡甚至与其他几家公募基金携手,联合促成了“龙匹网”的股权定增。   定增尚未开始,它就再一次停牌了。   所谓停牌,就是停止证券交易。   终极危机来临,“龙匹网”选择了用“拖”字大法解决问题。   时间被一拖再拖,多家机构逼不得已,只能下调“龙匹网”的估值。停牌前的收盘价是28.65元,而基金公司给出的估值为13.28元,降落幅度大于50%,业内称之为“腰斩”。   由于亏损严重,公司内部启动了追责机制,查来查去,责任就落到了姜锦年头上。她先是被基金经理一顿教训,又收到了经济处罚,购买他们基金的客户们更是怨声载道……体面人不会骂脏话,但他们会变着花样表达不满,在邮件、电话、社交圈中进行一系列的质问。   这些代价加在一起,告诉了姜锦年一个严峻的事实——她有主见,但不够坚持,而且她很容易受到上司的决策影响。她怀疑自己这株墙头草并不适合一门心思搞投资。 第25章 下滑   大一那年,姜锦年接触到了金融行业的校招。   她发现一流证券公司的投行委、股销、资管、战略部、研究部、新三板和大宗商品业务部的门槛高得上天。   她忍不住询问老师:“这些公司真的能招满吗?他们只要顶尖学校的学生……”   老师回答:“怎么会招不满?他们总是百里挑一,竞争非常激烈。”   当时姜锦年有些害怕。   她怕自己无法脱颖而出。   于是她努力抓住一切机会,顺利进入了现在的公司——这是一个很好的起跳点。   金融行业可以粗略分为买方和卖方,覆盖一级市场与二级市场。一级市场代指股票发行,二级市场代指股票流通,姜锦年认为买方职业更适合自己……因为她喜欢用偏量化的方法做市场研究。   她快速适应了罗菡的投资风格,2015年总体成绩不错。   可是2016年这一仗,她惨遭滑铁卢,如果投资是一场洞察力游戏,那她暂时输得彻底。她明白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一丝一毫都不能往罗菡那里引。   接连几天,姜锦年食不下咽。   她的同事高东山安慰道:“没关系的,你才刚入行一年半,压力大,任务紧,还不习惯。人家罗菡都干了几年了?涨钱、亏钱、被客户骂,那是每一个基金经理的必修课。”   姜锦年点头,皮笑肉不笑。   她深陷一场自我反思,做不出更热情的回应。   高东山继续开解道:“有些人的愤怒不是真实的愤怒,就是一种表达,一种态度。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的基金排名狂跌,亏钱亏得太惨……罗菡她要是摆出一副淡定样,领导们兴许还以为她无所谓呢!她必须生气,但她不是针对你。”   姜锦年心道:她针对我也没用啊,股票已经被套牢。龙匹网不断地停牌复牌,倘若这时候把它卖了,做一次“斩仓”,可不是像割肉一样?   她一筹莫展地感叹:“我们能做一些补救。现在是旅游旺季,可以增加旅游股……A股板块的家电和人工智能都很火热。后天还有个券商路演,专门介绍新兴行业,罗菡没空去,我去。”   高东山欣慰点头:“去呗,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八月初的北京城被高温笼罩。当空一轮烈日炎炎,空气被晒得密度不均,折射出模糊的热浪,路边的行道树虽然茁壮,散布的树荫却不能为人纳凉。   姜锦年举着一把遮阳伞,和高东山一起走向地铁站。   高东山穿着随意——白色纯棉T恤,配一条咖啡色七分裤。许是因为天气燥热,他后背出了不少汗,浸透一大块布料。衣衫沿着汗渍贴紧了他的背脊。   姜锦年抬高伞柄,为他遮挡太阳。   高东山摆摆手,推拒她的好意:“我不怕晒。我老家在新疆,平均日照时间蛮长的,给我晒惯了。”两人迈下台阶时,他伸手在姜锦年腰侧虚扶了一把,以防她穿着高跟鞋走路摔倒。他还说:“你的皮肤白得发光,不禁晒吧。”   姜锦年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个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头一望——竟然是傅承林。   今天的官方室外温度为39摄氏度。   傅承林却穿着衬衫、西服、长裤。   他的额头沁着几滴汗,他笑着解释:“我刚从欧洲飞回来。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你们公司,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话中一顿,他侧头看向高东山,唇角一挑又是一个笑:“你好,我是傅承林,你是姜锦年的同事么?幸会。”   高东山搞不明白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看他裹得跟粽子一样严实,他真担心这人要中暑:“是的是的,我和姜小姐在同一个组工作。我叫高东山,傅先生你好。”   他俩寒暄时,姜锦年插话:“你快去车上换衣服吧,我怕你热死。”   傅承林顺势搂上姜锦年的腰肢:“是挺热,闷得我透不过气。”   随后,他跟高东山客套一句:“那我们先失陪了。”   *   公路边热浪滔天,轿车内凉意袭人。   空调温度被调到了20,傅承林就坐在姜锦年旁边脱外套。他一边解开领带,一边仔细观察姜锦年,他觉得她又瘦了一点儿。他捏着她的下巴拨向自己这一侧,凑近问:“黑眼圈都长出来了,这几天没吃饭也没睡觉?你每天盯着电脑十几个小时,不休息怎么谈投资?”   姜锦年理亏。   她干脆就不吱声。   好半晌,她才问:“汇率怎么样了?”   傅承林随口道:“法国金融监管局要整顿市场,重调外汇和二元期权,影响了欧洲汇率。我估计欧洲央行这两天……”   姜锦年很不满意地调笑:“谁要跟你谈欧洲央行啊,我在说你们家的汇率,那只毛绒绒的小橘猫。它的名字是我起的,你忘记了吗?”   傅承林当然没忘。事态的发展令他顺心,他愉快地见风使舵:“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它吧。我一个月没回家,把它托付给了我朋友。我朋友家里有两只猫……正好它们能作伴。”   姜锦年没有细想,直接答应了。   于是,他们先去了一趟朋友家,接回那只猫,再开车回到了傅承林家里。那时的天幕已黑,傅承林家的保姆阿姨正在厨房做饭,饭菜诱发香气,四处飘散,满溢在餐厅里。   猫咪趴在地毯上,沉浸于舔爪。   姜锦年蹲在一旁,谨慎又轻柔地摸它,不管它能不能听懂话,她自言自语般对猫说:“为什么喜欢舔爪子呢?你还记不记得我呀,你等我攒够钱,买了房子,我就把你从傅承林手里赎出去……你等我赚钱给你赎身。”   她嗓音很轻,但傅承林耳力好,他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傅承林暗中盘算:到时候别说猫了,她的人也得在他手上。   那只橘猫或许听懂了姜锦年的意思,又或者只是感受到了她的友善,总之,它偏过脑袋舔了舔她的手,又用猫耳朵蹭了她一下。   姜锦年感怀不已,更加坚定地想要赚钱买房。哪怕房子在郊区,每天坐几小时地铁上班,她也完全能接受。要达到这个目标,首先他们的基金不能再跌了……再跌下去,她的年终奖都要泡汤。   姜锦年胡思乱想之际,傅承林问了她一句:“不少资金被你们投向了龙匹网,你们罗经理的选股选时能力如何,想好下一步计划了么?”   业内秘密,无可奉告。姜锦年在心里回答。   于是她表面上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罗菡的助理,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傅承林正在翻查一本报表,速记着每一页的诸多内容。他的视线并不在姜锦年身上,仍能窥见她暗藏的心机:“你跟我不用打哑谜,我不会把你的秘密透露给第三方。我倒是真心诚意地想帮帮你,龙匹网抵押了资产,准备借贷,我猜他们年底就能收到一封关注函,来自深交所创业板的管理部。我什么意思,你肯定懂……”   姜锦年挪到了他的面前。   他坐在沙发上,微低着头,举止悠然闲散。   姜锦年并拢双腿,坐于地板,橘猫趴在她脚边,安静享受她的抚摸。   她沉思良久,方才接话:“龙匹网的总裁套现的时候,我们还在加仓,现在的结果都是报应。几家证券公司刚刚公布了研究报告,他们坚持认为龙匹网业务合理,前途光明,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但是我们的基金因为龙匹网,净值一再下跌……我三天两头挨批,我很苦恼。”   傅承林放下报表,认真地看她,问道:“你苦恼的原因是什么?不妨和我讲讲。无论从你这儿听来什么,我明天一早就忘。”   姜锦年眼波微转,轻笑道:“反正我和你说的那些,全部都是公开信息。”   她离得这么近,傅承林忽而生出一种图谋不轨的妄念。他想让她枕在自己的膝头,他可以摸她的脸,指尖描绘她的唇形,那红唇饱满诱人,他确实品尝过,他有些怀念。   傅承林十分擅长掩饰他的真实想法。   他眼中满是探寻意味,像一名漂浮于真理海洋的求实者。   姜锦年被他诱骗,诚恳地坦白:“我起初呢,并不信任龙匹网。我去上海调研了他们公司,为他们写过三份报告。我知道券商研究员不可信,要根据事实和数据做判断……但是,罗菡的判断和我相反。罗菡经验充足,还是我的上司,我认为她不会错。”   傅承林已经猜到了原因:“你记得我说过什么?你很好,你只是缺乏信念。”   姜锦年摇头如拨浪鼓。   傅承林扳正她的脸:“你非常优秀,年年。”   姜锦年与他划清界限:“我不是年年,我是你的姜同学。”   傅承林食指伸长,划过她细嫩的下巴。然后他也倾身向前,坐到了地毯上,与姜锦年隔开十厘米的距离,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只猫咪。他说:“姜同学,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我和梁枞要改主意,你总是说好,你不批判、不反驳。你看起来是挺刚烈、顽固、倔强、有主见,但是你耳根子软。你喜欢的人,或者你信赖的人,跟你讲道理、打商量,你基本都会同意。”   姜锦年没来由地心酸。   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因为我以前没什么朋友。”嗓音细若蚊蝇:“我像弟弟一样,有交流障碍。”   她自认语无伦次,不能逻辑自洽。   于是她重新调整了状态,再次对傅承林说:“现在好多了,我会改。”   她抓了一小撮头发,绕在指间自娱自乐。发丝刮得手指微痒,她漫不经心,视线不知飘忽到何处,傅承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坚持你的量化投资策略,哪怕你受别人影响,你的数据、模型和计算机不会。你的套利策略……MTP套利策略,阿尔法配置策略,或许比罗菡和高东山加在一起都管用。你厌恶高风险,就设置止损平仓,换手率可控。你的聪明谨慎,能被大数据替代。”   姜锦年目光审慎,双眼一眨不眨望着他。   他还在耐心指点:“你要争取投入产出比,减少补仓……”   他还没说完,姜锦年往他肩头一靠。她脑子里有一根绷了很久的弦,突然松懈,她需要缓一缓。因为她记起了他曾经怎样负责地教导她,他扮演了一个亦师亦友的角色。   傅承林安然不动,问她:“说实话,我不在的这一个月,你有没有想我?哪怕一分钟。”   姜锦年原地坐正。   傅承林有点儿后悔,早知道他就不问了。但是下一秒,姜锦年就回答:“有不止一分钟。不然我为什么总在微信上找你讲话?你明知故问吧。”   他低头,浅笑,缓缓“嗯”了一声。 第26章 暗示   姜锦年认为自己的语气算不上温柔。   不过傅承林表现得很高兴。他们坐在地毯上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当晚又一起吃了顿饭。姜锦年不吃主食,只喝汤,傅承林就把鱼肉虾肉都推到了她的面前,让她补充蛋白质。   姜锦年一时口快道:“不补了,不然今天的卡路里要超标。”   傅承林若有所思:“我认识一些演员和主持人。他们像你一样,看起来很瘦,还要节食减肥,因为镜头会把正常人照得发胖。”   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分开一片鱼肉,劝说道:“你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适当吃点儿东西。”   姜锦年不为所动,稳如泰山。   虽然她的心里也有顾虑。   她比较害怕自己的胸围减了,不再是原来的34D……随后她又开始思考,为什么她如此在意“前凸后翘”的评价标准?   姜锦年感叹道:“社会约定俗成的审美习惯,遏制了女性的多元化发展。唐朝以丰腴艳丽为美,宋代崇尚腰如细柳、金莲小脚、樱桃小嘴……到了近代呢,漂亮姑娘都是翘臀长腿,身材不好就等于自制力不强,做人真难呐。”   傅承林的思维角度很奇特。他接话道:“没错,做人不容易。群聚社会里,存在一定导向性。你看大宗品牌的广告是怎么做的,无论化妆品、家电、还是服装行业的广告,都在传达一个讯息——买了他们的产品,就能生活幸福。”   姜锦年咀嚼玉米,腮帮微鼓。   等她全部咽下去,她才说:“我以前呢,很爱看男模拍的广告……就是那种男模,你懂吗?六块腹肌,年轻力壮。他们拍的那些手表啊、剃须刀啊、男性香水啊,之类的广告,我经常看上好几遍,督促自己锻炼身体。”   她的态度诚恳又随意,显然没对傅承林设防,想到什么都说出来了。   傅承林抓错了重点:“腹肌这东西,我其实也有。”   姜锦年听得一震。   而他抬起左手,解开了衣领上方的第一颗扣子。他这动作应该是无意的,但是姜锦年克制不住,总往那个方面想,她觉得傅承林在给她下套。   她干脆埋头喝汤,再也不看他了,嘴上还说:“有就有呗,没什么好炫耀的,请你低调。”   傅承林却调侃道:“姜同学,我在你面前不想低调。”   他放下筷子,直言不讳:“我正在引起你的注意。”   姜锦年伸出一只手,想拍他一下。但她没摸准他在哪儿,她只是循声摸人……她故意不看他。因缘巧合之下,她碰到了他的衣领,指尖伸了进去,亲密触及他的身体。   她正要缩回手,傅承林按住了她的指骨。   他如同一位慷慨的东道主,欢迎她一偿宿愿。   这份豪迈和洒脱莫名其妙刺激到了姜锦年,她心想,他都不怕,她还怕什么?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   衣扣一颗接连一颗,在她手中被慢慢解开。她将手掌摊平,放到他的腹肌上按了按,真材实料果真带感,远比屏幕里的画面来得畅快。   傅承林衣衫不整,任她把玩。她谨慎地摩挲了一阵,像是轻缓的羽毛浮动,他竟然连一声都没吭。   姜锦年疑惑不解:“你不怕痒的吗?”   她拖动椅子,坐得更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研究一下你。”   傅承林晚饭喝了半瓶酒。他拆开桌边的一个包装盒,吃了一块薄荷糖提神。他稍微拢紧了衣服,从容地询问姜锦年:“研究的结果怎么样?”   姜锦年如实道:“傅同学身材挺好的。”   他一笑,垂首不语,亲了她的额头。   从法兰克福飞回北京的十几个小时,他没睡着。前几天也是,公务缠身,再加上时差影响,作息完全被打乱,如果没有姜锦年,他这会儿应该在卧室补觉。   初见到她还有几分兴奋,现在亲也亲过,摸也摸过,废话说了一大堆,他的神经缓和,略显倦意。他仍然搂着她的腰,看她顺从伏进自己怀里,周遭环境像做梦一样充满了不真实感。   姜锦年对他说:“你困了吧?你批评我不睡觉,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先回家了,你早点休息。”   他打起精神,亲自送她回家。回来的路上,司机掌控着方向盘,他就在车里闭目养神。   *   次日下午两点,傅承林出现在静北资产公司的办公室。   昨夜台风来袭,气温骤降,连带着降落一场瓢泼大雨。到了下午,雨势转小,天空仍是灰蒙蒙一片,雨丝携风缠绵,北方城市有了江南烟雨的意境。   不过傅承林今天的状态一般。   他十八岁那年伤重住院,出院后,落下一个“每逢雨天膝盖就疼”的毛病,治也治不好,涂药不管用,从某种程度上说,属于轻度的疑难杂症。   郑九钧知道傅承林的状况。   他敲门进入办公室,咳了一声才说:“你今天回家休息,调整调整时差,身体要紧,工作再重要也不急这一天。”   傅承林听见他的话,头也没抬。   风控总监刚刚递交了一份材料,他一边审察内容,一边单手敲键盘。郑九钧觉得他的大脑构造奇特,像是安装了多核CPU,支持多线程并行运算。简单点儿说,就是智商比较高。所以,傅承林给出的意见,郑九钧多半都能听进去。   反过来,他对傅承林的意见呢?   傅承林基本都是不置一词。   郑九钧早已习惯。他坐到了旁边一把椅子上:“那些P2P理财项目,我一个都没掺和。有几个朋友捞了一笔,也有人正在赔……”   金融界的P2P,指的是一种借贷平台。   它的兴旺前景离不开互联网技术支持——移动端大势之下,人人都有智能手机,每时每刻,都能撞见各种各样的网贷。   P2P的本质是一种融资。投资者出钱,借贷者拿钱。时间一到,拿了钱的用户按利息还款,出了钱的用户按利息收账。   换句话说,P2P是21世纪的网络借债收账。   此外,P2P的运营成本较低。它只需要依托于软件,就可以得到产出与回报,并不需要十分专业的金融知识,也不需要投资者注入一大笔资产……再往深处想想,全国有多少企业需要贷款,多少民众需要借钱,多少投资者在寻找商机?   最诱人的一点是,P2P近两年的平均收益率为12%,跑赢了某些基金公司。   据郑九钧所知,姚芊他们家联合某机构,打着国企背景的招牌,做大了一家P2P网贷。线上利润可观,投资者还组建了自己的用户群,再推荐给亲朋好友,形成了高度黏性和品牌效应。   郑九钧面上不显,心中自有计较。他答应了长辈,这一年要挣到一个数,否则无法证明他自己的实力。   静北资产公司被傅承林掌控,郑九钧觉得十分稳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傅承林的量化投资尚在起步阶段——这种投资方法,需要吸纳海量数据。   因此傅承林的团队里,多半是一些顶尖高校的博士生,横跨证券交易市场,所有人都显得野心勃勃。   傅承林铺了一条长远的路。郑九钧不甘落后,再次提及了P2P势头:“我们有丰富的资源,也有软件架构团队……哪怕自己不做,外包给别的公司都行。只要一个网贷概念,就能炒出真金白银,何乐而不为呢,哥们?”   敲键盘的声音停息。   傅承林打开抽屉,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才说:“你要是执意想做,我们朋友没得做。”   烟雾浅浅飘游,在密不透风的室内徘徊。   郑九钧惊讶于傅承林的反应,又被烟味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他思前想后,借用别人的亲身经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电商金融服务平台,不是拒绝了我们的合作么?那个黄总,是姓黄吧?他虽然是你的师兄,面子上讲话客客气气,我真要和他们签合同,他就推三阻四的。好在还有P2P……P2P能帮我们自立门户,比方说吧,姚芊他们家就做得风生水起。”   提到姚芊二字,郑九钧语气一顿。   因为上次的包厢事件,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傅承林已经和姚芊决裂,虽然他们其实都没见过几面。   当日细节,郑九钧不愿回想。他仍然把傅承林当朋友,即便区区一个P2P项目就撼动了他们的情谊。   傅承林不再抽烟。他起身走近落地窗,开窗通风。   天空阴霾密布,视野遍及乌云。他说:“P2P理财有它的优点。你可以避免刚性兑付,提高自己的抗周期性能力,吸纳一部分资金……但是市场监管不完善,我举个例子,借钱的人就是不还怎么办?资金链一旦断裂,你想没想过怎么抽身?所有理财产品在出事以前,都很安全。”   郑九钧听了他的话,当真沉思了一会儿。   他暗忖:P2P平台的运作原理,是不是让傅承林想起了他的母亲?   时至今日,那个女人还在坐牢。   牢狱之灾是永远的道德污点。   难怪傅承林反应激烈。   郑九钧想通了其中道理,就放弃了投建P2P平台的念头。姚芊找他做第三方合作,他也冷下心拒绝道:“我们公司没经验,这方面还是盲点。真做不了,抱歉,姚小姐。”   姚芊正躺在一家美容店里做推背按摩。   按摩师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手臂粗壮,富有力量。这男人的手掌粗糙潮湿,在姚芊的背部一路挤压按揉,舒服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发出轻细呻.吟,在电话里一阵巧笑:“九哥,现在全国的P2P用户上千万,人均投资两万元。胆大的人都在赚钱,胆小的人错过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郑九钧态度坚持:“我就不是胆大的人。我欠缺P2P市场的战略眼光,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   姚芊一个翻身,放松身体仰躺,正脸朝上。她用眼神暗示按摩师,让他继续抚慰她的疲惫,那男人犹豫几秒钟,只能照做。   姚芊满意地吸一口气,又问:“九哥,你是听了傅承林的话,还是自己有想法啊?”   郑九钧还没下班。他坐在办公室里,想起从前听过的谗言。那些人说,郑九钧只是名义上的副总,实际上他是陪太子读书,专门给傅承林打杂。   他听得再多也没当一回事。   但是姚芊一提,郑九钧心里膈应,嘴上就没了客套意思:“你猜是谁的想法?想说什么就直说,别跟我客气,也别把人当傻子耍。”   姚芊交叉双腿,仰高脖颈。   空气中充满了玫瑰精油的香氛,她像是跌入了玫瑰织成的梦境,她不自觉放柔了语气:“耍谁也不能耍你啊,九哥。我要不是有十足十的把握,根本不会出手。我们家的平台是我爸组建的,用户都在上海浙江广东,民间资本充裕,出不了问题。你不敢单干,还不敢合伙吗?”   郑九钧四两拨千斤,与她扯皮。姚芊察觉没戏,面上不显,仍是一声连着一声,认他做哥,等她终于哄好了他,挂了电话,却又骂道:“男人就没一个牢靠的。”   忙于按摩的男技.师搭话道:“姚小姐最近生意不顺?”   姚芊舔了舔唇,挑着眉梢回答:“就算再不顺啊,我也包得起你。”她卷起男人的衣角,看清他的工作牌号:“27号技师,你一天接待多少个客人啊?”   他讪讪回答:“十几个。”   姚芊怜悯道:“比我想象的少多了。” 第27章 流连   这家美容院的技师们喜欢拉拢回头客。因为他们有一部分收入来源于指名。顾客指定某一个技师,能为他带来额外的奖励。   27号男技师知道,姚芊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主顾。她年轻貌美,身姿秀丽,愿意为自己这一副皮囊花钱……她适合被发展为A级客户。   于是他温和应话:“姚小姐对我今天的服务满意吗?我们每天接待客人的数量有限制的,经理要保证我们的服务质量。”   姚芊翻身趴在软床上,塌腰撅臀,翘起一双纤长的腿,越发显露了她的水蛇腰,匀称细腻的骨肉。然而那位男技师依旧绷着一张脸。   姚芊扫眼看过男技师全身上下,玩闹般问他:“哎呦,你是男人么?”   男技师不敢撒谎:“我……我喜欢男人。”   姚芊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嫌恶。她扯下盖在身上的丝绸方巾,坦荡荡坐卧,热剌剌询问道:“你们当gay的,见了男人才能硬吗?还是见了男人也硬不了呀?”   男技师无语凝噎,不停地赔笑,双手放在布裙上搓了搓。   隔了好几秒,他才说:“我见到你这种正妹,就是单纯的欣赏。”   姚芊认识这家美容院的老板,但她今天是第一次来。她不爱找那些混久了的老油子——那种巧舌如簧又很会来事儿的男技师,在她眼中多半不靠谱。就像某些健身教练,自身体能并不达标,他们之所以评分等级高,只是因为擅长聊天,会笑会闹。   她对27号按摩师的印象不错,追加了满意评价,附赠了一笔小费。   当她从美容院大门出来,正值华灯初上的夜晚,远方路灯连成一线,首尾相衔,汇聚无数光芒,照亮这所不夜城。   她忽然起了几分兴致,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情侣、老人、孩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从她身边走过,她暗暗对每个人评头论足,更觉自己是整条街上最光鲜亮丽的女孩子。纪周行不念旧情地放弃她,是因为他有眼无珠不识货,她不会在他身上继续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可她依然失落。   像是舞台上的小丑费尽心机做表演,台下观众面无表情一声不出。   恰好此时,姚芊路过一家音像店,店内正在播放一首名为《浮夸》的歌,歌中唱道:“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   她听得清楚,逃得飞快。   *   姚芊家作为“圈牛理财贷”的实际控制人,近半年来一直在推广自家产品,寻求更大的投资商。项目合作企划书经过多方转手,也传到了罗菡手中。   这一整个月,罗菡的日子都不好过。   每天晚上,她要借助安眠药才能睡着。   公司今年改革了考评制度,约束更严,激励更狠。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还真不如跳槽去私募基金算了……她负责管理的基金净值跌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大部分客户都遭受了亏损。因为这是一只股票债券混合型基金,她只能保证大家不会亏到及格线以下。   所谓基金,就是客户们把钱交给你,你帮他们做投资,为他们赚钱,收取适量的管理费。   每逢收益率增加,罗菡的客人们一言不评,坚持“闷声发大财”的原则。每逢收益率降低,那就是麻烦的开始,万恶的根源,她沦落为一台不争气的赔钱机器。   罗菡觉得姜锦年心理素质不好,就像她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所以,她为姜锦年隔绝了最恶劣的外界声音。但是姜锦年不能没有负担,批评肯定要批评,努力还是要努力。   她对姜锦年说:“你浏览一遍这个P2P项目,他们的母公司正在操刀上市。”   姜锦年接下企划书。   罗菡又说:“A股近期又冒出几个热门板块,我看好微信小程序。你跟进的那几家人工智能和国产软件公司……”   罗菡尚未说完,姜锦年就接话道:“上周券商举行路演,介绍了那几家公司的发展情况,我去参加了。我会尽快递交研究报告。”   桌子上放了个玻璃杯,杯中装满了苦丁茶。   罗菡端起杯子,抿一口茶水,身子向后一靠挨近椅背:“咱们的现状不用我多说了吧。还有三个月,我们公司的所有基金排名都要公开在APP平台上,和其他二十几家公司竞争。我们在本公司做了倒数,再跑去用户平台上做倒数……”   那真是太丢脸了。姜锦年心想。   罗菡私下里和本公司的其他几位基金经理交好。2015年股灾频繁的时候,那几个朋友对罗菡十分客气,经常和她沟通交流,颇有一种“请教好学生怎么做作业”的意思。   而龙匹网事件一出,朋友交情也淡了下来。   姜锦年看在眼里,只觉得职场上没有真正的友谊。就像国家与国家的交往,总是利益为先,感情第二。   她向罗菡保证:“我会全力以赴,让我们的基金净值……重新增长。”   罗菡听多了属下的各种誓言。她捋了捋额前刘海,平静如常道:“不止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得想想那些客户。他们买了我们的基金产品,他们担心人民币放在银行账户里贬值。基金是一种投资,我们拿到了他们的钱,也拿到了他们的信任。”   姜锦年明白其中道理。   当天下午,她开始调查手头的P2P项目值不值得参与。   这个P2P项目的实际控制人姓姚,名为姚锐志。姜锦年没费什么力气就发现,姚芊是姚锐志的独生女儿,父女俩还承建了一个海南度假村。   网络爬虫和数据分析显示,互联网对这家公司的评价偏向正面。他们还获得过“第三届IT科技金融行业优秀示范企业”的表彰,不少老百姓投入上万元,并获得了丰厚回报。   但是姜锦年不敢轻举妄动。   她还没从“龙匹网”的打击中恢复。   当晚,傅承林邀请她吃饭。   他忙里抽闲,刚从某一个会场赶来。二环正值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路况十分拥堵,傅承林不幸迟到了五分钟。他从停车场一路跑向饭店,难免有些风尘仆仆。   这家饭店是一家声名远扬的日本料理店,招牌寿司和鳗鱼饭吸引了无数食客。但是傅承林之所以选择它,仅仅是因为它离姜锦年的公司很近……姜锦年走过来只需要五分钟,不会耽搁她的时间。   饭店免费提供虾饼和味增汤。傅承林出现时,两碗汤都还热着。   姜锦年坐在横桌一侧,双腿搭进了桌子下方的木榻。包厢内不允许穿鞋,她的高跟鞋都放在了门边柜子里。   傅承林落座在她旁边。   他打开菜单,问她:“今晚喝不喝酒?清酒和米酒度数低。”   他的右手挡住了菜单上五颜六色的照片。姜锦年看不清,就往他所在的地方挪了挪,脚下一个没留神,刚好撞到了他的腿。   他勾唇,笑也笑得无声。   姜锦年道:“你别以为我是故意的。”   头顶悬挂了一盏灯笼,边缘是红纸糊成,嵌着碧青色竹条,营造出古色古香的氛围。   灯影零零落落,照得姜锦年肌骨莹润。   她侧目看着他,偶尔瞥一眼菜单。   傅承林喊来服务员,点了两瓶清酒,以及若干推荐菜系。合上菜单后,他说:“中午忙着做统计,助理给我送了一份盒饭,等我想起来要吃,饭都凉了。”   姜锦年翻了一下收据单:“你刚才点的……寿司、螃蟹和冷面还是凉的。这样好了,我给你烫一下清酒。”   傅承林只是随口一说,姜锦年已经让服务员送来瓷瓶和酒杯。她动作熟练地温酒,自己还先尝了一杯。   另一杯酒被她递给了傅承林。   他接过,细品了很久。   姜锦年已经半醉,自言自语道:“我这两天在研究姚芊家里的那个P2P平台……”   傅承林以为,姜锦年和姚芊势不两立,不会再去探究她们家的投资项目。但他没想到,姜锦年能抛开个人因素,以第三方的视角做分析。   她说:“他们的线上客户很活跃,投资回报率高于市场平均。”   傅承林打断道:“你们罗菡经理先前看好的龙匹网也是这样。客户比较活跃,回报率暂时居高不下。”   姜锦年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你觉得姚家的P2P平台不能回报投资者吗?”   她刚说完这句话,服务员端着一盘螃蟹,以及一条装满寿司的小木船进门了。   傅承林照例把东西摆在姜锦年面前,也不管她究竟会不会吃。然后他才说:“我觉得他们会扑街。字面意义上的扑街。”   姜锦年狐疑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们在海南岛做地产,我也在海南经营酒店。他们的度假村很可能成为烂尾楼,”傅承林压低嗓音在她耳边说,“我跟你打赌,他们只能再撑三个月。”   姜锦年早已学乖:“我不和你打赌,这次我相信你。” 第28章 承诺   姜锦年的一腔心思都放在了P2P项目汇报上。她拿着筷子夹起寿司,蘸了盘子里的调味汤汁,没注意芥末的辛辣味道。芥末的余韵沉滞在嗓子眼里,呛得她捂住嘴,接连咳嗽,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双眼红彤彤水汪汪,像是刚哭了一场。   傅承林把纸巾递给她,顺势为她端茶倒水。他还将螃蟹敲开,剃出蟹肉,整齐排列在她的盘子里,这一系列亲密关照,让姜锦年感到不好意思。她双手捧着茶杯,啜了小半口,状似无意道:“看不出来,你还真会照顾人。”   傅承林用湿巾擦了擦手,应道:“谈不上照顾,只是想对你好一点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这方面,暂时不太会表达。”   他坦白秘密,静候回音。   姜锦年不语,他就问:“姜小姐,能把你的左手给我么?”   傅承林明白姜锦年是那种嘴上死犟,身体诚实的性格。他偏爱她表里不一的反差。他看见她犹豫着伸出左手,立刻握住她的手腕,给她戴上一块做工精致的情侣表。   他的动作幅度大了些,桌子被推歪一寸距离,八角竹灯轻微摇晃,散溢着重叠的影子。姜锦年发觉他的掌心温度高于平常,他是不是自己都有点紧张?   那块女士手表的背面,还刻了姜锦年三个字,显然是他特意为之的订做款。   姜锦年神色渐平静,思绪游离。她回想起傅承林说过的话,他说,他们两个人可以重新开始,他会争取让她再一次对他感兴趣。   重新,争取,再一次。   这七个字组成了重点,点点掐中了她的七寸。   她当宝一样护着的微信聊天记录,记载了她和傅承林两个月以来的闲言碎语——从他出差那天开始算起。他们像是一瞬间重返大学,陷入了抛梗接梗的游戏里,极快速地接收彼此的讯息。   即便如此,姜锦年仍然坚持以退为进。她转动表盘,决心逗逗他:“我有个做人的原则,我不收贵重礼物,无论是谁送我的,我都要原封不动地退还。”   她坐近他身边,惋惜道:“怎么办呢?我不能收,还是给你吧。”   正在这时,服务员打开日式推拉门,半跪在他们面前,继续上菜。   服务员穿着日本浅色浴衣,头发盘起,斜插了一根金步摇簪子。随着端菜取菜的举动,步摇的旒苏坠晃了几下,引得姜锦年往她那边看。姜锦年离她很近,那姑娘挽袖为他们收盘时,姜锦年还轻声赞她:“云鬓花颜金步摇。”   姑娘笑答:“我们不懂日本人怎么盘头,随便弄了根簪子。”   姜锦年接话:“没事,日本文化还不是从中国学来的。”   姑娘却垂首道:“文化还要有传承。”   傅承林的酒杯空空如也。姜锦年继续为他烫酒,明明是在行酒色之事,可她的举止恰当自然,行云流水,弄出了红袖添香的意思。她握着酒壶,随口说:“这是紫砂壶吧?传统紫砂壶就有半月、文旦、华颖、提梁、秦权……等等种类。只是相对小众,没做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菜上齐了,服务员没搭话,合门退场。   傅承林先是问她:“你还研究过紫砂壶?”随后又道:“你不要手表也行,我送你半套茶具。不像手表那么寻常普通,让我能附庸你的风雅。”   姜锦年反而讥笑:“什么半套茶具啊?你半套我半套?”   傅承林仍在品酒:“我觉得这样很好。”   姜锦年之所以逗弄他,就是想看他仓皇紧张忐忑不安的模样——这很少见。可他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作风,喜怒哀乐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风度翩翩,处处下套。   姜锦年觉得他心机太多,好没意思。   她来回旋转手腕,那块表就在腕间摇摆,她终于认真地说:“算了,我不要你的半套茶具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块表我收下了。”   傅承林提醒道:“这是一块情侣表。”他撩起左手袖口,展示给她看,“另一块在我这儿。”   姜锦年一边喝酒一边轻笑。到了晚上九点多,她醉意横生趴进了他的怀里,他十分熟练地将她搂紧,白衬衫的领子被她印下一个口红唇印,他听她再三警告道:“傅承林,你要是敢说你不喜欢我,我就……”   他很快认怂:“我不敢。”   他亲了亲她泛红的耳根:“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   当天夜里,姜锦年又是被傅承林送回家中。   许星辰习惯了这个状况。她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游刃有余,自我感觉就是个顺水推舟的过程。她希望姜锦年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同时也感慨“养大的女儿留不住”,她给姜锦年熬了一碗醒酒汤,又和傅承林搭了一句话:“傅总,这个月工作忙吗?”   傅承林如实道:“忙。”话中一顿,他自嘲:“我就没有不忙的时候。”   他退到玄关处,显然,是打算告辞了。   许星辰向他挥手告别,一时忘记了刚才要讲什么话。直到她把醒酒汤盛进碗里,她才想起来,明天姜锦年要回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许星辰原本准备问一问傅承林,问他要不要和姜锦年一块回去,见见父母,打个照面之类的。   然而傅承林已经走了。   许星辰摇了一下头,她干嘛这么操心?   次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街心公园内一片繁花绿树茂密成荫。室外温度大概在32摄氏度左右,比起前段时间的酷闷燥热,已经算是好上了不少。   姜锦年趁此机会,买了一堆东西,拎回父母家里。周末学校放假,她弟弟也回来了一趟,一家四口围坐桌边,其乐融融,还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将儿子和女儿喊入卧室,悄悄拿出一个破旧的铁皮箱子。箱子内几样东西都被暗红色绒布紧紧包裹着,拆开一看,尽是些纯白、翡绿、亦或透明的石头。   父亲指着一块绿石道:“闺女,你爸爸没什么钱,也不能炒股……还好我认识几个老朋友,他们在新疆和缅甸那边做生意,淘到了一些珍品,特价卖给我。我也时髦一把,跟你们年轻人学学投资……你瞧瞧,这是湖北十堰绿松石,真要在商店买,得好几万一块。”   绿石头光泽黯淡,色彩圆滑。   他又抓起一把澄黄碎石:“这是江苏东海的水晶,底料好,可不便宜。”   他捏着绒布一遍遍擦拭箱底,那块“羊脂玉”倒是真的白润滑腻。但他瞄上了另一个角落,沧海拾珠般郑重地说:“你们瞧,檀木珊瑚,大师的雕工,台湾送来的上等货。”   他挨个儿介绍自己的藏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去,生怕磕着了碰着了,像在对待一笔来之不易的巨额财富。   姜宏义脸色煞白,姜锦年犹自镇定:“爸,我给你的五万块,你就花在了这些东西上?”为了搞清楚文化艺术类股票,姜锦年曾经深度钻研其中……她绝对不是行家,但她至少能一眼辨别粗劣的赝品,有那么一刹那,她想把铁皮箱子掀翻了扣在地上。   父亲发觉她语气不快,赶忙道:“我们这一代人讲究信誉。我那几个朋友认识三十几年,人家在北京好几套房子,好几台车,就我这点钱,他们哪里看得上眼?”   姜锦年一时肝疼,暂且说不出话。她父亲还在念叨:“人民币总在贬值,换成这些,比黄金还管用。保不齐哪一块卖上几百万,你跟你弟买房的钱都有了。”   姜宏义烦躁道:“爸,我不用你们管。我是男人,我会自力更生。”   父亲拍他后背,止住他的话:“哪家二十几岁的小年轻买房,不是爸妈掏钱?”   姜锦年出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我给你们的钱,别乱花,求你们了,我挣钱也不容易。买一堆假货回来有意思吗?你不懂就不要沾手。别说你们那个年代的人讲信誉了,不比我们这一代好多少。某些人为了挣钱有什么不敢做?疫苗造假食品掺毒,区区几块石头算什么?我跟你说,我学过一年的品鉴课,百分百肯定这些东西全是假的。”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父亲讷讷应了。铁皮箱子被他关紧又翻开,开完又合上,苍老手指搭在坚硬棱边上,黑褐色老人斑格外晃眼,像一连串荆棘刺进眼中,刺得姜锦年眼眶微红。   她不知还能讲什么。   小时候,都是父母严厉训斥她,她老老实实地听着。而今,角色互换,她心潮起伏,嗓音微哑变了调:“姜宏义还要上大学,他的学费生活费我全包了,你们不用担心……我工作很顺利,老板性格好……我挣得多,平常也不忙。”   父亲仍是没抬眼,只说:“不忙啊,不忙就常回家看看。”   姜锦年点头。   她拐弯抹角,问出了那几个老朋友的名字,并对其中一人有些印象。她记得,那人确实是做玉石生意的,常年往返于缅甸、香港、新加坡等地……还和她的社交圈有一丝重合。   姜锦年没再多说一句话,当晚,她出席了一场宴会。   宴会的举办方是几家新兴网络科技公司,诚邀金融与IT界人士。   姜锦年出现之前,并不知道她会在这里撞上纪周行。宴会的上半场,她总是绕着他走路,哪怕他们很容易视线交接,她也偏要不露痕迹地侧过脸,如同避开一座讨厌的瘟神。   宴会下半场,傅承林姗姗来迟。   他见过几个朋友,就走到了姜锦年身侧。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白勾丝长裙,后背裸露三分之一,能瞧见形状美好的肩胛骨。裙线到了腰部,略微收紧,衣香鬓影中更显诱人。   傅承林站在墙角和她说话。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总让姜锦年背对着墙面,抬头看他,两人坦然自若,谈笑有加,甚至不愿花时间找把椅子坐下来。   而纪周行刚好坐在不远处。   其实并非“刚好”,他是有意为之。   纪周行带了一位女伴。那女孩子名叫钱妍,模样清纯,羞羞怯怯放不开手脚,纪周行把她当妹妹一样哄着,只是一句话里八分玩闹两分认真,倒还不如冷冷淡淡地待人接物。   纪周行的正前方,坐着他新近认识的一位朋友。那朋友名叫温临,是温容科技CEO的长子……温临有个两岁大的女儿,其母不详——纪周行挺能理解这位甩下女儿的母亲。通过短短几天的接触,他对温临下了个定义:为人沉着冷静,又刁钻市侩,爱好是寻欢猎艳。   最熟悉男人的心理的,只有男人自己。纪周行见惯了声色犬马。他依然认为,温临是其中佼佼者。   在这样一个正式场合,温临还要笑问他:“周行,我听人说,你前女友非常漂亮,她今天在吗?介绍给我认识?”   纪周行却道:“她……脾气不行,刚烈莽撞,不擅长交际。”   温临眉梢一挑,了然道:“姜锦年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可没有在心里藏一块豆腐,”纪周行仍是执意道,“脾气太差了,很无趣,是叫人愤怒的那种女人。”   他极力撇开温临的兴趣,温临就更感兴趣。   恰好今晚,钱妍也坐在了纪周行身边。钱妍总算找到了话题可以聊,她插了一句:“傅承林把姜锦年的情况介绍给家里人了。我爷爷认识他奶奶,听他奶奶说的。上上个月我和傅承林相过亲,他就一直闷头吃饭,吃饭吃饭吃了一晚上。傅承林读过书,还不坦荡,他早点跟我讲,我不就不会去他们家了?” 第29章 善变   钱妍心有不甘。   她觉得自己没受重视。   人们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现实背离了他们的预计。   钱妍的气愤仅仅维持了十秒钟。温临的一句话,抚平了她的怨尤:“各人自有各人缘。你才貌双全,大把的更好的男人在等着你。”   钱妍略显腼腆,安安静静坐着。   她一会儿看看温临,一会儿瞧瞧纪周行,两位先生属于不同类型的帅哥……她偷偷幻想自己张开双臂,左拥右抱。温临给她倒酒,纪周行为她剥葡萄。   想象的空间里,她憧憬奇遇,十分胆大。   真实的三次元,她神经敏感,表现得怯场。   纪周行渐渐失去了聊天的兴致。他分不清这是失恋后的通病,还是他最近太过疲劳,他要是跟朋友们说自己是个情种,大部分人都会笑岔气。   他只能自我解嘲:时间将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他笃信姜锦年并没有多爱傅承林。适龄男女,外表般配,不用别人多说,他们自己就好上了。   纪周行喝酒吸烟时,仍然愁眉紧锁。他的面部表情变化没逃过温临的双眼。温临忽而可怜他:“这个月天气燥热,我过两天要和张总他们去北方避暑。滑雪、跑马、打猎,你报名参加么?”   “张总?”纪周行问道,“哪个张总?”   温临摊开双手,手掌朝上:“张源宝,浙江温州人。他家做皮鞋和女装,后来参与了姚家的P2P投建。哦,我想起来了,姚家那丫头也是你前女友。”   他笑问:“纪周行,你怎么那么多前女友?每玩一个女人,就给一个名分?”   纪周行没被他带偏话题。因为他认识张源宝,所以第一时间察觉到大事不妙。   张源宝的长辈们只做服装行业,而张源宝更青睐于互联网金融。他是姚家投资平台的最大股东,双方利益捆绑,私交甚好。通过姚芊那条线,纪周行与张源宝成为了点头之交。   张源宝心宽体胖,待人和蔼。他有个突出的特点——没事就蹲在家宅着,不爱出门交际,更不爱剧烈运动。   而温临恰好相反。   温临擅长极限滑雪,还在北方牧场养了一群马,他不会平白无故带上张源宝,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为了弄清事件真相,纪周行借口失陪,给姚芊打了一通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纪周行第三次拨号,他才听见了姚芊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说:“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随后,她就笑了。笑到一半,她开始哭。   纪周行不再是她的男人。虽然他们上过无数次床,解锁了几十种姿势,她闭着眼都能记起细节。现代社会的情侣们做过再亲密的事,也不代表他们能终成眷属,这还不如毫无感情地约.炮呢。   她越想越难过,哭得那样伤心。   纪周行的电话像一把剑,攻破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的爱情、事业、家庭都忽然一塌糊涂。   她哽咽着说:“我要完了。”   纪周行安慰她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你们家出了什么事,你们还有积累、有关系,那就能东山再起。”   姚芊知道他想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问题是青山都没了,上哪儿去找柴火?   他们家的P2P平台被父亲和两位叔叔操持,力求最大化的节省成本。他们最初的生意与房地产相关,也规划了一个海南岛度假村,工程项目的尾款还没付清,姚芊的叔叔就卷款逃跑了。   不跑不行。   姚家的企业欠缺风控能力,资金流通时,出现了不少烂账坏账。那情况就类似于2008年金融危机时的雷曼兄弟公司……无药可救。   秉持着破罐破摔的原则,姚芊的父亲干脆把平台资金拿出来,用于建设他们的海南度假村。   如果能撑过两个月,所有情况都会好转。   可是今天,他们的实际控制人连夜失踪,新闻肯定捂不住。就算他们想捂,竞争对手也不允许,最快明天,最迟后天,投资人一旦大面积提现,他们家就真的玩完了。   那不可预估的后果,使得姚芊心底发慌。   她的苦闷无从排解,无从诉说。   父母的状态比她更差。他们被最信任的亲人捅了一刀,焦头烂额,正忙着收拾烂摊子。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姚芊深感忐忑时,五指蜷缩,想要拼命抓紧什么。但她两手空空。她对着手机痛苦尖叫。   你有没有近距离听过一个人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凄厉叫声?   那声音能穿透耳膜,直达心底。   纪周行被震得半边脑袋发麻。他几乎以为自己被吵聋了,手臂上的汗毛立了起来。   周围的熟人发现了他,正要走过来和他说话。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姚芊告别道:“你现在必须冷静。冷静完了,你再考虑将来的打算。”   他默默盘算:即便他想伸出援手,帮助姚芊,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   姚芊阴阳怪调地回复他:“纪周行,你对我冷漠无情,不是因为我有罪,是因为你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你永远不会变成我这样。”   纪周行否认道:“别说P2P平台了,私募基金都有跑路的。股票还能赔得干干净净,让散户们不敢开灯吃饭……你千万别以为投资无风险。我个人呢,非常支持P2P发展,我也支持所有证券,凡事存在就是合理,我自己也投资P2P,回报很好,很丰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跟你一样,都是金融江上一条小船。”   “说得不错。”有人这般评价道。   纪周行侧过头,朝旁边一望,果然见到了傅承林。   纪周行朝着另一边的朋友摆了下手,又问:“姜锦年人呢?”   傅承林与他擦肩而过:“我出来接个电话,她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急了,没空跟你叙旧,见谅。”   他似乎有炫耀的意思。   纪周行将他拦住,他还非要说:“别闹,今天这么多人都看着。哪怕你膈应我,我也膈应你,我还是给你留了面子。”   傅承林真是误会了纪周行。起初,纪周行是想好好和他说句话,再问问姜锦年的现状,但是傅承林并没有容人之量……他的爱情很不高雅,更不完美,充满了自私、征服欲和占有欲。   他成功挑起纪周行的怒气。   纪周行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笑道:“诈骗犯的儿子了不起。诈骗犯送我的面子,我还真不想要。你们家的犯罪基因,传到你这一代了么?”   傅承林反而拍上他的肩膀:“结仇容易,交朋友难。你少说两句吧,算我拜托你……”   纪周行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软了下来。但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纪周行再接再厉地说:“你母亲骗了人家的血汗钱,那些钱还完了吗?后续追踪报道都停了,你们傅家是怎么收买的新闻记者?一次买一大堆,你们有没有优惠?”   他满意地看到傅承林哑口无言,气焰消失殆尽。   他转身,刚好与姜锦年视线交接。   纪周行问:“你一直站在这里?”   姜锦年终于愿意接话:“没有,我刚来。”   她不做置评,拉了傅承林的手,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   途径纪周行时,姜锦年脚步稍停,同他说:“现在是21世纪,法律没有‘连坐’这一条。普通人犯法,不用诛九族的。”   纪周行想解释也并未解释。他意兴阑珊走回自己的座位,发现温临已经勾搭上了钱妍。他撩起她的一小撮头发,垂首在她耳侧一句句说话,逗得她眯起眼睛开怀地笑。   放在往常,别人的风流韵事,是纪周行所喜闻乐见。   但今天,他改变作风,不懂逻辑不顾规则地揭穿道:“温临,你女儿在你家吗?还是被你放到了父母家?”   钱妍一惊:“温先生,你有女儿了?”   温临淡声回答:“两岁了,蛮可爱,像她妈妈。”说完,他停顿三秒,礼尚往来地询问:“你刚才去给姚芊打电话了?”   纪周行大概转述了姚芊的情况。既然张源宝都是温临的人,那他肯定清楚姚芊家的破烂事,瞒着他是完全没有必要。   温临猫哭耗子假慈悲,不冷不热感慨了一句:“真惨啊,姚芊那丫头。过惯了大小姐生活,马上要去适应穷人的活法儿。我蛮心疼她的。”   *   这一天比预料中来得更迟一点。   姚家的P2P平台被曝.光,投资人纷纷要求提现,资金链一刹那断裂,海南的度假村和房产修建都成了烂尾楼,资不抵债,公司宣告破产。   姚芊跟着父母搬出了北京郊区的别墅。那房子的风水很好,曾经特意找大师看过,毗邻一座青葱常绿的山丘。   如今,这栋房子将被拍卖,归属于更有钱的主人。   那是八月的末尾,草野空旷。   远方有人吹响牧笛,流风掺杂着野花香气。姚芊一家人难过得丢魂失魄,肝肠寸断,天气还是这么的晴朗,蓝天白云,绿草如茵。   姚芊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草丛里夏虫鸣叫,父亲语声苍老:“我打遍了朋友的电话……咱们再亏,不能亏着你,爸妈给你安排了工作。待遇好的一家,就在山云酒店,你想不想去?”   姚芊的思维虚虚浮浮,应不了话。   父亲又说:“北京山云酒店的人力资源副总监,我曾经帮过他一个大忙。他要还人情,让你去应聘,走个过场。” 第30章 付出   爷爷在世时,曾经这样教导姚芊:尽量别主动得罪人。也许某一天,你就要仰人鼻息。   姚芊完全不信。   天塌下来都轮不到她倒霉。   她没想到爷爷的话竟然会应验。   早上七点半,姚芊一个人来到北京山云酒店。   落地窗成排敞开,清晨的空气微凉。姚芊穿着一套香奈儿连衣裙,背着仅剩的一只爱马仕手提包,站在等候应聘的大厅里。她的穿着打扮、神态举止,都与周围的姑娘们完全不同。   她挺直腰杆,气定神闲,像是来进行一次视察。   虽然她昨晚才想过自杀。   跳楼是可行的。他们家租住在六楼,跳下去一定能死,但是一楼那户人家有院子,她把邻居的地盘弄脏了,邻居会找她的父母赔钱。   割腕她尝试了一次。裁纸刀划出两道口子,血没流干,那地方就结痂了。   网上推荐吃安眠药,但是这种方法并不明智。大量安眠药会让人连续呕吐,无力动弹,最后被呕吐物栓塞气管,窒息而死。   氰化.钾是能死得快,无痛苦,可是这种毒药上哪儿买?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上吊。据说上吊是最省心省力的自杀方式,只要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十秒钟内,她就能切断自我意识——十秒钟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解脱,真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绳子绑好,她又后悔了。   道教佛教基督教,都强烈谴责自杀的人。据说,死者会停留在原地,不断承受自杀当天所受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煎熬到阳寿应尽的那一天。   所以为什么呢?   做人有什么好处?   连想死的权利都不能掌控。   她在山云酒店的皮椅上坐如针毡。她还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再也不会来山云酒店了。如今,她的想法没变,只是现实驱动她低下脑袋臣服。   面试官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譬如: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你了解我们的公司文化吗?你觉得自己具有哪方面的优势?   姚芊语速流利地作答。   她持有工商管理的本科学历,英文水平较好。但是在大城市里,这个条件的求职者不在少数,更何况山云酒店的待遇条件十分优厚。   走出大厅时,姚芊旁听几人谈话。那些姑娘们侃侃而谈,舌灿莲花,无论交际能力还是业务水平,明显都比姚芊高上一截。   姚芊隐隐有些沾沾自喜,久违的优越感将她包围。   任凭那些人再出色……   她也能拔得头筹。   *   次日,人力资源部门上报了他们的意见。   傅承林的助理负责审核。那助理见着了姚芊的名字,不敢怠慢,马上写了一封邮件,火速发给傅承林。没过多久,包办本次招聘的负责人就被傅承林约见了。   下午三点,市场刚刚收盘。傅承林在百忙中抽出空来,直言不讳道:“行政部的这个位置,适合空降么?你不提拔我们本公司的人,一定要走社招的路……你说员工们会怎么想?”   那负责人姓韩,年近四十,是人力资源的副总监。   韩总监不太习惯傅承林的管理模式。   但是傅承林的爷爷年纪大了,心也累了,想要颐养天年,不再掌权。老人家逐渐交接了各项管理工作,那架势基本是要将公司彻底托付给孙子。   韩总监只能解释道:“这个位置和前台挂钩,总要处理客户投诉、客户协调,还要和其他部门斡旋,特别难做。我们经过仔细研究,决定用一次社招的人。我们把报告提交给了你的助理……”   傅承林没看那份报告。   他换了个角度切入:“你们确定自己录用了最优秀的人才么?”   韩总监停顿几秒,组织语言。   傅承林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的身后还开着一台金融界常用的彭博机,那机器永远不停,为用户提供海量数据与分析。傅承林却把它的显示屏关掉了,拿起搭放在桌上的西服外套,道:“你跟我去一趟档案室。”   韩总监静坐原位,松口道:“您这么忙,那些任务交给我们来完成吧。”   傅承林顺着他给的台阶,因势利导:“那你们得多忙一会儿,重新拟一份录用名单给我。”   韩总监早已是个老油子。哪能不明白傅承林的意思,他知道傅承林对名单中的某一个人很不满,究竟是谁呢?能与傅承林的日常生活有交集的,恐怕就是出事之前的姚芊了。   韩总监返回办公室以后,就革除了姚芊的名字。他亲自筛选应聘者,按照大家的面试表现,还有笔试成绩,选出了一位分数最高的获胜者。   做完这些琐事,他拉黑了姚芊的父亲。   姚父左等右等,等不来这位朋友的回音。他们二人交情不见得有多深,但是这位韩总监向来圆滑仗义,恩怨分明。他答应别人的事,除非意外,否则一定能办到。   这一次,韩总监食言了。   姚父不忍心告诉女儿结果。   一家三口每天待在家中,庸庸碌碌,整日赋闲。   姚芊刚开始喃喃自语:“我活该,我犯错就该死。”后来实在受不了,就说要去做券商推销员,她懂点金融常识,但是专业不对口,想来想去,只有券商推销的门路适合她。一旦她熬上三年五载,保不齐能发一笔横财。   于是她四处求职。   闹过不少笑话。   其中一些,甚至传到了姜锦年那儿。   姜锦年所在的基金公司大约扮演着买方角色。券商推销员对待他们,一般都比较客气,因为他们的青睐关乎着推销员的业绩。   她对同事高东山说了一句话:“风水轮流转。”   她没提到前因后果,高东山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说谁?”   姜锦年叹气道:“你不认识她。”   今日下午,高东山与姜锦年要一同参加券商路演,探讨近日A股最热门板块。自从‘龙匹网’股票一蹶不振,他们的基金净值就没再涨过。罗菡忍痛割掉了‘龙匹网’这支烂股,努力寻求一个重新暴增的机会。   姜锦年陪着她调研,作分析,写点评,改良模拟盘,去保险公司路演。接连折腾一个月,累得她差点垮了。   她在参加券商活动之前,给傅承林打了一个电话。傅承林问她几点能结束,他开车去接她。姜锦年回答:“五六点的样子。”   她还补充道:“我今天和另一个同事一起来的。我们两个人写记录,比我一个人效率高,我能早点收工回家。”   傅承林就说,他到时候在停车场等她。   他们平常工作都比较忙,压力极大,聚少离多。   姜锦年觉得,要不是现代科技飞速发展,提供了网络社交服务,她和傅承林的感情,应该没办法维持在一个平衡点上。   她刚结束通话,同事高东山便问:“电话里的那个男人,是你男朋友吗?”   “是啊,”姜锦年心不在焉道,“怎么了?”   高东山冲她笑笑:“没事,我就问一下。”   姜锦年不喜欢涉及私人感情。她转移话题:“我最近看上了温容科技的股票。我的研究报告写到一半了,这次券商路演的其中一家公司,和温容科技是合作伙伴关系……”   高东山道:“你今天跑这儿来,不是为了那些路演的企业,是为了温容科技?”   姜锦年点头。   高东山讲出他自己的见解。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举行路演的地方,时间如流水般湍急地淌过,姜锦年赶在六点前离开大厦,跑向了不远处的停车场。   傅承林远远见到她,打开车门,向她招手。   姜锦年飞奔而至。   傅承林捞着她的腰将她带上车,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双高跟鞋,还那样着急地往他这里赶。他就问了一句:“今天走了多远的路,脚疼么?”   姜锦年照例往他身上一靠,言简意赅道:“小腿酸。”   傅承林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搭在她的膝盖上,不断往下抚摸。他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低声说:“乖,让我揉揉就不酸了。”他用气音说话,就像在和她偷.情。   停车场内人影寥落。姜锦年和傅承林坐在汽车后排,虽然车窗被贴了一层黑膜,但是姜锦年仍然害怕被谁发现。   她试探性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他就立刻停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同时道:“我去驾驶位开车。”他扶上车门,又问了一声:“我大后天要出差香港。你今晚……住我家怎么样?我收拾了一间客房。”   他强调“客房”二字,姜锦年明白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   他们两人好几天没见上面,三天后又要分隔两地。或许是荷尔蒙作用,姜锦年刚刚踏进傅承林家里,就有意无意和傅承林搭话。   傅承林也不回应,迈开长腿往卧室走。他心道:姜锦年不跟过来,他就再做一个月的正人君子。   姜锦年什么都不知道。她颠儿颠儿跟在他身后,说起今日见闻,又谈到山云酒店上市,问他的律所和投行做了什么准备,还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不可以累坏了。   “坏”那个字没说出声,傅承林就关上卧室门,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姜锦年。   他将她按在床上深吻,技巧高超。她一会儿觉得舌头酥麻,一会儿又深陷情动,心跳得飞快像是要脱离胸口。思维和感官都无比甜蜜快乐,那快感冲击着神经末梢,让她魂不守舍,坚信着两情相悦,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可是剥开表面的甜陷,她品出一丝丝苦味,再一闭眼,她莫名其妙流了两滴泪。   傅承林用指尖揩去泪水,问她:“哪里不舒服?”   姜锦年捧着他的手,搭放在自己心口:“这里。”   他解开她的衬衫扣子,手伸进去,隔着单薄的胸衣,将她轻缓地揉了揉,不再有任何其它的亲密举动。他平静地侧躺,搂着她,安抚道:“没事,我慢慢来。”   姜锦年半张脸埋进枕头,过了好久才说:“我很困很累,你陪我睡一觉吧。”   傅承林又把她的头发拨到一侧,铺开被子盖在她身上,她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但身体渐放松,呼吸渐均匀,她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31章 缠绵   姜锦年睡觉时,傅承林稍微起身,低头亲吻她的侧脸。   她依然徘徊于梦境,但愿长睡不愿醒。   傅承林关掉了室内灯。他仗着黑灯瞎火,静静悄悄地吻她——这般谨慎的亲热是在折磨他自己,他像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亡命之徒。   姜锦年隐约觉得有点儿痒,她的脸颊、脖颈、耳根处,接连有温热的气息拂过。于是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自己掉进了羽毛堆里,心痒难耐,却无法逃脱。   她翻了个身,往前蹭了蹭。   傅承林以为自己弄醒了她,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抱着她,默然感受她身上的香气。她还是用了那种柠檬味香水,馨甜诱人,仿佛可以品尝,具有强烈的迷惑性。   傅承林阖眼浅眠。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姜锦年悠悠转醒。她趴在他的怀里,玩他的上衣口袋,他索性敞开衣领,随便她想怎么就怎么玩。   姜锦年问他:“你有没有趁我睡得死,偷偷对我做什么事?”   傅承林反问:“你觉得呢?”   他轻抚她的后背 ,手指缓慢滑行,描绘着她的脊骨。他不幸又想起方才的缠绵不休,身体有了更可耻的反应,他还不能让姜锦年发现……她会认定他的脑子里也充满了龌蹉不堪的思想。   他无可奈何地平躺,再次闭目养神。   他掂量着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窗帘密不透风,照不进一丝月光,黑暗在卧室里蔓延,听力取代了视觉冲击。姜锦年随手一抓,抓到了傅承林的衣服领子,他呼吸稍快,气息紊乱,仍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凛然不可侵犯。   姜锦年道:“你把头转过来,看看我。”   她语声轻缓,比平日里更甜更黏。   她竟然撒娇了。   傅承林表面回答了一句:“转过来也没用,天太黑,我看不清你。要不然我开灯?”其实冲动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开疆拓土,抵御了他五分钟前构建的理智。   他没开灯。   他双手圈住姜锦年,自取煎熬又和她接吻。他比上一次还要细致温柔,坚决地、缓慢地亲吻她的唇瓣。姜锦年原本就是刚刚睡醒,云里雾里混混沌沌,她略带迟疑地配合他,因为他的衣领敞开,她还无意识地摸了进去,指腹摩挲他的某个地方,他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涌粗暴起来。   他将她的胸衣往上推,俯身凑近,辗转含吮,庄重而热烈。姜锦年胸口发麻,很舒服又很害怕,累积的恐惧让她想起从前有多卑微,那差距又有多宏大,路的前方并非一片花好月圆,而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她这一次是真的哭了。   傅承林重新系上她的衣扣,整理好她的衣服,低声安慰她:“我冷静了,你别怕。我们说会儿话,你想聊什么?刚刚你走进家门,不是在说券商路演么,最近模拟盘表现怎么样?”   傅承林的手指有点抖。他极力掩饰这一点,轻拍姜锦年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温柔。   姜锦年完全不想谈工作。她侧目看他:“我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傅承林不假思索道:“当然。”   姜锦年又问:“我这样的情况,你会不会憋得难受?”   傅承林昧着良心道:“不会,挺好的,修身养性。”   姜锦年紧紧拽着他的衣领:“那你会不会为了一时快活,瞒着我去找别的女人?你三天两头出差,世界各地到处跑,你在外面有了艳遇,我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傅承林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挑起,攥在掌心里:“我要是想有艳遇,早就有了。”室内开着中央空调,他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只能靠意念强忍。他喉结稍微滚动,又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不会反悔。除非你不再需要我……”   他说出这辈子讲过的最甜腻的话:“我只属于你。”   姜锦年勉强接受。   她从床上爬起来,嚷嚷着要吃饭。可她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即便晚餐精致又可口,她还是只吃了一点点,傅承林家里的阿姨说她:“小猫进食呢。”   恰好姜锦年的那只猫蜷缩在她脚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晃着橘黄色的尾巴。橘猫是真的容易胖,几日不见,姜锦年觉得它又沉重了些许。   姜锦年忍不住问:“汇率现在一顿饭吃多少的量?”   傅承林顺口说了一句:“这只汇率七天吃完一袋猫粮,不给吃就胡闹,它的食量不是开玩笑。”   姜锦年自我解嘲:“我以前也是这样。”   傅承林捏着一双银质筷子,神色不改:“你还是你,没变过。”   厨房里切水果的保姆阿姨听见姜锦年的话,还以为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在打趣。这种特别标致的美人儿,明明吃得很少很少,非要说自己撑得要命,吃胖了,腰围粗,衣服穿不下……等等。就像富人爱哭穷,学霸爱装怂。   几分钟后,阿姨端来装盘的水果,还有她精心料理的酸梅汤。   因为姜锦年面色发红,阿姨有意照顾她,给她降暑解渴。   姜锦年向她道谢,却只喝了两勺。姜锦年的室友许星辰曾经告诫她,减肥必须适可而止,量力而行……姜锦年已经足够苗条,细腰长腿前凸后翘,她再这样极端克制自己,可能会患上轻度厌食症之类的毛病。   姜锦年觉得许星辰危言耸听。   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攥着调羹,搅拌瓷碗,闹出银铃般的碰撞声。   傅承林索性拿了她的勺子,亲自喂她,她一小口一小口不情不愿地吃饭,傅承林经过多次试验,察觉姜锦年比较喜欢餐桌上的三文鱼。她一连吃了两勺,她腮帮鼓鼓囊囊的时候,他就特别想狠狠捏她的脸,他骨子里显然并不斯文优雅。   饭后,姜锦年借口消食,游荡在宽敞的别墅中。   傅承林带她参观每一个房间。   他有一间收藏室,装修得简单古朴,陈列架上隔着一层光洁玻璃,颇有种博物馆的氛围。他收集了国画、古书、棋盘、还有各种各样的艺术品。   姜锦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父亲的铁皮箱子。   那些人为仿制的劣等残次品,无法与这间收藏室里的任何一件东西比拟。阶级鸿沟难以跨越,至少在姜锦年目前的阶段,傅承林依然可望而不可即。   她立定在一副国画前,神情凝重。   傅承林错以为她相中了这幅画。   他知道姜锦年钻研过艺术品赏鉴,很会识货,他就打开玻璃柜,卷起画轴,说:“我拿木筒把它包起来,方便你带回家。这张画的寓意不错,春暖花开,山光水色……”   姜锦年摇头,严词拒绝:“我不要。”   傅承林一笑:“那就暂时寄放在你家。”   姜锦年扭头走远,压根没从他手中接过东西。她还蹲在某一个角落,观察玻璃柜与地板的嵌入点,成功找到了制作商的名字……然后,她打开手机,查询这家公司是否上市,他们的近期动态、股票行情、同类竞争企业,等等若干问题。   傅承林感到挫败。   他坐到了姜锦年旁边。   附近有一层柜子,专门放置各类棋盘。   傅承林问了一句:“你还会下围棋吗?”   姜锦年立马回答:“我们公司的年会上,我是围棋组的第一名。虽然有几个老前辈请假了,都没参加,但是,我在那些年轻人里还是能……”   傅承林漫不经心地接话:“能鹤立鸡群。”   姜锦年嗤笑:“不要这么说别人,显得我骄傲又过分,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承林没做声。他席地而坐,坦然摆开围棋的棋盘,拿出黑白两娄棋子,白棋端给姜锦年,他自己选择了黑棋。   姜锦年腹诽:黑色很适合他,神神秘秘无法被看穿。   她决心杀得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小时候一个人在家没事,从临街的二手书摊上买回来一堆没人要的围棋谱,花费一个暑假成功融会贯通。她从不在别人面前显摆这一点,只因真正的高手必须深藏不露。   大一那年,学校举报棋牌大赛,姜锦年止步于前三。她那会儿忙着搞竞赛,为了团队,主动放弃了无关痛痒的棋牌竞技。傅承林得知以后,说是要陪她练练手,当做补偿,可他的技术太烂,烂到姜锦年一边叹息一边飞速赢了他。   今时不同往日。   傅承林从3路位置开劫,破空的方式十分可怕,那伎俩诡异,姜锦年从没见过。她本以为能虐一下菜鸟,在傅承林身上寻开心,哪知自己一路节节溃败,攻防失守。   她无法补棋。   姜锦年质问道:“你拜师了?”   “没有,我自学,”傅承林坦诚道,“有空就看看,也不费时间,还能锻炼脑力。我想过要和你重来一局,捡起我当年丢在你这儿的面子。”   姜锦年端住一只装满棋子的竹娄,镇定地晃了晃。她不念感情,放出狠话:“还没到最后一步,你等着,我会让你输得很惨,输得哭天抢地,后悔现在挑衅我。”   傅承林轻笑:“我有点儿害怕了。”   他摸上她拿棋子的手:“姜同学手下留情,别让我输得太惨,那样我多没尊严。”   姜锦年凝神思索,盯着棋盘,自言自语道:“我还没结束布局,还有转机。”   傅承林隐晦地引导她:“我要是输了,我把所有的藏品送给你。”   姜锦年觉得他玩得太大了,及时制止道:“不用。假如你输了,你就学猫叫喵喵喵给我听……假如我输了……”   傅承林悠然应话:“你喊我一声老公。” 第32章 行程   姜锦年思前想后,捏住一颗白子,轻轻扣在棋盘上。她没用正眼瞧他,眉目转盼多情,十分狐媚,她还说:“好啊,我同意。你现在可以练习喵喵喵了。”   傅承林视线紧盯着她,道:“猫咪是怎么个叫法,你先示范一下。”   他说完,举棋不定。   姜锦年侧坐在棋盘边,雪白的双腿并拢。她穿着工装套裙,腰围束紧,裙线包臀,大约算是一种……难以抵抗的制服诱惑。   她认真地开口:“喵。”   傅承林把黑色棋子落在了拐角处,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缓缓掏出手机,打开视频录制。他继续逗弄她:“一声就够了么?”   姜锦年仍是低着头,不假思索道:“喵喵喵。”   傅承林被她的神态和声音揪出一丝邪心歪意。他打开视频外放,姜锦年往他手中一瞟,就瞧见了自己学猫叫的样子……她不言不语,微抬了下巴,继续用狐狸精一般的眼神勾他。   她并非故意,只是因为双眼精致,又含娇带嗔,看在男人眼里,基本就是她蓄意勾引。   傅承林很喜欢被她注视,无论她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她盯着他时,经常让他感到愉快惬意,哪怕姜锦年偶尔带了点儿怨愤恼怒,那模样也是可爱的。他还认为,姜锦年的攻击性只是一层表皮,她的本质十分柔软善良坚定。   于是,他落棋的速度更慢。   姜锦年有了足够的时间思考。   她解开乱战的局面,一步一步缠绕黑棋。   战况最激烈时,姜锦年手指一滑,掉下来一颗白子,正中一片攻击区。傅承林让她把棋子捡起来,她不愿意,辩解道:“说真的,我从不悔棋。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喊一声老公。”   傅承林想得到的,并不只是那一声简单称谓。他揣摩姜锦年的思维方式,以退为进,转换了包围策略,最终不露痕迹地输给了她。   棋盘上,黑子惨败,满目狼藉。   傅承林遗憾地做出总结:“看来我还是没学到位。”   姜锦年发扬了竞技精神,温柔友善地安慰他:“你平常工作那么忙,能抽空练习就很不容易了,我也是半吊子出身,小学五年级才接触围棋……你开局出招的路数很奇妙,是你自创的吗?”   傅承林回应了一句猫叫。   他搂着她的肩膀,特意说给她的耳朵听。末了,还舔一舔她的耳尖,他给予的所有声息都是纯情又浪荡。姜锦年被苏得一颤,像是被谁扒断了铮铮铁骨,四肢百骸也流窜着软绵绵的血液,她放弃挣扎埋首在他肩窝,后来又主动仰起头和他接吻。   “哗啦”一声重响,是他推开棋盘,弄散了棋子的后果。   黑子白子混杂一处,地毯仍然干净整洁。   傅承林一边吻她一边将她往后推。她躺在地板上,百般配合,任他为所欲为,好像她才是真正的游戏输家,但他除了亲吻再没做别的事。   等他们双双平复冷静,姜锦年又背对着他,喃喃自语道:“我喜欢你。”   他回答:“我也喜欢你。”   声调明显比她高,比她响亮,比她隆重坦荡。   姜锦年就问:“为什么呢?”   傅承林的右手从她背后伸过来。他知道自己的答案至关重要,他既然看重姜锦年,就必须正面回答她,但他还是拐着弯,云淡风轻地诡辩道:“和你喜欢我的原因差不多吧。”   姜锦年无所谓地轻笑:“我喜欢你有钱。我就爱傍大款。”   傅承林低声询问:“遇到比我更有钱的,你会甩了我么?”   姜锦年蜷成一团:“嗯,立刻甩。”然后又道:“你别跟我说话,我气得想咬你。”   傅承林实在拿她没办法。错失正确的时机,他这会儿再剖心挖肝都没用,他平白无故地懊恼又浮躁,只能抱紧姜锦年,手上无意中使了点力,勒得姜锦年抱怨道:“疼,你轻点儿。”   傅承林挽起袖子,递到她唇边:“要不你咬我一口?”   姜锦年捧住他的手腕,心中恶意陡生。然后她就轻轻地舔他,沿着他的脉相,偶尔微微咬一下,力度极轻,反复吮吻。她从前怎么吃冰棒,现在就怎么对待他,终于闹得他嗓子喑哑道:“求你饶了我吧。”   姜锦年放开他的手,坐起来整理衣衫,面色如常道:“你要是想玩我呢,我也玩玩你,到时候一拍两散,江湖不见。”   傅承林远没有她的淡定从容。他不得不将衬衫往下拉,维持着一个别扭奇特的坐姿,侧过脸看向一旁,反问道:“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么?”   他说得意味不明:“别人玩得起,我玩不起。”   傅承林静坐原地,闷头收拾白棋和黑棋。而姜锦年居高临下,弯腰看他:“那你真是谦虚了,你要什么没有呢?”   傅承林低笑道:“要你不就没有么。”   他假想了未来姜锦年和他分手,头也不回一拍两散,对待他的态度……正如她现在对待纪周行。她这么漂亮聪明肯钻研,再找一个男人也不难——那男人或许家世清白,懂得爱情,背后毫无顾虑,他会和姜锦年结婚生子恩爱缠绵白头偕老。   傅承林抛扔了好不容易收拾完的棋篓。   白棋与黑棋再次散漫一地。   姜锦年蹲下来捡棋子,傅承林反过来帮她,两人的指尖时不时相碰,地面残局很快被处置得整齐。当他们离开收藏室,又都是一副正经持重的模样。   傅承林带着姜锦年进入健身房。   角落里堆放着杠铃和肩部推举器,跑步机和登山机还没关闭。姜锦年回想起一天运动六小时的艰苦,玩闹般踏上了跑步机。   这台机器是新款感应装置,姜锦年刚一站定,履带就飞速运转,坡度陡峭,她根本来不及适应,做好了摔倒的准备。傅承林却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别墅的院子里,夏虫正在夜鸣。   月光下清影徘徊,树叶与窗帘随风浮动。姜锦年望向最前方,天空广而深,深而远,远到无边无界。   她叹了口气,服软道:“你放我下来。”   傅承林道:“不急,我再抱一会儿。”   他直接将她扛回卧室——他的卧室。姜锦年就趴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手握成拳,敲打他的天鹅绒被子,借此感受那质料到底有多柔软。等她抬起头,才发现傅承林不见了,他去了另一间客房并把主卧留给了她。   姜锦年百无聊赖。   她铺开羽绒被,在床角发现了几条睡裙,崭新无比,全是她的尺寸,大约是手工定制。她的心情更加复杂,难以言说,决定再去找傅承林聊一聊。   傅承林所在的房间还亮着灯。   他面对着手机,重复播放刚才录制的视频。姜锦年站在门口,只听到来源于她自己的、不断“喵喵喵”的声音。她从门缝中偷看一角,瞧见灯光之下,傅承林寥落的背影。   所有人的悲伤都不能令她快乐,更不能令她释然。   痛苦不是喜悦的源泉。   她利用恶言恶语来抵御患得患失,抵不过事后的难堪和歉仄。   她用尽全力拼命生活,依然得不到心底最期盼的。而且,随着她和傅承林交往深入,她无法自控地回忆起当年汹涌而来的情感,她觉得自己正在跌向一场毫无指望的爱情。   姜锦年没进门。   她返回了主卧。   傅承林还待在灯光下。   *   三天后,傅承林登上出差香港的飞机。   飞行时间为四小时零五分钟。傅承林照例要坐头等舱,位置靠前。不过旅程途中,他的刘秘书有事情商量,带了一份文件来找他。   傅承林的电脑摊放在一旁,尚未关掉。   刘秘书听见一种很勾魂的“喵喵”声,似乎是从傅承林的电脑中传来。刘秘书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傅承林就一把合上笔记本电脑,问他:“有什么事?”   刘秘书道:“这是一份今早收到的文件……山云酒店上市的信息汇总,写明了这次的评级和风险评估,您现在看吗?”   傅承林接过文件,翻了几页。   他们已经定下了香港上市计划,配备了齐全的券商、律师、会计所,并且组织了调查和内部立项。   傅承林在等待本公司的财务审计报告以及法律意见书,如果没有意外,财务审计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他的父亲喜欢公职系统内的步步高升,他的爷爷又渐渐丧失了掌权的意愿,山云酒店的大事小事琐事,都得通过傅承林审理。大部分时间他完全能胜任,表现相当出色,但是一年里偶尔一两次,他也会感到疲惫和力不从心。 第33章 算计   当日下午,傅承林抵达香港。   他给姜锦年发了一条消息:“我下飞机了,正在赶往酒店。”   姜锦年秒回:“你今晚要忙到几点啊?”   傅承林斟酌着说:“十一点?或者十二点。”   虽然他估计晚上可能忙得睡不了觉,还是给了一个乐观的答案。他明知道把自己讲得惨一点,可以换来姜锦年的同情和怜惜,但他并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   他是那种无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只要进了家门,就一字不提的男人。   他从前不是这样。   傅承林念高中时有些话唠,阳光积极,活泼好动,热爱篮球比赛。到了大学前两年,他的心理状态急转直下,人前开朗豁达,人后沉郁暴戾。他厌世又怀疑一切。   他会买很多罐头,一个一个拆开,再徒手慢慢捏扁,直到粘稠的汁液溅满他的手背,滴滴哒哒落在地板上,汇成涓涓细流……他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2009年初,iPhone3G广受市场好评,不过用户都喜欢“越狱”。傅承林被“越狱”二字吸引,买来一沓手机,折断再锤碎,如同一位丧尽天良的刽子手。做完这些,他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就有了专门的心理医生。   医生的助理告诉他:现代社会节奏太快,很多人都有一些问题。国外培养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需要花费40万人民币,而国内的心理研究行业,只能算是刚刚起步的初级阶段。   傅承林会意,十分配合治疗。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毛病似乎减轻了。他还在揣摩姜锦年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她的热情会在什么状态下被激发?   他尚未得出结论。   姜锦年也没再回复他。   倒不是姜锦年故意不理他,实在是因为,她今天的行程太紧张。她跟着罗菡一干人等,前往一家保险公司,做他们基金的路演。   所谓路演,就是一种推销。   路演的英文单词是“Roadshow”,顾名思义,举办者要在公共场合里,变着花样展示他们的产品,吸引众多投资者的青睐。   罗菡管理的基金净值正在缓慢增加。   她把握时机,近期联系了一家名为焕能的保险公司,约好了路演的时间和地点。罗菡想让焕能公司考虑与他们合作。   罗菡特地带上了姜锦年,就像带上一个花瓶门面。姜锦年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引起一部分观众的注意。   很快,姜锦年察觉自己可有可无。   她双手背后,站在台上的某一处角落。   她像一个称职的听众,旁听罗菡介绍他们的基金、发展趋势、核心竞争力、往年获得的荣誉。   罗菡正抬起手,指着投影屏幕,自信地笑道:“我们公司秉承稳健风格,年收益率领先大部分同行,夏普比率位居前20%,历年来的最大回撤率远低于公募基金的平均值。只要选择我们公司的基金,不仅能带来高回报、低风险,还能在熊市中闯开一条新路。”   姜锦年点头。   路演总是报喜不报忧,挑着自个儿的优点,翻来覆去夸赞一遍。前几天姜锦年写完演讲的初稿,拿去给罗菡修改,罗菡还批评她一句:你这种措辞,平静无聊,观众听完了,心里头没有一点波澜。   罗菡当着她的面,从头开始修稿,现在看来,效果好像还不错。   路演快结束时,罗菡总结道:“我们组内18名研究员覆盖了所有上市行业,长期跟踪各类上市公司,理智选股,灵活配置仓位。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跑赢了大盘,投资回报率高达100%!”   罗菡刚一说完,台下就有人轻笑出声。   姜锦年扫眼望过去,见到一个熟悉的男人面孔。   他叫什么来着?   沈达观。   对的,他叫沈达观,一个券商推销员。   几个月前,姜锦年出差上海,在酒店里见到这人。那时,她错把他当成了特殊行业的从业者,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沈达观什么时候混进了保险公司?   姜锦年与他四目相对,他还无奈地耸了一下肩。   沈达观旁边坐了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忽然拔高了嗓音说:“罗经理,能问个问题吗?”   罗菡笑了一声,没回应。她预感到来者不善,正要走下台阶,那名年轻男子已经开口:“根据网上公开信息,你们的基金将‘龙匹网’股票选做重仓。现在,龙匹网的股票经历了四次腰斩,估值低于5元人民币,罗经理对未来发展有什么看法吗?”   罗菡表面和蔼,实则愠怒。   她没想到自己做个路演,还能碰上财经网的记者。   她中午没吃饭,只喝了半瓶矿泉水。演讲时间长达四十分钟,而她近日失眠,耐力不济,原本打算让姜锦年顶替,又担心姜锦年的岁数太小,经验太少,会弄出什么差错。   台下记者发问完毕,罗菡沉住气,应道:“龙匹网起源于网络视频,近两年呢,直播行业非常火爆的,我们覆盖了这个行业的研究,做出了一次尝试……”   罗菡还没说完,那名记者又打断道:“罗经理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吗?”   啧,真是咄咄逼人呐。姜锦年暗想。   她依然站在角落里,能以第三方的视野,观察台下的听众们。她觉得,罗菡这次路演要栽了。   果不其然,罗菡苍白地辩解道:“咱们的失败和成功,都不是被一支股票定义的,我希望各位朋友能看到未来的发展前景,本公司的所有基金始终把客户利益放在第一位。”   她获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罗菡仍然为自己鼓掌,弯腰向台下鞠躬。   姜锦年心有所叹,跟着她一同鞠躬。   散会后,姜锦年留下来整理材料。期间,她又被几个男人搭讪。他们以公司合作为理由,索要她的联系方式。   姜锦年瞥了一眼罗菡,罗菡略微摇头,姜锦年就毫无负担地说:“有什么事,我们可以通过公司邮件联系,我把邮箱地址写给你们吧。”   有人撕下来一页便签纸。   姜锦年拿出笔,弯腰写字。   姜锦年的手机放在桌上,不停震动。来电显示了三个字:我老公。   今天早晨,按照傅承林要求,姜锦年把他的备注改成这样,截屏发给他。他把图片保存进电脑,连带着那天拍下的姜锦年的小视频,共同收入一个文件夹,没事就会拿出来看看。   而现在,备注起了作用。   旁边一人问道:“姜小姐,你结婚了吗?”   姜锦年立刻脸红,抓起手机去外面接电话。   傅承林在电话里和她说:“我下个月才能回北京。”   姜锦年却道:“我现在忙,我待会儿拨给你。”她感觉微妙,所以又问了一声:“你不忙吗?”   傅承林看了一眼办公室,还有办公室里正在加班的员工们。他站在阳台阴影处,含糊其辞道:“有点儿忙。酒店上市,需要不少手续。”   他的面前是一座繁华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道路中堆满了车辆。钢筋混凝土构成了一个花花世界,远处吹来的风都带着海港的涌动感。   姜锦年轻声安抚他:“你都准备这么久了,应该不会有问题。就算有问题,你也能解决……下个月你回北京,我去机场接你。”   傅承林笑问:“你这会儿在忙什么呢?”   姜锦年道:“基金路演啊。”   傅承林尽量拖延和她说话的时间:“顺利么?”   姜锦年“嘶”了一声:“不好讲。我看领导们都没来,现场组织也挺混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从没遭过这种待遇。”   傅承林很关注姜锦年参与管理的这支基金。他每天都会查看各项经济指数,所以他顺口就说了一句:“你的基金正在涨,别着急,情况只会越来越好。”   姜锦年莫名相信他。   想到又是一个月见不了面,她心情低落。傅承林临走前还送了她一把钥匙,说是汇率还在他家里,被保姆阿姨照顾,如果姜锦年不放心,可以经常去视察视察。   姜锦年轻吸口气,又道:“嗯,罗经理找我有事,我等下再打给你。”   回廊宽敞,窗明几净。   罗菡拎着包,向她走来,直接问道:“唉?是傅承林吗?”   姜锦年没做回应,只说:“刚刚那个提问的人是谁?我看他坐在沈达观旁边,他们两个人不会认识吧。龙匹网的新闻过去两个多月了,我们的基金净值也在增长……”   “别抱怨,”罗菡止住她的话,“人家批评的对。还有,别把私人感情掺杂在工作里,基金好不好,那是顾客说了算,顾客没得到回报,我们夸上天都没用。” 第34章 中秋   姜锦年认真应道:“如果把期限放长,我们的投资回报率还是很高。”   罗菡拧开一瓶装在包里的矿泉水,喝一小口,忽然点评道:“你上半年推荐了两支重点股票,‘龙匹网’就不用说,看走眼了。另一支‘四平购物’股票,从一月到现在,一直是横盘。”   股票横盘,代表股价的波动幅度较小,或者呈现震荡状态,价格曲线接近一条横线,所以被称为“横盘”。   所有股票的变化趋势,基本都能用四个方向概括:上涨、下跌、横盘出货、横盘吸筹。   如果股价维持在高位,则有一定概率是“横盘出货”;如果价格被压到中低位,则可能是“横盘吸筹”,坐庄的庄家要从市场中吸取资金,快速建仓。   投资高手一般都会利用横盘时机。   姜锦年选择“四平购物”股票,正是因为她看准了市场行情。   几个月前,她去上海参加电商合作伙伴大会,那家电商的部门经理谈到了购物发展。姜锦年就留意了当时的概念股,通过数据汇总,最终选定了“四平购物”。   她知道,横盘概念股带来的风险较高。   因为“概念股”不会保证自身业绩。部分概念股凭借一种话题,持续炒作,收获大量关注。   姜锦年认为,她推荐的“四平购物”存在这种问题。   罗菡实地调研了这家公司,业绩平平,竞争力不强。再加上他们还是电商购物的合作伙伴,从本质来看……和龙匹网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互联网的泡沫啊,说不清哪天就炸了。   于是罗菡放不开手脚。   根据他们公司的制度,表现太差的基金经理会被降职,重新成为一名研究员。罗菡有一位同事打了个头阵。那同事在连续两年跌破20%之后,惨遭贬黜,成为了昔日助理的手下……他强忍了两个月,含泪辞职。   罗菡不希望自己的未来是这样。   她已经没有了家庭。   前几年,她的父母都过世了。   母亲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说:孩子啊……妈这一走,你怎么办?妈放不下心啊。   罗菡就说:妈妈再陪我几年吧,看我结婚。   母亲答应了她。   可是第二天,母亲走了。   那一瞬间,罗菡的感官麻痹。医生喊她,护士拉她,她都无知无觉。   她方才明白了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她。   甚至不会有谁真正在意她的死活。   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工作。   必须赢,不能输。   她年轻时,总觉得学历最重要。她确实费尽千辛万苦,拿到了高学历和高薪水,然而人到中年,她偶尔会反思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姜锦年察觉罗菡在走神。   她念了一声:“罗经理?”   罗菡隔着一扇玻璃,悄然看向会议室。   沈达观拎着公文包,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扯了扯自己的衬衫衣角,左手搭在纽扣上方,维持一副公式化笑容:“罗经理,你好。”   姜锦年正准备打招呼,就被罗菡拦住了。   罗菡用了一个眼神示意。   沈达观听话地跟在她后面,两人去了这一层楼的露台。   凭栏远眺,能瞧见远方的公园。   茂盛的花草,清澈的人工湖,结伴而行的游客们……这些惬意风光,都被镶嵌在繁华的街市中。   沈达观却无心赏景。   他躲在角落里,倚墙抽烟。烟灰迷漫,圈出一团虚幻的窟窿,他像神仙一样腾云驾雾,像凡人一样屈服现实:“罗经理,我那天喝多了酒,不记得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罗菡穿着立领西服。领口翘高,被风吹得上下翻起。   她按住衣领,回答道:“两杯啤酒就醉了,你能当推销员么?”   她也不想多讲。她视线放低,手伸长,摸到了他的皮带,缓缓捏着中央的钢扣,压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沈达观连忙提紧了裤子。   烟头掉在地上,沈达观踩了一脚,动作自然流畅,如同一位没心没肺的风流罪人:“罗经理,你说你要钱有钱,要气质有气质,看上我这么个穷鬼,我都替你觉得亏。”   罗菡扑哧一笑道:“你觉得我老吗?”   沈达观凝目看她,审视了好一阵,才说:“不老,真不老。风韵犹存。”   罗菡现阶段最讨厌的词,就是“风韵犹存”。在她看来,这四个字很刻薄,也很残酷,基本是“残花败柳”的美化版本。   也许她真的到了更年期。   她手头宽裕,又不够富裕……至少没富到让男人钦佩的地步。   罗菡玩味地问他:“瞧见姜锦年了么?”   沈达观回头,扫视四周。他发现姜锦年站在露台的出口,她的身影快速闪现,一晃而过,她显然不愿卷入罗菡与沈达观的纠纷现场。   姜锦年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让沈达观有些好笑。他默默地假想,换做姜锦年瞄上了他,央求他陪她过夜,他会不会很难堪呢?好像不会。他将欣然赴约,爽快愉悦。事后,肯定也有一点羞耻感,但绝对没现在这么强烈。   他这么一考虑,只觉自己很畜牲。   约定俗成的概念里,男人在性事上占便宜,女人就是付出的一方。沈达观认为这样不公平。他又掏出一根烟,想和罗菡说个明白,罗菡就从他手中夺走烟卷,隐含威胁道:“你可别打姜锦年的主意。”   