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大皇商 作者:燕赵公子 文案: 时隔十四年,杨中元从宫中归家,却发现父亲早已亡故,大哥根本不让他进家门。 杨中元想,靠我自己照样能把日子过好,早晚成为家财万贯的大商人。 隔壁发小程维哲表示:中元中元,你还记得我吗?^_^ 腹黑开朗攻X泼辣影帝受,1v1甜宠文,后期会有小包子出没。攻受唯二的爱好就是挣钱。 ☆、001归家   楔子   这一日天气极好,正午之时金灿灿的阳光已经落满帝京。   杨中元坐在宽敞的马车里,透过狭窄的车窗回望那座巍峨雄伟的永安宫。   马车飞快向前驶去,宣武门的朱红门扉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杨中元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他收回视线,低头仔细端详自己有些粗长的手指,十四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十四年前的七月,帝京繁花似锦,他背井离乡来到永安宫,做起了最低等的宫人。   想到这里,杨中元冷哼一声,坐他身旁的另一个青年瑟缩一下,竟往旁边躲了开去。杨中元抬头扫他一眼,原来也是御膳房做事的宫人。      他十岁入宫,一开始是在睿帝的锦梁宫当值,之后去了御膳房做了好几年的打杂宫人,后来瑞嘉帝君做了宫侍,连带着他的日子也好过起来,几年之后,他一步一步从大宫人作到御膳房的总管,担着九品宫官的职位,除了主子身边的几位总管,宫里也就他能跟上面说得上话了。      整个御膳房,没有人不怕他。   可就算这样,那也是在宫里,从他们离开那一刻起,宫里一切都成过往云烟,在这个马车上,早就没有三六九等了。   “都出了宫,还怕个什么?我能吃了你吗?”杨中元又瞥了一眼那个青年,抱紧手里的包袱。      青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琢磨良久才开口:“杨哥,你为何要出宫?”   是啊,他要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问他为何要出宫,他已经做到了宫官里最高的位置,有瑞嘉帝君的面子在,没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可是,这里到底不是家。      “我要回家啊……”杨中元低声呢喃,家里,可还有人等他?      第一章   杨中元站在杨家大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擦黑了,他打量一眼那个年轻的门房,上前问:“你好,我是这家的小儿子杨中元,可否通传一声我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语气也很温和,年轻门房虽说没见过他,却见他穿得干净整齐,只好点点头进了宅院通传。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那小哥还是没有出来。      八月末的天并不冷,可一旦日头落下来,吹来的晚风还是多少有些凉,杨中元握紧双手,只觉得浑身都很冰冷。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那小哥板着脸走出来,一脸不高兴滴问他:“我们大管家说了,老爷没有弟弟,您可不要乱攀亲戚。”      杨中元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早先他多少就有些觉悟,只是事到临头他亲耳听到这话,心里还是会觉得难受。   “麻烦小哥告诉我,如今的老爷是谁?”杨中元并没有被那门房态度激怒,他仍旧笑着问道。      门房有些不耐烦,杨家有钱,一年到头总有八辈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上门投靠,家里两位老爷最烦这个,多数都打走了不让进门。   “我们老爷的名讳也是你能知道的?赶紧一边去,别等我打你你才走。”   杨中元低下头,他想了想,好半天才说:“那好,我明日再来,此番有劳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往巷子口走去,身后那门房喊道:“你可别来了,来了也不让你进门!”   杨中元冷哼一声,不让我进门?我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他这些年好歹攒了些钱,为了保险起见,他直接去早先看好的客栈开了一间乙等客房。   眼下这个情况,虽说在他意料之中,却也在情理之外。   如果是十几年前的他,遇到这个事情恐怕早就暴跳如雷,非得拼着一口气闯进门去不可。      可如今他早就不是稚龄孩童了,皇宫是个精致的牢笼,也是能让人迅速成长的学堂,他一个人在里面摸爬滚打那么久,前几年几番险些掉了性命,后来又坐到那样高的一个位置,就算有睿嘉帝君在后撑腰,他也得拿得出手才行。      如今这个情况,虽说已经是最糟糕的,但他有信心自己还是可以应付。   只是……尽管如此,想起不得其门而入,杨中元心里还是会觉得难受。   也不知父亲和爹爹,此时如何了。      杨中元要了一碗面四个肉包,一边吃着一边跟店里的小二哥打听情况。   说实在的,这几年他饭量见长,也再不挑食了。大梁山明水秀幅员辽阔,各地名菜多如繁星,能吃才是福气。   “小二哥,我跟你打听个人家行吗?”杨中元捏着几十个铜板往店小二手里一塞,局促地问。      那小二掂了掂,觉得十分满意,便假装擦起了桌子:“客官您问。”   杨中元低声快速道:“我是过来投奔亲戚的,请问城南做古董生意那个杨家,这几年是个什么境况?”   小二整日在这里工作,自然对着城里的大小人家都很熟悉,听了忙说:“是不是那个门牌上刻着貔貅的那家?”      杨中元点点头,他们家特别爱财,从他父亲那一辈就无人不知,说起来门楣上的貔貅倒反而成了标志。   见他应了,小二又挤眉弄眼道:“如果是他们家你可别去了,那一家子一个比一个抠门,这一代的家主更是个铁公鸡,自从几年前结了亲,他们家这位正君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一代攒下来那点好名声可都消磨了个干净。”      杨中元虽然已经隐约知道父亲亡故,可是这样直白听到心中也颇有些难受,他面色白了白,问道:“请问,现在的家主可是叫杨中善?”   小二点头道:“可不是他嘛,要说杨家老太爷虽然抠门,但人还是挺有分寸的,自打五年前病逝,杨家就被他们家大少爷接管,现在可是城里有名的铁公鸡了。”      五年前,父亲就去世了啊……   杨中元想着,那个时候自己刚当上管事,往家里寄了几封家书都不见回信,他当时心里就多少有些打算,如今想来,恐怕那个时候哥哥就不想管他了吧。   这也是了,如果他回来,那么势必要分得家产,以他哥哥的性格,必然是不肯的。      杨中元把心里的难过压了压,眯着眼睛想,就算是铁公鸡,他也要使劲拔了毛下来瞧瞧。   他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又拉着小二问了问他这位兄长伴侣的情况。   从上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男儿,两人若要成亲,那便选一家作为今后住处,从此成为这家的男丁,这样说来,杨中元还要叫这位兄长正君一声坤兄。      那小二兴许也惯会八卦,听他这样问,便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出来:“那杨家正君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我记得他是仲水城孔家的小儿子,听说他大哥二哥都是举人老爷,一家子都是读书人哩,没成想,这位……”   这样说来,这位坤兄倒很有来头,杨中元摸了摸下巴,想着第二日如何才能进得家门去。      吃过饭,杨中元回房间休息一下,便再次出了门。   他先去白衣街买了些香烛纸钱,然后又漫步到城郊三凡河边蹲下开始烧纸。   夜里风大,燃起来的之前随着风四处纷飞,带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橘红色的光芒映红了杨中元的眼睛,可他并没有哭。      “父亲,儿子回来了,给你烧点钱,问候一声,”他低声说着,语气不缓不急,“父亲,当年您到底为何,要把我送去宫里?”   他低沉的嗓音伴着潺潺流水消失在夜空中,四周寂籁无声,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杨中元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头看着明明灭灭的纸钱,他想起早年在家的好些事情。      他父亲是个爱财好吃的人,做生意虽说斤斤计较,但也并不一毛不拔,对待家人更是宽容,说起来只是对银钱有些较真罢了。   他爹是父亲正君的下人,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机缘巧合下有了他。虽说是巧合,但父亲对他和爹爹一直都很好,十岁之前,他几乎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      大爹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而他所出的大哥更是一门心思学习经商一道,跟他是从来都不亲的。   直到十岁那一天,他父亲从铺子回来,抱着他说:“小元,你想要最好的生活吗?父亲想,明天会有人带你去帝京,你记着,好好为家里努力。”      那时候他懵懵懂懂,一开始为了离开父亲爹爹而难过,后来开始耍起少爷脾气,扰得跟他一起去的杨虎生了好几次气。   后来啊,故事太长了,那十四年的岁月虽说早如过眼云烟,可他现在想来,都觉得那些日子漫长而难熬,好似夏日里永远不会停歇的知了,让人只能日复一日痛苦忍耐。      “父亲,你记得当年跟我一起去的虎子吗?他啊,十六岁的时候病死了,到最后我都没能看上一眼。”   “父亲,对于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那一个夜里杨中元对着寂静的河道说了好多话,他问了许多问题,可终究那个能回答他的人已经深埋黄土,再也无法开口了。      第二日一大早,杨中元认认真真吃饱了饭,又换了一身杂锦长袍,这才慢悠悠往杨家走去。   就算离家十几年,他也不会忘记归家的路。   只肖穿过长长的紫馨巷,绕过隔壁程家墙头爬出来的嫩黄迎春,扭头就能看到他们杨家门楣上瑰丽的金貔貅。      貔貅招财,他爱财的父亲最是喜欢。   这一日守在门口的还是那个门房,杨中元气定神闲往他面前一站,赶在他前头大声说道:“你去告诉你们家的当家,就说他弟弟杨中元回来了,他要是不见,我便去户政所请了管事过来替我见见他。”      他态度十分强硬,那门房吓了一跳,但见他今日穿着更为细致整洁,想了想还是进去通传。   这一次,杨家并没有让杨中元等太久,只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大门口。   那是杨家的老管家,冠了家主的姓,叫杨平。      老管家见到杨中元正笑吟吟站在门口,突然哽咽起来:“小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杨中元随着他的话音也红了眼睛,忙上前付诸他:“平叔,是我,你看我都已经长大了。”   “唉,”杨平仔细打量他的样子,片刻后又说,“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      “平叔,难为你还念着我。”他话没说完,杨中元却多少有些猜到,他忙跟着杨平往杨家里面走去,转身的功夫,却瞥见紫馨巷口有个高大的身影正定定望着他。   那一瞬间的目光太过短暂,杨中元还未从深埋的记忆力找寻到那个身影,便已经被雕花门扉挡去了所有光影。 ☆、002进门   杨中元默默跟在杨平身后,仔细打量这座载满他儿时记忆的宅院。杨家在整个洛城并不是最顶尖的世家名门,但家底殷实,代代经营古董玉器,也算有头有脸的富贵门户。   从他爷爷那一代搬入紫馨巷中,几十年来再也未曾离开。   杨中元人生里的前十年,就是在这条雕梁画柱的巷子里度过的。      可如今重回杨家老宅,亭台楼阁依旧在,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属于杨中元的一切都已被十四年的光阴抹杀,再难看出一点痕迹。   杨中元跟着杨平绕过前院漂亮的牡丹花园,转过身来才是杨家高大巍峨的正堂。   他在家时,这里是没有花园的。杨中元心中空落落,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如何,但却极为不舒服。      从昨天知道大哥坤兄的态度之后,杨中元就知道这里已经不算是自己的家了,如今事实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即使在深宫之中挣扎十几年,他还是觉得难受。   在杨平的记忆里,这个年幼的小少爷一直是话最多的,他顽皮可爱,很能闹腾人,从小到大都不会这样安静许久不说话。      他回过头看,瞥见早已长成青年模样的小少爷沉寂着一张俊秀的脸,轻而易举从他泛红的眼睛里看到难过与怀念。   少小离家老大回,可如今小少爷重回故里,曾经儿时家园却已面目前非。   杨平想到这里,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来踟蹰说道:“小少爷,老太爷已经……”      杨中元听了这个,脸上显出深刻的悲戚来,他断断续续道:“平叔,我昨天没能进来门,肯定是门房的不经事说错了话,我知哥哥从小对我友爱,定不会赶我出去……后来我在客栈里问了家里情况,没想到父亲已经……”   他说到这里,几乎哽咽地说不下去,杨平赶紧安慰他:“小少爷,你别太难过,说起来老太爷已经走了许多年了……老爷他……还有二老爷,你待会儿无论听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杨中元心底冷笑,面上却已经做出欲哭无泪的架势来:“我怎么会呢,父亲不在了,哥哥也是我的亲人,平叔你放心,这些年在那里……我已经改了,我保证乖乖的,不给家里填一丁点麻烦。”   他说的真切,目光里慢慢都是哀戚,杨平从小看他长大,更是心疼他年幼离家。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看到了杨中元的改变,那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当年老太爷猪油懵了心,让亲骨肉遭了这么多年罪,如今好不容易活着回家,可家里……      杨平不敢往下想,他虽说是管家,但也不能随意更改主子们的意见,只想着万不得已的时候,好歹能帮帮他,不叫杨家骨血流落街头。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来到正堂,这会儿杨家静悄悄,包括前院花园在内,一路走来杨中元竟一个下人都没看到。      这是要私了?还是他哥哥坤兄动了什么更歪的心思?   杨中元不得而知,但他已经不是幼时那个傻傻被父亲讲两句就乖乖离开家的少年,如今再面对什么,他都已经不会害怕了。   他现在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他爹。      他不敢想象,一旦他父亲过世,等待他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杨中元紧紧握住藏在长袖中的拳头,时至今日,他合着情占着理,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这样,杨中元坦然跟着杨平进入正堂,他没有贸然坐下,只是跟着杨平一块站在堂中央,怯生生四下打量:“十几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杨家正堂的主坐条案都是用的红木,摆在干净整洁的堂中十分气派,以杨中善的性格定然是不会换的。   杨平听他这么讲,更为他现在的性格担忧。如果小少爷还跟幼时一样,说不定今天还能有个好结果。      一老一少正怀着不一样的心思傻站着,就听后院传来一声传唱:“二位老爷到!”   杨中元眼角一抽,一个普通的平民人家,学什么达官贵族做派,简直丢人。他怕自己脸上的表情太过嘲讽,赶忙低下头去,双手更是交握在一起,整个人显得十分仓惶。   一阵衣服摩擦声音想过,杨中元就听主位方向传来一把淡淡的嗓音:“抬起头来我看看,这么些年来天天有人假装我弟弟,我啊,被讹怕了。”      杨中元皱起眉头,当年他年纪小,在父亲做了指令的第二天就从侧门离开了家,却也不知道当时杨府是怎么对外说他消失的事情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着爹爹这些年过得辛苦,好不容易让眼眶多了潮湿的痕迹。   “哥……”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顿时挂满泪痕。      坐在主位的杨中善一愣,他不可以思议地看着眼前伤心激动的青年,亲人之间的血脉直觉告诉他,那个真的是他弟弟。   “中元……你还是回来了。”片刻之后,他满脸复杂,低着嗓音说道。   其实从小他们兄弟俩都不亲近,杨中善恨父亲跟下人有了孩子,还对他颇为关照,而杨中元也不会自动跟这个冷漠的大哥讲话。他们二人虽说差了没有几岁,却彼此都不太了解。      现在算来,杨中善已经是而立之年了,这些年过去,他脸上的青春与年少都已经被岁月所取代,留下的只有冷漠而硬朗的面容。   杨中元眨着满是眼泪的眼睛巴巴看着自己哥哥的时候,杨中善也在看着他。      说句心里话,他是真的没想到杨中元还能活着回来。当年他走到时候杨中善已经十六岁了,在父亲经年累月的严格教育下他懂事很早,对于去宫里做下人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   他这个弟弟说好听是年少可爱,说难听点就是幼稚顽劣,他这样的人如果进了宫,那只有一个下场。      可当时他父亲被心中那更大的富贵荣华幻想蒙蔽了双眼,杨中善在明知道事情是自己爹爹教唆的情况下,也愣是没有说一句话把弟弟保下来。   在他看来,这个家里下人生下的弟弟,早点离开家也好,省得他看了心烦。      时间匆匆过,转瞬便是十四年,如今杨中元已经长成青年,他满脸难过地看着自己时候,杨中善却能从他面容上找出一些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爹爹也没有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弟弟”,父亲的音容笑貌一直铭刻在他心里,让他在看到杨中元的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了。      不得不说,杨中元继承了自己双亲最好的优点,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一张俊俏的脸上这会儿带着深切的伤心与难过,杨中善竟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杨中元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已经起到了作用,他赶紧擦干净眼泪,又瑟缩一句:“哥哥,我好想你,我……”      “哼,别乱叫啊小弟弟,谁是你哥哥?”坐在杨中善身旁的另一个男子这会儿突然开口,他声音很冷,叫杨中元听了直打哆嗦。   杨中元假装害怕得不得了,他偏过头去,像是幼犬一般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那个人。   这位杨中善的正君,仲水城孔家最小的一位公子,长得倒是真是出众。只可惜一双眼睛总是半耷拉着瞅人,平添三分刻薄相。      他见杨中元看他,又是冷哼一声,把杨中元吓得赶忙低下头去。   也不过如此嘛,杨中元低头想着,已经把心底的那点难过彻底剔除了出去。   他看出来了,他哥哥坤兄摆明不想让他进家门,可无论他们说什么,他今天却必须要进这个门。爹爹还在这里,他根本不能离开。      “敏华,他是我弟弟……”在正堂里冷场了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杨中善才终于开口说道。   这句话把孔敏华说得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这位居然是正主。下一秒他那双单皮眼就眯了起来,正主……可更不能回来了。   “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杨中元软着声音,小声问道。      杨中善并不太适应这个从小飞扬跋扈的弟弟如今变成这个胆怯模样,却还是说:“我很好,父亲……五年前过世了,现在杨家由我做主。”   他说完,一双跟杨中元如出一辙的凤眼仔细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别样的情绪。可片刻后他有些失望,这个弟弟似乎真的变得胆小懦弱,听了父亲的死讯,只顾着摸摸流着眼泪,话都不会说了。      “好了,不要哭了,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正君,你叫声坤兄吧。”杨中善似乎对他动不动就哭的毛病很不满意,拉过身旁孔敏华的手,淡淡对弟弟说道。   杨中元被他说得一抖,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这会儿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小猫似地叫了一声孔敏华:“坤兄……”      孔敏华对他的样子十分厌恶,他家里就有这么一个惯会撒娇傻哭的小爹,他父亲喜欢得紧,真是恶心。   “恩,你既然回来了,又叫我一声坤兄,那家里的事情,坤兄可要跟你好好说说。” ☆、003留下   杨中元低下头去,手心紧紧攥了起来:“坤兄,您说。”   他声音很低、很小,孔敏华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头顶的发旋,却无从知道他到底想着什么:“你既然叫我一声坤兄,那我也自当为你尽心尽力,只是你之前让门房进来传的话我实在是不太爱听,你已经是大人了,说话怎么那么不经心呢?”      杨中元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孔敏华连他得以进了家门的那句话都记在心里,倒也不是个简单的主。   他抖了抖,低声道:“这话是宫里面叔叔教的,他说好些人回了家家里不肯管,如果实在不行就去找户政所,总会有口饭吃的……”      这话说得倒真心酸,孔敏华顿了顿,还是慢悠悠讲:“怎么会呢,我和你哥哥是那么狠心的人吗?“   孔敏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杨中善抬头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杨中元用眼角的余光把他们一来二去的动静都看进眼中,心中不由一动。说实在的,他这个大哥即使再抠门,也不能不顾人伦道义把久别归家的他拒之门外,现在他和这位坤兄却似乎并不情愿他回来,那么情况只能有一种--他父亲临终之前,对他肯定另有安排。      想到这个,杨中元脑海里便活络起来,他父亲虽然在送他进宫这一件事情上分外狠心,但从小到大到底对他不错,在离别之前心怀愧疚给他留些宅院银钱,也是有可能的。   可他大哥这样,显然是不想给了,或者是给不出来?      杨中元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抬起头可怜楚楚道:“坤兄,您人真好。”   虽说很多年未归,但他到底是杨家子孙,一双凤眼跟他哥哥一模一样,长相上却更清俊一些,跟杨中善年轻时有五六分像。      孔敏华见他这个模样,心里不由有些可怜他,但这念头只是稍纵即逝,眨眼间便了无痕迹:“小弟,坤兄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艰难,但你要知道你到底不是正君所出,当年父亲离世之前未对你多做安排。如今你突然归家,我和你哥哥都想对你多有关照,可家里也不能白养一个闲人……”      杨中元心中冷笑,见他哥哥竟一句话未说,就已经对家里的情况大致了解了,这样看来,整个家里最有话语权的肯定是他这个坤兄。   “坤兄,我在宫里做了那么多年宫人,是什么活计都会干的,家里只要能给我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会努力干活养活自己的……”杨中元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只是,只是我爹爹不知怎么样了?”      他说的这样可怜,杨中善也到底还没冷心肠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听到这里主动开口道:“你爹很好,一直在后宅吃斋念佛,过得很清静,你不要去打扰他了。家里……也不缺你一口吃的,先住下再另行打算吧。”   杨中元忙用袖子蹭了蹭眼睛:“谢谢大哥,我以后一定乖乖的……”      孔敏华显然被杨中善突如其来的态度惊到,但面上却依旧十分镇定,淡淡吩咐杨平:“杨总管,安排……他住到西厢吧。”   他既没说杨中元的身份,也没说指派个人给杨中元使唤,态度已经十分明白了。   杨平刚刚才沉浸在杨中善留下杨中元的喜悦里,转眼间就听到孔敏华的这个吩咐,他又有些难以置信,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安静望向杨中善。      可杨中善却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自家的总管和亲弟弟,拉着孔敏华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在他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的孔敏华却突然对杨中元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他看得一阵哆嗦。   他们走后,西厢陷入一阵沉默,好半天之后杨中元才小声问:“平叔,我记得小时候,西厢是客房吧,现在呢?”      杨平回头看他可怜巴巴瞅着自己,只能叹了口气道:“小少爷,你随我来吧,西厢,住着也挺好的。”   杨中元低下了头,已经明白了杨平的意思,却并没有生气。      既然他们不想让他归家,他也正好不想留在这里,只是不让他见一面爹爹,事情总归是有些古怪的……杨中元眼神一凛,如果让他知道那两个“兄长”真的薄待他爹,那他也绝对不会手软了。      西厢一直是杨家的客房,这边下人不多,也只冷冷清清有那么四五间空房,杨平帮杨中元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让他休息下,却也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给他分派个小厮使唤:“小少爷,这家里人手不足,您先勉强忍几日,等家里招了新的下人,我再给您挑个机灵点的过来。”      杨中元对这些身外之事并不太上心,他知道这是坤兄给他下马威,却并不当回事,只一味地安慰杨平:“平叔,你说的哪里话,我在宫里都是伺候别人的,现在找个人伺候我还不适应呢,打水洗衣这些小事我做的可好,你不用担心。”      他这么说,杨平更是难过,却只能把厨房水房的位置告诉他,叫他不要饿着自己。   等到杨中元都笑眯眯应下了,他才叹着气离开。   他走后,杨中元把那个一直背着的包袱随手扔到桌上,轻手轻脚蹭到窗边仔细往外看。      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家里虽然有些地方变了,大体格局却还是摆在那里。因为是客房,所以西厢跟后宅之间还隔了一个小花园,但到底跟永安宫没得比,很快便能认清方向。   杨中元坐下来定了定神,他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的心思还是无论怎么样,都要带他爹离开这里。      既然敲定了主意,杨中元也冷静下来,他悠然自得地把包袱打开找了两件朴素干净的外袍换上,先在屋里睡了一个时辰,等到饭点的时候他也不用人叫,自己就清醒过来,换了一副表情上厨房讨吃食。      兴许是得了杨总管的口信,厨房的人虽然不至于刻薄这位久未归家的小少爷,却也并不多亲近。给他的晚膳跟后宅那位差不了多少,虽然并不丰盛,但也能叫人吃饱。   杨中元对这些浑然不在意,他甚至讨好似地感谢了厨房的掌勺,这才自己拎着食盒回了西厢。      他的来去这样迅速,对于身后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都没有回应,反倒叫厨房里的几位老师傅都很诧异。这位少爷,幼年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果然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吧……   杨中元回了西厢,认认真真吃完了饭,把盘碗收拾好后又去水房打了热水,然后就早早躺在床上陷入梦乡。   很快,他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午夜时分,杨府一如既往地安静,有一个漆黑的身影悄悄挑开西厢唯一一间有人住的房间,然后蹑手蹑脚进门摸索起来。   屋里很空,只有衣柜、木床与一组桌椅,那黑影先在窗边的木桌上摸了摸,在什么都没找到之后又把注意打到了衣柜上面。      果然,这一次并没有让他失望,他轻轻把里面一个不重也不轻的包袱拿出来,就着并不太明亮的月光翻找起来。   里面自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套半旧不新的衣裤,还有一张薄薄的纸。黑影对着月光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只依稀看到上面写着路引两个大字,便没有继续看下去,转而翻找起别的来。      按理说这包袱里东西不太多,但却并不太轻巧,黑影找得耐心而仔细,没多一会儿就在那件衣服的袖口里找到了一个小荷包。   他用手掂了掂分量,觉得里面的银钱可能也并不是太多,便把头转向了盖着厚厚帷幔的雕花床上。      他有些不死心,却又不敢明目张胆过去瞧看,就在心中纠结不安的时候,那帷幔后面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嘴里还吧嗒了两下,似乎是要清醒过来。   黑影吓得一个哆嗦,迅速把被他翻乱的包袱收拾到原状,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西厢。   在他身后,杨中元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他眼睛里一片清明,嘴角却又有一丝嘲弄和冰冷。      只有傻子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包袱里,这些年来他在宫中攒下的银钱票据,早就贴身缝在中衣里,家里的情况十分不明朗,这些他日后生根立命的东西是片刻都不会离身的。      黑影脚步轻快,一路从西厢绕过花园,又从后宅的偏门进去,片刻间就来到后宅里最精致华丽的那一栋阁楼。   月光很明亮,这会儿正照在黑影脸上,竟是个十分面善的年轻男子。      他伸手在门上敲了两长一短,很快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便开了门,把他迎了进去。   他跟着中年男子上了楼,然后有些拘谨地撸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这才低着头进了正屋。   正屋里面这会儿正点着明亮的油灯,偌大的屋子里铺着花纹繁复的地毯,显得十分富丽。   屋里正坐着两个年逾三十的男子,一个凤眼半闭,一个薄唇轻抿,显然正是杨府如今的主人杨中善与孔敏华。      “二位老爷,屋里情况都查清了,除了一身旧衣与路引,便只有一小包碎银,小的估摸着大约有三十几两的样子。”年轻男子恭敬道。   上座的二位老爷听了半天没讲话,过了一会儿孔敏华才淡淡开口:“很好,你下去吧。”   年轻男子冲二人又行了礼,快速退着出了房门。      等到正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孔敏华才开口:“他也不是吃白饭长大的,三十两也够生活。”   杨中善喝了口茶:“敏华,他到底是我弟弟,父亲当年……”   不说这个孔敏华还不生气,一说到当年的事情他就又激动起来:“别说父亲了,他一门心思体贴那个下人和下人生的孩子,有没有想过你? ☆、004差别   杨中善不吭声了,面色也冷了下来,显然是不太高兴。   孔敏华说中了杨中善的心思,语气不由软了起来:“中善,当年家里艰难,父亲让你应下事情的时候他生死未卜,我们费了那么多劲才让情况好转,他却又回来,父亲应下的事情我看也做不得数了。”      杨中善跟他想的倒是一致,可事情却并不是那么简单:“这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族里……”   孔敏华握住他的手轻轻攥住,柔声道:“中善,你弟弟已经离开家那么多年,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成气候,如果这事情他自己主动放弃……那就没人会再嚼舌根了。”      这真是个顶好的注意,无论当年发生什么事,杨中元毕竟十几年没回家,这些年来杨家族里的事情都是杨中善和孔敏华操持,如果杨中元主动放弃,那族里肯定没人敢于废话。   杨中善想到这里,不由主动握住孔敏华的手,声音里多了几分暖意:“敏华,除了爹爹,这世上也只有你一门心思为我着想,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听他这话,孔敏华平素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由挂上几许笑容,他起身站到杨中善的身后,伸手帮他按摩起肩膀来:“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伴侣,是最亲的一家人,我自然什么都替你打算。”   他话音刚落下,杨中善便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一时间满室温情。      那黑影走后杨中元也并未继续睡下去,他哥哥坤兄这样防着他,想必是事情有些复杂。   虽说一直以来他都很担心爹爹安危,但这一天下来却尤为心惊胆战,他很怕爹爹也跟着父亲一块离开他,又怕哥哥或者大爹爹对他爹做些不好的事情,一宿就这样翻来覆去度过了。   因着没睡好,第二天杨中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杨中元在床上躺了许久没起来,他想起这些年宫中的许多事情,也慢慢开始回忆起家里那些人。      突然,杨中元眼睛一亮,他猛地坐起身来,拼命想着那人叫什么名字。   要说宫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什么?那肯定是御膳房了。每日早中晚三餐都要从这里向各宫分派,这个主子喜欢吃辣,那个主子却偏好清淡,林林总总,这些消息每天都会汇集到一起,晚上一同呈报给他。      这宫里,无论是哪位总管,都不是好惹的货色。杨中元在御膳房熬了那么些年,眼线遍布整个永安宫,可不是单靠旧年与睿嘉帝君的情谊,简单就能做得到的。   他虽然出了宫,但深宅大院又与皇宫有什么两样?杨中元刚刚想起来的那个人,正是杨家如今厨房的大掌勺。      杨中元眯起眼睛,拇指不由自主揉搓着无名指的指腹,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用的姿势。   他当年离开家的时候,这位大掌勺似乎才三十几许,如今想必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并且,杨中元记得,他跟自己的亲爹关系十分亲厚,年少刚来杨家作工时便已经认识了。   他叫什么来着,是忠叔还是鹏叔?杨中元想了许久,也没想到他到底是叫什么,但长相却回忆上了七八分,应该不会认错人。      昨天没睡好,早上又没来得及用饭,杨中元这会儿觉得腹中空空,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已经快要到正午了,便赶紧爬起来洗漱,然后又把昨日的脏衣服洗干净晾晒在院中,这才快步往厨房而去。   说起来,杨家人口不多,除了后宅的两位老太爷,就剩下两位老爷和两位小少爷,当然杨中元并不算在内。      两位老爷也不喜奢华,最是崇尚节约,所以这些年厨房的饭菜是越来越好做,那些特别复杂冷僻的生鲜一惯没有,剩下的不过是掌勺最拿手的家常菜。   杨中元到的时候厨房已经没剩多少人了,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忙活了一上午的掌勺们都回去休息去了,以便精力十足地应对晚上的工作。      这一日十分凑巧,大掌勺偏巧有事情没离开,正在吩咐身后的小徒弟安排晚上的材料,杨中元刚一进厨房的大门,就听见那小徒弟喊大掌勺“忠叔”。   他唇边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来,以前他没事的时候照镜子,发现这个样子的自己最肖似爹爹。      “大师傅,还有留饭吗?”就连说话声音,他也压低了几分,努力把自己跟爹爹的相似度提升到最高。   赵忠正背对着杨中元说话,听到他的声音,不由自主转过身来,却一下子便愣住了。   “泉旭……”杨中元心中十分紧张,却在听到他这样呢喃一句之后松懈下来。   他手中不由攥紧拳头,维持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继续无言地看着赵忠许久,才慢慢变了表情:“你是……忠叔?”      赵忠显得有些激动,他昨日没来,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今日也只被徒弟告知要多准备一份客饭。在他看来杨中元以前是家里的小少爷,现在既然回来,就理所应当是家里的小老爷,怎么也不能住在西厢吃着客饭。   所以杨中元猛地出现在他眼前,是他根本就没想到的。      一瞬间,赵忠的眼睛就红了起来,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青年,手上不由颤抖起来:“小少爷,你回来了。”   见他这样,杨中元也跟着有些难过,他小时候这位忠叔十分照顾他和爹爹,十几年没见,当年的而立之人已经两鬓斑白,眼角也刻着深深的痕迹,杨中元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他低声说:“忠叔,我回来了,你身体还好吗?真好,你还在家里。”      赵忠忙点头,他想伸手摸摸杨中元的头顶,却发现当年矮小的孩童已经跟他一般高了,他心中的酸涩似乎就要满溢,千言万语汇到口中,也只得一个“好”字。   这几句话的功夫杨中元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声音还是很低,脸上的笑容也恢复过来:“忠叔,我爹他……”      赵忠正沉浸在伤感之中,却听到杨中元突然提到周泉旭,心中虽说还是难过,但人却清醒过来,他回头招呼徒弟离开厨房,这才小心翼翼带着杨中元来到旁边偏僻狭窄的储物间里。   杨中元见他这一番做派,心中便有些了然,等到赵忠关进房门,他忙问:“忠叔,你快告诉我,我爹他是不是也……”      他声音很抖,眼眶也红,却还是睁大眼睛努力看向赵忠,显得十分坚强。   这个时候,杨中元即使想要演戏,也已经演不下去了。从他回来到现在,一丝一毫爹爹的消息都打听不到,他心中着急,简直五内俱焚。   “小少爷,不……小老爷,你别急,泉旭……泉老太爷他,还好好地。”      杨中元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勉强逼出些笑容来:“真的……?那我大哥,为何不让我见他?为了这个,我昨天担心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生怕我爹他……”   赵忠见他这样,心里满满都是难过与不舍,这孩子打小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太爷当年,也忒狠心了。      他叹了口气,说:“小老爷,我这些年都在厨房里,正房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泉老太爷确实还好好的。清明祭祖的时候他也出来了,我瞧着人瘦了些,脸色也不太好,但他到底还在的。”   杨中元垂下眼睛,他爹身体一贯很健康,可听了赵忠的话,他现在似乎又病歪歪的,照着自己两位“兄长”的德行,也肯定对他爹的病不上心,不行,他得抓紧带他爹离开这里。      “忠叔,你也别老那么见外,你是爹爹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长辈。你看现在我哪里还是家里的少爷,你便叫我中元吧,好些年没人这样跟唤我了。”   “哎,中元,泉旭要是见到你这个模样,一定会很高兴的。”   杨中元“嗯”了一声,抬头又问:“忠叔,我如今见不到爹爹的面,心里十分着急,你可有什么办法?”      赵忠眼睛闪了闪,低头思索起来。他虽说不如杨平时时跟在老爷们身边,但家里的大事小情却也多少知道一些,如今的二位老爷都有些吝啬刻薄,不过在他心里,杨中元和周泉旭才最重要,这个忙,他是必须要帮的。   他想了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中元,后天两位老爷要出门谈生意,中午不会回来,你早些过来厨房,我帮你进后宅,你爹住在以前的佛堂里,你认得路吗?”      认得到是认得,可这宅院如果变了,他就不好找了。   赵忠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忙补上一句:“后宅的院落位置都没变,如果你记得,那便还是在原处。”   杨中元终于安心下来,他嘴角扬起笑容,对着赵忠深深鞠了一躬:“忠叔,谢谢你,这一份恩情,中元日后定当回报。”      赵忠忙把他搀扶起来,嘴里念叨:“你这孩子,见外什么,我也是担心你爹,你自己能进去亲眼见见是最好的,也能让他快些好起来。”   杨中元定定看着他,认真说:“我回来了,他就能好起来。” ☆、005打算   因为中午了却了一桩心事,杨中元心情好了一些,他浅浅午休片刻,便揣着那张薄薄的路引出了门。   洛郡是北方大郡,郡都丹洛城以牡丹闻名遐迩,每到仲夏时节,整个丹洛城花团锦簇美丽异常。   杨中元走在街上,不由想起第一天回来时候的情景。      天启元年洛郡进宫的少年一共有二十多人,前些天跟着马车遣返回乡的却只有四个人。   四个人里,除了杨中原外其他的都不是丹洛城人,他们都只在丹洛城的城门口分别,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恐怕这一辈子都再难相见了。   杨中元进了城门口,突然觉得有些忐忑。   这里,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      他的父亲爹爹,他的兄弟一直生活在这里,这里是他的家。   那个时候进城的人很多,杨中元脚步有些踟蹰,他想要赶紧回去,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却一一在他眼前闪现,他竟有些犹豫了。   正所谓近乡情怯,这话确实有理至极。   他的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杨中元终于深吸口气,再抬起头时又变成那个御膳房里高高在上的杨总管。   因为拿着路引,杨中元很快就被放进了城,那天他也并没有直接去户政所,只是漫步在丹洛街头,仔细看着十几年来这座城市的变迁。   自睿帝亲政以来,大梁百姓安居乐业,生活日渐富足。      早年就一直繁荣的丹洛城如今更是人声鼎沸,街头巷尾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杨中元随便进了几家布店金店,发现京城流行的样子这里也能见到。   他细细问了价格,心里默默有了成算。   百姓们手里有了余钱,自然是要花的,如今丹洛城做什么买卖的都有,只要做得好,百姓自然会捧场。      回忆嘎然而止,而杨中元此时对家中的怀念与向往都已淡去,留下的只有对爹爹一个人的坚持,无论如何,他总是坚定认为爹爹是他最亲的亲人。   杨中元想到这里,便闷着头快步往户政所走去。      作为曾经的正九品宫官,他的路引有些特别,上面不仅加盖了锦梁宫总管的印信,还要求户政所免去杨中元的落户费。   户政所的户籍引正是正八品,他下面的户籍办事不过是从九品的芝麻官,原本见了杨中元这样的离宫宫人还很不耐烦,等他看到户籍上苍年的印信愣了一下,脸上马上堆起笑容来,忙请杨中元坐下喝杯茶。      杨中元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只温和道:“大人快别客气,草民如今出了宫就不是官身,劳烦大人给办了事,回头我要是在城里落了房子,还要再来打扰大人的。”   户籍办事直说哪里哪里,手里办事的速度却快了起来。      开玩笑,宫里的管事总管们是能跟皇上帝君讲上话的,他们这些从九品的小官整个大梁不知几凡,不要说皇上了,就是郡守他都没见过呢。   杨中元见他好好开始办事,脸上的笑意消了下去,默默盯着茶杯不言不语。   说起来,进宫这些年他不仅学到了一手好厨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可是琢磨了十乘十,对付一个办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杨中元的户籍就落好了,他并没有要求户政所给他落在杨家祖宅,只说先放在户政所里,等他一个月内再来落地。   就这样,他的出身名册又从宫里迁了回来,他手里这张路引也会加进去,证明他曾经为皇家服务过,做过九品宫官。      有这样一张路引,他无论以后迁户到哪里,都不用交落户费,倒是真方便。   “大人,草民有个事情想问。”杨中元喝了口茶,脸上露出些忐忑表情来。   户籍办事马上应道:“这位……公子,您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这十几年没回家了,也不知如今丹洛城是什么样子,想问问您如今哪里房子好些,若是我家里没了人,我也好能有个棚屋遮风挡雨。”杨中元一句话说得可怜,配上那张淳厚温和的脸庞,倒也十分相宜。   见他这般样子,户籍办事想了想,忙道:“公子,洛城如今人口很多,您要想在城中落户也得偏着些,现如今只有北边的蓝鹤巷与雪塔巷还有空闲屋舍,但可能也不是太多了。”      这户籍办事专门管城里人口居住的,对这些情况自然了解,他说完这句,顿了顿又道:“不过那边住的比较杂,人也哪里的都有,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子还是尽量回家找找,说不定你家人都在的。”   听他说这个,杨中元脸上笑意更深,他半垂下眼帘,低声说:“我晓得了,谢谢。”      等办完事情出来,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时候了,杨中元站在户政所门口顿了顿,还是决定先去北边看看房子。   家里的事情无论多么复杂他都要带他爹先行离开,而爹爹身体也可能不太好,即使他想月内就离开丹洛城,想必也不太可能。      杨家是丹洛城的富户,从他爷爷开始就经营古董铺子,到了他父亲那一辈更是生意极好,他虽然不是正房爹爹生的,但打小被父亲宠溺长大,要什么有什么。   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化为乌有,他只希望到时候哥哥和坤兄不要太过分,让他和爹爹离开自己讨生活,那便也可以了。      杨中元抬头看看天,撇撇嘴快步往北边走去。   他常年在宫里快步行走,脚程是非常快的,虽然对这里十分陌生,但他找准了方向就一门心思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丹洛北面的那片民舍。   杨中元眯着眼睛看这里的房屋,发现大多都是砖瓦小院,屋顶多数用了青瓦,院子都不大,也大多都只有三间正房,但看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这边大抵都是寻常百姓的住所,杨中元见来往行人大多都是粗布短褐,心里更是定了定,他找了个面色和善的大叔问了路,便直接找到了蓝鹤巷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姓陈,是做人牙生意的,北边的人家没有他不知道的。      杨中元嘴巴甜,没几句话便问到了这边要租宅院铺面的人家,那人牙也是老人了,对这北面几个巷子都门清,听他问到铺子的事情,脸上便热情几分。   既然要开铺子,那总得采买家具材料,以后要是做的稳定,还会招些活计跑堂,一单生意就能做成老客户,倒是方便。      杨中元自然知道他为何更热情了些,忙说:“陈叔,实在不瞒你,我和爹爹在家里过不下去,想出来租个铺面讨生活,也不用太好的地段,卖的也只是粗茶淡饭,能维持生计就行了。”   人牙陈见他态度谦和人也诚恳,想了想便说:“雪塔巷还有一个小门脸,地段挺好,后院也有两间小瓦房,旁边是个生意不错的茶铺,就是……”   杨中元听了人牙陈前几句心中正高兴,可听到他最后又吞吞吐吐,心里便有些嘀咕,却还是笑着问:“就是如何?”      那人牙陈左右看看,特地凑到杨中元耳边压低声音说:“以前那铺子是做花纸生意的,后来他家的相公老是虐待正君,那正君受不了,就一根绳子吊死在屋里……”   杨中元挑了挑眉头,脸上装作惊讶:“哎呀,还有这样的事……那……”   花纸就是祭奠故人用的花圈纸钱等等一类,那是地地道道的白事生意,即使这户人家不出这样的事情,那铺子也不好凭租出去,这样一盘算,那价格肯定也会低一些。      对于那宅子里吊死过人,杨中元是根本不在意的,他在宫里待了十几年,见过的死人还少吗?   就是担心周围的百姓们对那铺子忌讳,不肯上他家做生意,这才是主要的。   杨中元想到这里,脸上不由一红,结结巴巴说:“陈叔,实不相瞒,我和爹爹手里也没多少闲钱,那铺子的租金是多少?”      这铺子搁到人牙手里,肯定要加一层皮。不过北边到底生意没有南边好,又都是穷苦百姓,这事情没出多少时候,头一两个月是根本没人来问的,到这个月有那么一两户刚来丹洛城的人问过,却在听到实际情况以后都说晦气。于是这铺子就砸在人牙陈手里大半年,还是空着。      要说这人牙陈也实在,他如果不把事情给租客说,以那么低的租价肯定是很快便能租出去的,但他不想骗人,就算是外地人,也到底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做人牙生意,最是不好啊得罪人。   杨中元看起来是个很实在的年轻人,态度也温和,人牙陈也自然实话实说。      “小兄弟,我老陈做这中介生意从来不说假话,那铺子情况我都给你说清了,价格也真的不贵。一个月只要十两银子便成,只不过人户主要求了,必须一租半年,不用给押金,不想续了可以跟我讲一声就走,钱是不退的,要是续约就期满后再签六个月,简单得很。”      一个月十两,这个价格还真的不贵,就算不是铺面,北边这些巷子里很一般的宅院也要五两到八两一个月,铺面至少要翻个两倍,这样算下来到底不亏。   杨中元心里倒是十分满意,但他面上却没显出来,看上去还是很犹豫不定:“陈叔,这铺子名声总归不好,到时候我家生意不好做,那不是平白亏了六十两银子,就连这些钱,我和爹爹也得跟人借才能勉强凑得齐。” ☆、006程维哲   陈叔见他似乎又不想租了,忙说:“小兄弟,我看你也面善,不如这样,回头我替你跟户主谈谈,约莫五十八两就可租六个月的,你也不用怕那铺子名声不好,这北边讨生活的人多了去了,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谁还会记得去年那点破事,你就算当宅子租了住,五十八两也不贵了。”      那倒是,这人牙陈也没说错,铺面的位置好,就算他和爹爹只单纯住在那里,平时出门买个东西也是方便的,杨中元心里更定了定,口里却说:“陈叔,我家里的事情我还得回去问问爹爹,不如这样,他要是答应了,我就过两日来跟你去看看铺子,要是看起来干净整齐,那就定下,我要是两日内不过来,陈叔您租给别人也是使得的。”      见这事情还算有戏,人牙陈喜笑颜开地送了杨中元出门。   这会儿日头已经打西了,杨中元想着回去太晚惹那两位老爷怀疑,便打消了今日就去看看那铺子的念头,直接往杨家快步走去。      他自认看人还是很准的,那人牙陈既然能把铺子的事情跟他讲得这样清楚,那铺子的好处他也肯定没有多做胡说。他这几个月无非是为了让爹爹先养好身体,他自己也要慢慢适应宫外的生活,等两个人都调整好了,自然会一起离开丹洛城,所以那铺子即使不如人牙陈说的好,也无妨的。      杨中元这样自我开解一翻,心中又渐渐高兴起来,他此刻已经打算好,到时候爹爹住一间,他住那间吊死人的就行。   宫里一年到头死多少人,每个屋子都很晦气,他在那里住了十几年,早就百毒不侵,根本不觉害怕。      至于做什么生意,杨中元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满是老茧和伤痕,比常人的要粗糙许多,那是经年拿刀磨练出来的。   幼时他调到御膳房,一开始日子暂且不提,后来他勤勤恳恳,终于得了案墩的活计,后来他上面的大宫人病死了,他刀工又好,便渐渐被御膳房的御厨预名看重,从最基本的案墩开始转向配菜。      富贵人家的厨房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是永安宫的御膳房。   他们做宫人的跟御厨不一样,御厨是正经的官身,最顶尖的御厨三家都是从八品,虽说比不得御医,却也比宫人出身的宫官强许多。      在永安宫中,御膳房里有三位掌勺,被称作御厨三家,他们各自带着两位御厨预名,一起掌勺皇家主子们的一日三餐。而御膳房的宫人们大多做洗菜、案墩、配菜、摆盘以及上菜的工作。   杨中元很精明,他很早就表现出将来要出宫的意愿,而且于厨艺一道真有几分天份,跟着预名配菜没几天就得到那位预名的师傅,当时大掌勺的关注,领他做了记名弟子。      所谓记名弟子,就是最家传的绝学是不会教授的,但是一般的刀工案工配菜火候,却都能学到。   杨中元在学厨一途几乎耗费了整个青年时光,到他后面做到御膳房最高的总管位置,也还是认认真真跟着那位御厨学习,从来不曾荒废厨艺。      那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就算他回了家,家里也可能容不下他了,但如果他能有一手安身立命的本事,那倒哪里都能养活自己和爹爹,根本不用害怕任何人。   只有自己有底气,才能说话办事硬气,这是他在宫中十几年学到的最基本的道理。      夕阳西下,在杨中元回忆那一段御膳房往事的时候,杨家大宅门牌上貔貅的纹饰映入他眼帘。   曾经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这样熟悉,可如今再看,又觉得恍若隔世。      “你去了哪里?”杨中元正发着呆,转头就看他的大哥杨中善站在家门口淡淡看着自己。   他身后跟着四个人,两个仆役两个账房,似乎刚从铺子里回来。   杨中元低头深吸口气,抬头时脸上就浅浅挂上了羞涩的笑容:“哥哥,你回来了,我去了户政所,把户籍迁了回来,你也知道……”      他说完还待再说些什么,可他哥哥却冷冷瞥他一眼,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杨中元一愣,不敢在说什么,嗫嗫嚅嚅跟在他个个身后进了门。   后面的仆役账房都是这些年才来杨家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杨家如今的老爷还有一位亲弟弟,端看杨中元和杨中善七八分像的样貌,就以为是杨家的远房亲戚。      像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上台面的穷亲戚多了去了,过不下去巴巴凑上来混吃混喝的不是没有,因此那四个人都只轻蔑地扫了杨中元一眼,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宅子。   杨中元低下头去,闷闷跟在他们身后不做声。他当然不会为这些人的态度难过,只不过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他刚才确实是想要试探他哥哥的,他一离开十几年,如今除了杨家的老人,没人还知道他是谁,他根本没地方问当年杨家是怎么对外说他突然不见的事情的。   那时候他已经开蒙,跟着紫馨巷其他富户的公子们一同上学堂,他突然不见,从此再无音讯,杨家势必要拿出最好的理由回护脸面。      现在看他哥哥的态度,那显然当时没有明说他去了宫中做下人,八成讲他病了送回乡下疗养了吧。   这样想来,杨中元心里彻底松了口气。      虽说他认为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熬生活很不容易,也为自己能好好出宫而高兴自豪,却并不希望这事情人人皆知。他还想堂堂正正带着他爹讨生活开酒楼,还想做出最美味的食物,挣很多的银子,如果要想从商,那他旧时身份就越不想被提及。      这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过往,但他人总会用异样眼光看他,这样的目光,他一路坐着马车从帝京回到洛城,在驿站里见得多了。   说实话,那些目光令他十分不舒服,他非常不喜欢。      现在知道洛城中人都不知情,杨中元不知为何高兴了起来,他并没有跟在他哥哥身后继续装小可怜,而是径自去了厨房,讨了晚上的吃食回西厢休息。   因着赵忠认出了他,所以这一日晚上的晚饭可比前一天强上许多,不仅做了他幼时最爱吃的几个菜,甚至还有两样小点心。杨中元这一天办下许多事情,晚上吃食又这样丰盛,他高高兴兴吃了饭,在西厢的小天井里散了会儿步,便回到屋里歇下了。      这一夜并无人过来,他一宿睡到天亮,第二天早早就醒来,精神得很。   说起来这样的日子可比宫中清闲多了,以前都要寅时正便起来,早早安排一天的膳食,虽说宫里主子不多,也就六个人,但诺大大御膳房里要操心的事情却不少。      现在能这样睡到自然醒,还真是享受。杨中元十分留恋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太阳打头,才从床上爬起来。   这时已是七月末,天气越发炎热。他一共也就带了两身衣服回来,还都是最普通的杂锦,一身碧色一身蓝色,都很简单。      他如今也算寄人篱下,杨府除了管他一日三餐,其余是都没有的。   杨中元也不在意,他早上去厨房取饭,又被赵忠安慰一句事情已经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回来用过饭,整了整衣裳又出了门。   今日他要去的,正是昨个人牙陈说的那个铺子。      他记性很好,丹洛城如今的地理位置他走一遍就记住了,加上脚程很快,没几步就到了北面。   雪塔巷与蓝鹤巷是挨着的,只不过雪塔巷临街的都是商铺,而蓝鹤巷都只有民宅,住的人家也多,这样看来,雪塔巷里的铺子虽说只做普通百姓生意,却并不意味着挣不到钱。      杨中元到的时候这里已经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他站在巷口四下张望,见这里铺子虽然并不如锦绣街上精致大气,却也不失质朴干净,一条巷中茶楼酒馆杂货铺都开门迎客,更有布庄米店小食摊,杨中元眼尖,瞅见巷尾甚至还有一家车马行,心里便更是坚定下来。      一条巷子生意好不好做,端看人气便能知道一二。   从他这个角度看,这个时候每间铺子都有人在看店打货,甚至街口这家茶馆里面已经坐了大半客人,一位年纪不大的说书先生正在堂里高声讲着,没几句便能博得一个满堂彩。      倒是个好地方,杨中元心里感叹一句。如果不是因着杨家,他将来一定要离开丹洛城,那这里确实是个开铺子的好地方。   他正站在这里仔细研究,身后却听一把年轻嗓音喊道:“老板,你可来了,等你许久了。”      杨中元回过头去,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冲他走来,阳光微斜,杨中元很快便能看清那人样貌。   那人长得挺拔英俊,眉眼看上去深邃幽深,笑起来时脸上还挂着酒窝,看起来就是风采翩翩的富家公子。      这个人,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匆匆一瞥,杨中元却片刻知晓这人身份。   曾经杏花春雨,学堂的同窗们一起踏青,他跟他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他崴了脚,那人伤了胳膊,最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歪歪扭扭回了家。      程维哲,原来你还在。 ☆、007只有他   来人见他恍惚地盯着自己看,不由有些诧异,等他仔细端详杨中元的面容,脸上却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小元……是你吗?”   他声音比幼时要低沉许多,低低浅浅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带来阵阵暖意。      杨中元定定站在原处看他,心里想着当年的总角孩童也长成英俊有为的青年,岁月拔高了他们的身形,拉低了他们的声音,把他们曾经年少无知的心变得成熟而坚定起来,却依旧不会夺走他们曾经年少相识的情谊。   就像杨中元一眼认出了程维哲,而程维哲也第一眼便想起了他。      那声“小元”喊出口,便是对少时岁月最好的报答。   时隔十四年,杨中元再回家中,父亲已经亡故,爹爹不见其面,大哥不待见他,连家门都不想让他进,他虽面上不在意,但心中却已十分悲伤。   但是,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只看他一眼,就能叫出他幼时小名。      杨中元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润,幼时跟他吵吵闹闹别别扭扭一路长大,十几年未见,程维哲还是那个程家长房正公子,而他却已经成了亲族不认的路人。   杨中元想要冲程维哲笑笑,可他也知道如果笑了,表情会是多么难看。   “是我,阿哲,是我。”      程维哲快走两步来到杨中元跟前,他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童年玩伴,想要从他脸上找到这些年来失踪发生的事情过往,可杨中元看起来太平静,岁月只在他脸上增添了成熟的纹路,叫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端倪。   “小元,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程维哲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却最终没有抬起手。      杨中元跟他是同年生的,他生日早,占了哥哥的名头。杨中元小时候长得又十分矮小,所以在程维哲心中,他一消失就是十几年,在程维哲漫长的成长过程里,每每回忆起来的也都是他瘦小的身影。   光阴似乎眨眼而逝,两个人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相遇,一个长成高大英俊的公子,一个成了俊秀稳重的青年,那消失的十四年似乎那么轻,却又那么残酷。      杨中元有些恍惚,他问:“当年我父亲是如何说的?”   “伯父说你生了重疾,去清潭书院调养去了。你现在,病好了吗?”当年杨中元莫名其妙失踪,这个跟他每日都要打一架的童年玩伴最是不适应,所以当年杨父说的那个理由深深扎在他心中,叫他十几年都念念不忘。      杨中元低声笑笑,他垂下眼帘,稳稳回答道:“现在是好了。我当年身体不好,清潭风景秀丽宜人,书院里的大夫也很有名,所以便去了那里。”   这事情其实是很有破绽的,清潭书院虽说是以风景秀丽和医科闻名,却也到底不会让一个学生十几年都赖在书院治病,更何况即使身体再不好,也不可能十几年不回家过节看望,家里也并无人跟过去照料。      对于这个理由,幼年的程维哲是信了的。后来他渐渐长大,知晓了许多事情,看通了很多道理,便明白这不过是杨家一个借口罢了。   而那时候杨中元真正去了哪里,却也没有人还记挂在心。   除了他。      见杨中元不愿意说,程维哲也没再问,只顺着他的话笑道:“小元,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杨中元抬起头,盯着他的笑容默不作声。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太奇怪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端看程维哲那个开朗至极的笑容。平心而论,程维哲虽然为人高大英俊,身上也透着一股书卷气,但并不是那旷古绝世的美男子。   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会让人无端跟着开心,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杨中元都十分喜欢他的笑容。      见他只盯着自己没有讲话,程维哲脸上笑容维持不变,却忍不住出声问他:“小元?”   杨中元被他低沉的嗓音唤回神智,忙撇过脸去回答:“我先在这边安顿,等爹爹身体好了,还是要离开的。”      他这话说的十分含糊,程维哲敛起笑容,皱起眉头问:“泉伯父病了吗?实在抱歉,我这些年都忙着铺子上的生意,实在不知道泉伯父身体不好,如果知道了,我定会去看他的。”   杨中元摇摇头,只说:“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陪在他身边,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程维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后面的小厮提醒:“老板,日头晒,还是去铺子里……”      “哎,好久没见小元,竟忘了咱们就站在街上叙话,走,哲哥请你喝杯茶。”程维哲抬头看看天,忙伸手拉着杨中元往那茶铺里走。   突然被程维哲拉住手腕,杨中元觉得别扭,却并没有挣脱手腕上滚烫的温度,而是不言不语跟他进了茶馆。      兴许是因为十四年的隔阂,如今杨中元看起来这样沉默稳重,程维哲虽说有些不适应,心里却也为他难过和心疼。   这个他一惯当亲弟弟一同打闹的发小,小时候是多么调皮傲气,他是比谁都清楚的。      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成了这个样子?程维哲心里翻江倒海,几次话到嘴边,却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程维哲就这样拉着杨中元进了茶铺,坐在茶铺里吃茶听书的几个客人还笑着同他打招呼:“小老板,好久都没见了。”      “您又来了,最近铺子里上了新茶,如果不嫌弃我请大家都尝一杯。”程维哲一边拉着杨中元往后院走去,一边笑着同客人们打招呼。   有眼见的客人见他们手拉着手,杨中元又面生得很,便调笑道:“哎呦小老板,这是要请我们吃喜酒了吗?小夫君相貌可真是没得挑。”      这也难怪客人这样讲,杨中元比程维哲矮上半个头,长得又比他清秀好看,此时闷声跟在他身后走,却也像是那么回事。   可这话似乎触动了程维哲一些模糊的心事,他小心翼翼扫了杨中元一眼,见他似乎没什么反应,便忙跟那客人解释:“这位大哥可别乱说,这是我弟弟,过来玩的。”      他说完,似是怕听到那些客人们继续调笑,忙拉着杨中元来到后院。   他这间茶铺并不太大,后院除了两间砖瓦房,就只剩一个小小的中院,因着做茶铺生意,所以这会儿正晒了好些茶叶,显得满满当当。   程维哲轻车熟路,领着杨中元进了其中一间屋子,身后跟着的小厮手脚麻利端进来一壶热茶,然后又快速退了出去。      “尝尝吧,今年新下的雪芽,很是香甜。”程维哲的双手修长洁白,倒茶的手势优雅,似乎十分熟练。   杨中元没有端起茶杯,他只问:“阿哲,我记得你家是做米行的,你怎么来开起了茶铺子?还是……”      后面的话杨中元没继续说下去,程维哲却也听懂了。   他们程家是整个洛郡最大的米行,在各地都有分行,程维哲这位正正经经长房正出大公子,无论怎么样也应该继承米行的生意,而不是在城北这样的平民区开茶叶铺子。   程维哲笑起来,却淡淡回答:“这事一言难尽,你不觉得开茶铺子也挺好吗?”      见他不愿意说,杨中元也没勉强,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坦诚说:“我盘下了你隔壁那间铺子,过一阵子我就要带着我爹搬出来,到时候还要程大老板多多帮扶。”   程维哲一瞬间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着点头道:“我都说了你是我弟弟,到时候帮你忙是自然的,这巷子尽头的医馆大夫手艺十分了得,到时候我和你陪泉伯父去看看脉,说不定几服药就好了。”      弟弟吗?杨中元嘴角扬起笑容,他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口,新茶也确实十分甘甜可口,便说:“好,阿哲,到时候要麻烦你了。”   见他笑了,程维哲心里颇有些高兴,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头发,笑说:“还跟我客气什么,你不记得小时候流着鼻涕追在我身后叫哲哥的事情了?”      “我没有!你别胡说。”杨中元听他似乎要把小时候的丑事都说一遍,忙站起身唬他一句,转身出了房门。   程维哲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不高兴,只好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好了小元,我跟你开玩笑的。”      杨中元没有回头,只低低回了他一句:“阿哲,我家里还有事,过几日还要忙铺子里的事情。”   “小元……这么着急吗?”   “恩,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茶,”杨中元顿了顿,偏过头道,“我很高兴,回来就碰到你。”      他说完,没有理会程维哲的挽留声,径直出了茶铺,往旁边的空置的铺子走去。   兴许是熟悉杨中元的性格,程维哲并没有追出来,倒叫杨中元松了口气。   他站在那铺子门口往里张望,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那一年他五岁吧,第一天上学堂是程维哲领着他,他们岁数相当,程维哲启蒙早,因此在学堂里对他一直都很容忍关照,除非被他气得不行,是万万不会跟他打架的。   那时候他年纪也小,有次被同窗哄骗追着程维哲喊哲哥,说将来两个人要一起考功名,做大官。      那些年的过往他都已经不太记得了,却惟独对那天的事情记忆犹新,他记得当时程维哲还跟他拉钩钩,说要努力读书,好好做学问。   是的,程维哲从小就学问好,他读书比学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用功,这些年里,杨中元每每想起他,总认为他现在已经在什么地方做了官,为百姓造福。      可如今,程维哲却在这样一个小铺子里讨生活,而他早已经没在读过书,之乎者也经史子集几乎一窍不通,是个彻彻底底的粗人。   杨中元低声笑起来,幼年时的誓言,也到底只是不懂事时的戏言罢了。   当不得真,而现实也不允许他们做主。 ☆、008套话   因着想快点从杨家搬出来,所以杨中元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紧张,他在雪塔巷看完想要凭租的那一家,又去逛了旁边最大的一家杂货铺。   到时候他和爹爹两个人从杨家出来,想必是什么都带不出来的。      好在这边铺子里的东西都很是平常,看价格也并不是太贵。杨中元也不废话,直接定了锅碗瓢盆铺盖被子,由于他带不走,也没地方放,所以还是先付了钱说过几日再来取。   铺子老板是个十分和善的大叔,问他是不是要搬来这里,杨中元答要过来开个小食摊,那老板顿时来了兴致,说可以介绍他买桌椅板凳和铺子用的盘碗。      反正将来也要在这巷子里讨生活,杨中元也想多赚个人情,便痛快答应下来,只说后天再过来。   这一串事情忙完,也已经临近正午,他匆匆走到巷口,瞥了一眼那家茶馆,见程维哲并不在铺子里,便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   不在也好,杨中元叹了口气,走进杨家的大门。      现在门房到是不会拦他,却也没显得多热情,杨中元轻车熟路直接回了西厢。   这一日跑了一早晨,出了一身汗,杨中元索性在用过午膳后泡了个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往后宅走去。   反正是大夏天的,他也倒不怕生病。      从西厢到后宅之间有个小小的花园,这会儿仆役倒是不少,见杨中元一脸忐忑地往院门走去,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愣愣看着他动作。   他们早就被吩咐过,西厢来了一位客人,只要要求不过分,他要什么给就是了。不过杨中元倒也真是脾气好,饭自己取,衣服自己洗,除了洗澡水他抬不动,总之自己能干的绝对不含糊,从来不会使唤杨家的下人。      可他不使唤是他的事情,这样乱逛却是不行。   见杨中元已经要走到院门处,一个管事模样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他:“这位少爷,您不能进后宅。”   杨中元看着他愣住了,随即脸上便弥漫上无边的悲伤,眼眶也跟着红了,低声嗫嚅一句:“我姓杨,这里是我家。”      那管事也愣住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反应。   可杨中元在杨家内宅里一直扮着没用又软弱的样子,他不好直接越过那管事往后宅走,只好跟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发呆。      一阵风吹来,杨中元顿时觉得湿漉漉的头发蔓延着一股寒意,他目光闪了闪,突然转身朝花园里的假山走去。   似乎是很怀念,又似乎非常难过,只消片刻间,杨中元便开始盯着假山啪嗒啪嗒掉眼泪,嘴里嘀咕着:“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和哥哥放风筝,可惜风筝没有飞起来,挂在这个假山上,是哥哥帮我拿下来的。”      他说着,一边抚摸着那假山一边默默哭着,旁边的下人早就吓着了,不知道他这是到底为什么。   杨中元趴在假山上哭了一会儿,便又走到旁边的牡丹花丛旁一屁股坐到地上:“七岁的时候学堂里老师让写以牡丹为题材的诗,我不会写,去求父亲,还被念了一天,后来还是哥哥好心,借他小时候的课业给我抄了一份,这才没有挨先生骂。”      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难过,不多一会儿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口里叫着:“父亲,你怎么就没了呢,你怎么就不能等中元回家看你一眼?我在那边拼了命想回来,可你为什么不等我?”      一花园的仆役们都惊呆了,他们看着杨中元一个坑哭完换另一个坑哭,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毕竟,他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这要怎么劝!      杨中善和孔敏华得了信赶到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杨中元最后那句“父亲你为何不等我回家”,他的哭声很大,听起来真的非常悲痛。虽说父亲已经过世许久,但到底是杨中善这个长子跟在病榻前养老送终的,面对这样的场景,也不由自主被他勾起几分父亲早亡的悲伤来。      孔敏华见杨中善一惯冷清的脸上也有了难过之意,眼神一闪,忙上前扶起杨中元,直接便用上好的雪纱衣袖给他擦眼泪。   “乖孩子,你这样子,倒叫坤兄也难过了,乖,咱们回房再说吧。”      他比杨中元高一些,虽说十分清瘦,但力气倒是不小,一双手死死拽着杨中元的手臂,竟叫他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片刻间杨中元匆匆扫了一眼他哥哥的表情,于是又再度哭叫起来:“哥哥,哥哥,十几年了,我很想你。”      听了他的话,杨中善神情一动,那一瞬间无数心思在他脑海里飞快闪现,最终定格的,却只有元宝金灿灿的光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顾亲情,而是选择了对自己和夫君孩子最好的一条路。况且,他对这个弟弟,也并不是没有安排,他是不会叫他空手离开的。      杨中善这样想通,也走上前去一块扶住杨中元,低声安慰他:“中元,我们回去好好说,你别哭了,父亲若是知道,在那边也要不安心的。”   杨中元听他说这个,突然放松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任由眼睛里最后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就是他的亲哥哥,呵呵,真是可笑。   见杨中元不再哭闹,杨中善和孔敏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多时就带着杨中元走回西厢。      因着杨府的两位老爷都在杨中元的屋里,西厢这边的小厮们难得勤快起来,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上茶点的,片刻间屋里就多了薇露的香气。   孔敏华摆摆手,两个小厮又十分又麻利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好了房门。      杨中元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他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哥哥坤兄,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孔敏华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他伸手给三个人都满上茶,这才柔和了声音说:“弟弟,你今个是为什么?这么大人了,哭鼻子可不好看呢。”      弟弟?他不是不知道杨中元的名字,可就是不愿意叫他,似乎他的名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的地位,也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弟弟”。   杨中元低下头去,手里紧紧攥着有些磨损的袖缘,哑着嗓子道:“我今日去花园里,想起,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又想到父亲已经过世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里十分难过,所以……”      西厢的小厮光顾着给老爷们上茶摆点心,可却没人给他打盆热水来擦擦脸,因此他脸上还有泪痕,看起来真是分外可怜。   孔敏华轻飘飘看了一眼杨中善,杨中善马上领悟了夫君的意思,轻咳一声说:“中元,你已经二十四了,是个大人了,下次可不要再跑到花园里当着下人面哭,你是主子,太丢人了。”      我是主子?亏你说得出来!我是主子住在客房?我是主子自己洗衣裳取饭?我是主子回家两天,连爹爹的面都见不着?真是打的好借口。   杨中元死死低着头,不叫两位“哥哥”看到他的表情有多狰狞。      “我知道了,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念父亲爹爹。”   听他说到爹爹,孔敏华猛地眯起眼睛,在事情还没办好之前,是万万不能让这父子俩见面的。      他心思很重,片刻间就想到了借口:“你爹爹正在佛堂里祈福,念满四十九天才会出来,如今才刚进去几天。弟弟,你且耐心等等,你爹爹一出来,定叫你们见到面。”   听了这个,杨中元忙抬头期盼似地看着他,而旁边的杨中善则淡淡冲他笑笑,微微点了点头。      到底是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伴侣,对于这位相公的心思孔敏华自问还是懂的,这一个眼神表情就是对自己之前反映的肯定。他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又加把力气:“现在大爹爹也跟着一块祈福呢,不让你住到后宅去,也是怕打扰他们两位老人家。弟弟,你且忍耐过这个月,以后坤兄一定把后宅你原来的院子收拾好,叫你舒舒服服搬进去。”      这个坤兄,骗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如果他真还是年少时那个不懂事的杨中元,恐怕早就对他说的话坚信不疑。   可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宫中十几年生涯,不说脱胎换骨,也到底改头换面,除了身上这身杨家血脉,他早就成为了另一个人。   他可以是十岁的杨中元,也可以是二十四岁的杨平喜,瞧瞧,这名字还是当今圣上给他起的,倒也真是吉祥。      “坤兄,你真是好人,我都听你的。”杨中元说罢,安心地笑笑。   杨中善这时才开口:“这几年也难为你了,回头叫裁缝铺子里过来给你裁几件衣裳,瞧着也好体面一些。”      今日杨中元跑到花园里那么一嚷嚷,虽说新来的下人们并不知道这位杨少爷的来历,但老人们肯定已经听说了,如果杨中元还穿着这样的衣裳出门,那打的就是他和孔敏华的脸了。先出小钱才有大元宝,这道理他很懂。      杨中元忙冲他哥哥摆手:“不用不用,这衣裳穿着挺好的。”   他说完,又顿了顿,期待地问:“哥哥,我听说两位小侄子都是聪明的好孩子,能不能让我见见。” ☆、009长兄心思   孔敏华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自小在那样复杂的大家族长大,自问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如今却叫他碰到棘手事。眼前这一位小叔,总是端着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瞅人,说出来的话却每每都能掐中心窝,孔敏华看不透他,总觉得他不会轻易被他们摆布。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了。      孔敏华定了定心神,脸上的笑容更深:“弟弟,怎么想着见你那两个侄儿?”   杨中元似乎被他看得害怕,却还是道:“我听下人说两位侄儿都很聪慧,是顶好的孩子。我这些年在宫里讨生活,最想的就是家中一切,早先主子打赏了些零碎物件,虽说并不名贵,但到底是宫中之物,便想着给两个侄儿一人一个。”      他这一番话说得也算合情合理,孔敏华和杨中善从未离开过洛郡,但帝京的情况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就连杨家里打赏下人也惯会用些玉佩发簪,宫里肯定更是这样。   “那可是了不得,弟弟可得好好放起来,别丢了就不好了。”孔敏华关心地道。      杨中元摇摇头,手里紧紧攥住衣袖:“不会的,我归家的这一路上也担惊受怕,所以都藏在中衣里贴身带着,坤兄您放心。”   难怪之前派人也没搜到呢,孔敏华点点头,状似烦闷道:“你两个侄儿如今都在学堂读书,晚上也不着家呢,这样吧,坤兄明个派人去学堂问问,后日就叫他们归家,给你这位小叔叔接风洗尘,如何?”      听了孔敏华的话,杨中元心中多少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不会让他见两个孩子的,没想到居然还要给他办个家宴,这倒有些匪夷所思。   “好,谢谢坤兄。”心里虽然犯了嘀咕,可杨中元面上却好似十分开心,白皙的脸蛋都跟着红成了熟透的桃子,看起来倒也算清秀端正。      孔敏华见他这样,心中不由动了别的心思,等他和杨中善回到自己的卧房,他才慢悠悠道:“中善,你弟弟是今年刚满了岁数出宫的,按理说,应该二十四了吧。”   杨中善脱掉外袍,躺靠在窗边的榻上,含糊嗯了一声。今日让杨中元这么一闹,他也没心思再去书房看账,索性早早回房歇下。      孔敏华帮他把外袍挂好,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伸手帮他正了正靠枕。   “你想说什么?”杨中善伸手环住他的细瘦的腰,声音也随之温和下来。   无论对外人如何,他们的感情是一直很好的,两个人少时结亲,许多年都一起经营家庭事业,如今也养大了两个孩子,就算满丹洛城人都说他们两个抠门小气,却也有人羡慕他们举案齐眉。      对于这事,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   在他们两个看来,真金白银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银子就别乱嚼舌根,就算嚼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相公,你看弟弟已经到了这样年纪,可还没有伴侣……”孔敏华低声说。      杨中善一愣,他默默看着夫君好一会儿,却没讲话。   说实话,对于这个弟弟,就算他再不喜欢,也到底是血亲。就算这么些年过去他突然归家,他一开始不想让他进家门,可如今既然进来了,怎么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无论是想让他放弃父亲留给他的东西,还是冷着他让他知难而退,这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权宜之计,归根结底,杨中善也并没有想要害他。   就算是冲着亡父的面子,就算将来把杨中元赶出家门,他也到底会给点银钱,不至于叫他饿死在接头。      孔敏华是知道他如何想的,所以他面子上也一惯都过得去,可却还是觉得杨中善的心思有些太矛盾了些。可他十分聪明,这些天来,也一丝一毫都未曾点破。   就让他这样顺着自己心意就好了,杨中善既然自欺欺人想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人情味,好让自己心里好过舒坦。他也万万不会做那个恶人,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中善,弟弟已经这样大了,我们不为他打算,那他将来岂不是要一个人生活?”对于这一点上,孔敏华到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不是杨中善,除去这几次见面,他以前压根就没怎么想过杨中元这个人。      他结亲到了杨家,来了那么多年杨家也从来没人提及杨中元,那位泉老太爷常年在佛堂里了吃斋念佛,也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就连杨中元的亲生父亲,也只有临死之前才好似悔悟过来,匆忙立了另一份遗嘱。      他们原本都以为杨中元根本不会再回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孔敏华想不透以杨中元这样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在宫中活下来的,早些年宫中可没现在太平,就算他没去过,也能想象出来那里面的生活肯定不很如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既然回来了,他和杨中善就要想法子面对这一切。   杨中元现在的身份和年纪,却也给他们留了一条看似简单的捷径:“中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能给你弟弟找一门好亲事,他是宫中出来的,手里又没有多少钱,如果我们帮他办了压亲,到时候再跟他说铺子上的事情,想必他是不会拒绝的。”      虽说大梁男子成亲并无特定俗约,无论在双方原本的家里生活,还是另外搬到新宅子居住,更有甚者谁吃朱玉丸都可以,生下来的孩子却大多数都要继承父亲那一方的姓氏以及祖业,但也不一定都是绝对的。   只有一点,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也无论富贵或者贫穷,两个人成亲,是总要有压亲礼的。      没有压亲礼,说明结亲的心意不诚,就算家里穷得叮当响,可为了未来的伴侣肯拿出家里所有,世间却也没有人会嘲笑他。   虽说杨中元身上是有些银钱的,但那到底不多,如果他们能给他办的风风光光,不仅能漂漂亮亮办好这件事,那杨中善心中也会更加好过。      这时正房只有他们两个,孔敏华低声凑在杨中善耳边飞快说完他的想法,然后便安静下来,等待杨中善的回答。   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杨中善一向都很让着他,毕竟朱玉丸是他吃的,忍受痛苦生下孩子的也是他。就是为了这一点,当时的孔敏华毫不犹豫吃下朱玉丸,换来夫夫两个关系更加亲密,也换来了杨中善对他的真心实意。      孔敏华的话当然光挑好的讲,听在杨中善耳中却是夫君事事为他考虑,他手上紧了紧,让孔敏华靠近他怀中:“这虽然是个好方法,可我们不能这样做。”   孔敏华一愣,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      杨中善叹了口气,说:“你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飞扬跋扈,嚣张骄傲,当年他年纪小,父亲哄骗他去了宫里,却没告诉他将来会发生什么。我想他当时吃了朱玉丸的时候,多少就开始慢慢懂事,他现在虽然变成这个样子,可我觉得人不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在他心底里,叫他给另一个男人生孩子,想必会令他非常不高兴,或许会适得其反。”      孔敏华到没想着杨中善会这样说,他低头想了想,觉得倒也是,万一以后杨中元不喜欢自己的伴侣,回来找他们麻烦,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样想着,他心里又舒服了些,笑道:“还是你懂他,那我们说好了,就后天跟他摊牌?”      杨中善点点头:“也好,拖的时间长了却也不好,说辞还按早先那个来讲吧。”   他们是在杨中元第一日归家时就对了说辞的,不过话里话外大多都是糊弄杨中元,叫他听不明白,却会乖乖任他们摆布。   两个人这样一合计,就又都喜笑颜开,心里舒坦了,自然寻觅些开心的事来,晚上红烛宣窗,倒也十分别致。      这边厢,险些躲过两位兄长安排亲事的杨中元却也在辗转反侧。   十几年了,他心中对父亲的面容已经多少有些模糊,可爹爹的样子却时刻铭记在他心里。   自己从小到大,人生的前十年几乎是日日跟爹爹在一起,这个人养育了他,教会了他许多事情,虽然字认不得几个,也没什么学问,却是位相当慈祥的爹爹。      他总是尽自己所能,给孩子最好的。   杨中元不知道他爹爹到底喜不喜欢父亲,因为他总是带着杨中元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上正院那边凑和,也从来不对父亲有过多的体贴和亲昵。   他幼时并不是太明白为何自己的两位父亲感情这样淡然,后来长大了,又进了宫中,杨中元多少有些了悟。      其实他爹是个很超脱的人,他身不由己,卖身为仆,机缘巧合下做了家主的小侍,却也没有自怨自艾或者邀宠搅和,他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日子倒也平静。   除了他被父亲送走这件事情。      那些年他在宫中,最担心爹爹为了他的事情跟家里闹翻,他怕爹爹无依无靠没地方去,怕他生病苦闷没人陪着,每每想到爹爹的时候,他都万分期望时间快点过去,他好早点长大,早点出宫。   可如今他出来了,却回到家里不得见爹爹一面,心里的着急简直无处可说。   索性,明天便能见着了,杨中元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 ☆、010见爹爹   七月的丹洛城总是飘着淡淡的花香,一整个月里差紫嫣红的牡丹竞相绽放,染红了美丽的洛郡都城。   杨中元第二日早上醒的比平时晚了些,却也还早,他收拾好自己,有些忐忑地去了厨房。      跟往常一样,杨家的厨房忙碌嘈杂,这一点跟御膳房真是没什么两样,杨中元这会儿竟然有些怀念厨房里阵阵的饭香味,那些年虽说宫中生活并不顺心如意,但到底叫他学到这样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有手艺,才能吃饱肚子,才能屋暖衣新。   一直指挥着手下人的赵忠显然看到了杨中元,他给杨中元打了一个眼神,叫他吃了早饭再来。   杨中元也并不焦躁,安安静静取了饭回去吃,等到太阳从窗外打头,才背着手又往厨房溜达。      这整个西厢就他一个“客人”,还是个根本不用下人伺候的主,所以他平时来来去去也从来都没人管。杨中元面上安然自如,心中却有些忐忑。   他自然不是为偷偷进杨家后宅这件事情,单只因为离家十四年后,再见自己的爹爹。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经久不衰日渐浓厚之后,再遇时便会近乡情怯,便会徒生思量。他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是幼时他所见的样子;他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是一如往昔思念他。   这些年宫中的生活消磨了他曾经所有的傲气与棱角,却把他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平时他总是给自己加一层刀鞘,只有需要进攻之时,才会锋芒毕露,叫人无所遁形。      可这些,当他面对程维哲时却好似都不管用了,他越在意的人,他越无法维持最好的表象。   从西厢到厨房短短几步路,似乎耗尽了杨中元心中堆砌起来的所有勇气。   不要害怕,爹爹还是留在原地,他还在等你。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着。      杨中元攥紧双手,沉默地走进厨房,在他意料之中的,厨房里这会儿只有赵忠一个人等他。   “小老爷,你怎么才来。”赵忠见他来了,忙请他进去前日商量事情的那个杂货间。   杨中元勉强冲他笑笑,低声道:“我有点紧张,不知道爹爹如今是否还好。”      赵忠见他这样,心中颇有些难过,少时的杨中元并不是这样的,可无论怎么说,他能好好回来,已经是上苍对周泉旭十几年来吃斋念佛最好的报答了。   “小老爷,你别紧张,泉老太爷这些年一直日夜想念你,你换上这身小厮衣裳,待会儿到了他喝药的时候,你顶替我小徒弟,给他送进去吧。”      杨中元苍白着一张脸,手里却稳稳接过衣裳。他知道,只有自己沉稳应对,才能见到爹爹的面。   赵忠见他还算镇定,叹了口气出了隔间,杨中元麻利地换好衣裳,就连头上的发带也换成杨家小厮管用的藏青色,这才从隔间出来。      他在宫中当了十几年下人,只消稍稍弯下腰,半垂下眼睛沉默不语,气质马上就变得跟真正的小厮一摸一样了。   “小老爷,您学得还真像。”赵忠愣了愣,把食盒递给他。      杨中元低头闷声道:“我十几年在宫中都这样过来,怎么会不像?”   赵忠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说出来,一下子心中难受起来,他从小把杨中元当自家孩子一样疼,听到他遭了这么多年罪,心里简直不舒服到了极点。      可他也知道杨中元不喜欢别人对他同情,他幼时骄傲,想必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小老爷记得跟着我,内宅我不进去,送到门口的时候还要小老爷多多配合。”赵忠叹了口气,领着杨中元出了厨房。      厨房就在内宅院门边上,杨中元跟在赵忠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食盒,仿佛生怕它打了似的。   他这个样子,就好像刚刚来大户人家做活的仆役一样,又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就连表情都带着谨慎,简直跟真的一样。      当赵忠这样介绍杨中元的时候,那看门的仆役二话没说便放他进去了,连盘问和疑惑都不曾有过。   赵忠看着杨中元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门门缝里,再度叹了口气,闷闷回到厨房点了水烟。      原来困苦的生活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虽说父亲们总是吓唬不爱吃饭的孩子,说等到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连街边捡的脏馒头也能吃下去,可大多数人家的孩子,确实根本不曾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杨家根本不是这样的,内宅那扇门也从来不曾管得这样严,赵忠知道老太爷过世的时候一定对周泉旭和杨中元做了交代,否则如今的二位老爷不会防的这样严实,从老太爷过世后五年有余,周泉旭只踏出过后宅一次,还是今年去祖坟祭祖。      那样的场合,赵忠自然是跟周泉旭说不上话的,但当时周泉旭看起来虽说并不是很精神,人也瘦得厉害,却也并不显得病弱。      只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厨房送饭送药的小厮根本见不到周泉旭的面,这四个月来他虽说着急,可也没有办法。   只能看今天小老爷的表现了,不知道为何,赵忠坚信杨中元一定能见到周泉旭的面。      