沈达观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打她的主意了?”   罗菡失笑:“我见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扭头一个瞟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达观悻悻然,没接话。   姜锦年还在走廊上徘徊。   她其实有点担心,传说中的“基金睡遍销售岗”,并非浪得虚名。   但是,对她而言,罗菡是个好人。比起其他基金经理,罗菡算是体谅下属,也很关照姜锦年。男女上下级相处时,可能遇到一些尴尬情况……姜锦年从没遇见过。   如果把性别倒置,假设罗菡是个男人,而沈达观是个漂亮性感的、负责券商推销的女孩子。某一天月黑风高,罗菡扒了她的皮带,当场将她潜规则,姜锦年一定会很暴躁愤慨。   而现在,她仅仅是感觉微妙。   *   姜锦年偶尔会把工作见闻转述给傅承林。   这种八卦,她却闭口不谈。   临近中秋节,傅承林快要回来了。他的工作还没做完,但是他抽出空回家过节……说是回家,其实家里没什么想见的人,他之所以跑这一趟,不过是为了姜锦年。   姜锦年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他。   姜锦年有一辆红色大众,加上乱七八糟的保险杂费,整台车大概十几万,她还借了贷款,每月都要按时还车贷。   当她成功接到傅承林,她一只手帮他拎皮箱,另一只手拿起他的西服外套,安安静静走在他身侧,只是高跟鞋碰到地面敲撞出叮玲的响声,非常像他的随行秘书。   傅承林一如既往搂住她的腰:“机场这么多人,只有我让女孩子拎包。”   姜锦年拒绝把箱子还给他。   她说:“外面下雨了。”   傅承林气定神闲,望向了此刻的窗外:“雨还挺大。雨天路滑,待会儿我开车?”   姜锦年没做声。   她腹诽:死要面子。   到了停车场,姜锦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她的汽车后备箱有点小,而傅承林的行李有点大,实在很难塞进去。   傅承林把行李放在了后座位上。   他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姜锦年低头给他系安全带。   从他的角度看,姜锦年快要贴到他的衣领。于是他隐隐有些心痒,想掐住她的下巴,再和她……   傅承林及时刹住了飘远的思绪。   姜锦年狐疑地看着他:“你盯着我做什么?”   傅承林道:“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想你。”   他伸长手,碰到了后座的行李箱。然后他打开了侧面的拉链,从中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月饼。   姜锦年发现盒子上印着桃心。   她收下了这个礼物。   而且迫不及待地拆开。   盒子里除了五块月饼,还有一条做工精巧的项链。姜锦年瞥了一眼,就赶紧把盒子盖上,那钻石炫得她眼花缭乱。   她问:“这项链是谁选的?”   傅承林起初坚持是他自己选的,后来在姜锦年一再逼问下,他承认,他问了一个已经结过婚的男性好友,听从了那人的指导意见。   姜锦年重复道:“结过婚的男性好友?”   傅承林“嗯”了一声,笑说:“沾沾他娶到老婆的好运气。”话中略微一顿,又道:“我也有结婚的念头。你呢?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儿仓促?”   他这话完全是试探的说法。   姜锦年心不在焉:“不好讲,随缘吧,我个人是不太相信婚姻。” 第35章 婵娟   婚姻代表了什么?   合法、契约、利益捆绑。   这是傅承林首先想到的三个词。   他对夫妻关系的看法,并不比姜锦年乐观多少。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傅承林偶尔会和朋友讨论,现代社会的婚姻制度该不该废除?一夫一妻制的债务共享、收入均摊、遗产继承,是不是有些含糊笼统,不切实际?   朋友笑他是商人心态,把结婚当买卖。   眼前这一刻,他竟然冒昧地测试姜锦年。   姜锦年的意见,明显比他更消极。   她捧着月饼盒子,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我周围不少人结婚,都说是为了爱情……爱情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告诉你,我永远爱你,其实‘永远’代表‘暂时’。可能一两年后,我就没有那么爱你了。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   傅承林不怎么欣赏她举出来的例子。   他还想起姜锦年之前答应了纪周行的求婚。   斤斤计较。他暗地里嘲笑自己。   九月下旬,城市褪去了燥热。   今夜还有一场雨。雨点斜扑着砸在车窗上,伴随着轰隆雷声乍响。天幕阴沉,乌云涌动,所有建筑物都被刷上一层潮湿水泽。   车辆行驶速度比平日里慢。   交通要塞,难免会堵车。   姜锦年趁着堵车的时机,扭过身来,双手捂住傅承林的膝盖。她这个动作来得很突然。她还问他:“有多疼呢?你跟我说实话。”   傅承林反问她:“谁告诉你的?”   姜锦年讲出了知情者的名字:“梁枞。”   傅承林交往密切的朋友,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梁枞算是其中之一。梁枞大概了解傅承林的早年经历。他也注意到每次下雨时,傅承林在宿舍里都睡不安稳。   某天早晨,梁枞在洗手台刷牙,吐字不清地询问傅承林,他是不是和雨天反冲。那会儿傅承林还没起床,睡得混沌,含糊其辞回答一句:膝盖落下了后遗症。   到了近日,姜锦年在微信上和梁枞聊天,话里话外都离不开“傅承林”三个字。   梁枞思及旧事,语重心长地教导姜锦年:傅承林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鲜。他经常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谁能想到,他这么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却有治不好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呢?   这个病理名词,让姜锦年感到茫然。   于是,今天晚上,她排除万难也要来机场接他,立场坚定,风雨无阻。   傅承林不以为然地回应她:“不少三四十岁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优秀的运动员也有。你看我一点儿都不喊疼,并不怎么疼。”   说完,他还考虑了几秒,又补充道:“梁枞是我大学的室友。他不了解我后来的生活。我大学那几年,比较脆弱、幼稚……手无缚鸡之力。偶尔一两次小病小痛,我也会在宿舍里叫唤。”   前方道路疏通,姜锦年专注于开车,没再出声。   她对傅承林的解释半信半疑。   他们在路上磋磨了挺长时间,终于抵达了傅承林的别墅。傅承林先她一步下车,拎出行李,带着姜锦年从车库走进室内。房间里温暖又干燥,隔绝了室外的凄冷雨水,给人一种避风港的温馨错觉。   姜锦年感叹道:“今天是中秋节,不过这场雨太大了,应该看不到月亮了。”   傅承林将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牵着姜锦年去往二楼的卧室。他在落地窗前摆了一台天文望远镜——以前从没用过,今晚兴许能派上用场。   姜锦年就坐在一旁,好奇地望着他。   他装模作样地摆弄器具,调整参数……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说明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把握一定能让望远镜清晰成像。然而他稍一抬头,就发现姜锦年期待的目光。   傅承林忙活一阵,朝她招手:“你过来看看。”   姜锦年蹭蹭跑向他。   她缓慢弯腰,左眼贴近目镜,喃喃自语:“什么都看不见呀。”   傅承林说了一句实话:“下雨会影响天文望眼镜的观测。”   他拧开保温杯,喝下一口热水。雾气在杯沿缭绕,他决定道:“顶层有个阁楼,面积挺大,没放东西。过两天我让助理去买个好点儿的望眼镜,正好搁在那儿。”   附近没有一把椅子,他不想离姜锦年太远,索性端着杯子坐在地毯上。姜锦年也来到他身边,再次摸向他的膝盖。   雨声在院中回响,疾风刮得树叶轻潮。窗边仅有微淡的月光,照不亮他的侧脸,姜锦年扶住他的肩膀,距离更近地观察他,研究他的细微表情变化。   他瞳色深邃,像是一汪幽潭。   姜锦年开口:“你知道花好月圆的出处吗?”   傅承林仍然看着窗外。他载种的几棵树都开了花,原本准备展示给姜锦年,但是今晚风越大,雨越急,吹打了遍地残花枯叶。   傅承林没给出回答,姜锦年就说:“好像是出自晁端礼的《行香子》。他写过一句——‘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意境很美。”   他听见这话,转过头来,稍微俯身,轻吻她的唇角。   姜锦年跪坐在地面,起初还攀附着他的肩膀。他循序渐进,探求一个更深的吻,半个多月来只能隔着手机屏幕聊以慰藉的压抑感冲昏了两人的冷静,从这个吻开始,情绪破闸泄洪。   姜锦年在喘息的间隔中问他:“你想我吗?”   他回答:“想。”   姜锦年又问:“想我什么?”   傅承林把玩她头发,不愿细谈。   真没什么好讲的。他记忆里的那些画面,都是她写字下棋,吃饭喝水,跑步跑得满身汗,浸湿了一身运动服,又或者是她捧着电脑,记录实盘和模拟盘,严肃埋头写报告……诸如此类的琐碎生活细节。   别的男人陷入恋情时,脑子里都在考虑什么?阳春白雪,高雅浪漫么?为此,他特意询问了梁枞等已婚男性朋友,那些人却告诉他,他们的想法都比他激.情四射。   傅承林默默在心中辩解,他并非没有激.情。他只是经常适可而止。   比如现在。   傅承林起身,坐到了床边。   姜锦年紧随他的脚步。   他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相框——装有姜锦年的照片。他和姜锦年从没有合照,他只能从她的朋友圈里扒拉一张游客照。   好像有点可怜。   姜锦年有意无意地说:“你什么时候闲下来了,我们出去旅游吧。我可以请公休假……”   傅承林应道:“下个月,我就有空了。”   他向后躺在床上,伸直并摊平双手。   姜锦年会意。   她倒在他的怀里。   傅承林翻身侧躺,问她:“你想去什么地方?海边,深山,还是历史名胜古迹。”   姜锦年遥想未来:“海边……我想和你去海边。”   傅承林理所当然地认为,姜锦年喜欢观赏海景,远望蓝天白云,海浪沙滩……对了,她学会了游泳,兴许愿意玩一次冲浪。   然而姜锦年自语自语道:“那样我就可以看见你穿泳装。”   傅承林饶有兴致道:“我现在也能满足你。”   话没说完,他已经解开衣领。姜锦年根本不敢往他那个方向瞥,她听见他皮带开扣,衣衫落地,室内床头灯亮起,视野一片骤亮光明。   姜锦年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制止傅承林,而是绕到窗台前,严丝合缝地快速拉上窗帘。   傅承林喊了她的名字。   他说:“姜锦年,请你过来一趟。”   姜锦年大概犹豫了一秒。然后她随心所欲,重新走向傅承林所在的位置,她拉起被子钻了进去,自觉像个被美色迷惑神志的昏君。   她小心翼翼地触摸他,带有一部分好奇和得偿所愿的快慰。   傅承林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他还是很平静。   直到姜锦年摸到了他的腰部以下。   她蒙头埋进被子里,闷声感叹道:“好硬……”   她又问他:“你忍得难受吗?”   傅承林抬起手背遮住双眼,挡上了视线前方洒下的灯光。他踌躇了很长时间,最终只敢提一句要求:“你碰一下它,用手。”   姜锦年照做不误。   傅承林发现姜锦年不喜欢被他爱抚。但她很喜欢以进攻者的姿态研究他,换句话说,她想要主导权,哪怕是在床上。   于是傅承林甘愿引导她。   他觉得,既然他们喜欢对方,又确定了关系,身体也都正常健康,那么他们应该尝试并体会男欢女爱带来的快乐。这或许能加深他们的感情纽带。   姜锦年的想法并不是这样。   她其实大脑空白。   她张开手指,收紧,环握住某个东西,坐定在被子里。   空气闷热,周围有些缺氧。   她谨慎地形容道:“我觉得你这个尺寸……有点过分。”语毕还用了一点点力气轻捏。   傅承林一声闷哼,没接话。   姜锦年不可避免的脸颊燥红。她恢复了一丝意识,开始一遍遍质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理智的拷问十分无情,心理的倾向却非常明显。   她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种复杂的矛盾。   她仓皇失措,逃出了覆盖他们的被子。 第36章 决策   姜锦年光着脚站在窗户边上,双手抱臂。她保持着一种警戒的姿势,满含探究地望着傅承林。方才的经历让她脸红心跳又尴尬,她预料到自己终将丢盔弃甲。   说来奇怪,传宗接代是神圣而高尚的任务,孕妇也应该被呵护,但“性”却是可耻并被诋毁的,经常与“下流”等词语关联在一起。   十分钟前,姜锦年自认下流。   而现在,她被澄明灯光照得皎洁。   傅承林坐了起来,锁骨、肩膀、手臂都裸.露在外。他后天就要重新飞往香港,他和姜锦年共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48小时,何况她还经常躲着他。他进一寸,她退一分……偶尔轮到她主动,她坚持的阶段也不长。   为什么呢?   傅承林替她考虑:二十二岁之前,姜锦年专攻学业,又饱受体形困扰。她对异性有好感有暧昧最容易上钩的时候,那些男孩子多半狠狠伤害了她……比如傅承林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拒绝她的例子。   再后来,姜锦年念完了美国某校的研究生。   留学生活充实又紧张,她自尊心强还要处处省钱,保证她一贯的高绩点,想必过得不太容易。   姜锦年的青春被压缩到只剩一根线,线头和线尾牵连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学习、毕业、工作,找了个男朋友……她找男友的眼光不怎样,总之姜锦年遇到了纪周行。   傅承林比较想知道,姜锦年和纪周行曾经进展到了哪一步。他没办法毫不在意,尤其姜锦年回避他的意愿很强烈。但他表现得温和无害,喊她:“窗边冷,外面还在下雨,你来我这儿,非常暖和。”   姜锦年被他诱骗。   她顺从地回到他怀里。   傅承林揽住她的后背,一边吻她的脖颈一边说好听话,编织了一个温柔陷阱,倒是真把她缠得很紧。她安静地丧失一切逃跑念头,那束手就擒的模样令人满意。   “你怕我做什么?”傅承林和她低语,“我又不会吃了你。”   姜锦年却道:“你会的。”   傅承林作势轻舔她的耳尖:“那我也舍不得。”   姜锦年勾住他的脖子,耳朵酥酥痒痒,激起阵阵颤栗。她愉快安逸到了极致,想让这一刻无限延长,因此她双手搭着他的后颈,悄悄往下摸索,脑海中浮现宽阔紧实的背脊,通过指尖的触感模糊成像。   傅承林在她耳边深呼吸。   那微浅的声音填满了心底空隙。   姜锦年偏过头,轻啄几口他的侧脸,扭身就往床角藏。这一回傅承林没让她跑,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床上揉腰,姜锦年怕痒,忍不住笑,导致卧室里一片嬉闹。   床型巨大,适合打滚。   玩闹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窗外雨停。   天晴了。   姜锦年披着衣服下床,拉开窗帘。云销雨霁之后,夜色明朗,路灯摇晃一地光芒。院中台阶前积了一滩水,飘浮着落叶,好似繁星点点。   傅承林随手抓了一件T恤,套在身上。   他走到了天文望远镜之前,姜锦年跟在他旁边。他摸到了姜锦年的脑袋,让她低头。姜锦年抱着怀疑态度,今夜第二次使用望眼镜。   透过望眼镜的视角,她发现了环形山。   连绵起伏,高低错落。   姜锦年惊讶不已,掩饰不住兴奋:“是月球,月球上的小山包。”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明知故问:“我这样细致观察,能不能看到外星人……”   “你找找看,”傅承林道,“找到了就拍照,我们留作纪念。”   姜锦年又记起他大学时喜欢《星球大战》系列电影。   难怪他会买一台天文望眼镜。   她让出一个空位,问他:“你不看吗?”   他仰头,远眺一轮满月,回答:“看月亮的机会有很多……”话中一笑,聊以解嘲:“看你的机会不多。”   姜锦年握住望远镜的遮光罩,又听见傅承林问了一句:“今晚算不算是花好月圆?”   姜锦年接话:“花好月圆人团圆。”   这一晚,她留宿傅承林家中。不过两人还是分房睡,到了早晨再一起吃饭。饭后,傅承林查阅邮件,姜锦年抱着笔记本电脑忙着写一份上市公司点评。   重大消息跳出屏幕时,她先是雀跃,随后镇定。   她告诉傅承林:“四平购物被最大的电商平台看中了,投资入股,资产重组,他们计划停牌两天……”   傅承林反应很快,立刻明白过来:“你推荐了这只股票?市场预估做得挺不错。”   姜锦年骄傲点头。   她还说:“从今年上半年开始,四平购物一直是横盘……复牌后肯定涨停板。”   感叹完别人家的公司,她又问他:“你们家的酒店在香港主板上市,最近是不是已经提交了申请?那应该快了,只要股东和财务都没问题,港交所的通过率很高。”   傅承林关闭了邮箱的收件箱。他握着鼠标,食指敲了两下右键,忽然道:“我接管酒店不到两年,对外一律宣称是我爷爷在负责经营。真要出了什么事,我也来不及善后。”   姜锦年无缘无故地心头一跳。   当天下午,傅承林开车把姜锦年送回家,在她的家门口和她告别。   截至目前,他们的关系很微妙,像是单纯的热恋,又有各自的顾忌,相互克制忍耐却又忍不住,竟然就在走廊上接吻。姜锦年还抬起手,顺着他的下巴弧线摸了一圈,只觉那轮廓很好,手感也挺不错。   姜锦年的室友许星辰听见响动,走到门前,瞧了瞧猫眼。   门外那景象让她以为自己正在观赏一场偶像剧——正演到男女主恋恋不舍,依依惜别。   傅承林叮嘱道:“每天晚上九点给我打电话。我发的消息,你看到了应该回复,错过一条……”他想出一个惩罚办法:“赔我十个吻。”   姜锦年整理他的领带,评价道:“霸王条款。”   然后她催促他:“好了,不说了,你先走吧。千万别晚点误了飞机。”   傅承林看了一眼手表。他很清楚时间有点紧张。但他还是和姜锦年说了几句话,方才转身踏进了电梯。   不久后,那一班电梯抵达一楼,傅承林沿着道路,走向停车区。姜锦年就趴在窗台边,从上往下观望他……她和他在一起时表现得并不黏人,但当他真的要走了,她好像又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感。   许星辰调侃道:“下次傅承林来我们这里视察工作,我就把你这个状况,如实、真诚、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他听。”   姜锦年调笑:“好啊。”   许星辰顺竿往上爬:“你同意了!我一定完成任务。”   *   这些天许星辰上班时,感觉非同寻常。   或许是因为她的室友成为了老板娘,她也跟着看淡了世事纷争。新来的实习生总犯错,中年男上司经常在办公室调情……这些琐事,她渐渐都能以无所谓的角度旁观。   直到他们酒店住进了一位非常麻烦的女客人。   客人名叫姚芊,住在标准单间,并且付下了七天的房费。她因为账务问题和前台工作人员发生争执,吵着要进财务室核算。男服务生碰到她,她会喊非礼,女服务生碰到她,她会推回去。   许星辰锁上财务办公室,在门口与姚芊相遇。   两位保安站在一旁,来势汹汹。   姚芊问他们:“你们就是这么做服务行业的,用保安来威胁客人?店大欺客,不怕被人曝光吗?”   她嗓音不大,眼睛发红。   这就很可怕。   如果是泼妇发火,没有人会向着泼妇。   谁先无理取闹,谁就是最后的罪人。   许星辰拉住一个同事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同事回答,确实不是这位姚芊女士没事找事。前台的那个小姑娘前天才开始正式上班,弄错了姚芊的信用.卡,多给她扣了七百多块钱。   这事当然要解决,小姑娘取消了那笔收款,但是姚芊使用了国外的VISA卡,退款时间比较长,流程也稍微麻烦些,她可能过几天才能收到钱。   许星辰疑惑不解:“那问题是出在前台身上,你们道没道歉啊?”   男同事再三坚定道:“可不是要道歉,还送了两天的餐券……”   许星辰相信他们的诚恳。   可是姚芊仍然没消气。   没人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许星辰又一次打听道:“这位姚女士是做什么工作的?”   大家都不清楚。   只有一位善于观察的女同事讲出了自己的猜测:“好像是微博上推券推票的。我有几次嘛,路过电梯和楼梯间,听见姚女士和别人打电话,一直在聊……券啊,票啊,什么的。” 第37章 玉碎   许星辰和姜锦年交往多年,受其影响,总会关注股票和债券。   许星辰听见同事提起“票”和“券”两个字,下意识地反应道:“哎呦,她是不是搞金融的?”   另一个男同事表情迟疑:“搞金融的这么难缠?”   许星辰语重心长:“我跟你打包票,也有那种长得特别漂亮,又很好相处的金融妹。不过我不能把她介绍给你,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男同事扼腕叹息。   姚芊还在和大堂经理争执。   大堂经理年约三十多岁,站姿笔直,模样干练。   她交握双手,出声安慰道:“女士,请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给您补偿。今晚为您升级套房,您先跟我走吧?”   姚芊像一枚坚硬的钉子,钉在原地半天不动,既不理人也不说话。   她几乎没在酒店住过普通标间。   这一次,姚芊一连住了几天。   她原本就高度紧张,接近崩溃,又被前台服务员刷错了卡——那小姑娘一次性透支七百多块。姚芊收到手机短信的提示后,小姑娘害怕承担责任,死活不肯认账,非要等到经理出面,才向她鞠躬道歉。   经理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姚芊认为,他们的态度都不够诚恳。   她说:“升级到什么套房?行政套房和总统套房我以前经常住,我不需要。你们写一份书面道歉声明,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大堂经理还没开口,许星辰便接了一句:“姚女士,你急着用钱吗?我先把那七百块钱还给你吧,支付宝转账行不行?”   许星辰是一片赤诚好意。   然而“你急着用钱吗”这六个字,如同无数块玻璃碎片,晶莹透明,纷纷落落扎在心脏上。   在姚芊眼里,很多不体面都是源于贫穷。   因为穷,所以计较。能抠则抠,能逃则逃,区区几块钱的损失就能逼疯她。   无力感深入骨髓,她强颜欢笑:“好,你给我扫个码,把七百块还我。”   许星辰同意。   三分钟后,两人完成交易。   姚芊拎着包,扭头走了。   大堂经理遥望她远去的背影,悄悄和许星辰说话:“我写个报告,这笔钱从前台那丫头的工资里扣……我早没想到她就是为了讨这七百块。什么顶层餐厅、套房升级,都没现金来得实惠。我看她背着个爱马仕的包,还以为她不在乎几百块钱,要的就是个态度。”   许星辰回忆多年来的见闻,总结道:“富人嘛,可以花钱,但不能被偷钱。”   她身边站了个年轻同事。那同事只强调一点:“广东白云皮具城里,爱马仕手袋三百元一个……”   周围有人嬉笑。   *   姚芊回到酒店房间,立刻脱了高跟鞋,侧躺在沙发上。   她打开手机,和父母视频聊天,讲述了不愉快的经历。   为了躲债,他们又准备搬家。幸好姚芊每个月都能报销一笔差旅费,她干脆住进了平价酒店,耐心等待父母找好房子。   姚芊的母亲说:“上午跟着中介跑了几户人家,定下一个五十平米的房子……四楼,坐北朝南,整体都不差。芊芊,你小时候,咱家没多少钱,就住西郊那一带,你还记得吗?”   压根不记得,姚芊心道。   当年她才两三岁吧,哪能记事呢?   从她有记忆开始,家里就没缺过钱。   上小学时,班上流行《米老鼠》杂志、《马小跳》系列、《鸡皮疙瘩》丛书,姚芊每次都是一整套一整套地买,再大大方方借给其他同学。   所以她人缘很好。   长大以后,她渐渐明白:这不代表人缘好。这只代表,她曾经是资源掌控者,具有交换的价值。   电话里,母亲又问:“酒店服务员补偿你七百块,你的那张卡里,还能收到退款吗?”   “能啊,”姚芊道,“就是慢了点。”   母亲说:“慢到什么时候?”   姚芊掐指一算:“两个礼拜。钱一到,我就把七百还给他们……他们瞧不起人。七百算什么?我以前给小费都给七千。”   母亲没做声。   沉默幻化为沙砾,扬起尘土。   姚芊默念:千万别再逼她了。   可是母亲带着一丝难堪开了口:“芊芊,这钱到账以后,咱们还是不还了吧。本来就是他们的前台服务员做错事,跟咱们也没关系啊。”   姚芊扶额,太阳穴突突直跳,用手一摸,还发烫,往外鼓着。   她挂断微信通话,拧开浴缸水龙头,准备泡澡。   手机不停地响。   她沉浸在浴缸热水中,左手伸长,抓住手机,湿润的五指在按键上留下水痕。   她看见一家投资公司的经理发微信调戏自己:“小芊,有什么好券?推荐一下呗。”后面跟着几个猥琐的笑脸表情。   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孩子三岁。   姚芊回复:“你稍等哦。”   男人急不可耐:“等啥子呦,你在干嘛?洗澡还是睡觉^_^,脱光光了没?”   投资经理不能骂,更不能得罪。   姚芊截屏保存图片,打算找几个朋友吐槽。   她慢慢地翻遍联系人。   好久没和曾经的朋友们说话了。   她花了一段时间调整自己,终于能在他们面前坦白处境。   姚芊慎重地点开好友消息框,先是发送“你在吗”,系统随后回复:“XXX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浴缸里热水变冷,蒸汽消散。   鼻子堵塞,手脚麻木,姚芊不得不用嘴呼吸。   她变成了一只被掐住喉咙的狗,亦或者是一条被抠掉了腮帮的活鱼,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难受。   忽然,屏幕提示亮了一次。   姚芊赶忙查探,却发现几个软件提示她:请在2016年11月31日之前,将本软件升级到最新版本,否则将会影响您的正常使用。   她拇指一松,手机滑进了浴缸。   她扭头望向窗外,隐约瞧见自己的脸,苍白、憔悴、双目红肿。   据说一个人气数将尽时,灵魂会神游。   如果侧面朝向窗户时,能看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正脸,那就说明,这人快要死了。灵魂离开身体之前,会来看她最后一眼。   人世间无可留恋。   *   第二天早晨,警车和救护车都赶来了。   雪白的长布盖在担架上,担架被两名男子从后门抬走。期间有水珠滴落在地面,被某个人踩到,那人叹一声:“晦气,死人霉运,皮鞋不能要了。”   说完还拼命跺脚。   周遭一片窃窃私语。   八点多钟,许星辰抵达办公室。她发觉气氛很不一般,有些人慌张、有些人兴奋,她还听到两位同事害怕又好奇地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同事问:“怎么发现的啊?”   另一人回答:“姚芊让前台早上七点叫她起床……昨天出了那件事,今天哪有人敢怠慢她,领班亲自给她房间的座机打电话,打了好几遍,就是没人接。昨儿前台那姑娘怕她生气,上班误点,就跟着领班一起去她房间,敲了半天门。”   许星辰凑过去,插问道:“然后发生了啥?”   同事小声告诉她:“领班刷卡进门,打开浴室,就发现姚芊泡在里面……都一晚上了,泡得发肿。好端端一个漂亮女孩子,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溺水自杀呢?”   许星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傍晚回家时,许星辰仍旧六神无主。   今天姜锦年下班比她早。   姜锦年绕路去了一趟菜市场,买回来排骨、冬瓜、玉米等等,她站在厨房里煲汤做菜,侧影安静又贤惠。   许星辰旁观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肠胃不舒服,今晚不能喝排骨汤了……”   姜锦年洗完手,转身走近她,问道:“很不舒服吗?是不是肠胃炎犯了?”   许星辰和盘托出,描述今天的所见所闻。她拉着姜锦年坐在床上,两人各自披了一张被子,许星辰坚持认为,听完她的话,姜锦年可能会有点寒冷。   姜锦年确实茫然:“她死了?”   许星辰点头:“谁都没想到……特别突然。”   姜锦年裹着被子侧躺。   许星辰与她躺在一处,感到一丝镇定和平静,纷繁思绪渐停。   姜锦年安抚许星辰:“我小时候,和家里人住在老区,街头有个算命先生,成天念叨‘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以前是不信的,后来信了一点点。”   许星辰咬了下嘴唇,似乎没听懂。   姜锦年给出粗浅的释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运气、风水。你不要害怕,姚芊的结果和你没有关系。她身边人对她的影响远远大于你。” 第38章 因果   许星辰用一只手撑住脑袋,另一只手在床单上画圈:“你想啊,她昨天还是一个大活人,跟我们的服务员吵架,今天就被一块白布蒙起来了。我一想到这里,每一根汗毛都会立起来。”   卧室窗户半开,冷风悄然经过,吹得桌前塑料袋轻响。   许星辰抬头望了望,又躺下了。   她眼睛有些不舒服,无意识地眨动,卷翘睫毛下瞳仁黑亮。姜锦年坐起身,再弯腰看她,她的影子就倒映在她的双目中。   姜锦年建议:“你这样考虑,每个人的终点都一样,区别只在于早晚。”   姜锦年环视房间四周,发现一本源自清朝的《聊斋志异》。她拿起书,开口又道:“作者写它的时候还活着,当我们看书时,作者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你的思维很通透啊,”许星辰还没领悟,由衷夸赞道,“能看淡生死问题。”   姜锦年摇头否认:“我不能。”   她辩解道:“因为我和姚芊不熟,这两天也没见到她。”   许星辰似懂非懂:“你从前就认识她?”   姜锦年闭口不谈:“说来话长。”   许星辰努力地一探究竟:“她……是你们公司的人吗?推销股票债券什么的。”   姜锦年压低声线,坦白道:“她曾经是我们的客户,后来赎回了购买的基金,兑换成现金。我不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只听说他们家投资失败,亲戚卷款逃跑,欠下一屁股的债。如果他们没有委托亲戚,或者亲戚没跑,都不至于过得很惨。”   许星辰趴在床沿,点了点头。   姜锦年叹气。   她原本真的很讨厌姚芊。   但她从没想过她会死。   还是死在酒店的浴缸里。   无声无息,无人陪伴。   水流漫入鼻腔、侵占肺泡、冲刷意识的过程,恐怕十分痛苦。   *   姜锦年在脑海中模拟了姚芊的死亡现场。   但她忽略了一个重点——许星辰工作的酒店,隶属于傅承林的山云集团。   姚芊出事当日,有好事者守在门口,拍下了担架的照片。秋冬季节,天凉风大,那白布被吹起一角,露出了死者浮肿恐怖的手臂。   隔日,这些珍贵照片被卖给媒体,新闻一触即发,标题十分劲爆——“妙龄美女惨死酒店浴室,山云集团表示:概不负责”。   据新闻报道,事发当晚,死者与酒店前台发生激烈争执。不少身在大厅的客人们都是目击者。市民张小姐透露,死者的举止大方得体,不像是会自杀的女孩子。而前台盗刷了死者的国外VISA卡,事后不知道如何解决、如何赔偿。   于是,报社记者联系了山云集团宣传部。该部门负责人表示:事件真相仍在进一步调查中,大家都在等待警察给出的结果。   这则新闻,一共给出两张配图。   第一张,是姚芊生前的照片。她的美貌让人疼惜。   第二张,就是酒店门口的死人手臂。   舆论立刻炸锅。   网上备受支持的观点认为:酒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死者是自杀,八成是因为VISA卡盗刷一事,她难受了,想不开了,干脆自我了断。如果死者是他杀,更是因为酒店没有保护好顾客,这样下去,谁还敢住山云集团的酒店?   更何况,山云集团的酒店分为三个等级。   设施最全、星级最高的才被成为“山云”,剩下的酒店都用了其它名字。   差别待遇,最令人愤怒。   于是有人放话:山云集团一旦上市,他们就要动手,做空它的股票。   所有论调出奇一致,看得姜锦年心乱如麻。   她给傅承林打电话,他百忙之中抽空接听,还说:香港这边的工作暂时放一放,他必须先回北京一趟。公司总部在北京,有些事情,他只能当面解决。   这一次,轮不到姜锦年去机场接他。   傅承林早晨抵达北京,司机等候已久。他坐上车,先给姜锦年发短信,随后开始忙于工作……连锁酒店不能没有公关,它们永远需要面向大众服务。   奔波一天之后,傅承林见到了姜锦年。   姜锦年刚刚完成任务。   她和另外两位同事带着文件,拜访静北资产公司,商量着一次联合调研。静北资产是傅承林一手创立,而姜锦年图谋不轨,存心偶遇他。工作结束后,她三翻四次路过电梯门口。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俩撞了个正着。   碍于同事旁观,姜锦年佯装不熟:“对不起,我没有撞伤你吧?”   傅承林快速入戏:“撞伤了。”   他侧身,半靠着墙:“我现在站都站不稳。你说该怎么办?”   姜锦年踌躇:“我真诚地表示慰问。”   说完,她就拎着包,准备和同事一起离开。   她见到他一切安好,莫名放心了。她还以为他会眼圈发黑,胡子拉碴,原来是她想多了,傅承林风度潇洒从容,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但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撞了人就想跑么?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姜锦年的同事以为,姜锦年不幸被人碰瓷。   扭头再看那男人,又觉得……她还是挺幸运的。   姜锦年告别同事,飞奔向傅承林。   他把她拽进自己的办公室,左手反锁房门,右手扣紧她的腰肢,“砰”的一声,她被他按在墙上索吻。简单粗暴,非常刺激。   他一开始并不想这样。   只是一个久行沙漠的人,乍一碰到绿洲清泉,必然不会慢慢地喝水。他像是正在用她止渴,干涸与缺失感来自于心底。   接吻的时间不长,姜锦年喘不上气了。她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她真的惹毛了傅承林,就被他拉进私人场地,用这种强势的方法来还债。   姜锦年蹙眉,不再配合。   傅承林退后一步,认错道:“太久没见到你,我有点……人来疯。”   姜锦年明知故问:“这段时间压力大吗?”   傅承林诚实地说:“压力不在我身上。”   姜锦年其实不懂他的意思。但她就像一个要面子的学生,即便不明白,也不会再提。她拐弯抹角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开始善后了吗?”   傅承林落座在一把工学椅上。   他说:“姚芊的父母双双失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他们留下了声明,说是要出一趟远门,短期内不会回北京。”   姜锦年喃喃自语:“为什么?”   傅承林看向她:“他们还在躲债。董事长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赔偿金不能超标。否则开创了先河,活不起的普通人都在山云酒店自杀,一来生意没法做,二来坏了行业规矩。”   山云集团的董事长,正是傅承林的爷爷。   姜锦年不做置评。   她见过太多上市公司。资本集中之地,带来的不是爱与和平,而是高处不胜寒,顶峰险峻。   但她仍然希望,傅承林他们能妥善解决问题。哪怕不是在明面上……独生女儿去世,父母毕竟无辜,五六十岁的老人一夜之间失去依靠,未来的路,还不知道要怎样走——这些想法都被姜锦年埋在心里。她叹口气,忽觉人生在世,有谁能过得容易?   姜锦年还想起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应当翻译为:天地生养了万物,对谁都一样,没有仁慈,也没有不仁慈。   椅子滚轮滑动,傅承林来到她眼前。他挑起她的下巴,又说:“我刚才下楼,正准备去找你。你来我们公司,竟然不给我打电话,要是错过了你……”   姜锦年打断他的话:“你找我干嘛?”   傅承林问她:“没事就不能找你?”   “也不是,”姜锦年道,“你们家最近麻烦多,我能理解。”   她把皮包放在地上:“平常出事也就算了。上市申请就赶在这几天,负面.消息闹得太大,影响你们的风评。”   傅承林好不容易抽出空,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他今晚还要探望爷爷奶奶,所以他盘算着,趁此机会,正式把姜锦年介绍给家中长辈。   中秋节之前,傅承林已经和长辈们商量好要带姜锦年回家。他觉得再拖没意思,晚一天不如早一天……不存在什么特殊想法,只是介绍大家认识,防止他奶奶总给他介绍对象,怀疑他虚构了一个女朋友。   姜锦年没有反对。   虽然她感到一丝紧张。   *   傅承林的爷爷奶奶住在城郊。   傍晚八点,姜锦年跟着傅承林抵达别墅门口。   姜锦年还没下车,爷爷和奶奶已经出门迎接他们,仪式感十分隆重。傅承林的奶奶还说,本来傅承林的父亲也来了,临时有事推不掉,就先走了。改天他们一家人再一起吃顿饭。   姜锦年心中惊叹:现在就是一家人了?   她并不知道傅承林曾和爷爷奶奶提起:姜锦年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女孩子。两人聚少离多,感情关系并不稳定。他总担心她跑了。而且他有点心理问题,暂未痊愈,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他很感激。 第39章 连理   傅承林的奶奶喜欢侍弄花草,庭院里一年四季都有常开的花。蝴蝶兰紧挨着木芙蓉,迎风招展,围成一簇,似有花海翻浪的意境。   姜锦年停下脚步观赏它们。   奶奶说:“我还有几包花籽。你们出门前,就让承林把花籽带上,种在你们自个儿家的院子里。这些盆栽,你看上哪些个,都可以直接抱回家。”   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没做停顿,抬起一只手,招呼姜锦年:“这两株兰草,你瞧着还行吗?我一个老朋友在深山里找到了它们,品种好,模样俏……两株草长在一块儿,还挺像连理枝,有寓意,正配你和承林。”   姜锦年受宠若惊。   迄今为止,她什么都没做,话也说的少。   姜锦年还没答应,傅承林抢先开口:“我女朋友脸皮薄,总替人考虑,不好意思收贵重礼物。不过这盆兰草,我很喜欢,我代她收下了。”   奶奶笑道:“一家人客气什么?”   她拉住姜锦年的手,越看这女孩子,越觉得顺眼,心里暗暗高兴。也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到傅承林有一个自己的家,身边有人真诚地疼惜、包容他。   但是,傅承林曾经表明,他和姜锦年的关系不太稳定。   奶奶决定帮他一把。   她带着姜锦年走进大门,去了书房,同时打开了话匣子:“你和傅承林相处多长时间了?听他说,你俩是大学同学,那你们都认识好些年了吧。承林平常不怎么回家。他家里闹过事……他妈还没出来,他爸又再娶了一个……我现在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和傅承林能长长久久。他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你说是不是?”   姜锦年却道:“他人很好。”   奶奶顺口一问:“你们上大学那会儿,他就很好嘛?”   书房的规模十分宏大。檀木书柜分层精妙,错落有致,成排镶嵌在墙面里,还有一个旋转长梯,沿着边缘通往楼上。   姜锦年抬头望去,忽然与傅承林四目相对——他站在二楼,轻扶栏杆,侧影被灯光渲染,对她安抚一笑。   姜锦年喃喃自语:“我念大学时就喜欢他。他对所有人都一样,不会因为一个人丑、穷、胖,就不愿意和她做朋友。他有同理心,帮助过许多人,他本质很善良,至少比起大多数人,他很善良。”   这是平凡无奇的一段话。   姜锦年说得有点儿想哭。   但她没哭。她只是眼眶微红,态度轻松笑了一声。   傅承林站在二楼,正要回应她,就被爷爷拽走了。   爷爷一边往餐厅走,一边缓声劝告道:“别盯这么紧,你媳妇儿跑不了。你得给人留点儿空间,年轻人都喜欢有空间、有自由。你时刻不离盯着人家,弄得像监视,这样好吗?你媳妇儿会高兴吗?”   傅承林认同道:“她确实比较独立。”   爷爷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知道就行。”   两人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逐渐消散。   而在一楼书房内,傅承林的奶奶趁机坦白:“我们承林呢,高三那年出了事,被一群人打了一顿,卧床休养好几个月。你看他左耳上有一条长疤,那是医学修复的。有人用剪刀剪他的耳朵,哪怕抢救回来,也溃烂了好一阵。还有别的苦,都没少吃……亲戚朋友那边,说话也不好听。他还总关注那些‘受害者’的新闻,就是揍他的那帮人。他们的赔偿金都是我和我老伴出的……”   奶奶失笑:“为什么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因为人的恶意能传递。伤害施加到一个人身上,他会愤怒,再把恶意传到下一个地方。”   奶奶并不想博取姜锦年的同情,只是想促进他们双方的交流。   因为傅承林死要面子活受罪。哪怕打断他的脊梁骨,他也会装作毫发无损。   *   当晚的餐桌上,气氛凝滞,稍显沉重。   姜锦年漫不经心地吃饭。   别人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傅承林很久没见她这样乖。   傅承林讲了一个笑话,姜锦年非常捧场地笑了,又与傅承林对视,眼神含情脉脉。他端起一瓶酒,她主动靠近他,声音轻微,只有他能听见:“你还是少喝点儿,别喝醉了。”   香槟起泡,两人碰杯。   高脚杯之内,月白色的水光波纹荡漾,傅承林仍然看着他的杯子,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爷爷奶奶瞧见他俩这架势,纷纷借口告辞离开。像是上一次傅承林在爷爷家,和那位姑娘相亲时的场面一样……   不同之处在于,那一天,傅承林百无聊赖,而今日,他和姜锦年情意缠绵。   桌布四周绣着蕾丝,垂落在姜锦年的裙摆上。她提起布料的一角,揪在手里,揉搓把玩,傅承林坐在一旁,偶尔低声和她说话,偏偏不往她的方向靠近。   姜锦年玩心乍起,抬起膝盖,若即若离地蹭他。   他握着筷子夹菜,处之泰然,不动声色。   他还有空剥开一块贝壳,挑拣嫩肉,扣在姜锦年的饭碗里。姜锦年不甘被他忽视。她踢掉了高跟鞋,脚尖紧挨着他的西装裤线,缓慢地、短距离地滑动。   她微侧着头看他,眼中明亮的光彩焕发,显然正在向他表示:没错,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傅承林端起香槟。   姜锦年以为他还要干杯,她就握着杯子,递到他的面前。傅承林的手腕与她交叉,她才明白过来,他们即将喝上交杯酒。   姜锦年为之莞尔。   她认真品味,酒水很甜。   饭后,她和傅承林在后院散步。   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相处,谈笑有加。他们沿着一条幽深小路,径直向前走,草丛里藏了几块石雕,表面覆盖着青苔和落叶,缠绕了盎然绿意。   姜锦年弯下腰,观察石头上的刻字。   她还伸出小拇指,勾上傅承林的手。她勾他一下,他靠拢一分,等他离得特别近了,她就指着石头说:“傅同学,你帮我瞧一瞧,这里写了什么字?”   傅承林解释道:“很久以前,我爷爷家里办私塾,贴了不少名言古训。老人家喜欢这些东西。”他凭借记忆念出石头上的字:“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   “为本”还没说完,姜锦年亲了他一口。   他身高一米八.九,穿鞋之后,轻轻松松一米九。姜锦年原本够不着他,趁他俯身端详石头,她赶忙抓紧机会,亲得热烈而迅速。   落叶掉在肩膀上,傅承林拍了拍衣服,捋起袖子,坐上一块石头。   他用眼神示意姜锦年,她的座位就是他的大腿。姜锦年挺不好意思的,四处环视一遍,确认树木茂密,足以遮掩,她才侧身坐下来,单手搂住他的脖子,半张脸埋在他颈窝里。   她鼻尖紧挨他,连连吸气。   夜色微凉,草木清香。   他忍不住叫她:“姜锦年……”   姜锦年应道:“我在你怀里。”   他揽住她的后背:“陪我坐一会儿,哪儿都别去了。”   姜锦年戏笑:“我本来也没打算走。”   傅承林又问:“今天晚上,我家里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等一下,让我想想,”姜锦年重新坐直,慢条斯理回复道,“好像说了你大学以前的事。”   她垂首,借着幽暗月光,打量自己的左手食指,指甲盖透着粉色光泽,关节处稍微皴裂一点点。她刚才听傅承林奶奶说话时,无意中抠破了一小块皮。   傅承林料定爷爷奶奶掀了他的老底。   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高兴,压抑的情绪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但他刻意不说话的样子很少见——他在姜锦年眼里是风趣幽默、乐观积极的男人,偶尔一次欲言又止,就能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傅承林被她盯得心念一动。   他抬手轻捏她的脸。   姜锦年斥责道:“放肆。”   傅承林说:“你也可以捏我,就算我们有来有往。”   姜锦年推开他的胸膛:“我不坐你大腿了。”   傅承林箍紧她的腰:“你跑一下试试,我看你能跑多远。”他只用气音说话,低沉得几乎听不清。他还有几分威胁的意思,仿佛姜锦年一旦逃跑,被他抓到的后果就非常可怕。   姜锦年当场服软:“我没说要跑呀。”   傅承林回她两个字:“真乖。”   他抚过她的头发,像在驯服一只野猫。她晚上喝了不少香槟,他离她越近,越有葡萄酒的甜香。酒色迷人,红颜祸水大概是这样。   他不由自主地提起姜锦年今晚所说的话。   他附在她耳边,问道:“大学就喜欢我,因为我很善良么?”   对了……姜锦年想起来,她在傅承林奶奶的面前,这样夸赞了傅承林。   但她这会儿翻脸不认账,顺口就说出:“你倒不是盲目善良,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比如,你那时候,把我写给你的情书扔进了垃圾桶……又比如,阮红同学送你的熊猫布偶,被你转送给了收破烂的阿姨。还有隔壁班的女孩子们,约你参加集体合照,你冲他们班男生吹口哨。”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何必计较那些流逝的岁月?   她已经猜出答案。   千言万语,不如不问。   夜幕仍如墨染,黑暗永无尽头。   水滴溅在手背上,姜锦年吓了一跳。   她仰头一望,才发现是乌云席卷天空,带来一场渺渺茫茫的雨。空气变得湿漉漉,纵横交错的枝叶挡不住风雨,秋季的萧瑟寒冷正向她悄然袭来。   傅承林回过神,脱下外套裹住她,道:“我们回屋,小心着凉。”   她惊讶于他一句解释都没有。他至少应该为自己圆一个谎。   姜锦年眼中浮起笑意:“不回了,我想淋雨。你先走吧,不要管我了。”   雨势渐大,沾湿了她的发丝。   她把西装外套还给他。她的衬衫被水浸透,肌肤光泽润滑,像是诞生在雨浪风涛中。   傅承林从哪里学来了“雨浪风涛”这个词呢?   从姜锦年的情诗里。   她曾为他写过一句:“我愿日以继夜,遍历雨浪风涛。”   傅承林摸住她的额头,防止水滴落入她的双眼。他这样温柔体贴又有风度,几乎让姜锦年无法逃脱。他还说:“我当年不知道你在附近。我要是知道,不会把情诗扔进垃圾桶……我没有谈恋爱的心情,女孩子送我的东西,都被我拒收或者扔了。”   姜锦年莫名其妙地问他:“我漂亮吗?”   傅承林已经有了预感。   但他还是忠于事实,回答道:“很漂亮。尤其眼睛最漂亮,很会勾人。”   姜锦年趴在他肩头,继续问:“如果我和当年一样,你现在会不会……”   她还没说完一整句话,就听见他无可奈何的低声耳语:“哪儿来那么多假设?”   她觉得自己在作孽。   傅承林目光短浅。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姜锦年感冒发烧,她马上要参加一次联合调研,凭她的刚烈性格,哪怕病倒了,她爬也要爬过去。   于是傅承林把姜锦年拖回了室内——回到他的房间。   他拿来自己的T恤和长裤,强迫姜锦年换上,她闹脾气不愿意,他反手就把她按在床上,解开她的衣领。姜锦年挣扎几次都是蚍蜉撼树,傅承林一只手就能敌过她全部力气。   她百思不得其解,傻乎乎地问他:“我刚刚想起来……下雨了,你不是膝盖疼吗?我应该照顾你,给你找衣服才对。我们俩的角色颠倒了。”   傅承林告诫她:“隐隐作痛,不代表我瘸了。”   他并没有和她对视,但他的压迫感十足:“不提这件事,我是个正常人。”   姜锦年一边点头回应,一边催他去换衣服。   *   不久之后,傅承林带着姜锦年告辞。   他的爷爷还在处理公事,暂时脱不开身。他的奶奶出来送别——奶奶眼尖,发觉姜锦年穿着傅承林的外套,而傅承林也换了一身休闲服,奶奶就赶忙道:“锦年,你爸妈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两家人见个面吧。”   姜锦年舌头打结,苍白地解释道:“不是,我其实……我今天在外面……”   奶奶表示理解,拉住她的双手:“女孩子在外面打拼,要吃不少苦。等你们定好了日子,你就搬去跟承林住,让他好好照顾你。”   傅承林却自言自语道:“她可能不愿意和我住一起。”   奶奶恨铁不成钢,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又念道:“多动脑子,你赚钱的本领有一半用在感情上,我的重孙子和重孙女都能打酱油了。”   傅承林不觉一笑,随意道:“我回家反省。”   他顺其自然,当天夜里十一点,就把姜锦年带进了他的家门。   客厅一片黑暗,开灯之后,他们养的那只橘猫一派悠闲,横卧在地毯上打了个滚,软的像一团毛球,圆溜溜的黑眼睛还望着他们。   姜锦年弯腰叫它:“汇率?汇率过来呀。”   汇率表现稳定,一动不动。   猫咪不过来怎么办?当然是自己去捉。   姜锦年走到汇率跟前,蹲下来摸它的脑袋。她和这只猫玩了一会儿,越发困倦疲惫。她不由得停下来,轻车熟路找到一间客房,进门洗澡、换衣服、上床睡觉。   临睡前,她给傅承林发消息:“晚安。”   傅承林知道她睡在哪里。   他干脆来找她了。他没开灯,见她在玩手机,他瞥一眼,发觉她竟然还打游戏?   他问:“你玩什么游戏?”   姜锦年道:“开心消消乐。”   傅承林帮她掖好被子:“开心吗?”   姜锦年摇头。   她说:“我看准一个游戏公司,就会试玩他们的游戏。”说完,她关闭了手机,在黑暗中翻身,挪到更接近傅承林的地方。   傅承林问:“打喷嚏了么?你今晚淋着雨,吹着风,衣服也穿得少,倒是真的抗冻。”   姜锦年掀开被子一角,邀请傅承林和她躺在一起。她这时候的想法还很纯洁,她把床铺捂得很暖和,被窝里暖洋洋又充满馨香。   傅承林刚进来,姜锦年便坦白:“我身体素质还可以,淋几次雨都没事。不过我在想,你不能受凉……我以后再跟你吵架,会挑一个晴朗的日子。”   她闷头滚进他怀里,手往下摸,轻轻覆住了他的膝盖。   她嘴上不提,心中依然在意。   傅承林脱了衣服,睡前照例亲吻她。但她今晚不同以往,被他稍微揉一下,她整个人都软了,于是他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无意中撩起她的裙子。   她立刻喊停:“别折腾了,睡觉。”   傅承林打开床头灯。   他接了一杯纯净水,拉开抽屉,找到他事先准备的一瓶褪黑素。姜锦年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双眼波光潋滟,十分撩人地问他:“你吃这个干嘛?”   傅承林平静阐述:“你躺在我旁边,我很兴奋,不可能睡得着。”   姜锦年打量他全身上下,冷漠地建议道:“你可以回自己卧室睡觉,不用跟我挤在一张床上。”   傅承林握着褪黑素的药瓶。思考片刻,他还是打开盖子,取出两粒胶囊:“我过几天要去香港。我们聚少离多,时间宝贵,我像不像是你养在手机里的宠物?你问我爱不爱你,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假如每天都得吃药才能和你睡一张床,我可以吃一辈子。”   姜锦年不认同他的逻辑,评价道:“奇奇怪怪。”   傅承林半张脸被光照着,半张脸隐藏在暗处,造成了一定的距离感。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姜锦年认真欣赏时,刚好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目光。他正要喝水,姜锦年眼疾手快抢走他的助眠药,准确扔进不远处的纸篓。   床头灯流光溢彩,姜锦年坐在灯下,长发凌乱倾垂,柔软光亮如黑色玫瑰:“你有话就直说,不要瞒着我。”   傅承林端着杯子,并不喝水,保持一贯从容风度:“你说得对,我不该瞒着你。主卧的书柜下面,有我的病例。医生不清楚病因,可能是住院半年加后期复健……也可能是工作压力,导致我有暴力倾向,医学测试的结果不乐观。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想捏碎玻璃,握碎酒瓶。”   他难得坦诚:“还有,撕烂你的衣服。”   姜锦年缓慢后移,退缩到了床角处。   傅承林牵住她的手腕。   姜锦年顺势躺倒,问他:“我和你吵架,你会打我吗?”   傅承林关灯,诚实道:“没有,从没想过。”他嗓音沙哑,试图挽回她:“别怕我,别躲着我。你送我的情诗我会背。”   姜锦年闷声道:“不可能。”   傅承林重述两句,姜锦年就没再细听。她小心翼翼、细细密密地吻他,年少时的强烈憧憬与现在的朦胧热恋融合,执念愈加固结,继而迷惑神智,使她在一片黑暗的沼泽中潜行,并把傅承林当做光明的垂青。   他再一次摸到了她的腿,她对他说:“我腿上也有疤……而且一共有三道,消不掉了。”   他俯身而下,亲吻那些地方。   奇异的舒适感不断累积,多得可怕。   他做了漫长的铺垫,还问她可不可以,姜锦年心荡神迷,丧失思考能力。他低浅的喘息声非常好听,刚进来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难受。只是随着他更深入,姜锦年咬唇,哭诉道:“疼……”   傅承林抬高她的双腿,不厌其烦安慰她。他尽力压抑着渴望,抵御销魂蚀骨的侵袭,缓慢地占有姜锦年。   姜锦年不敢挠他一下。她只能抓紧床单,劈断了精心修剪的指甲。手指可能在流血,天花板在上下晃动,她觉得大脑发热胸口麻木呼吸困难,双腿紧紧环住他的腰,偶尔祈求他:“轻点。”   他从始至终都很温柔。 第40章 琴瑟   克制的恋爱是一场甜蜜的折磨。   傅承林依然获得了满足。   他怀抱着姜锦年,持续深吻她,奖励她的乖巧配合。他的手掌抚在她脖颈游曳,每一寸肌肤都白嫩无暇,滑如凝脂,简单的接触也能让他们双方畅快舒适。   胸口相贴,心跳纠缠,他问她:“还疼吗?”   姜锦年点头。   怜惜感蔓延,替代了生理愉悦。傅承林起身道:“哪里疼,我开灯看看。”   姜锦年坚称:“就是手指……指甲断了。”   床头灯再度亮起。   灯光倾泻,绵绵无止境。   他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郑重其事地建议她:“下次我们再做,你想抓点儿什么,可以抓我的肩膀、后背,别去挠床。”   他叹息:“你怎么真跟小猫一样,挠得爪子劈了。”   姜锦年暗自腹诽:还不是因为你。   傅承林很快找来一把指甲刀。他穿着一件单薄外套,坐在一盏明灯下,给她修剪指甲。他心无旁骛的专注神情,让她心底沸腾,翻出激浪——灼烈的热度要融化她的全身。   她就念道:“承林,傅承林?傅同学……”   她语调更轻,含娇卖嗔:“老公。”   傅承林被她唤到了眼前。   姜锦年任他揉搓亲热,意乱情迷时,她只记得勾住他的脖子……他刚才嘱咐了什么?他们要是再做一次,她可以掐他的后背和肩膀。   可她还是舍不得。身体浮浮沉沉,意识跌跌撞撞,她不怕死地凑到他的耳边说:“我好喜欢你。”   “我也是,”他给出回应,温热呼吸洒在她颈侧,低哑喘息中重复两遍,“非常喜欢你。”   恍惚中,姜锦年溺于今晚的鱼水之欢。欲念如丝如蔓,残留在脑海中,编织成一张千缠万绕的网,紧紧兜住她的四肢百骸、七魂六魄。   原来翻云覆雨是这般滋味,令人沉沦,令人快乐。每当傅承林亲近时,姜锦年多半是雀跃开心的。哪怕刚开始她抵触又恐惧。   黑夜吞噬了他们的冷静。   白昼再度来临,照亮一片狼藉。   傅承林醒来时,姜锦年已经不见了。他也不知道昨晚弄到几点,床单混乱,枕头掉地,充满了虚幻的暧昧氛围。   他随手拽一件外套,下床去找她,卧室里没有人影,甚至没有她的衣服。   姜锦年什么时候走了?   傅承林心头空落。   比起那些极致快感,他更记得她说:我好喜欢你。   这五个字,她说了不止一遍。   小骗子。他暗想。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忽然听到某一间卧室传来水声。于是他推开那一扇半虚掩的门,发现姜锦年正在浴室里洗澡,磨砂玻璃无法掩藏她的身段,纤长窈窕、凹凸有致,引得他不怀好意地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姜锦年道:“我怕吵醒你啊。你睡得很熟。”   傅承林敲了下浴室门,姜锦年为他打开一条缝。   他直接进来,和她一起洗澡,姜锦年起初很害羞,总往墙角里躲,但是没跑多远就会被他抓回手里,他半开玩笑般教导她:“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嗯,这里有一颗痣……”他作势轻摸她的左耳,映在落地镜中,显得亲密无间。   他们洗澡洗了一个小时。   中午十二点,两人去餐厅吃饭。   家政阿姨上楼打扫卫生。姜锦年远望她的背影,颇觉羞耻,埋头喝一杯果汁。她的那只猫趴在一旁,懒洋洋地睡觉,猫尾巴偶尔也会摇一下,扫到姜锦年的脚尖。   傅承林见她脸红,存心逗弄:“你想到了什么?”   姜锦年道:“我和你想得一样。”   她正在吃一颗水煮鸡蛋,悄无声息地安静品咂。当她拿起了另一个鸡蛋,傅承林就帮她剥壳,又说:“我在回忆昨晚上。要是能把每一分钟都录下来,回放的时候,重现触觉和味觉的刺激……”   姜锦年咬住蛋黄,含糊地指责道:“下流。”   傅承林将光溜的鸡蛋放入她碗里。他一边端起咖啡,一边低声如呢喃:“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下流。”   姜锦年没做声。她倾向于默认。   傅承林吹一口咖啡热气,香雾飘散。他着装整齐而一丝不苟,领带端正,气质卓然,但他有意无意地重复起了一句话:“我好喜欢你。”——昨夜姜锦年经常吐露这五个字。于是傅承林就问她:“有多喜欢?我昨晚没问,你现在跟我讲讲。”   他把鱼子酱抹在面包上,慢条斯理地进食。   他从前吃东西很快,尤其一个人吃饭时,不用讲究礼仪和观感。但是只要姜锦年在场,他一定会改变习惯,拖长他们在餐桌边共处的时间。   姜锦年从不关注细枝末节。   她一小口一小口喝橙汁,喝了半天,才回答他:“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什么?时间有多长?程度有多深?这些都好难讲。我们又不是在做科学报告,你研究过人类心理学吗?”   他笑起来,没再追问。   *   当天下午,傅承林要去一趟公司。他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几位高层经理都在办公室等着他。这时姜锦年的工作显现了优越性,她能宅在家里不出门。   傅承林整理文件,问她:“你今天有事做吗?”   姜锦年抱着公司发放的笔记本电脑,头也不抬地回答:“傅先生,今天是周六呀,我们不上班。工作日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周末还要出门呢?”   她负责跟踪的上市企业又发布了新公告。   她正在写点评,一心二用,旁听傅承林说话:“晚上我回不来。你一个人在家吃饭睡觉,行么?”   姜锦年的神态表情和动作都毫无改变。她并没有装作无所谓,股票的“重大资产重组”更吸引她的注意力,这边的实时点评还没写完,她又打开邮箱,搜查同类公司的券商汇报。   傅承林将公文包扔在沙发上。他单手扶住沙发靠背,姜锦年抬起头望着他。她在房间里脱掉了外套,穿着一件宽松低领棉衫。傅承林稍一低头,就见她胸部白嫩丰软,挺拔饱满,几道红痕是他昨晚或者今早所印下。   他移开视线,与她详谈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公司?继续讨论你们的……联合调研计划,研究部应该还有几个人在。”   姜锦年不假思索地拒绝:“昨天都商量完了,为什么今天还要白跑一趟?”   她合上笔记本,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陪着你?”   她跪坐于沙发,唇边含笑:“见不到我,你会难受吗?”   姜锦年不记得自己哪里学来一招。反正她伸手搭住了他的裤腰皮带,她以跪伏的姿势,诱导他弯下腰,他终于坦诚地说:“我还在想,你抱着电脑待在家里,不如跟我出门透气,晚上我要去山云酒店。我给你开一间房,你可以睡在那里。”   算盘打得真好。   姜锦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她像蚂蚁搬家一样收拾东西。因为之前总是留宿在傅承林家里,她自发地带来一些日常用品。而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早就做好了同居的准备?这个念头刚一冒出,立刻被姜锦年掐灭。   她拎着一个小行李箱,跟随傅承林上车。   姜锦年原本以为,傅承林会嘲笑她出门住一晚,也要带上箱子。但他并没嫌她麻烦。他主动帮她拎包扛箱,饶有兴致和她聊天,还说,他下个月尽量抽出空,和她出去旅游。   姜锦年开始规划:“下个月国庆节,能放七天假。你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又很想去的吗?我总觉得你闯荡过大江南北……你要是定下来了,尽早告诉我。黄金周旅行的人很多,火车票和飞机票都不好买。”   傅承林坐在汽车后排,调整安全带的松紧。他侧目看向姜锦年,她听见他的声音穿过耳侧:“我有一架私人飞机。”   初时,他只是为了打消姜锦年买不到车票的焦虑。后来他发现私人飞机会给姜锦年带来更大的焦虑。他屈起手指扣在车载桌面上,补充道:“我不经常用,我不记得那架飞机的内部构造……其实还是买票方便。”   姜锦年缓缓拧开一瓶矿泉水。   她暂时失语,不得不陷入尴尬的沉默。   冷水浸润她的嗓子。她挂上VPN,打开手机网页,用谷歌搜索“私人飞机多少钱”。她发现,哪怕不算飞机本身价格,光是每年的保养费就很高昂,包括飞行员的工资、飞机的日常维护——这是一个她从未涉及过的行业。在他们的研究组,“航空航天”系列公司不属于姜锦年的管辖范围。   姜锦年给手机锁屏,背脊挺直,坦然面对现实:“嗯,你挑一个喜欢的出行方式吧。哪一种都行,我没有意见。” 第41章 荆棘   姜锦年反思自己:为什么乍一听到“私人飞机”,就引发了她的不适感?   说白了,恐怕有些嫉妒的成分在里面。   没错,就是嫉妒。   她再怎么努力挣钱也买不起飞机。差距源于出生,并非她不努力。   越深刻的自我剖析,越让她感到羞赧和惭愧。她挺羡慕童话里的灰姑娘。不是因为灰姑娘嫁给了王子,而是因为,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能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真诚而善良。   姜锦年打开车窗,长发被风吹得纷乱。   傅承林抬起手,偶尔有发丝拂落在他指间,毛毛痒痒,牵动人心。   他抓住她的一缕头发,不知轻重弄疼了她……姜锦年回首望他一眼,很凶地命令他:“放开。”   她明眸善睐,嗓音又轻,凶起来缺乏气势。   傅承林转而搂住她的肩膀。他附在她耳边低语,偶尔轻咬她的耳尖。   姜锦年提出抗议,傅承林又骗她:情侣说悄悄话,就等于咬耳朵。他不容辩驳的定论,使得姜锦年半信半疑。   姜锦年道:“我以前……我没想过你会这样。”   傅承林坐正,问她:“怎样?”   姜锦年关闭车窗,拢紧了外衣。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索性直白道:“就是,你很照顾人,也很会调情。”话说一半,她又轻笑:“啊,对了,我想起你有一个硬盘……”   姜锦年搭扶他的肩膀,寻衅滋事道:“你拷贝了不少A片。你喜欢有码,还是无.码?亚洲的,还是欧美的?”   傅承林仍是一派道貌岸然:“你说完第一句话,我还以为你要夸我。”   他捉住姜锦年的手,唇边隐含着笑,十分邪惑:“我想和你一起看。什么种类,你来选。”   姜锦年尚未应声,他低头轻舔她的手背。她霎时觉得五指软化,像是被他抽断了骨头。   她抽一口气,喃喃自语:“你真要命。”   傅承林听见这话,又掩藏了声线,用气音和她说:“我倒是真想要你的人。”   车速渐缓,抵达目的地。   傅承林先行下车,姜锦年跟在他身后。她昨天才来过他们公司,但是今天的心态完全不同——她莫名觉得高跟鞋走路不稳,明明已经穿了好几年,早该习惯了。   她还遇见了郑九钧。   郑九钧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走路时脊背和腰杆都挺得笔直。无论郑九钧选择什么衣服,总有一股正装的意蕴。他算是一个正气凛然的男人。   但是姜锦年退缩一步,躲到了傅承林的背后。   傅承林和他打招呼。   郑九钧近视三百多度。他今天没带隐形眼镜,框架眼镜放在了办公室,瞧不清那个姑娘是谁,于是他笑问:“你带了谁来?”   “姜锦年,”傅承林实话实说,“我今天太忙,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郑九钧笑容一僵。   傅承林拍了下他的肩膀,表明关系道:“我女朋友胆子小,你少吓她。”   郑九钧和姜锦年打过交道。他记得姜锦年脾气很大,并不胆怯,那天一怒之下还扇了他一耳光。不过此时的回想毫无意义,就连姚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九钧曾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那人酒后驾驶,车祸去世,留下了茫然的妻子和不满一岁的儿子。从那时起,郑九钧始觉生命无常,多少钱都换不回。但这种触动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他悲伤痛苦的阶段也不长。   他习惯了呼朋唤友,享受生活,总有办法找回轻松的状态。   光论这点,他比傅承林强。   而姚芊的骤然归西,激发了郑九钧的怜悯心。他甚至认为自己也负有一部分责任。如果他对姚芊施以援手,她或许不至于溺死在三流酒店的浴缸里。   他友善地看着姜锦年:“欢迎姜小姐参观咱们的公司。就是今天没什么人,冷清了些。”   姜锦年露出小半张脸,戏谑道:“有你在场,我就觉得热闹。”   显然,姜锦年依旧介意那天发生的事。   郑九钧一笑:“你问问傅承林,我可不算聒噪的男人。我对女孩子都很温柔。”   傅承林拆台道:“是吗?”   他模棱两可地评价:“你还是有你自己的标准。”   郑九钧暗忖:傅承林在哥们和姜锦年之间,选择了后者……也不能说傅承林见色忘义,男人嘛,肯定都有冲动的时候。他看懂了,也看开了。   *   周末公司人少,走廊上寂静空旷。   傅承林把姜锦年带回了他的办公室。他的行为举止比较随意,给她拖来一把椅子,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姜锦年的笔记本电脑。他让姜锦年坐在这里,等他一个小时。   然后他就去了会议室。   姜锦年留在原地。打开笔记本电脑不到十分钟,她放弃了继续工作的计划。   腰太酸了。   还有一刺一顿的疼,发生在那个地方。   姜锦年大概知道,这是纵.欲过度的下场。   她装了这么久的正经模样,现在终于绷不住,像一条缺水的美人鱼趴在椅子里。她玩起了手机游戏,脱掉了高跟鞋,双腿斜放在一侧,姿态散漫而诱人。   郑九钧进门时,恰好瞧见她这样。   办公室没有锁。   郑九钧以为傅承林也在场,所以他忘记敲门。   他的脚步轻缓,姜锦年尚未察觉。   傅承林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盒饼干,还有两瓶药。姜锦年注意到了这些东西。她打开那个木盒,选中一块饼干,郑九钧喊了一声:“姜小姐?”   她叼着饼干,抬头看他。   郑九钧问她:“傅承林在开会吗?”   姜锦年道:“是啊。”   她还反问:“你进别人的办公室之前,要不要先敲一下门?我是无所谓,我担心有些人介意。”   郑九钧扑哧一乐:“我和傅承林有五年的交情。”   姜锦年立刻和郑九钧攀比:“我认识他八年,从十八岁开始。”   十八岁?   初恋?   郑九钧落座在一旁,毫无顾忌地问:“你上大学时就跟他好上了?也难怪……你这样子,是他喜欢的类型。”   姜锦年却道:“那时候,我只是单相思。”   她双手推了一下桌子,椅背向后滑动。   她调转了一个方向,和郑九钧面对面交谈:“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图谋不轨?正好今天有机会,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他的合伙人,应该比我更有分寸。”   郑九钧打了个响指。   他眉梢微挑,跷起二郎腿:“前几个月,我承认,我有一点偏见……”   姜锦年问:“为什么?”   郑九钧沉吟片刻,竟然玩味地说:“你和他交往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姜锦年正在观察办公桌上的药瓶。   她原本握得很紧。   手指一松,瓶子掉落在地上。   她内心一阵灼热火烧,表面冷得像一块冰,仍要强颜欢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幻想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高富帅一直在等我吧?现在的电视连续剧……都不会这么胡编乱造。”   郑九钧帮她捡起药瓶。   他附和一句:“说得对。你不是也和纪周行谈过?老纪那个人,总体来说,还是蛮靠谱的。”   姜锦年没做回应。   她抬头望向了天花板,精致的侧颜清晰可见。   每当她眨一次眼,浓密的睫毛都像是轻颤了一下——这只是一种错觉。她眸子里漾着水光,忽闪而清亮,恰似漫天星辰倒映在浅溪。   她确实长得很美。   郑九钧自认,他正在故意欺负她。   郑九钧一语双关:“总有人说,金融圈乱,其实哪个圈子不乱?男人的本质千年不变,唉,我干嘛说这些话。”   他扶着椅子把手,悠然自得地坐着。   几个星期前,他和纪周行吃过一顿饭。散场后,他送纪周行回家。纪周行那晚喝多了酒,醉得不轻,这男人就坐在车后位,念了好几遍姜锦年的名字。   郑九钧奇怪地问他:你余情未了?   纪周行口齿不清:她嫌我花心。   郑九钧记下了这件事。   而姜锦年一无所知。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郑九钧不想跟她和平共处。   她忽然开口:“嗯,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一个德行。不过女孩子也是,上学的时候关注班里长得帅成绩又好的男同学,手机里保存着男明星的照片,刷微博瞧见男模特……会稍微停一停,人之常情。你确实不用说这些,我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姜锦年正要说到重点,另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响起。   她侧目一看,正是傅承林。   傅承林刚离开会议室。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先扫一眼郑九钧,再盯着姜锦年,云淡风轻地笑问:“你们在聊天吗,聊了什么?”   他抬手想要摸一摸姜锦年的头发,但她躲开了。 第42章 争端   郑九钧的那句“金融圈子乱”,让姜锦年再度怀疑傅承林的私生活。她多少有些介怀,偏要装大度,分明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她就像一支不稳定的个股,哪怕是一笔小单,也能将她砸出六七点的跌幅。   窗帘隔绝了天幕,光线从缝隙中透进来,洒在桌面上。姜锦年两指按住一条光斑,来回敲动,她宁愿重复这种无聊的游戏,也不乐意和傅承林说一句话。   姜锦年的心情很矛盾:她知道男人更爱胸襟开阔的女人。但她仅能在表面上做成这一点,有时候,甚至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郑九钧斟酌着开口,缓解气氛:“承林,你开完会了?”   傅承林察觉他的药瓶换了位置。瓶身上写满了法语,他断定姜锦年不认识,郑九钧也看不懂,但他仍然把瓶子拿起来,塞进办公桌的某一个抽屉里。   他说:“开完了。我要跑下一个地方。”   姜锦年抱起笔记本电脑,先他一步出门,毅然决然地走掉。但她站在长廊上就迷路了——远处镶嵌一扇落地镜,倒映着无数重叠的房间,通向未知世界。   郑九钧抿紧嘴,遥望姜锦年的背影。   傅承林兴师问罪:“你跟她说了什么?讲得明白一点儿,我好去哄她。”   郑九钧点了支烟,在轻薄烟雾中,给出寥寥数语:“女人不能惯,否则有你烦。你小心被她拿捏住,我来时,看她正在翻你东西。”   满屋子的烟圈盘绕。傅承林反而关闭窗帘,熄灭灯光,他扫视一遍桌面文件,就听郑九钧轻嘲道:“我刚说完那话,你也紧张起来了?这不,你也不信任她……听兄弟一句劝,咱们能找到更合适的。我不想看到你被负面情绪影响了工作,影响了经济收益。哦,忘了告诉你,我在法国待过两年。”   傅承林居高临下,睨视着郑九钧,道:“我没什么消费欲,钱多钱少都一样。”他不锁办公室,竟然直接走了:“你这么看重工作,那公司不如交给你来管。”   郑九钧沉吟着,不再抽烟。   他打开桌上盒子,尝了一块刚才姜锦年碰过的饼干。   *   姜锦年腰酸腿疼,困乏疲惫。她觉得脖子撑不住脑袋,双眼晦涩,鼻腔又有充血感。她半靠着墙根,眼角余光瞥见傅承林靠近,躲也不躲,只说:“我想回家了。”   傅承林怀揣着一线希望:“回我们的家?汇率在等你……陪它玩。”   姜锦年却道:“是我和许星辰的家。”   她转过身,背影曼妙。   傅承林拿走她的笔记本电脑,放进了他的公文包。如此一来,姜锦年必须跟着他……他很烦自己总得用这种方法。深秋寒蝉凄切,楼下的风吹出一阵凛冽,落叶和雨丝一同飘过来,他紧紧揽着她的肩膀。   姜锦年不服从也不反抗。她一上车,就侧卧在后座,蜷成一团。傅承林问她:“困吗?”   她很小声地“嗯”,作为回答。   傅承林让她枕在他的腿上。   她听话挪过来,他就一直抚摸她的脸,细致光滑,触感绝佳。他的指腹紧贴她皮肤,摩挲不停,姜锦年讨厌他像撸猫一样玩弄自己,忿忿不平叼住他的手指,他笑说:“你使劲咬,解解气。”   姜锦年翻身,朝向他的腹部。   她隐蔽地舔舐他的指尖,不到两秒,她觉得好无聊。   于是她推开他的双手,合眼睡觉,半梦半醒间,脑海里虚幻的景象一如现实。她走错一步路,“砰”的一声往下坠,不断往下坠,失重感铺天盖地,耳边充弥着吱吱呀呀的幽暗声音,像是荒废的儿童乐园里,那生锈的秋千架回转晃动的轻响。   她脸色苍白,吓得爬起来。   傅承林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安抚道:“别睡了,我怕你晕车。”   他们今天运气算好。路上没撞见几个红灯,也没碰到堵车,很快就抵达了山云酒店总部,傅承林给姜锦年安排了一间顶层套房——他刷卡结账。随后,他把姜锦年带进房门,拉开被子,让她脱了衣服,上床睡觉。   姜锦年无理取闹:“你先给我暖床。”   她跑到阳台上,远望白霜凝结,铺满了绿中发黄的草坪。   秋风搔刮常青的树叶,引起一番沙沙震荡。乌云遮掩半面天空,有些地方依然晴朗,姜锦年扭头,想喊傅承林过来看,但她发现,他把西装外套扔在地上,目前正在平躺,为她暖床。   姜锦年扑入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他摸她的头发,又问:“我很在意,非常在意,今天郑九钧究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姜锦年解开他的衣扣,几根手指伸进去,化作千万种缠绕风情。她亲吻他的下巴,能猜到哪些地方会长胡茬,第二天就要剃掉,她的唇瓣碰到哪些地方,似是粗糙又细腻。   傅承林制止她:“乖,别闹。我待会儿还有事,必须下楼。”   姜锦年轻叹:“我知道啊,我故意的。”   傅承林依旧没生气,甚至愉快地戏谑她:“那你再来几次,我挺享受。”   姜锦年被他的不正经点燃怒意,正要发火,又觉得自己恶人先告状——是她先动的手,她先不断地撩拨他。   姜锦年再次低头,又枕在他的胸口。   她一下一下地记录:“你的心跳节拍,是这样子的……哒,哒,哒……”   她问:“别的女人数过吗?”   傅承林立刻明白:“原来郑九钧和你讲了这些。你不用憋在心里,你应该直接问我,信我也不能信他。我说得够清楚么?”   姜锦年蓦地不想再刨根问底。好没趣,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如果中国同性婚姻合法,她干脆和许星辰厮守一生算了。许星辰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坦荡、正直、朴实无华。   叛逆的念头一刹那初生。姜锦年再审视傅承林,就刻意忽略他的优点,只奉劝自己:长得帅有什么用?他现在确实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可是等他到了老年,皱纹、秃顶、发福等等,全都不可避免,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傅承林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眼神。   她目光闪烁,避开他的探究。   他问:“你在想什么?”   姜锦年眉梢一挑,两指扣在他胸膛,一点点前后交错滑行,最终停在他喉结处。然后她说:“我要努力工作赚钱。等你看上哪个年轻可爱的小姑娘,我就去包养聪明帅气的小伙子。”   傅承林冷笑:“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还想起姜宏义曾经和他提过某一位同班同学。   这位同学只见过姜锦年一面,就认姜宏义做小舅子……虽说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做事毛躁冲动,不计后果。傅承林心中仍有危机感。他抱着姜锦年揉了一会儿,揉得她意乱情迷,心尖软化。姜锦年舒服得叹息,仍要反讽他:“为什么不敢,你能把我怎么样?”   傅承林打开床头抽屉,翻索几秒,找到了一盒杜蕾斯。他熟练地拆开包装纸,姜锦年吓了一跳,连忙向他认错:“对不起。”   她用被子蒙住头:“我的腰快断了。我警告你,休想和我乱来。”   傅承林钻进被子里陪着她。气流拥塞,呼吸不通畅,他的目色幽暗阴森,语气低沉严肃:“你要是找了别的男人,我也不清楚我会做什么。所以你得一心一意,为你写过的情诗负责。”   说完,他还摸了摸姜锦年的脸。手法轻缓,像仲春时节的微风吹过湖面。   姜锦年与他争锋相对:“你怎么不为你曾经拒绝我的行为负责?”   她仅仅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傅承林点点头:“我遭过报应了,你跟纪周行差点儿结婚。”   他搂着姜锦年强迫她躺下来。他被她一系列的挑唆勾出邪火,直观又主观地问:“他有什么好,你喜欢他哪一点?”   姜锦年没心没肺道:“我早就不记得了。”   她闭眼不再看他。   傅承林平静了不少。他轻拍她的后背,哄她睡觉,没过多久,姜锦年就真的睡着了。   她黑白颠倒,不分昼夜。再醒来时,正是傍晚六点,天幕被晚霞渲染,夕阳迎面斜照在阳台玻璃上。   黄昏的风景如画。   傅承林在哪里呢?   姜锦年正准备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他本人就从另一个房间里冒出来。他衣领整齐,脚步很轻,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他还问她:“睡得还好吗?”   姜锦年道:“蛮好的。我睡着之前,你一直在我旁边。”   他一笑,没做声。   两人肩并肩站立,远方落日璀璨,红如火烧。 第43章 夜游   薄暮向晚,黑夜潜出。   姜锦年凭栏眺望,北风吹得她身体发冷,但她的左手忽然一暖。傅承林不由分说地牵住她,将她带回卧房。他落座到了沙发上,盯准了她,又瞅着自己的膝盖。   姜锦年只能顺从。   她轻车熟路,坐上他的大腿,倚靠他的怀抱,出声问他:“你今晚还要开会吗?”   “九点有一场视频会议,”傅承林实话实说,“跟英国的投资商洽谈。我们这里是晚上九点,他们还是下午工作时间。我抽不开身,凌晨才能回来……你别等我,你先睡。”   他持续不断的忙碌生活,让姜锦年的心脏揪了起来。   姜锦年认为,“心疼”不是修辞手法,而是一个真正的动词。   她抚慰般亲吻他的脸,温存软语道:“你是回来吃饭的吗?我们下去吃饭吧,你要是困了或者累了,还能休息两个小时。”   凉风溜进门窗,促成室内空气流动。傅承林目不斜视,远观被窗帘遮挡得不剩多少的夜空。他们的套房位于酒店第四十二层,往下俯瞰,能见到四通八达的繁华路段、五光十色的万家灯火,向上眺望,却只有黑漆漆的天幕,昏暗暗的月亮。   必要时,他可能会用一切方法,保证酒店的正常运行。他想。   因为姜锦年的柔顺体贴,傅承林心情稍霁。这时他隐约知道了“温柔乡”的好处。他单手扶住姜锦年,呼吸间都是温馨的浅香。于是他被动臣服,狎昵她精致的锁骨,随后拉开她的衣领,轻轻吻着她的胸口。昨晚他遗留的那些红印还没消。他暗地里后悔,不敢再有一点粗暴鲁莽。   姜锦年仰起下巴,声如细丝地喘息。   傅承林反而替她穿好衣服,坐怀不乱。   姜锦年想了想,建议道:“你要是准备洗澡呢,我给你带了两套衣服……还有你常穿的睡衣、你喜欢用的牙膏。它们都装在干净的袋子里,被我放进了行李箱。”   傅承林笑说:“你有时是个小妖精,有时是个小甜心。”   他又吻她的唇瓣:“我尝尝你本人有多甜。”   姜锦年眨了一下眼睛,自夸自赞道:“超甜。”   傅承林不觉她骄傲,只当她欢快可爱。他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半个小时,傅承林兴致盎然毫无倦意,姜锦年问他:要不要下楼走走?前面就是商业一条街,有夜市有公园还有饭店。   傅承林换了一套休闲服,外套和裤子都是姜锦年带来的……她觉得他不穿西装时,显得更平易近人更有书卷气。她和他牵手走在喧闹兴盛的夜市里,感觉真像在约会。每当路人们回一下头,打量傅承林,姜锦年免不了得意:他是我的。   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街道转角处,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摆摊,贩卖一种造型别致的蜜糖。那老人攥着一盏油壶,倒出澄明的糖浆,绘画各种形状,再拿竹签一挑,就是一只孙悟空或者一朵筋斗云。   旁边围绕几个抱着孩子的家长。   姜锦年蓦地记起,最近食品饮料板块……股票板块,表现得不错。随即她又摇一下头,不再考虑工作,只是开口道:“请问,什么图案都能画吗?”   老人指了指旁边的白纸板。   姜锦年一瞧,好家伙,定做一个三十块。怎么这年头的“私人订制”都不便宜呢,她仍然坚持购买一匹糖马,飞快转交到傅承林手上。但她并不允许他吃,只允许他留作纪念。   傅承林问:“有什么特殊寓意?”   姜锦年回答:“你的属相是马,我也是……还有,它很甜的。”   姜锦年用一个三十块钱的礼物糊弄傅承林。他很好糊弄,竟用一张透明糖纸,包住了这匹马,再用塑料袋郑重地保护它。   傅承林还和姜锦年说:“我要是带了公文包,就能藏在包里。”   姜锦年展颜一笑:“没事,不会有人抢。”   他们沿着长街一路步行。   灯光下,影子重叠,时而近,时而远。   姜锦年偶然路过一家茶庄,门牌上写着:家传老字号,始于1957年。她略作联想,脱口而出:“你们的山云酒店也算是家传老字号……”   几十年前,山云酒店在北京成立第一家店面。那个年代,想做生意并不容易,傅承林祖上的家庭成分不算好,他爷爷等待小半辈子才换来一个发展机会。第一次开分店时,爷爷漏送了一次礼,街道办事员不给扣章,只让他做东请客,喝酒赔罪,喝到胃出血这件事才算翻页。   没吃过亏的、专权擅势的生意人肯定也有,权位是男人的兴奋剂。不过傅家迄今为止,距离那个圈子还是比较远,所谓“家传老字号”,也就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专注于经营酒店本身……完善管理,规范培训和服务,确保正常的供应链。   傅承林跳过了琐碎细节。他告诉姜锦年:“这种家传,算是一种责任。我再做二十几年,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就不想管了。”   姜锦年听得一愣:“谁跟你有孩子?”   傅承林刚才说话没过脑子。今晚的夜市气氛太过轻松,姜锦年又这般雀跃开心,于是傅承林想到什么就直说了,丝毫没考虑过姜锦年可能不愿意跟他生孩子。   他神情淡然地反问:“还能是谁?未来的你。”   姜锦年原本站在台阶上。她蹦一下,跳到他面前:“我三十岁以后,才会计划抚育下一代。我工作忙,当然你更忙……小孩子不能只生不养,他们需要父母的照顾和关爱。”   傅承林没心思听这些。尽量随缘,他想。他本以为家庭能绑缚姜锦年,使她随遇而安,看样子这条路是行不通。虽然他其实挺期待这样一幕:姜锦年教他们的儿子或女儿写字、下棋、弹钢琴。她的以上三点技能水平都很强。   姜锦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始终握住她的手,从没放开。哪怕穿越人潮,稍微拥挤,亦或者漫步长街,空闲寂寥,他都攥紧了她的五指,温暖至掌心薄汗。   他们还走进一家餐厅吃晚饭。   餐厅主推粤式美食,姜锦年点了一碗粥。她没坐在傅承林的对面,她坐到了他的旁边。哪怕端碗、放勺子等简单动作,也会让他们不经意触碰对方,营造克制而暧昧的隐形泡沫。   傅承林偶尔侧过头,旁观姜锦年吃饭。她执着一把瓷勺子,专心致志地喝粥,悄无声息,唇色水润嫣红,脸颊仍是雪白泛粉。   傅承林忽然很想开一瓶酒。   碍于当晚的视频会议,傅承林不能品酒。姜锦年替他点了一份豆腐花,说是滑滑凉凉的,跟酒水的口感差不太远,傅承林相信她,但姜锦年不相信自己。菜端上来,她谨慎地问:“好吃吗?”   傅承林舀了一勺,待她凑近,他居然伸出手,意图喂她一次。   姜锦年环视四面八方的其他顾客。   她和傅承林的座位处于角落,刚好被一扇屏风遮挡,趁着没人注意,姜锦年亲自品尝这份“清泉豆腐花”,傅承林乐此不疲一共喂了她三勺。   姜锦年吃到半饱,重提旧事:“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学校食堂的粤菜餐厅。”   傅承林应道:“当年我离不开学校食堂。每天上早课,宿舍里除了梁枞,常有人卧床不起,我还要去食堂给他们带饭。”   姜锦年托腮沉思:“为什么呢?你这么接地气。”   傅承林决定再说一些接地气的经历。   他向姜锦年袒露:“2008年爆发金融危机,我输了一大笔钱。那会儿还没有外汇管制,我买美金,炒美股,也投资A股。雷曼兄弟的烂账被曝光以后,新闻上全是次贷,我一边上课,一边查行情……”他捕捉到了姜锦年的讶异,似笑非笑:“我赔光了生活费。幸好家里人没让我管钱,否则我一定会倾家荡产。”   姜锦年用食指刮了一下他的手背:“2008年的那两个学期,我每天都和你见面,看不出来你心里藏了那么多事,佩服佩服。”   她端起自己的青菜虾仁粥,轻碰一下装着豆腐花的瓷碗,像是正在和傅承林干杯:“据说很多顶级操盘手,都曾经赔得血本无归。没有失败,就没有深刻反思。”   她悄声说:“我有几个朋友,原本是专做QDII基金的……你知道,QDII基金就是境外投资。今年外汇管制以后,那些朋友们都开始走下坡路,QDII越来越不好做,他们的排名也垫了底。”   傅承林接话:“顺应时局的选择很重要。”   姜锦年赞同地点头。   *   饭后,他们回到了酒店。   姜锦年待在房间里休息,傅承林换了一身西装,简单洗漱一番就去开会了。姜锦年又把他的外套挂进衣柜,收拾整齐,他的睡衣被她拿出来,放在浴室的折叠架子上。随即她忙于自己的工作,弄到夜里十二点就爬上床睡觉。   凌晨两点多,傅承林开门进入室内。   他洗完澡,发现睡衣。   他笑得明朗,仍然执意不肯穿。   姜锦年睡梦混沌时,只觉得被子离身,采纳凉风,又带来男人的温热气息。她没有睁眼,恍惚茫然在黑暗中含糊地念道:“傅承林?”   傅承林搂住她的后背:“是我,睡吧。”   她满足地“唔”了一声,口齿不清地说:“你回来啦。”   “可不是么,”傅承林终于忍不住亲一亲她的额头,声音低缓又亲近,“你在哪里,我就回哪里。” 第44章 机锋   九月底的天气骤凉。清早的阳光转变为淡金色,退散一场朦胧的晨雾。   姜锦年醒了,却不起床。她握着手机,翻阅消息,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静止一切声音。她记得傅承林回来得很晚,具体是几点呢?她就没有印象了。   姜锦年偷偷瞄他,他仍然在睡觉。他的左手搭在姜锦年腰间,她去哪儿都不合适。于是她缓慢地转身,与他面对面侧躺,他睁开双目,搂上了她的后背。   “早上好,”他说,“年年。”   晨光勾勒他的脸部轮廓。他的头发有点乱了,下颌弧线分明——成年男性的胡须平均每天生长0.4毫米,姜锦年伸手抚摸,细致感受了一把。   他维持一成不变的淡然,只是看着她,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她。姜锦年快速陷落于他深邃的眼神,丢盔弃甲,竟然一脑袋扎进枕头里。   她没忘记回答一句:“早上好啊傅先生。”   傅承林给她盖紧被子。他自己反而先下了床,他在另一个房间打电话,姜锦年隐约听到“股东纠纷”之类的词语。他的下一次通话转变为全英文,姜锦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并非她有意窃取机密。她披着衣服站在客厅,发现傅承林只将门缝虚掩。   她暗忖:他的负担真重。   即便她想多花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共处,现实与工作都没给她机会。   他们吃完一顿早饭,傅承林让司机送她回家。姜锦年拎着箱子上车,和他挥手告别,她从司机口中探查到傅承林的行程安排,退让道:“麻烦你去杏园小区吧,就是我家。”   司机讶异,再三重申:傅承林的别墅离得不远。而且,现在是上午十点,交通状况好转。他们沿路跑一个多小时,姜锦年就能抵达傅承林的家。   姜锦年却说:“他明天要坐飞机,今天我不打扰了。”   她自认体贴。   二十多分钟后,汽车停稳。她踏进杏园小区的大门,路过一块青黄交杂的草地。   几个小孩子正在嬉戏。他们来回奔跑,丢捡沙包,家长们坐在一旁聊天,相互交流着育儿经验。   姜锦年蓦地想起,昨天逛夜市的时候,傅承林也讲了孩子的问题。他为什么考虑得这么长远?他一贯把工作放在首位,应该不喜欢被家庭的责任捆绑。   *   回家后,姜锦年打开箱子,收拾东西。   她两天没进门,室友许星辰还挺牵挂她,碎碎念道:“我煮了一锅茶叶蛋。你不在,我一个人没有做饭的心情……昨天的三餐都随便对付。你今天要是还不回来,我就靠茶叶蛋撑一天。”   姜锦年抿嘴微笑,心不在焉:“你可以约别的朋友来玩,或者喊外卖啊,别亏待自己。”   许星辰坐在沙发上,翘高双腿,自言自语道:“打从我过了二十五岁,我呢,就像变了个人。我从前还蛮喜欢出去玩的……可是现在,能宅就宅,只要给我一个手机和充满WIFI的房间,我就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在心里贴上标签:初老症。   时光飞梭,她来不及追忆。   许星辰转移话题:“不说我了,你和傅承林处得怎么样?他人好吗?我感觉他满可以的。我们公司前几年不属于他家,后来被收购了。有几个女同事模样超漂亮,每次傅承林来公司,她们暗送秋波,一点作用都没。”   姜锦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试探地回答:“也许闹过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呢?”   “不会的啦,”许星辰一摆手,态度坚决,“那些同事嘴巴都很大的。”   姜锦年同她坐在一处。