这边厢杨中元依旧小心翼翼捧着食盒,不快不慢地往佛堂走去。   他低着头,仿佛根本不管新内宅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这里他以后不会进来住,也再不是他的家,也根本不需要多做关注了。      很快,寂静安然的佛堂便出现在他眼前,这里很偏僻,几乎不会有人过来。杨中元终于抬起头,仔细打量这座爹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说实话,这里其实比他小时候他们父子住的那个小厢房还大许多,门口还有一个小厮正守着门,看来他爹的“待遇”比以前还“好”了。      杨中元轻手轻脚走近,却见那小厮正点着头打瞌睡。杨中元目光一闪,想要就这样直接进去,却不料那小厮突然睁开眼睛,厉声骂他:“你是哪里来的不懂规矩,这里也是你进的?”   杨中元好似被他吓得一阵哆嗦,他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徘徊,磕磕巴巴道:“大、大掌勺,吩咐、吩咐我,啊,不是,是吩咐小的,进来送药。”      他这一句话说得太吃力了,那小厮满脸不耐烦,在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的时候就猛地上前走了两步,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就要接过食盒。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中元甩袖猛地朝他的鼻子一扫,只听那小厮闷哼一声,整个人好似无骨的鱼儿,软软倒在了地上。      杨中元把食盒放到一边,低头细细检查起那小厮的眼睛来,他用的这药是出宫前特地跟睿嘉帝君要的,药劲又猛又强,人闻到那股味时片刻间就会失去意识,等到两个时辰后悠悠转醒,也不过以为自己打了一个瞌睡,其他的都不会想起来。      当时杨中元只是想要几样简单的防身药,可没想到睿嘉帝君给的这样齐全,无论两个人身份变成如何,他们曾经在一起相互扶持许多年,这份情谊是从来都不会变的。   杨中元想到这里,伸手扶起那个小厮,让他软软靠坐在门口的台阶前,好似在打瞌睡一般。      就这小厮平时的表现,想必不会怎么用心伺候他爹,肯定一天到晚在这里打瞌睡,旁人见到了也不会奇怪。   他办妥了事情,拎起食盒,深吸一口气走进这座看似宁静的牢笼。      出乎他的意料,这里面真的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他记得以前爹爹是从来不信这些的,那时候他教育杨中元,总是说人定胜天,自己能努力做到底事情,就不要去仰仗不切实际的信仰。   杨中元轻手轻脚往佛堂里面走,他绕过一座白玉弥勒佛像,转眼间就来到后面的正堂。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半跪在佛像前的软垫上,杨中元紧紧咬着牙,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个人的背后。   只听那人低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保佑我的中元平平安安,佛祖啊,我祈求你让他好好的,让他早日回家。”      那一声一声,仿佛一把刀子直直戳进杨中元的心窝,他眼中的热泪在顷刻间奔涌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 ☆、011愿景   十四年来,周泉旭心心念念,都只一个人身影。他少时孤苦,卖身为仆,后来又无奈做了主家的小侍,可以说前半生里,从来都是孤孤单单。   可是后来,他有了杨中元这个儿子,直到杨中元出生,他的人生才开始有更多色彩,可以说,杨中元是他一生里唯一在意的人。      可就是他心尖上的这个人,也被从身边夺走,一离开就是十几年,生死不知,再见无望。   他原本是不信佛的,从他求父亲不要卖掉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不求不信任何人,可是杨中元离家后的第一个月,他实在是寝食难安忧虑颇重,也不得不开始寻求这看不见的慰藉。   人们都说吃斋念佛能得善报,所以他就闷头搬进这间佛堂,一门心思想把那善报关照到儿子身上,哪怕只有一丁点,那也值了。      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一些人重若珍宝,杨中元就是周泉旭唯一的珍宝。   这些年来,周泉旭有时候都很恍惚,他已经不求杨中元还能回家来,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好了。   可是如今,这个他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却又有些害怕。      他怕杨中元或许已经死在外乡,回来看望他一眼,不过是为了跟自己的爹爹道一声再见。   周泉旭这样想着,想要抚摸杨中元的手竟有些迟疑,他犹豫徘徊:“小元,真的是你吗?”      杨中元见他爹这个样子,心里越发酸楚,他脸上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似要把这些年无边无尽的思念都倾泻而出。他紧紧握住爹爹的手,让他自己抚摸自己湿漉漉的脸颊:“爹,我真的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杨中元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高大青年了,他的面容虽说跟父亲有几分相像,但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周泉旭年轻时的样子,所以见到第一眼,周泉旭连想都未想,便直接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小元。   父子亲缘,血脉相依,有时就是这样奇妙。      周泉旭用自己干瘦的手自己摸着儿子的脸庞,终于也跟着哭出声来。   “小元,你终于回来了,爹真想你。”他哽咽着,倾诉着,高兴着。   这些年他吃斋念佛心心念念,无非就是杨中元能好好从宫里活着出来,现在真的见到儿子归家,他也确实应该感谢上苍。      周泉旭这样想着,忙拉着杨中元一起跪倒在垫子上:“小元,跟爹一起给佛祖磕个头。”   杨中元知道如果不是信了佛,他爹说不定撑不过这些孤寂焦虑的岁月,即便他自己并不信这个,却也老老实实跟着一起给佛像磕了三个头,心中也确实诚心诚意感激。      父子俩沉默地叩拜了佛祖,杨中元便麻利地站起身,想要扶爹爹起来。   可周泉旭却似乎没有多少力气站起身,他整个人靠在儿子上,重重喘着气。   杨中元心中越发难过,以前就算他们父子俩在府里过得并不太好,可他到底是杨家的少爷,那些年父亲还在,仆役下人们总不会太差。想到他哥哥和坤兄的性格,杨中元眼中暗暗升起一股寒意。      周泉旭如今瘦成一把骨头,脸上也透着不自然的苍白,他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早早白了鬓发,显得苍老又憔悴。   杨中元扶着父亲进了佛堂内室,见里面的摆设都已陈旧,索性被褥家具都还干净,他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把父亲扶到床边坐下。      “爹,我是偷偷扮成小厮来给你送药的,这会儿都凉了,我去端给你。”   周泉旭听到他说这个,脸上不由冷了下来,却温柔地拉住儿子的手:“不用了,那药吃不吃,不过给外人看的,没什么用。”      杨中元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这些年在宫中做总管,虽说比不上正经主子,但又有哪个宫人敢给他脸色看?就连苍年都跟他和和气气,更何况是小宫人们。   所以他这个样子看在周泉旭眼里,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年少时杨中元因为家中的地位与他的身份,总是十分尖锐又傲气,可那时候他到底年纪小,有些过于不分是非,没成想这些年在外面吃苦,反而让他越发沉稳起来。   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倒有些威仪霸气,周泉旭还没对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样子生出些许熟悉感来,却又因他这样的神情动作而心疼。      到底要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让一个打小傲气霸道的孩子变成这样?周泉旭不得而知,也没有开口问杨中元,就算十几年未见,他也知道儿子必然不会跟他讲的。   “爹,这些年我不在家,也没人在你跟前尽孝伺候,是孩儿不孝。你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等事情办完,我就带爹离开杨家。”      杨中元说完,小心翼翼看了看爹爹的脸色,然后又道:“爹,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周泉旭一下子沉默了,杨中元看他不讲话,心里多少有些诧异。      在他的认知里,爹爹跟父亲从来都没什么感情,这个家在他年幼的时候或许对他不错,但对爹爹却从来都谈不上好,后来他父亲为了遥不可及的权利与幻想,把年幼的他送进宫中,当他下了那个决定,就无形中砍断了父子之间联系最紧密的亲情。   人说虎毒不食子,对于已经过世的父亲,杨中元已经不想说更多的话了。      周泉旭见儿子这会儿又变得小心翼翼忐忐忑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小元,我这么多年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等你回来。”   杨中元没说话,只坐在爹爹身旁,笑着看他。   许多年未见,爹爹已经苍老憔悴成这个样子,他暗自发誓,等离开这里,一定尽其所能孝敬爹爹,让他舒舒服服生活。      “小元,你能偷偷进来看我,想必你哥哥不让你见我对不对?他是怕我告诉你你父亲过世前,另外立了一份遗书。”   兴许是知道这次杨中元进来一趟不太容易,所以周泉旭说话也十分干脆利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父亲当年既然做下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已不被他看成家人,你走之后,我就搬到佛堂来住,许多年来我也没跟他讲过话。”      他说着,看儿子半垂下眼帘,知道他是替自己心疼,不由伸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你也知道,我与他根本没什么感情,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操这份心。我当年还是十分怨恨他,觉得他是你父亲,不应该这样对你,在你初走的第一个月,我跟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兴许是这些话刺中了他心里最深的地方,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到死还记得。”      “爹,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好好生活,从前的事情,就当过去了吧。我这些年在宫里生活也挺好,还学了一门手艺,您靠着我啊,肯定吃香喝辣舒舒服服。”杨中元见他爹神情有些不多,忙补了一句。   周泉旭知他安慰自己,便松了松眉头,冷静下来道:“他当时立遗书的时候,我和族老都在跟前,他给我们两个一人留了一间铺子,位置全都在金鳞街。”      金鳞街是丹洛城最大的商业街,这里的商铺最是金贵,一间能抵雪塔巷的十间,这还是单说租金的情况下。杨家专做古董生意,在金鳞街首位四角有四间商铺,虽说并不一定都是自家经营,但一年租金也高得吓人,生意一直红火。      杨老太爷当着族老的面给周泉旭和杨中元一人留了一间,已经说明他下定了决心,他原本想铺子都留给这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的儿子,又怕长子在他走后薄待周泉旭,所以给他们二人一人留了一间。      就算没有感情,也十几年不怎么讲话,但偶尔看到周泉旭鬓角的白发,杨老太爷也慢慢徒生愧疚。   如果不是他当年鬼迷心窍,一念之差,亲生骨肉怎么可能两地分离,是死是活无从得知。这样想着,杨老太爷临死之前就越发难过,所以为了让自己安心闭上眼,他坚持改了遗书。      可他不知道,就算周泉旭手里有一间铺子,他一没办法出门,二也不会经营,实际上不还是被杨中善紧紧控制在手里,这些年过得越发艰难。   杨中元听到爹爹的话,他不是不惊讶的。在他印象之中,父亲对杨家的一切事情都很看重,肯把金鳞街上最好的两间铺子给了他们父子,甚至有一间已经换了外姓,这实在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杨中元心思活络过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哥哥的用意,并且瞬间想好了对策。   “爹,你想要那铺子吗?”杨中元轻声问着。      周泉旭用枯瘦的手细细抚摸着儿子年轻俊秀的脸庞,重复光彩的眼中满满都是慈爱,他认真看着儿子讲:“爹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安回来。我求了十几年佛祖,终于把你求了回来,只要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重要。” ☆、012业障   周泉旭不想要那铺子,杨中元也是不想的,但不想并不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杨中元如今心思活络,想法很深,对于这件事已经多少有了计较。   周泉旭见他听了这个仍旧气定神闲,就知道他自己有了打算,便说:“小元,你哥哥和坤兄必定不想给咱们那个铺子,爹这些年也想开了,只要我们能离开这家,其他的都可以妥协。我的卖身契还在正君手里,爹知道你是大人了,你有主意,便去做吧。”      孩子已经长大,虽说十几年后周泉旭再见他已经是长大成人的样子了,但他对自己儿子却从来都很信任,只要杨中元乐意,他想怎么样都行。   杨中元听爹爹这样说,便知道他全心全意信任自己,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一双凤眼笑成月牙:“爹,当时父亲留的那份遗书,族老签字了吗?”      “签了,三位都签了。”周泉旭道。   杨中元眼睛眯得更深,表情十分开心愉悦,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坚定:“爹,你放心,我保证后日之前,我们便能离开这里。”      周泉旭这会儿已经十分累了,如果不是突然见到儿子的开心撑着他,这时候他多半都在躺着午歇。   其实他前些年身体还好,虽说杨中善困着他不让他出门,但吃穿也没过分亏待。周泉旭不是杨中元,之于他不过是个下人,他亲爹拿捏着周泉旭的卖身契,也知道杨中元一日未归,他是不可能离开的,所以这些年便开始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下人们有样学样,他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   可这些周泉旭却从来都不在乎,他年轻时过得还不如现在,一天天地伺候人,哪里还有被别人伺候不经心就抱怨的理由,况且,杨中元生死未卜,他也没心思考虑这个。      但今年过年之后,他突然染了风寒,虽说杨中善找大夫给开了药,但吃了许久都不见好,当时周泉旭心里便清楚了,他想让自己这样病死,省却许多麻烦。   也真是下得去手,周泉旭眼睛微微透出些寒意来,他这大半年咬牙撑着,就是不想叫他如愿,到底撑对了。      “小元,你好好的,爹真高兴。”周泉旭伸手把儿子环抱在怀中,就好像幼时那样。   可他如今已经瘦弱到了极限,因为久病不医,身体已经被掏空,胳膊抬了没多会儿就很吃力了。   杨中元把爹爹扶着躺到床上,细细帮他掖好被角:“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什么事情都能办好,你等我风风光光把你接出这里。”      周泉旭笑着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他也实在撑不住了。   杨中元坐在床边看了爹爹好一会儿,才麻利地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佝偻起脊背,也半低下了头,恢复了来时的样子。   他离开佛堂的时候那小厮还在昏睡,杨中元理都没理他,只捧着那个食盒离开内宅。      等他回到西厢,已经快到晚膳时分了,杨中元看看天色,吃过饭后便早早歇下,思索起明日的那场硬仗来。   在宫里这些年,他曾经认认真真背下了大梁律,他十岁就进了宫,识字并不多,但好在大梁律写得也很浅白易懂,他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仔仔细细记下了所有事例。      他父亲五年前过世,当时立了遗书表明两间铺子一间等他归家便给他,另一间给了他爹。   在他父亲过世之后,给他爹的那一间应该已经办了过户手续,但给他的并没有办法办理。一个是因为他本人不在,另一个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这种情况下,作为家里的族长,也是他亲大哥的杨中善就可以代为管理商铺,如果五年之内杨中元仍旧没有回来过户,那么这间商铺就可以转给杨中善直接继承。   因为周泉旭本身的卖身契都在他父亲正君手中,所以这件铺子即使过给周泉旭,他本人也没有办法直接管理,更不用说这些年的红利都进了谁的口袋。      这些都是合乎大梁律的,他爹的那一份他没有办法做什么,但他的这份却可以。   金鳞街是整个丹洛城,乃至整个洛郡最繁华的一条街,这里有着栉比鳞次的商铺,有着洛郡最好的衣服金玉古玩。这里的商铺,虽说不上日进斗金,但也十分可观。      他恰好在这个时候从宫中归家,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哥哥当即就应该带他去户政所把这个铺子过到他名下。他不仅没有,还隐瞒了事情真相,那就说明这件铺子他已经另作他用,又或者每年利润高得吓人,他铁公鸡一样的哥哥坤兄不肯忍痛割爱,把这个已经到了嘴的肥肉再分薄出去。      如果这件事从长计议,杨中元甚至有办法把这件铺子这几年的收入都要到自己的口袋里,可他爹身体已经衰弱到这个样子,他自己也懒得再和杨中善孔敏华纠缠,所以他打算在家宴这一天,彻彻底底解决这件事情。   杨中元这样想着,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时他便起来了,见整个西厢还静悄悄的,杨中元也不着急起来,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包。   因着对家中的两位兄长看得透彻,所以最值钱的东西即使他睡觉也从来不离身,这个荷包里他放了五张二百两银票,其他还有约莫十几两碎银。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这些年在宫中,他虽然月银不少,下面人也打点孝敬,可他也要卖出别的人情,能攒下这些钱,还是出宫时睿嘉帝君给了照顾。      虽说已经成为大梁如今最尊贵的人,但沈奚靖却并没有直接给杨中元金银珠宝,他知道杨中元肯定不会要的,所以给他换了更实在的东西,那两张二百两的银票,已经是杨中元能接受的最高限度了。剩下的,就全部都是杨中元自己攒的了。      杨中元把银票放好,又把那十几两碎银塞进之前放在衣柜中的包袱里,他手里闲钱也就剩下六十几两,他想趁晚上家宴之前,尽快把铺子的事情办好。   他着急爹爹的身体,能早一天医治便早一天,多一刻他都不想等。      宫里死人多,但大多数病都不重,就是像他爹这样,病了没大夫看,没药吃,才生生拖没了气。就是因为这样事情看得太多,所以他才异常心急,他是真的怕了。   好不容易再见到爹爹,他仅剩的至亲,他想陪他长长久久,所以一定要早早治好他。      杨中元这样想着,便起床换了衣服,他又重新回到床上摸了摸,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只比巴掌长一点的匕首来。这匕首做的十分简单,刀柄与刀鞘都没有任何宝石花纹,可看上去却十分锐利,应该是顶好的兵器。      这刀是他当上总管的时候沈奚靖送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就算是睡觉之时,也定要压在枕头底下才安心。   杨中元低头摸着这把匕首,眼睛里翻滚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到外面天色微朦,他才狠狠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      有些血缘至亲,还抵不过萍水相逢的路人。有些浅薄亲情,却比不过至交好友的友情。   这些,不要也罢。杨中元深吸口气,把匕首小心翼翼塞进袖中,这才抹了一把脸,出门取早膳去了。      因为事情都提前了,所以杨中元早早就出了门,一路直奔北城人牙陈家里。索性人牙陈也起得早,听到杨中元愿意租,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就领他过去瞧那铺子。   虽说杨中元已经过来看过了,却还是佯装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人牙陈有铺子大门的钥匙,他打开领着杨中元进去看了看,见前面铺子空空如也,半点不吉利的东西都没留下,反而后院里的两间瓦房,有一间里面家具都还在,虽说陈旧了些,但瞧着还能勉强用上一段时间。      杨中元知道周泉旭不会介意这个,便又高兴了几分,想让人牙陈打开另一间给他瞧。   可这会儿人牙陈脸上却有些难色:“小哥,你也知道这间……你们只有父子俩,便一起住一间好了。”   他这也是好心,生怕杨中元各应这个,便不想让他进去找晦气。      杨中元脸上也跟着有些忐忑,但他心里却不以为意。这人啊,眼睛闭上便断了阴阳,他在皇宫大院里都一个阴魂没瞧见,这屋子又能有什么怕人的?   “您开吧,我瞧瞧里面,当个杂货间也好。”他原本是想自己住这里的,可转念一想爹爹那个身体,晚上没个人照顾不好,索性就跟爹爹住隔壁那间,这里也就堆些杂物好了。      人牙陈见他坚持,无奈之下还是打开了那扇单薄的门扉。杨中元轻轻一推,那柳木门便发出吱嘎的声响,杨中元丝毫不忌讳,毫不犹豫地一脚迈进去,却见这一间比旁边那间要大得多。   这里才应该是这户人家的主屋,可惜男主人吊死在这里,可能怕租客忌讳,便把屋子里的家具都搬了空,只留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人死如灯灭,空留一个屋子,也不过是那些活着的人,自己心中犯了业障。 ☆、013物是人非   杨中元见里面打扫也很干净,心里便更有些高兴,他转过身来跟人牙陈到隔壁屋子定了租约,末了又在五十八两的基础上多给了二两银子。   “陈叔,我爹一路上病了,我想早点接他过来住,这二两银子我是给您的,能请您去对面杂货铺帮我把我定的家具被褥都搬来,然后帮我仔仔细细打扫干净这里行吗?我没多少钱,这事真是麻烦你了。”杨中元说着,好似担忧爹爹身体,眼眶也跟着红了。      人牙陈也是当父亲的人,见他这样心里多少有些同情,那二两银子也着实不少,于是痛快道:“这事陈叔一定办妥,你要是放心,钥匙先放我这里,我保准给你好好整治这个院子。”   杨中元眨巴眨巴眼睛感激地看着他,说:“陈叔你真是好人,那钥匙便先放你那里,我明日接了爹爹直接去您家取,麻烦你了。”      人牙陈笑道:“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再说,我又不是不收银子。你说你爹身体不好?那等他来了千万记得找巷尾那家医馆的大夫过来瞧瞧,好早早治好你爹。”   这人牙陈也确实是很直爽实在的一个人,他做人牙生意,却也还存着热心善意,杨中元承情,又谢了他一句:“这次真是麻烦陈叔了,等我家铺子开了,您过来是保准不要钱的。”      人牙陈一边跟他往门口走,一边笑着说:“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打算做什么生意?”   杨中元羞涩笑笑,却摇头道:“保密哦,等开张那天,陈叔可要过来捧场。”   “一定一定,你不都说了不要钱嘛,”人牙陈笑着出了铺子大门,抬头却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铺子门口往里面张望,他一开始吓了一下,等到看清那人面孔,便又笑着招呼,“哎呦,小程老板,你家隔壁要开新铺子哩,你可得关照关照啊。”      程维哲也跟着扬起一抹微笑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极为开朗阳光,直叫人暖到心坎里去:“那是自然的,我不关照他,去关照谁呢。”   人牙陈一愣,他倒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认识的,见低头跟出来的杨中元什么都没说,他心思也灵,跟程维哲恭维两句就锁门离开,留下程维哲和杨中元站在街边。      “你这么早?”杨中元等他走了,才抬头问了程维哲一句。   程维哲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也能让人瞧见他心里极为高兴:“你以后就定了在这里住吗?”   杨中元“嗯”了一声,突然笑道:“好了,我们十几年没见,干嘛还跟小时候一样别别扭扭的,也是我的不是,突然见你长这么大个,实在是不适应。”      程维哲看他一双凤目眼尾轻挑,俊秀的脸上满是柔和笑意,心里也跟着软了下来。他伸手揉了揉杨中元的头,低声道:“小元,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杨中元一愣,好半响才说:“哪里一样了,你个睁眼瞎。”      “哈哈,好吧我是睁眼瞎”程维哲大声笑起来,少卿片刻才问他,“你是自己过来,还是带着泉叔?”   杨中元抬头瞪他一眼,见路人纷纷扭头看他们两个,忙把程维哲往铺门边拉了拉:“他跟我一起来,我家里,也没我待的地方。”      他说得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程维哲却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过,就跟他当年一样。   “恩,一起来也好,我这些年照顾不到泉叔,也好同你一起给他尽孝。”      “有我这个亲生儿子在跟前,哪里轮得到你,”杨中元白他一眼,突然想到程维哲的爹爹似乎在家里过得也不是很好,便问,“我如今也不方便登门拜访,峰叔这几年身体还好吗?”   他说的峰叔,自然是指程维哲的爹爹,他父亲程赫的正君林少峰。      程维哲听了他的话,慢慢敛去脸上的笑容,他半靠在斑驳的铺门上,低头轻声说:“我爹,三年前便因病去世了。”   杨中元不由呆住了,他幼时跟程维哲打闹长大,对他爹爹自然十分亲近。林少峰是林家镖局出身,自幼生就一张硬气面容,那年他同程赫定亲,论谁都想不到他才是做正君的那一个。      可别看他这样高大英气,却是个极为细心的人,对杨中元一直十分和善,杨中元幼时也非常喜欢这位伯父。   如今在这人来人往的市集之间,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噩耗,杨中元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屋檐外太阳那样大,照的人浑身暖洋洋,却无法暖进人心里。就连当初在客栈里,他乍听父亲噩耗,也没这样难过。   小孩子都很敏感,谁真正对自己好,谁是真心宠爱自己,他们是最能分辨的。就像杨中元听到父亲亡故的事情只是伤心难过了那么片刻,可听到林少峰过世的消息,却觉得恍如隔世。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悟,他离开这十四年,错过了太多事情。   他没有看到爹爹鬓角逐渐花白的头发,没有在病榻前照顾过林少峰,也错过了程维哲越长越高的个头和越来越成熟的面容。他好似一个外人,被隔离在丹洛城之外,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许多旧时友人都已不见,许多曾经亲如一家的长辈也早就一抔黄土,让他连最后一面都无缘见到。      杨中元觉得自己嘴唇一直在抖,他想说些好听的话出来安慰程维哲,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眼眶湿湿热热,他自己竟什么都讲不出来。   他不想叫程维哲看到他这个样子,于是忙用手捂住苍白的脸,整个人都好似秋日风中摇曳的红叶,看起来单薄又苍凉。      程维哲心里不好受,见他这样更是难过,鬼使神差之间,他伸手把杨中元抱紧怀中,给了他一个温暖的胸膛。   “你啊,我都说你跟小时候一样,嘴硬心软。你看看,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长到这么大,除了爹爹,再没有谁会这样温柔地抱着他,杨中元动了动,想要挣脱他结实有力的怀抱。   “我是为了峰叔,为了峰叔。”他说着,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阿哲,峰叔一向身体康健,又怎么会……”杨中元年少时虽不学无术,但他到底跟程维哲关系极亲密,对他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他知道他的两位父亲关系并不好,更甚者一年到头讲不了几句话,见了面也都只是争吵。      但林少峰一贯开朗豁达,觉得只要儿子过得好便罢了,就算他做了程家长子的正君,也一样日日在外面押镖做保,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杨中元始终想不透,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勉强跟程赫生活在一起,反正两家又没生意来往,趁早和离又有什么难的。      他这会儿整个人都还窝在程维哲怀中,并没有看到他脸上嘲弄讽刺的笑容:“是啊,我也不知道,只是他离开前身体真的不太好,我也一直陪着他。”   杨中元听出他声音里的难过来,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膛:“你一直陪着便是好的,不要像我……”      说着说着,他声音又弱了下来,程维哲知道他想起他父亲的事情,不想让两个人站在这里不停来回伤心,便问:“你要来这里,做什么生意?”   杨中元听他谈起正事,立马来了精神,他刚想抬头跟程维哲细细说来,却发现自己还被这个人抱在怀中,软软的耳根子立马红成了爆竹,似乎一点就能着。      “这么讲话,像什么样子。”杨中元一把推开程维哲,除了耳朵红红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别扭,“我打算开个食摊,做些面条点心之类的,不为挣大钱,先把爹爹的病治好要紧。”   程维哲见他这样反复提及周泉旭的身体,心里也跟着盘算起城里哪户大夫手艺更好,不过他没把想法跟杨中元讲,只笑嘻嘻问他:“哎呦小元,你还有这个手艺呢?你小时候可是连橘子都不会剥。”      杨中元挑眉,挑衅道:“好呀,现在看不起我,等以后可别求着我吃面。”   程维哲见他精神了些,知道他心里的难过已经渐渐压了下去,又问了他铺子情况如何,等听到杨中元说都安排好了,才放心同他道别:“你也长大了,事情办得这样利落,倒叫我刮目相看。”      杨中元冲他做了个鬼脸,反击道:“你还不是一样!小程老板?”   论说厚脸皮的功夫,他们两个一个赛一个的厉害,程维哲听他这样叫自己也浑然不生气,还笑着回了个礼:“哪里哪里,小杨老板。”      杨中元白他一眼,也利索地同他道了别,自己径直回了家。   一路路上,他都低着头,但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没减,就算家里有多少烦心事,每次见到程维哲,他的心情都能跟着好起来。   程维哲,还好你还在这里。 ☆、014三人戏   这几日里,杨中元想过许多次两位侄子的长相,他们或许跟自己一样生就一双凤目,也或者随了孔敏华,长得高瘦单薄,一看就是书生架子。   等到他走入正堂,真正看到两位侄子的时候,他又多少觉得这两个还未及十岁的孩童到底是杨中善跟孔敏华的儿子。      这一顿所谓的家宴,实际上也只有杨中善一家四口,以及杨中元这个“外人”。大爹爹跟他爹都没有出席,也不知是不是杨中善的安排。   杨中元这一天都在外面奔波,因此下午回来特地沐浴更衣一番,穿着他哥哥新给他买的锦缎长衫,看起来也有那么点老爷架势。      “这就是我侄子吧,来,过来小叔叔瞧瞧。”杨中元摆出和善的笑容,温声同两个小不点讲话。   孔敏华跟杨中善感情一直很好,刚成亲后便有了第一个儿子,在他们父亲过世之前又有了老二,如今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八岁了,小的也六岁,都过了开蒙读书的年纪。      他们继承了杨家人的好样貌,小小年纪看起来粉雕玉琢,让杨中元不由软了心肠。他就算对大哥坤兄心中怨恨,也并不会殃及两位小侄子,他们还年幼,也是他的亲人。   两个小的忽闪忽闪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叔,一开始不敢上前,还是孔敏华道:“去吧,你们小叔叔刚从外面回来,正想亲近你们呢。”      他们两个这才慢慢走上前,老老实实给杨中元行了个礼:“问叔叔安。”   杨中元眼睛里满是笑意,无论他坤兄对他们父子如何,对大哥和这两个亲生儿子是费尽心力的,两个侄子小小年纪就教育的这样好,长大了也差不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金灿灿的小花生,递给孩子们一人一个:“拿去玩吧,小叔叔没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这个,也算是我给的见面礼。”   这金花生是宫里的东西,他身上留着带出来的都是四两一个的,按理说宫人出宫这些都要折兑成碎银带走,不过他毕竟是总管,带出几个来也没人会讲。   因此虽说只是纯金打造的小玩意,在外面也是没有的,孔敏华见他一口气拿出了两个,眼中不由闪过几分诧异。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胆小怯懦没用的小叔能活着出宫就很不容易了,他还能在宫里获得这样的赏赐,反而让人觉得很怪异。他心里产生一股不安来,可还没等他想透这一切,上菜的下人们就鱼贯进了正堂,杨中善也跟着走了进来。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到自己的弟弟也只浅浅点了点头,等坐到主位上,才略微柔和了面容:“老大,老二,来父亲这里。”   杨家人口简单,杨中善除了一位正君再无旁的小侍,所以两个孩子自幼同两个父亲都很亲近,是非常和睦的四口之家。      杨中元垂下眼帘,他安静坐在杨中善左手边,似乎在认真端详桌上的晚膳。   杨中善和孔敏华都不是十分讲究吃穿的人,这顿家宴也中规中矩,四样冷盘,四样大菜,还有两样炖汤及两样点心,倒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见他这样认真盯着吃的,杨中善轻咳一声,端起手边的酒盏:“中元,大哥敬你一杯,欢迎你回家。”      杨中元倒没想到他大哥这样正式来了一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举起酒杯:“大哥客气了,能回来再见大哥,我心里十分高兴。”   他说完,仰头就喝干了盏中酒,然后眼巴巴看着杨中善。      孔敏华见他刚喝了一杯脸就红了,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跟着也站起身:“弟弟,坤兄最近才认识的你,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相处。”   旁边的仆役十分麻利,说话的功夫就给杨中元满上了酒。杨中元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正端着酒杯笑盈盈看着他的坤兄,咬牙跟着喝了下去。      两杯酒下肚,说话自然也就更直白了一些。   这期间,他大哥坤兄轮流找理由跟他一个人喝,甚至两个侄子也被爹爹要求一人敬了杨中元一杯茶。等到半个时辰之后,杨中元已经满脸通红晃晃悠悠,说话都捋不直舌头了。      杨中善跟孔敏华对视一眼,挥手让下人带着两位少爷离开正堂,两个小侄子十分乖巧,走的时候甚至还跟杨中元道了声再见。   杨中元半垂的眼中一片清明,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盘,先用侄子让他心软,再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等到这时候再谈什么,都是事半功倍的。      只可惜,杨中元的酒量,他们估算错了。   这一坛竹叶青算什么?他可是两坛都醉不倒的,这会儿他还能撑着,却也不想糟蹋自己身体陪他们玩了。   “大哥,坤兄,我真高兴,真高兴,能回家。”杨中元大着舌头,突然拉住了杨中善的手。      跟他微热的手心截然相反的,是他大哥一丝温度都没有的手,杨中元却似乎毫不在意,紧紧抓着他大哥的手又说:“大哥,你们真好,真好。”   杨中善被他拉着,躲也不是,推也不行,只能看向自己的正君。      孔敏华微微皱起眉头,他笑着站起身,走到杨中元身后拉开他的胳膊:“弟弟,趁着今天,坤兄有件事要同你讲。”   杨中元满脸都是迷茫,他呆呆看着孔敏华,仿佛不能理解他说的这句话。      孔敏华见他确实是喝多了,面上更是高兴,忙从袖中拿出两张洒金宣纸,在杨中元眼前晃了晃:“弟弟,你把这个签了,算是帮我和你哥哥一个忙。”   杨中元眯起眼睛,在这样极快的速度里看清了那张纸上的内容,那上面字他都认得,大概写的就是他自愿放弃那间铺子的继承权,无条件转让给自己的亲哥哥杨中善。      人心不足蛇吞象,杨中元本来不想狠狠跟他哥哥坤兄搜刮一笔,毕竟他在家中长到十岁,也实打实享受了十年杨小少爷的名头。他以前就想,只要他们能放他跟爹爹离开,他什么都不要也行,也全了父亲生养他一场。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这样把他灌醉,哄骗他把金贵地段的铺子都让出去,还不说任何赔偿的话来。   真是看他好欺负吗?杨中元深吸一口气,突然使劲甩开了孔敏华的手。   他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捋顺了袖子上的褶皱,抬起下巴眯着眼睛看他两位“好兄长”。      如果这里还是御膳房,杨中元也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总管,他手底下的宫人们见到他这个样子,恐怕早就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杨中元生气了。      “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盘啊,”杨中元突然笑了笑,走到一旁的茶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据我所知,金鳞街上的铺子,地段好一点的,一月租金最少也有百两,这样算来,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五年就是六千两。”      他声音很冷,很轻,却仿佛一把匕首,狠狠刺入杨中善和孔敏华的胸膛,让他们两个呆立在原处,仿佛还没有从他惊人的转变里回过神来。   杨中元看都没看他们,自顾自倒茶品香,他动作优雅而自然,浑身撒发出来的气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少爷所能拥有的。      是,他是没读过书,他也确实在宫里做了许多年宫人。可宫中金碧辉煌,他满眼所见,只有大梁日益极致的繁华,他所接触的,也全都是大梁最高高在上的主人。   就算本人不是这样金贵,学,也能学出三分像来。      杨中善终于回过神来,他伸手拽了拽还在发呆的夫君,皱起眉头说:“中元,你怎么?”   杨中元抬起头,冲他浅浅一笑。   明明都是他在笑,可刚刚的那种羞涩却已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有笃定与自信,仿佛他笑,也不过只做出一个表情来,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想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杨中元低声笑起来,好半天才继续道,“你去宫里待几年,说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他站起身,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说:“我跟我爹的两间铺子,我是都不打算要的,原本啊,我想着你们要是同我坦承讲,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放手,就当给我两个侄子的见面礼了,他们长这么大,叔叔还没给过什么东西。”      孔敏华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青年,却什么都没有讲。   这主意是他出的,他这会儿无论说什么,也都会令杨中元心生厌烦,况且,杨中善是他亲兄弟,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到底不一样的。      他脑子里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想通这里的症结所在,忙神色苍白地退后几步,哆哆嗦嗦说:“弟弟,你别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错。”   孔敏华此时神色仓皇,好似犯了天大的错处,杨中善回头看了自己正君一眼,心里顿时涌上愧疚。      虽说主意是孔敏华出的,可也是他拍板定下来的,为了不让他们兄弟反目,孔敏华这样主动承担了错误,也是全心都为他着想。   这样想着,杨中善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拳头,咬牙没有说出话来。      杨中元挑眉,似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们二人,好半天才说:“坤兄,你这番做派,要是做了戏子,肯定会成名角。” ☆、015反击   他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杨中善皱起眉头,低声喝道:“中元,怎么跟你坤兄讲话呢!”   杨中元嗤笑道:“怎么,做了这么多亏心事,骂两句都不行吗?和着只有你们一家人才是人,我跟我爹死了都没人管。”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中善有些难堪,却还是反驳一句。   杨中元见他们两个一下子被自己堵住了嘴,心里多少有些畅快,他把晚上的事情早就想了个七七八八,因此这会儿趁热打铁,直接道:“我肯留在你们杨家这几天,只有两个目的,如果你们都答应我,那我二话不说,就会签下这份契约。”      杨中善听到他称呼自己家为“你们杨家”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好受,就算这位是他一直不待见的庶弟,也总归是在他眼前长大的。   是可惜,本来就并不深厚的亲情被十五年无情的岁月分薄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杨中元在归家,他们相顾无言,也只跟陌生人一般了。      “你说吧。”杨中善拉着孔敏华坐到他身旁,紧紧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   他们俩个手心都偏冷,说起来都是天生凉薄之人,他们对外人甚至是亲人都没有多少感情,却偏偏对对方生了情,也和该他们成了一家人。      杨中元直直看向他,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微笑来:“我爹的那间铺子,我要换成他的卖身契,以后他跟我离开杨家,你们无权再管他一分一毫。”   杨中善终归没想到,他心里连这个家都不想要了。着整个杨家里,他只惦记他爹一个人,也只要他爹一个人。他和两位父亲,当年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事情已经发生,他的性格也绝不容许他回头,杨中善声音很稳,答应下来了这第一件事:“好,泉叔以后跟你走,我会跟爹交代清楚,以后我们都不会再管他任何事情。”   达成了第一件事,杨中元心里颇为高兴,他紧紧攥住拳头,又说了第二件:“我的那间铺子,我要换成一千两银票,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说真的,以金鳞街的繁华,一个铺子的即使位置不好,光卖也能卖个几千银子,杨中元只要一千两,实在不多。   他说完,杨中善却没有马上回答。他陷入长长久久的纠结之中,似乎这件事比第一件还要难办。      孔敏华见他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开口道:“中元,实话同你讲,当年父亲过世之前,家里生意遭逢很大挫折,那两间铺子当时全部抵了出去,很长时间才还清了当时的欠账,坤兄这次真的没骗你,那间铺子一直到今年才重新回到杨家手里。”      杨中元听他这样讲,原本气定神闲的面容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因喝酒而涨红的脸颊慢慢褪去颜色,只留一片惨白。   他扭过头,直接问他哥哥:“大哥,你说,爹知道这件事吗?”      杨中善闭上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他真是我的好父亲,”杨中元突然大笑起来,他厉声道,“我十岁就被他送进宫里,你知道一路上有多少洛郡的人嘲笑我吗?哪一家不是过不下去才把孩子卖了给人当下人使唤,我呢?杨家差这几两银子吗?”      在弟弟几近哽咽的逼迫下,杨中善终于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当年场景历历在目,他明明可以劝阻父亲一句半句,最终却任由事情发生。   “是我们对不起你。”最终,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      杨中元看着他冷笑,他沉默好久,突然伸手脱掉外袍,杨中善和孔敏华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见他脱掉外袍之后又开始脱长衫,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中元,你这是干什么?”   杨中元看了自己兄长一眼,还是继续手里的动作。      这会儿已经临近炎夏,他也只穿了外袍长衫和中衣,在所有衣服都脱完之后,他就这样穿着中裤,光着膀子面对着他两位兄长。   他眼睛很黑,这会儿已经让人瞧不出半分心思,杨中元转过身来,把背后露给了杨中善和孔敏华。      在转过去的一瞬间,他听到他们深深的吸气声。   他知道他们为何这样吃惊,因为在他背后,有纵横交错数道伤痕。   杨中元就这样背对着他们,任由夜晚有些冷的风吹着自己单薄的身体:“那一年我十四岁,刚去御膳房没多久,一般御膳房的小宫人都是只做洗菜的活计,我也是一样的。”      他声音很淡,也很冷,仿佛说的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宫里的人是不能的病的,病了也没药吃,要靠自己熬着。有一天我染了风寒,一整天昏昏沉沉,晚上洗菜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把当天要吃的菜都弄脏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杨中善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背后的交错的伤痕,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就算他已经过了而立,听到这样的事情,还是会觉得难受。   更何况这事情是发生在他亲弟弟身上的,这就越发让人痛苦与愧疚。      杨中元似乎情绪稳定了一些,他又继续说道:“犯了错,是要挨打的,那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却是最狠的一次,当时的管事给我判了鞭刑,我在所有御膳房的小宫人面前,被扒光了上衣狠狠抽了十鞭,哥哥坤兄,你们知道那有多疼吗?”      他的问话轻飘飘的,就好像每日早上问安那样自然。   杨中善终于有些崩溃,他低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孔敏华也跟着红了眼睛,有些事情他们一直不愿意面对,就像大爹爹这些年也跟着吃斋念佛,就像他们谁都不在家里谈论杨中元的名字,那是杨家的一道禁忌。      有时候,当人们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他们会逃避,会无视,会变得更冷漠。   从杨中元回到家里,杨中善就一直不愿意见到他,因为他心里害怕,他怕听到杨中元跟他讲自己是怎样被父亲卖了,怕听到他这些年艰难地生活,也更怕杨中元回来跟他要回属于他的一切。      既然当时的事情杨中善同意爹爹做下了,就再没回旋余地。所以他牢牢握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半分都不想分薄出去。   他的心思这样矛盾,可偏偏孔敏华却懂了。两个人一直配合地很好,只是事到如今,他们是真的没想到,杨中元会这样凌厉。      杨中元回过头来,他慢慢的,一件一件套上衣服,然后紧紧盯着杨中善的眼睛,低声道:“你们知道皮开肉绽又没人管还要做活的滋味吗?我因为挨罚受了伤,也只有同屋的小宫人好心帮我上了药,那药也不知道是不是治皮肉伤的,总之我第三天就又开始回去干活,后背的伤口总是好了又裂开,一直拖了大半年才渐渐愈合。”      杨中元套上外袍,把自己重新打理的干净利落,便又坐到茶桌前,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你们也瞧见了,那伤疤落在我身上,一辈子都去不了了。”   三十几年来,除了父亲去世时那段岁月,杨中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痛苦难受过。   他不敢看杨中元,只低着头深深喘着气。      杨中元刚才说的一字一句都好像刀子,从他五脏六腑慢慢割着,叫他淅淅沥沥流着血,一丝丝延长着痛苦与愧疚。   孔敏华看出他神色不对,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冲杨中元道:“中元,我们答应你,明日一千两和你爹爹卖身契都会送到你手上,待会儿我就去吩咐下人,把内宅你的卧房打理干净,以后你留在家中,我和你哥哥一定好好待你。”      他就算再是冷漠无情,听到杨中元这一连串的话也难免难受,更何况杨中善了。他这一个决定,无非就是想让杨中善日后心里好过一些。   而杨中善,听了孔敏华的话,也沉默地认可了他的决定。      杨中元喝了一口茶,突然笑了两声:“哈哈,你们以为,我还想留在这里吗?”   杨中善这会儿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去心神,他猛地抬起头,认真道:“中元,你连悔过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吗?哥哥是真的难过。”      杨中元也回看他,他看他意气风发,看他阖家欢乐,看他华宅高楼,看他运筹帷幄。可这些,他和他爹一丝一毫都没有挨到,他们有的,只有被家人卖出去的痛苦,只有病了没药吃的窘迫,他们在这个家里,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哥哥,我在宫里见多了没药吃就病死的宫人,我不想我爹,熬了这么多年,熬到我回来了,却没有命享福。”   杨中善瞳孔猛地缩了缩,杨中元眯起眼睛,又抛下一句话:“在你们共享天伦之乐,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有没有一丁点,想到我跟我爹?”      他想过吗?似乎是想过,又似乎是没有。那些年他和父亲尽心为家里挣钱,前些年生意出了问题,他们又一门心思想让杨家重回风光。后来孔敏华跟他结亲,他有了相爱的夫君,可爱的孩子,生意好转,荣华富贵就在手边,他也没时间去想那些早就被他掩埋在心底的事情。日子过的好的时候,谁都不会去想艰难的过往。      杨中元看他哥哥眼中尽是茫然与自责,他冷笑一声,道:“我跟爹爹明天就离开杨家,我以后不会吃你们杨家半碗饭,哥哥,看在我曾经这样可怜的份上,你允我去库房挑几样东西吧。”      这个时候的杨中善已经没有多少分辨能力了,杨中元以一系列的行动彻底击碎了他心里的防备,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杨中元虽说已经二十几许,可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年少时他伤痕累累,艰难在那个地方过活。      人真的不能做亏心事,有了第一件之后,一件件一桩桩,这些污点慢慢堆积他的心房,叫他永生都难以忘怀,叫他的心时时刻刻痛苦不安。   “好,明日我亲自领你去。”杨中善说着,又道,“中元,你离开家里,要带泉叔去哪里生活?你留下来吧,让我和你坤兄好好照顾你。”      杨中元坚定地摇摇头,他声音很淡,却能让在场的两个人都清晰听到:“在那里生活,也比这里强,在这个家多待一天,我就能想起小时候我求父亲不要让他送我走时的场景,那太痛苦了。”   杨中善想要说出口的劝阻全又咽了回去,他顿了顿,终于叹了口气:“我待会儿吩咐下人,把泉叔的东西都收拾好,明天好给你们带上。”      杨中元点点头,他站在原地,最后留下一句话:“哥,其实我是想留在家里的,只是我第一天回来,却连门都没有进来,我当时想啊,这里终归不是我的家。”   他轻飘飘丢下这一句话,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      在他身后,杨中善终于崩溃地哽咽出声,就连孔敏华,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还能说什么?他们自己把亲人逼迫到这个份上,如果他们是杨中元,想必也不想待在这里吧。      杨中元一路沉默地回到西厢,他进了屋,然后死死锁上了门。   片刻之后,他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杨中善,你也有今天。”   屋里很黑,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楚,却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高兴。      在宫里的那些事情虽然他一直记忆犹新,可也并不总是拿着那些事耿耿于怀,无论谁从小到大都会有挫折,他只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走的艰难了点,如今他长成这样,想来那时的经历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他却不想让当初不把他当亲人的人继续舒舒服服地过下去。   报复一个人,就要让他心生愧疚,就要让他在想要以挽救来解脱的时候,拒绝他所有的念想。让他今生今日都求而不得,今生今世都徘回在痛苦与纠结之中。   杨中元就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低声笑着。 ☆、016父子相见   第二日一大早,杨中元就收拾好他自己背回来的那个小包袱,去了正堂等杨中善。   杨中善一踏进大门,便看见自己弟弟高高瘦瘦的单薄背影,心里的难过一瞬间又满溢上来,嘴里顿时都是苦味。      他昨天晚上跟孔敏华谈了许多话,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勇气再留杨中元待在家中。他害怕,害怕弟弟说出这些年来更多的艰辛与不易,更害怕弟弟看着他犹如陌生人般的眼神。   是,年少时他是不喜欢这个弟弟,他不能怨恨父亲纳小让爹爹伤心,便把满腔恨意都放到了那对父子俩身上。他讨厌他跟他出身卑贱的爹,厌恶弟弟分薄了父亲的关注,所以那个时候父亲把弟弟送走,他即使隐约觉得将来会有这么一天,还是没有说出半句话阻止。      私心里,他其实卑鄙地盼望弟弟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杨中元到底心里想着他亲爹,熬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来了。      “小元,”杨中善顿了顿,道,“泉叔已经都准备好了,你是先跟我去库房,还是先去接泉叔?”   杨中元回头,脸上端着得体的笑容,温和回答:“还是先去接我爹吧,我想见他。”   杨中善看着这个疏离而陌生的弟弟,喉咙里仿佛被堵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噎得他难受极了。      “跟我来吧。”杨中善一边吩咐下人去后宅接了人来,一边领着弟弟往后宅院门处走。   一路上,两个人沉默不语,只有知了不停鸣叫着,吵得杨中善越发心烦意乱。   到了院门口,杨中善道:“小元,要不你跟我一起进去接泉叔吧。”   杨中元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淡淡道:“不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好了。”      是啊,他在这个家长到十岁,后宅是他从小长到达到地方,如今一别十四年过去,再回家时竟无法回到故园,心情可想而知。   杨中善心里替杨中元这样想着,心里的愧疚越发深重。      杨中元看了自己面色苍白的哥哥,藏在衣袖里的手又不自觉地动了动,难过吧?痛苦吧?彷徨无奈吧?你这一天所经历的心情,可是我们父子俩熬了整整十四年。此生此世,都这样煎熬下去吧。   身体上的伤痛总会好转,可是心灵的痛苦,却要一直蔓延,纠缠一个人永生。   杨中元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而已。      不多时,杨中元便从圆圆的拱门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门外巴巴看着整缓缓向门外走来的爹爹。   待到人走近了,杨中元再也克制不住,两三步奔到爹爹面前,使劲抱住了他。   “爹,我活着回来了。”杨中元大声对周泉旭这样说着。      虽说前几天已经见过儿子,但周泉旭却还是被儿子这一声爹叫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举起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小元,你都已经比爹还高了。”   这边父子俩相见甚欢,那边杨中善跟站在周泉旭身后的孔敏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眼神里满满都是苦涩。      因为周泉旭深居简出,他们两个对他也从来都不关心,自从清明一别之后,这几个月竟是从未打过照面。如今一看,周泉旭已经瘦成这个模样,脸上满满都是苍白病容,可见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艰难。   思及此,杨家的两位老爷未再讲话,只是沉默地等在一边,看着那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温情叙话。      有别于刚才面对自己哥哥时的疏离冷漠,此刻的杨中元倒多了几份人气,又哭又笑的,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他幼年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杨中元非常嚣张跋扈,他喜欢笑,每每闯了祸,总是端着一副可爱的笑模样跟父亲讨饶,而父亲也总会在他的笑容之下心软,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总是会饶过他的调皮捣蛋。      那个时候的杨中元,还是一个鲜活的、有朝气的人。而不像现在这样,一旦收敛起所有的伪装,身上再难寻觅一丝一毫人气。   除了面对周泉旭的时候。   孔敏华走到杨中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中善,你没有说吗?”      杨中善摇摇头,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随他吧,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好了。他想要跟泉叔离开杨家自己过,便也随他高兴吧。”   孔敏华知道杨中善做下这个决定内心到底有多煎熬,可他们不这样,又能如何呢?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如果能买得杨中善心安,便也都值了。      周泉旭的身体已经被拖垮了,如今站着说几句话便有些难受,杨中元知道爹爹一直没有得到很妥善的医治,因此没有继续同爹爹叙话,扶着他直接走到杨中善面前:“大哥,我们去库房吧。”   听到杨中元还肯叫自己大哥,杨中善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他给孔敏华打了个眼色,便说:“要不让敏华陪泉叔先去正堂等?他身体不太好。”      杨中元看着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以前我和爹爹都不被允许去南库房,现在要走了,总得让他瞧瞧库房到底长什么样子。”      原本因为弟弟的一声大哥弄得心情好了些的杨中善,听到这句话又不由自主地暗了脸色。父亲虽然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还算和善,但却从来不允许他们两个踏进南厢半步。那里是杨家最重要的库房,锁着最值钱的玩意。在当年的杨老爷子看来,这些都是大儿子杨中善的,跟杨中元半分关系都没有。      杨中元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误进了南厢,被杨老爷子知道,大发雷霆打了一顿,要不是周泉旭苦苦哀求,保证以后两个人再也不往南边去,才好歹捡回了小命。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杨中元的坏脾气变本加厉,每一次非要折腾个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杨中善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扶着爹爹的杨中元,这才微微意识到,杨中元当年那样顽劣,也无不是因为被亲生父亲漠视,所采取的最不得当的反抗。   南厢是整个杨家最严密的地方,要进这里,需要孔敏华杨中善及老正君三个人用六把钥匙打开四道门,因着杨家做古董生意,这些东西有大有小,所以南厢比西厢大了一倍,等到杨中善打开了所有的门领着他们二人来到库房门前时,孔敏华已经带着两个下人匆匆赶到。      下人手里拎着点心和热茶,十分麻利地摆在库房外面的茶桌上。孔敏华笑着走到周泉旭身旁,扶着他坐到椅子上:“你们进去吧,我陪着泉叔在外面等。”   孔敏华能在昨天闹得那样不愉快之后还这样周到细心,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杨中元看了他一眼,又冲爹爹点了点头,轻声道:“爹,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出来了。”      周泉旭喝了口茶,觉得整个人又精神几分,不由对儿子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你且去吧,不用着急出来,小时候你一直想进来看看,如今可算有了机会,还是好好瞧瞧得好。”   孔敏华听到周泉旭的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忙笑着接过话茬:“小元你放心吧,我陪着泉叔呢,你慢慢挑,只管找喜欢的拿。”      这一次杨中元没讲话,只是跟着神色越发复杂的杨中善进了库房。   杨家的库房里面东西相当得多,却分门别类码放得井井有条。从瓷器玉石到家具杂玩,从笔墨纸砚到琴棋书画,每一类的东西都按照大小顺序整齐摆放在货架上,杨中元一进来,就不由不感叹一句好。      这里的东西虽然真假交杂,档次也比宫里低了许多,但种类倒是真的不少。杨家能把生意越做越好,无论是他父亲,还是大哥杨中善,都确实很有经营头脑。   “这里,东西真多啊。”杨中元感叹道。      杨中善看了弟弟一眼,低声道:“你要是喜欢什么,直接拿便是了,无论真假,哥哥都不会说什么,多拿几件也是可以的。”   做古玩生意的,自然有他们一行的行规,真假你自己判断,无论赚了赔了,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跟卖家是没有关系的。      杨中善昨日答应弟弟拿五件东西,今日却有些觉得少了,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句话。   杨中元却摇了摇头:“不,我说要五件,便要五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肖想。”   见弟弟坚持,杨中善并未再说什么:“小元,只要你高兴便是了,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我是你哥哥,这里还是你的家,我就满足了。”      他这是变相给杨中元一个承诺,告诉他以后有困难都可以来找自己,如果外面过不下去,仍旧可以回来杨家。   杨中元听了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仔仔细细端详着货架上的摆件,一个一个仔细挑选。      大凡前朝古董,只要制作精良的,宫里大多存有真物。杨中元在宫中那么多年,不说把御库里看了个遍,但总归能在御书房里看到几百样真物。所以对于这一行来讲,他也算半个行家。   真货看多了,再挑假货,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017离开   杨中元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他却呲牙必报。如今杨中善同意他在库房任选五件东西,那么他便挑他认为最合适的拿了便是,根本不想同他大哥客气。   索性杨家的库房摆放十分有序,所以他按照心中所想,挑起东西来也非常快。      一个将来家里能用上的前楚锡制盘龙博山炉,一块浮雕翡翠螭龙壁,一个金镶红宝腰带扣,一块金橘红鸡血石原石,最后一尊则是为爹爹挑的后褚白玉观音坐像。   这五样东西在这间屋子里并不算是最好的,但也并不差,最主要的是,它们得杨中元眼缘,那便够了。      杨中善做了十几年古董生意,自家的货是真是假自然一眼便知,对于弟弟能在几千件东西里挑出五件品质上乘的真货,他倒是十分惊讶。   “小元,你倒是做这一行的料子。”杨中善竟有些踟蹰了。   他到底要不要再劝杨中元一句?只要他留在家里,那给他一间铺子经营,也没什么不可的。      这一刻,他自己都忘了,当时杨中元归家之时,他和孔敏华心里到底有多么抵触,有多么不情愿他回来要回铺子。   杨中元对他哥哥的话丝毫没有在意,他细心把几样东西都放到盒中,然后低声道:“大哥,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以后也不靠这个吃饭,不会对家里怎么样的。”      听到弟弟的话,杨中善不由愣住了。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他在弟弟面前已经任何信用都没了,无论他说什么,这个血缘至亲,都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这一次,杨中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欺骗与隐瞒带来的代价。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杨中善叹了口气,脸上满满都是颓然,“小元,我们不同爹,小时候你脾气也不好,所以我总是对你亲不起来。这些年过去,你回到家里,哥哥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毕竟,当年的事情,全家人都有错。但是小元,自打你回来,我和你坤兄虽然不想把铺子给你,却也真的并没有想害你。你相信哥哥这一次吧。”      杨中元的手顿了顿,他背对着杨中善,没有叫他看到自己一丝一毫表情:“哥哥,我不恨你,真的。只是这些年生活太难熬,我现在只想守着爹爹过生活,杨家的一切,都会让我回忆起曾经的过往。”      他说罢,又轻声笑起来:“哥,其实啊,命运真的很奇怪。当年如果我没有进宫,现在说不定早就成了猫狗都要嫌弃的纨绔子弟,到头来还不是在家混吃等死。现在我经了这么一遭,懂了许多道理,也知道靠自己挣钱生活,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这一席话,比昨日那些冷漠的陈词要有感情得多,可他到底生在杨家,这个即使在整个洛郡也数一数二的商贾富户,就算他是庶出儿子,一辈子在家混吃等死也并无不可。偏偏,他却要经一遭就连村人孩子都鲜少遭的罪,这样长成的懂事上进,并没有让人觉得更舒坦。   杨中善心中一痛,思来想去,也只能再叫一声弟弟名字:“小元,哥哥只求你记着,这里总归是你的家。”      杨中元又笑,却只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哥哥就够了。”   杨中善见他并没有应下自己的话,心里更是有些难过。或许杨中元还是承认他们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再难有更多的亲情与温情。      有些时候,亲缘一旦断绝,想要再续前缘,只怕比海水干枯还要艰难。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杨中元接过,看都未看,直接塞进袖中:“谢过哥哥。”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杨中元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杨中善说:“哥哥,坤兄对你一心一意,两个侄子也都玉雪可爱。你莫要像父亲那样,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曾经那个样子。”      杨中善一愣,他未曾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杨中元还会如此关心他们一家,难以忘怀的愧疚再一次充斥全身,叫他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杨中元这一句话,不光杨中善听到,门外的孔敏华和周泉旭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间,孔敏华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着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是周泉旭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一个人,无论儿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最好的也最正确的。所以无论孔敏华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那与他们父子俩半分关系都没有。   “爹,我们走吧。”杨中元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捧着两个锦盒,简简单单的,就这样带着周泉旭出了南厢。      他们身后,杨中善和孔敏华沉默地跟随着,一直等到来到杨家大门前,杨中元才回过头来,笑着对兄长道:“此番一别,他日或许不能时常相见,哥哥与坤兄多多保重。我跟爹爹就此别过告辞。”   他说完,小心翼翼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出杨家高大的雕花木门。      周泉旭跟着儿子的脚步缓缓而行,他微微抬起头,能看见天上金灿灿的太阳。这一日风和日丽,不热也不冷,微风吹拂着紫馨巷两侧人家探出枝头的花朵,带来甜蜜的味道。   周泉旭闭了闭眼睛,回头望了望杨家门楣上精致漂亮的金貔貅。二十几年前,他进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时候他跟许多人一起,被父亲卖进这个地方。他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他从侧门穿行而过,只来得及浅浅看一眼门楣上划过一道金光。      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杨府,这一道金光,成了他年轻时最斑斓的梦境。   那时候他总想着攒很多钱,然后自己赎身出来,挺直着脊背站在杨府大门前,到底看看那金光是何物。如今,虽然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他人老体衰,却到底满足了心愿,离开了这里。   “爹,新家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就在周泉旭恍惚之间,儿子清亮的嗓音叫回了他的思绪。      他扭过头来,认真看着已经是个俊朗青年的儿子。   如果说杨府几十年生活给他最好的礼物是什么,那么无非就是这个就算离开十几年,最终也要回到爹爹身边的孩子。只有他一个,才是他血脉相依的至亲。      “好,跟着你啊,爹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周泉旭笑笑,伸手拂过儿子鬓边的黑发。   这孩子像他,头发浓密柔黑,原本应该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他们父子两个站在杨家门口说着话,身后杨中善站在门里,没有跟出去。      “小元,你跟泉叔,也保重。”他说完,没有继续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二人离开,而是牵起夫君的手,一路回了家中。   杨中元没有回头,他只是拉着父亲站在杨府门口等待马车的到来。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留下的,便是最后那个,他要让愧疚与痛苦时时刻刻印在杨中善心里,叫他想要补偿,却求而不得。      只得日日夜夜,把这份难过圈禁在心里,寝食难安,终生不忘。   父子两个背对着大门立定,谁都没讲话,谁也没回头。   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就算头发再软,也终究得硬下心肠。      马车的咕噜声从巷子深处响起,杨中元与周泉旭扭头去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程维哲驾着一辆普通的柳木马车,正笑着由远及近,在他两侧,紫薇花从墙头探出沉甸甸的花串,映得满目姹紫嫣红。      杨中元看得有些呆愣,程维哲幼时便极富盛名,聪明伶俐,清俊可爱,如今十几年过去,却更变本加厉,让人很难移开眼去。   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让他人自惭形秽。      “怎么是你?”等到程维哲在父子两个面前停下马车,杨中元不由自主问道。   程维哲笑笑,那笑容竟比身后的紫薇都要夺目:“陈叔还在帮你收拾,没得空过来,我正好去了铺子,便过来接一遭你与泉叔。”   程维哲与杨中元解释完,便又扭头对周泉旭道:“泉叔,许久不见,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周泉旭在儿子同程维哲身上看了一圈,笑道:“那敢情好,以后能时常见到小哲,我更高兴了。”   杨中元撇撇嘴,仔细扶着爹爹上了马车,等安顿好父亲,这才跟着坐到程维哲边上:“你就会讨长辈欢心。”      程维哲伸手捅了捅他气鼓鼓的脸颊,笑得更欢:“你啊,我的醋都要吃哦。”   他说完,被杨中元狠狠踢了一脚,大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架起马儿一路往巷外驶去:“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吧。”   杨中元一想到从此以后崭新的生活,不由心头一热,跟着说道:“好,我们回家。” ☆、018笑容   当马车停在茶馆隔壁的时候,杨中元扶着爹爹下了车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摆放了四组桌椅的小小铺面就是自己昨天来过的空铺子。   程维哲送了两人下来,也很知趣没有跟着进去打扰,只对他二人讲:“泉叔,小元,我先回茶铺子里放好马车,待会儿你们安顿好了,千万要去我那边,我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搬了新家,也算是重新开始。程维哲这话说得好极了,杨中元挑眉朝他笑笑,点头算是应下。   目送程维哲转身离开,杨中元才朝铺子里面看了看,见人牙陈并不在铺子里,便背起包袱,想要先把爹爹送到后院休息。      “爹,这是我租的铺子,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你看好吗?”杨中元搀着周泉旭进了铺子,见里面地面干净整洁,墙壁上原本贴着的纸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心里不由对人牙陈又添了几分好感。   “小元,你做主就行了,爹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好。”周泉旭见儿子已经把事情都办了妥当,顿觉十分宽慰。      “你啊,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干,现在如此出息,爹爹都不知道如何欢喜才好。”周泉旭这句话里,简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如果可能,他宁可不想让儿子这样懂事听话,也好过遭那么多年罪。   这话里面的百转千回,自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能理解的了。   杨中元笑笑,轻声劝慰他:“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啊,我就在您跟前孝敬您,哪里都不去。”      周泉旭缓缓叹了口气,脸上稍稍有些释怀:“是,我们总想过去那些不好的,总归是堵心,爹以后不想了,就赖着你叫你孝顺我一辈子。”   杨中元大笑一声,推开后院的门。   不大不小的中院里依旧空空荡荡,除了新多出来的晾衣杆,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杨中元见偏屋开着门,忙喊一声:“陈叔,我来了,这家里啊,还真是干净。”   听了他的声音,人牙陈忙从屋里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羞涩地躲在人牙陈身后偷偷看着他们。      “哎呀,你来的可早,外面我昨天就拾掇好了,今天领着我儿子来帮你们收拾里屋。可算这屋里家具齐全,你快进来瞅瞅,看看满意不满意。”   人牙陈一张嘴快极了,还没等杨中元应话,又忙补上一句:“这位就是你爹吧?看你们爷俩长得可真是个顶个的好,真叫人羡慕哟。”      杨中元扶着父亲进了往偏屋走,边走边说:“陈叔你这手脚忒麻利了,外面干净得让我都认不出来了。您还给架上了衣杆,要是我可想不到这样细心。”   人牙陈拉着儿子往边上让了让,杨中元扶着父亲侧着身体走进偏屋。      北边这些铺子,大多都是小生意人来租住,屋子并不算很精致,但好在并不狭窄。里面一张架子床已经被人牙陈铺好了铺盖被面,门边的桌椅也都擦拭干净,整个屋子看起来亮堂堂的,十分敞亮。   屋里的窗户很大,上面多了一个纱帘,就着阳光,杨中元能清晰看到屋里的墙都被重新擦了一遍,即使天热,还能看到一条条水印子。      人牙陈见父子二人脸上都透着满意之色,忙笑道:“咱们这里夏天热,所以我自作主张加了个纱帘,待会儿等我们擦完地,便把架子床上的蚊帐也挂上,这屋子前后都有窗,你们夜里开窗睡,舒服得很。”   听了他的话,杨中元更是高兴,忙冲他拱拱手:“多谢陈叔,要不是您,我们父子俩还不知道得忙活多久才能住上呢。”      人牙陈笑笑,没讲话。这二两银子扫洗的活计,就算是大户人家也寻遍不得,更何况在城北这一片。既然杨中元信任他,多给了这些工钱,那少不得就要多出力气了。   “小杨,这家原本厕所就很干净,待会儿我跟我家大小子再给你们用热水洗过,便能干干净净的了。院子里的水井长时间没用过,我给你换了绳子和木桶,使起来方便着呢。”      杨中元先让爹爹在床上坐着休息,自己跟着人牙陈满屋子打量。   这家的厕所建在正房左后边,盖得还挺仔细,有盖有门的,比许多农户人家强上许多。丹洛是洛郡郡都,百年前建城时便已经挖好了地下道,后来做的房子大多依着下水道而建,看起来干净而整洁。这也是杨中元当初选了这边暂时落户的原因。   他已经习惯了宫中的一切,如果让他再去脏脏乱乱的地方,他自己都不能适应,更何况他爹了。      中院除了靠着晾衣杆的一口水井,便是偏房一侧的灶台。这家人的灶台建的就没那么周正了,只用木板搭了棚子,里面用泥巴垒了灶台,旁边放着一口半人多高的水缸,水缸边上是个破破烂烂的案台,案台下面则放了一个简单的小铁炉。   这倒是个好东西,除了案台不能要了,铁炉却可以派上大用场。      “陈叔,我想在前面南侧靠窗的地方垒一个灶台,简单的土灶就行了,这个您认识人不?”杨中元在厨房里挑挑拣拣,想着找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人牙陈常年就是跑房子生意的,找个垒灶台的人还不简单,听了这话忙道:“这个好办,我认识人,明个我就叫他来,连灶带锅一两银子。砖料他自己会带好,锅都是上好的铁锅,我再让他送个盖给你,一天就能垒好。”      杨中元也不跟他含糊,直接掏了一两银子给他:“那好,陈叔办事我放心得很,陈叔,我爹身体不好,先让他在屋里歇着,我出去买些东西,你跟弟弟忙你们的吧。”   说起来,他刚才转了那么一圈,才想到自己铺子里好多东西都没买,于是又去了一趟那家杂货铺子,买了最便宜的大碗橱一个,案台两个,又买了一些盘碗餐具,扯了两块素面花布,这才心满意足回了铺子。      周泉旭身体实在不好,杨中元一时半会也不能马上离开丹洛,所以这间铺子即使只经营三五个月,也得好好挣些银钱出来,哪怕只能负担他们父子的吃穿用度,也便值了。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金乌高悬,刚走到铺子门口,便看到程维哲正站在铺子里面上下打量。      杨中元悄悄走过去,突然使劲拍了一下程维哲的肩膀:“看什么呢?”   程维哲似乎一点都没被他吓到,只是笑着回头问他:“你要卖吃的?做哪个菜系?”   杨中元“噗”得笑出声来,答曰:“还哪个菜系,你觉得在雪塔巷能开的起来吗?我就是卖点寻常人家的吃食罢了,等以后……”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在程维哲带笑的目光下,差点把以后的准备也一块讲出来。所幸他还留着几分清醒,最终只把那话含糊在嘴里,没叫程维哲听个清楚。   “好了,我先去接了我爹来,今天非要狠狠蹭小程老板一顿。”   杨中元说完,逃也似地回了后院。他身后程维哲静静站在原地,眼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径自思量着什么。      杨中元从来都没有发现,在阔别十几年以后归家,他的行为跟他描述的那段过去一点贴合的地方都无。   就算懂得人情世故可以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但是会掌勺做饭,却根本无从解释。      他说自己在清潭书院修养十几年,那么一个在书院里修养治病的少爷,却是如何在书院里习得厨艺的?杨中元或许忘了解释,又或许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所以程维哲只是压下心中疑惑,问都没有问。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神神秘秘去了哪里,程维哲却可以肯定,他的脾气还是跟幼时一样,他不想说的事情,就是逼到绝路,也不会讲的。      除非,让他放下坚持。   程维哲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下脸色。   杨家的一切仿佛都躲藏在谜题之中,无论是杨中元这十几年了无音讯,还是周泉旭和老正君突然开始吃斋念佛,更无论是杨中元如今回家,却要带着爹爹搬离杨家大宅自己打拼生活。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程维哲脑子里不停思索,终于想到杨中元失踪那一年,正是天启元年。      天启元年,是个多事之秋。   废帝刚刚被杀,年幼的睿帝仓促即位,正是内忧外患,国家动荡,百废待兴之时。杨中元,也恰恰从那一年五月失踪,至今年七月归来,整整过了十四个年头。   突然,仿佛有什么从他脑海里窜出一道影子来,可是那道思绪太快,他还来不及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便已经寻遍不着了。      正午阳光极好,金灿灿照进铺子里来,程维哲背对着大门,整个面容都隐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楚。   “阿哲,走吧,我都饿坏了。”杨中元清亮的嗓音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周泉旭轻轻的讲话声。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一缕青烟,程维哲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冲杨中元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   那笑容太耀眼了,杨中元恍惚之间,突然想起幼时不知哪个书院同窗,曾赞过程维哲的笑容。      时至今日,杨中元仍旧记得清清楚楚,那人当时说:“他笑得热烈灿烂,温暖人心,全城牡丹盛开之日,都及不上他半分笑颜。”   这话,真是对极了。 ☆、019旧事   程维哲这间茶铺,并没有请手艺十分过硬的大厨。但是做白案的茶点师傅家常菜还是十分了得,程维哲不想回家的时候,多半就在茶铺里凑活着吃。   今日为了给杨中元父子俩接风,程维哲特地跟师傅商量了四菜一汤。大多都是杨中元幼时喜欢吃的东西。      一盆板栗鸡,一碗八宝烧鸭,一碟清蒸鲈鱼,一道回锅肉,再加上丝瓜青豆腊肉汤,一顿接风宴倒也像模像样。   茶点师傅做菜偏甜一些,也不太够辣,卖相也不是极出众。但是杨中元一看到这桌菜,就不由自主红了眼睛。      见儿子盯着菜色好半天没讲话,周泉旭不由叹道:“小哲,你有心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小元爱吃什么。”   程维哲给杨中元和周泉旭一人夹了一块鸡肉,这才举起茶杯:“我们一同长大,我不记得,要谁来记得呢?泉叔身体不好,我们这顿便以茶代酒,一起喝一杯吧。”      周泉旭在桌子下面拍拍儿子的手,跟着举起茶杯:“你这里的茶自然是顶好的,今日泉叔可有口福了。”   “谢谢你。”等到父亲话音落下,杨中元才深吸口气,同程维哲碰了碰杯。   程维哲没在讲什么,只是笑着喝下那杯茶,然后催促着父子俩使劲吃菜。      杨中元小时候吃饭十分各色,不喜欢的是从来不吃的,每顿饭都是挑三拣四,吃的并不多。所以这次程维哲虽然为了好看特地多做了些,但也打着吃不完晚上继续吃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长大后的杨中元这样生猛,只看他风扫残云般片刻就吃下半碗饭去,速度简直快得吓人。      程维哲和周泉旭惊呆了,纷纷停下筷子,呆愣愣看他吃。   杨中元吃得开心,半碗饭下去正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发现另外两个都不吃不喝只盯着他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有些太过奇怪,一张脸登时红成灯笼,好半天才解释道:“我现在,吃得多……你们都别看我,快吃吧。”      “哦。”程维哲和周泉旭对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默默吃起了饭。   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沉闷起来,杨中元渐渐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费尽脑筋想找个话题聊聊。   也不知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还是周泉旭真的想问这个问题,杨中元自己还未讲话,便听父亲道:“小哲,你跟小元同岁,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家里给你操办亲事没?”      不约而同的,程维哲和杨中元捏着筷子的手都顿了顿,半响片刻后程维哲道:“泉叔,你也知道我还在给我爹守孝,亲事……并不着急。”   他这么一说,周泉旭才想起来,道:“你也倒是姻缘坎坷,十四岁束发之后,两位爷爷相继过世,这孝一守就是六七年,好容易二十来岁终于出了孝,你爹突然又没了,唉。”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不知怎么地心里竟然松了一松,他低头扒着饭,努力把那些异样的情绪压在心底。   想起早亡的爹爹,程维哲脸色黯然下来:“我爹这一辈子,实在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尽孝,他就离我而去,我实在是……”      说到后来,程维哲几乎有些哽咽,爹爹虽然三年前便过世,但那时的所有事情都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见他这样难过,周泉旭马上便安慰一句:“你爹是个顶好的人,以前就对小元特别好,对我也十分照顾,我们父子俩都很感谢他。”      当年的事情,小一辈并不太清楚,可他却是知道的。周泉旭向来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因此心里便对和善英武的林少峰更有好感,对于程维哲的父亲程赫,更多的则是厌恶了。   杨中元少时离家,对程家的事情并不是太清楚,在程家所有人里,只有程维哲的爹林少峰他最为熟悉,而对他父亲,则几乎毫无印象。      他只隐约记得程赫是个读书人,苦读十几年,最终还是只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没了。   桌上气氛一时越发沉闷,杨中元见程维哲只顾着发呆,忙道:“阿哲,我这开铺子也匆忙,招牌还没来得及做,不如你帮我写一幅大字吧。”   程维哲回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缓缓才说:“哦?行,我的字你要是看的上眼,写多少都行。”      杨中元冲他笑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父亲的手,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回头你要是懒得做饭,便找我吃就是了,我的手艺,保准好。”   知道他不会说自己是跟谁学的,程维哲也没问他手艺到底如何好,只是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高兴了些,见杨中元已经吃完一碗饭,便起身又给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别光考虑我了,小元不也到了岁数吗?”   话题一转到杨中元身上,他就不说话了。周泉旭脸色白了白,末了还是道:“小元身体不好,我们如今也居无定所,定以后做好了房子,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里话外,竟是不打算现在给杨中元说亲了。程维哲十分诧异,却看了父子两个脸色都不好,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以他们如今的年纪,许多人家都早早成亲有了孩子,他们两个拖到现在,程维哲是因为一直守孝,杨中元的理由,却一定不是这个。      但缘分之事,合该天注定,急也急不得。既然周泉旭不着急,那他们父子俩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周泉旭和程维哲本就很会讲话,加上杨中元在外历练好些年,所以之后气氛还算融洽。三个人开开心心吃了一顿接风宴,杨中元把爹爹送回家里,又揣了一快质地普通的藤黄幌子回到茶铺。      他们午膳吃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个时候许多雪塔巷的百姓们刚巧醒了午觉,三三两两围坐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听书。   夏日天气炎热,茶铺子四面通风,最便宜的大盖碗茶也不过五个铜板一杯,瓜子五个铜板一把,只要十文钱,便能消磨一下午时光,倒是难得的消暑好去处。      这一段日子杨中元进出茶铺好几次了,老客都认得他是小老板的弟弟,因此这会儿见他来,都打趣道:“杨老弟,又来找你哥哥哦。”   他们这话讲得忒有些暧昧,但杨中元却丝毫没有生气,还笑着同他们拱手道:“老几位,过几日隔壁我那间面铺也要开张,几位若是喜欢吃面,便去赏个脸,您几位都是这里的老顾客,到时我请几位吃个草茶午饭,都是行的。”      他这一句话,不仅给了程维哲面子,也给了那几个老顾客里子,话音刚落下,便有其他熟客跟着起哄,说要一起去蹭碗面吃。   杨中元笑眯眯一一应了,这才转身要往后院走去。   却不料他刚一转身,便看到程维哲正靠在门边,似笑非笑瞅着他瞧。      杨中元本不想叫他看到自己如此市侩的一面,可他就住茶铺隔壁,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佯装下去到底不好做生意。如今叫程维哲瞧了,便也只是尴尬笑笑,就此揭过。   “待会儿你可有其他事忙?”杨中元跟他一同往后面走,边走边问。   程维哲帮他推开后屋的门,笑着说:“我就这一间铺子要管,哪里有那么多事情?你要去哪里?”      杨中元见他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忙把那个不长不短的幌子平铺在书桌上。这屋子大多是程维哲吃饭算账时用,所以笔墨倒也齐全。   程维哲把放在书桌上的墨盒打开,里面整齐摆了三根用了大半的墨条:“我这里有松墨、衢墨与岭南香,你要用哪一种?”      衢墨是衢州出产的名墨,墨色黑亮均匀,是落款题诗最好的墨。而岭南香则是岭南一地盛产的香墨,墨色虽然浅淡,却有阵阵绵香扑鼻。松墨就是最普通的墨,颜色很深,吃墨也重,虽说并不名贵,却偏巧适合写幌子。   杨中元见他竟还有岭南香这等好物,不由拿起来把玩片刻,才有些依依不舍放下来:“就用松墨便是了,这幌子也用不了多久,能让人远远敲清楚便是了。”      “这还不简单,我给你写大些,绝对能一眼便看到。说吧,你给铺子起了什么名?”程维哲把那块松墨取出盒子,放在砚台上细细磨了起来。   杨中元想也未想,张嘴便说:“那就请小程老板,给我写一个大大的‘面’字吧。就是银丝面的面。”      程维哲一愣,片刻之后便笑了起来:“真有你的风格,妙哉!妙哉!”   “这铺子地方小,也放不下几张桌,我一个人要做饭洗碗上菜的,做面食倒还忙得过来,我也不求别的,能养活我们父子俩便成了。”杨中元站在桌边,低头认真看着程维哲在纸上练写的字体。      程维哲自幼敏而好学,一手书法总是能博得学堂老师赞许,他不仅会书本皆用的楷体,就连狂草与颜体也有涉猎,虽说十几年未见,如今程维哲也当起了茶铺老板,但杨中元却毫无理由便笃定,他的书法,肯定比幼时好上许多。   果然,程维哲一口气给他写了五六种笔法的面字,一手笔墨飘逸洒脱,颇有大家之风。      杨中元端详半天,最终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洒脱的狂草,这个字虽说程维哲写得大气非凡,却也让人能一眼看出便是个“面”字,一星半点都不会认错。   “你的字写得就是好,就这一个吧。” ☆、020破绽   程维哲写字,要先在纸上练个几遍,然后便直接写到幌子之上,眨眼功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幌子写好了,杨中元也没收拾,只让它扔在桌上晾干:“阿哲,这附近的集市在哪里?你只管把你家合作的菜贩子米铺子介绍给我便成了,今天先麻烦你带我去一趟,我熟了路就成。”      程家就是开米铺的,可杨中元却还是一脸认真地问他常合作的米铺是哪一家,程维哲不由笑着摇摇头:“你啊,现在倒是太聪明了。”   “我这茶铺子,做的只有茶点一类,熟悉的米铺子倒也不远,便是巷尾那一家。可是肉菜一类,我倒是真不认得。”程维哲想了想,有些为难道。      “这倒是,如果实在不认得,我便明早直接去菜市买就是了,反正也不远。”   他十几岁就学厨艺,如今已经将近十年。论说厨艺虽还未及顶尖,但这挑拣食材的能力确也相当厉害。宫里比不得寻常人家,样样自然都要最好,日积月累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学了一身挑菜功夫。这样一想,杨中元马上豁达起来:“行了,肉菜不难,但是米面却要最好的。”      程维哲点点头,道:“明早我陪你去吧,你脸生,有熟人领着才好,我好歹是雪塔巷的熟面孔。”   杨中元挑眉看他一眼,嘴里嘀咕:“是,是,人面广的小程老板。”      程维哲拍拍他的头,陪着他一路走到巷尾。雪塔巷实际上并不是很长,毕竟这里住的多为寻常百姓,一条巷子里的铺子都很简单,店面看起来也不大。东西胜在便宜实惠,走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程维哲是这样,杨中元也早就探查了一番,心里隐隐有了成算。   米铺对面便是人牙陈给他推荐过的那家医馆,杨中元站在米铺门口回头瞥了一眼,见里面的病患还不少,心里顿时有了底。      这大夫医术高明不高明,还是要看医馆人多人少。如果他看的不好,肯定没人寻医问药,铺子生意自然冷清。   杨中元看得入神,突然感到耳畔拂来一阵热气:“小元,待会儿定完米面,我陪你直接请李大夫家去给泉叔看诊。”      程维哲声音晴朗醇厚,有着让人沉醉的磁性,杨中元红着脸往边上缩了缩,低头问他:“真的很厉害吗?我爹,身体有些不太好了,我听说,他清明时便染了风寒,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得治好。”   风寒虽不是太严重的大病,但也有许多人因此而殒命,何况周泉旭就不得医,身体亏空得厉害,杨中元这几日提心吊胆,就是怕他的病治不好,那他……      程维哲见他神情凄惶,心中跟着一样难过,他不由得环住杨中元的肩膀,低声劝他:“他医术真的了得,当年我爹心悸突发,妙手堂都说治不好了,我请了李大夫去,硬生生给我爹续了两个月的命。你相信我,泉叔如今看着尚可,这病李大夫是一定能治的。”   杨中元听他说起林少峰,也少不得难受一番,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对程维哲道:“我知道了,我们先进去吧,无论怎么样,我自己在这瞎想是没用的,等请大夫看了再说。”      “是这个道理。”程维哲拍了拍他的肩膀,领着他进了米铺。   这家米铺的铺面比杨中元的还要小一半,靠西面的一整面墙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米罐面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会儿正坐在门口的柜台后面,右手握笔左手飞快拨弄算盘。   “温叔,算账呢?”程维哲等他稍稍停下了打算盘的手,才出声询问。   那男子抬起头来,是个长相极普通的中年人,不过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平静,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小程,你家不是才定过米吗?怎么又来了?”温老板笑着问道。   程家是整个洛郡最大的米商,在郡都丹洛就有四家铺面。这温记能在程家的势力之内开成米铺,想必经商手段也十分了得。   程维哲忙向他问过好,然后才把站在身后的杨中元推到温老板面前:“温叔,你家的米面可是最好的,我自然要给你介绍新客户来啊。”      杨中元也跟着叫了一声温叔,浅笑道:“您好,我姓杨,您叫我小杨便是了。最近搬来了雪塔巷,等过几日开个面馆,正需要上乘的米面。”   温老板见他们二人年纪相当,站在一起也十分相配,忙笑着说:“哎呀小程,你有了结亲的对象,怎么不请温叔去吃一杯喜酒哦。”      怎么谁都看他们两个都是一对?杨中元气急败坏瞪了程维哲一眼,又别过头去不好言语。   程维哲忙摆手道:“哎呀温叔,小元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最近才从外地回来,要落户在雪塔巷经营生意,他脾气坏着呢,你这么一打趣哦,回去他要揍我的。”   可他这么一解释,温老板却笑得更暧昧了,见程维哲死命冲他摇头,这才消了打趣的心思,道:“你看看我,算账算糊涂了,小杨可不要生气。”      杨中元哪里是生气,他是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前些年宫里生活虽然艰难,却从来都没人会拿这个事情开玩笑,他们都是吃过朱玉丸的人,有的将来要留在宫中,有的则会回到原籍,宫里一同长大的宫人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都是彼此年少青葱时候的过客,将来离开永安宫,许多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后来他做了总管,小宫人们怕他还来不及,哪有人敢当他面说这个话。   可是宫外的世界却跟里面截然不同,在百姓们看来,两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关系这么好,那么不成好事,也差不离了。可没那么多讲究可言。   当初杨中元回到杨家,面对那样复杂的家事都毫不含糊,如今却被外人这样打趣而不好意思。倒也真是奇了。      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何这样恼怒,却只能勉强冲温老板道:“温叔您别这样说,我这人一惯不会说话,才让阿哲给你解释的。以后我还要常来你这里进米面,您可得多多照顾。”   温老板是个极爽快的人,见杨中元揭过这个话题,便笑道:“你跟小程是兄弟,那温叔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他那边什么价格,便给你什么价格就是了,你们赏面子吃我家的米,我还要感谢哩。”      做生意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谢一句,我让一声,便成了买卖。   “哪里哪里,不许是我谢谢您才是。”杨中元忙跟温老板鞠了一躬,转身跟着他挑拣起米面来。   杨中元想要主打的第一道面食,便是鸡汤银丝面。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先学的白案,抻面功夫比外面的大厨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银丝面的面粉最好用丹洛当季的新小麦面粉,这样抻出来的面条口感弹而不软,十分有嚼劲。      杨中元跟着看了一圈,见温记的面粉都十分上乘,因此直接定了五十斤新季面粉,又定了二十斤去年晚麦白面粉。这种面粉最适合做包子馒头,如果客人吃腻了面条,他也可以加点灌汤包子卖。   因为刚开始做生意,所以杨中元定的并不多,他想先看看生意到底好不好做,反正温记离得也不远,随时都能过来订货。      新季面粉是最贵的,一斤要十五文钱,晚麦要便宜一些,十二文一斤。杨中元又买了十斤最好的张肃稻,林林总总算下来,一共一两十钱余四十文。   温老板算数十分了得,噼里啪啦两下就算好了总价,然后爽快道:“小杨,你第一次上我这里买米,又是小程介绍来的,我也不挣你钱,给你去了零头,总共一两银子就成了。以后记得都上我这里买米就是了。”      他一惯都是这么作生意的,所以温记一直开在雪塔巷里,几十年生意一直很红火,附近的百姓们大多都是从他这里买米,买的多了,还给送去家里,方便又实惠。   “温叔,您太客气了,您家米好又便宜,我以后肯定都是上您这里定,真是十分感谢。”杨中元见他这样大方,也不由对他多生几分好感,言辞里更是亲近几分。      这一单买卖做的,是又快又舒心,杨中元二话不说就掏了银子付钱,然后转身就要扛起那已放在一个大面袋里的米面。   程维哲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忙拉住他:“小元,你扛得动吗?”      杨中元看起来比他单薄许多,也矮了半个头,他自己是虽说能扛动这么沉的东西的,却并不轻松,倒没想到杨中元敢于尝试。   其实温记离铺子不远,七八十斤虽然沉了些,但对杨中元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不过他见温叔和程维哲都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有些慌张。      他知道程维哲的这个疑惑从何而来,但也知道此刻并不是逞能的时候,忙松开攥着面袋子的手,笑道:“我一时忘了,多亏阿哲提醒我,要不然手就要断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杨中元才突然意识到,他作为一个一直在书院修养的富家少爷,不仅不可能扛得动这么沉的面袋子,更不可能会一手厨艺。      可是程维哲同他一起长大,他总是不由自主忘记隐藏那些年的过往,导致如今自己的言行不一,他有些不敢看程维哲的目光,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听程维哲给温老板仔细说了他家铺子的地址,然后让温老板过会儿给他送了货去。   那边厢程维哲安排好事情,回过头来就看到杨中元正傻傻看着他不言不语,不由笑道:“怎么了?趁着医馆人不多,我们先去请了李大夫回家吧。”      “啊,”杨中元回过神来,心里反复想着到底要如何跟程维哲解释他会厨艺这件事情,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好,我们赶紧过去吧。” ☆、021治病   丹洛的夏日午后异常炎热,偶尔有暖暖的风吹过,却并不能让人觉得更凉爽些。   他们也不过跟温老板定米面的功夫,外面日头劲就更足了,闹得知了都没精打采起来,叫不出往日的气势。   程维哲和杨中元出了温记,便径直往对面医馆走去。这会儿以医馆里的病患大多都已看完病家去,他们十分幸运,站在堂子里等了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里面的诊室里出来。      “二位,是要请我出诊吗?”诊室里面有些热,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客气地问了一句,末了一抬头,却见程维哲正笑着冲他拱了拱手,忙长舒口气,“程老弟,你来了怎么不讲一句,我还道怎么身影这般熟悉。”   李大夫穿着整洁干净的浅青色长褂,因为天气炎热,他把头发整齐束在方巾里。或许是因为常年行医,他身上自有一股草药之气,看起来倒似是个书生样的人物。      三年前程维哲爹爹的病就是他主治的,所以跟这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年轻人也早就认识,他们两个又都在雪塔巷讨生活,可以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些年关系倒比以前更好。   “李大哥,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如今也搬来巷子里做生意,不过他爹身体非常不好,所以想请你家去问诊一番。”      听程维哲这样说,杨中元忙跟着冲李大夫鞠了一躬:“李大夫,大热天的,要劳烦您跑一趟了。”   “快别这样客气,”李大夫叫来药童,先是问了问他医馆的情况,见这会儿客人真的不多,便道,“正好这时候人不多,那我们便赶紧去吧。我这医馆就我一个大夫,离开时间长了,病患要着急的。”      李大夫说完,转身嘱咐药童等他走了便关了门,这才拎起药盒,跟着他们走出医馆。   “小兄弟以后既要在雪塔巷定居了?想要做什么生意?”李大夫见杨中元话不多,便问他。   杨中元笑答:“我也就会做点吃食,想要开个面摊,以后李大夫要是想要喝口面汤,千万要上我家尝尝味道。”      李大夫点点头,高兴道:“那敢情好,我一个人总是懒得拾掇饭菜,你要是开起了铺子,那我可有地方吃饭了。”   “李大夫放心去吧,小元肯定不会收您钱的,是不是小元?”程维哲给杨中元打了个眼色,杨中元听罢直点头。      李大夫知道他们这是客气,忙摆手:“那怎么好意思的,可不成的。对了小杨兄弟,我听你口音不像丹洛这边的,这几年都在哪里生活?”   他这个简单的问题,可把杨中元问得一愣。他虽说前十岁是在丹洛长大,但是后来十几年都是在宫里生活,说话自然就带着帝京口音,虽然他现在极力克制,但是讲出来的话已经没有多少丹洛味道了。      杨中元心中纠结一番,他偷偷用眼角扫了一下程维哲,见他仍旧笑着走在身旁,便深吸口气道:“我在清潭住了好些年,所以口音有点不伦不类的。”   听到清潭这个地方,李大夫眼睛一亮:“哦?你可是在清潭书院读的书?我有个同行朋友也是清潭学医出身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冯白术,他们家时代行医,取得都是药材名,应该很好记的。”      杨中元眼睛闪了闪,他低下头,轻声道:“我一直身体不好,很少去书院,并不认识他。”   李大夫皱起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却不料程维哲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李大哥,小元的爹自清明就染了风寒,可是家里疏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如今站的时间长了都不行,您可得给好好看看。”      果然,一听他说起病患来,李大夫的立马就忘记了刚才的叙旧:“那我到时候仔细看看,小杨兄弟你放心,听程老弟这么说,你爹的病能治好。”      说话的功夫,杨中元的面馆也到了,他请二人在前面的铺子里等等,自己一个人往后院走去。这个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人牙陈跟他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杨中元推开偏屋的大门,见他爹正半靠在床边闭目养神。      听到开门声,周泉旭猛地睁开眼睛,十分有神地看了门口一眼,见是儿子回来了,才松了口气:“唉,小元,你可回来了。屋里放着这些好东西,我可不敢睡的。”   他说的好东西,就是杨中元从杨家库房里要出来的那五件东西,因为今天一整家里还没收拾妥当,所以东西也还未放好。杨中元不在家,周泉旭一个人自是不敢睡觉,生怕东西丢了一二。      “没事的爹,没人知道咱有这东西。再说,东西没了还能再挣,以后我尽量少离开家,走的时候也把前面铺子大门锁上,您困了就休息,无妨的。”   杨中元走进屋来,伸手把蚊帐轻轻拉开,然后坐到爹爹身边:“爹,我跟阿哲请了这巷子里很有名的大夫来家,他和阿哲正等在外面,让他进来给您看看可好?”      周泉旭听了,脸上略微有些暗淡,他叹了口气:“小元,我知道你跟你哥哥要了钱,可……如今你铺子还没开起来,以后使钱的地方多着呢,爹最近身体也好了许多,不如等过一些时候……”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心里一片酸涩,他爹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他,他从杨家要了一千两银票出来,这钱放在寻常人家,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能吃个两三年,更何况他还有一门手艺,身上还有他爹和他那些年攒下来的钱,就算是不开铺子,给他爹治个病也是足够了的。      “爹,你都说将来都听我的,咱们还有的是钱,我现在倒腾铺子,不过是想看看将来能做什么更大的买卖,您放心,您儿子有本事着呢。这个小面铺子,就是一切都开始。”   杨中元握住爹爹的手,坚定地说着。      时至今日,这是周泉旭第一次认识到,改变后的儿子到底有多坚毅笃定,他已经跟小时候那个喜欢撒娇调皮捣蛋的坏小子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他,已经是个顶好的青年人了。   “好,爹听你的,请大夫进来吧。”周泉旭叹了口气,觉得以后还是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小子生起气来,倒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杨中元谈妥了爹爹,便赶忙去了外面铺子请李大夫:“真是对不住,劳烦您久等了,我爹岁数大了,不舍得钱,到时候您只管挑好听的跟他讲就是了,其他的等出来我们再商量。”   程维哲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周泉旭哪里是不舍得钱,只不过因为他们父子俩突然离开杨家,虽说杨中元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但周泉旭到底心里没底,他只是不想拖累儿子罢了。   “没事没事,病人都是这样,你顺着点他就成了。”李大夫笑着劝慰杨中元。   说话功夫,他们已经站到了偏屋门口,见到病人,李大夫马上就严肃起来,杨中元和程维哲站在一边,只沉默地看着他给周泉旭把脉。      周泉旭人瘦成这样,脸色刷白刷白的,看起来就久病未愈。李大夫把脉把了很长时间,又细心观察了周泉旭的耳鼻口舌,这才笑道:“这位大哥,你就是风寒拖的时间长了,又没有对症下药,所以才会体虚得厉害,并无大碍的,你放宽心,等我给你开了药,你只需要认真吃上几月,便能慢慢好起来了。”      “恩,其实我身体尚可,都是臭小子总是不放心,劳烦您跑这一趟了。”周泉旭笑道。   他多少懂得大夫不会跟他讲实话,但是见他神色并不紧绷,便知道自己这病可以治好,因此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下来,人也精神了些。   李大夫跟他又讲了几句注意的话,便说要去写方子,让杨中元跟着他去抓药。      杨中元送了李大夫出门,又安顿好爹爹叫他安心睡午觉,这才在他的嘱咐下锁好了偏房的门,快步走到铺子里。   他这铺子除了桌子其余什么都没有,倒是太寒酸了些,见李大夫正用自带的笔墨写方子,忙上前道:“太不好意思了,家里还没收拾好,也没个茶水给您润润口,多多包涵。”      李大夫摇了摇头,一口气写下半张纸,这才停了笔:“小杨兄弟,我实话同你讲,令堂的风寒拖得时间太长了,后来用的药根本就不对,他又吃了那么久,有点雪上加霜。如今他身体整个都掏空了,要想治好,我只能给他上最温补的药。在丹洛这边,红参算是最好的补药了,我一服药给你加上一钱,药效便马上就能上来。”      这一味药他还没往方子上写,因着红参并不便宜,要是用了,一服药要贵上五钱,两服就是一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就吃不起。但如果不吃,周泉旭就要多吃两个月的药才能好,可病都拖不得,时间长了,到时候恢复起来也难一些。   杨中元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忙道:“您只管开方子,用最好的药,这钱我怎么也能攒出来,请务必要把我爹治好。”      李大夫看着这个衣着简朴的青年,又看了看这单调简陋的铺子,眼睛里透着赞许:“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医治令堂,保准年前让他跟寻常人一样。” ☆、022展望   既然杨中元这样讲了,李大夫也不再跟他含糊,一边开方子一边给他讲哪几味药比较贵重,末了又给他讲了药效,两个人细细讨论一番,最后修修改改,终于给他写了一个精确的方子。   “小杨兄弟,你且跟我回去抓了药,咱们离的近,两服两服吃便是了,这药用水煎服,可出两碗,每日晚饭后服半碗即可,两服药够吃八日。等八日过后,我再来给令堂看诊,这样循序渐进,慢慢改方子,等到年前他便可痊愈。”      他一个小医馆的坐堂大夫,之所以在丹洛名声鹊起,不光是因为他医术了得,再一个也是因为他问诊仔细,对每一个病患都十分用心,但凡看诊都只为把病患治好,是个仁心仁术的医者。   听到爹爹的身体能治好,杨中元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他先是跟程维哲说麻烦他一下午,请他自去茶铺子忙就是了,一面急匆匆跟着李大夫回了医馆。      这一来一去,杨中元脚程很快,赶在太阳西斜前回了铺子,可他推门进去,却见程维哲仍旧坐在铺子里,似乎从未离去。   “阿哲,你怎么还在?可有什么事吗?”杨中元放下药包,径直走到程维哲面前。   程维哲抬起头,看着他因为热而有些泛红的凤目,斟酌片刻,才从袖中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杨中元:“小元,我这些年并不是一直做着茶铺生意,也没攒下多少银钱,这钱你先拿着,不够了再来找我。”      杨中元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银票,他打开一看,竟然有五百两之多。   他猛地抬起头,凶狠狠盯着程维哲看:“阿哲,你这是做什么?”   程维哲就知道他会生气,因此忙把早就想好的话飞快讲了出来:“你们刚搬来雪塔巷,这一时半会儿的干什么都要使银子,我那茶铺子现在生意稳当,每个月收入还算固定,这钱你就先拿着使,无论如何,泉叔的病要紧。”      这一瞬间,杨中元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他跟程维哲不过是年少时一同玩耍上学的同伴,因为他十岁便离开了丹落,要说从小一起长大,却也有些过了。   这些年帝京生活,他早就看透了人情世故,皇宫是个十分现实的地方,你身上没有别人渴求的东西,那么便没人同你站成一路。      他隐约记得程家十分复杂,人口很多,程维哲作为程家这一代的长子嫡孙,却一没有考取功名从政为官,二没有继承家业。他一个人在丹落这个有些贫穷的北城开着一间小小的茶铺子,想必这些年生活得并不顺心如意。如今他突然归家,念着蹩脚的理由,事事都要让程维哲帮忙,已经是豁出去脸面了。      可这么长时间,程维哲却一句不满都没有讲。甚至如今以为他缺钱,主动把攒了许多年的积蓄都毫不犹豫拿给他,这份恩情,杨中元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他此生无憾了。   杨中元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深吸几口气,这才红着眼睛坐到程维哲旁边的条凳上:“阿哲,这钱你收好,我不会要的。”      程维哲一愣,见杨中元这样固执,不由有些急了:“小元,这钱我拿着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泉叔看病吃药要紧,你别这样固执,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喜欢笑,一张面容总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如今却为扬中远的事情急成这样,想必是走了心的。杨中元承情,表情越发温和,语气也十分和缓:“阿哲,我怎么会拿我爹的身体开玩笑呢?你放心好了,我有钱的,我离开杨家时,狠命要了我哥一大笔钱。”      听他这么讲,程维哲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把那张银票收回袖中,这才说:“好吧,你非得不要,我先拿回去好了,但是以后要是真缺了钱,你别不好意思开口,听到没有。”   杨中元见他脸上满满都是无奈,便咧嘴一笑:“知道啦知道啦,咱们哥俩谁跟谁,我能跟你客气吗?”      程维哲苦笑出声,却没反驳杨中元这句话,他小时候到底有多倔强傲气,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对了,你大哥坤兄那抠门是全城都有名的,居然能让你要出钱来?”程维哲好奇问道。   说到这个,杨中元不由暗下脸色,他抬头望了望外面天色,见还早,便叹口气道:“待会儿要给我爹简单做口饭吃,我长话短说吧。”      程维哲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凑在他耳边笑着说:“你啊,你看看你家里连菜都没有,只叫泉叔吃稀粥吗?我都跟师傅说好了,晚上去我那吃。”   经过刚才那一番谈话,杨中元心里多少放开了些,他想着将来他发达了,一定加倍偿还程维哲的恩情,便痛快应下:“那感情好,我先谢谢你啦,小程老板。”      “我哥哥确实抠门,但……其实还是当我是他弟弟的。当年我父亲过世,留了两间铺子给我跟我爹,这些年一直是哥哥和坤兄在经营的。我此番回来,明确说了自己不要那两间铺子,我只要他给我些银钱,然后让我带我爹离开便是了。”杨中元声音很轻,把那些前因后果都省略了去,这才发现那些天的纠结与难过,却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      程维哲早慧,年幼时就多少懂得杨家那些长辈过往,这件事情,他们外人没有立场来发表意见,但在他看来,其实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还算是好的,起码没有像他们家这样……   “你哥倒是个经商人才,这些年杨家能更上一层楼,和你大哥坤兄的努力不无关系。”末了,程维哲也只能这样接下话来。      “是啊,他和我坤兄,其实都是能力很强的人。而且说实话,他们对我跟我爹其实也并没有恶意。我这么些年没有回来,我爹也还好好的,我哥哥还愿意给我些银子,我十分知足。”杨中元这样说着,当初回家时的那些难过与不满就渐渐消散而去,他长大了,懂了许多事情,也知道他哥那样做其实也是更偏心自己的家,可是人不都是这样吗?      只是,他最不能释怀的,就是当年他们一家子,就那样把他一个人送进宫里,如果没有他自己憋着一口气苦苦挣扎,那么第一次挨打的时候,他就挺不过来了。可为了爹爹,他不能死在异乡。   再不上心,再没好感,也比不得冷漠旁观,更让人心寒难过。   这些话他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苦闷地憋在心里,经年累月,提醒他要好好努力生活。   人活一世,真的十分不易。      “阿哲,我带着爹爹搬出来,只是因为我们要是留在家里,那阖家过得都会别扭,还不如早早搬出来住,哥哥坤兄能自在些,我爹也能彻底摆脱杨家仆役的枷锁,我自己还能开个铺子努力挣钱,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我没想到,你比小时候成长许多,也豁达多了。”程维哲听了他这一席话,竟觉得自己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这些年他在程家活的那样压抑,无非是背负着孝道和责任四字,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父亲到底想不想要他来尽孝呢?程家要不要他来担这个责任?或许他能离开家,两个人都能更开心一些。   想到这里,程维哲的目光不由变了又变,末了,他问杨中元:“小元,你将来就打算留在这里,守着这个小面摊过活吗?”      他会这样问,因为他自己都不打算留在雪塔巷,更何况是从来不肯低头服软的杨中元,他了解杨中元,就像杨中元也同样了解他。   就算十几年未见,但一同长大的情分是半分都不会少的。      杨中元笑笑,有些顽皮地问他:“哦?那小程老板,是不是也要留在雪塔巷呢?”   程维哲没说话,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们都心知肚明,雪塔巷只是他们未来的开始,他们可以从这里学习很多东西,可以让自己更加成熟,也可以一起扶持,打拼出第一笔财富。   无论怎么样,杨中元这一刻真的异常感激上苍。      前半生的二十四年恍如过眼云烟,无论是幼时的富贵荣华还是后来的艰难困苦,那些年来丹落和帝京的生活塑造了如今的他,给了他最好的爹爹与最棒的朋友。   “我们,明天开始,努力挣钱吧!”杨中元跟程维哲并肩看着外面灿烂的晚霞,不由自主踌躇满志。      落日时分,散了一天热力的太阳也褪却了满身金衣,它躲进层层叠叠的云朵里,害羞地红了脸颊。红彤彤的晚霞染红了百姓们归家的路,雪塔巷里家家烟筒都冒着炊烟,只要深吸一口气,便能闻到让人直流口水的饭菜香味。      这个大梁最平凡的一天,杨中元开始了在雪塔巷第一天的生活,而程维哲做了一个改变他们未来的决定。   无论怎么说,这繁忙的一天即将要结束,而新的一天,眨眼之间便会到来。 ☆、023前奏   第二日一大早,程维哲便领着杨中元去了位于蓝鹤巷的早市场。这里离雪塔巷并不远,步行约两刻便能到了,因为来得早,市场里人并不多,长长的一条街上显得空空荡荡。   程维哲显然许久都没这样早起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你要买什么?张师傅经常买的那几家我都认识,以后你要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让张师傅帮你带也是成的。”      跟程维哲不同的是,杨中元倒显得神采奕奕,一点都看不出来昨夜很晚才睡下的样子,他有些担忧地走到程维哲外侧,怕他看不好路被人碰到:“蔬菜倒是其次,我主要是得买活鸡与辅料,现在铺子就我一个人,只能先做这一样试试看。”   “鸡鸭的话,我知道有一家的非常好,我们过去吧。”程维哲思索片刻,终于在清晨凉爽的微风吹拂下清醒过来,带着杨中元径直往早市场最后一排走去。      炖鸡汤,选用一年生的土鸡最好,用山药枸杞文火慢炖一个时辰,出锅便能香气扑鼻。这间小小的铺子,他想要主打的便是招牌鸡汤银丝面,那用最新鲜的鸡汤入味,必然是最好吃的。   市场最后面都是卖活禽鱼肉的摊子,这边百姓很多,但肉食也并不是人人都吃得起的,因此卖鸡鸭的只有两家,却一个在大东头一个在大西头,谁都不碍着谁。      程维哲带杨中元去的是西边那家,杨中元大老远就看见他家笼子里有四五只三四斤的土鸡,旁边还有两只雪白的大鹅,这会儿正欢快地叫着。   那摊主眼见,一眼就看到正朝他走来的程维哲,忙扬声招呼:“哎呦小程老板,今个您亲自买菜来啊?”      程维哲笑笑,快走两步冲他摆手:“没有没有,我陪弟弟来的,他也要在我们巷子做生意,您家的活鸡最好了,我特地领他来您家看看的。”   摊主笑道:“小程老板就是会说话,不愧是做过教书先生的人,小兄弟,你要什么样的土鸡,我这里都有,个顶个够沉。”      杨中元眼睛一闪,对他说程维哲做过教书先生这事走了心,却没问,只道:“老板,程哥介绍您这家,肯定您家是最好的。以后得多多麻烦您,我那个小面铺子不过是糊口,一天大概要一到两只活鸡,您给挑一年生的,三日后就开张,大概每日卯时正过来,还得麻烦您给杀好。”      听到他每天都要一两只,摊主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忙道:“好的好的,我们这里都管给杀,小兄弟放心好了,鸡血都给你留好,内脏也一样不缺,包你满意。”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程维哲,又说:“小兄弟,你是小程老板的弟弟,我也给你个实惠价,十八文钱一斤,我保证给你足了称,你可以去问问,这早市场我家到底是什么口碑,绝对短不了你任何东西。”      杨中元忙点头,拉了一把程维哲道:“那是肯定的,程哥说您好,那您家肯定好,要不他也不能介绍我来不是?行,咱们就定十八文钱一斤,那我三日后再来。”   程维哲也跟着补了一句:“那必须的,我还要多谢老板给个实惠!以后有亲朋好友再开店,还介绍来你这家。”      摊主日日在这北市场营生,会说话的很,见他们二人这样利索,想了想,不由道:“小兄弟,你看这样,我每日辰时初都要去雪塔巷的两家饭馆送货,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给你说杀好了送去一两只,保准是当天宰杀的,省的你来回跑,但是价格的事你可别跟人讲,要是都卖给别人这个价,我就要亏本哩。”      这样,杨中元就有些拿不准了,他扭头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冲自己眨眨眼睛,这才放心道:“行,那真是太方便了,多谢老板。”      因为有程维哲领着,杨中元这一路都很顺利,定完最重要的活鸡,他又去了程维哲经常买菜的摊子,定了每日二十斤青菜,只要当日最新鲜的,小白菜油菜油麦菜,无论哪个都好。而铁棍山药与葱姜蒜他则直接各买了二十斤,这个不怕放,可以直接买了回去存着。   剩下调料就更好说了,反正有程维哲在,杨中元以,口气各种都买足了数量,够铺子用好一阵子了。      这一圈转下来,杨中元忍不住买了好多菜在手里,打算晚上先用后院那个灶台,给爹爹和帮了大忙的程维哲做一顿好吃的。   等到他们从菜市场回到雪塔巷,正好陈叔帮忙请的泥瓦工也到了,杨中元忙招呼他在前面垒灶台,自己则去后院帮父亲做早饭煎药。      定的米面都已送来整齐码放在空着的正屋里,索性这屋里凉,正是方便了杨中元存放食材。   当天晚上,杨中元用最简单的食材,做了一顿令程维哲和周泉旭胃口大开的佳肴,简单的两半笋丝清爽可口,配上用蜂蜜腌制的新季莲藕简直是夏日里难得的美食。这两样小菜杨中元都用井水冰了才上桌,口感自然极好。      一人一碗试手艺的茄丁拉面,切成细碎小块的长茄和肥瘦相间的肉丁伴着弄弄的汤汁,满满铺在杨中元手工赶制的拉面上,面条用鸡蛋和井水发的,杨中元手劲很足,揉了整整两刻功夫,才开始在面案上抻面成型。      他这手艺是特地学过的,抻面的时候仿佛若行云流水,微黄的面条在飞扬的白面上轻舞飞扬,甩出华丽的弧度,因为是吃茄丁面,所以杨中元并没有抻成最细的银丝面,却更有较劲,陪着肉味十足的茄丁卤汁,香得程维哲一连吃了两大碗。      因为下午他都在忙着定其余食材和铺子的东西,所以时间有些仓促,但他手艺过硬,短短时间里只用一碗面两个小菜征服了另外两个人,算是他的本事。   要不是只有一个灶台,杨中元能再抄两个热菜出来,吃饭的时候一直感叹:“家里灶台太少,限制我发挥,等前面的泥砖干了,我给你们做更好的。”      周泉旭这是第一次吃儿子亲手做的饭菜,要知道杨中元小时候连衣服都不用洗,更何况做这油烟杂乱的灶台工作,但儿子这一手手艺确实顶尖,他一边吃着,一边不由心酸起来。   如果不是实在生存艰难,一个曾经的富家子弟怎么能学得这样出色,他心里越是难过,吃着这一晚香气四溢的茄丁面就越不是滋味。可当着程维哲的面,他却又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      他知道儿子无论现在多自立自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却不愿意让程维哲知道他曾经入宫为奴。虽说这个事情并不怨他,但被亲生父亲这样对待,真的很让人难以启齿。   而杨中元,也确实是不想跟程维哲说实话。永安宫那个地方,不是你努力就能活着出来的。因为落差太大,曾经的富贵荣华转瞬即逝,他曾经低三下四给高阶宫人赔笑脸,给管事们洗过衣服打过水,犯了错误挨打都不能说疼,就算再累,也得把所有活计都做完。      他自己并不为自己当时的行为为耻,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偏偏不想让程维哲知道一丝一毫。   毕竟,那跟年幼的他,已经是天差地别。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但还是想让程维哲的记忆里,有自己最快意鲜活的那些年。   那个他失去了的,再也找不回来的,美好的童年。      陈叔介绍的泥瓦匠手艺非常好,趁着夏日天气炎热,两天的功夫前面灶台已经干透,杨中元便把买好的碗橱和大案台摆进铺子里,然后清洗干净了所有的面碗与小菜碟,他买好了品相极佳的香菇与枸杞,把调料分门别类放到竹罐里摆在案台上,一个崭新铮亮的面铺子便跃入眼帘。      他把后院那个小铁炉子架到灶台旁,又添了一口圆锅,这才架了凳子,一个人晃晃悠悠把程维哲给他写的招牌贴在铺子正门上方。   等贴好了招牌,他这才下了凳子,一个人抬头仰望那个霸气十足的面字。      程维哲的字大气磅礴,尤其是狂草,随着年龄渐长,如今的这一手字已经比他幼时强了千百倍。他父亲是秀才,在杨中元的心里,他早晚都会考取功名,然后成为年轻有为的朝臣。   可是现在,他守着一个看起来并不太赚钱的茶叶铺子,每日都悠闲度日。   想到他,杨中元这才发现程维哲好几日都没来了,也不知道这两日在忙些什么,连茶铺子也未去。      原本他想去茶铺子问问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迈不开腿往隔壁走去,于是犹犹豫豫的,两天了也没问出一句话。   这正是百姓们下了工往家赶的时候,许多人是茶铺子的老顾客,见了杨中元便会问一句什么时候开张,杨中元索性就站在门口,一一笑着答了明日开张,请大家多多过来捧场,第一日不收钱的。      而不认识他的人,也会好奇问一句开的是什么买卖,杨中元于是把店里的招牌顺口报出来,然后请人家一定要来尝尝。   他选的时间好,这半个时辰就一直在铺子外面吆喝,等到金乌渐渐降的到西边的云层里,这才口干舌燥回了后院。      李大夫的药确实不错,周泉旭连着吃了三日脸色就好多了,因为每日跟儿子一起生活,他人也精神一些,偶尔坐在院子里,还能帮他清洗食材。   杨中元关好铺门,回到后院时就看到他爹在清洗小油菜,于是忙说:“爹,晚上我给你炒个香菇油菜,保准你爱吃。”      周泉旭笑笑,抬头望他,温和道:“我们家小元手艺最好了,等明日开了张,一定宾客盈门。” ☆、024萌芽 这几天忙得很,杨中元晚上早早睡下,周泉旭吃的药里面有一味安神的,因此父子俩一宿好眠,双双睡到第二天破晓时分。 直到外面天蒙蒙亮时,杨中元才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睛,便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名字:“小元,小元快醒醒。” 杨中元一个鲤鱼打滚坐起身来,扭头看爹爹还未醒,便趁着依稀晨光,伸手一捏倚在床边的粗木棍子,轻手轻脚掀开蚊帐下了床。 他们家前铺后宅,中间的那一片院墙可并不是太高,这大清早的有人声音如此清晰传过来,那肯定是在院子里无疑。 可他铺子里外锁了两道门,旁人要进来,那便只能翻墙头了。 杨中元皱起眉头,握紧手里的棍子,打开偏屋的门栓,推开一条门缝闪身来到院中。 这会儿天色已经微微有些亮了,稀薄的晨光把小小的院子照得一片清明,杨中元揉揉眼睛,根本没看见任何人站在这里。 这要是旁人,还住在死过人的屋子里头,准保得吓得哆哆嗦嗦,可是杨中元胆子够大,他只是皱起眉头,想要四处搜寻一下。 就在这时,声音又起:“小元,我在这里!” 这声音忒熟悉了,杨中元循着声音望过去,却见挨着茶铺子那边的墙头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冲他招手,他突然松了口气,无奈道:“阿哲,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虽说看不清面容,但程维哲的声音杨中元十分熟悉,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小元,你不是今天要开张?赶紧起来准备准备。”程维哲招手让他过来,整个人稳稳地趴在墙头道。 杨中元有些疑惑,他凑到墙根下,仰头看着程维哲:“要准备什么?我已经把招牌都贴好了,待会儿送食材的过来了,我就可以直接熬汤,然后站在门边吆喝就是了。” 程维哲听他语气里满满都是理所当然,不由觉得好笑:“你啊,谁家开张不是敲锣打鼓的,闹的热闹点才能引人来看,我就知道你想不到这个,鞭炮都帮你买好了,挂在房檐下的红绸红花就用我铺子里的就行,怎么也得弄得喜庆点啊。” 杨中元一呆,趁着天色并未明朗,暗暗红了脸。 他只知道自己东西好就能卖得出去,可到底并不懂如今市面上做生意的门门道道。宫里生活虽说艰难复杂,却也相对简单。他还真的不知道,铺子开张得大操大办一番。 “还好有你,我这几天忙的,都忘了这个事情。”杨中元压下心中的感激,忙谢了程维哲一番。 “好了好了,咱们还说那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你快些给我打开铺门,我帮你把红绸挂上。”程维哲想要伸手捶捶杨中元的头,却发现墙头有些高,他根本够不到。 杨中元白他一眼,却主动举起手,跟他碰了碰拳头。然后他跑回偏屋拿了钥匙,麻利去开门。 说话的功夫,周泉旭也醒了过来,他披上外袍出了院子,笑着同还靠在墙头的程维哲打招呼:“小哲,你今个来的这么早,辛苦你了。” 程维哲忙笑着摆手:“泉叔太客气啦,我昨天就在茶铺子歇的,也才起来没多久。” 他虽说是再跟周泉旭说话,但目光都放在正开门的杨中元身上,见他已经开好了铺子后门,忙撂下一句:“泉叔待会儿见。”便跳下梯子往前面跑去。 北城大多都是寻常百姓,早晨起来都很早,上工的上工,去城郊种地的种地,总之每日清晨是最忙碌的,雪塔巷有几家小餐馆都做早食生意,所以来往人流自然不少。 杨中元这间小小的面食铺子,自然也是要从早开到晚的,不如趁人多的时候打打招牌,等客人们尝过杨中元的手艺,还真不怕以后再也不来。 程维哲之所以这么着急叫他起来开店,就是想让他早早准备好,等客人上门,直接便能有热汤面吃,多好。 这会儿还不到卯时,天也刚刚褪却暗沉沉的夜色,依稀有些微光从天际透出来,让人能隐约看清脚下的石板路。 这个时候的雪塔巷异常安静,杨中元打开铺子沉重的前门,迎了抱着一大捧红绸的程维哲进了门。 “你早一天不来同我说,早起还在外面傻叫,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笨。”杨中元嘴里念叨他,却麻利接过红绸跟程维哲一起挂在铺子四角。 程维哲笑笑,却问:“你汤都熬好了吗?” 杨中元道:“昨个下午熬了一个时辰,早就熬好了,待会儿我加了枸杞、香菇和山药,就在前面灶台这里吊味,那味道肯定特别香。” 他原本是想当天熬当天用的汤,但一个是需要起特别早来准备,再一个也得送活鸡的伙计来得早,这样一合计,他干脆前一天下午熬好第一遭鸡肉,然后晚上就把有肉的部分剃下切成细丝,两只鸡能弄好大一盆。第二天则加其他辅料,直接用鸡骨架在前面灶台熬煮,这样香味不仅能传播开去,还能告诉客人他用的是地地道道的鲜鸡汤,能实打实砸下口碑。 他一边跟程维哲一起挂红绸,一遍絮絮叨叨说着吃食的事情,程维哲笑着听过,心里不由感叹一两句。 这个发小啊,对于吃可真是尽心尽力,可这开店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什么准备都没有,悄无声息的,谁会知道这里有家面铺子开张。 一直到卯时正,两个人才好歹把一个普普通通的面铺子打扮得红彤彤的,老远看着就十分喜庆,就算是路过的人,也会扭头看一眼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这能吸引大部分人的目光。 他们俩在前面忙活,后院周泉旭也没闲着,山药都要提前洗出来,去过皮,因为拿不准到底有多少客人,所以本着宁多勿少的原则,杨中元着实准备了一小盆。 等到前面两个人忙完,回到后院一看,周泉旭已经把所有的山药都处理完了,杨中元不由念叨他爹:“爹,我都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了,怎么还是忙活这些?累到怎么办。” 周泉旭笑容温和,他是一贯会对付自己儿子的,只说:“好了,快去准备把汤熬上,小哲跟你忙活一大早上了,不先给人煮碗面?” “哎呀,真是,咱们还都没吃呢。”杨中元一听他说早饭还没准备,立马就忘了爹爹不听话干活的事情,忙跑进空屋端出一个大铁盆,稳稳往前面走。 他拒绝了程维哲要帮忙的话语,直接把盆里的鸡汤倒进铺子新修的灶台里,然后把前一日已经泡好的香菇和洗干净的枸杞均匀撒进锅里,又加了小半桶井水,这才支使着程维哲让他烧火。 虽说鸡汤已经冷了,但是光闻着味程维哲就想流口水,他老老实实坐在小凳子上往灶里填柴火,扭头看杨中元站在旁边案台上切山药段。 山药早就被周泉旭剥好皮,杨中元刀起刀落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大小均匀的雪白山药段便切了一堆出来,程维哲几乎都看呆了,虽说他瞧过茶铺子的白案师傅做饭,但是就连这个做面点十几年的老师傅,也不如杨中元一手刀工出神入化。 可他现在看杨中元,见他似乎十分随意,除却握着刀柄的手十分稳当,浑身上下看不出非常紧张严肃的样子,可他却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切好所有的山药,并且几乎每一个小块都差不多大小。 这简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 程维哲一遍拉着风箱,一遍犹豫再三,还是问他:“小元,你这刀工,学了多久?” 这会儿天色还是不大亮,却已经并不昏暗了,他只看到杨中元高瘦的脊背微微一僵,少卿片刻听到他说:“用点心,谁都能练就我这手功夫。” 他声音好轻,仿若清晨飘忽的薄云,听得程维哲心里犹如柳絮拂身,恍惚不知所以然。 杨中元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程维哲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沉默良久,直到炉灶里柴火传来噼啪声响,这才纷纷惊醒过来。 “好了,你会烧柴吗?记得不要一次加太多,要是火小了,就拉风箱。”程维哲拍着手站起身来,帮杨中元打开锅盖,看着他把一整盆的山药往鸡汤里倒。 “我会的,这个简单,你放心好了。”杨中元把山药倒好,又用长勺搅了搅汤料,这才盖上锅盖,“这个火候刚好,慢慢温上半个多时辰,便能好了。” 半个时辰之后正好百姓们出来吃早食,杨中元的第一锅面也能赶上,这还要多谢程维哲。 但感谢的话说一次就好了,说多了,反倒显得不诚心。 两人说着话,杨中元又去后面把醒好的面盆端到前头铺子里,然后问程维哲:“你吃多少?” 程维哲正端着满盆的油菜跟在他身后,听了这话想都不想就说:“你给我来四两吧,唉,其实我早食吃的不多,不过你手艺好啊,不吃可惜。” 知道他是要逗自己,但杨中元还是忍不住笑笑,手脚麻利地揪出一团微黄的面团,右手浅浅抓一把面粉,轻轻扬到案板上,然后就开始抻面。 他抻面的功夫程维哲是见识过的,如果用说书先生讲的江湖招式来形容,那真是云起如虹、电闪雷鸣,飞檐走壁、横扫千军,白白的面条划过满满的圆弧,在杨中元修长的手指里上下翻飞,犹如神助。 ☆、025鸡汤银丝面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鸡汤银丝面,底汤要选用一年生的土鸡,先剁成寸块,清水汆去血水,再用葱姜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半个时辰,后加盐调味,只消小火再炖一刻左右,便能成味。 面则要用清水与鸡蛋醒过繁复揉打,再抻成细如绣花针般的面条,然后加山药、枸杞、香菇等,过鸡汤一起亨煮,二十数之内便能出锅。 程维哲看着眼前这碗面条旋成一个圆圆的扣,鸡汤清亮色泽浅淡,面尖上三两颗枸杞点缀出难得的春意,枸杞与面之间是细细的鸡肉丝,而四周则是盘旋呈圆的新季小油菜。又有香菜碎浮在汤中,如春风盎然的三月末,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桃花香。 杨中元有些紧张,这跟平时家里吃的饭菜不同,要拿它来吸引食客,务必要做到最好,才能让他这家小面馆稳稳当当开下去。 他端看程维哲的眼神,见他似有些恍惚,可半响之后,却又看他深吸一口气,用筷子打散了那个完美的面尖。 片刻间,面与汤荡出轻轻浅浅的波光,仿若春日午后一个瑰丽的梦。 程维哲抬头看了一眼杨中元,他挑起一筷子面,毫不犹豫吸入口中。 面很劲道,如果仔细品味,能感觉出星点的鸡蛋味道,因为面非常细腻,所以鸡汤入味很深,只要轻轻咀嚼,便会唇齿留香。 程维哲不由得又吃了一大口,配着细细的鸡丝与油菜,一碗面的所有鲜味都被提到极致,他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所有的面,然后他捧起白瓷海碗,咕嘟咕嘟喝光了汤。 这才长舒一口气。 吃完一碗面,却觉得空气里还回荡着鸡汤极致的鲜味,又似乎有香菇和山药在里面,奏成一曲轻舟调。 杨中元就这样紧紧盯着他飞快吃光一碗面,见他吃完沉默不语,不由更有些紧张,拇指又不自觉搓着无名指,连呼吸都渐渐慢了起来。 然而,程维哲却突然抬起头,他眼睛里有着杨中元难以明白的很多东西,却只听他道:“小元,以你的手艺,即使是名珍楼,也怕比过十之八九。” 杨中元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名珍楼是丹洛最有名的百年老店,速来以面食闻名遐迩。 只这一句简单的话,杨中元身上的所有紧张都陡然不见,他微微松了口气,笑着问:“有这么好吃吗?” 程维哲用力点点头,有点激动地说:“真的小元,你这一手功夫,即使是名珍楼的四喜香面,也及不上的。” 听到他这么使劲夸自己,从生下来就不会不好意思的杨中元难得有些脸红。虽说当时去御膳房是迫不得已,但厨艺却是他自己真心实意想要好好钻研的。 那些简单的食材,通过调味、辅料、火候等等,能变成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这便是厨艺最神奇的地方。作为一个吃过御膳的人,他有信心自己能站在很高的起点上,然后一步一步攀登到顶峰。 “你喜欢吃便好了,行了,吃饱了没?”杨中元端走他面前的空碗,直接放到地上的一个大木盆里,这里面放着混了少许碱面的温水,以便他有空时把碗清洗干净。 “吃饱了,四两面呢,要不是太撑得慌,我还能再喝半碗汤。”程维哲说着,走向灶台。 他想帮杨中元把碗顺手洗了,却被拦住:“吃饱了,帮我写几个大字吧。” 杨中元从碗柜里拿出一张逢年过节写春联的红纸,递给程维哲,然后无奈道:“我这几天忙得很,没备着笔墨,你回去铺子里帮我写几个字,拿回来就成了。” 程维哲接过,问他:“这简单得很,要写什么?” 杨中元一面用抹布擦着本就不脏的灶台,一边讲:“你写,今日开业,辰时到戌时免费品尝一碗鸡汤银丝面,欢迎光临。” 程维哲挑眉,道:“今天都白送了?小杨老板好大的口气啊!” 杨中元笑着把他推出门去,这才转身给自己和爹爹煮了两碗面出来。 他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可酒香到底要散出去不是吗?所以还是引得食客先来尝尝味道,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喜欢的下次再来,他便也有了回头客。不喜欢的,就当免费送一碗讨个人情,也算是值得。 他仔细算过这一碗面的成本,新季的面是十八文钱一斤,一斤面和水加四个鸡蛋,能醒出一斤半面条,一碗面只要三两,算上鸡蛋,一碗的面条成本是四文,还不算他费的功夫。 而底汤则一般要用两只三四斤的活鸡,一般是一百三十文,算上山药枸杞香菇青菜和柴火,一天的汤底约莫要三百文,无论这一天卖出去多少,这三百文是必定要花的。 杨中元打听过,北边的食摊馆子大多都不太贵,清汤面十文左右,加了好料的要贵一些,但是顶天也就二十文钱,他这一碗面,料是相当足的,又是用最新鲜的食材而作,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卖十八文一碗。 他这一天要是生意不好,就算只卖三十碗面,也不算赔本。 当然,房租和耗时自然是不算在内的,人工……他闲着也是闲着,也可以忽略不计。 三十碗……以他的手艺,应该没问题吧。杨中元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他先给自己爷俩一人准备了一大碗面,又去后院匆匆忙忙叫他爹吃早饭。 周泉旭正靠坐在后院的小厨房里煎药,自从杨中元越来越忙之后,这煎药的活计周泉旭就非要自己揽到身上,他话说的好:“你忙着前头生意,哪里有功夫给我看着药罐子,还不如我自己直接上手实在,爹又不是下不了床了,你不用老这样紧张,有点事情做,也挺有意思的。” 杨中元对他最没办法,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煎一次药能吃四天,倒也并不太累,于是只能嘱咐他:“爹,药你一定得好好吃,等你好了,我还指望你给我干活呢。” 周泉旭知道他是玩笑话,不由笑道:“你这孩子,爹会好好吃药的。” 因着时间还算早,父子俩舒舒服服吃了一大碗热汤面,有了程维哲打底,杨中元就不再那么紧张,只是等爹爹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问:“爹,好吃吗?” 这毕竟是儿子第一次开张做生意,而且面也确实是非常地道入味,周泉旭了解儿子紧张,只笑着安慰他:“你的手艺,这些天爹感受颇深,小元,你要自信一些,要知道,以前……你这一手,伺候的都是……对不对?爹觉得非常好吃,食客们,也会觉得如此的。” 他爹这话倒是在理,虽说以前在御膳房里是轮不到他上手做吃食,但他一手厨艺都是御厨亲手教出来的,能差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杨中元不由挺直腰杆,飞快吃了自己那碗面。 父子俩吃过饭,周泉旭想了想说:“小元,不如以后我坐在铺子里,你忙的时候帮你收收钱,也好找点事情做。” 他其实以前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前些年因为杨中元没有回来,他日思夜想都是儿子,也没心思做别的,现在儿子回来了,日子有了奔头,自然就觉得白日时间不好打发。 可他又体弱,病还没好,杨中元根本不肯让他多做一点事情,于是在干干熬了三天之后,他才在儿子心情极好的情况下,提了这个事。 虽说是为了让儿子能省点心力,但也确实能有个事情做,这间铺子不光有杨中元一个人的期盼,其实还有他的。 无论能不能赚钱,也无论口碑好坏,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为着未来好好努力生活,一起打拼挣钱,就是最好的事情。更何况,凭借儿子的手艺,这铺子是肯定差不了的,周泉旭真心希望,将来客人们一声声的小杨老板,能把儿子失去许久的自信与张扬找回来。 这是他十几年来,几乎丧失贻尽的最珍贵的东西。 杨中元见爹爹满眼都是期盼,于是终于松口:“好,今天铺子不收钱,等明日我去问过李大夫,他要是同意了,那就要麻烦爹啦。” 虽说还是要问过大夫才行,但周泉旭却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差到那个地步,李大夫也不可能会拒绝他的这个提议,于是不由松了口气,笑着从屋里拿出一本书来,端起儿子给他准备的养生茶,一个人坐到后宅屋檐下老老实实看起书来。 杨中元正想多跟爹爹闲话几句,却听前面程维哲喊他:“小元,快出来,字贴哪里?” 他于是飞快跑了出去,一路出了铺子前面,凑到程维哲边上看他写的那张大字。 程维哲这次用了小楷,一连串的招牌字写得有模有样,有那么点书卷味道。杨中元展开一看,见写的就是他嘱咐的那几句,不由笑说:“谢谢啦,小程老板,以后你来吃面,保准不要钱。” 程维哲扫他一眼,翻过大字背面让他涂米糊,米糊杨中元早就做好了,放到现在非常黏,等他严严实实涂满了红纸,这才让程维哲高高贴在铺子正中间那根门柱上。 这间铺子是两窗四门,右边的灶台正好在窗下,那一锅鸡汤就温在灶台里,来往路人都能闻到极香的味道,而中间的四扇门自然全部打开,红红一张纸贴在上面,识字的不识字的,自然都会好奇瞅上一眼。 虽说大梁近年来新增许多学堂,但仍有大部分百姓家里孩子读不起书,识字的人不多,杨中元贴这个,也不过是为了能吸引识字食客的目光,能有那么一两个,便也不算费这一番功夫。 等待两个人都忙完,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橘红色的光束从东方的朵朵云层里窜出头来,昭示着太阳即将升起。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这条不大的小巷子里突然开始有了人声。 杨中元站在铺子门口,看着渐渐多起来的人影,张嘴喊道:“面铺子开张啦,今日免费,都来尝尝。” 他曾经在御膳房做过唱名宫人,一把嗓子嘹亮有力,远远就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程维哲几乎被他吓了一跳,转瞬片刻却又有些好笑地瞅着他瞧。 自打杨中元归来,他的行为是那么新奇又那么有趣,程维哲觉得自己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仿佛希望能看到他更多的样子。 他不知道这样算是好还是不好,但他知道,无论杨中元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不会忘记小时候顽皮的他,却也不会觉得眼前这个优秀的青年是陌生人。 只要看着杨中元,他就觉得十几年光阴仿佛扎眼便过去,他还是他,他也还是他。 杨中元扯着嗓子当街叫卖,路上行人有的驻足有的行色匆匆,程维哲跑出去跟他一同点了长长的千丈红,在鞭炮的噼啪声里,一个中年男子犹豫地走了过来,问:“请问,今日是能免费吃碗面吗?” “是是!”杨中元立刻笑红了脸,他请客人坐到位置上,扬声道:“鸡汤银丝面,一碗就来。” ☆、026玉井饭 有了第一碗,自然也会有第二碗,因着今日都可吃一碗免费的面,而且就摆在街边的汤锅不停咕嘟着诱人香味,不过片刻的功夫,这间小小的面馆便挤满了人。 杨中元有在御膳房十来年工作的经验,因此只要是进来人了,他抬头认真看一眼,便能记住客人的顺序,试了十来个人,竟分毫不差。 虽然客人多,而且是吃白食的,但杨中元还是一碗一碗面的做,不会因为人多而自乱阵脚,一口气煮好多碗出来。 今日他开张,程维哲自然是要好好帮衬的,因此一直忙活着帮他端面擦桌子,两个人辛辛苦苦忙了一早起,才勉强把第一波赶早的客人送走。 等到终于清闲下来,杨中元就端着那一整盆的碗,走到后院洗刷起来。 程维哲站在他边上,想要帮忙,却被杨中元拒绝:“这洗碗的活你可干不了,你肯定洗不干净,快去前面帮我看店。” “你不叫我试试,怎么知道我干不了,你不是照样干了?”程维哲一面盯着前头铺子动静,一面嘀咕一声。 杨中元手上都是泡沫,听了只是笑笑,用肩膀推他后背:“好了快去,顺便帮我擦擦桌子。” 程维哲这才不情不愿去了前面,他知道杨中元的脾气,他拒绝的事情,哪怕别人说破天,也不顶用。 留下杨中元一个人蹲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洗着碗,他洗碗很仔细,先用温碱水把油渍抹去,然后用清水过两遍,最后用烧开的热水一烫,便干干净净的了。 周泉旭等他洗完了,才从屋里走出来。说实话,儿子一个人蹲在那里劳作的身影令他心里极难过,他不敢出去,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在窗户缝后面,一边瞧着一边红了眼睛。 从杨中元归家,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井井有条,洗菜做饭洗衣服打水样样都会,可却对年幼时日日拿在手里的书本看也不看。 他记得他小时候,周泉旭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虽然时常顽皮得令人头痛,却也是个非常孝顺的好孩子,他当时歪着小脑袋认认真真想了很久,却回答:“阿哲说他要当大官,那我也好好读书,跟他一起当官,造福黎明百姓。” 一个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造福黎明百姓,不过是教书先生时常念叨,他们记到心里面去罢了。 周泉旭想到他小时候虽然经常跟程维哲打架吵嘴,却总是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后头,无论玩什么都在一起,就连儿时的梦想啊,也都有程维哲一份。 如今他回来,能跟小哲做邻居,他嘴上虽然不讲,但心里恐怕还是十分高兴的吧。 周泉旭见儿子洗完了碗,这才擦了擦眼角,笑着走出房门:“小元,早起客人多吧,怎么不叫小程帮着洗碗?你叫我也行啊。” 他虽然这么问,但也知道儿子是断然不会让他帮这个忙的,讲着个,不过为了让他放松放松。 杨中元把洗干净的碗摞成一摞,低声道:“爹你身体不好,多歇着就是了,我能干着呢。” 他说完稳稳站起身来,捧着一长串的碗放到后院的案台上,这才松了口气:“碱水烧手,哪里能让他碰,我一个人洗就行了。” 周泉旭听到上一句还好些,可到了第二句,不知怎么地,他心里竟咯噔一下。 “那你也别用碱水洗了,面碗也不脏,用热水好好烫烫便是。”想了好半天,周泉旭也只回了这一句。 杨中元笑笑,站在案台边擦了擦汗,又抬起那一摞碗:“我习惯了,不要紧的。咱们靠吃食营生,不洗干净怎么行呢,爹,外面日头晒,你先回去歇歇吧。待会儿我先做好饭,趁着客人来之前我们先吃。” 他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进了前面铺子,可刚一进去,却见程维哲正愣愣看着他发呆,杨中元挑眉问他:“发什么神呢?还不快帮我把碗接过去。” “哦,就来就来。”程维哲被他叫一声,忙回过神来,伸手就接过碗,整整齐齐码放进碗柜里。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背对着杨中元,没有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不需要明言。 杨中元忙了一早起,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早上那一碗面根本不顶饿,他坐在灶台后面,仰着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还早哩,看来我们能闲一阵。”杨中元这样说着,手里却丝毫没闲着。 他从案台下面拿出一根早上刚送来的莲藕并两根胡萝卜,放入盆中认真洗了起来,等洗干净后,便把这两样都泡进干净的井水里,以待备用。 程维哲放好碗,转身就看他又忙活上了,不由叹道:“小元,忙了一上午你不累吗?这又是要做什么?还不快歇会儿。” 杨中元起身,推他到往后院走:“去,打一碗米、一碗莲子过来。” 米面袋子还是程维哲帮着一起抗进空屋的,他自然知道放在哪里。不过莲子又是什么时候买的? “你到底买了多少食材放在家里,怎么吃得完?”程维哲有些无奈地看着杨中元,任他怎么推就是不动。 杨中元撇撇嘴,见他不动也懒得理他,回身捞出莲藕,拿起菜刀上下挥舞,不消片刻功夫,整齐如葡萄大小的莲藕丁便被切了出来:“阿哲,饭虽说人人都吃,但怎么吃得好,怎么吃得妙,怎么吃得舒坦又妥帖,那才是重要的,你懂不懂?” 见他有长篇大论的架势,程维哲忙摆摆手,逃也似地往后院跑去:“好了好了,你妙,你妙极了?还不是不想让你费那么多劲。” 他身后,杨中元又切起了脆生生的胡萝卜,可脸上的笑意却一丝一毫都掩盖不住。 等到程维哲在杨中元的指示下淘洗好米,加水放入锅中煮上之后,又被他念叨着把莲子去皮取芯,虽说莲子芯清热去火,可味道有些苦了,吃起来口感并不是太好,还不如留着泡水喝。 “小元,吃个饭这么讲究,那得多费神。”程维哲一边剥着莲子,一边不死心抱怨。 实际上他念叨这个,也不是为了跟杨中元抬杠,只是看他一天天的忙活不停,就替他累的慌。说实话,他就算在程家境况不好,但也好歹是长子嫡孙,家里的事情上上下下都不用他沾手,就算开了这个小小的茶铺子,也大多都是雇的伙计和账房在忙,他自己是不会亲自洗碗擦桌子的。 可到了杨中元这里,他竟然样样都会干,也样样都干得好。 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杨中元比他强上许多。他自愧弗如。 “我离开家许多年了,也没有好好孝顺爹爹,如今可算有机会了,自然要变着花样好好孝顺他。把饭做得精致可口一些,是我目前能做到最好的了,当然要紧着好的来。” “唉,你说得对,你啊,就是劳碌命。”程维哲剥好莲子,又主动洗了干净,便坐在一边看他忙。 用来煮饭的是个砖红色的陶罐,杨中元从街对面的杂货铺买来的,样子看上去不甚漂亮,但蒸饭却异常好吃。 他把煮面条用的小锅放到一边,专心盯着煮米饭的陶罐瞧,等到陶罐里的水沸腾起来,他飞快把藕丁胡萝卜丁与莲子扔进去,用筷子搅和一圈,这才盖上盖子压了压火。 程维哲鼻子灵,不一会儿就闻到一股甜甜糯糯的米香扑面而来:“饭还能这样煮吗?真香。” 听到他夸赞,杨中元低头笑起来,他浓密的睫毛仿若小小扇子,护住了凤目里的柔光:“这个啊,叫玉井饭。” “玉井?”程维哲听他这么讲,挑眉道,“可是‘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的玉井?” 杨中元倒是没想到他还知道这首诗,不由叹道:“阿哲,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有学问,竟叫你一击即中,说的分毫不差。” 程维哲还在琢磨那首诗,闻言便说:“以玉井替代莲藕二字,这名字倒也起的妙极。” 那是,也不看这名是谁起的,那是我师父起的!杨中元心里得意,嘴上却不漏分毫:“丹洛夏日炎热,我爹又吃着药容易上火。莲藕清热健脾、胡萝卜补气安五脏、莲子益肺养心,都是这个时节最好的食材,合在一起煮饭,不仅能被粳米带出香味,食材味道也更醇厚,是最好不过的。” 他正说着,陶罐里的玉井饭正幽幽散着香气,仿佛应征了他的话一般,那香味里有米的厚重,有莲藕莲子的清香,还有胡萝卜的甘甜。简简单单一罐米饭,竟蕴藏这么多美妙滋味,倒也难得。 “闻起来是真的很香,吃起来想必也甘比蜜,难能可贵的是还能温养身体,小元,你用心了。”程维哲不由感叹一句。 杨中元听罢,笑道:“那是我亲爹,我不用心,谁来用心呢?” “是是,杨大孝子,还有什么要使唤我的?赶紧吩咐!待会儿客人又要来了,亲爹要没饭吃了。” 中午饭其实很简单,等米饭烧好,杨中元便让程维哲端进院子里晾着,然后又换了炒锅放到小铁灶上,麻利地抄了一道微辣尖椒条肉,一道咸香肉末茄子。末了又用程维哲看起来十分帅气的刀工,做了一份凉拌三丝。 趁着没客人来,一伙三口人就坐在前面铺子里吃饭。 程维哲一边吃,一边加了一筷子凉拌三丝感叹:“小元,你这土豆丝切的跟头发丝差不多,简直神乎其神。” 杨中元拍他一把,扬起嘴角道:“吃你的饭,那么多废话,别忘了你吃白食的!” ☆、027程家 开业第一天,杨中元本着赔本赚吆喝的原则,一口气忙到戌时初刻,才送走最后一位心满意足的食客。 回头一算剩下的面粉,杨中元才惊觉这一天就送出去一百碗面,光是面条的成本就四百文,人工和柴火都不算,光面和汤就七百多文,都算上了,小也得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搁在寻常人家,够一个月的口粮了,可杨中元却并不心疼,他能看出冲着免费而来的食客们只要吃了他做的面,表情立马就会不一样了。 他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也对未来充满期盼,所以这会儿虽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他还是兴致勃勃蹲在井边洗碗,似乎真不觉得累。 程维哲站在他身后,看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认真用丝瓜瓤刷碗。 对于吃食,杨中元总是很讲究的,盘碗都要干干净净,食材也要新鲜整齐,就连一碗汤面,也非得摆出一个最好的模样。 这才是对于美食的极致追求。 不知道为何,程维哲看到这个样子的他,就觉得未来仿佛一条宽敞的大道,虽然杨中元步履蹒跚,满身疲惫,可他的目光是坚定地,他的步伐也稳稳向前,从来不曾退缩。 从小到大,他认识杨中元满打满算二十四年,却也第一次发现,这个幼时玩伴,是个从来不会妥协的人,他想要什么,就自己主动争取,他想要做成什么,就自己努力学习。 时至今日,虽然不知他这些年如何过来,可他一手顶尖厨艺却成为他生根立命的最大依仗。程维哲今日一直观察着食客们的表情,他知道,杨中元这间铺子,就算只是卖这一道鸡汤银丝面,以后的生意绝对不会比旁边的钱记差。 杨中元正认真刷着碗,仿佛觉察到什么似地,他扭头一看,就见程维哲正低头盯着他瞧。 他顿时有些不太自在,忙别开头呵斥程维哲:“这么晚了你还不家去?今天麻烦你了,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讲,只要我会的都能做出来。” 程维哲突然笑笑,他的笑声低哑深沉,和夏日知了的叫声回荡在一起,奏成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 “好,以后我想吃什么,就赖着你给我做。”程维哲应一句。 杨中元没回头,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只说:“我也忙完了,你回去早早歇下,以后客人没那么多,我跟我爹应付得来。” 对于他说的这个,程维哲没答应也没反驳,只说:“累了一天,你也早早休息,我先走了。” 按理说,杨中元是应该出门去送送的,可不知道为何,他竟觉得双膝柔软,似乎站不起来一般:“你,你先回吧,我这手脏,就不送了。” “好。”程维哲笑着应他,然后转身离开了铺子。 留下杨中元一个人蹲在院中,反复洗着手里拿个碗,就连烦人的知了声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程维哲那个“好”字。 百姓们夜里回家都早,茶铺子不做晚食,一般申时便没得客人了,程维哲出了面铺子,路过自己茶馆的时候随意一看,果然已经关门。 他心情十分不错,一路哼着轻舟调,往紫馨巷行去。 许多日子没归家了,要是他今日再不回去,家里那些人,不知又要说什么话。不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打断不了程维哲的好心情,他脚步轻快走进紫馨巷,径直走到程府大门口。 这会儿天已经有些晚了,西边的太阳正浅浅在天际挂着一个边,有厚重的云层遮挡着,已经没多少光亮散出来。 反而是圆如银盘的月亮光影朦胧,照亮了程维哲归家的路。 程维哲站在大门外面,一边等着门房打着哈欠给他开门,一边抬头盯着那月亮瞧。 十五月儿圆,阖家人团圆。这个本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外面晃荡许多日,也没瞧见他父亲派人寻他回家。 想到这里,程维哲不由嗤笑一声。他那个父亲啊,真是许多年的书都读成了假道学,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做的确实猪狗不如的事情。 程维哲心里嘀咕他父亲,面上却淡淡的什么都不显,那门房开了门,敷衍地叫了一声:“大少爷,久等了。”就靠在门边半闭着眼睛,似乎困极。 对于下人这样无理,程维哲已经十分习惯,他懒得同这些人计较,应声都没应声,径直迈开腿进了家门。 程家同杨家差不多大小,也是前堂中园后宅样式,程维哲一路穿过静悄悄的中花园,走到后宅拱门边敲了敲门。 后宅的门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门见是他,忙迎他进门:“大少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大老爷很担心,早都等急了。” “廉叔,劳烦你起身为我开门,已经晚了,快去睡吧。”看宅门的廉叔是从小看着程维哲长大的,小时候就对他十分恭敬,如今虽然成了这个样子,也对他从来不曾改变,这个家里,如果还有几个程维哲惦记的人,那他肯定是其中之一。 程维哲跟廉叔随意讲了几句话,便一路顺着小路往后宅西北角走去,一路上,能看到几座精致的小楼,尤其是靠近宅门的那一座最为气派,上下足足有三层之高,那是程家主屋的所在。 可是,作为程家的长子嫡孙,程维哲却偏偏不住在这里。他只抬头扫了一眼主屋屋檐下悬着的铜铃,便头也不回地往西北角走去。 可越往那边走,楼宇就越显得破败凋零,途径几处都是下人住的院子,等到程维哲一直走到小路尽头,才看到一作青瓦白墙的院落。 平心而论,这座院落的整个看上去十分干净整洁,虽说比不上主屋大气,却也十分别至,让人一眼便能知道是读书人的住处。 院里种了好些毛竹,在晚风的吹拂下,响起阵阵沙沙声,仿佛有什么在耳畔轻声细语,又仿佛是在诉说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这条紫馨巷里,谁家敢说没有秘密?隔壁的杨家有,对面的吴家也有,然而程维哲总是觉得,他们家的那个秘密最为龌龊,让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浑身难受,夜里也不得安寝。 可他到底不能整日整日不回来住,程家的那些人,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他爹的孝还没过去,只要五个月,最后的这五个月熬过去,那么…… 就在程维哲看着院中毛竹发呆的时候,一把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响起:“少爷,你回来了!” 程维哲低头一看,竟是他的小厮二毛,程维哲忙冲他打眼色,叫他不要声张,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维哲,这么晚了,你怎么才知道回来?你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你看看维书,就算外面生意再忙,也会回来陪你叔叔叔父用膳,你呢?你太不孝了!”程赫扬声训斥着自己的儿子。 程维哲抬头扫他一眼,见他一如既往地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眼孔里只写着两个字,那就是厌恶。 是的,程维哲作为程赫唯一的儿子,却被父亲从小厌恶到大。 小时候他会委屈,会不满,会抱怨,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懂得了许多事情。那份骨肉亲情早就被长辈经年累月的谩骂与漠视淡薄了去,留下的,只有那个名叫亲情的枷锁。 他看着自己父亲那张虽说年近五十,却也依旧俊美苍白的脸,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个家让他难受,难受极了,他恨不得一把火烧光这个地方,让他这个“父亲”深切体会一把他从小到大忍在心里的愤怒。 “父亲,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末了,程维哲也只低着头,淡淡应了一句。 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五个月,只剩五个月…… 见儿子被他一顿训斥得低下了头,程赫不由觉得高兴和舒服,他得意地看着二十几岁还被他像小孩子一样数落的儿子,道:“你叔父想起首诗,忘记是哪本书上的了,我帮他找找看。 听到这里,程维哲一惯带笑的眼中也不由闪过一抹讥讽:“是啊,叔父的事情,总是最重要的,小叔叔能得到这样一位伴侣,真是他的福气。” 他这是大实话,可程赫听在耳中,却分外不高兴,他沉下脸来:“你叔父的好,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书香门第出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的人才来咱们家可惜了。” 程赫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程维哲挑眉,可惜吗?他觉得真是一点都不可惜。 原本继承权排第二位的小叔叔住进了主屋,而他们一家占着长子嫡孙名号的,却缩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看人脸色生活。他真不知道他父亲这些年来过得那么如意舒心,都是为了什么。 他也曾经一路考取功名,做了举人老爷,最后虽然没有参加殿试,但到底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后来又做了一阵子教书先生,可谓大半人生都是靠书本生活。 可他却不明白他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幼时好奇,后来便渐渐放下执念,他父亲这个人,已经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了。他一直觉得,他或许早就疯了。 整日守着一个破竹园还有那一屋子书,作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美梦,然后自诩高高在上读书人,对别人的人生妄加指点,并且总是瞧不起靠自己努力生活的人。 比如他爹,也比如他。 他凭什么?如果程家把他赶出去,他连教书先生都做不了,几天就能饿死街头! 程维哲没说话,他就低头盯着鞋尖上早就磨断了的粗线瞧,等到程赫在那一阵长篇大论感叹完了,突然问他一句:“维哲,你如今二十有五了吧,是不是该寻个伴侣了?” ☆、028叔父 程维哲听他父亲这么说,心里止不住的冷笑,只淡淡道:“过了年,才二十五。” 程赫被他堵得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好半天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光顾着守孝,也没好好给你寻觅亲事,你看你弟弟,如今也已经开始相看了。” 果然,要不是程维书开始找伴侣,他父亲也不会想到他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维书年纪不大,人也好,能找到好对象。”程维哲答。 听他说起程维书,程赫的夸赞之情溢于言表:“你看看人家维书,只比你小两岁,却早就已经考取举人,如今为了家里生意回家经商,也做的像模像样,咱们家的米铺子多亏了他,生意越发兴旺。再看看你,真是没法比。” 程赫这么说,程维哲简直要嗤笑出声。 他十八岁就考取举人,后来因为程赫一句话,他便没有再考,二十岁时就因学问甚好去丹洛书院做了教书先生,别看他岁数同书院的许多学生差不了多少,却从来不曾被学生们轻看。 他凭的什么?凭的是天生的好头脑,凭的是十几年来的刻苦读书,凭的是温和的态度和认真的教课。他程维哲一向做什么是什么,不会像他父亲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只会空幻想。 可是做教书先生没一年,他爹爹就病逝了。当时程维哲非常痛苦,他觉得他的人生都被程家这个牢笼控制着,恰逢他父亲又改了主意,说想让他也经商,于是程维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要了城北那一个铺面,自己倒腾起茶叶来。 这一做,就是两三年,现在茶馆也稳定起来,程维哲原本想等过了孝期再打算其他,可如今看来,还是早准备得好。 “是,维书是很好,我啊,一无是处。”程维哲低声回了一句,使劲给二毛打眼色。 二毛人小却机灵,瞅见自家公子一脸不耐烦地样子,于是忙说:“哎呀老爷,刚才点墨给您送了水来,您赶紧去沐浴休息吧,待会儿水该凉了。” 程赫被打断了思路,扭头狠狠瞪了二毛一眼,但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些困了,索性撂下一句:“明早不许早出门,我再跟你细说。”就回了正屋。 留下程维哲一个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终于迈开双腿:“二毛,去帮我也准备一下洗澡水,送来你便回去休息就成,不用伺候我了。” 二毛十来岁的时候就来了程家,一直跟着程维哲,但是程维哲近些年来并不时常回家,也不爱出门带他,所以二毛总是觉得无所事事。可算等程维哲回来了,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他如今十三四岁,在程维哲看来还是个孩子,等他蹦蹦跳跳去要了水回来,又一脸八卦地凑在程维哲边上看。 程维哲正在看书,被他瞧得烦了,索性问:“怎么了?” 二毛做贼一样看了看竹窗木门,见外面静悄悄的,忙压低声音说:“少爷,你知道维书少爷的伴侣谈的谁吗?” 只要不祸害自己,程维哲对程家的事情一贯不感兴趣,不过他看二毛挤眉弄眼的,不由好笑地问道:“谁?” 听他问了,二毛兴奋地说:“我听说,原本竹老爷给他说的冯家的三公子,那也是个诗书礼仪都顶好的少爷,可咱们家维书公子看不上,咬死了只要一个人。” 这倒是奇了,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虽然有些傲慢挑剔,却一直非常听他爹爹白笑竹的话。现在居然为了一个人跟他爹作对,可见对这个人颇为痴心。、 见二毛还要卖关子,程维哲不由用书本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这孩子,快说。” 二毛嘿嘿一笑,伸手捂住被打的头,这才说:“是竹老爷的家中侄子,每年都来咱家拜年的那个,白家四少佑夙。” 白佑夙?程维哲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白家四少好像真的年年都来程家,逢年过节的,从来没少过他的身影。难怪,程维书认准了他,两小无猜嘛。 他点点头,说:“那倒也相配,年纪差不多吧我记得?” 二毛说:“可不是嘛,但不知道为什么,竹老爷却不同意,非说两个人不合适,以后过不到一起。” 不合适?无论怎么样,他们两个也算从小认识,家里还是亲戚,门当户对的,哪里来的不合适一说? “算了,甭管他家的事了,二毛,我最近经常不在,你帮我盯着大老爷,他要是动什么歪心思,你得赶紧告诉我。”程维哲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操心自己的事情要紧。 他父亲惯来不靠谱,他又是晚辈,到时候他那个好叔父别又跟他父亲随便说几句,他未来一辈子就被这么草率定了,这可万万不行。 二毛握紧拳头,小脸上一片严肃:“好!少爷,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显得特别滑稽。 程维哲笑了笑,觉得人也不再那么紧绷,他向后靠坐在椅背上,眼睛无神地看着房梁。 “二毛,以后我要是走了,就把你托付给廉叔,跟他一起守个宅门,也没人能欺负的了你。”程维哲声音很低,直到这个时候,才隐约透露出一丝疲惫。 二毛愣住了,随即有些急道:“少爷,你可不能丢下我,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到底年纪小,这么说着竟然要哭出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程维哲看着他,不知道为何却想起了早就离去的爹爹。 自从爹爹走后,程家就没几个人真正在乎他了,如今二毛这样表现,程维哲到底觉得有些温暖:“我以后可能要离开丹洛,你家人都在这里,跟我走了干什么?到时候我就不是什么少爷了。” 二毛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他在程家过得十分痛苦,听他说将来要远远离开,苦着脸想了半天,还是坚定道:“少爷,我两位爹爹早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下哥哥坤兄,他们两个日子过得苦,我回去还要照顾我,你还是答应我,带我一起走吧。无论少爷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程维哲想起许多往事,对二毛执意要跟着他并不是很意外,于是终于点头答应下来:“好,你要是不嫌苦不嫌累,以后就跟着我混,将来咱们做了大买卖,我一定亏待不了你。” 主仆两个说了好半天话,洗澡水才迟迟送到,程维哲也没说什么,只让二毛早早下去休息,一个人泡进浴桶里闭上眼睛。 这一天异常忙碌,他跟着杨中元一起忙个不停,根本没心思静下来想事情。 现在夜深人静,他才终于有些滤清头绪。 好半响过去,程维哲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还好你回来了。” 第二日,程维哲早早便醒来了。他起来后自己打了水洗漱洁面,然后换好衣裳坐在院中看书。虽说不当教书先生已久,但闲暇时候,他还是经常会挑些有趣的来读,权当打发时间。 约莫辰时三刻,程赫打着哈欠从屋子里出来,抬头一看儿子正在读书,只淡淡道:“好了,一同去主屋用膳吧。” 程维哲点头,起身把手里的书扔回椅子上,也淡淡回道:“父亲,早安。” 程赫扫了一眼那本书,一边往前面走去,一边道:“竟看些志怪杂谈,不求上进。” “我倒是想考功名,您不让啊。”程维哲头也不抬,回了他一句。 走在前面的程赫顿了脚步,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后头程维哲也不甚在意,父子俩一路沉默地来到主屋,老远就看主屋院有个年约四十的男人,正在舞剑。 那人同程赫有七八分像,浑身上下却多了英朗与干练,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待到程赫父子俩走近,他便收起剑招,朗声同程赫打招呼:“大哥,早上安好。” 对于自己的弟弟,程赫是一贯态度都很温文尔雅的,听到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便笑着说:“你也早,二弟武艺还是这么好。” 如今的程家当家人,程赫的亲弟弟程耀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好好抹了一把脸,才迎了大哥和侄子进院:“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 他说着,扭头扫了程维哲一眼,程维哲忙冲他行了礼,恭敬叫了一声:“二叔。” 程耀笑笑,说:“维哲好久没回来了,你那个茶铺子哪里能跟家里比?你经常不回来,你叔父总是念叨呢。” 程维哲笑容含蓄内敛,彬彬有礼,他每次面对这个比父亲小了三四岁的叔叔时,总是一丝不苟,半点破绽都不会露出。 “铺子里忙,时间总是很晚,爬回来叨扰你们,以后我会注意的。”他说着,又向程耀鞠了一躬,态度十分恭敬。 程耀又看他一眼,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回过头去,这事就已经被他自己揭了过去。 主屋的院子很大,甚至院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塘上一座竹桥,映在满塘碧色里。 程家一行三人,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黑发男子,站在桥那头笑着看他们。 那人一头长发乌黑柔亮,面容清俊仿若仙尘,他总是身穿织锦白衫,似乎世间万物,都不能沾染上他半分颜色。 程维哲扭头看着自己父亲,见他一双总是十分冷淡的眼睛这会儿却炯炯有神,程维哲压下心里的厌恶,冲那白衣人行了个晚辈礼:“叔父,早上好。” ☆、029亲事重提 程家当家正君白笑竹,是丹洛书香门第白家的四公子,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是一身白衣,气度优雅,是丹洛最有名的世家公子。 白家世代名门,祖上曾经出过翰林院院长,甚至还有一位官拜礼部尚书。一直到文帝朝初年,白家才渐渐没落,如今虽说偏安一隅,但到底是底蕴丰厚的门第,在丹洛依旧不可小觑。 他和程家二公子程赫的亲事,当年也颇有些曲折,不过如今两个人举案齐眉,到底成为一段佳话。 打他一出现,程维哲便凝神屏气,整个人都专注起来。 白笑竹冲他们三人笑笑,伸手招程维哲到身边:“维哲好久没回来,叔父怪想你的。” 程维哲低头笑笑,显得含蓄又羞涩:“叔父事忙,就不要总是操心我了。” 白笑竹听了他这么说,笑得越发和蔼,他拍了拍程维哲的肩膀,然后领着他们进了正堂:“你爹过世早,我们不担心你,谁来担心呢?” 在程家,程维哲的爹林少峰一向是他的禁忌,就连程赫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自己这位早逝的正君,只有白笑竹似乎从来都不知气氛尴尬,每每总把这位坤兄放在口中。 程维哲默默捏紧拳头,他轻轻吸着气,好半天才道:“恩,那就谢谢叔父操心了。” 他们走在前面,自然看不到后面两个人的表情,白笑竹还未回答,却听到程赫接了话头:“你就是不省心,这些年多亏你叔父管着你,要不然都要无法无天了。” 这话说的太不讲究了,程维哲刚压下去怒意又被他撩拨起来,他使劲掐着手心,不让自己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走在他身边的白笑竹似乎什么都没察觉,还高高兴兴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举起筷子就给他夹了一个玲珑剔透的虾饺。 不得不说,程家的早饭丰盛至极。程家的这位掌勺以前是名珍楼的大厨,后来因为白笑竹喜欢他的手艺,所以被程赫高价请到家来,专为他们一家子服务。 其实说是他们一家子服务,但程赫和程维哲也不过只有到主屋吃饭的时候,才浅浅尝过他的手艺。以前程维哲并不讲究吃食,虽说喜食之物还是会多吃一些,但并不如许多百味饕餮那般讲究。 可是现在他见识过杨中元的那一手神技,又尝过他私下用心的菜肴,这才发现原来光光是简单的米饭,都能做的那样美味。 程维哲走神想着昨日杨中元做的玉井饭,突然觉得自己饿极。 他也没理这一桌子正和乐融融说着话的人,自顾自夹起那个虾饺,轻轻咬了一口。 虾饺的皮用了藕粉和面,薄薄的一层能让人清楚看到内里,程维哲咬的这一口,除却红虾的鲜味,还另外尝出蘑菇与冬笋的清香,他学着杨中元平时尝菜的样子慢慢吃下第一口,这才囫囵个都塞进嘴里。 虽然名珍楼大厨的手艺了得,可他却觉得总是差了些什么,如果让小元做一次虾饺,肯定要比这个好吃得多。 程维哲心里下定决心,便有些食不知味地开始吃起别的早点来,耳朵里还抓空听着那一家人貌似温馨的聊天。 他们家里人丁单薄,自从两位爷爷以及他爹相继过世之后,就算是年节合家团圆,主桌上也凑不齐十个人。他和他父亲算两个,剩下的就是二叔一家四口。 除了已经二十有二的长子程维书,还有一位刚满十四的三少程维安。二叔家的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幼聪慧,也都继承了程白两家的好样貌,又因二叔如今掌管程家,所以邻里亲朋对这两个孩子自然多有夸赞。 程维哲近些年都显少在家,跟这个幼弟更是生分,如今突然在饭桌上听到三弟同自己讲话,一时竟没有回答上来。 跟哥哥相比,程维安性格更柔和一些,他看着大哥没有理他,又好脾气问了一句:“大哥,茶叶生意好做吗?” 程维哲这次听得清楚,便态度和善地回答:“大哥的茶叶铺子小的很,自然好做。” 程维安似懂非懂点点头,扭头看着爹爹,说:“我也要跟大哥一样,自己做自己的生意。” 白笑竹慢条斯理给他夹了一个小笼包,耐心道:“你大哥是做大事的人,你行吗?将来还是跟着你二哥在家混混日子,短不了你一口吃的。” 听到爹爹这么说,程维安就有些不高兴了,撅起嘴巴想要反驳。可他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父亲程耀打断:“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先生没有教你吗?” 程维安打小被一家子宠惯了,却唯独害怕父亲冷下脸来,因此被他训斥一句,虽然心里还是不太高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程维哲低头吃饭,对二叔和叔父那些门门道道可谓一清二楚。不叫小儿子出去自己做生意,还不是为了让两个儿子都牢牢把持着程家米铺的掌控权,程维哲当年是自己点头答应开茶铺的,情况自然不同。 白笑竹见小儿子终于不捣乱了,这才用洁白的手帕擦了擦嘴,道:“维哲,这些年你不怎么在家,叔父事忙,对你多有疏忽,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一辈子别注意到我才好啊!程维哲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显:“哪里哪里,家里的事情为重,再说我也是大人了,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 程赫瞪了儿子一眼,没讲话。 程维哲也不理他,吃光了盘中的最后一个蒸饺,这才放下筷子,认真看着白笑竹。 虽说他平素是个十分爱笑的青年,让人总觉得如沐春风,但当他不笑的时候,身上的气势有那么几分像程耀年轻时的样子,让人颇有些压力。 可白笑竹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伸手招来小厮上茶,然后才开口:“确实是叔父疏忽了对你的照顾,叔父这些日子以来十分难安,最近因着你弟弟年纪大了,也算刚过了孝期,边想着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程维哲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慢慢又浮起笑模样来:“维书是个好孩子,自然会有门当户对的好姻缘,等他有了伴侣,二叔和叔父以后就更清闲了些,倒是好事。” 白笑竹笑容温和,他也对着程维哲笑,一家子看起来似乎几位融洽,每个人的表情都舒心又开朗。 虽说都是读书人,但他的面容眉眼气质,都跟程赫一丝一毫都不相同。每当程维哲看到程赫,心里总会浮现出迂腐与无能四个字来,而看到白笑竹,则会觉得他万分精明。 是的,就是精明,那种读书人特有的,看事情通透明达,让人觉得无所遁形的睿智感。 “维哲,你作为家里的长子,也作为维书的长兄,理应由你先一步完成人生大事。可你爹爹去世的早,大哥又醉心书画不问俗世,我和你叔叔也忙,这才把你耽误到今日,叔父心里十分难过。”白笑竹声音温纯,说话不紧不慢,却逻辑清晰,丝毫不错。 程维哲十分冷静听他这样讲,端着茶杯的手稳稳的,里面的茶叶末打着旋地飘在浅碧色的茶汤里,散着幽幽得香。 这是丹洛最著名的白庭,虽说担着一个白字,却属绿科,味道十分清淡。程维哲一贯不喜这个味道,认为太浅,不够醇厚,茶味寡淡了些。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喝着,新夏三伏天的白庭,要在夏日最热时采,只要牙尖下第三层叶子,少少的白庭茶要由茶园里最好的师傅炒制,隔天便会制成小茶饼,卖到大梁各地。 因为出数极少,所以有一两白庭半亩园的美誉,一两这个茶叶,约莫要一两银子左右,在北方一些村县里,大约开垦一亩地也不过二两银子。 真是奢侈啊,程维哲低下头,细细品着茶。 不如,待会儿找管家问问,要一两回去给小元和泉叔尝尝,他们肯定爱喝。 程维哲这边打着从家摸点东西走的主意,那边白笑竹还在讲:“如今家里,我、你二叔、你父亲便是你们都长辈,你的亲事,是时候该操心了,维哲,跟叔父说说,喜欢什么样的青年人?” “叔父,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不如,”程维哲顿了顿,把茶杯放到桌上,“不如顺其自然吧。” 白笑竹挑挑眉,他做这个动作分外好看,仿若水墨画里的仙人突然有了人气一般,整个人都多了几份灵动:“那怎么成?早晚都要成亲的,现在你好好给叔父说说,回头叔父帮你多多打算,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维哲摇摇头,直说:“不了不了,我没什么喜欢的,就这样一个人生活挺好。” 这个时候,白笑竹没有马上接下话去,倒是程赫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怎么可以,谁人不识先成家再立业,你如今一事无成,还不早早成家,有了伴侣,你就知道一个人过到底不如两个人实在,以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总比一个人硬撑强吧?” 很难得,程赫居然给程维哲说这么长一段话,程维哲心里多多少少有了准备,却突然冲他父亲讥笑道:“是吗?我怎么从小到大,都没看到两个人过好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的太过攻心,程赫脸色大变,他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怒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程维安偏巧坐在程赫边上,见一向和蔼的大伯突然动怒,不由吓了一跳,忙往爹爹身边躲了躲。 程维哲根本不管他父亲如何生气,依旧面带笑容,道:“好吧,我错了父亲,对不起父亲。” 他道歉的话说得顺溜,可态度却一点都不诚恳,程赫气得够呛,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除了之乎者也,也不过说些日常白话,让他跟在市坊混迹许久的程维哲斗嘴,自然是斗不过他的。 一屋子人,除了被吓到的程维哲,剩下程耀和白笑竹似乎早就习惯他们父子俩这个样子,都显得十分淡然。 少许片刻,还是白笑竹主动开了口:“大哥,别跟维哲生气,他还小,我们要耐心跟他们讲的。” 程赫一听,不由又气上心头:“他还小?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你看看维书,已经能帮家里操持生意了,可他呢,整天在外面跑着不着家,真是没出息。” 听到父亲又一次说错了自己的年纪,程维哲这次没有再反驳刺激他,他只是扭头看向白笑竹,道:“叔父,十分抱歉,一顿饭吃得不太愉快,我还是先行告退,你们慢慢喝茶吧。” “维哲别着急,大哥你也别生气了,”白笑竹招手让程维哲再度坐下,才道,“维哲,叔父给你说门亲事如何?” 程维哲就知道他话等在这里了,于是也态度自然道:“您说。” 白笑竹提起青花茶壶,亲自给程维哲斟了一碗热茶:“叔父家族子侄辈,有一个排行第四的,从小老上咱们家来,你也是认识的,叫白佑夙,你看他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就算一直以来很少在程家人面前露出破绽的程维哲也不由愣住,只不等他回话,便听院中一声怒喝:“爹!!你为何要拆散我们?” ☆、030拒绝 随着声音穿门而入的,是位刚约弱冠的年轻男子。只看他身材修长高大,面容清俊斯文,远远看去,倒也跟程维哲有那么五六分像。 只不过程维哲到底继承了爹爹林少峰的英朗洒脱,看起来更为高大结实,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 来人还不等堂屋里人开口,便火急火燎道:“爹,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佑夙,为何不同意我们的亲事?他到底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们?” 他皱着眉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气质便跟程维哲南辕北辙了,尤其是他眼睛有些小,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小气刻薄。 白笑竹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叫咋咋呼呼的青年停下了脚步,然后僵着脸坐到自己父亲身边。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没有看到大伯和大哥吗?”白笑竹拉着小儿子起身,然后嘱咐身后的小厮送他去书院,等他走了,才开口训斥大儿子。 程维书被爹爹这样骂一句,颇有些不高兴,却因长年累月的顺从而软下了脾气,最后只是不情不愿地冲程赫道:“大伯,早安。” 他同程赫问了早,却理都不理程维哲,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程维哲根本不在意,他心里担忧杨中元店里生意,根本没心思坐在这里同这一大家子周旋。 见程维书依旧不守礼数,就连一早起都没说过几句话的程耀都张口训斥:“维书,你已经弱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声音很淡,但程维书听了却不由僵硬了脊背,最后敷衍地扫了程维哲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哥早。” 程维哲点点头,手里不停抚摸茶杯上的青花纹路,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但在程家人面前,他却还得忍着,不能太不给程耀与白笑竹面子。这两个人跟程赫不一样,头脑精明着呢,都不是善茬。 程维书却从小被宠着长大,根本不用在自己家里忍耐什么,不等白笑竹回答他,他又有些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父亲,爹,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跟佑夙成亲?非得把他凑给大哥做什么?大哥根本配……” 程维书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白笑竹严厉地打断了话头:“维书,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爹爹和父亲到了如今岁数,认识那么多人,见过那么些事,有些时候,就算看上去百般要好的两个人,却也并不适合成为伴侣。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程维书激动地眼眶发红,程维哲几乎以为他要哭出来,“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商持家,我们两个样样都行,怎么就不适合在一起?” 程维哲这是第一次见程维书这样激动,除了幼年跟他打架的时候不算,程维书好歹也是丹洛有名的富家公子,平时大多都端着他自认的那一份优雅,有外人在的时候,是从来不曾生过气、红过脸的。 然而他的连声质问,却无法在父亲和爹爹那里讨到半分心软与通融,这一次白笑竹没有讲话,反而程耀开口:“维书,姻缘一事,自古便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却要一意孤行,让我和你爹痛苦难过吗?” 程耀一惯在儿子们面前都是严父角色,如今这般软下来讲话,却到底少见。程维书见父亲这样,自己也不由心里难过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们就是不喜欢白佑夙,就是不让他们在一起,明明他们那么般配,竹马成双,两小无猜,多好的缘分呐。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可你们就这样看我难过?”程维书这样说着,七尺男儿也不由流出眼泪,“我从小就喜欢他,喜欢了好多年,我早就认定他会是我的伴侣,这些年来我处处为他着想,处处为他打算,从小到大我都围着他打转,如果我不能跟他成亲,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句话说完,场面顿时压抑起来。 程维哲对这一家子人的事情真的不感兴趣,但现在看程维书哭了,他心里又有点好奇。 说起白家如今的四少白佑夙,他是依稀有点印象的,大概就是个点头之交而已,连熟悉都谈不上,只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白笑竹居然不同意,还非得让他同白佑夙结亲,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义? 思及此,程维哲不由使劲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想要找出事情真相的蛛丝马迹。 “维书,你也说了,从小都是你追着他跑,可曾想过,他对你是什么感情?”白笑竹见儿子这样,不由投下一记猛药。 程维书一愣,竟没有马上接下话去。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与爹爹,好半天才小声道:“他应该,也喜欢我的。” 无论刚才他多么坚定与自信,这会儿在两位长辈的连番打击下,也不由有些没底。这二十年来许多他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似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他细细回忆,努力分辨,竟发觉原来这些年,他和白佑夙在一起时,竟真的从来都是他主动讲话,主动拉着他到处游玩,主动陪他看书赶考。 可是,那些从小一同长大的默契骗不了人,那些相视一笑的感动,那些一起玩耍的快乐也做不得假,程维书慢慢直起身来,他声音大了些,也更坚定了些:“他也是喜欢我的。” 然而,回答他的,竟是父亲和爹爹无奈的眼神。 末了,程耀叹了口气,他严肃地问:“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对你说过吗?” 程维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一张年轻斯文的脸庞刷地惨白起来。 程耀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击中了兀自激动的程维书。 堂屋里一时间压抑如暴风雨前夕一般,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讲话,仿佛就连呼吸之声,都离他们远去,世间再无任何声音。 “就算他没说过,你们怎知他不喜欢我?”这是程维书如若强弩之末般地质问。 “因为这是他亲口所言,半分假都做不得。”然而,作为他的亲生爹爹,白笑竹却给了他这样冷酷无情的答案,“你以为你这些年的眼神动作,爹爹看不出来分毫?早先你孝期过时,爹就替你跟佑夙问过,他当时亲口跟我讲,他只是把你当做表哥,并无其他心思。” 程维书彻底呆住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连同那颗火热的心一起,被埋葬在冰冷的深潭之中,仿佛再也没有重生之日。 堂屋里坐着五个人,却人人端着一张木讷的脸,没人说话,没人离开。 程维哲不知别人所想为何,但他却在这句话里,听出许多别样的含义来,他开始努力回忆白佑夙这个人,无奈他对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从未关心过,就连白佑夙的眉眼样貌,都好似朦胧在江南水乡之中,无论怎么想,都是想不起来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程维书的脑子却仿佛猛然打开的闸门,那些思绪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瞬间清明过来。 “那,就算是做亲人,我也想同他在一起。”程维书咬了咬嘴唇,最后颤抖着说了这一番话。 “可是,我跟你父亲,不想让你跟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维书,你知道人的一辈子,有多珍贵吗?”白笑竹终于被儿子的执着所打动,说了从小到大,对这个长子最狠的一句话。 程维书听罢,突然低下头去。他感到受伤、难过,当着大伯和他最讨厌的大哥的面,他爹就这样直白地,把他的一颗真心扔到地让,任人践踏。 他慢慢皱起眉头来,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窜入脑海之中。程维书眼睛里闪过一抹怨毒与凶狠,可下一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却把那些心思都退却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爹,你说要给大哥说亲事,难道佑夙他……” 白笑竹见儿子似乎接受了之前他说的事情,不由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儿子的问题却又仿佛一把尖刀,刺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让儿子面对这样的事情。 一个人的真心被伤害,那得多么痛苦?就连他这个做爹的,也跟着难受与苦闷。 可是,如果不说清楚,那么程维书大好时光就要被消磨干净,还不如早早了清所有事情,等他跟白佑夙都各自有了归宿,那新的幸福就会替代以前的曾经,那些得不到与求不得,就会成为过眼云烟,或许只会在鬓发斑白时,才跑出来嘲笑曾经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白笑竹深吸一口气,他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程维哲,斟酌片刻,还是说道:“他说,他喜欢的是你大哥,相同他结成伴侣。” 话音落下,满屋子人仿佛都被抽离了喜怒哀乐,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然而,还没等其他人准备好话头,程维哲便果断开口:“我拒绝。” 白笑竹一愣,真真正正没想到程维哲会拒绝得这样干脆,他问:“佑夙是我亲侄子,自幼聪明,是个顶好的孩子,维哲,你不再考虑一二?” 程维哲挑眉看了看低着头没说话的程维书,又看了一直都面无表情的程耀,最后把目光放到笑容温和的白笑竹身上:“就像您说的,您不希望维书跟不爱他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跟您是一样的,说实话,我连您家的子侄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为何要考虑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虽说是看着白笑竹,可全副心神都落在程维书身上。 果不其然,等他把话说完,就感到一阵寒意向自己袭来。程维哲无所谓地笑了笑,最后把目光放到自己父亲程赫身上,搁下最后一句话:“跟自己不爱的人过一辈子,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他声音低沉醇厚,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目光所及,竟是父亲飘忽的神情,他眼睛茫然无神,也不知他到底想起了谁。 ☆、031温暖 因着早起的事情耽搁,程维哲赶到雪塔巷时已经艳阳高照了。他到了巷子,径直往杨中元面铺子走的时候,也只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自家茶馆的生意。 昨日杨中元开张免费,自然人气高涨,但今日程维哲走近一看,虽说过了饭点客人已经走了大半,但放在杨中元脚边的木盆里面,用过的面碗可不少。 周泉旭这会儿正坐在门口数着铜板,见程维哲来了,立马笑着冲他招手:“小哲,来了,吃了没?” 杨中元刚弯腰端起那一大盆瓷碗,听到爹爹的声音,他直接把木盆放回地上,伸手在腰上围裙擦了擦,看向程维哲问:“现在不忙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做。” 因这简单的一句话,程维哲竟觉得眼眶温热起来,程家与这个小小的面馆,仿佛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一个令人心灰意冷,另一个则让人满心温暖。 然而,那个程家雕梁画柱,满屋金玉锦绣,而这个北城小面馆,却简简单单,质朴无华。 程维哲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着,他说不出话来,只微微摇摇头,走过去帮他一起抬起那个沉甸甸的木盆。 木盆里的碗一个摞着一个,诉说着一早上的好生意,程维哲慢慢平复下思绪,问杨中元:“我吃过了,早上生意如何?” 说起生意来,杨中元不免有些得意,他冲木盆扬了扬下巴:“看见没,一早起差点用光了我的碗,我厉害吧!”、 因为手艺被人肯定,所以杨中元这会儿心情极好,他一脸笑容灿烂而有朝气,还带着些许的小得意与显摆。 那表情杨中元小时候也经常做,可如今程维哲再看来,却觉得越发引人目光。他不由自主盯着杨中元说话的嘴唇看了片刻,直到木盆落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才把他从有些不经意的走神里拉了回来。 “阿哲,阿哲你怎么了?”杨中元仰起头,见他神色颇有些异常,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杨中元忙了一早上,手一直沾水,程维哲只觉得脸上一片湿湿漉漉的软,那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脸上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里一时间麻痒难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程维哲突然站起身来,他似乎有些急迫地离开后院,一边跑一边说:“我铺子里有事,过会儿再来。” “哎,你慢着点,别摔着。”周泉旭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这才端着收钱的盒子走到后院。 他一来到院中,却看到杨中元正站在井边,低头仔细端详自己一双手。 周泉旭有些诧异,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早起伤到手了?” 杨中元抬起头,难得的,他脸颊有些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看起来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没事,没事。”见爹爹正盯着他打量,杨中元忙做贼似地放下双手,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 “爹,这一早起挣了多少?”杨中元把手擦干净,然后过去搀扶父亲走进偏屋里。 其实经过几日汤药食补调养,又有儿子陪伴在身边,周泉旭的身体这几日越发好起来,精神也足了许多,不再每日昏昏沉沉地犯困。 不过,他到底还没好全乎,还有两个月的药得吃。所以杨中元总是时刻小心,早上忙碌那一阵,也只肯让爹爹坐在门口收钱记人数。 他到底是大户人家仆役出身,这两样事情做起来绰绰有余,倒是看着儿子笑着做出一碗碗汤面来,他自己也跟着颇有些高兴。 虽然早些年的事情不想重提,但儿子能学得这样一手技艺,他自己也喜欢做这个,那真是顶好的事情了。 “今个早起似乎比昨儿个少三成食客,但咱们这是正经做生意,铺子里就咱们两个,忙这点人已经有些吃力了,所以其实也刚刚好。我数了数,一早起卖了二十五碗面,这是四百五十文钱,可不少了。”周泉旭说起这个,竟然还很来劲,噼里啪啦倒豆子似地,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 可不是吗,原本杨中元算着一天只卖三十碗就能不亏钱,如今一个早起就走了一多半,那这一整天下来,说不得还能挣一些钱,连带着房租都出来了。 这么想着,父子俩相视一笑,心里都有些喜滋滋的。 这不仅仅是预示着他们自家这个小小的铺子能越来越好,也证明了扬中远的手艺很受欢迎,这才是真正让人开心的。 放好了早起挣的整串铜钱,杨中元又劝着父亲躺下歇歇,这才一个人捡了小马扎坐在井边,开始一个一个认真洗起碗来。 他挑的位置正对后铺门,这个时候雪塔巷里人并不多,杨中元分神盯着前头铺子,怕有客上门他未听到。 不多时,他就看到程维哲拎着一个竹篮从隔壁拐了进来,忙扬声喊他:“阿哲,你怎么又来了?” 程维哲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似乎刚才那一幕都没发生过一般,他把竹篮放到桌上,见杨中元已经用碱水把碗都洗了一遍,便走到井边帮他打水:“我铺子里事情忙完,我也没什么事做,碰巧今夏的新茶到了,我带了一些与你和泉叔吃。” 杨中元把脏水泼到铺子门前的下水口里,然后就着程维哲新提上来的井水,又开始洗第二轮。 程维哲就坐在一旁,看他一双手都泡得有些起皮,心里竟奇异地涌上一阵心疼来。 曾几何时,年少的杨中元哪里干过这么多事情,他只需要跟他每日一起上课读书,下了课便一起到处玩闹,日子总是无忧无虑。 可程维哲却什么都未讲,他只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那一个个青花瓷碗在杨中元手中翻飞。 “阿哲,你说我加一样小菜好不好?”杨中元问程维哲。 “什么?你是说要卖的吗?”程维哲把灶上叫得正欢的水壶拎过来,等杨中元起身,他才一点点浇在已经洗干净的碗上,“你忙得过来吗?我看生意还行,你不要勉强自己。” 杨中元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不在意地道:“这点活累什么,我能干着呢。我的意思是,昨天人太多,我顾不上细看,今日这么一瞧,却觉得客人只吃面太单调了些,虽然面里调味很足,但是还是加点小菜好看些吧,买一份面,送一样小菜,是不是更吸引人?” 程维哲想了想,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但多少还是怕他累着,于是讲:“好倒是好,不过你如果现做就累了,不如做一些好存放的凉拌菜,大早起做出一盆来,一整天都能用。” 到了这会儿,杨中元也算是可以休息了,他进了院中搭着的那个厨房里,在案台的柜子里仔细翻了翻,竟让他摸出一套黑瓷茶具来。 他其实是个爱喝茶的人,不过现在事忙,他也着实没空泡壶茶享受浮生,便只能先买了一套简单的茶具,备着等来了客人用。 这也真是太巧,程维哲就送了茶来,这礼物真是太合心意了。 “你带的什么茶,我们去前头边喝边聊吧。”杨中元就着刚才那壶热水,把茶具也烫了一边,这才催着程维哲打开竹篮。 程维哲不由有些好笑,道:“原本以为你这里没有茶具,我还带了一套想要送你,如今一看,可是省了。” 他跟着杨中元走进铺子,伸手把东西一样样从竹篮里拿出来。 先拿出来的是两个圆滚滚的白瓷罐茶瓶,两个瓶子看起来朴素大方,个头也不大,显然极好携带。杨中元拿起来把玩,见一个写着白庭,另一个则写着荣华。 这两种茶都是丹洛赫赫有名的好茶,白庭为绿茶,而荣华则为黑茶。喝起来一个寡淡清爽,一个浓郁香醇,很配其名。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套影青瓷器,这一套也是一壶四碗,做工细腻,釉色上乘,上面坯体部分最薄的地方,隐隐雕着几尾锦鲤,透着阳光一看,竟觉那几尾鱼好似活的一般,灵动可爱。 这算是极好的茶具了,杨中元打一看到这套茶具就移不开眼,伸手就抢进怀里:“你说要送我,就不能带走了!” 程维哲见他死死抓住不放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可他又极为了解杨中元的性格,知道不能在他面前笑出声来,因此忍耐得极为辛苦:“好好,我刚才逗你的,你还当了真?” 杨中元面上一红,有些讪讪,却嘴硬道:“你等着,改明不请你吃饭了。” 程维哲笑笑,又从篮中拿出最后的几样东西,有取茶用的茶匙,也有点茶用的茶筅,一件件摆出来,都是用上好毛竹所制,手工都精致细腻。 杨家人不惯吃茶,但杨中元和周泉旭却一直十分喜爱,后来去了永安宫中,杨中元更是见识过宫里老管事们的点茶手艺,一碗香气四溢的绵香,让他至今念念不忘。 如今见了这个茶筅,杨中元也不由有些愣神,他拿起来细细端看,好半天才说:“你铺子里都是煮茶汤卖,怎么还有这个东西?” 大梁人多以煮茶、煎茶为饮,但点茶也并不少见,许多名门富户高门人家,也经常以点茶会宴请宾客,也算是一门上乘技艺。 程维哲听了这话,不由笑笑:“我会点茶啊。” ☆、032祈望 在杨中元的印象里,程维哲幼时极为聪慧,学堂里的课业没有哪个他不会做,也没有哪个他做不好,几乎是所有人的榜样。后来他一别经年,再回来时却发现长大后的程维哲开起了茶馆,端是听着隔壁那里时不时传来的说书声,便知他茶馆的生意极好。 这样一个能做得了学问,经得起买卖的人,现在居然来跟他说自己会点茶之法。 杨中元不由惊讶地问:“阿哲,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程维哲抬头看他,见他说这话真不是恭维,不由好笑道:“我不会的事情多着呢,首先我就不会厨艺,连粥都没煮过。” 听到他说厨艺,杨中元也不由跟着笑笑:“那是你没有学,说不定你学会了,比我还厉害呢。” 程维哲一边说话一边盯着小炉灶上面的水壶,见水已经烫得差不多了,忙过去细看:“你别夸我了,我可知道我自己,你那一手技艺,我是学不会的。”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个喝什么茶?”杨中元取来一个枣木托盘,把一个茶壶两个茶盏摆在托盘上,“条件有限,咱也没有小炉红梅银碳,水也是我家院中井水,比不得泉水甘甜。” “喝荣华吧。咱们自己喝着说话,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这大夏天的,守着个火炉还不热死。”程维哲见小壶里的井水已经沸开,水中翻滚而上的气泡微微发着声响,忙把它从炉灶上拎起来。 杨中元已经用茶匙往茶壶里加好茶叶,程维哲拎着热水过来,先是往茶壶里蓄满热水,盖上盖子之后,又烫了一遍壶体。 霎时间,浓厚的茶香就弥漫在小小的面铺子里,这会儿大灶里的柴火已经尽数熄灭,锅里炖着的鸡汤也不如饭时那样香,竟被茶气盖了过去。 “好茶!”杨中元深吸口气,感叹一声。 程维哲见他抽着鼻头,那摸样跟小时候耍赖时别无二致,不免有些好笑,他微微扬起嘴角,稍等片刻,便给两人一人斟上一碗。 茶盏是浅浅青碧色,而茶汤却有些红褐艳丽,配在一起,倒是极美。 “尝尝吧,这茶知你肯定爱喝,我多进了些,管够。”程维哲说着,又指了指那瓶白庭,“这个泉叔喝最合适,性温不良,清热解火,口感也颇为清淡。” 杨中元白他一眼,瘪着嘴道:“我又不是没喝过,自然知道这些,你嘱咐个什么劲。” 程维哲低头抹了抹鼻子,转瞬功夫就换了话题:“你刚说想加凉菜,说说你都想做什么?” 说起吃得来,杨中元的心思就被全然拐走,他先是想了想,然后说:“这个时节,绿叶菜都甚是便宜,我当时想着不如做麻油菜心,小白菜如果当日没有,那做麻酱油麦菜也是行的。” 这两种都是凉菜,只不过麻油菜心口味清淡,配着面条吃刚好爽口,而麻酱油麦菜味道重一些,却是咸香不腻,既有油麦菜的清香,也有芝麻的醇厚,做法都十分简单。 虽然只是普通的两道凉菜,但程维哲听他清亮的嗓音说出来,就不由咽了口口水,主要是杨中元手艺实在太好,无论他说做什么,程维哲都理所当然认为再没哪个大厨比他强。 但馋虫被引出来的同时,程维哲也想了更多:“我刚才就说,铺子里只有你一个师傅,这两样菜我虽然不会做,但也知道放久了味道就会不太新鲜。你这里是面铺子,我认为围绕面这一个字主打就够了,其余都是陪衬。” 程维哲毕竟开店时间久,经验也更足,杨中元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听他的:“你说得对,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这可难住他了,要说吃,程维哲在行,但要说做,他可不行。他一边盘算着不想让杨中元白天耗费太多精力,又使劲想着能存一天味道都不变的凉菜,可着实有些苦恼。 他想着早起家里餐桌的那些菜肴,突然灵机一动:“小元,你会做素什锦吗?” 杨中元一听这名字,立马道:“这个谁不会啦,小菜一碟。” “你觉得这个如何,我记得小时候冬日雪天,我们去书院读书,我爹就给我带过这个配饭吃,放一上午,味道丝毫不变,做法应该也简单?” “好,食材家里都有,待会儿我就做上。”杨中元点点头,他看程维哲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就连酒窝都显出几分怀念来,自己也跟着想起许久之前的那段时光。 他幼时脾气颇有些不好,在书院里更是横行霸道,就连程维哲都算上,书院里的同堂几乎都跟他打过架斗过嘴。 可就算其他人都不爱跟他一起玩,也总有程维哲陪着他,他们两个是学堂里最奇怪的朋友,一言不合能闹得上房揭瓦,却时时刻刻都要黏在一起,无论玩耍,无论吃饭。 打过架了一人说一句对不起就算揭过,生了气也过不了一堂课,没多会儿还要坐成同桌,一起在课间念叨夫子的口误与小毛病。 这个夏日的上午,阳光温暖而明亮,他们两个坐在街边小小的面铺子里,伴着茶香突然一起回忆起过去。 程维哲扭过头,认真看着杨中元已经长大成人后的面容。他小时候眼睛很大,看着人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十分机灵,可是没有想到,十几年不见,他的眼睛还是长成杨家人特有的丹凤眼。 如今杨中元再看人,机灵与鬼头少了,可却别有一番风采。他那一双凤眼一挑程维哲初见他时并不觉得,可是日长了,却觉得心里麻麻痒痒,有什么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他起先想不明白,如今却已经有些隐隐了悟。 程维哲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可在抬头时,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我下午无事,等你饭点忙完了,我帮你洗菜吧。” 杨中元好笑地看着他:“得了,我可不能老是劳烦你小程老板给我做洗菜工,我要是忙不过来会叫你的,跟你不会客气。” 要做的小菜定下来,杨中元也破有些高兴,他一连喝了半壶温茶,这才意犹未尽:“其实冲泡之法虽说简单,但也能还原茶之本味,虽说茶叶并不是食材,但其实原理也是相近的。” 程维哲点点头,垂眸看着影青茶壶,道:“我头几年盘下这个铺子,因它本来就是茶馆,所以我也懒得更改,继续便经营了下来。不过这些年来摸爬滚打的,也渐渐体会到茶叶的好处来。你看,这小小的几片叶子,从采摘道焙成茶饼无一不讲究,等到吃的时候,光吃法就得许多种样子,还不用说选用的茶具,沏泡的用水,沸水的炭火,甚至连茶室位置与茶客都有说法。我初时并不懂得,后来跟茶客们谈得多了,也渐渐体会出一二来。” “是了,泡茶其实跟做饭一样,食材调料锅碗瓢盆,色香味俱全的那才叫佳肴,否则就是普通的吃饭而已。咱们得有追求不是?“杨中元认真听着他说了好长一席话,突然问道,“阿哲,你以后要走茶商这条路吗?” 虽然以程维哲如今的年纪,再去参科举照样不晚,可这些日子以来,杨中元只看到他日日都混迹在雪塔巷里,不是忙活自己铺子的事情,就是帮着杨中元这边操持,书是根本没有摸过一下的。 程维哲从来都是一个想要什么便做什么的人,就算杨中元十几年未见他,却也能笃定这一点。 他不看书,就是对读书做官一事再无指望,那么剩下的,看他一说起茶叶来那份激动,杨中元便也能猜到一二。 听了他的话,程维哲不由又露出一个笑容来,这一次,他的笑仿佛连眼底都沾染上霞色,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与满足:“你总是这样懂我,小元。” 他声音醇厚,再配上这样一副表情,又说着这样一句动人的话语,杨中元只觉得耳根仿佛都热了起来,他忙别过头去,低声道:“你说的那么认真,好猜得很,我又不笨。” “哈哈,”程维哲笑了两声,又说,“是啊,小元,你难道就想留在这个小小的丹洛吗?我虽然不像你离开过这里,但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想离开,已经想了很多年。” 杨中元抬起头,他望向程维哲的目光有着赞许与认同,也略微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心。他知道他在程家过得并不愉快,当时年纪小的时候,程维哲说过家里许多事情,杨中元还曾偷偷趁他不的时候,跑去揍了程维书一顿。 他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程维书欺负程维哲,他要替小伙伴报仇雪恨。 现在想起来,真是傻得可以。 “离开也好,等我爹身体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好好生活,对不对?” 程维哲看着他,心里的那些感动简直要满溢出来,杨中元虽然从来都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但是面对最亲的人,他也会讲最好听的情话。 “好,我们一起离开,找一个最繁荣的城市,我们开大酒楼,你做大厨,我做掌柜,赚数不清的银子。” ☆、033暗生思 两人喝了热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又到了饭时。雪塔巷虽说是条小小的城北商街,客人也多是附近的百姓,但客流却并不算少。 程维哲见客人渐渐多起来,就想留下来帮着杨中元端面擦桌子,可却被他一句话打发走了:“这时候你店里不忙?不用老是担心我这边,我爹也看着呢,我们能行的。”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强硬,看看向程维哲的目光却颇为坚定。程维哲知他脾气,因此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回了自己铺子。 杨中元见他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店的第二天,虽说他一个人忙着煮面上菜的非常辛苦,可这到底是他自己要开的铺子,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程维哲的帮助吧。 再说,这点辛苦,真的算不得什么。 他一面重新把煮着鸡汤的大锅填上柴,一面把早就准备在一旁的小白菜洗干净,扬声对客人道:“汤锅刚热,您稍等,就来。” 那客人瞅着似昨日来过,今天还能再来,足见十分喜欢他一手厨艺:“小老板,你这手艺真是绝了,除了鸡汤银丝面,还有别的吃食没?” 这时候大锅里的鸡汤也热了起来,杨中元从醒好的面团里揪出一些,扬手就开始抻面:“现在铺子里就我一个人,先把面做好才是首要的,以后若是多了帮手,我一定多加几样点心,谢谢您喜欢。” 那食客也并不着急,他看着刚从后院来到前面铺子的周泉旭,还问了句午安。 周泉旭休息了一早上,人也精神许多,他笑着同食客打招呼,拿起抹布就又擦了一遍桌子。虽说早起客人们走后杨中元已经擦了一遍,但开门做生意,无论如何干净是最重要的,反正他闲来无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好的。 也是凑巧,他刚擦完桌子,便又进来一位食客,周泉旭忙放下抹布,洗干净了手,走上前去招呼客人坐下。然后他学者杨中元的样子,扬声叫一句:“鸡汤银丝面一碗,速速就来。” 杨中元正把第一碗面煮出来,转身看到爹爹那个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几分。 他想起小时候,周泉旭虽然在杨家过得极为压抑,私底下跟儿子独处时却是个开朗活泼的人,现在看到他虽说脸上还有倦容,人却好似摆脱了那些沉重的枷锁,整个人又活泛起来。 到了如今,杨中元依旧十分庆幸,当年在御膳房死缠烂打学了这样一门手艺,又在出宫之后带着爹爹独自生活。这小小的自由,对于他们两个而言,却异常珍贵。 出乎杨中元意料的是,这一中午的客流竟跟早起一样,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一边洗碗一边跟爹爹算钱,发现这半天功夫,他们家这个小小的面铺子,就卖出了五十碗面,粗粗一算,竟然已经把这一天的房租都挣了出来。 因为生意确实不错,杨中元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爹爹,然后得意道:“爹,晚上即使人少些,我们这一天也能赚钱,我估摸着就算上咱们一家的吃穿用度,还能余下二三百文,我真的没想到。” 周泉旭一面在账本上简单记录下这一天的盈余,一面笑着表扬他:“我儿子这么棒,手艺这么好,他们自然喜欢吃。小元,爹从来都觉得你是最好的孩子,你要多有点信心。” 儿子这些时日以来的言行举止都映在周泉旭眼中。他知道,儿子面对程维哲的时候,总是顾虑以前那段过去。儿子小时候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极为崇拜程维哲的,可是后来突生变故,他失去了读书机会,入宫为仆,无论杨中元在宫里生活得多么努力,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讲,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 养得起孩子的人家,谁会把孩子卖掉换钱?更何况他们家缺那一星半点吗?根本是不缺的,如果不是为了钱,那么就是别的目的了。 可送一个孩子入宫,不求财,剩下的也只能是求权。要想有权,那就得先做成皇帝的宫侍,这道理谁都知道,放在杨家这样的人家,那说起来可当真不好听。 杨中元小时候不明白,后来长大了,渐渐懂得这一切,当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自己的父亲毫不在意自己一生的幸福,对他即将面对的生活漠不关心,为了那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荣耀,就草率决定了儿子的下半辈子,这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没有比这个再难接受的事情了。 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杨中元可以不在意,可以假装无所谓,可当他跟程维哲站在一起,他不由自主就会觉得自己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那让他总是有些自卑。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周泉旭却从这个从小骄傲的儿子身上,看到了这样一种情绪。 那并不好,可周泉旭不知道要怎么劝他,曾经宫里的生活虽然杨中元只简单给他说了几件趣事,但周泉旭却知道,那十四年光阴,并不是如他说的那样简单。 那些过去成为杨中元憋在心里的禁忌,他不愿意说,周泉旭也不能问。于是劝解的话更是无从说起,他只能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杨中元听他爹这样毫不掩饰地赞扬着自己,脸上的笑意更浓:“爹,你这么夸我,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周泉旭见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叹了口气,只告诉自己急不得慢慢来,手上却不轻不重拍了儿子的头一把,笑道:“你这小子,臭美吧你。” 忙了一中午,杨中元和周泉旭都有些累了,他忙炒了一个芦笋牛柳,然后烫了一道麻油芥蓝,他自己吃饭是不少,可周泉旭胃口却并不是太好,杨中元只能慢慢给他调养,所以炒菜总是荤素搭配,就连米饭也都变着花样做。 前日里他煮的玉井饭周泉旭甚是喜欢,所以今日杨中元特地早早就闷熟了红豆,蒸了罐香香的红豆饭。 果然,无论他做什么周泉旭都很赏脸,虽说吃得有些慢,却还是认真吃下去一整碗。杨中元心里高兴,跟着又添一碗饭,然后父子俩心满意足拍了拍肚子。 丹洛的夏日午后十分炎热,天上挂着的金乌总是热力十足,雪塔巷里的行人少了起来,整条巷子都渐渐安静下来。 杨中元有些困顿,他跟周泉旭一起洗好了头一日的衣裳,这才觉得消了食,陪着爹爹在屋里聊了几句,见他安然入睡之后,才一个人百无聊赖趴在前面铺子里打瞌睡。 虽说这会儿根本不会有食客上门,打大白天的关门谢客也不太好看,杨中元只得强撑着在前面铺子里守着,想等瞌睡劲过去了在准备素什锦。 树上的知了异常烦人,杨中元听着听着,慢慢闭上眼睛。 程维哲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个人趴在餐桌上睡觉的样子,兴许是担心随时有人会过来,所以他睡得并不安稳,长长的睫毛不时动动,眼睛下面映着一圈青黑的阴影。 这些时日以来,倒也辛苦他了。程维哲这样想着,轻手轻脚走到杨中元对面坐下,然后呆呆盯着他的睡容瞧。 平心而论,杨中元的长相十分出挑,他凤目狭长,鼻子高挺,饱满的双唇,是一等一的好面相。可就是人实在是瘦了一些,也不太讲究了一些。 自从杨中元回来,程维哲就看他老是那两身长衫来回换,不是青就是蓝,衣服料子也只是普通的棉,上面什么绣纹都无。这也是他一开始想要给杨中元银钱,好让他给周泉旭治病的原因。 如今开起了铺子,杨中元更是没心思操持衣裳,更有甚者还买了两条围裙,整日围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开食铺子的。 想到这里,程维哲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也多了几份心酸。 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把杨中元改变到如今这样?程维哲想不出来,也不敢往下深思。 程维哲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也跟着困顿起来,他不由自主学着杨中元的样子,趴在桌上浅眠过去。 说实话杨中元睡得并不沉,但毕竟有些累了,所以这一觉睡得还算稳,等到他悠悠转醒,慢慢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膀,这才发现对面也趴着一个熟睡的人。 这个人,放着自己铺子里有床不睡,非跑到他这里趴桌子干什么?不嫌累得慌吗? 杨中元这样心里念他,可却也压根没想着要把他吵醒。 最然今天程维哲表现得都很正常,但他知道昨夜里程维哲是回程家过的,在那个家里他能过得舒坦才有鬼,想必夜里根本没有睡好。 他和爹爹好不容易从杨家挣脱出来,也不知程维哲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杨中元这样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他声音已经放得极轻,却还是仿若云烟一般钻入程维哲的耳中,他动了动手,也跟着清醒过来:“唔,什么时候了?” 因着刚睡醒,他脸上满是迷蒙,声音里多了几份沙哑与低沉,杨中元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他忙起身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凉茶,然后才道:“看这日头,约莫是申时,你睡好了没?” 程维哲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这才一脸地轻松惬意:“睡好了,趴着躲个懒也不错,你要开始做吗?我也要来洗菜!” 杨中元回头瞅他,见他满脸坚定,只得无奈道:“那你可要听话。” 听到这个词,程维哲“噗”地笑了出来,好半天才喘过气道:“好好,我听话,听话。”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中元脸都红了:“这是你说的,要好好干活!晚上我请你吃饭。” 听到又有好吃的,程维哲一双眼睛都亮了,跟着随着杨中元的招手就去了后院:“快说快说,晚上要吃什么?” 杨中元回头,挑着眼尾看他一眼,轻飘飘撂下一句:“你猜。” ☆、034汆丸子 话说这个铺子杨中元虽然才租了半年,但屋子却被他跟周泉旭父子两个整理的干净整洁,程维哲之前帮着抗米的时候进过那个空着的主屋,如今在一进来,顿觉变化太大。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屋子被杨中元把院中的那个破旧的案台摆了进来,现在除了窗边的米面袋子,其余的许多蔬菜食材都摆放在案台上。 杨中元从地上捡起一个篮子递给程维哲,然后挑了三个胡萝卜,一把小芹菜,并一个菜花放进篮中,然后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又从墙角的布袋子里取出一碗花生来。 程维哲一直默默看着他动作,等到他都取完了,才说:“就这些?少了点吧?” “先把这些做出来试试,按照今日的生意来看,明日也过不去六七十碗,一个人一小碟,太多了隔日就不能要了。” 这倒是,杨中元做吃食极为讲究,让他把凉菜隔夜放,那必然是不行的。 杨中元想了想,又拿了两个西红柿一把小青菜并一小段莲藕放进篮子里,最后自己手里抓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跟着程维哲一起出了屋子。 程维哲把他那的那些食材都努力琢磨了一下,最后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小元,晚上咱们吃小白菜炒肉?” 杨中元瞥他一眼,高深莫测摇了摇头。 程维哲扭过头偷偷撇撇嘴,小声嘀咕:“反正你不告诉我,晚上也得给我吃。” 走在后面的杨中元听见,不由扬了扬嘴角,连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两个人回到院中,杨中元拿来那个惯常洗菜用的大盆,把所有蔬菜都放进去让程维哲好好清洗干净,这个活计程维哲这些年也不是没做过,倒是乖乖扯了一条小板凳过来,麻利地开始清洗:“您放心,小的就吃这碗饭的,保准洗得干干净净。” 杨中元见他又耍宝,脸上的严肃表情再也绷不住,跟着笑出声来。他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程维哲洗菜,见他干得还挺认真,这才放心回到前面铺子,把那快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在案板上。 晚上的菜,他打算做一道汆丸子。 他这道汆丸子并不是宫里学来的,而是杨家掌勺赵忠的独家手艺,杨中元小时候是极爱吃的,他虽然没跟忠叔正经学过,但是凭他的水平,做出同样味道的家常菜是手到擒来。 肉丸子要选上好的五花肉,七分瘦三分肥,剁出来的肉馅会香而不腻,汤汁入味,是道夏季十分消暑的汤菜。 他从案台的抽屉里取出专门剁肉的刀,“咚咚咚”地开始剁起肉馅来。 这厨房里的活计,他先是做的洗涮,洗菜洗碗清洁厨房,这个活计最简单,却最累人。后来他升了大宫人,加之表现一直不错,就做到了切墩。顾名思义,切墩便是切菜配菜,这剁肉馅,就是切墩里最常做的一项工作。 他做切墩的时间最长,所以刀工也是所有手艺里最好的。他自己剁的肉馅,总是细腻柔软,无论是做丸子还是包馅,都能达到最好的口感。 那个时候他之所以学这个最用心,也无非是因为爹爹周泉旭最爱吃包子饺子一类。 程维哲坐在院子里洗菜,仰头见他正神情专注地剁着肉馅,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杨中元鬓发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脖颈见,最后消失在浅蓝色的衣领里。 他下意识地用力抓了一把手里的胡萝卜,没由来觉得天气更加炎热了。 杨中元剁馅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刚刚还是完整的一块五花肉就变成粉白相间的肉馅,他放下刀,拿起旁边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扭头就看到程维哲正呆呆看着他瞧。 不知道怎么地,杨中元脸上顿时一阵潮热,他瞪了程维哲一眼,呵斥道:“看什么看,赶紧把菜洗干净。” “好拉好啦,再过遍水就是了。”程维哲别开目光,起身又换了一盆水。 杨中元没跟他继续讲话,而是伸手从架子上拿过酱油与香油,分别往肉馅里加了少许,然后又往里面洒了一勺盐,这些都放好之后杨中元草草用筷子搅拌了肉馅,轻轻舔了舔筷子尖。 入口的感觉不咸不淡,杨中元满意点点头,取了一直备在一旁的葱姜细细切末,最后一起放入肉馅里搅拌均匀。 肉馅腌制的时间只消一刻便能好了,杨中元把放着肉馅的大碗放到一边,用边上的清水洗了洗手,这才走到院子里。 程维哲的速度也很快,等杨中元过去的时候,他手里只剩下最后两个西红柿:“好了!少爷,小的圆满完成了任务。” 杨中元从干净的盆里拿起莲藕,然后伸手拍了拍程维哲的头:“干得好,赏!” 活都干完了,程维哲自然无所事事,他端着盆进了铺子,然后坐在一旁看杨中元把莲藕切末。 家里就只剩下这一小根莲藕了,杨中元一面切,一面问:“晚上吃汆丸子,你记得吗?” 程维哲想了半天,才想起小时候曾经在杨中元家吃过这个菜,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了,但是肉丸子香脆可口的感觉却仿佛还依稀留在唇齿之间:“记得记得,小元你也会做?” 说起这个,杨中元又有些得意,他稍稍昂起下巴,然后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只要不是配料太复杂的,我尝过都能做出来,你就瞧好吧。” 自打重逢以来,杨中元就一直表现得十分得体懂事彬彬有礼,程维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从他身上看到幼时那个骄傲顽皮的小元的影子。 这样也挺好的,程维哲相信,有他跟泉叔陪伴,杨中元会渐渐开朗起来,那些仿佛挥之不去的阴霾都能消失干净,剩下的只有那个总是开开心心的他。 程维哲想起自己的打算,便说:“小元,我明日去趟外城,就不回来吃饭了。” “哦,你去做什么?”杨中元手里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圆滚滚的莲藕就变成细碎的藕丁。 “新一季的茶又要下了,我去采买一些回来,给茶馆填些新茶。”程维哲自己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咕嘟咕嘟灌下肚去。 杨中元回头瞅他一眼,问:“如今实在炎热,我肉馅里多放些莲藕,吃起来没那么腻,行吗?” 听见杨中元问自己的意见,程维哲觉得心里有什么热乎乎的,他道:“你做饭,你拿主意,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好吃。” 杨中元点点头,用刀一抹,便把白白的莲藕丁托到宽厚的菜刀上,他把所有藕丁都加入肉馅里,然后又是一番搅拌。 干完这些,晚上的食材也算是差不多了,杨中元重新清洗了一边案台和菜刀,又把胡萝卜和芹菜切丁,把菜花处理成小块。原本食材看起来并不是太多,等所有的都加入盆中,这样一看便真是不少了。程维哲粗粗算算,约莫明日一整天的小菜刚好能够。 “你真是神了,这也能算得清楚。”程维哲不由感叹一句。 这一个下午程维哲夸他好几次了,杨中元不免有些飘飘然,他顺口接了下去:“那当然了,也不看我做了多久的切墩。” 他这真是无心之言,话一出口自己就马上反映了过来,立马闭上了嘴。 一时间,铺子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杨中元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程维哲到底听清楚了没有,也不知他是否知道切墩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私心里,他并不想让程维哲知道这段往事,所以他纠结地想着如何解释,如何蒙混过去。 他偷偷用眼尾的余光瞟着程维哲,见他低着头把玩手里的茶杯,仿佛丝毫没有听见自己刚才的那一句话。 就在这沉沉的静谧之中,杨中元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要窜出嗓子眼,他只觉得手上的菜刀似有千金沉,连他这个做了几年厨子的人都要握不住刀柄。 程维哲垂着眼眸,他漆黑的瞳孔静静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瞧,心里想的全都是杨中元刚才的那句话。 他是听清楚了的,也知道切墩到底是什么意思。本来杨中元一手顶尖厨艺就让他十分疑惑,现在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程维哲却又觉得真相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或许,他只是离开家跑去修习厨艺而已,大梁并不如前朝那般歧视工匠艺人,只要能在行内创出名堂,无论做什么,都会受到他人的尊重。 就算是做厨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看杨中元对吃食这样认真讲究,连他也觉得他是真心为着这样一份事业努力,这值得他敬佩。 为什么不呢?一个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为梦想努力的人,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人。 但程维哲也知道,杨中元不愿意说头些年的事情,想必有他自己的理由,那他又何必急着逼问呢?他相信总有一天,杨中元会自己告诉他一切,他现在能做的,只是耐心等待而已。 程维哲低头笑笑,然后抬头道:“小元,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自己种茶好不好?” 他这个话题转变的太突兀了,杨中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约有些失落在里面。无论程维哲听没听清,听没听懂他说的话,他选择不问,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算了,这些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你是说,我们自己,买一座茶园?”杨中元努力让自己精神起来,他把小锅倒入干净的井水,然后放到小铁炉上烧开。 “是啊,我们只有自己的茶园,才能做我们自己的茶饼。”程维哲笑着说。 等水烧开的功夫,杨中元扭头看了一眼程维哲。 夏日午后的日光洋洋洒洒窜进铺子里,衬得满地生辉,程维哲懒洋洋地坐在小小的面铺子里,可整个人看起来却分外潇洒气派。他长发乌黑柔顺,眼睛漆黑而明亮,看着人的时候,仿佛世上只剩下你一人,那么专注,那么认真。 ☆、035素什锦 素什锦其实是一道颇有些简单的凉菜,但胜在能保持原味,一道菜里四五种食材都能保证鲜香。只要杨中元不怕麻烦,每日都做新的,那不失为这个小小面铺的一个卖点。 分别把胡萝卜丁、芹菜丁与小菜花块焯熟后,杨中元便重新换了一锅水,把那一碗红皮花生都放进锅里煮,这个过程并不用加盐,待到花生煮熟之后,再与其他食材一起放盐腌制即可。 待到第二日需要吃时,便用少许糖、醋、酱油调味,最后滴上那么一两滴香油,整道菜的香味就能被提到极致。 炎热夏日里,就着清淡的胡萝卜花生,吃着大碗的热汤面,也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 因为鸡汤银丝面本身就味道十足,所以这道凉菜他做的极其清淡,盐放得很少,这样只是提了一个清爽的口感,并不会压住面条本味。 程维哲说得对,他主打的就是面这一个招牌,无论他会做多少种菜系,会多么复杂精湛的菜色,眼下在这个小小的面铺子里都没有用武之地的,他只要好好做他这一碗面就是了。 杨中元干活极为麻利,等到食材都准备完了,外头天色也还亮,他扭头看程维哲还坐在那里喝着水,便说:“你铺子里没得事情做?怎么老在我这边偷懒?” “冤枉冤枉,再说我来你这里是偷懒吗?我可没少干活!”程维哲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瞥那两盆已经被杨中元处理过的食材。 杨中元面上一红,道:“好啦,谢谢你,我不是都请你吃完饭了吗?中午还剩下半锅红豆饭,晚上我打成粥来吃,干粮你想吃什么?” 程维哲转着眼睛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我刚才看空屋里有小半个南瓜,不如晚上蒸南瓜吃吧。” 这倒是刚好吃南瓜的季节,昨日送菜的过来他这里,他看人家车上新上的南瓜,想着程维哲爱吃,便就多买了一个留下,果然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好,那倒也省事,晚上就一个汤菜够吃吗?”杨中元闲不住,他说着就想去空屋里找找,看再做个凉菜清口。 程维哲见他真是陀螺一样一刻都没得空闲,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行了行了,就咱们三口人吃饭,做那么讲究干什么?你快过来歇会儿,晚上又有的忙。” 他的手很大,很热,比起以前只会拿笔的时候更有力气,杨中元被他这样紧紧一拽,甩了两下竟没有甩开,于是只得转身看他一眼:“这点活算个什么,你不要吃,我爹还要吃呢,快松开,我做个简单的就行了。” 见他坚持,程维哲也只能叹口气,松手随他去了。 杨中元知道他是好意,于是从偏屋里拿了两个皮蛋回来之后,又冲他笑笑:“你啊,我都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现在还好自己有个铺子,你说那家里有田得下地干活的,可不是更累。” 说的倒是,可程维哲总是觉得杨中元还是那个小小少爷,每每见他干活,心里总是不好受。他自己干不要紧,可这个竹马玩伴,他却总想叫他还跟以前一样,无忧无虑,不用为琐事烦恼,也不用操心劳累过活。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但他心里清楚,从杨中元回来的那天起,他的未来计划里,就多了他跟周泉旭。潜意识里,他认为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其他的,即使有血缘关系,也都算不上亲人了。 亲人亲人,首先要相亲,才能和和美美,才能团圆幸福。 杨中元一边把皮蛋的壳剥掉泡进水中,一边拿过一个尖椒两个小米椒再加一小段姜,细细切成碎末,姜汁尖椒皮蛋,是道比较开胃的凉菜,不过略微有些辣,夏日里吃起来稍微重了些。 可恰好今日的主菜是汤菜,味道又偏于清淡,两样菜搭配起来,真是妙极。 程维哲见他片刻间就做好一道凉菜,只得叹服:“你真是适合做大厨,这手艺,这搭配,真是绝了。” 他夸人从来不吝惜言辞,杨中元被他夸得高兴起来,立马把加了酱油、醋、盐、少许糖的姜汁尖椒皮蛋挖了一小勺,伸到程维哲嘴边:“这话我爱听,先赏你尝尝。” 这动作有些亲昵,但杨中元一无所觉,程维哲也没有提醒,他就着杨中元的手张开嘴,一口吞下满满的皮蛋。 皮蛋是个很神奇的食材,它原本的味道有些冲,可加了更冲的酱油醋与姜汁之后,反而能勾出满满的香来。蛋白部分弹性十足,蛋黄却又粘腻浓郁,伴着辣辣的青椒,那种酸咸中带着少许甜的滋味顿时弥漫舌尖。 程维哲细细把这一口皮蛋咽下肚去,十分舒爽地长舒口气:“好吃啊,小元无论做什么,我尝起来都比别人做的多好上许多,也不知是为何。” “那是那是,也不看我是谁!”杨中元更是有些得意,就算这些年早就练就的精明能干,可面对程维哲的时候,却总是被他牵着思绪走,也不知是为什么。 反正程维哲从来都不会害他,杨中元自己虽然清楚这一点,却也根本没有在意。 在他看来,他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相互为对方着想,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从小到大,程维哲从来都一心向着他,他是一直没有忘记过的。 “你今天晚上住铺子里?”杨中元用罩子罩住做好的凉菜,看了看外面天色,准备开始做晚上的面。 “恩,最近都住铺子里,家里乱七八糟的,回去很烦。”程维哲帮他从院中捡了柴过来,蹲在一边看他烧。 “我明天不在,你自己别太累,晚上我也不回来,你简单做点就是了。”程维哲看着他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还是不放心嘱咐道。 杨中元瞥他一眼,小声嘀咕:“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你儿子,比我爹还爱操心。” 程维哲伸手捶了捶他的肩膀,笑道:“是,是,你是我哥!” 年纪比较小的杨中元乐了,然后问他:“要不晚上我给你蒸点葱油花卷带上,省得外城没东西吃。” “不用,”程维哲摇摇头,“我让铺子里的白案师傅今儿个给我蒸了一屉肉龙,夏日天热,空嘴吃倒也行。 肉龙其实就是加了肉末的花卷,做法更为复杂细腻,口感自然更好一些。有的白案师傅喜欢做成长长一条,然后切成馒头大小的小段,所以肉龙这个叫法便这样沿用下来, 听到程维哲已经有了打算,杨中元本来还挺高兴,但一想吃食不是他做的,他又有些不爽。 “下次你早点跟我说,我做的肯定比你家的白案师傅强,想吃什么咱都会做。”杨中元生好火,打开大锅灶往里面瞧了瞧。 今日的两只鸡比昨日买的个头小了一些,却刚好够用,他想着晚上如果生意好,就卖到鸡汤用完为止,也算是个噱头。 “行,等以后你店里不忙了,我天天过来赖吃的。”程维哲站起来,又主动帮他擦起桌子来。 他发现杨中元现在有点轻微的洁癖,在吃食上尤为明显,总是要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擦干净才放心,也真是不嫌累。 为了让他少干点活,程维哲就宁愿过来泡着多干点活,让他轻松轻松。 “你怎么能说不忙了?应该是期待我生意越来越好才是,真不会说话。”杨中元白他一眼,把已经洗好的香菜和小香葱又洗了一遍,然后切成碎末备用。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客人也渐渐上得门来,程维哲回了铺子盯着打烊,而周泉旭也从后院走到前面铺子,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他其实早就醒了,不过看两个孩子在前面聊得挺好,他自觉不应该到前面去打扰,于是就待在后院里看了会儿书。 晚上果然客人也不算太少,因着北面大多都是普通百姓,所以许多早上会过来过早的食客大多都是出门上工,他们晚上自然是回家吃饭的。杨中元锅里剩的鸡汤也没多少了,他不多不少卖出去十九碗面,就没了底汤,于是只得关门谢客。 晚上相对早起和中午人少一些,打烊也早,杨中元把剩下的鸡骨架子连其他厨余都扔到巷口的垃圾所里,便回家急急忙忙准备晚膳。 汆丸子其实是一道很简单的汤菜,更偏于家常口味,尤其是冬季,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丸子,喝着热汤,实在是美妙。 但是夏季吃这个也着实不错,汤菜不易上火,最是温和。 他把西红柿切成小块,锅里放入少许油,等油锅热了,便把西红柿放入使劲翻炒,等出了红油,便把小白菜加入一起翻炒。 这个过程很快,翻炒两下即可,然后把早就煮开的热水加入,再加一小把细粉丝,底汤就算做好。 剩下的,自然就是把丸子汆入汤中。 杨中元做这个十分熟练,他用一柄极小的瓷勺,一勺一个球,然后往水里一划,便是一个圆滚滚的肉丸,一大碗肉馅片刻间就散入锅中,成了一个个上下翻滚的肉球。 接着就是等待菜汤烧开,虽然加入的是热水,但里面菜有不少,所以杨中元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功夫,才等到锅中烧开。 他忙端起沉重的铁锅,拿来家里最大的瓷汤碗,把一大锅汆丸子汤都倒入碗中。霎时间,肉香混着白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热腾腾的直勾人口水。 杨中元最后往里撒了一把香菜,又滴入两地香油,一道汆丸子就算完成了。 程维哲走进后院的时候,刚好见杨中元把菜摆上桌,一盆汤菜,一道爽口小凉菜,一盆打得有些稀的红豆粥,外加半个蒸熟的甜南瓜,老远瞧着就十分诱人。 周泉旭见他来了,忙指着旁边的木盆道:“快擦把脸,这就吃饭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去前头关上铺门。 程维哲擦了把脸,又洗净手,这才坐到桌边,深深吸了口气:“真是太香了,我觉得我能吃两碗饭。” 杨中元笑道:“吃吧吃吧,管够。” ☆、036想念 第二日程维哲果然没过来,杨中元想着他昨日的话,心里便觉得分外温暖。 程维哲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他自己心里有多苦多难受,他却从来都活得努力而积极,家里的生意不能做,他便自己寻出一个事业来。 这一点上,杨中元倒是跟他很像。 就在杨中元想着程维哲事情的时候,外面又来了一位食客,他抬起头同客人打招呼,却愣住了。 “哎呀,孟叔,您怎么上我这里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杨中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亲自走到门口迎那人。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眼睛有些小,人也特别瘦。这条巷子的人,都叫他孟条,说他跟麻杆似的。 “怎么,我还不能来你这里吃碗面?”孟条说话声音不太好听,粗粗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他说话很不客气,脸色也差,但杨中元却仿佛都没瞧见,十分客气把他送到座位上,这才又回去抻面。 “哪能啊孟叔,我这不是想着你们孟记几十年的老招牌,咋可能还缺我这口吃的。”杨中元笑眯眯下着面,说起话来也带着三分恭维。 这孟条之所以叫孟条,也不光是因为瘦。他家也是在这条街上开食铺子的,不过做的大多都是家常菜,唯独一手拉条子是他爹传给他的,孟记在雪塔巷这么多年,也把这拉条子的口碑给实打实砸了下来。 所以他今日来杨中元这里吃早食,杨中元才觉得诧异。 孟条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讲话。 雪塔巷里街坊四邻几乎都认识,他们知道孟条是个十分心胸狭窄的人,因此都飞快吃着面不讲话,有那几个心肠好的,还直给杨中元打眼色。 杨中元笑笑,回头看了看后面院子。还好现在客人不多,爹爹已经回了后院洗衣服,要是让他碰到这事,又得念叨一番。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吃早食赶工的邻里早就吃完走了,孟条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食客,所以杨中元也并不着急,他认真把孟条那碗面做出来,然后双手捧着给他端了上去。 食盘上已经摆好了筷子长勺与一小碟素什锦,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无论是用勺还是用筷子,吃面都很方便。 今日早起他这样改进一番,客人的反响都是很好。本来一碗面十八个铜板就不算贵,他这里料足味美,东西干净,如今还送了小菜,一早起杨中元被客人赞得笑弯了眼,心情正是好。 所以他见孟条一脸不高兴地挑着面,也没往心里去,径自蹲在地上洗起了碗来。 他这里什么都很整齐干净,洗碗都是先用碱水再用清水,最后还要用热水烫,客人们都是看得到的。他也并不怕人看。 可是没等他洗了两个碗,就感觉一股炽热的视线仿佛要烧掉他的发顶。杨中元抬头一看,果然是孟条在看他。 杨中元立马露出一个笑容来:“孟叔,有什么吩咐?” 孟条哼了一声,用勺子挖了一勺鸡汤,道:“还不错,你这手艺哪里学来的?” 杨中元听到他这话,笑容更是深了:“多谢孟叔赏识,我这是家传手艺,父亲教的。” 听到他说是父亲教的,孟条却突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到是会说话,父亲教的?你父亲可好有本事。” 他这话就有些不好听了,旁边的食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撂下筷子,冲杨中元道:“小老板,来结账,我们吃好了。” 杨中元见其他食客都要走了,只能无奈地擦干净手,过去前面收了钱,这才又坐回到原处,继续认真地刷着碗。 他不说话,孟条也不说话,等到他一盆二十几个碗都洗完了,孟条也刚好吃完面,他这才面无表情放下筷子,然后开口道:“还可以,挺有两把刷子的,你父亲泉下有知,想必十分高兴。” 杨中元低着头,他看着水里自己脸上阴冷的表情,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谢谢孟叔夸赞。” 他当时来雪塔巷过活,讲的来历一直都是说父亲过世,他带着病重的爹爹背井离乡生活。可他的相貌跟杨中善真是有那么几分相像,加之并没有改名字,所以如果有人用心去查,其实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可孟条自打进来他铺子,说的那几句话都是意味不明,杨中元摸不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也只能跟他在这打马虎眼。 孟条突然笑了笑,他声音十分难听,听得杨中元心里非常烦闷:“你这个小子,倒是挺厉害的,雪塔巷生意不好做,孟叔就祝你生意兴隆吧。” 他说罢,从袖中不多不少掏出十八个铜板,然后也不等杨中元回答,径直离开了铺子。 杨中元站起身来,他走到铺子门口,死死盯着孟条离去的背影。 他最后这句话,才是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吧。因为他开了面馆,孟记的生意不太好做,所以他心里不甘,跑过来威胁吓唬他? 呵呵,真是可笑。杨中元嗤笑出声,回头把那铜板收了起来,然后晃着一盒子铜钱回到院里。 周泉旭正在晒衣服,见儿子满脸笑容,就知道客人都已经走了:“今天早起我看着比昨个忙?” 杨中元把盒子递给爹爹,然后坐在院中自家的餐桌边灌了一大口凉茶:“其实吃饭的食客跟昨日差不多,但是我加了小菜,盘碗多了点,所以显得忙。” “恩,小元,小哲怎么没来?”周泉旭坐在他边上数着铜板,问了一嘴。 杨中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摸着茶杯道:“他说今日要去外城,再说,人家也有自己的铺子,哪能天天来咱们家帮忙。” 听儿子如此回答,周泉旭似笑非笑挑眉看了他一眼,然后趁儿子不注意又低下头去:“小哲是个好孩子,以后你只管叫他跟咱们一块吃饭,听到没?” 他说完,抬头又看了一眼儿子,见他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就知道今天大概说到了点子上。 “我知道了爹,我哪天不是好吃好喝供着他。”杨中元撂下这句,匆匆忙忙起身搬了碗来洗第二遭。 周泉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最后都落在对儿子的关心上。 人总得往前看,过去遭遇不提,如今杨中元也是二十有四的年纪了,要搁在寻常人家,早就孩子满街跑了。 他看着自己儿子,一个人形单影只的,他心里就难受。 可找伴侣的事情,他是一句都不敢跟儿子提的,他知道无论是因为自己的遭遇,还是儿子这些年在宫中所见,都让他对寻找伴侣组成家庭这件事没有什么好感。 周泉旭早先看他回来的时候,甚至都想着杨中元要是真的没有找到合心意的伴侣,他就去捡个孩子回来,好好把他养大,等他百年之后,也好歹有个人能给杨中元养老送终。 可是,后来程维哲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重新回到了他们父子俩的生活里。 想到这个一直乐观开朗的青年,周泉旭又略微高兴了起来,他觉得程维哲仿佛一道光,给了杨中元生命里最鲜活的那些色彩。 小时候两个孩子就同吃同住一同玩耍长大,十几年光阴过去,再见却丝毫不觉得陌生,他们好的还是如同幼时。 如果…… 周泉旭想着,不由想到一个他所能想到的最好未来。 日子匆匆而过,杨中元面铺子的生意算是稳定了下来。 他每日大概卖六七十碗面,短短几天就挣了不到二两银子。 虽说挣了钱,可杨中元却并没有显得比平时高兴多少,等到八日之后,杨中元还未曾在雪塔巷见到程维哲,他就有些急了。 这一日一大早,他就站在灶台旁边,一面分心抻着面条,一面不停回头看向大门外。 程维哲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说一天就能回来,那也想必就能回来。 可这次他不过是去外城收茶叶,却拖到如今快十天都没回来,杨中元十分担心他的安危,甚至还跑去茶馆问程维哲雇的掌柜。 那掌柜对于自家老板跟杨中元的关系十分了解,因此还耐心地跟他讲:“老板去的是七里村的茶园,认识许多年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别担心,说不得这几天就回来了。再说了,还有两个伙计跟着他一块去,无妨的。” 听到有伙计一起跟去,杨中元稍稍有些放心,可第二日见程维哲还未归来,他的心又提到嗓子眼,总感觉不太踏实。 他不是担心乡下路不好走让程维哲受伤,他是担心程家会突然出来横插一脚,那才是最要命的。 万一他被人伤着怎么办,又万一程家派人捣乱,他买不到茶怎么办?杨中元这两天心里慌乱,晚上也没睡好觉,白天做活,整个人看着都恍惚极了。 自打他回道丹洛,程维哲几乎每日都同他在一起,现在突然不在身边,他反而觉得不大适应。 看见了,嘴上会说他烦,可看不见,心里却又想。 这人啊,真是奇怪,杨中元慢条斯理抻着面,整个人的心思都不在铺子里了。 就在他恍惚之间,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杨中元的思绪:“老板,你这面怎么有不干不净的东西?” 杨中元被他惊到,抬头一看,却是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老板,我是听说你家面好才来的,可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杨中元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就看到他用筷子在面里面挑了挑,挑出一个小小的胖乎乎的肉虫来。 当即,铺子里的其他食客,就都纷纷停下筷子,发出吃惊的吸气声。 ☆、037闹剧 大概是心思一直没在铺子里,杨中元竟一时间没有回答上他任何话语。 那大汉见店家被他一句话问倒,颇有些得意道:“我说你个小伙子,开店就好好开,东西整不干净可要不得。” 听到他这一句话,又因他筷子上的肉虫铁证如山,所以在坐食客们纷纷白了脸,就连外面准备走进来的客人,也都驻足观望。 一时间,这间小小的面铺子里,仿佛被什么抽去了声响,竟无人说话。 虽说刚刚杨中元有些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傻,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己这是被人陷害了。 想到这,他脸上不由严肃起来,反声质问:“这位客官,我这小小的面铺子虽说开了没几天,但我是不是凭良心做生意,在坐的老食客们可是都有体会.我这碗刷几遍,青菜洗几回,大家可是都能瞧见的。您刚才那话,可是说我挣钱不干净了?” 那大汉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倒是跟他憨厚的面容不太相符:“小老板,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挺厉害。是,你这洗洗涮涮的,大家都看得见,可我也真吃出了肉虫,你说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好在今日周泉旭身体不是很好,一直躺在屋里没出来,要是叫他碰到这事,还不得当面跟人吵起来。 杨中元知道他是故意找茬,但他当时确实没有注意铺子里的情况,也并不知道是不是那人自己做的手脚,可他就算状态再不好,也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面绝对没问题。 “这位客官,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我二人心里都很清楚,我能指天发誓我的面肯定没有问题,你能吗?”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杨中元不能直说他是来闹事的,只能在憋了许久之后,撂下这么一句话。 可不料那大汉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店家好厉的嘴,其实呢,您家东西做得好,这个街坊四邻都知道,可唯独我这碗面出了问题。我们将心比心,也倒是也情有可原,人都有出错的时候,我能理解。” 他说完,完全不给杨中元回嘴的机会:“还有,我也能拍着良心发誓,我绝对没说假话,这虫子,就是从你这面里吃到的。” 杨中元见他态度十分笃定,便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他看到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的食客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就暗叫糟了。 这是有人存心要来整他,这个时候他无论怎么狡辩,说话多么好听,都没什么用了。 现在他能做的,唯有让事情赶紧过去,然后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着,杨中元努力让脸上露出笑容:“这位客官,我们也不说谁对谁错,可我家开门做生意,所有米面粮食,都是我自己亲自挑的。我相信有的客官也见过,这大锅里的鸡汤我还端给我爹喝过,难道我连我爹都坑吗?” 食客们听到他这么讲,都不约而同想起他在前面这里给自家人做饭的场景。 如果厨房里不干净,哪个店家会让自家人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杨中元这句话倒是说在点子上了,他本就问心无愧,说话掷地有声,有的食客见那汉子眼生,心里便有了计较。 那汉子见许多食客又纷纷拿起筷子,顿时就有些急了。 杨中元是什么人,他可是在永安宫里混迹十四年光阴,从一个最低等的小宫人混到最高一等的总管。他掌管御膳房那些年,整个御膳房三四十个大小宫人,没有一个不听话的。 此刻见那汉子有些迟疑,杨中元又加了一把火:“这位客官,瞧您不像是我们雪塔巷的街坊,刚从外城来吧?” 那大汉听他直接道明自己的来历,转了眼珠怒道:“怎么,你们丹洛城里人,还想欺负乡下人不成?” 他这么说,就是默认了杨中元的那句话,杨中元脸上的笑容慢慢浮现出来,他眯起眼睛,整个人看起来狡猾又睿智:“这大夏天的,您肯定是挑树荫底下走,那肩膀上掉那么一两个树上才有的小肉虫,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这一句话,完全就是他的大胆猜测了。 他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猜到这人是被雪塔巷的其他人雇来闹事的,因为是闹事,肯定不会用雪塔巷常见的熟面孔,那剩下的便只有外城人了。 雪塔巷周边村县很多,徒步走进城来也并不累,夏日炎热,但凡是个人都会往树荫底下走。 果然,这句话他说出来,那大汉立马僵住了。原本他趁着杨中元发呆的功夫抢占了先机,可他真没想到,杨中元这般有能耐,竟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大汉到底是外城村中普通的农户,拿人钱财过来办事,一开始显得硬气点,但被杨中元几句话塞了回去,便也就软下了语气。 “厄,这个俺真没注意到,店家,对不住了,这是面钱,剩下的俺不吃了。”见杨中元态度十分坚定,而其他的食客也都疑惑地瞧着他看,那大汉终于扛不住了,连话都讲回了乡下土话,扔下十几个铜板就灰溜溜走了。 杨中元见他走了,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他勉强朝同情地看着他的食客们笑笑,转身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心里这会儿乱哄哄的,一个是因为程维哲至今未归,另一个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虽说他只卖一种鸡汤银丝面,但开店十来天了,生意一直都算兴隆,基本上每一日的鸡汤都能卖光,开店之前买的面也早就用完,昨个他才刚刚又去买了一批回来。 他这里吃面的人多了,那在这条街上其他食摊的食客势必要减少。自从他动了开店的念头,他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自己手艺到底好不好,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可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在他还只有一种主打面,没有任何其他餐点的情况下,就被人盯上了,他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眼皮子这么浅,还想做大生意挤兑别人?简直可笑。 杨中元心里嘲笑那个找人来他这里找茬的人,眼睛里却时不时观察着那些正在吃东西的食客。他见他们眼中多少有些不自在,少部分人也加快了吃面的速度,不由得还是叹了口气。 就算他已经拿话把那人堵了回去,可食客们到底各应吃的东西不干净。 想到这里,杨中元灵机一动,趁着没有人上门,便自己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他给自己做的这碗面跟其他人的没有任何差别,一样的食材一样的锅灶,甚至连碗都是用店里面的青花海碗,只不过他给自己多加了一把青菜,然后就坐在锅台后飞快吃了起来。 有那么几个客人见他吃得欢快,便问他:“小老板,自己吃自己做的面,有啥感受?” 杨中元笑笑,说:“我忙了一大早起,到这会儿已经饿死了。要说自己吃自己做的东西,大概感觉没有看到家人吃得高兴那样满足。但东西是我自己做的,我一边吃啊,一边会觉得‘哎呀,我真是太厉害了’,哈哈,见笑见笑。” 他人岁数不大,面容清俊,每次笑起来的时候,一双凤眼眼尾看起来更是弯成月牙,是个顶好看的年轻人。 这样说着俏皮话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开朗多了,一时间店里面气氛又有些缓和过来,食客们也都不再那么安静,纷纷开始没话找话同杨中元说起来。 有的问他还会做什么菜,有的问他是从哪里学得这门手艺,杨中元把早先编好的话笑眯眯讲出来,顿时博得更多人的同情。 一个年轻人没了父亲,在家乡过不下去,背井离乡带着重病爹爹讨生活,这一段经历听起来就十分感人,加之他看起来就很老实,所以食客们纷纷赞扬他一番,然后才意犹未尽留下面钱离开。 等人都走光了,杨中元也放下手里那碗面,他收敛起所有表情,一个人木然地洗完了碗擦干净桌子。他今天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只希望当时不清楚店里面情况的人不会道听途说,店里生意不要一落千丈就好。 可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始终非常残酷。 等到了中午时,杨中元看着店里零星那么几个食客,还是觉得低估了百姓之间传播流言的速度。 有时候,事实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想要听到什么样的话语。 当时的情况确实是那个人找茬,许多食客也看到了,可是架不住外面的人搞不清状况,一个原本很小的事情,甲讲给乙听,乙又添油加醋说给丙和丁,于是,事情原本到底如何,就被掩盖在五花八门的流言之中了。 这一日中午杨中元只卖了十碗面,因为碗不多,所以他很快就干好了后续活计,然后一个人溜达着去医馆给爹爹拿下一个阶段的药。 也就是这短短一段路程,他就听到各家铺子里传来关于自己和那个肉虫之间五六个不同的故事。最离奇的,还有人说那个大汉是他家乡的大哥,特地过来找他跟他爹索要长辈留下的珍贵遗产,然后他心里不愤,所以才给那个人投毒…… 投毒?这话编的有些太过了,杨中元虽然觉得有人会相信才见了鬼,可中午的生意冷淡却是真。 这样假的流言蜚语也有人信,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杨中元心里感叹着,这才终于明白,那个幕后人的真实目的,其实都在这些流言上。 是他太轻敌了,宫里人都要求谨言慎行,许多事情他们只敢偷偷私底下含糊讲那么一两句,他离开外世太久,到底低估了百姓们的厉害。 杨中元面无表情扭头看了那铺子一眼,却刚好看到孟条坐在自家人满为患的铺子里舒心地笑。 他扭过头去,眼中闪过一道寒冰,心里盘算起这件事到底要如何解决。 不就是流言吗?你行,我也行的。 ☆、038梦想 第二日,面铺子里的生意果然冷淡了下来,他一天大概也就能卖出三十多碗面,比以前可是差了一半。 不过这个收益也刚好让他不会亏钱,杨中元暗暗压下心里的着急,对于父亲的疑问,他只轻描淡写道:“无妨的爹,大概人们吃腻了面,不爱来了吧。” 周泉旭虽然把家里的事情全权交给儿子管,但他也并不是傻子,街坊四邻到底说什么,他偶尔出去遛弯,也能听到一二,于是皱眉问他:“小元,要是生意真的出了差错,你也别硬撑着,跟爹说说吧。” 因为生意不忙,不是饭点的时候杨中元都是懒散坐在后院跟父亲看书喝茶,这会儿他正跟父亲一起品尝程维哲送来的白庭,果然周泉旭喜欢这个味道。 “爹,你就别瞎操心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现在也不赔本,先这样凑活几天,等阿哲回来再说别的吧。” “哦,小哲还未归?”周泉旭听到儿子这样一说,不由眯起眼睛。 说起程维哲,杨中元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爹,你说他会不会有危险?我虽然好些年没回来,但也记得程家人没几个好东西,他是带了伙计去外城,可万一猝不及防被人暗害了可咋办?” 周泉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默默等他继续说下去。 “阿哲也真是的,那个家还有什么好回的?爹你看,咱们两个离开家生活多好,自由自在的,再没有那么多堵心事。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劝他,他爹的孝期还未过,想起来就难受。” 周泉旭这边听着儿子絮絮叨叨,那边走神想着铺子里的生意到底要怎么回暖。 他跟儿子不一样,他是正经在市坊里混大的,对于这些民宅长巷里的门门道道都很清楚,他等儿子一口气说完,才缓缓开口:“好了,小哲比你稳重得多,爹看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再说你们也不过就是竹马好友,有些事情,你不要过界。” 不知道为什么,杨中元觉得爹爹口中的“竹马好友”以及“过界”两个词十分刺耳,他只觉一口气仿佛堵在喉咙里,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周泉旭见儿子那样子,心里多少就有了成算,他给杨中元续了一杯茶,这才慢条斯理说:“小元呐,你觉得是谁家来咱们铺子捣乱?” 说起生意上的事情,杨中元顿时精神起来,他把刚才心里想的乱七八糟事都扔到一边,张嘴就说:“我想了,多半是孟记那个瘦高条,米铺老板告诉我,以前这雪塔巷里还开过两家面铺子,不知道咋了最后都开不下去,倒闭回了乡下。你看如今雪塔巷里只有他们家有拉条子,他人又十分小气,除了他没别人了。” 周泉旭听了他的话,想起了孟记那一家子的情况。 杨中元见爹爹认真思考起来,便也不再打扰他,从空屋里取了两个桃子,洗干净后一人一个啃了起来。 七月的水蜜桃非常甜,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桃子甜蜜的味道。周泉旭眯着眼睛啃桃子,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孟条从他父亲手里接下生意后,孟记生意才好起来的?” 杨中元点点头:“我问过这边的老住户,早先雪塔巷和蓝鹤巷人都不多,这几年大梁越发繁荣,许多附近的村人也搬来城里居住,这地方人气才旺起来。说是孟记生意从那时候好起来,其实也不尽然,应该是从那时候雪塔巷所有铺子生意都好。” 周泉旭了然点点头,然后笑着问儿子:“你本来想了什么法子。” 说到这个,杨中元不由有些窘迫,他这几日十分担忧程维哲安危,对铺子里的生意就不太上心,现在爹爹问了,他才含糊答一句:“我原本想着,他既然用流言赶走了我们的客人,我们也可以用流言赶走他的。可我尝过他家的拉条子以后,我就不那么想了。” “哦,你什么时候吃的?”周泉旭很诧异儿子吃过孟记的吃食,自打搬来雪塔巷,他们父子同吃同住,杨中元可没有哪顿不是在家吃的。 “我……”杨中元有些窘迫地看了一眼爹爹,然后小声道,“那天那个孟条来店里吃我做的面,说话不太好听,我怕他动什么歪主意,就找了个小子帮我也买了碗拉条子回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周泉旭可不知道孟条曾经来过,此刻见儿子忐忑的表情,便觉得十分好笑。 “你啊,什么事都藏心里,让爹也替你分担一二吧。”周泉旭摸摸他的头,许多年了,他一个人跪坐在佛像前,手里捻着一颗颗冰冷佛珠,想的却是儿子毛茸茸小脑袋。 虽然如今儿子已经长成高高大大的青年,但在他心里,那个可爱顽皮的傻小子,依旧不会消失。 杨中元抬头冲他爹笑笑,然后道:“其实咱们在这雪塔巷待不长,我也懒得分心去对付他,可别人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是个泥人也要生气。爹,论做饭的手艺,他真比不上我,现在他生意好,不过占着吃食种类多,铺子时间长的优势,如果我不怕费事,多家那么几样点心,生意肯定会比以前好。可是爹,难道我们就一辈子开小食摊吗?” 他说着,抬起头望了望院外的天。丹洛位于大梁北部,夏日不及南方炎热,少雨多风,冬日却比南方寒冷,多雪少雨。这里的天比帝京更蓝更高也更苍茫。 “爹,你有什么梦想吗?”杨中元问。 周泉旭见儿子一脸认真,跟着笑出声来:“我啊?你爹我是农户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饱饭,我那时候就想将来长大了挣了钱,我买上它一百亩好田,请人给我种地。十来岁……我去了杨家,一开始我想着,等以后攒够了月银,我就来这里开个小铺子,然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后来,我有了你,我每天每天都盼望着,你能长成一个好孩子。” 他身体仍旧没有好起来,声音轻轻慢慢,却仿佛夏日里的甘泉,流进了杨中元的心田。 “你看,你现在长成了好孩子,我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小元,爹已经没有其他的梦想了,我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你自己过得幸福,你高兴了,爹就高兴。” 他这一席话,说得杨中元眼眶都湿润起来,他有些哽咽道:“爹……我高兴,我现在每天都高兴,等你治好了病,我们就离开这里,天高水长,哪里都能成为故乡。” 是的,当曾经的家园不想归去,那不如自己给自己找一个故乡。 杨中元打一开始从宫中出来,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现在他自己靠手艺活吃饭,又有程维哲答应与他一同创造事业,他曾经藏在心底的朦胧想法,也渐渐成为了他的梦想。 “爹,我见过这世间最奢华的一切,”杨中元轻声说着,他嗓音没有多少怀念,更多的,则是对那些极致的富有与权力的向往,“爹,以后我带你去永安宫瞧瞧,进了那个地方,我才知道杨家祖宅有多么小,我才知道丹洛其实不过是一个北方城市。” 年幼的时候,杨中元以为丹洛是世间最富饶的城,他从小锦衣玉食,也总认为杨家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富有。 可是一遭进宫,却彻底改变了他的眼界。原来,大梁幅员这样辽阔,原来,皇宫那样富丽堂皇,更原来,世间有那么多大商贾,他们宝马香车,他们金玉满身。 于是,曾经故乡丹洛的那个小小的杨家,仿佛只是一个小城里的暴发户,它困于丹洛,也只能在丹洛偏安一隅。 “爹,杨家太小了,他容不下我,我也看不上他。”杨中元感叹道。 “爹,这个小小的食摊,也只是我重归外世的一个尝试。宫里生活久了,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你瞧我,连开张要放鞭炮都不知道,还多亏阿哲帮我记着。” “爹,你说我开一个全大梁最好的酒楼好不好?”最后,杨中元扭头看着周泉旭道。 周泉旭面带笑容听着儿子一声一声说着,仿佛他说的所有梦想,都能成真一般。 “小元,你相信自己能行,你就能行。” 这一个下午,杨中元终于打开了心扉,他断断续续,给爹爹讲了许多宫里的事情。 这里面有艰难,也有喜悦,他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受人尊重的师傅,更学到了许多人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看到了这世间的最极致的繁华。 那十四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仿佛一本厚重的史册,他自己偶尔翻看,仿若仍旧身处梦中。 到了晚饭时候,铺子里人依旧不算太多,但也并不是太少,杨中元一边忙着做面,一边洗干净一个桃子去壳,然后用淘米水闷在陶罐里煮起来。 桃子有股非常美妙的香味,这个味道跟鸡汤的鲜美不同,更多的是甜。 不一会儿那个小陶罐就发出水果特有的甜香,有的食客闻到,便好奇问杨中元:“小老板,您这是做什么呢?” 杨中元对于这些依旧会来他铺子里的食客态度更是好上几分,听罢忙笑道:“这个啊,我在做蟠桃饭。” 说罢,他也不等食客询问,便径直说了下去:“夏日食桃清肺,蟠桃饭做法也很简单,桃子蒸熟之后,便煮粥饭,等粥饭煮沸上涌,便把桃子放入一起闷熟就可以了。最近我爹有些咳嗽,我做给他食的。” 那食客听了,忙竖起大拇指,赞道:“小老板对吃可真用心,还这么孝顺,当赞,当赞啊。” 说话的功夫,桃子便熟了,杨中元换了粳米来煮,等到煮沸,便加入桃子盖上盖子闷了起来。 顷刻间,夹杂着桃子甜味的饭香便扑鼻而来,店里其他食客闻到了,纷纷道:“回家我也试试。” 杨中元笑弯了眼睛,一面收着面钱,一面还不忘嘱咐:“切记不要多食,桃子性热,食多容易生内火,隔三差五吃个一次尝鲜便是了。” 客人们得了他的好意,道着感谢走了,一时间偌大的铺子人声消散,只剩桃香陪着他。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醇厚嗓音从杨中元身后响起:“哎呦,我几天没来,今儿个又做什么好吃的?” 听到这个声音,杨中元眼睛一亮,扭头便喊:“阿哲?!” ☆、039心声 这个时候到面铺子的人,正是已经消失九天不见的程维哲。 他拎着一个竹篮走进铺子,先是吸了吸鼻子,然后颇有些怀念道:“小元,还是你做饭的味道香,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吃什么都没滋味,那些人的手艺可都比你差远了。” 杨中元忙扔掉抹布,过去接过篮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可担心……” 他话刚说出口,就觉得有些过了,于是一张俊秀的脸顿时染了桃花色,程维哲几天未见他,也颇有些想念,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的那些冲动与难耐越发躁动。 程维哲不由自主伸手拍了拍杨中元温热的脸颊,然后才别过头去咳嗽一声:“恩,我不是好好的吗?你担心个什么劲。”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口,杨中元更是不好意思,他把篮子放到一边,然后道:“晚上米饭不够,我待会儿下个面片汤算了,吃着也消食。” 两个人几日不见,再见竟都有些扭捏,一个别着脸讲话,一个手里忙东忙西就是不肯停下。 于是乎,两个人就就这样面对面站在铺子里,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直到程维哲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吵醒了两个发呆的人,他们两个目光终于对视到一处,深深看了彼此一眼,才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你……” “我……” 他们异口同声讲了一个字,然后又都纷纷停下,继续笑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清亮一个醇厚,一高一低回荡在屋子里,竟分外合拍。 等他们笑够了,程维哲主动拉起杨中元的手,领他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 “先不忙做饭呢,看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我特地给你寻的。”程维哲掀开篮子的蓝色染布,映入杨中元眼帘的,是两个大海碗,一个里面正蹦着满满的小河虾,另一个则蔫蔫躺着一条鲫鱼。 鱼很肥,杨中元伸手戳了戳鱼肚子,然后抬头问程维哲:“带子的?” 程维哲点头,然后十分期待地看着他:“小元,来做点好吃的吧?” 杨中元瞥他一眼,笑道:“你还说是给我带的东西,怎么反倒是你自己要吃?” 程维哲见他那笑模样甚是让人动心,便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凑他耳边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我们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你!”杨中元使劲挣脱一把,竟没从这个“读书人”手下挣脱出去,不由回头念他一句,“你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这次话是讲完了,可却发现两个人搂在一起,面对面站得极近。杨中元失神地看着程维哲漆黑的眼眸,觉得呼吸之间满满都是对方的气息。 这一刻,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紧密地纠缠在一处,就连呼吸都那么合拍,仿佛天生就应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除了懵懂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动。 后院里,突然传来周泉旭的声音:“小元,客人都走了没?” 两个人仿佛从沉睡中被吵醒,程维哲不由自主松了手劲,杨中元一个轻巧转身,退了好远出去。 程维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小元……” 可杨中元却并没有理他,他扭头回应爹爹的喊声:“爹,客人都走了,不过阿哲回来了,我正做饭,待会儿就能吃了。” 说罢,他又扭头吩咐程维哲:“去找个干净盆子把鱼养上,今个晚了些,来不及做,晚上先吃炒河虾行吗?” 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仿佛刚才两个人之间的小暧昧都不存在一般。程维哲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却露出一个笑容来:“好,你说吃什么,我跟泉叔就吃什么,还有啥吩咐没?” 杨中元从篮子里取过那一碗小河虾,先用井水洗过一遍,然后拿了剪刀一个个剪去须子,处理干净的虾就扔到盛放清水的空碗里,等待待会儿的再一次清洗。 “原本我想做个红烧茄子,可是今个有了虾子,还是另外炒个素菜吧,你去屋里瞧瞧,想要吃啥洗干净给我就是了。”杨中元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面说着。 河虾虽然好吃,但食材的处理却很麻烦,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不一会儿,周泉旭就跟程维哲一起从后院里过来,因为天热,也怕后院沾了烟火气对周泉旭身体不好,所以杨中元一直就是在前面铺子里做饭。 偶尔有晚归家的街坊路过,总会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笑着打趣:“小老板,又吃好的啦。” 每每这个时候,杨中元也会笑着回一句:“可不是嘛,忙一天了,可得弄点好的孝敬我爹。” 所以说,他这东西到底干不干净,街上的邻里是大多心里有数的。一个人到底如何,从他平时生活就能窥见一二,虽然前几天这个间小小的铺子被流言赶走了一半的生意,可街坊四邻却还是上他这里吃面。 对于杨中元来说,这无疑是对他手艺的肯定。 “晚上炒个空心菜吧,你不说要吃片汤?我拿了西红柿和小白菜,还要放什么?” 杨中元手里不停,抽空抬头往他手上瞥了一眼,然后吩咐:“去拿块肉来,只剩一块最小的了,就用那个打汤。” “得令!”程维哲说罢,转身就要走。 杨中元想了想,又忙叫他:“等下,我记得还有一袋子尖椒,那个不太辣,一并拿过来吧。” 等食材都备齐了,程维哲也主动都处理干净,这才百无聊赖坐在杨中元对面,低头看着他忙碌。 他这次带回来的河虾有些多,满满一大碗,杨中元干活仔细,就算加快了速度,这会儿也只干完一多半。 程维哲双手架在膝上,低头认真看着杨中元的发顶。 这个人小时候还多少在乎一下自己的外在打扮,现在大了,反而越发敷衍。 只看他一头长发都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为了方便干活,他又把束好的长发编成辫子,盘旋着用方巾固定在发顶。 他这个打扮,倒有些像那些书院里的学生。 可他不是学生。 程维哲不由想到年幼时,小小胖胖的杨中元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去学院读书,偶尔被老师叫起来背文章,他也板着脸奶声奶气认真背诵。 这个打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私下里总是跟他抱怨不喜欢读书,可无论是功课还是大字,却也能认认真真做完。 只有实在不会做的时候,才会耍赖从他这里偷了来抄,却连一丁点改动都不做。 这个人啊,也不知道说他傻气还是精明。 程维哲看他一双手熟练而又麻利地处理着河虾,心里的难受几乎要溢出来。他明明不是干粗活的命,生在锦衣玉食人家,就应当过最舒服的生活。 离开这几天,他东奔西走,为了生意焦急忙碌,吃着别家馆子做的饭食,心里反而越发想念杨中元。 杨中元消失的时候他才十四,当时年少,也没有那许多复杂心思,那些年里,他只偶尔想到杨中元,却也只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然而,十几年后再见,短短相处几日,相思却不知何时入骨。 程维哲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可这几日不得见杨中元,他却时时想念,无论吃着什么,都要念叨一句小元能做得更好。 他看到新鲜的食材就像买来给小元送去,看到好看的衣裳也想买来打扮小元,甚至见到别的食铺里有伙计在忙,他都想自己出钱请那么一个回去,不叫小元太过辛苦。 因为离开,因为这个人不在身边,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程维哲心中苦笑起来。 早先的十几年他把这个人当成最好的朋友。可分隔之后再见,他却觉这人已不能离开他的生活。 他的竹马,他的小元。 