她又有些疲乏困倦,倾身半卧于沙发,嗓音微哑:“你们同事最近聊到了业务行情吗?各方面发展顺不顺利?姚芊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总在担心负面影响。”   许星辰一提这个就懊丧。   她站起来,双手负后,正色道:“影响不小。”   姜锦年屏住呼吸,认真倾听。   许星辰毫不藏私地介绍道:“我们普通人一般都蛮避讳死人死尸啊之类的。姚芊自杀的那间客房被彻底清理完,就上锁了……可是,据说,每天夜里一点多钟,隔壁房间还能听到哭声,还有女人在呼救……甭管是不是真的,我们这一家酒店,都被算作闹鬼的地方。客流量减少了一半吧,哎,冤冤相报。”   姜锦年又问:“财务和股东方面呢?”   许星辰思索片刻,诚实地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小职员不参与高层决策。就是那件事呢,到现在热度还没消,背后肯定有推手……每年全国各地的酒店至少有几位客人遭遇意外,为什么好多算命先生和风水大师都说,酒店尾房不能住?大家都有顾忌的。”   姜锦年喃喃自语:“是啊。”   这回轮到许星辰问她:“股东出事了吗?”   姜锦年摇头:“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   她搞不清楚状况,干脆闭嘴了。   周一上班,罗菡还问她傅承林那边的事。姜锦年一律守口如瓶,惯用四字秘诀“不太清楚”,或者反问“是真的吗”,她的消息渠道似乎远不及罗菡灵通。   罗菡暗中忖度:该夸她聪明呢,还是傻呢?   但她随后释怀:姜锦年有没有坐稳正宫的位置,依然是个谜。   某些资本大鳄的身边,少说也有三五位美女。他们把老婆放家里,教育孩子,悠闲生活。小三小四则是美貌又干练,陪着他们闯荡江湖、指点江山,性关系和利益关系协调相融。   罗菡了解得越多,心肠就越硬。   当她收到前任助理的新邮件时,她绽开笑容,还把姜锦年叫来看。   她的前任助理是Anna,跳槽去了某一家私募基金。哪知她出走不到半年,那家基金公司遭遇灾难,不得不清盘下场。Anna含蓄地请教罗菡,自己是否能重回旧职?   罗菡惋惜道:“她的位置,有你在做。”   姜锦年点头:“我会尽力做好。”   罗菡顺水推舟,让她去找渠道部经理,沟通一下网点推广方案。渠道部的那位经理名叫段晔,三十来岁,无论寒冬酷暑,总是奔波在去往各个银行支行的路上。   基金公司受制于规模,无法遍布全国各地。它们把资产托管到银行,并和银行保持合作,没有明显的“买方卖方”区别。   最近几日,段晔正在准备一次义务的培训工作,帮助一些没考过“证券从业资格证”的银行职员了解市场。他们刊印了本公司的基金介绍册……但是呢,那些玩意儿,很少有人会翻。   段晔就趁着午休时间,和另一位基金经理聊天。   这位基金经理名叫谭天启。   谭天启反应敏捷,升职也快。他曾经是罗菡的手下,再后来,他自己成了决策者,势头更强,还被公司集中资源栽培,光荣变身为一位“明星基金经理”。他即将负责一支新发售的混合型基金。   段晔和他说:“我下午去见银行的客户经理。他特别优秀,他在他们支行说话,一句顶十句,晚上你要是有空,咱们几人一块儿聚聚。”   谭天启瞅一眼玻璃门,低声应答:“行,你先定了。我后天要出差了。”   玻璃门边,姜锦年驻足。   她对谭天启微笑示意。   姜锦年的鞋跟大约七厘米。加上她本人一米七三的身高,她已经到达了一米八的分界线,比谭经理矮不了多少。他就用寻常的眼光,平等礼貌地注视着她。   段晔的男助理笑道:“还差十分钟呢?”   姜锦年不解其意:“什么十分钟啊?”   男助理回答:“罗经理约了咱们十二点半见面,现在是十二点二十……谭经理还在这儿呢。”   什么意思?   姜锦年茫然。   她揣测一番:段晔和谭天启的讲话内容,不方便让罗菡知道。可是话说回来,谭天启被公司器重,要被打造成神话……这都不是秘密。   姜锦年所在的公司是公募基金。他们只收取管理费,秉承着间接激励机制。他们不怕一两次的跌潮,更需要大规模的资金,最担心顾客一窝蜂地赎回投资。   所以,姜锦年的公司也需要招牌,需要明星基金经理,扮演一只让顾客们安心的领头羊。   她发现,各个部门毫不掩饰差别待遇。   她表面上仍在笑:“罗经理在投资总监的办公室,暂时赶不过来,那我先到旁边等一会儿,到点了你们叫我一声就行。”   谭天启见她走远,出声喊住她:“等等,没事,你进来吧。”   姜锦年依言照做。   她的手机震动不停。她站在办公室角落,悄悄瞥一眼屏幕,只见“我老公”三个汉字,心头立刻一紧,犹豫半天还是接了——傅承林百忙之中抽出空,和她打一次电话不容易。   谭天启没注意姜锦年的小动作。他一直在和段晔说话,转头问了一句姜锦年:“姜助理,罗菡最近状态好不好?”   姜锦年捂住听筒,应道:“挺好的,挺不错。”   她没料到这人下一句就问:“啊,那她的感情生活呢?”   姜锦年讶然松开了手。   谭天启掩嘴咳嗽一声,再一次穷追不舍地问道:“感情生活呢,很和谐吗?”   姜锦年回避道:“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安静退出办公室,刚刚把手机贴上耳朵,傅承林的声音难辨喜怒:“哪个男人在问你的感情生活?你们公司的同事么?” 第45章 蔷薇   玻璃门隔音效果并不强。   鉴于几位同事都在办公室,姜锦年语焉不详地含糊道:“不是我呀,你误会了。”   傅承林仍然探求:“那是谁?”   姜锦年支吾几秒,轻声说:“罗经理。”   傅承林对她的答案感到满意。昨天下午,他提前结束工作,正准备立刻回家,却发现司机给他发过一条短信:姜小姐回到了杏园小区。   于是“家”这个字,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傅承林留守公司加班也没人管。   他匆忙吃完一顿饭,暗中琢磨:怎样才能和姜锦年住在一起?由他来提,显然鲁莽又轻率。姜锦年不仅不会答应,还要怀疑他的恶劣企图。虽说他确实心怀不轨,用意不良。但那些龌龊动机,他一个字都不会提。   姜锦年,姜锦年。他反复品味这三个字。   今天他就和她说:“我们家的那位阿姨,有些猫毛过敏。你方不方便每天照顾……”   “汇率”两个字还没出口,姜锦年已经识破了他的计划:“我在公司附近找个房子,再和房东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养猫……只要能养猫,我就搬家。”   傅承林笑道:“那我做你的房东。”   姜锦年愕然握紧手机。对傅承林而言,再买一套房子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况且市中心的房地产投资稳赚不赔,他的策略无可厚非。   姜锦年脑海里上演了一部《阴险房东傻房客》。随着男主角的频繁探访,剧情渐渐往少儿不宜的方向发展,她连忙停止胡思乱想,随口说:“我晚上再给你打电话。我还有事要做。”   他温和接话:“好,我等你。”   通话结束。   姜锦年回过头,面对几位同事聊起了渠道销售。   谭天启应该是一位忙碌的经理,但他这会儿没有离开。他守候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话,段晔笑说他是:明星基金引路人。   谭天启似乎赧然。他本科出身于顶级学校理工系,通过几个研究生项目,才开始接触金融投资。他仍旧有一点纯天然的工科钻研精神。   他说:“一个人引不了路,靠的是团队研究”,随后他表扬姜锦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姜助理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姜锦年立刻笑道:“我们研究出成果,也要推广和销售啊,你说是不是?”她主动和段晔闲聊两句,察觉他们真的很忙。她就没再赖着人家办公室,先告辞了。   出来不久,谭天启追上她。   这一层的长廊铺满地毯,姜锦年走路没有声音。她穿着一件深蓝套裙,那色调像极了午夜天空,衬合她的气质妖娆又神秘。她或许不适合做投研,而应该站在公司前台,充当门面——谭天启心想。他还觉得,姜锦年和罗菡年轻时有几分像,不是外形,是性格接近。   他问:“罗菡说没说过,你像她从前的模样?”   姜锦年回答:“没有。罗经理行事坚决,很有主见,我要学的地方多着呢。”   谭天启作惊讶状:“你是一个坚决有主见的人,不是吗?”他没等姜锦年回答,又开始探听罗菡的情况。   虽然他巧妙含蓄地提问,姜锦年还是不耐烦,她直言道:“我好像见过你的女朋友。上次公司组织活动,你带她一起来的。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就去邀请罗经理,我们大家聚在一桌吃顿饭,增进增进友谊,好不好嘛?”   谭天启顿时沦为一个哑巴。   过了好一阵,他终于说:“我和她分手了。”   哦,真的吗?   姜锦年暗忖:这人表面一副牵挂情深,背地里一连串前女友,谁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他要是真的惦记罗菡,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别的不说,就凭他现在的前景,罗菡那种老油条肯定也不会给他脸色看。   她语气不善,致使谭天启悻悻而归。   姜锦年左思右想,跑到了罗菡跟前。她先是讲了一遍渠道部门的反馈,接着漫不经心提了一句:今天碰见了谭天启。   罗菡道:“哦,他啊。”   无波无澜。   仿佛压根不认识这号人。   姜锦年甘拜下风。   *   当天傍晚,姜锦年准时下班。   她偶尔会和同事高东山一起走到地铁站。   刚入职的那一个月,高东山帮了她不少忙。他为人爽朗健谈,分寸得当,从不开油腻的玩笑。哪怕他和姜锦年说起谭天启,那语气也不像是在搞八卦:“谭经理的新基金快上市了。他几年前还在罗菡手下干呢,他俩关系不一般。”   姜锦年好奇地问:“哪里不一般了?”   高东山身处于地铁站,刻意降低嗓音:“就是那种事儿……”   隧道空旷,信号灯亮起,滚轮声呼啸不停,地铁奔驰着向他们驶来。   涌动的人群挤作一团,背包成为了前行的累赘,磕到头的小孩子“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这才是生活,姜锦年心想。   她进入车厢,单手拽紧吊环。   她背后有一个微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该男子正要往前撞一撞,高东山一只手横在中间,成功护住了姜锦年。她抬头瞥他一眼,他弯身说:“唉,有个男人没站稳。”   姜锦年回答:“谢谢。”   她眼睛里带着笑意。   高东山就忍不住问她:“你刚才想啥呢?”   姜锦年掰着手指,数数道:“第一件事,国庆节假期快到了,我男朋友要和我出去玩。第二件事,今年十一月,我们的基金产品就要登录理财APP了……合作的电商企业拥有全国最大规模,还支持线上支付。我在想啊,他们有那么多用户,平常为了消费方便,客户们可能会多充一点钱。”   姜锦年说完最后一句话,高东山就觉得灵光一闪。   概念稍纵即逝,他抓不住思绪。   像是高考之前,他去参加一场数学竞赛。题目都能看明白,意思也都了解,落笔写了个开头,就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了。   他虚心请教:“客户们充钱,然后呢?”   姜锦年开口道:“国外的paypal,苹果支付都挺方便,有些VISA卡还不用输密码。你看看周围,电子支付方式越来越火,大家的账户里,少说也有七八十块……这笔钱应该被拿来理财,购买我们公司的货币基金。但你直接说——买我基金吧,他们会不放心,最好换个理由。”   地铁车窗外的广告交错成影。   灯光骤亮。   高东山忽然打了个寒噤。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牢牢握住了光滑的塑料扶手,脑海里一边想:这东西一天到晚会被多少人摸过,一边又想:那些人的电子账户里能有多少存款?   比起高东山,姜锦年的格局偏小。   她重复思考:繁忙工作结束,回家就能躺上床……傅承林今天在香港,大后天回北京。她的报告还没写完,下个月要参加联合调研。这几天指数波动大了点儿,她必须持续观察。   姜锦年一时没说话,恰好地铁刹闸,发出“刺啦——”的声响。   高东山拎起公文包,和她告别:“我下车了,拜拜!明天见。你回家注意安全。”   姜锦年疑惑道:“你应该在下一站下车吧?”   “我今天还有别的事。”   “是工作方面的事吗?罗经理找你了?”   “没啊,我去周围转转。”   “嗯……”姜锦年没说完,车门已经关闭。   车窗倒影了她的容颜,就连乱搭在耳边的那一缕头发,都有一种冷淡而艳丽的美感。   但她觉得美貌是偷来的。她须得不断上贡,才能维持这一份虚荣。贡献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节食、锻炼、皮肤管理。   她还没办法不熬夜。   次日抵达公司,她发现,有人比她对自己更狠。   那人正是高东山。   他昨晚没回家,直接跑向了公司。   他花费一晚上的时间,写了一份《电子支付余额合作企划书》。   罗菡踏进办公室的那一秒,高东山站在一盏监控摄像头的正下方,双手伸平,将打印完毕的报告递交给了罗菡,希望她能考虑考虑,并和本公司几个部门沟通。   罗菡赞不绝口:“好主意!咱们不该让客户自己选择基金,应该把回报率列出来,再换个名字,让客户只能跟我们合作。”   高东山又说:“罗经理,你先前对姚家的P2P平台感兴趣,可是呢,姚家那边垮了,姚小姐也自杀了。您看,今年……”   他引用昨晚姜锦年说过的句子:“今年十一月,我们的基金产品就要登录理财APP。”   罗菡点头:“对啊,怎么了?”   高东山笑得朴实:“我们有没有可能,跟那些负责运营的电商谈判……无论是电子支付的企业也好,理财APP的企业也好,通过规范管理,我们就能做小额的P2P,允许客户透支。”   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姜锦年进门了。   乍一看到高东山的黑眼圈、青胡茬、苍白面色,姜锦年还挺讶异:“遇到什么事了吗?你憔悴了不少。”   高东山谦逊道:“没啥,我只是一晚上没睡。” 第46章 旅行(一)   罗菡也不避讳姜锦年。   她把报告翻开,指着几行黑字:“逻辑清晰,有条有理。但是我这么看呢,还是觉得啰嗦了点,姜锦年,你中午有空帮他改改,下午我去找总监谈谈。”   姜锦年面不改色地应好。   她侧过脸,对着高东山笑了一下。   他抬手抓挠自己的衣领,这动作持续了两三秒,显出一副鼓噪局促的神态。好像他一瞬间化作了唐僧,姜锦年则是一只妖精,瞅准了机会就要吃掉他。   他拦住罗菡,唇边挂着浅笑,轻轻说:“昨天,姜锦年还跟我聊起了这个计划。”   罗菡没察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给出什么反应。她不以为然地回答:“正好让她帮帮你。”   说完她便走了。   留下姜锦年和高东山两人。   姜锦年沉默半晌,方才道:“昨晚你说,你要去周围转转,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得很,那我就放心了。”   高东山站在墙边,靠墙的地方紧邻着窗户。冷风绕过窗帘,激碰他的指尖,他微微感到几分寒意,语调却十分温暖:“我刚跟罗经理讲了,你昨天……”   姜锦年莫名愤怒,打断道:“我昨天怎么了?我昨天不就跟你聊了两句话?”   高东山摊平手掌,作势往下压了压,仿佛在扼制她的愤慨:“假设我不把计划写出来,谁知道呢?谁能看见呢?好的idea应该被share,我……我写了三万多字呢。”   姜锦年一听他辩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没想过一个研究员提出的发展规划,都能被罗菡重视并且推荐到高层。如果她早点儿抓住这一次机会,或者昨天在地铁上不要口无遮拦,那么她现在就无须委曲求全。   刷卡的声音“嘀嘀——”响起,近旁的玻璃门一开一合。   众人行色匆匆。   也有一人路过这里,笑问:“姜锦年,你在跟高东山吵架吗?A股又跌成啥样了?”   “你误会了,我哪有功夫吵架?”姜锦年接完一杯纯净水,轻描淡写道,“高东山很有战略眼光,他昨晚没回家,通宵写了一份计划书。”   那位同事大吃一惊。   姜锦年走向她自己的座位。   自从入职以来,姜锦年和高东山一直相处融洽。且因为姜锦年太漂亮太扎眼,他俩经常被八卦,可见大家都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纯友谊,只相信正室和备胎的差别待遇。   或许,年轻男人对美女有一种天然关爱。   姜锦年花了很久才习惯他们的调笑和殷勤。   异性的重视并非源于她的性格或能力,仅仅是眼缘使然。   姜锦年坐直身体,单手托着下巴,感受到滑稽的落寞。翻查好几页资料,纷繁的数字映入眼帘,却没有一个迈进她的思维。到了中午,罗菡给她发送一封邮件,附件是高东山的原稿——她又怀疑高东山私下里和罗菡说了什么,罗菡怎么不亲自来找她?   姜锦年虽然心怀芥蒂,仍旧帮他修正了原稿。   她添加批注,又新建一个文档,总结她的修改事项。她把两个文件发送给罗菡,抄送给高东山,罗菡和高东山都没给出回音。   其实高东山缺乏投资天赋,屡战屡败。   他总在市场规律中逆行,坚守着奇怪的选股策略。   但是,今天下午,他跟着罗菡,马不停蹄地面见领导。   他偶尔回一趟办公室,视线与姜锦年交接,但他从不跟她打招呼。他与新来的实习生搭话。那小姑娘昂着脑袋,嗓音甜甜绵绵地问他:“师兄,你跟罗经理在忙什么呀?”   高东山悄悄地回答一句话。   小姑娘笑靥如花。   她一口一个“师兄师兄”,吵得姜锦年特别心烦。   姜锦年特别讨厌女孩子在办公室里逮住一个男人就娇滴滴卖嗲。偏偏这么放得开的女孩子,确实能收获更多的资源。   她聊以自嘲:别再想了!她现在的心态,真像一个老妖婆。   另一位男同事恰好路过,小姑娘唤他“秋哥”,原是他名字里带了个秋字。秋哥曾跟这位姑娘开过玩笑:他的英文名是Waite,妹子们可以喊他“伟哥”,小姑娘念了一声众人就哄笑。   秋哥自然洒脱地说:“高东山,苟富贵,勿相忘。”   高东山与他拍肩,捏着一份找来的文件,风尘仆仆再接再厉地跑向电梯。   他的脚步流畅而轻快。   他还望了一眼窗外。   浮云漂泊,日影西斜。   方才那位实习生还在看盘。她遇到几个不懂的问题,斟酌着来找姜锦年,称呼她为“姜姐”。   姜锦年这会儿刚恢复工作状态,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告诉她:“你等我一下,或者你先找别人。”   实习生拘谨地点头。   她这样子,很像是学生见了老师,也像是患者见了医生。   姜锦年轻叹一口气,抽空教会了实习生。   这位小姑娘就脆生生地说:“谢谢姜姐。”   姜锦年瞧她那样,确实比较可爱,也比自己有趣讨喜。   当天下班后,高东山没和姜锦年顺路走。他也再没有主动给姜锦年发过任何消息。平日里他们偶尔会分享消息来源,讨论股票债市,探索不同行业的见解……这个活动被他们双方取消了。   *   国庆节来临,姜锦年的心境多云转晴。   九月三十号晚上,她翻出一个行李箱,若干物品堆叠其中,码放得整整齐齐。她还上网查找海岛旅游攻略,许星辰陪在一旁问她:“防晒霜带了吗?海边太阳最烈。”   姜锦年打开箱子,指给她看:“带了两瓶资生堂。”顿了一顿,又问:“你准备去哪里啊?国庆节有七天假。”   许星辰一边啃石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就在家宅七天,吃外卖,打游戏。《阴阳师》你玩吗?很火的,我一分钱没充过。但我昨天连抽五张卡,全是SSR,这个游戏需要我。”   姜锦年惊叹于她的好运。   次日,她在许星辰的目送下出门。   泛黄的草地上,白杨树摇曳着绿影。   天色尚早,除了晨跑的运动者,四处皆是一片柔和寂静。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致使迷雾朦胧,散溢着草野清凉的气息,像是雨后初晴的泥土翻新。   于是姜锦年走得很慢,尽量不发出声响。   很久没有那么轻松过了。   仿佛一夜之间,她回到了小时候,班级组织同学们第二天春游。她会兴奋得一夜不眠,在书包里装满QQ糖和薯片,还有家里洗干净的苹果。   她站立原地,稍微出神。   她瞧见了傅承林。   傅承林开车来到她家楼下。他打开车门,向她走来,先是接过了她的行李箱,又扶着她的脖颈,低头亲吻了她的脸。   姜锦年提醒他:“我的箱子很重,四十多斤……”   傅承林一手扛起:“不重。”   但他前后矛盾地问她:“你装了什么东西,加在一块儿能有四十斤?”他说完已经走到了车边,打开后备箱,轻松将行李塞了进去。   姜锦年自觉坐上副驾驶,回答他:“很多瓶瓶罐罐啊,面膜和护肤品之类的。还有衣服!一天一套内衣,光是内衣,我就带了七套。”   傅承林伸手给她系安全带:“那我应该仔细看看。”语调低沉含笑,说得很有兴味似的。   姜锦年趁机凑近他耳边,轻吹一口气,再问:“你想我吗?”   他道:“能不想吗?”   她摊手覆上他的大腿:“只想我一个人?”   傅承林攥住她的五指使力捏紧,她又喊疼,双眼水汪汪将他看着,非常娇气。他安抚般亲亲她的手腕,说:“除非还有第二个姜锦年。”   啧,甜言蜜语。   晨光穿不透积累的水雾。前视镜里,米白的雾色更浓了。   姜锦年与他温存片刻,手指偶然滑向他的腹部。她记起他练出了腹肌,一段时日不见,略有想念。她就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隔着衣服试探拨弄,搓皱了他规整的衬衫。傅承林不让她胡闹,她还有点儿不高兴。   傅承林道:“别这么没良心。”   他在她颈侧轻叹:“你对我做这些,我不禁逗。”   姜锦年这才幡然悔悟。   她洗心革面,一路上再没撩他。   傅承林当真选择了私人飞机作为出行方式。这架飞机原本是他爷爷买的,后来转送给他,平时他们一家都不常用,就托管在某个专门运营私人飞机的公司里。   密闭的航空仓内部,装修得像一间卧室。   姜锦年趴在床头,观望地面缩影、蓝天白云。土壤变成一块一块的方格模样,不知名的江河湖泊扭曲连弯,分裂了绿意盎然的大地。   她问傅承林,他们在哪个省的上空?   傅承林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躺在床上,伸平一只手。   姜锦年乖巧地挪过来,话里依然挑衅他:“哦,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傅承林轻笑:“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第47章 旅行(二)   在姜锦年的心目中,傅承林是一本百科全书。   他反应敏捷,涉猎各行各业。   她清晰地认识到,她对他的爱情里,明显有一丝崇拜的意蕴。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搞不明白。   姜锦年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听歌。   傅承林翻过她的屏幕,探查她选中的歌曲。她转过头来向他一笑,取下左边的耳机,亲手挂在他耳朵上,她问:“你喜欢听钢琴轻音乐吗?这首歌是……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傅承林反而问她:“你几岁开始学钢琴?”   “我小时候,隔壁邻居是个独居的老奶奶,”姜锦年回答道,“她以前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后来退休了,腿脚不方便,好像也没有家人。妈妈每天让我给她送饭,再把她的衣服拿回来,帮她洗完晾干送回去。她觉得无功不受禄,就教我学钢琴。我那年七岁,还是八岁?”   姜锦年躺平,继续追忆曾经:“奶奶家里有一台老钢琴,我每天放学都来找她。不是因为我喜欢音乐,是因为我家没人,我有点害怕。”   傅承林偶尔点头,表示他正在听。   但他从不出声打断她。   她又说:“我们从五线谱开始学。每天练琴六个小时,反正没事做……到了我十一岁那年,别的邻居建议她开班,多收些学生。”   她顿住,不再吱声。   傅承林问她:“你们闹了些不愉快?”   “没有。”姜锦年摇头。   耳机里,琴曲收音,渐入尾声。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截止,姜锦年方才开口:“她走了。留下一笔钱,一台钢琴,送给了我。她的房子属于她儿子,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是有儿子的。”   傅承林察觉她微妙的感情变化。   他覆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他还暗想,将来要是有机会,他应该去那位长辈的坟前上香,感谢这位老人悉心照料过姜锦年。   他闭上眼,又记起刚上大学时,姜锦年独自一人在琴房练习。他从旁边经过,听出曲调正是如今这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她还弹过《野蜂飞舞》,流畅顺遂一气呵成。   但是,当年的她坐在他面前,简单的《致爱丽丝》也会磕磕绊绊。   他就经常暗中偷听。   而今,他在悠长的琴音里卧眠,怀抱着姜锦年睡了一觉。   *   这次旅行之前,姜锦年从没去过海岛。   她一怕晒黑,二没时间,三不知道去哪儿。   傅承林替她做出了决定。飞机降落在当地机场,汽车把他们送往酒店——那座酒店靠海而建,像是一所繁花绿树构成的乐园。   姜锦年和傅承林的房间面朝大海。落地窗之外就是私人泳池,周围栽植了茂密的棕榈树,池水与大理石台阶平齐,在阳光下泛着泠泠波光。   姜锦年推开窗户,海风携着浪涛声,迎面吹来。   海景辽阔,白云高远。   她踮起脚尖,新奇又开心地眺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叫不上名字的亚热带植物。她指着其中几个询问傅承林,傅承林为她解答:“那是酸橙树,这个叫罗望子,它会结果,果实有点儿酸,可以吃。你想吃吗?酸中带甜,你可能会喜欢。”   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行李箱。   姜锦年坐在他旁边,拿出了自己的泳衣。傅承林停下一切动作,一声不吭地瞧着她,越看得多越要看,姜锦年索性拉上窗帘、关闭房门,站在他眼前换衣服。   她的裙子拉链太紧了,她拜托他施以援手:“你帮帮我。”   他把她的头发拨向一侧,一寸一寸滑开她的衣裙。像是剥开了一颗鲜嫩荔枝,果肉不是果肉,是雪白色的乳酪,他俯身在她后背落下一吻。   姜锦年笑着跑开了。   她立于墙角,脱得精光,踩在内衣上,换了一身泳衣。   她偷偷瞥一眼落地镜,镜中美人臀翘腿长,胸大腰细,她不知怎么脸上一阵燥红,像是刻意穿成这样去勾引傅承林。傅承林也是真的不禁勾,他从她背后伸手揽紧她的腰,指尖拨弄她的下巴,使她侧过脸,迎接他的深吻。他们情动得热烈,滚进被子里胡闹,没过一会儿,姜锦年魂不守舍体力不支地呢喃道:“没劲了,待会儿怎么游泳?”   傅承林仍然握着她的手腕,扣在枕边,不断重复着攻占与掠夺。快乐如潮水般奔涌,间杂着征服的愉悦,他手劲太大,掐留一片指印,她也不叫疼了,只央求他:“老公你轻一点。”   要命了。他想。   他把姜锦年折腾得散架。   姜锦年确认:温柔体贴只是他的表象,这种作风才是他的本性。   旅行的第一天,她没见到幻想中的海上夕阳。她睡到了夜晚才起来,披着外衣,坐在院子里吃饭。证券指数暂时脱离了脑海,她只记得水浪、沙滩、树叶围成的绿色拱门。   傅承林就不一样。   他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办公。   姜锦年吃一块水果,叉起鱼肉,慢悠悠地喂给他。她给他投食很多次,剩下最后一块鱼肉时,她蓦地起了玩心,当他偏过头,她积极踊跃地凑上去,欣然亲一亲他的唇角。   随即,她放下刀叉,不再陪伴他。   夜色更深了。   姜锦年道:“我想去海边散步。”   傅承林正要站起身,姜锦年又把他按回座位:“你忙你的,不用跟着我。”她还瞄见他的电脑屏幕,全是内部的商业资料,她要是把它们细看一番……万万不行。那是绝对隐私的、秘密的、企业化的数据。   傅承林察觉她的审视目光。他合上笔记本电脑,重置一把移动锁,姜锦年就在他背后幽幽地问:“你怕我看见什么呢?我又不参与你们的IPO。”   IPO,英文名为:Initial Public Offerings,是指一家企业刚上市,第一次面向公众,出售股份。   她正在暗指,山云酒店近期上市的事。   傅承林不知道别人家的女朋友是不是经常要哄。他家这个,基本每天都得顺顺毛。他走进卧室换了一件衣服,备好工具和手电筒,才和她说:“我准备和你出门,所以要关电脑。海边夜景很美,这里还有酒吧、潜水站、棕榈树林……走吧,我们去逛逛。”   姜锦年跟紧了他。   她穿着泳衣,披了纱织外套。   风浪一吹,衣摆起伏,流散迷离的美。   他们沿着海岸线行走,看见一只野生寄居蟹。姜锦年蹲下来观察它,傅承林却在一旁说:“螃蟹还是帝王蟹好吃,蒸熟以后,再冰镇……嗯,醉蟹味道也不错,用白酒浸泡大闸蟹,趁它还活着,酒香入味。”   姜锦年“嘘”地制止他:“别在小螃蟹面前说这么血腥的事。”   傅承林忍不住低笑一声。   他侧目,望向汪洋大海。   月升半空,正与星斗共明。   夜色中的海面略微发暗,潮汐涨落,层波逐流,分散一片岑寂月影。   姜锦年试探地伸出一只脚,碰到了微凉的海水。她踩出水花,就觉得好玩,回头看一眼傅承林,接着迈开腿飞快奔跑。   傅承林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   他不能让她离开视线范围,立刻在她后面追。不过片刻的功夫,姜锦年被他捉住,她笑着推搡他,向后退,踏进涟漪翻覆的水浪。   海水澄净至极。   白天,泛着一望见底的浅蓝色,夜里细瞧,仍是一片清纯又通明。   姜锦年扯下外衣,跳进浅水区游泳。   她仗着自己悟性高,水性好,扎入海面半分钟,竟把傅承林吓得不轻。他没脱衣服没脱鞋,直接下水,反复喊她的名字,捞不着姜锦年,他已经准备打电话,三十秒失踪时间内他的心态跌至深渊。   姜锦年冒出头时,他一把将她揪住,恶狠狠拖上岸,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在水中听不太清他说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吗?”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湿淋淋的。傅承林嫌她走得慢,捞住她的腰,一把扛起她,她隐约猜到了他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而且确实是她不对,她自然内疚惭愧。   等他们抵达酒店房间的卧室,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摊开手掌,示意给他看:“我在海里捡到的小贝壳。送给我老公。”   傅承林“呵呵”地笑了:“我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么?”   他语气很严肃,礼物还是收了。   他走进浴室,打开热水阀门,大理石的池子里,逐渐充满了温暖雾气。   姜锦年像甩不掉的娇娆水妖一样缠上他。她惊奇地发现,浴池中飘浮着玫瑰花瓣,她意识到他一直在等她进来鸳鸯戏水。   其实傅承林原本的打算是这样。但他这会儿没了兴致,他坐在某个角落,开一瓶酒,严词教训姜锦年:“你做事要分轻重缓急,考虑后果。夜里玩潜水,当然可以,但你应该先告诉我。附近找不见人影,你挣脱我的手,滑进大海,说没就没,让我怎么想?那里路灯暗,月亮更暗,你没带手机和手电筒,根本看不清水浪。”   姜锦年也不说话,委屈巴巴地低头。   她那些刚强坚硬的倔脾气,在这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傅承林还低声失笑:“你死了,让我怎么活。”   他觉得在人前——无论是谁,包括姜锦年面前,都不能表现得脆弱。他拉过她的手,见她快要哭了,他心软又无计可施只能拿起她送给他的小贝壳,道:“这玩意儿挺珍贵的。” 第48章 旅行(三)   雾气蒸腾,波纹摇荡,花瓣在水流涡旋处打转。   姜锦年勉强回应道:“你不要再训我了。”   她身体力行地勾住他脖子,整个人像是挂在他身上。她发声缓慢而清晰,细微缠绵地喊他:“傅同学傅同学,你现在消气了吗?”   傅承林却道:“你刚刚送我贝壳时,叫得不是傅同学,怎么改口了?”   他似乎得理不饶人:“这件事不能轻轻揭过,你得认识到严重性。玩也好,闹也好,你的安全是第一位……你在听我说话么?”   姜锦年其实正在倾听。   但她趴进他怀里打了一个哈欠。   于是,他怀疑她认真严肃的程度。   姜锦年十分识趣:“老公我们洗完澡就去睡觉吧。”   傅承林用手臂拢着她。她掬一捧温水,凭空撒开,脱离他的束缚。他不再追了,端起玻璃杯咽下半口酒,掌中还握着她送来的小贝壳。   水色濛濛如烟雨,在灯光的渲染下,视野越发茫然模糊。   姜锦年停靠岸边,扭头看他,他目光一瞬不离地凝注于贝壳……她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更欢。她重回傅承林身边,捧着他的手腕,从他的杯子里喝酒。   “青葡萄酒,”她品出滋味,舔了舔唇,“酸酸甜甜的。”   傅承林没接话。他拿起瓶子,继续往玻璃杯中添酒。   当夜,姜锦年和傅承林同床而眠。   她意兴阑珊又睡不着,开始了酒后的胡言乱语:“你的手呢?你没抱住我。”   傅承林轻按她的后背:“不是在这里么?”他用另一只手覆盖她的眼睛。她还是不甘愿睡觉,双眼一眨一眨,睫毛来回扫刮他的掌心。   那种微痒的触觉逐渐扩散,向纵深处蔓延。傅承林收回唇边的笑意,直接提醒她:“已经十一点了,你再不睡,天要亮了。”   流风穿越半开的窗户,带来清透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波涛拍岸,海阔天空。   姜锦年终于有了困意。   她说:“对呀,我要早起,六点起床。”   “那倒不至于,”傅承林悠然道,“你又不需要上班。”   他省略了时间状语:你度假期间。   姜锦年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谁说我不需要?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上班。”   傅承林赞同她的观点。他也非常重视工作和效率。他还没出声回应姜锦年,她就半坐起身,揪住一个枕头,袒露道:“我想做基金经理……”话说一半,忽然没来由地退却:“做不好,还要再熬几年,投资策略和人际交往都必须学。”   傅承林顺着她的意思,鼓励道:“别考虑那么多,我相信你会成为第一流的基金经理。”   姜锦年嗤笑。   她怏怏不乐地蜷作一团,傅承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问:“打赌吗?”   她点头。   他又问:“赌什么?”   姜锦年嗓音含糊:“不知道。”   傅承林使用一套奇特的逻辑,诡辩道:“赌你自己吧。这件事的本身,取决于你,应当赌你自己。”话没说完,他打开手机录音。   他还拿出另外的条件引诱她:“我要是输了,我可以……”   姜锦年凑合着理顺了前后关系:傅承林的意思是,假如她成为第一流的投资经理,那么……那么她就把自己输给他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赌约?   她不同意。   她打断傅承林的话:“我才不属于你。”   傅承林从容不迫地应答:“所以,我和你打赌。”   姜锦年点一下头,心想也是。   “赌不赌?”他忽然翻身,端正地坐起来,视线并未移开,依旧锁定了姜锦年,“你不敢答应,我也能理解。我知道,你对自己缺乏信心,我们可以循序渐进,慢慢培养你的信心。”   他说得无比诚恳认真。   姜锦年不由得陷入一阵反思,进行剖析与自我剖析。最终,她主动与他双手交握,像是江湖上兄弟结拜般义气隆重:“我答应你。”   傅承林显露本性,反扣她的双手。   姜锦年后知后觉,仍然沉浸在思索中:“做这一行的人,基本都很努力,很用功。再加上他们学历好,起点高,竞争就更激烈了……我从前听别人说,高考状元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在大城市混不下去,还有回乡下杀猪种地的。其实历年样本容量那么大,涵盖各省,也涵盖各种职业,这都很正常啊。不少成绩好的人,都特别勤奋,这一点无法否认。”   傅承林却道:“除了勤奋,还得有天赋、技巧、运气、团队协作。”   姜锦年深以为然。   秒针无声地旋转,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她断断续续和他说话,很快就倚靠枕头睡着了。   傅承林发表了两句时势见解,再没有任何声音回复他。   他侧头看向姜锦年。   她趴在床上,被子遮挡了她的后背,细滑的肩膀光.裸在外。傅承林深知这种睡姿不好,抬手试着挪动姜锦年。她清醒了几秒,混沌困倦不肯睁眼,自行摸索到傅承林,竟然就十分积极地贴过来,安安静静地贴在他怀里。   他拿被子裹紧她,自言自语道:“晚安。”   *   第二天早晨,姜锦年从浴室出来,瞧见傅承林正待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泳池边上放了两张躺椅,他坐于其上,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姜锦年换了条裙子,开开心心去找他。   他立刻提起了昨晚的赌注。   姜锦年懵懂片刻,先是冷笑,随后当场耍赖,死活不肯认账。   傅承林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漠然掏出手机,回放昨晚的录音,姜锦年听完全部对话,不知所措地干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我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安排?”   傅承林不急不缓地回答她:“出海,海上快艇钓鱼,钓完回来,明天去坐潜艇。”   姜锦年欢快地跳进屋子里,翻找傅承林的箱子和柜子,果然发现了他准备好的钓具与饵料。姜锦年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装进一个长方形的大包,扛在肩膀上,就和傅承林一起出门了。   她一路上还哼着歌,曲调轻松,间杂着中文英文西班牙语。傅承林问她:“从哪儿学的西班牙语?”她诚实地说:“在美国呀。他们的第二大语言是西班牙语,我念研究生的时候,学校免费提供服务,我就去学了一年。”   傅承林记得,她之所以学会了游泳,也是因为学校有选修课。   他觉得她真可爱,但凡有一点机会,她便要尝试抓住。   姜锦年没留意傅承林的眼神。她望见了游艇,扛着包裹飞奔而去,跑到半程,忽然折返回来,又一次停滞于傅承林身边。   她说:“我今天乖一些,我不乱跑了。”   傅承林表扬她:“很好,我非常欣慰。”   姜锦年谨慎地询问:“这艘游艇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傅承林否认道,“不是我的。我并不喜欢烧钱,日常生活比较节俭。”   他这么干净利落地撇清关系,反而让姜锦年心生狐疑,越发猜忌这艘船和他有关联。果不其然,她通过信息检索,找到了一则幕后消息——傅承林是这家游艇公司的投资商。   她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船上有三个工作人员,两男一女。众人瞧见傅承林空手而来,姜锦年扛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只当姜锦年是傅承林的美女秘书,还特意和姜锦年说了一句:“你们老板的房间有三个,船舱中部是餐厅……”   姜锦年摇头道:“他不是我老板。”   傅承林接话:“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夫人。”   姜锦年正想说一句谁是你夫人?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他今早过来时,想夺走她肩上的行囊,她偏不给,他好像就有点介怀了。   而今,她放下背包,清算宝物一般,将钓具和鱼饵一字排开。   驾驶员就位,船艘开动。   傅承林惯用一种方式,叫“路亚钓”——路亚钓的意思,就是拿仿生假饵挂在鱼钩上,借由快艇的飞速移动,假饵也会一路奔驰,吸引肉食性鱼类进攻、继而咬钩。   姜锦年对此的评价是:“咬钩的鱼好惨啊,一口新鲜肉都吃不到,还会被阴险的人类抓住。”   傅承林附和地叹气:“确实可怜,那我们不钓了,单纯地赏赏海景。”   姜锦年制止:“不要嘛,你让我长长见识……抓到小鱼苗,或者什么珍贵种类,我们就放回去。”   傅承林熟练地挥竿下海。姜锦年有样学样,拿起另一只鱼竿,模仿傅承林的一举一动,她学得极快,内心雀跃表面淡然地说:“我感觉也不是很难,我马上就能钓到鱼了。”   话音未落,傅承林已经开始收尾,提竿,吸引船上众人围过来看——原来他钓到了一只海鲈鱼。那条鱼长约六寸,刚劲有力,躺在甲板上跳跃滚动。   姜锦年也不钓鱼了,蹲在旁边伸出一根食指,动辄戳一下鲈鱼的胴体,赞赏有加:“不错不错,佩服佩服。经我鉴定,这条鱼年龄适中,肌理强健,肉质鲜美。”   傅承林这时已经拿起了姜锦年的钓竿。   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总之他没过多久又钓上来一条,而且比船上的鲈鱼更大更强壮。   姜锦年欢呼一声,抢占功劳道:“你用了我的鱼竿,那就是我钓上来的鱼。我的鱼比你大多了。”   傅承林侧倚栏杆。他戴着鸭舌帽和黑色护目镜,略略看她一眼,她就怦然心动。   可他竟然说:“强盗。”   说着,他又钓上一条鱼。   姜锦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拽出一只准备好的麻袋,把三条鱼全部塞进去,振振有词道:“今天我就坐一回庄家,取走你的本金,吃掉你的利润,让你认识到经济市场的残酷性。”   她一边说话,一边拎着麻袋逃跑。   傅承林不以为然:“我的本金多的是,随便钓一钓,又是好几条。”   姜锦年没听见他的炫耀。她来到了厨房,委托厨师烹调了三条鱼,傅承林下来找她时,船舱里飘出一股鲜香汤汁的海味。   日近中午,船上众人一起吃饭。   姜锦年端着一个盘子,坐在甲板前方的躺椅上,欣赏着广阔海洋与远处绿洲。她咬一口鱼肉,感叹一声:“我的天,真好吃。”   傅承林坐到她身侧,问她:“开心吗?”   “开心。”她垂首一笑,双眼弯弯更像小狐狸。   傅承林也兴致盎然。到了下午,他亲自教她钓鱼,不过钓到的鱼都放生了,他们在傍晚夕阳落幕时返航。   长风迎来送往,海鸥鸣飞,晚霞与波浪同色。   傅承林背着渔具,向后伸出一只手,牵着姜锦年迈下台阶。上岸不久,姜锦年就开始探讨今天的晚餐——她想吃水果碎冰。傅承林自然应好,带她走向一家海岛餐厅。   在他们的背后,斜阳落尽最后一点颜色。   黑沉夜幕悄然降临。   傅承林的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姜锦年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凑近一听,只听到电话里的人十分焦急。   那人说:上市计划恐怕要胎死腹中。   傅承林问他怎么了?   那人回答:目前的情况是这样,我们的两位高层重要股东被牵扯进了一桩重大受.贿案。 第49章 事变   事发突然,傅承林必须尽快回国。   他一直在打电话,不停地打电话,姜锦年就坐在门外偷听。她发现,原来他也要赔笑,他也要投诚,面对某些“局长”、“委员会长”、“行政总裁”,中文英文不断切换。她不知为何非常难过,比自己被人泼了一身酒更难过。   假期提前结束了。   只持续了两天。   她抬头望着今晚的月亮。   光晕镶嵌一圈毛边,色泽清冷。   浅白的影子明明灭灭,蓝色的光点紧挨着草丛穿梭……那是一群萤火虫啊。她记得小时候常用一只玻璃瓶装满萤火虫,但她很久没在夏天见过这种小生物了。   姜锦年翻开箱子,找到自己偷藏的一包烟。她按开打火机,点燃烟头。烟雾与火星骤然迸发,她浅浅含着吸了一口,提神醒脑。   傅承林一出门就看到了姜锦年。他一把夺过烟卷,掐灭后扔进垃圾桶:“别抽了,女孩子抽烟对身体不好。屋子里有水果,要不你吃点儿水果?我给你切菠萝和甜橙。”   姜锦年只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国?”   他蓦地顿住,她静静等待。   良久后,他才说:“对不起。”   姜锦年不由得笑了起来,挥袖向他摆摆手:“千万别跟我说对不起,你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将来我们有无数次的度假机会,你到时候再补偿我吧。”   月色下,她抱住他:“我去整理行李箱了。”   傅承林拉紧她的手腕:“明天早晨八点半的飞机,你别急。现在机场的航班停飞,我们的飞行员还在另一座岛上,他赶也赶不回来。”傅承林讲完这个句子,又进门去接听电话,同时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姜锦年知道他忙得要命。   她顺便帮他把东西都收拾了,衣服一件一件翻折整齐。他的帽子、工具、鱼竿、手表……当她叠裤子的时候,裤兜里掉落一只镶金嵌玉的精致钿盒。   姜锦年打开一瞧,是一枚珍贵的钻戒,静卧在深红色天鹅绒里。   凭她的鉴宝知识,她断定这枚戒指……不是凡品,估值百万。   他想求婚吗?在海岛上。   姜锦年被乍然袭来的猜测吓了一跳。   紧要关头,谈情说爱算什么?她将盒子塞回裤兜,并把裤子放在最表面一层。她检查每一个房间,清点一切遗落的物品,确认自己没放过任何边边角角,随后她洗澡上床睡觉。   半夜,傅承林摸黑进屋。   他看不清路,膝盖撞到了床柱。   “砰”的一声轻响,他仍然一言不发。   卧室被卷入漫无边际的黑夜。压抑、孤寂、风声缠绵。   他坐在床沿,悄然缓慢地俯身,搜查白天遗留的衣服。   他没找到。   他开灯了。   姜锦年其实已经醒了。但她装睡。她背对着他侧躺,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灯光黯淡,落下渺茫虚影,她察觉他终于掀起行李箱,寻回了他的戒指盒。   不知怎么,她暗地里揣测:这枚戒指会被他送给未婚妻。但那个女人,不一定是她。   她脸颊挨着枕头,揪住床单一角拽得严实。别的期待都没有了,截至目前,她仅盼望他能安然度过公司内部危机。   在她的背后,傅承林借光打开盒子。钻石闪耀一如清晨露珠、午夜星辰、白无垢的江雪,但他只瞧了一眼就没再看。放下戒指盒,关灯上床。   室内一切归于平静。   *   第二日回程,姜锦年在飞机上补觉。   傅承林偶尔和她搭话。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他自己的难题。港交所不容推诿、态度坚决,他准备了几年的计划将于一夜之间泡汤。   那些涉事的同僚们大多是上一辈领导者,见多识广,目光长远,吃过几十年的苦。按理说,公司临门一脚时,他们不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脑袋。傅承林觉得蹊跷古怪。他召开一场视频会议,散会后,单独和刘秘书沟通进展。   刘秘书汇报自己的见闻:“香港廉政公署突然行动,拘捕了王总和陈总,起诉他们当年拿地皮,串谋提供贿赂千万元港币……还有台湾合作的项目里,财务的底细不干净。”   傅承林沉默不语。   他左手握着电话,右手搭放于键盘,快速扫视一系列材料。   刘秘书觉察他的心不在焉,快速叙述道:“缅甸仰光那边,咱们也惹了麻烦。但没王总和陈总的事态严重……”   缅甸仰光?傅承林一听地名,心下了然。他早已知晓——他先前联系了缅甸华裔,亲自选中一块招标的地盘。到了开标时间,行政部专员郑重地寄出了标书。   原本呢,他们的中标概率是百分之百。然而行政部寄标时,正值中秋节,老员工们都准时回家了,负责填录地址的人是个小年轻……他刚接完一个顺丰包裹,以为自己还在国内寄快递,想当然地写下了中文地址。   EMS将标书发货到缅甸,被对方拒收。   投标延误,过期不候。   缅甸项目的发展暂时推停。   山云集团的驻外负责人回国之前,与缅甸仰光的一些朋友小聚。他的职业生涯因为别人的过错遭遇转折,许是内心惆怅,就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一时没把持住自己,沾上高纯度(99.99%)海洛.因的毒瘾。   这人就废了。   家属有苦难言。   他们主动上报,请求公司出钱善后——在媒体与警方介入之前。   几件事情撞在一起,傅承林分身乏术。但他一个字都没向姜锦年透露。他仍然希望,姜锦年把他当成最坚定的倚靠。哪怕他自己站得也不是很稳。   下了飞机,傅承林送她回家。   他们在姜锦年的家门口道别。   姜锦年叮嘱他:“我跟你说三件事,第一,再忙也要按时吃饭。第二,别忘了吃药,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第三,你什么时候有空,请给我打电话,我去找你。”   傅承林点头表示同意。   他左手揣进口袋里,摸索几秒。   那东西是个方形盒子,做工精巧别致。   姜锦年联想到昨晚的钻戒。不过傅承林送的是一条手链,吊坠上刻着“F&J”,正是“傅”与“姜”的拼音字母。她接过他的礼物,戴在自己腕间,紧邻着他们的情侣手表。   她说:“我送你的都是不值钱的糖果和贝壳……”   傅承林却道:“我喜欢得很。”   他握住她的手指,渐渐放开,直到指尖相离:“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姜锦年目送他走入电梯。其实情侣、朋友、夫妻、都不可能永远结伴,浩浩荡荡的岁月汪洋里,大多数人都要独自漂行,她想。   她进门回房。   家中地板整洁,亮得反光。   许星辰摘下耳机,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喊道:“年年!”细想之下,她又后怕:“你和傅承林没闹别扭吧?今天才是10月2号,咋不玩了?”   行李箱瘫放于地板。   姜锦年懒得收拾,只说:“没事。我身体不舒服,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一连几天,姜锦年心乱如麻。   她和傅承林每天都打电话。但也仅此而已。他在香港和北京两地来回奔波,所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延迟山云酒店上市失败的消息——迟早要公布,他比谁都清楚。   被扣押的两位高管分别姓王、姓陈。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傅承林。傅承林一直称呼他们为“王叔”和“陈叔”,到了自己这一任掌权,他也没想过要改口。   王叔告诉他:“叔叔对不住。香港回归那几年我们头一次运作这边的项目,不问手段,只求做完,现在都十几年了,陈年老底料被扒得干净……”   傅承林莫名想起他的母亲。   他准备了公关稿,委托了律师团队,调整公司管理层和事务安排,他做到了尽人事听天命。   郑九钧打电话劝他:“承林,你积极点儿处理,找人啊,托见香港行政的官员,你要脱罪洗罪。”   傅承林却说:“然后我的罪名就加了一条:妨碍执法,妄图行贿。”他翻查日志,袒露道:“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盯上。奇怪,我一没赚大钱,二没招摇过市,三不乱搞男女关系,你说谁对我有这么大意见?姚芊自杀以后,酒店的工作从没顺利过。兴许下一个处理对象,就是我们的资产公司。”   郑九钧蹙眉思索,手背上汗毛微竖。   他不相信有人明知傅承林是块硬骨头,还要张嘴呲牙,跑去狠狠啃一口。啃不到肉,牙齿会崩。   当天夜里,郑九钧一个饭局都没去。   他平时一晚上赶五个场子都不在话下,今日仿佛转了性,端正地坐在办公桌前,埋头苦干研究资料。   他求爷爷告奶奶问遍了几位长辈,可是人家说:香港那边的事远着呢,你管东管西,管得着么?   郑九钧又解释:傅承林是自己的合伙人,傅承林要是全盘崩溃,郑九钧也要变成无业游民。而且这几年傅承林很照顾他,起先是教他炒股,做出300%的回报率,帮他发了一笔横财,后来大家合伙开公司,傅承林从没让他吃过亏。   伯父笑话他一惊一乍:美国有个商人,叫弗里埃瑞,做大了房地产诈骗,骗过了美国总统,就是因为他的合伙人是天主教教会高层神职人员的侄子。傅承林同你合作,能挡掉多少麻烦?   伯父还说:公众的记忆一般维持七日,最长不超过两年。傅承林没有大事,你不必出手。况且,傅承林今后做不了酒店,还能心无旁骛地辅佐你。   郑九钧心知家里人不愿趟浑水。   他只能自食其力。   夜里十一点十三分,郑九钧收到一封新邮件。他点开一瞧,是个网页链接地址——他打开了。   笔记本屏幕上跳出一段视频。   视频中,有个模糊的动画角色,正在碎碎念地说道:“傅承林,你可以去死了。法国送来的药好吃么?你心理有病,何苦强撑着,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那人指一指地下黄泉:“姚芊都比你有勇气。”   郑九钧毛骨悚然的一点是,这个动画角色的措辞和语气……都和他自己很相似。   但他从没说过这种混账话。   从没往这个方面,动过一点点念头。   人的心理很诡异。明明他没做过的一件事,种种暗藏的箭头指向他,他竟然就有了做贼心虚之感。   他并不知道,傅承林在同一时间收到了邮件。   发件人是郑九钧。   邮件里,没有任何外部链接。   仅有一个作为附件上传的视频。   傅承林启动vpn,再转发这封邮件,转到了自己的小号上。然后他打开电脑的虚拟机,在一个磁盘干干净净的沙盒中断网播放视频。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 第50章 投机   办公室里,钟摆悄无声息。   这台摆钟产自1895年,法国工厂制造。虽然是19世纪的古董,但它一直运行完善,计时精准,缺点是每周都要上发条。   傅承林正在给它上发条,郑九钧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傅承林按下接听键,郑九钧哑声通知他:“我的邮箱账户被人盗了。我刚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有一个链接,我没多想就给点开了,结果就被盗了。他们拿我账户对你做了什么?你信我,我没害过自己人……也不会背地里挖坑。”   郑九钧原先是很愤怒的。他的账户突然被侵占。看完那个配音诡异的视频,他无法登陆自己的邮箱——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拿他来作恶开涮?   愤怒过后,心里是担忧。   他赶忙联系傅承林。   他还考虑:傅承林要是不接电话,他只能亲自去香港走一趟。   傅承林的语气很正常。他平时怎样对待郑九钧,今夜也是相同的态度,但他反复盘问了一点:“你和谁说过我在吃药?被人这样教训,我不好受。”   风吹书页,翻出沙沙声响。   郑九钧关闭窗户,顿住脚道:“我郑九钧发誓没说过。”   桌上积攒了一堆报告。他连其中一本都懒得瞧。通常,傅承林负责统筹规划,郑九钧负责对外业务,利益关系捆绑了他们二人。于公于私,郑九钧都不会抖露秘密。他这点儿大局观还是有的。但是一想到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一腔怒火不知往哪儿发,他略感惆怅空惘。   他等着傅承林回北京。   他开车去机场接人。   十月下旬,屋顶和窗沿都结了霜华,在濛濛日光中一点一滴融化。寒意来袭,他紧了紧衣领,在停车场外撞见了傅承林和姜锦年。   姜锦年拎着傅承林的行李箱,饶有兴致和他说话:“明天券商开会,我要去参加。哦,还有,下周轮到我出差了,四天都不在家。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我又有事……今晚我做饭给你吃。”   “像你说的,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傅承林搂她肩膀,“还让你做饭,我觉得不合适。”   姜锦年轻笑。   她拿出一个食品小纸袋,装着她自己烘制的心形饼干,表皮香软酥脆,裹了一层蔓越莓——傅承林偏爱这种口味。她把纸袋放进他的衣服口袋,懵懂间,她碰到了那个……放戒指的盒子。   她没有刻意铭记。   只是盒子表面镀金,设计得与众不同,她一摸就能感觉出来。   人潮消散,停车场愈发静谧。   傅承林和她说:“这是我……装银行密码器的东西。”他拿出那个东西转移到了左边的衣服口袋,他还用另一只手握着姜锦年送他的零食,笑道:“嗯,你还会烤甜点?”   姜锦年笑意勉强:“我看你经常在外面买蔓越莓夹心饼干,就想告诉你,我也会做。”   她与他隔开几寸距离。   他没注意,低头咬一口饼干。   “好吃,”他说,“谢谢。”   她不做声。   傅承林唤她:“年年?”   姜锦年这才反应过来,应道:“我就在这里。”   傅承林环顾四周,没瞧见一个人影。他按捺不住感情冲动,挑起她的下巴吻她。她被他抵到了车门上,长腿弯曲,正要往下滑,又被他的膝盖贴直。他提着她的细腰——她穿这种收腰的裙子,似乎就是方便他握着把玩。这一次接吻绵长且热烈,暂时让姜锦年抽离了思绪。   当他放开她,她想:傅承林现在应该是爱她的。   他有出轨迹象吗?没有。   他和别的小姑娘暧昧吗?没有。   又或者,她看不见。   事业压力重如泰山。姜锦年一边计较一边自嘲可笑。她抬起手指,轻触了一下嘴唇,好像有点儿肿了。她和傅承林躲在视线盲区里接吻时,郑九钧就坐在另一辆轿车内。他搞不清姜锦年和傅承林在做什么,反正他们磨磨唧唧就是不肯出现。   等到傅承林绕向轿车另一侧,打开驾驶座的车门,郑九钧按了一下喇叭,缓缓现身。   他竟然来了。傅承林暗忖。   傅承林快速跑向郑九钧所在的位置。   倒不是为了和他说话。   而是因为,傅承林想知道,郑九钧的视角里,能不能看到姜锦年和他亲热——他自己是无所谓,但他不喜欢老婆被人盯上。   郑九钧误解了傅承林的来意,只当他们多日不见,他有事要谈。但他转了一圈就说:“快到年底了,你还记得年初的计划书么?我这边的事,你不用多管,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自杀。”   郑九钧没料到傅承林一开场就这么直白。   他侧倚车门,道:“没事,没事。金融行业高危,风险大,压力大。欧美的那些投资公司,哪个不是自备心理医生?我完全理解……特别理解你的情况。就是你心里不痛快了,你多想想姜锦年,还有你爷爷奶奶,你家里人。”   他忽然又站直,看着他:“上次那事,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姜锦年那天来你办公室,我胡扯了两句。我只是想试探一下她。”   傅承林警觉地问:“你说了什么?”   郑九钧无意识地翻折衣服下摆,斟酌着回答:“说你……交往过的女人和她不一样。”   傅承林闷声发笑。   笑得郑九钧毛骨悚然。   他左手搭上郑九钧的肩膀,在幽暗背景中低喃:“我现在开始怀疑,老兄,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他说完就站远了,又被郑九钧喊住。郑九钧辩解道:“我见多了一心只想往上爬的男人女人。这种人是癞皮狗,沾了就甩不掉。最好的办法只有——敬而远之。”   傅承林回头看着郑九钧:“有空和你讲讲我的经历。”   十几米之外,姜锦年还在等他。   他长话短说:“我本来不抱希望。”   郑九钧似懂非懂。   他绕路到傅承林面前,最后一次拦住他:“我把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保证,我要是再乱管你的闲事,投资一票就赔一票,赔成穷鬼。”   他向傅承林伸手。   傅承林与他回握。   他如释重负地叹气。   *   傅承林回到车上,姜锦年还问他:“你今晚想吃点儿什么?虽然家里有几瓶香槟,我还是想让你少喝酒。”   他的领带松垮散漫,失去一贯的平整妥帖。姜锦年就解开了他的领带,放平叠好,收拾整齐,再慢慢地塞进他的行李箱。   傅承林说他吃什么都行。或许是因为,他的注意力不在晚餐上。饭后,他照例专注于工作,姜锦年端坐一旁,收看财经新闻。   他忙了一会儿就来撩拨她,很快将她骗到了床上。满地都是两人散乱的衣服。姜锦年一回生二回熟,还会举一反三,真是个难得的好学生。她最喜欢听他加重呼吸,她总是往这个方向努力。   事毕,她劳累疲乏,还不忘问他:“如果……你们酒店上市失败的消息,被一些有心人利用,把你们当成典型的腐败对象,□□炒作一番,你会怎么应对呢?”   傅承林道:“挺直挨打。”   他给她分析:“人为什么会生气?因为事态的发展,偏离了他们的预计。当某一种言论占据压倒性优势,任何反驳和解释,都是火上浇油。”   姜锦年裹着被子,微微点头。   他最后一句话让她有点想哭。   “别怕,”他说,“你会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   第二天,姜锦年直接从傅承林家里出发,赶往一个券商投资策略会。她正在准备一封足以打动投决会的投资建议书。自从她的同事高东山获得领导青睐,高东山也多了不少机会,两人无形之中,只剩下竞争关系。   会上,姜锦年与高东山见面,略作寒暄。   罗菡与几位投资经理站在一起,并且招呼姜锦年过去。   姜锦年走到一旁,介绍人工智能板块投资计划。   讲到一半,她忽然停顿了几秒。   她看见了Anna。   Anna是她以前的同事。后来Anna辞职,去了另一家基金公司。可惜那公司效益不好,目前已经清盘了。   于是,Anna前不久给罗菡发邮件,希望能重回工作岗位,继续做罗菡的助理,但被罗菡无情地拒绝。   昔日同事再相见,Anna脸色不佳。没过几分钟,她托辞离开了这里。   而罗菡和姜锦年靠着墙角,在暗处探讨近期的投资策略。   罗菡还和她说:“看见Anna了吗?她的职业生涯完了。”   姜锦年疑惑:“因为她跳槽了?”   “不是,”罗菡转动食指上的戒指,“她怀孕了。刚跟我说的,还找我帮她。”   姜锦年诧然。半晌后,她说一句:“那是好事啊。”   罗菡摇头,并告诫她:“为什么那么多公司只要男员工,不要女员工?就因为女人要休产假,几个月不来办公室,跟不上工作进度。”   姜锦年略微假想,赞同地叹了一口气。   罗菡又说:“我个人特别反对一些职业女性,把全部重心放在孩子和丈夫身上……”   “她们有自己的选择,”姜锦年接话,“不过,我也不想抚养小孩。我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更没有耐心。”   她们讨论职场女性处境的时候,傅承林就站在侧门的后方。   他亲耳听见姜锦年说了一句:“计划之外的孩子,我不会要的。”   他不知道她是有心或者无意。他准备问问姜锦年,他们的孩子她也不愿意要么?他推开门把,忽然想到什么,又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第51章 疑云   门缝合掩,发出细微响动。   姜锦年直觉有人正在偷听她和罗菡的谈话。   她穿过侧门,刚好望见傅承林的背影。   她喊一声:“傅承林?傅先生!”   他脚步走得慢,但他不曾停下。他连一点静止的趋势都没有。今夜细雨蒙蒙,他刚才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头发稍微淋湿了几分,西装倒是毫不沾水,依旧潇洒挺括。   姜锦年迫不得已,踩着一双尖细高跟鞋,历经千难万险般跑向他。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这年头,很少有人坚持使用手帕。姜锦年是个罕见的异类。她攥着手帕擦掉了他身上沾到的雨滴……她太用力了,指甲在掌心掐出一道痕。   傅承林反扣她的手腕。   姜锦年道:“你又生气了?”   她那个“又”字,含义颇深,语调轻佻。   傅承林低低地笑,笑声敷衍疲惫:“暂时没功夫和你生气。”   他的答案迫使姜锦年回忆几分钟以前的对话。她隐隐察觉,那种激进武断的表达方式,在男人眼里,可能很不讨喜。傅承林一定更喜欢听她说:老公,我想给你生孩子,我们生一堆好嘛?   可是,怎么平衡事业与家庭呢?   姜锦年认为,现在考虑这个问题,为时过早。   她坚信,投资自己才能得到最大的回报。   道理是这样没错。姜锦年克制着焦躁情绪,谨慎地试探傅承林:“你听见我和罗菡……”   傅承林与她对视片刻,妥协道:“你介意么?我可以把那些话都忘了。我一般不会听人墙角。”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向了别处,神情很平淡,波澜不惊如同千尺深潭。   姜锦年调侃道:“为什么要忘?你不赞同我的观点,偷听我和别人讲话,反倒还是我有错了。”   傅承林往旁边走了一步。他的侧影极为英挺,离得又远,造就了一番距离感。   姜锦年懒得再追他,笑着开口:“你要是觉得女人就应该生孩子,就该为男人传宗接代,那我也无话可说。男性没有职场天花板,这个社会属于你们。正好现在二胎开放了,祝你儿女双全。”   “能不能少说两句?”傅承林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向附近一间房。   窗扉半开,月光冷冷洒进来。   雨声若有似无。她斜坐在桌沿,裙摆倾垂,形如妖魅。   她确实和从前不一样。傅承林有时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单纯的小姑娘,有时又觉得,她自恃貌美且懂得利用优势,已经很会拿捏男人的心态。他清醒地评判姜锦年,手指在她脸上摸索,顶礼膜拜似的研究她的外表。   姜锦年恶狠狠拍掉他的手。   他说:“既然你这么严肃,我们就展开讲讲。你不会要计划之外的孩子,以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假如你怀孕了,不喜欢就打掉,是么?我也说句实话。你自尊心强得过分,职位还没到那个等级,先想好了怎么牺牲,挺有想法。”   泪水涌上眼底,姜锦年怔然看他。   她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显得狼狈而落魄。好奇怪啊,为什么一遇到他,姜锦年这几年来的经验和阅历都喂了狗。他三言两语就能挑动她的情绪,使她欢喜、开心、茫然、或者崩溃。   她死命咬牙,不愿屈服,赌气地放狠话:“是啊,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只跟你上过床,但我不想帮你养孩子,那会毁了我的事业。”   她揪着他的领带,绕在指间:“我劝你呢,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从我们重逢到现在,一直是你主动贴上来……”   傅承林敛了笑,点头附和:“所以你不要白不要。”   姜锦年垂首,无声地哭。她保持语速镇定:“你和当年一样混账。”   傅承林接着捧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抽几张纸巾,默然给姜锦年擦眼泪。他深陷僵局颇感头疼,姜锦年还避开他的接触,冷眼看着他静立原地。   恰好这时,谭天启敲响了房门,推门而入,道:“姜助理,我们公司的人在找你,罗菡说你在这儿……”   谭天启是本公司的明星基金经理。   似乎也是罗菡的一朵烂桃花。   他的出现不合时宜。   傅承林略微思索,记起谭天启的声音。他记得谭天启曾经在办公室里,询问姜锦年的感情生活是否和谐。现在倒好,他们不和谐的一幕,正巧被谭天启亲眼目睹。   谭天启又喊了一声:“姜助理?”   姜锦年道:“我这就来。”   她推开傅承林,怎么也推不动。他就是不走,恶意挡她的路。   谭天启并不知道姜锦年和傅承林的关系。他以为,姜锦年正在被男人纠缠。而他作为姜锦年的同事,哪怕看在罗菡的面子上,于情于理都应该帮一帮姜锦年。   谭天启说:“傅先生,请你……和我们一起出来吧。”   傅承林开始打量他。谭天启戴一副边框眼镜,模样俊秀,斯斯文文,像是白话小说里形容得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他非常适合做文职,给人感觉很勤奋、踏实、专注工作。   谭天启的解围,起了一点作用。   傅承林为了给姜锦年留面子,解释道:“你好,我是姜锦年的男朋友,傅承林。”他和谭天启握手,笑说:“请问你是?”   谭天启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他带着姜锦年出门,走向某一处同事聚集地。姜锦年从未回头看一眼傅承林,也没有说一句和傅承林相关的话……谭天启终于察觉,傅承林与姜锦年貌合神离。   就连罗菡也注意到姜锦年的反常。   她问:“傅总他人呢?”   姜锦年道:“他有事。”   罗菡轻叹:“没和你打招呼?”   “打过了,”姜锦年撒谎,“我让他去接电话。”   拙劣的谎言。   姜锦年心不在焉,脸颊微红,眼睛里含着水光。她肯定是刚哭过,原因未知——其实,细想也能猜出来。姜锦年追上傅承林的时候,罗菡就站在走廊另一侧,旁观他们小夫妻俩吵架。   罗菡暗道: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   这一整晚,但凡有人靠近姜锦年,她都要抬头仔细瞧一眼。   不是他。   还不是他。   搭讪的男人层出不穷。   而他提前走了。   *   傅承林正在车上吃药。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脖颈枕住车垫,背部靠向了后方。他的好友兼同学——梁枞就坐在他旁边。梁枞皱着眉劝诫道:“上市失败没那么严重,我认识一老板尝试了四次,失败了四次。你只要拜托那些做新闻的朋友,别给你大肆宣传,一般的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发现山云酒店在香港遭遇了什么。”   “跟上市没关系,”傅承林放下保温杯,坦然道,“酒店各项业务都正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虽说他并不清楚,谁在背后指点江山。   愚蠢的坏,让人在烦躁中更加暴怒。   而聪明的坏,让人在玩味中品出反感。   梁枞丝毫不清楚内.幕。他将手肘支在膝头,弯腰屈身,语重心长地说:“我这次出差北京,一共就三天。我抽空来看你,想跟你说一句话——放松,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离投资大师只差一步了。”   他往常和傅承林聊天时,傅承林多半要戏谑调侃开玩笑,从话题里寻开心、找乐子。不过今天,傅承林显而易见地消沉,那说话的腔调和神情,足像是成熟了三四十岁。   傅承林还说:“今年一月份,千股跌停。2008年金融危机,我赔成穷光蛋……”   他其实是想说,他并非投资大师,只是一个挣扎于市场、热爱管控风险的普通人。时局千变万化,庄家更迭交替,他利用赢余和亏损的刺激来麻痹自己,收获快感。   梁枞找错了重点:“2008年,你就开始炒股了?”   梁枞摸摸自个儿的膝盖,自言自语道:“你赔得精光,跟家里说了吗?”   “没,”傅承林道,“半年没要生活费。”   梁枞“嘶”了口气:“你还把比赛的奖金都送给了姜锦年。”   傅承林若有所思:“我喜欢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梁枞道:“那你就是对她有意思。”   傅承林否认:“不是。”   “那你现在把人追到手,是想玩她?”   “没有。”   “我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自己。”   梁枞放弃他们的争论,转而问道:“今天怎么又吃药,姜锦年惹毛你了?”   傅承林避开他的问题,从始至终不曾透露一句话。梁枞掏心掏肺地表态:“我作为一个已婚男人,跟你讲事实摆道理……不吵架的情侣肯定有,但是特别、特别少。男人和女人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思维方式不同,大脑构造不同……最关键是什么?性格好、心眼好。”   傅承林道:“她的性格还是差了点儿。当然,我更烂,她配我正合适。”   他一边说话,一边翻出一个戒指盒。   “要求婚了?”梁枞问。   “我家祖传的戒指盒,”傅承林介绍道,“她可能已经见过了。” 第52章 夜宵   梁枞笑着询问:“盒子是祖传的,戒指不是吗?”   “戒指是今年的订做款。”傅承林取出戒指,澄明的钻石发光发亮。他说:“祖上那一代人在京杭一带经商,攒了不少东西。后来都没了,家里只剩下一个戒指盒。”   梁枞道:“这是你爷爷交给你的?”   “可不是么,催我早点儿结婚,”傅承林扣上盒子,道,“老一辈的观念比较传统。”   梁枞扶住他的肩膀:“我刚毕业没多久,偶然认识我老婆,谈了半年,摸清她是什么人,我就结婚了。这种事没有对错,只有合不合适……”   傅承林问他:“你太太平常工作忙么?”   “不忙,”梁枞如实回答,“她在档案部工作,朝九晚四,每天轻松闲适。”   这话刚一说完,梁枞心中暗忖:傅承林和姜锦年之所以闹别扭,该不会是因为姜锦年太忙吧?他认识不少朋友,夫妻双方都经济独立,事业独立。按理说,这就是传闻中“势均力敌的爱情”,然而他们的日常生活……同样存在一些难以避免的矛盾纷争。   梁枞关切道:“你的量化投资做得怎样?等你发展壮大,就能把姜锦年挖过来。”   把姜锦年挖过来?   傅承林认定:这种蹩脚的计谋,十有八九行不通。何况他的投资风格与姜锦年大相径庭。A股市场的大部分参与者并非来自专业机构,容易受到各类信息的干扰。而量化投资的意义在于,它能根据一系列数据分析与筛选,选出估值合理、符合既定条件的上市公司。   傅承林和他的团队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发出一套针对A股市场的量化策略。目前,该策略正在实行中,效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他从没和姜锦年探讨过原理。   他有意无意引导她,但她坚持自己的路线。   傅承林尊重她的一切想法。尊重不代表支持,每当他们出现分歧,傅承林多半会保持沉默。减少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要的争端……就连梁枞也无法从傅承林这里打探出问题。   梁枞再一次传递经验:“你要学会和姜锦年沟通。”   傅承林主动提问:“做个话唠?”   梁枞摇头:“不是让你说废话。”   傅承林仔细思考,举了个例子:“姜锦年是甲方,我是乙方。甲方跟我签合同之前,会提条件,提意见。我们双方会谈判,深度挖掘彼此的需求……”   梁枞面部肌肉僵硬,无奈地说:“你总给我一种恋爱高手的错觉。”   他抖抖裤腿,目视前方,整个人坐得笔直:“其实你啥也不懂。”他回忆姜锦年的一言一行,姜锦年和他的聊天记录,又做出裁断:“姜锦年懂得也不多。”   梁枞刚提到姜锦年,她本人就出现了。   姜锦年的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她可能喝了两杯酒。她迈步走下台阶,鞋底虚晃一瞬,男人就来扶她,充满了绅士风度。于是她搭住扶手,稍微抬头,对那个人笑了一笑。   秋风扫过落叶,路灯泛白。   梁枞明显感到周围产生了一股低气压。   他瞅准时机,与傅承林告别:“好了,我先回酒店。你去接一下姜锦年……”   梁枞还没说完,车门就开了。傅承林径直走向姜锦年,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肩膀。她的神经绷得很紧,时不时反抗他,碎碎念道:“我不允许你抱我。”   嗓音轻柔,像是在撒娇。   傅承林缓缓笑起来,告诫她:“只有我能抱你。”他把她拐带上了自己的车,放在后座。她今晚给他用过的手帕就揣在胸前衣兜。车内再没有其他人,傅承林两指伸进口袋,寻找手帕。他凝神看她的样子,简直深情款款,无可比拟。   车窗上,滑落斜斜雨丝。   姜锦年道:“傅承林?”   傅承林撩起她的头发,搭在她耳后。   她一瞬间委屈极了:“你别再欺负我了。”   他还笑:“我哪敢欺负你?”   姜锦年郑重地反问:“你敢不敢说,你不喜欢我?”   傅承林立时回答:“我不敢。”   往常,她应该倒在他怀里,但今天,她仅仅侧躺在车后座。傅承林将她带回了自己家,晚上和她睡一张床。她不知为何半夜肚子疼,蜷作一团冒冷汗,傅承林问她吃了什么,她诚实地回答:“冰块和香槟。”顿一下,再次重申:“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和午饭……我都没吃。”   傅承林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在修仙么?”   她一头扎进被子:“你又凶我。”   他竟然就说:“你漏掉一顿饭,我能凶你十次,凶得你发憷,没胆子下床。”   姜锦年露出双眼,目光雾蒙蒙望着他。即便她一句话都没接,傅承林仍然不可自制地软化。他放低身段,温言软语地哄她,说是要带她去医院……但是,姜锦年那阵痛感已经过了。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向他索求一碗米粥和一个热水袋。   傅承林披衣下床,自个儿去了厨房,给她做饭。   那是万籁俱寂的凌晨三点半。窗外冷风呼啸而过,白霜惨淡,月色模糊,傅承林卷着衣袖,在厨房里淘米洗菜熬粥,还煮了两个鸡蛋。他记得,母亲曾经说过,想让米粥出稠,就要不停地搅拌。于是他握着一双筷子,持续搅动二十几分钟。   当他再次返回卧室,姜锦年仰着脖子看他,他想起一个词——翘首以待。他端着碗坐在床边,喂她喝粥,又给她剥鸡蛋。   姜锦年吃掉小半碗,就说:“饱了。我去洗漱,然后睡觉。”   傅承林和她打商量:“给点儿面子?还剩这么多。”   姜锦年摇头:“我要适可而止。”   傅承林扒了两口她的剩饭。他细品这碗米粥,味道还行,口感与火候尚佳,他借机教育姜锦年:“你每天活着,呼吸,思考,都会消耗能量。你离不开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维生素……”他在她胸前狠狠揉了一把:“你看你这里,都需要营养。”   姜锦年玩味道:“你是不是怕我把这里饿瘦了?”   “我怕你饿傻,”傅承林站起身,端碗离开卧室,“适可而止。”   她看着他走远。   她去卫生间洗漱一番,躺在床上等他回来。但他这一晚没再出现。姜锦年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梦里梦外都不踏实。最恍惚时,她感觉他就在身边很近的地方,再一睁眼,天光大亮,周围只有她一个人。   *   早晨八点,姜锦年收拾出一个行李箱,装了生活用品和几件衣服,急匆匆地出门。临走前,汇率还要爬她的箱子,她一边抱住猫,一边和它说:“我要出差啦,你等我回来。”说完,还亲一亲猫咪的耳朵。   家里的阿姨正从侧门进来,问她:“姑娘,要去哪?”   姜锦年含糊其辞:“远方的城市。”   阿姨腰间系着一块围裙。她年近五十,干活麻利而掌纹粗糙,双手就在裙沿处搓了搓。她虽然微笑,动作却是忐忑不安,还劝阻一声:“咱不急,先吃一顿早饭,两屉小笼包快起锅了。”   “来不及了,”姜锦年推着箱子往外走,“我要赶车,阿姨再见!”   她跑远了。   留下一路香风。   汇率趴在玄关处,“喵喵喵”地哼叫,抬起猫爪子挠门。但它记性也不太好,刚挠了几分钟,就扭曲着睡在了地毯上。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傅承林才慢悠悠下楼。   他昨夜洗碗之前,顺手刷新了邮件,工作上冒出几个问题,他不得不连夜解决,忙到凌晨五点多,索性就脱了衣服睡在书房。今日早晨,他原本准备多赖一会儿,想到姜锦年可能在等他吃饭,他又打起精神,将自己收拾得干净齐整。   他在宽敞的客厅来回转悠,只见到了睡得昏厥的汇率,却没见到姜锦年的影子。   他问阿姨:“姜锦年呢?”   阿姨欲言又止。   餐桌上摆满丰盛早餐。热气腾腾如烟如雾,旋转飘散,弥漫不止。   傅承林夹起一块小笼包,塞进嘴里,肉汁溅开,烫得他舌头麻木。他面上仍然不显露痛楚,只用手指擦了擦鼻子,低声问:“她走了?”   “唉,带着一个大箱子,走了。”阿姨回答。   阿姨比划了箱子尺寸,还说:“她要去远方的城市。”   傅承林坐在椅子上给姜锦年打电话。打不通。他食之无味地咀嚼美食,微信联系上了许星辰,许星辰秒速回答他:姜锦年这周出差啊!她出差去一个港口城市,调研什么制造业公司!她的基金开始疯涨了(因为她举荐的四平购物股票),信息比率也好看了。领导和她都很重视未来发展。   其实傅承林也能猜到姜锦年出差。但她没说时间,也没把细节告诉他。   他给姜锦年发短信:“下飞机后,给我来电话。”   过了十分钟,他又发一条:“我这两天都在家。我能拍视频给你看……汇率的视频。”   傅承林扣住手机,草草解决了早饭,上楼继续他的工作。郑九钧给他发来一系列的反馈结果,他扫视一遍,就转交于公司的团队——他们发现了几家借壳上市的公司,并准备从中获利。 第53章 出差(一)   一般而言,IPO流程繁琐,夜长梦多。而通过“借壳上市”,一家企业能快速抢占先机,被它借壳的那家上市公司,股票价格将会在短时间内疯涨。   最新的数据分析显示,Grus网络公司具有“借壳”倾向。   Grus算是一个优质标,客户群体稳定,市场资源广,上升空间大……于是,承接Grus项目的投资银行被密切关注。这家投行曾经做过几十个IPO项目,通过一系列处理与对比,电脑程序选出了具有最大期望值的“被借壳”公司,名为“新跃芝”。   要不要大量购入“新跃芝”的股票呢?   郑九钧有些疑问。   他思考一上午,致电给傅承林,开口就说:“我认识的那群朋友们,都在关注Grus登陆A股的事。承林,你确定你们团队的量化结果正确吗?”   这很难讲。傅承林心道。   书房内,台式电脑仍在运行,地板上倒映半尺阳光。傅承林落座于一把工学椅,解释道:“我不能判断它的对错,只能说它发生的概率不低,期望值符合预计。”   郑九钧沉吟:“哦,咱们面临着风险。”   傅承林告诫他:“永远有风险。”   郑九钧又问:“你的量化算法,全是数学模型吗?”   “差不多吧,”傅承林偶然透露,“有些人工智能的算法,本质上,还是套用了数学模型。”   郑九钧对这些概念和架构从不感兴趣。他听完两句原理,隐约懂了一些,便和傅承林一同商量计划,说好了明天一开盘就让交易员去下单。内部的日常工作没有任何问题,郑九钧几乎高枕无忧,但他转念想起傅承林的处境,忍不住打探道:“承林,你家现在的经营状况还好吗?”   “老样子。”傅承林回答。   他靠向椅背,伸直双腿。许是因为身体放松,他的嗓音略带慵懒疲乏。   郑九钧笑说:“要是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你甭客气,尽管跟我提。”   傅承林再三感谢他,随便闲扯了几句,匆匆结束通话。倒不是因为他懒得和郑九钧聊天,而是因为,他掐指一算,姜锦年快要下飞机了。他正在等待她的回音。   手机迟迟未响。   傅承林离开了书房。   他进入二楼的某一间卧室,侧躺在床上,枕头尚有浅淡的余香。他半睁着眼,看向附近——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就连姜锦年惯用的香水瓶子都没了踪影。   收拾得这么干净。傅承林暗道。   自从他和姜锦年确定关系,他很有心计地布置房间,增设了梳妆台、落地镜……等等女孩子喜欢的家具。   姜锦年果然上钩,高高兴兴占用梳妆台,摆满了一堆瓶瓶罐罐。而今,她把那些东西收走了。她出差之后,可能不会再回来。   傅承林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发现一个粉红色笔记本。他随手翻弄几页,显露一大片铁画银钩的字迹——这是姜锦年的手笔。她从小练习软笔书法,写字总有颜筋柳骨,十分醒目。   她写道:2016年10月记事……照例只记开心的事。第一件事,基金排名回升四位。第二件事,我跟他去了一座海岛,见到了海上日出。晚上和他散步,我捡到了一块心形贝壳,偷偷送给他。坐船出海,他钓到了三条鱼。他不喜欢太多的调料,更喜欢清蒸,撒一点盐、胡椒、迷迭香……   这一页的最下方,她另起一行,收尾道:我爱他。   傅承林将笔记本放归原位。   他靠在床头,闭目浅眠。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听见姜锦年的声音:“我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了。”   傅承林问:“有人接机吗?”   “没,”姜锦年道,“我坐机场大巴去酒店。”   “山云酒店?”   “不是啦,是另一家。”   傅承林就说:“你一个人出行,注意安全。”   姜锦年否认道:“还有个男同事和我一起调研,他叫高东山,你好像见过他,有印象吗?”   傅承林随便问了几句话,成功套出了姜锦年的住址、目的地、随行同事。他很注意谈话技巧,方式隐蔽,姜锦年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她对他抱有一定的信任感。   *   下午两点,姜锦年抵达酒店。   接受调研的公司名为“岂徕股份”,主营工程机械,属于制造业的小盘股。根据八月份的半年报,该公司的净利润增长79%,每年的综合毛利率都在稳步提升。   姜锦年预约了明天一早的见面会谈。   今日傍晚,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罗菡曾经叮嘱她:你这次调研,必须带着高东山。领导想让他升职,做基金经理助理,不过高东山明面上的贡献少得可怜,你有责任拉他一把。   姜锦年深刻地明白:基金投研不是个人行为,依托于一个优秀团队。如果高东山能出头,能争取更多的资源,那么对大家而言,肯定是好事。   她敲响了高东山的房门。   高东山请她进屋。   姜锦年谢绝了,并说:“这层楼有个休息室,没人用,我们去那儿聊一聊方案?”   高东山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和姜锦年说:“咱俩在休息室谈话,容易被外人听见,你进我房间,长话短说,免得避嫌。”   姜锦年笑道:“我毕竟是有男朋友的人。随便进了你的房门,对你是一种不尊重。”   高东山反而抬举道:“你出差几次,大家伙从没听过你跟哪个男同事牵扯上了。”随后,他指一指自己的胸膛:“我跟你,我们两个人,身正不怕影子斜。”   姜锦年仍是头也不回,雷厉风行地走在前面。   休息室里,她简明扼要地表态:她要去一趟郊区,现在就去。岂徕公司的流水线工人,每晚六点多钟下班,进行工位换岗。   高东山问她:“你要调查工厂的工人?”   姜锦年纠正道:“不是调查,别那么严肃。”   高东山提出异议:“明天早晨,咱们俩才能见到董秘。晚上去踩点,专门逮着一群工人,能有效果吗?工人们基本都是一问三不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姜锦年从座位上站起来,迅速地收拾几页文件,“他们对流水线作业的理解,肯定比你和我要强得多。”   高东山还在犹豫,姜锦年已经出发。   他只能快步跟上她。   姜锦年带着他乘坐公交车。她记住了每一条必经之路,赶在工人换岗之前,来到了这家公司的大门口。周遭景象算不上繁华,东南方视野广阔,矗立两排职工宿舍楼,再往前走,就是最近的汽车站。   一辆巴士经过,扬起黄色沙尘。   天光晦暗,夕阳倾颓。   高东山转了一圈,拍拍裤子上的泥灰,询问她:“这是他们的总厂?”   “是啊,”姜锦年点头,“我查过了,他们有一家物流合作公司,今年年底,合同到期。这几年仓储物流也不好做,我了解到的货运公司,每次运货都要超载,不超载就没钱挣。”   她刚说完,轻轻叹一口气。   高东山掏出一根签字笔,记录姜锦年透露的消息。姜锦年有些好笑——高东山就像她的随行秘书,如此重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呢,她毫无见解,只是顺便提一提。   高东山写着写着,忽然有点儿尴尬了。   因为姜锦年一直在看他。   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宽松T恤上衣,头发也扎成了马尾辫,这幅打扮与平日里完全不同。她上班时,离不开衬衫、窄裙和高跟鞋,每走一步路都有别样诱惑。   但是,不知为什么,高东山总觉得,姜锦年的未来也不过是罗菡的现状——无家庭,无子女,绯闻缠身,业绩至上。   姜锦年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高东山竖起手指摇了摇:“没什么没什么。”   姜锦年没心没肺,笑得明朗自在:“你一定是在编排我。”   她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前方正门渐开,工人们陆续出来,男女都有。他们穿着各色衣裳,年龄集中在三十五岁以上——这一点让高东山大为惊讶。他以为,底层制造业的中坚力量,应该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面庞稚嫩,积极向上。   他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几个年轻小伙子。   年轻男人们也往他这儿瞟。   高东山醒悟:姜锦年换个打扮,依然能惹人注意。   他蓦地觉得,女人不适合做这行,研究员并非一天到晚宅在办公室,他们需要出差、实地调研、近距离考察……诸多不方便。她们几年才能学会独当一面?就比如姜锦年出差,罗菡也让他作陪,表面上提拔他,暗地里却叮嘱他:多照顾姜锦年的安全。   他抬起腿,走了两步路。   天色更加灰濛。   姜锦年从包里拿出一盒酸奶,拆开吸管,喝了两口。她坐在一盏路灯下,旁观夜色中的厂房,再深吸一口气,附近弥漫着一种土壤特有的味道。   “走吧,”姜锦年道,“我们去吃饭。”   高东山问她:“咋吃,蹲地上吃吗,你带盒饭了?”   “你看那里,”姜锦年指向不远处,“有几个家常土菜馆。” 第54章 出差(二)   土菜馆的门前栽了两棵阔叶树,枝杈上挂了一条线,拴着一串绒布灯笼。   灯笼一字排开,招牌在月夜里发亮,红底黑字地写着:烧鸡、烤羊、猪前蹄。   饭菜飘香,人影寥落。   姜锦年沿着一条石子路,走进饭店大门。灯光透亮,周遭墙纸褪色,室内摆了七张八仙桌,角落里放置一台老式冰箱,运行时,它会发出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嗡鸣声。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正忙着从冰箱里取菜。   他们的孩子占据了旁边一张桌子,弯身握笔,趴在桌前写作业。离孩子不远的地方,几位下班的职工坐在一块儿,撬开了三瓶啤酒,开怀畅饮,酒酣耳热。   其中一个工人说:“新婚腻乎劲儿一过,都不想回家了我。媳妇整天跟我吵吵,催催催买房,说那谁有房,那谁有车……”   他的工友接话:“出了多少钱的彩礼啊你?”   “三万六千六,”那人应道,“和一条金项链。”   厅堂与厨房仅隔了一扇门。   老板握着锅铲,翻炒醋溜土豆丝,蒜香气味扑鼻,呛得姜锦年直打喷嚏。老板娘给他们端茶倒水,还问了一句:“点单吗?”说完她就用一条抹布擦手。她的指甲底端生长一圈倒刺,藏匿几条褐黄色皱纹——这些琐碎的细节,都被高东山留意到了。   他抢过姜锦年的杯子,将里面的茶水一泼,泼到了水泥地面上。   姜锦年愣然:“你干嘛?”   高东山拿起瓷壶,再次为她斟茶:“杯子要先烫一次才干干净净。”   姜锦年心领了他的好意。   她拽着菜单摊平,问他:“你想吃什么?”她自己点了一碗西红柿鸡蛋盖浇饭,又说:“你们男同志的饭量应该大一些,我家那位,中餐和晚餐都挺能吃的。”   她说得十分自然。   高东山笑问:“你家那位平时健身吗?”   “嗯,他每天都坚持锻炼,”姜锦年透露道,“毕竟生命在于运动。”   她支起左手,半托着腮帮,想起傅承林怎样在家里练器械。汗水浸透他的肌肉,滑向下方,泛着带有力度的光泽感。姜锦年偶尔会坐到一旁,仔细观赏,再帮他擦汗,他多半要捉住她一起洗澡。   姜锦年不自觉地走神。   高东山颔首,继而点菜:“凉拌黄瓜、青椒炒鸡蛋、半只烧鸡……五串烤鱿鱼,谢谢了。”   老板娘记过账,拎着抹布去了厨房。隔壁桌的男人们将她拦下,说是要添酒,几人开始讲本地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十分尽兴,听得姜锦年云里雾里,反倒是高东山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高东山喝着自己带来的茶水,沉声与姜锦年道:“他们在问老板娘饭馆生意好不好做。老板娘说,没以前好了,还有熟客赊账。那些人就讲,攒够了钱,辞职去开饭馆,再累都比轮班强。”   姜锦年咬字更轻:“赊账?”   高东山笑笑:“小本生意,就要拉拢回头客。”   姜锦年沉思几秒,道:“我想和他们搭讪。”   高东山制止她:“别了。”   姜锦年不听劝阻。她坐在原位,打了一声招呼。   隔壁的八仙桌被一个男人稍作推动。桌脚磨蹭地板,发出“吭哧”的声响,男人抄起一瓶啤酒,瓶口往唇边送去,咕咚咕咚饮下一大半。他看了姜锦年一眼,扭头笑,又盯住她,问:“外地来的?”   “来应聘你们公司的……行政秘书,”姜锦年胡乱扯了个职位,“我在网上看到招新广告。这边是不是专做高端液压产品?我就懂这么多了,想找个稳定一点的工作。”   她撒谎了!高东山心想。   高东山微微沉凝,眼珠子向右转,视线余光扫视到姜锦年。   她装扮朴素,言谈轻快,让人生不出疑心。   淡白色的油烟逃离厨房,钻过窗缝,蔓延至室内——老板正在爆炒青椒。   而老板娘端着一盘凉拌黄瓜和西红柿鸡蛋盖浇饭,摆到了姜锦年的面前,还默不作声地拿开水烫了烫他们的筷子和饭碗。   