这些日子,程维哲心里百转千回,他终于搞懂了自己内心最深的想法,然后慢慢坚定了目标。 他始终觉得,他们生来就认识,便是上苍送与他最好的礼物。 可杨中元身上的防备那样深,那样坚固,程维哲无论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要慢慢褪去杨中元心里那个牢固的外壳。 然后,才能一起面对美好的未来。 原来自己一个人等待这二十四年,最后等来的,还是最初的那一个人。 程维哲低声笑笑,对于杨中元,他从来都很有耐心,也从来都很有信心。 杨中元有些莫名其妙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不知道为啥盯着自己笑得开心,不由打了个寒蝉,低下头继续忙碌。 程维哲咳嗽两声,默默看了杨中元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他:“小元,你不问我为何这么多天才归来吗?” 杨中元抬头看他一眼,他张张嘴,末了却说:“反正你也会与我说,我干嘛要问。” 可心底里,他却想着,爹爹说不要过界,可什么才是过界呢? 这一次,杨中元摇摆不定,他彻底迷茫了起来。 从程维哲回来这里,他其实心里一直是想要询问的,可每每话到嘴边,他却总是想起爹爹那句话,然后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程维哲见他神色里有着少有的不解与疑惑,于是笑道:“其实啊,我确实是定新茶去了,可以前合作的茶园却出了问题。” 听到正事,杨中元压下心里的异样,皱起眉头问:“怎么?” “园主说,有人买了所有茶叶,所以不能卖给我了。”程维哲见杨中元关心地看着自己,心里一暖,不由软了口气。 ☆、040清炒河虾 这事听上去就透着一股诡异。 “怎么会,如果每季都有合作,那他们怎么也不能不说一声,就自行断了约定啊。”杨中元听了,十分诧异地问。 程维哲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的笑容来:“我后来跑了好几家茶园,因为日子晚了些,所以大部分都没有存货了,最后我只买了很少的荣华和丹绿。索性铺子里存茶不少,但没有新茶到底不是个事。” 丹绿就是丹洛本地的绿茶,味道比白庭重一点,不如白庭清淡宜人,且最适宜洛郡气候,所以是大梁北方几个郡城最普通的一种茶。 大多数寻常百姓人家,都是喝它消渴。 可程维哲开门做生意,要是只有些丹绿就说不过去了。 杨中元想到两家都有糟心事,脸色又暗了几分:“是程家背后使了手段吗?” 程维哲见他为自己的事情着急,心里顿觉温暖,他伸手揉了揉扬中远的头发,道:“兴许是吧,左不过去那些人,他们日日都是那些破事,烦得很。” 其实他心里倒是清楚谁在搞鬼,他那个屁事都不懂的父亲肯定懒得搭理他,而那个高贵纯洁的叔父已经认为他没有任何继承家业的可能,二叔的心思倒是难猜,可他想要的都已经到手,也肯定不会分神来跟他玩这样下作手段。 剩下的,便只有那个亲事不顺利的程维书了。 程维书是有钱有人脉,可他毕竟年轻,虽说同程维哲差了只有两岁,却从来都没见识过市坊这些门门道道。 他能做的,也无非就是派人等着,看程维哲要去哪家,他就跑去哪家把茶叶先一步买走。 程家是做米行生意,可边城小铺子也有些别的营生,柴米油盐酱醋茶,米茶都是开门七件事,所以程家多少也有涉猎。 不过这么大手笔进茶,程家还是第一遭,那些茶园园主见是程家的小当家来定,自然就撇开了程维哲,跟程家做生意与跟程维哲个人做生意,到底是不同的。 如此这番折腾下来,程维哲绕着丹洛跑了将近十天,也不过进了二十斤茶叶回来。 要知道他铺子里一天就能卖出小半斤丹绿,这点进货,也只勉强能维持一个半月。 不过,这个茶叶铺子对于他来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当时做这一行,其实是懒得改换门庭,这些年做下来,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对茶之一字,有了更深的了解。 可当他学到更多,懂得更多之后,他又悟出一个新的道理来。 他不能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除去盐铁,其他茶酒米粮大梁都不限制民办,这对于程维哲来讲,不仅仅是个机遇,也是挑战。 丹洛有程家的障碍在前,他如果想在这里生根发芽,根本不可能。 他早就想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他要想走,却要百般思量。他上有长辈高堂,想要单独从程家把名册户籍提出来,简直难上加难。 可如果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册从程家出来,彻底摆脱关系,那他奋斗的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程维哲面色暗了暗,他不知杨中元到底如何从家里出来,也不知他是否真的要回了自己和周泉旭的名册,但他却没问过。 他知道,杨家的一切对于杨中元来讲,留下的从来不是愉快与温暖。 这一点跟他,又何其相似。 杨中元见程维哲脸色不好,心里便如打鼓一样忐忑与焦虑,他习惯了看这个年轻人微笑与爽朗,如今见他这样反常,想必事情十分棘手。 杨中元犹豫良久,还是问他:“阿哲,事情难办吗?要是你铺子里茶不够了,可如何是好?” 程维哲见他满目都是关心,心里便如水沸,上下翻腾,烟雾缭绕。 “大约可撑到九月,明日我去问问城里其他杂货铺,说不定有别的茶源。”程维哲道。 他这样说着,脸上慢慢又扬起笑容,杨中元心里仍旧担忧,却没有再提此事。 说话的功夫,杨中元手里的小河虾便处理完了,他起身飞快洗了一遍,这才吹旺了小铁炉的碳火,往单手铁锅里倒入少许油。 等油热了,他放入葱姜炝锅,翻炒两下,直接倒入蒸碗河虾。霎时间,这个小铺子里又开始洋溢出鲜美的味道。 河虾很新鲜,杨中元不想加太多作料盖了本味,只放了少许料酒、糖与盐,然后就开始使劲翻炒。 河虾个头并不大,很好熟,几乎顷刻之间,虾壳就由粉转红,杨中元直接用铲子铲出两只伸到程维哲面前:“尝尝咸淡。” 其实他炒菜哪里需要尝,他学厨艺这么多年,对于调料掌控早就烂熟于心。此番之举,不过是看程维哲饿得直咽口水,心里不忍罢了。 果然,程维哲也不嫌烫,直接伸手抓了往嘴里一扔,杨中元只听他叫:“好吃!哎呀好烫,真好吃!” 杨中元看他精神了些,不由扬起嘴角,把小半锅河虾都盛入盘中。 “我来我来。”程维哲主动接过盘子,送到院中餐桌上。 这个时候日头还未全落,天际通红的晚霞照亮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程维哲跟坐在院中帮儿子缝补衣服的周泉旭点头问好,然后仔细用竹笼罩住菜碟。 铺子里,杨中元重新洗过锅,又开始炒起了青椒空心菜。 素菜其实是比较难做的,看似过程简单,实则最难掌握火候。 杨中元对于这些绿叶蔬菜学的时间可比肉菜长,菜要新鲜,爽口脆嫩,又要入味炒熟,也算是学徒厨子的第一道坎。 这道菜只要用蒜片炝锅,然后放少许盐翻炒即可,可杨中元神情却比刚才专注,只见他左手持锅把,右手用铁铲飞快翻炒,不多时程维哲就闻到空心菜特有的清香味。 而青椒的味道有些呛鼻,程维哲一面跑进来端盘子,一面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 杨中元见他样子好笑,就说:“这里味道呛,你和爹先吃吧,蔬菜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我打了片汤就来。” 程维哲摇摇头,把空心菜和米饭都端上桌,却仍绕回来看他打片汤。 他不会不等杨中元便吃饭,相信周泉旭更是不会。 这个勤劳认真的年轻人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意义虽不同,但无疑都是最重要的。 杨中元见他不肯,只得作罢,转身打了两个鸡蛋在碗里,然后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打散,会吗?” 程维哲经常看他铺子里的白案师傅做饭,大致手法还是会的,因此略微有些迟疑地接过碗筷,慢慢用筷子在鸡蛋液里打转。 这几乎算是厨房里最简单的事情了,程维哲没做几下便顺了手,于是一脸兴奋地看着杨中元道:“如何,我做得好否?” 杨中元好笑地看他邀功,一面利落地切好白菜与西红柿,一面敷衍地夸他:“好,真聪明,晚上多吃点虾。” 面片汤其实很简单,用葱姜炝锅之后,先翻炒西红柿,等西红柿炒出红油来,再放入水打蛋花。等水沸了,就放少许盐,如果爱吃胡椒面,也可放入少许,炎热夏季里吃上一顿这样的片汤,能发汗祛湿。 之后放入面片与白菜,少许片刻这两样就能煮熟,出锅时撒一把香菜滴一滴香油,整个片汤里的面、西红柿、白菜甚至鸡蛋的香味都会被激发出来,味道清淡又美味。 这看似简单,但对面片的要求却比较高。醒好的面要不软不硬,既能成形又要劲道不塌,十分难得。 不过多亏杨中元做面食生意,这天食客并不是太多,虽说他预先也并没有醒那么多面,去还是剩下一小块。 他原本只闷了两人份的饭,好歹程维哲回来了,这下就一点都不浪费了。 杨中元把那一小块面团又反复揉了揉,然后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皮,用刀麻利地切成形状大小都一样的面片。 等那一锅面片汤出锅,程维哲也不由感叹一声:“这一碗简单的汤食,搁你手里,怎么总觉那么写意?” 杨中元对于他的夸赞颇有些哭笑不得,端着汤盆走到院中,招呼爹爹来吃饭。 这一日的晚饭一如既往丰盛。 河虾鲜美,肉质嫩滑有弹性,非常好吃。空心菜则有点微辣滋味在里头,却分外下饭。 再说那蟠桃饭,因为有软烂的桃子闷在里面,远远闻着都香得不行,更何况吃在嘴里,让米饭都有甜滋滋的味道。 等一碗米饭都下了肚,再喝一大碗温热的面片汤,夏日里的烟火气仿佛都被驱散,胡椒散湿,一身热汗发出来,却觉得浑身舒服。 因为有虾,爷三个吃到月上中天才吃完饭,却每个人都分外满足。 晚上照例是程维哲抢着洗的锅碗,杨中元一开始死活不肯,后来程维哲威胁他:“我天天过来吃白食,再不做点什么,我哪里还好意思吃下去。” 杨中元本想反驳他白日干了很多活,帮了许多忙,可见他目光坚定,便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乖乖把盘碗都给了程维哲。 他们一家一共三口人,盘碗也不多,比起铺子里那成堆的碗碟,少了不知多少,杨中元这样一想,便也放手让他洗了。 晚上程维哲回去茶铺子睡,杨中元送他到门口,安慰道:“铺子里的事情早晚都能解决,你也别着急,今个夜里好好休息,等明日再去操心这个。实在不行,我陪你去临城试试,总能有办法的。” 程维哲回头,见月光下杨中元一脸认真看着自己,终于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思绪。 他伸出双手,用力把杨中元抱进怀中,低头在他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的,你也别操心。铺子里还能撑一段时间,晚上别再忙了,早点睡知道吗。” 杨中元被他弄得有些别扭,却担心他心情不好,于是僵硬地伸出双手,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了,快回去吧。” 程维哲耍赖地抱了好一会儿,才颇有些怨念地松开手。 他往铺子走了几步,突然福灵心至,回头一瞧,杨中元仍旧站在远处,倚门仰望着他。 程维哲一时思绪万千,许多话到嘴边,最后却扬手道:“晚安。” 几步开外,杨中元点点头,低声回他:“晚安。” ☆、041暗潮 第二日,程维哲果然早早过来蹭了碗面,然后就带着两个伙计走街串巷寻茶去了。 杨中元依旧不咸不淡做着生意,这一日略微有些好转,但客流依旧不能跟平时比。 因着程维哲回来了,杨中元心里也定了下来,趁着晚上最后一波客人走了,他一边炒着清炒笋丝,一边想着之前的事情。 程维哲还没回来,所以周泉旭就在前面铺子里给儿子打下手:“小元,铺子里的生意,你有什么打算?” 这父子俩可真是心有灵犀,想的事情都一样。 “爹,我也正想这事呢,咱们两个可真是亲生的。”杨中元一边笑着跟爹爹打趣,一面把菜盛进盘中。 今日时间很足,他早早就把鱼洗干净切块,打算做一道大锅红烧鲫鱼。这会儿汤汁都已经收干,杨中元时不时掀开盖子看两眼,等确定差不多了,便用筷子戳了一下贴在锅边的玉米饼子,看看熟了没有。 大锅鱼贴饼子是沿海一带的名吃,做这道菜用海鱼味道会更鲜美,不过丹洛这里并不靠海,用鲫鱼倒也不差。 “你这孩子,跟小时候一样皮。”周泉旭把菜放好,洗了三副碗筷出来,便又回到铺子里盯着儿子瞧。 杨中元被他盯得受不了,最后只得投降:“好啦爹,我没想着跟他们一样报复回去,手段也太下做了些。不过我们自己却可以加一道主餐。” 周泉旭一开始没明白杨中元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也要做拉条子?” 杨中元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一边看着柴火,一边道:“其实,那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都是一时的,你看,这才几天,咱们家生意就又渐渐好了起来。爹你说这是为什么?” 见儿子笑得一脸得意,周泉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表扬他:“因为你手艺实打实摆在这里,那些坊间传言也到底有些夸张,所以食客们冷静几天,就又嘴馋咱家的面了。” 杨中元用力点点头,继续道:“是这个道理,因为好吃,不吃还想念,所以等流言渐渐淡去,食客们还是会上门的。那爹你觉得,孟记的手艺如何?” 周泉旭虽然没吃过孟记,但是想想他家铺子里的生意,于是答道:“似乎还可以?就是家常菜的水平?” 果然,父子俩的评判标注是一样的,杨中元又点点头,说:“其实他们家的拉条子不说不好,但是跟绝顶美味四个字比起来,就有很大的差距了。孟记能在这里扎根这么久,其实一个是因为开铺子时间早,许多客人都吃惯他们家的味道。再一个,这条巷子里没有第二家拉条子,客人们只能上他那里吃。以前或许有,但手艺肯定不如孟记。” 杨中元说完,顿了顿:“如果手艺实打实的好,那么就算外面风浪再大,也能站得住立的稳。爹您说,我要是做拉条子,那些食客们会不会上我这里来吃呢?” 他这话说得自信有力,周泉旭还未等回答,边听程维哲的低醇嗓音由远及近:“那是自然的,小元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的好吃。” 杨中元回头,见他在外奔波一天,面色倒还可以,也不好当着爹爹面问他茶叶的事,只说:“是呢,我这两天试试手,等做好了就开始卖拉条子。我以前没做过,但是吃是吃过的,只要掌握面条的劲道与配菜的火候就是了。到时候我卖得比孟记便宜些,不信拉不来客人。” 其实,他这几天反复想过,只要手艺摆在这里,他的腰杆就丝毫都不软。 那些蜚语流言不过是一时的,当风波过去,他照样能做他的生意。这对于孟记来说也是一样。他不知道以前的面铺子为何要走,但想要在这里生意红火,就绝对不能退缩。 你最拿手的就是拉条子?好,那我也做这个,到时候让食客来评判,到底谁的好吃。 一旦食客们嘴被自己养刁,即使将来自己走了,孟记的生意也再也不能恢复从前。 杨中元低下头,没叫程维哲与爹爹看到自己阴暗的表情。这些话他都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讲。 虽然现在他看起来是个谦和有礼的年轻人,但是骨子里,幼时那种睚眦必报的个性,仍没有消散。 既然孟记手段如此下作,他也就不用再留情面了。 程维哲听后,反而有些不赞同:“小元,你面该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其他的都不用管。” “那怎么行,想让别人过来尝尝,总得有点便宜可寻。”杨中元闻着大锅里鲫鱼咸中带甜,鲜中有香的味道,暗自点点头。 程维哲冲他笑笑,神秘道:“你相信我,该多少就是多少,这个我来给你想办法。” 杨中元一愣,少顷片刻有些不太好意思:“你都知道了?你铺子里事忙,本来不想跟你讲的。” 程维哲见他那样子,心里十分无奈,却还是说:“咱们两个还有什么好见外的?你这事巷子里传得乱七八糟,我想不知道都不行。小元,孟记的招牌我都吃过,你只要安心做你的,这事差不了。” 外面自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杨中元跟周泉旭两个心知肚明,可程维哲就这样大咧咧明明白白讲出来,杨中元也不得不讲一句:“佩服佩服,阿哲就是聪明。” 说话功夫,杨中元就把炖了小半个下午的鱼都盛了出来,又把饼子整齐码在碟中,让程维哲端到餐桌上。 今个为了自己吃鱼,杨中元特地提早把锅灶腾出来,专门用了大锅来炖。鱼里他还用了两个小红辣椒爆炒,闻起来就有点辣辣的味道。 大锅鱼讲究的是食材混搭,一锅既有鱼又有玉米饼,两种食材的香味混在一起,竟分外和谐。吃的时候若是用那烤得香脆的玉米饼沾着鱼汤,滋味简直妙诀。 程维哲在外跑了一天,见了这等美食哪里会放过,抓起饼子就是一口,然后直呼“好吃、好吃”。 周泉旭每次见他们两个斗嘴抢吃的都分外开心,因此见了也不阻拦,只说:“小哲慢点吃,当心别噎着。” 杨中元吃饭的速度也不慢,忙里偷闲还要损他一句:“没出息。” “我没出息,还不是因为你手艺太好。”程维哲一个饼子下肚,终于觉得浑身都舒服起来,这才有空回了他一嘴。 程维哲带回来的这条鱼并不是太大,好在子多肉肥,他们三口吃起来刚好。杨中元想着程维哲这几天老要在外面跑,就多贴了几个饼子,好让他时时都能充饥。 一家人和和乐乐吃过饭,周泉旭出去扔垃圾顺便消食,独留了杨中元跟程维哲在家。 杨中元忙了一天,可算休息一会儿。他挑了两个个大的桃子,坐在餐桌旁仔细切了起来。 他切桃子,可不是简单切成几半,而用小刀切成兔子造型,看起来就十分可爱。 程维哲洗完碗,凑过来看他把切好的兔子桃摆进白瓷盘里,又感叹一句:“你说你吃个桃子,啃不就完了,费这个劲……虽然挺好看的。” 杨中元抬头扫他一眼,趁着爹爹没回来,问他:“你进到茶叶了没?” 程维哲用小叉子不停戳尖尖的兔子耳朵:“我问了几家,目前还没有今年新茶,但也不太着急。” 杨中元见他玩食物,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背:“怎么讲?” 程维哲把那个被他戳得看不出样子的桃子扔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肚子,才抬眼笑道:“程家祖辈就是做米商,到了如今我二叔掌管,洛郡比较偏僻的小城里也有了我家的米铺,为了增加利润,现在也做些油盐酱醋茶的生意,但这些并不是主业。” 他声音低醇,表情自信而笃定,说话是不紧不慢,仿佛自家铺子就要没有货源并不是一件大事。 突然,程维哲凑到杨中元耳边道:“你说,这个时候程家买那么多新茶回去,他们要往那里卖?” “唔。”杨中元被他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竟不小心用刀子划伤了手背。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犹如银盘一般挂在天际,月光洒满院中,把杨中元手上那一抹红痕显现得清清楚楚。 程维哲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是跟着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把那道长长的血痕舔了干净。 杨中元愣愣地看他动作,然后脸上募地红成晚霞。 他使劲想抽回手,却被程维哲死死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喂,”杨中元这会儿本该理直气壮,却不知道为啥嗫嚅半天说不出话,“你……” 程维哲把他手上的血迹舔干净,就着月光仔细看他那道伤口,还好削水果用的小刀并不算太锋利,杨中元的手背只划了一个浅浅的口子,估计两三天就能结痂痊愈。 “唉,都是我的错,明日你不要开张了,跟我出去一趟吧。”程维哲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杨中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不敢看程维哲的眼睛,只低头道:“这,这有啥的……没事。” 程维哲难得见他没有抗拒自己,心里分外高兴,他轻轻笑出声来,道:“陪我去吧,嗯?有个人想让你也见见。” 他这声音真是让人抵抗不了,杨中元低下头,默默盯着两个人交握的双手看。 他幼时经年劳作,后来又学做厨子,手上总有些浅色伤疤,不是被油烫的,就是用花刀时不小心划伤的,总之一双手远看还好,近看简直伤痕累累。 而程维哲那一双手却细腻光滑,他从来没做过粗活,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握笔,干干净净修长洁白。 可是这样的两双手,握在一起,看起来却分外合适。 杨中元不知这是他自己的心中臆想还是本该如此,最后也只点点头,轻轻答应一声:“好。” ☆、042韩世谦 头一天程维哲并没有跟杨中元说要去哪里,只第二天早起陪着周泉旭吃过饭,两个人出了门,程维哲才说:“其实,今天是想去拜访我师父。” 杨中元十分诧异,挑眉问他:“你……书院的老师?” 程维哲扬了扬手里拎着的茶叶点心,道:“我早就不考了,去拜访书院先生作甚?” 见他不肯说,杨中元好奇,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你快说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不陪你去了!” 见杨中元似乎真的生气了,程维哲只好道:“哎呀,逗你玩的,这位师父,其实是最近好不容易拜上的。” “他叫韩世谦,你兴许没听过他的名字,但说起龙凤团圆,你听过没?”程维哲顿了顿,低声说着。 这会儿天色尚早,巷子里的街坊四邻都正三五成群出门上工,杨中元跟程维哲两个人贴着巷子一侧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听到龙凤团圆这个名字,杨中元脸上的惊讶是难以掩饰的。 他的表情反倒让程维哲有些吃惊:“怎么,你居然知道?” 毕竟点茶与厨艺几乎算是两门技艺,所以杨中元居然知道龙凤团圆,程维哲心里便打起了小九九。 杨中元没看到程维哲脸上的惊讶,他只是若有所思道:“先帝宏成二十八年夏,丹洛一地上供御茶饼,其中以龙凤团圆独中三元,无论是当时点茶师傅韩氏的手法,还是龙凤团圆茶饼之清美,都令先帝十分赞赏,当即钦点韩氏为御茶皇商,每年特供龙凤团圆与小荣华。” 这一下,程维哲脸上的惊讶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这事他虽然知道,但是因为爹爹林少峰是林家镖局出身,当时韩氏皇商的茶饼就是通过林家来往与京城与丹洛。 可他实在想不透,杨中元到底是如何知的。 杨中元说完,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天才发现他跟程维哲两个人竟都停下脚步,谁都没有往前走。 他有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程维哲一脸古怪看着自己,顿时心里便七上八下起来。 这些年他因为是在御膳房任职,所以对宫中吃这一项分外上心,茶也算吃一类,都归御膳房管。这些年茶商几经更替,杨中元多少都尝过那些御茶饼的味道。说实话,是真的非常好喝。 有一次他同宫人所的魏总管一起闲聊,下面的小宫人送来热茶,杨中元便跟他聊起了御茶一事。 魏总管在宫中一辈子,历经三代帝王,是当之无愧的老资格了。 杨中元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讲:“御茶之最,还要数龙凤团圆。” 这茶现在宫中是没有的,一般大梁御供皇商,茶酒都是南北各选一家,布则只定淮安两家,其余则零零散散,并没有额定限制。 能叫魏总管记忆尤深的龙凤团圆,想必十分出众,杨中元当时好奇,便仔细问了。 想来,这事普通百姓是无从得知的。 杨中元见程维哲看着自己的目光幽深难懂,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水,两个人沉默很久,还是程维哲先开口打破尴尬:“恩,你倒是知道得多,可你知道为何后来韩家落寞了吗?” 这事魏总管却没多说,只道宏成三十三年,韩家特地上折请罪,说是龙凤团圆的方子不见了,并且那十株最好的茶树也遭了灾,供不了茶。 文帝一贯喜欢摆明君架子,所以人家既然茶树受灾,那供不上茶叶也情有可原,于是当年永安宫又招了一次斗茶,当年就换了同为洛郡的仲水城蔡家,从此韩家彻底从皇商之列被除名,到如今十几年,再也未能参加斗茶。 杨中元作为御膳房的总管,上任的时候就查遍所有皇商御供由来,如今程维哲简单一句话,他自然心里想起许多旧事。 可他张嘴刚想回答,却想到刚才程维哲疑惑的表情,便忙咽下口中未说之言,转头问:“为何?” 程维哲见他此番不是作伪,于是慢慢迈开步子,仍旧低声说了起来:“我说的师父韩世谦,便是韩家当年唯一的传人,宏成二十八年的时候他刚刚弱冠,同年家里博得皇商之衔,一时间风光至极。第二年韩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仲水城蔡家长公子。” 杨中元听到后面五个字,突然抖了一抖。 程维哲并未看见杨中元的细小动作,只继续道:“蔡家也是茶商,在宏成二十八年之前,他们跟韩家一样都是丹洛的大茶商,虽说同行是冤家,可这两家关系还凑活,尤其是两位继承人,打小就在乡间茶园长大,自幼便认识,感情极好。” 听到这里,杨中元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猜到结局,可他仍想听程维哲慢慢说来:“然后呢?” 程维哲叹了口气:“这一桩亲事,在当时百姓看来可谓天作之合,两家继承人成为在一家,担着皇商头衔,那生意更上一层楼便指日可待。可谁都没有想到,蔡家竟然存着那样的心思。” “他们,想做大的是自己吧?”杨中元见程维哲面色不愉,伸手拍了拍他后背。 “是啊,因为有了婚约,所以两家来往自然就比以往更多,蔡家的继承人更是隔三差五就到丹洛来住,有时是在韩家大宅,有时便宿在七里村茶园里。当时我师父一无所觉,还满心欢喜等着宏成三十三年同他成亲,却不料在成亲头一个月,蔡家的继承人却查到了供龙凤团圆的十株茶树,连夜把茶园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也太狠了,茶商的命根就是茶树,他毁了韩家最珍贵的那些茶树,连带着整个茶园都被大火吞噬,肯定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也太丧心病狂了。”杨中元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却还是为蔡家继承人的狠辣而吃惊。 “是啊,确实如此,可他这事作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把柄,我师祖当年因为这个事一病不起,次月就撒手人寰,剩下我师父一个人到处查证,最后却只落得不明不白的失火两字,又因为被心上人这样绝情坑害,心灰意冷之下,结束了韩家几十年的茶商风光。” 程维哲话音落下,两个人刚好走到城南银红巷,丹洛以牡丹为美,巷子街坊大多都以牡丹品种得名,听起来十分雅致。 银红巷是个很古朴的小巷子,跟蓝鹤巷一样,住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每家每户宅院都很小,开门进去就是院子,然后就是小小的三间正屋。如若家里人多,再从边上起一座偏屋,也大多都能住下。 程维哲领他来这里,那想必韩世谦如今就住银红巷。 “韩师父家里还有何人?”杨中元问。 两个人慢慢往里走,越走越是破落,他们从巷口而入,仿佛从雕梁画柱之间穿行至寻常巷陌,也应和了程维哲刚刚讲的那个故事。 曾经往日富有皇商,转身便落户于这偏僻旧巷,荣华富贵转头空,身侧亲友俱不在,何等凄凉。 程维哲开口,声音很轻,也很苦涩:“没了,如今师父年近五十,一人独居于此,守着微薄家产度日。” “倒也可怜,阿哲,你真心拜他为师?”杨中元叹口气,想想才问。 这一次程维哲声音却很坚定,他看着杨中元道:“自从两年前我好不容易找寻到师父如今落脚之处,便月月都来拜见,头一年他不让我进门,说不收徒弟,而去年便已经松口,不仅让我进门,偶尔同我品茶,还能讲些道理。至今年你回来前,我已求他收我为徒,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已经承认我了。” 程维哲虽未正面回答杨中元的问话,却在字里行间表明心意。 拜师学艺,讲究的便是诚心,程维哲一月月从不落下拜访师门,已经算是至诚。 就连心灰意冷的韩世谦,也便让他进门,同他煮茶论道。 “你有心了,可今日为何让我同去?”杨中元道。 说起这个,程维哲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昨夜已经想好,借着这一次机会,一箭双雕,指望能拜了师父,又有了知心之人。 “师父经历你也听了,他脾气古怪,如今只认为人应当坚守诺言。所以,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便配合一下,可好?”程维哲严重闪过一道精光,却好似哀求般问道。 杨中元并没有注意到程维哲的异样,只心里为他这样努力而高兴,于是便说:“好,我定当全力配合,你若拜师而成,记得欠我人情。” 说着,程维哲便在一处褐色木门前停下,从外面看去,这个小小的宅院似乎并不是很大,但好在白墙青瓦都很干净,从墙头钻出院外的爬山虎绿油油的,透着一股清爽。 程维哲给杨中元使了一个眼色,上前敲了敲门:“师父,我是小哲,来看您了。” 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褐色门扉应声而开,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 杨中元这是第一次见韩世谦,可这一眼,便已经觉得惊为天人。 作为丹洛曾经最大的茶商世家长子,韩世谦自幼饱读诗书,后修习茶道,二十岁便有小成。后来遭逢大难,心灰意冷,一个人独居于这小小的银红巷内,已有二十年之久。 可杨中元看他第一眼,却觉得这个看起来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仿佛天上下凡的仙人。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书卷之气,一双漆黑的眼眸睿智而有力,身材挺拔,长衫整洁干净,一头有些花白的头发整齐束在脑后,让人看上去便被似被他的气度所折服。 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心灰意冷,毫无生气。 ☆、043小荣华 就在杨中元愣神的功夫,程维哲已经上前一步,冲韩世谦道:“师父,几日不见,您精神可好?” 韩世谦笑笑,态度还算温和:“你这臭小子,我还没喝到你的拜师茶呢,你就乱叫。”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有些赖皮,他拉着杨中元跟韩世谦一道往院中走,一边嬉皮笑脸:“没关系,徒儿早晚都要给您磕头,先叫着混个口熟。” 韩世谦回头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却没有反驳。 见他这样,杨中元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看来程维哲这个师父八成是拜定了。 韩家这个小小的院落跟他的人给人感觉非常一致,清雅别致,整洁干净,虽说他一个人独居于此,却不见半分颓废,着实令人佩服。 外面日头渐渐大起来,韩世谦迎他们进了堂屋,先是请杨中元这个客人坐了,才招呼程维哲:“去,拿荣华来。” 荣华是丹洛最普遍的一种黑茶,但味道十分特殊,浓郁醇香,所以价格也只比白庭略便宜一些。 杨中元见程维哲拿来荣华,就想到当年韩氏也有一个茶饼,叫小荣华。 小荣华跟龙凤团圆不同,龙凤团圆走到是最正道的熏香茶饼,而小荣华则带了些果味,在当年十分独特,所以一道选为御茶饼。 自从有了小荣华,到了杨中元做总管那些年,御供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果香茶饼,大抵是皇家已经喝惯了那个味道。 杨中元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期待,他定了定心神,开始偷偷打量韩世谦的家。 作为最普通的大梁民宅,这里的家具物件都很寻常,不是竹制便是柳木,都不很贵。只是主位条案上摆了花瓶,里面开着这个季节最好的桂花。墙上挂了一幅画两幅字,挂画画的岁寒三友,杨中元定睛一看,竟是早年书画大家米云亭的真迹。 他家是开古董铺子的,后来又进了宫,在睿帝的锦梁宫任职许多年,对这些书画古物自然有几分心得,米云婷的话笔法流畅自然,墨色偏重,唯独喜欢画松竹梅,一张画里三种植物,却分外和谐。 因为魏总管就很喜欢米云亭的画,所以杨中元跟着他很费事研究了大几个月。如今见了这一幅,一眼便能看出是米云亭中期巅峰之作。 或许是他看画的眼神太过认真,韩世谦也不由看他一眼,笑道:“小友也懂画?” 杨中元见程维哲不在屋内,便坦然道:“前辈这是米大家的中期之作?” 见他只看了一眼就瞧清楚了来龙去脉,韩世谦不由有些惊讶,他道:“小友真是知识渊博,年纪轻轻竟通书画,你说的没错,正是他中年所做。” 杨中元被这样一位大家夸了一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说:“哪里哪里,是因为家中长辈很喜欢米大家的作品,所以我才跟在身边略学了一二,精通是万万说不上的。” 韩世谦看他被自己简单一句夸赞闹得脸都红了,便觉他是个单纯好学的青年,于是态度越发和蔼,道:“你跟着小哲一起来的,是他朋友?” “是,晚辈姓杨,名中元,是阿哲的发小。”杨中元忙站起身,冲韩世谦鞠了一躬。 “好了好了,自己家中,没有那么多规矩,快坐下说话。” 说话功夫,程维哲已经取来茶桌茶瓶,然后又取来一组铁炉水壶,放在门口的方几上沸水。 程维哲本来习以为常把茶桌放到自己面前,却不料韩世谦伸手招呼他:“阿哲,今日我来请小友喝杯茶,这小朋友与我颇为投缘。” 杨中元有些吃惊,他扭头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微微冲自己点了点头,便道:“前辈实在客气,我和阿哲登门拜访,还要劳您请茶。” “应该,应该的。”韩世谦说着,从茶瓶里取出两茶匙荣华,放入紫砂茶壶里。 他取的这小部分荣华看起来比普通的荣华颜色更浅,炒制的时候肯定加了其他的东西,杨中元猜可能与小荣华类似,就不知喝起来口感如何。 韩世谦是个十分仔细的人,他见杨中元盯着茶看,便笑着问:“小友见过此茶?” 这一次,杨中元便不好直接回答了,他小心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正认真盯着水的程维哲,只断断续续道:“见过,不就是,荣华吗?” 不知道为何,面对韩世谦睿智的双目,他就不敢直接编假话。 韩世谦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扫过,最后却笑笑:“你说得对,这不过就是荣华。” 程维哲回头,有些诧异地道:“师父?这不是……” “不,小友其实是个通透人,”韩世谦冲程维哲摆摆手,突然低声笑笑,“物本应归其真,万变不离其宗,这茶依托于荣华,实则便也是荣华,小友这一句,答的巧妙。” 他笑着看向杨中元,眼睛里仿佛说着他都懂的意思,杨中元突然有些心虚,他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继续答话。 反倒是程维哲似没有看到两人动静,自己了悟一句:“师父所言甚是,无论茶饼为何,茶总归是这种茶,徒儿受教了。” 韩世谦扭头又去看他,这次却问:“你应该谢这位小友,哦对了,进来如此之久,还没听你介绍则个。” 程维哲听了这话,忙坐回到杨中元身边,拉起他的手表情认真道:“这位姓杨,名中元,是我儿时挚友,后分隔两地十余年,如今他重归故里,我自然要带他拜访师父。” 他说的倒是事实,可听起来却有那么一丝暧昧在里头,韩世谦看着自己未进门的徒弟笑,小徒弟也冲他笑。 不过两个人的笑却并不相同,韩世谦是打趣,程维哲则是讨好。 作为一个年龄将近知天命的中年人,韩世谦这一生风浪不断,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坎坷没有过,程维哲这点小伎俩他自然一眼便能看透。 可一个是这些年来他唯一真心接纳的徒弟,另一个则是他觉得十分喜欢的青年,所以韩世谦倒也觉得应该推一把手,成全他们一双两小无猜。 “你倒是好孩子,一等十几年,索性没有错过。” 杨中元想着这是程维哲借他表明自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便也没反驳,低头默认了下来。 而那边厢韩世谦却觉得程维哲这是为了让他在小朋友面前说几句好话,也就给了面子照做。 于是乎在场两个人阴差阳错,竟都默认了程维哲含糊不清的这一句话。 到头来还是让他一箭双雕,圆了两件事。 三个人说话功夫,水壶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煮沸之声,韩世谦动了动耳朵,吩咐程维哲:“好了。” 程维哲忙取了水壶,递给韩世谦。 韩世谦轻轻晃了晃水壶,直接把水浇入紫砂壶里,仿佛只是顷刻间,醇厚的茶香就包裹着果子特有的甜味飘散出来,杨中元深吸口气,心中暗道:“小团圆!” 韩世谦见杨中元表情有些激动,心中又了悟几分,却说:“煮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水位中,井水为下。丹洛此地无江山远,小友便也就凑活这井水吧。” 黑茶要讲究闷一会儿,所以倒满水后,韩世谦盖好盖子,又用水壶在茶壶上浇了几圈。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壶递给程维哲,道:“重新取了水,这里面的不要了。” 这一点,杨中元倒也是知道的。煮茶只用第一沸,当水刚刚沸出蟹眼大小气泡,便算煮好,用第一沸水冲泡茶叶,为最佳。韩世谦这样吩咐,明显是之后几沸用水都不要了。 “小友,今日仓促,我们便也煮来吃,这荣华煮来味美,以后再有机会,我请你点茶。” 听到这位隐居已久的大家说要请他点茶,杨中元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前辈客气了,能在前辈这里喝一遭茶,中元三生有幸。” 韩世谦脸上带笑,却十分平静地看着杨中元:“你想必听了我的故事。” 杨中元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点头:“是,阿哲都与我讲了。” 听他这么讲,韩世谦难得笑的有些打趣意味:“他倒是真心相信你,我的事情,这两年来他未曾跟任何人提及,也未曾领任何一个好友来访。你啊,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杨中元并未想过韩世谦说话这样直白犀利,他脸上略微有些泛红,可少卿片刻,却又苍白了下去。 院中程维哲身影修长挺拔,发黑如墨,杨中元扭头看着他,脸上满满都是恍惚:“前辈,你说,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感情,能维持多久?” 他说完,突然意识到这一句也直戳了韩世谦的心窝,忙慌张道:“对不起,前辈,我不是有意的。” 同他想比,韩世谦反倒十分平静,他用手在紫砂壶边上试了试温度,然后捏起壶把,往茶盏里点了几下。 他人长得温润,只这轻轻点的几下手法,却让人倍觉风雅。 “小友,我活到如今这把年纪,许多事情都已经不甚在意了。但你之前那句话,我作为你跟阿哲的长辈,还是想讲一句。有些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复杂,而有些感情也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单薄。有时候,感情在了,许多事情都好说,如若感情不在,那说什么都白搭。” 韩世谦一连倒了三碗茶,把最先那一碗推给杨中元:“喝喝看,想你也知道,这正是小荣华。” 杨中元举起茶杯的手一顿,低声道:“谢谢前辈。” 韩世谦深深一笑,道:“客气了,尝尝吧,这是今年新制,用的是新下的桃做引。这个时节,便是桃花虽落,果实却红。” ☆、044夏君然 小荣华的味道,是黑茶最独特的陈香,而在陈香之中,却又有甜美的果味。这个味道十分特殊,喝过一次是很难忘记的。 龙凤团圆杨中元虽然并未见过,但当时御膳房还存了一些小荣华的陈茶,他有幸品尝过。 但陈茶年代已经有些久了,加之并不是韩家最原本的那一种,所以果味并不够厚重,如今喝了韩世谦这一道茶,杨中元方才体悟到小团圆的精妙所在。 香、醇、美,茶经所言“珍香馥烈”也不过就是如此。 杨中元虽好些年没正经读书,可对于古玩玉器却比程维哲更懂上一些,与韩世谦浅谈起来,竟都能接上话头。 短短一个上午功夫,韩世谦与杨中元倒成了忘年之交。 等到两个人从韩家出来,程维哲还啧啧称奇:“小元,你真是厉害,懂那么多东西,竟能跟师父对答如流。” 杨中元笑笑,淡淡回他:“你也知我家中是作甚的,我也算是耳濡目染,从小就多少学了一些。前辈说的大多浅显,故而我才能接上。” 程维哲张张嘴,却转了话头:“那倒是,中午回去我铺子里吃吧,你手受伤了,可不要再沾了油水。” 他其实想说,杨中元十来岁就离开杨家,就算小时候再怎么用心学过,也不可能把那些并不常用的知识记那么久。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未曾说出口。 有些东西,不是他说能戳破就能戳破的,为了他们两个人,他要用最温和的方式,细心等待杨中元心中的壁垒渐渐弱化,直到他主动走出来的那一天。 对于杨中元,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耐心。 两个人说着话,突然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东张西望走来,程维哲做为丹落土生土长的富家公子,基本上城里的其他少爷他都认识,可眼前这位却未曾见过。 这样想着,程维哲不由便有些好奇,杨中元问他:“怎么?你认识” 程维哲摇了摇头,道:“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才觉奇怪。” 杨中元好半天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也不由好奇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眼下去,不由叹一句:“倒是好样貌。” 可不是吗,杨中元和程维哲两个人长相都不差,但跟眼前这人还是有些区别的。只见他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愣是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可爱又年轻。 由于不认识,所以他们也只相互扫看一眼,然后便擦身而过。 可少卿片刻,杨中元和程维哲还未走出银红巷,身后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杨中元和程维哲回头,见刚才那个娃娃脸青年又飞快从他们身后跑来,一边跑一边喊:“两位壮士,请留步,请留步。” 杨中元:…… 程维哲:…… 他们两个相视一眼,疑惑地看着对方,壮士……? 从小到大,他俩可从来没被人这样称呼过,如此还是头一遭,倒感觉十分新鲜。 想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驻足回望,见那娃娃脸青年气喘吁吁往他们这边跑。 “两位壮……哎呀不对,”青年终于跑到他们跟前,然后喘了两口气,伸手作揖,“两位公子,刚才着急喊错了,请多多包涵。” 杨中元“噗”的笑出声,然后道:“无妨无妨,我们说起来,也能担一声壮士了!公子叫住我们有何事?” 说到这个,青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飘忽道:“是这样的,在下初来此地,上午在着巷中拜访一位前辈,但现在我要去雪塔巷,请问二位可知道如何走?” 听到熟悉的地方,杨中元与程维哲对视一眼,然后由杨中元答:“我们便住雪塔巷里,公子若是不嫌弃,可随我们一同前往。” 那青年一听他们还能陪着自己走到雪塔巷,一双眼睛顿时比天上太阳还要明亮:“真是太感谢二位了,我在这里转悠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路。” 这……这也太不认路了吧?虽说银红巷有些曲折幽深,但前后最宽的这条主巷还是很好认的,只要循着一头走,总能走出去,能在这里转半个时辰,这青年也还真行。 见杨中元和程维哲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自己,那青年不由嘴硬反驳:“天色不好,太暗,看不清。” 这一次脸程维哲都跟着笑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偌大的太阳,拉起杨中元的手:“是呢,天气不好,小元我们赶紧回家吧。” 杨中元心思都在那青年身上,也没注意程维哲的动作,只一边走一边问那青年:“公子是去雪塔巷找人吗?” 青年见他们不再围绕自己路痴这个缺点打转,暗自松了口气,忙道:“多谢二位给我领路,在下姓夏,名君然,取自君子然也。” 程维哲接话:“在下姓程,名维哲,取自维此哲人。” 见他们二人文绉绉对了话,杨中元不由撇撇嘴:“我姓杨,名中元,没取字,因为是七月十五生的,所以就叫了这个名。” 杨中元说的满不在乎,但听在程维哲耳中却有了其他涵义,他伸手在杨中元头上乱揉一通,然后道:“这名字多好,我喜欢。” 当着外人的面,杨中元难得有些脸红,他推了推程维哲,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夏君然笑了笑。 夏君然也笑,却换了话题:“我跟我伴侣是来此地办事的,因为只有几天工夫,所以今个才会分着拜访亲友,他眼下正在雪塔巷等我。” 听到他说已经有了伴侣,杨中元不免有些诧异,他道:“看你年纪轻轻,不想成亲却早。” 夏君然显然经常被人说长得年轻,听了也就笑笑,说:“我这是显小,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 这倒真看不出来,杨中元看着他仿若十八青年一般的脸庞,感叹:“那我们还要叫你一声夏大哥。” 夏君然哈哈一笑,朗声道:“那我就托大,叫你们老弟了。”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性格爽朗大方,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杨中元跟程维哲倒是与他投缘,等到了雪塔巷口,三个人已经夏大哥、杨老弟什么的叫得十分顺嘴了。 杨中元两人的铺子就在眼前,杨中元想着一路走来也算是交个朋友,于是便说:“夏大哥,这两个就是我跟阿哲的铺子,以后你来,无论是去阿哲家喝茶还是来我家吃面,我们都请。今个你去哪里?我送你过去吧。” 见他这么豪爽,夏君然也十分痛快,笑笑怕了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杨老弟道是个直爽人,我要去盛记,劳烦老弟陪我走一趟吧。” 盛记是雪塔巷这里的老招牌,他们家的盛记老酒非常有名,在整个洛郡都排的上名号。 听到这里,程维哲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惊讶,他很快也跟着道:“反正闲来无事,我跟小元一起送你过去吧。” 杨中元回头看他一眼,转身又跟夏君然说说笑笑起来。 盛记并不远,与杨中元的面铺只隔着几个铺子,他们三个刚一走近,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直直站在盛记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杨中元觉得自己在夏君然脸上看到了几分心虚,但他很快就又扬起笑容,冲那人喊道:“泽泽,我来啦。” 那人硬着脸看了一眼夏君然,又冲杨中元与程维哲点点头:“多谢二位送君然过来,这份好意,尚泽铭记于心。” 他看起来严肃冷漠,却不想说话还相当有礼的,杨中元忙说:“相逢就是缘分,再说我们也是顺路。” 尚泽上前走了两步,伸手就把夏君然拉到身边,死死抓着没有撒手:“还是要再道一声感谢,如若不然,君然恐怕下午都找不到这里。” 杨中元听了这话就很想笑,只有夏君然不满哼了一声:“泽泽,你看你说的……我……其实还是认路的。” 尚泽板着脸,瞥他一眼,点头敷衍:“恩,你认路,从来不曾走丢过。” 当着两个刚认识朋友的面,夏君然脸上一黑,甩开他的手就进了盛记,留下尚泽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突然露出浅浅的笑容。 他本就高大,面容英气逼人,这一笑却仿佛三月迎春花开,带来十分清爽的新意:“让你们见笑了,我姓尚,跟君然都是衢州人士,以后二位如若有机会去衢州,我们定要好好招待则个。” 期初程维哲也只是猜测,现在又听他说出身衢州,那几分猜测又深了一层,已经渐渐有些笃定了。 不过他也没有直接上去便问,只道:“尚大哥客气了,我跟小元的铺子就在巷口,一家茶铺一家面铺,你跟夏大哥如若有空,可去我们那里打发一下时间。” 尚泽听了,只点头:“甚好,甚好,有机会一定去。” 他嘴里说着客气话,可表情却显得有些过分生硬,杨中元和程维哲也没再多跟他叙话,道了个别转身就往回走。 走到半路,杨中元扯了扯程维哲的袖子:“你认识他们?” 程维哲低头看着他的手拉着自己的衣袖晃啊晃,心里顿时觉得麻痒难耐,他索性握住扬中远的手腕,拽着他进了面铺子。 今日面铺没有开张,因此前面的铺门都关着,前面只留了一扇门,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行而入,等在屋中站定,程维哲才松开手,与杨中元面对面站着。 因为关着门窗,屋里黯淡少光,程维哲顿时起了心思,低头凑到杨中元耳畔说:“衢州自古便是大梁繁华之地,时至如今已经出过不下十家皇商,现今最大的一家,要数衢州夏氏。” 杨中元没有回答,暗屋中,程维哲只看他耳垂,一点一点,红成晚霞。 ☆、045怜悯 拉条子这样一道西北美食,广受百姓们喜爱,其制作方法只略微有些繁琐,但实际上并不是太难。 要做好这道面食,最主要的是牛羊肉要炒好,面条要拉好。 杨中元为了做好这道菜,特地从小包袱里翻出一本有些泛黄的书,因为手“受伤”了,程维哲不让他开店,杨中元只好提前研究一下拉条子的做法。 程维哲这一日不知道去了哪里,杨中元估摸着他又去跑茶,便也不太担心,跟爹爹一起坐在院中消暑。 周泉旭喝了一口茶,用手剥瓜子,这炒瓜子是隔壁茶铺最近新推的小食,用了丹绿来炒,吃起来既清爽又香脆。程维哲十分孝顺,刚出锅就马上端来一碗给周泉旭,笑容里颇有些讨好之意。 他心里的想法,周泉旭自然了解,他从小看着程维哲长大,对他的为人最是清楚不过。两个孩子的事他其实是最同意的那一个,因此很爽快收下,末了还说:“等有了空,我剥给小元吃,定会说是你特地送来的。” 被长辈这样直白讲出心思,程维哲纵使脸皮再厚,也有点扛不住,缩缩头跑走了。 周泉旭剥瓜子很有一手,不一会儿就剥了一小碟出来,他往正专注看书的杨中元跟前推了推,道:“看那么认真,快来尝尝小哲铺子里新出的丹绿瓜子。” 杨中元放下书,捏起瓜子扔进嘴里,顿时一股清香味蔓延开来:“爹,我自己吃就行了,您自己剥了吃吧。” 周泉旭笑笑,换了个话题:“你昨天跟小哲去拜访他师父了?” “是,阿哲能拜这样一个师父,也是他的造化,”杨中元不由感叹一句,然后神神秘秘道,“爹,你知道当年茶商韩家吗?” 周泉旭想了想,好半天才隐约想起点事情来:“哦,我似乎听过,那时候我刚到杨家没多久,我记得早年他们家当过皇商吧?” 杨中元点点头:“可不是,只是后来败落了,爹您没瞅见,韩家如今唯一的传人,通身那风雅气派,真是令人惊叹。只可惜他孤身一人生活,连个孩子都没有。” 周泉旭又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哲师父这样好,你记得多提点他,让他好好学手艺认真孝敬人家,师父师父如师如父,将来啊,还要靠你们给他养老送终。” 杨中元面对爹爹漆黑的眼眸,一时间就没讲出话来,最后难得脸红了起来,蹑嚅道:“他师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吗?”周泉旭好笑地看着儿子通红的脸,问他,“小哲是个好孩子对不对?” “对。”杨中元答。 “那他对你一直很好,是也不是?” “……是。” “你心里也一直挺喜欢他的,对吗?” “是……不……”杨中元被他爹说得面红耳赤,最后恼羞成怒,“爹,好好地,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周泉旭认真看着儿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很久之后,他才慢悠悠回答一句:“小元,人活一世,看起来很长,实则也很短。如果能找到一个人,对你那么好,那么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这不是最好的事情吗?” 杨中元愣住了,他真没想到爹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在他心里,周泉旭一向对他千依百顺,幼时顽皮被训斥不算,此番他回来,周泉旭对他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一直在吃药休养,心态也趋于平和,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慈祥。 所以听了这样一番话,杨中元真的没有马上接下话去。 他知道,爹爹总说没有遗憾,他说他最爱的人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活得开心,他也就活得开心。 可是,儿子与伴侣终归不一样,亲情与爱情也总归不是一种感情。 亲情里更多的是温柔与体贴,而爱情里,则慢慢都是缠绵与缱绻。 他爹如今将要五十,却还未曾找到知心之人,也实在是人生里的憾事。 想到这里,杨中元也没再反驳,他仔细思量了一下话语,才说:“爹,其实我跟阿哲,只不过是少时一起长大的竹马,幼时几乎天天都在一起,如今久别重逢,许久未见,自然比较亲密,可……” 周泉旭听到这里,不由拍了拍杨中元的手,低声道:“小元,有些话不要说得太满,你跟小哲到底是如何情谊,你仔细问问你自己的心,便能寻找到答案。” 杨中元仰头看了看蓝天上灿烂的金乌,呢喃道:“看心吗?” “是啊,这世上,许多事情不也都是看心,”周泉旭低声笑笑,他伸手顺了顺儿子漆黑的鬓发,温和道,“我知道,当日你只要了那些东西就带我离开杨家,不过是为了拿出我的卖身契和名册吧?” 听到爹爹这样笃定,杨中元不由苦笑:“爹,您老实在聪明,其实你的户籍名册还好提出,毕竟我是拿着永安宫路引,有这个特权。可你的卖身契……却在大爹爹手里。” 虽然杨中元回到杨家那几天一直没见到杨中善他爹,可他却知道对于他和他爹二人最重要的卖身契,却一直牢牢握在大爹爹手里。 从周泉旭第一年进杨家开始,到今年已经二十七八年了。如果他要不回来那份卖身契,他们父子两个就永远没有自由可言。所以杨中元才会那样策动杨中善,让他自愿把那份卖身契取出来给自己。 至于杨中善到底是如何跟大爹爹说的,杨中元并不关心。 他只要那个结果。无论杨中善真心悔过也好,假意难过也罢,都跟他们父子二人再无关系,他们如今已经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两户人家了,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亲情却已经荡然无存。 这样挺好的,杨中元并不怀念在那个家里的过去,他只想跟爹爹过好未来。 “现在这样多好,杨家再也管不了我们任何事了,爹,你身上的枷锁,已经没有了。”杨中元乖乖给爹爹摸头,然后笑着道。 周泉旭听了,跟着露出一个笑容,他这样开怀十分少见,令杨中元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等父子俩笑够了,周泉旭才伸手拿了一个瓜子,在杨中元眼前晃了晃:“小元,我的枷锁没有了,可你的呢?” 周泉旭这些时日见杨中元渐渐恢复以往开朗性格,他心里感谢程维哲,知道因他耐心陪伴,才有杨中元渐渐走出阴霾,可沉在儿子心中的那些黑暗,却并没有完全消散。 “小元,进宫做过宫人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那时候还小,全凭长辈决定。说起来,其实你是最不应该被看不起的那一个。实际上,需要被责骂的,应该是你父亲与我。” 杨中元抬起头,他张张嘴,最后只是叫他:“爹,别说了……” 周泉旭哀叹:“那个时候城里虽然都在说扩选的事,但杨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爹我根本没有往这地方想,你毫无征兆被带走,说起来,都是我的疏忽。这件事,我也有错。” 听到一向说话温和有礼的周泉旭声音里满满都是痛苦与悔恨,杨中元跟着红了眼眶,他握住爹爹放在桌上的手,轻声道:“爹,跟你没有关系,你别这样说。那些年在宫中,支撑我活着回来的唯一信念,也只有你一个人。” 周泉旭眼中带泪,却并没有让自己哭出来,他只是认真看着儿子,然后说道:“小元,你看,你小时候那么年幼,还是硬生生在宫里活下来,为何现在却没有勇气把一切都告诉小哲。你觉得小哲会看不起你吗?” 这一次,杨中元并没有迟疑,他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 周泉旭低头擦了擦眼睛,问他:“那你为何从来不同他说?你曾经在那种环境里那么努力,不仅让自己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青年,还努力学了这样好的一门手艺,我作为你爹,都不觉得能把你教养的那么好,你长成这样,完全靠你自己。” 周泉旭这一席话,把杨中元带回那个雕梁画柱的皇宫之中。宫里人很多,却只有头顶窄窄一片天,杨中元在那个地方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慢慢被身边的人所影响,然后在一次次艰苦与磨难之中生存下来,每一次劫后余生,也都只是庆幸还活着而已。更多的,他从来都没想过。 现在突然听到爹爹这样夸他,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爹……你是个好长辈,我如果跟着你也能像今天一样,我是你儿子嘛。”杨中元见周泉旭情绪稳定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对,你是我儿子。小元,你跟小哲说清楚吧,就算没有别的意思,但你们作为挚友,也总不能瞒他一辈子。” 见爹爹反复提及跟程维哲说清的事,杨中元低头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爹,我不想让他怜悯我。” 怜悯会让一个人失去对另一个人正常的判断,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有些自卑,不想告诉程维哲真相。 可是后来,他们慢慢相处,每天一起努力打拼,有些感情不由自主变了质。 他几次想把真相说清,可话到嘴边,他又都咽了回去。 说到底,他不想让程维哲同情他,怜悯他,连带的,因为可怜,所以想要照顾他,从几天到几年,再到一辈子。 可那不是喜欢,也不是爱。 那只是怜悯而已,他杨中元艰难活到今日,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尤其这怜悯来自程维哲。 ☆、046拉条子 周泉旭听他想得这样深远,就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他对程维哲的感情,早就变成另一种了。 因为喜欢,想要与之携手,所以小心翼翼,所以不安彷徨,所以百转千回。 他没有爱过什么人,但道理却懂。 儿子这样,只怕已经动了心,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也不想面对。 “你小时候一向果断勇敢,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自己争取,为何长大了却又不敢了呢?” 杨中元有些恍惚,低声叹道:“爹,我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刚学会了拉条子的做法,晚上给你们做了尝尝吧。” 见他不想再说,周泉旭只得无奈停止了这一次的谈话,但他看杨中元眉宇间似乎少了几分滞涩,便想着以后多找他聊聊天,无论说什么,也都是有好处的。 拉条子最重要的就是浇头和面,杨中元先做的也仍旧是面。 他做了许久白案,又看了从宫中师父那里抄来的菜谱,所以做起来丝毫不乱,如果不是他自己说从未做过,倒真让人以为他已经十分熟练了。 杨中元先用一碗清水加了少许盐,他自己尝了尝,感觉不咸不淡,只略有些味道,便缓慢加入面中。他这里做面用的面粉一向都用最贵的,拉出来的面条口感才会最好。 之后就是揉面团的功夫了,杨中元很会用劲,不多时便把一个圆圆的面团揉好,然后裹进湿布里醒了起来。 简单醒上面后,便是做浇头的时间。 拉条子之所以广受喜爱,最重要的便是浇头用料丰富,一盘简单面中,不仅有西红柿、青辣椒、土豆、豆角还要有提味的葱段姜丝,而最终要的,则是新鲜的牛羊肉。 考虑到丹落百姓并不多食羊肉,所以杨中元次选用的是上好的牛肉,他先把食材都清洗干净,把皮牙子、青椒、土豆与豆角都处理成小丁,然后才把牛肉仔细打成薄片,用盐与料酒腌上。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面条也醒的差不多了。他取出面团,在案板上反复揉匀,等到面团看起来很光滑平整,便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薄厚适中的面饼。 之后他便把面饼切成长条,又放入盆中继续醒着。这个过程时间并不长,杨中元也不好炒菜码,就去院中陪他爹吃了几口瓜子。 周泉旭瞥他一眼,道:“你现在忙乎这个,小心小哲回来,又要骂你。” 杨中元撇撇嘴,嘀咕一句:“怎么说的我跟他儿子似得,我亲爹都不管。” 周泉旭失笑,在他脑后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话你叫他听到,准保念的你没完没了。” “什么话?”周泉旭话音刚落,就听熟悉的醇厚嗓音响起。 杨中元猛地回过头,有些底气不足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外面很晒,程维哲脸上都是汗,他自觉倒了一盆热水,接过杨中元递过来的手巾,仔细擦了一把脸。 “呼,还是家里舒服,今天外面事情都忙好了,天又这么热,我就早点回来。” 杨中元分神扫着铺子里放着的菜码和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哦,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程维哲瞪他一眼:“打量着我刚才没看见吗?案台上放了那么些个盆,还想骗我回去?” 他说完,不等杨中元回答,立马补上一句:“不是说让你两天不要做饭了,你就是不听!叫我说你什么好?” 他这话说完,杨中元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听周泉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院子里站着的两个年轻人到底脸皮薄,被长辈这样取笑,不由双双红了脸,低着头逃也似地跑回铺子里。 “我都说我的手没事了,不久划了个口子,多大点事。”杨中元这才抓到机会,顶了他一句。 程维哲见他满不在乎,心中叹了口气,却还是手心向上往杨中元眼前伸了伸:“给我看看。” 杨中元脸上的热意还未消散,便又漫上一层,他见程维哲表情十分严肃,这才不情不愿把手搭在程维哲手心之中。 程维哲一把握住他的手,拉到眼前仔细看着,见那道浅浅的伤口已经只剩一条痕迹,虽然还有些泛红,但是看起来并不是太严重,只好说:“你待会儿小心点,做完饭,锅碗都我来洗,你别碰了。” 见他松了口,杨中元忙点头,答应的十分痛快:“好的好的!” 程维哲看他一眼,低声笑笑。 杨中元想到面快醒好,立马甩开他的手,跑回案板前掀开湿布。 跟刚才相比,醒好的面看起来白白滑滑,应该口感十分不错。 他取出切成长条状的面,又取来备好的菜籽油,先是在面盆底部铺好一层油,双手也涂上一些,开始把长条拉成拇指粗的圆面条。 这一步主要是为了上油,等油都上好,杨中元就把圆面条一圈一圈盘进面盆中。这是最后一次醒面,时间有些久,大抵需要两刻,杨中元给面盆盖上盖子,抬头问程维哲:“你看看菜盆,还有什么想加的?” 程维哲看一眼,摇了摇头:“菜很多了,你直接炒吧。” 杨中元笑笑,在小铁炉上热锅,等锅热后,便倒入油。 拉条子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油过肉,也就是油半热半凉的时候,直接把腌好的牛肉滑进油中,少卿片刻立马用笊篱把肉全部都捞出来,再次加入葱姜爆炒出香味,才开始炒西红柿。 霎时间,牛肉略微带点膻味的香气便飘散出来,程维哲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西红柿炒制出油,就可以把已经切成小丁状的土豆、豆角、青辣椒以及皮牙子一股脑倒入锅中,然后加料酒、孜然与盐使劲翻炒。等时蔬都略微变了颜色,杨中元马上倒入牛肉,随之而来的,就是新一轮的翻炒。 因为用了牛肉,所以要多加一些孜然,这样的浇头出来的味道更美,牛肉的膻味也就无形之中被掩盖了。 杨中元对于火候的掌控是很熟练的,只见他左手颠锅,让食材在不停爆出香味的锅中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混合着各种时蔬与牛肉的美妙滋味便钻入每个人的鼻中,令人口水都要流出来。 拉条子的浇头食材丰富,料味十足,红黄绿红各色都有,端是色香味俱全。 为了让牛肉鲜嫩弹牙,杨中元只用中火略微炒制片刻功夫就出锅了,食材有些多,他自然用了大盆来装,程维哲端着这一盘香得不行的浇头上桌的时候,竟有些恋恋不舍。 周泉旭笑着念他:“好了,你再这样,小元要笑话你了。” 程维哲不好意思笑笑,转身又回了厨房,正巧碰到杨中元吩咐他:“你不让我沾水,你去把锅洗干净。” 程维哲见他正忙着拉面条,忙提了锅飞快跑到井边来洗。 拉条子最重要的是手要稳,一手抓住圆面条,一手抻成长面,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太细失了口感,太粗不好咀嚼,所以一开始杨中元反复试了两根,才终于要到了想要的粗细。 抓到了窍门,杨中元拉面条的速度便加快许多,等程维哲洗完锅回来,他刚好把一小盆面都抻好。 程维哲帮他给锅里蓄满水,然后凑在一旁看:“怎么这两团不是粗了就是细了?” 杨中元盯着水烧开,心不在焉回答:“试手,没抻好。” 程维哲点点头,没讲话。 “阿哲,去帮我把院子厨房里放好的那盆水拿来,那个是要过面用的。”杨中元见水里咕嘟咕嘟沸了起来,忙把面条都下进去,顿时微黄的面条就在水中荡开,上下翻滚。 面条并不是太粗,杨中元用扇子鼓大了火,等水再次烧开,他用筷子在锅里搅和几下,又略微等了一小会儿,便拿来笊篱,把面都捞进笊篱里。 夏日天热,只要把面用凉水过一遍,吃起来不仅劲道,还很爽口。 程维哲见他做过几次过水面,因此倒也颇有些顺手,见面出锅了,忙把那盆凉水推到案台上,然后主动跑去灭了炉火。 杨中元把面放入冷水之中,少卿片刻之后便捞了出来,整齐放入青花大盆里。 今个吃面,所以他特地选了三个大个的面碗,然后招呼着程维哲去后院吃饭。 他站在餐桌旁,用干净筷子在那盆面里翻了两下,把最开始没抻好的两根都挑出来之后,这才开始给程维哲与周泉旭挑面。 程维哲盖好面汤锅盖,又从厨房顺来了辣椒酱与酱油醋,他把调味料都放到桌上,眼睛扫了一眼杨中元的那碗,伸手就把二人的碗换了过来:“小元你这碗面多,我要吃这碗。” “你……”杨中元手里一顿,他想去把碗抢回来,却抬头看到程维哲带笑的目光。 程维哲笑着看他,然后道:“只要是你做的,我吃什么都好。” 当着周泉旭的面,这话实在是太过让人承受不住了,杨中元飞快低下头,用汤匙给三个人盛浇头。 眨眼的功夫,三碗漂漂亮亮的拉条子便出现在周泉旭与程维哲眼中。 只看各色菜丁带着薄薄的汤汁浇在微黄的面上,把脸凑近面碗深吸口气,可以闻到孜然的味道和牛肉浑然天成地混合在一起,如果再用力一些,还能闻到土豆西红柿与豆角的香味,而在这些味道之中,还隐约有点刺鼻的辣味。 然而面条却是这道菜的另一大亮点,程维哲用筷子搅拌好面与浇头,便迫不及待地挑起一大块子塞入口中。 霎时间,带着麦子味道的面仿佛在他嘴里奏出美妙的仙乐来,面条口感弹牙,吃起来劲道十足。配着薄嫩的牛肉、软绵的土豆、爽脆的豆角、甜酸的西红柿,皮牙子与辣椒特有的辣味与异香又给这极丰富的口感拉深了极致的美感。 程维哲一口面咽下去,忙竖起大拇指:“小元,真是好吃极了。” ☆、047红火 经过头一天晚上家人的肯定,杨中元终于决定第二日开张的时候就开始卖拉条子。 他早早便起来准备面条,因为想要拉条子和鸡汤银丝面对半卖,所以他鸡只用了一只,处理起来也省事不少。 丹洛夏日的清晨还是十分凉爽的,金乌还躲在云彩里不肯出来,微风也略微用了力气,吹得杨中元满脸都是笑意。 无论有再心烦的事情,只要他开始准备食材做饭,他就觉得开心。 幼时他并不太懂事,觉得食物仿佛都是大风刮来,不用费一丝一毫就能享用最好的美食,后来他认识了睿嘉帝君,两个人熟悉之后,他听他讲了许多上虞故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很多人吃不饱饭,原来有很多人要拼命努力才能获得食物。 后来他去了御膳房,第一次感受到挨饿吃不饱饭的滋味。那真的很痛苦,他明明努力做好了所有活,明明干的那样好,可大宫人的一句不行,他还是无法获得任何食物。 辛苦一天,却只能喝水度日,晚上饿的心慌难受,他那时候就想,将来如果他能每次都畅畅快快吃饭,他一定要给自己做最好的东西,要让自己吃到极致。 而那时候他最简单的愿望,如今却也全部都实现了。更有甚者,还能让别人也吃着他做的美食,脸上露出满足与欣喜的笑容来。 这便是书上说过的成就吧,虽然他开的只是一间小小的面铺,可他却是在为梦想打拼。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杨中元手里飞快处理着食材,一把菜刀用得仿若屠龙宝刀,远远看去竟闪着寒光。偶有街坊路过,便要问他一句:“小老板,你这刀工太威武啊。” 每到这个时候,杨中元就会停下来,然后对人笑着说:“早啊,今个有新出的拉条子,价格同银丝面一样的,您要是喜欢这一口,不妨来试试。” 听说他也要做拉条子,许多熟悉的街坊先是觉得高兴,随即却有些犹豫。 大家街坊邻里一起多少年了,谁人不知孟条那小气个性,杨中元这开个面铺他就不舒服了,更何况专门做他的拿手绝活。 可到底都是街坊,无论是孟条还是杨中元,他们总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大多数人都犹豫片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鼓励杨中元一句:“小老板,有空一定来你这里捧场。” 杨中元也跟着笑笑,并未多言。等到卯时正,他看外面天色渐渐变亮,便开始把拉条子的面都抻好,然后烧开了炉子。 外面客流渐渐多了起来,杨中元压住炉火,便想去门口吆喝几声。 为了做生意,脸皮是要不得的,他也不觉得站在街边吆喝有什么值得丢人的,只是刚走到门边,却看到程维哲胳膊里挂着个竹筐从茶铺子出来。 茶铺子并不做一日三餐,所以一般都是太阳打头才开店,程维哲以前鲜少如此早便起身,想是今日有事。 杨中元见他过来,忙要往锅里煮水:“你要吃什么?两个都快的,今天还要出去忙吗?” 程维哲摇摇头,不让他忙活早饭:“昨个不是剩了两碗面条?我吃那个就行了。” “我早起吃了,我给你煮新的,很快的。”杨中元干脆利落回答。 程维哲听了心里顿时仿若开花,一时间觉全身都洋溢在温暖春光之中,他把篮子放在铺子门口最显眼的那张桌子上,然后走过来狠狠揉了一把杨中元的头:“行了,你大清早哪里能吃两碗面,快给我端出来,你炒好浇头叫我。” 被他直截了当戳破了谎言,杨中元也并未生气,只是笑笑热上油,先把牛肉下进锅中过油。 他正认真炒着浇头,却突然听程维哲扯着嗓子吆喝起来:“来来来,新出过水拉条子凉面,吃一碗送一包程记新夏丹绿瓜子,实惠划算,好吃又美味。” 要知道,他这一包瓜子放到店里,是要卖两个铜板的。路过的食客大多都被他这一举动吸引过来,纷纷问起了拉条子的价格。 程维哲也是经年做生意的人,说话办事自然十分妥帖,他见人们感兴趣,忙大声又说:“价格跟鸡汤银丝面一样,料多味美,还有好礼相送,快来尝尝面铺拉条子,保准吃了还想吃。” 仿佛是在配合他,随着程维哲话音落下,杨中元颠锅便把食材扬到空中,红黄青绿的食材划过漂亮的弧度,最后一个不落全都掉进锅中。 在场食客全部被他的动作吸引,竟忘了继续问程维哲的话,有一个大叔甚至还大声喝道“好”! 程维哲简直觉得好笑,却又被杨中元一手绝活所折服,一时间思绪澎湃,又继续吆喝:“独家拉条子,好吃不上火,送瓜子只限今明两天,快来品尝哦!” 加上送的瓜子,杨中元的拉条子倒也真是实惠,况且路人大多都看到杨中元亮那手艺,早先的那些流言已经被他们渐渐淡忘,当下就有人走近铺子,扬声道:“小老板,给我来一份拉条子。” 杨中元忙接一句:“好嘞,您稍等,好面就来。” 因为有了程维哲的帮忙,杨中元一早上生意又恢复到过去水准,甚至隐约比过去还要好。夏天吃汤面虽然发汗,但到底有些热。可一盘冷面却能吃的人浑身凉爽,配了杨中元特制的小菜,吃完了面再喝一碗面汤,简直舒服极了。 况且,大家光闻着味道便知道,杨中元这里的拉条子,做得比孟记的地道许多。 等到最后一个食客走了,杨中元和程维哲便不约而同找了条板凳,背靠背坐着喘了口气。 “今天可真够忙的。”程维哲数着篮子里剩下的瓜子,又说,“哎呀小元,一早起拉条子卖了十八碗,你算算,加上汤面,一早起得有三十碗了吧。” 杨中元仔细想了想,然后夸他:“阿哲真聪明,算得一点都不差。” 程维哲扬了扬头,轻轻碰了碰扬中远的。 “对了,瓜子大概成本多少?”杨中元向后伸手比了一个数,问他,“我就给你这么多,好不好?” 程维哲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再说,我要揍你了。” 就知道他不肯要,杨中元轻笑出声,低声谢他:“阿哲,谢谢了。” 程维哲拉着他的手晃啊晃:“我也是为了打我自己的茶点,我们一起赚钱,不好吗?” “好,你说的,都好。”杨中元的声音难得温和。 他们头靠头,背贴着背,垂在身侧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远远看去,似乎是极恩爱的一对。 “小元?”程维哲突然叫了杨中元的名字。 “恩?”杨中元脸上带着笑,发出鼻音应了一声。 “小元。”程维哲又唤他。 “恩。”杨中元还是笑。 “真好,是不是?” “是,真好。” 等到周泉旭洗完衣服收拾完屋子来帮着杨中元收午膳的面钱,也不由被人满为患的铺子所震惊。他走到儿子跟前,低声问他:“拉条子比孟记好吃这么多?今天生意可真好,死孩子,也不知道早点叫我起来帮你忙。” 杨中元伸下巴往程维哲那边勾了勾,道:“这次多亏了阿哲想到的主意,有他帮我,我们忙得过来。” 见儿子神色间越发平和,周泉旭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他忙过去给吆喝的正起劲的程维哲倒了杯水,然后分担了他收钱送瓜子的活。 “阿哲,叔心里真是非常感谢你。”周泉旭趁着杨中元不注意,忙对他道一声谢。 程维哲低声笑笑,声音有别于往日醇厚,竟是嗓子都哑了:“泉叔,我想你也看出我的心思,您这些时日以来对我跟对小元一样细致妥帖,我心里是知道的。往后都是一家人,您就不要再说谢字了,说起来,应该是我才要谢谢您。” 他声音低低哑哑,可话听到周泉旭耳中,却能听出他的诚恳与感激。 周泉旭叹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好了,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别喊了,回头叔给你冲点喉茶,省得你明天说不出来话。” 程维哲笑笑,没再坚持,走到面铺子里面帮杨中元擦桌子去了。 兴许是因为杨中元做的面实在好吃,又可能是这点实惠让街坊心动,总之一天下来,杨中元数了数,竟卖了八十多碗面,光碗他早上中午就洗了两大盆,晚上虽然少一点,但也到底比前几日多上许多。 他是真没想到生意能回来,甚至比以前更好。 杨中元心里高兴,洗碗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仿佛不觉得累。 可周泉旭和程维哲却有些撑不住了,一个躺在屋檐下,一个趴在餐桌上,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杨中元也不是不累,可他头些年已经习惯从早忙到晚,现在虽然也忙,但到底是为自己拼搏,所以也算苦中有甜,干劲十足。 知道一家人都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所以杨中元手里动作很快,他只把碗先用碱水擦了一遍,就放进清水中泡上。 “晚上想吃什么?我看你们都饿了,不如吃碗鸡蛋肉丝面吧,汤多打一些,喝完了发汗,也解乏。”杨中元走过去问周泉旭。 周泉旭挥挥手,道:“你问小哲吧,我什么都吃。” 他其实也想帮儿子准备晚饭,无奈他身体不争气,他自己也知道累过了得不偿失,因此仍旧躺着没起来。 倒是程维哲虽然忙了一天,却还是起身飞快走进空屋里,不多时拿出两个西红柿三个鸡蛋一小把青菜,二话不说就洗了起来。 杨中元表扬他:“真乖。” 程维哲嗓子不舒服,只抬头挑眉,没有讲话。 杨中元把最后一点剩余的银丝面都抻好,然后直接热锅温油。 因为吃汤面,所以他油放的很少,油很快便热了,他扔了少许葱姜炝锅,便把打好的鸡蛋倒入翻炒。 随着“嗞嗞”的声音,蛋香味顿时飘道院中,程维哲飞快洗干净西红柿与青菜,然后跑着往铺子里送。 杨中元把鸡蛋盛出来,抓起菜刀用程维哲眼花缭乱的速度切好了西红柿,然后跟鸡蛋一起扔进锅里。 程维哲哑着嗓子笑:“小元,你这刀工,将来就算去做木匠,也能吃饱饭。” 杨中元瞪他一眼,往锅里倒了三碗水,等水开的功夫,便说:“好了,你可别说话了,待会儿我找点药与你吃了,明天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大夫。” 程维哲站在一旁安静看他,神态温和,目光缱绻。 ☆、048故交 铺子里的生意好了起来,父子两个每日忙忙碌碌,却觉得分外充实。 这段时间程维哲都是早上过来帮着忙一早起,然后就匆匆离开,杨中元问他几次在忙什么,他都神秘笑笑,什么都不说。 见他不肯说,杨中元也就懒得继续问,却转头跟爹爹念叨:“还跟我保密,以后我也问什么都不告诉他!” 周泉旭好笑看着他,没有讲话,只伸手拍了拍他额头。 日子就如水般奔涌而过,时至八月末,周泉旭的身体已有明显的起色,杨中元偷了个下午休息的空挡,陪着爹爹去李大夫的医馆诊脉。 李大夫的药确实很好,周泉旭连续吃了一月有余,如今已经渐渐好了起来。人精神许多,胃口也好上不少,现在还能出门行走很长时间都不觉得累,跟杨中元刚回来那会儿简直天差地别。 这次去诊过脉,周泉旭就需要换药了。杨中元打量着爹爹也应该多多走动,便没去请李大夫到家来,而是陪着爹爹一同去了医馆。 丹落七月到八月都很炎热,医馆人也只多不少,父子两个等了好一会儿才看上病。李大夫细心,仔细诊脉很久,这才笑着道:“小杨老板可放心了,令堂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再调理月余,便可康健。我重新写张方子给你,去掉少许安神的药,加一些调理脾胃的,应该能更好一些。” 杨中元听了自是高兴,忙说:“谢谢李大夫妙手回春,真乃神医也。” 李大夫仔细斟酌着用药,答他:“小杨老板客气了,医者职责便是治病救人,这都是我分内之事,担不得谢字。” 因着这些日子杨中元经常请他瞧病,两人也算熟一些。杨中元知他为人,如是也没再多说,只等他开了方子,又抓了两服药便一起往家走。 这个时候的雪塔巷是十分安静的,除却树上知了的叫声,其他再无旁的响动。 杨中元跟周泉旭两个也就慢慢往家踱步,觉得这样悠闲的下午时光十分难得,虽然外面天气炎热,但仍旧令人觉得舒心。 路过孟记的时候,杨中元不经意间扭头,就看到孟条坐在铺子里阴森森看着自己,他全不在意,甚至还回了一个笑脸,心情越发愉悦起来。 就在父子两个开心之时,突然前面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从铺子里推了出来,那孩子被推得狠狠往后摔去,“嘭”的一声倒在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上。 杨中元跟周泉旭离得并不远,刚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才发现那身影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此刻被推倒在地上,竟半天起不来身。 父子两个刚想上去帮忙,却看到那间铺子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往少年身上扔了几样东西:“你这个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掌柜给的价不算低了,怎么?你还想漫天要价不成?也不看看你这东西不过就是普通的金物,哪里值钱了?” 被他扔出手的东西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金光,然后纷纷散落在那少年身侧,杨中元定睛一看,却觉得那东西分外眼熟。 摔倒在地的少年皱着眉头,满脸都是焦急与愤恨,他艰难爬起身来,一个一个把被扔在地上的东西仔细捡了起来,然后他也不管那小伙计如何叫骂,自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才仰着头一字一顿道:“无论做不做生意,你们开铺子总要尊重客人,我不过就是说了一个高于你们给的价格,就这样把我赶出来,还随便乱扔我的东西,要是摔坏了,我就去官府告你们店大欺客。” 他身形十分单薄,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的话来,杨中元虽说并不认识他,心底却对他多了几分赞赏。 那小伙计被他一番话说得脸都红了,狠狠咒骂了几句就转身回了铺子,留下那少年一个人站在巷子中央,低着头沉默不语。 杨中元与爹爹对视一眼,然后自行走上前去,缓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声音一贯清亮,如此缓声讲话更是温和,因此那少年也没被惊到,而是抬头茫然看了他一眼。 指着一眼,却叫杨中元十分吃惊。 只见这少年长着一张端丽无比的脸庞,眼睛漆黑而明亮,鼻子高挺,嘴唇丰润,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杨中元却依稀能从他稚嫩的脸庞上看出日后的风采。 这还真是个美丽无双的少年。 可惜他如今面色蜡黄,身形瘦弱单薄,一身衣裳打了一层层补订,就连头发都乱七八糟,好似许久都未曾打理过,这样看来,杨中元心里叹了口气,却并未表现出异样来。 这世间许多人生活都不易,他自己也一样,如果不是刚才看清那小伙计扔出来的是什么,他可能也就过来扶他起来,并不会多嘴问一句话。 那少年一开始还有些愣神,等到反应过来,便把手里的东西往袖子里塞了塞,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还好,多谢。” 杨中元冲他笑笑,表情越发温和:“我不是坏人,你不用如此害怕。” 坏人哪里还会自己承认,那少年还是机警看着他,不发一言。 杨中元笑容更是灿烂,他指了指少年藏东西的袖口,突然道:“我知道你这东西哪里来的,也知道这东西的主人姓什么。” 这一句话,便把那少年的脸上的机警全部去除,他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虽说比旁的孩子懂事,却也失不了半分天真。 听见杨中元这样说后,他不由急道:“你说我父亲姓什么?” 父亲?杨中元挑眉,笑道:“他姓徐,双人余,可对否?” 那少年听了,脸上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他那样子太明显了,一看就是承认了杨中元的话,就连一直未说一言的周泉旭也跟着笑起来,然后扭头小声问杨中元:“你认识他父亲?” 杨中元点点头,凑在爹爹耳边讲:“头几年认识的。” 头几年杨中元便是在宫中,那也必然是在宫中认识,周泉旭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儿子的笑容里有些打趣。 少年见杨中元似很笃定,也面带笑容,于是终于放下心防,怯怯问:“你真的认识我父亲?他现在生了病,你能借我些银子吗?” 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遭跟刚认识的人说这样的话,说完他自己也很羞愧,低着头再也不言不语。 杨中元见他样子,不由想起他的“父亲”,于是便说:“我与他早年相识一场,未曾想到时隔多年还能见到他的孩子,你们如今住在哪里?如果不远我便陪你走一遭,你放心,我带着银子去。” 那孩子脸上先是一亮,随即又漫上红晕,最后突然“扑通”一声冲他跪下,使劲磕了三个头:“我家住在七里村,离这里不远。这位叔叔,实在谢谢你,我没有当了这东西,今日的药都买不上了。” 他说的委实可怜,杨中元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弯腰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你这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走吧,我们早去早回。我也许多年未曾见你父亲。” 他说完,回头又与爹爹说了几句,只道说如果晚上回不来,便歇业不开店,然后便急匆匆跟着那少年离去。 周泉旭站在远处看他背影渐渐消失不见,不由叹了口气。 虽说儿子在宫里练就一身铜皮铁骨,但骨子里依旧心软。这样的事情被他碰见,心里少不得要难受。这事不能同程维哲讲,周泉旭想了想,决定晚上给儿子煮碗绿豆粥来吃,他手艺虽说比不上儿子,但煮粥还是会的。 这边厢杨中元一路领着那少年去了丹洛驿站,驿站就在城门不远,南来北往的马车大多都在这里休整,算是一处繁华之地。 由于离城门较近,所以驿站里也有不少牛车等活,杨中元着急出城,也看那少年身子骨并不是太好,便直截了当租了一趟牛车。 七里村顾名思义,便在丹洛城七里之处,是离座郡都最近的一处村落,如若步行,便得要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到,但坐牛车就会快很多,三刻功夫可以行到村中,还不累人。 那少年沉默地跟着杨中元坐上牛车,等到出了城,他才低声道:“叔叔,这钱以后我也还给你。” 杨中元伸手摸摸他的头,笑道:“客气什么,我是自己懒得走,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看看他,露出一个十分明艳的笑容来:“叔叔,我叫徐小天,天空的天。” 杨中元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小天,我姓杨,名中元,你便叫我杨叔就可。” “杨叔。”徐小天听了他的话,认真喊了他一句。 “小天,你父亲得了什么病?” 徐小天低下头,道:“我父亲得了心疾,这些年他为了养活我太过劳累,今年便病倒了。” 杨中元见他情绪低落,便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一句:“没事,等看了大夫,会好的。” 牛车走的很快,两刻之后就到了七里村,杨中元付了五十个铜板的车费,便拉着小天进了村子。这会儿正是村人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所以村子里十分安静,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大多都在地里干活。 徐小天走路很快,几乎跑着领杨中元到了一户土胚房院门前。 杨中元看他从怀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然后才对杨中元道:“杨叔,到了,这里是我家。” 徐小天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飞也似地往里屋跑,杨中元快步跟在他身后,只见徐小天掀起布门帘,一张蜡黄憔悴的病容便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扭头,也一眼就看到杨中元。 两人便这样默视很久,最终床上的人低声呢喃道:“平喜,你也出来了……” ☆、049抉择 这一个称呼,如今杨中元听来,简直恍若隔世。 曾经他人生的前十年只叫杨中元,后来十四年却变成了平喜。 没有姓名,没有家族,只有平喜二字,才是他的名讳。 杨中元恍惚之间,那人的名字也顺口说来:“听书哥,许久不见了。” 听书出来的年头比他长许多,再听这个称呼,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轻声道:“我本名徐安,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徐哥便可。” 杨中元笑笑,低头走了进去。这屋里还比较像那么回事,除了家具都已陈旧不堪,但好歹没有空空荡荡让人无处坐下。 他见徐小天一直趴在床头盯着徐安看,便自己拽来一张木凳,坐下同徐安道:“徐哥,我本名杨中元,你叫我中元就行。” 徐安笑笑,他一脸病容,笑得也颇有些吃力:“没想到,已经八年过去了。” 叫他这么一说,杨中元也想起许多年前的那段时光,他不由呢喃道:“徐哥,当年若不是您照顾我,也没我今日能活着出宫,这次能碰到小天,还真是缘分。” 徐安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徐小天,他看起来愧疚又欣慰,只是说:“小天是个好孩子,我这个做父亲不顶用,亏待了他。” 徐小天忙使劲摇头,大声说:“父亲最好了。” 徐安笑笑,伸手帮他顺了顺头发,然后道:“小天,父亲饿了,你去帮我煮碗面条,好不好?” 徐小天立马点头答应,走到杨中元身边的时候,还十分有礼貌道:“杨叔,桌上有水,您喝。” 杨中元笑着看他,等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面,才把视线对回到徐安身上:“徐哥,这孩子……” “就知你会问这个,”徐安苦笑出声,好半天才低声道,“我那年回来,却发现家里父亲爹爹俱都亡故,我那时便在城里的大酒楼找了个帮厨的活计,一个人过活。” 杨中元听了,浅浅笑起来:“恩,我现在也是做的厨子。” 徐安点头:“你看,我们也只会做这个,头一年我没什么花销,加上宫里的月银,也攒了些钱。第二年有一次跟着酒楼的掌勺去青居帮忙做宴席,碰巧遇到一对夫夫带着孩子去卖……” 青居是丹洛最有名的风月场,孩子要是卖到那里,这辈子也就毁了。 “是小天?”杨中元叹了口气,低声问。 “可不是,小天是他们二人哥哥的孩子,哥哥和坤兄俱亡之后按律只得收养了小天。他们两人很快便有了自己孩子,家里也十分贫困,于是就打起了小天的主意。听说青居给的银钱高,所以他们就去了。” “真是丧心病狂,也不怕遭报应。”杨中元皱眉说。 为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推另一个孩子进火坑,还真是泯灭天良。 “你也看到了,小天那孩子长得多好,他要是进了那里,早晚是折腾死的命。我当时一个人无牵无挂,就主动跟那对夫夫说了,把小天买了回来。” 杨中元感叹道:“也是你好心肠,小天命中有贵人,将来必定顺遂。” 徐安自嘲地笑笑,他指了指自己蜡黄的脸,道:“那时候小天还小,身子骨也不好,对于被叔叔叔父卖掉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讲过,跟我回来以后非常听话,就是话少,像个闷葫芦似的。后来我们二人就从城里回来,还是落户七里村。这里茶园很多,我找了个茶园厨房的差事,农忙的时候帮着摘茶,不忙就做厨子,也能多挣些钱。我原本想多给小天存些家底,可是眼下我身子骨却不中用了,不仅花光了积蓄,还要连累小天小小年纪为我东奔西跑。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杨中元想起一路走来,小天确实话不多,一开始不认识他,甚至连场面话都不讲,对外人总是十分警惕。可以但熟识,他却非常有礼懂事,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徐哥不要这样讲,这一段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但小天却也变得更加聪明伶俐,孩子吃点苦头,也没有什么不好。如今我来了,自然是不会让你们这样过下去,我这些年存了些钱,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徐安听了他这一番话,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你啊,刚去御膳房的时候不知道挨过多少骂,前头王大宫人是存着心欺负你的,你也都挺了下来。当时我就想,你将来必定会比我们所有人都好,果然,我离开那时候,你就顶上了大宫人的位置吧?” 杨中元刚去御膳房时,同当时管他的大宫人不对付,虽说大宫人不是宫官,但他大你一级,就死死压着你。那时候杨中元吃得苦是现在的十倍,年少的他也都撑了过来。后来那人被调去别的地方,换成了徐安当上大宫人,杨中元的日子便好过起来。 徐安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对待手底下的小宫人从来不随意欺辱打骂,因为跟杨中元都是丹洛人,所以对他更是照顾,一直到他离开永安宫,杨中元同他也都很交好。 所以当杨中元看到徐小天手里拿个小小的金葫芦时,便多少猜到是他同徐安有关系。 永安宫里所有主子们打赏的东西,基本在离宫时都要换成等价金银,不得擅自带出宫。徐安当年是同发小一起进的宫,可惜发小身体不好,没有熬到束发就早早夭折,那个金葫芦,是当时文帝赏给御膳房的,发小那日做得好,得了一个。后来他病逝前,就把这个给了徐安,叫他好好活下去。 八年前徐安出宫,特地求了当时的御膳房总管,总管人也和善,便特地请示了宫人所的魏总管,同意他把这一件金葫芦带出来。 这件东西是文帝旧制,到了天启朝便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样式,况且那时候徐安就把这金葫芦用红绳挂在心口上,所以杨中元才会一眼便认出来。 说来,他会试着问那一句话,也真是巧合。 想到这里,杨中元心绪十分复杂:“恩,你走后,我在御膳房过得不错,还学了御厨的手艺,如今也能养活我爹。徐哥,你出宫后就一直一个人吗?” 徐安神色黯然,他伸手摸了摸放在床边的那个小小的金葫芦,道:“有小天陪我,我就知足了。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下去,我也不能叫他把这金葫芦拿去当了,索性碰到你,帮了小天的忙。” 杨中元明白他的意思,想到自己同程维哲两个都还好好活着,心里便由衷感谢上苍。 这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人叹生不逢时,有人哀挚爱早亡,有人痛子欲养而亲不待,有人伤求不得恨难抒。 想到这里,杨中元不由有些欲言又止。 徐安看他纠结踟蹰,便说:“中元,想说什么?” 杨中元看他眉宇间满满都是郁结,脸色蜡黄,身形消瘦,便知这么多年过去,他心事依旧难消。否则只是茶园这样的差事,怎能叫他年纪轻轻就得了心疾。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十几年没回来,却发现这里早就物是人非,可却有一个人,虽然已经成为挺拔青年,我却觉得似乎十几年光阴并没有改变什么。我回来,爹爹在等我,他也还在这里,便觉得知足。” 徐安见他说着爹爹和那个人的时候,满脸都是温柔,同少年时的倔强坚强完全不同,心中就有些了然。 “中元,你如此幸运,合该好好珍惜,还有什么踟蹰?” 杨中元听他这样讲,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豁然开朗。是啊,他原本不觉,可如今偶然见了徐安,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是,我不想告诉他我曾经进过宫,这个秘密压了太久,我虽觉得应该告诉他,可也已经编了太多谎言骗他,这叫我如何说出口。” 同周泉旭谈过那几次之后,杨中元也渐渐有些放下心结,可现在他却需要一个契机,好让他能把话都说清楚。 可每每想到程维哲会知道先前他所说的许多话都是谎言,他又有些打退堂鼓。 他不知别人如何,但当他碰到程维哲,他就觉得自己越发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徐安笑笑,道:“中元,你一直这样欺骗下去,早晚有一天,唯一的这个人也会离你而去。你看,天灾人祸,病痛苦难,人命太脆弱,他可能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你想要这样吗?你难道不想同他携手共度,白头偕老,成就美好良缘?” 杨中元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 徐安咳嗽两声,又说:“不要像我一样,还没来得及珍惜,就已经彻底失去了。” 他这句话,说得这样轻,又这样重。杨中元浑身一颤,竟有些慌神。是啊……如果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只有后悔了。 他会悔恨,会痛苦,会辗转反侧,会一直一直想着,天天月月念着,这一生都活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失去里,一直到他闭眼离开为止。 “所以,你想告诉他吗?” 杨中元声音里有着苦涩与纠结,末了却说:“我会找个机会,把一切都同他讲清楚。” 徐安说了好长时间话,看起来疲惫不堪,杨中元喂他喝了几口水,又扶他躺下,却听他继续说道:“中元,早点了结,早点才能获得幸福。” ☆、050心愿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徐小天端着一锅面条进来,他们才停止交谈。 徐小天一直叫徐安父亲,想必并不知道他的过往,所以杨中元也并未提及,假装什么都不知了。 面条只是简单的清汤面,徐小天一个孩子,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他甚至还跑去厨房拿了三副碗筷过来,看样子是想请杨中元一起吃。 杨中元中午吃过饭,不过看着他期盼的表情,还是盛了一碗面汤,坐在一边慢悠悠喝起来。 面汤很淡,似乎根本没放盐,面条也有点过火,咬到嘴里几乎是入口即化。 这样一碗面,徐安却吃得香甜,他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然后拍拍徐小天的头,表扬他:“小天最能干了,连面条都会煮。” 徐小天羞涩笑笑,端着碗筷又出去了。 这样一个孩子,在外面跟个刺猬似地见谁都不像是好人,可到了亲人身边,却乖巧腼腆,贴心可爱。 “小天真是个好孩子。”杨中元帮徐安倒了杯水,感叹一句。 徐安笑笑,神情颇有些无奈:“是啊,他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说起来还是生活所累。中元,你喜欢他吗?” 杨中元点点头:“恩,他很好,很乖。” 听了他的话,徐安低头想了片刻,然后突然看着杨中元道:“中元,你看我无亲无故,只跟小天相依为命。将来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否帮我照看小天?” 说完,他似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了,忙补上一句:“小天什么都会干,也不会费多少口粮,你只要养他长大便是了。” 