姜锦年尝了一口,赞叹一句:“好吃,谢谢。”   方才与她搭话的年轻男人向她走近,自来熟地坐到她对面,又问道:“你家在省城?”他伸手指了指高东山,试探地嬉笑:“这你老公?”姜锦年还没回话,高东山连忙撇清道:“哪儿能啊。”仿佛姜锦年是什么洪水猛兽,高东山沾一丁点就会前途堪忧。   他的反应,是习惯使然。   罗菡决不允许办公室恋情。她经常在组里强调:大家做朋友可以,做情侣要三思,男女双方必须有一个辞职。如果那人不愿为你辞职,说明人家根本不爱你,还谈什么感情呢?不如搞搞绩效。   罗菡这一番话,消除了大部分员工的绮念。   包括高东山。   他捏起一串烤鱿鱼,挺不自在地撕咬、咀嚼。盐和酱油放多了,他口味素淡,吃几下就没了兴致,旁听姜锦年与男人闲扯。   那男子说:“你是做行政,做秘书的?”   高东山在心里介绍:是做基金。   姜锦年却回答:“你们公司有五险一金吗?做行政做秘书都没区别,无所谓,我能从头开始学。家里人想让我们找一个铁饭碗。省城房价更高,这里的房价便宜一些,贷款也能买得起了。”   男子揶揄:“你还要找工作啊?”   姜锦年莞尔一笑,脸上倒没什么羞恼之色。   男子推开一盏酱油瓶,周身前倾,问她:“你家催你找工作,催你谈对象没?省城那地方的人,兴不兴相亲?”   酱油瓶旁边,放着一颗大蒜。高东山徒手剥蒜。他剥完一瓣,就递给那名男子:“相啥亲,找个有缘的就行了,相亲那都是费劲儿瞎折腾。你看我老妹,模样水灵,她也用不着相亲,是吧?”   男子接过蒜瓣,当零食咬一口,关切地问:“她是你老妹?亲妹?”   高东山耸肩:“是的哦。”   男子疑惑:“你俩长得不像,她咋那么俏呢?”   高东山圆谎道:“我像我爸。”   他原本没想过编排事实。   但他总不能向人坦白:我和姜锦年是同事。我们专门做股票调查,特地来审核你们公司的运营情况。   然而那名男子信以为真,心底无端发了一阵瘙痒。他鞋底轻蹭着地板,手臂叠放于桌沿,不断与高东山套近乎。很快,两人称兄道弟。   姜锦年转过头,望向另一边:“我要是能进工厂,是不是就有铁饭碗了?”   话音落后,之前埋怨新婚妻子的男人开了口:“老郑讲过,2008年以前,咱们厂子还行。2012年走下坡,我2014年被人介绍进来。五险一金是有,稳定不稳定,咱不能跟你说板上钉钉,上个月五号车间整完一波裁员,老郑就下岗了。”   姜锦年连忙问道:“怎么会裁员呢?”   “不懂,”那人回答,“主任不给你干了,你还能白干啊。”   另一个男子促狭道:“谁他妈想干主任,糟老头子。”   几人爆发一阵哄笑。   旁边一位稍年长的大叔敲敲碗,捂住了自己的嘴,提醒道:“人老板的小孩,外地的妹子都在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写作业的小孩子,又说:“车间裁员,那是创新产品上线,能不用人手就不用人手,都交给机器。我们坐一边看着、监督着,干活不累……”   高东山插问一句:“你们车间里,是不是没几个年轻人?我看岁数都挺大。”   他措辞直白。   对方也回答得简洁:“年轻人奔前程去了,能走都走。”   高东山感叹:“劳动力断层。”   他不由得吞咽唾沫,闷头吃起了烧鸡。   姜锦年还在和那些人说话。据他们介绍:一名老员工一天能做210个配件,新上岗的职工顶多做90还不一定保证100%的合格率。三个月实践培训以后,产量才能显著提高。虽然当地政府扶持制造业,但是,经费补贴也不知道花在哪儿了。   姜锦年感同身受,口中喃喃道:“招工难,运作难,货源运输也难。”   高东山酒醉上头,一时忘记场合,接话道:“制造业才是实体经济的主体,实体经济的命脉!一天到晚炒房炒房炒什么房?没有实业就失业。”   他一席话毕,饭馆鸦雀无声。   他尴尬地傻笑:“嘿嘿。”   他拍自己的脑门,温和地微笑:“我一喝多了就脑子糊涂,乱开腔,乱说话。”   姜锦年顺着他的话题方向,总结道:“江行区的房子,首付七万块,月供一千八,我来之前查过了。我们好好工作,大概能负担得起。”   旁边的中年男子向她透露:“咱们厂子里,拿了地皮,能给老员工分房。”   不止姜锦年,别的工人们也为之一振。   姜锦年猜想:这家公司为了留住员工,考虑了几种福利政策。她不再探听其它消息,反复掂量今晚的谈话内容。   深夜,姜锦年和高东山返回住所。   为了攀关系拉交情,高东山喝了不少酒。上楼时,他说:“我肠胃不舒服,吃的饭菜不新鲜。”   “你是不是吃多了?”姜锦年随口一问。   电梯门合闭。   高东山按下房间楼层的按钮,过了好半天,他才出声:“你说我们这样做有用吗?”   姜锦年看他脸色如常,声调平稳,料想他没吃出什么问题,不过他可能喝醉了,她就浑不在意地轻笑:“没用,一点用都没。我们只是出去了一趟,听几个陌生人发发工作上的牢骚。基础制造业不好做,实体经济还在崛起,我看好它们的发展趋势,但是,短期内……”   她还没说完,电梯门敞开了。   高东山头也没抬,直接往前走。   他被姜锦年一把拉住。   他再细瞧一眼……   妈的,冷汗冒出来了。   电梯吊在某两个楼层之间,静止悬浮,停滞不动。   金属门外,是半面墙壁,半面深渊。   “电梯坏了?”高东山问。   姜锦年回应道:“我按过了求救警铃。”   她背靠着一侧墙角,皮包放在地上,搜索着手机信号。高东山远比她想象中平静镇定。他坐在她的脚边,开玩笑道:“电梯不会坠下去吧?咱们现在是在9楼,摔下去就成两坨肉饼了。”   姜锦年道:“那是电影情节。质量过关的电梯,一定有多重保险。”   高东山撇嘴:“我不信质检。”   姜锦年本来没有很紧张。但是高东山一会儿说起了《电梯惊魂》,一会儿又说,这么久都没人出现,没人来救,他俩是不是要在电梯里待上一夜,姜锦年就被他吓得脸色发白了。   高东山把自己的水杯递给她:“你渴不渴?”   姜锦年摇头。   她双手抱膝坐在了地上。   手表显示时间:凌晨十二点半。   太晚了。   这个点,顾客数量减少。   更何况,大多数人都见过某一班电梯停运。大家会想当然地以为:这座电梯坏了,正在维修,没什么好奇怪的。   高东山已经做好了长期被困守的准备。   他从包里翻出饼干,巧克力等零食,略带扭捏地转交给了姜锦年。但他记得姜锦年不吃这些东西,又斟酌着收回来一小部分。最后,他说:“姜锦年,我们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做同事?我总有一些后悔的感觉,后悔写了那份计划书。”   姜锦年没做回答。   因为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   她蓦地坐直,侧耳细听。   脚步越发靠近。   姜锦年呼喊道:“喂,这里有人!救命!”   她没显出慌张的神色,但她心里确实在害怕,希望有谁能来救她,谁会来呢?   傅承林的声音凭空降落,从上层传到她的耳边:“别怕,没事,你们很快就能出来。我向你保证。”   姜锦年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55章 出差(三)   今晚电梯短路,引发故障。   值班室的保安酒后昏睡,不曾留意电梯的状况。幸好有人拨打了报警电话。消防队员及时赶到,10分钟内救出了姜锦年和高东山。姜锦年在地上蹲了半天,思维混沌,心有余悸。   众人散去之后,她跟着傅承林回房。   刚一踏进玄关,还没开灯,她往前倾倒,靠上了他的后背。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回答:“我担心你。”   姜锦年自言自语:“为什么呢?我这么大一个人。”   傅承林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像是终于放松懈怠。他半倚着墙侧,语调仍然磁性沙哑:“昨晚凌晨三点,躺床上打滚的人是不是你?姜小姐。”最后那三个字,姜小姐,他念得认真又严肃。   他还按住她的肩膀,以一种类似于耳鬓厮磨的姿势邻近她。   她点点头,改过自新道:“今天我没有废寝忘食,吃饭吃得很讲究,我正在改。”   她又忍不住问他,晚餐怎么解决的,几点从北京飞过来,那边的工作忙完了吗?他一个接一个地耐心回答。于是姜锦年理顺了时间线。   傅承林夜里十一点抵达本市,十二点驱车来到了酒店。他给姜锦年打电话一直没打通,高东山的手机也无人接听……再然后,傅承林就发现了某一班电梯的停运。循着蛛丝马迹,果然找到了姜锦年和高东山。   因为此事,他对这家旅馆的设施和服务都不满意,私下评价一句:这里需要重新检查。   姜锦年已经钻进了被窝。   她太累了。   她压低嗓音,轻声如呢喃:“傅承林?”   傅承林摸摸她的头发,像在给一只野生小动物顺毛。   她说:“我到现在还是懵的。”   “那就睡一觉吧,”他建议道,“你应该休息了。”   姜锦年睁眼,凝视他:“我醒来以后,你会不会偷偷走了?”   “等你明天起床,”他与她十指交握,“我会这样吻你……”他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起初克制又矜持,充满安定与抚慰,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百般勾缠,极度暧昧绮靡。   姜锦年手伸进他的衣领,漫无目的探索。他停下一切由他主导的亲热,宽衣解带,方便姜锦年继续对他做任何事。她将额头抵在他颈窝,抚着他胸膛,上下摸了一会儿,渐渐睡着了。   早晨六点半,闹铃发出巨响。   噪音来自姜锦年的手机。   她把铃声换成了战场擂鼓,伴随着一阵“嘿呦嘿呦”的呐喊,她抱着枕头从床上爬起来,刚好对上傅承林的复杂目光。他沏了一杯咖啡,握在手中,眼底隐现血丝。   他肯定没睡好。   姜锦年颓丧地低头。   为了弥补他,姜锦年握着手机,查找地图。本市仅有一家山云酒店,去年新开业,离得不远。她偷摸看了一眼行政标间的价格,心头疼得一抽,仍是下了订单。   挣钱!她满脑子都在想挣钱。有钱了,再给傅承林花钱,总有一天,她也能养得起他。   心潮起伏,澎湃激烈,事业目标远在天边。   *   今早,姜锦年约见了岂徕公司的董秘。   她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带着文件,准时出现。   高东山与她同行。傅承林则在楼下等她——他并不是姜锦年的同事,无法跟她一起上楼。   按理说,傅承林应该是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但他不仅赶来这座城市,还陪了姜锦年一早上。她很知足。   而在高东山眼里,傅承林这个人有点儿可怕。   清晨六七点,高东山收拾完毕,就去吃早饭了。他途径走廊,听见傅承林正在和几位酒店经理面谈,讨论昨天深夜的电梯事件。傅承林态度紧迫,完全不打算善罢甘休,经理跟他扯皮,他比人家更了解行业内.幕。   高东山摇头叹息。   他觉得,既然他们平安无事,有惊无险,那就不要深究了,给人家留些余地。沿海小城市,做生意也不见得多简单。   他还问姜锦年:“傅承林来这里做事?”   姜锦年和董秘握手,悄悄回答:“我不清楚,你自己问他吧。”   董秘没听见姜锦年与高东山聊了什么,只笑道:“罗经理还好吗最近?前天收到罗经理的邮件,信上说,我们是她在制造业板块最重视的企业之一。”   董秘年约三十七八,身型保持良好,颇有成熟男士的风度。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闲庭信步走一圈,又和几位同事打声招呼,方才落座。   他娴熟地活跃气氛,介绍来宾:“这位是金衡基金的姜锦年小姐,姜小姐是罗经理的助理,年轻有为啊。这位是……”   他翻了一下纸页,瞧见白纸黑字,诵读出声道:“是高东山先生。东山,这名字好,东山再起嘛,不怕失败。”   他浏览文件,拧开一瓶矿泉水。   会议室里,静无人声。   姜锦年坐直,另起话题道:“罗经理说得没错,贵公司是我们最重视的制造板块企业之一。往年呢,高端液压件全部依赖进口,而现在,因为有了你们的创新进步,我们能在相关零配件上找到行业的发展希望……”   某一位高管打断道:“唉?场面话就跳过吧,谢谢,谢谢,咱们是真的忙,不骗你们。晚上还得赶几个场,您看我这行程安排表,满满当当,没一处空隙地方。”   他一边讲话,一边转笔。   视线停留在姜锦年身上逡巡。   姜锦年心知:她气场不足。   她的年龄、阅历、工作经验,都没达到那个层次。   高东山圆场道:“陈经理,我们这是表明诚意。你时间匆忙,咱就跳过……每月都有调研的基金公司,我们不是稀客,您也不用赶客。”   嘶,搞什么火.药味啊。   姜锦年捂住了额头。   陈经理面露不虞,话中还笑:“行,开始吧。”   他将手机摆到了桌面上,时不时地瞟两眼。其实,正如高东山所说,调研团队每月都有,不足为奇。而罗菡所掌管的基金资产,并非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   姜锦年快速走完流程,发出一系列疑问。   她昨晚了解到的几个现状,也被她掰碎了揉进问题里,调研的目标只有一个——“用已有的信息去套取更多的信息”,在当代社会,无论金融还是互联网,哪个行业都以信息为王。   会议漫长。   董秘总结道:“我们的毛利润一年比一年有进步。”   姜锦年回答:“是啊,有目共睹。”   她转而提问:“自动化生产线将会逐步替代人工流水,您同意这个理论吗?”   董秘沉吟片刻,笑了:“我们正在转型。近期做过一次裁员……职工会劳累,机器不会劳累,精准性高,客户都愿意合作。”   姜锦年配合地捧场。   临近中午,她才离开了会议室。   董秘不动声色地喝水。   旁边有一个职员察言观色,想附和一下领导的心情,开玩笑般评价道:“刻意模仿罗菡的作风,这两个小年轻都没多大主见。”   董秘笑而不语。   姜锦年已经走远。   她不断回忆着数据和信息,加快脚步,沿着楼梯下行。高东山留在了办公大楼,远望着姜锦年离去的背影。   午后天色晴朗,阳光灿烂耀眼。   空气比昨日潮湿,减少了漂浮的沙尘。姜锦年绕着厂房四处勘察,傅承林站在一旁与几个女职员谈笑风生。   姑娘们端着餐盒,正要去食堂打饭。   筷子碰到了铁盘,响声清脆。   姜锦年无法集中注意力。很快,她跑回傅承林的身边,拉着他往外走,探究道:“你和她们说什么说得这样开心?”   傅承林停下脚步:“她们问我在做什么,我回答,在等一个人。”   姜锦年得寸进尺:“下次你就说你在等老婆。”   傅承林点头:“可以。”   顿一下,他又问:“你没让这家公司派人带你参观厂房么?”   他大概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姜锦年回答:“没有。”   她低下头:“上市公司希望基金公司能给他们提高估值,基金公司希望买进的股票都能稳定增长……”   傅承林打断道:“市场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期望。”   姜锦年十分赞同。   当天下午,她提前结束一切活动安排,拎着行李箱入住山云酒店,开始写此次出差的第一份联合调研报告。   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被她敲得噼啪作响。   傅承林评价道:“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   很奇怪,他今天有点闲。姜锦年劳心劳力地赶报告,他就坐在姜锦年身边云淡风轻地切水果,切好了喂她一块,或者自己吃一口。   姜锦年目不斜视,盯着电脑屏幕,还要问他:“你在休假吗,傅总?”   傅承林靠上沙发,应道:“这间行政套房被你付钱预定,我应该在别的方面补偿你。” 第56章 补偿   姜锦年喜欢甜橙和石榴。傅承林料理完水果,指尖沾上黏腻的果汁,他抽一张湿巾擦拭,手机放在一旁震动不停,来电显示为:刘秘书。   傅承林道:“帮我接个电话。”   姜锦年腹诽:他刚才还说要补偿她呢!现在的语气,就像上司吩咐属下。即便她微有怨言,实际还是听命行事,握紧手机,递到了傅承林的耳边。   刘秘书稀里糊涂地问他:“傅总,您人在哪儿?”   傅承林反问:“你找我有要紧的事?经济指标更新了,我还没见到模型报告。你去催一催投研组,别忘了年底要出一份盈利分析成绩表,写清楚每一笔投资的去向。郑九钧会把它们装订成册,拿给客户。”   刘秘书频频颔首,飞速记录他的话。   片刻后,刘秘书说:“傅总,两份重要文件,在等待您的电子签名,我都给您发过了……”   傅承林表示他知道了,随即说了一声再见。   他们公司使用一套内部的文件系统,必须在电脑上查看存档。傅承林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反复校验两三遍,提交电子签名。这还不算完,他看着那一堆积压的工作,只能暂缓娱乐活动,处理各项事宜。   姜锦年的草稿接近尾声。   她忙完了,眼睛酸胀。   “傅承林?”她喊他。   他淡淡答应一声,没空与她玩闹嬉戏。   姜锦年叹气,横躺于沙发。   她枕着他的大腿,暗道:以后再也不嫌他清闲了。他清闲是好事,是小概率事件,每个月最多发生一次,非常值得她的珍惜与爱护。   姜锦年有个小脾气。当她自己专注于一件事,特别讨厌别人打断她,谁都不行。她推己及人,觉得傅承林可能也是这样。她就连一句话都不敢跟他讲,自寻了一处舒服位置,反手伸到背后,解开内衣暗扣——她的手腕忽地被人握住。   她被迫伏押,像个嫌疑犯。   “放开我。”她说。   傅承林将笔记本电脑调到了休眠状态,砰然合上盖。   他仿佛一眨眼就有了充裕时间。   他漫不经心地笑一下:“我当你还在工作,怎么忽然衣衫不整了?别乱动,我检查你哪件衣服穿得不对。”说着就划开她的窄裙拉链,指尖微凉,刮擦她的后背,显得风流又轻浮。   姜锦年半眯着眼,呼吸更乱,挑衅又调戏道:“你扔了电脑就来找我……事情做完了吗?”   他对她附耳说:“我正要做。”   嗓音沙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姜锦年被他抱起来,进了卧室。   房门紧闭,窗帘封住每一寸光源。   时值十一月初,霜色降寒,北方靠海的城市供应了暖气,室内温度偏高。姜锦年没坚持太久就出了一层薄汗,腰肢更滑。傅承林扣住她的腰,道:“没多少肉,真怕折断了你。”   他默默算过,他和姜锦年平均十几天才能做一次,机会难得。他越发不知好歹不分轻重,好像她欠了他什么债似的,今天一定要还。姜锦年被他弄得迷茫,轻轻细细吻他的脖颈,嘴也很甜,每逢魂销情至,她都会浅浅地喘息,无意中念一次他的名字。   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他揽着姜锦年,惬意闲散。据说成年男女的和谐性生活,可以延长男女双方的八年寿命——自从有了姜锦年,傅承林开始相信这一理论。   姜锦年却催促:“起床了。”   傅承林置若罔闻,摸清她的肋骨:“你现在多重?”   姜锦年自报家门:“一米七三,四十九公斤。”   他评价一句:“小可怜。”   她反倒竖起食指,抵在他唇边:“别跟我讨论体重,我讨厌这个话题……”还没说完,他含住她的手指,轻吮慢咬,优雅中透着邪气。姜锦年像一只被砸破壳的乌龟,再度蜷进被窝,改口道:“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他从善如流:“调研报告写完了?”   姜锦年无比诚实:“只做了草稿。明天还要去现场。”   “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晚上。”   “研究结果?”   “加仓。”   傅承林还真关心她的工作:“快到年底了,你有没有年终计划?”   姜锦年握紧双拳,信誓旦旦:“争取提高一档年终奖,多挣一点钱,给汇率买猫罐头,给你买……嗯……”她略显犹疑,傅承林喜欢的藏品和字画比较难搞。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买几件衣服吧。冬天冷,下雪,我会挑几件很暖和的衣服,送给你。”   她亲一亲他的脸:“这样你会喜欢吗?老公。”说话时还捂着他的手。   傅承林被一种陡然滋生的情愫浸染。心脏变得非常柔软,呼吸愈加畅快,他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斟酌很久才谨慎地回答:“喜欢。”他紧紧盯着她,又说一次:“喜欢。”   所以傅承林这个人真的奇怪。他有时竟然不善言辞。   *   次日,傅承林忙于两场视频会议,没和姜锦年一起再探工厂。姜锦年估摸着了解大致情况,记下所有关联信息,收好行李。傍晚时分,她跟着傅承林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傅承林买了三张头等舱的机票。   姜锦年匪夷所思。   她有两个困惑:第一,他为什么一下子买了三张票?第二,他怎么要到了高东山的身份证号?   姜锦年换位思考,解决了第一个问题。假设,她和傅承林、傅承林的同事,共计三人,坐地铁去某一个地方,那地铁票加在一起十几块钱,姜锦年一口气买三张票,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这十几块对她的价值,就像几万块对傅承林的价值。   刹那间,姜锦年垂头丧气。   高东山神采奕奕:“这次出来收获不小,谢谢你,姜锦年。你和罗经理、谭经理他们一起调研过制造业吗?我们组里的秋哥、王哥他们经验也多,五位基金经理助理,属你最年轻,刚开始还有人不服你升职快……”   傅承林打断道:“谁不服?”   高东山尴尬地笑了一声:“啊?嘿嘿。”   傅承林摊开一份财经报纸,像个老干部一样翻弄几页。比起电子产品,他更喜欢报纸与杂志的阅读体验——他在父母的教导下,七八岁就开始读一些财经新闻。当他十二岁,母亲言传身教,手把手教他炒股。刚开始他玩得很烂,每天都亏,每天都赔,市场掌握了他的喜怒哀乐,但他渐渐学会了看淡账户里的数字。   他思及自身经历,说:“投资是一门艺术,有天赋高低,性格分类。姜锦年有资质,非常努力,也热爱她的工作,为什么不能升职?   高东山手臂横放,搭在前桌,推心置腹地解释:“姑娘们做这行……常出差,不方便。”   傅承林却道:“金融行业,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他合上报纸,介绍道:“我们公司也有男员工不爱往外跑,什么活都干,就是离不开家。能为工作牺牲多少,看个人,不看性别,你说呢?”   不锈钢的盘子里,摆放着酒心巧克力。   高东山剥开锡箔纸,尝一点巧克力——嘶,忒甜了,不合他的口味。他捂着嘴咳嗽半晌,主观上不愿与傅承林争执,但他必须表达真实意见:“傅总,你开公司,你理解吗?姑娘们容易被占便宜……基金这行业,还是要招男职员。”   傅承林反对道:“男人应该保护她们,而不是减少她们的机会。”   高东山算是明白了:傅承林这个人,完全倾向于姜锦年。   他没再提一句话。   姜锦年压根不知道他们聊天了。她戴着耳机听音乐,侧身望着窗外,览尽辽阔疆域,山河表里,忽然觉得世界真宏大,而她真渺小,如同沧海中的一粒沙。   夕阳收落余光,天黑了。   今晚乌云浓厚,不见月亮。   姜锦年趴在窗边睡觉。   等她清醒,飞机刚好抵达北京。傅承林拎着她的随身行李,带她回家,外面正在下雨,潮湿阴冷,她寸步不离紧跟着他,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一顿,用力回握。   大雨滂沱,冲刷着玻璃墙。   室外气温更低。他脱下外套,裹在姜锦年身上:“入冬了,我建议你穿裤子,放弃裙子”,又考虑道:“膝盖受冻不是闹着玩。”   姜锦年确实有些冷。她穿着单薄的黑色丝袜和一条针织连衣裙,披着傅承林的衣服瑟瑟发抖。她离开之前,天气还没这么凉快,可是秋冬季节的北方城市,经常在一场又一场的降雨中大幅降温。   半夜十一点多,姜锦年总算回到了家。   确切地说,是傅承林的家。   傅承林拧开浴室水龙头,姜锦年又被他骗着一起洗澡。热水冲刷傅承林的背部,他浸泡在浴池里,手向后伸,试图捞住姜锦年。   姜锦年搭上他的肩,揉了几下,力度适中,像在进行一场按摩。   她问他:“舒服吗,这样?”   她紧贴着他的后背,右手挂在他肩头,又去研究他的伤疤——真的很不明显,不细看就忽略了。如果傅承林的奶奶没说过那些旧事,姜锦年就算瞧见了也不会觉得怎样。而现在,姜锦年用指腹贴上疤痕,来回摩挲,自言自语道:“当时肯定很疼。”   她轻声哄他:“亲一亲就不疼了。”   他笑了,摸她的脸:“请你试验一下。”   姜锦年顺从地点头。   她不幸自食恶果,凌晨才离开浴室,第二天早上差点起不了床。整个人困得掉眼泪,鼻腔是充血状态,后颈往上那一片都发酸。傅承林见她睁眼望着天花板,走过去,挑起她的一缕长发,把玩片刻,就说:“公司开晨会,我先走了。早餐在一楼,你吃过饭再去上班,司机送你。”   她一声不吭,扭脸埋进枕头。   这是典型的小脾气。   傅承林看一眼手表,继续说:“昨晚是闹得过了点儿,我在反思。”时不待人,他无法久坐,只能帮姜锦年掖好被子,提醒她注意时间,又或者干脆请假算了。   等傅承林出门走远,姜锦年翻身坐起,飞速下床,喃喃自语道:“我才不会请假。”   她不太明白,傅承林睡眠时间也少,难道他不困吗?   今天早上,傅承林精力充沛,毫无困乏之感。   他在公司参加晨会。主持会议的人,是他的爷爷——老人家久不露面,这次出场,颇有稳定军心的深意,不过因为政府部门的调查,当年参与过香港项目的管理层已经重新洗牌。   会上,董事长表态:负责本次IPO项目的投行和律所都在奔忙,他们将继续冲击上市。   有人质疑之前的流程,今后的发展,还说,最近媒体风评很不友好,很可能会影响业绩,并对傅承林的管理模式提出异议。   傅承林鞠躬致歉。   他唱白脸,董事长唱黑脸,爷孙二人配合默契,让人无法反驳。   散会后,傅承林收拾文件。他的秘书站在一旁,弯腰与他低声说话。   傅承林的爷爷咳嗽一声,招招手,将他领进另一间办公室,沏完一壶茶,才说:“姚家丫头走了,缅甸几个员工沾上毒.瘾,港台项目涉及贪污受.贿,负.面新闻扎堆出现,还好,目前为止,新闻媒体只爆出了一个。你这段时间……能不去那里,就尽量别去了吧。”   傅承林手指一僵。   他失笑。   爷爷所指的地方,是他母亲服刑的监狱。母亲的生日是十一月,每年这个时候,傅承林都会抽空在监狱外面走一圈。他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离开,他能瞧见密布的铁丝网,高耸的红砖围墙,笔直伫立的瞭望台,还有从远处飞向天边的鸟雀。   不知不觉,又是十一月。   爷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得避一避风头。你在监狱旁边徘徊,会被人盯上,拍完照片,再查查当年的事,怎么办呢?负.面消息又得多上一条。”   傅承林终于回应:“是,我知道了。” 第57章 盯梢   雨幕漫天,窗边积攒着几处水洼。   姜锦年临窗而坐,低头一口一口喝咖啡。同组的夏知秋问她:“这次调研辛苦吗?”   夏知秋年约三十岁——他是姜锦年的前辈,同样担任“基金经理助理”一职。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合在一起,常被写入基金投研组的宣传册。   姜锦年笑得轻快:“不辛苦,挺有收获。调研报告我交过了,明天的晨会上,我要做一次制造业板块总结。”指尖划动手机屏幕,她打开软件,介绍道:“金融服务的手机APP上线了,各项排名竞争好激烈,你看过了吗?”   夏知秋道:“看喽!”   他双手抱臂,说:“咱们的基金排名位置不靠前。”   姜锦年拇指移动,不断往下滑:“混合型基金业绩排名……第六十七名。”   夏知秋摇头笑笑:“这是几个公司的基金联合排名,都没放进全国市场了,还混成这一副鸟样。罗菡独立掌管两支基金,今年来的表现,忒垃圾,奇烂无比!”   夏知秋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他智商高,执行力强,但是为人刻薄,冷酷不留情面。   姜锦年刚进组时,其实有一点怕他。后来她才明白,最恐怖的同事不是吹毛求疵的那一批,而是两手一摊,啥都不会做的老油条们。   以夏知秋的统筹能力,他应该早就升任了,但他败就败在“宁折不弯”的脾性上。他并不能与团队中的每一个人融洽相处,从入职到现在,他一直在罗菡手下工作。   想当年,他曾经与谭天启相交匪浅。如今,谭天启摇身一变,成了本公司的业绩明星。而夏知秋呢,还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助理。   姜锦年向他透露:“我们不是最烂的,你放心。你看,这个是……关经理掌控的基金,今年一整年,这只基金都在负增长,赔率4.58%,引发了大规模赎回。”   她同情不已地叹息:“太惨了,太惨了。惨绝人寰。”   夏知秋兴致盎然,弯下腰,和姜锦年一起研究这人有多惨。但他对失败者提不起劲,没过多久,他翻到了前几页,指着其中一人说:“这个经理我认识,混日子的小傻帽……他那脑袋瓜子晃一晃都是大海波浪,怎么排名这么高?比我们高三位。”   他很介怀地强调:“高三位啊。”   姜锦年琢磨道:“也许人家顿悟了呢?”   “No way,”夏知秋道,“他百分百是抄了作业。”   夏知秋翻查他们同公司的经理业绩,果不其然,全是遥遥领先。   夏知秋神色一凛,裁定结论:“证据,这都是证据。他被几个大佬带飞了,刺溜一瞬间,飞到了我们前面。”   姜锦年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她的背后,有人在静默站立。   雨水噼啪敲打着玻璃窗,缝隙里,溜进一阵阴冷刺骨的风。随风而近的,是花朵盛放的香水味,以及夏知秋的一句疑问:“咦,女同志,你找谁?”   这年头,很少有人称呼“女同志”了。   夏知秋明显在拉开关系。   姜锦年扭头,见到了一个装扮秀丽的姑娘。   他们都待在午间休息室。房门要刷卡才能进入,这位姑娘不是职工,但她跟在进出的人员之后,居然成功地混了进来。她开门见山介绍道:“姜小姐你好,我是杜兰薇……”   她刚把名字念出来,姜锦年就站起身,卷过袖子,和她握手:“你今天路过我们公司吗?下次再来,你给我发个邮件,我下楼去接你。”   姜锦年扭头看向夏知秋:“这位是杜兰薇,做期货的客户经理。”   夏知秋道:“呦,期货呀?”   杜兰薇抿唇而笑。   她戴了一副不对称的耳环。左耳挂着弯月,右耳坠着晨星,随着一系列轻微动作,银饰晃动不止,观感别致。   她拉开房门,说:“我请两位吃顿午饭。”   “我们已经吃过了。”姜锦年制止道。   她无意识地关门,摸到了杜兰薇的手指。杜兰薇五指细瘦,冰冰凉凉,收拢在姜锦年手背,来回轻抚几次,赞叹道:“好滑嫩。”   姜锦年挡开她的触碰。   怎么搞的?   今天大家第一次见面,庄重矜持一点好嘛姑娘?   夏知秋也注意到,杜兰薇的眼珠子都快黏在姜锦年身上了。他不明状况地“嘶”一声,左右走动了两步,杜兰薇仍是不看他。他这么帅的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杵在这里,发光发亮,竟然被彻底忽视到丧失了存在感。这不公平,他心想。   他挥手,把罗菡叫来了。   果不其然,罗菡认识杜兰薇。   罗菡笑着问道:“谁找你见面啊?是不是谭天启?”   杜兰薇拉过姜锦年:“是她啦,她找我。”   姜锦年开脱道:“我……”   句子没出口,杜兰薇就圆场:“中金所明年要调整股指期货的手续费标准了,你们做好准备了么?最快明年二月份发通知,也就三个多月了。 ”   “好消息,”罗菡面露喜色,“我一直在等。”   她手里抓着三明治,咬了半口,显然午饭还没吃完。   杜兰薇细致体贴地说:“咱们到那边聊,有座位,有桌子,有水和饮料,罗经理你慢慢吃我们慢慢讲,这次调整,可能会修复基差哦。”   她和罗菡走远。   留下了姜锦年与夏知秋。   夏知秋问道:“那女的刚刚是不是趁机揩你油?”   姜锦年嗤笑:“别讲得这么直白。”   夏知秋双手交叉在胸前,保持警戒姿势:“你说现代社会的风气是不是越来越烂,越来越烂?同性之间都没有了信任感。你是个女人,还被女人调戏,没得天理。”   姜锦年眉梢一挑,吓唬道:“你不要幸灾乐祸,改天就换你被男人调戏。”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   不过高东山从旁边路过,恰好听见了。   高东山见怪不怪,乐得坐山观虎斗,但他不经意间伸出一只手,而姜锦年顺口喊了一声“夏助理”,夏知秋转身,高东山就一巴掌拍到了夏知秋的大腿。   他连忙退避三舍,扬起臂弯,手掌举得高过了头顶,像是极端分子面见首脑:“我没故意碰你,秋哥。”   夏知秋勾起唇角,骂道:“你故意的你就完了,小高。”   周围几人都在笑。   不远处,杜兰薇略略失神。   罗菡问她:“你认识姜锦年?”   “啊?”杜兰薇含糊道,“不认识呢,今天刚见面。”   她撒了一个谎。   她早就熟知了姜锦年的名字。   *   几天后,杜兰薇的母亲喊她回家。   她没洗头也没打扮,发丝一缕一缕往后梳,扎成一个绑得极紧的马尾,展露细软头发,以及一条偏低的发际线。她还特意选用金红色钢圈大耳环,配一身亮绿色臃肿皮衣,她母亲开门见到女儿,两眼一黑,差点昏厥。   杜兰薇笑嘻嘻道:“妈妈。”   杜母垮着一张脸,拿来拖鞋,让她进门。   杜兰薇踏入门槛,第一眼就见到了傅承林。   是傅承林啊。   傅承林。   当年,傅承林的父母离婚后,他父亲又娶了一位妻子,正是杜兰薇的母亲。换言之,他们是一个重组家庭,傅承林还是杜兰薇名义上的哥哥,不过他们二人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私下里的交情为零。傅承林的爷爷奶奶也很避讳这件事,更厌烦新儿媳甩了原配,梅开二度,嫁入傅家……所以,他们在外甚少谈及儿子家事,在内切断了大部分往来,双方都落于尴尬境地。   最开始,杜兰薇进入母亲与继父的家,十有八九会盛装出席。   之后,她认识了傅承林。   他能力出众,冷静而世故,言谈举止潇洒有风度,和他相处越久,就会陷得越深,结果必然无法自拔。   杜兰薇预知未来的深渊,曾经大着胆子试探他:“你能察觉身边的一个女人对你很有好感吗?   他听懂了。   但他意兴阑珊,一语双关:“我没兴趣。”   说完,他伪善地和她干杯。   短短四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   杜兰薇脸皮薄,当场死了那条心。   她母亲还发掘了一丝苗头,千方百计撮合他俩,亲上加亲。杜兰薇誓死不从,每次来家里探望母亲,都弄成一幅母亲最不想见到的样子——杜兰薇原本就偏向她爸,她妈妈总怀疑女儿故意气她,甚至杜兰薇讲一句“英国有个查尔斯王子……”,她妈都怀疑,女儿要拿查尔斯和卡米拉的例子,影射自己。   家庭气氛十分怪异。   傅承林借口推辞,不愿出现。   但他父亲在电话里说:“几个月没见你了,来吧。你奶奶讲你准备结婚了,承林,你跟我说下计划,我好通知亲戚朋友。”   父亲选定的日子,恰好是十一月三号。   傅承林母亲的生日就在这一天。   他颇觉讽刺。   但他还是来了。   席间,他正式提及:“爷爷在教我管理酒店,让我三年内出师。到时候,我会和姜锦年结婚,请你们别给她压力,她为了我已经做了很多。”   父亲笑着说:“我几时给过你压力?”   对了,他几乎不管儿子。   傅承林为他斟酒。   父亲又问:“你和郑九钧的生意好做么?”   “Grus公司借壳上市,我找到了它们的壳,”傅承林似乎并不避讳,坦然说道,“近期还好,回报率稳定。”   父亲沉思着点一下头。他犹豫地虚握一盏酒杯,鼓励儿子:“事业定了,家也定了。好消息。姜锦年也是个好孩子,和你挺般配。” 第58章 时运   父亲评价完毕,继母也开了口:“承林,三年后,你才29岁,结婚是个终身大事,你要慎重考虑。”   继母比父亲小五岁,平时不温不火,显得挺有气质。她是执业律师,在某律师事务所工作多年,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傅承林的父亲……彼时,他们双方都有各自的家庭,可能发乎于情止于礼。再往后,两人抵抗外界重重压力,携手迈入婚姻殿堂。   可喜可贺。   傅承林借机回答:“我考虑的时间不算短,你说是吗,爸?”   父亲给他夹菜:“是的。你奶奶心里着急,她也喜欢姜锦年。你和姜锦年要是明天去民政局,我们立刻就给你们选日子、办婚礼。”   最后一句话,父亲说得轻松,像在活跃气氛。   他常喝米酒,每日两杯,浅斟小酌。今天这餐晚饭他吃得很香,还多喝了一杯白酒,看样子心情不错。但他只顾着与儿子闲谈,暂时忽略了杜兰薇。   杜兰薇一声不吭地咀嚼美食。   她母亲缓缓问:“今天遇到事了?话都不讲一句。”   杜兰薇停住筷子:“没啊,我在吃饭呢。”   母亲颔首。她捏住耳垂上一颗珍珠挂饰,思索几秒钟,又叮嘱傅承林:“哪天你把姜小姐带回咱家,让爸妈看看。”言辞中浸润着笑意,温柔和善,宛如慈母一般。她说完这句话,瞧了一眼傅承林,就转过头,望着傅承林的父亲,视线缠萦他,好像在说:你儿子成家立业,我见了也高兴。   餐厅一时静谧。   唯有茶水入杯的涓涓之音。   傅承林品一口清茶,指尖转一下杯子,道:“姜锦年是我的大学同学。她很聪明,勤奋上进,我们认识八年,感情深厚。她属于活泼开朗的类型,性格挺好……”   他介绍她的架势,像是用尽了褒义词。   继母却问:“漂亮吗,这姑娘?”   傅承林诚实地说:“非常漂亮。”   继母心存犹疑,明面上调侃他:“你认识这么完美的女孩子。”   其实姜锦年缺点不少。她将工作放在家庭之前,不懂变通。她脾气上来时就像一根鞭子,抽别人,也抽自己。她偶尔活泼闹腾,拽着傅承林寻衅滋事,一言一行都很欠收拾……即便如此,傅承林仍然坚持:“嗯,她完美无瑕。”   她完美无瑕。他说。   杜兰薇眼眶一热。   绝不是嫉妒,仅仅是羡慕。   杜兰薇的母亲还在问:“追到她挺不容易吧?怪不得你爷爷奶奶都催婚呢。”   傅承林点头:“费了我很多心血。”   他被这几句疑问勾出了记忆。   今天还是他母亲的生日,他隐隐盼着团聚。但家不像家,家在哪里呢?他从衣服口袋中掏出手机,放在桌上,准备在饭后给姜锦年打电话。   傅承林的继母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心知:傅承林对那位姜小姐用情很深。本来呢,像他这样的男人,年轻英俊潇洒多金,周身应当围绕着花花蝴蝶,但他没有。他是个罕见的异类。而天底下做母亲的,总想把好东西留给女儿,偏偏她的女儿畏难不前,自动放弃了。   她感叹:“我们兰薇要加紧啊,别落后了。”   杜兰薇讪讪道:“我正在跟人约会。”她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火一般灼烧的目光,故意背离着母亲的方向:“我先跟人约会,慢慢谈着,合不合适还要另说……”   餐厅并不是母女二人推心置腹的恰当场所。杜兰薇的母亲快速结束饭局,拉着女儿去了卧室,房门一关,隔绝一片新天地。   杜兰薇刚一坐稳,母亲就开始盘问对方的性格和工作——她做过几年的离婚律师,总结了一套办案经验,对男人是一看一个准。她不太在乎女婿的家境,富裕或贫穷……也就那么回事。她自己不差钱,经济上完全能支持女儿和女婿。   杜兰薇告诉母亲:“他做推销,在券商公司。他会处事交际,对生活乐观,讲话贼搞笑。”   母亲轻拍女儿的脑门:“叫什么名字?”   杜兰薇撇嘴:“他姓沈。”   母亲接着问:“他是真心的吗?”   杜兰薇跷起二郎腿,双手斜放在膝头:“呦?妈,我没听错吧,你还琢磨男人的真心呢?男人哪儿有真心,骗女人一句话是骗,骗女人一辈子也是骗。”   *   杜兰薇和她妈侃侃而谈。傅承林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即便他现在买了几套房子,独居在私人别墅,他的少年时期仍旧牢牢捆绑了这间卧室。   保姆定期打扫卫生。他的窗台、床铺、桌面十分整洁。   墙侧贴满了海报,囊括《星球大战》和《变形金刚》。九十年代末,他还是个男孩子,父母允许他买一些美国英雄主义漫画,他就一度沉迷于自己的广阔世界。   他打开书柜,翻出一个木箱。   边沿落锁,他记得密码,快速拆解。   箱子里装着《星球大战》全套漫画,纸页褶皱,顺序混乱,刻意掩饰着最底层的一本杂志。傅承林伸手到最下方,寻找杂志,忽然,敲门声传到了他的耳边。   父亲推门进房。   他揉捻自己的眉端,眼角皱纹频现,略显老态。   傅承林道:“有事吗?”   父亲垂首,又抬头:“朋友告知我,你妈过得可以,心态正常。”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儿子都没做出回应,他便透露道:“你阿姨最近在跟我商量,再要个孩子。”   傅承林立刻作答:“行,只要您身体受得住。”   父亲摆摆手:“算了,人老了不禁折腾。”   傅承林道:“五十多岁,人生还有一半。”   父亲笑笑。他坐到了一把椅子上,环视四周,傅承林低头忙他自己的事,再一侧目,父亲已经离开房间,顺手关紧他的房门。   傅承林拿出他压箱底的东西——那是一本校刊。封面规整、崭新、纤尘不染。第一页印着一首名为《初恋》的情诗,落款时间是2009年。他把这本校刊放在案几上,然后铺开一张纸,伏案动笔。   他写得不满意,扔掉几张废纸。   姜锦年在这时给他打电话。   她洗过澡,躺上床,嗓音透着一丝懒洋洋:“你在家吗?”   傅承林扣住笔帽,反问她:“想我了?”   其实姜锦年忙着写总结,弄到了晚上九点。当她刷新微信,发现傅承林给她发了三条消息。虽然每句话都没几个字,但她还是被他有意无意的调情勾走了魂。   她趴在床上,抱住枕头:“想你。”   傅承林轻笑。   姜锦年又说:“我一个人在家……许星辰去参加一场聚会了。”   傅承林站起身,手里攥着车钥匙:“我离你家的车程,只有20分钟。”   姜锦年明知故问:“你来我家做什么,吃宵夜么?”她顿一下,引诱道:“还是吃别的呢……”   傅承林已经准备动身去找姜锦年。他从容淡定地收拾东西,拎起公文包,出门之前,刚好遇见了继母和杜兰薇。继母正在和杜兰薇说:“我给你看了套房子,在朝阳门对面,离你单位更近,物业好,安保好,小区里就有一家健身房……”   傅承林的出现惊扰了她们。   她们站在门廊的角落一侧,被一片黯淡光线笼罩着。   继母率先开口:“承林,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傅承林将房门敞开,鞋底已经踏到了屋外:“去兜风。”   继母和蔼地嘱咐他:“开车要注意安全。”   傅承林道:“您也早点休息。”   他没驻足太久,转身就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但是走得很快。隔着一扇厚重的防盗门,杜兰薇臆想他匆忙的背影,他要去哪里呢?杜兰薇的母亲一语道破:“他要么是去办公室,要么是去找那位姜小姐了。他这孩子吧,有事都憋在心里,平常摆出高兴的样子都不真实。他现在的心情……瞧着还算不错。”   杜兰薇踮起脚尖,落回原地,意味不明地说:“我认识那位姜小姐。”   她客观评价道:“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欢她这一款。”   母亲用极细微的声音说:“哦?八成是个狐狸精。”   *   薄云遮月,夜色摇荡。   交通状况良好,傅承林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二十分钟就抵达了姜锦年家门口。他还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袋水果,拎着这些东西去了姜锦年家里。   姜锦年换了一条睡裙专门迎接他。她事先在厨房里煮了一壶花茶,傅承林坐下来以后,她将茶杯端给他,推荐道:“你尝一口,有点甜的。”   傅承林顺势低头,从一盏被她握着的杯子里喝了水。 第59章 迹象   就像姜锦年说得那样,花茶余味清新,还有一丝甘甜。不过傅承林没空细品。他勾了下手指,让姜锦年侧坐在他腿上。他缓慢用臂力箍紧她的腰肢,深深浅浅地吻她,呼吸交叠,挑弄着心弦。   屋子里真热啊,姜锦年心想。   她单方面终止了配合。她仰起头,柔嫩唇瓣贴上他的颈间,细细绵绵地轻舔,还问他:舒不舒服?娇软尾音融化在喘息里,渗透蔓延,使他的理性与冷静节节败退。   他攥着她的黑色蕾丝裙摆,修长五指逐渐收拢,冲动不可言察。   姜锦年缺乏预知的机敏度。   她依然放肆,凑近他的耳朵,叫他:“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老公?”   她的委屈若有似无,声音反而淡淡:“你不理我了。”她以鼻尖摩挲他的耳根,很像一个吸食男子气息的妖精。   傅承林摆正她的坐姿,迫使她凝望自己的眼睛。   她瞳仁乌黑,水光流荡。   傅承林轻拍她的翘臀:“就在这里,行么?”   姜锦年起先没听懂。   直到傅承林从装水果的塑料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揣进衣兜,横抱着姜锦年走向她的卧室,姜锦年才说:“不要嘛。”她侧躺在单人床上,仰视着他,见他反锁房门,身量笔直如寒山松柏——但她很快就看不清了,视野被黑暗侵吞,傅承林关了灯,坐在床头。   姜锦年暗忖:他一定是要做坏事了。   她滚向墙角,裹住被子,不让他抓到。   傅承林安分地坐着,说:“我想了你一晚上。”   姜锦年疑惑:“真的吗?”   傅承林随意懒散道:“假的,我在开玩笑。”   姜锦年生起闷气,凶巴巴拽上他的袖口。腕骨被他握住,往他那里一拖,她整个人就被活捉。   她一瞬间顿悟:“你又耍我。”   傅承林温和地纠正她:“怎么能是耍你?我不把你弄过来,你还要藏在被子里。”他捏着她的指根,翻过她的手心,覆在自己腿间:“你看看,你造的孽。”   姜锦年不再吭声。   她羞红了脸。   好半晌,她仍是执迷不悟,问道:“那你今晚究竟有没有想我?”   他说:“有。”   姜锦年托腮:“你从哪里赶过来的?办公室吗?”   “从……我爸家里。”   “你回家看望爸爸了?”   “算是吧。”   “父子二人相处愉快吗?”   “吃了一顿饭,没喝酒。我晚上要开车。”   姜锦年略一思索,探出端倪:“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傅承林简略地概括了家庭成分。他提到父亲再婚,继母和继妹,不过没说清她们的名字。他的家族成员并不多,所有人一贯和平共处,至少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很无忧无虑。   姜锦年坐起来,紧挨着他。斟酌一秒、两秒……三秒,终于,她忍不住说:“原来是这样。你一进门,我觉得你有点儿不高兴,就想哄你开心。”   傅承林道:“我那会儿不是在笑?”   姜锦年仰躺:“你笑,不代表快乐。”   她双手叠放于胸前:“奇怪,我以前还当你是乐观积极的人。事实证明,你诡计多,城府深,疑心重,撒谎面不改色……”   傅承林倾身靠近她:“还有呢?”   姜锦年改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迷倒万千少女。睿智英明富有远见,横扫交易市场。”为表诚意,她还轻念一声:“老公老公。”   傅承林摩挲她的唇瓣:“花茶喝多了?嘴真甜。”   姜锦年坚持认定:“我本来就甜。”   傅承林道:“我刚跟你重逢那几天,不该叫你姜小姐。我应该叫你……姜小甜。”   这句话清晰无比,传至耳畔,撩起一阵心荡神迷。姜锦年左手探进枕头底下,无意中碰到了手机,打开一看,屏幕时间显示:晚上十点半。   房间里有了一丝微弱亮光。   单人床空间狭窄,傅承林斜倚着墙面,衣衫不整。姜锦年观赏他长达几分钟,沉迷于他表面斯文禁欲、骨子里放荡不羁的吸引力。她往旁边挪出几寸空位,命令道:“你躺下。”   傅承林非但没听从,还离开了床铺。   他来到姜锦年的书桌前。   打开台灯。   椅子被他拉近一尺距离。他落座,桌面铺开三本英文原著书,右手边堆聚了一排总结和笔记,翻查几页,均是姜锦年的秀丽工整字迹。   傅承林低声提醒她:“几排书本和笔记,你的桌子摆不开。”   姜锦年光着脚站在他身后:“我准备买新的……”   “我帮你搬家怎么样,”傅承林提供另一种思路,“二楼全部属于你,放什么都行。家里书房打通了墙壁,空余五排书柜,都送给你。”   啧,男人。姜锦年腹诽。   她双手一寸一寸从他的脖颈划向肩膀,像是柔然的玫瑰花藤正在野蛮生长。她直言不讳,问他:“你就这么想跟我住在一起吗?”   他停顿片刻,说:“我得诚实。我确实挺想……”   她歪头,帮他补充:“每天都睡我?”   这个话题让傅承林避忌。他猜测女人不喜欢听实情,爱和欲念挂钩,会让她们觉得不纯良、不高雅、更不确切可靠。他换了种表述方法:“我经常出差。”   姜锦年沉思。   傅承林系上自己的衣扣:“答应了?”   姜锦年抚弄他的锁骨,笑意轻佻:“你想得美。”她站在桌边,开始整理书本笔记。包括上一次出差去调研的文件综述,都被她哗啦啦一阵翻动完毕,塞进了透明的袋子里。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钥匙拧动声。   有人进屋。   正是许星辰。   许星辰醉得不轻,喊道:“姜锦年!”   姜锦年吓了一大跳。仿佛在家偷藏一个男人,马上就要被室友发现,她连忙对傅承林说:“许星辰回来了,你先走吧……”她自觉对不起他,退让道:“我明天坐车去你家找你。”   傅承林指节反扣一下桌面,道:“我家就是你家。”   他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   姜锦年只好说:“明天,我坐车去我家……找你。”   傅承林道:“你这是答应了。”   强词夺理。   许星辰已经摸索到了姜锦年的门口。她往常每次聚会之后,都要和姜锦年聊天——这基本是她们的习惯和日常活动。许星辰内心积攒了许多素材,急着与姜锦年分享生活点滴,然而,然而,姜锦年竟然反锁了房门。   许星辰问道:“咦,你在干什么?”   姜锦年百口莫辩。   她此时开门,许星辰就会发现傅承林。虽说,她和傅承林之间十分清白,并没有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但是,只要门一开,那就是瓜田李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姜锦年情急之下撒了谎:“我在写点评!今晚必须交,对不起,我太忙了。”   许星辰懵懂地答应道:“你加油哦,我先回房了。”   许星辰一边走路,一边嘟囔:“今、今天聚会上来了一个男人,超级讨厌的,说他认识我,但我不认识他啊……没心情了,我就先走了。”   她声音太小了。   姜锦年没听见。   姜锦年放松地扭过头,正准备和傅承林说话,傅承林还在收拾物件。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塑料袋,往里面装了一只玻璃球,捡到姜锦年的发卡,迟疑几秒,也扔进了袋子。他对她说:“你和我住,不会有任何不方便。”   她扑哧一乐:“你准备每天来一趟,然后一点一点……搬空我的东西吗?”   傅承林松开塑料袋。   几秒种后,他把玻璃球拿出来,放归原位。发卡也用衬衫衣角擦干净,重新摆到了姜锦年的床头。姜锦年见状又心软,叹道:“你别这么可怜。”   傅承林就将她按在床上,强吻作别。他悄无声息离开了她的家。他并不知道,姜锦年一直站在阳台窗边,远远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这一晚并不寻常。   当夜凌晨,“新跃芝”股份有限公司发布公告称:拟出售全部资产及负债,借由发行股份与资产置换等途径购买Grus科技股份100%股权。   换句话说,Grus公司成功借壳上市。   一时间,“新跃芝”股票价格疯涨,连续几日涨停板。   而傅承林早已做好预测。   报告递交给郑九钧之前,他就行动了。他也不是提防着郑九钧,只是内部量化投研的任务,从来都是由他统筹分配。   郑九钧毫无芥蒂。   他冲进傅承林的办公室,向他报喜:“不得了,还在涨。除了Grus公司,你还有其他几个借壳上市的方案,要不要施行?”   傅承林制止道:“再等等。”   他理由充分:“它们的回报率不会比Grus更高。”   郑九钧直觉他说得对。   办公室内一片宁静祥和,郑九钧气定神闲道:“照这个势头,明年我就能达到长辈设下的目标,用不着回去继承家业了。”他话中“继承家业”明显是个不讨喜的苦差事。   其实,傅承林也并不热爱酒店管理。麻烦太多,他总有顾忌。 第60章 车祸   郑九钧想起来什么,问道:“承林,你家酒店上市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傅承林说:“正在重新筹备。”   郑九钧抬高左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指节,道:“上周五是黄道吉日,我和家人去寺庙烧香……我外婆和姨婆都信这个。我许了三个愿。最后的愿望是帮你许的,保佑你们公司正常上市。”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笑了下,脊梁骨远离椅背,坐得更直。   黑色皮椅微微转动,傅承林面朝着他,诚心诚意道:“谢谢。改天我们一起去还愿。”   郑九钧的鞋底一扬,踩住了一张高脚凳。他略感放松,神情中透着洒脱:“不客气。”   傅承林又问:“你看过年底盈利分析成绩表了么?”   郑九钧挠了挠鼻子:“看过。”   傅承林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平视着郑九钧,叫人捉摸不透。他这副模样最是高深莫测,语气还相当温和:“老兄,到时候我得麻烦你,把分析表的结果反馈给新客户。行么?”   郑九钧拎着外套,站起身,亲自揭露谎言:“抱歉,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分析表还没来得及看。今晚我赶两个场。回家要是有空,我一定看。”   傅承林反而说:“没关系,不急,先忙你的事。”   郑九钧拍了他的肩。   今日气温偏低,风大,霜降,冻得鼻腔难受。   郑九钧正要出门,不过他衣衫单薄,围巾都没系一条。他从小就不怕冷,体格十分强健,聚会上也玩得开,嬉笑怒骂不拘小节,爱喝酒,更爱打牌。   早些年他还喜欢一掷千金。现在,他开始挣钱了,竟觉得一毛一块都来之不易。他仍然愿意给亲朋好友们花钱,对自己呢,反倒是抠门了一点儿。   有人笑话他:“商人脾性。”   他回答:“什么叫商人脾性?多合计,多计较,那都挺好。”   *   郑九钧傍晚五点多钟赶赴一场聚会。来人基本都是潜在客户,也有几位熟人——包括纪周行,温临等等。纪周行正在参与“韦良连锁酒店”的IPO项目,与公司团队一起,辅佐这家酒店上市。   纪周行连续熬了两晚通宵。   他刚一入座,就拿出一盒烟卷。   温临的秘书帮他点火。   那位秘书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堪比杂志上的平面模特。她入职时间不长,为人世故老练,一看就是在社会上混过的,分寸拿捏很到位。   纪周行问她:“你跟了温临多久?”   秘书笑道:“半年啊,您是不是眼熟我?”   纪周行吸一口烟,低头浅吞白雾:“温临最近在做什么呢?”   秘书瞥一眼老板,才说:“我也不知道呢。我负责简单的日常事务,难一些的工作,我暂时还应付不来。”她双手端举着酒杯,娇娇然倾斜,与纪周行碰了一碰,调侃道:“纪总,我自罚一杯酒。”   烟灰落在茶几上,纪周行咳嗽一声,换了个杯子盛酒。   他半支着脑袋,头晕胸闷,略感身体不适。   秘书小姐原本是逢场作戏。但她扭头一回神,发觉纪周行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安静趴窝于沙发角落,她忍不住暗中感叹:颓废忧郁的美男子。   温临眉梢一挑,附耳对她说:“让开。”   秘书忙道:“好啊老板,您坐这里。”   温临挪动位置,轻捶纪周行的大腿:“要睡回家睡,别在公共场合装死。”他完全是出于好意提醒。他猜测今晚姜锦年也要出现,但他的预感并不正确。温临找来找去,只见到了一个郑九钧。   郑九钧喝了两杯鸡尾酒,丝毫不显醉意。   他踱步而至,指着纪周行,问道:“老纪瘫了?”   别人还没有回答,郑九钧随口念:“呦,姜锦年怎么来了?”   纪周行缓缓坐起。   他扶桌站立,走动一步,又朝门口望了一眼,方知自己被诓骗。他现在正处于极端的疲惫困倦,有些神志不清,恼羞成怒,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掉头出门。   温临喊他:“纪周行?”   他凛凛一甩外套,不耐烦道:“我回去补觉。”   温临讪讪摇头:“他以前最看重风度。”   郑九钧坐到了旁边,发问:“他最近工作不顺?”   “现在是十一月,”温临掐指一算,堪破天机,“纪周行要是没和他老婆闹矛盾,十一月就办婚礼去了。他上半年问过我,十一月有空没?有空就去给他捧场子。”   捧场子?   这话不中听。   郑九钧莫名反感,道:“人家姑娘早跟他分手,不是他老婆了,那幅深情模样摆出来给谁看?他不是没人要吧。”   温临一笑,耸了下肩。   郑九钧拢他肩膀:“我们几人,在商言商,别谈女人的问题。”   温临却道:“我没做过金融,咱俩谈什么生意?”   郑九钧保持着热情:“你对投资有兴趣不?”   温临思索一会儿,摇摇头。他竟然吐露:“我就爱把钱存在银行,搞几张存折、存单,没事数数利息玩。”   郑九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温临抿一口酒,靠近他说:“你挂念我的财产,倒不如挂念你自己。我听人讲,你那个合作伙伴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去年还飞美国治病……他妈妈犯下了诈骗罪,搁现在没出狱,犯罪基因能不能遗传?他还撬了纪周行的墙角,看人老婆长得漂亮,有几分姿色,他说抢就抢。我这种烂人,都知道不能招惹有夫之妇。”   郑九钧笑骂:“挑拨离间呢?温总。”   温临仰头咽下一口酒,杯子翻转,酒水一滴不剩。   温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全球的私募基金和小型投资公司起码有千千万,凭什么挣钱?没有本金和客户,哪来几十亿几百亿的现金流。傅承林对你的重视程度不够,明明你才是你们公司站稳脚跟的基石。”   郑九钧垂首,抚摸自己的下巴。   须臾,他指点温临:“你的比喻不对劲。我和傅承林就像两艘船,齐头并进,既能捞鱼,还能挡风遮雨。我要是一个人走,早被你们这种专家……劫持上岸了。”   他笑得毫无芥蒂。   继续与温临喝酒聊天。   温临只顾着与郑九钧打太极,一时忘记了纪周行。他更没注意到,纪周行把手机落在了包厢里。   夜幕深黑,冷风嗖嗖狂吹。   纪周行头重脚轻走在街上。他没带钱包,找不见手机,顺着街角打转绕圈,拐进一条巷子胡同,不幸迷了路。他知道这条街的名字是“簋街”,提供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红黄光色璀璨明亮,照得四处人影幢幢。   可是,临近的深巷中,甚至没有一盏灯。   黑暗漫无边际,而他困乏无力。   他一步一步走啊走,停不下来。现实景象与脑中幻想交汇融合,他一度分不清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真相……等这票干完,就不做投行了!他暗叹。   前方灯光一霎恍惚。   纪周行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砰然一声撞击,剧痛击碎了感官。鲜血从鼻腔中涌出,溅他一手,他半卧在巷道的石板路上,看着更多的血液挥洒一地,遍布砖块缝隙。   汽车喇叭滴滴地响,驾驶座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骂道:“妈的,大晚上走夜路,见车也不躲,你找死呢?”   纪周行一咧嘴笑道:“没找死,我活得最认真了。”   肇事司机不敢甩下他,到底还是负起责任,连夜把纪周行送往了医院。他的思维还算清醒,由于痛感强烈,冲淡了躺倒休息的意念,他跟医生护士聊了几句,人家就问他:“家属呢?”他报出父亲的手机号,又说:“还有这个号码,你们帮我打几次……拨通为止,就说我快死了,看她有什么反应,能不能赏个脸来医院见我最后一面。”   肇事司机紧张地问:“小伙子哎,你干嘛想不开咒自己啊?”   纪周行道:“你帮我拨通,我考虑不收你医药费,一毛钱不收。”   司机马上行动。   三分钟后,姜锦年手机铃声响起。   恰好她待在傅承林家里。   昨天晚上,傅承林被姜锦年勾起兴致,难以纾解,最终一个人拎着塑料袋走了,到家还洗了个冷水澡,姜锦年觉得他好可怜。她今天就积极主动跑到他家中,提前做好了饭,等他下班。   傅承林刚一进门,姜锦年立刻迎接道:“老公回来了。”   她接过他的公文包,取下他的外套,挂在某一间衣橱里。   他们养的那只猫“喵喵”叫了两声,跟随傅承林踏入餐厅,姜锦年盛一碗汤,问他:“今天就不喝酒了,好不好?”   傅承林按下开关,展开一台隔层酒柜。   他提议:“你可以把酒全部收走。”   姜锦年否决道:“不要,管得太严,你会不高兴……我可不想跟你吵架了。”   傅承林朝她伸手:“过来,坐这儿。”   姜锦年偏要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于是,傅承林搭住了姜锦年的靠背,连椅子带人一起拽向他,直到她离得非常近,他抚着她的脸吻了吻,像在表扬她的体贴懂事。   她给他夹了鸡腿:“新式做法,你吃一点。”   他咬了半口,肉质鲜嫩,果然入味。   姜锦年又敲开一只螃蟹钳子:“还有清蒸蟹,很好吃,我尝过一块……螃蟹是阿姨下午才买的活蟹,放在调料汤里,上锅煮熟。”   她把钳子里的蟹肉挑出来,装在瓷碟里,再递给傅承林。   傅承林一边默然进食,一边听她介绍。她为他花费的心思,完全体现在了餐桌上。他想着吃饱了饭就把姜锦年拐进卧室——可惜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计策。   陌生号码一共显示了三次。   “谁呀?”姜锦年道,“我不认识。”   她按下了免提。   电话里的人语气急促:“纪周行快死了,你能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啊?”   姜锦年眨了眨眼睛,道:“不能,不好意思。” 第61章 崩盘(一)   医院是个气氛压抑的地方。   纪周行有几位医生朋友,见惯了生死。朋友常说:普通人还是治不起病……索拉菲尼片一盒一万二千元,伊马替尼胶囊一盒两万五千元,某些家庭自认为是小康了,大病一来,半年掏空。活不起的人多了去,老天爷能怎么办?医生又能怎么办?   纪周行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他怕被医生安上“何不食肉糜”的罪名。   他说: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他不停地想。   他做了各项检查,结果显示:CT无异常,右侧胫骨撕脱性骨折、腓骨下缘骨折、关节囊与软组织肿胀……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还是需要一场手术。等候手术安排时,他问司机:“你那儿有回音了吗?”   司机嗫喏着回答:“那个女孩子没接电话,她是不是在加班呐?”   纪周行道:“人没接电话,你怎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纪周行的父亲已经匆忙赶来。父亲脸色发白,见到儿子意识清醒还能聊天,父亲的状态缓和了一些,道:“我明天跟你领导打声招呼。这几个月你别碰工作,躺着养伤。”   随后,父亲逮住了医生,再三询问,确定儿子只是骨折了,左手划破,伤口处理完毕。   纪周行闷咳,问他父亲要手机,又背了一串电话号码。   父亲还当他要谈生意,暗叹:这小子能成大器。绷带绑着,病床躺着,竟没忘怀使命。   哪知电话打通,传来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喂,您好,请问是谁?”   纪周行道:“是我。”   他生怕她挂断电话,匆忙说:“我今晚出了车祸,只剩半条命。”   姜锦年刚洗完澡,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挂着一条浴巾,缓慢地擦抹头发。傅承林知道她不爱用吹风机。他提起雪白如新的毛巾,帮她揩拭发丝间的水滴,稍一弯身,听见纪周行正在讲话。   傅承林平常做人都有几幅面孔,时间一久,心理活动跟着四分五裂。他一时觉得纪周行活该受罪,一时又觉得逢难之人其言也善,同时怀疑:纪周行其实安然无恙。他只是寻了个理由,作戏撒谎。   纪周行道:“我笑一次,全身都疼。手术马上开始了,你……你在做什么?”   姜锦年的拇指贴近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她半低着头,一声不吭,那边的纪周行就发笑。他每挪动一寸身体,便有一寸摧心剖肝的剧痛,窗外月亮渗透树影,送来浑浊光线,他悄悄向她告白:“我爱你。”   他只用了唇语。   他猜测傅承林在她身边。那么他的执念更显龌蹉,更像是背负着枷锁与烙印的魔鬼了。可耻又可悲。十八岁那年,他曾为了女生在操场上约架……他现在甚至不能嘲笑那时的幼稚浅薄,为什么她可以迅速解脱,而他不能?   她曾经属于他。   他越痛苦,就越想笑。   就像她从前遭了委屈,会扑进他怀里一个劲地哭。   他亲手惯出她的坏脾气,又将她推远。   再开口那一瞬,他才发现——姜锦年关机了。   父亲坐在他床头,宽慰道:“儿子,强扭的瓜不甜。”   父亲语调沉稳:“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他捋一捋西装领带,叹口气,鬓侧白发十分扎眼:“小姜哄你两句,来见你,是对你好吗?不是。你俩定过婚事又闹开,双方都下不来台面。我虽不清楚原因……我对自己的儿子还是知根知底。”   他垂首看着儿子:“散场就是散场,你没法儿挽回。下午三点市场收盘,你说,等等我啊,我还要下单,行不行呢?”他摇摇头,且说:“错过这村没这店。你省省力气,别打扰那丫头的生活了。”   纪周行嗤笑。   父亲抽一张纸巾,擤一把鼻涕。他的手背已有老年斑,棕褐色,零落几块,也不知何时有的,突然就有了。   他不厌其烦地说:“周行,你从小被你爷爷奶奶宠,我和你妈都没空管……”   纪周行艰难吞咽,提醒道:“爸爸,打住,我耳边都是嗡嗡嗡嗡。”父亲果然住了嘴,再没提起一个字。   纪周行阖上眼帘,闭目又说:“到底意难平。”   父亲言简意赅地开导了他:“你俩当时快不快乐?很快乐吧,不然怎么想到了结婚?你接着死缠烂打,这些回忆在姜小姐那里都很耻辱了。”   纪周行捂住眉骨——用他那只没受伤的手。   他差一点就流了泪。还好没有。成年男人的尊严仍在。   他说:“我祝她幸福吧。”   父亲道:“认识自己的错,气魄和胸襟,比钱更要紧。”   纪周行仍是没睁眼:“嗯。”   父亲适才对儿子感到放心。   *   姜锦年在家中狂打喷嚏。   猫咪趴附她的膝头,随着她的动作,茫然呆望着她。傅承林面对着电脑处理邮件,忽而停下来,头也没抬,对她说:“你穿件衣服,别在这儿冻感冒了。”   姜锦年道:“裙子不是正好吗?屋子里很热。”   她稍有恍惚。   傅承林翻扣着手机,道:“纪周行不会英年早逝。他在医院做手术,无大碍,右腿骨折,伤口已经缝合。你还惦念他?”   “我没有,”姜锦年抚摸猫咪的后颈软毛,辩白道,“只是一个熟人出了车祸,我可能也……突然惊讶。”   她停顿中思考措辞的间隙,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她被傅承林的问题牵扯出火气,分不清谁对谁错,心情无端烦躁,嘴上就说:“怎么,你是不是觉得,今晚我要是没来你们家,我就会跑去医院,专门看他了?”   傅承林盯着她:“扯远了,我没考虑过。”   他的右手还搭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心二用。他回复完一封重要邮件,偶然抽出空闲:“你现在去一趟医院,也不是不可以。”   姜锦年道:“你就这么想我。”   傅承林挑拣文件的动作顿住:“想你什么?”   姜锦年抱起猫咪,穿着拖鞋往外走:“你自己心里清楚。”人还没走远,傅承林扯上了她的裙摆。他捉她就跟抓鱼一样容易,扣了她的腕骨,根本没用力气,以防弄疼了她。   但她反手一拧开,还是跑掉了。   猫咪跳下地面,伸了个懒腰。   傅承林暗忖:他此时追过去,她生着闷气,多半得和他吵架。而他不愿吵也不想吵,再等一会儿,兴许能平静地重归于好。   他坐回原位,继续专注于工作。夜里十点多,他煮了一杯牛奶,敲响姜锦年的房门,没声。他直接推门,打不开——她从里面落了锁。   “姜锦年,”他道,“你开下门。”   姜锦年回答:“你竟然直接叫我全名。”   她认定他存心来找茬。   傅承林反问道:“你的名字不能叫么?”他侧倚着墙,嗓音低沉尤其勾人:“年年,宝贝,老婆,快过来开门。杯子很烫,我要是握不住,牛奶就洒你门口。”   姜锦年终于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她伸出一只手,接了他的杯子。他看见她低头喝牛奶,慢慢地啜饮,他唇角抿起一丝微淡弧度。可是姜锦年没喝完奶,就关了门,叹道:“我睡了,晚安。”   第二天,她走得格外早。   到了办公室就投入工作,持续两个多小时,直到晨会开始。今天的晨会与往常不同,谭天启等几位基金经理都过来参与。姜锦年摊开文件夹,介绍起了制造业板块的A股热点,也谈到了岂徕公司的高端液压产品。有人问她:“市场行情如何?”   姜锦年道:“短期还是长期?”   那人颔首:“都说一遍吧,还有重点关注的,我们的人工智能医疗股份。”   谭天启插了一句:“在我眼里,人工智能医疗板块,全是概念股。”   姜锦年附和道:“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要想全面应用人工智能医疗……我不说不可能,就是太难了。我们把它当做概念股……”   谭天启反过来打断她的话:“不,不是难。这个行业发展潜力大,吸引投资者的目光聚焦。”   他一边谈论,一边合上了笔记本。   他平素都有做记录的习惯。   今天早晨,他一直没动笔。   夏知秋忽而拔高音调,笑道:“人工智能医疗现阶段在国内就是痴人说梦。人工智能的本质是什么?大数据输入与提炼,你一没有Structured data,二没有完善的信息安全保障,凭什么让全国的医疗数据联网,你只能方便黑客入侵云端存储,弱化医院的市场竞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   谭天启摆了摆手,纠正他:“这只是技术问题。我调研过一家公司,他们已经有了Dataset……”   夏知秋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调侃道:“这可如何是好,谭经理,你连Database和Dataset的区别都弄不清。”   谭天启仍是没动怒。   他摊开笔记本,笑眯眯地说:“烦请夏助理给我解释两句,我记着呢。”   夏知秋不言语。   他和谭天启闹矛盾,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当年组里发生过什么,那是他们几人的秘密。   清晨阳光晦涩,寥落照进会议室。   除了夏知秋以外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副严肃冷静。姜锦年为了圆场,应道:“谭经理可能不太关注数据与人工智能的算法原理,这些都不重要,只是细枝末节。Database就是通常俗称的数据库,用来存储数据,像谷歌公司就有BigTable,设计理念很优秀……Dataset可能呢,只是一个数据集,被收入了Database。”   谭天启与她聊了两句,她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更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出风头。   夏知秋再次接话:“谷歌微软Facebook在人工智能领域的论文,甩脱我们一大截。我们国内,AI的论文发表数量位居全球第一,质量呢?不少学者都在灌水。后期大量人才缺口、人才建设从哪里找——这都是问题。”   他姿态随性,笑里藏刀。   罗菡咳嗽一声,转移话锋。   散会后,夏知秋和姜锦年一起去了罗菡办公室。   罗菡气得不轻。   面上依然没表露,她只对夏知秋说:“我理解你,你觉得谭天启不配坐到现在的位置。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谭天启对你没反应?你看清楚自己,你不值得他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夏知秋语不惊人死不休:“哦,我要和他聊聊老鼠仓了。”   “老鼠仓”是指,基金经理利用资本拉动股票价格之前,偷摸着拿一笔自己的钱,暗地里投资这支股票,赚取外快——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公司规定。 第62章 崩盘(二)   “我不该让他好过。”夏知秋说。   他眉目清朗,眼神直直对上罗菡。   罗菡稳如泰山:“你毕业四年,先开始在券商做行业研究员,做了一年,跳槽到我们公司。职场不是学校我没义务教你,我就提醒你一次——职位经验没一个立得住,还学人家玩办公室政治,搞打击报复呢?”   夏知秋扯了一下领带,没解开。   他的愤怒在顷刻间压抑到了极点:“谭天启那两年的年度考核结果都是靠作假,晋升和培训的机会全归了他,他还私藏猫腻,手脚不干净……”   “说话要注意,”罗菡道,“我办公室有摄像头。”   她扭开一只陈旧的铁皮罐,窸窸窣窣捡起茶叶,扔进玻璃杯中。热水泡得清茶滚动,逆着光,错落有致,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翠绿色长剑。   剑锋指向夏知秋。   夏知秋走近一步,双手扣在桌沿:“我每次在公司看到谭天启,止不住地犯恶心。他还成了重点培养、重点保护对象,他除了每月给客户写一封公开信,还能做什么实事?”   “够了!”罗菡骂道。   她把一份文件摔在桌上。   纸页撞到玻璃杯,茶水落地,溅开,一下子污染了地毯。   姜锦年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   姜锦年进公司的时间不长,哪里知道当年的秘辛?   她夹在罗菡与夏知秋之间,无话可说,无言可评。罗菡是她敬重的上司,夏知秋是她欣赏的同事,如果非要让她选一个犯错的人,她宁愿把一切谬误都归咎于谭天启。   罗菡却说:“谭经理排名高,能力强,掌握着决策权和话语权。他没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你对他有太多误会。你不听劝一定要去淌浑水……嫌我们组还不够乱?你晨会上跟他抬什么杠?”   夏知秋身子没动,眼皮都不曾掀一下:“我可不是抬杠。他犯了眼高手低的老毛病,概念还没弄清就急着下单入市,补仓补仓,早晚有一天,他会补成爆仓。”   罗菡淡笑:“祸从口出,管好你自己的嘴。”   她还问:“这点事忍不了?”   她吐露二字箴言:“冷静。”   夏知秋拿起一块抹布,拂拭桌面上的一滩狼藉。   他闭了一下眼睛,尝试平息愤懑怒火。   他回答:“冷静不是冷成一块木头。”   罗菡站起身,翻解袖扣:“谁都知道你有个性。”   她早上没吃饭,动作幅度稍大,就开始头晕,胸部内侧很疼,针扎一样的密密切切之感。尖锐的痛楚附着在胸腔,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人过中年,逃不掉小毛小病。她缓慢调整气息,再反过来看夏知秋,只觉得他非常年轻。   罗菡唇色发白。   夏知秋没再多嘴。   过了一会儿,他和姜锦年一起离开办公室。   他问:“你觉得我有错么?”   姜锦年道:“哪方面的错?”   夏知秋笑笑,不提了。   姜锦年随口说:“企业文化不同吧,美国桥水基金公司里,员工可以互相指责,刚入职的新人们会被骂哭。你和谭天启……我不了解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但你闹得越大,罗经理越不好做。”   夏知秋驻足,认真瞧着她,问道:“你赞成我在晨会上说的话吗?”   他讲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人工智能医疗。   四下安静,姜锦年悄悄说:“现阶段,人工智能还是数学算法,没有数据就没有智能。抛开overfitting的问题,数据越多,精确性越高。人工智能医疗手段,将来肯定能实现,现在呢?第一,需要大量被清洗过的结构型数据,医学术语分析还涉及自然语言处理,这个standard怎么做,都要交给专家,第二,我们国内经常有病人跨省治病,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集中在一线城市,而这些电子档案不能全国共享。”   夏知秋道:“你论文看得不少。”   他左手揣进衣兜,右手拉开走廊上的一道门。   谭天启的助理刚好站在不远处。助理抱着一沓材料,脚步匆匆,风尘仆仆,他见到姜锦年和夏知秋,还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助理问:“谭经理约了券商分析师做行业交流,就像是一次午餐路演,十二点开始,你们去吗?”   他热心引荐道:“早上晨会,咱们的策略分析师说,A股价格在降低,吸引了海外资金……市场需要不断学习啊。”   夏知秋犹豫着没有回答。   他还惦记着罗菡的反应。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忽视了什么?漏掉了什么?思维停滞在脑海中,如同一枚生锈的铁钉,怎么拧都拧不动。   姜锦年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好啊,我会告诉罗经理。”   那名助理温和一笑,抱着材料走了。他和谭天启的性格有些像,待人接物比较周到,性情也好,几乎从不动怒,细节之处可见涵养。   中午用餐之前,姜锦年把他的话转述给了罗菡。   罗菡道:“我收到邮件了。”   她沿着楼梯下行,发丝缭乱,脸色很差,宛如一具苍白失血的女尸。她扶着楼梯,手腕偏向右侧,虚搭着不放,姜锦年才注意到她其实骨瘦如柴。   她腕间皮肤凹陷,骨刺突兀,挑开了细微的褶皱。她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俗称“尾戒”,据说寓意为:我热爱单身,我将终身不嫁。   姜锦年想起罗菡的父母已经辞世。而罗菡并非本地人,平常工作又忙,交际网十分复杂。她一贯工作出色,愿意指导年轻一辈,大幅度分担了研究员的压力……姜锦年忽然觉得,她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很好的上司。   她问:“罗经理,你不舒服吗?”   罗菡道:“昨晚赶场,喝酒喝过头,我就宿醉了。”   姜锦年信以为真。   事情却在隔日发酵。   不知是谁放出消息,在职的基金经理中,有几人身负“老鼠仓”的嫌疑。   倘若将老鼠仓做大,不止会被公司辞退,还要赔钱、吃官司,甚至坐牢。   老鼠仓案件采用“零口供”的审讯方式,也不管你承不承认,只要证据链充足,必定难免刑事责罚。   一连几天,姜锦年听了各种八卦。   她将其中一些故事转告给了傅承林。   傅承林问她:“害怕了?”   “不怕,”姜锦年眯眼看他,“反正和我没关系。”   这些天来,姜锦年不怎么理他。   傅承林也不清楚他哪里做得不对。今晚他提前下班,开车把姜锦年接回家,她就跟他聊起了近日见闻,举止并不亲密。   卧室里,月光盈透窗帘。   两人同坐一张沙发,姜锦年在拐角一侧,傅承林位于另一侧。他像是刚谈恋爱的少年一样,手指悄悄触及她的指尖,按一下,又摸一下,她不躲,他就露出本性,将她压在沙发上亲吻。   “闹什么脾气?”他问她,“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你这是在玩冷暴力。”   姜锦年拒不认罪。   她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工作上有一些烦心事。”   傅承林犹疑道:“我看老鼠仓也没影响到你。”   他捏着她的脸,猜测道,“模拟盘表现不及预期,还是研究报告的数量不够,影响了你的年度考评?”   姜锦年认真道:“我是很关注年度考核,因为我需要年终奖。今年的奖金大概25万,我知足了。”   她盘算着:“先还车贷,再交房租,还要给你们买礼物。”   “你,们?”   “嗯,包括你,我爸妈,和我弟弟。”   傅承林回神:“我是你的家人。”   姜锦年耍无赖:“不,你只是我的同学。”   傅承林和她讲理:“我是你的同学,男朋友,丈夫,未来孩子的父亲。”   姜锦年没有应声,凝神望着他,眼中细碎流光闪烁。她从前……很多年前,也曾经这般看他。傅承林被现实蛊惑,沉沦于温柔乡,还没来得及脱掉上衣。   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傅承林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还想要,他就失去了一切顾忌。可他连领带都没解开。姜锦年一时难以经受,咬住了领带边缘,牢牢攥紧他的衬衫,将他背部的衣料弄得一片凌乱。   夫妻生活是不是这样?隔阂,修复,吵架,妥协,再度亲密。   虽然姜锦年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她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尽管身体十分疲惫,她仍然尝试和他沟通,并说:“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你和我还有将来。”   傅承林停了少许,道:“现在和将来。”   他其实想说:我们曾有一段过去。但是,往昔岁月并非全然美好。   *   年轻时,很多人都犯过错。   一瞬荒唐,一瞬糊涂。   姜锦年认为,她十八岁疯狂追求傅承林是一种失算。随着她得到了傅承林的身心……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她不仅没有缓解当年的渴望,对他的感情还与日俱增了。   她隐隐感到不妙。   为什么不妙呢?倒也讲不出原因。   中午太阳灿烂,洒满了整洁的地板。姜锦年照例在罗菡办公室整理东西,归类文件,罗菡还没回来,姜锦年打了个哈欠,失手碰掉了桌上的笔记本。   她蹲下来,捡起笔记本。   恰好罗菡推门而入。   “你拿什么了?”罗菡问。   姜锦年吓了一跳。   办公室正门“砰”地合闭,罗菡穿着高跟鞋快步走向她,抢先拽住了神秘的笔记本。纸页夹放的便签掉落,姜锦年没看清那是什么,罗菡已经把它们悉数收完。她强做沉稳地问:“你是不是翻了一遍?”   罗菡在怀疑什么?   怀疑我吗?姜锦年暗道。   罗菡不讲话,姜锦年蔫了。   肃静和沉默就在空气里流淌。 第63章 崩盘(三)   “罗经理?”姜锦年出声道。   罗菡摁着笔记本封皮,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条都脉络明晰。她死瞪着姜锦年,细长的眼睛略略泛红,这般模样,真像是要吃人。   姜锦年莫名慌张,硬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把它碰到了地上。”   “然后你就打开了?”   “不是,我没……”   “你没想看,可你还是看了。”   “我根本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罗菡已经敲定了她的罪名:“你只要一撒谎,就会脸红、摸鼻子、视线往左边看。”   姜锦年赶紧摇脑袋。她要怎样解释?她急中生智,道:“办公室有摄像头,你可以调取监控录像。”   却不料罗菡食指一伸,指向桌下:“笔记本掉在这里,摄像头能拍到吗?”姜锦年百口莫辩,罗菡一再追问:“你回答我的问题。”   她大声吼道:“回答!”   振聋发聩。   最近组里有传言:罗菡更年期到了。更有甚者,直接说她:岁数将近五十,怕是绝经了。   罗菡在办公室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外面一定能听见。男性比例高的公司里,女领导一向很难做。旁人会如何编排她?她懒得多管,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姜锦年身上。   姜锦年丢失了平日里的机灵劲,懵懵地看着她。头一次被信赖已久的上司冤枉,那感觉,就像是一位忠臣尽力辅佐明君,而在一夜之间,君主不分是非,昏庸无道,胡乱给臣子降下一桩罪孽。   不仅是这样。   猜忌正在萌芽。   近来,公司里什么风言风语传得最厉害?   老鼠仓。   倘若被发现,有什么后果?   不可估量。   姜锦年眼瞳微微收敛,呼吸乍然急促,又逐渐平缓。她垂头,半跪着,后退一步,冷静道:“祸从口出。那天早晨,股市开盘之前,你和夏助理说了这四个字。”   罗菡似也恢复镇定:“多谢你提醒我。”   她睫毛微颤,声音压得极低:“你现在是有后台,人跟以前比,大变样了。”   哪有后台?   我他妈哪有后台?姜锦年在心中咆哮。   片刻后,姜锦年反应过来,罗菡正在谈论傅承林。傅承林的资产、关系网、地位和背景,都被罗菡默认为姜锦年的囊中之物。   姜锦年为自己辩驳一句:“我不靠男人,连车贷都在自己还。”   罗菡笑道:“这我可教不了你。”   她笑完,觉得哀怒。   她问姜锦年:“你看了几页?”   姜锦年闭眼说:“一页。”   罗菡脊背发冷:“哪一页呢?”   姜锦年试探地回答:“建仓。”   办公室的灯光清透如水,照在罗菡空茫惨白的脸上。她没忘记自己身在何方,火速站立,手指当做梳子,向后理了理头发。发梢干枯毛躁,明显分叉了。   她佯装无事地整理桌面,重新把笔记本锁在抽屉里,叮嘱道:“你跟别人透露一句,就是割我一块肉。”   姜锦年已经百分百确认了局面。她问:“罗经理你为什么要……”还没说完,罗菡打断道:“你不是我,你不了解我的难处。”   *   从罗菡办公室出来,姜锦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她的优秀榜样忽然倒下了。她其实还是糊里糊涂一头雾水,啥也不知道,别的同事偷偷问她:“你被罗菡训了一顿?”   姜锦年道:“没……没。”   她接连回答两个没。双重否定,那就等于“有”了。   夏知秋安慰她:“打工仔哪有不挨骂的。”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夏知秋认真地问:“遇到困难,想找我指点帮忙?”   姜锦年反而说:“不是。我想起你的研报数量,比高东山低了一档。”   夏知秋嗤之以鼻:“我只看重质量,不在乎数量。”   他仍是一副信念至上,坚持“投资哲学”的模样。他常说:正确的投资组合,一定比持有现金更划算。投资组合的波动与经济市场密切相关,市场信息具有迷惑性……首先,我们要想清楚投资目标。   目标,目标。   这两个字,何其困扰?   姜锦年在公司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   她斟酌了半天。傍晚,她和傅承林见面,脑子还在思考,嘴上就说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傅承林道:“直接问。”   他的目光与她撞上,透视着她。好像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难逃他的侦察。她不自觉地端正态度,坦白交代道:“我们经理做了老鼠仓……以前做过,或者正在做。我现在知道了,我应该怎么办?”   傅承林穿着白衬衫,深灰色西装,正从大厦的楼梯间往外走。他惊讶于姜锦年主动来找他,听完她的描述,他微蹙眉头,语气里带了点儿严正沉肃:“跟我进办公室,我们详谈,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姜锦年快速跟上他。   傅承林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参与?”   他反锁办公室的房门:“在你知情,或者不知情的前提下。”   姜锦年咬定道:“我没有。”   傅承林也就相信了她:“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也不用管了。”他极淡地笑了一下:“证监会一直在严打老鼠仓和内幕交易,新三板和私募基金都是重灾区。你问我,你该怎么办?我的建议是,你平常怎样工作,这些天就维持原状,别慌,别乱想。”   “龙匹网”股票事件,让姜锦年知道,她很容易受到上司影响。小时候,家里人总教育她“尊师重道,尊敬师长”。工作以后,她暂时改不掉毛病,对她所信赖的领导们,有一种认同与敬佩感。   傅承林却教育她:“你别站队,更不能帮人背书。”   姜锦年疑惑:“背书?”   傅承林解释道:“就是拿你自己的信誉,为别人作担保。”   他松开领带,随手扔在桌面。座机铃声响起,他选择接听,外放的音量在说:“傅总,六点半有一场决策会……”   还有半个小时。   他挂断来电,长话短说:“你经常在我这儿夸罗菡。我欣赏她的处事风格。不过公募基金容不下老鼠仓,你得沉住气。今天跟我说的话,别再转述给第二个人。”   姜锦年觉得做人好难。   她在傅承林的办公室里踱步,碎碎念地问:“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最开始,傅承林对这事儿还挺上心。可他一旦确定姜锦年卷不进去,他就又是一副冷冷静静波澜不兴偶尔笑两次的敷衍样子:“举报轮不到你来插手,我猜你一狠不下心,二根本没有证据。你是罗菡提拔上来的助理,她要是出了事,你的首要任务是撇清关系。”   姜锦年心下一颤,思维更乱。   傅承林打开抽屉,拿出一盒夹心巧克力,亲手剥一块,喂给她吃。   他看她的茫然无助,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他说:“一般人发现上司违反企业规定,涉及刑事案件,首先会担忧受牵连,再掂量其它方面。”锡箔纸被他揉成一团,扔在垃圾篓里。他嘱咐道:“公司管理需要分层,上级扶持你,培养你,是职务要求的一部分。工作归工作,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   姜锦年蓦地想起,罗菡也曾经说过:别把私人感情掺杂在工作里。   她好像学到了什么,又好像一事无成。   她听从了傅承林的指导意见。   冷血,她骂自己。   很快,现实又给她上了一课,俗称:纸包不住火。   据说有人做了实名举报,证监会立即介入调查。前一天夜里,远在上海证监局工作的梁枞还给姜锦年发了条微信,说:“你可千万别犯法。”姜锦年当时不懂,第二天,她方才明白过来。   上午九点半,股市刚开盘,那些人就出现了。他们并没有传言中的凶神恶煞,但是他们带走了罗菡,那会儿,姜锦年离他们的距离仅有不到一米,她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胸腔中跳动——扑通、扑通。血液顺着脖颈涌入大脑,冲淡了一切观察能力。   途径姜锦年面前时,罗菡的钢笔从口袋中掉落。   姜锦年弯曲双腿,帮她捡起。   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范围内,罗菡说:“我母亲病重,我急需钱。开仓赚了一百万,这些年来,我早还给公司了。”   讲完,她笑得灿烂。   哦,对了,她还补充一句:“在这家公司里,有竞争关系的朋友都是骗子。”   什么骗子?   罗菡无法细谈。   姜锦年再也没有见过她。   第二周的礼拜一,上级公开了人事调动。夏知秋升任为基金经理,负责掌管罗菡手下的四只基金。他这几日的脸色都不太好,仍然向全组同事鞠躬道:“承蒙大家关照,今后,我会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没人提起罗菡。他们只是鼓掌,并喊他:“夏经理。” 第64章 新任   夏知秋是新一任的基金经理。为了方便他开展工作,上级安排了另一位名叫张霄宇的老牌经理指点他。张霄宇是个典型的投研者,做事认真,善读善思,给了夏知秋很大帮助。   他的业绩蒸蒸日上。   姜锦年还在努力适应他的风格。   夏知秋对她十分和善。午餐时间,他经常找人谈话,或批评,或表扬,多方位施加压力,但他从不刁难姜锦年。每逢开会,姜锦年阐述观点,夏知秋也是鼓励为主,纠正为辅。   于是,办公室里有了花边新闻。   某位同事私下说:“夏知秋和姜锦年……妙不可言。”   高东山反驳道:“小姜跟她男朋友感情很好。”   同事却说:“罗经理走得那么突然,你就没一点想法?”问完,叹一口气:“亏你和姜锦年交情最深。”   高东山默默无言。   夏知秋升任之后,空出一个助理的名额。但他彻底忽视高东山,提拔了另一位研究员,虽然他的上级领导挺重视高东山——归功于那份《电子支付余额合作企划书》,公司成功拿到了电商合作的合同,规模扩大,排名升涨,荣誉和嘉奖却不在高东山身上。   高东山方才明白:人外有人,官外有官。他想在公司混得好,就得习惯“丛林法则”。   他再一次念起罗菡。   罗菡离职了,离得不光彩。在职期间,她重点栽培过两位助理:一个是夏知秋,另一个就是姜锦年……有没有可能,高东山猜测,只是一点儿可能——他喉咙哽住,不敢往下想。   他再度疏远了姜锦年。   姜锦年压根没注意。   这两周以来,她思路杂乱,工作困顿。   夏知秋敏锐地察觉到了,问她:“姜助理,你生活上有不顺心的事吗?”   姜锦年双手背后,站在他的办公室内。窗边摆了一个金罗汉——那是罗菡的东西,没收走,没扔掉,只是被夏知秋从桌面挪到了窗边。   阳光照耀下,分外灿烂耀眼。   姜锦年回神,应道:“没,谢谢关心。”   夏知秋笑:“我俩需不需要这么客气?”   他一身黑色西装,帅气挺拔,左手支在办公桌上,略略挡住了视线。他正在思考换手率的问题,姜锦年就忽然开口:“我跟你,还是可以有话直说?”   夏知秋点头道:“你说。”   姜锦年淡忘了傅承林的嘱托。   傅承林曾经教育她:你别站队,更不能帮人背书。   姜锦年却把一切顾忌抛之脑后。   她像是要为谁争一口气,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上个月,你和罗菡在办公室吵架,我也在场。你提到谭天启的老鼠仓,罗菡不让你追查,你气得不轻……你是不是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夏知秋双腿伸长,左右两手搭合,五指相抵。他半笑不笑地盯着她:“你不用绕弯。心里怎么想,你就怎么讲。”   姜锦年被他诱导,直说:“谭天启没接触过老鼠仓,或者,他是帮罗菡隐瞒了老鼠仓。假使他手脚肮脏,背景不干净,公司为什么要卖力捧他?领导们一个比一个精明,没人是傻子。”   夏知秋眼睛一眯:“你错了。”   他下颌微绷:“你还是胆小,你不敢质问我,罗菡是不是被我这个叛徒举报了。”   “所以呢,是你吗?”她倾身靠近,眼底落入灯光,忽闪而明亮。   夏知秋抬高手背,作势轻咬一段骨节。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我讲句真心话,如果我知道罗菡介入了老鼠仓,我绝不会在她面前提这三个字。她出了事,我失望且难受。大家都是一起拼搏上来的同事。今年中旬,基金排名最低时,谁的心里能好受……”   姜锦年冷笑道:“你在跟我打官腔?”   夏知秋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并不信任我,不想听解释。”   姜锦年左手按住一份报表:“你已经是最大赢家了。”   她盘点他的收获:“张霄宇是老牌经理,经过几次牛市熊市,资历高,业绩稳,经验又充足。他是公司的宝藏,很久没有带过新人了。你一上任,张霄宇就来辅导你,哪怕谭天启都没这个荣幸。”   她说出了实情。   她还咄咄逼人。   夏知秋闭一闭眼:“你跟我吵什么,大把事情没解决,咱俩先内讧了。罗菡以前是真惯着你,让你一心扑在研究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姜锦年没听懂他的意思。   夏知秋赶客道:“行了,你先出去吧,我还要有事忙。”   姜锦年只能离开。   哎,好烦。她心叹。   组里新收了一位职员,出身于某一家券商的行业研究部。这人脑子灵光,上手极快,写出的报告富有质量,操作性强,于是他跟夏知秋一拍即合。   姜锦年旁观他们,就像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和罗菡。   她不再是基金经理的重点关注对象。年度考评表上,夏知秋给了姜锦年一个寡淡的平均分。他们的绩效直接与基金经理的评价挂钩,比较主观——姜锦年从前不觉得。直到罗菡走后,她才知道罗菡曾给她多少特殊关照。   虽然老鼠仓可耻……   她没来得及感谢她。   打从入冬以来,天气越来越冷,行道树褪去了叶子,徒留一片光秃秃的枝杈。   既然换季了,那就该买衣服。   姜锦年约了几位朋友逛街。其中一个朋友在某一家期货公司工作,顺手带来了杜兰薇。今天的杜兰薇穿一身灰色毛衣,水墨蓝长裙,身量高挑出众,言笑晏晏,极有亲和力。   姑娘们都对她抱有十分好感。   而杜兰薇穿过万花丛,只挽住姜锦年的手臂:“我第一次跟你逛街呢。”   姜锦年心道:那是因为我们不熟啊。   可她面上回答:“开心。”   杜兰薇一笑:“咱们怎么走到男士服装区了?”   另一人回答:“姜锦年要给她男朋友买衣服。”   没错,正是如此。   商场内部空间广阔,顶层采用透光材料,构建出一个梵蒂冈大教堂般的弧状穹顶,吸引顾客们游览各大名牌。观景电梯镶嵌在楼房内,玻璃门被擦得纤尘不染,激起了姜锦年的消费欲望。   她步入VERSACE的男装区。   “这件好看吗?”姜锦年询问她最有审美的朋友,“男人会喜欢吗?”   朋友迟疑道:“好看是好看,低调沉稳……”偷偷翻了下价格,“将近两万了。”   姜锦年置若罔闻。   她快速结账,拎包走人。   稍后,她又在别的区域烧钱,败光了六分之一的年终奖。杜兰薇明知她在给傅承林买礼物,还要问她:“你男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姜锦年含混道:“跟我差不多。”   杜兰薇干笑两下:“打工族?”   姜锦年瞥她一眼,认真地说:“嗯,标准的打工族。”傅承林给他自己打工,给他爷爷打工,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吧,她心想。   另一个朋友问起了杜兰薇:“薇薇,你男朋友是在券商做推销吗?”   杜兰薇也不避讳,承认道:“他干了好几年了,升迁无望啊。”   朋友说:“年轻女孩子呢,找男人就要找潜力股。”   杜兰薇虚浮地笑道:“找到了才发现,潜力股更容易崩盘。”   杜兰薇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姑娘。别的女孩子谈恋爱,会在微信朋友圈发九宫格,秀秀恩爱,谈谈趣事,总归是高高兴兴,甜蜜发糖。   而杜兰薇呢?每次谈恋爱,她都是凑合了事,无波动也不吵架。   她看着姜锦年拎了满手的大包小包,换位思考:她自己愿不愿意给男人疯狂花钱呢?答案是否定的。她觉得男人只能记你一时好,还不如买点东西,送给领导。   *   姜锦年哪知杜兰薇的思考。   她将银行卡放在衣兜里,安慰般地轻轻拍了下。现金容易贬值,存钱不能致富。年关将近,傅承林送过她那么多礼物,她不回馈他几分,岂不成了冷血无情铁公鸡?   条理清楚,逻辑自洽,她满意地点点头。   晚上七点半,傅承林回到家中。   卧室沙发上堆满了包装盒。   姜锦年坐在一旁,倚靠着软枕,怀抱着半只西瓜。室内供应了充足暖气,她用勺子舀出果肉,尝一一口,沙沙甜甜的。一定不能多吃!她心中时刻拉响警报。   她把西瓜最中心的那一块留给了傅承林。   傅承林问她:“今天逛街去了?”   姜锦年当他是明知故问:“对啊,散散心。”   她伸出小拇指,轻勾了一下他的手。他弯腰,推走塑料袋与包装盒,开辟了一处座位,缓缓落座。   他嘱咐姜锦年:“过完春节,山云集团会重新尝试上市,我得再忙一阵。你有什么事,身边没人商量,别忘了跟我说。你找不到我在哪儿,就打电话告诉我。”   姜锦年若有所思。   她放下西瓜,往他腿上一倒。   傅承林摸着她的头发,给她顺毛:“你的年度考评结果怎么样?”   姜锦年坦然道:“我的年终奖少了……”   “少了多少?”   “三万。”   傅承林道:“你的新领导抠门了点儿。”   他拿起手机,指尖敲了敲桌面:“这笔钱不该克扣你。你向他们推荐了四平购物,涨幅超过了百分之三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右手按键,给姜锦年的银行卡转账,左手抚弄着她的脸颊。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用脸蛋蹭蹭他的掌心,矜持地撒娇。   短信提示音“叮”的一响。   姜锦年起身一看——傅承林给她转了三十万。她倒吸凉气,抓紧他的袖口,他却说:“我手滑,多打了一个零。” 第65章 娱乐   “手滑吗?”姜锦年提议道,“我还是把这笔钱……”   她没说完,傅承林打断道:“收着吧,给你老公一点儿面子。”   姜锦年轻轻攥住他的外衣,手指如灵蛇般滑进西服内侧,摸到了质感平整的衬衫。她研究着布料勾勒的男性曲线,说:“那我多买些礼物送你。”解开他的两颗扣子,她挑衅道:“反正都是你的钱。”   傅承林扣紧她的手腕,道:“等我,我去洗个澡。”   姜锦年跪坐,眼神比兔子更纯洁:“我不是在勾引你,我想让你试试衣服。”   傅承林扒拉那些盒子,问她:“哪一件?”   姜锦年郑重宣告:“全部。”   接下来的话挺腻歪,她的脸皮莫名薄了几分。她转过视线才开口:“这些东西都是给你买的。新年快到了,我就想说一声……我爱你,新年快乐。”   “谢谢,”他回答,“新年快乐,姜小甜。”   她歪头:“你开心吗?”   他笑说:“嗯。”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两个字:“非常。”   非常开心。   姜锦年讶然道:“你还真容易哄啊。”   “也不是,我挺难哄,”傅承林辩解道,“在你这儿,我被人哄开心的标准降低了。”   姜锦年明里暗里揶揄他:“那我送几件礼物,就能把你拐走吗?”   傅承林却道:“我得提醒你,你早把我拐了。”他正在拆包装盒。领带、钥匙环、名片夹等等都被他摆在了桌上,排成一列,如同一行展览品等待阅览。   姜锦年凑近他:“我参考了你日常用品的……价格标准,按照同一档次买的,款式比较普通,因为你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她一边讲话,一边贴紧他,他向后靠上了剩余的包装盒,姜锦年就趴在他怀里,领口更低,可见她胸前雪白丰满,相当诱人。傅承林目光往那儿瞟了一眼,她缓缓拢紧衣裳,说:“每天,当你用到它们,你就会想起我。”   傅承林表扬道:“算盘打得好。”   他轻抚她的后背:“没那些东西,我也在想你。”   姜锦年主动依偎着他,点头。   春节之前,傅承林要去美国出差。少则一周,多则半个月,他和姜锦年约好了每天视频的时间,又问起她最近的工作状态,详细辅导了几十分钟,这才离开卧室,走向书房,继续处理他的公务。   次日,姜锦年照常上班。   她今天自驾来公司,在停车场巧遇了谭天启。姜锦年的车内总有一双平底拖鞋,方便她踩油门和刹车。而在下车之前,她需要换一双高跟鞋。   她以为,谭天启会先走。   可他没有。   附近的壁灯散发着幽光,谭天启望见姜锦年的车牌,蓦地顿住,再一停步,像是守株待兔。   姜锦年路过一辆又一辆轿车,向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谭天启手里抓着一杯豆浆和一包煎饼馃子。   显然,他还没吃早饭。   他抬腕看了下手表,时间充裕。他干脆领着姜锦年走向楼梯,弯身往台阶上一坐,强烈的饥饿感迫使他先咬了一口煎饼,才说:“姜助理,吃过早饭了吗?”   姜锦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如实回答:“吃过了。您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今天的晨会内容我还没准备,待会儿要是讲不出话,我就给我们组丢脸了。”   她踩着高跟鞋,步向电梯,双腿匀称修长,绰约多风姿。   谭天启却想起了罗菡。   他叫住她:“姜锦年!”   姜锦年原路折返。   她站定在他面前。   谭天启捏着煎饼馃子,并未抬头。煎饼内部夹了一块薄脆的油炸陷儿,被他犹豫着搓出刺啦刺啦的碎裂声,姜锦年心道:他干嘛跟自己的早饭过不去,捏碎了多难吃。再看那豆浆塑料杯,在他手里倒是完好无损。   谭天启不该多问,但他破了自己的规矩:“夏知秋的管理方式,你还习惯吗?罗菡走了快一个月。她被吊销了证券从业资格,罚款三十万,幸好,暂时没有坐牢的危险。”   姜锦年脑子里“嗡”了一下。她侧倚着楼梯扶手,重复道:“吊销资格?”   “满盘皆输,”谭天启抿嘴,评价道,“换一碗饭吃,总比坐牢好。”   他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镜片方方正正,横平竖直。他的谈吐气质、着装打扮,都让姜锦年想起高中时代稳居年级第一的优秀男生。截至目前,谭天启的业绩排名为全公司前三位,吸引来大批客户,他确实可以被视作一名领军人物。   姜锦年赞叹:“您还牵挂着罗经理。”   谭天启听出讽刺意味。   他站了起来,平视着姜锦年:“全公司上下,最不想看到她惹麻烦的人,就是我。”   姜锦年不置可否。她笑容收敛得几乎寻不着,眼波流转间,尽是一片猜忌和怀疑。她或许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呢,她也记得夏知秋说过:谭天启眼高手低,贪心十足,重利忘义,玩弄老鼠仓,强迫一堆人给他垫背。   谭天启却压低嗓音,说:“我晓得,你看了那个笔记本。本子是我的……她当年做那些事,我发现了。我瞒住了领导。”   笔记本是他的?   姜锦年稀里糊涂地问:“为什么会在罗菡手上?”   “两个月前,她问我要来了。”   “所以,你没做过老鼠仓?”   “我犯不着冒这风险。”   “你为什么和夏知秋闹掰了?”   “他……是我做得不好。”   谭天启喝完半杯豆浆,感怀道:“我和他一见如故,私下经常聊聊宏观经济,市场策略。罗菡的事情我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丁点,他以为我掉进了钱眼里,立马就跟我断了联系。”   他扶一扶眼镜架,说:“我特欣赏夏知秋这种类型的人。他做起事情,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姜锦年含糊道:“哦。”   她盘算着:今晚又要请教傅承林。   怎么搞的呢?自从罗菡消失得无影无踪,傅承林就成了她的特殊顾问一样,她虽然行得端做得正,依旧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她认真品味谭天启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细想。她隐隐察觉到,谭天启是不是想说:夏知秋这个人,理性至上,轻贱感情,遇事倾向于下狠手。   姜锦年猛然一震,问他:“你在提醒我?”   谭天启委婉道:“我期盼你升职,你亲手掌握几支基金。”   他站起身,拍了拍西装裤上的煎饼碎屑。所过之处,留下一阵祖马龙的男士香水味,姜锦年留守原地,暗忖:究竟是不是夏知秋举报了罗菡呢?夏知秋正在扶植新一任的基金经理助理,不太注意姜锦年,派给她的任务和培训机会渐渐少了。   升职更难。   而夏知秋更受欢迎。   夏知秋的作风与罗菡相反。他迎难而上,不惧怕挫折,愿意不断向市场学习,导致他的换手率很高,成绩变动也快,排名一直稳步增长,初期表现远胜于离职之前的罗菡。   组里的同事说:照这个势头,夏知秋今年就能获奖。   加上春节快到了,有人提议聚餐。   夏知秋原本不同意。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对他而言,只要能维持基金业绩,加班加点都是小事,不娱乐不恋爱都没问题。   但是他的助理说:“往年这个时候,经理都会请大家吃饭呢。”   这个“经理”,指的是罗菡。   夏知秋便考虑道:“好,我也来一次。”   聚餐地点是一家装修豪华的KTV,包厢宽敞,气氛暧昧。几位男同事都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点单、喝酒、分发水果,还叫来几位KTV的公主陪唱。   公主们年纪不大,长相标致可爱,既会来事儿,又很会暖场。   某一位小姐就坐在夏知秋旁边,见他年轻俊秀,模样帅气,端起水果非要喂他吃一块。他推脱给了高东山,拿出手机,借着一抹暗光,盘查今天的上证、深证和纳斯达克指数。   姜锦年笑了笑。   别的不说,夏知秋敬业是真敬业。   某个同事喝醉了,询问姜锦年:“要不给你们女同志叫几个男公关?这儿有的。”   姜锦年摆手,夏知秋帮她圆场:“得了,人家男朋友管得严。”   离他们最近的姑娘端来一只玻璃杯:“小姐姐,喝酒吗?”   姜锦年谢绝道:“不用了,谢谢,我待会儿要开车。”当前这一刻,她不太能融入集体,因为她发现某位男同事的手掌游离于姑娘的裙底,而姑娘巧笑嫣然,并未显露丝毫不快。 第66章 游戏   姜锦年在校期间,曾有一位同学告诫她:每一个行业都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不干净。脏的不是工作,是人自己……或许那也不是“脏”,只是生活促发的渴望。   姜锦年可以理解。   她参加过各种聚会,见识了各种场面,总是充当着局外人。就比如现在,她百无聊赖地品尝一杯果汁,不断刷新着手机页面,翻查论坛上的基金评价。   网友A发帖:求大家帮我看下,基金经理怎么突然换人了?搞事情呢,换成一个年轻小伙。   网友B回复:你家经理被爆老鼠仓,不换留着过年?   A气闷:她业绩挺好的呀,经历过小牛熊,年中表现差,后来还是跑赢了大盘,上行和下行捕获率都过得去……   B骂道:洗地党!万恶的老鼠仓,扰乱证券市场,这TM都能洗。   网友C乱入道:我知道这个基金,新任经理多好啊!长得巨帅,超合我的眼缘,不说了我去买了!这么帅的男人帮你管钱不开心吗兄弟们!   C另起一楼,发问:顺便问下这位经理是单身吗?   论坛中缺少知情者。   无人答复。   姜锦年似笑非笑,目光随意扫了夏知秋一眼。夏知秋十分警觉,忽然回应:“你看了什么帖子?”他坐到了姜锦年身边,低头一瞧,只见自己的名字被挂在首页,登时发出疑问:“哪个屌丝在大放厥词?”   姜锦年道:“人家是称赞你的外表。”   夏知秋脑袋一扭,油盐不进:“呵。”顿一下,打开手机:“我单不单身,关他屁事。”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查到了那个帖子。他的拇指长久徘徊于屏幕上方,视线停落在网友A的寥寥数语中。网友A复制粘贴了罗菡致客户的一封信,评价道:她热爱工作,尊重客户,她有情怀。   但在最后一页,A承认道:我看错她了!她啥也不会,就特码会艹白莲花人设。   B赞同:本质是个黑木耳。   荡.妇羞.辱真低级,果然一群屌丝。夏知秋心道。他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关闭了手机。   姜锦年没留意后面的帖子,随口安抚他:“这间包厢的名字,叫轻松一刻,你今天做东请客,你是主角,别把神经绷得太紧。”   她和夏知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枯燥乏味地消磨时间。旁观的同事们察觉他俩正无聊,遂提议:大家凑一块儿,玩些游戏吧。   夏知秋抽出一沓扑克牌,道:“玩21点?”   姜锦年道:“赌钱吗?”   高东山连忙制止:“咱们可不能聚众赌博。”   微信提示蓦地一亮,姜锦年翻开手机,看见了傅承林的消息:“我刚下班。你在哪儿?发个定位给我,我去接你。”想到再过几天,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国,姜锦年秒回了地址,他就说:车程距离三十分钟,你现在收拾东西,我到了给你打电话。   姜锦年高兴地告辞,抱拳道:“对不住大家,我有事,要先走啦。”   她拎着包,起立。   光线朦胧阴晦,KTV的歌声不曾停歇。她隐没在暗处,脸上有点红晕。旁边几位同事不舍得她离开,挽留道:“急不急?不急还是玩一把牌吧。21点游戏,能套用凯利公式呢。”   姜锦年抬手,指一指夏知秋:“夏经理,这是你的主场。”   夏知秋佯装听不懂:“我对凯利公式的应用一窍不通。”   姜锦年笑而不语。   夏知秋坐庄。姜锦年估摸着时间,顺手为他们几人发牌。除了姜锦年,整桌的参与者均是男人——其中一人正是刚才摸姑娘裙底的花丛老手,姜锦年默默给他起个外号:老花。   不得不说,老花这人,脑袋瓜子真好使。他采用了高低牌算法,快进快攻,不给别人思考的机会,间接导致了庄家爆牌。而他连胜两把,激起一片喝彩赞叹声。   他品着酒味,讨要荣誉:“秋哥,我硬了,不对,我是说,我赢了。”   夏知秋眉头紧锁,沉浸于失败者的深刻反省。   他一贯追求卓越与完美,无法容忍牌桌上的小失误。   老花抽了一张纸,转过脸,对着姜锦年道:“小姜,我从你这里讨个赢家的彩头……你帮我抿个唇印,红唇印,就抿在餐巾纸上。”   此话一出,喝醉了的男同事起哄道:“憋不住了,要对人下手了?”   老花抖一抖餐巾纸。幽明灯色下,纸面泛着白光,他还扬起下颌,笑谈:“我是谢谢人家小姜,她给我们发的牌,发得秋哥都输了。”说着,他伸手去抚摸姜锦年。周围人多口杂,气氛欢闹愉悦,他想着同事之间开些小玩笑都不要紧,更何况罗菡那个严肃刻板的女人都不在了——罗菡自己风流成性,却看不惯大家失了分寸,可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哪知姜锦年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愤慨道:“你闹什么酒疯?”   老花顿时尴尬。   他站起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哪做了出格的事?”   他声调冷静,满眼灯光。   姜锦年道:“刚才让我抿唇印的人是不是你?”   姜锦年并非第一次被男人用语言骚扰。   但是,今年的组内聚会,与往年的聚会相比,简直忽然乌烟瘴气。她不知哪儿来的怒火,直言不讳地骂他:“你恶不恶心啊?”   老花推开牌桌:“姜锦年,你做人不讲道理,我让你抿唇印我没动手强迫你,我讲句玩笑活捧捧场活跃下气氛,不喜欢就拉倒,你用得着翻脸?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我还能把你怎么滴?”   歌声暂停,室内安静。   姜锦年气得呼吸不顺,胸口一阵阵起伏,直言道:“你刚才还伸手摸我,他妈的是不是没见过女人?今晚聚会本来只是唱歌,你和另外几人叫什么KTV小姐,你还一直翻人裙底,我就该把你拍下来挂网上。”   她越想越气,越觉得脏。   为什么罗菡在公司时,老花那么安守本分,连一句骚话都不敢讲?   罗菡一走,这个男人都敢欺负她。   几分钟前,他触及姜锦年的腰,揉捏了一把,不可能不是故意。   姜锦年觉得,她今天要是不表态,往后在办公室混个鬼。她一把拎起椅子,往旁边一甩,发出“砰咚”声响,骂道:“解决这件事之前,你别想走。”   女同事都被她震住了,老花也是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我说是误会你不信,哪只眼看到我摸你了,你去问问同事,谁见到我摸你了?”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包厢太暗了,谁能看得清呢?   一个都没有。   高东山左右手乱划,圆场道:“小姜,小姜,你先忍住委屈,我刚一直站在这儿,没动,我没见他碰到你。”   他是真没发现。   他以为,看不见的,就是错觉和误会。   夏知秋相信了高东山,做出评定:“我们这儿人多,东西多,你……”   姜锦年打断道:“没看见的就当做没发生过,你们是第一天玩股票的傻子吗?”高东山正要插话,姜锦年瞪他一眼,也不念着同事之谊了——她怀疑高东山目睹了咸猪手,却不吭声也不帮她。   她孤立无援,集中炮火,攻击老花:“我本来还觉得你这人挺实在,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   老花一口咬定:“没碰就是没碰,我一个大男人不会撒谎,你是不是压力太大有了被害妄想症,还是罗菡的老鼠仓你也参了一份?”   额头青筋暴起,他如同蒙冤,将刚才算计21点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你问问这里的公主,哪个不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我跟她们玩游戏还来不及,非要碰你一个27岁的老妹子?”   女人在他眼里,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而贬值的物品。   姜锦年忍无可忍,扶手坐上桌沿,抬起高跟鞋,往死里狠踹了他一脚。   他一声痛呼,脑中的酒劲和醉意都被她踢掉了几分。   旁边有KTV公主指责道:“小姐姐,你怎么能动手呢……都是误会呀。”   另一个公主说:“是啊,小哥哥没有为难我们。”   同事们都劝姜锦年冷静。   这一脚踹完,她成了过错方。   而她颤颤巍巍,发起抖来。   为自己的特立独行,不懂变故,与这世界的格格不入。   *   夜幕漆黑,路灯寥落。   傅承林站在KTV门口打电话,无人接听。他立刻进入大厅,和前台小姐说,朋友们聚会,他来迟了两个小时……他还说出了聚会人数,预约者的名字——姓夏,是夏先生。   服务员带着他走向包厢。   他推门而入,听见姜锦年正在说话:“你们信我也好,不信也好。反正这人是个败类,装得挺像,女同事的腰都敢摸,我今天不出这口气,明天谁又被他占便宜?夏经理,你别跟我表态了,你只关注投资研究,至于其它事情,你根本不会管也不想管。”   傅承林合上正门。   众人眼前一亮。   傅承林提起一把椅子,抵在门后,问了一句:“我来管,行不行?”他扫视一圈,盯住了倚靠着沙发的老花。 第67章 争执   老花心道:来者不善。   他问:“你谁啊?”   傅承林向他伸手,应道:“我是姜锦年的男朋友。”   老花与他握手,一派坦然:“来得正是时候,管管她吧,损人损己。”   另一位同事忍了许久,插话道:“也许你做得过火了,只是没人看见!”   老花端着酒杯,慢悠悠站起身。他在这间KTV包厢里,压嗓发声,清唱起了一首名为《过火》的歌:“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让你寂寞,才会陷入感情漩涡……”   姜锦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气到冒烟。她张了张嘴,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干脆开始笑了,笑得眼睛里泛起水光。   葡萄酒在高脚杯中荡漾,灯色折离,老花耸一下肩膀,抿一口酒,再拿餐巾纸抹一抹嘴巴。隔壁的包厢还在唱歌,声音清亮绵长,老花由衷赞叹道:“唱得好!”   傅承林手握成拳,拳峰处骨节突兀,还结了茧。他双手揣进西装口袋,侧目看向了夏知秋,道:“再软弱的男人也见不得自己老婆被人占便宜,被人指桑骂槐,我不了解事情起因,夏先生,你跟我讲讲?”   夏知秋曾与罗菡一同接待过傅承林。他心知这人的来头,略感困顿和棘手,他原本就搞不清真相,正犹豫时,姜锦年搭了一腔:“那个人叫我抿一张唇印给他,还说是在开玩笑。”   夏知秋道:“这没什么,关键是后来……”   傅承林抓起餐巾纸,递到夏知秋跟前:“抿个唇印给我。”   夏知秋嗤笑:“傅总?”   “这没什么,”傅承林借用他的评价,又说,“夏经理,这点儿面子都不卖?”   夏知秋纹丝未动。   傅承林将纸揉成一团,问他:“窝囊,愤怒,觉得我在羞辱你?吱个声,别沉默。”   夏知秋理亏,斟酌道:“我刚才的说法,欠妥了。”   而傅承林扫眼看过在场众人。过了好半晌,他解开西服扣子,拎着一瓶白酒,道:“我投资了这家KTV,每一间包厢都有监控,防止客人们嗑药、玩过头、自带酒水……”   他指了指天花板角落:“摄像头在那儿,我找朋友调个监控。”略一低头,视线迫紧了老花:“假如姜锦年冤枉了你,我替她支付经济赔偿,写一篇道歉声明,挂公司内网上……反过来,你要是真做了什么,我会报警,再和你打官司,性骚扰在国内很难立案,不过我有功夫和你磨。”   他一边讲话,一边开启了酒瓶。   老花起先还不信他多牛逼,只当他在吓唬人。但他细想夏知秋的态度,夏知秋的那声“傅总”,他又隐隐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高东山察觉老花的脸色不对,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他试着介绍道:“这位傅先生,是静北资产的执行总监……跟我们公司有合作的。”   老花舌头打了结,道:“你反应过激了吧,傅先生?”   傅承林笑笑,瞥他一眼:“我老婆被人占便宜,还被人欺负哭了,你说我忍不忍得下这口气?没反应就是龟孙子。”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KTV包厢里,出现了一个解围的男经理。   傅承林支起一根烟,那位经理弯身靠近,为他点火。   烟雾缭绕时,傅承林问他:“监控能看清吗?”   “能,”经理端来一个玻璃盒子,捧在傅承林的手底下,接着烟灰,又很自然地放了回去,答道,“好像是摸了腰,停留好几秒,来来回回……掐了一把。我们老板说,能不能不报警?做生意的,就怕招惹上警.察。”   傅承林却道:“不可能不报警,我从不受窝囊气。”   经理似也着急。他只瞟了一下,就从人群中辨认出老花,忙道:“你还愣啥,赶紧给人道歉!吃完人姑娘的豆腐,还装作没事呢?”   高东山恍然大悟:“我靠,你真骚扰了姜锦年。”   他退后一步,与老花隔开距离。   夏知秋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看破而不说破,他已不想再卷入漩涡,推波助澜道:“有些人,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   老花已是恼羞成怒:“我那能叫骚扰么?不就是稍微撞到了?”   姜锦年拍一下桌子:“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讲的。你说,你根本就没有碰我,是我被害妄想症发作,27岁的老妹子碰瓷你!”   傅承林掐灭了烟头。   灰尘落在西装裤上,那位经理颔首,俯身对他耳语,傅承林也低声回答了几句。但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姜锦年身上。   姜锦年徐徐迫近,气焰万丈:“你为什么改口了?你一开始多有理,骂我骂得多起劲,瘫在沙发上装可怜,装成值得同情的色.狼,你怎么不坚持最初的解释?你根本不是摸了我,你是揉了我的腰,死不承认倒打一耙,要不是伤人犯法,我真该一刀剁了你的手!”   这一回,再没有男同事帮他了。   他心知:傅承林那句——“我老婆被人占便宜”,引发了男人们的感同身受。   男人不怕辛勤劳苦,最怕头上带点儿绿。   老花急怒攻心,道:“我说声对不起行了吧?”   他嘟囔:“大家都是文明人,讲道理,同事矛盾闹大了,你收不了场。”   姜锦年总算明白:以他的意思,无论他有没有性骚扰,真理都站在他这一方。她不闹当然最好,如果她闹了,那就是她不懂事,不知进退,不分轻重,不会在办公室里做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的脸皮这么厚呢?   他没有愧疚、悲伤与羞耻感,只有面临麻烦之前,低等动物般的自保手段。   姜锦年想起小时候的生活——街坊邻居里不乏一些擅长骂街的泼妇,而老花呢,并不比她们高明多少,高学历洗脱不了一个人的低级趣味。   姜锦年沉思着,不言不语。   傅承林发话:“你恶意骚扰一个女孩子,欺凌她,泼她脏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他将一瓶白酒推到了老花的面前:“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一口气喝了这瓶酒,要么写一篇职场性骚扰报告,带头反省,公开发表。我多问一句,你会写研究报告吗?想出名吗?”   老花眼皮泛白,死死瞪着他。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   老花握着52度的白酒瓶,仰起脑袋,发疯般“咣咣咣”地灌酒。那边KTV的经理拉开房门,已经出去了,其他几位谨慎的同事也先行离开,剩下的众人,有一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另一部分窃窃私语,心情复杂。   酒瓶渐渐变空。   傅承林自称:“我算是脾气好的男人。改天你性骚扰了别人,人家打断你的手,你也该受着。”   说完这句话,他牵住姜锦年,带着她走了。   包厢之外,晚风凉爽,迎面扑过来。   姜锦年怏怏不乐。   她手伸进傅承林的口袋,掏出一盒男士香烟。她又摸向他的裤子衣兜,寻找打火机,但他立刻断了她的念头:“我很少会带打火机。”   姜锦年叼着烟,像个痞子:“总有人会弯腰给你点烟的。”   她悄悄问他:“包厢里真的有摄像头吗?”   “没有,”傅承林诚实地说,“我骗了他。”   夜深人静,路灯的影子被幽光拉长,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目视着前方,并没有一点胜利的愉悦,也没有以权压人的报复快感,他向她坦白:“那个经理也是我的人,我临时叫他来,捧了个场。要是真有摄像头,我不会用微信问你被他碰了哪里,也不会不报警。我们没有目击证人,牵扯不清,只能使诈。”   姜锦年垂头丧气:“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   她没有细说。   深夜,他们回到家中,姜锦年花了很长时间洗澡。傅承林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手里攥着药瓶。医生说,当他狂躁到暴怒的程度,就要靠药物稳定情绪,但是这玩意儿吃完了,就像治疗抑郁症的药,会比较困,倒床就能睡着。投资市场上风波翻涌,利益关系诡谲百变,他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过,家人出了大事,他的情绪不可控。   他扔开药瓶,翻查日历——还有半年,他母亲就出狱了。   他拿起签字笔,在日期上画了个杠。   姜锦年方才从浴室出来。   她的心情依然低落。今晚,她遭遇一种不公平,只能用另一种不公平反击。她试想,倘若傅承林没有出场,夏知秋等人会重视并相信她吗?答案是否定的。   男人嘛,总是更理解男人一些。   她还记起,剑桥大学有八百年校史,直到几十年前,才愿意招收女学生。全球五百强企业里,又有多少女性高管呢?也不知女人的职场天花板何时才能消失,怎样才能让男同事把她当做男人。   最为讽刺的是,高中与大学前两年,姜锦年外貌粗陋,不修边幅,男同学真把她当做同性,私下相处时,倘若得她指点,或帮助,便有满腔兄弟之情。   姜锦年趴回床上。   她蒙着被子,如鸵鸟,如乌龟。   傅承林将她的被子一剥,双手握住她的腰,像是从锅里捞一只饺子。姜锦年凶巴巴地问:“你干嘛?”他吻着她的后颈,道:“亲我老婆。”姜锦年被他弄得很痒,维持了几秒静止,娇声娇气道:“你抱抱我。”又说:“我还是委屈。”   傅承林道:“委屈是正常,那人不仅下流,说话也很难听。”   姜锦年双手托腮:“我的应对措施,不够机敏。”   “你已经做得不错,”傅承林半靠着床头,覆手摸着她的头发,接着说了一句,“不过,某些情况下,你没法儿讲理,嚣张的是作恶者,吃亏的是老实人。”   房间里阴暗不见天日,他卸下心中面具,冷冷淡淡如自言自语:“你那位同事,仍然算个麻烦,怪我没有和平解决。我问问你们总监,是打算留他,还是留你。” 第68章 辞职(一)   坦白地说,姜锦年不想离开目前的公司。她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付出了很多,突然甩掉一切内部资源,她实在是不甘心。   几个月前,姚芊曾在聚会上泼酒取笑她。当时姜锦年可以忍。但她今晚之所以忍不了,大概是因为,被人恶意骚扰太恶心了。   那人的言辞与举动都带着蔑视,将她当成玩物,料定她没有声援,无法辩解。她的工作职位还比他高。于是心理的落差,更增添了一丝无力感。   她开口问:“我是不是很不懂事?”   她平心静气道:“我没什么资历背景,应该学会圆滑和灵活多变,而不是硬碰硬。如果没有你,我今晚翻不了盘,第二天上班……”   傅承林安抚她:“圆滑是做事留一点儿余地,让人感到舒服。你那位同事敢做不敢认,只会侮辱人,没必要再跟他装朋友。”   姜锦年认真思索:“嗯,是这个道理。”   傅承林侧身,揽手抱住她:“别多想,睡吧。”他们贴得很近。姜锦年搂紧傅承林的后背,手心隔着一层单薄衣料,有意无意地摩挲了半天……他快要出差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过于依赖他,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呢?她暗忖。   忖度完毕,她凑近他的耳朵,先是说:“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努力不给你拖后腿。”接着她以舌尖勾描他的耳形,轻抿着又含又吮,暗怀百般柔情与温存。   傅承林正要握住姜锦年的肩膀,她反而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口,还问:“你喜欢……”   “喜欢”之后说了什么,她也不太记得。她只觉得他今晚非常克制,格外照顾她的感受,心中一时充满了他赠予的安全感,使她越发黏着他,双腿将他缠得更紧。这一次做完,她很舒服,但还是很累,当夜睡觉就睡得比较踏实。   第二日早晨六点,她习惯性地睁开双眼。   傅承林还没起床。他平躺着睡觉,攥紧了她的左手腕。姜锦年舍不得吵醒他,卧在他身旁又消磨半个小时,直到傅承林放开她,摸了摸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离开卧室。   被窝里,尚有他的余温。   姜锦年滚到那块地方,扭来扭去又蹭了蹭。   她抱紧了傅承林的枕头,心道:今天的办公室与往日不同,怕是入职以来的最大挑战……她理当谨言慎行。她还要升职加薪,争做基金经理。   做好了心理建设,姜锦年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   她准点上班。   夏知秋和她打招呼:“你来了?过来帮我看看昨晚上到今天早晨的经济事件,今天是高东山主持晨会,你跟他的行业研究方法有几个相似点。”   姜锦年立刻跟紧他的脚步。他忽而顿了顿,问她:“昨天休息得好么?”   她莞尔一笑:“还行,你呢?”   夏知秋道:“我?我又没什么事,顶多被几个人贴到了论坛里,问我是直是弯,有没有对象,结没结过婚。”   他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笑说:“我披着马甲回了一句,这男人离婚六次,不是好鸟。”   姜锦年感叹:“六次啊。”   夏知秋扭头看她:“假的哦,我哪儿结过婚,光棍一条,惹人觊觎。”   姜锦年捧场道:“那还真让人担心呢。”   夏知秋往座位上一坐,膝盖抬起来,缓缓抵住了桌沿。他这人偶尔坐没坐相,慵懒又散漫,身负实力却桀骜不驯,气质可以说是较为独特了。   想到这里,姜锦年思维停滞……对了,夏知秋在罗菡手下时,也是一贯的我行我素。她应该尽力摸索他的策略与研究方式,才能更好地辅佐他。   夏知秋问她:“你在回想昨天晚上那个论坛热帖?”   姜锦年摇一摇头,脱口而出:“我在考虑,要怎么更好地配合你的工作,继续在岗位上发光发热。毕竟我是你的助理。”   “我是你的助理”,她说。   夏知秋心念一动。   他合上了笔记本,胳膊肘撑在桌面,两手交握,摆出一副罕见的严谨态度:“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昨晚出了一连串的事,没人愿意见到那一幕,我会把你们的工作调配开,近期不影响组内的研究氛围。”   虽然他和姜锦年都知道——   怎么可能不影响呢?   大家既不健忘,也不是傻子。   *   上午工作时间短暂,涌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夏知秋用不惯下单软件,忙着和交易员商量,下完单就开始看盘。他过得紧张而充实,中午还约了别的经理吃饭,这一天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他想。   下午,大部分同事都在做研究。姜锦年试图调整一个投资组合,并写了一份报告,桌前光线忽然被阴影遮挡,她仰头一看,居然又是老花。   她暗叹:先撩者贱。   老花哑声和她说:“我昨晚去了医院,知道吗?喝完那瓶白酒,嗓子辣干了,人废了,亏我没凉凉在包厢。”   姜锦年道:“关我屁事。”   老花冲她竖起拇指:“论手段,你说第一,没人第二。去年三四月,我听人讲,你要和纪总结婚,你呢,头一甩,就又找了一位傅总,个个都不是善茬,我们老百姓惹不起。”   姜锦年翻扣鼠标,与他直视:“求你别自称老百姓了,哪有你这种揩完油还骂人的老百姓……”   “KTV里没有摄像头,”老花陡然拔高音调,“你们就是在拿我开涮!你当我好欺辱?”   有人被他一吓,水杯摔落在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花上午没来公司,下午才出现。而他刚一露面,便来挑起战火和纷争,如果说他没有事先准备,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准备善罢甘休了。他还说:“这份工作,对我就那样吧,可有可无的,我不跳出来告诉大家事实……”   夏知秋听见了他们的争吵。   夏知秋走近几步,挡在姜锦年面前:“你没做过,会喝一瓶五十几度的白酒?你在组里争资源争机会,就没栽过跟头,昨晚喝酒不是因为心虚是因为什么,酒瘾犯了?”   老花伸出一根手指,半空中绕了几个圈。   环环绕绕,而他笑道:“我咨询过律师,这官司,我一定会打。我认识一个朋友,家里是事务所的,他们都愿意帮我忙。”   夏知秋道:“我要是刚出学校没几天的毛头小子,还能被你唬住。你一定要打官司,我没胆,就怕你不打。”   他态度莫名坚决了。   与昨晚不一样。   老花纳闷。他今天凌晨出院,还调查了一下姓傅的大佬名单。他发现,静北资产的老板姓郑,那么,所谓“傅总”大概率是给人打工的,狂什么狂呢。   老花双手握着衣角,扯平他身上的衬衫。他迈出一步路,与夏知秋插科打诨,说什么一个人的尊严被轻视践踏,在座的每一位同事都有责任……等等之类。   姜锦年懒得再听。   她出去透气了。   另一位女实习生跟上了她的脚步。   门廊外,实习生说:“姜姐,我们把事情闹大了吗?”她还小心翼翼地解释:“昨天我是想帮你,可我在闷头玩手机,完全弄不明白情况。”   姜锦年安慰道:“放心,跟你没关系。”   她说着,转身往外面走。   实习生还在问:“昨天包厢里超级黑,他摸下了腰,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假设……他不是故意的呀?他好委屈也好冤枉,工作都不打算要了。”   姜锦年驻足,背对着那个小姑娘,说:“如果某一天,你来上班,每个男同事都搭住你,抚摸,捏揉,七八秒钟吧,再骂你一句——二十来岁的老妹子别碰瓷我,你什么感受?”   她没做声。   姜锦年走远了。   在姜锦年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夏知秋第一个接到上级通知。他再三权衡,自认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至少每天不会再有人到办公室里没事找事了。   很快,大家都听说一个消息:老花被开除。   有人惋惜:他智商高,吃苦耐劳,还愿意带新人,仅仅是犯了一次浑,上面的惩罚太过严厉。   但是夏知秋说:老花的投资策略粗浅,去年还犯过错,已经是他们组里的污点。   夏知秋从记忆中搜寻,找出几个公认的缺点。他不会去捞一个上不了岸的溺水者,甚至要往河里扔几块石头,以儆效尤。   傍晚七点,他下班了。   他这日子过得比去年累了许多。   地铁站外,人山人海。他拎着公文包,在报刊亭买了一本杂志,刚翻两页,另一只手搭住封面,他侧目,正好与谭天启对上。   “呦,”夏知秋道,“老谭。”   谭天启接话:“酸菜面。”   这是他俩当年的玩笑话。工作最辛苦时,他们曾挤在办公室一张桌子前,各自吃着方便面,也算是同甘共苦过的朋友交情。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谭天启直言道:“你的心思被工作以外的事情,分掉了不少吧,小夏。”   落叶泛黄,凋落在一片报纸间,谭天启执起叶脉,莫名感叹道:“唉?一叶知秋。” 第69章 辞职(二)   一叶知秋,他说。   夏知秋嗤之以鼻:“睁大你的眼,现在是冬天。”   他握着一份杂志,对着谭天启咄咄逼人:“你今天怎么系了一条绿领带,不怕晦气不怕跌?还是你真把自己看做了美股玩家,绿涨红跌。”   谭天启面无愧色地扯一下领带:“绿色是和平,谦逊,宁静的颜色。”   夏知秋一见他就来气,忍不住讥讽道:“好大的胸怀!希望你的投资组合总是一片宁静谦逊。”   谭天启眼有笑意。他抓起一本《技术分析》的刊物,道:“你盼着我选中的股票狂跌,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们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同一根线上的蚂蚱,我吸引来客户,增加了基金规模,你背靠着一棵大树,更好乘凉了。”   他左手还捏着一枚落叶,指腹来回揉捻,叶子就在他指尖旋转。夏知秋无比反感他这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拽个屁啊,夏知秋暗骂道:他只是一个孬种和叛徒。   谭天启却说:“是你举报了她。”   夏知秋反应敏捷:“贼喊捉贼。”   谭天启翻一页杂志,追忆道:“罗菡喜欢集中持股,在市场中找黑马。她的投资风格决定了她的业绩。这几年间,新兴科技的话题炒来炒去,龙匹网就让她栽了个大跟头,本来,她的情况稍稍好转了,要不是老鼠仓被曝光,年底的庆功会上一定有她的名字。”   长篇大论刚一讲完,他扭过头,凝视着夏知秋的眼睛。   天已入冬,槐树的枝丫伸出墙侧,寻不见一片绿叶,更显颓败。   夏知秋在树干上拍了一巴掌,含恨道:“做老鼠仓和内幕.消息的人一大把,浮出水面的,都是冰山一角。市场畸形,牛短熊长,罗菡她没别的,就是倒霉,招了你,特别倒霉。”   谭天启反驳他的观点:“你莫要讲得罗菡像是没错一样。她的苦衷,你完全不懂。”   “她有错,她有罪,”夏知秋一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当然了,你也不干净。”   谭天启挺直了腰板:“我和你的投资风格不同。你吃过亏,我没吃过,你自认看穿了我,我排名比你高得多,你就觉得我手头有猫腻。”他做出结论:“小夏,你为人绝情,又很自负。”   排名,排名,又是排名!   排名决定了一个基金经理的江湖地位。   每一位基金经理,都像是江湖上某个派别的掌门人,手下还有若干弟子,大家齐心协力往上赶,观六路,察秋毫,只为了一争高下。   从这方面来看,夏知秋不如谭天启。   谭天启援引实例,教育他:“马上年末了,投资总监压力最大,他们都在等排名、等净值。我刚投了人工智能医疗板块,就是你最不看好的那几家公司。公司经营得好,股票收益不一定好,公司一滩烂泥,股票收益不一定差。你总把这两个概念弄混,自视甚高,听不进劝。你坐这位置,还不如换成姜锦年。”   姜锦年沿用罗菡的手段,又有自己的创新。她本质上倾向于理论派,依赖数据,忽略投资者的情绪……她的优点与缺陷并存。   夏知秋不熟悉她的路子。   谭天启的一番言论,引发了夏知秋的不适。   夏知秋说:“姜锦年是我手下的人,你对她上什么心?”   联系起这两天的性骚扰问题,夏知秋更烦了,心道:自从他做了基金经理,反而无法进行纯粹的研究,难怪那么多同行愁白了头发,就连谭天启……他觉得谭天启四十岁之前就要秃头。   谭天启察觉他的诡异目光。   谭天启说:“你在心里骂我什么?”   夏知秋回答:“你头发少,快秃了。”   讲完,他卷着一沓杂志,挤进人群,跟随大众的脚步,缓缓迈入了地铁站。他没有和谭天启瞎扯,他相信谭天启一定比他更忙。明天一整天,夏知秋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还要去面见一位大客户——那人所在的投资公司,申购了他们的两千万份基金,夏知秋不得不和颜悦色。   带不带姜锦年呢?不带了吧,夏知秋心想,男人们的应酬酒局,姜锦年不适合参加。   这天夜里,夏知秋早早地上床,盖好被子,听见“滋滋”的叫声。   他家里养了一只小仓鼠,肥肥胖胖,如球一般圆圆滚滚。他原本想养两只仓鼠,但听人讲,那样的仓鼠容易下崽,一窝又一窝,生得没完没了,他哪里管得过来?只好让仓鼠与他一样,保持单身。   他在仓鼠闹出的噪音中思考:大客户挨个约见他,但愿没谁想突然赎回基金,假如他们赎回了,那他又得烦上一阵,排名还是个大问题。排名怎么升!几个傻逼都排在他前面,这年头,市场喜欢照顾傻逼吗?   夏知秋失眠。   他起身,吃了一粒安眠药。   当年高考,他是理科状元。   而现在,二流子们跑在他前头。   次日上午,夏知秋又被手机铃声吵醒。   来电者是姜锦年。   姜锦年急促道:“夏经理,你怎么还没来公司?股市都快收盘了,总监问我你去哪儿了……”   掀开蓬松的被子,夏知秋光脚下床。   他只穿了一个裤衩,走到前厅,抬头望一眼挂钟——妈的,下午两点半!   他愤怒地打开宠物笼子,谨慎地揉了揉仓鼠,右手还握紧手机,听着姜锦年讲话:“交易时间,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我用办公室座机找你,好像被你静音屏蔽了,你究竟在哪儿?我们这里有急事。”   夏知秋道:“我睡过头了。”   姜锦年不敢相信:“什么?”   夏知秋重申一遍:“我,夏知秋,今天睡过头了。”   姜锦年忿忿不平地挠墙,催他道:“你怎么一股骄傲劲儿?求你快点儿来办公室,十万火急。”   她没忘记提醒他:“今天你还要见客户,你知道吗?夏公子,我能被你愁死。”   夏知秋反讽道:“呦,你不活得好好的吗?”仓鼠在他掌中打滚,毛绒绒又软绵绵,他稍微将它掂了掂,呢喃道:“又胖了,胖成一个球样。”   姜锦年顿时汗毛倒竖,越发紧张:“你说谁?”   “不是你哦,”夏知秋嗤笑道,“你几乎不吃饭。”   直到这会儿,他还没察觉异样。   他迅速地洗了个澡,穿衣出门,在楼下买两个包子,招来一辆出租车,一边吃包子一边看动态——他立刻明白了姜锦年的焦虑从何而来。   “岂徕股份”正在暴跌。   前不久,姜锦年出差,专门调研这家“岂徕股份”。据说她和高东山还困在了电梯里,场面一度十分凶险。   调研结束,姜锦年建议投资岂徕,罗菡同意,并花费一段时间建仓。   那些操作和分析,夏知秋都很清楚。   他同样重视“岂徕股份”。自从他上任,他详细研究了相关报告——这家公司具有创新精神,优待员工,近年来的股票走势稳健,毫无疲软,而且,它的股东是以散户为主。   以散户为主,说明了什么?   夏知秋入市起价,不会为别人做嫁衣。   但是,今天的股票一开盘,“岂徕股份”大幅度跳水,一路奔向了跌停板。   这不仅是姜锦年的耻辱,更是夏知秋担任基金经理之后的第一场败仗。他把姜锦年带入办公室,问她:“你联系过岂徕股份的董秘了吗?”   “上午我就打了电话,”姜锦年诚实地回答,“他们也不清楚股价怎么了。公司那边,据说没有任何麻烦,网上查不到任何新闻。”   夏知秋正襟危坐,滚动滑轮,退后一尺距离:“你怎么想?”   姜锦年望着天花板:“我怀疑,有人在砸盘。”   夏知秋调侃道:“专跟我过不去。”   他一个电话打给宣传部,让人写几篇营销文案,专门夸奖他的基金表现。接下来,他亲自致电给“岂徕股份”的总经理,详细咨询了几个问题。   做完这些,他松开一枚扣子,叹气道:“砸盘,防不胜防。”   接连几日,“岂徕股份”跌个不停。   网上渐渐传出消息:新任基金经理与上市公司合谋,愚弄散户,联手摆布股价。恰好这时,“岂徕股份”的某一位车间工人出了事——他操作失误,导致半个手臂被机器吞噬。   照片流出,血肉模糊。   四处都是负.面新闻。   最开始,夏知秋还没有应对措施。   忽然,某一个下午,大客户打电话给他,说:“夏经理,我最近资金链快断了,我得把存在你们这儿的基金赎回了,就现在,以今天的净值为准,你们能给我多少钱啊?”   夏知秋道:“您别急,我帮您算一算。”   他起身,朝外面招手,唤来姜锦年。   她赶忙跑进他的办公室,听他和客户说:“岂徕股份是一支好股,制造业的明星公司,当地经济的中坚力量。只不过,庄家正在恶意砸盘,我们整个团队看准了市场变化,您要是不急这一时……”   对方却笑道:“哎呀,夏经理,你啊,就别忽悠我了。你们去年踩雷,踩了一个龙匹网,今年又踩雷,踩了一个岂徕股份。网上关于你的新闻,你看了吗?”   客户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图:他要把钱收回来。   夏知秋方知,不能再拖了。   他和姜锦年商量了对策。   他说:“庄家狠毒,要拖累一个好企业,我们不看傻呆呆地看着。”   姜锦年沉思良久,点头。   当晚,姜锦年亲手撰写一篇软文,名为《房价、断臂与实体经济——聚焦岂徕股份》,她自认写得都是实情。夏知秋拿了她的手稿,转交给几位自媒体朋友,匿名发表。   几番推波助澜,点击量突破十万。   次日股市开盘。   姜锦年吩咐交易员,先别管“岂徕股份”。交投变得活跃,她又按兵不动,直到下午快收盘时,才开始大量买入,刺激跟单,当日收盘的涨幅成绩不俗。   但她不敢让“岂徕股份”短时间内疯涨,第二天再操作时,她只能缓慢吸货,看着“岂徕股份”的图线变化,抵抗着对手的抛压。不明真相的散户被吸引进来一大批,她的对手仍要进一步控制股价。   夏知秋同她道:“这到底是公募还是私募的手法?”   姜锦年摇头:“猜不到。”   她说:“我们吃了这些筹码,暂时吐不出来。”   要不是傅承林出差了……   哎,也不行,姜锦年摇头。涉及行业秘密,她对他守口如瓶。   这几天忙得要死。她趁着回家有时间,和傅承林开了一次视频通话。他站在一座高楼的酒店阳台上,邀请她一同观赏纽约的城市之景,她笑道:“我在纽约念的研究生啊,我知道这里。”   傅承林道:“下次带你过来,故地重游。”   姜锦年“嗯”了一声,掐指一算:“还有三天,你就回来啦,是不是?”   纽约正是早晨,阳光微淡,气温偏凉。傅承林转身进入室内,躺在他的床榻上,道:“我再快一点儿,可能后天就回来,你这几天按时吃饭了么?”   姜锦年支吾着没应声。   傅承林考虑道:“行,我回去招聘两位厨师。”   姜锦年却说:“我要是胖了一斤,我就一天不理你。”   傅承林嗓音更低:“我可以忍几天。”   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激发了姜锦年的逆反心理。她捏着手机,钻进被窝,光影瞬间黯淡,而她偷偷说:“我好想你啊。我忍不了。”后面跟着一声“老公”,娇娇软软,十分狐媚磨人。   傅承林反扣手机。他看了也没用,看得见摸不着。   十分钟前,早饭被侍者推进了房间。傅承林抓起面包,尝了一小口,碎屑掉在桌子上,而另一边,姜锦年还在手机里说话,各种花样轮番上阵,傅承林暗叹:他后天回家,她这样,不是找死么。   他低头,翻查国内的股市。   不到片刻,他重新拎起手机,对姜锦年说:“你们在操纵岂徕股份?”   她眨巴眼睛。   傅承林道:“不说操纵,就当你护盘。”   姜锦年偏移视线:“业内秘密。”   傅承林见她不愿讲,便道:“你吃一次教训也好。”   姜锦年反问道:“你只能看到我们披露的十大重仓股,还有岂徕股份这段时间的走势图吧?”   傅承林笑着回答:“你这儿的内幕,我也收集不了。”他品着早餐的果汁,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高楼大厦,预测未来般嘱咐她一句:“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别忘了告诉我。哪怕天塌下来,有我帮你撑着。”   *   相比于姜锦年的甜蜜电话,夏知秋收到的来电,就算是一种全然的恐吓了。   很久了,他很久没听过罗菡的声音。   罗菡问他:“经理的职位,你做得快活吗?”   夏知秋反问道:“罗经理?你人在哪里,北京还是上海?”   罗菡答非所问:“公募基金束缚多,我蛮想赎罪,做个好人,而你绝了我的后路。”话中一顿,她咬字清晰地宣告:“傻瓜,你们的技巧,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第70章 辞职(三)   夏知秋非常愤怒,几乎出离了神智:“砸盘的人是你?”   “不,”罗菡否认,“我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她盯着岂徕股份的K线走势图,指尖轻触屏幕。她的背后,某一家投资顾问公司的总经理开口问道:“罗姐,你有几成的把握?”   罗菡挂断电话,微笑着说:“十成。”   十成!   她知道自己疯了。   几个月前,她最大的理想是做好基金,争取绩效和资源,为客户们谋福利。她拥有一支搭配默契的团队,五位旗鼓相当的助理,广阔的前景,同行的尊重。而现在呢?   现在呢?   她早就不知道哭泣是什么滋味。   但她所珍惜的一切东西,确实都已经失去了。   夏知秋明白她的绝望。   罗菡在阴沟里翻了船,即便夏知秋感情上仍然敬佩她,理智上,他都将她划归为另一类人。更何况,他们现在正面交锋了,涉及一场拉锯战,双方都不可能息事宁人。   平日里,夏知秋和人打电话,多半会录音。他把自己和罗菡通话的录音文件发送给了姜锦年,提醒她事态的严重性。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公募基金操盘的限制很多,罗菡还对他们的风格与策略一清二楚,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缺点……她或许是最可怕、最危险的仇敌。   姜锦年有一刹那的沉默。   她说:“难办了。”   夏知秋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姜锦年的声音无比冷静:“她的账户不透明,她肯定借用了哪一家公司的力量,砸盘吓跑了散户,专门坑一些追涨杀跌做短线的股民。这两天的成交量放大了多少倍?她还有后手,你信不信?”   什么后手?夏知秋预感不妙。   今晚,夏知秋依然忙碌。他被投资总监拉去了饭局,见到几位身价不菲的客户,其中一个客户还带了位朋友,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那人问他:“你们组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吧,姓姜,今儿她来了吗?我准备了一些基金方面的问题,专程请教她。”说着,视线在夏知秋身侧逡巡。   真烦,夏知秋暗忖。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回答了一句:“找她没用,你问我得了。”   投资总监站立一旁,轻拍夏知秋的肩膀,解围道:“我们公司的这位夏经理,是高水准、高业绩的高材生,俗称‘三高’精英。”   在场众人都发笑,投资总监又说:“你们有问题,直接问他,他对宏观经济和股市债市都有一大票的研究。今年以来,夏经理管理的基金净值蹭蹭地往上涨,投资决策委员会都特别看好他。”   领导为他铺了台阶,夏知秋只能顺着走。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成功忽悠了一位私企老板。   老板大腿一拍,决定购买他的基金,不过有个前提:“小夏,你莫给我整得亏钱了,假如你跌破2%,我啊,立刻就赎回,不带商量的。”   常有人说:公募基金不在乎涨跌,只在乎规模,因为它们仅仅收取了管理费——这种判断,其实不够准确。假如基金一路狂跌,引发了群众焦虑,纷纷抛掉基金,那他们还赚什么管理费?只能喝西北风了。   夏知秋身兼重任,不敢轻许承诺。   他被人灌了几杯酒,去卫生间洗脸时,刚好与投资总监撞上。   总监微醉,神色醺然,半开玩笑地告诉他:“还有一个多礼拜,咱们就要放假,过春节。节前的各大排名新鲜出炉,你们一个儿一个儿的,都别出事啊,影响公司的年底排名,我吃不了兜着走。”   夏知秋的领带上沾了一小块糖霜。   投资总监抬起手,垂目,皱眉,指尖稍微一揩拭,就把糖霜给抹去了。   男洗手间门口,他们两个男人伫立着,四目相对,高大的身影挺拔如竹。厕所内部的水流滔滔作响,气势万千,夏知秋郑重地向他保证:“你大可放心。”   最后一个字出口,右眼皮倏地跳了一下。   *   夏知秋一直没看手机,错过了姜锦年发给他的短信。   姜锦年正在啃一个苹果。二十分钟内,她只咀嚼了两口。   卧室里,台灯光线黯淡,电脑屏幕更亮,显示着岂徕股份的重大利空消息:本公司将终止与物流企业的合作关系,股东减持总股本的5%……   所谓“利空”,指的是让股价下跌的公告。   姜锦年眼前一阵眩晕。   她越想越气,抄起手机,打给了岂徕股份的董秘。人家还没开口,姜锦年就质问道:“你们和那家物流公司的合同还有半年到期,为什么提前终止?这几天的股价波动显著,跌停板跌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拉升回暖,为什么又开始打压震仓?”   董秘问道:“姜助理,你在吃晚饭吗?”   姜锦年咬一口苹果,发出“嘎嘣”的清脆声。   董秘叹息:“你吃完我再讲吧,否则你吃不下了。”   姜锦年冷笑:“您晚饭吃得好吗?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发布利空,明天开盘又是一字跌停……”   她一句话没讲完,董秘就打断道:“姜助理,我们经营中遇到的难处,你不晓得。股东们决定减持,我想拦着,怎么拦得住呢,你说?”   姜锦年温和地回答:“对呀,你们也拦不住物流公司提前解除合同。制造业的核心有两个,产品和运输,你们这样一闹,运输没了,充满了敢于挑战的勇气和胆量。”   董秘听得耳朵一刺。他暗忖:小丫头年纪不大,这嘴倒是刁刁的。   他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恼怒,哪怕与人争论,仍能保持风度涵养:“那家物流公司做大了,不按合同规定,突然涨价。这年头,没几辆货车跑高速不超载……快过年了,我们本地的交警管制更严,见一个罚一个,罚一次好几百呢。物流公司开具了一长串的罚款单子,找我们销账,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跟涨价的钱合在一起,足有好几千万。”   董秘的声音渐模糊。   姜锦年闭眼,头向后仰,道:“原来如此。对不起,我说话冲了点儿,贵公司的实力不存在问题,财务报表真实明确,毋庸置疑,是一只好股,所以我们护盘了。但是,如果,我给您假设一下,您公司里有高管私建老鼠仓,玩弄公告,交易所和证监会一起追责,你们的损失,绝对比我们大得多。亡羊补牢,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对方一个劲地附和。   姜锦年不说“再见”,直接挂断了电话。   夏知秋仍没回信。   夜空逐渐被乌云覆盖,散落纷纷扬扬的雪花。今晚下雪了,下得很大,一直没停,冷冰冰一团堆砌在窗边,如同燃烧后又被翻新的白色灰烬。   次日,如同姜锦年猜想的那样,岂徕股份一字型跌停。   高东山都开始紧张:“我们重仓持有了岂徕股份啊?基金净值在跌了。”   是啊,正在跌。   他们的基金排名降低了三位。   隔天早晨,姜锦年建议道:“我们要不要把情况汇报给投资总监?不是因为岂徕股份的跌停,是因为,罗菡能算出我们的仓位,猜测我们的战略布局……她做掉了一个岂徕股份,就能再做下一个,也许是‘平成医疗’,也许是‘茂鑫生物’,她最擅长钻研这种中小盘。”   她说得不错。   夏知秋权衡利弊,却道:“现在不行。”   他指挥交易员,仍要继续操盘。   他想做什么?   姜锦年严肃提醒他:“我算过了,再一次拉动股价的筹码,我们出不起。”   “出是出得起,”夏知秋纠正道,“就是会被领导们察觉。”   他计算着时间点,什么时候进货,什么时候减仓,继续与交易员沟通。他这是与罗菡杠上了。想到昨晚罗菡那句“你们的技巧,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姜锦年忽然背后发凉。   上午十一点十分,接近收盘,突然有几个人抛单,股票价格眼看着又往下掉。夏知秋让交易员买入,根本止不住罗菡那边的施压,岂徕股份再一次徘徊于跌停板。   “买,接着买,”夏知秋说,“投入的资金不能打水漂。”   姜锦年心跳飞快,道:“你别再加仓了。”   另一位助理却说:“我个人觉得应该抬到涨停。”   姜锦年摇头:“不行。”   那人就说:“女孩子胆子小,你不看就是了。”   姜锦年干脆道:“你们玩不过她的。她出手越来越狠,完全不顾忌收割散户。”   夏知秋嗤笑:“谁胜谁负还没出结果呢,你怎么能倒戈?”   姜锦年懒得争辩。她跑了。她刚踏出玻璃门,夏知秋流下了一滴冷汗,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股票价格不断往下坠,这一回,再没有谁愿意接盘了。   夏知秋方才领悟罗菡的深意:她在上午开局,控制涨幅与跌幅,完成了对他的愚弄。等她榨干了他的筹码,就让他一下午都沉浸在别人的交易量中,坐以待毙,束手无策。   之后几日,他无力回天,惨败收场。   偏偏夏知秋的反抗精神数一数二。   他找到了自己的“师父”——公司里一位老牌基金经理,张霄宇。   倘若放在平常,夏知秋不会这么草率地轻举妄动。但是,年关将近,投资总监时刻盯紧了排名,夏知秋不愿意拖累全公司,只能找张霄宇商量对策,而张霄宇一听“罗菡”二字,只觉危险,扭头就找上了领导,报告了来龙去脉。   夏知秋与姜锦年都被约谈。   夏知秋一人揽下了所有责任。   然而,领导总在盘问姜锦年。她一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后来她才恍然大悟——她是罗菡亲手栽培的员工,堪称罗菡的“嫡系”。所有人都知道,罗菡抢到了什么资源,就喜欢分给姜锦年。   想通了这一点,她一下子就懵了,又记起傅承林曾经的嘱咐:“罗菡要是出了事,你的首要任务是撇清关系。”   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领会了傅承林的意思。   反观夏知秋呢?   他从不站队。   他的安全性在于,他跟所有人都合不来,谁都骂,谁都讨厌,能力超群,我行我素。岂徕股份原本是一只好股,被人恶意操纵,才会三翻四次地跌停。   所以,夏知秋没错。   姜锦年愈发惊慌,解释道:“我不知道罗菡的计划,我也没想到她还能……介入证券市场,她的执照不是被吊销了吗?”   某位领导的男秘书一笑,给她沏了一杯茶。   期间,桌上的东西掉了,男秘书弯身去捡,领导笑着调侃:“小李,你小心喏,别碰到姜助理的腰,假如你碰到了,我都护不住你。”   男秘书快速退后,眼神戏谑。   他们什么意思?   姜锦年陷入沉思,半低着头,她穿着女士西服,衬衫紧贴着身体。男秘书时不时侧目,瞟一眼她诱人的曲线——本来嘛,他没往那个方面想,要怪就怪领导吧,因为基金大幅度亏损,他们怀疑起了姜锦年。再加上姜锦年挤走了同组的老花,她里应外合的嫌疑变得更大了。   老花曾在领导面前哭诉,自称:他有一个女朋友,交往三年多了,感情稳定,见过父母,马上就准备结婚。他为何要骚扰姜锦年?他在酒局上逢场作戏,最多和小姐们讲句玩笑……越雷池的事,昧良心的事,他对天发誓,一件都不敢做的。   他还说:他被傅承林恶意威胁。   傅承林此人,老奸巨猾。与他合作时,几乎讨不到便宜。   思及此,某一位领导就叹气:“小姜,你要说实情才行。你的同事为什么走了,你比我心里明白。”   姜锦年回应道:“我每一个句子都很真实。”   她再翻旧账:“您刚才那个摸腰的笑话,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   男秘书半点不恼,笑问:“姜小姐觉得什么好笑?”   姜锦年站起来,直言不讳:“莫名其妙的猜忌,不分场合的调侃,男同事性骚扰完了自食恶果还被人同情,这些,才是真真正正的好笑。”   她从领导的脸上看到了不耐烦,投资总监在轻轻摇头,夏知秋还蹙眉咬着一根手指,思考他操盘时犯下的错——他可能压根听不见外界的交谈声。   她忽然觉得特别累,坚持下去,是为了什么呢?她的努力不被肯定,黑锅替人背着,功绩被人冒领,那领导还拐着弯贬损她一句:“你们总监坐在这儿,都没你气势足,你也别做经理助理了……”   领导正准备说:假装自己是个总监吧。   姜锦年便接话:“好啊,我不做了。”   她含泪咬定:“我不做了。”   像是赌气,更像是决意。   室内骤然安静。   夏知秋抬起头,世界清净了,没人在叨逼叨,他正高兴呢,就见姜锦年站在门口,告别道:“我任职两年,承蒙罗菡指点,她确实帮过我很多,夏经理也是我欣赏的同事。我扪心自问,从没损害过公司利益,从没动过一丁点歪念头,从没泄露过一条内幕.消息,基金涨价,我比基民还高兴,基金亏损,我整夜失眠睡不着。我认识托付了养老金的老夫妻,每天四点起床去集市卖菜……哪怕想到他们,我也不会恶意操纵股价。”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我明白,我在讲废话。再见了各位,祝贵公司业绩蒸蒸日上。”   趁着魄力用光之前,她关上门,走了。   电脑里,研究资料没看完。   姜锦年关闭文档,另起一份:辞职报告。   *   下午三点半,她获得许可离开。   审批过于迅速。   她知道,还是因为罗菡。   不,也许是因为罗菡、老花、夏知秋、高东山、投资总监……等等,所有人。   天气正晴朗,积雪未化。她买了一瓶可乐,坐在街头,边喝边发呆,往常时间多紧张啊?一秒钟都不能浪费。而现在,她突然非常悠闲。   她见到了广场上的夕阳。   日暮渐沉,手机铃声响起。   电话里,傅承林问她:“今天几点下班?我快到你们公司了。”   姜锦年眼眶一酸,仰头望天,告诉他:“我辞职了。” 第71章 行路   傅承林还没回答,姜锦年报出自己的方位,随后她挂断了通话。她思绪混乱,不知道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因辞职这件事,让她成为更加弱势的一方。   月亮升起来,悬立在街灯之上。   冬季的北方城市,刮风甚烈,呜呜呼啸之际,吹出一阵清冷与荒寒。   行人们穿越广场,来去匆匆。他们戴手套,系围巾,神态各异……应该都是有工作的人。广场的另一侧通向金融街,摩天大厦鳞次栉比,灯火通明。   今天真冷啊,姜锦年心想。   她攥着可乐瓶子,裹紧大衣,打了一个喷嚏。直到下午三点半以前,她还是写字楼里的一员,如今她是社会无业人士,静坐于广场,像个流浪汉。   傅承林出现得及时。   广场上,人潮涌动,如同纵横的河流,奔向东南西北。而他一眼望见了姜锦年,风尘仆仆赶到她身边。他坐下,握住她的手,捂了几分钟,才说:“辞职是好事,那地方不适合你。夏知秋同样需要磨炼,很多东西,他暂时教不了你。”   今天股市收盘之前,傅承林注意到了岂徕股份的K线图,并做了一份近期比对。   他料想,姜锦年一定会遭遇麻烦。她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心中自有一把尺子衡量是非对错,她的上司夏知秋也不擅长人情世故。这两位精英加在一起,摆平不了罗菡留下的烂摊子。   他说:“休息两天,什么都别想,等你理清了思路,我们再计划下一步。”   他牵着她走向停车场,问她:“天这么冷,你在外面坐了多长时间?手冻得冰凉,我得再捂一会儿。”   姜锦年终于开口:“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能在广场上发呆三小时。”   她踌躇不前:“好茫然。”   傅承林道:“谁都有茫然的时候。”   姜锦年倚进他怀中:“你也有吗?”   “多得数不清。”他回答。   话虽这么说,真让他讲几件惨事,他又讲不出一个字。怎么哄好姜锦年呢?他默默列出姜锦年的兴趣爱好,问她想去哪里玩,画廊,音乐厅,还是商业区?今晚,他打算一直陪着她。   姜锦年选择了商业区。   因为她记起傅承林还没吃晚饭。   街边饭店林立,客人络绎不绝。   “就吃烤鸭好了,”姜锦年决定道,“我喜欢甜面酱。”   傅承林笑道:“我以为你要说,你喜欢烤鸭。”   她拽着他的手,踏进饭店,坐在靠窗的包间。放纵一次吧!姜锦年劝服自己,就吃这一顿好的,明天再去想什么脂肪和卡路里。于是她一口气点了八道菜,要了两瓶老白干,还说:“白酒板块果然复苏了,股价飙涨,冬天销量更高。我刚写完一份白酒行业调查,交上去了,还没收到评价,我竟然就辞职了。”   她没说完,趴在了桌子上。   从傅承林的角度看她,她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双眼水汪汪,倒映着灯光。当前这一刻,她卸掉了刚强的外壳,表现得柔软又脆弱。   她暗忖:自己口口声声最关注事业,结果呢?脑袋一热就辞了职。多少人挤破头想进那家公司,她却做了甩手掌柜。但是,不辞职也不行,罗菡不会罢手,夏知秋疲于应付,姜锦年不想再背锅。   傅承林似乎窥见了她的心思。   他说:“公司离了你,照样正常运转。你空出的职位,很多人愿意做,别挂念那家公司。”   “是这个道理,”姜锦年喃喃自语,“我不是不可替代的。”   傅承林纠正道:“这话说错了。”   他认真看着她:“在我这儿,你不可替代。”   恰好,傅承林说话时,厨师和服务员端着烤鸭进门。厨师当着他们的面,表演切片烤鸭的绝技,服务员为他们摆了几盘碟子,撬开一瓶白酒。   酒香四溢。   包厢里再度安静,只剩他们两个人。   傅承林亲自动手,包了一份烤鸭卷。姜锦年心想这肯定是给她的,她就侧身坐着,眼巴巴等着他喂,可他咬了一口,说:“火候不错。”   姜锦年蹙眉,斤斤计较:“这不是给我的吗?”   傅承林道:“这玩意儿油大,容易长胖。”   姜锦年更不开心了:“你怕我长胖,晚饭都不让我吃。”   傅承林和她打商量:“我卷一个你吃一个?”   姜锦年点头。   她与傅承林干杯,喝下一点白酒。酒后失态,她无理取闹,非要他一口一口喂,后来连晚饭也不吃了,直接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一顿乱亲,边亲边说:“工作丢了,你可不能跑了,那样我什么都没了。”   傅承林安抚她:“我怎么会跑,能跑哪儿去?”   他心道:她还是缺乏安全感,喝完酒像个小孩子。   他明后两天都忙,没空陪她,只能留她一人在家。对于她的将来,他反而不怎么担心。她有学历也有经验,公募私募都能去,只要她想。   *   夜里,傅承林把姜锦年扛回家了。   他在浴室放水,招呼她来洗澡。   她走近,脱了衣服,谨慎地迈入浴池,双足雪白,姿态轻盈,使人联想起“步步生莲”之类的词语。热水将她泡得舒服,她倚靠着池壁,说:“你帮我看一下,我的腰围有没有变粗。”   傅承林从善如流。他双手环住她,估测一番,水波就在他的指缝中流淌,他贴近她的耳朵,说:“我看不仅没粗,还瘦了。”   姜锦年往后一顶:“有个地方好像粗了。”   她扎入水面,游向旁边。   傅承林并不急着捉她。   他一派胜券在握,等她自投罗网。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姜锦年就重回他的怀抱,十分委婉地说:“明天我可以睡到中午再起床。”   傅承林抓起毛巾,上岸,引她走向一张躺椅。她才刚坐好,他就勾着她的下巴,和她热烈地接吻,蒸汽肆意蔓延,两人身上都带着水珠,触碰抚摸时,手感更为滑腻。   傅承林向她报备:“明天晚上我迟点儿回家。”   男人真有劣根性。今夜他尝到了甜头,不用顾忌,更不用注意时间,就开始惦记着明晚份例。他交待着行程安排:“早晨八点,我和郑九钧他们去寺庙烧香。下午开决策会,傍晚有一场聚餐,我尽量晚上十点前赶回来……你可以在家休息,玩游戏,看电视,做什么都行。”   他好忙好充实,姜锦年暗叹。   她不接话。   她翻身背对着他。   躺椅横截面狭窄,她快要掉下去了。   双腿更酸,那个地方也疼,她觉得明天休整完毕,后天必须去找工作。倘若她赖着傅承林,衣食住行都要靠他,未免太可怕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本来就很大啊。   傅承林一手抱住她:“明早你要是能起床,跟我去寺庙上香,我们求个姻缘。”   姜锦年闷声道:“你还信这个呀。”   “我不信,”傅承林诚实地回答,“做这行的人,多少有些避讳,盼求好运。新年许愿,年末还愿,是很多公司的惯例,我们得遵守。”   他可能是故意的。说话时,气流拂过她的耳尖,唇角若有似无地轻碰,那不是吻。她颤栗一瞬,心口麻酥酥的,仍然咬紧牙关,没跟他妥协。   可是第二天早晨,姜锦年六点就起床,花了半小时梳妆打扮,穿得低调朴素又精致。   傅承林笑了,也没戳穿她。   六点四十,他牵着她出门。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阳光温暖又灿烂,只是空气十分寒冷,彰显了冬日的荒凉与肃萧。城郊树林光秃秃一片,枝叶枯黄,寺庙门前倒是干干净净,不见烟火,不染尘埃。   几米之外的地方,停着几辆黑色豪车。郑九钧扶着车门,冲他们打招呼:“承林?你准点来了。”   傅承林道:“路上没堵车。”   他向其余几位管理层人员介绍道:“这位是我女朋友……未婚妻,姜锦年。”   怎么就成了未婚妻?他求过婚吗?姜锦年腹诽。   他有时候真的有点儿不讲道理。   在场众人都很友好,纷纷与姜锦年握手,寒暄。他们发现姜锦年是同行业人士,更高兴地聊起了经济市场的行情。总之是相聊甚欢,差点错过了吉时。   郑九钧走在前头,与傅承林说:“你女朋友还挺能带得出手。”   傅承林吹嘘道:“她优点多得我数不过来。”   郑九钧又问:“你带她来上香,正好你们俩都求一求事业发展。她做公募基金,跟你的私募基金……”他一时想不到确切的词语,只随便夸奖一句:“你们俩相辅相成。”   “不仅是为了事业,”傅承林说,“还有姻缘。成家立业,我家里人也在催。”   随后,他进了大殿。   他只是上了个香,又与住持说了一会儿话,捐钱,买功德,走流程……他明明不信这些。可他的表现比其他人都更庄重。虽然他从不跪蒲团,推脱自己膝盖不好,弯不了。走出殿门,他看见姜锦年站在树下系了一根红绳,年轻的小和尚告诉她:这也是缘分。   她回答:我也不强求缘分。我希望他一直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第72章 财富   寺庙香火鼎盛,正殿之外,烟雾缥缈。   姜锦年回头,恰好与傅承林对视。   傅承林问她:“许了什么愿?”   刚开始,姜锦年不想说实话。但她毕竟是在一座庙里,不好撒谎,只能透露道:“祝你健康平安,只有这一个愿望。”   傅承林沉默片刻,低声道:“怎么不为自己求财求运。”   “我怕愿望多了,就不灵了,”姜锦年双手交握,有感而发道,“做人不能太贪心,你说是不是?”   傅承林回答:“我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因为我这人就很贪心。”   姜锦年调侃他:“贪嗔痴?”   傅承林浅显地解释:“贪,人被欲望束缚。嗔,人容易动怒。痴,不明事理,不问因果。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他走到了姜锦年面前。她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可能都不是吧。”   庭院中的大树拔地而起,枝杈繁密,红线系着的木牌在风中摇荡,僧人厢房中传来敲木鱼的声音。庙宇四周都有围墙,挡不住凛冽严寒,凉风从外界吹来,姜锦年受冻,打了一个喷嚏。   傅承林将她带回了车上。   他们穿过一片树林,走了挺长一段距离。   傅承林的一位同事信佛,喜爱哲学,平日里吃斋,常与僧人们讨论禅机。这位同事要求司机们把车辆停远一些,直到望不见寺庙,傅承林觉得有理,就答应了。   这会儿,他回到了车上,发现所有司机都不在。   他估摸着还要等三十分钟,就先打开了电脑,查阅一份数据分析报告。   姜锦年坐在他旁边,好奇地瞄了一眼。   他笑问:“感兴趣吗?”   姜锦年保守道:“有一点兴趣。”   傅承林指尖搭在键盘边缘,无声地敲了敲:“我们公司缺人。你的能力,我清楚,也信得过。”他技巧娴熟地蛊惑道:“你在我这儿干活,不会吃亏,更不用受委屈,待遇从优。”   姜锦年戏谑道:“待遇从优?能把老板送我吗?姓傅的那个,我早就看上他了。”   车内光线浑浊,而他眼神幽暗:“也不是不可以。送你就是了。”   姜锦年问他:“你每次挖人,都这么诚恳吗?”   傅承林饶有兴致:“我是第一次送出我本人。”   他问:“行么?”   行不行呢?   这个问题困扰着姜锦年。   她犹豫几分钟,一锤定音:“不行。”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傅承林心想。他关掉了合同文档,退让道:“你想去哪家公司,跟我打个招呼,我兴许有朋友在那儿。”   姜锦年像一只炸毛的小豹子:“不用了谢谢。”   她更改了职业愿望:“我去私募做几年,攒够经验,我就自己组队搞投资,再也不会被上层领导怀疑。”   傅承林道:“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不过你成立了一个团队,也不是万事无忧。没有上级领导怀疑你,客户们可能会怀疑你。我认识几家私募基金,做不下去,清盘跑了。不少民营私募都需要国企入股,找政府做后台和靠山,你掂量一下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我没有人脉,”姜锦年清醒道,“我在美国读书那两年,只会疯狂健身,闷头写作业……我在原先那家公司工作,也不经常和人打交道。”   她垂首:“我比较穷,缺少启动资金。”   她微眯双眼:“今年我二十七岁了。”   脑袋向后靠,姜锦年自言自语:“我没有青春,也没有青春期。”   傅承林合上笔记本电脑:“等你五六十岁,回过头看现在,只会觉得自己当时很年轻。青春是相对概念,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么?”他摸摸她的手背:“你缺钱缺人脉,我们可以合作。”   姜锦年并不配合:“你谈合作的时候,为什么要摸女孩子的手?你怎么是这样子的人。”   傅承林入戏道:“对不起,真抱歉,换你摸我吧。”   姜锦年捧起他的右手,抬到自己脸蛋边,依偎着蹭了蹭。她的皮肤水润白皙,肤质极好,从不使用粉底液或气垫霜之类,仍有珠玉般的光泽感,实属罕见。   傅承林被她蹭得心痒,手往旁边挪,姜锦年就像一只立不稳的雏鸟,跟着栽倒在了他的腿上。   傅承林一报还一报:“姜小姐谈合作的时候,为什么要倒在男人的腿上?”   姜锦年面露愠色:“因为我高兴。”   傅承林捏一把她的脸:“看得出来你是真高兴。”   姜锦年被他噎住了话。而他手伸进她的衣领里,技巧高超地揉了揉,缓缓问她:“舒服么?”她抱住他的手臂,点头,又说:“老公再揉一下我。”   傅承林却说:“不行。”   姜锦年翻脸:“你小气。”   她指责道:“你刚才还挺大方,现在是怎么回事?”   傅承林看向车窗外的一条羊肠小道:“他们快出来了。你也是,别有那么多不正经的想法,我们原先在谈工作,你躺在我的腿上,还让我揉,怎么回事?”   姜锦年赶忙起立,坐得笔直。   她暗暗地说:“诡计多端。”   傅承林再次碰到她的手,这一回,她一句话都不敢讲,听他说:“晚上我一定大方。”   姜锦年羞得脸颊一红。隔了很久,她又不认账,冷声道:“谁稀罕。”   郑九钧与司机返回这辆车时,刚好听见姜锦年那三个字:谁稀罕。   郑九钧以为,姜锦年与傅承林出来吵架了,难怪,他们在寺庙里刚待上一会儿,就没了人影,原来是躲进车里吵架了,真没想到啊。   于是他劝说一句:“傅承林跟我讲了,他想和你早点儿结婚,最好今年办成。他今天来庙里,主要也是求姻缘。你不要同他闹脾气,夫妻间难免有些小摩擦。”   姜锦年没当真。   她应景地捧场道:“是这样吗?”   随后,她眼神挑衅,望向了傅承林。   傅承林哑口无言。   姜锦年昂首:“我就喜欢看你吃瘪的样子。”   傅承林笑道:“你还挺容易满足。”   前排的郑九钧回过神,插话道:“承林,我在庙里接了个电话,是天津的王总打来的。他想找我们做融资,他要一个亿,拿自己的土地担保。”   傅承林问:“他的工厂在天津张家窝,抵押的地皮是在那儿?”   郑九钧说是。   傅承林把笔记本电脑塞入隔间,道:“这单生意不能做。张口就要一个亿,把我们当印钞机?王总的地皮不值这些钱。”   郑九钧迟疑道:“你见没见过他的工厂?”   傅承林回答:“没。”   郑九钧折中道:“派个队伍实地调研吧,我还没接触过融资项目。”   傅承林解释:“王总开了两间化工厂,营业十几年,设备磨损、偏旧,市场占有率低。我猜王总对你说,他拿到钱,换了新设备,就能续上几个合同,挣大钱回报我们的投资。”   鼓掌声起,郑九钧感怀:“你在我手机里装了窃听吗?这都能被你猜中。”   他扭过头,目视着傅承林。   车辆平稳前行。   姜锦年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要开往公司了。她就这么跟着去了?太不像话了,她一个无业游民,一路上都在偷听机密。但她又忍不住想,傅承林的投资公司涉猎广泛,股票期货外汇债券……他忙得过来吗?他竟然有空和她谈恋爱。   傅承林再度开口:“要是真有窃听器,我先给自己装上,再把录音发给你,免得你起了什么疑心。我想说风险高,收益高,公司不做没把握的事。王总以前在山西挖煤,发了一笔横财,煤山转让给别人,他手头留了一点儿家底。”   这位王总,其实是郑九钧父亲的朋友。   父亲嘱咐郑九钧:你们能帮就帮,不帮就不必联系。生意场上,人心要狠。   而王总在电话中苦苦哀求:阿钧,叔叔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连工厂带地皮一起抵押……我这个状况,银行是指望不上,我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工人们一家老小也等着我发钱呐,他们不是普通工人,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人都吃不上饭,我恨不得把自己卖了。   郑九钧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先实地考察一次,做个规划,万一有商机呢?”   傅承林却道:“这种融资,是把他们公司的债务,做成产品,吸引客户购买。他们借贷,我们是中介,客户是投资者……”   他轻咳一声:“时间一到,他们不还钱,我们就是下一个姚家。”   郑九钧犹疑:“一个亿的现金,对我们来说,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我们俩不至于沦落到姚芊那个下场吧。”   姜锦年受到了惊吓。   她侧身坐着,靠向车窗,想起罗菡和夏知秋掌管的资金规模都上亿了,但是呢,那是好多客户们凑在一起的钱。   汽车飞速向前奔驰着,光影一道又一道交错,照在姜锦年的脸上。傅承林看着她,推脱道:“我家里管钱很严。从小零花钱不多,经常要炒股,自己挣外快。”   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呢?   郑九钧想起来:他看过很多名人访谈,比如川.普的女儿,Snapchat的创始人,纷纷自称虽然出身富裕,但从来都是靠自己,几乎没有领过零花钱。   姜锦年就吃这一套。   她捧着脸,望向傅承林,隐有一丝崇拜道:“那你从小就挺厉害啊。” 第73章 应聘   对于姜锦年的夸奖,傅承林非常受用,但他表面上还故作谦虚:“我只是为了挣钱,没有深层次的追求,称不上厉害。”   姜锦年兴趣盎然:“怎样才算是深层次的追求呢?”   傅承林没做声,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神情异常专注。   姜锦年心跳加速,脸热如发烧,拉下车窗,任凭冷风灌进车内。她被风吹得思维清明,遥遥望着灌木丛中横生错节的枝杈,脖子又被人缠了一条羊绒围巾,傅承林在她背后说:“别着凉了。”   她自吹自擂道:“我坚持锻炼,体质非常好。”   傅承林表示赞同:“确实还可以,跑两千米不费劲。”   他低声说:“我记得,当年你跑八百米,哭得撕心裂肺。”   姜锦年拍一下他的大腿:“别跟我提八百米……”手指一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斟酌着透露道:“有一个问题,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   傅承林严阵以待:“请讲。”   他这样子是严肃认真的,可是莫名好笑,姜锦年微微勾起唇角,问他:“大一新生体育测试的那天,你为什么要给我加油?”   她收回视线,并不看他,攥紧了围巾的边角,手指一拢一放:“我没见过你为别人摇旗呐喊。”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姜锦年说话的声音一贯很轻,前排的郑九钧隐隐听到了几个句子。他觉得姜锦年的问题比较粗浅,连他都知道答案。   郑九钧便插了一嘴:“大学刚开学,傅承林就对你有点儿意思。”   他的后座传来一阵促狭的笑。   姜锦年笑完,稍微前倾,靠近副驾驶的位置,漫不经心道:“不瞒你说,我那时候两百斤。”   怎么可能?   郑九钧不敢相信。   早些年,他还是个浪子,十分放纵,阅尽无数粉黛,广交红颜知己,后来渐渐就意兴阑珊,俗称“玩累了”。他自以为看女人比较准——姜锦年大约是那种从小到大都挺好看,也挺会拿乔的女孩子。   可她似有叹息:“不提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傅承林终于接话:“你那会儿的狼狈,让我想起自己。”他说得很坦然平静。姜锦年忽觉他本质上是个沉闷性子。也不知为什么,当年大家都当他活泼开朗。   她说:“原来是这样。”   其余的话,就没有了。   碍于郑九钧在场,姜锦年收敛了言行。她欣赏着窗外风景,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屏幕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她接了电话,立马有一个男人说:“是姜小姐吗?”   她反问一句:“请问您是谁?”   男人回答:“我是猎头公司的副总监,姓常,您叫我小常吧。我和夏知秋是大学同学……夏知秋把您的联系方式给了我,目前这样,我手头有十几家基金公司的内推岗位,您要不要试一试?”   他说完,等了两秒,姜锦年没回复。   他暗叹:难为夏知秋了,好心办坏事。   姜锦年果然强调道:“夏知秋?”   这三个字一出,傅承林也侧过脸,探寻的目光徘徊于手机上。他听见电话里的那个人说:“是啊,夏知秋,您曾经的同事。他告诉我,你姓姜,实力一流,热爱基金行业,毕业于纽约大学……”   姜锦年婉拒道:“谢谢你和夏经理,我再考虑几天吧。”   那边也应了好,双方结束通话。   傅承林却笑道:“夏知秋帮人找工作之前,不和这个人商量一声么?”   他拿出一只保温瓶,拧开,随着茶香四处飘逸,他说:“即便常总监是夏知秋的同学,夏知秋也应该保护你的隐私,事先跟你打个招呼。”   其实,谈起人脉关系,姜锦年也不是一点都没有。除了傅承林这张底牌,她也认识一堆同行。她拉不下脸来拜托人家,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她还没到穷途末路。其二,她想仔细甄选,找一家合适的企业。   她掂量道:“夏经理也是一片好心。”   她用了“夏经理”做称谓,而非“夏知秋”的名字,可见双方关系一般,仍在公事公办。   傅承林对夏知秋的评价变得积极:“嗯,他会关怀同事。”   傅承林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几个文档,打包发送到姜锦年的邮箱。他告诉她:“这是一些公司的详细介绍材料,可能对你有帮助。你做完决定,不用联系别人,找我就行。”   姜锦年垂首,翻查手机邮箱,微微点了一下头。   *   当天,姜锦年混迹于傅承林的办公室。   他忙工作、打电话、在隔壁开会时,姜锦年就拽出一张白纸,写笔记。她分析了几家公司,圈出它们的名字……好多都是从前见过的,微信上有相关联系人。   她飞速地修改简历,总共发出了四份。   好的,今天迈出了找工作的第一步!她鼓励自己,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想她刚从美国回来时,情况比现在艰难一百倍——家里缺钱,外婆身体较差,她还缺少国内工作的经验。而她现在的起点,远比当时要高。   傍晚,傅承林返回办公室,只见姜锦年蜷缩于沙发,睡着了。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木柜,拿出一张轻薄的羽绒被,盖在姜锦年身上。而她双手握拳,攥得特别紧,他不清楚她梦见了什么,就坐在沙发边陪了她一会儿。   她睡觉安静,毫无响动,从不讲一句梦话。   每当姜锦年和傅承林同床而眠,傅承林与她说几句话,她的语调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点儿回音都没有,那就说明她沉入了梦乡。   傅承林已经摸清了她的生活规律。他没再强求姜锦年搬过来,因为他发现,他们现在的状态,基本就相当于住在一起了。   他扫视四周。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写了若干公司的名字。傅承林瞧了一眼,立刻猜到姜锦年选中了哪些。她对工作与事业的热情丝毫不减。想到这里,傅承林略微俯身,勾起姜锦年的一缕头发。   敲门声响起。   不合时宜。他心道。   姜锦年也被吵醒。   她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是蕴含了拂晓的晨星,定定看着他,问:“你在做什么?”   傅承林坐直,回答道:“观赏一位睡美人。”   姜锦年用被子蒙住头:“你别撩我了。”   傅承林望向门边,意有所指:“你抱着被子去隔间吧,那儿有一张床。郑九钧在敲门,我得给他开门。”   这时姜锦年才意识到外面有人。她扛着被子三步并作两步,蹭蹭地跑没了影,“砰”地一下关紧了隔间,反锁,与柔软的被子一同栽倒在单人床上。   她听见郑九钧进门。   郑九钧略有迟疑。他带来了那位王总。   傅承林并不惊讶,还给他们泡了一壶茶,笑说:“晚上七点有个聚会,九钧也知道。我们只有二十分钟的谈话时间,王总,长话短说行么?”   王总道:“傅先生,我明白理解你的想法。市场风气差,好多生意人不讲信誉,今天冒出个三聚氰胺,明天闹一次苏丹红……我最痛恨商人们玩欺骗。我在电话里不方便讲,在你面前,我有一说一,我今天坐高铁来北京,带了几本房产证明,你看这些东西加一块儿,能不能换来一个亿的资金?”   傅承林没有翻开一本房产证。   他向后靠上椅背,诚恳道:“北京的房价涨势大,您手头有北京的住宅,尽早出手,也能卖一个好价钱。江湖救急,这是最快的方法。这几年北京空气不好,周边城市都在治理污染,你们的化工厂走融资那条路,风险系数高。”   王总仍然不肯放弃。   他从各个角度探讨问题,消耗掉了二十分钟。傅承林看了一下表,又扫了一眼郑九钧。郑九钧会意,拉起王总的衣袖,打断道:“过两天我们再约时间吧,叔叔,我送你出门。”   这位王叔叔站起身,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走廊上,他与郑九钧并排向前。   “出汗了?”郑九钧问,“室内空调温度太高?”   