他声音里满满都是恳求与彷徨,杨中元愕然之后,哑声问他:“徐哥,你好好的,小天自然要一直一直陪着你,将来他还要孝顺你呢,你别多想。” 徐安扭头往窗外看看,见儿子并不在院中,这才低声道:“中元,我这病,是好不了了。我拖到这个时候,无非就是放心不下小天。你是个好孩子,我也算看你长大,算徐哥求你,你答应我,我便也就了却心事了。” 杨中元幼时过得顺遂安乐,后来去了永安宫中,坎坷与艰难伴随他成长。御膳房也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许多小宫人会病逝,也有许多人办了错事挨打拉去黑巷。那些年里,杨中元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生离死别。 可是如今,当他听徐安说自己来日无多时,却还是觉得痛苦不堪。 这个人也不过跟他相识几年,后来大半都天各一方,如今辗转相遇,还未来得及说几句感念,却又叫他碰到这样情景。 杨中元站在原地,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不说话,徐安也没有再讲,只是许久之后伸手擦了擦杨中元的眼睛,表情却无限温柔:“当时御膳房那么多小宫人,我唯独喜欢你。你的性子看上去最执拗,却最心软。你看看,我就跟你讲了一句,就要哭了。好了好了,都是徐哥的错。” 杨中元深吸口气,他用衣袖蹭了蹭有些湿润的眼睛,坚定道:“我这就回去给你请个神医来,定要把你治好。” 徐安笑着摇头,脸上表情越发温和:“我知你心善,可我日日药不离口,哪里能拖累你跟小天。不如早早去了,落得清净。” 他面容拉簧,身形消瘦,可一张笑颜却好似散着光,杨中元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再劝说他,末了只好叹了口气,道:“我不管,大夫我请来给你,你要老老实实听话吃药。再也不能说泄气话了,你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小天。这些年,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你是他的父亲,你还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寻觅良缘,怎么能早早就走了?” 徐安笑笑,知道他一贯固执,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自己的身体他如何不知道?头些年还好,这几年他不知怎么地,越发想念阿华,茶园工作对于他来讲还算不得非常辛苦,却也不那么轻松,他年前染了风寒,便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心脏也跟着难过起来,这一日拖过一日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想坚持下去了。 他想念阿华,觉得这世上没有他异常难熬,头些年在宫中时忙碌劳累,他没时间多想。后来出了宫,生活没有那么艰难,他却反常开始想念幼时时光来。 那时候他跟阿华两个人漫山遍野跑,七里村茶香满园,是个极漂亮的地方。他回到故园,果然便再也不想离开。 这里有他心里的阿华,有他曾经的快乐,有他已经失去的家人。 也有可爱的、乖巧的、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小天。 他苟延残喘,不肯闭上双眼,就是担忧他走之后,小天无依无靠,成了孤儿。 如今杨中元的出现,给了他新的希望。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徐安突然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他了解杨中元,就像杨中元了解他一样。 “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小天这孩子我也很喜欢,以后你要是身体不好,我帮你养他也是一样。说不定还能多个徒弟继承衣钵。” 徐安笑笑,看吧,就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话说到这里,徐安就已经撑到了极限,在徐小天回来之前,他就已经闭目睡了过去。 杨中元轻轻帮他带上堂屋的门,然后厨房找到正在洗碗的徐小天。 他没有上前帮忙,因为知道徐小天不会答应。 “小天,你都找谁给你父亲瞧过病?” 徐小天仔细洗干净碗,然后整齐摆进碗柜中,虽说父亲病了,可这个小厨房却显得干净整洁。杨中元暗暗点点头,他想到刚才那碗面,徐小天能好好生火煮面,还放了盐,已十分难得。 “我请了村里的老大夫给看了,他说不会治。然后我就跑去问了隔壁王大叔,去城里请了李大夫来给我父亲看,”徐小天老老实实回答完,又指了指药炉边上的那几包药,“这都是李大夫开的,我听人说李大夫可厉害了,等父亲吃完药,就能好了。” 他说完,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杨中元,然后低头使劲搓着短褂边缘:“杨叔,你说父亲是不是快好了?” 杨中元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堵得他说不出话,堵得他心都跟着难受起来。 “小天,你父亲是个好人,我跟他情同兄弟,以后啊你也不用操劳别的,家里的事情我帮你担着,你只要多陪陪你父亲就好,行吗?” 徐小天再懂事,也还只有十岁,他有些懵懂地看着杨中元,最后脸上突然迸发出光彩来,衬得他一张漂亮的脸越发出色:“恩,我会好好待在家里,杨叔,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挣钱还给你。” 杨中元勉强冲他笑笑,起身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在屋子院中转了一圈,仔细嘱咐了几句,又留了五两银子给徐小天,嘱咐他等徐安醒了,一定要交给他。 徐小天紧紧攥着那银子,紧紧跟着把他送出门去:“杨叔,谢谢你。” 杨中元点点头,让他回去关好门,这才抬脚往边上的那户人家走。 徐安还在病中,日日吃面条可是不行,他便去了徐小天口里的王大叔家,请他家正君做饭的时候多拾掇些菜给隔壁送去,自然,银钱他也给了足额。 隔壁那户人家心善,本就经常帮忙照顾,见他要给钱,更是说什么都不要,只说自己应该如此。杨中元好说歹说,终于把银子留下,然后慢慢往村口走去。 说实话,走这一趟,他先是因久别重逢故交而欣喜,后又得知他不久于人世而悲伤。这一个下午过得大悲大喜,让他思绪乱成一团,什么事都想不下去了。 他不太想现在便回去,于是就围着七里村茶园缓步慢行,一路仔细端看茶园风光。 丹洛的茶树听说比南地的高了一些,但也有限,都是矮矮地长成一垄,远远看去整齐又漂亮。 杨中元满脑子过去的旧事,又不断想着未来,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整个人都有力虚空。 等到他第三次从一个高大的身影边路过,才发现那人看着竟分外眼熟:“阿哲,你怎么在这里?” 正弯腰在地里劳作的青年猛地直起身来,扭头有些诧异地看向杨中元:“小元,你怎么也在这里?” 在这样一个时刻碰到程维哲,杨中元竟慢慢冷静下来,他深吸口气,仔细打量起程维哲来。 只见他带着一顶宽檐草帽,身上穿着短褂长裤,脚下一双草鞋踩在土里,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哪家的茶农在做事。 因他穿着短褂,阳光下,杨中元能清楚地看到他胳膊上漂亮的弧度,因此恍惚之间,他竟忘了回答程维哲的话,只呢喃道:“阿哲,没想到你人还挺结实的。” 他说完,直到看见程维哲一脸忍俊不禁,这才猛地红了一张脸,恶狠狠道:“我问你,你怎么跑来做茶农来了?” 程维哲冲他招招手,然后拉着他去了茶园边上的小茅屋里,外面本就炎热,茅屋里也只没那么晒,杨中元跟程维哲面对面坐在低矮窄小的茅屋里,竟觉得比外面还要气闷。 “我是做茶的,自然要知道怎样种茶树。七里村的这家茶园园主因着上次的事情心里有愧,这次才允我过来学习几日,机会难得,我是必要来的。” “你前几日神神秘秘,就是来做这个的?”杨中元终于清醒过来,问他。 程维哲低声笑笑,道:“是啊。”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杨中元一听,立马急了。 程维哲又笑,伸手捏住杨中元的脸蛋,然后齐齐往外拉:“我要是告诉你,你会不会又要操心外面天热,又要给我准备绿豆汤,如果不是铺子里太忙,你肯定还要跟着我来一趟,是也不是?” 杨中元一把拍掉他的手,别扭地转头看向别处:“哼,谁叫你要说保密。” 程维哲见他这样,脸上越发温存,那笑意直达眼底,仿佛经年都散不开去。 ☆、051约定 杨中元见天色已经不算晚了,便叫程维哲一起回去准备晚饭。 程维哲往日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回去,所以便叫杨中元在茶园里等一下,他去冲个凉换身衣裳再过来。 就在杨中元百无聊赖站在树荫底下发呆的时候,却见程维哲穿着窄袖长衫,牵着一匹鬃毛大马冲他走来。 “啊……”杨中元十分吃惊,他好半天才指着马道,“骑马回去……?” 程维哲见他那样子,就觉得分外好笑,他扬起嘴角,道:“是啊,要不然我每天来回便要走一个时辰,骑马只消两刻就能进城了。” 杨中元看了看马,又看了看他,最后终于憋出一句:“我不会骑马。” 也不知是太阳太热,还是他心中羞愧,总之脸蛋上通红一片,看起来分外可爱。 程维哲见他这样,心中越发柔软,他牵着那马慢慢走到杨中元跟前,然后牵起他的手:“它叫点星,很温顺的,你摸摸它,是不是很漂亮?” 杨中元被他握着手腕,不由自主摸了摸点星的额头。点星并不是名贵的宝马,但却非常有灵性,此刻或许是因为杨中元表情有点忐忑和喜欢,它便懂事地低下头,任由杨中元摸他的长脸。 马儿的眼睛都很漂亮,漆黑漆黑的,再配上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可爱又漂亮。杨中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先是摸了几下他的鼻梁,见它很随意让自己摸,便又大胆地抱住它顺毛。 程维哲道:“这匹马是弱冠之时爹爹送给我的,后来我一直不怎么回程家,便把它寄养在雪塔巷附近的车马驿中,有空就去喂喂它,帮他洗洗毛。你看,点星多乖,多通人性。” 杨中元扭头看程维哲,一脸跃跃欲试:“真的好乖,阿哲,等有时间,你教我骑马吧。” “好啊,以后我们离开这里,也替你挑一匹,还能给点星做个伴。” 听到自己被叫到了,点星仰仰头长鸣一声,杨中元吓了一跳,等它叫完了,才伸手拍了拍它的肚子:“坏蛋,还吓唬我。” 点星扭头蹭了蹭他,看起来十分无辜。 “好了,今天我带你回去,过来,我扶你上马。”程维哲拉着杨中元走到马镫边,示意他蹬着马镫上去。 杨中元虽说喜欢点星,可到底第一次骑马,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更何况点星并不是矮脚马,个头很高,杨中元拽住马鞍,蹬了半天脚蹬都没上去。 他其实是有点害怕,但又不肯直白说出来,程维哲在一旁看他爬了半天都没上去,忍着笑意劝他:“没事,没事,它很温顺的,你使劲往上跨一步就上去了。” 杨中元回头瞪了他一眼,转头对点星念叨:“点星你乖啊,我要上去了,务必不要动。” 点星摇了摇尾巴,喷了口气。 杨中元表情严肃起来,他双手拽着马鞍,左脚踩着马镫,一个使力就往马背上跨去。不过这一次似乎也跟刚才一样,你要往上爬,马儿总要动那么一两下,可它一动,杨中元就好像泄了气般,又跨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有力的大手及时拖住杨中元的屁|股,使劲送他上了马背。 等好不容易坐定下来,杨中元一面死死抓着马鞍,一面脸又烧了起来。 真是……丢死人了! 程维哲见他坐好,嘱咐一句:“你别动,抓紧点就行,我这就上来。” 杨中元扭头看他,只见程维哲仿佛身轻如燕,他一脚踏马镫,只消一个挺身飞跨,就稳稳坐到了杨中元的身后。 因为杨中元没有脚蹬踩,程维哲怕他害怕,便往前坐了坐,好让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你放心,掉不下去,要是实在不习惯,就闭上眼睛别看。有我在呢,恩?” 说完,他双手从杨中元腰间伸出,紧紧拽住缰绳。 杨中元只觉心跳如鼓,但他知道,他并不害怕。 程维哲在杨中元耳边低声笑笑,然后朗声道:“坐稳,我们走啦,驾。” 点星得了主人的命令,顿时迈开修长的腿,用力往前奔跑出去。马背上有些颠簸,杨中元不由自主往后靠去,然后就落入程维哲温热的胸膛里。 似是为了照顾杨中元,程维哲并没有让点星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它只是慢悠悠带着两人往丹落行去,跑得异常稳当。 程维哲拍了拍点星的鬃毛,低声夸它:“跑得真好,回去喂你吃萝卜。” 他跟杨中元几乎是贴在一起,说话呼出的热气直往杨中元耳边窜,杨中元的耳垂慢慢由白转红,最后几乎连脖颈都红成一片。 程维哲把下巴放在杨中元肩膀上,然后笑道:“热?” 杨中元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程维哲又笑:“好玩吗?” 好半响之后,杨中元才点点头,答他:“好玩,点星很好。” 前方正好跑到转弯,程维哲收紧双臂,低声问:“那我好不好?” 这一下,杨中元简直浑身都僵了,程维哲见他不回答也不讲话,立马笑出声来。 听见他笑声里有着打趣的意味,杨中元才往后伸了伸手肘,捶了他一下。 之后一小段路,便没人再说话了,只有马儿的奔跑的“嘚嘚”声回荡在乡间,听起来十分惬意。 他们两人穿着一色青衣,坐在高头大马上从田间小路径直奔去。两侧碧绿的茶树一垄一垄往后退去,头顶阳光明媚,天青云淡,风景美不胜收。 程维哲左手松开缰绳,毫不犹豫地环住杨中元的腰。 杨中元仰头看向前方,只见满目都是苍翠碧蓝,就连心也跟着沉淀下来,整个人都安静不少。 他松开马鞍,轻轻握住了程维哲环在他腰间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彼此,似乎都听到了对方心动的声音。 从年少时一块嬉戏,到少年时经年分离,再到如今久别重逢,每日一起努力打拼。杨中元与程维哲,两个人慢慢敞开心扉,都把对方当做独一无二的那个存在。 他们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人,都已过了弱冠的年纪,心中到底喜不喜欢一个人,只要多用心想想,便能知道真相。 程维哲被他那么握住的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几乎要停住呼吸,杨中元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他怎样旁敲侧击,杨中元始终很少给予直截了当的回应。 可他却并不着急,因为感觉在这里,人也在这里,每当他们说起未来,杨中元的计划中,也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 这样其实便够了,程维哲以前总觉得,两个人相处,只要有一个主动,那便就可以了。 但这一次,杨中元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叫他整个人都高兴起来,因骑在马上,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飘在云端。 因为有情,所以对方每一个细小回应都仿若珍宝,在他心中最柔软的位置,点亮最美丽的色彩。 这样满足,这样幸福。 人活一世,也不过所求如此。 程维哲反手握住杨中元的,见他并未挣脱,仍旧老老实实窝在自己怀里,他就觉得满心都是欢喜。 “小元,我们就这样,一辈子都不松手,好不好?”程维哲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杨中元耳畔响起,他只觉浑身都麻了,一时之间,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似乎是太高兴了,也似乎是太满足,程维哲即使不能看到他的表情,却也知道他肯定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他们两个挨得这样近,似乎就连心也贴在一起,一同感受田间碧绿,一同奔跑在碧蓝天空之下。 杨中元没有说话,程维哲也并不心急,他们似乎忘了刚才那句话,只顾着一路策马奔驰,领略风光。 等到丹洛高大的城门隐约出现在他们面前,杨中元才仿若终于能出声一般,坚定有力的,说了一个“好”字。 程维哲笑笑,把他搂得更紧,仿佛想要融他进骨血里。 两个人进了城以后就没再讲话,也放慢了速度让点星踱步而行,程维哲先把杨中元送到雪塔巷口,扶着他下了马,然后才摸了摸他的头:“我送点星去车马驿,一会儿就回来。” 杨中元迅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虽然看起来仍有些不太好意思,不过却还是落落大方地拍了拍点星的脊背,说:“慢点骑,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程维哲突然弯下腰,在杨中元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他迅速调转马头,笑着喊了一声“驾”,一溜烟跑走了。 留下杨中元站在原地,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简直精彩极了。 晚上的生意依旧忙碌,杨中元一边上菜煮面,一边竟不由自主哼起了小曲。周泉旭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也跟着露出笑容。 有那么几个熟客见他这样,便也打趣道:“小老板,今个有什么好事?难得见你这么高兴。” 杨中元笑笑,道:“确实是好事,可是佛曰,不可说。” 说完,也不管那几个食客如何起哄,他是再也不肯多讲什么了,脸上的笑容却一直都在。 太阳落山之后的巷子里安静极了,百姓们在外奔波一天,也不愿意浪费灯油钱,于是便早早歇下,好第二日精神抖擞去上工。 小面铺里,一家人喝了一大锅八宝粥,配着小炒黄牛肉与醋溜小白菜,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有滋有味。 饭后,周泉旭照例出去溜达一圈,扔厨余垃圾,剩下杨中元洗碗,程维哲擦桌子。 虽说现在客人多,生意好,但他这铺子里却总是干干净净,宁可多擦几遍,也不能叫食客看着心里不舒服。 等到周泉旭回来,洗漱休息之后,杨中元和程维哲才刚刚忙完铺子里的活计。 杨中元洗干净手,深吸口气,对程维哲道:“阿哲,我们出去走走吧。” ☆、052誓言 程维哲先是一愣,然后便爽快道:“好,今日也并不算太热,一起走走吧。” 于是两个人一同锁好铺子的前门,从雪塔巷往城郊三凡河走去。他们一路都很沉默,但却一直并肩而行,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身旁那人的存在。 杨中元想到他刚回丹洛时,第一天也是在三凡河一个人说了好多话。 那时候的他,满心愤恨,疑惑不解,他十几年未归家,对于已经逝去的父亲,有着最复杂的心情。 这个人是他的至亲,是他的父亲,这个人小时候对他也一直很好,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也就是这个人,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年幼的他直接送进宫里,根本不想他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根本不考虑他的未来在何方。 杨中元在宫中忍耐那么多年,煎熬那么多年,他想要回家陪伴爹爹,却也想从父亲那里要一个答案。 他想抓着他质问,那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到底是不是比亲生骨肉更珍贵? 可是这一切,却并没有人能告诉他。 人死如灯灭,他父亲已经死了,那个答案他这辈子也追寻不到。那个时候,说句大不孝的话,他很想追去地府,抓着他的父亲问那么一句,哪怕答案会让他更加痛苦。 但,他到底还活在这世上,他寻到了爹爹,也碰到了程维哲。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在这个丹洛北边的小巷子里,他们两个奇妙地偶遇在一起,然后也奇妙地,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漫漫人海中,有那么多人擦肩而过,只他们两个,那么轻轻慢慢的一眼,就认定对方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 十四年的隔阂,杨中元曾经以为那会成为一道坚固的墙,可随着他们日日朝夕相处,他却意外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唯一障碍,似乎只有没说出的那些话。 原本他还有些犹豫,可当他们在马背上奔驰,程维哲却说出“一辈子都不松手”这样的话,从那一刻起,杨中元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便被他彻底击碎。 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把一切都同他说清楚。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归不能再继续期满下去了。 两个人一路沉默走到河边,这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他们只能借着莹莹月光,缓慢而行。 等到了河滩边,杨中元和程维哲并肩看着滔滔流水,心也跟着慢慢静下来。 因为天黑,也因为这里寂寥空旷,所以杨中元才能鼓起勇气,开头说道:“阿哲,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程维哲没讲话,他只是握住扬中远的手,默默给了他诉说的力量。 杨中元深吸口气,继续道:“我不是说,我失踪那些年,是去清潭书院休养吗?” “恩。” 杨中元觉得如果不是程维哲握着自己的手,他肯定会临阵脱逃,无法继续说下去。但是程维哲的手太稳,太热,太让他无法挣脱。 “我并没有去。”杨中元低下头,十分仓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从小到大,程维哲一直是杨中元的榜样,他聪明好学,无论做什么都很优秀,每一天夫子在课堂上,夸的最多的也是程维哲。 年幼的时候,杨中元并不懂得憧憬这个词的真实含义,他只知道,程维哲做的事情总是对的,写的课业也从来都不会错。 他们一起玩,一起疯,一起吃饭睡觉,一起磕磕绊绊长大。 这是多么难得的情分。 也是如今不停阻止杨中元前进的枷锁,因为太熟悉,所以实在张不开口。 因为太过在意,所以越怕失去。 程维哲看着低头的杨中元,手上用力,拉着他慢慢顺着河沿走下去:“说吧,小元,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知道。无论这些年到底发生如何,你在我心里,依旧是那个顽皮骄傲的小元,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说完,见杨中元还在沉思,不由笑道:“其实啊,你现在比以前乖多了。会得一手好厨艺,又那么贴心,每天都会关心我跟泉叔,这些生活里的小事情,我都是能感受到的。我小时候就很喜欢你,现在更是想同你共度今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他的声音很低沉,手心也很温热,说出来的话仿佛夏日里难得的清泉,让杨中元整个人越发平静下来。 “小元,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你很好,真的很好。” 杨中元仰起头,他被程维哲说得眼眶都有些湿润,却终究没有掉下眼泪。 他以前总觉得眼泪是最廉价的软弱,可后来,这么些年终究过去之后,他却觉哭的时候想哭,笑的时候想笑,才是最畅快的人生。 可他这会儿并不想哭,他眼睛虽然湿润了,嘴角却带着最幸福的弯度。 “阿哲,你记不记得天启元年四月,今上刚刚登基月余,永安宫中人丁凋零。圣宪太帝君曾下懿旨,令各省扩选宫人。” 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杨中元会提及十四年前的这样一件旧事,可见便与他的经历有关。程维哲只听到天启元年四月,心里便有了不好的猜测。 他自小家中冷漠,除了爹爹对他关心至极,旁的亲人一个比一个令他厌恶。所以程维哲小小年纪便通人情世故,记性也一直都很好。 天启元年四月,洛郡郡守接朝廷圣旨,在整个洛郡遴选年龄在八到十二岁之内的少年,以备充入内宫,做宫人用。 宫人是什么?就是伺候皇上的下人,是仆役,就跟他家的小厮一样,甚至,还不如他家的小厮。程维哲当时便对这个十分清楚了,现在听杨中元猛然提及这件事,程维哲心里顿时往下沉了沉,手上也越发用力,使劲握着杨中元的手。 不知道从何时起,两个人都停下脚步,程维哲皱着眉头,脸色十分难看。他紧紧盯着杨中元,仿佛这件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被他这样关心,杨中元竟觉得心里的那一股怨气无形之间消散许多。他想了想,许久才看着程维哲,一字一顿道:“天启元年四月,我父亲送我去遴选,五月,我跟其他少年一起从丹洛出发,历时两个月之后,到达帝京。” 他这一段话说得普通又平凡,可里面到底有多少艰辛与苦闷,他即使不说,程维哲也能感受得到。 只听杨中元又说:“七月十三,永安宫门开,我跟其他人一起从北门宣武门进入,从此一十四年,再也没有离开过。” 暗暗深夜里,他看着程维哲的眼睛仿佛洒满星光,银色的月影飘在两人四周,照亮了他木然的表情。 “阿哲,”慢慢的,杨中元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从十岁到二十四岁,在永安宫做过宫人。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欺骗你的事情,唯一的一件。” 这一字一句,仿佛都化成针,一根一根狠狠扎进程维哲心里。 他长到如今二十四岁,除却爹爹病逝的那一段时间,他这是第二次感受到极致的心痛。 杨中元简简单单几句话,道出的确实说不尽的苦闷和伤痛。当年的杨中元到底要隐忍到什么地步,才以年少时的性格侥幸在宫中活下来,又是怎样的坚持,让他生生挺住这十四年光阴,最终离开那个繁华之地。 何其艰难。 怪不得,他现在事事都会做,样样都做得那么好。 怪不得,他学会一手顶尖厨艺,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厨师。 怪不得,他一双手伤痕累累,他整个人沉默寡言。 他自己给他自己上了一个壳子,外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并不想出来。 如今能跟他说这几句话,真是十分难得,程维哲想到这里,又有些感激杨中元。他觉得自己都要流出泪来,却强忍着伸手一把把这个单薄瘦弱的青年抱进怀中,再也不想撒手。 “小元,感谢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程维哲感叹道,他声音里有着颤抖的湿意,显然已经再也忍不住,偷偷流了眼泪。 杨中元想过他说出真相后的千百种可能,却从来没想过,他得到的回应,却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句真诚的感谢。 在感受到程维哲哭泣的那一瞬间,杨中元觉得满天星斗都越发明亮。 有个人真心实意对他好,愿意为他哭,也愿意为他笑,这一生一世,真是最完满不过。 杨中元伸手回抱住程维哲宽厚的肩膀,然后低声说:“阿哲,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 程维哲把他抱得紧了些,低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湿漉漉的脸:“小元,我喜欢你。” “……”杨中元有些闹不明白,为何他现在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程维哲轻轻放开他,然后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双眼直视着双眼:“小元,刚才在马背上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太不端正了。我如今这样再同你说一遍。” 他伸出右手,然后把它紧紧贴近自己的胸口,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我,程维哲,喜欢杨中元,希望你也喜欢我,与我携手共度,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很明亮,与他往日低沉的嗓音都不相同。 却也这样庄重,这样严肃。 看来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自己,他把他放在心尖之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杨中元知道自己早就动了心,他下午已经答应过一次程维哲,这一次,他依旧给出肯定的答案:“我,杨中元,喜欢程维哲,希望同你成为伴侣,此生此世,都不分离。” ☆、053承诺 话说开之后,两个人再相处起来,气氛便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就算两个人只低头并肩而行,但程维哲只要知道杨中元就在身旁,他也觉得无比幸福。所以从杨中元刚回来第一天,他就厚脸皮贴了上来,再也不肯走了。 同他一样,杨中元形容不太上来那种感觉,却只知道,哪怕程维哲看着他笑,一句话不说,他都会觉得满心欢喜。 杨中元曾在宫中目睹过睿帝与睿嘉帝君之间的相处,这两个大梁最至高无上的主人,平时私底下,其实跟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同。 更有甚者,杨中元经常能从他们之间的细小动作,感受到他从未在自己父亲爹爹身上见到过的温暖与体贴。 这大概就是爱情了。 杨中元如是想着,他和程维哲这样,不知道到底算不算。 回去的路上,杨中元一直很沉默。 程维哲拉着他的手,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小元,你说,皇城为何总要充盈宫人进去?” 杨中元扭头看他,好半天才道:“因为年纪大了的宫人大多都出了宫,只有很少留在宫中。” 程维哲笑笑,他声音悠长,道:“我觉得,大概是因为很多少年一开始就熬不下去,就算今上再宽仁,也总不能抚照到所有人,更何况是永安宫中最多的小宫人。如今大梁繁荣昌盛,宫中扩选一次比一次少,可前些年,却并不是这样,对不对?” 杨中元渐渐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点点头,道:“是的,一直到天启十年,我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说完,他又怕程维哲为他难过,忙补了一句:“也不是,其实一直都还好。” 这一次,大概是不想继续骗程维哲,所以他声音很小,如果不是用心聆听,仿佛根本听不到声音。 可他如果不说这句,大概程维哲或许还会少一些难过,但他这样小声补了一句,却叫程维哲的心仿若在火里烤油里煎。 他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对杨中元道:“你看,你曾经是丹洛的名门公子,却入宫为仆。小元,我觉得如果当时我也进宫,我绝对做不到你这样好。所以你如今能出来,还这样努力生活,这样孝顺爹爹,已经证明你比任何人都强。” 他一字一顿说完,看着杨中元的表情十分温存:“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那个人。” 杨中元仰头看他,觉得满天星斗都比不上他眼睛里的半分情谊,他突然笑笑,然后说:“恩,我自然是最好的那一个。” 许多年了,他都不曾这样骄傲自信的微笑,如今程维哲短短几句话,却叫他的心又渐渐复苏过来。 是的,他为何要这样退缩?爹爹说得对,程维哲说的也对,他如今能好好出宫,便已经证明他比许多人强。 他应当自豪的。 两个人走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周泉旭不知道他们两个去了哪里,却十分放心地早早就歇下了,只给儿子留了一个门缝。 这个时候,整个丹洛似乎都已沉睡。 天上星斗璀璨,巷中寂寥无声,他们二人站在自己铺子门口,竟谁都不肯回去休息。 好半天之后,程维哲突然笑道:“不困吗?” 杨中元也笑道:“你先回去。” 如果是以往,程维哲肯定乖乖就回自己铺子了,可今天情况不太相同,所以他难得耍赖道:“不,我们都定了情,必须有特殊的仪式。” 听他突然提到这个,杨中元马上警惕起来,要知道程维哲小时候使坏的事情可没少干,还大多数都让他干成功了,简直不知道如何说。 程维哲笑笑,突然把脸凑到他面前,道:“我们亲一下吧?” 杨中元一子便知道他这是在玩笑了,毕竟两个人一直以来都是竹马,朋友相处了那么长时间,突然变成伴侣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可他们已经把许多话都说开,也彼此许诺誓言,所以他们肯定会慢慢亲密起来,最终变成人人羡慕的一对。 想到这里,杨中元突然伸手揉了揉程维哲的脸颊,然后迅速捂住了他的眼睛。 程维哲被他的突然袭击搞得一愣,可下一刻,却被嘴唇上柔软的触感吸引到了全部的心神。 那个吻,很轻,很浅,仿若蜻蜓点水,又好似翩若惊鸿。 可程维哲却清晰感受到了杨中元传达给他的那份心意,在这个短短的碰触里,杨中元告诉他自己的那份从来不曾明言的感情,也给了他这一天最贴心的礼物。 一个很轻却很温暖的,吻。 等到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面铺的大门早就严实地关上,一道门缝都没留。 程维哲低声笑笑,哼着小曲,走回了自己铺子。 “双囍烛,描花儿红,红袍纱帽,打马儿游街。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程维哲一路唱回铺子,可夜里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安眠。 他总是不由自主会想,杨中元在那是几年光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越是不说,程维哲越是辗转反侧。 这个人从小骄傲自信,这个人从未吃苦受罪,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别的少年经历的事情,放到杨中元身上,只会令他加倍忍耐。 落差越大,痛苦也就越大。 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明白,可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又都无法释怀。 有些事情,忍一忍便也过去了。 可杨中元当时已经进了宫,他面对的,是最漫长的十四年。这十四年,是他人生里最好的青春时光,是他一切未来的开始。 却偏偏,他就被困在那个繁华荣耀的永安宫中,没有未来,也没有期盼。 这样漫长而没有未来的折磨,才是令许多人都坚持不下去的根源。 程维哲知道,以他的个性,许多事情他都不喜欢去做,可如果不做,那等待他的,便只有残酷的惩罚。 就算程维哲并没有去过永安宫,却也到底见过高门大院里的那些事情。 小厮们不听话,就罚,做错了事,那么便打。他知道宫里的规矩比他们这些寻常富户大了不知凡几,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为杨中元而揪心。 因为在意,因为关心,因为喜欢。 所以难过,所以无眠,所以心痛。 他知道这些事情,如果不是不想继续骗他,或许杨中元一辈子都不会同他讲。 即使他这一路上说过很多次,这并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他能出来,便已经成功战胜了自己,可在杨中元的内心深处,被父亲送去那样一个地方,仍旧是他不能被旁人触碰的伤疤。 程维哲心中明白,这件事情,或许只有他哥哥坤兄与爹爹知道,这整个丹洛,再找不到旁的什么知情者了。 想通了这件事,程维哲决定以后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无论他有多为杨中元难过,他都不能再提。 最好就让它随着那一段过去时光而湮没,再没人知道杨中元曾经的过往。 然后,剩下的人生,就让我加倍对小元好吧。他失去的,我都努力给他争取回来。 一直到外面天色熹微,程维哲才终于带着这样一个决定浅浅睡去。 之后几日,两个人就那样自然地相处了下去,如果不很细心,旁人是根本发现不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的。 但周泉旭却看出了那么几分,还没等他问儿子任何事情,程维哲却率先找他坦白了一切。 这一日杨中元去医馆帮周泉旭取药,程维哲趁他不在,主动向周泉旭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便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 周泉旭见他这样,心也跟着慢慢落到实处,却并没有言语,只等他开口。 程维哲并没有让他失望,他稳稳跪在地上,然后坚定道:“叔,我喜欢小元,我想今后同他携手走过人生。” 周泉旭笑笑,问他:“你知道他十四年都在哪里?” 程维哲点点头,低声道:“我知,他前些时候,已经把一切都同我说了。” 周泉旭脸上笑容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他叹了口气道:“你知道还有这番表态,叔也安心许多。只是,小元是我唯一的儿子,当年的事情我没有及时阻止,已经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我不希望,他努力出来重新生活,还会遭受到波折与苦难。” 周泉旭一直都很喜欢程维哲,他乐见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可程家到底不是普通人家。就算杨中元仍旧留在杨家,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那么他跟程维哲两个人,便也再谈不上什么门当户对了。 就好比富家少爷从来不会同家中小厮结亲一样,哪怕那小厮早就离开主家重新生活,也并不能改变他已经经历的过去。 大梁繁华百年,百姓日益富足,读书人多了,识字明理的人也多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世家之中,有些规矩越发不能打破。 他这一辈子,就是因为无法反抗主家,所以才落得这样下场。在心里,他是再不愿儿子受哪怕一丁点伤害的。 即使这样的伤害,比之他前半生所经历的,差之千里。 程维哲仰着头看着这个已经有些斑白鬓发的中年男人,他认真道:“叔,将来我和小元会一起离开这里,程家的一切我都不会要,也会努力跟那个家断得一干二净。小元曾经的过往,如今便只你我知道,我相信杨家人也不会傻傻地到处去说。我这里,叔你可以放心,小元不想要的事情,我从今往后,便再也不会做。” “叔,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跟小元喜服成双,我会再一次跪在您面前,叫您一声爹。” 周泉旭终于安下心来,然后笑道:“叔期待那一天早点到来。” ☆、054再遇 九月之后,丹洛渐渐凉爽下来。 白日倒还不显,晚上太阳落山之后,那一阵阵的秋风吹得人舒服极了。 丹洛的秋季并不长,等到银杏都黄了之后,便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秋日麦穗黄,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就意味着新的丰收便要到来。 天气日日转凉,吃汤面的人也多起来,杨中元面铺子里面的每一碗面如以前一样,无论是汤头还是面条,再到配面的小菜,这个年轻的小老板每每都是认真端上,从来不曾马虎而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铺子里的生意是一日好过一日。 一月下来,刨除成本和人工,他竟能攒下几十两银子,这在开店伊始,他真的从未想过。 每天晚上跟周泉旭挑灯算账,杨中元都觉得仿若活在梦中。虽然因为生意好,他门父子俩加上程维哲都异常辛苦,但他如今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便觉得十分值得。 想要将来过好生活,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又怎么能行? 每日躺在床上光想着天上掉馅饼,到头来只能饿死。杨中元是个很实际的人,他十几岁时刚学厨艺,那时候梦想就是出宫以后开个食楼,如今虽说只是个小小的面铺,可他到底是坚定地向着梦想前行。 并且这第一步,已经走得很稳,很扎实。 学种茶是一门相当难的手艺活。尤其以洛郡一地的耐寒茶为最甚。茶树是喜温喜湿的树植,许多时候,一旦冬日气温过低,很多都会休眠甚至冻死。大梁南地的茶种最多,也是最主要的产地。而北地却只有洛郡,具体来说,其实应该是洛郡丹洛城七里村。 七里村地理位置极为特殊,它依山傍水,夏日雨水丰沛,冬日却很反常,并不会太冷,是北方耐寒茶唯一的产地。洛郡最著名的丹绿、荣华以及白庭,边都是七里村所产。口感上略微比南地茶更重一些,就连白庭也是如此。 而作为北地茶的主要产区,七里村虽然名为村,实际上占地面积极广,村中村人大多都以种茶为生,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茶园。平时对于茶树的养护都是自家人来做,等到了摘茶时节,便请了茶工来摘,百年来倒也一直延续了下去。 程维哲去学的,自然就是修枝、除虫、看叶以及施肥给水,虽说北地与南地的茶树种类略有区别,但是照顾茶树这个活计却是都通用的。 等到八月都忙完之后,程维哲便也没再去茶园学,而是留在面铺子里给杨中元打下手。 其实他自己的茶铺里也有的事忙,特别是他从别的铺子里买到了略高于茶园收价的茶叶之后,茶铺的盈利就显得有些捉襟肘见,可程维哲却全然不太在意。 他只是把二毛从程家带出来,送了他去七里村茶园,日日都同茶工们同吃同住,仔细学习。 这一次无论是程家谁人所为,都给他敲了一个警钟。他想要自己做大,做强,便根本无法在丹洛这个地方成功。程家虽不说是百年氏族,但到底算是丹洛名门富商,有这一个庞大的家族在,程维哲想要创出自己的那片天地,根本没有可能。 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头脑发热的人,并不会为了堵气或者是泄愤,偏要在这里闯出名堂,给程家颜色看看。 作为已经弱冠的青年人,程维哲一直都很清醒,在还没同杨中元交心之前,他便已经决定跟杨中元一起离开,共同在别地闯荡。就算其他地方也并不比洛郡好混多少,但到底不会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你看,每天每时都想给你找不痛快。 更何况,等以后他们真正发展起来,身板足够硬了,想要做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程维哲同杨中元定情之后,两个人虽说偶尔也会说一些让人听了牙倒的话,但大多数时候聊的还是生意上的事情。 杨中元小面铺子看起来生意非常好,还很挣钱,而程维哲的茶铺也一如既往都是喝茶听书的茶客,可他们真的只是最普通的小生意人。跟真正的商人差了不知凡几。 他们性格虽然并不相同,但许多时候看事情的角度却都很一致。 无论是程维哲还是杨中元,都认为要经商,便要往大里做。杨中元已经离开杨家,而程维哲也即将摆脱程家,那么他们两个自己,为何不立下新的族门? 他们知道如果选择这样一条路,未来生活会很艰辛,但如果能成功,一切便都值得了,不是吗? 所以怀着共同愿景的两个人,每日干起活来,是越发卖力。 九月初的一个晴朗的正午,天高云淡,微风徐徐从雪塔巷口贯穿而过,带来阵阵凉爽。 因为最近生意实在太好,经常有客人在门口排队等着,程维哲便从自家茶铺里拖来两条板凳,放在面铺门口让食客们歇歇脚。 自然,还会有程维哲茶铺里的丹绿任等候的客人随意喝,不收银子。 杨中元脖子上挂了一条汗巾,他时不时在上面蹭掉脸上的汗水,可无论是抻面还是拉面的时候,却从来都是认认真真,他家的面条味道,从第一日到如今,是一丝一毫都未改变的。 甚至,因为做拉条子已经得心应手,味道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好了一些。 “阿哲,十三号。”杨中元刚煮出一碗汤面,仰头就叫程维哲来上菜。 程维哲端起食盘,向杨中元指的位置看去,便看到唯一没有再吃面的客人冲他挥挥手。程维哲冲他笑笑,端着面迅速给人摆到桌上。 这个时候的铺子里是一天中最忙碌的,程维哲用衣袖擦了擦汗,倒了一杯凉茶送到杨中元嘴边:“喝点水吧,看你脸都红了。” 杨中元确实觉得喉咙有些烟气,于是便张开嘴,让他喂自己喝水。 有好事的食客看到,笑着打趣:“小老板,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程维哲同杨中元相视一笑,用汗巾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那是自然,我不对他好,要对谁好去。” 杨中元也笑,却没讲话,只推了他一把,让他收敛一点。 他们两个的事情,是都不想让家里知道的,这件事无论是对杨家还是程家,肯定会吹起波浪,还不如就这样说是兄弟情义,等离开以后,再谈别的不迟。 程维哲被他推到前面去送茶水,扭头往自己铺子里扫了一眼,却看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了嘀咕,却并未说什么。 果然,不到片刻功夫,茶铺的小伙计便跑来找他,低声跟他嘀咕了几句。程维哲的眼睛闪了闪,他走到灶台前同杨中元道:“铺子里有事,我先回去看看。” 杨中元忙说:“你快去吧,别耽误事情。” 程维哲点点头,领着那小伙计走了。 杨中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回到灶台里,继续煮面。 就在这时,一把晴朗的嗓音想起:“小杨老弟,你这里生意也太好了。” “夏大哥?”杨中元抬起头,却看到早先在巷子里认识的夏君然正站在他家铺子外面,笑眯眯瞅着他瞧。 周泉旭刚帮儿子把青菜都洗干净搬进铺子来,抬头却见有儿子的朋友来店里,忙上千招呼:“你是小元的朋友吧,快,进家去坐。” 这会儿铺子里人满为患,哪里还有下脚的地方,杨中元见还是爹爹想的周到,忙跟着说:“夏大哥,你去院子里坐一下,我等忙完这一阵,再来招待你,实在是过意不去。” 夏君然摇摇头,一面笑着打量杨中元这间小小的面铺,一面跟着周泉旭到后院的餐桌旁坐下:“哪里的话,我才是来叨扰你的,你先忙你的,待会儿再说别的不迟。” 杨中元仍旧觉得过意不去,可算着还有十几碗面未上,他只能叹口气,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院子里,周泉旭端来瓜子凉茶给夏君然,道:“小夏,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先等一下,我去前面帮小元忙一阵,待会儿等客人们都走了,便让小元炒几个好菜请你吃,中午可千万要留下来。” 夏君然对杨中元一家人都挺有好感的,他也一贯自来熟,于是笑眯眯点头答应:“伯伯可千万别这么客气,我此番来丹洛,还多亏小杨帮过大忙,我是特地来感谢他的。伯伯先去忙吧,我中午啊,就赖在这里用饭了。” 周泉旭又跟他客套两句,便匆匆忙忙跑到前面给儿子帮忙了。 刚开店那会儿生意虽说比不上现在,但杨中元一个人忙也能跟上,可现在铺子里便是有程维哲跟周泉旭一起帮忙,可杨中元却还是异常劳累。 最主要的是,灶台里面的事情都要他一个人做,这个分担不出去,确实十分辛苦。每天到了晚上,他都觉得胳膊很沉,仿佛要抬不起来似得。 程维哲心疼他,等洗过澡后,就会主动帮他揉揉胳膊,好让他松快一下。 杨中元想到这里,不由得偷偷笑了起来,可偏巧就在这时,一把十分尖锐的嗓音响起:“小老板,你们这生意忙是忙,可顺序也不能乱了不是?” 杨中元抬起头,见坐在铺子靠里边位置,有个年轻大汉正怒视着他,似乎极为不满意。 “哦?那你说,你是几号?“杨中元眯起眼睛,迅速问了一句。 虽然现在铺子里异常忙碌,他在灶台前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看起来似乎有些懵,可他现在却异常清醒,对于铺子里的事情,他是从来都不会记错的。 那青年大汉指着一位坐在门口的老者道:“明明我才是十五号,为何你把面先上给了他?你们莫不是认识?” ☆、055第一胜 “你们莫不是认识”这话,说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杨中元瞬间就警惕起来,他这一日可跟上一次有人捣乱不同,看起来忙忙乱乱的,其实他清醒着呢,今天一整天的食客他大抵都还记得。 想到这里,杨中元不由反问他:“这位客官,说话要讲良心,这位老人家就是比你先进来的,我自然是要先上面给他。” 那青年汉子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十分凶恶,他怒喊道:“你还挺会伶牙俐齿的,在坐各位都瞧瞧看看,我明明比那老头先来,怎么到老板这里就颠倒黑白了?” 他说完,也不给杨中元反驳的机会,马上接了下句:“老板,做生意要讲诚信不是?我知道你这里忙,顺序弄错了情有可原,以后这错误可别犯了,要不然啊……自己砸了招牌可不好。” 前一句说的那么凶,第二句又变得这么善解人意,这前后差距也太大了。 这会儿正是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候,铺子里外食客很多,他们大多都是老客人了,基本上每个人过来吃面,排队的时候杨中元给一个号,等到上菜的时候是从来都不会错的。 一来二去大家也很惊奇于杨中元这样好的记性,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来铺子里的人更多了。 毕竟百姓们平时也没啥乐子,能来这里跑一趟吃碗面,也挺有趣。 杨中元眯着眼睛盯着那大汉看,心里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这次八成还是孟条使的坏。 自从他开始卖拉条子,孟条那边的生意便一落千丈,除了家常菜还能维持住,面食这块的生意几乎都没了,他不恼怒才怪呢。 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挑衅,即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杨中元深吸口气,却扭头问那老者:“老人家,您说您进来的时候,我给你报了多少号?” 那老人家颤颤巍巍吃着面,仿佛根本没听见杨中元的问话。 杨中元眉头慢慢锁紧,刚才那大汉咋呼的时候他就很奇怪了,一般人被人找茬,怎么也得反击辩白一番,可他却一直低着头,自顾自吃面。 杨中元余光瞟了一眼那青年汉子,见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顿时了悟过来。 这次孟条学聪明了,找来两个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人,想要给他做个套子。 就在这扎眼功夫,杨中元便把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清楚楚,他一面仔细回忆当时两个人进入铺子时候的情景,一面朗声道:“坐在门口的那位客官,能否帮我叫一下老人家?” 被杨中元叫到的人是他们家老食客,偶尔人少的时候,他还会跟杨中元聊上那么几句,因此他也未被店里发生的这一出所惊到,只是淡定地伸手拍了拍那老者肩膀。 老者像是被狠狠惊吓到,他猛地抬起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拍他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杨中元猛然叫他:“老人家!我叫您呢!” 他这一嗓子声音又响又亮,就算是对面铺子也能听到,更何况是佯装耳背的老者。 只见他拿着筷子的手不由抖了一下,于是只好扭头往杨中元这边看来,脸上略微带了点吃惊。 演技倒是真不错,但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机会继续施展了。 他见杨中元炯炯有神盯着自己看,这会儿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只好颤颤巍巍说:“何事?” 他说话声音并不是很响,这样杨中元心里也越发笃定。要知道宫中跟杨中元关系最好的魏总管,就因为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所以他自己的说话声音也比较大,否则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话。 杨中元的心落到实处,脸上也渐渐露出自信的笑容来,他又大声问道:“老人家,您记得您是几号吗?” 这一次由于杨中元声音还是很亮,所以老者也没法继续伪装,只得佯装认真思考,好半天才回答:“唉,年纪大了,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就太好了!杨中元原本还想着他们能互相咬定自己是对方的号数,但如今这样一看,老者的表演和做派都还很到位,他使自己一出场就呈现出弱者的姿态,这会让其他食客心生同情。 果然,他说自己不记得以后,便有食客去劝那大汉:“算啦算啦,尊老爱幼的,即使是店家上错了顺序,你也应该尊让一下老人家。” 杨中元眼睛一闪,又把目光落到说话的中年男人身上。 这一位看起来也很眼生,似乎以前从未来过。 杨中元腰板挺得很直,他昂首挺胸地,自信看着那大汉,然后问他:“我再问一次,你肯定你是十五号吗?” 那人见铺子里外所有人都盯着他瞧,似乎更有些得意,道:“小老板,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你既然记错了顺序,便跟我道个歉就完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我就谦让一下也是可以的。” 刚才还叫人家老头,怎么转眼又变成老人家了?这前后可就有些不一致了。 杨中元的目光在这三个人脸上慢慢扫过,最后从灶台后面走出来,面对着所有食客缓缓开口:“我记得,你们进来的时候刚好是正午时分,阳光从铺子的屋檐边直直倾泻而下,刚好在门口等待的食客鞋子上面,留下鞋尖那一小片亮光。” 他声音清亮,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似是娓娓道来,令食客不由自主回忆到就在几刻之前发生的事情,并且随着他的话时不时附和。 “对对,我有看到,当时我还想脚尖觉得好热乎。”有个人不由说道。 杨中元笑笑,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自信,他继续道:“说起来,今日比昨个凉快了些,虽说太阳很大,但风倒是不小。大家可以帮我一起回忆一下,这位客官刚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带来一阵风,吹动了挂在门边的风铃?” 听他这样说,立刻就有人答:“对的对的,我还记得他踢了一脚门牙,因为我当时正站在他旁边,所以吓了一跳。” 人的记忆其实有时候很奇妙,当那个青年汉子一开始说自己顺序错误的时候,在场许多食客都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实际上在他进来的那一刻,由于行为举止太过刻意,所以许多人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刚才被他那一声大喝唬住,并没有一下子想起来。 那大汉见有人慢慢跟着杨中元的思路走,不由有些急了,忙要在说什么。 可杨中元的声音却比他还高,比他还坚定,只听他说:“当时巷子里正好有辆马车缓慢驶过,从铺子里就能听到‘嘚嘚’的马蹄声,这位客官进来的时候,我刚好出锅一碗鸡汤面送到门口这张桌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对走在前面的老者骂了一句‘老不死的’,是也不是?”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技巧,先从声音入手,把大家的思绪往当时带,后又特地讲了新出锅一碗面,那熟悉的鸡汤香味也被食客们想起来,而最后这一句才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坐在门口的几个食客不约而同想起就发生在一刻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外面阳光很好,却并不热,偶有微风拂过,吹动了门上挂着的风铃,荡起清脆的“铃铃”声,这时候刚好两个位置空出,便有一位老者从等候区的凳子旁站起来,颤颤巍巍往店里面走。 跟在他后面的壮汉有些着急,不由自出踹了一脚门槛。 他们身后,阳光里一辆马车慢慢行过,马蹄声清脆悦耳,一听就是腿长康健的好马。 等到老者终于走到门口的位置坐下,后面的大汉便闪身越了过去,他眼睛里满满都是嫌恶,嘴里还不干不净咒骂一句:“老不死的。” 就在他骂出这一声后,旁边许多食客都很不赞同地瞅了他一眼,见是个面目凶恶的汉子,便都闭了嘴什么都未讲。 面很好吃,小菜新鲜爽口,所以食客们很快便忘记拿不愉快的一幕,认真品尝起美味的佳肴来。 等到他们随着杨中元的话慢慢想起一切之后,再看向那大汉的眼神便凌厉起来。就连一开始替那大汉说话的食客见情势不对,也低下头佯装吃面,不再言语一句了。 大汉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又见他们已经想起一切,不由有些慌神,可他一贯都是地痞流氓的气派,因此便恶狠狠骂一句:“看什么看,记错了不行吗?” 有那么几个胆小食客便被他骂得一愣,扭头不再看他,却还是有那么几个胆子壮的,大声讲他:“你犯了错,还这么理直气壮地,不是刚才抓着小老板让他道歉的时候了?赶紧给小老板道歉。” 那大汉一看就不是惯会低头认错的人,他一把推开边上的食客,闪身就要出铺子。 就在这个时候,周泉旭出现在门边,他手里握着杨中元铺子里最长的一杆擀面杖,猛地往门框上一锤:“看我们在雪塔巷无依无靠,就随意欺负吗?” 周泉旭一直以来都是个温和有礼的脾气,在场众人,包括杨中元在内,都没想到他发起脾气来竟然这么有气势! 那大汉真没想到有人会来拦他,抬头见周泉旭黑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发着要打人的架势,不由就有些退缩了。 周泉旭对他眼睛里的惧意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狠狠用擀面杖又使劲敲了一下门框,顿时发出“嘭”的巨响。 伴着这声巨响,周泉旭厉声喝道:“道歉,以后再也不要踏入我家一步。” 那大汉见铺子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瞅着他看,不由更是有些怕了,于是嗫嗫嚅嚅留下一句:“对不起。”便从另外一个门跑走,眨眼功夫就消失在相子里。 留下周泉旭和杨中元对视一眼,父子两个都畅快一笑。 雪塔巷口,那大汉正要往孟记行去,却被一个高大身影猛地勒住脖子往小巷子里拖,等到拐入死角,那人才放开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冷冷道:“说,是谁请的你?” ☆、056白佑夙 大汉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悄悄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一个蒙着黑纱的头。 黑面人用一个硬硬的东西在他腰间顶了顶,然后低声道:“你只要坦白讲了,我就不把你送到官府去。如果我没猜错,你跟那个老者还有帮你搭腔的中年男子是一伙的吧?最近丹洛附近发生几起坑蒙拐骗的事情,是不是都是你们所为?” 听他这么一说,大汉顿时慌了。他们三个是一家人,祖孙三代都是干仙人跳来为生,但是一个地方从来都是干一次就走,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久留,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被抓过。 最近他们从上虞来到丹洛,先是在周围几个村镇小试一手,然后才经朋友介绍,接了雪塔巷这一单生意。说实在的,一般百姓都挺好骗,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还没认真出手就吃了败绩,大汉之所以匆忙离开,无非就是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要是官府联系到丹洛其他村镇的案子就糟了。 可没想到,他急匆匆跑出来,却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黑面人看这大汉二十来岁一个人,竟然吓得腿都抖了,心里对他更是不屑,可该说的话却还是要讲:“你别想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今天这阵仗你也看到了,那面铺老板精明着呢,你们无论想什么法子都讨不到便宜。不如换个目标下手。” 大汉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他们一家子虽说都是做的不干净买卖,但村里的百姓都没什么心眼,骗起来也简单,他们也都小打小闹的,全家也就勉强糊口。所以这大汉,其实还真没经历过今天这样一遭,于是便有些慌了。 他一慌,事情就好办多了。 黑面人见他点头应了,于是又道:“你还没知会我到底是谁请得你们来。” “这个中间人只说是这条巷子里的其他铺子,眼红面铺生意才请了我们,给的银钱倒是足,所以我们也就接了。” 听到他说给的银钱很足,黑面人严重闪过一道寒光,他又问:“银钱给了没?” 那大汉听了竟然叹口气,有些委屈道:“原本以为这一单做完能休息个把月的,没想到第一次出手就失败了,我们只收了定金,还剩一半要事成方可拿到。” 他说完,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那黑面人,然后忐忑道:“不若我把银子都给你,只要你不把我们交到官府便成。” 黑衣人听了,嗤笑一声,道:“我这里也有一单买卖,你要不要接?只要你接了,我便指天发誓不会举报你们。 见他似乎真的不会追究,大汉松了口气,忙点头应了:“你说吧,我们这一单尾款只怕是拿不到了,能有点别的生意也好早早离开这里。” 像这种靠坑蒙拐骗谋生的人,是没有什么信誉可言的,黑面人自然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却说:“我只给你们提一个线索,剩下的,还要靠你们自己来完成。但我想,这一单你们做完,肯定挣得比以前都多。” 听到有银子赚,那大汉的眼睛立马亮了,黑面人看他样子,就知道是个贪财怕死的鼠辈之徒,这种人,真应当进大牢里受受罪。 “您说,您说。” 黑面人见他上钩,便说:“这条巷子里,还有一家铺子,是几十年来的老招牌。你想想,他们家这么多年,能赚多少钱?肯定是那个新开的铺子比不上的。” 大汉虽说是个贪生怕死的,却也有点心眼,他眼睛一转,便大概了悟几分,于是忙答:“您说的,是要我们跳这家?” 黑面人低声笑笑,在这个狭小的小巷子里听起来别提多渗人了,他笑了好半天,才继续道:“这家叫孟记,他们老板是个心胸狭窄的贪财之人,最近因为街上其他家生意好,惹得他家没有老客上门,现在最想求的,大概是新的食谱方子……” 他说的含糊,但那大汉却一点就透,于是忙说:“我懂,我懂,只是这报酬……?” 黑面人伸手往腰间一摸,寒声道:“不要蹬鼻子上脸,我给你这条机会,不过是看你挺上道的,至于做不做,如何做,都你自己决定了。如果你们做了,银钱也全归你们拿走,从此我们天涯一方,再不相见便是,懂吗?” 那大汉先是瑟缩一下,后来听他说银钱全归他们,顿时便来了精神,搓着手道:“我明白,那我可以走了吗?” 虽说黑面人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动作,但他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阵阵的寒意,他们做这一行的,五感一般都很敏锐,所以他十分清楚对方现在是压着怒火同他讲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然要越早离开越好,否则万一对方改变主意,那遭殃的便是他了。 听了他的话,那黑面人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最后才不情不愿道:“你走吧,今日不宜动刀,放你一条生路,好自为之。” 那大汉听了,忙三两步跑了很远,回头见黑面人仍旧站在原地不动,这才松了口气,飞快跑出了巷子。 留下那黑面人站在巷子里等了许久,直到他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才松了口气,拽下面纱一屁股坐到巷子里的麻袋上。 这时候但凡雪塔巷有一个人路过,都会觉得吃惊。 因为这个满脸汗水四仰八叉躺坐在路边的青年,不是别的什么混混,却是茶铺的小老板程维哲。 他躺在地上仰望着巷口窄窄的蓝天,回忆起他离开面铺子以后的那些事。 他铺子里的小伙计回来找他,其实是因为家里有人来访,程维哲原本不想回去,却怕他过来找杨中元麻烦,这才不情不愿回去见了那人。 等他回到自家铺子里,推开雅间的门,入目就见一个俊秀的白衣青年端坐在茶桌前,姿态优雅地煮茶。 因为程维哲这一年几乎鲜少归家,所以自从年节之后,他是再没见过这个人了。 前一阵子听到小叔父白笑竹的那一番话,更让程维哲对他避恐不及,哪里还会主动去见他。此番他来,大有他不回来便不肯走的架势,程维哲这才无奈回来见他。 说起来,他对这个人的全部印象,大概都跟他那身刺眼的白衣有关,其余,他便再也想不起别的来了。 可无论他心里有多不情愿,表面功夫却也要好好做一番,因此他脸上努力摆上浅浅笑意,走进去同那白衣人打招呼:“白四少,来我这街边小铺子品茶吗?” 白佑夙其实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可程维哲一直没有同他问好,他便也就忍着没有主动抬头看他。可内心里,他却着实有些想念这个人。 这会儿程维哲主动与他交谈,他才慢慢抬起头,十分温和有礼地冲他笑笑:“大哥,许久不见,说起来我们也算是有些亲戚关系,大哥叫我佑夙便可。” 程维哲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心里却默默嘀咕,要是让杨中元知道他跑来跟对自己提出过婚约的人见面,非得被他揍死不可。 还佑夙呢……叫一句肯定要少一颗门牙…… 他一想到杨中元,就不由自主有些走神,白佑夙见他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却一直不回答自己的话,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 但他对外一直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神童白四少,所以即使心里在不痛快,却还是温和问:“大哥,是不愿意这样叫我吗?” 他这话说的颇有些委屈,程维哲被他噎了一句,心思转了几番,最后却道:“你同二弟从小一同长大,按理我叫你一声弟弟也不为过,不过……将来的事情说不准,说不定二叔同你家再度喜结连理,到时我要称呼你别的了,所以还是不要直呼名字为好。” 程维哲这一番话说的自然是滴水不漏,不仅把他跟自己的关系撇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把他跟程维书之间拉了拉,只差没明说了。 白佑夙自幼就十分欣赏他,他也是大家子弟,对程家那些事情多少有些了解。所以一年一年,他看到程维哲年纪轻轻靠自己考上举人,后来遭到父亲反对,又以出色的能力成为书院最年轻的教授,后来教授做不成了,他甚至开了个茶铺子。 白佑夙透过雅间的格窗往外望去,见外面几乎桌桌都坐满了茶客,心里更是对他倾慕几分。他觉得程维哲这个人真的很厉害,无论是读书考学还是教书做学问,直到现在开铺子做生意,几乎样样都行,也样样都做得好。 有这样一个人珠玉在前,白佑夙即使自己也被世人夸赞是丹洛最聪明的大家公子,他心底里,他仍觉得自己比不上程维哲。 所以他在同小叔表明心意,并且让他帮自己问亲之后,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回复,便有些坐不住了,才有了今日之举。 可程维哲开场的这几句话,却令他的心跌入低谷。 “大哥,”白佑夙苦笑出声,面容看起来哀戚又彷徨,“大哥,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了,何必……何必把维书也拿出来说事?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弟,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白佑夙长相俊秀,总穿白衣,气质出尘。又因他总是温和有礼,仪态大方,所以丹洛百姓都称呼他为莲花公子,说他为人清明。 但程维哲眼里,看到的,却永远都是他身上这身碍眼的白衣。 程维哲从小到大,见惯了白笑竹用简简单单那么一两句话,影响他们家的事情。有许多事情他都知道,比如说他父亲不让他继续考学,其实是就是白笑竹说为官会失了读书人的本心,所以他父亲言听计从,停了他书院的课业,再也不许他去了。 更何况,他爹林少峰年纪轻轻抑郁而终,也都是被那些人恶心的。对于程家这些人,程维哲不说恨之入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所以,连带的,他对于也总穿白衣的白佑夙,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不,应当说,他对这个人一丝一毫感想都没有。他只是个路人罢了。 他听了白佑夙的话,面上十分诧异:“咦,难道不是吗?维书亲口说从小便倾心于你,想要同你结成伴侣。” ☆、057“喜欢” 白佑夙同程维书一起长大,也算是竹马成双,他自然对程维书的性格十分了解,知道这番话他是说得出口,于是更有些急了:“大哥,维书如何说,都是他自己所想,我这一边,并没有答应下来。” 其实他们说的这些事,程维哲那天已经听程维书说了七七八八,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如今看白佑夙的架势,他便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假装不知道了。 思及此,程维哲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看着也很般配,四少,维书一直都很喜欢你,这个他同我讲过,你不如仔细想想。如若你们在一起,那岂不是亲上加亲的缘分?多么难得啊。” 听到程维书一直都说喜欢自己,白佑夙眼睛闪了闪,他略微有那么片刻的迟疑,可说出来话却无比坚定:“大哥,我的心意如何,想必二叔已经都说给你听了,我那个时候就心意已决,如今也依旧是这个态度。今日我来,无非是想要你一个回答。” 他说的这样痛快直白,反倒叫程维哲松了口气,因此想也不想便说:“白四少,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从小到大,我与你大概也就只有几面之缘,也从未一起读书玩耍,我对你,其实没什么印象的……” 程维哲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样伤人,可白佑夙这话里话外,看上去都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只好把话往狠里说。 “我实话同你说,程家的一切我都不可能继承了,你看这间茶铺子,似乎客人很多,但其实并不挣钱。如果你愿意,我还能带你去后院看看我的住处,这里,绝不是你愿意待的地方。” “我如今只是一个靠着小铺子微薄收入度日的人,不是什么程家大少爷,也不是什么举人老爷,你把那些曾经加在我身上的光环都去掉,其实剩下的我一无是处。” “我有什么好呢?白四少,我觉得你是个很清醒的人,这整个丹洛,最适合你的,其实恰恰就是一直心系与你的维书,你同他在一起,才是天作之合。” 如果是旁的什么人,程维哲或许连这么多废话都不愿意说,但白佑夙背后有一整个白家,还有他二叔父白笑竹,所以程维哲每次面对他的时候,都很警惕。 他不能轻易在这个人面前说错话,办错事,就连拒绝之言,也在严厉之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自己贬低进泥土之中,想叫对方自行放弃。 可他费了好半天唇舌说完,白佑夙看向他的目光却依旧没有变,甚至还带了点……心疼? 程维哲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自动往后挪了挪椅子。 “大哥,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可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你了,真的。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知道你能有如今这间铺子,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艰辛。我都懂。” 你懂什么?程维哲听了,简直觉得好笑。 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过得很苦,他觉得真正苦的人,其实是杨中元。就算他再轻描淡写,再假装无所谓,他也知道,在前头十四年里,杨中元才是一步一个脚印,挣扎着从帝京回到丹洛。 那边,白佑夙还在说:“大哥,如果你能接受我,我们成就良缘,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困住你的小茶铺,我们可以一起回白家,经营属于我的那一份产业。” 听到这里,程维哲不由笑笑,他指了指外面满蓬宾客,道:“我在这里奋斗三年,才有如今成就,我不会走,也不想要你们白家一丝一毫东西。白四少,我与你真的不合适,你看到的我,也只不过是你想看到的样子,那也不是真实的我。” 白佑夙见他油盐不进,无论怎么说都是拒绝,便不由的更有些急了,他低头想了想,末了仿佛是做了什么牺牲一般,突然咬牙道:“大哥,你要是答应同我在一起,那么朱玉丸,可由我来吃。” 他突然提到朱玉丸,是程维哲怎么也没想到的。 在没再遇杨中元之前,他从来都没考虑过自己的人生大事,自然,朱玉丸也被他抛在脑后,一直都未想起来过。 可是他在这间茶铺门口再遇杨中元的那一刻,他便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又再度活了过来。他同杨中元一起长大,在他确定自己心意的那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想,杨中元打小骄傲,又很怕疼,像诞育子嗣这样的事情,让杨中元做他必然是会心疼的。 那时候他甚至下了一个决定,只要杨中元不愿意吃朱玉丸,那么他吃也一样。 两个人相爱,并没有什么牺牲与妥协,因为相爱的人,必定都是心甘情愿,必定都是为了体贴对方。 他喜欢杨中元,只要同他在一起,无论谁来生这个孩子都无所谓,只要伴侣是这个人就够了。 程维哲生来便很洒脱,当年说不考殿试,说不去就不去了,后来又不能做书院教授,他也没有迟疑地就点头答应。 可是一旦事情跟杨中元有关,他却说什么都不想放手,说什么都不想分开。 对于爱的人,没人能做到那样洒脱。 白佑夙说完那话,便觉得有些太低三下四,他低下头没有继续讲下去,但等了好半天,他也没有等到程维哲的回答,于是只好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他正在发呆。 小时候他每次过年过节去程家,年席守岁的时候,虽然程维哲跟他爹林少峰都会参加,却几乎都不讲话。他们同程家格格不入,仿佛是陌生人一般。 那个时候程维哲就经常发呆,白佑夙总是偷偷看他,对他的样子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可是如今程维哲虽然也在发呆,但表情却很温存,白佑夙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份开心和满足,这让他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难道……之前小厮帮他打听的情况是真的? 想到这里,白佑夙不由警惕提来,他也来不及等程维哲讲话,便径直问:“大哥,你是否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程维哲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地听他一问,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实在对不住,刚你那句话我听了颇有些惊讶,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有能马上回答你。” 他先是给白佑夙道了歉,然后沉吟片刻,才道:“白四少,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厚爱,说实话,你如今已经是名满丹洛的莲花公子了,我是真的配不上你。至于朱玉丸的事情,我想,将来你去跟你的伴侣讨论才更合适一些。” 程维哲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差没明摆着说“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同你成亲”了,可白佑夙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再说两句。 他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件事做不好,也没有任何东西他得不到。但凡他想要的,他总是能千方百计,最后攥在手里。 而程维哲是他从十来岁开始便追逐的人,一追就是十几年,如果追不到,他真的会很不甘心:“大哥,我也实话同你讲,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十年前就认定你将来会成为我的伴侣,这个决定至今都不会变。好,你不想要白家一丝一毫,那我们成亲以后,我便搬来这里同你一起经营茶铺,行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低三下四地说话,他说的时候,都要死死捏住手心,努力让自己能好好说下去。 程维哲见他脸色很不好,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很僵硬,便知他动了气。 白佑夙跟他和杨中元不一样,他一路顺风顺水,没吃过苦,也没受过罪,他这辈子,只怕再也不会如此委曲求全,倒也算是难为他了。 程维哲想到这里,语气不由缓了缓,可说出来的话,却越发坚定:“四少,我说句不好听的,维书这些年都很倾心与你,我想他对你求亲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对你,跟你对他的态度是一样的。你说你十来年前就认定我为伴侣?可是,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没有哪一次你去程家同我主动讲过一次话,或者特地找我一起玩。我幼时对你的记忆仅仅就是一个亲戚家的小孩,长大之后,也是如此。” “四少,感情的事情真的强求不来。我真的不喜欢你,甚至至今都觉得你跟陌生人一样,我们真的不合适,也没可能。我铺子里的茶都不值钱,你要是休息够了,就早些回去吧。” 程维哲说完,便起身要离去,可是白佑夙却突然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 “你不许走,我这么优秀,你居然看不上我?”白佑夙兴许是被他逼急了,说出来的话便有点口不择言。 程维哲回头,见他脸上满满都是愤怒与怨恨,竟一丝一毫被心上人拒绝的哀伤都无,想来他对于自己的“喜欢”,不过就是对得不到的东西的霸占而已,如今被这样一件东西拒绝,他当然会愤怒。 以前他并不理解这个看起来孤高冷傲的白衣公子,如今算是第一次有了了解。果真啊,白家人都是一个性格,他唯独认识的两个,都是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程维哲便知道不用再同他客气,他先前那些委婉的话语几乎都白说了。白佑夙不会听他劝解,他要的,只是他的点头。其他的,都不接受。 程维哲掰开他的手,淡淡道:“我为何偏偏要看上你?白四少,你放过我吧,我就是很普通一个小老板,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哦对了,你还是叫我程大哥吧,或者程公子也行,毕竟我们并不太相熟,如若你真的同维书成为伴侣,再叫我一声大哥,我肯定是答应的。” 程维哲说完,头也不回离去,留下白佑夙眼睛闪了又闪,终于在喝了两杯茶之后,也神色如常地离开了茶楼。 然而就在此刻,偏巧杨中元铺子里有人闹事,等到事情平息,杨中元抬头擦汗,却发现街边有个白衣人正远远望着他。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杨中元却清晰感受到,那人目光阴冷,让人如坠冰窖。 ☆、058再访 杨中元在宫中多年,总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旁人对自己怀着善意还是恶意,因此那白衣人的目光才令他非常不舒服。 可还没等他仔细看过去,再抬头时已经不见那人身影,杨中元摇了摇头,走回灶台里继续忙碌。 等到中午的生意渐渐进入尾声,程维哲才从巷子的另一头走回来。 杨中元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脸上有点灰印子,忙问他:“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程维哲摇摇头,冲他神秘一笑,非常自觉地洗干净手,过来帮他上面。 等到再无人进来点餐,杨中元就赶程维哲去后院招待夏君然。 “待会儿你洗碗就成了,桌子和地我来收拾,听到没?”程维哲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这才往后院走去。 院中,夏君然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嗑着瓜子。 一张娃娃脸还是显得那么年轻,程维哲同他打过招呼,然后才笑着道:“夏兄,怎地又来丹洛,还是跑生意吗?” 夏君然笑起来更是好看,他说:“这一趟来北地,是我跟尚泽早就定下的,要把洛郡、千城、华乌以及奉郡等地的市场都考察一番。眼下我们已经跑完,回到丹洛城中稍作休整,过两日便要回去了。” 他这话说的很实在,就算程维哲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也如实相告,可见是个心胸宽广之人。这个夏君然,看似年轻稚气,实则成熟稳重,还真的是个可以相交的君子。 程维哲听到他要走,颇有些惋惜道:“夏兄怎么就要走了?如若你们多待几日,我跟小元也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 夏君然笑笑,却说:“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没有带着我们家大公子,再待几日,尚泽就要想他想疯了。” 他虽然嘴里说是尚泽想儿子,其实他眼睛里也透露出思念之意来。 程维哲听了这个,忙道:“原来二位已经有了公子,真是恭喜恭喜,公子如今多大了?” 说起儿子,夏君然倒是有满肚子话要说,听了直说:“我跟尚泽成亲早,儿子已经有五岁了,是个顽皮小子,当年生他的时候,可没折腾死我。” 原本程维哲还想客套几句,可后半句突然听到夏君然说是自己生的孩子,程维哲张张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了。 夏君然见他这样,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猛地灌了一杯凉茶压了压,指着他道:“哈哈哈,你吓到了吧,我知道你早就猜出我跟尚泽的身份。是不是没想到夏家的当家家主,把尚家公子迎回家中,却是自己生孩子,对不对?” 他都这么说了,程维哲还能讲什么?他只得默默点头,心里却觉得十分佩服。 上次短暂相遇,他们也不过互报姓名,夏君然光从他的神态表情里就猜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一直没有明说。 而是等到这一次再度上门拜访的时候,才借由这样一个轻松的场合说了出来,这份淡定气度,也确实对得起他的身份。 夏家百年来,最年轻,却也最有才能的一位家主。他二十岁成亲接掌家主之位,次年便让夏家的醉倾城成为御供,从此之后几番推出新酒,稳稳做了六年御酒皇商,再也没有给其他酒商机会。 真是名不虚传。 当然,这一段传奇故事里,自然少不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便是夏君然的伴侣尚泽。 尚泽出身书香门第,少时考取功名,却未再继续下去,他跟夏君然两个人十六岁定下婚约,然后在夏君然二十岁时便成亲。他们成亲以后,尚泽去了夏家,同夏君然一起打理夏家族事与生意。 商界里一直都传尚泽面冷心冷,夏家实际上是由他来掌控,并说他从了夏氏,其实只是为了夏家产业。 这些,程维哲打一开始便不相信。 先不说如果尚泽觊觎夏氏酒坊,那他一定会要求夏家唯一的继承人从尚姓,而不是孤身一人去了夏家,从此为夏家扛起门楣。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应当相处的很好。而尚泽,也确实一心一意辅佐夏君然。 程维哲一时间思绪万千,最后只得叹服:“夏兄果然是百年来夏家最有才能的家主,小弟佩服,佩服啊。” 夏君然作为夏家的唯一继承者,从小接受的自然都是最严酷的教育,他看似开朗可亲,实际上却还是分人而为。他认为可交之人,才会表现得如此亲近,这一点,程维哲和杨中元都未想到。 “你倒是聪明,可你家的小元,应该不知道吧?”夏君然淡淡道。 程维哲摇了摇头,老实说:“没,我猜出来后,回来就给他讲了,他表示很震惊。” 夏君然被他的形容逗乐,趴在桌上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才擦了擦眼泪,道:“哎呀,你们两个小老弟还真有意思,怎么样,跟哥哥们去衢州吧,那里才是商贾的极乐地。这个小小的丹洛,困不住你,也困不住中元。” 这个夏氏家主,简直聪明得过分,程维哲再度被他叹服,只得到:“夏兄,你把我要说的话都抢了,我都不知道要讲什么好。” 夏君然笑笑,想要在说什么,杨中元却已经忙完了前头铺子的事,一边擦着手往院中走,一边朗声道:“夏大哥,阿哲,久等了,都饿了吧?我刚才顿了鸭汤,等再炒两个菜,便能吃饭了。” 他本来就想今天炖个鸭子,正好夏君然来了,那一整只估计中午就能吃完。杨中元想了想家里剩下的菜,决定再炒一个小炒肉,一个香菇菜心。凉菜拌一个西红柿,一个茄子,就是四菜一汤了。 倒不是他不想弄得更丰盛些,可眼下已经过了饭时,家里又没准备那么多菜,夏君然出身富贵,想必也是什么都吃过,他刻意去做些精致菜肴或许得不偿失,还不如家常菜来得实在。 “中元,你快别忙了,瞧你满头大汗的,中午还是出去吃吧,哥请客。” 他其实刚才闻着铺子里飘出来的面汤香味,一直忍着口水来着。看他铺子里的生意就知道杨中元的手艺想必极好。可他也不能因为嘴馋累着人家,瞧瞧他忙这一中午的,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面色刷白刷白的。 他都看着杨中元可怜,程维哲那简直心疼死了。 杨中元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他一张热毛巾捂到脸上,拉着手就被按坐在椅子上:“要不就出去吃吧,这一阵子累着你了。” 杨中元一把扯下毛巾,强硬道:“不行,夏大哥难得来丹洛一次,如今他们要走了,咱们怎么也得请一顿客。夏大哥,都是家常菜,好炒得很,两刻便能吃了。” 夏君然咽了咽口水,也确实想尝尝他的手艺,于是只好点点头。 只有程维哲还想再讲他几句,却不料周泉旭关好铺门往院子里走来,直接吩咐:“好了,小元说要做什么?小哲洗菜,我来改刀,小元掌勺就行。家里来了客人,哪还有外食的道理。” 爹爹大人都发话了,剩下三个老老实实闭上嘴,夏君然望天喝茶,程维哲迅速跑去空屋拿食材,只剩杨中元坐在院子里,无奈地看着夏君然和自家老爹,笑得很是开怀。 等程维哲和周泉旭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上后,杨中元才问:“夏大哥,尚大哥怎么没来?” 夏君然道:“他忙着呢,中午替我吃酒去了。一会儿他也过来,我让他来这里接我。” “那就好,老鸭汤养胃的,待会儿也给他留一碗。”杨中元忙说。 夏君然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说他:“你啊,是个好孩子,小程好福气。” 杨中元同程维哲定情之后,也只有自家老爹知道,如今突然被夏君然点破,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夏大哥……你……” 夏君然哈哈一笑:“你们两个的样子太明显了,看不出来的才是傻子。好了,你们这样不是挺好的,有啥好害羞的?” 杨中元顿了顿,有些忐忑地问他:“之前阿哲跟我讲,说你跟尚大哥也是竹马?” 夏君然点点头,反问道:“怎么,觉得不太适应关系转变?” “也不是,”杨中元摇摇头,呢喃道,“虽然小时候那样相处很好,但现在我们也挺自然的,只是一下子变成这样,有点不太好意思。” 夏君然被他逗笑,哈哈笑了几声,突然正经起来,只听他说:“中元,竹马成双,两小无猜,你道是多么难得的缘分?这世间又有多少人是一同长大,成亲生子,此生都在一起?我觉得我们非常幸运,你说呢?如果你能想到这一点,你就再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你会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你会每一天都高高兴兴,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感情好。” “对不对?” 杨中元愣愣看着他,被他一番话说得满心都热乎起来:“夏大哥,你说得对,是我太瞻前顾后了。” 夏君然笑笑,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年轻稚嫩的娃娃脸,可此刻给扬中远的感觉,却全然变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厨房里程维哲叫他:“小元,快来掌勺喽。” 杨中元听到,匆匆忙忙冲夏君然点点头,然后便跑进铺子里忙活起来。 程维哲与周泉旭两个人天天看杨中元在灶台边忙活,就是再笨的人也能学会一二,因此杨中元进去一看,却见西红柿已经打成薄片,茄子也切好了条,甚至胡萝卜都已经切成菱形,虽说不如他切得整齐,但到底跟寻常人家的厨子差不了多少了。 杨中元十分吃惊,却被他爹得意地拍了拍肩膀:“怎么样,你老子我也有天分吧?好了快去忙活吧,我去招呼小夏。” 留下杨中元和程维哲两个人呆呆看着对方,好久才终于大笑出声,纷纷觉得日子真的欢乐起来。 等到只剩下杨中元与程维哲两个人的时候,程维哲才一边给杨中元打下手,一边把自己面罩黑纱小巷子里堵人的事情都讲得清清楚楚。 杨中元忍着笑听完,好笑问他:“那如果他们不是呢?” 程维哲满脸无所谓答他:“要是他不是,我就狠狠揍他一顿,给你撒撒气,然后就悄悄跑回来。” “噗”杨中元笑出声来,有些无奈地念他:“你啊,你也不怕受伤,下次再也不可如此鲁莽了。” 他虽然说着关心话,但脸上的笑容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 程维哲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柔和,他小心翼翼凑到杨中元面前,轻声问他:“可以吗?” 杨中元微微垂下眼睛,几无可闻地“嗯”了一声。 程维哲嘴角扬起笑容,他右手轻轻揽过杨中元的腰,然后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温存的吻。 在这个充满饭香味的厨房,这个吻似乎带着老鸭汤特有的滋味,谁说爱情不需要烟火气?程维哲和杨中元此刻都觉得,带着饭香味的亲昵,更令人满足与幸福。 他们的感情,从每日点点滴滴相处之中,慢慢从点滴汇成溪流,然后又从溪流变成江河。 但程维哲却依旧不觉得满足,他觉得他们可以更好,更幸福,更相爱。他们的感情,早晚能聚成大海,无边又无尽。 ☆、059老鸭汤 今日的这道汤是杨中元准备时间最长的一道主菜了,早晨杨中元看送鸡的小贩车上还有鸭子,便多买了一只,中午就准备用来下汤。 鸭子性寒,夏秋可食。但如果炖鸭汤,最好还是选用三年以上的老鸭子,寒性便会小一些,也能清热去火。 杨中元看中的这只,恰好到了年头,看起来个头也大,一家子人刚好够吃。 要炖酱萝卜老鸭汤,要先把洗净的老鸭剁成寸块,用开水焯去血水,然后在锅中煮沸水后,放入焯好的鸭块、姜片、葱段与料酒。 最后一步,便是将洗干净的酱萝卜一同入锅熬煮。 通常情况下两刻便能出锅,不过要想汤味浓郁,可多煮几刻,炖出来的鸭子不仅软烂,酱萝卜的味道也很有特色。 今日这一道汤,杨中元足足炖了半个时辰,所以当他端着砂锅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夏君然老远就闻到香浓的鸭汤味。 虽说菜色简单,但杨中元做的分量很足,并且手艺当真了得,就连这四菜一汤的家常菜,也做得令人食指大开。 最简单的两道凉菜摆盘十分讲究,凉拌茄子被杨中元仔细盘成小山状,山顶上还盘旋着红红的辣椒丝,搭配很是合理。而凉拌西红柿则被被他在盘中摆成一朵红艳艳的花,看起来非常漂亮。 两道热菜就稍微没那么细致的摆盘了,但是香味却总是往外飘,让夏君然一直吸着鼻子,感叹道:“中元这一手厨艺,就连许多大厨都比不上的。” 杨中元坐在他边上,先是指挥程维哲盛饭,然后才说:“夏大哥谬赞了,今日匆忙,家里未准备好酒招待,不若我去盛记买一坛回来畅饮?” 听到酒这个字,夏君然的手不由自主在肚子上拍了拍,表情看起来很是纠结:“不了不了,下午还有事忙,下次等你跟小程去衢州,我们再不醉不归吧。你夏大哥家里,有的是好酒。” 杨中元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忙又去泡了一壶荣华过来,算是以茶代酒。 程维哲速度也很快,正巧捧着四碗玉井饭端上桌,他跟着杨中元学的,就连米饭也是用小碗盛好,然后倒扣在大碗里,看起来圆圆滚滚的,上面点缀着红白颜色,显得非常可爱。 “哎呦,你们家吃饭还挺讲究。”夏君然也不客气,相互喝了一杯茶后,便拿起筷子,照着小炒肉就上了手。 小炒肉杨中元还用了豆豉,薄薄的五花肉片带着辣味与豆豉香,配着略甜的胡萝卜,非常下饭。 一口肉下肚,再塞进清香十足的米饭,实在非常享受。 杨中元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在手边,笑着说:“人人都要一日三餐,我们忙活着一天多辛苦,当然要吃点好的。” 程维哲在一旁搭腔:“可不是,我们家小元对吃的那叫一个讲究,等以后不忙了,我们好好整一桌拿手菜给夏兄尝尝,那简直是人间极乐。” 夏君然被他的形容逗乐,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险些笑岔气。 杨中元在程维哲腰上狠狠拧了一下,然后便把汤碗推到夏君然跟前:“夏大哥,快别听他胡说,赶紧喝口汤压压。” 酱萝卜本身就是腌制好的,食用时需要反复冲洗,才不会那么咸,并且腌制的时候加了酱油,所以即使汤中除了料酒再也没有加其他的调味料,但喝起来却口感非常丰富。 因为炖的时间很长,所以汤汁的颜色也是略浅的酱油色,汤面上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那是鸭子本身的熬出来的。 一口热汤下肚,鸭子的香味顿时在口中炸开,夏君然又灌了一口,这才道:“这汤炖的真好,味道太鲜了。” 杨中元换了公筷,给他夹了好几块鸭肉:“也尝尝肉,炖的时间长,应该很软烂了。” 夏君然看了看旁边还没动筷子的三道菜,深深觉得今个是来对了。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方才尽兴,等到都吃完了,夏君然这才拍了拍有些撑的肚子,叹气道:“我真是许久都没这么吃饭了,待会儿可不能跟尚泽讲,要不然他又要念我。” 杨中元又续了一壶茶,端上瓜子和苹果,听了笑道:“夏大哥,你们感情真好。” 夏君然脸上也带着笑,他只说:“我们从小就认识,感情自然极好。” 他说完,顿了顿又说:“你们也会跟我们一样的。不过他那个人啊,明明比我年纪小,可总是喜欢冷着一张脸,我们家那些管事,怕他怕得要死,都没见那么怕我。” “又说我坏话?”一把有些冷的嗓音从铺子里传来,杨中元与夏君然抬头,便看到程维哲正迎着尚泽进来。 “没,我夸你呢,真的。”夏君然冲他招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 尚泽一贯冷漠的脸庞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便柔和了下来,他坐到夏君然身边,关切问:“还好吗?” 夏君然点点头,笑着说:“中元手艺可好了,我自然吃的极好,你没喝多吧?” 尚泽摇了摇头:“他们那些酒,哪有咱家的酒有劲儿,没事,就喝了一杯。” 他说完,又站起来冲杨中元一家三口行了个简单的礼,说:“多谢中午招待,尚泽在此谢过。” 杨中元忙摆摆手:“我们也没准备什么,还是夏大哥不嫌弃。” 程维哲帮着周泉旭端了新的茶与茶点来,道:“尚兄客气了,茶和茶点都算是我铺子里的招牌,二位可尝尝。” 这会儿微风和煦,他们几个酒足饭饱,一同坐在院中谈天说地品茶,倒十分风雅。 周泉旭只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屋午睡去了,他走了以后剩下四个年轻人更是放松,说话也越来越自在。 朋友总是相处多了才越深厚,虽然他们四个只是刚刚认识,脾气性格也不尽相同,但却十分意外地能聊到一起。 交朋友,也是看缘分。 尚泽虽然话少,但每次都能说到点上,等到大家都聊开了,他才正色问:“你们是否想要离开这里?” 程维哲与杨中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头道:“是。” 尚泽淡淡道:“你们想要去哪里?做什么?” 程维哲想了想,才说:“我跟小元多是做吃食这类,他掌勺的手艺当真了得,而我也想继续把茶叶做下去,所以无论是去哪里,大概也无非便是开食楼,吃饭品茶都有的那一种。” 这一点,是他们早就想好的。 既然两个人以后便会成为一家人,那还不如开一个铺子了事。 一旦离开这里,他们要开的肯定不是这种街边的小铺子。大梁繁荣百年,各地的商街都相当热闹繁华,想要分一杯羹确实很难,但既然想要赚大钱,必然也是要先苦后甜的。 