王总摇头,回答:“我有糖尿病,吃完晚饭来的,累大发了,路上就在流汗了。时代变化快啊,我一个瞎么虎眼的老头儿,不中用了。”   他额头上的汗珠一茬茬地往外冒。他撕开一包餐巾纸,忙不住地擦汗,纸巾被水滴渗透,虬结一团,留下惨白的纸屑子,还说:“胰岛素是坏东西,一打就停不了,用量越来越大,付不起了。”   郑九钧看不过眼,掏出自己的钱包:“傅承林那个人,做事非常谨慎,但他心眼是很好的,您别怨他。多余的钱,我也给不起,替您救个急还行……”他一边说话,一边开支票。   二十万的香港汇丰支票。   王总推拒着不肯收:“太次了,叔叔怎么能要你的钱?”他呼唤一位站在远处的秘书:“小李,咱走吧。”那位李秘书赶过来,举着手机,说:“唉,滴滴打到车了,两分钟到门口。”   郑九钧将支票塞进王总的衣服口袋。那人好像没察觉也没注意,跟着李秘书离开了他们公司。郑九钧自认做了一件好事,积了功德,还盼着王总早日康复,战胜糖尿病。   直到大年三十那天夜里。   雪花纷飞,宅邸热闹。   郑九钧的众多亲戚们聚集在一起,为郑老爷子祝寿。老爷子出生在除夕夜,每年这个时候,大家既过春节,又为他过生日,其乐融融,百般祥和。   郑老爷子最宠溺的孩子,就是郑九钧。   老爷子年轻时驻扎在蒙古草原一带,徒手杀过狼,从血堆里掏心窝子,不惧不怵,颇具英杰豪气。人到晚年,却忽然转了性,家里立着佛像,每日都亲自供奉添香。   他对郑九钧说:“新年,我有个心愿——小九能做成事业。我吃寿宴,念叨了一次,拜佛时,又念了一次……”   郑九钧笑道:“那肯定能成。”   这时,助理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原本不想接听,可是爷爷劝他:“大年三十晚上找你,是急事。”郑九钧就勉强对着手机应了声:“喂?什么急事?”   助理一五一十地说:“那个化工行业的王总……他打着我们公司的名义在天津私发融资产品,网上挂出了你们俩的合照,他还说郑九钧也投了二十万,他有一张你亲手写过的支票。”   郑九钧骂道:“江湖老骗子。”   他很烦的地方在于,偶尔行一次善,还是他自作多情。   爷爷拍拍他的手背:“吃一堑长一智。”   郑九钧又问:“傅承林知道了吗?”   助理含糊着回答:“快了吧……”   当前这一刻,傅承林心情很好。他正在姜锦年家里过年,算上姜锦年的父母和弟弟,五个人都挤在一间客厅里包饺子。傅承林人生第一次参与和面,他加了很多水,被小舅子嘲笑:“哦呵呵,我姐夫只会和稀泥!”   姜宏义的母亲敲了儿子的脑袋瓜:“好好跟你姐夫说话。”   姜锦年为弟弟展示正确的话术:“傅承林正在从失败中汲取经验和教训。”   傅承林点头,应道:“还是我老婆懂我。” 第74章 转运   还是我老婆懂我。   哎呀,这是什么话?姜宏义觉得他的姐姐和姐夫过于腻腻歪歪。他还觉得,他姐姐一贯不喜欢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却不料姜锦年居然回答一句:“那当然了。”   姜锦年舀一瓢面粉,倒进不锈钢的盆子里。她动作熟练地亲自和面,傅承林搭住她的手,说:“我已经学会,让我来。”   姜锦年狐疑地望着他。可她还是帮他卷起了袖子,一寸一寸向上挽着。两人通过眼神交流,样貌倒映在彼此的瞳仁中,姜锦年先笑了一下,低头道:“不看你了,我在心里想你。”   姜宏义原地抖腿,道:“甜得倒牙。”   母亲又教育他:“坐有坐相,干嘛抖腿呀?你姐跟她男朋友感情好,你要为他们高兴。”   姜宏义立马乖巧地坐直。他发现,父母对傅承林的喜爱远胜于纪周行,自从听说了傅承林要来家里过年,他们提前几天就写好了采购清单,前天一大早起床,赶去菜市场买菜,今天早晨开始做饭和调陷,光是饺子馅就准备了五种。   姜宏义指着馅料,问他:“姐夫,你喜欢哪种啊?”   他一口一个“姐夫”,叫得十分顺溜。   傅承林欣然道:“我看每一种都挺好。”   姜宏义道:“你们家过年时,你妈妈也会包饺子吗?”   他这话刚问完,姜锦年左手伸向旁边,隐蔽地拽了他的外套。   姜宏义与姐姐心有灵犀,机敏地察觉自己误入了雷区,便开始自接自话:“我在同学家里吃饭,他爸手艺超强,跟饭店厨师有的一拼。我家的年夜饭虽然比不上那种,但是也很丰盛了。”   傅承林劲道很大,面团被他揉得严实。他双手沾满了面粉,并无一丝异样,笑说今晚有一桌好菜,他特别想喝白酒。   傅承林今天登门拜访时,拎来一堆礼物,包括了几瓶好酒。姜锦年的父亲也没藏私,拿出其中两瓶,撬开木塞,道:“女婿,咱俩就喝这个吧。”   他说着,走向卧室。   脚步微顿,他回一下头,冲着傅承林招手。   傅承林跟去了。   姜锦年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有些紧张。她时不时往那边瞟一眼,母亲就宽慰她:“你爸想和他单独说说话。你爸最心疼你,没事的。”   她们讲话的时候,卧室房门被关上。   姜锦年的父亲打开一盏台灯,夜色里,灯光溶溶如水。而他交握双手,询问傅承林:“你和我们家年年……有没有把事情定下来?”   他指的是婚事。   傅承林道:“还差一点儿。”   姜父问:“你们家人不同意吗?”   傅承林坦然道:“家里人都挺喜欢她。”   姜父猜不出麻烦是什么。他拉开抽屉,指着一只小箱子:“我积攒了一堆缅甸琥珀,新疆羊脂玉,湖北十堰的绿松石,还有江苏东海的水晶……你是生意人,肯定识货。我把这些东西送你,预祝你和锦年,感情稳定,和和美美。”   傅承林沉默两秒。   姜父喊他:“女婿?”   傅承林仍在掂量措辞。他停顿的空隙里,于姜父而言,是一片尴尬的死寂。姜父不肯相信那些宝贝是假的,他坚持认定自己在做玉石投资,他像呵护真正的传家宝一样,呵护那些从朋友手中“托运”而来的珍品。   黯淡灯光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墨浓与花白的头发,年轻与年老的眉眼,笔挺与佝偻的脊背,对比明显,冲击强烈。姜父的双手就放在影子中,摊平,静止,纹丝不动。   傅承林端起那只木箱,先向他郑重地致谢,而后随口道:“您从哪儿买到了这些东西?”   姜父只说,是朋友代售的。   傅承林又问他那些朋友的名字。姜父无言以对,不讲话了,隔了好半晌才问:“你也觉得这是假货?没事,你跟我说实话。你见识广,我听你的。”   “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傅承林合上箱子,扣住铜锁,随着“啪嗒”一声响,他说,“您对这些感兴趣,我也有些藏品。改天我们一起交流,您看行么?”   姜父自然应好。   他挺乐呵地打开卧室门,姜锦年正站在门口。她瞥见那个木箱子,心里一瞬间哽住,很不是滋味。她顿时别过头去,说:“开饭了,妈妈让我过来喊你们吃饭。”   傅承林途径她面前,举止一如往常。姜锦年拿起一条湿毛巾,擦拭他手腕间的面粉,状似不经意道:“我爸没有难为你吧?”   他说:“紧张什么,你爸对我非常好。”   姜锦年嗤笑:“带你看了假货?”   傅承林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反握住她的手,道:“他以为是真品,这份心意我领了。”   投机取巧的诡辩,姜锦年心道。   姜锦年两周没和父母沟通过,也不清楚父母的意思是什么。前段时间她太忙,后来又辞职了,至今不敢告诉家里人,她害怕会引起恐慌。   春节放假期间,工作不好找。   最快也要等到年后,她才能迈入新岗位。   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姜锦年埋头吃饭。就连一块菜叶子,她都要细品很久。CCTV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锣鼓喧天的背景声中,满桌皆是鸡鸭鱼肉,蒸腾着散发出香气。   姜锦年一点儿一点儿地挑鱼刺。挑完了,借着饮料瓶的掩护,偷偷把一大块鱼肉夹给傅承林。   傅承林尝过一口,说:“怎么这样好吃。”   姜宏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当场抱怨道:“姐姐都没给我挑过鱼刺。”   这一回连他爸都向着傅承林:“你不能自己挑吗?十九岁的人了?”   姜宏义“嗯嗯”地答应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端着玻璃杯,喝完小半杯橙汁,瞅了眼傅承林的白酒,冒出了别的心思:“姐姐,我一个十九岁的人,能喝白酒了吗?”   他止不住好奇,双眼清亮分明。   姜锦年妥协道:“只能喝一点点,度数比较高。”   她轻推傅承林的手臂:“你给他倒酒吧。”   傅承林倒了浅浅一层。他还和姜宏义干杯,祝愿他:“学业有成,平安快乐。”他说得格外诚恳,姜宏义一时感动,也就不跟他争姐姐了——虽然姜宏义此前听父母说,姜锦年可能快要嫁人了。   姜宏义豪迈地举杯一饮而尽,没过几秒,脖子和脸颊都赤红一片,他没一点感觉,万般嘱咐:“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啊。”   酒后吐真言,他勾住傅承林的肩膀:“姐姐看起来暴躁,脾气超烂,其实她挺会为别人考虑,你可别惹她生气……”   傅承林给他夹了一只饺子,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姜宏义呆滞:“那你见过的姑娘……挺少的呀。”   他视线微斜,发觉姜锦年眼神不善。他赶忙改口:“是我少见多怪。”   傅承林一笑,游刃有余道:“你和我的视角自然不一样。”他正准备多说两句,手机铃声就响了,秘书告诉他王总的事,他却说自己早就知道了。   秘书问:“我们为什么没有提前解决?”   傅承林回答:“现在不是正好,小九能亲自处理。”   他所说的“小九”,大约是郑九钧。   秘书会意。   两分钟后,郑九钧打过来一个电话。傅承林又装作第一次听闻的模样,还安慰他:“小事一桩。你先发律师函,再和他们打官司。”   郑九钧感叹:“我知道。我安排过了。”   他熟练地善后,心头仍有不快:“我特意开了香港银行的支票给他。我当时就觉得,快过年了,做一次善事,对咱们大家都有好处。那个王总在我小时候常来家里做客,还送过我一条狗,我当自己是知恩图报,他当我是冤大头,专门往黄河里跳。”   傅承林道:“吃这一次亏,下次多防着点儿人。”   郑九钧笑着说:“有点儿意思。你和我爷爷的话,差不多一样。他老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就对几个人还存着好感,这下又给败光一个。”   沉静片刻,郑九钧又道:“对了,我查出来了,去年那阵子,你总出事,我经常寻思着,究竟是谁给你发了视频,还妄图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你猜是哪位人物?”   傅承林起身,走向了阳台:“你直说吧。”   郑九钧叹息,念出一个名字。   月亮寂寞地挂在树梢上,墙砖蒙了一层寒霜。傅承林挂断来电,静立了一会儿,他没站几分钟,姜锦年找来了。   姜锦年问他:“还吃饭吗?我们要不要先回家?”   他不回答,唤她:“过来。”   姜锦年听话地走近。   傅承林难得诚实一回:“现在是北京时间,夜里九点十九分。我得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最开始,我想趁过年的机会,当着你爸妈的面,在饭桌上向你求婚,这样你没办法拒绝。你弟弟和你一样,很会抛梗接梗,有他在,气氛不会冷场,你更不可能当众退缩。”   他拉紧了窗帘,月光隔着树影抖洒一地。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正是姜锦年熟知的盒子。冷风吹得她神志不清,她疑心他换了一种手段,可他的双眼盛满了流转的月色,一瞬不离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某种猎物,没得逃了。   她靠紧了玻璃门,心跳快如擂鼓。   脸颊好烫,像发烧一样。   傅承林单膝下跪,抓住她的手指,将戒指套上去,道:“嫁给我。”他握着她的手,见她还不作答,他也不要面子了,直说:“我跪不了太久。” 第75章 新婚   傅承林的支撑点在右腿膝盖上。他隐忍着,使力攥紧姜锦年的手,坦诚道:“我可能有很多缺点。婚姻是磨合的过程,你对我哪里不满意,我都能改进。婚后生活不会永远轻松,但我会分担你的喜怒哀乐。”   他说:“我爱你,忠诚地爱。”   指节扣得更紧,他还说:“别拒绝我。”   这夜晚忽然不再安静。黑暗笼罩在阳台角落,姜锦年不断向后逃避,只觉得心脏被糖浆覆盖,像是一块蜜糖融化在了心口处,又黏又迫近。她戴着他送来的戒指,脑海里天翻地覆,浪涛澎湃,掺杂着激动、兴奋、期待、以及一点茫然和不知利害。   傅承林亲吻她的手背:“你在想什么?”   姜锦年怕他腿疼,长话短说道:“好吧。”   她故作姿态:“我勉为其难答应你。”   其实,她在心里想:假如傅承林要结婚,那么新娘只能是姜锦年,必须是姜锦年。这种感情偏执又热烈,起源于他的姑息放任与百般纵容。   傅承林终于重新站起来,扶着栏杆。他侧过脸打量她,防止她反悔一样,要求道:“能不能再说一遍?大点儿声。”   姜锦年挨近他:“那你先亲亲我。我心情好了,就听你的话。”   傅承林低头吻她,有多少索求就有多少认真。她无法自控,完全被他软化,尘封压抑又淡忘的暗恋与爱慕之情彻底复苏,像是要冲破心扉,侵蚀在思维的最深处,带给她极度的痛快和满足。   她暗叹:我这样喜欢他。   窗帘内侧,灯光忽而一亮。   姜宏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几乎同时传来:“姐姐,你们在阳台上干嘛?”他打开推拉门,见到姜锦年和傅承林并排而立。姜锦年抬头望天,应道:“我们正在赏月。”   寒冬季节,天幕黑沉,月光柔和似水波。   姜宏义却不信。   他追着问:“赏月之前在干嘛?”   姜锦年心虚地扭过头:“讨论一些重要的事情。”她很快恢复成平日里的样子,伸手扶住弟弟的肩膀,推着他往外走:“我说你啊,姜宏义,为什么今晚总盯着我们,给我增加了很多压力好嘛?”   姜宏义随意道:“妈妈说你快嫁人了。”   他告诉姐姐:“我们宿舍有一台固定电话。你男朋友每次找我,都自称是我姐夫,几个月下来,我就被他洗脑了,我今天一直在叫姐夫,你发没发现?”   姜锦年笑着问弟弟:“他找你有什么事?”   姜宏义不太自然地挠一下头,莫名感到怯懦和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坚持着说:“我住进大学寝室,交流障碍更严重了。同学们一说话,我就贼紧张。我跑去找实习工作,没成……他给我介绍了一家互联网公司,我做学生兼职。他每周打电话过来,问我的工作状况。”   灯光照得房间通亮,视觉效果十分宽敞。   姜锦年恍了一下神,没做声。   傅承林竟然从没提过这件事。他不求回报么?他暗地里是不是帮了很多忙?姜锦年压力更大,左手轻搭着门框,无名指上的戒指引起了她弟弟的注意。   弟弟问道:“姐,你真要结婚了?”   姜锦年应了一声:“是的。”   弟弟做惊讶状:“你看起来好平静。”   姜锦年淡定道:“很多人都经历过结婚,没什么好害怕担心的。”   弟弟疑惑:“姐姐,你这话听着怪怪的。”   傅承林从姜锦年身后搂住她的腰,窥破了她的复杂情绪:“你担心的那些事,我可以保证,没有一件会发生。”他关掉了灯光,黑暗铺展在室内,他的呼吸绕在她耳边:“你不信我,也得信我的自控力。你要是有时间,多考虑在哪儿结婚,在哪儿度蜜月,这才是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嗯嗯!”姜锦年郑重点头。   她拉开门,跑出去。客厅正中央,父母还在闲话家常。   母亲唤她:“还吃吗?菜快凉了。”   姜锦年夹起一筷子鸡腿,舌尖触到醇香的肉质,使她迟疑着下不了嘴。她的体重近来增长了一丁点,在49.5千克的位置徘徊,焦虑随之而来——她绝对不允许自己超过100斤。   母亲还给她夹了虾仁蛋卷:“多吃点,你瘦得能被一阵风吹跑。”   姜锦年撒娇道:“吃不掉嘛。”   母亲对她这一套早已免疫:“都到你碗里了,只能浪费了。妈今早五点去的菜市,买了活虾,开水焯一遍,剥掉虾壳和虾线……”   姜锦年求助般望向了傅承林。   傅承林以眼神告诫她: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他坐到她身边,帮她吃完了虾仁蛋卷。随后,他安静地品酒,指尖轻轻摩擦着杯沿,灯光之下,颇有一种好整以暇的优雅。   没有任何预兆,他将酒杯放在桌上,告诉岳父和岳母,他刚才向姜锦年求婚,她已经答应。他计划下周去领证,六月或七月举行婚礼,早点儿把事情定下来。   满室寂静。   电视机被关闭。   墙上挂了一台钟,暗示着时间流逝,秒针飞速疾行,旧年历的最后一天快要过完了。   按照姜锦年老家的规矩,除夕夜是不可以哭的,绝不能落下眼泪。姜母极力忍住了眼角泛起的泪花,手搓动着一张餐巾,念道:“好啊,我为你们高兴。”   当天深夜,姜锦年与傅承林离开时,姜母又给女儿装了两盒速冻饺子,都是姜母今日亲手做的。她摸着女儿的手,碰到了女儿无名指上的钻戒,心下一颤。   母亲悄悄和姜锦年说:“结婚过日子,要为对方考虑,但也别受了委屈,就一个劲的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方才的激动与欣喜褪去,她又叮嘱:“婚后的路比婚前还长,你会慢慢适应。好在小傅是个好男人。”   她逐渐掩门,轻声嘟囔了一句。   直到下楼以后,姜锦年才想清楚,母亲说的是:他比你上一任男友强多了。   *   走向司机停车的位置时,夜晚的寒意如潮水般涌上来。   姜锦年戴着手套、围巾和帽子。她很怕冷,穿了最厚实的外衣,相比之下,傅承林有些衣衫单薄,他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我帮你负担一些。”姜锦年说。   她向他伸手。   傅承林停下来。几个袋子被他放在了地上。   姜锦年以为,他即将把重物分给她,可他没有。   他右手拎起所有东西,左手用来牵她。路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很长。这时她想,无论他去哪里,她都愿意跟着——坚定的念头盘附心口,久久凝聚不散。   夜里十二点多,两人回到家中。   姜锦年摘下戒指,摆在床头柜上,对着聚焦的光线,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傅承林在一旁拉开被子,催她睡觉,还说床上非常暖和,让她赶快来。   她脱了衣服,滚向他身侧。   他抚摸她的脸颊,将一缕长发别到了她耳后。她轻轻按住他的手掌,贴紧自己的半张脸……床上真的好温暖,似乎隔绝了现实中一切阴森与严寒,她心满意足道:“我睡了,晚安老公。”   他回答:“晚安宝贝。”   她乍起了玩闹心,闭眼问他:“喂,我今天要是拒绝了你,你会和我说什么?”   指尖勾描着她的侧颜,他沉思片刻,挺认真地假设道:“我会问你原因,当场和你分析探讨,挨个儿解决……”他给姜锦年戴了一顶高帽子:“你善解人意,很讲道理,通过不懈的努力,我们能达成共识。”   姜锦年轻嗤:“你是在谈合同吗?”   傅承林纠正道:“谈终身大事。”   床头灯还没关,被调得灰暗,姜锦年睁眼看他,他目中满满都是笑意。他这样笑起来,可不得了,夜晚的一切声息都像是有了灵魂。姜锦年又觉得心脏很热,窝进他怀里一拱一拱的,闹得他十分躁动,但她渐渐睡着了。   次日早上八点,傅承林动身前往爷爷奶奶家。当然,他带上了姜锦年。途中,他告诉她:亲戚都来了,家里人多,还让她别紧张,他的亲戚表面上都是挺要脸的人。   那五个字,“挺要脸的人”,让姜锦年玩味。   最出乎意料的是,她在傅承林爷爷家里,见到了杜兰薇和沈达观。   大年初一,氛围喜庆。   杜兰薇的母亲穿一身红装,指甲都染成了深红色,凸显气质。她戴一套珍珠饰品,头发盘得别致,正与傅承林的奶奶相聊甚欢——然而,奶奶一眼望见姜锦年,就甩下了儿媳妇,直奔姜锦年而来。   杜兰薇发觉母亲心头不快。   她劝说一句:“老人都疼孙子,您也别气。”   母亲嘀咕道:“你瞧那小姑娘的左手。亲戚们过大年初一呢,她带一枚钻戒也就罢了,总用左手挽着男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订婚了,招人厌呢?”   这是杜母第一次亲眼见到姜锦年。   几个月之前,姜锦年就引发了她的好奇。她托朋友打探了姜锦年,听闻这个女孩子,去年四月还计划结婚来着,忽然就把男朋友甩了。那可怜的前男友颓废好一阵子。没多久,姜锦年就傍上了傅承林,春节前还把工作辞了,看来是一颗心拴在了男人身上,打算做一位高枕无忧的富太太。   杜母评价姜锦年:“穷人家培养出来的女儿,就没有那股子局气,干什么都不够精明。”她嘱咐自己的女儿:“你别学她,有了男人,立马辞了工作。”   杜兰薇耸肩。   她反过来劝诫母亲:“人多口杂,人多耳杂,您憋着些火气,别叫其他人听见了。”   杜母郁闷不减,只跟女儿倾诉道:“要不是因为那两个老人家,我早跟老傅出去度假了。北京天太冷,冬季风干物燥,哪里比得上南方气候?”   杜兰薇明白:她妈妈心情不好,连本地的天气都要贬损一把。   她把自己男朋友招呼过来,讲讲笑话,活跃一下氛围。她男朋友正是沈达观,至今奋战在销售岗位上,外表像个浪子,内心倒是妥帖,几句话就逗乐了杜兰薇的母亲。   杜母的笑容仅仅维持了几秒钟。   因为她看到了楼下的儿童。   这一年,傅承林的爷爷七十三岁。在他们老家那边,常有人说:七十三和八十四都是一道坎,新年必须风风光光地过。于是傅家来了不少亲戚,还带了自家的小宝贝——几岁大的小男孩与小女孩在一楼大厅内疯跑,蹦蹦跳跳。   后花园有个迷宫,家长不允许孩子们出门。   他们释放天性,结伴玩起了游戏。   杜母说:“我想再要个孩子。我今年也才四十多岁,儿子大了,我约莫六十岁,还能陪他好多年呢。”   高龄产妇。杜兰薇心道。   她也不知道怎么劝母亲。她根本劝不动她。很久以前,母亲要和她的亲生父亲离婚,父亲哀求自己的妻子别走,看在这么多年的感情上……事实证明,感情一文不值。她忽然就疑惑,小时候那些父母和睦的场景,是否仅是她的幻觉所滋生的假象?   杜兰薇失神片刻。   沈达观斜斜倚靠着栏杆,观望一楼大厅的众生百态。他从中找出一个熟悉的脸孔,道:“那女生,我认识,她是你们家的人?”   杜兰薇挑眉:“你认识谁啊?”   沈达观完全不知道杜母的那些计较,更不知道杜兰薇曾为傅承林动过心。他用一种老朋友聊天的闲谈语气说:“姜锦年。我跟他们公司合作过的,合作密切,领导们就把我从上海调过来了。”   姜锦年?   怎么又是姜锦年。   杜兰薇的母亲讽刺道:“那姑娘还真认识每一个男人。”说完,她轻搭着扶手,慢悠悠地下楼了。这世上可能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吧,杜母先前还在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可她一旦见到了外人,就是一副端庄冷静与落落大方。   杜兰薇感怀道:“我是她女儿,就要听她的心里话?我巴不得她把我看作外人。”   这座金碧辉煌的高门大户内,各色灯影流光璀璨,房顶修造得精妙,大约是模仿了欧式建筑?杜兰薇也不清楚。她还知道某间屋子里,有一个透光的小穹顶,四周镌刻着玫瑰花与蔷薇花,漂亮极了。她小时候总以为有钱人就是有钱,但她不知道,所谓“有钱”,也被划分了三六九等。   她摸着栏杆花纹,沈达观指尖轻敲,道:“你是你妈最信任的人。”   杜兰薇笑道:“我可开心了呢。”   沈达观失语。   他逃回最初的疑问:“姜锦年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杜兰薇在暗处绕指画圈,问他:“你对姜小姐有好感吗?”   “哪儿跟哪儿,”沈达观道,“我就问你一下。”   杜兰薇撒谎道:“她特意来找你的。”   沈达观竟然没起疑心。他蹙着眉,咬一根手指。   杜兰薇双手抱臂,步步紧绷:“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话已出口,她又懒得再去问了,男人是定不住心的,女人亦然。她在乎男人,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想通这一点,她顿时变得无所谓。   结果,沈达观居然说:“工作有牵扯吧。我举报了她的上司。”   她的上司……   不就是罗菡吗?   怎么回事?   杜兰薇惊呆:“你从哪一条渠道弄来的情报,就连罗菡搞了老鼠仓你都知道?”   沈达观隐晦地说:“我不太记得。”   他最后又把视线扫向了姜锦年。   *   姜锦年正在和傅承林讲话。爷爷家里有不少亲戚,她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众位亲戚一听傅承林说快结婚了,纷纷道喜。包括傅承林父亲在内,他们家的男人很多都是风度翩翩的,待人接物,进退有度,长得也都还行,可能是基因比较好。   唯一让姜锦年感觉微妙的,是傅承林的继母。   说来奇怪,遇到一些好人时,印象往往不够深刻,只记得这人挺不错。而遇到一些另类,那记忆就容易烙刻在脑海里,反复重播。   继母上来第一句话是:“有喜了吗?”   她站在姜锦年背后,嗓音很轻,旁人或许都没听见。姜锦年往旁边站了一步路,应道:“喜事吗?”   继母笑答:“恭喜啊。”后面跟着轻不可闻的一句:“肚子里没货啊。”   言简意赅的一番谈话,让姜锦年堕入云里雾里。继母还介绍了自己的女儿,说她叫杜兰薇,在某公司工作——工作被她强调了好几回,似乎是无意识的。   傅承林接话道:“杜兰薇和姜锦年应该认识。再说,杜小姐做的是期货,她和姜锦年的日常生活有交集,您不用老问她这方面的问题。新年第一天,不谈公事,咱们都轻松点儿。”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六月份,阖家团圆,我和姜锦年的婚礼怎么举行,还得再商量一下细节。爸,您给我们出个主意?”   六月份,阖家团圆。他说。   原是因为,那时候,傅承林的母亲也出狱了。   而他的父亲,当年撒手不管,斩断关系,彻底割舍了情分……再一见到前妻,怎么说都是有些尴尬的。更何况,傅承林八成会邀请母亲参加他的婚礼,那傅承林的父亲和继母再往那儿一坐,场面怕是不够和谐。   父亲走向了楼梯之后。   在那里,有一间小型会客厅。房门被设计得像个衣橱,父亲开门,进屋,与儿子商量道:“你母亲当年得罪了不少人。为你妻子考虑,婚礼上,还是别让她来了。凡是她能做的,你阿姨也能做,一定给足姜小姐的面子。”   傅承林前脚踏进那间房,姜锦年后脚就跟过来了。她立在地毯处,拉开一条门缝,听闻他们的对话,姜锦年说:“那她会很难过吧。”   她仅仅感叹了一句。   她完全能理解傅承林。   不过傅承林的父亲并不理解。可他也不是非要管着儿子做事,他一向执行着放养的政策。他说:“你俩要做什么,就先自己准备吧,我负责通知亲朋好友。今年六月三号是个好日子,农历五月初九,宜嫁娶和祈福,还是周六,股票闭市,方便你们的朋友出席。”   傅承林也没查一下,直接敲定了日期。姜锦年记起来,他好像不信风水,不信良辰吉日,对他而言,选在哪一天都没区别。   春节股票停止交易,酒店生意却是火爆。休假期间,不少人都回了老家,或者正在游山玩水,而傅承林一年到头难得清闲。大年初二那一日,他领着姜锦年,出门和朋友们聚会,大家都玩得挺尽兴。   大年初三,他依照计划,又把姜锦年带到了一座温暖如夏的海岛上。去年,他们的旅行被迫中断了一次,这一回,傅承林说是要补偿她,还给她安排了潜水艇,深度观察大海。   姜锦年兴奋不已。   她蹲在潜艇的某一个角落,循光望着新奇的海洋世界。   她问傅承林:“你看过《海底两万里》吗?我小时候就幻想坐一次潜艇了。”   陌生的鱼类成群游过来,绕成一个漩涡缓缓转圈。姜锦年覆手在玻璃内侧,更加雀跃:“我知道,它们的转圈方式很复杂,应用了水流动力学……”很快,她又有了新的疑惑:“这种鱼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吃?”   傅承林回答:“别人我不知道,你是一定不会吃。”   姜锦年向他炫耀:“我常年保持了49公斤的体重。”   傅承林坐到了她旁边:“最瘦小的鱼,最容易被捕获。”   姜锦年会意,却说:“你抓不到我的。”   傅承林一手揽住她的腰,收紧,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腕骨,放肆地捏了捏:“你能往哪儿跑?”他这问题十分凌厉,隐含着男性的占有欲,姜锦年挣扎几秒,发现自己还真跑不掉了。   玻璃窗外,深广的大海一望无际,潜水艇仍在遵循路线,慢慢悠悠地往下沉。陆地在遥远的顶部,天空被隔绝在更高处,太阳光线逐渐消失,海水脱离了蔚蓝色,变暗了许多。   波浪汹涌,蔓延在视野中。   “不用跟宇宙比,哪怕跟地球比,”姜锦年掐住小拇指的一点指尖,形容道,“人类都很渺小啊。”   傅承林与她探讨历史上的生物变迁:“地球石炭纪的蜻蜓,翅膀展开,能有70厘米。蜈蚣虫的体长超过2米……”姜锦年假想了一下两三米的巨型蜈蚣,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要跟我讲虫子。”   她提议道:“我们可以说一说三叠纪的恐龙。三叠纪时期,地球上也有哺乳动物了。”   傅承林指着窗外,引她看向远处:“还有珊瑚和硬骨鱼。三叠纪的远古生物。”   姜锦年突发奇想:“你记得这么清楚,将来教育孩子的重任,我就先托付给你了。”   傅承林亲她的耳根:“我们生几个?”   姜锦年信誓旦旦道:“一个或者两个,优生优育,你懂吗?”   他自称是略懂。他还建议今晚开始做准备,姜锦年严词拒绝了他,让他多看一下大海,静静心,别总思考着如何繁衍生息。他表面上答应,当晚又是好一顿折腾,半夜还把姜锦年吻醒,哄着她又做了一次。恍惚中,她有一种度蜜月的错觉,越发珍惜与他共处的时间。   他们在海岛上栽植了两棵树。据说,这种树长大以后,枝杈会缠绵在一起,就像连理枝一样——挺俗气的解释,仿佛专门欺骗中国情侣的。姜锦年一边念着“理性消费,不要上当”,一边又颠儿颠儿地跑去种树了。   她对着树苗许愿:“我和傅承林结完婚,一辈子不吵架。”   “不太可能,”傅承林戳穿道,“总有各种原因。”   姜锦年蹙眉:“还没结婚呢,你就想跟我吵架了?”   傅承林摸了摸她的脑袋:“哪儿来的小脾气。”   姜锦年反应很凶:“就算吵架我也不会输!”她静坐片刻,又说:“我有一个要求,你能不和我冷战吗?我很讨厌冷暴力。”   傅承林道:“我跟你冷战过?”   她点头。   傅承林完全没有印象。彼时,正是夕阳沉落,金色晚霞铺洒在浩瀚的海面上,风中沁着柠檬花的芬芳与远处的浪涛声,他向后躺倒在柔软草地,姜锦年自觉趴进他怀里。她所带来的香气似乎远胜于周围花朵。 第76章 征程   树木消融在月光里,窸窣摇晃。   绿叶繁茂,交织成荫。   姜锦年躺在树下,自认为隐蔽。她听见潮汐涨落,海浪击石,水声冲走了她的杂绪,傅承林还在和她低语。他执着于刚才的“冷暴力”问题,姜锦年已经不想聊了。她伸了个懒腰,将睡未睡。   傅承林喊她:“走,我们回屋。”   她假装没听见。   她默默念叨:抱我一下。   傅承林可能听见了她的心声。他果然将她抱起来,带回了酒店房间。姜锦年困意消退,拉扯他的衣服,拽着他倒在床上。   新年的旅程即将结束,她决心收个尾。她依附于他的耳边,轻声说一些甜蜜的情话。傅承林摸着她的头顶,念道:“姜小甜。”   她回应:“嗯?”   傅承林说:“我预约了二月六号的结婚登记。”   姜锦年打了个滚,滚到别处:“几点呀?我二月六号要面试。”   他淡然道:“上午十点。”   真不凑巧。姜锦年心想,恰好和她的面试撞了个正着。她觉得,结婚登记可以更改预约日期,那家私募基金的面试机会却不常有,应该如何取舍呢?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你没和我商量过时间。虽然我现在失业了,不干活,但也不是每天都有空闲的。”   傅承林似乎笑了笑,意兴阑珊道:“我考虑不周。”   他没再说话。   姜锦年道:“你生气了?”   他不回答。   姜锦年挑衅:“呦,还真生气了?”   他仍是静默着。   姜锦年趴在床上,左手托腮,右手攥着他的衣服边缘,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往上卷。但是姜锦年这般作怪,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的脾性不可捉摸,偶尔有几次,姜锦年认为他好沉闷。他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憋出毛病——啊,对了,他好像确实……有些心理问题。思及此,姜锦年放低了姿态,转头哄他:“我们重新预约一个时间吧。二月六号那天下午行吗?”   傅承林却回答:“我得开会。”   姜锦年好奇地问:“什么会啊?”   傅承林道:“和你的面试一样重要。”   姜锦年跨坐在他身上:“那就算了,改天我们再约。”   傅承林把玩着她的纤腰:“约什么,约吃饭?”   姜锦年往前倾倒,解开两颗衣襟扣子,郑重其事地回答:“领结婚证呀。”她双手撑在枕头两侧,鼻尖贴着他的耳根,再接再厉地哄他:“你说哪天就是哪天,这回我一定听你的安排。”   傅承林把预约时间提前到了2月3号。根据调休通知,这是春节放假之后,民政局上班的第一天。   那日天气还算不错,气温仍然偏低,潜藏的寒风凛凛。姜锦年没从海岛的温暖阳光中缓过劲,刚一下车就叫唤道:“好冷。”她抓紧傅承林的手腕。   他翻查车内的暗格,找到一条羊绒围巾,套在姜锦年脖子上,又问:“还冷吗?”接着调侃她:“要领结婚证了,吓得发抖了?”   姜锦年推他一下:“我信心十足。”   傅承林欣慰:“你终于对我有了信心。”   “不,不是对你,”姜锦年无情地摆了摆手,“是对我自己。”   傅承林一举捉住她作乱的手。她还戴着那枚求婚戒指,钻石流光璀璨,分外耀眼。他以指尖摩挲着钻石边缘,提醒她:“你收下了这玩意儿,就不能反悔。”继而评价一句:“你2月6号有事,也挺好,我们提前三天来领证。”   姜锦年轻笑。   她从包里掏出户口本、身份证等必需品,揣进口袋,紧张焦虑又万分期待。民政局里一系列流程走得很快,再出来时,她已经有了两张崭新的结婚证。   她翻开其中一本,念道:“持证人,傅承林,登记日期,2017年2月3日……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傅先生你有什么感想吗?”   傅承林像是在接受采访:“还挺高兴,我有了自己的家庭。”   姜锦年审视着他,挑剔道:“你的表情也没有特别高兴。”   傅承林微微点头:“你希望我叉腰哈哈大笑吗?也不是不可以。”   姜锦年看着人来人往的长街,使劲摇头:“那还是不要了吧。”   傅承林慢条斯理地低笑一声。回到车上,他照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接吻,他还将她堵在后座的角落里,四周被他封禁,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姜锦年挪动一寸位置,他停下来,看着她,凝望多时,直到她心绪澎湃起伏为止。   *   当天中午,姜锦年觉得自己平静了。   她首先通知了父母,说是上午赶去了民政局,和傅承林领过结婚证,目前她是个已婚妇女,还在努力调整状态。而傅承林飞速地适应角色,高高兴兴上班去了。临出门前,他一边系领带,一边通知姜锦年:他负责工作赚钱养老婆。   父母反应平淡。   姜锦年感到不可思议:“你们一点都不惊讶的吗?”   父亲说:“你们刚领完证,小傅就给我们发了消息。”   母亲接一句:“还有微信红包。”   父亲怡然自得:“两个红包,分别叫做——感谢岳父,感谢岳母。”   弟弟的声音也从视频聊天中传来:“我都知道了!姐夫告诉我,每年的2月3号,是他的结婚纪念日。他还给我补了压岁钱,不过姐姐你放心,我永远站在你的阵营里,我姜宏义绝对不会被他收买。”   姜宏义不提还好,他这么一提,姜锦年就怀疑他已经倒戈。   她轻咳一声:“你寒假在家没事吧?下午帮我搬点东西。”   姜宏义立马答应。   他背着双肩包,出门坐地铁,轻车熟路地抵达姜锦年与许星辰合租的小区。姜锦年落了一些东西在这里,比如工作积累的笔记,春夏两季的衣服,还有杂七杂八的日用品。   最近这段时间,姜锦年几乎从没回来。   许星辰猜到了她快要搬走。   许星辰得知姜锦年领过结婚证,先是赞叹:“你是我们的老板娘了!从傅承林第一天送你回家开始,我认定了你会成为老板娘……”随后伤感:“我不是一个能留住你的女人。”   她心有戚戚。   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很快。她独自一人居住,每天下班回家,打开灯,说一句话,甚至没人应声。早晨上班之前,推开窗户通风透气,晚上再回来,天都黑了,屋子里异常的冷。   她常做噩梦。   梦中鬼魅纠缠。   某一天,许星辰半夜醒来,手臂伸到了床外,朦胧之际仿佛有一个黑头发白衣服的小人,顺着她的胳膊肘,泥鳅一般地往上爬动,险些吓破她的心肝脾肺。   她急忙开灯,原是幻觉。   为什么要找室友?一来,是害怕房租贵。二来,是害怕形单影只。   姜锦年建议道:“你问一下熟识的女孩子们,有没有人喜欢这个地段,愿意搬过来。你向她们强调,附近交通很方便,停车场租赁也不贵。”   她拎着两个行李箱,摆在地上,往里面装书和笔记本。凡是许星辰能用的,姜锦年都留给她了。这仿佛一次严肃而决绝的告别,许星辰嗷嗷地哭,眼泪止不住哗啦啦往下淌。   姜锦年揽着她的肩膀,给她递纸巾,安慰道:“你有空的话,常来我家做客,周末我们还能出门一起玩。对了,这次春节,我去海岛旅行,总算有空买东西。我给你带了一点礼物……”   许星辰接过包装盒,缓慢地拆开。   盒子里装着一条水晶手链,几件精致的贝壳工艺品,和一艘做工考究的木船模型。那个木船好像别有深意,许星辰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其上写道:祝一帆风顺——好友姜锦年。   她本来已经不哭了。   这下,她又嘤嘤地捧着船。   姜宏义插嘴道:“姐姐,我有礼物吗?”   姜锦年冷漠地回答:“我只给女孩子买了礼物。”   姜宏义仍不死心:“我连一块贝壳都没有吗?”   姜锦年绝了他的念头:“没有。”   姜宏义喃喃自语:“弟弟和妹妹是一个道理,你怎么能重女轻男?”他一屁股坐在许星辰旁边,悲伤的低气压笼罩了整座客厅。姜锦年感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转移话题道:“嘿,你今天没去上班吗?”   她问的是许星辰。   “轮班调休,”许星辰回答,“从明天起,我要连上七天。”   抱着那艘小木船,许星辰心生感慨:人生怎么这样苦。小时候要上学,长大了要上班,而她只想每天放假,宅在家里看小说,打游戏。   姜锦年向她透露:“春节前,我辞职了。最近我有好几个面试……”   姜锦年一时忘记了弟弟还在这里。她弟弟乍一听到消息,愕然道:“为什么要辞职啊?”   “不合适,”姜锦年解释,“不快活,不被赏识。”   弟弟懵懂地问:“下一家公司就能合适吗?”   “也不一定。”   “那你为啥辞职?”   “我不走的话,连不一定的机会都没了。”   两只行李箱没被塞满,箱子几乎半空着。姜锦年把它们合上,推到了门边。她弟弟帮忙拎着另一个行李箱,两人一同下楼,许星辰冲她招手告别,她回头报以一笑。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许星辰说。   姜锦年道:“谢谢。”   她拜托许星辰:“婚礼上,你能做我的伴娘吗?”   许星辰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她望着姜锦年远去的身影,隔了好久才走回房间,姜锦年的卧室已经空荡荡又干干净净了。当年许星辰刚搬进来,姜锦年带她去宜家买家具,两个女孩子扛着各种东西,挤地铁,走很远的路,慢慢布置屋子……并在今天终止。   许星辰心里头泛酸,空空落落,像是经历了一场失恋。但她依旧发自心底地希望,姜锦年和她的丈夫都能平安幸福。   *   对于姜锦年搬家的行为,傅承林十分赞赏。傍晚夕阳的余晖穿透云雾,书房里落了一地霞光,傅承林帮着姜锦年收拾东西。他把笔记本排成一列,叠放整齐……他还拿出许多钢笔,送给她,并在另一张桌子上备齐了文房四宝。   宣纸的库存十分充足。傅承林打开柜子,展示给姜锦年看。她果然被哄得很开心。   他记得,她喜欢练习毛笔字。   家里有两架钢琴,倒是不用再买。   她还热衷于滑雪、游泳、长跑、打网球,除了第一个运动,其他几样都能在家里实现——这个想法有点儿危险,傅承林反思,他是不是倾向于圈养姜锦年。答案是否定的,他仅仅期盼她更快乐。   他说:“我今天在公司修改个人档案,把婚姻状态改成了已婚。我有几个关系近的朋友,都想请你吃饭,这几天有空么?”   姜锦年思考道:“晚上有空。”   傅承林道:“行。”   他坐在一张长椅上,姜锦年斜倚着他。吊灯立在另一侧,光影勾勒着他的轮廓,姜锦年偷瞄他的脖子,忍不住亲吻他的喉结,像一只舔盆止渴的小猫……她再往上看,是他线条流畅的下巴,她为拥有这样的老公而洋洋得意。   可他制止道:“等我看完这张表,你再跟我闹。”   姜锦年忽然无理取闹:“工作重要还是我重要?”   傅承林迟疑两秒,姜锦年就不开心了:“你想说工作更重要吧。果然男人把女人娶回家了就不珍惜了,婚前当她是小公主,婚后当她是小老虎……”   傅承林给她摸头顺毛。他的视线定格于电脑屏幕,语气仍然温和:“你这歪理怎么一套一套的。”他轻拍一下她的背部,让她再等三十分钟,等他忙完了就来跟她聊天。   姜锦年勉强同意。   她离开书房,去了健身房跑步。   跑到满头大汗时,她披着毛巾,准备洗澡。路过书房,她悄无声息地凑近,听见傅承林正在打电话,他自称和温临无冤无仇,温临仍然摆了他一道。   温临是谁?   姜锦年记起来,温临是“温容科技”创始人的长子。姜锦年曾经力推他们公司的股票,事实证明,那只名为“温容科技”的股票一直涨势良好。那就更奇怪了,温临能和傅承林发生冲突吗?他们并不是市场上的对手,甚至还有广泛的合作前景。   商业竞争者,意味着相似的产品、相同的客户定位、相近的收益和回报率。   姜锦年若有所思,暗道:倘若不是因公结仇,那就是因私结怨了。   她这样想着,后退一步,拖鞋踢到了门后立柱,发出极其细微的响动。傅承林挂断电话,朝她走过来,她莫名生出一种窥探了他隐私的歉疚感,撒丫子跑了。   可她终究是跑不过他。   走廊上寂静无声,水晶吊灯中镶嵌着十二盏烛台,光芒灿烂如白昼。倘若仔细辨认,不难发现那些蜡烛仅是装饰,烛火都是特制的灯泡,每当发亮,就像火焰一般跳跃涌动。   傅承林轻松逮到了姜锦年,火焰映照在他的眼中,仿佛落入冰河里燃烧,这种反差让姜锦年着迷。她背靠墙根,立定,因为刚做完剧烈运动,头发有一些潮湿,沾在额头和后颈上,略显狼狈。   “我只听见了温临的名字,”姜锦年坦白道,“没有别的了。”   傅承林从她的衣服口袋找见一条手帕。他替她擦了几滴汗,摸到她下巴时,她张嘴,轻咬他的手指,他作势道:“小老虎的牙齿果然锋利。”   姜锦年也不生气,睫毛低垂,望着地板,趁他不注意,扭头跑向了浴室。这次他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很自然地落座于一把木椅上。淋浴区的水汽温暖,蒸腾而散,傅承林没脱衣服,他正在观赏姜锦年。   姜锦年问他:“你和温临是怎么回事?”   他道:“小事。”   她不信:“我想听实话。”   傅承林做出让步:“我可能哪里得罪了人。他使了一些绊子,牵涉到姚芊和郑九钧。我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问题出得奇怪。”顿一下,又说:“你别去他控股的基金公司。”   “他控股了?”姜锦年关掉花洒喷头,按压一瓶洗发水,揉搓泡沫,“你是不是他的竞争对手?”   傅承林却道:“不是。”   他介绍原因:“发展方向不同,他们的客户门槛比我们高很多。资金规模越大,越难操纵。”   这其中的道理,姜锦年很清楚。她频频点头示意,忘记问他哪一家公司被温临控股。傅承林的心思也不在公事上。他觉得今晚算是新婚之夜,他应该好好表现一把。   他表现的结果是,第二天早上,姜锦年不愿意睁眼,更不愿意起床。   偏偏她当天还有面试。   她努力地爬起来,整装收拾,跟随傅承林一起出门。路上,姜锦年为了消磨时间,要求傅承林假扮一位面试官。他答应了,并问她:“姜小姐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辞职?”   她心不在焉:“追求新的职业目标。”   傅承林配合道:“什么职业目标,请你详细展开。”   姜锦年道:“提高基金的绝对收益和超额收益,更宽松的操盘模式,更灵活地配置仓位和持股比例……”话没说完,她打了一个哈欠。   司机还在前排开车,傅承林侧身低头,逐渐靠近她耳畔:“姜小姐昨晚没睡好么?”他的呼吸触及她的皮肤,激发一阵战栗的微痒,她无可奈何地咬唇,呢喃道:“都怪你。”   傅承林入戏。他气质禁欲,态度疏离,一副凛然正派的模样:“请别这么说,挺有歧义,我只是你的面试官。你想到了哪个方面,姜小姐?”   姜锦年使用气音,悄悄回答:“那个方面。”   傅承林道:“详述一下。”   姜锦年拒绝:“不要。”   傅承林隐蔽地抬起手,抚弄她的耳朵,成功把她的耳尖摸红。他以指尖抵着她的耳垂,若有似无地摩擦,姜锦年只觉得酥麻难耐。但她骨气很硬,既不吭声也不妥协。   傅承林继续下一轮提问。这会儿他认真许多,再没和她调情,几个问题解释完毕,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帮她纠正答案,很快,他们抵达了姜锦年的目的地。   她下车,和他告别。   今天一整天,姜锦年的面试都很顺利。   她如释重负。   随后的日程排得很满。她被许多公司挑选,同时也在挑选职位,几番对比之后,她找准了一家名为“泉安”的基金公司,接受了对方派来的OFFER,重新从研究员开始做起。   泉安的规模并不大,刚刚成立三年,还在事业爬坡期。泉安的老板是姜锦年的一位师兄,名为陶学义。他与姜锦年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而且,他的爷爷正是姜锦年最敬佩的老师“陶教授”。因为这一层关系,姜锦年与他们的投资理念相近。   与姜锦年一同入职的新人还有两位,分别名叫袁彤和余乐乐,三人的薪资待遇差别挺大。其中,姜锦年拿到了最好的条件,而余乐乐最低。不过她年纪最小,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一来二去,他们几人都混熟了。   袁彤话少,沉默寡言。他的性格远比傅承林更冷。他刚来时,办公室有人调侃:“彤这个字,是‘红’的意思,那是女孩子专用的名字,你一个大男生为什么叫彤?小名彤彤?”   袁彤并未多费口舌。他冰冰凉凉一眼扫过去,那位爱开玩笑的同事马上就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袁彤此前在另一家基金工作,半年离岗,原因未知。   余乐乐要比他好相处许多。   某天晚上,陶学义为他们举办一场迎新活动,其中姜锦年最受欢迎。本来,她是非常放松开心的,但她在迎新会上见到一位熟人,立马收敛了笑容。   那人正是邹栾。   邹栾是姜锦年的大学同班同学。   去年,姜锦年的本科母校举行一百一十周年校庆,她曾经回了一趟上海,参加同学聚会。当时她也和邹栾打了个照面,两人相处得并不愉快。想当初,邹栾是辱骂姜锦年次数最多的男孩子,但他瞧见她改头换面之后,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撞了上来。   而今,邹栾向她举杯,靠近。   装傻充愣是不明智的选择。姜锦年微笑道:“邹先生,你好。”   泉安的老板陶学义刚好路过。   陶学义听闻他们的对话,插了一句:“我晓得你们肯定是同学。”   但他又从“邹先生”这样的称呼中,品出一丝有别于同学之情的嫌恶感——邹栾在公司里表现寻常,成绩普通,无功无过。而陶学义对姜锦年寄予厚望,所以,他不愿探究昔日同学之间的纷争。   他介绍道:“邹先生在我们公司做风控。姜小姐做股票与债券研究……”   “跳槽了?”邹栾和姜锦年握手,饶有兴趣,“从公募跳到了私募,基金从业者的老路子。”   姜锦年语带讥讽:“嗯,必经之路。”   她抽回自己的手。她的无名指上换了一枚婚戒,款式低调,银光耀亮,内环嵌刻着“FCL”三个字母,也就是“傅承林”三字的拼音缩写。正如傅承林那枚戒指上刻了“JJN”一样。   只要她和别人握手,那么,戒指不可谓不显眼。   邹栾注意到这一点,讶然道:“你哪天结的婚?”   姜锦年含糊不清:“有一阵子了。”   邹栾百般艳羡:“新郎官是谁?真有福气。”   姜锦年倒是没撒谎,很坦荡地说:“傅承林。”   “傅承林?”邹栾似乎不信,“那个傅承林?”   他几乎以为姜锦年执念过深,就找了一位同名同姓的男人。大学时代,想要攻克傅承林的姑娘们不在少数,但是女孩子大多脸皮薄,别说倒追了,和他说话都需要勇气,更不愿表现明显,丢了女生的脸面。这时姜锦年就像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独树一帜,以身作则地闹出天大的笑话。   毕业后,人人都爱追忆学生时代。其实学生时代很无聊——繁重的课业,老师的管束,被压缩的隐私空间时刻盘旋于头顶。姜锦年的那些笑料,就成了大家的娱乐消遣。   彼时,邹栾说她:母猪想开花,野草想出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别的同学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特别虚伪。像极了欧洲原住民骨子里歧视外来人口,表面上还要高举“种族平等”的大旗,而邹栾自认为不同。他就敢变着花样儿,用语言侮辱姜锦年。   而今,姜锦年却说:她和傅承林已经结婚了。   怎么可能呢?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   邹栾非常怀疑现实:“是不是那位男神?”   姜锦年抿一口酒,唇色红润:“别叫他男神,他最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说完,她绕开了邹栾所在的位置,和其他同事们聊起了天。泉安的内部氛围很好,职员数量少,但是分工明确,老板陶学义专注于各项投资,几乎处处亲力亲为,严格遵守着公司的规章制度。   新来的余乐乐问道:“泉安基金成立才三年,我们现在加入,就算一批老员工了吧?”   陶学义亲自回答:“对,算的。”   他说:“我的理想,是把泉安建设成一个有经验、有人才、有利润的金融公司。通过本次招聘的层层选拔,我很高兴地通知大家,我们多了三位伙伴。”   全场寂静。   薯片掉了几块,被人捡起来,用纸巾包好,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余乐乐朝那里望了一会儿,陶学义第一个介绍她,念了她的名字,她没反应。到了第二遍,余乐乐恍然回过神,冲着全场弯腰鞠躬:“我是余乐乐,去年研究生毕业,在券商做过几个月。”言谈举止都有些温婉青涩。   余乐乐被安排成为姜锦年的助理。   姜锦年敏锐地察觉到陶学义的意思:她应该培养一位自己的帮手。无论是做报告,还是实操盘,一位优秀的助理都能分担她的压力,让她的工作效率更高。   *   当夜,聚会散场。   夜深露重,酒店紧邻着闹市,行人们熙熙攘攘。   傅承林将车停在路边。他耐心等候着姜锦年。她像一只归巢的鸟雀,飞奔着跑向他的车,她还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怎么做到的?傅承林也不理解。   他怕她摔倒,离开驾驶位,站在一盏路灯之下。   “我来了。”她道。   “迎新会有意思么?”他说,“陶学义这人还不错,管理有方,基金规模也在稳步增长。”   姜锦年喝了一点儿酒,愿意与他推心置腹:“我充满斗志,被打了鸡血,想做一番大事业,证明……”她抱紧他的手臂,稍微晃了晃,撒娇般宣告道:“证明我的实力。”   傅承林提醒她:“还记得那个赌约么?”   姜锦年完全忘记了,好奇又兴致勃勃:“什么赌约呀?”   傅承林垂首与她低语。她一下子就脸红到耳根,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思索片刻,不怀好意地应道:“领过结婚证,傅承林也完全属于我了。”在深广幽暗的夜幕中,她轻浅的声音飘不了多远,邹栾隐约听见了一丁点。   邹栾正在用双手拢紧皮衣外套,顶风逆行。他瞧见傅承林身形挺拔笔直,如同密林中一棵健壮的松柏,伫立在他的视野中。   他喊道:“傅承林!”   傅承林没落他面子:“邹栾?”   寒冬腊月,街上不宜寒暄。   傅承林拉开车门,先把姜锦年塞进去,随后才礼貌地告别邹栾:“我家里有些事,改天我们再叙旧。”他那辆深黑色的法拉利在路灯下反光,邹栾也不愿靠近。邹栾道:“好的,拜拜。”   傅承林握着车钥匙,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一眼:“你也在泉安工作,是么?同学的缘分不浅。”   邹栾承认。他相信了姜锦年之前的话,她确实和傅承林结婚了。不过,邹栾仍然有心试探。他指了指法拉利的另一个座位,道:“你太太今天是迎新会的焦点。”   “她喜欢她的事业,”傅承林自然而然地接话,“我们结婚登记那天,她还利用空闲时间,查看基金排名。非常可爱。”   邹栾颔首。   傅承林坐进驾驶位,道:“我这辆车只有两个座位,不然我一定送你一程……”   “不用,”邹栾笑着谢绝道,“我家就在附近,走走就到了。那里房价适中,离我公司不远,是附近最好的小区,我没咋想就买了房,冲动消费啊冲动消费。”   傅承林指着另一个片区:“那几栋公寓的设施更齐全,在你的反方向。”   邹栾极目眺望,没做声。   傅承林似乎在赞赏他:“你没有冲动消费。你通过多方比较,做了最理智、最经济的投资。”   邹栾双手负后:“对,我家离公司最近。我把车停在库里,都不用开了平时。”   傅承林道:“挺省油。”   事到如今,哪怕姜锦年是个傻子,她也觉察了傅承林和邹栾之间莫名开始的奇怪攀比。男性生物的脑回路不是她能轻易揣测的,她选择保持沉默,直到傅承林开车走人。   姜锦年刚被冷风吹过,车里又这样暖和,她心情很好,哼起了歌,照例是西班牙语。傅承林一个单词都听不懂。他虽然明白那是西班牙语,但是他听在耳边,就只能当做一种叽叽歪歪。   为了不让姜锦年唱歌,傅承林说:“你的前任上司,夏知秋,昨天辞职了。”   重磅消息!   车窗外,视野宽阔。   深夜的行道树舒展枝叶,彼此交融在茫茫暮色里,车灯照亮一小块区域,路灯渐暗。傅承林今天选了另一条路回家,他一边把握着方向盘,一边告诉姜锦年:“你离开岗位,夏知秋也不好做。他已经犯了几次错,失去了最大的客户。财经网的记者做过他的专题报道,引发一次赎回的热潮,他们公司想保全他的面子,劝他自己辞职。”   真惨,姜锦年心有戚戚。   早在春节之前,姜锦年就猜到罗菡不会善罢甘休。罗菡做过那么多贡献,这么些年来,她还总是升不了职,她可能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在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差池。于是,当她离开职位,那种油然而生的烦闷、困顿、自我怀疑等情绪,可能占据了她的心神。   至于夏知秋……   不好说。   他脑子很聪明,就是爱钻牛角尖。   姜锦年认识不少智商卓绝的高材生,他们都有这样相似的问题,而且,天子骄子们多半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也不需要纠正这种无关紧要的小毛病。   姜锦年道:“夏知秋辞职以后,有什么动作吗?”   比如静坐在楼下,无声抗议之类的。   出乎姜锦年意料之外,傅承林竟然回答一句:“今天早晨,夏知秋受邀,来我们公司面试。研究组不要求他和客户们打交道,他只要每天盯着电脑,做量化分析。”   姜锦年想起一个词——捡漏。   她赞赏道:“蛮好的,夏知秋能力过得去。” 第77章 生日   姜锦年已经完全忘记了唱歌。   傅承林达到目的,不愿再谈夏知秋,转而问:“新工作做得习惯么?”   姜锦年窝在座位上,懒洋洋地回答:“还可以吧。我学到一些新知识,束缚少了很多……我的助理是个女孩子,很积极努力。泉安基金是新公司,将来我要是出去单干,也算积累了经验。”   她扭头看着傅承林:“我还可以从你这里取取经。”   红灯仍未变绿,傅承林目视前方,重复道:“取取经?”   姜锦年先是茫然,随后恼羞成怒:“你想到哪里去了?”   傅承林戏谑道:“你想了什么?”   姜锦年挺直腰杆:“我是特别严肃正经的。”   傅承林回应一句:“我也是。”   才不是呢,姜锦年暗想。   回家之后,他们各忙各的事。姜锦年抓来她的猫,放在腿上,架起一台笔记本电脑,快速浏览工作文档。笔记本是公司发放的,文档被存储在一款线上软件里,某些功能类似于微软的OneNote,能看见当前在线人数。   那个数字是:23。   泉安这家公司,奉行着简单粗暴的激励制度,谁的业绩高,谁就拿钱多、待遇好。平常的日程排得比较满,很多内部人员都崇尚高效率,上级对下级之间官僚作风倒是少了一些。不过公司里有一堆杂事,做久了,可能会觉得又累又枯燥。   姜锦年忙到夜里十点,收拾东西,返回卧室。   傅承林还没出现。   姜锦年很不讲义气地先睡了。半梦半醒时,她感到有人拉开被子,躺在她旁边,那人谨慎而轻微地搂着她,或许他经常这样做。姜锦年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嗖”的一下从床上一跃而起,盘腿静坐于被子之上。   她与傅承林对视。   傅承林平静地问:“你现在是醒着,还是在梦游?”   姜锦年反问:“你有没有被我吓一跳?”   傅承林点头。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被她吓到的样子。他似乎仅仅是在迎合她的揣测。姜锦年为他盖紧被子,抬头望了一眼时间——凌晨十二点零三分。太棒了!她觉得自己正好准时。   她说:“生日快乐。”   床头柜里藏着她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她扒拉出一个精致的木箱子,里面装了几封信——全是情书、还有两本围棋谱——是她自制的,以及一张雪白如新的愿望卡片。   “你好像什么都有了,”姜锦年挑出卡片,递到傅承林手里,“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这张愿望卡片送给你。你把自己的需求写在上面,我尽量满足。”   傅承林不动声色地扫视她全身。他拿出一支笔,当场写下三个字。   姜锦年抢过来一看,他写的是:姜锦年。   表述完心愿,他开始拆情书。一封接着一封,他沉默地阅读,没有感慨也没有点评。姜锦年觉得自己像是往湖泊里投了几颗石子,清澈的水面纹丝不动,波澜不兴。她本来就困,撑不住了,倒在床上,没过一会儿已经睡着。   情书被重新塞回信封,木箱子被合上,摆在昏暗的床头灯之下,晕开影影绰绰的光圈。傅承林关灯,躺平,捉了姜锦年的一只手,指尖轻扣一下她的腕骨。她在梦里被激发相应的意识,朝着温暖源头行进,最终,她毫无自知地依偎着他。   而他俯身吻她的额头。   夜深人静,他放松入眠。   *   第二日很不寻常。姜锦年的父母与傅承林的父亲正式见面,为的是商讨六月份的婚礼。那场婚礼被定在六月三号,时间紧迫,双方亲戚又多,可谓是一场挑战。   见面地点位于山云酒店,傅承林的父亲与继母一同出现。今天是傅承林的生日,但他爸不太记得了,隐约觉得是个重要日子……为什么重要?说不清原因。   傅承林告诉父亲:“你们商量名单,把人数、名字、所在城市统一报给我,以家庭为单位……”他一句话没说完,继母打断道:“姜小姐的老一辈亲戚都是哪里的人?我们连这个都没问呢。”   姜锦年回答:“我外公、爷爷、奶奶是河北人,外婆是北京人。”   继母问:“河北农村?”   姜锦年诚实地应了一声“嗯”。她还介绍道:“现在有了高铁,回老家很方便。我小时候,坐绿皮火车和长途大巴,进村的路不好走,崎岖颠簸。”   继母只是笑道:“山区农村啊?”   姜锦年眉梢微挑:“怎么?”   继母直叹气:“你是大山里走出来的优秀孩子。”她意有所指:“年轻,又漂亮。”   姜锦年没吭声。她瞥向了旁边,傅承林正在和他父亲说话,再往外,隔着一堵透明的玻璃墙,能见到郁郁葱葱的繁茂常青植物,还有一条道路上窸窸窣窣的影子。今天是礼拜六,山云酒店迎来不少客人,生意兴隆。   姜锦年放平心态,柔声细语道:“是呀,大家都经常夸我优秀。”她讲完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双手搭住手臂,上下滑动,抚平内心的焦躁感。这些小动作看在继母眼里,仿佛是一种毫无掩饰的挑衅。   继母转身走了。踏进厅房,刚好瞧见姜锦年的父母。   姜父与姜母当她是傅承林的亲生母亲,热烈款待。   她端坐上宾,问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姜父倒也一派坦然:“我啊,退休前在牛奶厂做工,骑三轮车送牛奶。我爱人是语文老师,在重村路新希望小学任教三十多年,前年她也退休了。”按理说,他应该反过来问一问傅承林的双亲从事何种职业,但他没有。他并不是特别关心这一点。   傅承林的继母将他们划分为“赤贫阶级”。她略有一丝不耐烦,就没怎么讲话,好在傅承林等人很快出现,解了她的围。继母起身,换了个位置,紧挨着姜锦年坐下。她问:“你爸爸退休前,是牛奶厂的员工?”话中一笑:“培养了一个做投资的女儿。”   她用银汤匙搅拌一杯咖啡。   精致的瓷器隐约反光,咖啡浸润出微妙的奶香。她喝咖啡的动作行云流水,从侧面看,很是端庄大方。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她的皮肤富有弹性,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从额头、眼睛、鼻梁到下巴,妆容极其精致。   她侧目,瞟了一眼姜锦年。   姜锦年直言不讳:“没有我爸这样的人做运输,你恐怕也喝不到咖啡牛奶。”   继母松手,汤匙碰到杯沿,“砰”的一声轻响。她唇角展开笑容,毫无怒意,温柔十足道:“我没那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的,情绪别太敏感,学着放轻松,啊?傅承林他爸爸平时在家都不管事儿,一听说傅承林要结婚了,这也想问,那也想问。我就劝他啊,我们跟小姜的爸妈见个面呗,省得到时候,在婚礼上碰见了,我们都不知道谁是亲家。”   她真厉害,真会说话,姜锦年佩服道。   再往细了考虑,她之所以让姜锦年难堪别扭,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而非她无意中的失言。当她发现傅承林的目光扫过来,她一改方才的高冷阴损,变得如春风般明媚温暖,使得今天的亲家见面会在一片和谐氛围中结束。   临别前,她主动与姜父握手,还说:“您是个好爸爸,教出了小姜这么优秀的孩子。”   姜父腼腆地笑道:“哪里哪里……”他诚恳地说出心里话:“我不是好父亲,没能给她提供好条件,买不起学区的房子,请不了家教。就连她毕业以后,我都没法儿帮她找工作,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靠了自己。但她真是个好孩子,心善,心软。”   姜锦年低头,眼眶有点儿潮湿。   继母却在发笑:“哈哈哈哈哈,没关系,苦日子过去了,这不是嫁了一个好老公吗?”她讲完,松开姜父的手,走到另一边去找她自己的丈夫。   *   当天回家的路上,姜锦年怏怏不乐。   傅承林问她:“怎么了?”   司机还在开车,姜锦年应该收敛。可她偏要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的继母。可是,我和她也算一家人,以后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跟她相处。”   傅承林沉默片刻,道:“你可以把她看做一位熟人,仅此而已。”   姜锦年眨巴一下眼睛,悄悄问他:“婚礼上,可以不请她吗?”   他还没回答,姜锦年就一拍大腿,道:“对不起,我这样会让你难做,我明白的。还是让她来吧,其实我这位婆婆也挺好的,有气质,会保养,精明聪慧,伶牙俐齿。”   傅承林笑道:“你在夸她?”   姜锦年没做声。她低头反思自己。   “你真正的婆婆快出狱了,”傅承林看向窗外,神情与平日里无异,“她们不能同时出席婚礼。”他大概有他的安排方式,姜锦年没再深究。   她转移话题,问了他几件工作上的事,直言她迫切的升职愿望。对此,傅承林又给了她一条指点:“有钱人不会只满足于股票投资。你们公司的规模中等,股票型基金不多,工作内容覆盖面广,你有机会考虑更多的投资方向。” 第78章 夙愿   姜锦年立刻作答:“比如股权投资?新三板之类的。”   傅承林鼓励道:“你可以试试。”   姜锦年若有所思:“如果今年是1998年,我要去做腾讯和阿里巴巴的股权投资。那样我会成为亿万富翁,超有钱……”   傅承林问她:“等你超有钱,你想做什么?”   他预测了几个答案——买房子、买飞机、创办基金。然而姜锦年无比坚定道:“我会赞助顶尖机构的医学研究。”   至于理由和动机,姜锦年一个字没提。   她只是圈住他的脖子,悄无声息地亲了他一下。   傅承林高兴时,并不经常外露情绪。但他现在明显愉悦而放松,姜锦年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忍不住和他打商量:“下个礼拜我要去深圳出差,调研两家互联网公司。这次任务很紧,我只出差三天两夜……”   她还没说完,傅承林提醒她:“下周二,2017年量化金融峰会在深圳举行,我得去看一眼。你什么时候动身?我们有机会同行。”   姜锦年欣然道:“我也是周二。”   这可能是她最期待的一次出差。   *   周一上班时,公司照例开了一场晨会。   老板陶学义不坐椅子,始终站在会议室,聆听每个职员的意见。   他和大家聊了聊投资风向的问题,说到2016年创业板的表现不佳。他目前比较看好的板块包括白酒,医药,互联网,新能源汽车……随后,他点名姜锦年,问她有何看法?   姜锦年回答:“政府正在支持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前段时间有一家券商做路演,我去听了……”   她打开一本文件材料簿,介绍道:“我觉得,除了关注新能源汽车的具体行情,我们还能进一步拆解市场风向标。”   离她不远处的一位名叫袁彤的新人问道:“什么叫拆解?什么是市场风向标?”   袁彤话少,性格冰冷,十分内向。但他有一股钻劲,工作态度认真,也尊重每一位同事。   姜锦年为他举例:“假如我们把关注点放在新能源汽车上,我想问一句,汽车电池是什么材料做的?哪一种材料发展潜力最大?我认为是金属钴和金属锰。”   哦,她是这个意思。   袁彤会意道:“你拆解了一辆汽车的零部件,研究了那些零件的供应商。”他拿起一只签字笔,根据姜锦年的发言,做了一些笔记。   袁彤身旁另一位男同事说:“钴矿的主要产地在加拿大、刚果、古巴这些地方,有色金属板块的一些公司就收购了海外的矿山。2016年的钴产量太高,资源过剩,而我们的新能源汽车……没有那么多生产需求。”   他摊开一本资料,其中的某一页纸,正是某家证券公司针对“金属钴”所做的有色金属行业分析报告。   他说得句句在理。   姜锦年却反驳:“我们国内的金属钴储量很少,产量很大。”   男同事道:“全球大部分的钴原料——至少60%到70%吧,都是从非洲刚果运来。”   他没再和姜锦年探讨。因为老板陶学义发话了。陶学义要求研究员追踪相关企业,给他出具几分报告,还让风控部门的同事继续做“事前风险控制”。   姜锦年把笔记本翻到下一页,接着说:“另外,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已经成为了国家战略的一部分,许多高校计划在2018年增设人工智能专业。软件在发展,硬件要配套。”   她刚铺垫完这一句,袁彤就起立,站在原位,与老板的视线平齐:“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概念一拆,就是数学算法,底层架构。关注人工智能公司,也要关注存储设备、集成电路,姜锦年是这意思。”   袁彤每次开会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寒冰雕成的俊秀男子,让人望而生畏。   他倏地站直一开口,也不知怎么,会议室里无人接话。袁彤板着一张冰冷的脸,目光如炬,扫视四周,仿佛在座所有人都欠了他钱。大家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姜锦年莫名感到有些好笑——此时想来,少女时期,她最喜爱的那种“冰山男主”,似乎都多了几分喜感和无厘头。   姜锦年走神,念起傅承林,他算是什么样的人?   恍然一瞬间,她领悟一个真相——她年少时喜欢的他,并不是真实的他。   她将他当做阳光。可他并不阳光。   她觉得他很乐观积极。其实他只是伪装过类似的表象。   姜锦年正在神游之际,老板陶学义喊了她一声。晨会结束,陶学义和他的助理,还有姜锦年、余乐乐等人,同去了某一间办公室。余乐乐是姜锦年的现任助理。她比较聪明,上手很快,明天早晨,她会和姜锦年一起出发前往深圳。   偌大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排翠绿欲滴的仙人掌。其中一株头顶黄色花苞,娇嫩鲜艳,像是快开花了。陶学义格外爱惜它,先给它浇了水,才问:“你有具体推荐的公司吗?”   姜锦年道:“哪个版块的公司?”   陶学义将花盆移到了窗台下:“有色金属。”   姜锦年明白:他仍然惦记着晨会上的内容。   碍于两位助理都在,姜锦年报出那个公司的股票代号:“300816。陶总,我建议您具体了解一下,这家公司主营高纯度钴粉,它们在刚果有矿,今年二月份才上市。现在入市,风险更低。”   陶学义温声应好。   他拉开窗帘,阳光悠然拂落,映照着即将开花的仙人掌。这是一盆从不缺水的沙漠植物,长势旺盛。   陶学义背对着她,问:“你以前的上级,是罗菡吗?”   姜锦年承认:“是的。”   她心下一惊:难道罗菡与陶学义有什么关系?念头刚冒出来,她恶狠狠唾弃自己,为什么要揣测女性领导?做女人本来就很难了。   当她退后一步,陶学义再次发声:“罗菡现在好吗?我听几位朋友说,她跟原公司闹了些矛盾。”   姜锦年略作思索,选择了隐瞒实情:“我不清楚他们的具体矛盾。罗经理离职后不久,我也辞职了。”   陶学义点一点头,品一口茶,又瞧她一眼。他戴着一副银丝边框眼镜,模样仁厚斯文,这般外形和气质都让姜锦年回想起了谭天启。难怪那些有钱人愿意把钱交给他们管理,除了口才与能力,外表恐怕也是加分项,他们长得就像学院派的老实人。   旭日东升,浮影渐高,陶学义和姜锦年说完了出差的注意事项。   姜锦年记在了脑子里,而她的助理余乐乐是个心细的小姑娘,擅长速写。她将陶学义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于纸上。   陶学义接下来的阐述,让余乐乐愣然,停住了手。   陶学义说:“我们公司有四只股票债券型基金,三位管理它们的基金经理。有个姓吴的经理,在你来之前,他就离职了。他说太累,想活得轻松些。你这一个月来的表现,我和老陈、李工他们都看在眼里,这次调研完了,我们都保你前路开阔。”   他拿出一份文件:“这是你的升职报告。”   姜锦年会意,并表示感谢。   她知道,在报告被公布之前,她必须拿出业绩……陶学义的器重,隐含着一点军令状的意思。这边的公司真不按常理出牌,与她原先那家一板一眼的公司相比,差别甚远。   随后,姜锦年和余乐乐离开这间办公室。   隔了很久,余乐乐问:“姜经理,调研结束那天,我能去一趟纪念品店,给我奶奶买几件小东西吗?”   啧,她这就叫上了“姜经理”。   姜锦年抱着文件,应道:“你出去玩都没关系。”   余乐乐一笑,露出虎牙:“今晚我能请你吃饭吗?”   “改天吧,让我请你,”姜锦年随便找了个借口,“这两天我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她新婚不久。   她和傅承林几乎处在热恋期。他们的一切空闲时间,都被爱情压榨得所剩无几。爱情究竟是不是个好东西?除了让人欢喜、快乐、心满意足,它也消耗了许多思维和精力。   *   装潢别致的办公大楼内,姜锦年和余乐乐保持安静,等待电梯。   正门一开,走出一支合作机构的队伍,为首那人竟然是纪周行。   纪周行一身西装,挺拔而帅气,举止云淡风轻。   他双目漆黑幽亮,与他们初见时无异。   姜锦年和他擦肩而过。   谁都没回头,谁都没停下脚步。   但他似乎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姜小姐。”   注意安全?   注意什么安全。   电梯门关闭,彻底隔绝了两个人。   姜锦年站在角落内侧,询问:“你听到刚才有人在讲话吗?”   “谁说了安全,”余乐乐道,“是那位纪总吗?”   姜锦年摇头:“我没听清。”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纪周行站定了一会儿。走廊外的写字楼高低纵横,光洁的玻璃窗透着一种深蓝色,像是广阔无际的天空和大海。   纪周行遥望那些方向,并不确定自己在看什么。旁边有同事问他:“还在想工作呢?”   他假称:“是的。”   纪周行的心事无人知晓。姜锦年转头就把他忘了。她记得昨天傍晚,傅承林提过不同类型的投资。她便赶在下班之前,出具了一份新三板投资的研究方案,发送给陶学义和她的直系上司。   所谓“新三板”,指的是国内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IPO过程十分漫长,新三板为小公司提供了便利,促成了微型、小型、中型企业的融资。   虽然,股权投资并非姜锦年的分内事,可她想起了从前高东山的那个“电商合作计划”,不是也得到了投资委员会的一致赞成吗?她斗胆亲身尝试一把。   泉安基金的产品不多,称不上“专精”,广撒网,更可捞鱼。   这两三年来,金融业挣钱也不容易。2018年的市场行情如何?那还是个未知数,兴许A股能涨起来呢,姜锦年乐观估计着。即便她很不相信这种乐观。   她私下里和傅承林吐槽证券市场。   她说:“大家都想挣快钱,快进快出,每个人都很浮躁,我也是。”   傅承林却回答:“挺正常。”   明天他们都要出差,今晚就比较懈怠。   两人完全没碰工作,而是去了家庭影院,随便挑了一部名为《银行家》的电影。这间屋子紧挨着傅承林的车库,并被设计成影院模式,仅有十个座位,最中央的两张座椅最大。   由于没有别的观众,姜锦年毫不遵守秩序,总是在和傅承林说话:“为什么正常?你要给我讲几个理由。”   傅承林一边看电影,一边回答:“很多人都想一夜暴富。有了钱,再去消费,普通人的正常心理。”   姜锦年问他:“你想一夜暴富吗?”   她保持着一种随意的坐姿,纤长双腿伸直,架在扶手上,雪白肤色在幽暗处细腻反光。傅承林视线仍然定格在前方。可他撩开她的裙子,摸过她的腿,方才回答道:“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我想一夜暴富,那会儿我亏了老本。”   “现在呢?”姜锦年问道,“亏没亏过?”   她并拢双膝,往他那边挪。   他道:“坐过来。”说着,还轻拍自己的腿。   姜锦年不以为然道:“我不要坐你大腿。我又不是没座位,坐你身上,像什么样子。”   傅承林也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推开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座椅扶手,揽着她的腰,稍微一使力就将她拖了过来。皮椅坐垫凉凉滑滑,姜锦年差点跌下去。她没有防备,被他握着双手,顺势倚靠上他的胸膛。   姜锦年正要和他闹,他指了指光线变幻的荧幕:“我不常有看电影的时间。”   她顿时安静乖巧:“那你继续看吧。”   影片接近尾声时,她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又问了一句:“你们的资产公司,曾经亏过钱吗?”   傅承林道:“亏过。”   姜锦年讶然:“亏了多少?”   他说:“百分之一点二。”   “不高啊。”   “嫌低了?”   姜锦年辩解道:“我希望你一分钱都不亏呀。我是在安慰你,你只亏了一点二个百分比,不算高,你懂吗?有没有理解我的善意?”   傅承林点一下头,表示理解:“一分钱不亏倒是不可能。以我现在的水平,做不到零失误。”   姜锦年继续探究:“为什么?”   傅承林解释:“人会出错,程序也会出错。我不是万能机器。百分之一点二的亏损,我们公司勉强可以承担。”他和姜锦年说了试水方式,阐述他的量化投资策略——这是千金难求的知识,姜锦年全神贯注地听完了。   随后,她又担心:“这是不是你们公司内部的机密?我认识别的量化高手,他们谈起方法,基本都不讲实话的。”   在她的正前方,电影已经结束,屏幕出现主创人员的名字,结尾曲婉转悠扬。   光幕作为幽暗的背景,忽明忽灭。姜锦年趴在座位里,下巴搁在柔软的抱枕上,眼角微挑,真像一只小狐狸。傅承林勾起她的头发,当她凑近他,他低声道:“我是你丈夫,当然会说实话。”   姜锦年眼中闪着光,感慨道:“你真好。”   话音未落,她推一下他的手腕,得寸进尺:“明天你们那个量化金融峰会,我去不了。你帮我观察一下,有没有特别重要的内容,回来再转述给我。”   傅承林立刻答应了她。   次日一早,两人同时出发。   但他们不能乘坐同一班飞机。   姜锦年要等待公司的同事,而傅承林自然有他的交际圈。   傅承林在贵宾室里和几个人谈笑风生,其中一位一身行头的年轻小伙子还管他叫哥。那人注意到姜锦年,问一句:“哥,这是我嫂子?”   傅承林道:“是你嫂子。我和她认识九年,今年初,刚领的结婚证。”   年轻小伙就笑:“飞机上,我要跟她聊天。”   恰在此时,姜锦年接了一个电话。她和傅承林挥手告别,拎起背包,去了另一侧的候机厅,两位同事正在等她。几人商量一番,决定今天下了飞机,马不停蹄,立刻赶往调研场所。   *   天公不作美,飞机延误半小时降落。   室外正在下雨,乌云翻滚着笼罩大地。   濛濛细雨如烟如雾地挥洒,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蕴。从机场出来以后,姜锦年的外衣和裙子都淋湿了。这种天气,她打伞相当于没打,那雨丝携着柔风,细细绵绵,能从伞沿之下穿过。   余乐乐问她:“我们直接去公司做调研吗?”   姜锦年道:“对的。”她顺口问一句:“你是哪里人?”   余乐乐扶紧了行李箱:“我讲话有口音吗?我跟你学普通话。”   姜锦年笑着摇头:“没有,只是很软。”   余乐乐道:“我是江苏南京人。”   她还说:“你也软。”   “南京?”姜锦年避开另一位男同事的所在位置,拉高了行李箱的提竿,隐晦地说,“我知道一家公司,很感兴趣,但是我没空去南京实地考察。”   余乐乐立马提议:“我找人帮你问问。”   姜锦年心中充满了顾忌。她不能留下把柄。哪怕她出发点是好的,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难免有些衍生意义。她干脆作罢了,推脱道:“我下周找陈总,安排出差机会。”   她牵挂着南京的那家金属钴工厂,这两天一边调研互联网行业,一边忙着做工厂的基本面和技术面分析。她白天奔波,晚上熬夜,还要和同事们沟通,别说去找傅承林,跟他视频聊天都得抽空。   但是,姜锦年给券商的工作电话倒是打得勤。   她的开场白一般都是:“你好,我是泉安基金的经理。”   对方基本上都会卖她面子——部分基金公司会拖欠券商的管理费,泉安基金从来没有过这种行为。   几个电话打完,姜锦年的工作有了进展,心道:等她回家,要把经验分享给傅承林。   傅承林在深圳待了两天。   第一日,他出席第一场金融峰会,只听人讲话,自己没参与。   第二日,他代表本公司,在会上发表演讲。提问环节,仍有嘉宾怀疑量化方针在A股市场的可行性究竟有多高?   傅承林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质疑,他说:“2016年以前,不少量化投资集中在小盘股。今年开始,投资范围变广,以我们公司的数据为例,回报率……”他稍微停顿片刻,因为他想起姜锦年那句——“我认识的量化高手,基本都不讲实话”。讽刺的是,他现在也没打算诉说实情。   市场竞争激烈,他不会让别人搭乘他的船,扬帆起航。   他介绍公司业绩,顺利完成了解释,满场响起一阵掌声。   各大门户网站的财经记者们集中在某一片区。傅承林走下演讲台,某位记者还追问他:“你的量化投资策略具有通用性吗?”   傅承林重复道:“通用性?”   记者解释:“不是生安白造,阿婆阿公和后生仔都能看得懂。”   傅承林没有迟疑,直接回答:“量化投资做不到一本万利,模型需要不断被更新。市场永远在动态变化。相应的,投资策略也要改进。”   他的言谈举止沉稳有度。他还说:“我们公司能为阿婆、阿公、后生仔们提供服务,预计回报率十分稳定。”   记者又问:“你们公司的投资门槛?”   傅承林回避道:“正在调整。下半年会出新规定。”   记者本该去找其他嘉宾。但他稍作掂量,再次提问道:“留个邮箱,我把写完的采访稿发你过目。我们给贵公司拟新闻标题——中国的詹姆斯·西蒙,新一代量化投资引领者,你同意吗?”   傅承林谢绝了。他自称公司规模小,国内A股与美国股市不同,投资者不能相互比较。   记者觉得他言之有理。   傅承林与他告别,走向周围,新交了几位朋友。   香港那边的伙伴来了一些。人家问他:“山云酒店还做上市吗?”   他说:“正在筹备,项目重启。”   朋友们感叹:“去年多好的机会,错失了一次。好事多磨啊。”   有人丝毫没听说山云酒店上市失败的原因,四处询问。知情者讳莫如深,不知情者抿唇一笑,后来还是傅承林自己作答:“早年在香港犯过错,现在悔改了,希望证监部门再给一次机会。”他说着,与众人碰杯,谈笑自若,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中。   这一晚,他赶了两场聚会,喝过三杯酒,便和众人挥手作别。   某一位玩得开的朋友说:“林哥,深圳是个好地方。”   他百般暗示傅承林,要带他去一些高级会所。   大城市从来不缺美人,只要有钱有资源,男性精英们都能左拥右抱。环肥燕瘦,红颜粉黛,任凭他们纸醉金迷,沉沦温柔乡。   但是傅承林拒绝道:“我从不在外面玩。”   另外,还有人附和:“傅总结婚了。”善意地提醒一句:“新娘子漂亮,聪明,是高材生。”   那人听完,恭喜了傅承林,还是执意要请客。他再三强调:他必须做东道主,款待客人。否则就是傅承林不给面子,不把他当朋友。   傅承林见他盛情难却,随口回答:“哪有让客人随主人的道理?你来参与我喜欢的娱乐活动,行么?”   那人正高兴,便听傅承林说:“我这人特别喜欢高空蹦极,十五米跳水,重力加速度垂直下落,不戴护具和头盔。谁戴了护具,谁不是我朋友。兄弟你跟我走,今晚玩累了,我们就睡在游乐园。”   那位朋友连忙推辞,借故跑掉了。   而傅承林拦下一辆车,驶向姜锦年所在的酒店——她住在山云酒店,简直是自投罗网。傅承林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姜锦年的房间号,慢条斯理地敲门。他用另一只手解开领带,缠在腕间,缓缓扯松,反复多次,姜锦年才来开门。   她怔怔与他对视。   他问:“不认识你老公?”   姜锦年道:“你今天忙吗?”   傅承林可能挺介怀姜锦年与他同城,却两天没来找他。反正,姜锦年只听他回答一句:“我没有你忙,你工作更要紧。”   他的潜台词似乎是:你的工作比我重要。   姜锦年没做声。她心虚了。   虽说傅承林看起来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可是他身上混杂的酒气过于浓烈。那酒味和男性的气息深度融合,如同行走的荷尔蒙,姜锦年后退一步,问他:“你喝了什么酒啊?”   傅承林道:“伏特加。”   姜锦年不开心了:“你背着我去喝烈酒。”   她秉持着“凡事好商量”的原则,和他说:“出门应酬,还是少喝酒吧。”她料想他一路赶过来,或许渴了,就站在茶柜的旁边,为他拧开一瓶矿泉水。   傅承林反锁房门,途径姜锦年时,他将她拦腰扛起。   塑料瓶被姜锦年握在手里,矿泉水差点洒出来。她慌忙道:“你放我下来。” 第79章 变迁   傅承林道:“等一会儿,我把你放床上。”   姜锦年严词拒绝:“我今天好忙。你自己先休息,我要写完报告。”   傅承林只好作罢。他洗了个澡,借着酒后醉意入眠。夜晚的雨声淅淅沥沥,水珠遥遥敲窗,轰然一道雷电劈开了乌云,狂风骤雨肆无忌惮地涌现,高楼大厦浸泡在水天交界处,不断被冲刷。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   姜锦年连忙跑去关窗,拉紧窗帘。她回头望一眼傅承林,他正安静地沉睡。天光昏暗,室内幽静不闻声响,像是瓢泼大雨中的另一个世界。姜锦年钻入被窝,躺在床侧,打了个哈欠,困得泪眼模糊。恍惚是睡梦中,有人抱住她,揽进怀里,她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明天要早起!姜锦年暗道:多陪他一段时间。   事与愿违。她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上午八点。傅承林刚醒不久。他站在洗手间里,握着一把剃须刀,姜锦年穿着睡衣跑过去,道:“我想帮你刮胡子。”   傅承林迟疑:“你会么?”   姜锦年道:“我会在尝试中不断进步的。”   傅承林笑话她:“那就是一窍不通了。”   他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仍然坐在一把椅子上,并将剃须刀递给了她。她弯腰,屏住呼吸,手伸向傅承林……他的颌骨线条长得真好啊。姜锦年忍不住抚弄,使劲占他便宜,他调侃的声音悠悠响起:“帮我刮胡子的目的是什么?摸我的脸?”   姜锦年语气超凶:“不给摸吗?”   傅承林道:“不止这张脸,你摸哪里都行。”   姜锦年撒娇般应了一声:“嗯嗯。”她打开剃须刀,谨小慎微地开始操作。傅承林没看别的地方,始终注视着她的双眼,她将他的下巴往上抬,他唇角一勾就是一个笑。姜锦年心跳声狂响在脑海中,勉强维持一丝清醒道:“我刮不好了,你自己来吧。”   说完就跑了。   跑到一半,又返回原地——傅承林的手机响了,姜锦年来给他送手机。电话里,傅承林的秘书提到了第一季度的数据报告和模型更新,说是净回报率在稳步攀升,交易量也有较大的变化。傅承林回答:他今天会给那份报告做批注。   为了办公,他和姜锦年说:“我上去一趟。”   姜锦年茫然:“上去做什么?”   话刚出口,她反应过来——傅承林也住在山云酒店。他的房间应该位于更高的楼层,可她从没问过他住哪儿。果不其然,傅承林指向了天花板:“这两天我们都在一栋楼里。中午十二点退房,下午三点的飞机回北京,你跟我一起走。”   姜锦年点头应好。她和另外两位同事打了电话,请他们先回北京,她迟一点儿再动身。   下午三点,她和傅承林同坐一班飞机时,还反思这两天的日常安排,是不是冷落了新婚丈夫呢?姜锦年机智地进行了换位思考——假设她是个男人,出差两天,没和妻子打一声招呼,更不知道妻子与自己同住一家酒店,她便觉得这种行为很渣,简直不是人。   为了填平内心的歉疚感,姜锦年顶替家中保姆,亲自下厨。她使劲浑身解数,做了几道最拿手的菜,成功获得傅承林的表扬。他的一言一行平静又沉稳,与往日里一样,还说:“你的厨艺有天赋。鳕鱼火候很好,你不尝尝么?”   姜锦年正吃着水煮白菜,听了他的话,反倒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生过我的气吗?我忽然发现,你基本不会对我发火。”   傅承林反问:“你喜欢我凶一点儿?”   姜锦年摇头如拨浪鼓。   他看她半晌,品了一口冷茶,低笑道:“我对你发火,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你更糟心……”他没说完,姜锦年就打断道:“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办公桌上放着的药,是用来治什么病的?让你高兴、心情变好的吗?我觉得,你的情绪自控力强于一般人。”   他不回答。   姜锦年“唔”了一声,挂在他身上:“我们都结婚了,你不能瞒着我。”   灯光将他的瞳仁照成了深褐色,未曾显露一丝情绪,徒有一片静谧安澜。这种沉稳冷静的男性特质其实非常吸引人,姜锦年也很喜欢,可她现在提不起劲。因为他说:“治感冒。那几天有些咳嗽。”   姜锦年放弃了探寻。她以软嫩的舌尖舔舐他的脖颈,顺着他的意思问:“是这里不舒服吗?”她抚摸他的耳朵轮廓,不期然间,她被抱起来,带回卧室。   他今晚不知又被她挑起了何种兴趣,像掠食性的猛兽封锁猎物,温柔了小半会儿,等她完全适应,就开始了亲密而热切的激进。姜锦年的亲吻与回应,舒服到极点而发出的轻微呜咽,都使他情动得难以自持。十指相扣,他将她的手摁在枕边,吻她的间隙里,他说:“我做过最高兴的事,是和你结婚。”那声音低缓、喑哑、不易辨别,他似乎只是在宣告,不求她清楚地知道。   姜锦年神魂尽失,心脏跟着颤了两下。她沉浸在二人世界,目色水润而迷蒙,全然受到感情操纵,思维能力被他剥空。傅承林比她好不了多少,他调整着呼吸,扣紧她曼妙雪嫩的身体。   事后,他发现,第二次过于激烈冲动,他和姜锦年都忘了安全措施。   姜锦年很害怕,问他:“紧急避孕药有用吗?”   他道:“真不想要孩子?”   她垂首不语。   隔了很久,她说:“我不能怀孕,身材不能走形,你让我浮肿变胖,就是要了我的命。你是喜欢婴儿,还是喜欢我?”讲到一半,眼底泛起泪水。   傅承林打开床头灯。幽暗灯光中,姜锦年静坐不动,也不朝他看,神情略显迷惘。傅承林揽手抱紧她,应答道:“我只要你。”他用不曾间断的亲吻安抚她。但他私心并不愿意让她吃药,那东西挺伤身,要怪也只能怪他一时精虫上脑。   他不怎么喜欢小孩,可他盼着自己与姜锦年血脉融合。   他记得他问过姜锦年,将来要几个孩子?她回答,一个或者两个。他们现在已经结婚,他以为,她的说法是认真考虑的结果。   再往前回忆,她曾经告诉罗菡:计划之外的孩子要打掉。   傅承林背部仍有几滴薄汗,卧室里弥漫着纵情享乐的隐秘气息,难以割舍的缠绵发生在不久之前,而现在,他摸着她的头发,问她:“儿子像我,女儿像你,你也没感觉么?”   她不做声,蜷成一团。   她闷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计划好的?”   傅承林道:“不至于那么下作。”   她没消气:“我不想和你讲话。”   傅承林就真的没再讲一个字。他其实挺怕她说:我不想看见你。那他只能卷起铺盖,去隔壁的客房凑合一晚,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姜锦年的脾性。   *   第二天,姜锦年照常上班。   昨晚那些事……   她暂时不愿回想。   此时此刻,工作是她的主战场。   她出具了详尽的调查报告,力推一家主营金属钴的工厂,费尽努力,终于说服了陶学义。公司的股票型基金重仓了那家工厂的股票,似乎冥冥之中被注定了一样,两个礼拜之后,那家工厂的股票开始疯狂暴涨,连续几日涨停板。   泉安公司旗下的那几只股票型基金,跟着得道升天,基金净值不断往上窜,陶学义在会上着重表扬了姜锦年,并且正式宣布她升任为本公司的基金经理。   她今年才二十七岁。   旁人赞她:天赋出众,前途无量。   陶学义也开始倚重她。某日,他还把姜锦年叫到办公室里,掩紧了门,问她:“你的操盘能力如何?”   姜锦年谦虚道:“一般。”   陶学义笑说:“你老公是傅承林吧。”   对于这一点,姜锦年是承认的。自从那晚上的事情之后,她和傅承林又闹了一点矛盾。傅承林没空跟她仔细沟通,他去美国出差半个月,日程基本排满,从每天早晨六点忙到晚上十一点,直到下周二的深夜,他才能带着团队回国。显然,他非常忙碌、劳累、勤奋辛苦。   他也是个操盘高手。   陶学义见识过傅承林的能力,对他很佩服,连带着比较欣赏姜锦年。   他秉承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实话实说道:“我认识一位房产界的朋友,给了我八千万的投资,放到你名下的基金里。从下周开始,我放手,你来掌舵。”   姜锦年道:“好的。”   倒不是因为她不在乎八千万,而是因为,当初她在罗菡手下工作,见惯了大客户、大投资,她知道世上有钱人非常多。只要她认真完成研究分析,努力提高基金净值,她就不用太过关注那些客户的喜好与厌恶。   陶学义见她如此平静,端起咖啡杯,道:“朋友有个附带的要求……”   姜锦年下意识地问:“回报率?”   陶学义摇头,说:“他控股的一家公司,股票亏损超过十倍,你能不能用我们的基金,把它的价格拉升百分之二十?” 第80章 追踪   对于陶学义提出的操纵股价,姜锦年的想法仅有六个字:不能,不敢,不愿。   她不明白为什么陶学义会答应,还会找上自己?倘若被证监部门发现,首先遭殃的人就是她。或许正是因为她来得迟,起步晚,一旦矛盾激化,她将被第一个扔下船。   她含义不明地轻笑:“陶总您高看我了,这种救场的任务,我没做过,也做不好啊。”   陶学义却道:“你先不要排斥,听我给你解释。”   他将茶杯置于办公桌上,用力一顿,茶水溅出来几滴,晕开痕迹。姜锦年的目光落在桌面,而他瞧着她,语气微妙道:“你做成了股价攀升,那位朋友保证再加两千万,凑成一个亿,放到你的基金名下。还有他圈子里的伙伴,好几个愿意做投资的,都是我们重点拉拢的客户……也许你不赞成这种做派,别家公司愿意下水,我们不愿意,我们就会落于人后。”   姜锦年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一样,站在窗栏纵膈的阴影里,以一种奇妙的眼神打量他。   她问:“您还记得陶教授吗?”   陶教授,正是陶学义的爷爷。   陶学义一顿,笑得问心无愧:“出了学校,社会才是现实。”   “对不起,”姜锦年回应他,“我实在没办法,也没能力。那位老板控股了公司,挡不住股价亏损十倍——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真是假,有没有掺杂水分?我假设它是真的,那就说明公司内部的管理或者账面出了问题。炒作一只基本面都不达标的烂股,只会让股民和基民被清算,您说呢?”   阳光照亮了地板上的细碎花纹。姜锦年踩着光明与暗影的交界处,缓缓向他靠近一步:“普通人的盈亏和我们没关系,但是,我们公司的利益安全应该被放在第一位。”   陶学义道:“你做证券这么多年,你肯定晓得高回报,伴随着高风险。”   他和姜锦年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姜锦年准备离开他的办公室,陶学义忽而说了一句:“如果你没有听过内幕消息,如果你没有控制过岂徕股份的股价,如果你参与调研时,没有和上市公司协调过公告发布,你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证券从业者。入了这行,无所谓黑不黑、白不白,我们都走在灰色中间地带。”   她背对着他,仍未转身。   高跟鞋踏着实木地板,踩出叮哒叮哒的轻响。她走远了。   陶学义起身,侍弄着窗台上的花草。   三月底,春寒料峭,窗边清辉泛着冷意。盆景中的植物枝繁叶茂,如临春夏,蒙泽一片露水。然而某一盆文竹形态脱节,陶学义便拿了一把剪刀,剪去多余的枝杈,修缮完毕,再给盆栽浇了点水。   他还念着姜锦年。   她有能力,也有个性和原则。   倘若她是一位朋友,陶学义欣赏她。但是作为姜锦年的老板,他感到一丝不耐烦。他打电话叫来另一位基金经理,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行业老手,刚一听闻上级的嘱托,立马承诺:他将全力以赴,确保万无一失。   陶学义接着说:“姜锦年给了我一份新三板的研究方案,正中我意。你在证券公司做过新三板,是不是?”   这位经理回答:“那一阵子,新三板只在中关村试行,还是一潭死水呢。”   陶学义道:“幸好现在有活水了。”   他将新三板的规划任务分配给了某一个小组,姜锦年挂名为副组长。当月的奖金增长了不少,但是姜锦年的压力更重。她每晚都在辛勤工作,联系券商、银行和律师,修改新三板项目投资协议,同时研究着股票和债券,终于,在傅承林出差回来的当天,她感觉自己撑不住了。   晨会时,姜锦年头晕耳鸣。   她以为是空调温度高,室内不透风,导致了缺氧。她扶着桌子起立,身形摇晃一下。助理余乐乐扶住她,担忧地问:“姜经理,你没事吧?”   姜锦年胸口好涨,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越深呼吸,越喘不上来气,要是能躺平就好了,她想,这一瞬间工作被抛之脑后,她忽然很挂念傅承林。   同事袁彤问她:“低血糖吗?”   袁彤拆开一块巧克力,递给她。   她不接受,脸色煞白。   今天早上,陶学义有事外出。姜锦年独挑大梁,汇报新三板进展,总结证券分析结果,条理清楚,效率奇高。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拼命,私以为姜锦年把自己活活累病了。   姜锦年没去医院。她和风控部门的同事商讨风控措施,邹栾插问一句话:“你想做泉安基金的二把手吗?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姜锦年蓦地念起纪周行的那句话:注意安全,姜小姐。   邹栾见她一言不发,肤色雪白如玉,唇色是盈润的浅玫红,卷翘乌黑的眼睫轻颤,更多了几分娇弱的美感,不像平日里那副“肖想我你就死定了”的色厉内荏模样。他就念起一丝同学旧情,奉劝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学会轻松混日子,轻松赚钱……哎,你缺钱吗?我不懂啊,你都嫁给傅承林了,银行账户的钱数得过来吗?你还要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争绩效,争奖金。”   姜锦年嗤笑道:“哪怕我不和你争,奖金也不属于你。”   邹栾随意道:“我不在乎那几个钱。”   姜锦年反问:“你做老鼠仓,挣外快?”   邹栾佯装愠怒:“这话不对了哦,血口喷人哦。”说完还挑起眉梢,笑一笑,衣襟晃荡着,扭动着和屁股一般粗的腰身,像是马车上翻滚的半桶水。   姜锦年蹙眉,心中暗道:他这是在干什么?撒娇吗?让人害怕。   她不由自主挪开目光,不愿再瞟向邹栾。离她不远处,她的助理余乐乐正在抄写笔记。余乐乐脸型偏圆,五官轮廓柔和,很是养眼,姜锦年借助她平复心情。不经意间,她察觉,余乐乐与袁彤勾了下手指,随后他们两人都红了面颊。   陶学义不允许办公室恋情。   但他无法控制肥沃土壤中情愫生发的萌芽。   而姜锦年的态度是:不理会,不鼓励,假装没看见。   *   傍晚八点,姜锦年从大厦出来,越发觉得疲惫,没劲坐地铁,只好打车回家。傅承林的别墅距离公司较远,经过一个多小时,姜锦年才踏进家门。   傅承林刚回来不久。   他脱下西装外套,坐到了沙发上,猫咪趴伏于他的腿边,“喵喵”叫着,毛绒绒的脑袋蹭啊蹭。而他一手摸猫,另一手往前伸,自然而然道:“过来,让我看看,我不在家的这两周,你瘦没瘦。”   姜锦年光着脚,在柔软整洁的地毯上飞奔,最终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傅承林被惯性作用得往后倚靠,健壮挺拔的背部紧贴着沙发,开她玩笑道:“力气大了不少。以前是小鸟依人,今天是老鹰回巢。”   她扭头就要走:“我的鸟巢不在这里,你别抱我了。”   傅承林把猫咪往旁边轻轻一推。那只猫一下就懵了,立直猫耳,不懂为何突然失宠。而傅承林双手搂紧姜锦年,低头亲吻她的耳尖:“我想你想得发疯,让我抱一会儿。”   他用手掌丈量姜锦年的腰围和胸围,得出结论:“还好,没变化。”   姜锦年趁机撒娇:“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傅承林敛了笑意,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牵引着他的手指,落在自己胸前。她常用这种方法勾引人。傅承林认为她故技重施,站起身道:“等我去洗个澡。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被子盖得厚,出了一点汗。”   姜锦年抬头望着他:“那我先睡了,我好累。”   傅承林方知她确实身体不适。   他问:“这几天熬夜了吗?”   她反问道:“你有没有熬夜?”   傅承林竟然回答:“我每天晚上十一点睡,早晨六点起床,醒来第一件事,是给你打电话。不像某些人,不承认熬夜,也不主动联系我。”   姜锦年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她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转而和他谈起了工作上的事:“这两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公司开始关注新三板,我是副组长。前几年新三板没有推广到全国,中小型企业找不到融资渠道,现在很多私募基金都下场了。我们公司里,联系券商律所和银行都是我在负责,每天都要问一遍项目进度,有人偷懒就要催,他们不做就得我来做……”   “既然做了管理层,”傅承林道,“你的工作方式应该和从前不同。”   她坐直,洗耳恭听。   傅承林告诫她:“别把任务都揽到你一人身上……”   他还没讲完,姜锦年想打哈欠。她强忍着,眼中泪光闪动,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她出于某种不可言察的目的,有意在他面前示弱。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傅承林这次出差美国之前,姜锦年和他闹僵了一次,而他回家以后,竟然表现得毫无芥蒂。 第81章 刀尖   姜锦年记起母亲的嘱咐:婚后的路比婚前还长,结了婚过日子,就要为对方考虑。夫妻之间,以和为贵。   她心有所叹,在灯色中抬起头,问他:“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总要你教我,你嫌不嫌我麻烦?”   傅承林却道:“我不是在教你。我提供几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你觉得有用,对我而言,这是回报。”他往浴室走去,低语一句:“跟我客气什么。”   姜锦年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开开心心跟在他身后。他走几步路,她叫一声:“老公老公。”他仍在往前走,她的声音更甜也更软:“我最亲爱的傅先生。”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她嬉闹般往前倾倒,双手抱住他,隔着一件单薄衬衫,脸颊紧贴着他的背部。   “我好喜欢你。”她说。   他回答:“我爱你。”   姜锦年收紧手腕,像藤蔓缠络着树木的躯骨。停顿几秒,她悄悄说:“嗯,我知道的。”   夜晚她不再独自入眠,又有傅承林抱着她睡觉。温暖照拂着她的潜意识,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舒适的环境里,为她编造出亦真亦假的梦境。   她梦见双腿水肿,胸部涨疼,肥胖的腰身使她无法看见脚趾,只能在路上蹒跚行步。她穿着一件烟灰色西服套裙,但她失去了窈窕纤细的身形,不再有人向她行注目礼。傅承林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他仍然是英俊潇洒,备受瞩目。姜锦年叫住他,他像是没听见,跑回了大学时代的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的阳台,无数人探头探脑,都是一副少年模样。他们闹着,笑着,嘲讽着,而她站在地面,仰视他们高高在上。这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应当,像是血液循环一般正常。   人人都有优越感,她想。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体谅自己的对立面?不可能的。除非富人失去了财产,美人折损了容貌,智者变得昏庸,勇者变得懦弱,强者变得一事无成。   这场梦境没有结局,姜锦年感到头疼。   朦胧中,似乎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她睁开双目,适应了昏暗的壁灯。傅承林侧身靠着床柱,逆着光线,直视她的眼睛:“第一次听你说梦话,做了噩梦?”   他用手掌覆盖她的额头,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黑暗寂静的深夜时分,他低声呢喃,如同自言自语:“小可怜,被吓得带了哭腔。”   姜锦年问他:“我讲了什么?”   他道:“你刚才在叫我。”   傅承林关灯,给她盖好被子,将她紧紧搂住:“睡吧,明天周六。你补个觉,晚点儿起床。”   姜锦年表面上答应,心里并不安稳,来回翻了几次身。她经常沉默地叹气,也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傅承林察觉她的异样,直到次日上午十一点,他才把她唤醒,等她收拾完了,他们就在二楼的休息室吃饭。   那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饭菜香气。   姜锦年捧着瓷碗,夹了一块海胆,埋在米饭里,出声问他:“你昨晚回国,今天就调好时差了?你不困吗?”   傅承林介绍他的方法:“白天再困也不睡,夜里按时上床,明天能调好时差。”他给姜锦年榨了一杯混合果汁,含有她最喜欢的柠檬和雪梨。但她只喝了一小口,便说:“下午你在家休息吧,我要出去一趟。”   她没向他透露,究竟要出门做什么。   事实上,姜锦年亲自开车,前往附近一家药店。   她偷偷买了早孕试纸。   从同房那一晚算起,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十八天。姜锦年从没吃过避孕药。她隐隐不敢相信一次就会怀孕,傅承林真有那么厉害吗?可惜早孕试纸给了她非同凡响的结果。   一直以来,她的例假都很规律。这次推迟了七天,毫无踪影。姜锦年认为是她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导致了短暂的内分泌失调。而现在,她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冷静一个小时,仍然不能接受怀孕的事实。   她刚起步的新三板工作项目怎么办?她费尽千辛万苦所维持的身材怎么办?她和傅承林处在新婚期,双方事业上升途中,忽然冒出一个吃喝拉撒睡都需要关注和照顾的婴儿,真的有利于他们增进感情吗?她完全不相信。   她更不确定,傅承林和她能不能为人父母?他们有没有做过任何计划或准备?   焦虑与不安汇聚成海浪,汹涌地奔流,呼啸着席卷,彻底吞没了她。   *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初春的气温缓慢回暖,庭院中的紫荆、桃树和海棠都开花了,盎然绽放在灿烂阳光下,绚丽繁盛,比往年哪一次都开得更好。   花痕树影交错缠织,傅承林坐在池塘边喂鱼。   自从姜锦年正式搬进来,傅承林就养了六条锦鲤,还给每一条鱼起了名字。傅承林合计着,家中有六条锦鲤,姜锦年就不用转发锦鲤微博了——她热切地盼求着好运气,但是股票的牛市熊市并非他们所能操控。股票仅仅占据傅承林投资渠道的一部分。但在姜锦年眼里,研究股票,是她工作内容的重中之重。   针对近期市场的走向,傅承林有些预测,打算与姜锦年分享。   他走回房间,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姜锦年。   她抱紧双腿,蜷曲在一把蛋形椅子上。当她抬头望着他,目光茫然无措,隐有泪水迭荡,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泛着云雾。他几乎是立刻就问道:“被谁欺负了?”   她指名道姓:“傅承林。”   傅承林反思他昨晚回家到现在……他觉得自己表现还可以。他让姜锦年详细讲述被他欺负的经过,她的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斟酌了很久,才告诉他:“我怀孕了。”   他问:“你确定么?”   她斩钉截铁:“我怀孕了,可我没有准备。我怀孕十八天……月经没了,容易疲惫,胸特别涨,早孕试纸两条杠。”   她注意到,傅承林一开始搭着座椅的扶手,后来,他骤然莽撞冒失地一把揽紧她的腰——这动作他曾经做过无数次,可他忽然不敢了。他坐在椅子的另一侧,像刚谈恋爱的少年般亲吻她的脸颊,每一次都是谨慎又克制的尝试。   浅紫色的藤萝攀爬着花架,从阳台外侧延伸进来,枝叶相互交叠,层次错落有致。紫藤萝造就的光影中,四处都没有风,他和她说:“这段时间,你得正常吃饭。”又计划道:“二楼主卧旁边那间房,改成婴儿卧室。你给孩子起名,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无法言状的愉悦感难以克制。他俯身吻她的唇,色泽粉嫩,触感柔润,像是在采撷一朵娇艳的蔷薇花。   庭院的池塘泛起波澜。   起风了,天色黯淡,阳台逐渐寒冷。   姜锦年出声道:“我们没有计划和准备。”   她说:“我想把这个胚胎打掉。它是个意外。”   她靠在他肩膀上。他没做声。她又重复了一遍,表达愿望的迫切。   傅承林的背部挺得僵直,声音暗藏着不可思议的平静:“你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每一件事,都经过了计划才发生?”她想避开他的目光,可他捏紧她的下巴。那么近的距离,他望进她的双眼,像灼烧的烈火劈开寒冰,使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恐惧感。   她就问:“你吃的是什么药呢。放在办公桌上,大概经常服用,对胎儿有影响吗?”   他说:“你放心,没有。我问过医生。”   她不依不饶:“可信吗?哪一国的医生呢?某些信奉天主教的医生,死都不肯让女人堕胎。”   他避讳“堕胎”二字,残存着一线希望:“慎重考虑这件事,你能决定一个婴儿的生死。”   姜锦年摇头:“十八天,它甚至没成形。”   傅承林的期待落空,也不再绕弯。他侧目观赏着花园,喜怒难辨,从容冷静得不像个人,不包含丝毫情感:“新三板项目刚开始,基金规模几个亿,这时候怀孕离职,确实有点儿亏了。我明天陪你做手术,后天能照常上班。”   姜锦年没想到他会这样考虑。她止不住轻微颤抖,感到耳鸣,胸口越发闷痛,像是有谁撕裂了她的心脏,用最锋利的刀口,割一道伤痕,挤一点血,撒一把盐。   她轻声说:“我自己去,你忙你的。”   他一言不发,并未提出反对意见。   她又说:“你早点进屋,气温降低了。”   他仍是安静地沉默着。   姜锦年心道:男人可能都是一个德行。她最大的败笔就是不切实际,心存幻想,被甜言蜜语蒙蔽了神智……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同一个男人身上。   她扶着椅子站起来,刚走两步,双腿一软,很不争气地跪倒于地面。   别扶我,她心想。   可他还是来了。   他来做什么呢?   阳台冷风刺骨,铺着坚硬的大理石砖。她的膝盖一阵巨疼,像是崩开裂缝的玻璃,即将支离破碎。很奇怪的,这一回她根本不想哭,眼泪迟迟落不下来,傅承林箍紧她的腰,她就说:“是这样的,傅承林,我突然发现,我跟你结婚的决定太草率。我在你面前跪久了,跪了几年,站不起来。有一丁点风吹草动,我就会疯疯癫癫,无论别人怎么夸奖我,只要面对你,我就永远是又穷又丑又犯蠢……”不行了,眼睛酸涩,泪水模糊视线。   可她仍要说完:“我变胖,不会死,我失去你,会生不如死。只要你对我稍微和从前不一样,没有那么好了,我就会难受得要命。这种疯狂的嫉妒心,连我自己都害怕……没有像我这样做老婆的。你的妻子应该端庄大方,优雅得体,理智冷静。我觉得,趁着婚礼还没举行,我们不如离婚吧。” 第82章 沅芷   说完几句话,用光了姜锦年所有的力气。她的思维空白几秒,傅承林也没开口。他好像还在分析问题,整理逻辑,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冷静?好像也不尽然,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   他将她抱进室内,放在床上。期间,傅承林的手机震动,但他无法分心去做另一件事,没管打电话的人是谁,直接把手机扔得很远,撞到了桌角,“砰”的一声闷响,屏幕或许摔裂。   他仿佛没瞧见,只跟她说:“离婚不可能,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趁早打消念头。”   姜锦年笑道:“你想让我生孩子,可是你知道吗?我是易胖体质。你讨厌大学时期的我,也不会喜欢怀孕的我,就说一句实话,我要不是现在这样,重逢那天,你根本不愿意理我。”   她思考得十分通透:“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人都是视觉动物。我们第一次接吻发生在酒店,你喝了酒,把我按在沙发上……”她忽然不愿回忆。因为她那时确实已经喜欢他,挖空心思送他礼物,并向他告白曾经的爱——是她先跨越了那条线,混淆了男女感情的庄重与轻浮。   她越发的颓丧消沉。   傅承林的身影迫近,目光中多了点探究:“我怎么会讨厌大学的你?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   她闭紧双眼,再睁开时,满含嘲讽之意。   傅承林耐着性子解释:“我说过,那几年,仙女下凡我也没兴趣。”   他生平最忌讳诉苦和自揭伤疤,但他现在破例了:“当年骗局的受害者查到了我的大学,在校门口拉横幅,殴打学生,要求增加赔偿金。我妈在监狱试图自杀。我炒股票、外汇和期货,赔光本钱。大学前两年,我有后遗症,每周做复健。”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喋喋不休地倾诉往事,这让傅承林有些难堪。他总结一句:“不是因为你,是我自身的问题。”   他嗓音压低了些:“求婚当天,我告诉你,我有很多缺点。这话没骗你。”   窗帘密不透风。房间里,只剩下幽暗浑浊的昼光。春日漫长,室内气氛压抑,散漫的阴影落在墙面,如同身在黄昏。   姜锦年更觉心情低落,试探般摸上他的脸。傅承林纹丝不动,她就圈紧他的脖子,两人一同倒在床上。他轻轻攥住她的指尖,而她犹豫着撤回了手。   傅承林捏紧她的腕骨,扣在掌中:“离婚是人家感情破裂的夫妻才做的,别再跟我提这事。你追求事业,放弃这个孩子,我都同意,满足你的一切需要。这样不算对你好,你希望我怎么做?”   他手上使力:“指条明路。”   姜锦年没做声。   泪水凝结在她眼中,像天际的晨星遭逢一场雨。   雨落时,她问:“如果是你呢?你愿意为家庭放弃工作吗?”   他想了想:“可以。”   姜锦年低头,嗤笑:“是啊,只要全球有金融交易,你就能养家糊口了。”   傅承林沉静一小会,应道:“我能挣钱,你应该高兴,那些钱也是你的钱。你第一次怀孕,紧张忐忑情绪不稳定都是正常……”   姜锦年打断他的话:“不说了,我累得喘不上气。”她钻进被窝,抱紧枕头,傅承林又把她翻过来,温热的手掌搂着她的背部。姜锦年以为,他还要找她麻烦,刨根问底,讲一番道理,但他没有。他仅仅是在哄她睡觉。   她就说:“我睡着以前,你不要走。”   他道:“好。”   姜锦年休眠到夜里三点。   她起身时,傅承林还躺在旁边。   她静静悄悄下床,去厨房找吃的,偌大的餐厅显得空旷又冷寂。家里的那只猫咪离开了窝,无声地迈开猫爪,慢悠悠跟着姜锦年,晃晃荡荡,像是还没睡醒。   姜锦年弯腰,抱住那只猫,抚摸一下毛绒绒的耳朵。傅承林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回房间歇着,我来做饭。喝粥行么?”   他只会煮粥。   姜锦年却道:“我想吃米饭、白菜卷、鸡蛋羹和红烧茄子。”   傅承林打开冰箱柜门。他瞧见了茄子,像模像样拿出来,丝毫没露怯:“行,你去休息。”   凌晨风声凛冽,姜锦年的神智迷糊着,不假思索道:“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吧。”她抱着猫往回走:“不要白费辛苦,我忽然不饿了。”   行至一半,她想起自己落下什么,转回原地,拽着傅承林的袖子:“你陪我睡觉。”   他将猫咪从她怀里拎起来,放回猫窝。他随她走进主卧,关灯上床。姜锦年疲乏困倦又睡不着,迷迷瞪瞪地抱怨:胸口涨得慌。傅承林右手伸进她的睡裙,帮着她轻揉几下……他的呼吸微沉,屈服于极好的手感,表面上只问一句:“还难受么?”嗓音十足的清冷寡淡,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并问她:解开了吗?   姜锦年没劲生气。她逐渐沉浸于梦乡。   *   第二天的早饭让人惊叹。   除了阿姨所做的清粥配菜,各类点心,还有白菜卷、鸡蛋羹和红烧茄子。姜锦年刚坐下来,那位保姆阿姨就说:“早六点我们在楼下打扫卫生,傅先生找到我,非跟我学做饭。姑娘你多吃两口,他忙了一早上。”   姜锦年也不吭声,闷头吃着饭。直到傅承林出现,坐在她对面。他边看一份财经报纸,边喝一杯咖啡,同时问她:“几点去医院?”   他一身黑色西装,浅灰衬衫,腕间戴表——那是他们的情侣表。从正式谈恋爱那天算起,到现在,他每天都是同一块表,再没置换过。无名指上的婚戒醒目,他无论去哪儿,都没把它摘下来。   姜锦年观察着他,食不知味。   傅承林只尝了咖啡,早饭一口没吃。   九点半左右,傅承林亲自开车,送姜锦年去医院,路上说,他联系过了医生,先给姜锦年做B超,十几天的胚胎,药流对母体伤害更小。这番话他说得顺畅而自然,寻不见一丝发泄情绪的苗头。但他越是沉寂地放任姜锦年,姜锦年就越是茫然,心不在焉。   *   礼拜日上午,寻医问诊的人不在少数。   傅承林预约了一位中年女医生。那医生挂着口罩,戴一副金丝眼镜,遮着一张素净的脸,温声问:“确定要做流产了,是吗?”   姜锦年竟然没有勇气应答。   她心绪杂乱。   医生又说:“药物流产一般适用于怀孕早期的女性。存在一些胎囊,药物作用下,效果不显,要借助人工手术……”   她不断强调重点,姜锦年也只是听着。   附近的每一间科室,每一位护士,每一个匆忙步行的患者,都给她带来无形的压力。她借口去一趟卫生间,实则四处逛荡,漫无目的晃悠一圈。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了哪里,她见到陪着妻子来做产检的丈夫,还有被母亲抱着的藏在襁褓里的婴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归处,只有姜锦年,默然站定于漫长的走廊中。   她犹豫不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母亲一开始还很高兴地告诉她:“年年,妈正要联系你呢。你表姐前几天生了对双胞胎,当时情况不好,隔着两日,大人和孩子都没事了,把你二姨一家给激动的……”   这么巧啊,姜锦年想。   都在谈论孩子。   她就开门见山道:“妈,我也怀孕了。”   电话里清晰传来拍掌的声音,姜母几乎是眉飞色舞道:“你也要做妈妈了?小傅知道了吗?他会特别高兴吧,他那孩子惯会疼人的。”   姜锦年却袒露道:“我在医院里,准备药流……”   手机没声了。   姜锦年道:“妈妈,你别骂我。”   她这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考试没考好,等着母亲的严厉教训。   透过一扇光洁的玻璃落地窗,她能俯瞰一片城市的景色,川流不息的马路,来往奔波的行人。她左手搭住栏杆,听母亲教导道:“妈不骂你,妈是过来人。只是你问没问过小傅?他的意见是什么?你们俩这都结婚了,有事要多商量,为什么要打掉孩子,为什么不能留着,留下来对你有多大影响?你一件一件给人讲,千万不要头脑一热……”   “姜宏义出生之后,”姜锦年忽然道,“你跟我爸,差一点就离婚了。”   母亲辩解道:“你爸那性格,就是耳根子软,跟小傅完全不一样。”顿一下,又说:“我可没后悔生过你弟弟。怀你的时候更是了,三天两头地吐,吃不好睡不好,但人家就跟我讲了,是个丫头。妈就喜欢女儿,你跟你弟两个人,我一贯都偏心你。”   她自知扯远了。   她收住话题,道:“养儿育女是辛苦的,你要负责任,好好教他们。妈相信你能做好。没这方面的打算,就先缓一缓……还有一点,不要忽略小傅,人怎么说都是孩子父亲。”   姜锦年反复细品母亲的意思。   穿过走廊和大厅,她没回到女医生的办公室,她走向了停车场,又给傅承林打电话,催他下来。傅承林以为姜锦年出了什么急事,当他匆忙赶到,只见她倚在车门处,说了一声:“我们回家吧。”   傅承林道:“这次回家,下次就不带你来了。”   她点头。   傅承林试探她:“真想好了?”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混不在意道:“不然呢?”   傅承林给她系上安全带,扶着她的肩膀。她眸色湛定,安安静静望着他,他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也说不出什么深情的话,只回应一句:“走,我带你回家。”   汽车发动,姜锦年若有所思:“如果是女孩子,就叫傅沅芷,三点水的那个沅字。男孩子的名字我没概念,回家再翻书。”   傅承林一开始还想,傅沅芷,似乎拗口了点儿。停车等红灯时,他握着方向盘,蓦地记起《楚辞》里的一句诗——“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83章 傲慢   姜锦年曾经想过,如果她和傅承林有一个女儿,那么,孩子就叫傅沅芷。这并非一时兴起的打算,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憧憬。她不知道傅承林是否明白其中的深意……管他呢,反正话都说出口了。   姜锦年枕着汽车靠背,意识混沌又想睡觉,正迷糊着,隐约听见傅承林在说话。起初他讲了什么,她没注意,只记得一句:“为什么忽然改了念头?”   姜锦年道:“妈妈和我电话聊天了。”停顿两秒,接着解释:“当初,她日子过得比我辛苦十倍,也比我忙得多。她都能撑下来,抚育我和我弟弟,把我们养到成年,送进大学,那我也可以。”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   她不敢向他坦诚:我非常爱你。我愿意稍作牺牲,承担风险和后果。   泉安基金的新三板项目可能无法继续。姜锦年很难再为工作熬夜。她得提防着疲劳过度,避免出差外地——怀孕前三个月胎儿不稳定,每周都是危险期。如果她确定留下孩子,却没保住孩子,那她一定会愧疚自责。   很奇怪的,她没指望傅承林如何照顾自己。她对他的依赖反而减少了。   姜锦年盘算着每月计划,决绝如孤胆英雄。原因可能是,她身边认识的女性朋友们,并未在怀孕之后得到多少真实利益。男人们常说:“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挣钱养家不容易,别人家都是妈妈负责教育,你别吃一点苦就埋天怨地……”   姜锦年不是不相信感情。只是现实如此,不允许她白日做梦。   她曾经问过傅承林:你愿意为家庭放弃工作吗?   他说可以。   姜锦年得到他的答复,没再纠缠。因为纠缠毫无意义。以他的经济收入能力,让他停止工作,那是一种浪费和巨额亏损。   教导、抚养孩子的重任,都得姜锦年亲自来扛。   保姆和家庭教师固然负责,但他们再负责贴心,也比不上孩子的亲生母亲——想到这一点,姜锦年恍然察觉,她已经准备脱离工作。三岁以下的幼儿必须每天被照顾,姜锦年再疯狂拼命,也不可能一边做基金经理,一边照料着年幼的孩子。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困境,更是某些职场女性的难题,招聘中性别歧视的根源之一。   难怪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何止坟墓,简直像献祭。   姜锦年对傅承林说:“下辈子我要做男人。”   她思维转了千八百个弯,傅承林没反应过来。那会儿他们已经到家。傅承林联系完一支专业的护理团队,便说:“你下辈子做男人,我怎么办?”   姜锦年信誓旦旦:“你最好是个女人,嫁给我,我会永远对你好。宠你,爱你,纵容你,给你买包,买零食,买护肤品……”声音减轻,狐言媚语道:“每晚把你压在床上,让你爽得直不起腰。你说好不好嘛?”   傅承林饶有兴致看着她。他挑起她的长发,帮她挽到了耳后,俯身和她说悄悄话。姜锦年刚听一句,就涨红了脸,含娇带嗔道:“你好坏呀。”无非是在打情骂俏。她心里是欢喜的,倚靠在他怀中像只小猫一样蹭啊蹭地赖了很久。   他不像从前那般发了狠似的揉搓她的腰,最多双手轻握着,虚扶一把。姜锦年知道他有所顾忌,蓄意逗弄他:“你怕什么?那个孩子只有一丁点大。”   傅承林道:“所以,这孩子暂时很脆弱。”   他微微皱眉:“前几个月,那事不能做。我尽量克制,你也别惹我,你乖一些,辛苦一点儿。”   傅承林还没说完,姜锦年捂住他的嘴,严肃冰冷地问:“大半年的时间,你能不能忍得住?包括在家里和外面。你明白我的意思。要是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她将话题收住,停在此处,危险地笑了一声。   傅承林瞧她这幅小模样还挺能吓唬人。他稍稍推开她的手,低下头和她接吻,一边吻她一边说:“你对我得有基本的信任。”姜锦年被他亲得发晕,只能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以为他最关心的注意事项只有这一个,哪知他们缠绵温存了一段时间,他就将她带向了书房,又把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装订成册,交给她。   “这是什么?”姜锦年问道。   傅承林道:“你有空就翻一翻,随便看几页。”   文件的厚度,堪比姜锦年见过的最厚的研究报告。好像是专业团队反馈的一些建议,针对姜锦年的身体状况,教她如何调节膳食,适度锻炼,改善孕期水肿,科学控制婴儿的体重。   她打开第一页,感到茫然和踌躇:这种配套的营养师,要花掉傅承林多少钱?算了,不想了。他消费级别高,挣钱金额也大。姜锦年顺势又开始考虑她自己的工作。前段时间,她力保的有色金属股票一路狂飙,短短一个月,价格已经攀升了几倍。按理讲,姜锦年半年度的奖金是一笔不小的进账,除非她提前辞职离岗了。   哪个时间段辞职最好?   姜锦年犹豫不决。   如果辞职了,她就一门心思在家安胎。   如果不辞职,她现在的工作量,绝对称不上轻松容易。   周一上班时,姜锦年的状态与往常不同。她偶尔会走神几秒钟,没怎么记笔记,晨会上的发言很短暂,陶学义还当她是压力过大,陷落于消极抑郁的低谷。散会后,他找她聊天,询问:“新三板不好起步吗?”   “还好,”姜锦年诚实地介绍道,“这个礼拜,我准备带两个人出差,去天津谈新三板的项目,顺便找律所和会计所,把它们的相关方案给做了。”   陶学义夸奖道:“好,你效率高。”   姜锦年轻笑,看了一眼余乐乐:“余助理挺有天赋。她帮我处理工作,协调团队。不是我一个人效率高,是我们整个团队的效率高,带动了项目的起步和发展。”   陶学义打探道:“股票研究有起色吗?蓝筹的表现都上来了。”   姜锦年道:“沪深指数一直在涨。我打算撤离一些创业板,换手率也在提高。前几周我们对有色金属的预测正确,基金净值……”   涨了多少来着?   她对数字敏感,过目不忘,而今,突然记不清了。   完蛋了,一孕傻三年,她有点害怕。   陶学义没等到她的下文,圆场道:“基金净值在涨。我们几个客户原先都走了,联系不上,他们发现你的基金产品不赖,争相要买。”   姜锦年未语先笑,正要开口,另一位基金经理恰好路过。那经理比她年长,资历与辈分都强过她,自然和陶学义感情更深。   陶学义推开办公室的正门,请他们俩人同时进来,姜锦年这边还在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那边就听陶学义开口:“你今天的动作开始了没?”   经理不语。   他忌惮着姜锦年。   陶学义温声安抚道:“姜经理是我们公司的自己人。你说吧。”   那经理方才开口:“我盘算着吸筹。烂股一直跌,价格比上周还低,没人愿意接盘……只用那老板的八千万和我基金里的三个亿去炒作股票,那只股票是扶不起,扶不稳的。”   那是有多烂?姜锦年匪夷所思。   这么差劲的股票,还要操盘炒作吗?   陶学义执起一只笔杆子,态度坚决:“你撞上问题,就赶紧报告我,联系我。我只听具体问题和结果分析,不能听你讲钱不够,扶不稳。”   经理连忙道:“信息渠道和网络都开放了,炒作一只烂股票要靠四方联手。第一方,是金融机构,也就是咱们自个儿。第二方,是公司本身,得嘞,就那位老板。第三方,是网络媒体和自媒体,这我也联系好了。第四方啊,就是最重要,最关键,最容易从散户身上割肉割钱的……”   姜锦年后退一步,打断他们的对话:“陶总,我忽然想起新三板的一个券商的项目经理,要在九点半联系我,我先出去接个电话。”   她搭住办公室门的扶手。   陶学义喊她:“回来,姜锦年。”   她静止于原地,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仿佛她誓死也不甘愿同流合污。   那位经理旁观许久,几乎想要吟诗一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惜这没什么用,他暗道:刚出校门时,谁不是根正苗红的花朵呢?物欲横流的激荡冲刷下,谁也干净不了,谁的根茎都要烂了。   姜锦年仍是没有加入他们。她坚称:“对不起,陶总。我不能让新三板的项目经理久等,我和他们约过了时间。您和这位张经理讨论的公事,我也不方便参与,我先走了。”   “砰”的一声,办公室正门被关闭。   徒留满室寂静。   张经理道:“年轻人,还有一股子冲劲、倔劲、傲劲和书卷气。姜锦年背后有人吗?”   陶学义点一下头:“她有靠山,后台强硬。”   张经理面露惊讶之色:“上次咱们搞联欢活动,姜经理坐在我那一排座位的前边儿,她还跟一帮小姑娘介绍她祖籍是河北农村。我瞧着她的脾气,别的不说,真不像是吃过苦的。”   “她结婚了,”陶学义悠然道,“静北资产你听说过没?早前我们另一个小组,跟静北资产公司有过合作。要拉动股价和你这只基金,你把她弄进来,就算是上过保险。” 第84章 成败   张经理沉吟未决,显得优柔寡断:“静北资产公司和姜锦年有什么联系?姜锦年不想跟着我们做单子,我们强拉着她,万一把她激怒了……”   陶学义掀起茶杯盖子,安抚这位张经理:“静北资产的幕后老板是她丈夫,名叫傅承林,也是我的一位小学弟。傅承林做事低调,行踪神秘,静北资产没开业前,他就是个散户,被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视作风向标。他买入哪只股票,大家就跟着他买,每次都能赚不少钱。我最佩服他的一点,是他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大局观。别人都认为,傅承林在股市行侠仗义,好心教朋友们炒股。可是你想啊,教人炒股,要教方法,不能教结果吧?”   张经理灵光一闪,大胆揣测道:“傅承林成立了静北资产公司,立刻鼓动朋友们给他砸钱?”   陶学义笑着纠正他:“有钱人愿意给你花钱,可不是你说一句,把你钱给我,他们就会给的。非亲非故,无利可图,人为什么偏帮你一个?”   张经理深有同感:“上次有个客户,突然不跟我们合作了。他把那笔钱拿回去,买了一艘游艇。那叫一个可惜可叹,他把钱放我手里,我能给他升值啊!换成游艇,扔在港口城市,顶多给他挣个面子。”   陶学义轻摇一下头:“游艇算不得蹩脚货。你的回报率带给客户的喜悦,还比不及一艘游艇。你参考傅承林的聪明做法——他就没跟人讲过,把你们的钱拿给我,他说自己正式入行了,他再教人炒股,有违公司和证监会的规定。傅承林这套路和比尔盖茨一样,先给你们提供Windows的免费服务,忽然有一天,他要收钱,人能怎么办?习惯了他的高回报率和思维模式,只好顺从习惯。”   陶学义将茶杯往手边一搁置,顺道打开了显示器屏幕,浏览今早股市的开盘情况。   他没空多做研究,略略扫视一眼,端起茶盏,复又站起身了。他察觉张经理的畏首畏尾,就对他下了一剂猛药:“姜锦年在她的前东家工作时,抬高了岂徕股份的股价。我跟她以往的上司罗菡是老朋友,罗菡亲口跟我说过。你把姜经理视作了一只羊,她和她丈夫都是厉害的狼。”   他模样平静:“你想个法子,牵上姜锦年那条线,勿要打草惊蛇。”   张经理连忙应好。   离开陶学义的办公室,张经理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姜锦年。她正在嘱咐交易员下单。她的助理余乐乐站在一旁,似乎正在虚心向她学习。余乐乐身高比姜锦年矮几厘米。两人交谈时,姜锦年稍微靠近了些。她的西服裁剪得当,微一弯腰,那曲线倒是十分养眼。   金融圈从来不缺美女。张经理心想。   他等姜锦年忙完了,抬步上前,找她谈话。   姜锦年揶揄道:“你不忙着操盘,还有时间聊天?”   张经理假借托词:“我跟你商量股市。”   姜锦年温和一笑:“商量什么?”   张经理昂首挺胸,牢牢看着她:“你对局势的错误判断。陶总介绍的那只股票不烂,它有上升空间。”   姜锦年走到了别处。这时张经理注意到,姜锦年今天没穿高跟鞋,穿着一双平底皮鞋,但她仍然有仪态,竟与平日里区别不大。   她面朝一扇落地窗,说:“我明白,价值型投资者喜欢烂股,那种低估值、低持有的股票,会让他们欣喜若狂。巴菲特也喜欢便宜的股票,他买入华盛顿日报的时候,华盛顿日报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张经理慨叹道:“你能成为下一个巴菲特。”   “我不能,”姜锦年敲了一下玻璃窗,冷声道,“我不看好的公司,我不会投资,这是我的原则。陶总是不是让你来劝服我?没用的,我根本不想参与。”   她以眼角余光睥睨他:“张经理,你有那么多经验和资历,肯定也有更明智的选择。”   姜锦年表现得油盐不进,张经理觉得希望渺茫。他稍加寻思,主意就打到了新三板项目中——姜锦年在这个项目里挑起了大梁,但她仅仅是副组长。而那位正组长,则是张经理关系最好的哥们之一。   哥们听完张经理的嘱托,毫无反对意见,直接盖章通过。张经理另辟蹊径想了个好套路:他们在新三板市场中,装作扶持一家上不了台面的小型公司。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要和那只烂股相似,业绩要有上升趋势,如此一来,欲盖弥彰,姜锦年想洗也洗不干净。她终归是参与进来了。   姜锦年不知自己被人算计。   午休时间,她趴在办公桌上睡觉。   太困了,太要命了。   外部杂音都被隔绝,脑海中思绪杂乱,像是要浮出水面,与现实相融。她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实景,唯一的念头只有:抓紧时间休息。   可惜,敲门声惊扰了她的困意。   她问:“哪位?”   袁彤应答:“我。”   姜锦年坐直,无可奈何道:“请进。”   袁彤抱着一沓材料进门。他将材料搁在桌上,巡视四周,姜锦年随口答一句:“余乐乐不在我的办公室。她去吃午饭了,你找她有事吗?”   袁彤捋一下衣襟,淡漠地望着她:“我来找你,姜经理。我们组长修改了投资方案,等您签字。”他摊开纸质版的文件,迅速翻过前几页,又将一支笔递给了姜锦年。   倘若放在平常,姜锦年一定要仔细研究方案。但是今天,她困乏倦怠,疲惫不堪,只瞧了前两页,几乎没什么变动,并未生疑,就直接在结尾签字了。   *   姜锦年很不容易地熬到了傍晚。   夕阳沉落在地平线之下,余晖氤氲如连绵的雾霭,从他们家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庭院中的池塘都染上了姹紫千红,波光水色荡碎了一池晚霞。   姜锦年和傅承林坐在窗边吃饭。饮料和食材都有搭配讲究,姜锦年勉强吞咽了几口,对他说:“我白天非常困,经常走神,都不敢喝咖啡。中午吃的饭,下午就吐掉了,总是恶心反胃。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抿一口鲜榨的混合果汁,嫌弃道:“不好喝。”   傅承林端起她的果汁:“你的饮料,我事先尝过,不苦,偏甜。”   姜锦年依然任性:“我不喜欢。”   傅承林揽住她的肩膀:“那你喜欢什么?”   她说:“草莓和苹果。”   傅承林只觉得她愿望简单,极易满足。他让她写下想吃的东西,他再反馈给厨师和营养师。姜锦年的体质并不是很好,虽然她坚持锻炼,热爱运动,但她作息混乱,习惯性节食——也不能说她的生活方式有毛病,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认为美貌第一,健康第二。   好在,她怀孕了,愿意听从安排。   晚上八点,她洗完澡,晾干头发,躺在床上就疲乏无力。中医理论说:怀孕早期,之所以要休息,正是因为孕妇有了胎儿,气血不足,需要借助睡眠,来实现身体的调节。   姜锦年关了灯,放空思绪。视野笼罩在黑暗里,听觉就变得更敏锐,她依稀察觉傅承林正在靠近,念道:“老公?”   傅承林的食指搭在她唇瓣上,摩挲一小会儿,问道:“吃过晚饭,还犯恶心吗?”   她乖巧地摇一摇头:“没有。”   她主动将被子掀开,邀请道:“你要是不忙,就陪我躺几分钟。”   傅承林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掂量了片刻。姜锦年看不惯他凡事三思的样子,轻声勾引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每天都忍不住想你,我不经常给你打电话,是怕影响你的工作。你出差的时候,我就抱着你的衣服睡觉,假装你在我身边,这样才有安全感。”   她从被子里伸出长腿,轻碰一下他的裤子。她还摸到了他的手背,就以五指缠绕他,柔柔地绕圈,这些举动像是在引狼入室。   傅承林一进被窝就开始吻她,她笑着躲藏,被他按紧了肩膀。他从她的唇瓣一路吻到脖颈,嗓音是罕见的沉滞喑哑:“我跟你说了别惹我,怎么不听话?”最后一个音节问出口,他掌中揉捏的力度加大,姜锦年喘息出声,脸颊埋在枕头里,倒打一耙:“你不要欺负我。”   傅承林认罪伏法,手上动作停了。两人仿佛回到了刚谈恋爱那一阵,时刻都要克制,要压抑心潮起伏。感情无法交融宣泄,姜锦年有一点懊恼颓丧:“我就生一次,不生第二个。”   傅承林道:“一个就够了。”   姜锦年自称:“我的事业不能被耽搁几年。”   傅承林侧躺着,拢紧她的后背:“你的新三板项目刚起步,现在转交给别人,是最恰当的时机。再过几个月,处理的问题越多,越难迁移责任。你孕期的反应严重,坐飞机去各大城市,熬夜赶计划书,陪着券商到处跑,没一个现实。”他停顿片刻,姜锦年不做声,傅承林才继续说:“你先辞职,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嗯?”   他说得很有道理。   姜锦年几乎同意。   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她怀孕还没一个月,怎么就放弃工作了?   于是她说:“别人家的老婆都是肚子大起来,才请产假的,我也可以。”   傅承林辩论道:“别人家的老婆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凌晨爬起来写公告点评,一个月至少出差一次,像你一样。”他一连串的反讽使得姜锦年羞愧愤懑,整张脸更是扎在枕头里,不愿抬起来面对他了。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傅承林会把姜锦年捉出来,衣服也要剥光。这会儿倒是玩不了夫妻情趣,他装得像个言之成理的正人君子:“你仔细考虑我的话,哪里说得不对,请你指点改正。”话锋一转,他逐渐迫近,声息都在她耳侧:“要是没错,你按我说的做。”   姜锦年胡乱地嘤了一声。   她嘤什么嘤?   傅承林问她:“哪里不满意?”   姜锦年正在思考:“这个孩子好养吗?我刚怀孕,宝宝就开始闹腾了。”   傅承林原先想从激素分泌和精卵结合的角度,普及一些生物知识。但他又觉得,姜锦年未必不懂。她可能超脱了枯燥的科学道理,并对他们的孩子产生了感情。   漫无边际的黑夜,傅承林翻身平躺,双手枕在头后,他年少时,偶尔会这样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姜锦年知道他这个习惯,再看他现在的神色,她心跳一瞬间漏了几拍,旧时暗恋的滋味越发清晰,杂草般漫生一地,融入血液里,温暖又平静地流淌着。   她记起当年,他躺在操场上,她就在旁边——很远的地方,非常遥远的地方,沉默地蹲守,寂寞地观望他。那会儿他身上仿佛有光,姜锦年离得太近,经常觉得太晃眼了。她甘愿躲在暗处,像一粒灰暗的浮尘,隐蔽地追随她的光源。   而现在,她向着他,挪动一寸距离。   他语气笃定地说:“我们的孩子特别好养。”   姜锦年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他竟然回答:“我播的种,我知道。”   姜锦年挑起眉梢,翻身看着他:“你调戏我。”   傅承林斯文优雅地表达道:“我是父亲,我了解一些实情。”   姜锦年没做回应。她今晚刚刚想起一些往事,往事并不如烟。她借着几分笑意,轻吻他的耳朵,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左耳残留一道疤痕,姜锦年看不清楚,就凭记忆临摹一条线,手从他的衣摆伸进去,轻捻慢拢。他被攻破了防御的底线,生理反应强烈,也只能说:“适可而止,姜小甜。”   她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印出“啵”的一声响:“我睡觉了,你去忙吧。”   傅承林衣着整齐地走出卧室,一如往常。他翻出一份日历,标记预产期,心道:他还有的熬。这段时间他上班也把手机放在桌面,就怕姜锦年出了什么闪失,她还要带队去天津出差,傅承林完全放不下心。聘请保镖是一个办法,但那样又有些奇怪,姜锦年不一定接受。   傅承林将自己的出差安排往后延迟,近一年内,长期计划全部拆成短期。他的一系列变动引发了郑九钧的关注,郑九钧问他:“你家里出大事了?”   傅承林反问:“出了大事,我怎么会来上班?”   郑九钧笑道:“你爱岗敬业。”   傅承林道:“我也重视家庭。”   郑九钧疑惑:“你以前的说法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好像哪里变了。”   傅承林沉思片刻,给出一句解释:“可能因为我结了婚。”又说:“六月三号办婚礼,你能来么?还有两个多月,我和姜锦年的喜帖正在印刷。”   第一季度的报表堆在桌上,傅承林随手翻阅一份,给出批注。他除了静北资产这家公司,其实还掌握了一家私募基金——但是没有实际业务。因为北京近几年来对基金公司的监管力度加大了,创业者搞个牌照不容易,傅承林未雨绸缪,多年前就收购了那家基金,挂牌上岗。   他暗忖: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扶持那家基金,再转托给姜锦年。在他的看顾之下,她有了工作和回报,更有利于家庭稳定。这也不算纵容或娇惯,他只是借助手头的资源,为她铺一条合适的路。   郑九钧听不见傅承林的心声,更不知道他又在想老婆的事情。郑九钧曾经和姜锦年有过节,时至今日,他也不是多欣赏那位姜小姐。但他听闻傅承林要办婚礼,心中很高兴,捧场道:“我排除千难万险都会去。你的喜酒,我不能不喝。”   他多嘴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奉子成婚?”   他有两三位相熟的朋友,起初都不愿意结婚,后来没办法,女方忽然怀孕,孩子不能落个非婚生子的黑户口,匆匆忙忙搞定了婚礼仪式,没几个月那些婴儿就呱呱坠地了。   傅承林听完郑九钧的问题,微皱了眉:“当然不是。我大冬天跪地上求婚,把她求进了门。”   郑九钧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他的惊讶。他默默静立半晌,道:“你膝盖没事?”   傅承林道:“没一点事。”他放下签字笔,又说:“我现在正忙着,你待会儿来找我。”   一般而言,傅承林特别忙的时候,将会主动赶客。郑九钧一向清楚他这方面的做派,拎着公文包就往外走了。他今天中午有个饭局,受邀者全是他玩得来的朋友,有些朋友刚从外地回来,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也有一些接风洗尘的意味。因此,郑九钧的心情算是晴朗无云。   然而,席间,有一人悄悄对他说:“上周六的晚上,我朋友开车路过西单大悦城,见到了姚锐志。”   这位“姚锐志”,正是姚芊的父亲。打从去年他们家的融资平台倒闭、度假村烂尾、债台高筑、女儿去世等一系列打击发生之后,几乎没人知道姚锐志究竟去了哪里。有人猜想,姚锐志和妻子去了南方城市——那边离得很远,讨债者少一些,也不容易触景伤情。   而今,他似乎回来了。   郑九钧问那人:“你朋友看清楚了?”   那人否认道:“我听讲,姚先生骨瘦如柴,远没有咱们印象中的大腹便便。他钱没了,女儿没了,房子也没了,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还能维持个人样,算不错喽。”   某位女性朋友一边喝酒,一边附议道:“咱别多想,人也许是回来吊唁女儿。改明儿我也给那谁……那位姚小姐烧点纸钱,怪可怜的一个妹子。她跟咱们郑少玩得很好吧?那几年,她都跟咱们打过照面。”   郑九钧却道:“普通朋友。”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抽烟。云雾流散时,他认定事情不妙,为何不妙呢?一来,傅家的酒店正在重新上市,二来,他已经知晓温临的险恶用心。温临与他们从未有过正面冲突,本应是生意场上的点头之交,反过来却在背后捅了一刀。   目前看来,全球的经济势头也就那样,中小型私企的发展并不简单,大家都是奔着赚钱去的,何必结仇?郑九钧甚至打算,哪天找个机会,让人牵线搭桥,他亲自与温临聊一次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对方有求于他们,或者哪里闹出了误会,他都能当场解决。   机会很快来了。   四月中旬,郑九钧被人引荐,参加一场品酒会。   隔着一屋子的珠光宝气和衣香鬓影,郑九钧在女人堆里寻见了温临。那人穿一身灰色西装,饮酒有度,举止有礼,附近的女人都被他关照了一遍。但凡哪个女孩子落了单,稍显局促,面色尴尬,温临都会不动声色与她攀谈,并以绅士的态度将她带入社交圈。   他比郑九钧更受欢迎。   觥筹交错之间,郑九钧走向他,打了个招呼:“温先生?”   温临笑答:“郑少。”   郑九钧请他走到一旁。   温临却说:“郑少有急事?咱们在哪里都能谈。”话没说完,他握住葡萄酒的瓶身,给一位杯子空了的女客人倒酒。那女人年约三十,行步时摇曳生姿,温临垂首瞧她一眼,两人便相视而笑。空气中散发着暧昧的吸引力,那女人还走近,和他耳语:“晚十一点,隔壁酒店304房。”   这句话,恰好郑九钧也听见了。   手中玻璃杯倾斜,追寻女人离去的方向。温临似是无奈道:“我今晚有约,你要有事,就快点讲。”他这话刚一说出来,好像掌控了主动权。郑九钧懒得绕弯子,直奔主题道:“温总,我们没得罪过你吧?”   温临理所当然道:“我们没间隙。”   他为郑九钧斟酒,深红色的酒水溅开,沾到了他的浅灰西服,竟是一点也不显色,面料和做工相当高级。他从不缺钱,人脉广,城府深,智多近妖。郑九钧骨子里不愿与这种难缠的人为敌,最多和他发生一些口头纠纷。郑九钧总觉得这种人每次说话之前,都很清楚自己要讲什么——能引导什么样的结果,收获怎样的信息……诸如此类,防不胜防。   与其为他挖坑,不如直言。郑九钧心道。   他就说:“傅承林和你有过节吗?”   温临道:“没啊。”   郑九钧又问:“生意往来有矛盾吗?”   温临笑说:“没有的。”   郑九钧一头雾水,仍在说:“你联系过媒体朋友,爆出了山云酒店的负.面新闻,专挑人家上市的时机做黑手,还故意留了线索,晓得我早晚有一天找上你,是吧?”   温临搁下酒杯,不咸不淡道:“山云酒店的高管行贿,是事实,非我编造。那饭店里死了年轻女人,起因是前台盗刷了七百块,新闻报道属实,你怎说我做了黑手呢?我挖掘了被埋藏的事实,呈现到公众的眼前,对你不利,对大部分人有利。”   他十分随性地说:“傅承林心理承受力不够强,还在吃药,像个不经事的学生。当年他坐庄,吞过我的筹码……”   讲到此处,郑九钧打断道:“温总,你曾经说,你不做投资,你所有的钱都存在了银行里。”又说:“你刚才讲,你跟傅承林没有过节。”   温临很不以为然:“我撒过那么多谎,几乎每句话都作假,哪能每一个都记得?”   郑九钧笑道:“您还蛮诚实。”   温临道:“仅限今夜。”   郑九钧退后一步,套话道:“被庄家吃筹,蛮常见的。市场上有人赚钱,就有人亏钱,你也赚过别人的钱,傅承林并不欠你的债。除非你进了市场就一直亏损,亏得底朝天,那每一个盈利的投资者都对不起你。”   温临低下头喝酒,道:“这点常识我有。”   品酒两口,他笑称:“我有个朋友,名叫源宝,父辈做服装生意起家的,他是姚家出事之前的最大股东。他和姚芊玩得好,还追过那丫头,没追成。姚芊死后,她爸姚锐志通过源宝找到我,让我帮点小忙,我一看还蛮有意思,也就帮了。姚芊你也认识,嚣张跋扈,人不算坏,罪不至死。比她恶毒凶狠的人遍地都是。你要问我多恨傅承林,那真没有,傅承林是个操盘的好手,他做散户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他。当年他推荐别人买的股票,我跟进几只,都赚到了不少钱。我非常欣赏他的天赋和实力。”   温临一番轻描淡写,显得无辜,再加上之前他说:我几乎每句话都作假,郑九钧已经完全被人绕晕。更可恶的是,郑九钧本想收拾一顿温临,可听人讲完,他的火气消了。   郑九钧状似平静地反问:“你还真欣赏他?”   温临立刻就改口:“不算吧。你是他的合伙人呐,我在你面前,不是要客气点儿?我还能像上次一行,专跟你说人不好?你不又把气撒我头上。”   郑九钧指出温临的五迷三道:“你讲话就没个准信儿。”   温临咂摸着葡萄酒的清香,手挑高脚杯,任由酒水荡漾。那姿势十分专业,而他十分让人看不透:“给你个准信——傅承林的母亲搞了集资诈骗,毁掉成百上千个家庭,逼得老百姓倾家荡产,他们傅家人还悠哉悠哉过日子。社会不公啊,我参与进来,是寻求几分公道吧。”   他抬腕看一眼手表,快到十一点了。他就往门外走,郑九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他母亲是做得不对,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母亲犯法那一年,傅承林才十八岁,还在高中校园里……老老实实当学生。一个高中生能成什么气候?老师管着,学校看着,作业都写不完,他有空搞事吗?我倒想说说那些老百姓,穷疯了吧,傅承林上大学的第一年,那帮穷人在校门口拉横幅,聚众打学生,见到一个男学生,捞到手边就用扫帚打屁股,没重伤,只是羞辱人。这都什么刁民?”   温临一路与郑九钧附和,话术诡谲。温临先是同意他的观点,仿佛被他说服,又忽然转变了风向,抛出几个问题,总之他反复无常,像一株摇荡在风雨中的墙头草,诱使别人不断与他争执。   郑九钧被他带进了304房间。   屋内窗帘大开,灯火通明,寻不见一丝人影。   温临怅然道:“那个女人骗了我。”他客气礼貌地让郑九钧坐下,他去前台买两瓶香槟,等他回来,他就把姚锐志等人的情况,还有他的想法都仔细讲一遍。郑九钧为了傅承林,耐心留守原地,再加上郑九钧今天在品酒会上被灌了几杯烈酒,确实有些晕晕乎乎——这很奇怪,他是千杯不醉的饭局常客。   温临前脚刚走,便将房门反锁。   偌大的酒店房间里,浴室的侧门“咔嚓”一声,被人从内部打开。未着寸缕的姑娘身姿娉婷,赤足走出来,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关灯,第二件事,是摸索到了郑九钧。陌生的香气弥漫在鼻息中,郑九钧冷声道:“你谁?”   女人娇滴滴地回答:“我和你有一面之缘的。”   郑九钧起身,缓慢地推开她:“你站着,我去找温临。”   “别了,”她揽住他的腰,“九哥……九哥,你别不甩我嘛,人家今晚想跟你搭讪都没本事靠近你。”她在昏暗的卧室中膜拜盛赞一个男人。那人初时顽固不化,坚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但是女人的嗓音婉转动听,配合着亲热时的低吟,落在风声呼啸的夜里,就像是巫山之女在敲冰碎玉。   *   第二天,郑九钧没来上班。   傅承林打电话给郑九钧的助理:“郑总人在哪里?”   助理茫然:“没见着他人。”   傅承林又问:“他昨晚去了哪儿?”   助理道:“几场聚会。”   郑九钧赶场子是寻常事。谁听了都不会觉得稀奇。他的助理抱着这种念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他的老板。可他左等右等,老板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打电话关机,发短信没消息,发邮件无人回复,再联系司机呢?司机也是一问三不知。   助理一下慌了起来,再一次致电给傅承林。   傅承林不得已,联系了郑九钧的爷爷。那位老先生一听是傅承林,倒也没隐瞒,告知他:郑九钧惹了一些事,有个女人被他侮辱了,女方已经报案。郑家人自知理亏,唯独不希望事情闹大,也请傅承林莫要外传。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错误只在郑九钧身上,一个成年男子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那就是窝囊,是失败!讲到此处,郑九钧的爷爷情绪激动,责骂孙子是个兔崽子,被关一辈子都活该。随后的谈话内容在一片激昂愤慨的□□中结束。   看得出来,老爷子气得不轻。   傅承林扔下电话,定了定神。他把郑九钧的助理和秘书叫过来,又将郑九钧近一个月的工作计划拆成了几大块,分散给其他属下。但是有很多事,更适合郑九钧来做,比方说联系大客户,给予反馈等等……郑九钧的背景注定了他能被客户们信赖。   傅承林失去了一员干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于郑九钧爷爷的嘱托,傅承林不能放开手脚去调查。他只能从郑九钧的朋友们开始……挨个儿找他们聊天,顺利套话。很快,傅承林得知,郑九钧近期打算联系温临。   温临,又是温临。   *   当夜,傅承林开车去接姜锦年。她仍是固执地不肯辞职,并在岗位上坚持了三周,在此期间,她推掉了所有的出差机会。同事和领导都对她不满,而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等到新三板项目被扶上正轨,她立刻就跑。   新三板项目紧锣密鼓地开展,第一批投资款项已经到位。姜锦年自认为像是苗圃里的园丁。她选中几株花,看着它生根发芽,绽放在阳光下。   今天的任务完成还算顺利,姜锦年心情不错。她在傅承林的车上哼歌,忽然听见傅承林说:“别工作了,你在家待一段时间。”   姜锦年懵然问他:“为什么呀?”   她提醒他:“你前几天才答应了我,让我一直做到月底的。”   他紧握着方向盘,汽车不断向前行驶。夜晚的路灯一盏接连一盏,倒映着灯光与长影,而他置身于纵横交替的光影中,说:“对我而言,你最重要。你安全地待在家里,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他这话讲得好奇怪啊,姜锦年一时没听明白,反问道:“我在公司不安全吗?你每天还接我上下班,我不用挤地铁,也不用自己开车。金融业也不是高危行业,我们没有穿梭在枪林弹雨中啊老公。”   她语调轻快,又在撒娇了。   傅承林没给出答复。   夜里他们回家,姜锦年就把抽屉打开,拿出一张B超图,放在灯光下,仔仔细细研究。这次B超是前天刚做的,她已经被查出了孕囊。那个宝宝只有那么一点大,她看了都觉得惊奇。医生说,再过几周,就能检查胎心了……到了那时,胎儿就有了心脏,并在母体内跳动。   她听得心尖一颤。   这是傅承林和她的孩子,她庆幸地暗想。   傅承林路过姜锦年,察觉她在做什么事,他也没加入。只因那张B超单子,已被他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   姜锦年抬头望见他,拽住了他的裤子。他轻轻解开她的手指,道:“你自己玩一会儿,累了就早点儿睡觉。”   姜锦年调笑道:“你像是在哄小孩子。”   傅承林纠正她:“我在哄老婆。”   姜锦年竖立着那张B超,拿给他看:“你同时哄了你的老婆和你的小宝贝。”   傅承林戏谑一句:“你就是我的小宝贝。”   “男人的甜言蜜语呢,”姜锦年往后挪了挪,意有所指道,“不能多听。”   傅承林略微弯腰,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额头。姜锦年竟然还不满足,热情而主动地亲吻他的唇。傅承林干脆背靠着书架,坐在地面,让姜锦年跨坐在他腿上。她扶着他的肩膀,悄无声息和他接吻,灯光散漫地映入他眼中,万千的藏书伫立于书架,层山叠嶂般包围着他们。   姜锦年意乱神迷。她停下来,脸颊贴着他颈窝:“你好像不专心……”   傅承林讳莫如深:“工作上有几个小问题。”   姜锦年开解道:“什么问题呢?能不能告诉我?就像以前,在大学里,竞赛遇到了麻烦,你会和我商量。”   她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坐在另一侧。她不敢长时间坐他大腿,更忌讳压到他的膝盖。这种小心思都被傅承林发觉,但他没说什么。又过了几秒,姜锦年确定他不会给出回答,蔫蔫地倚靠着他的肩膀,他忽然开口:“和生活中的麻烦相比,竞赛太容易。我舍不得让你费心。”   姜锦年渐渐停止了笑。这并不代表她不高兴,相反,她心里是温暖的,因为她感受到自己被他珍视。然而傅承林下一句就说:“你不妨加入我的公司。内部有什么变动和危机,你能第一时间了解……”   姜锦年轻叹一口气:“你呢,就想骗我去你们公司工作。”   傅承林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她的指控。他抬起右手,给了姜锦年一个摸头杀,摸得她头发全乱,而她确实也没了脾气。她收好B超的单子,准备睡觉了。   傅承林找出一份牛皮纸封印的文件,去了另一间书房,打开视频会议的按钮,接着和他的助理们说话。   某位助理提了一句:“泉安基金的风向不对头。”又介绍道:“我们按您的建议,认购了几十万的泉安基金产品。装成客户,约谈他们的基金经理……经理的投资理念变化很大。谈到近期工作顺不顺利,那位张经理的眼神就变了。”   傅承林回应道:“我计划收购泉安基金。” 第85章 波澜   助理摆出数据:“泉安基金在市场上领先大部分同行,单只产品的最高收益率达到了28.6%,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泉安基金侧重于股权投资的几个领域,它能填补咱们公司的短板……”   助理和傅承林交谈时,姜锦年路过了这间书房。她无意中听到几个句子,心里泛起一丝微妙涟漪。书房的正门半掩着,没有关紧,这不合常理。   傅承林想做什么?   姜锦年不知道,也猜不透。   她走进卧室,躺在床上,一边思考一边犯困,逐渐睡着了。但她的疑虑尚未打消,次日清晨,她坐在餐桌左侧,紧挨着傅承林问了他一句话:“昨晚你和助理在商量收购泉安基金吗?我不要你多做解释,你只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   傅承林却说:“我在尽力了解你们公司。”他正准备多讲一些细节,手机忽然铃声大作。他立刻接了一个电话,全英文沟通,双方的语速都很快,不过姜锦年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她舀起一勺红枣核桃粥,无声地细嚼慢咽,克制着反胃的冲动。   绝不能干呕!姜锦年告诫自己。   孕期的诸多反应,让她懊恼又萎靡。   傅承林还在和重要合作伙伴打电话。近旁摆了一笼屉的汤包,姜锦年夹住一只,半路上,包子滑掉了,落进餐盘中。傅承林便用左手执起筷子,帮她把包子放入碗里,她下意识地说一声:“谢谢老公。”心中又暗叹:她怎么连吃饭都要他帮忙呢。   再进一步考虑,傅承林收购泉安基金,该不会是为了她吧?这个想法简直荒诞又好笑。她最多再工作一个月,完成项目收尾,就会离开了。她觉得在公司里,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同事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项目进展最关键的时期,突然逃跑的领头羊,往往是幸福了自己,牺牲了大家。   那么,傅承林为什么起了收购的念头?   他看重了泉安基金的价值吗?   傅承林送姜锦年上班的途中,她忍不住询问他,像是一次正式采访:“傅先生,你要把泉安基金并入资产公司吗?”   十字路口处,红灯亮着。   今日天气恶劣,风雨交加。   低矮的乌云晦暗不明,翻滚着徘徊于半空中。水雾凝结在车窗上,又被雨刷器一举剿灭。前方路况拥堵,傅承林耐心等候着,平静地看着姜锦年。而她眼巴巴盯紧了他,乌黑水润的瞳仁里,倒映着淋漓清寒的雨水。他不知自己为何被触动,实话实说道:“你认识一位姓张的经理吗?我让人买了他名下的基金产品,这半个月,他的举动很反常,频繁约见客户,生怕别人在指定日期赎回了基金。他手头的资金不够,兴许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我知道为什么,”姜锦年揭露道,“他和陶学义在炒作一只烂股。”   她一鼓作气,全对他说了:“有个老板控股的公司业绩亏损,基本面烂得一塌糊涂,交易市场里找不到接盘的人。他拨出八千万现金给了陶学义,承诺介绍更多的大客户,只求陶学义帮他抬高股价。他们这种做法,类似于去年的龙匹网。我到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龙匹网一个数据造假的公司,摇身一变就成了创业板的第一名?因为基金公司的推波助澜。”   她做出预测:“那位贿赂陶学义的老板呢,也许和龙匹网的执行总裁一样,等他们公司的股价飙涨,立马迅速套现,带着老婆孩子奔逃国外,才不管市场上股民的死活。”   红灯变绿,汽车缓速慢行。   淅淅沥沥的雨声背景中,傅承林扫了她一眼:“这么大的事,拖到今天告诉我?   姜锦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把一段解释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主要是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们的做法并不罕见,而我没有实际的证据。第二,你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假设我……”   “别做假设了,”傅承林打断道,“先想对策。”   他冷静地分析:“你知道这件事,说明陶学义一开始找了你。”   姜锦年点头。   傅承林理顺了前因后果:“张经理是实际操作人,说明你拒绝了陶学义。你知情不举报,不参与,作为领导者不可能放心。陶学义安排你成为新任基金经理,处理新三板项目,经常让你一人带队,我看他是另有企图。”   抵达办公大楼之前,傅承林撂给她一句话:“你有两个选择,今天辞职,跟我回家。或者,你工作到月底,见识一下行业的阴暗面。”他左手握着方向盘,骨节用力,显得发白,姜锦年知道他是生气了,不止生气,还很愤怒。他可能认为她没什么本事,很爱逞强,又很不听话。   风雨潇潇,飘洒在写字楼之外。   姜锦年浅吸一口气,温声细语道:“好的,我待会儿就辞职。”   车窗向上靠拢,她没忘记嘱咐他:“雨天路滑,你注意安全,晚上我在公司门口等你。”   黑色轿车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姜锦年撑着一把伞,独自踏上楼梯,同事们和她打招呼,她毫无回音。为什么她非常讨厌职场中的狠毒算计?因为她总是扼制着自己,不要主动害人,不要幻想成为既得利益者。哪怕她也很想挣钱,但她永远恪守着底线,不敢迈出雷池一步。   而那些人不是。   规则被他们打破了,遵循规则的老实人,就像个可笑的傻子。   现实生活中,谁没遭受过不公平待遇?作为一个普通人,闹也没用,讲道理也没用,又无法突破原则,只能在忍耐中陷入困境。   *   这段时间以来,姜锦年只喝热水,戒掉了茶和咖啡。但她今天也没接水,拎包往座位上一坐,叫来了她的助理余乐乐。   余乐乐的头发有些潮湿:“我从地铁站走到公司,好大的雨啊。”   姜锦年问她:“没带伞?”   “带了!”余乐乐双眼一亮,快人快语道,“两个人打一把伞就有些……”   她蓦地止住了话题。   姜锦年揶揄道:“我看见了,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的。”她打开抽屉,拿出最近一期的公司财报,摆在桌面上,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袁彤是李工的助理,李工又是我们新三板小组的组长,你和袁彤多聊一些工作内容,有助于推动我们这边的进展。”   雨丝刮擦着窗户,灯光明亮如昼,距离晨会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余乐乐心态放松,坐到了姜锦年身边。她们的关系早已突飞猛进,冲破了普通的同事之情,再加上姜锦年总是十分关照余乐乐——她几乎处处都为余乐乐考虑,余乐乐偷偷坦诚道:“我和袁彤在一起了。”说话时,她眼底有温柔的笑意闪烁。   姜锦年拉开抽屉,道:“喜糖和巧克力,分享给你。”   姜锦年不吃糖也不吃巧克力。她的办公室常备零食,仅仅是为了用做人情。   余乐乐捧着一堆东西,甜甜地笑道:“姜经理,你不能和别人讲哦。”   姜锦年反问道:“我像是那种四处散播花边新闻的人吗?”   余乐乐连忙否认。她剥开一张糖纸,咀嚼着草莓味的软糖,忽又想起来什么,便如同一切热恋中的女孩子一样,低下头去偷笑,露出两颗十足可爱的虎牙。她盘算着:午餐时间,就去和袁彤吃饭。袁彤这个男人妙在哪里呢?他平素一副高冷如冰的模样,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的,可他私下里又有些痞气,充满了男人特有的征服欲,这些特质非常吸引余乐乐。   她掌心温度升高,快要把巧克力捂化了。   姜锦年提醒她:“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问一声袁彤,李工的意思是什么呢?”   余乐乐走神没听清,“啊”了一下,才正色道:“姜经理?”   姜锦年耐心道:“到现在为止,你也看到了,新三板项目基本是我一个人在负责。这些实话,我也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跟你说了。你和我,再加上袁彤,我们三个人都是从外面空降过来的同事……”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弯腰靠近几分,余乐乐能闻到她身上那一股浅淡的香气,但不是香水的味道,总之很好闻。余乐乐做了个深呼吸,回答:“我很清楚的。”   “那就好,”姜锦年继续翻阅她的一沓报表,继续说,“我去年主推网络购物,股价上涨百分之三百六十,今年主推有色金属,股价上涨百分之七百。我做证券投资,能为客户们争取最大回报率,每天盯着主板中小板和新三板,有多辛苦,你都看见了。”   姜锦年很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她之所以会这一套,无非是常年在罗菡身边耳濡目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久而久之,难免被浸淫了一点。   她很想查明陶学义和张经理究竟有没有在背后搞她,那这一步还是必不可少。她强忍着一种奇怪的微妙感,反过来称赞道:“当然,你也很辛苦,很优秀。只是我们这么忙,还要承担新三板的主要任务,每次做了什么协议或者合同,李工都没有一点意见,你能不能帮我从袁彤那儿问一问,究竟是为什么?”   余乐乐总算明白了姜锦年的意思。她说:“好的,我去问。”   姜锦年拦住她,拉着她的袖口,道:“你不能以我们的名义问袁彤,显得我们在抱怨一样。一旦我们开始抱怨,之前的努力,就都打水漂了。” 第86章 半夏   余乐乐不是不懂“言多必失”的道理。但她认为,在男朋友面前没必要藏着掖着。袁彤跟她们又没有竞争关系,她们干嘛和袁彤耍滑头呢?   余乐乐揣着一兜糖果和巧克力,垂眸敛眉,显得难为情。她的心理活动间接地表露在了脸上——毕竟大部分人在聊天时,都不会潜藏自己的眼神。只要细致入微地观察,就能挖掘到蛛丝马迹。   姜锦年立刻说:“一句话被传来传去,肯定会失真。我没想瞒着袁彤。但他是李工的新任助理,他和李工的关系,就像我和你一样。”   余乐乐道:“袁彤刚进公司,跟着张经理做研究员。一个月前,袁彤调到了李工手底下……”   天空灰蒙蒙地发着亮,倾斜的雨丝浇透了窗沿。姜锦年望着窗外景象,更觉得晕晕沉沉。她怀孕早期的反应,就如同重度感冒。   她闷声咳嗽,语重心长道:“嗯,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袁彤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上级考虑。假如新三板项目的大事小事永远都是我们负责,我和你只有两个人,哪里吃得消呢?我们挂了一个副职,做的比正主还多,担着风险,申诉无门……眼看着项目就要收尾了,我是真的累了。”   她的劳累和疲惫,同事们都有目共睹。   桌上摆了一台镜子,高约半尺,镜面干净无比,几乎不染纤尘。姜锦年对着那个方向,似乎是在欣赏她本人的花容月貌,但其实,她仅仅注意到了眼底的淡淡红血丝。   她听见余乐乐回答:“我中午就去问袁彤。”   姜锦年道:“拜托你了。”   余乐乐颔首。   窗外阴雨绵绵,不见晴色。   到了中午,太阳稍许展露一点光亮。这种程度的晴朗,好比一座灯塔被蒙上一层玻璃罩子,雾气弥漫时,四处仍是阴郁灰暗的。   距离公司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里,余乐乐和袁彤临窗而坐。沙沙落雨敲打着屋檐,他们能听见车轮滚动溅起的水花声。余乐乐出神地望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袁彤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应道:“帮我点一杯咖啡,一块蓝莓芝士蛋糕。”   袁彤翻开菜单:“没其它的了?”   他说:“你别跟你们姜经理学啊。”   余乐乐困惑道:“学啥?”   袁彤挠一下后脑勺:“他们有人讲,姜锦年节食上瘾。每次聚会,她只喝葡萄酒。”   余乐乐趁机道:“事多,没食欲。我就这样的。”   她早晨从地铁站出来时,并非这一副表情和作态。那会儿她还和袁彤有说有笑。袁彤猜不准女人的诡异心思。他并拢双手,拇指朝上交替绕圈,整张脸偏向另一侧,面对着喧嚣的外部世界。   恰好街头走来两位漂亮女生。十几度的气温里,她们穿着高跟鞋,超短裙,纤长双腿裸露在外,肩头挂着金链皮包,嬉笑推搡,嚷作一团,时不时露出一丝裙底风光。大部分男人都被她们吸引。她们还以矜持的态度,按紧了迎风飘荡的裙摆。   袁彤也在观察。   他谈恋爱以后,学会了打理。头发剪得好,五官不错,着装干净整洁,肤色也比较白。当他坐在椅子上,常常习惯性地略微把下巴往上抬,像是正襟危坐,自带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总之,女孩子们可能会对他有些兴趣。   那位年轻女生瞥见他,抛了个媚眼,娇俏柔美,丝毫不显轻浮。走得更近时,她又做了嘟嘴的亲密姿势,仿佛朝着他索吻。   她是男人心中最理想的艳遇对象之一。因为她不在乎袁彤对面还坐了个余乐乐。   袁彤一口清酒卡在嗓子眼,憋红了脸。他以餐巾纸捂面,视线追随那位女生,持续几秒,又不露痕迹地眺望起了远方的高楼大厦。好像他一开始就只盯住了大厦。漂亮女生只是一朵过眼云烟。   男人无法掩饰他们对美女的喜爱。这种永恒的兴趣,往往会促发一种危险的信号,余乐乐正被敌意困扰着,好气哦,她心道:刚才那两个女人,真像金融圈的野鸡。下大雨的冷天里,神经兮兮地犯嫌。   可是,当她们从窗边走过,皮包上的标志,腕间的手表,脖子的项链都很醒目,也使得余乐乐震惊又挫败。余乐乐在心里念着:香奈儿,卡地亚,梵克雅宝。她说不清落差感从何而来,只能开口道:“半年度考评快开始了,李工跟你讲过方案吗?”   袁彤道:“新三板方案?”   余乐乐摇头道:“不是新三板哦。我陪着姜经理做新三板两个月,哪一处的细节都晓得。”她打开一包白糖,倒入咖啡,扶着调羹不停地搅拌:“我们组的一个同事说,他想转组,到你们李工的手下做股权。今年的A股行情不稳定,有人预测2018年要千股跌停,姜经理压力非常大……”   袁彤已开始抿紧唇线,端着一副肃穆的架势,问她:“姜经理推荐重仓的股票,一个接一个翻倍升值,她还有压力吗?”   “看不到未来希望啊,”余乐乐苦着一张脸说,“姜锦年还好,她有基金经理的名头。我就是个小助理,每天都做琐碎的杂活。新三板的合同书,我改了好几版,李工看都不看一眼。你说啊,我哪里做得不对吗?马上半年度考评开始了,这几个月我过得二五郎当。”   袁彤道:“二五郎当,啥意思?”   “南京话,”余乐乐解释,“就是笨呐,二百五。”   她的言辞,真假参半。   她还说:“妈妈叫我来北京体验生活。我更适应南京的天气,想家了,人离乡贱。”   袁彤指明一点:“南京夏天四十多度吧?”   余乐乐道:“北京也不凉快啊。”她咬唇,虎牙露出一丁点。   西餐厅内,宾客逐渐满座。新来的客人们只能等候在门外,雨中撑伞,排成一条长队。袁彤瞥了他们一眼,又将意大利面卷在叉子中,透露道:“李工没有为难你。李工原本就不爱管事。他半路子行家出身,不屑于基础的调查研究。”   余乐乐嘟囔道:“他没本事,手里还掌权。”   她忘记姜锦年的叮嘱,坐在男朋友的面前,直抒胸臆:“他占着组长的位置,正经事都不干一件,早点退下来让给姜经理算了。”换做任何一位同事和她聊天,余乐乐都不会讲出类似的话。但是很奇怪,她在亲戚好友——譬如父亲、母亲、男朋友的面前,经常遗失了分寸和顾忌。   父母纵容又维护她。但是男朋友不一定。袁彤拿起餐巾纸,擦掉嘴边的酱料,云淡风轻道:“李工有他的任务。他忙他的,你忙你的,同事们互不干扰。”   余乐乐轻声细语地呢喃:“脏活累活还不都是我和姜锦年在做?”   她一开始在装腔作势,这会儿真的冒出怨愤:“你,我,还有姜锦年,我们三人同一天进公司。我和你岁数一样的,姜锦年比我们大三岁,她的经验、能力、教育背景都比我们强……”   袁彤打断道:“哪里比我强?我并不笨,我不知道罢了。”   他或许是心急了,没有表述清楚。他的确切意思是:那些投资的技术和窍门,他也不是学不会,他并不笨。他缺一位引导的老师,将一系列方法传授给他。只要他知道了方法,融会贯通,一定比姜锦年更强。   金融行业,如此凶险。有人自学成才,有人被环境熏陶,有人受大师点拨,还有人抓住了最准确的时机——于是,市场上总有一批投资者,能在逆境和顺境中乘风破浪。   这是袁彤未来的目标。   他要成为投资大师。   可惜,余乐乐没听懂他的深意。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嫉妒姜锦年的本事?姜锦年为公司带来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率,重新调整了团队,引入新的绩效考评模式,还做成了高效分工,扛起了新三板项目。她真强啊。有人说陶学义像她这个岁数时,都没她这种能力。”   袁彤的餐刀和餐叉同时撞到了盘子。   “叮铃”一声脆响中,他疏忽地随口一说:“这算什么,她都自身难保了。”   自身难保?   余乐乐猛然记起,某天乘坐电梯之前,她和姜锦年偶遇了柒禾金融的纪周行。当时纪周行还说了一句话:注意安全,姜小姐。   那天的余乐乐脚步匆匆。她没来得及看清纪周行的表情,她只记得他的挺拔背影,低缓的声调,握成拳头的左手,透着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警告性。   余乐乐一瞬间脸色大变,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以往的信念不堪一击地倾塌了。因为,她刚刚听来的消息,竟然是袁彤告诉她的。这表明了什么呢?袁彤也参与了那些事。但他没有自责,没有愧疚,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从容。   好像他在顺应天命。   余乐乐强作镇定,笑道:“姜锦年干不久了?她对我不好。”紧跟着,余乐乐说起了反话:“她就像念书时候的抠门学霸,什么东西都不愿教我,硬逼着我加班加点干活。彻底把我当丫鬟……我以前在券商做分析员,那都比不上现在辛苦。”   讲完,她的气血涌向五脏六腑,四肢变得冰冷又僵硬。而袁彤那厢已开始敞露心扉:“姜锦年得罪了张经理。李工和张经理是十年的老交情,他们改了什么东西,推给姜锦年签字,那天把文件递给姜锦年签字的人是我。她做不长了吧,你能行吗?你跟主管申请,要不调来我们部门?”   袁彤一向寡言少语。   今天这顿午饭,他说了不少话。他的感情并未掺假,爱意真挚,关切十足,但他的男性吸引力大打折扣了。说白了,余乐乐和他谈恋爱,是想同他亲热,乃至上床。但他这些私底下的表现,还不如余乐乐的历任前男友。   余乐乐勉强微笑:“好哦,我下午去找主管。”   她根本没找主管。   她向姜锦年和盘托出。   姜锦年正在审察那只烂股。陶学义从没告诉过她,被操纵的股票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张经理的股票仓位是什么样子。可是这都难不倒姜锦年,她利用多个分析软件筛查了近几个礼拜以来所有涨势异常的股票,挨个排除,很快确定了烂股的名字。   真的很烂,她心想。   K线图显示,那只股票的价格正在攀升。   张经理不愧是职业行家。他具有一双慧眼和一双巧手,他巧妙地控制了升涨曲线,将曲线弄成了符合上涨行情的模样,配合着那家公司的利好消息公告——全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成功吸引一部分投资者入场。他还买通了社交软件上的一些大V。作为普通人的观念诱导者,大V们含蓄地提到了这只股票,以行业背景入手,全方位分析,有条有理,叫人心服口服。   某个微信公众号的置顶评论是:我哥哥在这家公司工作。我去过他们公司玩,氛围好,员工都是名校生,实验室有核心科技,他们的股票是我最关注的股票。我这种小菜鸟,只敢投资这种知根知底的公司。PS:本人穷屌丝一个,到今天赚了五万,溜了溜了。   姜锦年确信:这个男人在撒谎。   公众号的评论经过后台筛选,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有作者试图让他们知道的。   姜锦年快速浏览一连串的新闻,倒也不觉得抑郁或烦躁,她好像是因为看得太多而麻木了。她发现偶尔有几个大V会说:“我推荐的股票,大家就看看,不是推荐你们去买,我单纯地跟你们分享,把你们当做朋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同理,你买股票亏钱了,我不负责。”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最底下也有粉丝回复一句:X哥是股市的暖男。   姜锦年拿出小号,评论道:“他是股市的神婆。”   随后,她关掉了电脑。   余乐乐问她:“姜经理,我们怎么办?”   姜锦年分析道:“李工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至少下周一才能回来。陶学义去了恒元保险谈业务,张经理约了客户见面,你跟我先去一趟行政部,然后我去找李工的另一个助理。你别怕事情闹大,更害怕的人是他们。他们的野心膨胀,操作的手法又很拙劣,我这边出事之后,也许下一个遭殃的人是你。就像我和我的前上司。”   余乐乐双目圆睁,手足无措,慌忙又焦躁:“我辞职了去跳槽,很难再找到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   姜锦年立马安抚她:“我进了去年的新财富榜单,今年差不多也能得奖。你要是相信我,我给你写推荐信。我还认识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可以帮你内推。”   余乐乐这才完全平复了情绪。   下午三点,股市还没收盘,姜锦年离开了办公室。她担心陶学义会提前回来,便决定快刀斩乱麻,带着余乐乐走向李工的领地。这一片区的同事们,她都十分熟悉。她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打过交道,尤其是李工的另一位助理——毛渊。   毛渊和姜锦年同龄,身高也和她差不多。但是姜锦年爱穿七厘米或八厘米的高跟鞋,毛渊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扭着脖子,稍稍抬头仰视她。   自从姜锦年改穿平底鞋,毛渊认为,他和姜锦年的沟通更顺畅了。他积极主动地招呼道:“姜经理,你找李工吗?李工和杨主任昨天一班飞机,出差去杭州了。你要问新三板的项目进展,我去给你泡一壶茶,我这里有那个……茉莉、菊花、碧螺春。你喝哪一种?”   “不用了,谢谢。”姜锦年道。   她推开一间会议室房门:“过来谈,外面全是摄像头。”   毛渊随她进屋。   他起初想当然地认为,姜锦年要和他商讨项目。   他刚坐下不久,姜锦年直奔主题:“你跟随李工的时间最久,张经理过来找李工的时候,你应该在场吧?连袁彤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那我就怀疑你在撒谎了。”   毛渊揣着明白装糊涂:“姜经理,你和张经理意见不合吗?”   姜锦年轻声发笑。   她心道:兜圈子没用,留情面也不行。   她侧头看过来,美目流盼:“那只烂股的代码是4473,张经理已经动用了一个亿去解套。他联系券商分析师,买通了流量大V和股票观察员,他和那位老板一起编造了利好消息,拉升股价,方便人家老板套现跑路。这就算了,他竟然还想扯上我,你们李经理真是心狠,我在他手下做新三板,好不容易弄出一点起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还骗我签合同。”   她接下来的话,吓得毛渊屁股都要掉了:“我没办法,为了自保,我打算联系银监会和证监局。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干过实名举报的事。”   毛渊忙道:“姜经理,你要这么一冲动,咱们都得玩完了。全球的各行各业没几个是干净的,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你又没被人冤枉,你当然不着急。我进公司两个月,让我背这么大一口黑锅,换成你,你愿意?那你帮我背黑锅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转眼望向了另一侧——正对着李工的办公室,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表现得焦躁不安。她问:“毛助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这件事的始末,还是袁彤透露给我的。他跟我一样,刚进公司不久。我们这帮菜鸟,很害怕被你们这些老手耍得团团转,别说奖金和薪水了,到时候,就连证券从业资格证都要搭进去。”   她细数自己的损失:“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凭,这些年来的一大堆资格证,到时候,全是废纸。我跟你有多大仇,你要这样害我?”   会议室里,她缓慢无声地踱步:“严重违规行为,还会让我坐牢。青春和抱负都要消磨在监狱里。你换个角度替我想想,有多绝望?毛助理,请回答我,我平常表现得像个软柿子吗?我今天就把话跟你讲明白,我要是栽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她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可她笑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都得跟我一起死。”   毛渊哑然,脸皮紧绷。   他握了握掌心,道:“姜经理,您先坐下来,我们从头开始慢慢地梳理思路。”他撇开了眼,不敢再看她。往常他很爱观赏姜锦年——这种类型的美人最让他中意。在他的审美中,姜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他现在觉得,她仪态尽失,面目狰狞,像个地底下钻出来讨债的女鬼。   她竟然要去银监会和证监局实名举报。   这女人疯了。   天还没塌下来,她便要撞南墙。   毛渊奉劝道:“姜经理,事情没你想得严重。要有那么严重,咱们李工第一个跑。新三板项目的新公司被换成了一家小企业,没事儿的。”   “没事?”姜锦年嗤笑,“你当我第一天混市场?”   她估测道:“肯定是一家烂账公司。它的账面要是过得去,你们早拿来给我看了。”   毛渊的面色阴晴不定:“姜经理,你不能把事做绝了、想绝了。陶总很器重你、关照你,新三板项目的机会都落在你手上。你进咱们公司没多久,陶总慧眼识珠,立马提拔,给你升职,别人可都是没有这个待遇。咱们公司里,多少人羡慕你啊。”   姜锦年愤怒地接话:“那又怎样?还不是为了让我背黑锅。你们不仅在A股市场搅浑水,连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没放过?”   毛渊认为,他的首要任务,便是浇灭姜锦年的怒火。他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们情有可原。张经理和陶总都来找过李工,详细地讲明白了原因。八千万的基金账户不算啥,但那个客户了不起啊。姜锦年,你想啊,我们做好这一笔单子,打通人脉,打进了圈子,几个亿的投资额度拿进来,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涨……”   他一段话坦白利益,极有煽动性。   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   他也没自乱阵脚,始终保持了理智。   姜锦年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满意。她将手机往桌上一放,指着一个软件说:“我们刚才的对话,都被我录音了,毛助理。”她状若无事地发送微信:“录音文件被我发给了我老公。你现在,哪怕砸了我的手机,也来不及了。”   其实她还没发。会议室网速很慢,文件包裹较大。   毛渊的脸色变成了惨白,白中泛青,黯淡灯光打在他脸上,几乎和墓地里的僵尸一样。他的左脸颊生了几颗痤疮,脓包昨晚才被挑破,今早结了紫红的痂。而他搓了一把脸,用力过猛,痂被弄破,血水溅了一手。   他嗓音嘶哑:“姜经理……”   姜锦年道:“你去打开李工的办公室,再把我签过字的文件拿给我。别跟我装傻,我知道李工不管事,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都是你在分门别类地整理,你辛苦了。”   毛渊仍是岿然不动。   他如一座雄伟的山川,伫立于长桌和椅子之间。   只差一点了,姜锦年心道。她将录音文件转为外放,调高音量,当做背景音乐,而后催促道:“你不给我的话,我第一个拿你开刀。陶学义和李工背后有人,你呢?”   她没等来回音。   毛渊起身,走向李工办公室。   