他们想先把食楼开起来,杨中元用顶尖手艺打开市场,与此同时程维哲寻好茶园,争取做出自己的茶叶牌子。 就像韩家当年的小荣华与龙凤团圆,只有自己有自己的招牌,才能成为超越别人的存在。夏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么多年,夏家推出的酒品不知几凡,但醉倾城依然是他们家响当当的口碑。虽说外面卖的醉倾城并不是御供那一种,但醇香的口感还是使得酒客们趋之若鹜,只要路过夏家的酒坊,必定要买上一坛尝尝。 在绝对的好东西面前,再高的价格都是值得的。 这就是招牌和实力。 杨中元和程维哲想要白手起家一步登天,要做的只能从无到有,以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慢慢累积根本,先砸下坚实的口碑,才有可能推出属于自己的招牌。 赚小钱容易,赚大钱却难。 大概是程维哲跟杨中元的目光太坚定,也太炽热,夏君然竟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心热起来,他不由道:“去衢州吧,那里才是大梁最繁荣之地。” 大梁最尊贵之地当属帝京,而最繁荣富饶之地,却是衢州。 衢州作为淮安、岭西、凉川、渭水等四郡交汇之地,自古以来便是商家南来北往东向西去的必经之道,衢州府的车马驿与客栈,比其他郡府多得多。 衢州郡府衢州府略微靠北,离凉川很近,每年的新夏大集会延续整个八月,这一个月里当年新下的稻米、布匹、瓷器、香料、茶叶等等商品都从各地汇集而来,商家们互相进货之后,又陆续返乡。一年一年,让衢州成为整个南地当之无愧的首富之乡。 想要做生意,成为大商人?那么衢州是最好的选择。 这里有最多的机会,也有最严酷的环境,端看你敢不敢闯了。 程维哲和杨中元原本也十分想去衢州,如今听到夏君然这样说,不由问:“夏兄倒是豁达,不怕我们过去占了你们的商路?” 夏君然听了,突然大笑出声,好半天才说:“我怕什么?你们一不做酒,二根本不成气候,与我夏家半分干系都无。” 他顿了顿,突然昂起头,淡淡道:“就算你们真做酒,那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了。要说当世最好的酒商,除我夏氏,再无其他。” 作为大梁最大的酒商,夏家的家主当然有这样的自信与气魄。 就连尚泽,也跟着补上一句:“夏家的酒,是大梁最好的。” ☆、060家人 当天下午,四个人聊了许多事情。经商是门深奥的学问,想要做大,想要做成最好的,那光有手艺根本不行。 对于这一点,程维哲和杨中元有的只有过硬的手艺和不怕吃苦的精神,其他的,说起来真的都没有。 夏君然与尚泽这两位久经商场的老油条肯给他们简单说些粗浅道理,也着实令人受益匪浅。 对于他们的好意,杨中元和程维哲都铭记于心,在依依不舍送走两位前辈之后,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小铺子里,一起畅想起美好的未来。 说他们乐观也好,妄想也罢,人总得有点梦想,才能活的满足。不是吗? 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从一无所有到富足安乐,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大概会成为一生里最珍贵的记忆。那值得所有人为之努力。 第二日一大早,杨中元便早早起来开了铺门,如今已经是九月天了,早起有些冷。他烧开一壶水,先漱口洗脸,转头就看到程维哲搓着手走进来。 他先是递给杨中元一个油纸包,然后便去取了自己放在这边的脸盆,洗脸漱口去了。 他那个茶铺子还有其他伙计住,但不做早食,所以开门很晚,这会儿伙计们都还在睡。他不好打搅人家,所以都是起来上杨中元这边洗漱。 程维哲洗干净脸,扭头看杨中元已经通开了锅灶,正用抹布擦着铺子里的桌椅。他赶紧跑回去,一把拦下杨中元忙活的手:“新出锅的肉包,我买了十个回来,早晨你就不用忙着做饭了。” 雪塔巷的包子张做包子很有一手,薄皮大馅,肉也干净足两,吃起来非常香。如今杨中元得操持生意,所以一般都是煲汤或者炒菜,还真没工夫做包子饺子给他们吃,没得比较,所以程维哲觉得包子张的包子也还不错。 杨中元任他抢走抹布,然后笑道:“光吃包子多噎得慌,打个小米粥吧。正巧今天的小菜昨天已经准备好了,就着吃也香。” 开门做生意,他虽然说因为人手不足,所以总是那两样面食从来没换过。但小菜却经常换的。 今个素什锦,明天便是素三丝,偶尔做小葱拌豆腐。或者买到颗粒饱满的花生,也炒个花生来下面,都是很好的。 这一日他准备的就是炒花生米,这个简单,花生前一日他已经用开水泡好,如今都已经晾干。炒这个要先小火翻炒,再大火炸,等到发出噼啪声音,出锅撒盐就成。是道十分家常的美食。 虽然比起素菜,花生的成本要高一些,他给的也少,但食客们却还是很喜欢。 毕竟,吃这个感觉油水足啊。 “瞧你最近累得脸色都不太好了,待会儿碗筷都我来洗吧,你趁着空闲多睡下。”程维哲从空屋取来一碗小米,洗干净放在一边,又取了两碗水倒入杨中元用来蒸饭的那个陶罐。 他们家这灶台又要煮面又要熬汤的,锅碗瓢盆总是不够用,所以煮饭熬粥都是用它,出来的味道也很香。 这些日子以来,程维哲已经学了好多厨房活计了,比如加水熬粥这一项,他还真学会了。偶尔早晨杨中元忙,他便担起了煮粥的活计,还挺像模像样的。 熬小米粥要先把水烧开,再加入小米文火慢炖,两刻便可以了。因为是早上,时间也紧,煮熟了吃就行,倒不用熬出油来。 杨中元看他忙忙碌碌,竟也陪着自己在这件小铺子里忙活了两个月,对于一个富家公子来说,真的很难得。 无论程维哲在程家如何,也无论他开着个小茶铺子被多少人闲言碎语,但他以前到底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半点家事都没做过的。 现在为了他,倒也什么都会了。 想到这里,杨中元不由心下柔软,低声道:“晚上给你做个糖醋排骨如何?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 他的想法很简单,我喜欢你,想要对你好,就做你最喜欢吃的,每天都努力把你喂得高高兴兴,吃得心满意足。 程维哲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十分柔和,脸颊的酒窝再度显露出来。 “小元最贴心了,真好。” 杨中元也笑,没回答,只是把前一日泡好的芥菜头拿出来,又繁复用水冲洗。 最近他们家吃粥的次数多,芥菜是最好的佐粥小食,他买花生的时候看到隔壁有卖,便买了一小块回来,好好泡了一天。 他切下一小块,伸到程维哲嘴边:“尝尝咸不咸?” 程维哲咬了一口,嚼了嚼,砸吧砸吧嘴道:“正好。” “是吗?”杨中元也不嫌弃,把他咬了一半的咸菜扔进嘴里,也细细品了品,“恩,这家的芥菜头还挺好吃的,等这次吃完了,我再买点。” 说话的功夫,陶罐里的水“咕噜咕噜”冒起泡泡,程维哲赶紧把小米倒进陶罐里,然后十分熟练地从罐中舀了些水到碗中,把挂在碗壁上的所有小米再次倒入陶罐里。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他便压了压铁炉的火,把那十个包子放在陶罐的盖子上,一起温起来。 案板边,杨中元已经用眼花缭乱的速度,把芥菜头打成细丝,然后又切了一个青椒,同样打成丝。等到把两样都放进一个小碗里,杨中元又倒入昨日已经榨好的花椒油和香油,少少加了酱油和醋,使劲拌了拌,一股油香味就飘散出来。 芥菜头由于腌制过,所以没有油,单纯吃起来是不香的。加了这些作料以后,不仅还有青椒的辣味,再带上花椒油麻麻的滋味,配上香醇的香油,味道才算足。 程维哲帮他把咸菜放到院中,回来就勤勤恳恳擦起了桌子。 杨中元用大锅爆花生米,顿时小铺子里里外外都是香味:“你看你现在这样,要是峰叔知道,说不得要埋怨我的。” 程维哲在盆里搓了两把抹布,起身看他一眼,道:“埋怨什么?我爹巴不得我多做点活,省的跟某些人一样,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 唉,杨中元听他这样说自己父亲,跟着叹了口气。 他觉得他们两个的命特别像,都有一个特别好的爹,也都有一个特对自己不上心的父亲。 这一点上,其实他们的亲缘都不算圆满。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他们两个的爹爹都是最好的,那已经很幸运了。 在宫中那么多年,杨中元已经慢慢学会了豁达与乐观。 如果没有这两样品质,他根本无法支撑下去。 “好了,再说他们干嘛?等以后我们走了,谁还管他们是谁。”杨中元安慰他。 程维哲低头笑笑,可算是把刚才那段蒙混过去了。他知道杨中元每次看他干活就难受,可他不干,这一天到晚的杨中元就算是累死也干不完。虽然现在家里有他跟周泉旭,但杨中元还是瘦了。 不止一次,程维哲下午偶尔回茶铺忙完回来,总是看到他趴在铺子的桌子上浅眠,整个人看起来单薄瘦弱,眼睛下面一片青白,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累。 看着这样的杨中元,他不是不心疼的,可每次他想说先找个学徒工替他分担分担,杨中元却总是不同意。 “人家来吃的就是我的手艺,只这一小间铺子我都做不好,那别想开酒楼了。再说,我爹的药也剩最后两服,峰叔的孝期也快到了,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走了,现在找学徒工,等我们走了,叫人家再跟谁去学?” 他说的在理,可程维哲和周泉旭,却极为心疼。 现在就连洗碗的活也偶尔抢过来干,无论杨中元说什么,程维哲态度都很坚决。 是,他知道杨中元可以撑下去,可家里有人帮忙,也有人能做这样简单的活计,就真的不需要杨中元一个人硬撑。 他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每次他这样说,杨中元就总是坐在一旁,一边看着他忙,一边絮絮叨叨。 程维哲并不觉得他这样烦,相反,哪天杨中元不絮叨他了,他才要难受呢。 等到铺子都打理干净,周泉旭也刚刚起身。 他早年思念杨中元,总是无法入睡,身体并不是太好,如今的药里多少有些安眠成分,他睡得就总是有些迟。 为此,他也在头几天的时候抱怨过,说自己没用,看着两个孩子早早起来忙碌,他却一个人睡的香。 程维哲惯会说话,听了只道:“泉叔,如今我跟小元只剩一个长辈可以孝敬,您就松快点,让我们俩好好使使力气吧。” 他这话说得自己怪可怜的,爹爹走得早,父亲又是个不着调的,可不自己得照应着?周泉旭听了,也就慢慢不再纠结这个事,一家三口也就过得越来越协调。 自从他身体已经康健以后,早起的忙碌基本上三个人都会上手。程维哲擦桌子擦地,周泉旭则把所有碗筷都用热水烫过。杨中元自然是准备鸡汤、浇头与两样面,都很有条不紊。 可这一日,正当他们用过早饭,准备开铺子的时候,徐小天却突然出现在面铺子门口。 他满脸都是汗水,一张小脸刷白刷白的,杨中元猛然看到他,心跳便骤然快了起来。 不可能,不会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可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改变什么,只听徐小天突然哀声道:“杨叔,我父亲要不行了,想请你回去看看他。” ☆、061伤逝 猛地听到这样一句话,杨中元一下子就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程维哲并不认识徐小天,却听杨中元跟他讲过徐华的事情,看到这个情况,多少便猜到一二。他见杨中元脸色刷地白了,忙把徐小天拉进铺子,塞了一杯水给他。 “你慢点说,你父亲如今如何了?需要我们请个大夫去吗?” 徐小天手里握着茶杯,他瞪大着眼睛看程维哲,下一秒,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啪嗒啪嗒,滴进那杯水里,溅起层层波澜。 这个时候,谁都没心情注意他漂亮的容貌了,在场三个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哭得伤心至极的孩子。 “昨日已经请了,请了村里的大夫去看,老大夫说,他说……让我准备……呜呜呜,让我准备后事。” 徐小天哽咽着说道,他刚才不敢哭出声音,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哭了出来。 这几个月,他看着父亲一天一天衰弱,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找了能找到所有大夫,却依旧没能把唯一的至亲挽留下来。 作为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他压抑了自己太久,一直到了今天,他终于第一次面临亲人离世,便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世间大概最令人伤心的,便是一个孩子最难过的哭声。 这时候天色还早,巷子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徐小天的呜咽声回荡在面铺子里,把在场三个人哭得心都揪成一团。 杨中元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眶泛红,却还强忍着悲伤,走过去帮徐小天擦眼泪。 “别怕小天,杨叔在呢,待会儿我跟你先去七里村,然后让这位程叔请了李大夫去看你父亲,好不好?” 徐小天虽然只见过杨中元一次,可那之后徐安却总是对他说杨中元是个好人。说他有本事,厨艺顶呱呱,说如果将来不在了,要让徐小天认杨中元当叔叔,让他好好孝顺杨中元。 虽然只有十岁,但徐小天却隐约觉得父亲这是在交代后事,可当着他的面,徐小天不敢哭,只能偷偷藏起来抹眼泪,然后心里越发对杨中元依赖起来。 从小到大,即使徐安病到这个份上,也从来都没有让他去求过谁。可杨中元却是他时时在耳边说起的人。徐小天知道,唯有这个人,才是父亲最放心的。 所以现在杨中元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却给了徐小天莫大的安慰。他猛地扑进杨中元怀里,哭着叫他:“杨叔,父亲要走了,我不想叫他走,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稚嫩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屋子里,杨中元险些流出泪来,他轻轻拍着徐小天的背,哽咽道:“好了,乖孩子,我们赶紧去吧,徐哥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周泉旭是在场最镇定的人,他年纪大了,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面,所以还算冷静。他虽然心里并不好受,可也不能再给儿子添堵,只飞快跑回屋去拿了个钱袋子回来,塞进杨中元的手里:“你先带着,待会儿我让小哲再带一些,应该足够。” 程维哲帮杨中元拿了一件外袍披在他背上,小声安慰他:“好了,你快些去,说不定徐哥还有话要嘱咐你。别在小天面前哭,他受不了的,知道吗?” 杨中元默默点头,他接过钱袋,穿好外袍,便拉着徐小天出了铺子。 程维哲依旧很不放心,跑过去嘱咐一句:“去车马驿直接租了马车去,速度快。我会骑马带着李大夫过去,应该差不多时候一起到,你放心吧。” 杨中元又点头,终于忍不住握住程维哲的手:“阿哲……” 他的手很冰冷,冷的让人心里难受,程维哲伸手抱了抱他,在他脸颊上亲了几下,才说:“快去吧,你记住,你是小天的长辈,你要坚强。” 杨中元“嗯”了一声,整个人看起来更坚定了些,他脊背很直,拉着徐小天消失在巷口。 “泉叔,铺子里的事就拜托你了。我身上带着银子,这就去请李大夫,有我跟着,您不用担心。这便关好铺子吧,中午我们要是回不来,您记得吃饭。”程维哲也来不及把灶里的火灭掉,只能指给周泉旭看。 周泉旭对于程维哲能跟着,是很放心的,于是便说:“你们快去吧,小哲,若是……你就带他散散心,今日不开铺子了。” 程维哲点点头,快步往李大夫那边走。 另一头,杨中元带着徐小天租好了马车,一路往七里村飞驰而去。 路上稻田金黄一片,沉甸甸的稻谷挂满枝头,眼看就是丰收的时节。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日子,他和徐小天关心的那个人,却要离他们而去了,简直让人悲伤至极。 “小天,你父亲,有跟你讲什么吗?”杨中元紧紧搂着徐小天,仿佛想要给他坚持下去的勇气一般。 徐小天沉默一会儿,说:“父亲说,他一定要等杨叔过去,他还让我要认你当叔叔,以后孝顺你。” 杨中元觉得鼻子酸酸的,他抬头看着蔚蓝天空上的太阳,清晨时分,却觉得那阳光十分刺目。 “小天,你父亲是个好人,以前对我多有关照。如果不是他,我后来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我由衷感谢他对我的照顾,也很喜欢你。” 杨中元道:“我知道你不想他离开,可这世间,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逆天而行。待会儿到了病榻前,他说什么我们都好好答应他,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说得徐小天泪流满面,却没有出声反驳。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一双手紧紧抓着杨中元的衣摆,仿佛松开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在一旁支撑他。 马车的速度比牛车快得多,不多时他们便到了七里村的村口,杨中元抱着徐小天跳下马车,匆匆忙忙付了钱,便拉着他飞快往徐家跑去。 等到了徐家大门口,徐小天哆嗦着手打开了院门,然后便头也不回飞奔进去,杨中元在后面追他,却不料徐小天猛地在堂屋门前停了下来。 院子里很安静,除了风声,再没其他声响。 杨中元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拧成一团,酸酸涩涩,难受之极。 他看着徐小天哆嗦着手,彷徨着,又犹豫着地伸向门帘,杨中元站在他身后,只看得到他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在害怕。屋里太安静了,仿佛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徐小天不敢进去,杨中元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进去了,徐安已经紧紧闭上双眼,那样的结局,是他们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的。 可最终,徐小天还是坚定地一把拉开门帘,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同杨中元一起紧张地,忐忑地往里面看去。 只见徐安仰躺在床上,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整个人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巴。 “徐哥,我来了。”杨中元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什么惊天巨雷一般,惊醒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徐小天。 下一刻,就看他飞也似地跑了进去:“父亲,我回来了,杨叔也来了,父亲……” 他的声音一开始很大,却在最后又低了下去,杨中元心里一紧,也跟着走了进去。 只见徐安紧闭着双眼,他没有听见杨中元和徐小天的讲话,也仿佛根本就在也听不见一样。 杨中元看到的,只有他满脸青白的死气。 盘旋在眼中许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徐哥……” 他小心翼翼坐到床边,盯着徐安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认他的胸膛还是温热的,呼吸虽然慢,却并未完全停止。 这个事实又让杨中元高兴起来,他推了推徐小天,飞快道:“小天,你叫叫他,使劲叫叫他。” 徐小天听了,顿时大哭出声,他一边哭,一边仿佛发泄一般地叫着:“父亲,父亲,父亲你别离开我,小天怎么办?小天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父亲啊……” 他的声音太哀伤了,杨中元也陪着他一直哭,陪着他一直呼唤徐安。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徐安的眼睛动了动,杨中元和徐小天突然屏住呼吸,就看到徐安慢慢睁开双眼。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年幼时他对杨中元多有照顾,当时宫里他的一言一行,都铭记在杨中元心里。 如果没有这个人,就没有杨中元的今天。 他真心实意地感激他。 “徐哥,我来了,你醒一醒看看我吧。”杨中元哽咽道。 徐安低头,他用已经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看了杨中元好半天,才突然呢喃一句:“平喜,你来了啊。” 他整个人都有些错乱了,叫了一声平喜之后,又说:“中元,还好你来了。” 杨中元握住他的手,狠狠点着头:“我来了,我来了,待会儿大夫也会来,徐哥你为了小天,也要坚持住。” 徐安慢慢清醒过来,他听了这个话,只是浅浅笑笑,然后便扭头看向徐小天:“小天,我的儿子,不要哭,不要哭。” 他这么说,徐小天哭得更凶,仿佛更难过了。 徐安努力动了动手,他轻轻握住徐小天的手,断断续续道:“小天,你是个好孩子,父亲没本事……不能看着你,看着你长大了。以后,你跟着你杨叔,他会好好待你。你要听话,以后长大了,要,要孝顺杨叔,听到吗?” 徐小天到底年纪小,听到父亲这样交代遗愿,终于忍不住,扑到他身上痛哭起来。 徐安费力抬起手,他摸了摸小天的头,把目光放到杨中元身上。 “中元,以后,小天就交给你了。徐哥谢谢你,别的不说,只希望,希望你们平安,快乐,我就安心了。” 杨中元脸上的泪仿佛奔流的江水,一刻都未停息。 他努力点点头,哽咽道:“好,好,我会把他当做亲侄儿,一定好好养他长大,然后让他找到喜欢的伴侣,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看你。” 听到他的话,徐安脸上露出极为安心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徐小天,道:“小天,跟我说说话吧,恩?” 徐小天抬起头,他流着泪,却用模糊的双眼,认真看着徐安:“父亲,我徐小天,是您从小养到大,家里有什么都是紧着我先来,您给了我最好的东西。父亲,在我心里,您跟我是至亲,是我唯一的亲人。父亲,你为了我,别走好不好?” 徐安笑笑,帮徐小天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小天,你答应……我,听杨叔,的话,好不?” 这个时候的徐安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杨中元的心仿佛拧成一团,难过的几乎想要昏厥过去。 徐小天努力点点头,道:“好,我都听你的,父亲。” 徐安不再说话了,实际上,他也说不出来什么,他只是努力把杨中元和徐小天的手交握在一起,然后努力挣大眼睛看着他们。 很快的,他的眼神就有些涣散了,有些难以忘记的过去岁月一一从他眼前浮现。 徐安想起很多事情。 有年幼时跟阿华在田间畅快奔跑的身影,有他们手牵着手,忐忑不安一起走进永安宫的那段日子。更有阿华临死之前,不甘心的眼神。 他年少过世,自然是不甘心的。 后来啊,他又想起那个叫平喜的笨拙少年,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生存着。 可之后,他却想起徐小天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这个孩子用最世间最漂亮的一张脸,作着最平凡的事情,他诚实,可爱,孝顺,懂事,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能把他养到十岁,最后托付给杨中元,徐安觉得特别心满意足。 他努力睁着眼睛,认真看着徐小天,然后用嘴型说着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无声的,却也是最有力的。 他说:“小天,父亲,爱你。” 之后,徐安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没能挣开。 在他短暂的三十二年人生里,经历了太多事情,也受了无数苦难。可他离开的时候,嘴角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这辈子过得异常平安喜乐。 当程维哲带着李大夫一路跑进徐家的时候,只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痛哭声。 程维哲猛地停脚步,同李大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沉痛与惋惜。 ☆、062善业 人死如灯灭,在场三个大人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可徐小天却从未直面亲人离世。 对于他来说,已经闭上眼睛再也不会冲他笑,哄他开心的父亲,似乎还活着。当杨中元想要掀开棉被,帮徐安换上寿衣时,徐小天终于爆发出来,他跳起来,一胳膊甩开杨中元的手,整个人死死抱徐安:“不要带他走,求求你杨叔,不要。” 杨中元见他这样,心里越发难过,却还是抬头看了一眼程维哲和李大夫,示意他们先出去。 程维哲叹了口气,轻声说:“小天,徐大哥已经走了,他缠绵病榻这么久,我们总要给他换一身干净衣服,让他走得体面,对不对?我们先去请村长过来商议丧礼,小元,你且多安慰安慰他。” 他说完,就同李大夫出了屋子。 到了院中,程维哲才冲李大夫拱了拱手:“李大哥,实在对不住,让你大早起跑这一趟。我还要留这里陪小元安排后事,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回头这边事情办完,我跟小元一定登门道谢。” 李大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先告辞了,等明日再来给他上一炷香。” 程维哲把他送出七里村,找这才打听着找到村长的家。 徐家堂屋里,徐小天哭得撕心裂肺,杨中元在一边安慰他,一边自己擦眼泪。 “小天,你程叔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徐哥已经不在了,我们要让他安安心心离开是不是?你是个好孩子,来,和杨叔一起,帮你父亲打理干净才是,他应该早就跟你说过如何操办后事,对不对?” 徐小天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很久之后,他才睁着红彤彤的眼睛看杨中元:“衣服盖面都已经准备好了。杨叔,父亲说我总是要离开这里跟你走的,叫我一把火烧了……烧了……”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再度哽咽起来。 杨中元听到这话,心中忍不住心酸。 徐华一生中大半辈子都在宫中,现在出了宫,却亲族俱亡,只剩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可算是有了徐小天这个好儿子,愿意为他披麻戴孝,真心实意给他哭一遭,也到底全了他的善心与爱心。 幼时读书,夫子总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时候年幼,大抵都是听一个过场,谁都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杨中元懂事晚,可却在十岁那年,突然懂得了所有的事情。 人要讲究善业,那到底什么是善业?杨中元没那么多普度众生的领悟,他只知道,他感激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也愿意尽自己绵薄之力帮助别人。 当年宫中徐华善待与他,便有如今病榻前托孤安息。那时徐华救下徐小天,几年来视如己出,便有如今孝子哭灵,为他的离世痛苦难过。 人一生里不用事事都作对,但求心中存善,杨中元想,便应当也能得好报待之。 这不是天道,也不是命理,这不过是人心罢了。 杨中元扭头看向徐华,见他仿若安睡一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便知他走的,是真的安心。 他能安心,那他们这些剩下的人,也自然应当过得更好,好让他泉下有知,更是高兴。 “小天,你父亲最爱的是你,最担心的也是你。以后你便跟我一同生活,咱们都好好地,过好日子,你父亲才会安心。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杨中元擦干眼泪,努力让自己安稳下来,否则他也跟着孩子哭,那孩子可不是更难受。 果然,徐小天见他已经不再痛哭,竟也跟着止了止眼泪,他紧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仰头问杨中元:“杨叔,没有父亲了,我以后怎么办?” 一两岁前的事情,他大多都已经记不清了,但孩子总会对苦难记忆尤深。所以他叔叔叔父那样对他,他到如今还是记得。 后来,他只模糊的知道那两个人把他卖了,他就成了父亲的儿子。 父亲对他很好,就算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但父亲却总是有好吃的先给他,陪他玩耍,给他洗衣,小时候给他喂饭,长大了送他读书。就算是亲生的,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徐小天没什么天分,读书读得磕磕巴巴,总挨夫子骂。可就算这样,徐华也从来都不生气,一直说他“我儿子最聪明了”。 那时候徐小天觉得自己笨,还曾躲起来偷偷哭,徐华就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搂着他道:“臭小子,这么点事情就哭鼻子,一点都不像个男子汉。我送你去读书,就是想让你多识几个字,有点文化,将来长大了不要被人蒙骗。又不是非叫你考状元当大官。我问你,夫子教给你的字你可都认得了?” 徐小天脸蛋红红的,他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老实回答:“我都认识,可我不会吟诗作对。” 徐华笑笑:“那不就得了?你已经努力做到了我期待你的那一点,父亲很高兴哦!小天,大梁这么多人,士农工商艺,三百六十五行,你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父亲就支持你。读书咱不行,说不得种茶就行了,对不对?” 徐小天点点头,终于止住了哭。 徐华亲亲他的脸蛋,满脸都是宠溺:“你哦,小小一个人,心思这么重哪里成。小天,父亲对唯一的期许,便是希望你将来过得开心幸福,其他的,什么荣华富贵登科拜相,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情,跟咱们可没关系,知道吗?” 那一个晚上,徐华带着笑意的声音一直印刻在徐小天心里。 以至他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的心竟难得平静下来。难过还是难过,痛苦也还是痛苦,但他渐渐记起父亲曾经不厌其烦对他说过的话,一瞬间,他竟然了悟了许多事情。 父亲的意思,大概只要他一直开开心心的,他也会开心。 徐小天眼泪虽然还是时不时从眼眶中挣脱而出,却不在嚎啕大哭。他仰头看着杨中元,哽咽问他:“杨叔,你说父亲走的安心吗?” 杨中元顺了顺他凌乱的鬓发,抱着他坐到床边,一起望着徐华:“你看他的样子,他安心吗?” 徐小天凝望着已经无声无息的父亲,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杨中元紧紧抱住他,这才发现徐小天瘦得厉害,“因为我们都答应他,以后我们会好好一起生活,小天,你相信我吗?” 徐小天愣住了,他回头看向杨中元,一张脸也就只有巴掌大:“杨叔,父亲相信你,我就相信你。” 这真是一个好孩子,杨中元抱着他认真看着徐华,坚定地道:“小天,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就是我的亲侄子,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 徐华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却也很隆重。 他平时为人温和,又很善心,所以几乎全村的人都去给他上了柱香,短短送了他一程。 杨中元这七天一直住在徐家陪他,只有程维哲一个人骑马在丹洛与七里村来回,给他送些衣食之物。 他精神还算好,程维哲也还放心,只是嘱咐他不要累到自己,有什么事情都要同他讲。 杨中元一一应允,他才依依不舍离去。 过了头七之后,徐小天依着徐华生前意愿,请村长和村中的长辈,一起给徐华火葬。 其实第一天杨中原到徐家,徐华曾经跟讲,他觉得人死就死了,葬哪里都无所谓。今生已过,那虚无飘渺的来生,他并不相信。 可徐小天却不一定愿意离开埋葬他的地方。 考虑到这一点,徐华才对徐小天说,想要火葬,将来徐小天无论去了哪里定居,顺便把他安葬到那处便可。 说这话的时候,他满心想到的,也只有儿子而已。 火葬是头七最后一天举行的,杨中元程维哲都在,陪着徐小天一同到宗祠里,送了徐华最后一程。 火光映红了天,宗祠里满满都是压抑的哭声,却没有人讲话。 徐小天默默流着眼泪,他紧紧盯着火光里渐渐消失的身影,心里不停对他说:“父亲,小天会好好的,会让自己过得开心,快乐。父亲,等下辈子,我还做您儿子。” 第二日,杨中元帮着徐小天卖掉徐家这个小小的宅院,然后收拾好他所有的东西,带着他一同回到了丹洛。 徐小天要为徐华守孝三年,按理是不能离开旧宅的。可他一个孩子,根本不能一个人在七里村生活,所以杨中元征得徐小天同意,这才帮他卖了宅院,带着他回了丹洛。 路上,徐小天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马车上,他既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四处张望,也不哭不闹,沉默得过分。 杨中元看着他怀中那个枣木罐子,问他:“小天,叔家里只有两间屋子。另一间本来是空的,你要是不想自己一个人睡,叔陪你好不好?” 徐小天抬头望他,面容精致而憔悴,摇了摇头,说:“杨叔,小天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可以。” 他想了想,又垂下眼帘,问他:“杨叔,你以后,是不是想离开洛郡?” 他问的不是七里村,也不是丹洛,他直接问的,是洛郡。 杨中元知道他心思敏锐,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是的,约莫过了今年,我举家都要离开这里。小天,你愿意吗?” 徐小天摸了摸怀中的罐子:“杨叔,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你去哪里,小天就跟你去哪里。只要……过了父亲四九,就好。” “好。”杨中元摸了摸他头,答应一句。 ☆、063大弟子 回到丹洛以后,杨中元先是帮徐小天安顿好,然后才打开铺门窗户,动手开始做午膳。 徐小天住的那间屋子,已经被周泉旭打理的干干净净,因为天已经不再炎热,所以食材都搬出来放到院中的小厨房里,倒也能凑活。 有周泉旭在,家里的事情总能被处理妥当,程维哲从铺子里搬来一张空置的木床,放上新买的被褥,屋子里马上就显得整洁起来。 本着节省的原则,杨中元还跟徐小天把徐家的一组比较新的柜子桌椅都搬到牛车上,一路拉到丹洛,放进徐小天的新屋里。 这样一来,虽说屋子比较大,但还是显得满满当当。 这么多天杨中元一直陪着徐小天守头七,程维哲也经常过去帮忙,所以徐小天对他们两个慢慢熟悉起来,也不再那么见外。在杨中元做饭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坐在铺子里看他做。 看杨中元掌勺,无论是食物飘出来的味道,还是只看杨中元干净利落的动作,都十分享受。 更何况他开了铺门,总有路过的食客探头问他:“小老板,你几天不在,我都不知道上哪里吃饭去了。什么时候再开门啊?” 杨中元手里忙活不停,分心答:“家里有些事,明天就开张。” 食客听罢,高高兴兴走了。 徐小天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说:“杨叔,你是大厨吗?” 杨中元正在炒辣子鸡块,辣椒的味道又香又呛人,他扭头咳嗽几声,站得远了点,答:“我觉得,我是吧。” 他说完,自己也笑了,然后摇了摇头:“唉,我这手艺哦,可是跟有名的大师傅学的。待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 徐小天这些天从来没笑过,他是不再哭了,却也看起来总是很哀愁。 现在看杨中元带着些小得意的笑容,他心里的难过也渐渐松了些,不再时时刻刻攥紧他的心房,叫他日夜难眠。 “杨叔,我跟你学厨艺吧,行吗?”徐小天想了想,突然说。 鸡块很快就熟了,杨中元装盘出锅,招呼程维哲端到院子里,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听到徐小天话语的程维哲截去了话头:“小天,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你不用想那么多。你要是想念书,我们就送你去念书,多少年都供得起。你要是不想读书,无论想学什么都使得,不用总想着为家里做些什么。” 徐小天扭头看他,程维哲喜欢笑,脸上有两个非常讨喜的酒窝,就算他并没有跟徐小天多有接触,但是徐小天还是觉得他和杨中元一样和善:“程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真的想学。” 他见程杨二人脸上都浮现出诧异的神色,不由坐直了小身板:“那个……父亲身体刚不太好的时候,就教我做过简单的饭食,我觉得,我做这个,还挺有天分的……厄……” 他说到这个,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夸自己有天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做。 杨中元和程维哲对视一眼,见程维哲对他点点头,这才道:“小天,首先我要告诉你,你跟我们已经是家人了,以后再也不可见外。其次,你杨叔我这手艺,可不是随便就能学的,做厨子,你得能吃苦,杨叔……不想叫你吃苦。” 徐小天有点不太理解他的话,他单纯地反问:“杨叔,可我觉得,你自己做这一行,很开心。” 杨中元一愣,随即笑笑:“你这孩子,对,我是很开心,可也真的挺累。我也早想过找几个弟子,把手艺传下去,也好有人能帮我分担。可是,这弟子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你真想学吗?” “想,”徐小天小脸上满满都是严肃,他用稚嫩的嗓音回答,“杨叔,我会好好努力的,我要做个好厨子,像我父亲一样,像你一样。” 杨中元见他真的如此坚定,于是便说:“好,那在我们离开丹洛前,你就跟着我做些简单的活计,如果你做得好,将来能吃这碗饭,叔就认你当入门大弟子。” “入门大弟子”三个字触碰到了徐小天心底的那一份热血,他猛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对杨中元鞠了一个躬,认真道:“我知道了,杨叔,你看我努力吧。” 人总得有了目标而活,其实在短暂的相处中,杨中元早就觉得徐小天是这块料。 可他一直沉浸在父亲离世的痛苦之中也不行,他还只有十岁,小小年纪,便整天不笑不闹,人也瘦弱不堪,看起来心思真的很重。 杨中元之所以要给他设立一个障碍,就是想激发他心底的那股活力。他多少了解了徐小天的个性,知道他虽然年纪小,却言出必行,也勤劳肯干,是个论谁都会喜欢的好孩子。 他相信,只要他努力认真学习手艺,总会慢慢从失去亲人的阴影里走出来,笑容会重新回到这个漂亮孩童的脸上。 中午的时候,一家四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当然,热闹的只有杨中元和程维哲,周泉旭懒得说他们,而徐小天一如既往沉默。 不过,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也是对这个新家很满意,因此杨中元也算放心,下午就带着他一块准备食材。 他要做明天用的素什锦,也要先把鸡汤熬上,所以午睡过后,他就端着一个大盆,领着徐小天一起清洗食材。 他对所有厨房的东西都很上心,食材要干净,碗筷要整洁,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脏乱,这才是一个好厨师应当做的事情。 他教给徐小天的第一课,也自然就是这个。 徐小天中午尝了杨中元的手艺,便有点被他震惊到。因此无论现在杨中元说什么,他都仿若圣旨,听得十分认真。 这边一大一小相处融洽,那边程维哲却被程家找来,说是有事相商。 程家找他能有什么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程维哲还想帮杨中元准备铺子里的事情,可却又觉得杨家的事情还是要面子上过得去,于是只好同杨中元讲了一句,然后满脸不情愿说晚上回来吃饭。 杨中元拉着他避开人,笑着握他手:“叫你回自己家,怎么跟上刑场似得。” 程维哲对程家那些人厌恶至极,他几乎把所有家当都搬到茶铺子里,所以上次闹翻之后,他也两月没回去了。 “不想回去,看见他们就生气。”程维哲撇撇嘴,不满地说。 十二月初他便能过孝期,他跟杨中元商量着,毕竟年节前搬家也有点麻烦,再说周泉旭身子骨才好,旅途劳顿对他也不是太好,因此想着勉强在丹洛过一个新年,等把离开的事情都安排好,他们就走。 可是程家这样三番五次找他不痛快,他就觉得有些厌烦。 “好了好了,你早去早回,记得别跟他们吵,他们兴许都不会生气,咱们自己气坏了不值当,知道没。”最近程维哲隔三差五给他讲过家里那点破事,所以杨中元也对他父亲没啥好感。 程维哲点点头,笑着凑过脸去:“你亲我一下,我就能高兴了。” 杨中元白他一眼,却还是扭过他的脸,认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关系慢慢转变,也渐渐亲昵,这些事情做起来也不那么扭捏。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还真没什么好羞怯的。 程维哲刚才那不过是玩笑,杨中元却也顺着他,两个人亲昵好一会儿,程维哲才依依不舍走了。 杨中元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知道程维哲早就想脱离程家,可这实在太难。 但他毕竟还是程家正出长子,上面也有高堂,这世道,高堂之言便是做儿子们的准则,他想要反抗父亲,便只能离开,彻底把名册迁出来。 不过迁名册这件事,轻易是办不了的。 杨中元垂下眼帘,他知道程维哲有一段时间跑了户政所问了好几次,可每次人家给他的回答,想必都不是太好。大梁安定百年,衙门对百姓的管理自然越来越正规,像程维哲这样,正正经经富家公子,高堂尚在,亲族兴旺,想要独自一个人迁出名册,是根本不可能的。 大梁讲究法制,却也要依靠族规。 对于每一个家族来说,子孙晚辈,势必要孝顺长辈,要顺从,听话,不可反抗。 程维哲在几次问完没有得到答案之后,就知道想要迁出来,靠他一张嘴,是办不到的。 但他又绝对不想一辈子被压在程家这个牢笼之中,所以,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既要离开,那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 可杨中元并不像让他舍弃那些东西,那是林少峰留给他的,他不想让程维哲失去一丝一毫。 想到这里,杨中元也坚定信念,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程维哲回到程家的时候,刚过了午后,这个点钟,他那个父亲一向都是在午睡的,所以找他的,必定不会是程赫。 程维哲跟着小厮一路往主屋走去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 等到他看到白笑竹一身白衣坐在主屋花园中时,却仿佛一点都不惊讶,只问:“叔父,找我何事?” ☆、064连环 白笑竹淡淡扫他一眼,指了指桌旁的椅子:“维哲,来了啊,坐。” 程维哲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面上却带着笑,走过去坐稳之后,才说:“许久未见,近来二叔和叔父身体可好?” “好,我们都很好,”白笑竹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他认真盯着程维哲看了一会儿,又说,“维哲,为何最近都不归家了?” 我回不回家,想必程家的小厮早就打听清楚说给你听了吧,这有什么好问的? 程维哲心里嘀咕,却认真回答:“铺子里事忙,又有朋友最近病逝,所以也没得空闲回来。劳烦叔父担心了。” 白笑竹点点头,想了想,道:“维哲,叔父上次说与你听的事情,你考虑如何?” 话说到这里,程维哲便知道白笑竹叫他回来是何意了,但他却佯装不太明白,疑惑问:“何事?” 其实这个家里,除了程赫,人人都是聪明人。 白笑竹知道他心里有数,却明白人装糊涂,也没有戳破,仍旧耐心道:“是我本家侄儿的事情,佑夙真的是好孩子,学识好,人品佳,跟你真是良配。维哲,你打算如何?” 学时好听传说是真的,人品佳……也只是表现出来的那些罢了。这样的人,程维哲自认“配不上”,也压根不想招惹。 “叔父,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对与四少几乎没什么印象,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很合适。今日既然叔父旧事重提,那我也再郑重讲一句,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望叔父体谅则个。也好早日给四少定下姻缘。” 程维哲站起身,郑重冲白笑竹行了一个礼,然后直起身,居高临下低着头看白笑竹。 白笑竹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他只是摸索着茶杯的鎏金沿口,沉默不语。 场面一时间凝重起来,程维哲没有走,白笑竹也没讲话。 程家这么多人,程维哲最看不明白的其实是程耀,其次才是白笑竹。可程耀虽然跟他半分不亲,却从未做过害他之事,他的心机与城府,对付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敌人。 而白笑竹,却不是这样了。 所以这一刻,程维哲虽说不至于非常紧张,但却也放松不了。白笑竹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程维哲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生气。 平心而论,如果他是白笑竹,他肯定不会愿意自己的亲侄儿同已经被他夺去身边一切的人在一起的。 程维哲低头看着他,白笑竹却在端详那杯茶。 好半天,白笑竹才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会不喜欢佑夙,我也有责任的。” 程维哲挑眉,没说话。 “这些年你爹去了,我也只顾着照顾年幼的安儿,没有多关心你,你心里对我有意见,我也无话可说。” 瞧瞧,他一个弱冠的青年人,难道跟总角孩童计较不成?这话看起来是在自责,实际上却把自己摘了出去,错的反倒成了程维哲。 “叔父快别这么说,我已经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事业。程家这么大,叔父又要操心家里又要操心生意,维哲还担忧您累坏了。我这里,我自己能顾得好,不用叔父多多操心。” 白笑竹这才抬头笑笑,指了指椅子:“坐下说吧,站着像什么样子。” 程维哲坐下,不等白笑竹讲话,又说:“叔父,我听传闻,四少是个很有抱负的青年。而我也就想守着我的茶铺子度日,他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他不屑于顾。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对于我的心意,我十分感激,觉得无以为报,还望叔父替我感谢一句,祝他早日另觅良缘。” 他这话说的,简直把自己落进尘埃里,不仅回绝了白佑夙的提亲,甚至还给白笑竹做作下保证。他就守着茶铺子过了,程家一切,他都无心沾染。 白笑竹眯起眼睛,扭头看向他。 程维哲一脸坦然,他说的是实话,根本就不慌张。 白笑竹看了他好半天,突然笑出声来:“呵呵,维哲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倔。行了,佑夙的事情,我会替你好好回绝。维哲,你要记住,你是程家大公子,切不要再贬低自己了。” 程维哲接的顺嘴:“知道了叔父,劳您费心,侄儿感激不尽。” 白笑竹点点头:“如果不忙了,多回来住,你父亲一个人也挺寂寞。” 寂寞……?说程赫吗?不,他这位父亲大人看不见自己,根本不会想念,但是一天看不见自己的坤弟,那就……恐怕才会寂寞吧! “劳叔父记挂,那侄儿这就告退了。”程维哲说着,又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 白笑竹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们都大了,都不愿意跟我们这些老人家聊天了。” 程维哲嘴里说着“哪里的话”,脚下却丝毫不停,片刻间就离开了主屋。 他走之后,白笑竹扭头看了一眼池子里自由自在的锦鲤,淡淡道:“还不出来?” 他话音落下,只见另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从假山后面闪身出来,脸上满满都是愤怒。 “小叔叔,他为何这个样子?这样三番五次拒绝,简直是看不起我们白家。”白佑夙在外人面前一惯彬彬有礼,可白笑竹却不是外人,是他亲叔叔,他说话自然不用那么顾忌。 白笑竹看了他一眼,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跟前:“好孩子,我们白家还犯不着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求着他,再说,他到底没什么本事,偌大的家业也继承不了,你这是何苦。” 白佑夙小时候经常来程家,他不仅长得跟白笑竹最像,也同样相当优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难得的佳公子。所以白笑竹也对他多有偏爱,对他的态度自然比对程维哲亲昵许多。 “可是……小叔叔,我真的很喜欢他。再说,他自己开个茶铺,不也开得挺好,您别这样说他。”白佑夙自己怎么讲无所谓,可听白笑竹这样说程维哲,便有些不太高兴,软软反驳了一句。 听到这话,白笑竹眼睛闪了闪,没再把话题纠结在程维哲身上,反而说:“佑夙,你是白家这一代叔叔最喜欢的孩子,我自然希望你有锦绣良缘。程家的事情你多少也知道,你跟他,其实没什么可能,你何苦这样难为自己?叔叔会心疼的。在叔叔心里,你跟小书小安,都是我的孩子。” 被叔叔这样掏心挖肺讲一句,白佑夙十分感动,他拉住白佑夙的手,道:“小叔叔,你最好了,你如果是我亲生父亲,那该多好。” 白笑竹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状似不经意地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跟小书一起长大,感情一直很好,你要是同他定亲,那不就真成了叔叔的儿子?” 白佑夙知道程维书喜欢他,也知道程维书跟程维哲讲过,但他却并不知道程维书当着全家人的面都说了。他只以为白笑竹说的是玩笑话,可却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小叔叔,我跟维书是好兄弟,您莫要打趣了。” 白笑竹摸着他的头发,语重心长道:“佑夙,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如果每个人喜欢的那个人都喜欢自己,那世间哪还有那么多怨怼与憎恶?叔叔知道你心思单纯,其实你对维哲的感情,也不过是年少时的崇拜罢了。伴侣伴侣,我们要找到,是能陪伴自己左右,跟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你仔细想想,谁跟你,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他说的都对,这些道理白佑夙也都懂,可他不甘心,也不满足。 这世界上,只有他拒绝别人,没有别人拒绝他的道理。程维哲三番两次这样,更是将他心底里的那些最阴暗的东西激发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了 “小叔叔……我知道了。”白佑夙低着头轻声念着。 白笑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十分温和:“去吧,去看看小书有没有好好算账,好孩子,你且仔细想想。” 白佑夙起身,弯腰抱了抱白笑竹的肩膀,然后才转身离开了主屋。 在接连送走了两个晚辈之后,白笑竹渐渐放松起来,他闭着眼睛仰头感受美好的秋风,等了片刻,才突然开口道:“死小子,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爹,还是您老最精明了。”一个穿着浅蓝锦绣衣袍的年轻人从亭子后面窜了出来,跑到白笑竹身边。 这人,赫然便是程维书。 白笑竹给他倒了一杯茶,用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笑着道:“你都听到了?” 程维书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眼神有些飘忽,并没有看向自己的爹爹:“听到了……” 白笑竹多了解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你哦,这有什么好别扭的?佑夙现在喜欢谁,不过是年少无知罢了。等他跟你成了亲,同你有了孩子,喜欢的自然只能是你一个人。我儿子这么优秀,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程维书此刻完全没了那天气冲冲对爹爹发脾气的样子,而是乖巧的像个最听话的儿子:“爹……你说,佑夙能同意跟我定亲吗?” 白笑竹笑笑,脸上满满都是笃定:“你相信爹,你想要的,爹都能给你争取到。佑夙还小,我多同他说说,他就自然会想通了。你这些日子记得多陪陪他,他知道你的好,自然不会再惦记你大哥了。” 程维书紧紧攥着手,面上却说:“我知道了爹。我会好好做的。” 说罢,他扭过头去,不叫爹爹看到自己阴沉的脸。 刚才白佑夙那一句“我真的很喜欢他”,他听了如遭雷击,可片刻之后,他又清醒过来。 这一切,都是程维哲的错,白佑夙那么好的人,肯定是被他迷惑,才会识人不清。 ☆、065异类 程维哲出了主屋,原本是想直接回雪塔巷的。 可程赫却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往主屋来,偏巧看到了他。 程维哲想假装没看见,结果程赫气哼哼叫他:“你还知道回来?” “父亲,近来安好?”程维哲不理他的话,只是客气问。 程赫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身,背着手往边上凉亭走去:“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真是倒霉啊,程维哲默默这样想着,却还是跟他去了凉亭。 程家的主人少,所以园子里的凉亭也经常用不着,下人们不往这边走,主人们也只在自己院子里待着。 这个时候,凉亭里只有父子俩,一个坐着,一个靠着亭柱站着,谁都没看谁。 好半天,程赫才问:“二毛最近经常出去,你叫他走到?” 程维哲挑眉,漫不经心回答:“恩,我铺子里忙,叫他过去盯着。” 程赫见他这个态度,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你那个小茶铺子,能有什么事情忙?” 他说完顿了顿,又道:“你叔父叫你回来,是有什么事?” 程维哲冷笑,就知道他关心的其实还是这个,于是说:“他还是说上次那门亲事给我,我没有答应。” 其实这件事情,整个顺序就是错误的。长辈之命,媒妁之言,晚辈要想谈及亲事,那是肯定要长辈来操心过问的。 可程家这里,却是白笑竹直接找的程维哲,根本连程赫的意见都没问。 白笑竹对程赫为人看得十分透彻,也多少了解程维哲,知道就算程赫答应了,程维哲闹得鱼死网破,也不会妥协。 所以他压根没问程赫,先找上的,就直接是程维哲。 况且,他的本意,也就不是促成这件亲事。他无非就是想让白佑夙看看,程维哲是个多么冷漠无情的人罢了。 然而这事情到了程赫这里,他却怒道:“你怎么自己就拿了主意?这事也不过问父亲一声?” 他埋怨的,永远都是不喜欢的儿子。 程维哲对此已经懒得说什么了,听了这话,却十分犀利道:“哦?可是叔父问的是我的意见,他难道没有先同您说吗?儿子以为您那边已经拒绝了,叔父才来找我询问的。” 被程维哲用白笑竹堵了一句,程赫的脸色顿时铁青起来,他大声喘着气,好半天都没有找出半句话反驳。 在程家这个像牢笼一样的氏族里,正出长子却生就这样一副德行。程维哲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又说:“哎呀,可能叔父事情太忙,无暇同您说这个事吧。对了父亲,我听说咱们家的米行又在千城开了一间铺子,没请您去吗?” 接连被儿子这样明里暗里讽刺,程赫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出来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大人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总之,我要你答应你叔父提的亲事,跟白家定亲,多难的的机会,你怎么能不答应?” 程维哲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说:“父亲,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为何要答应?就因为他是白家的人?” 程赫再度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便有些动怒:“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长辈讲话的吗?也不知识谁教的你……” “谁教的我?可不就是父亲您吗?”程维哲淡淡止住了程赫的话,然后站直身体整理一下衣袖,“这门亲事,我已经回绝,就到此为止了。您还有什么事?没事儿子就先行告退,铺子里事情忙。” 自从程维哲在外面过活很少回来之后,程赫想教训他几乎是难上加难,一个是碰不到面,再一个,他现在也说不过程维哲了。 听到程维哲这句话,他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就连脸都憋红了。 这是被气的。 程维哲半天等不到他讲话,回头一看他那样子,心里顿时就松快起来。说他不孝也好,冷漠也罢,对于这个亲生父亲,他真的半分好感都无。 但其实人年幼的时候,对父亲爹爹多少会有些孺慕之情,可程赫对他的态度太糟糕了,他心底的那种厌恶与不喜,总能叫敏锐的孩童感受到。年少时的程维哲,从期盼到无动于衷,最后终于渐渐死心,对于这个父亲,他再难产生一丝半点的亲情与温情。 这个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个人。 就算对方担着父亲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名头,可程维哲又不是草包,任由对方把他指使来指使去,毁掉事业不说,甚至终身大事也都毁掉。那不是愚孝,那是愚蠢。 程维哲最后冷冷看了程赫一眼,便头也不回走了。 任由程赫在他背后,气急败坏喊“不孝子、白眼狼”。 程维哲一路往院门走去,程家的小厮只是淡淡同他问一声好,既不卑躬屈膝,也不过分热情。他已经不回来许久,在这个家,小厮们已经了悟他再也不会掌家的事实。 这样其实挺好的,大家互不干涉,过得还能松快些。 等他走到院门,刚要出去的时候,却听到一把稚嫩的嗓音唤他:“大哥,大哥等等我。” 程维哲回头,只见一个有些微胖的少年向他跑来,初秋时节,额头上竟有星星点点的汗珠。 他的小厮跟在后面,小心谨慎地跟着他跑。 上次回来,程维哲倒是发现家里只有这个三弟对他态度一如既往,如果说孩子的心思最单纯,那程维安也十岁了,跟同样十岁的徐小天相比。他从小养尊处优,看起来人很结实,也更高。 他自幼就在城里最好的书院读书,受到的是最好的教育,无论哪一点,都不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单纯少爷。 可他对程维哲的态度,却始终没有变。 少年好不容易跑到程维哲跟前,站住深深喘了几口气,他的小厮跟在一旁,忙帮他擦了擦汗水。 程维哲弯下腰,笑着说:“小安,找大哥什么事?” 程维安仰头看他,眼睛圆圆的,嘴唇红红的,他是程家小辈里长得最漂亮的孩子,程维哲一直觉得,他也是心最漂亮的。 “大哥,你很久都没回来了,小安很想你。”程维安认真说道。 程维哲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佯装无奈道:“没办法啊,大哥太忙了,以后得了空闲,大哥可以去书院看你。” 虽然程维安年纪小,但他极聪明,家里的事情他多少能感受到一些的。听到大哥愿意去书院看他,他便顿时明白了。 于是望着他的眼睛闪着无奈和难过,小小一个孩子,看起来怪老成的。 可他这又不是老成,他只是对这个家无能为力罢了。 “好,大哥,你一个人在外面过,要照顾好自己。小安以后下学早,可以去铺子里找你吗?”程维安一本正经说道。 程维哲顿时觉得好笑,他伸手抱了抱程维安,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安,你是个好孩子。你不用操心我,你啊,顾好自己便是了。” 程维安小时候同他并不太亲近,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大堂哥。相反,因为长辈缘故导致他不能多跟程维哲接触,使得对这个大堂哥越发崇拜。 在程维哲意识到这一点后,对他的态度就好了一些,但也还是不像普通人家的兄弟那般。 程维安的个性跟程家的所有人都不太像,程维哲觉得,他是程家最干净的存在。 听到大哥的话,程维安认真点点头:“我知道的大哥,我读书很用功,一定好好修习课业。” 程维哲笑笑,对他的小厮说:“我要走了,你陪着三少爷回去吧。” “大哥,一路小心。”程维安颇有些不舍,他一路跟着程维哲出了内宅院子,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程维哲回头看他小小身影消失在院门后,不由叹了一口气。 如果,家里没有这么多槽心事,该有多好? 在程家耽搁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回去的路上,程维哲特地绕到商街,买了两包麦芽糖。这糖有点粘牙,却并不是特别甜,小孩子大多都很喜欢吃。 等他走到雪塔巷时,日头也打了西,他站在巷口,远远就能看到面铺子里面杨中元忙碌的身影。程维哲顿时觉得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被打散开来,心中满满都只有杨中元一个人。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里才应该叫做家。 程维哲往面铺走去,路过茶馆的时候瞅了一眼,见里面一如既往,便不再停留,径直走进面铺子。 杨中元正在切拉条子的浇头菜码,见他回来了,忙招呼一声:“回来了?你饿了没?” “回来了”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叫程维哲心里温热。他走过去紧紧搂住杨中元的腰,偏过头亲他的脸颊。 做厨师其实并不是个特别干净体面地差事,他们每天都要煎炒烹炸,要切洗涮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很干净。 但程维哲却觉得杨中元忙碌的身影特别吸引人。不,换句话说,因为杨中元总是在忙,所以程维哲眼中的他,异常勤劳与努力。 杨中元知道他回了家心里必定不好过,于是老老实实让他搂着,手里忙活不停。 就在两个人都在安静享受午后时光之时,一把稚嫩的嗓音突然打破了他们两个人营造的这一片小天地。 “哎呀……”徐小天正捧着五六个西红柿走进铺子,一抬头就看见他们两个搂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他以前并不知道两个人都关系,虽然极为敏感,可这一段时间他也压根没心思观察别人。 如今突然碰到,也难怪他吓了一跳。 徐小天吃惊过后,见程维哲扭头看他,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 程维哲松开杨中元,从桌上拿了那包糖递给徐小天:“下午正好路过糖铺,给你买了一包,尝尝喜不喜欢。” 他脸上满满都是笑意,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徐小天就着他的手拨开纸包,从里面拿出来一颗麦芽糖,他呆呆放进嘴里,顿时香甜的味道弥漫唇齿之间。 小小一颗糖,这样甜,这样温暖,徐小天努力感受着糖果甜蜜的味道,心头也跟着泛起涟漪。 父亲,我会好好的,是不是? ☆、066生活 学厨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先从洗菜开始,等熟悉各种食材,才能做到切墩。 切墩就是切菜,这个就极为讲究刀工了,从这一步开始,每一次提升,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学习与练习。菜切得好,刀工漂亮,师父看得上,才正式教授学徒配菜与掌勺。 而这其中,主做面点的白案,又是另外一个派别了。 大梁幅员辽阔,菜系繁多,东南西北,内陆沿海,各地饮食风俗都不尽相同。 在三百年的繁衍生息之后,百姓生活越发富足,对于吃穿用度也越来越讲究。 这也反向促进商业发展。 换句话说,就是大梁的生活,会越变越好。 对于这一点,程维哲和杨中元看得极为清楚,自从韩家陨落之后,御茶皇商青黄不接,近几年也只有仲水城蔡家与衢州府林家还算出色,但同行业里独占鳌头的夏家却不能相提并论。 程维哲拜韩世谦为师之后,对做茶越发上心,这些年对皇商的动向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不能离开,却并不代表只能平白等待。他认真跟韩世谦学习,又去茶园种茶,等待未来有一天能厚积薄发。 同他一样,杨中元也这样认为。所以他现在总是不厌其烦给徐小天讲如何挑选食材并处理干净,想让他每一步都走得稳,走得巧。 他跟程维哲对徐小天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期待,不说让他当什么名满天下的厨神,但既然要做这一行,手艺过硬,食客爱吃,那才是一个好厨子应当做的。 当然,如果徐小天在厨艺上天分十足,那努力拼搏一番,他们也乐见其成。 大概是徐小天身世坎坷,所以他们两个总是不自觉放软心思对他。周泉旭觉得,他们两个提前感受到了做父亲的辛酸苦辣,也挺好。 在徐小天开始帮铺子里忙活之后,杨中元身上的重担可算减轻了一些,虽然大部分的活计还是由他来做,不过铺子里多一个人忙碌,一家人都觉得踏实。 一个人努力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谁而努力。 心里有点目标与方向,做起事情来总是特别有干劲。精神上的满足,比什么都令人愉悦。 时间就在忙忙碌碌之中滑入十月,天气转寒,百姓们也从单薄凉快的棉麻衣服,换成夹袄来穿。杨中元一家子陪着徐小天给徐安烧了三七、五七,看着这个孩子越来越开朗。 徐小天是个性格很坚强的人,无论他年纪多小,也无论人生怎样坎坷,他除却在头七那些时日哭过,之后日子却再没掉眼泪。 但是每日早晚给徐安上香扫茶,他却从来都没少过一次,每一次都恭恭敬敬,认真而严肃。 杨中元知道,他这是把徐安放进心底,他想念父亲,却也努力叫自己好好生活下去。 这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很难叫人不心疼。 天气转凉之后,杨中元特地休店一天,拉着一家子去逛街购置冬衣。 徐安过世的时候,他离开铺子许多天没开门,再回来时程维哲跟他讲,食客们经常过来问什么时候开门,并且这边没得吃了,也没有再去孟记。 这对于杨中元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好味道的人,一旦没得吃了,也不会再屈从差一些的。 杨中元甚至不用动半分脑筋,他只要努力把自己做到最好,就能让孟记丧失大半生意。孟记每一天比以前差的钱,都够孟条晚上睡不着觉的,更何况生意是越来越差,差得都快没办法维持成本了。 有时候,堂堂正正的实力碾压,才是最有利的竞争。 孟条估错杨中元的能力,也小看了他的坚韧。他以为人人都跟以前那些心智不坚定的人一样,随便吓唬吓唬,就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似乎并不明白,要想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首先得要自己能有那个实力才行。 杨中元没来之前,孟记或许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杨中元来了,他就再也不是厨艺最好的那一个了。 他尝过杨中元的手艺,却拒绝去接受这一点,一味地跟以前一样挑衅,只会让他输得更惨,更难看。 杨中元看着孟记门庭冷落,他却根本不怜悯。 他为什么要怜悯呢?他靠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提高自己,努力让食物保持最好的状态呈现给食客。商场如战场,他赢了,不是靠的歪门邪道,纯粹是因为他手艺更好而已。 所以,当杨中元一家休业出来添置冬衣的时候,路过孟记,看见孟条阴沉沉看着他,也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到是程维哲,扭头看了孟条一眼,突然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程维哲喜欢笑,为人开朗大方,这一点雪塔巷的人都知道。他跟孟条做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意,孟条也没有对谁都总是阴森刻薄,所以还是能偶尔说上话的。 但也仅此而已。孟条这个人,雪塔巷没人喜欢,却也没人招惹。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都不想惹事。孟条就像一条斑斓的毒蛇,他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随时准备给人致命的打击。 可惜,他的两次打击,用在杨中元身上并没有什么用。 反而激起了杨中元的反抗之心,他也做了拉条子,彻底把孟记的生意抢走大半。 程维哲同杨中元关系十分好,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因此孟条看见程维哲冲他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给个笑脸,反而冷笑一声,扭头不再搭理。 程维哲挑眉,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仿佛不留半分痕迹。 再好脾气的人也有逆鳞,而杨中元就是程维哲的逆鳞,欺负杨中元,就相当于欺负他,所以程维哲自打上次之后就埋了一条线,他等待着,期盼着,那条线连根拔起,让孟条自食恶果。 丹洛的商街十分繁华,深秋时节,家家户户都要备齐过冬之物,因此商街人头攒动,着实让杨中元吃了一惊。 “哎呀,今个怎么这么多人。”杨中元紧紧牵着徐小天,生怕他在人群中走丢了。 杨中元初时怕这里有程家人在,并未跟往常一样同杨中元亲近走在一起,反而在他身后陪着周泉旭。周泉旭说起来在丹洛生活几十年,却很少来商街,此番竟然是四个人里最高兴的那个。 “小元,人多多热闹,我们多玩玩,给小天多买点零嘴回去。”周泉旭嘱咐道。 杨中元点点头,低头问徐小天:“小天,你累不累?我抱你吧?” “元叔,不用了……我都十岁了。”徐小天有点不好意思,但商街人真的有点多,他个子矮,人也瘦小,走起来十分费劲。 自从他跟了杨中元学厨艺,对他们的称呼也变了,从最开始的杨叔、程叔、周爷爷,到现在的元叔、哲叔与爷爷,听起来就亲近许多。 杨中元知道,这是徐小天真正把他们当成家人,并且也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他能这样融入这个小家庭里,杨中元十分高兴。 “十岁怕什么?十岁不还是孩子,你这么瘦,叔抱得动你。”杨中元弯下腰,想要抱起徐小天。 徐小天既有些期待,又有些羞赧,他低着头,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他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被叔叔抱着走,实在不太像话。 就在这个时候,程维哲突然拦住杨中元:“我来抱吧,你最近太累,今天好好休息休息。” 程维哲说完,径自抱起徐小天,对他道:“小天,人太多,你容易被碰到,所以才抱起你。等到了铺子里,就放你下来,没关系的。” 他高大结实,手臂很有力气,稳稳抱着徐小天坐在他怀里,杨中元走在一旁不停指着商街各式各样的铺子,远远看去还真如一家三口一般。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一身半旧不新的褂子,头上一条灰蒙蒙的发带,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他趁杨中元的注意力被街边的摊子吸引,小声对徐小天道:“小天,待会儿你元叔要是不肯买新衣服,你记得说些好听的。” 徐小天把目光转回程维哲脸上,认真问:“哲叔,为什么是我来说?元叔不是一向都很听你的?” 程维哲无奈笑笑,小声嘀咕:“你看,咱们家,还不都是他说了算?他才不听我的,倔驴一个。” 徐小天被他形容杨中元的话逗乐,难得扬起嘴角,他软软坐在程维哲怀里,用憧憬的目光看着杨中元:“哲叔,我以前总觉得父亲是最有本事的人,现在又觉得元叔也很有本事。你当然应该听元叔的。” 程维哲黑了脸,腾出右手刮他鼻子:“臭小子,不是我帮你扔没切好的胡萝卜的时候了?” “哲叔!”徐小天被他气红了脸,伸手去捂他的嘴,“你不讲信用,说好了不说的。” “好好,那你帮我劝劝你元叔,他啊,对谁都掏心挖肺的,就是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消瘦的背影,目光深邃,仿佛蕴藏着世间最深的感情。 徐小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中元,小声问他:“哲叔,你们会成亲吗?你会一辈子对元叔好吗?” 程维哲有点惊讶于徐小天这样问他,他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徐小天。 却见小小的孩子满脸都是严肃,于是不由也跟着认真起来:“小天,我跟你元叔啊,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人,你元叔这么好,当然只有我跟他能成为伴侣,你说是不是?” 徐小天被他自夸的话震惊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哲叔,我以前觉得你是个成熟稳重的人,结果……” 程维哲好奇问他:“结果什么?” “结果发现你真是脸皮太厚了。” ☆、067爱情 程维哲没想到徐小天还会这样顽皮一句,顿时笑了:“对,你哲叔我别的不行,就是脸皮厚。” 徐小天一直少有表情的漂亮脸蛋难得因为这句话扭曲了一下,程维哲笑出声来,伸手拍了拍他后背:“你啊,年纪还小,活泼一点多好。” 他这一次说得倒十分温情,徐小天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环住程维哲的肩膀,小声说:“我不能,也不敢。” 程维哲很诧异,在他看来,小孩子本就应该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的,并没有什么不能或者不敢这样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认真蹲在摊子前挑选碗筷的杨中元,不由摇了摇头。 就算出门来,为何还是围着这些食具打转? 徐小天也回头看了一眼,见杨中元没有注意他跟程维哲,于是终于咬牙道:“小时候,父亲不在家上工去,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这家的孩子长得可漂亮,弄去出卖了,肯定能卖大价钱’,我害怕,后来也不敢在外人面前笑了。” 孩子的声音很稚嫩,可就是就是这样稚嫩的嗓音,却说出之前那一番话来。程维哲不由抱紧他,心中跟着有些难过。 大人们或许不觉得,自己一句略带着恶意的玩笑话,会让一个孩子记忆尤深,会让他战战兢兢,不敢笑也不敢哭。 “小天,以后家里这么多人,有我,有你元叔,也有爷爷,我们都会保护你,你不用再害怕了。” 徐小天把头埋进程维哲的肩膀里,闷声道:“哲叔,你别告诉元叔,他心软,会难过的。” 他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别告诉爷爷,他身体不好。” “好,”程维哲轻轻拍着徐小天的后背,继续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 这边叔侄俩说得起劲,那边杨中元也终于不再盯着瓷器摊子瞧,回过头来叫他们:“你们两个玩什么呢?快走了。” 周泉旭回头冲程维哲笑笑,他大概是听到了徐小天的话,却什么都没讲。 这孩子命途坎坷,却极为纯善。他话少,总是冷着脸,却知道心里疼惜别人。他同样还很敏锐,知道这个家里,有什么话可以对程维哲说,而另外一些话,却只能对杨中元讲。 他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 周泉旭对他好,他也对周泉旭十分孝敬。这样的人,才值得掏心挖肺,才值得放心去关怀。 一家子走走停停,几乎把半条街都逛完了,杨中元十几年没出宫,回来以后又忙着带着爹爹离开杨家。后来开了铺子,更是没有时间。 如今难得出来逛一圈,他看什么都有趣,瞧什么都喜欢。 周泉旭依着他玩,而程维哲更是不会说什么,他只是仔细抱着徐小天,在他旁边答话,给他提提挑选意见。 左胳膊抱麻了换右胳膊,酸了再换回来,半句累都没讲。 徐小天也难得来逛一次街,他年纪小,一开始还有点拘谨,但是程维哲态度一直很纵容,他也就放开了胆子,四处看了起来。 他看上什么,周泉旭就拿起来给他玩,但他喜欢什么从来不说,不过周泉旭却能看得出来,不等他放下,就会主动买下来。 一开始徐小天十分不好意思:“爷爷,我不要,别费钱。” 周泉旭就佯装生气,捏捏他的下巴:“那可不成,你是咱家最小的孩子,必须想要什么买什么,家里还是爷爷做主的。” 等到杨中元终于尽兴,想起他们此次出来是买冬衣的时候,太阳已经略微有些打西了。 杨中元这才哎呀呀叫起来:“快点快点,买了衣服还要回去蒸馒头呢。” 程维哲好笑看着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把徐小天放下来,让周泉旭领着他走前头。他活动一下手臂:“你啊,跟个小孩子似得。” 杨中元这会儿还有些兴奋,讲话就不怎么走脑子:“我这不是小时候没玩上嘛,到了这个岁数才好歹逛次街,多不容易……” 他说到后面,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住了嘴,偷偷看了程维哲一眼。 程维哲心里又酸又软,酸的是他只有这样不经意间才会说一字半句经年旧事,软的是他说完害怕自己听到,偷偷瞧上一眼。 这个人,真是让他疼到骨子里,也爱到心坎里。 “你啊……”程维哲叹了口气,借着串流而过的人群,把杨中元堵在街边铺子的角落里,狠狠与他交换了一个甜蜜的吻。 在这样一个环境,他却吻得十分虔诚,仿佛杨中元是最喜爱的珍宝,需要捧在手心细细呵护。 大概是他太认真了,杨中元竟有些忘记此情此景,他不由自主张开嘴唇,任由对方跟进一步的亲昵。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吻,这种感觉似乎比唇瓣之间的轻微碰触更让人心绪缭乱,杨中元觉得自己心跳猛然加速,“砰咚、砰咚”,让他整个人都跟着沸腾起来。 而作为主导者的程维哲,却也越发觉得有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们的气息紧紧的纠缠在一起,带来了两个人更温热的接触。 直到杨中元觉得喘不过气来,才猛地推了一把程维哲,自己往后缩了缩头。 程维哲觉得颇有些没有尽兴,但这里人太多,他也不好再有其他动作,只能稍稍分开彼此接触的唇瓣,低头盯着杨中元瞧。 杨中元脸颊很红,而刚才使用过度的嘴唇更是看着异常湿润,他急促地喘着气,抬头白了一眼程维哲。 只消这浅浅的一眼,就叫程维哲呼吸更重。 杨中元眼神乱窜,就是不好意思看程维哲,他提醒他:“大街上,注意点。” 程维哲不经意地去牵他的手,杨中元缩了缩,却还是被他紧紧握住,一路追赶周泉旭与徐小天。 天很蓝,人很多,他们两个牵着手,仿佛刚定亲的小青年一般,一个走在前面偷偷笑,一个跟在后面咧着嘴。 他们年少相识,人生的前十年是磕磕绊绊一起走过的。他们跟别的小伙伴打过架,也因为顽皮被爹爹们责骂,一起下河摸过鱼,也偷过田里的地瓜。 可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样,让他们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想进行下去。 哪怕这条路永远都没尽头,但他们牵着彼此的手,便能一直一直走下去,不停歇,不放弃。 这世间的缘分何等其妙,以前日日都在一起,他们从来都没想过分离。 可久别重逢,他们却看到对方最吸引人的另一面。说他们两小无猜也好,一见钟情也罢,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情是何时而起,又或者是何时而深。 牡丹亭里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是谓生死无常,而情不变。 如果有人问程维哲,你牵的这个人,你是更喜年少时,还是更爱青年样? 程维哲想自己一定能毫不犹豫回答出来,他会说:“我只爱这个人,无论年少,无论年轻,不过都是一个人罢了,何来分多少?” 杨中元消失那天起,程维哲一个人在丹洛生活,他去问去找,没人给他答案。 后来,除了周泉旭,也便只有他年年记挂,年年等待,仿佛时时刻刻,杨中元都会从哪个转角走出来,笑着同他道:“我回来了。” 在看到杨中元高高瘦瘦背影的那一刻,程维哲才突然了悟,原来自己一个人默默努力,独自生活,等待的不过是他最恰好的那个回眸。 只用一眼,十四年光阴转瞬成空,他依然能清晰认出杨中元,而杨中元也依然能认出他。 你为什么能坚持到回来?这句话程维哲始终没有问,因为他心里清楚。 以杨中元年少时那顽固傲气的个性,一年年一日日在异乡熬着,他回来不是为了杨家那些财产,他是为了周泉旭。 或许,在他心底里,还想寻找那个年少时日日陪伴在侧的身影。 那时天天在一起,从不觉得两人会分离。可后来一个远离故土,一个留在原地,他们才猛然发现,身边没有那个人,他们会不适应,会觉得一切都很陌生。 那是第一次,程维哲学会想念。 那也是第一次,杨中元懂得忍耐。 如果他不忍耐,就没有他再回来这一天。 这一刻,在人头攒动的丹洛商街,他们借由那个短促而意外的接触,两个人心里都想起很多。 杨中元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他曾经觉得睿嘉帝君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 这一个大梁帝京世家的公子,一夕之间亲族俱亡,他颠沛流离,先是在上虞艰苦生活,后来进了宫,却做了最下等的宫人。 做宫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杨中元是跟睿嘉帝君一起亲身经历过的。 后来,他们各奔东西,去了不同宫所,一年到头里,也只有春节那几天,他们能在御花园的灯会上悄悄讲上那么几句话,问问对方好不好。 他在宫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除了这个一开始就同宿同食的人,其他人他也不甚关心。 每年那个时候,他会从御膳房偷偷拿些点心给睿嘉帝君,而睿嘉帝君则给他主子们赏下来的内衫衣物。 做衣裳实在太难,睿嘉帝君没有这个手艺,他也没有。 最初刚在锦梁宫的那一段日子,他们两个总是捡着领子袖口最整齐的衣裳穿,然而在宫装掩盖之下,缝得磕磕巴巴的地方比比皆是。 这个小小的秘密,也偶尔会成为他们俩难得的趣谈。 宫里生活寂寞枯燥,他们日复一日擦洗御书房永远都崭新光亮的摆件,冬日手总是烂了又好,好了又烂。 然而就算是手疼,也没人可以不用干活。 那些年,杨中元几乎是咬着牙过来的,他觉得自己都这样,那曾经身份更高贵的睿嘉帝君,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聊以度日? 他猜不到,也不用去猜。 他一直很佩服睿嘉帝君,能在那样的环境一步步走到今天,得到睿帝独一无二的尊重,也同样收获了世间最珍贵的爱情。 以前杨中元并不相信爱情,那时候看到睿帝同睿嘉帝君那么幸福,他也只是有些羡慕。 可是如今,当身前这个人稳稳牵着他的手,他却突然发现。 原来爱情,真的存在。 ☆、068逛街 等到一家四口到了成衣铺子,程维哲才终于发现杨中元的喜好跟以前比,简直大相径庭。 小时候杨中元喜欢长相非常漂亮别致的东西,比如穿衣服只要锦羽斋的芒锦彩绣,虽然这一种并不是非常昂贵,但是看起来是相当出众的。 而现在,程维哲看杨中元不停看那些浅灰深蓝的棉袄,就觉得自己有必要管一管他。家里又不是买不起,当然要选最好的穿。 程维哲给徐小天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挂在铺子里的一身浅蓝祥云纹夹袄。 虽然是夹袄,但是用了最好的芒锦,里面的棉花用得极好,普通一件夹袄,竟然用了广袖长衫的式样,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臃肿。 程维哲对衣裳没多少研究,但他爹是走镖的镖头,虽然因为非要同他父亲成亲的缘故跟自家镖局已经几乎断绝了关系,不过别家还是愿意聘他。 谁叫他人好,功夫佳,眼光独到。 说起来,程维哲一直觉得他爹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只可惜……可惜识人不清。 林少峰对儿子即温和又严厉,日常生活总是事无巨细地给他操持,而学习上又对他要求严格,从来不放松一丝一毫。 程维哲在他的教育下,眼光也渐渐好了起来。对许多东西,虽然他都没有往深里研究,却能略通一二。 就比如衣食住行里的衣这一项。 自然,大梁最好的布都出自淮安,淮安也以淮安缎、梁染与雪纱而闻名天下,这两种程维哲是最先学习到的,其次便是芒锦、杂锦与各种锦缎这些日常所见的上等布匹。 寻常人家,一般只有年节才换一身芒锦衣裳,平时不过棉麻混穿,夏日凉快,冬日暖和。棉麻贴身也极为舒服,还耐脏不易破损,是最好的衣裳材质。 但实际上,杂锦质地软绵,用作内衫,最好不过。 这件衣裳,便是外用芒锦,内为杂锦。 虽说这两种都适合做夏日外衫或者内衫,但如果里面加了白棉,却也十分保暖而轻便。 所以一进这间成衣铺子,程维哲一眼就看上这件衣服了。 徐小天自然不知道这衣服里面有多少门门道道,他只是看上面祥云纹样十分漂亮,觉得穿在杨中元身上会非常好看,于是便跑过去拉了拉杨中元的衣摆。 杨中元一开始只是大略看了几眼自己的衣裳,这会儿已经在研究给家里另外三个买什么好了,猛地被徐小天拉了衣摆,忙低下头看他:“小天,你喜欢哪一件?跟叔说,咱们都买回去。” 瞧这话说得,可真够财大气粗的。 当然,杨中元那小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可一天忙活到晚,几两银子也能赚的了,买几件衣服根本不成问题。 徐小天知道他每天忙忙碌碌辛苦,挣了钱特别舍得给一家老小花,自己却有点舍不得,买什么都犹犹豫豫,总觉得自己凑活一下就能过了。 他其实也不是多节俭,只是这么多年在宫里凑活惯了,现在离开了,还是沿袭着宫里的旧习惯。 “元叔,你看那件衣服好不好看?”徐小天顺从地让杨中元把他抱起来,然后拉着他指了指程维哲看上的那件衣裳。 说实话,杨中元的品味好不好?那自然是好的,宫里什么都不缺,雕梁画柱,锦衣玉食,就连御膳房做出来的饭,都别致得不像是菜肴。 他也一眼就看到了这件衣服,心里盘算的却是要买给程维哲穿。 在他看来,把程维哲打扮的体面精神,他自己也有面子不是。 “好看好看,小天眼光真好,我们买给你哲叔好不好?”杨中元笑着说。 徐小天被他这话搞得愣住了,不由回头看向程维哲。 程维哲见他出师不利,忙走上前道:“小元,最近茶铺子生意好,我买件衣裳送你吧。” 杨中元见他们一大一小不停挤眉弄眼,心里顿时明白了起来:“你们啊,就别给我操心了,我成天围着锅灶转,买这么好的衣服做什么?” “谁说围着锅灶转就不能买好衣服穿了?我的伴侣,自然要穿最好的,每天都要特别神气。”程维哲见小二还在别处忙,特别厚脸皮说了一句。 杨中元白他一眼:“谁跟你是伴侣了,咱们是定亲了还是成亲了?程公子,您想太多了。” 听到杨中元这么说,徐小天难得笑出声来。这大概是徐安走后他第一次这样开怀,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安慰与欢喜。 一家三口站在铺子的角落里,程维哲偷偷揽住杨中元的腰,另一只手则摸了摸徐小天的头:“小天,你笑起来我跟你元叔都特喜欢看,以后咱们多笑笑,好不好。” 徐小天精致的小脸上笑容灿烂,他眼睛很大,肤白唇红,鼻子挺翘,真的是难得的好样貌。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打心底里觉得他仿若仙童,真的非常漂亮。 他的头发乌黑柔亮,被周泉旭在头顶盘了一个圆圆的团子,看起来带了那么几分俏皮与可爱。 他自己笑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拍了拍杨中元的脸:“好啦元叔,买了吧,我觉得你穿一定好看。” 杨中元见他高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十分阔气道:“好,小天说买的,今个都买了。” 程维哲见他们两个都高兴,一双手偷偷在背后交握一下,以庆祝自己一箭双雕,把一大一小都哄高兴,衣裳也顺利买到了。 周泉旭刚才走得累了,这会儿一直坐在铺子另一角喝茶,见他们三个其乐融融,也没有过来打扰。 寻常人家到了程维哲和杨中元这个年纪,一般孩子也都六七岁了,跟徐小天差不了多少。而徐小天因为这一年过得艰难,所以个头也没长,人也有点瘦,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这样两大一小站在一起,远远看上去还真像一家三口,更何况他们三个样貌都很出色。 程维哲召唤来小二,指着那件夹袄道:“小二,这件取下来,我们要试一下。” 在商街混的小二们,多少有些眼力见的,虽然杨中元和徐小天穿得普普通通,可程维哲的衣衫确实是质地精良的芒锦,所以他态度非常殷勤地取下衣裳,张嘴便说:“哎呦三位客官,这衣裳可是我们铺子新做出来的样子,绣样都是今年帝京最流行的款,布也用了最好的芒锦和杂锦,您瞧瞧这棉,绝对是实打实的白棉,不掺假的。” 程维哲轻轻摸了摸那衣裳,觉得摸起来质地更是细腻,于是便对杨中元说:“你去大概试试,要是不合适便叫铺子的裁缝给你改改,回头我来取。” 他一没问价格,二没说杨中元穿上好不好看,就是看中这件衣服,不合适也要买下来。 杨中元颇有些无奈,想要问小二衣裳的价格,可程维哲却推了他一把,叫他进了后堂去试。 小二十分会看眼色,见他打定主意要买下来,便又张罗起徐小天的夹袄来。 一般铺子里的孩子衣裳都很精致,因为用布少,绣纹也更少一些,所以总体来讲给人感觉比大人的衣服便宜一些,但也并不是太多。 这不过是一个错觉罢了,如果仔细算的话,便知道孩子衣服其实是最贵的。 小二给徐小天拿来的三套衣裳,都是用质地上乘的十二织锦为面,用杂锦为里,不仅比大人的衣裳更加暖和,外面也很耐脏,经得住孩子到处顽皮。 这三套衣裳,有一套十分喜庆的浅红团花短袄长裤,一套青绿莲蓬长褂,还有一件竟然是个天蓝色的小斗篷,外面的面用的滚边绣,层层浪花浮在衣摆处,看起来就十分活泼。 这家成衣铺子在丹洛十分有名,无论是款式还是用料都非常好,程维哲会直接领杨中元来这一家,也就是看上他们的好口碑。 程维哲让徐小天摸了摸这三件衣服,问他喜欢哪一件。 徐小天考虑半天,还是说:“哲叔,看起来都挺贵的,还是算了吧。” “那哪成,我侄子就得穿好的。这三套衣裳长褂和斗篷看起来都大一些,你今年穿完了明年还能穿,等你长高了,就收起来,以后留给你弟弟穿。”程维哲说着,越来越带劲。 徐小天愣了:“弟弟?我哪里有弟弟?” 程维哲笑笑,冲着内堂的方向指了指:“等我们成亲了,你可不就有弟弟了。” 徐小天反应好半天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顿时纠结起来……这俩人,谁来生弟弟啊?真是猜不透,猜不透哦。 就在程维哲雷厉风行给徐小天定了三套衣裳之后,杨中元也终于换好了那件夹袄,掀开门帘从内堂走了出来。 程维哲不经意间回头,顿时觉得呼吸都停住了。 杨中元继承了杨家的好相貌,一双凤眼狭长而有神,由于比较瘦,他的下巴有些尖,却看起来并不突兀,反而让人觉得飘逸出尘。 只见他穿着浅蓝绣祥云纹广袖长衫,鼻子高挺,双唇饱满,一头长发都用蓝色的方巾束在顶上,远远看去,好端端一个翩翩佳公子。 程维哲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打扮,不由有些愣神,好半天才发现杨中元正满脸戏谑,看着他笑。 很难得的,程维哲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就连不远处一直坐着观赏他们一家三口的周泉旭都不由笑出声来,觉得这一天真是十分高兴。 ☆、069“约定” 论起买东西,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程维哲对杨中元试的那一套浅蓝夹袄非常满意,听到小二说还有一件款式类似的青碧松叶纹夹袄,便让小二取出看了一眼,试都没试就定了下来。 同杨中元穿同款的衣裳,想想就心里就热乎乎的。 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家人才心满意足定好全部衣服。 杨中元除了那件夹袄,又买了两件样式极简单的浅褐色窄袖夹袄,他灶台里忙活,还是穿这种便宜。而程维哲就只买了那一件衣服,按他的话讲,每年入冬程家都要给各位主子准备新冬衣,他不要也是浪费,还不如回去直接拿来穿。 而周泉旭则是定了两身颜色略有些暗的长衫夹袄,是他常年都穿的窄袖窄袖交领样式,外袍则选了锦缎团花,穿起来保暖又好看。 只有徐小天因为人小长得端正,所以程维哲和杨中元给他挑衣服十分起兴,复杂的简单的一样都买了好几身,回家路上还在讨论要怎么给他搭配着穿。 一家人高高兴兴回了家,谁都没看到成衣铺子对面的茶楼上,两个年轻人默默看着他们三大一小的身影,许久都没有言语。 一直等到他们大包小包离开,个子略微高一些的浅蓝锦绣衣袍青年才沉沉开口:“佑夙,你也瞧见了,程维哲是真的有了心上人,你……你别难过。” 被唤作佑夙的白衣俊秀青年正呆呆看着楼下,他原先听小厮帮他打听,他还是不肯信的,如今亲眼所见,只怕他不信也得信了。 “维书,你说我哪里不如他?这个姓杨的小子不过是个街边卖面条的,说不定大字都不识几个,他怎么配得上大哥?”白佑夙略有些激动道。 程维书听他这样夸程维哲,心里多少有些不太高兴,可他猛地想到爹爹对他的叮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去表现出几分心疼来:“佑夙,你这是何苦?程……大哥他有了心上人,我们应当祝福他们。大哥已经离家多年,想来以后也不会回去,他们这样,不也算是门当户对。佑夙,你别再执着了,在我看来,你有千百般好,是大哥配不上你。” 从小到大,白佑夙一直都知道程维书喜欢他,以前也听他讲过几次。可没有哪一次,程维书说得这样恳切。他没有直白讲出什么喜欢之类的话,却说他心里,自己有千百般好。 这一次,就连一直都对他没有什么感觉的白佑夙也有些动容了。他张张嘴,感叹道:“维书,这么多年,还是你对我最好。” 程维书难得听他夸自己一次,心里顿时翻起惊涛骇浪,可他牢牢记住了爹爹的教诲,竟隐忍着没有如黄口小儿那般欢呼起来,反而略有些伤感道:“这么多年,能得你这样夸我一句,也是值得了。佑夙,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虽然被他表白过许多次情感,可这一次白佑夙难得有些心动。 他看着程维书年轻英俊的面容,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恍惚之间,他不由道:“维书,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 程维书见他这一次竟被自己说动,心里不由佩服爹爹的英明,嘴里却说:“佑夙,你别这样说自己,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你错了,而是大哥没眼光罢了。” 他说的一直都是自己如何如何好,自己从来都是对的,白佑夙觉得仿佛有水沸在心中,一时之间思绪百转千回,竟觉得或许他跟程维书度过一生,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个人永远都会让着他,听他的话,认为他做什么都对。 这才应该是他应得的那个伴侣,不是吗?更何况,程维书样样都不比程维哲差,并且作为如今程家当家的长公子,他才是最有可能继承程家的那一个人。 自己之前为何执迷不悟,低三下四去求那个已经几乎被驱逐出程家的人?白佑夙突然觉得自己似被鬼迷了心窍,那些言行都不应当是他所为。他是白家最出色的四少爷,只有别人求他,并没有他求别人的份。 猛地想通之后,白佑夙突然抬起头,他认真看着程维书,目光里有着诚恳与释怀:“维书,看来这么多年我都看错了人,其实你,才是最适合我的那一个。” 程维书听到他这样说,顿觉满眼都是春花,自懂事之后,他心心念念都是白佑夙一个人,无论他喜不喜欢自己,他都没有放弃过守候。 到头来,兜兜转转,他们蹉跎了这么多岁月,他等了一年年春夏秋冬,终于等到了白佑夙这样一句话,何其难得。 想到这里,程维书不由湿润了眼眶,他不想叫白佑夙笑话他,忙低下头偷偷擦了擦眼角。 可他这一番动作,却被白佑夙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心里更是柔软,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明智无比。 程维书哽咽道:“佑夙,能等到你这句话,我这辈子都值了。” 白佑夙难得笑笑,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傻瓜,我们这辈子还长,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对不对?” 