合同只有一份原件——他们当时拿到这东西,只是用作不时之需,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姜锦年翻阅一遍,暗叹当时不小心,又强迫毛渊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协议,从头到尾审察了两个小时。做完这些,她引用毛渊曾经的话:“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她拍了拍毛渊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傍晚时分,她提交辞呈。   行政部还没审批,她开始收拾东西。凡是有价值和纪念意义的,她都带走了,余乐乐见到她的架势,更是十分害怕。余乐乐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并没有遭遇过大风大浪,而一个人总要在经事之后才能成长。余乐乐理性地分析了自身处境,她认为,前方只剩下一条路——于是,她也辞职了。   傍晚,暮色渐暗。   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偃旗息鼓。乌云似乎飘散了,天空仍是压抑的漆黑,太阳和月亮没了踪影,孤零零挂着几盏寡淡的星星。   流风带着凉意,沿着街道,时急时缓地吹拂。姜锦年站在公司门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觉,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仗,没有成败和输赢,只让她消耗了体力,又长了一次记性。   五点四十,傅承林准时出现。他把车开到了大门的最近处,姜锦年跑过去,照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一上车就往前趴着,柔软的发丝遮挡了半张脸,露出一双暗藏着情绪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问她:“今天辞职了么?”   她说:“辞过了。”   回答完毕,她趴在车上睡了一觉。   当夜在家里,晚餐比较丰盛。姜锦年的饮食都有专人料理。她不像平时那般挑三拣四,营养师让她吃什么,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饭之后,她还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无业游民。从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养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难得表扬她一次:“你应该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你是……”   他正准备说:你是未来的一流投资经理。   然而姜锦年主动回答:“我是你的老婆姜小甜。”   傅承林将一沓报表放在桌上,搂住姜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亲近她:“原来是姜小甜。”他低下头来吻她的唇:“你哪里最甜?”他这样热切的深吻下,姜锦年根本讲不出来话,隔了一会儿她才说:“在你面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没应声。   他在家中的办公桌很长,很宽,架在一张宽敞的椅子之前。他静默地坐着,姜锦年不好意思打扰他,就随便找了一本书来看。那书的内容比较无聊枯燥,姜锦年一目十行,快速扫完,到了晚上八点,她免不了心痒,好想打开手机去查看财经新闻、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只有参与交易市场,她才能得到归属感。   她躺倒在书房的单人床上。   傅承林出声道:“这里的床垫很硬,不适合你。你想睡觉,先回卧室,我待会儿就来,嗯?”他说完,姜锦年没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却发现她并不是在休息,而是捧着一个手机,上瘾般刷刷地浏览着最新的财经报道。被傅承林发现的那一瞬,姜锦年还打了个滚:“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滚得掉下来:“这几个月,你安心养胎。”   姜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当然道:“我赚钱养家。”   姜锦年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我是不是你家里吃白饭的?”   她的皮肤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饮食调理,更显得玉润珠光,让人爱不释手。傅承林反复摸了几把,低声道:“我挺想让你吃一辈子的白饭。”说完,又将她的手挪开,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姜锦年自然又不开心了,柔若无骨地像蛇妖一般缠上来,问他:“你为什么躲着我呢?”   傅承林疏离而冷漠:“别闹我,这几天被你折腾得睡不好觉。”   姜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么办呢?”   傅承林漫不经心:“我可以忍。”   姜锦年和他说悄悄话:“我能帮你那个……”她后面的话还没发出音节,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着他,显得非常无辜和措手不及。而他声音更低哑晦涩:“别乱来,你一说,我往那方面想,很久才能平静。”他轻吻她的额头,哄她:“乖,姜小甜。”   她支吾着“嗯”了一声。   片刻后,她忽又想起什么。跑出了书房,来到了更衣室,翻到她今天背过的包。她将里面的两份文件呈递到了傅承林手里,并说:“我跟你讲一件事,你答应我,不要骂我蠢。”   她踌躇着,静候他回应。   他反问道:“我骂过你蠢么?”   当前这一刻,他不知为何回忆起大学时代,姜锦年独自坐在花坛的座位上,一边凄惨地哭泣,一边哽咽着说:“因为我情商低我才那么凶的,我害怕被人欺负。可他们还是来欺负我。”   他短暂地走了个神,只听姜锦年忿忿不平道:“当年你仗着自己智商高,做题快,竞赛水平强,你经常和梁枞说我进步空间大,又和我说,梁枞应该锻炼逻辑思辨能力。你总是这样。”   傅承林诡辩道:“我没有嫌你笨。我对你寄予厚望,盼着你成长。”   姜锦年道:“不要用那种比我大了二十岁的语气和我说话,你只比我大了八个月而已。我出生的时候,你也睡在婴儿床里。”   傅承林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这话说得挺聪明。”他打开手中的文件,逐条地仔细审视——他好认真啊,值得学习!姜锦年心道。   在他开口之前,姜锦年连忙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股脑讲出来了。她生怕自己讲慢一些,就会被他嘲弄或奚落。他平静如常地听完她的叙述,又问了几个问题,倒是真的冷笑一声。他手上只有那张文件的原稿,差一点捏皱了纸张,好在他及时把东西放下来,握着扶手,提醒道:“你今天辞职,陶学义不在公司。过几天他一定会联系你,我教你怎么回答他。”   姜锦年顺从地点头。   她说:“我在想,工作上接触的那些人里,是不是只有你不会故意害我?”   “不完全是故意害你,”傅承林替她开解道,“利益相关,有人倾向于自保,牺牲别人。”   他见她打了哈欠,摸摸她的头发,道:“回去睡觉吧。”她往他怀里一趴,蹭了两下,这才要走,而她脱身之前,又听他提起:“后天我母亲出狱,我得去接她。朝阳区准备了一套房子,她不愿意住在我这儿……”停顿少顷,他说:“她想见你。”   *   姜锦年决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亲出狱。   或许是因为,进监狱不光彩,出监狱也不光彩,那天傅承林比平时更低调。他换了一辆标致普通的车,只带了助理和姜锦年,拎着一些东西,在监狱门口等了一会儿。   仲春时节,花朵开得繁盛,一路上的樱花树纷飞迷离,而城郊那边的监狱却荒凉又凄清,高墙大院围成的世界像个谜团,里面是何种面貌?姜锦年连一丁点都瞧不见。她只能想象着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场景,填补着她的视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她问傅承林:“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小声:“脾气好吗?”   他肯定道:“好。”   仅此而已。   姜锦年也不确定他是在敷衍呢,还是言简意赅地说出了真相。她为了缓解忐忑之情,在手机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开盘情况,忽然,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后轻轻地咳嗽,使她警醒地抬起头——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亲打照面。   周围一刹那间,彻底安静了。风仍在飘荡,显得寂冷,而傅承林的母亲仿佛一位探亲远归的老人,鬓发花白,皱纹突兀,双目向外凸出,眼球底部泛黄……姜锦年蓦地想起傅承林的继母——继母和母亲的对比之强烈,让姜锦年百感交集。   姜锦年无话可说。   她打了个招呼:“婆婆好。”   那位婆婆点头,笑了笑,朝她缓步走近。   这时姜锦年又觉得,傅承林的母亲很有风姿和仪态。姜锦年心跳飞快,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简短地介绍了她的身份——我的妻子,他这样说。   姜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头痛哭,涕泪横流的景象并未出现。而且,傅承林和他的母亲明显有些生疏,两人始终是我问你答,从未聊起一句敏感话题——譬如,你在监狱里过得如何?你的公司经营状态如何?等等,都没有。   她的婆婆上车了,坐在后座。   助理原本要和婆婆并排,姜锦年却把助理引到了前面。而傅承林已经步入驾驶位,来不及了,姜锦年只好挨着她的婆婆坐下,这比小时候老师家访还令她不自在。不是因为她不想和婆婆相处,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傅承林那种八面玲珑的交际型人才,在他母亲这儿都如此内敛拘谨,更何况是姜锦年呢?姜锦年祖传的陌生人恐惧症和社交障碍都隐约有了复苏的迹象。   汽车启动了,天气尚好。   婆婆把窗户摇下一条缝,盯着外面,说:“今天不下雨了。”随后她把窗户关上,问姜锦年:“你和承林认识九年了?”   姜锦年道:“是的,我和他是大学同学。”   婆婆温和地笑了:“好,同学有共同话题。”   “我听说,您喜欢吃甜食,”姜锦年打开一个包装盒,隔着透明的罩子,展示精致的奶油蛋糕,“我给您烤了一个,草莓甜橙夹心的蛋糕……”   婆婆说:“谢谢,看着就很好吃的。”   姜锦年双眼一亮。她提议道:“我可以经常做饼干和蛋糕,我还喜欢烤披萨饼。”   婆婆竟然十分清楚:“你也喜欢游泳、滑雪、弹钢琴、下围棋、打网球、写毛笔字……这些是承林告诉我的。”她说:“你们有空多出去旅游,放松放松。”她看起来比那位继母老了二十岁。可是姜锦年更愿意同她相处。   这一路上,姜锦年发现,婆婆的话不多,点到即止,但她很关心姜锦年。虽然她白发苍苍,但是骨相极好,年轻时,想必是风姿绰约的美人。   依照婆婆的意思,今天不用去饭店,也不用操办什么仪式。她惦念着朝阳区的一套房子——房产权在傅承林手中,之前属于傅承林的父亲。但被傅承林从他爸手里买下来了,重新装修了一遍。他领着助理、姜锦年、还有他母亲,共计四人乘坐电梯,走向房间门口。 第87章 婚纱   早在母亲出狱之前,傅承林找人打扫了房子。他们推门进屋时,屋内的一切陈设整洁如新,茶几上摆放着透明的玻璃瓶,装有一束繁盛似锦的鲜花。   助理开口道:“傅先生安排了家政阿姨照顾您的生活起居。您要是有什么日常需要……”   姜锦年忽然接话:“联系我就行。”她说得很认真。她还从包里翻出一只崭新的智能手机,交给她的婆婆。手机通讯录里,已经保存了姜锦年和傅承林的私人号码。   婆婆客气地道谢,似乎又笑了一次,眼角皱纹牵动,如同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松。她见到儿子和儿媳妇,内心是很高兴的,但是一家人没团聚多久,她就催他们离开了。她还说:“你们的工作都忙。有空了,可以和我通电话,不需要特意过来一趟。”   那样温柔的语调,几乎和记忆重叠。   傅承林将蛋糕和点心搁在桌上,又拿出一些准备好的礼物。他的母亲不怎么发言,他的话更少,母子二人的交流贫乏而枯竭,但他们都明显感到对方变化很大。临出门前,母亲还问到了傅承林的父亲。傅承林牵着姜锦年,正往门外走,中途停下脚步,坦然道:“他再婚了,娶了杜女士。前几年他升职进了总部,官运亨通,生活平静安稳,倒是不用担心他。”   屋子里再没回音。   傅承林让母亲多保重身体。他隐约猜到了为什么母亲不愿被亲人探望——当年发生了那些事,她无法释怀。她和傅承林讲话时,经常注视傅承林的左耳,因为他的左耳曾被讨债者用剪刀剪过。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时的情况。傅承林淡忘了,而她没有。   她目送儿子与儿媳妇出门。   虽然她服刑九年,脱离了监狱,但她仍像一位罪人。   她遭遇过什么?   姜锦年不敢问。   姜锦年跟在傅承林身后,被他握着手腕,随他一起走向停车场。他和她坐在后排,助理负责驾车。邻近的街道十分嘈杂,路口壅塞不通,姜锦年犯了一会儿迷糊,倒在傅承林的腿上睡觉。她太困了,意识呈现飘散的状态,过了很久,依稀听见傅承林在打电话。他说:“爸,你没必要来看她。”   他爸问:“你妈状态如何?”   傅承林道:“还好。”   父亲停顿一秒,吞咽一口唾沫,才问:“她提到我了吗?”   傅承林没撒谎。他坦诚相告:“我介绍了您的情况。包括再婚,升职,和睦的家庭。”   傅承林这句话说完,姜锦年一下子清醒了。她闭着双眼,偷听傅承林与他父亲聊天。她还往他那边挪了挪,立刻被他识破。他的左手放肆地搭在她脸上,捏过摸过,弄得她有些愤慨和不满,决心和他死磕到底,继续装睡。   正好他挂断了通话。   他说:“起来,我们到家了。”   姜锦年却道:“不起。”   他竟然问:“要我抱你下车?”   姜锦年立马坐直,打开车锁,一溜烟跑回家门口。   等待傅承林开门的时间里,姜锦年还回想了傅承林与他父亲的谈话内容。可惜她当时心不在焉,没听清楚,人又犯困。她吃完午饭就去了卧室休息,懒散地昏睡了很久,错过了陶学义的来电。她的手机是静音模式,陶学义给她留下8个未接电话。   醒来后,姜锦年惊呆了。   她问傅承林:“陶学义怎么回事呀?”   傅承林分析道:“你了解内幕,跑得又快,不给他收买你的机会,他怕你掀了泉安基金的老底。张经理没联系你,说明毛助理还没败露。李工的办公室应该没有摄像头。”   姜锦年佩服道:“是的,李工很反感办公室被监视。在这一点上,陶学义还是很人性化的,他尊重李工的私人空间。”   傅承林却说:“李工为陶学义拉来了国企背景。与其说陶学义人性化,不如说他注重长期利益。”   姜锦年歪头:“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呢?”   傅承林不甚在意地低笑:“网上能查到。”   姜锦年拉起他的领带,扯松了一点:“怎么查,你教教我。”   傅承林饶有兴致:“你每次求我都像在撒娇。”他解开领带,往旁边一扔,单手揽着她,又问:“故意的?”姜锦年含糊着点头。傅承林还没怎么碰她,她就贴近他颈窝处,悄声道:“那天在陶学义办公室里,他和我提起了罗菡。我和罗菡好久没见过面了,我不清楚她现在的状况。但我发现,基金的排名一直在往下掉,我是说,她曾经掌控的那几只基金,每一个的表现都不正常。”   过了一会儿,傅承林答道:“新一任的基金经理在创业板亏损严重。”   姜锦年道:“去年夏天,我和罗菡也在创业板栽了跟头。”   傅承林正要说话,姜锦年的手机又发亮。屏幕显示一行字:泉安基金陶学义。   姜锦年掂量片刻,记起傅承林曾经教她的方法,按下了免提键。她的等待大概持续了两三秒。短暂的静默之后,陶学义问她:“姜锦年,你在公司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吗?我前天去了保险公司谈业务,昨天跟几个朋友商讨大宗商品合作,今早出差去了一趟天津,刚回办公室,行政部说你辞职了。你是公司里顶好的员工,能力顶出色,突然离岗,没说是为什么理由……”   姜锦年打断道:“我在辞职报告里写了,工作任务很重,压力太大。”   她的耳边传来一阵水流声,陶学义正给自己沏茶。他手掌捂拢了杯子,又说:“做基金的人,哪有不忙的?你多多费神,能者多劳,回报更高。”   姜锦年词穷。因为她认可陶学义的说法。她一时想不起从何种角度反驳他。   他乘胜追击:“你对我很有点误会。我的策略是从公司价值出发,扩展基金规模。我非常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我们两人的投资理念匹配。你推荐的股票,我略看一遍报告,一定纳入股票池。你选一家公司工作,就像老丈人择婿,磕磕绊绊,总会有哪里不舒心。你想想看,你工作期间,同事们待你不错,团队配合好,奖金没少过,还能拿奖章,另寻一家公司能不能保证比现在强?”   姜锦年婉转道:“我和您的投资理念并不是很匹配。”   她瞥一眼傅承林,在他鼓励的目光下,她说:“您和张经理的观念更契合一些。”   陶学义道:“张经理和你,各有各的优点。公司发展离不开你们两人。”他口风很紧,还念起了同学情:“你是我的小师妹,我真把你当妹妹看待的。”   姜锦年顺势接话:“您这就是抬举我了。”   她试着引导他:“公司还有李经理,张经理这些优秀员工,未来发展肯定顺利。”   陶学义一时没分辨出姜锦年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反话。他心叹:幸好张经理留了一手,也不怕姜锦年跑远了。她充其量是一只煮熟的鸭子。他不方便在电话里威胁恐吓姜锦年,毕竟他也忌惮着傅承林,便计划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腕解决问题。他提议道:“明天下午一点,公司附近的粤港餐厅,我们有事细谈。”   姜锦年正要拒绝,傅承林给她比了个手势。   她虽然惊讶,却也听话:“好的,我会去。再见,陶总。”   摁下“结束”键,姜锦年喃喃低语道:“他的口才比我好,我怕明天见到他,会被他的几个弯绕进去……”   傅承林没等她说完,直言道:“明天你待在家,哪儿都别去。”他的决定不容辩驳。他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将代替姜锦年,亲自与陶学义见面。   时至今日,郑九钧杳无音讯。好在傅承林的量化模型已经踏上了正轨,哪怕资金规模持续增长,他也不用到处挖掘人才。倘若采用传统的研究方式,资金规模越大,傅承林就需要越多的员工,而程序化的投资策略帮助他节省了人力资源。   陶学义怀疑傅承林摸索出了一套类似于美国“大奖章基金”的路子。但是“大奖章基金”深度依赖着期货,而国内的期货制度又与美国不同。傅承林为什么能做出稳定的收益率?目前为止,还是业内的未解之谜。   陶学义一直想和傅承林交流经验。但他没想到,机会来得很突然。隔天下午,他带着自己的秘书坐在饭店包间里,面朝一张木质横桌。服务员小姐微微欠身,给他们斟茶倒水,茶杯未满,推拉门被人打开。陶学义往后一回头,恰好与傅承林目光对视。   姜锦年没有出现。   陶学义了然,笑道:“师弟。”   他这幅彬彬有礼的模样,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门派大弟子。而傅承林明显是来挑事的。他孤身一人,从桌边走过,缓慢落座,开口第一句话是:“你和温临是旧相识?”   陶学义道:“算朋友吧。”   陶学义招呼服务员点单,又说:“你常吃什么菜?我本来要请姜锦年,还带上了女秘书,和她避嫌。”话说到这里,那位女秘书赧然一笑。她外表靓丽,眼波俏媚含春,漆黑的瞳仁一转,裹着盈盈笑意,视线锁紧了傅承林。   然而傅承林却问道:“今天姜锦年不来,你要跟我避嫌么?”   陶学义搭住了菜单的封面,指甲尖端轻戳,在棕褐色软皮上留下印记。他扭头看向了秘书:“你回公司吧。你跟李工、老王他们说下,我迟些回去。”   秘书心知:她被陶学义和傅承林赶走了。   她午饭还没吃呢!这帮男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她愤愤地想着。可是没办法,老板已经发话,她一边应好,一边拎着公文包出门。   室内再度安静,只剩下陶学义与傅承林。   陶学义推杯换盏:“品一品茶?”   傅承林问他:“温临和你认识几年?”   陶学义自接自话:“茶是西湖龙井,茶叶棍子竖在杯里,叫做茶柱吉利,近来有好事发生。”   傅承林戏谑一句:“这预测不准。4473号股票操纵案,快被曝光了。”   黯淡灯光下,陶学义的瞳孔微微收紧。他像鹰隼盯住猎物一般,目不斜视,声调降低道:“你明白我的苦处,我晓得你的难处。零几年的时候,一家基金的前台能挣到几十万,现在大环境不好,股票市场持续走低,深挖哪一家公司挖不出猫腻?还是你想换一个谁也讨不到好的结局?”   傅承林没被他牵引话题,依然透彻道:“你应该是第一次做这事儿,经验不足,露了马脚。张经理心理素质不过关,三翻四次约谈大客户。你们还帮公司做了假账和财务欺诈。网络的推广用力过猛,从微博覆盖到了微信,股价一直在涨,那位老板差不多要套现走人。”   他说完,推拉门又被打开,服务员进来端菜。   他面前被摆上了凉拌牛肉、松茸炖花胶、鲍鱼海参汤。可他根本没动筷子,还说:“我已经吃过午饭。”他将一盏冷盘往前推,目色淡淡,看着陶学义:“你不该把主意打到姜锦年身上。我今天准备和你谈收购。”   陶学义笑道:“泉安基金就算垮了,扶不起了,沦落到最下等的一层,也不会被你收购。我们放着公开竞标不做,白白便宜你吗?”   “原来你考虑过公开竞标。”傅承林道。他与陶学义对视,眉眼不见喜怒,哪怕陶学义面色冷酷,他也没动一丝肝火。   傅承林上大学时,曾与陶学义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陶学义路过学校找他爷爷——他爷爷正是声名远扬的陶教授。陶教授到了迟暮之年,经常住在职工宿舍楼里。他备课、写论文、批改作业,偶尔回一趟家。他是学生眼中的好老师,却不是家人眼中的好长辈。   那一年,陶教授最器重的学生,凑巧是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傅承林。   陶学义要和陶教授说话,也得排在傅承林之后。陶教授对着傅承林,谆谆告诫一番,传授他的思路与技巧,一时忘记了孙子的存在。   而傅承林拽了陶学义一把,将他拉到了陶教授面前。他们三人都笑了,站在温暖的阳光下。   今时不同往日。   傅承林假设了一种局面:“我联系财经记者,公布真实信息,4473的股价会一字跌停。你的资金被套牢,解不了套,亏损了钱,新三板股权还是一团糟。”他站起身,推开玻璃窗,观望着后院花园,又道:“银监会和证监局的介入调查,将让你名誉扫地,陶教授半辈子的名声毁在你身上。”   最后一句话,堪称诛心。   陶学义只觉一团闷气堵在肺部。他猛灌自己一碗汤,失笑:“你也是陶教授教出来的学生,你背地里和我来这一手,他知道了能高兴?”   傅承林游刃有余道:“至少我没被八千万收买,没有做过假账,背叛证券行业。”   他友善地提醒陶学义:“所有股民都能上网。你可能认为一两个普通人没威胁性,但他们集合在一起抱团,成千上万地发声,造成舆论攻势,你就没法儿忽视。”   陶学义掐揉了一下两眼之间的睛明穴。他逼不得已,只能亮出底牌:“你的夫人姜锦年在我们的合同里签过字。合同纸面上有她的指纹,文件的骑缝也有她的私章。那是新三板小企业的幕后条约,摘清了我们泉安基金,只以她的个人名义跟企业谈条件……”   事实上,那份合同的内容十分刁钻歹毒,侧面看出张经理内心的害怕与担忧。编号为4473的烂股待在他手里,就像一条贪婪的恶龙。而尼采曾经告诫过世人:一个人与恶龙缠斗久了,自己也将成为恶龙。   傅承林却道:“是么?”   他看起来毫无惊讶之情。   陶学义几乎以为他脸上动过刀,导致他失去了面部神经,永远都是一派淡定和悠然。陶学义倍感压力之时,又记起那份合同放在了李工的办公室。而李工出差好几天了。文件还在吗?文件安全吗?这一系列问题接踵而至,陶学义的大脑皮层骤然发麻,突生一种被电流刺激的受挫感。   他早想过纸包不住火,而一切问题的根源来自于他的筹码不够多,只要牵制住了姜锦年,就能攀上傅承林,继而拿到一大笔的新资金——他的计划虽然不完善,也应该能救急。   但是,合同没拿出来之前,他无法和傅承林多说。他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匆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场谈话之前,傅承林曾经认为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但他现在改变了意见。他给陶教授打了个电话。解决完这件事,他才返回自己的公司。   隔天也是股票交易日。   4473号股票被人实名举报。那位举报者,正是某顶级大学的陶姓教授。他写了一封公开长信,痛斥证券行业的不道德行为,倡议所有从业者,时刻坚守法律底线。他认为,任何突破法律底线的行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   他的手稿登上了新闻。   底下有人评论:你不犯法,别人犯法,别人就能挣到钱。这种老教授在校园里待了几十年,榆木疙瘩脑袋,不清楚社会上的规矩,他自个儿要是有孩子出来工作,他第一个跳出来护崽子。   姜锦年很想回复一句:他大义灭亲,揭发了自家的孩子。   可她没有。她要帮老师留面子。   泉安基金陷入一场被调查的僵局。几位核心员工辞职,大量客户要求赎回资金,而股票基金的净值暴跌,迫使公司内部拆东墙补西墙,借新账补旧账,股权投资部门也一蹶不振,傅承林那天中午的预言逐一实现。朋友圈里流传着小道消息:陶学义携妻儿逃到了新西兰。原来他早就有了新西兰的户籍身份。   有钱人怎么同时持有中国国籍与外国国籍呢?   很简单,他们只需要一张港澳通行证。   从新西兰抵达香港,过海关时,就使用新西兰的护照。而从香港进入内地,就使用中国护照的港澳通行证。每个国家的公民信息都是他们的内部机密。一般情况下,国家与国家之间不会共享公民的身份数据。   陶学义携家带口地退离市场,泉安基金差不多要面临清盘的命运,但有人经过多方磋商,开启了一对一收购模式,目前已经进展到“内部立项”的流程。   姜锦年懒得关注。   她每天的睡眠时间不低于十四个小时,散漫得像一只家养的猫。怀孕三个多月,她的腰围一点没改变,体重也不见涨,倘若不是早孕反应和B超作证,她都要以为自己没怀孕。   这样也好,姜锦年心道:婚礼上,就没人发现了。   她去试婚纱的那一天,挑选的款式都是收腰、低领、长裙摆。傅承林对收腰没意见,但他对低领很有意见。姜锦年与他争执了几句,也没坚持自己的审美,听他的话换成了中高领设计。随后,裁缝带她去测量尺寸,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消耗掉了。结婚真费事啊,那时她腹诽道。   然而,当她从房间走出来,见到傅承林,她又蹦蹦跶跶迎向他,雀跃地问道:“我是不是超漂亮?”   傅承林说:“是。”   她蹙眉:“只有一个字啊,你好敷衍。”   他照例诡辩道:“你给了我两个选项,是和不是,我诚实地选了第一个,怎么能算敷衍?”   姜锦年若有所思:“你说得很有道理。”   傅承林拍拍她的头顶:“勤思考,多动脑。”他的手被她捧住,她并不避讳地提及:“我们大学的时候,你也喜欢对我说这六个字。什么意思?嫌我笨?”   傅承林静默,少顷,他回答:“那倒不是。”   他说:“希望你进步,过得更好。”   姜锦年没听出他的深意。她一整天情绪高涨,只在回家途中有些困,她自认为气血充沛,精神抖擞,硬撑到夜里十点没睡觉,直至傅承林陪她上床。她卧在他怀里,不到一分钟,就睡得失去了意识,恍如梦寐时,他稍微拢紧了她的后背,似有一种莫名而又隐秘的深情。 第88章 似锦(结局) 立夏过后,天气逐渐转暖。六月初,温度攀升得更高,连续几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适合结婚,也适合度蜜月。   六月三号当天,姜锦年穿着她之前选定的婚纱,面朝一扇落地镜,安安静静地发呆。她握着捧花,又放下来,眼眶有些酸涩潮湿。但她的妆容十分精致,她舍不得落泪。她将一只手按在镜面上,张开五指,触碰光影中的世界,玫瑰和百合的淡淡芳香在空气里浮动,如梦亦如幻。   许星辰由衷称赞她:“好美啊,你今天就是仙女本人。”   姜锦年道:“我又瘦了两斤。”   许星辰忽然有些紧张:“你还怀着孕啊,你不能节食。”   姜锦年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按时吃饭。”   许星辰思索道:“也许你的营养都给了小宝宝。”   姜锦年双手背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你能从我的外表上看出我怀孕了吗?”她驻足,站在许星辰面前,方便她审视自己。许星辰顺手搭上姜锦年平坦的肚子,感叹道:“除非他们眼里带了X光扫描仪,不然不可能看出来吧……”话没说完,她又有新的疑问:“你很在意被人说是奉子成婚吗?”   姜锦年稍作迟疑,压低嗓音说:“我领结婚证的时候,没想过要做母亲。这个孩子来得很突然。”   许星辰一时百感交集:“年年,你没有被迫辞掉工作,在家生孩子养孩子吧?”   姜锦年瞥她一眼:“我是自愿的,我卸完货就去找工作。”   许星辰轻轻抚摸她,鼓励道:“还有六个月!你就能卸货了!”许星辰一向秉持着发散性思维,很快联想到了更多的麻烦:“你立刻投入事业的话……婴儿每天都要吃奶,你还得喂奶啊。怎么办,早晨挤奶到瓶子里,放冰箱冷藏吗?”   姜锦年脸颊涨红,好一会儿才开口:“到时候再说吧。”   她戴上一双精巧的蕾丝手套:“几个月前,我想为孩子做牺牲,完全脱离工作。但我现在反悔了。全球的金融市场每年都在变化,波动率越来越高,投资组合越来越复杂。我离开市场的时间越久,付出的成本就越大,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职责。不过,我会尽力平衡家庭和事业。”   姜锦年挑起窗帘的边缘,望向一片绿意萌生的草坪。灌木丛郁郁葱葱,黯淡树荫垂落在地面,照拂着一排又一排的豪华轿车。而她喃喃自语:“你看,他的朋友们都是这样的,我不能差得太远。”   许星辰一知半解道:“对。”   婚礼即将正式开始,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星辰站了起来,略显几分羞赧道:“我前几天还想,我要坐地铁来郊区,给你当伴娘,看你结婚。结果傅承林的助理发消息,说今早派车来接我。”她双手搓着裙子,回忆道:“哦,你跟我讲过,你的婚礼有两个伴娘,我是一个,还有一个叫什么?杜兰薇是吗?”   “她主动要求的,”姜锦年道,“她是傅承林的继母的女儿。”   许星辰皱起双眉:“有钱人家里的关系还真复杂啊。”她谨慎地打听秘闻:“杜兰薇是傅承林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姜锦年轻笑:“好像是异父异母的妹妹。”   许星辰敏锐道:“你婚后还是不要和她多来往了吧,有点小危险呢。杜兰薇和你又不熟,完全比不上你和我这种姐妹之情,她为啥要做你的伴娘?她是不是对新郎有一点点小心思?”她说得姜锦年笑意更深。但姜锦年无论暗地里如何腹诽,表面上只评价了一句:“杜兰薇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个男人我认识,是券商的推销员,最近好像职位升迁了。”   自从姜锦年搬到了傅承林家里,宅居的许星辰日子过得无聊。许星辰没找到合心合意的室友,倒是认识了一大把可爱的网友。她经常把时间花在豆瓣、天涯等社区,围观各类纠纷的帖子,自封了一个“鉴婊达人”的称号。   今天,她给自己设定任务——仔细观察一下杜兰薇。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兰薇非常友善亲切。   婚礼流程从简,宾客仍然满堂。小孩子们在走廊边跑来跑去,撞到了杜兰薇的膝盖。她还弯腰扶稳那个孩子,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许星辰与她搭话:“你是杜兰薇吗?”   杜兰薇发现她穿着一套相似的伴娘服,便和她握手:“你一定是许星辰。”   许星辰介绍道:“我是姜锦年的闺蜜。”   杜兰薇道:“我也是姜锦年的朋友,做期货市场的。你呢?”   许星辰道:“我是会计。”   杜兰薇晃了晃酒杯:“我数过一圈,今天这场婚礼上,银行、券商、基金、保险和投资行业的伙伴们都来了呢。傅承林和姜锦年送给客人们的伴手礼是香水和玫瑰饼干,我先领了一份,能从包装盒上闻见甜蜜的味道。”她颊生红晕,似有醉意。   她还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许星辰小姐,你和我好像是同一种人。我们永远不会有爱情……”   许星辰疑惑道:“大姐,你喝了几杯酒?”   杜兰薇也不回答。她将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许星辰总担心杜兰薇会突然撒酒疯,砸场子,破坏姜锦年的婚礼。事实证明许星辰想多了,杜兰薇哪怕醉酒也有分寸。她扮演了一位细致体贴的伴娘,始终垂眸敛眉,陪伴在姜锦年身边,甚至没看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今天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分外英俊潇洒。虽说他这样的着装打扮,和平常相比,差别并不是很大,但他永远是引人瞩目的。他在灯光聚焦时,郑重给姜锦年戴上婚戒,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颤抖,于是他不等司仪说什么,低头在众人面前和她接吻。   亲朋好友都在宴席中欢笑。   姜锦年屏住呼吸,像是尝到了初恋的滋味。   她一瞬间想和他说很多话,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能倾诉千言万语。她无法自控地热泪盈眶,双目盈着水光,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她笑着说:“这下,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夫妻了。”   他说:“这不是很好么?”   她点头:“是啊。”   仪式结束后,婚礼进入尾声。   姜锦年家的亲戚们较为拘谨,只有姜锦年的父亲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姜父找到了亲家公,连声敬酒,还问他:“亲家母今天没来吗?”   傅承林的父亲顿时尴尬。因为傅承林提前打过了招呼:他只邀请了亲生父母参加婚礼。往后,他不会再和继母打交道,凡是继母在场的饭局,他不会出席。   父亲还问儿子:“你跟她闹僵了?”   傅承林却回答:“谈不上闹僵。她针对姜锦年,我撞见了两三次。您要护着老婆,我也得护着老婆,做男人不能窝囊。”   父亲哑口无言。   婚礼上,他没怎么说话。   姜父暂未得到回应,便不再发出疑问。他朝着姜锦年和傅承林走过去,又见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女人。这位老太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了吧。她握着姜锦年的手,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姜父听见姜锦年回答一声:“谢谢婆婆。”还在老妇人的面前装出一副乖巧模样,举止十分娴静。姜锦年在她外婆跟前也是这样,她对待女性长辈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小时候像个白米糕团子,经常被婶婶们轮流抱在怀里,每逢过年,她能拿到最多的压岁钱。   姜父大胆揣测那位老妇人的身份。   傅承林和姜锦年离开之后,姜父走过去,与那位老妇人攀谈,还说:“我是新娘子的爸爸,您好。”   老妇人笑答:“您好,我叫方宛。”她犹豫几秒,才说:“我是新郎的妈妈。”   姜父当时就震惊了。   方宛接着夸赞道:“谢谢你们培养了年年这样的好姑娘,聪明有灵气。她和承林认识九年,感情深厚,小夫妻俩今天都很开心。”   姜父结巴道:“啊,对呀,开心嘛。”   他退休后,赋闲在家,常看TVB的连续剧。他借用连续剧里的一句话:“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齐齐整整。”   方宛附和了他的话。姜父见她温文尔雅,谈吐非同一般,他心直口快地说:“我要是问得不对啊,您也甭回答我。前几个月,我和年年她妈,都在山云酒店里见过了傅承林的父母,那时候……”   他还没准确地描述完问题,方宛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方宛倒也没隐瞒,坦诚道:“傅承林他爸爸再婚了。您上次在山云酒店见到的,是傅承林的父亲和他的继母。”   姜父豁然开朗,旋即又问:“您也在北京生活吗?有空可以常来我家坐坐。年年她妈退休了,日子过得清闲,喜欢跟人聊天。”   方宛答应了。   但她有些失神。   姜父找不到话题,随口道:“您也退休了吗?”   方宛道:“我是高级精算师。”   职位名称一冒出来,吓了姜父一大跳。借着婚礼的机会,姜父到处结识了一帮傅家人,几乎每个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种压迫感如浓云一般聚集着,其实挺恐怖的。他更没了主意,以两秒一次的频率轻微鼓掌,试图交流道:“这些年的高级精算师工作好做吗?”   “这些年的行情啊……”方宛道,“我答不上来。”   方宛原本想告诉姜父,她刚出狱不久,又怕吓着人家。另一方面,今天是她儿子举办婚礼的日子,她不愿提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当年,为什么要做集资理财呢?因为她确实欠下了大笔赌债。为什么要飞去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博呢?因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精算能力。她发现丈夫通过工作结识了一名姓杜的女律师,关系暧昧,打得火热。而她狠不下心来,与丈夫一刀两断。有人借酒消愁,方宛借赌博消愁,她自认是专业精算师,能掌控牌运与概率。哪怕后来做理财产品,她也是抱着赌徒的心态,并没有挥霍投资者的钱——想当初,如果有两个投资组合摆在她面前,组合A带来30%收益率的概率是0.3,组合B带来5%收益率的概率是0.7,方宛一定会选择组合A,而非组合B。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风险控制。   她输得彻底。   九年的铁窗生活,让方宛看开了很多。如今,再让她做出取舍,她一个投资组合都不会选。她来参加婚礼,也是圆了自己作为母亲的心愿。   这场婚礼之后,方宛再没和前夫见过面。   方宛经常出门做义工,并在一家辅导机构里担任“精算师培训课程”的主讲老师。那些年轻人拼命考试的模样,让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方宛就格外负责,广受学生们的好评,每天生活得忙碌又充实。   姜锦年发现她婆婆都如此上进,更加坚定地认为她不能吃白饭。   她和傅承林说:“老公,我有点焦虑。”   傅承林问:“焦虑什么?”   姜锦年没做声。   那时姜锦年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但她真的不显怀,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腹部仅仅是微微隆起,胎儿偶尔会闹出动静。第一次胎动把她吓得不轻,之后的每一次,只要傅承林在家,她都要拉起他的手,让他感受一下他们的孩子。   她在沙发上静坐片刻,又拽住傅承林的手掌,按在那个位置。傅承林一阵轻抚,竟然告诫道:“别急,再过三个月,你能见到爸爸妈妈。”   他虽然看着姜锦年,话却是对孩子说的:“别闹你妈,让她安稳睡觉。”他认真得煞有介事,姜锦年却调笑道:“怀孕28周以后,每12小时内的胎动次数要大于30次,这样我才不会担心。”   傅承林微一颔首:“数字倒是记得清楚。”   姜锦年道:“我还会背诵股票代码和价格区间。”   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盘:“我这几天在思考,我在基金公司工作的两年里,很依赖团队经验。”   “这很正常,”傅承林评价道,“因为有了团队,金融机构的投资策略,比大多数散户要强。”   他把姜锦年带进书房,出示一本厚重的文件材料。姜锦年恍然发现,那些材料竟然是泉安基金的完整收购方案、框架协议、全面尽职调查结果、以及一份正式的并购协议。这几个月来傅承林一点风声都没透露。他真是将心思藏得很深。他和朋友们玩狼人杀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傅承林解释道:“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我怕半路生变,就没告诉你。”姜锦年还和他闹小别扭,他直接把文件摊在桌面,迫使她坐上自己的腿,左手的臂弯环着她。他翻阅一份文件,诚邀姜锦年和他一起检查,又说:“东西摆在这儿,你随时能看。”   姜锦年警觉道:“什么意思?泉安基金送给我了?”   傅承林轻敲一下桌面,拐弯抹角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我不擅长管理。我和夏知秋一样,情商低得可怜。泉安基金在我手底下,恐怕还是逃不了清盘的宿命。”   傅承林端起玻璃杯,从容道:“我建议你先给公司改名。不叫泉安,换个名字。”随后他说:“管理可以慢慢学,你的投资天赋不能浪费。你熟悉的团队成员都在,只要你愿意,一定能大有作为。”   姜锦年双手搭住他的肩膀,非常诚恳也非常正式地说:“我当然愿意了。同事是好同事,公司是好公司……不过,陶学义为了快速增长基金规模,连上市公司的财务假账都做出来了。很可惜啊。”   她与他商量:“傅先生,你跟我签合同吧,你聘用我,我给你打工。”她郑重地抱紧了他的胳膊。往常,只要姜锦年这么做,傅承林基本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今天,他冷淡又凉薄道:“我不可能和你签合同,姜小姐。”傅承林缓慢地抽出手臂,扶正姜锦年的坐姿,使她没办法靠在他的怀里。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惹恼了姜锦年。她转瞬就解开他的衣扣,手伸进去轻轻地摩挲,四处乱摸,嘴上还说:“呦,你今天怎么了?不让我抱了,还不让我靠,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摸过?”   话已出口,她自觉像个女流.氓。   她眨了眨眼,目光清澈望着他。   她打量他的神情,他用含笑的语气说:“是,我全身都被你摸过。”他指尖搭在她的外衣拉链上,每说一个字,他就往下划一寸:“你也应该回报我。”   姜锦年点头:“我们在平等的关系上,签署一份劳务合同。”   傅承林退让道:“你可以和公司签。”他说:“让人力资源部门和你谈,我不过问。”   姜锦年心里算盘打得响,丝毫不掩饰道:“好的好的。这样我不算是凭借裙带关系,空降高管职位。我暂时只对投研感兴趣,勉强负担一个新三板项目。”理顺了前因后果,她又忽然贴向他胸膛,半是困惑半是感慨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还说:“我以为我做得不够。”   姜锦年接话道:“谦虚使你不断进步。”   傅承林却道:“娶了你,我挺骄傲。”   姜锦年略微抬头:“你好会说话啊,泡妞有一手。”   傅承林反问她:“我泡到姜小甜了么?”   姜锦年飞快地亲他一口。他正感到满意,准备表扬一下姜小甜,她就脱离了他的怀抱,右手抓起iPad,跑回了卧室大床。自从她怀孕,每次她逃跑,傅承林都不敢追。因为他下手没轻没重,揉搓搂抱姜锦年时,必定会使力。   姜锦年爬上床,玩了一会儿股市模拟盘,困了,就裹紧被子,闭上双眼。傅承林帮她关灯,还在床边坐了几分钟,轻轻覆手在她额头,将几缕散乱的长发拨弄到另一侧。她还没睡,喊道:“老公?”   他问:“怎么?”   姜锦年道:“今天也是爱你的一天。”   傅承林回应:“嗯,知道了。”他忍不住躺在她旁边,呼吸萦绕,照拂她的脸颊。姜锦年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此后每一日都大同小异,平静的生活蜜里调油,孕期一周接连一周地翻篇,直到某天夜里,姜锦年给自己倒水时,失手打碎了玻璃杯。   “砰咚”一声,碎片满地。   那是夜晚八点半,月光熹微。傅承林听见响动,走向卧室,他还没开口问她,姜锦年就说:“是时候去医院了,你打电话叫司机吧。”她左手扶着桌子,呼吸困难,有些站不稳。好像胸腔里的气压都被挤到子宫,激发炸裂般的钝痛,她一时不知道是该担忧孩子,还是担忧自己——每次产检都很正常,医生说胎儿发育很好,母体一切健康。她努力缓和着心态。   傅承林立刻打电话。他还找到一件厚实的衣服,裹紧了姜锦年。夏季的温暖早已消逝,秋末冬初的寒冷席卷了城市,冰霜融化在玻璃窗上,模糊了万家灯火。   医生和车辆都来得很快。前往医院的途中,姜锦年头晕又出汗,但她始终一言不发,疼得不行了,她就试着憋气。她小时候肚子疼也是这样——屏住呼吸能止痛,她牢记这个方法。   她暗叹:做女人好难。每月痛经,初夜也疼哭了,哭得嗓子哑,生孩子又是一道坎……半个小时以后,她的纷乱杂绪都停止了。麻醉师给她使用了Epidural Anesthesia,俗称无痛分娩,持续施药,持续止痛,她终于觉得自己没被一把刀劈成两段。   傅承林预订的病房允许丈夫陪护。但是姜锦年死都不愿意,她哪怕满头大汗,仍要坚定地声称:“别让他进来。”女医生年约四十岁,见惯了各种场面,表现得体贴产妇又云淡风轻。   当夜十二点,姜锦年的女儿出生了。   新生儿体重2890克,偏瘦弱,低于平均值,但她非常健康。   姜锦年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自己也跟着流泪。她费力地做着深呼吸,只闻到一片血腥味和说不上来的潮湿气息。但是心里很放松,像是酷暑难熬时,找到了一座纳凉的棚子,喝下一大碗冰镇茶水。懈怠与乏力感交替,麻痹神经,她无知觉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灯光微亮。   是白天,还是黑夜呢?   她摸到自己的肚子,变小了。但是残留一层脂肪——减肥要提上日程,她的思维逐渐回笼,又开口问了一句:“女儿呢?”   傅承林回答她:“护士在照顾,别担心。”   他没刮胡子,姜锦年伸手碰他的下巴,刺刺地扎人。她还是好疲惫,但她打起精神说:“是个女孩子,你见过了吗?”   傅承林道:“非常漂亮,眼睛长得像你。护士说,很少见到新生儿这么好看。”   姜锦年怀揣着一丝骄傲:“嗯,我奶奶是当年十里八乡最水灵的姑娘。我爷爷和外公长得也不错,我们家的外貌基因还算过得去。”她轻咳一声:“没给你拖后腿。”   傅承林顾忌她刚生产完,只和她聊了一会儿天。她那时不明白他的心意,还觉得他有一些淡漠和过分的镇定。后来他才透露道:“从你进了产房,到后来昏迷,我一直在等你睁眼,和我说句话。”   姜锦年故意吓唬他:“我要是醒不来了怎么办?”   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竟然制止道:“这话不吉利,你别说。”   在此之前,他从不避讳这些。新生婴儿带给他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姜锦年的坎坷遭遇又让他心有余悸。好在最终,他们一家三口有惊无险地平安出院了。   他和姜锦年的女儿被取名为傅沅芷,小名是团子。因为她白得像一团米糕,性格十分内敛安静,明显得到了傅家的真传——这激发了姜锦年的母性。女儿满月之前,姜锦年每天能看她八百遍。   然而,傅沅芷刚满三个月,姜锦年就出门上班了。   婴儿房被安装了视频监控。两位保姆轮流换岗,负责照顾团子。姜锦年的母亲听说这事,责怪女儿当了妈还不尽心,外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姜母有空就往他们家跑,三天两头帮着带孩子,偶尔还拉上傅承林他妈一起。   姜锦年每天早晚喂女儿吃饭。其他时候,团子只能喝奶粉。姜母在这件事上又和女儿发生分歧,姜锦年坚持要在团子半岁的时候,就给她断奶。至于理由,她过了好久才说:“我真的没办法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间奔波。我必须去外地出差调研。我接管了一家基金公司,规模刚刚起步,项目重启不到一个月……”   姜母也没辙了。只能作罢。   姜锦年确实忙碌。她除了忙工作,还对自己十分苛刻。她控制饮食,坚持日常锻炼,常做美容和按摩,以最快速度恢复了身材——双腿瘦长,腰肢纤细,胸部比从前更挺拔丰满。   傅承林劝诫道:“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   姜锦年却嘲笑道:“嗯,猴急的人是你,让我休息的人也是你。”她说话时,正在审察项目协议,台式电脑静立于书房,键盘被她偶尔敲响。她还穿着一套女士西服,语速偏快,动作简洁,一言一行都显得精明又干练。傅承林赏识她的态度,但他决定改变一点现状。他拿起一本书,坐在她旁边翻页,姜锦年果然转过头来瞧他。   他仍是不抬头,侧脸弧线完美,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身上。   姜锦年喊他:“老公?”   他不应声。   他还缓缓翻一页书,好像这本书多么有趣。书中价值远超过姜锦年。   姜锦年自行宽衣解带,往他背上贴紧。他坐得稳重而笔直,姜锦年仍与他温存亲热,还问:“老公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呢?”话音刚落,傅承林随手扔了书,顺势把姜锦年扑倒在床。书房的床是单人床,他一手扣在她臀侧,另一只手扶起她的双腿,依次扛在左右两肩上。姜锦年就像他掌控的一条船,在持续不断的风浪中颠簸,他还俯身,问她:“你说谁猴急?”他轻咬她的耳朵:“我忍了一年,你每天都在我跟前淘气。”   姜锦年双目水润,呜咽道:“不是你等不及,我也猴急。”   他这才满意,亲了亲她:“乖。”又问:“舒服么?”   她眯着眼睛,细细感受,诚实地点头。   之后几日的夫妻生活都很和谐,但是并未维持太久,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国。临走前,他挺舍不得离家,反而是姜锦年总催他:“小心路上堵车,飞机误点。”   傅承林仍去了婴儿房,扶着木床的栏杆,教他的女儿喊爸爸。团子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只能发出:“哒,哒……哒”的音节。姜锦年弯腰凑近,轻轻和她说:“你爸爸要出差了,和爸爸打个招呼。”   团子挥舞小手,咿咿呀呀笑着。姜锦年把她抱起来哄了一会儿,团子很快就安然入睡。傅承林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膝头,判断道:“她这性格像我,不闹腾。”   姜锦年悄声说:“难道我就闹腾了?我也是文静又内敛的人。”   傅承林不做置评。   姜锦年放下女儿,黏到他怀里挠他的痒,他勾唇而笑,又顾忌孩子在睡觉,扯着姜锦年倒在床上,和她无声地嬉闹。他们玩了几分钟,傅承林终于记起他的正事,只能拎着行李箱出门,去赶飞机了——这趟出差之前,傅承林很久没有长途旅行,也很久没离开过家。等他到了美国,每天坚持和姜锦年视频聊天,定时定点,差一次都不行。   傅承林偶尔也自嘲: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当了父亲的男人,竟然像刚谈恋爱的毛头小子。   他的资产公司发展稳定,山云酒店预备上市,他还将业务拓展到了北美,谨慎地试水。回国前一晚,他刚进行完一场商业谈判,游荡在附近的购物大厦里,给他老婆挑礼物,私人手机就忽然响了,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他拿起来接听,道:“你好。”   郑九钧的声音响起:“我回家了。”   郑九钧长叹一口气。   傅承林问他:“你还好么?”   郑九钧闷咳,应答道:“还活着。”几秒沉默之后,他问:“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傅承林原本想说“我都当爹了”,后来还是避忌,简短讲了一些公司情况。随后,他拐弯抹角地提起去年事发,郑九钧也如实说:那晚,他遭人暗算,被一位姑娘给坑了。调查取证一年,他总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傅承林却问:“清白?你和她做没做?”   郑九钧被他噎住,嗓子像是堵了一口痰,半晌才回答:“做了。”   傅承林犹疑:“仙人跳?”   郑九钧语气激动:“是的,她告我强.奸。”   傅承林的语气比他爷爷更老成:“烂大街的伎俩,也能诓到你。”他流露出怀疑与不可置信。郑九钧做事并不是不带脑子,那一晚之前,郑九钧才在黄总身上吃过亏。   因为顾念义气,郑九钧被黄总骗了20万的香港银行支票。黄总打着郑九钧的名头,四处借钱,四处举债,逼得郑九钧和黄总打起了官司。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郑九钧怎么还盲目信任别人,掉进坑里了呢?   郑九钧连忙解释:“我被人下药了。温临给我倒的酒。我一个叔叔说,那种药,净在暗地里传播,甚至能在微信和淘宝上买到,屌丝们拿它来泡妹,俗称迷.奸药。”   傅承林只重复道:“温临。”   郑九钧默然,又感慨:“他搞人有一套。”   *   郑九钧重归社交圈,大家都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他不撒谎,也不愿说实情,索性闭口不谈。谁问他类似的问题,他都会冷起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郑九钧重新回到了静北资产公司,职务不变。但他的性格变化较大,戒心严重许多,时刻留意着周围人——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朋友。全公司上下,他只对傅承林不设防。他的心思和城府也深了,遇事先分析,后思考,最终做判断。哪怕在一场聚会上撞见温临,郑九钧也表现得很平静:“温先生,一年没见你了。”   温临调侃道:“郑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郑九钧正要讲话,傅承林搭住了他的肩膀。   傅承林挡在郑九钧之前,与温临正面交锋道:“今天刮东风。”他和温临握手,温临掌心微凉,傅承林多说一句:“四月开春,气温低,你注意保暖。”   夜幕漆黑,厅堂灯光交错。温临抬眉瞧他,眼神似一匹荒原的野狼:“你女儿四个月大了?”他提步上前,嗓音低哑如耳语:“还是个脆弱的小婴儿……”他的尾音拖长,尚未结束,傅承林加大手劲,像是要捏碎他的掌骨。   他没痛觉一般,反而笑了起来。   傅承林暗示道:“你和陶学义关系近,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温临却说:“别啊,我没做过犯法的事啊。陶教授那一篇文章写得好,你看过了没?老人家说,任何突破法律底线的行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陶教授怎么突然知道了孙子的经营状况,谁在背后通风报信?”他神态诡谲,目视着傅承林,凸显冰冷的锐利:“好手段。泉安基金被你收购了。噢,我想起来了,现在泉安改名,名叫荣泰。”   傅承林抽回手,温临已是手背泛青。   傅承林直白地问:“给人下药算犯法吗?”   温临道:“郑九钧没失去意识,那药只是助兴啊。药也不是我下的,是人家姑娘。”   傅承林微微点头:“你更擅长操纵股市。”   温临抿一口酒,才说:“我对股市一窍不通。”   傅承林道:“我也是。”   温临笑他:“你好的不学,学坏的。”   傅承林一语双关:“你是个好榜样。”他放下酒杯,扯了一下桌布,将边缘弄得笔直,追忆往昔道:“我和我爸聊天,听说很多年前,有一家快倒闭的公司来银行贷款,老板姓温。我爸负责审察公司的经营状况,他发现账面一塌糊涂,上级领导却同意放贷,他听从领导意见。流程走到一半,他忽然反悔,出具调查报告,搅黄了这桩买卖。”   温临脸色一变。   傅承林道:“因为这事儿,你们家的人记恨我?那我真冤,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临咬定道:“那些年公司缺钱,现在不缺。”   傅承林反问:“是么?”   温临笑谈:“上市企业的财务状况还能有假?”   傅承林分析道:“4473号股票公司的财务报告,被陶学义伪造了一份。你们做网络科技,去年和龙匹网签过合同,我之前没关注过,现在开始调查,来得及么?”   温临不以为然道:“您随便查。倘若能查出什么,我给你磕头下跪。”   郑九钧旁听他们的对话,只觉温临是真的难搞。要说温临做了天大的坏事?好像也没有。他就是讲话难听,背地里耍手段,永远在给人使绊子。他借用舆论的力量,联系媒体曝光山云酒店,又或者充当中介,将傅承林和琐事联系在一起。而他自己从不涉水,更不会湿鞋。   但他被傅承林揭穿往事后不久,似乎恼羞成怒。他再一次鼓动几位朋友,举报了静北资产公司,引发相关部门的调查。温临的举报理由是:静北资产公司的收益率逐年攀高,为什么他们每次进入进出都恰好押中了时机?到底是采用了何种方式?有没有涉及到证券市场的内幕交易?   傅承林接受审问,证明公司的正当交易流程。   他没有危险,只是觉得麻烦,又很浪费时间。他每天跑好几个地方,再折返回办公室,处理公务,某日一直加班到夜里九点,食堂厨师给他新做了几道菜,他却拍下一碗剩饭,发送给姜锦年。姜锦年问他:“老公晚上只能吃这个嘛?”   他回:“嗯。”   傅承林也不是卖惨。姜锦年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侵占,像是遗忘了他。   好在,姜锦年还是很心疼地问:“你几点回来?想吃什么?”   他说:“吃你。”   姜锦年回答:“我在床上等你。”   傅承林给手机锁屏,心情好了些。他吃完食堂的饭,拎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大厦,绕路去停车场时,听闻背后的脚步声。他走得缓慢一点儿,那脚步声也迟钝,于是他飞速狂奔,消失在茫茫车海中。跟踪他的人没有放弃,四处乱找,忽觉脖颈衣领一紧,原来是傅承林吊住了他的脖子。   电缆般结实的绳索绕在喉咙眼。   傅承林控制着手劲,不出意外地喊道:“姚先生。”   姚锐志面色发青。傅承林松开了他,随口道:“我的保安来了四个,你抬头看一眼。”姚锐志闻言,往不远处一望,果真见到了四位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的四位猛男们,携带着粗实的棍子,那模样简直比黑帮还要黑帮。昏暗又阴冷的停车场里,气氛凝滞,不闻人声,傅承林半低着头,挑拣绳索,哪里还有一副文明人的礼貌?他像是混迹街头长大的痞子。   可他表面上还说:“姚先生,对您女儿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慰问。但你深夜跟踪我,难免让人往歪了想。”   姚锐志张嘴要吐一口痰:“你个畜生。”   傅承林扒起姚锐志的衣摆,往上一翻,罩住了他的脑袋。姚锐志的浓痰又咽进了嗓子,把他恶心得够呛。傅承林继续说:“您倒是讲一讲,我做错了什么?”   姚锐志逮住机会,发泄抑郁和闷气:“我女儿能进山云酒店,你威胁韩总监,她干不成酒店经理只好去做股票推销员。她死在你们酒店里,你们丧尽天良没给赔偿……”自从女儿去世,姚锐志和妻子整日以泪洗面。除了至亲,谁都不在意他女儿的亡故。而前不久,姚锐志的妻子也因病去世。他便如同伤了元气,断了筋骨,枯败萎靡地瘫坐在地上。   傅承林对他的指责逐一否认道:“酒店选拔员工,只录取面试和笔试的最高分。很可惜,姚小姐不是第一名。至于股票推销员,我见过佼佼者,她不适合这个岗位,应该辞职,而不是自杀。”   无论傅承林说什么,姚锐志都像是灵魂出窍了。他仿佛丧失一切感官,残留一具行尸走肉。傅承林没再和他沟通,喊来保安,让他们把姚锐志扔出去,并且嘱咐:给他拍个照,三百六十度的照片,放进人脸识别的数据库。   两位保安拍完照片,抬着姚锐志往外走。   傅承林忽然停步,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温临,姚先生?”   姚锐志没有任何回复。但他的眼皮子掀了一下,唇部肌肉抽动,根据这些细微表情,傅承林判断:温临和姚锐志有联系。姚锐志痛失爱女,精神状态不稳定,恐怕有人经常在他面前说一些搬弄是非的话,使他将姚芊自杀的责任,推卸给了傅承林。   傅承林却认为,姚芊的死,主要是因为家中破产的打击太大。投资行业竞争惨烈,全球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投资失败而自杀。姚家的灾难是自食恶果,傅承林懒得多管。他开车走了。   回到家里,姜锦年果然在床上等他。   她换了一条黑色睡裙。灯光照耀时,她的肌肤莹白柔润,唇边暗含浅浅的笑,目光对他若即若离,很像一只家养的狐狸精。   但是傅承林缺乏兴致。他坐在床边,摸了她的头发,没过一会儿,他拎着文件走向书房。他着手调查起温临参与投资的基金公司——这几家公司的手脚都很干净,没有一点问题。收益率也不是很高,并不惹人注意。傅承林又翻阅秘书发来的邮件,重新审视一遍温临的交际圈。他从陶学义顺延到了罗菡,并从罗菡往外发散……他怀疑温临炒股亏损,借公账补私账。   隔天,郑九钧对他说:“温临真没犯过事,完全查不出来。”   傅承林反问:“他爸也是么?”   郑九钧了然于心:“他爸养了几个情妇。我找丫头们去套话。”郑九钧办事效率很高。一周后,他向傅承林汇报:温临他爸也是个狠角色。肮脏事都料理得干干净净,毫无踪迹。不过,他们去年投资了几家创业型互联网公司,每一个都发展得很失败。今年初,他们开发了电竞游戏项目,收效甚微,无疾而终。   傅承林道:“发给媒体。”   郑九钧皱眉:“有用吗?”   傅承林低头看报表:“他们隐瞒利空消息,你还帮他们瞒着?”又说:“我今年的工作任务之一,是帮助别的互联网企业……并购他们家的公司。就像微软使诈,并购了诺基亚。”   郑九钧从小到大没吃过多少亏。他忘性很大,记恩不记仇,之前温临戏耍傅承林,攻破他的邮箱账户,郑九钧其实也没有特别愤怒。但是,这一整年的屈辱经历,使他滋生了势必要报复的决心。人们常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无非是自我安慰罢了。   郑九钧找到合作过的媒体,四处公布一些被隐瞒的事实。他还听从傅承林的建议,转托几位朋友联系温容科技的经理,常给他们推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合作项目——朋友们帮了郑九钧的忙,还问他:“你怎么弄得跟股票推销员一样啊?那些项目真的好吗?推销员不就是不管股票好不好,吹得天花乱坠。”   郑九钧糊弄地解释一番,差点连他自己都蒙过去。   而傅承林已经在寻找有意收购温容科技的企业——收购另一家公司,本质上也是一种投资,只是付出的金额较大,回报率不能被确定。傅承林耐心地调查每一位重要董事,试图探究:温容科技是如何从一家贷款都贷不到的公司,成长为占有市场一席之地的新兴企业?   他发现了端倪。   温容科技成立不久,借贷无门,起初是在江浙一带集资。郑九钧查不出什么问题,是因为他只关注温临和他父亲,从而忽略了公司的大董事。某位董事还是傅承林父亲的朋友,傅承林听说过这位叔叔的传奇故事:上世纪□□十年代,沿海城市有一些年轻人,特别聪明,也特别能吃苦,他们明白光靠打工是富不起来的,一定要自创品牌,自己当老板做生意,才能成为所谓的“人上人”。但是那会儿,大家都很穷啊,启动资金从哪里来呢?部分年轻人乘船出海,在香港、澳门、台湾换购收音机等物品,走私回大陆买卖——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赚钱,被抓到的下场就是枪毙。   游走在黑色地带里,留存下来的商人之一,正是温容科技的董事。   傅承林联系上了这个人。   那位老先生不愧是在商场中摸爬滚打过几十年。他行事沉稳,语声和蔼又平静,傅承林从他口中套不出什么话,索性问:“您最近有投资需要么?我可以把我们公司的盈利分析成绩表发您一份。”   老先生说:“不投喽,人老了,赔不起。”   傅承林并未放弃:“36%的回报率,比温容科技更划算。”讲完,他挂断了电话。   然而,老先生没有回拨给他。   老先生这条路走不通,郑九钧那边倒是初见成效。他的朋友们推荐给温容科技的破烂项目被接受了,温容科技在语音识别领域的人工智能研究又被曝光造假——他们雇佣一批同声传译,假装是公司的人工智能机翻。但只要接触过自然语言处理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机器翻译,离不开强大的语料库。而这正是温容科技所欠缺的。   短时间内,温容科技股价下跌。   傅承林联系到另一家互联网巨头,对方有意愿吞并温容科技公司。傅承林还找好了投行的朋友,只等着他和温临之间的战线拉长。   但是,几天后,温临的父亲竟然登门致歉。   温父名为温冉,言辞谦和,慈眉善目,与他的儿子完全不同。   温冉还带上了自己的妻子。他们两人一同前往傅承林的爷爷家,刚一进门,温冉就说道:“傅哥,当年的事就算过去了,咱们不能牵扯到将来。”   他管傅承林的爷爷叫“傅哥”,傅承林在一旁听着,自认为辈分乱套。但是他爷爷没说什么,他也一派静默。相比之下,温冉将姿态放得很低。他和妻子一同端起瓷杯,为傅承林的爷爷奶奶敬茶。   杯中水纹泛起涟漪,温冉说:“傅哥,我早年犯过错,现在只想做好企业,做大互联网。我这脑筋比不上年轻人,能颐养天年就算不错,膝下的儿子也只有一个。”他转过茶杯,正对着傅承林:“温临得罪过你,我代他道歉。”   今天晚上,傅承林和姜锦年、还有他们的女儿团子一起来爷爷家做客。团子饿哭了,姜锦年就在楼上卧室喂她吃饭,哄她睡着。然后,姜锦年整理衣服,缓慢地下楼,恰好听见温冉那一句:我代他道歉。   姜锦年略微蹙眉,坐到了傅承林身边。庭院中的树影随着微风抖动,沙发摆放于靠窗的位置,光影忽明忽暗。傅承林推开一盏茶具,低声道:“温叔这话说得客气。温临没有得罪过我,他只是公开一些新闻消息,举报了我的投资公司,提醒我还有个女儿。”   姜锦年严肃道:“温先生和我们家有深仇大恨吗?我毕竟也做了母亲,为人父母的,听不得别人拿孩子来说事吧。”   爷爷忽然接话:“温老弟,你们……”   奶奶已经感叹:“咱们还每年掏心掏肺,给你们寄礼物,送山云的贵宾服务卡。”   温冉连忙说:“傅哥,有误会。我们今天就是来谈误会的。”又扭头望着傅承林:“你的收购计划案放一放。叔叔老了,半辈子心血花在温容科技上。三十多岁才开始学编程,头一年差点瞎了双眼,程序员的行当里,有不少人都瞎了眼……”   他还没说完,傅承林笑道:“我也做程序,视力很好。您今天过来谈误会,不谈编程和公司管理,是么?”相比于温冉的一再退让,傅承林可以说是得理不饶人。   温冉转变策略:“你给我们的董事打了电话。那位董事问我,公司最近出事了吗?我一查,才知道我儿子和你杠上。我们两家做的生意都不一样,把精力放在消磨对方的品牌上,只会让竞争对手笑掉大牙。”   傅承林不动声色道:“说得好。”接着又建议他:“这话应该告诉温临。”   “我和你爷爷是老乡,早年就认识你父亲,”温冉解释道,“当初你爸遵循银行规定,没借贷款给我,都是情理之中。我在银行碰的壁还少吗?挨个儿恨一遍,我要得罪全球的银行。”   温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他瞧了一眼姜锦年,又补充道:“承林,我太太和你母亲是旧相识。当年你的母亲推销理财产品,我太太也帮了忙,后来被罚款,被亲戚朋友责骂,我们可能是在家里讲过两句闲话……”   他一句话还没结束,姜锦年打断道:“哦,原来真的有仇有怨。这不是误会,是我们不知道的陈年旧事。我婆婆进监狱之后,从前交往的朋友都散掉了,无迹可寻,查不过来,那我今天代替婆婆向你和你的太太道歉。”   温冉道:“客气了,客气了。”   温冉的妻子接话:“我也有错的。当年我那几个亲戚,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听说理财能暴富,求着我要去买。”顿一下,叹口气:“我和温临细致地谈过了。我对他说,他再跟你们过不去,我就不是他的妈。温临早慧,两岁能认字,二十岁读完大学,帮他父亲做大了公司。他提醒你有女儿,我拿人格担保,他就是在吓唬你,不会对你孩子做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有女儿,就是我孙女,今年四岁了。”   姜锦年试探地询问:“孩子的妈妈是谁呢?”   温冉的妻子说:“啊,你们认识她的。”   温冉轻扯妻子的衣袖。两人面面相觑。窗外月光如流水倾泻,这夜晚寂静无边。昏暗的树影在空气中飘浮,映在视野里,似乎是一种诡异的形状。温冉起身,关掉窗户,这才如实说:“孩子的妈妈叫杜兰薇。据我们所知,杜兰薇她母亲都不清楚女儿生过孩子。四年前,杜兰薇是借口去国外进修……”   姜锦年道:“她现在去了南方工作。”   温冉点头,却不言语。   他似乎正在用秘密换取信任。临走之前,他还一再强调:他代替儿子道歉,保证今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他只拜托傅承林停止这一轮的资本推动。经济市场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们两败俱伤的结果一定是——双方都会被别人吃掉。   傅承林并没有答应,直说:“我从不主动挑事。”   温冉道:“明白。”他牵着妻子消失在黑茫暮色里。   从那天算起,温临似乎真的消停。最直观的反映是,山云酒店终于成功上市,从头到尾并未爆出任何负.面新闻,股价一路飙涨,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视。   姜锦年参加了庆功会。   傅承林和她说:“上市失败的时候,我还没结婚。上市成功这几天,我们家团子都能满地跑。”他看着爷爷在众人目光聚焦下开启一瓶香槟,而他坐在台下的餐桌边,悄然与姜锦年碰杯。姜锦年品尝一口酒水,却说:“你身价更高了,我有压力啊。”   傅承林反过来称赞她:“你的股权和股票投资都做得很好。基金规模一直在涨,过个几年,你能给自己买一艘游艇。”   姜锦年摇头:“我只是在给你打工。”   傅承林从公文包中拿出便携笔记本,快速翻到了最新的排名页面。他指着姜锦年管理的基金,鼓励道:“你的排名提升了二十三位,挤进前百分之五,你已经是一流的投资经理。”醇香的葡萄酒气息在高脚杯中漫开,厅堂中明光耀亮,更显纸醉金迷。姜锦年望着资本铺成的世界,冷静道:“今年是2018年,我28岁了,从业四年,牛市熊市都见过,被高手们领着入门。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能问你。公司团队配合得默契,我的助理余乐乐也很聪明,我能有今天,是靠了运气……”   话说一半,她记起曾经和傅承林打过赌。在海岛旅行时,他和她开过那种情侣的玩笑:当她成为一流的投资经理,榜上有名,她就要把自己赔给他。   姜锦年绝口不提此事。   她觉得傅承林一定忘了。   然而,当晚回家,傅承林解开领带,向她讨债:“愿赌服输,你该把自己赔给我了。”他看着她的神情里,明显暗藏着征服欲。这般意念昭彰的注视,让姜锦年心跳如雷,她在浴室中一退再退,直到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面。   雾气为他们营造了意境。   傅承林迫近她,亲吻她,水滴溅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没脱衣服。白衬衫变成了半透明,贴在他胸膛上,勾勒肌理的轮廓,诱使姜锦年低头,矜持的欣赏中透着赞叹。她更热烈地回吻他。   他们在浴室里耗费了三个多小时。   第二天一早,姜锦年还要去公司做路演。今天是团子的一周岁生日,她决定给女儿办一个生日宴会,下午两点开始,地点选在山云酒店——往后的每一年生日,姜锦年都要争取让团子开开心心,拍一些可爱的照片,记录女儿的成长。   所以,姜锦年把今天的工作堆到了上午。她忙得不行,几乎连喝水都没时间。   而团子被外婆抱着,提前去了山云酒店。   中午十二点多,亲朋好友们来了几位。团子的奶奶、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在。她的舅舅姜宏义给她表演变魔术,团子口齿不清道:“花……红色的花。”   姜宏义夸张地表扬道:“你好聪明啊!对呀!这是一朵红色的花!”   姜母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好好说话。”   姜宏义扭脸道:“我跟一岁的小朋友说话,不夸张点儿,她不懂我的情绪。”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我是你的舅舅。”   团子似乎非常聪明。她仰起一张包子脸,乌亮的黑眼睛望着他,浓黑的睫毛眨了两下,含糊地喊道:“舅舅。”第一次是在尝试发音,第二次,团子握着双手,很肯定地说:“舅舅。”   姜宏义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抱起团子,四处招摇:“这孩子知道我是她舅舅了。”他还看见了别人家的小男孩,刚从顶层花园玩回来,简直跟个泥猴似的,哪里比得上他们家的团子乖巧文静呢。   姜宏义暗忖:虽然他姐姐脾气可糟糕,但是他姐夫的性格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姐姐那么漂亮,姐夫那么帅气,孩子果然也继承了优良的外貌基因。这一带出手,叔叔婶婶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姜宏义的交往障碍也暂时解除,整个人有一点儿飘飘然。   他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团子,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团子年仅一岁,竟然先环顾四周,才说:“妈妈。”而后又开始含糊着说话,不成音的字节往外碰,间杂着英语和西班牙语单词。   姜宏义佩服道:“你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团子没听懂。她看向门口,又说:“妈妈……”   姜宏义道:“你妈忙着给你挣钱。她刚和我说了,一点半才能来,你爸一点就能到这里,你爸爸是不是在你面前有些严肃刻板啊,我觉得是的。”   姜宏义自言自语时,偶尔会点头。团子也跟着他点头。姜宏义见她这样,心都快化成一滩水了,只说:“你怎么那么可爱啊,完全不像是我姐姐的女儿啊。我姐姐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   团子又开始和他学说话:“混世魔王。”   她嗓音稚嫩,吐词非常清晰:“混世魔王。”   姜宏义连忙道:“团子你快忘掉,不要和我学。你妈知道了,会来找我麻烦……”恰在此时,有个蓝领打扮的中年男人轻拍姜宏义的肩膀,男人瘦得可怜,自称是搬运蛋糕的工作人员,拜托姜宏义来帮一下忙。   酒店订做了六台蛋糕,配送清爽的菜系,饮料都是鲜榨果汁。   姜宏义虽然有陌生人恐惧症,但他也觉得,服务业的工作者都挺辛苦的,他乐于助人地往前走了几步。团子留守在原地,稍稍往后退,她和那位中年男子仍有两米距离。   团子的奶奶注意到她有些害怕,连忙要来抱她,就在这时,中年男人突然面露狰狞,拎起团子的衣领子,发疯般跑往天台的方向。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把刀。   餐厅里,氛围原本宁静祥和,惊变一出,立刻有傅家的亲属哭着尖叫:“是姚锐志!那是姚锐志!是姚芊她爸!救命啊,快去救孩子啊!”   傅承林还没走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一句话。整座大楼戒严,所有的保安都在往天台冲,酒店内处处都是监控,姚锐志根本无处可逃。他还带了两个同伙——都是在郊区认识的小年轻,他们没什么眼力见,自认为胆子很大。那两个年轻人通过亲戚关系,攀附到一位常给山云酒店送货的司机。司机和山云酒店的服务员是好朋友。几人便从司机口中得知:山云酒店最近很重视一个小女孩的生日宴会,那是老板家的孩子,所有东西都要最好的,蛋糕、玩具、礼物等等。   于是他们合计一番,要在小女孩生日当天,绑架她,捞一笔钱。   捞完钱了,直接撕票。   而姚锐志的打算却是:立刻弄死,随后骗钱。让傅承林也尝一尝失去女儿的绝望和痛苦。   但他们的逃跑路线设计失误。他们与保安僵持,被围困在天台上,警察也快赶来了。   姚锐志正要掐死团子,却被他的同伙拦住。同伙颤抖着说:“你杀了她,俺们都要坐牢。你讲,让他们给俺们……备、备个车。”   天台肃冷,严冬十二月,寒风似刀。   栏杆上积雪未化,团子就被按在上面。她瘦瘦小小只有一团,姚锐志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推下去。山云酒店总部共有四十二层楼高,从天台往下看,汽车都像是玩具模型。   团子已是双目盈泪。   她望着远方,开始抽泣:“爸爸……”泪水快要滚下来,她强忍着不哭,只是念道:“爸爸。”   姚锐志注意到,团子每喊一声爸爸,傅承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姚锐志与傅承林见过几次面,傅承林哪次不是一副潇洒从容的派头,仿佛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不会恐惧和慌张。   姚锐志心头激起变态的快感。他拿着刀,要割伤团子的脸,还说:“快喊你爸爸呀,让你爸爸救你呀,小宝宝。”   团子的乳牙还没长齐。她这么小,又很害怕,可是听了姚锐志的话,她反而不喊了。这时傅承林走向他们,高举两手,做投降状:“姚锐志旁边的两位朋友,我知道你们不想杀人。我来跟你们谈条件。我是山云酒店的老板,非常讲究诚信,我愿意给你们现金,帮你们逃到东南亚,换我女儿一条命……”他脚步缓慢,毫无压迫感,惶恐又紧张,声音格外诚恳。甚至他好像也眼眶含泪了。   姚锐志清楚他的本性,可是姚锐志的同伙不明白。同伙拦住姚锐志的手,说:“你当他面伤了人,还能拿到钱吗?你傻。”   姚锐志与同伙争执的那一秒,腕骨骤疼,刀被傅承林夺走。团子也被傅承林抢到怀里,又往后扔给了保安。傅承林的两位助理,以及姜宏义等人吓得命都快没了。姜宏义扑过去抱紧了团子,反复检查,确认她毫发无损,姜宏义嘴唇发紫道:“妈的,太他妈恐怖了,舅舅差点魂飞魄散。”   团子睁着眼,人还是懵的。   姜宏义安慰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再一抬眼,却见傅承林把姚锐志按在地上。姜宏义发誓他没见过傅承林那种样子,青筋暴起,戾气冲天,与平常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拦住傅承林,因为他们不知道傅承林要做什么。更何况,姚锐志刚才那样对人家的女儿,活该被人家父亲打一顿。   傅承林扣着姚锐志的颌骨,开始以臂力锁喉。   弄死他。   心里有这样的声音。   理智已经崩坏。   他打算掐断这个人的脖子。   他即将杀人。   杀三个人。   姚锐志的同伙们已被保安们制服。那两位年轻人跪伏于地面,双手被反绑着绳索,嘴里骂骂咧咧,傅承林又用左手捡起刀,对准某一位同伙的后颈,劈向最精准位置……   团子嚎啕大哭:“爸爸!”   她眼泪不停地流,一个劲地喊道:“爸爸……”   她往常其实不太亲近傅承林。因为她很黏着姜锦年。而姜锦年要是陪着傅承林,多半就不能陪女儿,所以团子有意识地和爸爸抢夺妈妈,还总是失败。   团子疯狂地哭,哭到打嗝,她还不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而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团子的难过是无法掩饰的。   终于,傅承林松手,走过来,抱住她,低声说:“爸爸在这里。”   *   警方赶来以后,带走了昏迷中的姚锐志和另外两位同伙。酒店提供的监控视频证明,姚锐志的绑架是早有预谋,另外两个同伙算是从犯。   姜宏义心有余悸,咨询一位法律专业的同学:“要是,另外两个从犯……被我杀了,对的,被我杀了,我算不算正当防卫啊?”   同学回答:“从犯当时被绑起来了吧?可能是激情杀人,防卫过当。从犯对小女孩实施伤害了吗?”   姜宏义摇头:“他们为救小孩争取了时间。如果没有从犯,可能……”   同学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杀了从犯,肯定是防卫过当,要坐牢的。”   姜宏义没做声。   几天后,在姜锦年和傅承林的家里,姜宏义把当天的情景完整地复述给了姜锦年,还低头认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团子。我是一个失败的舅舅。”   姜锦年反过来敷衍他几句。那会儿团子已经睡着了,姜锦年连续一周每晚陪女儿睡觉,白天尽量待在家里,花时间与团子做游戏。那天的意外把团子吓得不轻,团子半夜会做噩梦,到处找妈妈。姜锦年心疼得不行。   周六下午,趁着团子在睡觉,姜锦年待在书房,和她的弟弟聊天。   听完姜宏义的描述,姜锦年又要多担心一个人:“你说,傅承林看起来不正常?”   姜宏义道:“当时是不冷静。”   姜锦年笑得牵强:“换做是我,我只会比他更不冷静。”   姜宏义盘腿而坐,欲言又止道:“不是的,姐姐。他那种不冷静,是一定要杀人见血……”   话没说完,卧室的房门被推开,傅承林拿着一个手机,摆在桌上,告诉姜锦年:“九个未接来电。”姜锦年百分百确定他听见了自己和姜宏义的对话,可他一句话都不解释。姜锦年连忙拽住傅承林的手腕,没让他走,请他坐下。   她当着姜宏义的面,说:“你姐夫的性格我知道,他自己可以受气,可以遭罪,但他见不得家人吃苦。那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了,你还没做父母,不懂父母的用心。姜宏义,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姚锐志被警方关进了监狱,他抢我的女儿,我肯定也会捅他一刀。”   姜宏义点头道:“是这样啊。”他表示理解了,也没追究那两位同伙差点被杀的问题。   姜锦年让他回家。   弟弟就离开了书房。   傅承林听见小舅子的脚步声走远,状似平常地问道:“巨鑫财富的王总最近联系过你么?他们计划认购股权型基金……”   姜锦年骤然打断道:“你究竟有什么问题呢?”她拉上窗帘,打开书房抽屉,果然找到了一只药瓶。她又抓起手机,开启法语翻译软件,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傅承林自嘲地一笑:“我提过一次。”又说:“这药我两年没吃过,我以为好了。”   姜锦年没再深究。她走过去依偎他,抚着他的宽阔脊背,向他表明心迹:“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好的人。你只是曾经陷入过绝境,被激发了反抗的本能,我明白,你不用担心我会害怕。我们结婚两年多了,你是什么样的性格,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她等他的回音。等了很久,他仅仅“嗯”了一声。   为了搞清楚他有没有吃别的药,姜锦年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书房。结果,别的药没找到,反倒是发现一本十年前的校刊,扉页上印着名为《初恋》的情诗。姜锦年把盒子打开,又找到一张信纸,写有傅承林的字迹——   《问候》(2008级金融系傅承林)   致 0801班姜锦年同学:   姜同学你好,我写不了情诗。我能写情书。可能也写不好,我正在尝试。花三天想了一个标题。对不起,过了一年才回复你。我挺喜欢和你说话,你笑起来非常可爱,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现在应该在美国纽约,留学交换项目很适合你,你常说自己英文口语不好,现在是否提高?是否习惯美国文化和当地饮食?金融专业的随堂测验每次占比5%,请注意劳逸结合。   祝: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2010年12月19日,写于校园内)   这张信纸上,笔墨颜色已经变淡。但看语气,似乎确实是二十岁的傅承林会写的东西。   姜锦年静坐不动,脑子里一团浆糊。傍晚,傅承林找她吃饭,她正在工作,忘记藏匿信纸。那封信就摆在她和傅承林之间,傅承林沉默地将纸片收了起来,姜锦年开口问他:“我去美国念书以后,你为什么不把信寄给我?”   他说:“那种感情并不强烈。”   姜锦年一手托腮,盯着他:“还是你觉得,你拒绝了我好几次,再给我写这种东西,很出尔反尔,也很打脸呢?”   傅承林微微点头:“这是原因之一。”他扣上她的笔记本电脑,拉着她下楼吃饭。她在楼梯转角处握住扶手,停滞不动,傅承林环住她的身体,稍一用力,直接将她整个人扛起来。她双腿悬空又是在楼梯上就有点紧张,害怕她会和傅承林一起滚向地板。而他摸过她的纤细长腿,道:“前天看你量体重,只剩九十五斤,再不好好吃饭,瘦成一把骨头。”   姜锦年默认他的批评。   餐桌上,她没什么食欲,傅承林喂她吃了半碗饭。他将勺子伸过来,姜锦年尝一口,细嚼慢咽。他们结婚两年多了,还玩这一套,姜锦年其实有一丝不好意思。但她的神情出卖了她的内心——她还是很高兴的。如果她有一条尾巴,那么肯定摇起来了。   当天夜里,她忍不住又和傅承林滚床单。据说“爱情荷尔蒙”仅能在人体内存活一年的时间,可是姜锦年对傅承林的热恋感几乎没有消退过。他的每一次深吻,都令她情生意动,心脏化作一滩倒映着月光的水,随他在她耳边的呼吸而缓慢荡漾着。   隔天是礼拜日,傅承林带着公司的五位精英骨干去寺庙上香。那是2018年12月的末尾,新年在即,投资者遵循业内惯例,去求运气。姜锦年也被傅承林捎上了。她每年都来这座寺庙,还常去看院子里的那棵树。隆冬十二月,树木未显枯败,绿叶婆娑。   树杈挂着一块牌子,写有姜锦年在2017年许下的愿望:傅承林一直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她决定,再也不许别的心愿,只这一个,希望能实现。   与傅承林一同前来的夏知秋就不信这些。夏知秋穿一件单薄的羽绒服,疏影清淡的树下,他双手揣在衣袖里,狐疑地问:“那帮大佬们,求神拜佛的,真有用吗?姜锦年,你也相信?”   姜锦年道:“我图个念想。”   夏知秋笑问:“投资成功,一夜暴富?”   姜锦年远眺天空:“2008年我上大学一年级。那时候,我不会投资新三板,也不会使用股指期货,每一年的政策都在变。2016年我们在龙匹网上吃得亏,你应该还记得。假如2015年投资龙匹网,我就能一夜暴富。”   夏知秋坐在一桩木椅上。他朝着另一侧看去,望见厢房里和尚敲打着木鱼,落叶栖息在窗前,平添一丝凉意。他就说:“对嘛,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契机。”   姜锦年坦然:“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很想知道。我要是能猜出来……无论是用你们的量化方法,还是我自己的研究策略,估测到未来的市场变动,我就是一个真正的投资大师。”   她刚说完,傅承林和郑九钧等人离开了大殿。   厢房的角落里,树叶随风旋转。   姜锦年蹦蹦跶跶迎上去,牵住傅承林的手腕,和他一起回家了。路上,两人还在交流经验,谈起了近期的市场。回家后,他们吃了一顿饭,姜锦年有些困,补了个午觉。傅承林给她盖好被子,如同往常他在家的每一天,她临睡前,他俯身亲一下她的额头。   午后阳光似水,飘洒在窗前,姜锦年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很多年以后,全球的投资行情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机器人取代了底层劳动力,人工智能飞速发展,金融市场脱胎换骨,变得让姜锦年有些不认识。她独自游荡在大街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她能看见一些熟人的职业历程——罗菡秘密任职于财富公司,谭天启成为公募基金的投资委员会会长,夏知秋每年都获得奖章,杜兰薇移民美国,专做期货,邹栾还是在风控行业默默无闻。那些场景如同走马观花一样,虚浮晃动,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梦中,她费力地想:傅承林在哪里呢?   很快她发现,她撞见了自己的葬礼。   她触碰到一副玻璃棺。棺内的老太太可能已有九十来岁,医学能延缓衰老,但无法抵抗死亡。这场发生在不可预知的未来的、空前盛大的葬礼上,她还发现了年迈的傅承林。   他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站得笔直。他弯腰在她面前放了一把玫瑰。是的,那场葬礼只有玫瑰,没有别的花。   姜锦年这时还觉得好玩。她跟随傅承林回家,但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家里的保姆都是机器人,傅承林坐在桌前提笔写字……原是那次,他过生日,姜锦年送过他一张空白卡片,让他诚心写下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   他就在卡片上写了一行“姜锦年”,接着又是一行“姜锦年”,一行复一行,字迹填满了卡片。   笔尖停顿时,水滴落在纸上,那不是雨,是他的眼泪。   他放开笔,静坐不动,穿一身葬礼时的黑西装。他的声音改变,特别沙哑晦涩,咕哝般说了三个字,姜锦年勉强听出,他说的是:“姜小甜?”   姜锦年开始难过,并从梦中哭醒了。   午后的天气依然晴朗。   姜锦年赤足跑到露台上,傅承林正在晒太阳。刚满一岁的女儿坐在房间里搭积木,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是说什么话,见到姜锦年,团子还特别高兴:“妈妈!”   傅承林侧过头看她,关切又很温柔地问:“怎么哭了?”   姜锦年主动被他抱住,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黏他:“我做了一个噩梦。”又很莫名其妙地说:“我不想预测几十年后的投资市场。”   她将耳朵贴紧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沉稳有力,真实又真切。   她仰起头,亲了亲他。   他观赏花园的红梅盛放,指尖轻抚她的脸,道:“在团子面前卿卿我我,不太合适。”   她瞥了一眼团子。团子穿得厚实,坐在室内绒椅上,专注于玩积木。   姜锦年依偎着他,听他问道:“我陪你睡觉,你会做噩梦么?”   她摇头。   傅承林就说:“那我以后出差也带着你,姜小甜。”话没讲完,他在她白皙柔嫩的脸上捏了捏。   冬风刮得凛冽,他打开推拉门,带着姜锦年进屋,又告诉她:“我们的女儿刚刚学会一句话。”   姜锦年歪头:“什么?”   傅承林和她相视一笑:“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几天重感冒,脑子很晕,结局还哭了,但我记着还有五件事:   第一,《锦年》两篇番外移到9月29号晚上11点,30号晚上11点发表,大家说想看大学时期的傅总和年年,我决定补上。外加傅总和年年的婚后生活。番外不低于四万字。   第二,我要带大家开车(傅总和年年的车),30号番外的作话会有一个四字暗号,大家拿着暗号,到微博(素光同2014)给我发私信,就能上车了!这辆车我目前还没写完(有点长,本来想在结局时写完,失败了),讲述的是傅总和年年的赌约赔偿Play。   第三,《星辰》9月30号晚上10点开始更新,求求大家收藏一下QAQ 哪怕不感兴趣,跳到《星辰》第四章 看一下傅总也很好的!他真的超帅!   第四,《锦年》的实体书明年出版,附赠新番外和姜锦年的情诗卡片   第五,欢迎大家写长评,千字两分长评里,抽三个人,送百岁(已上市)+风景(已上市)+浮光掠影(已上市)+锦年(明年上市)+星辰(明年上市)的五本实体书套装以及明信片,爱你们,比心。   祝大家前程似锦,年年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