程维书点点头,终于忐忑道:“那,佑夙,你是答应我的求亲了吗?” 同意了吗?白佑夙突然有些踟蹰,他不甘心于程维哲拒绝与他,却又不想放弃程维书这个等他许多年的人,一时之间,竟没有马上回答程维书的求亲。 程维书见他这样,便知道他心里仍是放不下,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怨气。 他比程维哲小一岁,从小到大,几乎听到的都是旁人夸赞程维哲的声音。 他这个叔伯家的大堂哥,生就聪慧,少时能文,十步成诗,十来岁便考中秀才,几年之后就读到了举人。后来不读书了,却又去书院做了教书先生,博得了许多学子的好评。 当时他教书的书院,刚好是程维书就读的。那一段时间程维书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旁人对他大哥的夸赞,自从程维哲回来之后,别人就再也无法看到他身上的光彩。 明明,他也年纪轻轻就考到举人,明明,再读两年说不定他就是进士老爷了。 可是,程维哲实在是珠玉在前,他便只能蒙尘在后,分不到半点夸赞。 那个时候开始,程维书心里就十分怨恨程维哲,他把这个想法对爹爹说了,也不知爹爹如何办到,总之没过多久,程维哲就从书院辞了差事,自己跑去开了一间上不得台面的小茶铺子。 程维书从小在父亲爹爹的宠爱下长大,在弟弟出生之前,他一直都是家里的独生子,纵使父亲有些严厉,但也并不是严厉得过头。大部分时候,对他还是很和蔼的。 这一点上,他跟白佑夙几乎如出一辙。 他们从来都没吃过苦,也不能体会许多人要为自己想要的一切,付出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与努力。 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的。 他讨厌程维哲,觉得对方挡了自己的道。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甚至为爹爹的成功而沾沾自喜。 本质上来讲,其实他跟白佑夙是一类人。 所以当他看到白佑夙犹豫不决时,他竟奇迹地了解了白佑夙的想法,于是他也皱起眉头,低声道:“佑夙,你是否仍然不甘心?大哥拒绝你,是他的不对,但你也不能一直记挂过去。” 白佑夙倒是有点惊讶程维书对他的了解,听了顿觉两人越发契合,于是便有些不快道:“维书,我总是觉得他那么严厉拒绝我,转身却选了那样一个货色,我实在是有些不太高兴。要是这样简简单单就同你在一起,放任他们高高兴兴,我便觉得便宜了他。” 程维书见他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愤怒,心里更是高兴。 在他看来,白佑夙讨厌程维哲,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他巴不得白佑夙恨死他,这辈子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反手握住白佑夙的手,低声道:“佑夙,我看你生气,我心里也难过。我总想见你开开心心的,没有烦恼才好。如今因为大哥的事情让你难过,我觉得十分抱歉,但我也真心想同你走到一起,以后都跟你携手共度。”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诚恳,白佑夙听了分外舒服,于是道:“维书,我以前竟然瞎了不成,竟不知你原来这样好。” 白佑夙今天已经不知道夸过他多少次了,程维书只觉浑身战栗,他低下头认真思索一番,突然道:“佑夙,如果我能给大哥一个教训,你是否就答应我们这桩亲事?” 他这句话,无疑让白佑夙一直因为程维哲郁结的心情好了起来,见他如此为自己着想,白佑夙不由拍了拍他的手道:“维书,我们不必这样,我也是想同你成亲的。不如我们先回去禀明父亲爹爹,回来再议程维哲的事?” 程维书听了,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他笑笑,满脸都笃定:“佑夙,我听你这样一说,简直高兴极了。你放心,大哥的事情我一定漂漂亮亮办好,你就让我自己去办吧,就当我送你的定亲礼物。” 他在白佑夙面前一贯十分妥帖,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一次难得见他硬气一番,却是要给白佑夙送上一份大礼,白佑夙听罢不由看他越发顺眼,竟觉他比程维哲更是英俊几分。 “维书,还是你最好。那我便等着你罢了。”白佑夙牢牢握住程维书的手,笑得满面春风。 ☆、070喜帖 十月的丹落秋风习习,枫叶红了又黄,最终飘零而落。 上次买了冬衣之后,程维哲跟杨中元便雇了一个打零工的叔叔去铺子里帮忙洗菜洗碗。这叔叔以前跟程维哲茶馆里干过,人勤快,话也少,重要的是干活极利索,就连杨中元这般挑剔的人,也觉得他的手里活干得极好。 有了他跟徐小天两个帮忙,杨中元身上的担子骤然轻了不少,程维哲最近一直在忙茶铺里的事情,没过来帮他,竟也不觉得累。 寒露过后,丹落天气转凉,杨中元一家老小都换上新买的袄袍,人也看起来精神不少。 程维哲的茶馆生意也越发差了起来,以前许多茶客都喜欢下晌过来消暑,喝杯最便宜的丹绿,再要一盘瓜子,听着说书先生那些生动的故事,便能消磨一整个下午。 可是最近不知为何,老茶客也都不来了。 程维哲为了这事好歹奔波了几日,最后才打听到程家的米铺正以低价卖茶的事情。 也不是说他不走心,只是程家在丹落的米铺确实从未经营过其他生意,这一次会低价卖茶,大抵是因为之前买了太多存货,过了冬便成了陈茶,还不如现在低价卖了了事。 这事情表面上看似如此,可实际上却有许多要考量,程维哲晚上回去吃饭,把事情给杨中元讲了:“我总觉得,这事情是程维书那个祸害干的。” 他如实说着,脸上倒没有多少不快,只是觉得不爽罢了。 他这阵子事忙,实际上是托了那位人牙陈帮他把铺子盘出去,既然要走,那铺子还是早些转手才好,他这些年经营得甚是用心,铺子收入也一直都很好,所以开价自然不低。 在程家米铺开始大规模兜售茶叶之前,他已经找好了买家,整个铺子直接出手,买家开了二百两银子。 这比他当初买的时候还多了五十两,也是因为他经营出了名气。 加上这些年他挣的钱,粗粗算下来,也得有七八百两的家底了。这钱,即使是去衢州直接买套二层茶楼,也是使得的。 可要想再给家里添置一套宅院,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程维哲想着最近回去程家一趟,仔细清点一下林少峰当年留给他的遗物。 程维哲说完话便开始走神,杨中元一面捏着包子上的摺,一面用沾着面粉的手背去蹭他的脸:“那小子赔本赚吆喝,你怕什么?反正下家都找好了。” “我这不是烦他让我少赚这一个月钱,不过程家这么作,吃不了什么好果子。”程维哲擦了擦脸,见衣袖上一层面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杨中元手里不停,不多时一个包子就包了出来,他贴进在大锅里,继续包下一个。 今天晚上他们家吃白菜猪肉大包,杨中元用新下的玉米皮做底,包子包成叶子状,一个对一个地码放在玉米皮上。 这样的包子个大,味道香,吃起来不腻爽口,程维哲一口气能吃三个。 “反正咱都要走了,管他们那破事干嘛?算了你也别心烦了,程家亏死也是他们的事,跟咱们没任何关系。”杨中元笑眯眯说。 程维哲点点头:“那倒是,铺子里生意少就少了,正常开销还能维持。” “那不就得了。”杨中元把最后一个包子放入锅中,点起灶火盖上锅盖,这边蒸了起来。 大锅蒸出来的包子特别香,程维哲想着上次吃的味道就要流口水。 杨中元洗干净手,拉着他到院中喝茶等包子熟。 帮工的叔叔正在院中洗盘碗,而徐小天也认真跟着周泉旭学字。 周泉旭小时候家里穷,根本没上过学堂,他读书识字还是到了杨家以后学的,但也只粗浅认识那么几个而已,现在还能拿来教教徐小天,等他再大一两岁,便不行了。 不过这一两年也足够了,程维哲跟杨中元都忙,家里也不知要搬去哪里。等到他们在别处落户生根,再重新上学堂也不晚。 杨中元喝了一杯茶,这才突然想起有事未说:“哎呀,对了,今天茶铺子的小二送过来两本请帖,说是给咱们两个的。我一直忙到现在,也忘了看。” 程维哲挑眉:“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谁会送请帖啊?” 杨中元摇摇头,去屋里取了两份洒金请帖出来,一股脑递给程维哲。 “你啊,”程维哲笑着接过,“就不能看了直接告诉我。” 杨中元撇撇嘴:“今天忒忙,我还真忘了,你看不也一样。” “好吧,我看看,”程维哲随意打开请帖,入目便是一个红艳艳的囍字,“这是喜帖。” 程维哲说着,目光往下移了移,便猛地看到程维书与白佑夙的名字。 “这……居然是他们两个?”程维哲顿时张大了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上次白佑夙过来找他,那言语态度完全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怎么转眼没几天就答应了程维书?甚至连亲都定了。 大梁百姓们定亲成亲,可大可小。 寻常人家定亲不过换了庚帖,两家一起吃过饭,互相换了压亲礼,便玉成了好事。 但程家和白家到底是丹洛有头有脸的家族,他们两家的孩子定亲,自然也要小小操办一番,虽说不如婚礼举办得隆重,但也要宴请宾客。 程维哲作为程家人,其实理所应当是要去的,他会收到喜帖,简直有些好笑。 不过,他的是好笑,可给杨中元的那份,却令人觉得可疑了。 程家一没有跟杨中元做生意,二根本不认识他,这一次不仅把他们两个的请帖一起送了来,还明明白白写了姓名,根本不可能送错。 杨中元凑过去看,也跟着有些诧异:“程维书……是你弟弟,这个白佑夙是谁?” 杨中元十来岁就离开家,程维哲也一直当白佑夙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根本不会同杨中元提,因此他一直不认识白佑夙。 程维哲把那两份喜帖随意扔到桌上,皱着眉道:“他是白笑竹的侄子。” 杨中元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白笑竹就是程维哲那个笑面虎一样的二叔父。 “那他们两个,也算是亲上加亲。只不过……为何要请我?我又不认识他们!”杨中元有些不解道。 程维哲想了想,道:“可能他们觉察出了什么?” “难道,他们知道我是杨家的老二了?不能吧,杨中善不可能到处宣传,说他弟弟如今开个小面铺子为生。” 程维哲摸摸他的头,突然笑笑:“不,我的意思是,他们知道了我们两个的关系。” “这,也不太可能吧,我们不是对外都说,是关系很好的发小吗?”杨中元皱眉,这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他们现在隐忍不说,只是觉得坦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两个加起来都快五十的人了,可不是谈起感情来就头脑发热的小青年,程家家大业大,乱七八糟的,他们家一堆人精,这事要是被他们知道,肯定要闹出不少事端。 不过如今这喜帖,到底是何意?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都觉得猜不透。 “那到底,去还是不去?”杨中元叹了口气,问。 程维哲想想,抬头见杨中元正认真看着他,目光里满满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突然道:“去,为何不去?我是自己家人,去了不用给礼钱,你也跟我一起,自然什么都不用出,我们就厚脸皮回去蹭顿饭,说不定还能看到别的东西。” 杨中元点点头,仍旧有些担心:“万一他们真的知道,找麻烦怎么办?” 程维哲笑说:“你不知道我那二叔二叔父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啊,或许巴不得我找个面铺子老板成亲,也好过找个大家公子回来找他们不痛快,是也不是?” 这倒是,程维哲这些年跟他们虚与委蛇惯了,自然对这些人的性格十分了解。 杨中元略微松了口气,可脸上的表情仍旧有些凝重。 程维哲见他还是心事重重,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啊,想这么多干什么?即便他们当面说了,那又能如何?我们两个都是良民,谈谈感情怎么了?就算我父亲不同意,这不还有我二叔和二叔父吗?有他们俩在,老头子说不定还会高高兴兴乐见其成呢。过了十二月咱们就走了,也无非就是等那么一个月,大不了,我跟他说,咱们两个已经有了关系。” 杨中元被他最后那句话刺激到,猛地涨红脸说:“什么叫……什么叫有了关系……?” 程维哲英俊的脸上突然扬起坏笑,他伸下巴冲里屋点了两下,然后突然贴在杨中元耳边压低声音道:“有了关系,就是……我们一起睡了呗。” 不知道为何程维哲最近突然变得特别会调戏人,杨中元红着脸,咬牙切齿伸手把他的脸推得远远的:“谁跟你睡了,胡扯。” 程维哲握住他的手腕,努努嘴亲了他的手心一下:“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你啊怎么还是脸皮这么薄。” 杨中元使劲缩回手,怒瞪他:“脸皮薄怎么了!?总比你脸皮比包子皮厚得强。” 他说到包子,突然“哎呀”叫了一嗓子:“都怪你,我的包子啊!!” 他话还没说完,便径直跑回厨房里看灶火,只余尾音在院子里回荡。 程维哲笑着回了徐小天一个得意的眼神,心里却有些沉,程家这一次,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071年少时 天启十五年十月初十,诸事皆宜。 程家跟白家的定亲宴便是这一天举行,因为白家这一代子嗣多一些,所以定亲宴是在程家举办的,这意味着以后白佑夙要在程家生活。 原本程家的小厮提前两天过来请过程维哲,叫他跟杨中元一起先回家住几天,等到举办定亲宴时,也可一同招呼宾客。 不过程维哲听到小厮清清楚楚说了杨中元的名字,心里更是清明几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只说当日一定到场。 这次的定亲宴,肯定是程维书又想了什么幺蛾子,想把他跟杨中元都坑了。 如果他们提早回程家,说不定还给了程维书一个准备的由头,程维哲虽然不怕他把两人关系公之于众,但却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简单些是最好的。 再一个,他不想让杨中元听到不好听的话。 他父亲是什么鬼样子,他心里清楚得很。自诩是清高的文人墨客,实际上心肠都是黑的,急眼了说话难听至极。他知道杨中元不怕这个,但他却在意。 对于杨中元,程维哲心里想的,是倾尽所能对他好,让他时时刻刻开心,年年岁岁幸福。 因此,初十这日程维哲一大早就起来,他跟杨中元换上那身新买的芒锦夹袄,程维哲又赖着杨中元给自己盘好了发髻,这才拉着他的手往程家走去。 早起人少,天空很蓝,金乌在层层云朵间羞涩红了脸,温暖了一个美好的秋日。 程维哲跟杨中元穿着样式一样的衣裳,手牵着手,漫步在长长的紫馨巷。 他们路过青墙黑瓦的司徒家,又绕过满园紫藤的沈家,年少时他们在这条巷子里追逐大脑的身影,仿佛仍旧徘徊不去,深深留在他们记忆之中。 这条长长的、精致的巷弄,成为他们独一无二的乐园。他们在这里生,这里长,这里离别,这里终又重逢。 或许程维哲那一次并没有看到,可是杨中元却记得清楚,他回来丹洛第二日那个早晨,他匆匆进门前那一瞥,已经把程维哲的身影看尽眼中。 哪怕过尽千帆,我也能在相逢的初刻,一眼便认出你。 杨中元看着已经堆满落叶的青石板巷路,突然想起旧日的往事来:“阿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一次在这里牵手打闹是什么时候?” 程维哲把脚步放得很慢,这条巷子承载了两个人太多记忆,有他们自己的,也有爹爹们的。 他仔细想了想,猛然想起大概是十岁那年的一个晴朗午后,程维哲又跟父亲程赫闹别扭,他一个人蹲在程家门口闷闷不乐,觉得那个家令人十分难受,他从那里生长,实在是相当压抑而折磨。 他不想回去,一刻都不想待在里面。 林少峰出门跑镖去了,他不在家,程维哲的日子更是难过。 父亲的冷漠无情,下人们的漫不经心,叔叔叔父的笑里藏刀,还有弟弟程维书不间断的找茬。他那个时候,其实是有些埋怨爹爹的。 为何把他生在这样一个地方,然后他自己不愿意待在家里,常见出门在外,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面对他都不想面对的一切。 程维哲越想越委屈,那大概他懂事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滂沱而下,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把清亮的童音在他耳边响起:“阿哲阿哲,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那声音他日日都听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程维哲甚至从他颤抖的嗓音里,听出他的着急与彷徨。 是了,就算日子再艰难,这个人也一直会在自己身边。 程维哲低头在衣袖上蹭了蹭眼睛,抬头望向杨中元。 幼时的杨中元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十分可爱,他不闹的时候,说是仙童也差不离。 程维哲小时候喜欢捏他有些胖乎乎的脸蛋,觉得特别好玩。 “没什么,爹爹又走了,我有些想念他。”程维哲冲杨中元勉强笑笑,那笑容里却满满都是苦涩。 杨中元懂事晚,十来岁还跟幼童一般,他顽皮、骄傲、固执、喜欢玩闹,却会在爹爹和程维哲面前表现出很难得的耐心与关怀。 他见程维哲确实有些难过,不由也蹲在他跟前,眼巴巴看着他:“阿哲,以后你想峰叔就告诉我,我就带我爹出来陪你玩,好不好?” 程维哲猛地被他关心,稚嫩的小脸上的阴霾总算是消散了些,他拍了拍杨中元的手:“好,小元真是乖。” 杨中元以前一直十分崇拜他,突然被夸赞一句,小脸顿时红成苹果,别扭道:“我才不乖呢!” 他这话说得幼稚极了,但程维哲却笑出声来。 杨中元睁大眼睛看他笑,不多时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霎时间,孩童天真的笑声回荡在巷子里,他们两个对着笑了许久,才手拉手站起身,又一起在巷子里疯跑起来。 孩子的哀愁来得快去得也快,程维哲大抵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到底为何会那么伤心,但他却清晰记得,杨中元离开以前,最后陪他愉快玩耍的那个午后。 风吹过巷口的时候,程家围墙处爬出来的迎春迎风招展,带来阵阵暖意。 他跟杨中元两个小小人儿手拉着手,跑着、闹着、笑着,仿佛人生从来都没有离别与磨难。 程维哲回头看了杨中元一眼,却突然发现杨中元的眼眶有些泛红。 大概那时候的记忆太过单纯与珍贵,所以杨中元回忆起来,仍然觉得感动。 程维哲趁着巷子空无一人,突然回身抱住杨中元,他用额头抵着杨中元的额头,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 “小元,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是不是?” “是,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最朴素不过的誓言,直到巷口传来车马声,他们才突然放开环抱着彼此的手。 眼看程家大门就在前方不远,程维哲轻咳一声,道:“走吧,我们早些完事,早些回家,今天你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没回头,却清晰听到杨中元回答的声音。 他说:“好。” 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程家这一日倒是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挂在门口,昭示着今天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 这一日是十月初十,距离林少峰三周年的祭日,还有整整两个月。 程维哲跟杨中元走到程家门口,只见卯时正不到,程家已经大门敞开,两个门房都换了新衣,正精神抖擞站在门口,等着迎接第一波客人。 丹洛的定亲宴一般是在上午举办,宾客们只用带着象征吉利与百年好合的信物来道喜观礼便可。 信物不用太好,甚至是自家亲戚成亲时用过的红布,也是使得的。 程维哲跟杨中元带的,只是自家铺子里用过的面碗。 杨中元一开始还觉得不太好看,但程维哲却讲:“我亲自带个碗去,已经很给面子了,我可不想给那家人倒贴钱。” 见他这般坚持,杨中元也只得叹口气,任由他胡闹了。 门口的门房见到程维哲,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大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二少定亲您要是不来,竹老爷一定会很着急。” 程维哲挑眉,只随手把那个碗递给门房:“信礼。” 门房表情僵了一下,却还是把吃惊极力掩饰住了:“这碗,看上去很是吉利。” 杨中元跟在程维哲身后,简直不忍心看了。 程维哲却淡淡道:“隔壁耄耋老先生用过的碗,确实很吉利。” 杨中元:“……”你真行。 门房:“……大少爷有心了。” 门房放好那个金贵的碗,十分客气请程维哲进内宅,以前程维哲回来,门房一般就是把他迎进去,鲜少同他言语,今日也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办喜事而高兴还是如何,总之门房也显得啰嗦了些。 “大少爷,您许久都没回来了。” “我没记错的话,我上月还回来过一趟。”程维哲仍旧面无表情,淡然道。 他在程家一贯没什么存在感,也一贯很少讲话,因此他这番表现,门房并不觉得奇怪。 杨中元也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句话都没说。 门房这一次十分热心,一路把程维哲跟杨中元迎进前院,等看到等在前院的程耀一家四口,才恭敬地告退离开。 最先看到程维哲的是白笑竹,他难得换下白衣,穿了一身暗红的交领长衫,看起来倒是年轻了许多。 “维哲,你可算回来了,你弟弟这大好的日子,你不回来可就太遗憾了。”白笑竹笑着走过来,先是拍了拍程维哲的肩膀,然后才把目光扫到杨中元身上:“这位是?” 程维哲先是恭喜他一番,然后才说:“这位是我的邻居,小杨老板。” 白笑竹眯起眼睛看杨中元,杨中元也维持着彬彬有礼的样子对他一笑:“白正君,恭喜了。” 他现在只是程维哲茶馆的邻居小杨老板,自然要叫白笑竹白正君,而不是年幼时叫过的竹叔父。他的样貌跟年幼时有很大差别,那时候也跟白笑竹没见过几次,是以并不担心他认出自己。 白笑竹十分客气地冲他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不料程维书突然从正堂里走出来,扬声就说:“小杨老板真是年少有为,听说你那面铺虽然铺面很小,但也算是日进斗金啊。” ☆、072引子 程维书这话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夸赞的意思。 当着白笑竹的面,程维哲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不满的样子,可心里却有几分憋屈。 在他看来,靠自己努力赚钱的杨中元,比受祖宗荫庇的程维书强了不知多少倍,可他现在却什么都不能说,只在袖中攥紧了手。 杨中元却似完全都未听出程维书的话外之音,他上前走两步,右手偷偷拍了拍程维哲僵硬的后背,脸上却挂上了腼腆而羞涩的笑容:“程二少爷客气了,我们小门小户的,可比不上程家百年的家业。” 他这话说得十分委婉,看起来也像是被程家这华丽精致的宅院惊到的样子,如果是第一次见到杨中元这样一面,论谁都会以为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程维书听了,自然十分得意。 他扬扬下巴,走到程维哲面前,扬声道:“大哥,没想到还是我先成亲,佑夙你也认识,他可是丹洛如今最出众的青年公子。你嘛,可不要羡慕我哦。” 或许是因为今日他定亲,所以程维书显得有些过于张扬,白笑竹微微皱起眉头,刚想要训斥他一句,却不料程维哲已然淡定开口:“那大哥就恭喜二弟了,得如此伴侣,成就美满良缘。” 他淡淡开口说话的时候,几乎没什么语气,不过杨中元却偏生听出嘲讽意味,也不知那个白家四少是何等人物。 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人罢了,程维哲性格还是比较温和的,轻易不会这样嘲讽,看看程家二少这个样子,他的伴侣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维书就是为了听他恭喜自己,自然十分满意,他眼睛一转,便把注意打到杨中元身上。 瞧他站在程维哲身后,整个人畏畏缩缩,低着头,手里扣着衣角。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家孩子。 呵,就算穿着芒锦的衣袍,看起来也不像个少爷。程维哲啊程维哲,没想到年纪大了,反而越活越回去,找的伴侣也忒上不得台面了。 杨中元小心翼翼抬起头,就见他嘲弄般地看着自己,顿时犹如受惊的猫一般,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一双手几乎要把衣角扯烂。 程维哲自然知道程维书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适时回过头来,偏巧看到杨中元被惊吓的那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程维哲这会儿竟有些想笑。 他使劲把笑意憋了回去,十分关心地走到杨中元身边,瞪了程维书一眼。 程维书见他终于被自己激怒,心里更是高兴,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却不料一旁的白笑竹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维书,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待会儿还有其他宾客来,还是先请你大哥上后头休息则个,切勿耽误吉时。” 程维书除了那一日特别强硬地顶撞过白笑竹,其他时候是十分听他爹的话的,因此听了他爹如是说,也微微有些愣神。但他到底不傻,知道此时不好做得太过,于是又扬起笑容:“大哥,才是吉时,宾客也要过些时候还来,不如你先带这位小杨老板去后宅休息一番?” 说起来,这里也是程维哲的家,但现在他们在场所有人,都表现得好像他是偶尔上门的客人一般。就连程维哲自己,也并不把自己当成程家人看待。 因此程维书这样说,程维哲也没有不满的想法,他点点头,对杨中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就回了后宅自己的院子。 今日程家很忙碌,小厮下人们都在前院忙活,就连程赫也难得没有待在屋中摇头晃脑吟诗作对,而是陪着程耀坐在正堂里,等着一起接待宾客。 刚才程维哲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程维哲,可父子二人上次不欢而散,因此这次也谁都没有搭理谁,假装都没瞧见。 这会儿的后宅,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程维哲趁机拉到了杨中元的手,一面往他跟程赫住的那个小竹园走,一面回头打量杨中元。 “小元,你行啊,刚才演的真是入木三分。” 杨中元小时候嚣张跋扈,是个很直白的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憋着。 久别经年,他比以前成熟懂事许多,无论他在外人面前是如何模样,可在程维哲面前,却总是最真实的他。 因此,程维哲也是第一次发现,杨中元如今真的跟幼时不太一样了。 “恩……我……”杨中元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他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他现在这样的性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归显得虚伪又狡猾。但是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如果不这样做,那么事情肯定不会那样顺利。 能有近道走,杨中元确实不愿意绕道。 可他却有些担心程维哲不喜他现在这个样子。 程维哲觉得杨中元的手心一下子冰冷起来,他回头,却看到杨中元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个人啊,总是这么可爱。 程维哲攥紧手,放慢了脚步,同他并肩而行。 “小元呐,我小时候总是跟你一起玩,那时候你如果跑出我的视线,我总会很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中元扭头,疑惑地看着他。 程维哲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继续道:“你小时候性格太直了些,我总怕你得罪了人,被人欺负了又不会回来哭着求安慰。所以啊,就自己辛苦一些,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这样说着,杨中元也渐渐回忆起,小时候他们确实形影不离,无论他说要去哪里玩,程维哲必定也要去,原来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里,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我哪里有那么笨,谁会欺负我。” 程维哲笑笑,趁着内宅无人,凑过去在他脸颊印了一个吻。 “你现在这样,其实才更好。精明能干,圆滑聪慧,你看,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自己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我啊,高兴还来不及呢。” 也确实如此。对于杨中元,程维哲总是不放心,看不见了就念着他会不会出事。即便现在他们都二十几许,程维哲却总是心心念念,事情再忙,每天都要回去看他一眼,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这话说得简单,也很直白,却好似最醇的佳酿,令杨中元有些陶醉。 程维哲就是这样,想说情话的时候,不着半句情爱,也能叫人心动不已。 “我现在可比你聪明。”难得的,杨中元心情好,也出言反驳他一句。 程维哲笑出声来,拉着他快步往竹园走。 眼看他们越走越偏僻,杨中元便有些疑惑:“我记得小时候来,你还是住在主屋的。” “老头子说了,这里环境清幽,竹就是文人的气节,他应当住在这里,日日读书修习。”程维哲说着,声音里满满都是嘲讽。 对于程维哲那个臭老九一样的父亲,杨中元真是决定无话可说。 人傻到这个份上,也真难得。 放着精致富丽的主屋不住,非要住在偏僻荒凉的小院子里。放着好好的家主不当,非要说什么修身养性,要一辈子做学问。 可问题时,他能做的好也成,考了几十年学,如今五十的人了,却也不过是个秀才,连自己儿子也比不上。也不知道他那份自信,都是来源于哪里。 程维哲见他满脸都是同情,顿时不想再把话题纠结在这个父亲身上,只说:“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这次回来,我想着趁机让你帮我清点一下家里的旧物,看看还有什么比较值钱的家什,能拿走的咱们先拿走,省得便宜他们。” 其实这才是他回程家的主要目的,要不然就程维书定个亲,他想不来就不来,白笑竹也半句不是都说不上他。 杨中元看他一眼,笑道:“你刚还说我比你聪明,结果你还不是一肚子坏水,家贼难防啊。” 程维哲推开院门,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什么叫一肚子坏水?我这叫精打细算。反正这些东西,也本来就应当是我的。此番回来,不过是先取走一部分,论说家贼,他们家才是呢。” 杨中元原本是相同程维哲玩笑一句,没成想他倒认真起来,暗自叹了口气,知道他其实还是对程家这事十分郁结的。 程维哲同他不一样,他是程家堂堂正正的长房长孙,自幼诗书文采一流,从小被外人称赞长大。 可却因为父亲没用,爹爹早亡,现在要自己想法子迁出祖籍,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不能马上释怀。 杨中元见不得他心里不痛快,因此十分贴心地挽住他的手,略微扬了扬声音:“来吧,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保准先把最值钱的挑出来。” 程维哲扭头,见他故意小鸟依人般靠在自己身上,顿时笑出声来:“你啊,最好了。” 这一次杨中元倒没有反驳,他嘿嘿笑了两声,让程维哲皱起的眉头也渐渐松了开来。 其实他刚才对程维书说的那句,是他说给杨中元听的。 他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得如此伴侣,成就美满良缘。 ☆、073故人 程维哲跟程赫是在林少峰过世之后才搬来此处的,那时候程维哲已经行了冠礼,所以搬家的时候倒是无人敢乱动。如今即便他不经常在家,碍于程赫很少出门,以前又有二毛一直在,是以没人过来偷鸡摸狗。 他绕过程赫住的前院,径直往后院他住的偏屋走去。 杨中元四下打量,心里越发是不懂程赫这个人。从好地方搬来破地方,简直是自讨苦吃。 程维哲打开偏屋的门锁,他伸手一推,木门便发出吱嘎的响声。 因为许久没人来住,所以阳光从门缝钻进屋里,能让人清晰看到飞扬起的灰尘。 “哎呀,最近二毛也一直都住茶铺里?”杨中元把程维哲往后拉了拉,等屋里没那么呛人,才率先走了进去。 “恩,他一直在七里村学茶,前阵子都没回来过丹洛,最近才让他回茶铺子帮忙的。我家这里,他们就算再不经心,也不太敢懂我东西。”程维哲进来打量一眼,见屋里还同他走时一样,便安下心来。 程家人是怠慢他,下人们也并不上心,可谁都知道他不好惹。 动了他的东西,那势必没有好果子吃。就连程赫也十分厌恶下人们手脚不干净,有他在,到底保住了程维哲屋里的那些家什。 杨中元站在堂屋里转着圈那么一看,立马便噼里啪啦说出一串拗口词来:“你书桌上那个枕木是黄花梨的,看料子是上好的降香黄檀。枕木边上的笔洗,却是前朝汝瓷,看形制,说不定是官窑的。” 他说完,顿了顿,略微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程维哲,又转身指了他卧房的案几:“台子上的摆件是南海红珊瑚,我曾在御书房见过一株,但比这个要大得多,样子也十分别致。这一株,也只中等偏上而已。墙上的那副字画,是米云亭的冬梅映雪,看纸张与装裱的样式,应当是真迹。” 他这粗粗一说,便把琴棋书画摆件把玩都说了个遍,程维哲自幼在程家长大,他自然知道自己屋子里都存着多少好东西,只是有些惊讶杨中元只一眼便瞧得透透彻彻。 但他那小得意的样子却分外招人,程维哲不等他继续显摆,一把扯他进了怀中,狠狠亲了一口:“你啊,这样子以后只能叫我瞧见。” 杨中元是真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一遭,猛地被他亲了一口,顿时有些懵了,末了又听他讲这一句,更是哭笑不得:“怎么了,我见不得人吗?” 程维哲摇摇头,又亲了一口:“不是,我怕你被别人抢走,那我可真要哭死了。” “哈哈,你哦,好了,快别腻歪了,赶紧把能带走的打包再说。”杨中元推他一把,笑眯眯道。 论谁听了这样的话,心情都只怕好极。 程维哲得了吩咐,立马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衣裳,杨中元过去挑挑拣拣,找了些好带又没有多大响声的,包进衣裳里。 程维哲不爱那些华丽东西,他住的地方倒是有许多林少峰早年给他备下的发簪与手串。玉佩玉环也有那么几件,却并不是留给他的,嘱咐他将来给了伴侣。 这些东西都是极好带又不沉的,程维哲跟杨中元手脚麻利,不多时就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外人一看,便只知是衣裳被子,不会想到其他的事物。 等东西都打好,杨中元才百无聊赖靠坐在程维哲那张雕花床边:“这些你是想当了还是自己留着?毕竟是峰叔留给你的,将来咱们做大生意,这些也能撑撑场面,还是留着为好。” 程维哲刚才放玉佩的时候其实是背着杨中元的,因此杨中元也并未看见,既然是给他伴侣的,自然要正正经经找个好日子来送,这样叫他看到,十分不尊重。 “恩,留着也好,只是我手里存下的银钱也不过刚好置办商铺,咱们到了衢州,总得买一处大宅子来住,不若我最近多回来几次?这屋里的摆件都不是我爹喜欢的,当了也能存些钱。” 程维哲见他十分随意坐在自己床上,顿时觉得心里痒痒的。他走过去凑在杨中元身边,同他靠在一起,两个人肩并肩,手拉着手。 “你啊,当我是没钱吗?”杨中元笑出声来,他一根一根掰着程维哲的手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放松。 想到自己未来的伴侣已经把他们两个的人生都好好打算好了,他的心也跟着热乎乎的,浑身上下洋溢着说不出的惬意。 大概心意相通、琴瑟和鸣就是这样的感觉。 程维哲挑眉看他:“难道不是?” 他总觉得杨中元在宫里过得特别不容易,虽然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如此,可是之后的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而杨中元这些出了宫的宫人,是不能随意议论皇家之事的。皇家代表的是大梁的最高权力,那是国家的体面与尊严,宫里头那些腌渍事情,自然不能让百姓知道。 早年也有那不懂事的宫人乱嚼舌根,可官府又不是聋子,但凡知道一个,立马抓住下狱,此生是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后来的宫人们听多了传闻,自然就学乖了,出宫以后无论家人如何问,是一句都不会讲的。少说少错,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程维哲在许多事情上,比杨中元还要有分寸。杨中元想了想,扭头看了程维哲一眼,突然弯下了脊背。 程维哲只看他简单几个动作,整个人便变得暗淡无光,面容都显得十分低眉顺眼,看起来一丝一毫张扬都无:“侍笔,昨个君上胃口不好,记得今天请了太医令来,做些好消化的呈上。要是今日做不好,你便等着明日回宫人所吧。” 他说完,突然表情变得更是诚惶诚恐,说话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杨叔叔,侍笔知错了,今日一定好好努力,保准令您满意。” 程维哲吃惊地看着他一个人分饰两角,竟然神情动作十分迥异,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小心翼翼问:“小元,我看你不是在御膳房做的差事,而是去唱戏了吧?” 杨中元正准备再说几句让他自己分析一下,结果程维哲却这么不正经地逗他,顿时有点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松了气,刚才端起来的架势都散了开去,现在的他又变回那个程维哲熟悉的小杨老板了。 “你才唱戏的呢,宫里的事情我们不能多说,不过你也能猜到吧?你看我像混的差的吗?”杨中元挑眉,看着程维哲自信说道。 “哎呀,我家小元最厉害了,一定是雷厉风行的大总管。”程维哲摸摸他的头,低声笑笑。 他这么说着,实际上心里是不信的。他虽然并没有听过多少宫里的事情,但却也知道家里刚来的小厮生活多难。程家还算是要脸的人家,对小厮也不算太严厉,但是一层层欺压下去,最底层的人过得是什么生活,可想而知。 而宫里,自然比他们这些普通的人家难过百倍。 就算像杨中元表现得那样,他到十几二十几许的时候能混个管事的差事,也并不意味着前头那几年吃得苦都不作数。 他不说,可程维哲却给他记着。 “所以啊,”杨中元眯起眼睛,笑得像个餍足的狐狸,“我也是很有钱的,到时候你买商铺,我买宅子,就这么说定了。” 程维哲见他这样,简直觉自己的手脚都要控制不住,反正这是在他自己屋里,于是便也不想再忍,把人抱紧怀中,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随着他们感情日笃,两个人这般亲密也渐渐多了起来。 杨中元从起初的不好意思,到现在的坦然面对,实际上没用多少时间。 他喜欢程维哲,程维哲也喜欢他,他们这样表达心里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反正是在自己屋里,所以程维哲这一次有些放肆,一双手也没有老老实实环着杨中元的腰,反而上下游走。 杨中元还算记得他们这是出来办事,在让了他半响之后终于推了推他:“好了,待会儿还有事的。” 程维哲歪了头,轻轻咬他耳朵:“要是没事呢?” 他声音低沉醇厚,杨中元的耳根子顿时红成一片,却还是咬牙又推了他一下:“我们还没成亲呢,你想干什么?” “我想……”程维哲声音很低,他凑在杨中元耳边,说着只有对方能听到的话。 说真的,平时程维哲在面铺子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还比较顾忌。如今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在屋里,他自然有些口无遮拦。 杨中元被他的厚脸皮搞得满脸通红,最后终于站起身瞪他:“程公子,正经事要紧。” “好好,我们去做正经事,那不正经的事,等下次有空再说。”程维哲笑着拎起包袱,他打开窗子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见确实到了时间,便拉着杨中元一起出了院子。 程维哲很有心眼,他担心待会儿定亲宴会出事,于是便直接去了大门的门房处,把包袱扔给门房:“我冬日的衣裳要带走几件穿,你且给我看仔细,少一件为你是问。” 那门房也比较胆小,被他糊弄一句,忙连滚带爬帮他把包袱藏在门房屋里最靠里的柜子中,然后十分认真道:“大少爷放心,小的一直在,不会丢的。” 程维哲冷哼一声,正待跟杨中元往正堂去,却不料一把嗓音叫住了杨中元:“中元?” ☆、074嚣张 这声音似有些熟悉,又似十分陌生,杨中元疑惑地回过头去,却看到一张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脸庞。 杨中元心里叹气,他来程家参加这定亲宴,其实是有心里准备的。 是啊,程家和杨家几十年的邻居,不请杨中善,只怕说不过去。 杨中善站在门口,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杨中元。 这个弟弟,每一次见他,都似变了样子,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杨中元深吸口气,他冲杨中善笑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程维哲站在他身后,一直没有言语。 他一直在丹洛从未离开,自然知道眼前这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便是杨中元的哥哥杨中善。 杨中善的目光在程维哲和杨中元面上轻轻扫过,他把锦盒递给门房,然后掀起衣摆,慢慢跨过程家高高的门牙。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他们一行三人沉默地走在程家的前花园里,老远就能听到正堂那边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程家这一日,可谓高朋满座了。 程维哲走在杨中元右手边,而杨中善走在杨中元左手侧,只不过他跟另外两人的距离拉得有些远,如果不去刻意观察,并不会以为他们是一路的。 不约而同的,他们三个都走得很慢,也都没有讲话。 实际上,他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杨中元更是如此。对于这个大哥,他如今已经没什么话好讲了。 杨中善眼看花园就快走过,于是仓促之间,低声问道:“中元,泉叔……还好吗?” “恩。还好,吃了药,到底能下地了。”杨中元也低声回一句。 “那就好……那就好,中元,你日子过得辛苦吗?要是辛苦,大哥……”杨中善扭头看了一眼弟弟,好半天又问了一句。 只不过他的话并没有顺利说下去,杨中元淡然开口:“不用,大哥,我很好。” 杨中善张张嘴,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程维哲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突然换了个位置把杨中元挡到身后,冲杨中善抱拳行礼,朗声道:“杨大哥,许久未见,家里都还好吧?” 杨中善一愣,扭头便看见程耀跟程赫携手出来迎客,因此只好咽下要说的话,勉强笑道:“都好,都好着呢。程当家,赫叔,恭喜恭喜。” 这一打岔,杨中善自然就被程耀和程赫迎进屋里,只留杨中元和程维哲站在正堂外。 “小元。”程维哲突然道。 “恩?”杨中元抬头,看着他发带上精致的刺绣。 程维哲回头,认真道:“等以后,我们要努力赚钱,别人见了,也只会问‘银子那么多,花的完吗’如何?” 杨中元哈哈笑出声来,他知道程维哲是介意杨中善问他过得辛不辛苦,于是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们还可以回答‘太多了,每天垫着睡觉,硌得慌’。” 程维哲见他笑了,心里松了下来,他一门心思想着回来把家里的东西偷偷带出一些,竟忘了杨家也会被请来做客。 这事是他没做好,程维哲默默给自己记上一个差,想着下次一定把事情考虑周全。 两个人正说着话,程维哲突然看到程维书冲他招手,白佑夙正穿着一身朱砂色礼服,站在程维书身边笑得一脸得意。 自然,得意是程维哲看到的,别人恐怕看到的只有温和与开心了。 程维哲同杨中元对视一眼,纷纷打起精神,笑着走上前去:“维书,四少,恭喜恭喜。”杨中元跟在他后面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他这样子,更是刺激了程维书,他这个人平时本来就很自负,现在被杨中元的这个表现结结实实骗了个彻底,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满心想到都是一会儿送给白佑夙的大礼能更好的完成。 “谢谢大哥,大哥跟小杨老板快请坐。”程维书笑得满面灿烂,他指着主桌最靠里的两个位置,要请程维哲和杨中元过去坐。 那两个位置面对所有其他的宾客,视野相当好,如果不是程维书请他去坐,程维哲都会以为程家吃错了药。 不过,这事情程维书来说,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杨中元演起戏来十分投入,简直入木三分,只见他听了程维书的话,脸上竟然挂上一丝害怕的表情,他甚至还拉了一下程维哲的衣摆:“我们找个,找个角落坐吧。” 程维书见他这样,同白佑夙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得意。 这样一个货色,简直上不了台面,真是太给程维哲打脸了。 程维哲也十分配合杨中元,他低下头,柔声道:“没事,我陪你一起,不要害怕。” 在场的宾客已经来了不少,这时候有小部分人听到这边的动静,正好奇看过来,杨中元仿佛是被程维哲安抚了心神,又似想要躲过那些人的目光,十分迅速地跑到主桌旁,一屁股坐到位置上,低下头再也没有抬起来。 程维哲有些无奈地冲程维书与白佑夙笑笑,自去陪着杨中元坐下了。 因为只是定亲,所以程家只请了关系最好的几家商铺和邻里,堂屋里这会儿只摆了四桌酒席,不一会儿就坐满了人。 因为仪式还未开始,所以桌上只摆了瓜果点心,程维哲跟杨中元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他们两个早起还没吃饭呢,这会儿看到点心,便不由分说一人抓了一块,闷头吃起来。 东西摆在桌子上,本来就是给人吃的,他们二人这边吃得开心,另一边的宾客们,看进眼中的可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许多人自然是认识程维哲的,在程维哲并未离开程家的时候,他们家的许多掌柜与合作铺子的老板都与程维哲十分熟悉。现在见他这个样子,都觉得有点惋惜。 原来,这个程家的长房长孙,竟然被二房挤兑成这样。有家不能回就算了,看起来混得也并不好,真是可怜。 等到程维哲和杨中元二人吃了八分饱之后,吉时才刚到,小厮们请了程赫夫夫二人与白佑夙的父亲爹爹坐到主位上,等待喜公过来换帖。 实际上,在定亲之前,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已经合好,压亲礼也先交换过一部分,是为纳吉。 在定亲宴上的仪式,无非就是双方交换庚帖信物,然后一同跪拜父母,算是正式定下姻缘。而后由喜公拿出早就算好的婚礼吉日,宣告给在座亲朋好友,最后则是开席宴请宾客,以示感谢。 杨中元和程维哲对程维书的定亲礼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他们行礼跪拜的过程之中一直低着头用手指在彼此腿上写字,说着悄悄话。 等到漫长的行礼过程终于走完,喜公才上来扬声宣告婚礼日。因为今年都没什么好日子了,白家与程家也不想仓促办喜事,只得等到来年二月方才有吉日。 听到这个日子,程维哲二人心下一喜,那时候他们早就离开了丹洛,省一笔礼钱,真是可喜可贺。 宣读了吉日之后,便是宴席,虽说定亲宴并不收礼金,但是程家和白家都不差那点银子,宴席的菜做的极好。 本着学习和吃饱的原则,杨中元跟程维哲从四道冷盘上桌之后便没停过嘴,他们坐的主桌只有程家和白家的其他亲戚,主人们都忙着敬酒去了,并不在这里。 只有十岁的程维安老老实实坐在自己位置上,一边认真吃饭,一边时不时抬头瞅程维哲。 程维哲挺喜欢他,同杨中元交流菜色和口感的空当,也偶尔同程维安讲几句话。 这样下来,一顿饭倒是吃得舒心。 等到最后的主食和汤都上了之后,宾客们也渐渐都放下了筷子,不是相互敬起酒来,就是跟坐在身旁的人交谈起来,一时间,正堂里比刚才还要热闹几分。 程维书见大家都吃饱了饭,便同白佑夙交换了一个眼神,主动走到主位前面,扬声道:“诸位,维书今日定亲,劳烦诸位叔叔伯伯哥哥弟弟过来贺礼,内心十分感激。我同佑夙自幼一同长大,他是我一直是我心仪之人,如今得此良缘,我心中十分高兴,特此敬一杯酒,聊表心意。” 他话音落下,堂屋里的客人们顿时便叫嚷着开始起哄。 喜事本就越热闹越好,因此大家的起哄把程维书弄得更是高兴,也越发得意洋洋:“维书感谢大家,我如今是有了好姻缘,觉得欣喜幸福。只是幸福过后,更是担心我大哥,他比我年长,如今我这个做弟弟的都成了亲,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他说罢,故意顿了顿,等宾客们的目光都投注在程维哲身上之后,便又继续说道:“不过这次他带着伴侣而来,确实让我吃惊过后,也顿觉欣慰。”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顿时扬起一阵议论之声,无数目光仿佛针一般,扎在程维哲跟杨中元身上,令程维哲沉下脸来,也令杨中元根本害怕地低下了头。 他们这样表现,无疑坐实了程维书的话。 只听他继续道:“其实呢,我大哥如今只在北边开一间小小的茶铺子,找一个小面摊老板也算是门当户对,我是不会看不起他的,也希望大家祝福他们。” 他这一天可谓风光至极,一串话噼里啪啦说下来非常流利,白笑竹想要阻拦他,却也已经有些晚了。 在场宾客得知程维哲自己开着茶铺子养活自己,也找了一个同样平凡的青年,他们眼中有的并不是嘲弄和鄙视,而是深深的同情。 一时之间,正堂里竟然沉默下来,一丝声音都无。 就在这个安静至极的时刻,一把低低的,还带着颤抖的嗓音问了这样一句话:“为何我们努力赚钱,靠自己一双手养活家人,要被人看不起?” ☆、075反击 杨中元声音并不大,却掷地有声。短短二十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却异常清晰。 在场所有人,无论远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霎时间,整个正堂内,鸦雀无声。 杨中元眼眶都红了,却凌厉地扫视着众人:“就因为我出身不高,做着你看来并不太体面的营生,我就要被你这么说吗?” 程维书被他这样接连反问,也有些懵了,在他看来,杨中元和程维哲如今的差事,就是不体面,不好看,也不被人瞧得起的。 自然,首先是他看不起别人,才认为所有人都应当同他想得一样。 却不料看似胆小怕事的杨中元,也会有反击的胆量。 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可程维哲却突然握住杨中元放在桌子上的手,低声道:“好了,别说了,别说了。” 他声音异常低沉,低着头,满身都是哀伤与无奈。叫人看了,便能清晰知道他心里十分难过。 是了,被自家弟弟如是说,论谁都不会开心到哪里去。 程维哲说完,杨中元就猛地闭上了嘴,但他瘦弱的肩膀却一直在颤抖,仿佛强忍着内心的苦闷与不满。 他不说话了,程维哲反而看起来越发难受,他紧紧握住杨中元的手,仿佛想要让他安心下来,不再难过。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宾客们想假装没看到,却还是不由自主把目光往那边扫去。 他们看到,杨中元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而程维哲一直低头瞧着他。 这一瞬间事情发生了太多,就算白笑竹和程耀见惯的大场面,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特别好的说辞为自己儿子开脱。 程维书的话说得太满,也太自以为是,白笑竹无论想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事实。 目前能做的,只能努力让定亲宴好好开下去,把宾客都满意送走为妙。 白笑竹同程耀对视一眼,深吸口气,正想说些孩子太小还不懂事之类的话,却不料程维哲突然拉着杨中元站起身。 因为位置的变化,所以在场离得近的人都能看到杨中元红红的眼睛,和程维哲晦涩难辨的脸色。 只瞧他冲程家主人们抱拳行礼,然后十分僵硬道:“父亲、二叔、二叔父,小杨老板不太舒服,我们就先告辞了。” 白笑竹刚到嘴边的话被他这一番表态弄得咽了回去,顿时一口气憋在心里,想说说不出来。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因此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们敬酒的那一桌宾客看到了,心里都嘀咕起来。程家这个家主正君,可真没有传闻那般好心,对待唯一的侄子也能这样作践,不过是先行离场就拉下脸来,难怪程家大哥不在家住了呢。 程维哲这一次态度有些强硬,他话音落下,又冲程维书道:“维书,四少,再次恭喜二位,大哥有事,下次你们成亲,大哥一定前来祝贺。” 他说完,还白着脸冲他们二人笑笑,可那笑容里却满满都是勉强,显得十分言不由衷。 这个过程里,杨中元就一直低着头,他不说话,却牢牢攥着程维哲的衣摆,看起来相当难过。 在场宾客原以为程维哲说完便会离开却没有动,可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仿佛得了程家家主们的允诺才好离开一般。 程耀看着场面实在有些不像话,只得道:“你先陪小杨老板回去吧,要是身体真的不好,二叔帮你请了大夫看看。” 程维哲又冲他行了个礼,这才拉着杨中元绕过一桌桌的宾客,往门外走去。 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一道饱含愤怒与不满的声音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站住,谁让你走了?你自己找了伴侣,有没有同我说?我还是不是你父亲了?” 本来程耀和白笑竹想马上说些什么热络一下气氛,而程维书也和白佑夙被白笑竹一个眼神吓得退到了堂屋后门边上,程赫的这一嗓子成功把所有宾客都吓了一跳,也让他们心里越发好奇起来。 这程家,还真够乱的。 一时之间,他们简直都不知道看向谁才好,有的人眼睛都不眨地往程赫那边瞧,剩下的则时不时往程维哲跟杨中元离去的方向偷看。 程维哲听到了那句话,由于背对着宾客,他跟杨中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一丝一毫难过和害怕都没有,唯一有的,却实舒爽与惊喜。 程赫这一次,可真是办对了事,原本程维书说错了两句话,本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他们二房挤兑大方,其他的铺子老板也不会过问。但程赫也这样对待自己的长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大梁男人产子,是吃了朱玉丸的缘故,可那产子的过程艰难而痛苦,许多穷苦人家一辈子也只会要一个孩子,或者干脆谁都不吃,就这样相依相伴到老。 大户人家有银子,条件也好上许多,因此孩子会多一些,但也不过两三个而已。 丹洛谁都知道程家老大跟他正君感情不好,这个长公子还是勉勉强强生的,以前程维哲认真读书考取了举人,众人还当程赫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可谁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程维哲不知道为何书都不读了,改去做教书先生,后来教书先生当不成了,又去做小买卖。原先在场各位还以为是他自己想换个差事尝试尝试,如今看来,说不定是家中所迫,情非得已了。 白笑竹一看场面有些失控,而且程维哲和杨中元就背对着他们定定站在院中,不说话也离开,就那么直直地晃人眼睛。 他只得低声对程赫道:“大哥,切勿生气,等贵客们都走了,咱们再自家讨论此事吧。” 可是这一次,程赫难得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气急败坏地继续怒吼:“你这个不孝子,别以为你爹走了就没人管你了,我告诉你,你这门亲事我不同意,不同意!!!你听到没有!?” 他这一次吼叫的声音很大,程维哲还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声嘶竭力地说话,觉得有些好笑,可他却一丝一毫笑模样都没有显露出来。 心底里对这个父亲最后的念想都已经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无法根除的恨。 程维哲突然回过头来,他眼睛也有些泛红,目光却冰冷得仿佛冬日飞雪:“你还有脸提我爹?那你说,我爹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这些年来,程维哲自懂事以后就懒得搭理他了,每次被他训斥的时候多半都是敷衍,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说。所以程赫理所应当地认为,他这个儿子,已经被他父亲的威严所折服,是根本不敢反驳他的。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程维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他,甚是经常把他挤兑得说不出来话,这让他十分不满。 这些不满积累起来,终于在今天这一日爆发出来,就连程维哲都没有想到,程赫居然不听白笑竹的话,非要骂上他一通才痛快。 可这却正和了杨中元和程维哲的心意。 虽说国法森严,国法之外还有家规,而家规之中,又数长辈之命难违。 不过程赫如今这样一番作为,却让程维哲站在了理字一面,无论到时候的脱籍多么艰难,想必这事情慢慢传出去,也没人会去戳他跟杨中元的脊梁骨,说他们不孝。 他们将来还要经商做大买卖的,不孝这样重的罪名,可真的担当不起。 “你!!你个不孝子,别跟我提你爹,当初我们这桩亲事,根本就不是我情愿的!”程赫被儿子这样当众顶撞,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原本就比较消瘦,长相也很清俊,如今这样不依不饶抓着儿子怒骂,却令别人看他都觉得面目可憎起来。 所以说人啊,光有一张皮相,又有什么用? 心是恶的,即便长得再好再美,也抵不过偶尔显露出的丑恶面容让人记忆深刻。 大梁又并不是恶习难消的前朝,如果晚辈实在不喜长辈给找的伴侣,去找官府来调解,也并不是没有用。所以程维哲也并不怕他会拆散自己跟杨中元,而程赫也实在没理由说当初的亲事是被逼的。 他当年一个秀才,有功名在身,长辈高堂更是逼迫不得,何来不情愿一说? 那既然不情愿,又为何同人成亲,还让对方为自己诞下麟儿,却如此对待程维哲父子俩? 无论怎么看,程赫这一番话说出来,都只怕跑不了人渣二字了。 程耀眼见事情已经根本没法挽回了,终于皱眉低喊:“大哥,不要再说了!” 程赫打小就怕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弟弟,如今被他狠狠叫了一声,顿时一口恶气无处发,这次他是真的不敢再说下去,可看着程维哲的眼神,却充满恶毒。 看了他的样子,在场宾客无不恶寒。 这哪里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这分明是在看仇敌。 程耀跟白笑竹见程赫终于闭上了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今日事情闹得太大了,程赫刚刚在气头上,那一串话说得比刚才程维书还快,根本拦都拦不住,只怕今天的事情,会变成明日大街小巷流传的丑闻了。 想到这里,程耀跟白笑竹刚落到地上的心又飘了起来,脸色顿时越发难看。只能希望程维哲赶紧走了,程赫也得马上离开正堂,好让他们找些话来解释一下。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好转起来。程赫怕了程耀,没再继续说,可程维哲不怕。 只见他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红着眼盯着程赫道:“你说不出我爹的忌日,却可以把二叔父的生日倒背如流,各位,言尽于此。” 他说完,这次是真的拉着杨中元头也不回走了。 可留下满正堂的人,却如炸翻了的油锅,宾客们得了如此劲爆的内幕,顿时都憋不住了,他们根本不顾程家家主们还在场,便已经兴致勃勃讨论起来。 丹洛平静许多日子,终于又有了新谈资。 ☆、076苦果 丹洛是洛郡的郡都,对于徽州那种繁华都府自然是差了些,但在洛郡一地也算是富饶。 这里的大小商铺林立,商人众多,跟程家有过合作的更是不在少数。 定亲宴上被请去的自然是程家关系最好的那些商铺,可后来发生的那场闹剧,令许多人嘲笑之余,也心生出几分不满来。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 像程维书这样,呱呱坠地之时就锦衣玉食,从小到大,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得到常人无限期盼、并为之一直努力的东西,又能有多少人跟他一样呢?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丹洛这么多商人,至少有一多半都是靠自己白手起家,凭努力一点一点积累起财富,最终锦袍加身,成就自己的事业与梦想。 这些人,有许多那日都亲身在坐,听了程维书的那一句话,自然心里是非常不高兴的。 自己曾经津津乐道的创业伊始,却被这些富家公子批评的一文不值,就算是这些商场上的老油条,都很难摆出好脸色来。 所以那日后来无论程耀与白笑竹如何圆场,还是有大半的宾客在程维哲走后直接离席,剩下的那部分有的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走,也有的想继续看热闹。 看到这种场面,程耀与白笑竹也不再勉强说着违心话,只得摆出僵硬的笑脸把掌柜东家们一个都送走,这才关起门来商议。 可他们这一次请来的商家们几乎占了丹洛大半,人的嘴是最快的,从他们踏出这个门开始,一切蜚语流言便再也控制不住,仿佛点点星火,瞬间便燎彻丹洛上下。 等第二天程家人再开门时,有关于他们一家人的流言已经传遍丹洛大街小巷,甚至黄口小儿也都知道他们家二房仗势欺人,把长房公子挤兑走了的事情。 更有甚者,还有好事者绘声绘色编排起白笑竹跟程赫的是非,那言辞极尽猥琐,故事十分荒诞。这一下,就把白笑竹气得病倒了,他风风光光几十年,从小到大都被人称赞,如今突然恶名在外,怎么能令他舒服得起来?他这边病了,程维书想要在跟前伺候,他看到了这个口没遮拦的儿子简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把他遣去自己屋子,闭门思过三十日不得出来。 最后只留了白佑夙在他跟前尽尽孝心,却这也不满那也不高兴的,折腾得白佑夙整个人都憔悴了。 他们内宅的事情还比较好办,外面程耀却有些顶不住了。 能白手起家的人,自有一股气性。 他们也算是自己打拼出一番基业,如今却被程家一个黄口小儿这样鄙视,心里自然不高兴。他们大多都是痛快人,不高兴,这生意便不做了,万分不用勉强。 于是短短几日之内,程家米铺生意便少了两成,新收上来的稻米都堆在仓库里,成了程耀一块心病。 他甚至给这两成的商铺压低了米价,可那些东家老爷们却异常有骨气,说不定了就不定了,你就是白送,我也是要不起。 吃了你们家的米,岂不是更要被你们家的小子看不起?东家们如是说。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闹心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百姓和朋友看他的目光,都好像他头上有一顶绿汪汪的盖帽一样,明明胡扯的事情,却被说得跟真的一样。 程耀这几天压力颇大,恨不得回去把程维书揍死,好解一解他心头之恨。 跟他同样日子不好过的,还有程赫。 由于那天他自己意气用事,不看场合说错了话,因此程耀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 他令人关上竹园的院门,吩咐下人一日三餐都只给他青菜萝卜配窝窝头,洗澡水也都自己烧,衣服也都自己洗,好让他记住教训。 程赫这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自己不当家的苦果。 他五十来岁的人了,一辈子没吃糠咽菜过,程耀对他还算好呢,窝窝头都给最细的玉米面和栗子面两合的,吃起来很甜,味道也很香。 可他就是看不上啊,他不想吃这个,但不吃就饿,饿了就更想吃鸡鸭鱼肉,但小厮每日端过来的,便只有这个,从来都没变过。 程赫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不就饿一点脏一点,可是日子长了,他越发不能忍受起来。 由于挑剔,他吃不饱饭。也由于懒惰,他也快没新衣服穿了。更有甚者,因为他不会烧火,所以实在忍不下去就只能洗冷水澡,活生生在秋末把自己冻得伤寒了。 一开始伤寒了的时候他还挺难受的,后来转念一想,他病了,弟弟就自然得好好照顾他,惩罚应该也会去了。 可没想到,来的大夫是给他看了病,开了药,但吃的还是那些,也不过就多了个小厮给他烧热水而已,衣服也还要他自己洗。 这下,病中的程赫彻底疯了,他想要跑出竹园,去主屋质问自己的亲弟弟,却发现竹园大门紧锁,他打不开门,不会翻墙,甚至连给他烧热水的小厮都使唤不上,只能一个人病恹恹躺在脏兮兮的被褥里,吃着完全没有味道的饭菜。 从竹园锁上的第一天开始,他也再没心情看书了。 生活都没得保障的时候,那些夫子圣言,简直成了儿戏。 他一个人躺在屋里,每日除了吃饭就是吃药,实在挨不住了就用水简单洗洗衣服,不出十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眼眶都深深挖了进去,看上去别提多吓人了。 但他这个样子,程家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过来关心他,也没有一个会管他的死活。 偶尔恍惚的时候,他还会想起刚同林少峰成亲时的旧事,他对林少峰连喜欢都谈不上,满心都是厌恶,他讨厌林少峰五大三粗不通诗词,讨厌他成天舞刀弄枪一点都不文雅。后来两个人成了亲,他更是在林少峰的强迫之下才有了程维哲,这个他并不期待的孩子。 他对这父子俩的感官一直都不是太好,程维哲仿佛天生就不喜欢他,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敌意,而林少峰,后来也渐渐懒得搭理他了。他自己跑镖赚钱,回来就带着程维哲读书习武,没有他,父子俩的日子过得依旧惬意。 一开始程赫很不满,他会突然跑去打扰他们两个的相处,会不让程维哲跟着林少峰钓鱼骑马,会毁了程维哲喜欢的一切东西。 可是每每这个时候,林少峰总是把程维哲抱走,然后说:“维哲乖,爹能给你更好的东西。” 那是第一次,程赫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他只能破坏程维哲的一切,也只能从他眼里看到憎恶与冷漠。 但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弟弟的正君什么时候过来陪他诗词歌赋,他在乎的是弟弟家的长子又学会什么新的文章,他在乎的,其实是那个没有得到的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他,正君早亡,父子关系冷漠如斯他会不会后悔,他肯定会说不后悔。 是啊,他为何要后悔呢?他确实不喜欢林少峰,也厌恶程维哲,时至今日,他唯一感到遗憾与不满的是,白笑竹当年没有选择他。 如果,当年同白笑竹定亲的人是他……那现在的结局又该如何呢? 在空空荡荡的竹园里,程赫一个人低声笑起来。 相比于程家这边愁云惨淡,每个人都不好过,程维哲和杨中元那边却生意异常火爆。 大概大家听了他们的传闻,于是乎程维哲的茶馆生意竟比往日要好上一倍,而杨中元的面铺子已经人满为患了,想要填张凳子,只怕都难。 而且,会来他们这边的百姓们,大多都怀着善意。 经常有人吃完了面多给两个铜板,对杨中元说:“小伙子,你们很般配,要在一起好好过啊。” 一开始杨中元很不好意思,死活也不肯收,后来程维哲替他想了个办法,一家人早早起来包上几笼肉包,但凡有食客多给面钱,徐小天就会笑着多送一个包子。 大人很难拒绝天真孩子的笑容,食客们拿了美味的包子走,心里更是对这两个青年赞许有加。 一来二去,面铺的猪肉白菜大包也火了起来,有人过来不为吃面,却是专程买包子的。 这可难倒了杨中元,他这面铺子都快没地方下脚了,再来那么多人买包子,实在没法卖。可食客们又很执着,他不卖却都不肯走,那一日面铺子彻底被堵住了,杨中元急得没办法,还是程维哲赶过来救场,才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的意思是,在茶铺挨着面铺的这一扇窗户里卖包子,既然大家非要买,那只得定了价卖,个头也比送的大许多。 杨中元挑的都是上好的猪肉,三分肥七分瘦,包起来的包子最香,再加一些提前准备好的猪皮肉冻,把白菜拌进其中,等到包子蒸熟之后,一口咬下去香喷喷的肉汤就会随之流出来,惹得满口都是鲜香。 他做的肉包子自然薄皮大馅,料也都是最新鲜的,因此定了一个八文钱,买上四个只要三十文,绝对的好吃又便宜。 面铺子的生意相当好,杨中元实在没工夫包包子,于是只能把这项差事交给茶铺的白案师傅干,白案师傅跟程维哲干了好几年,手艺好,人也老实,所以程维哲给他分了一成的利,便让他带着个小学徒热火朝天地开始卖起了包子。 这一下,面铺和茶馆的生意,比之前哪个月都好,也顺带带动了雪塔巷其他铺子的生意。 就连来送周泉旭最后一服药的李大夫也感叹:“你们要是走了,会是整个雪塔巷的损失。” ☆、077师徒 虽说铺子里的生意实在是忙得够呛,但每个人却都觉得十分满足。 累倒是累极,不过每日晚上一家人凑在一块吃饭,然后坐在院中谈天说地,却也觉得累这么些日子异常值得。 毕竟他们现在的辛苦,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 短短几日功夫,徐小天就学会了包包子,别看他人小手短,可却比周泉旭和程维哲都灵活,杨中元细细观察他很久,回来跟程维哲感叹:“小天确实有天赋,你看他包的,比你做的好看百倍有余。” 程维哲正帮他和陷,闻言手顿了顿,却佯装不在意道:“他有天分不是应当的吗?他可是你的大弟子。” 杨中元见他言不由衷,不由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带着面粉的脸颊:“逗你玩的,你也学得很快了。” 正巧这时徐小天从他们身后路过,轻飘飘丢下一句:“无耻。”就走了。 程维哲狠狠骂他一句“臭小子”回头又是一张笑脸:“这孩子,倒是越来越开朗了些。” “可不是吗,”杨中元点点头,他正揉着面,想要赶在开张前先把第一锅面条做出来,“小孩子,还是活泼些好,省得老是不言不语的,我们才要担心。” 他们两个凑一起干活,大凡说的都是家里的琐事,虽还未成亲,却实在已经有了伴侣的自觉。因着程家那场闹剧出来,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都饱含善意去恭喜他们。 食客们简短的恭喜两个字,却给了程维哲和杨中元莫大的幸福感,使他们觉得,他们将来的日子会特别美好,干起活来也越发卖力。 最是平凡普通的百姓,也最是知足常乐,他们和善,温暖,待人诚恳。靠自己一双手努力挣钱,给家人最好的生活,这其实才是大多数人所经历的人生。 那些高门大宅里勾心斗角与钟鸣鼎食,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刚刚说起了徐小天,杨中元却突然想起已经许久没去看韩世谦了:“阿哲,我们是不是找日子休息一天,去看看师父?” 程维哲终于把一整盆的肉馅和好,喊来白案师傅的小徒弟叫他端走,这才歇口气道:“上月你忙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次,老先生每日看书喝茶,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了。唉,真应该把他接来茶铺子住几天,帮我分担分担。” 杨中元看了看外面天色,见食客也陆陆续续过来排号等坐,便把刚做好的拉条子都下了锅,然后递给程维哲一个大汤匙。 因为天气冷了下来,所以面铺的拉条子也不再过冷水,而是出锅浇了浇头就直接上桌,热气腾腾的,跟夏日的冷淘比起来,自当别有一番风味。 这活程维哲还是干得好的,所以杨中元这边煮面,徐小天打配菜,程维哲浇浇头摆盘上桌,一家三口竟干得十分利索。 等到了巳时正的时候,早上的客人们可算是都走完了,杨中元这才松了口气,把用过的盘碗都给了打短工的叔叔去洗,自己端着早起程维哲买回来的豆浆喝。 虽说早上已经吃了两个大包子,可他到底是个二十几许的青年,狠狠忙了一上午,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程维哲见他喝豆浆,便自己也去取了一碗,跟他一块坐在院子里喝。 这会儿周泉旭已经带着徐小天回屋躺着浅眠去了,院中只有他们,倒也十分惬意。 程维哲一碗热豆浆下肚,正想拉杨中元去他铺子里吃些茶点压压肚子,却不料一扭头突然在铺子大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忙站起身来,惊讶道:“师父?您怎么亲自来了。” 随着他的话语,杨中元也转过身,十分惊喜地看着韩世谦:“韩师父,您快请进。” 深秋时节,韩世谦穿着一身浅灰锦缎广袖夹袄,一头花白的长发束在青云冠中,笑得满面慈祥。 他低头走进铺子,先是四下打量一眼,突然道:“为师原本是去茶馆找你的,可你家的掌柜说你成天待在中元这里,有点乐不思蜀了。” 程维哲第一次被师父这样打趣,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杨中元请了韩世谦往院中坐下,才站他身边道:“韩师父,阿哲是为了帮我忙才一直在这边的,可不是乐不思蜀,您快别说他。” 他话刚说完,陡然就见程维哲跟韩世谦一同笑着看他,顿时涨红了脸:“我就是说说……说说。” 韩世谦颇为有趣地在他们两个面上看了看,“哈哈”笑了两声,这才说:“中元小友心诚神明,是难得的赤子之心,维哲,以后你们携手共度,切莫辜负了他。” 听师父这样说道,程维哲顿觉心中温暖,韩世谦避世许久,除了采买日常所需,平日里轻易不会出门。 就算是采买,也出不去银红巷,此番突然来到雪塔巷中,无非是听说了程家的传闻,自己放不下心来,遂出了这一趟“远门”。 思及此,程维哲更是坚定了决心。 “师父,我向您保证,以后一定跟小元努力赚钱,好好孝敬您。”程维哲认真道。 韩世谦被他这样严肃表态一番,脸上的笑容只增不减:“好,等以后师父走不了路了,就赖着维哲给我养老送终。” 得了他这句话,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严重看到狂喜之色。 韩世谦虽说一开始勉勉强强认了他当弟子,却并未真的想什么如师如父之类的事情。在韩世谦看来,传道授业解惑,便是为师之根本,他既认下程维哲,自当认真给他教授自己毕生所学。等将来程维哲学有所成,或许能完成他当年未尽之事,成就他当年未完之梦想。 是以,他也从未想过让程维哲回报他什么。这些年来,程维哲隔三差五便去看望他一造,给他带鸡鸭鱼肉,陪他吃饭谈天,有时候时间宽裕,他还会帮忙打扫院子。这样的孝顺体贴,只怕许多人家的亲生子也抵不上半分。 在韩世谦看来,认下程维哲,把韩家百年的手艺都传下去,其实是他占了便宜的。 这门手艺无论跟谁姓,只要年年岁岁传下去,就不枉他们家几代人努力到今天,成就曾经茶王之名。 此刻他见两个孩子如此欣喜,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椅子,道:“好了,你们一直站着像什么样子,忙了一上午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 杨中元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坐了,自己也才跟着坐下,笑眯眯对韩世谦道:“韩师父,您吃了早饭没,我什么都会做,您只管点菜。” “怎么还叫韩师父?反正家里也没个外人,中元也叫我一声师父便是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杨中元也忘了刚才想要做一桌席面孝敬韩世谦的事,不好意思道:“师父,您怎么也打趣我了。” 韩世谦十分喜欢他,总觉得他秉性纯良,热心友善,不仅一手厨艺顶尖,还能辨古识今,懂得文玩那些事,实在是难得的好孩子。 韩世谦看了看他,又扭头看看程维哲,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这两个孩子,身世如此坎坷,却能在分别许多年后走到一起,也真是天作之合。 “维哲,你家里的事,如今怎么样了?”韩世谦问。 程维哲愣了愣,好半天才说:“我堂弟如今被关在家中,二叔父听说是病了,二叔整日忙生意,似乎不太好做,其余的,我没打听,也不关心。” 韩世谦听罢叹了口气:“我知你早就想离开这里,如今程家这样,你且跟中元一同离开吧。换个地方,或许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你们都不是被困在池子里的游鱼,大海才应当是你们都归宿。” 原本站在长辈的立场,程维哲以为韩世谦会说一番要孝顺长辈之类的话,没想到他倒是十分开明,劝说两人早日离开。 这也说明,他是真的把程维哲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疼,看他在程家过得不愉快,只想着让他离开自由自在,那些礼仪道德对于韩世谦来说,都不如程维哲这个徒弟重要。 程维哲被程赫那样当众责骂的时候没有难过,如今被韩世谦这样关心一遭,他却觉得心里的感动似要满溢出来。 他顿时红了眼睛,略微有些哽咽道:“师父,师父……” 他从一开始进不去门,到后来能进院子里说几句话,再到如今终于认了韩世谦当师父,前前后后用了三载光阴,几千个日夜,才终于打动了韩世谦的心。 何其艰难。 他仰慕韩世谦的为人,心仪他一手绝活,也因此对茶更是痴迷。 这一两年,韩世谦对他帮助良多,在他困难的时候会耐心听他诉苦,在他疲惫的时候会认真叮嘱让他好好休养,作为一个不情不愿的师父来说,韩世谦已经做得不能再好。 这样一个人,其实才是程维哲心里所憧憬的父亲。 而今天,这个他当做父亲的人,却说了这样一番感人的话,坚强如程维哲,也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 韩世谦见他眼睛都红了,也不由跟着心口微热,他伸手摸了摸程维哲的头:“好了,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呢。” 程维哲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他先是看了一眼杨中元,突然站起身跪到韩世谦面前:“师父,徒儿请求您,跟我一同离开这里吧。以后我跟小元一定像孝敬亲生父亲那般孝敬您,我们一家人肯定能过得很好。” ☆、078两位 他说完,便认真盯着韩世谦看,满脸都是恳切。 在他跟杨中元商量离开丹洛伊始,他们两个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一个是怕他们走了韩世谦没人照顾,一个也真的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德才兼备的长者。 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要让韩世谦答应离开丹洛,有多难。 韩家祖上便是丹洛本地人,百年来扎根于此,从一无所有到闻名天下,对于丹洛,韩家人有特殊的感情。自幼便在丹洛长大的韩世谦也更是如此。 更何况,韩家祖先皆葬在七里村韩氏墓园之内,如果韩世谦跟着他们离开,那每年清明扫祭,年节拜祖,便没人来做了。 对于韩家最后一位继承人韩世谦来讲,埋葬列祖列宗的那座墓园,便是韩家辉煌过去的象征。 里面的每一位家祖都曾为韩氏点茶做出过贡献,他们不能少了供奉。 可韩世谦也确实实在喜欢程维哲跟杨中元这两个孩子,私心来讲,他也想跟他们一同离去。程维哲的手艺还没学完,他曾经说的大茶楼也没有建成,韩世谦到底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碌碌无为一生。 韩家的百年基业可以说是毁在他手上,他还有看到韩氏茶饼与点茶技艺再度发扬光大的那天吗? 韩世谦不知道,程维哲也不能空口白话就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从小到大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能做到的事,很痛快就会答应下来,但凡有一点风险,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承诺出口。 一时之间,就俩空气都仿若凝固起来,杨中元站在韩世谦身后,他看不到韩世谦的表情,却能清晰知道他的肩膀崩得有多紧。 师父肯定心中百般纠结,杨中元知道,程维哲也知道。 所以,就在沉默许久,韩世谦都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后,程维哲又道:“师父,您留在这里,确实能日日供奉师祖们,可祖宗流传下来的手艺却也要被埋没了去。师父,徒儿没用,努力一载有余,竟也未学到师父三成手艺,离开这里,我也没脸说是您的亲传徒弟。” “可是师父,我想让韩家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将来我跟中元有了孩子,便挑一个资质出众的跟了您的姓,韩家的香火,不会断在您这里。师父,您就跟我们走吧。” 他说到后面,几乎都已经在哀求了。 可韩世谦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讲。 他没有看自己的徒儿,却死死盯着自己一双手。 曾经,他也做出过龙凤团圆这样一个闻名大梁的茶饼;曾经,他带着龙凤团圆与小荣华懵懵懂懂进了京,最后年轻的他靠这两个拿手茶饼博得文帝的青睐,被圣上亲点为御用茶商。 从那时起,韩家的事业终于步入辉煌。 一年又一年,龙凤团圆始终是御用茶饼,他们家的茶馆也开遍了北地各郡,成为北茶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大抵是因为年轻,也大抵是因为那个人真的太会表现,后来的他被情爱蒙蔽了心智,给韩家招来了灭顶之灾。 何其惨痛。 他父亲爹爹相继过世,他哀痛至极。茶树毁了,他也无力回天。韩家的茶馆一个个相继关门,他最后典卖了韩家的祖宅,一个人搬到银红巷避世,想要就这样了却残生。 可是二十年后,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敲响了他寂静了许久的院门。 说真的,那一刻韩世谦真的有点心动了,他想没想过重振韩家?他想过,日也想,夜也想,最终却都在梦醒之后,逐渐淡了那些念想。 所以,那个时候的他,也假装不在没有应门。 可那青年太执着了,他隔三差五便会跑到自家的院子外面,不停跟他说着各种丹洛的趣事,也不停跟他诉说着想要学茶的愿望。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韩世谦平静已久的心终于被他打动,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打开了那扇褐色门扉。 一如他所想,程维哲一看就是个英俊开朗的年轻人。 然而片刻之后,门外的程维哲,突然张大了嘴,吃惊地瞪着他看,话也说不利索了:“韩……韩、韩、韩前辈?” “是我。”韩世谦冲他笑笑,仿佛冰山融化一般,撤去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阻隔。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般奇妙,也这样令人心生欢喜。 后继有人,传承不断,才是每个手艺人心里最期盼的事情。 程维哲大概是这丹洛唯一一个知道他是谁的青年,并且他这样优秀,这样聪明,也这样诚恳地想要学习他的手艺。 当时的韩世谦,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让他进了家门,却在之后,非常认真地考验了他许久。 程维哲实在太优秀,他无论学什么都是那么自然而迅速,他聪明,懂事,体贴。明明年纪不大,却已经学会照顾师父,孝顺长辈。有这样一个人做徒弟,韩世谦如今想来,都觉得实在是三生有幸。 当年出事之时,他觉得天都是灰的,就连明晃晃的阳光,也不能令他觉得温暖。 可如今,而二十几年过去,他慢慢沉淀了自己,也渐渐学会珍惜每一日生活。 父亲爹爹俱亡之后,他只剩下自己,如果他连自己都过得不好,那百年之后,又有什么脸面来拜会祖先? 程维哲的出现,仿佛夏日最明亮的那道光,令他整个人生又重新鲜活起来。 到底不知道,是这个徒弟挽救了他,还是他安慰了爹爹刚过世的程维哲。 韩世谦低着头,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他不说话,程维哲并没有起身,杨中元也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对师徒。 一时之间,后院里竟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穿流而过的风,带给人们几许秋日的微寒。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有些温和的嗓音道:“这还有什么考虑的?祖宗都是死的,可徒弟是活的,跟不跟我们走,只看你一句话。” 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可却意外在理,韩世谦被这把嗓音惊醒,抬头就往后屋看去。 只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挺直脊背站在后屋房门前,他看上去跟自己一般大小,却早早斑白了鬓发,话说得十分犀利,面容倒是意外和善。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把韩世谦说的半句都答不出来,只听他道:“看你已经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愣头青年一般左右徘徊?你只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跟维哲走吗?想我们就再说别的,不想就留在这里,有什么好纠结的?” 韩世谦依旧愣愣盯着他看,什么都没说。 倒是杨中元突然回过神来,忙过来拉他:“哎呀爹,那都是韩师父跟阿哲的事情,你快进屋歇着去,乱说什么呐。” 周泉旭瞥了儿子一眼,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屋的时候,韩世谦却叫住了他:“这位老弟,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活了大半辈子,竟不如孩子们洒脱,我在这里给你说声谢谢。” 他说完,先是扶起程维哲,然后便抱拳,深深冲周泉旭鞠了一躬。 这次反倒是周泉旭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慌忙道:“哎呀,客气什么,一家人……一家人嘛!” 他刚才只是因为他一直让程维哲跪着,有些心疼孩子,不满他这个师父犹犹豫豫的,所以才说了那样一番话。可周泉旭到底不是性格强硬的人,如今对方已经向他道了谢,他也立即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没有再讲话。 韩世谦刚才听到了杨中元叫他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觉得他的性格倒是比两个孩子还要直爽,还要被儿子管。 不过周泉旭已经给了他台阶下,他便也闭眼定了定神,然后对程维哲道:“维哲,为师同你一起离开。也不用你们让孩子跟我姓氏,只要我家的手艺能传下去,为师也能不辜负祖辈传承。” “师父!”得了他的话,程维哲跟杨中元异口同声,都惊喜地叫出声来。 韩世谦想通之后,看起来又恢复往日那般清明睿智,他让大家都围坐在圆桌旁,然后才道:“我岁数大了,原想在丹洛了却残生,可后来收了维哲做徒弟,却也知道自己并不甘心。维哲,说起这个,为师应当感谢你。” 程维哲自打听了他愿意跟自己一到离开,便已然激动得神游天外了,此番韩世谦同他说这一句,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字一顿道:“不,师父,徒儿能拜入您门下,才是我毕生之幸。” 师徒俩一前一后说完,然后突然相视一笑。 韩世谦平时看上去是个仙风道骨一样的书生,可笑起来却天真得像个稚童,杨中元看他们俩笑个半天,只得摇了摇头。 倒是周泉旭无奈小声问他:“小元,这是茶艺大家?” 杨中元正想回答他,却不料韩世谦渐渐止了笑,站起身一本正经冲他作揖:“这位老弟,你好,还未自我介绍,我姓韩,名世谦。是维哲的师父。” 他都这么正经了,周泉旭也只得站起身,冲他回了一个礼:“韩兄,你好,我姓周,名泉旭。是小元的亲爹。” 他们客客气气行了礼,也相互熟悉了姓名,面上都带着笑,不过内心的想法却天差地别。 周泉旭想:这人真是犹豫墨迹。 韩世谦想:这老弟端是豁达直率。 妙哉妙哉,真是有趣得紧。 ☆、079冬雪 自从韩世谦答应同他们一起离开之后,程维哲着实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 十一月末,丹洛下了天启十五年冬的第一场雪。 只一夜功夫,天地都被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冷风呼啸而过,带来冬日最凌冽的寒意。 寅时正,杨中元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他先看了看床边的火盆,往里面加了些碳,这才披上斗篷,搓着手打开偏屋的房门。 霎时间,带着潮气的冷风一股脑往他身上扑,杨中元紧了紧披风,慢慢走了出去。 院中这会儿已经满满都是积雪,虽然天色未明,可莹白雪色却点亮了漆黑的清晨。雪很厚,踩上去吱嘎作响,杨中元刚走了几步,便听到隔壁屋中有个细细的声音叫他:“元叔。” 杨中元扭头一看,便见徐小天已经打开了正屋的窗户,探出头来望他。 因为冷,他精致的小脸冻得通红,看起来像是刚熟的苹果一般,十分可爱。 杨中元冲他笑笑:“小天,屋里冷吗?叔再给你加个火盆吧。” 徐小天摇摇头,问他:“元叔,你要去上工了吗?” “是啊,”杨中元说着,走入铺子通开火,烧上一壶热水,然后便站在铺子门口又对他道,“小天,外面冷,你且去睡下吧,等到饿了再起来吃饭。” 铺子里就有两个灶台,所以冬日是不冷的。杨中元把大小都烧上,顿时就暖和起来。 “元叔,我不困了,去帮你吧。”徐小天说着,想要出门来帮他开门。 杨中元忙道:“不用,你快回去,听话,早起寒凉,你会生病的。” 徐小天这才又爬回窗户旁,眼巴巴看着他。 虽说平日里杨中元和程维哲都很宠溺,可杨中元也不仅仅是徐小天的元叔,更是他的师父。他严肃起来的时候,徐小天还是非常听话的。 “快回去吧,多睡会儿。乖乖的。”杨中元道。 见他这么说,徐小天缩缩脑袋,立马乖巧地关上窗户,窜进被窝里继续睡觉去了。 杨中元好笑地摇摇头,等着屋里暖和些,这才打开了前面铺子的大门。大锅里的鸡汤已经飘出香浓的味道,伴着不停刮过的风,一下便能窜出老远。 冬日时节,最适宜温补,杨中元用香菇换了山药,让汤的鲜味呈现出另一种特色。 等到杨中元把桌椅板凳都摆好,又重新扫了地,一壶热水也烧开了。 他先给自己洗漱用的小盆倒上一些,剩下的则倒进大盆里,好方便待会儿清洗食材。 把土豆胡萝卜以及三颗白菜都放入盆中之后,杨中元这才拿了杯子,去院子里刷牙。对面杂货铺卖的鬃毛牙刷跟青盐虽说贵了一些,但杨中元多年来在宫中已经习惯,所以现在给家里每个人都配了一柄牙刷,倒也清爽。 程维哲站在铺子门口跺脚的时候,杨中元刚用热水擦完了脸:“今日还真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杨中元回头看他,顺手给他倒了一盆温水:“索性我也不困了,先起来收拾收拾。” 程维哲弄干净鹿皮短靴上的雪水,这才低头踏进屋来:“我拿了几块去年铺子用过的脚垫,省的待会儿客人进来踩得满地都是。” 杨中元把洗脸水给他端到铺子里:“还是你想得周到,快过来洗把脸,醒醒神。” “我是谁啊,肯定做事十全十美。”程维哲得意地哼哼一声,先把脚垫放好,这才过来洗漱。 水很热,兑得刚刚好,程维哲洗完后用热毛巾往脸上一敷,顿时舒爽得直叫:“哎呀,爽!” 杨中元好笑地看他一眼,把小米放入已经烧开的陶罐里煮上,一面把早就准备好的枸杞和桂圆肉端给程维哲:“半盏茶后加枸杞,再过半盏茶放桂圆。” “今个的粥怎么打这么复杂的?”程维哲得令,老老实实坐在陶罐旁边。 反正天冷,坐在炉子边更是热乎,也更舒服。 杨中元也把泡着食材的大盆往这边拖了拖,然后坐在他身旁开始清洗。 “突然下了雪,我怕大家畏寒,做些温补的粥先压压,省得年节下染了风寒。” 程维哲把枸杞放入锅中,盖上盖子继续盯着杨中元看:“我家小元最贤惠了,为夫非常开心。” 听他没脸没皮说着这种话,杨中元依旧面无表情削着土豆,显然早就习惯了。 程维哲只看他手里锋利的刀片上下翻飞,刚刚还是泥巴色的土豆瞬间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圆球球,立马闭上了嘴。 “咳,我帮你洗吧,别冻到了手。”程维哲放下桂圆之后,终于忍不住继续说话。 杨中元摇摇头,把削好的土豆和胡萝卜都扔进温水盆中泡着,这才继续一叶一叶掰起了白菜。丹洛的白菜很有名,帮白叶绿,清脆爽口,生吃菜心还有淡淡的甜味,很得老百姓喜欢。 冬日没什么菜吃,便只能吃这不怕冷好养活的白菜,也算是换换口味。 “不用了,外面雪挺厚的,天也没有晴,说不得今个还要再下,客人不会太多。” 他家铺子开门早,所以早上准备食材和开铺子便没有叫帮工的叔叔来,只让他过了饭点再来洗碗,虽说工钱并不是太多,但中午和晚上都管饭,倒也是个好差事。 杨中元洗好菜,十分麻利地就切好了土豆丁和胡萝卜丁,面条用的白菜倒是还没动手,怕早早做好失了新鲜。做包子的肉馅昨天晚上已经剁好,杨中元回头看了一眼锅里的小米粥,回头就开始剁起了白菜。 与此同时,程维哲就着热水把铺子的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又拿着刚在院中灶台上烧开的热水烫盘碗,两个人一人一头忙碌,没讲话,却也并不觉得累。 就在两个人闷头干活的时候,外面黑压压的天终于渐渐亮了起来,冬日里火力并不旺的太阳也勉强从云朵里露出半个脑袋,却还是不肯给大地多一些热度。 渐渐的,刚才寂静无比的雪塔巷也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都起身准备新一天的忙碌,却纷纷都被满世界的银白所震惊。 时不时的,就能听到旁边宅院里小孩子见到雪后开心的笑声,杨中元扬起嘴角,扭头问程维哲:“我蒸锅肉龙吃吧?最近铺子忙,咱们总吃包子,也该换换口味了。” 程维哲依旧在和馅,听罢点点头道:“行,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不累着你就好。” 杨中元脸上笑容更是深了些,他把刚刚分出来的半碗肉馅又稍稍加了些胡椒粉和油盐,这才把用来蒸包子的面团揪出一块,揉匀之后擀成面皮。 肉龙比包子简单得多,只要把肉馅均匀抹在面皮上,然后从面皮一端卷成筒状,整条放进锅里蒸便是了。 杨中元卷好两条肉龙,便一圈圈卷进笼屉里放好:“待会儿小三子来了,叫他一块蒸了,他师父知道火候。” 程维哲点点头,一边默默流口水,一边越发卖力地和馅。 因为落了雪,也因为天气越发寒冷起来,所以百姓们出门都比夏日要晚上一些,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雪塔巷里才终于看到匆匆而过的行人。 杨中元站在门口张望一下:“估摸着一会儿才会有客上门,我们先把饭吃了吧。” 程维哲点点头,把温在院中炉灶上的枸杞桂圆小米粥盛了两大碗出来,先端来放到桌上,又捡了两个肉龙装在盘中,等他进来的时候,杨中元已经放好咸菜和花生米。一顿早膳看起来丰盛又美味。 肉龙很香,虽说都是用肉馅,可咬起来却是小麦甜味里飘着肉香,大早起吃这个,可真是十分享受。程维哲一口咬下半个进肚,这才长舒口气:“唉,小元,你说我舍不得你早起,可也只爱吃你做的佳肴了,可怎么办。” “大清早的,耍赖做什么,快些吃好了,说不得啥时候就有客上门。” 同他相比,杨中元吃饭要略快一点,说话的功夫已经一个肉龙一碗粥下肚,顿时觉得浑身都有力气。 不过这日大抵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很多民户都没去上工,自然也就影响了雪塔巷的生意。 对此,杨中元倒是不介意,最近实在是太忙,偶尔能趁机清闲一日,倒也开心。 可他开心也没开心多久,刚用完早膳没多久,第一个客人便踏雪而来,后面的接二连三,不多时小小的面铺子又坐满了人。 虽说到底比往日少了近一半生意,不过还是比其他家人多了去了。 杨中元倒也从来不废话,拿出面团就开始抻面,不多时一碗碗面汤就上了桌。 随着天气转寒,吃鸡汤银丝面的食客倒是比拉条子多上不少,所以他今日也就准备了少少两锅浇头,打算卖完了就关门休息。 等到食客们都热鸡汤下肚,话匣子也跟着打开,有那面熟的食客,便开始跟杨中元和程维哲聊起天来:“哎呀二位小老板,你们听没听说孟记的事?”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茫然地摇了摇头,杨中元道:“最近铺子实在太忙,还真没关心这个。” 那食客也不在意地笑笑,却依然道:“孟条那个死抠门,听说被人骗了好几十两银子,蹲在铺子门口叫骂了好几天呢。” ☆、080前奏 平心而论,杨中元对孟条这个人是一丝一毫好感都无的。自己接连被他坑了两次,甚至差点都要经营不下去,对这样没有品德的人,是个人都不会喜欢。 猛然听到他被人骗了,虽说有些不厚道,但杨中元却觉得外面的天色都不再阴沉,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来的高兴。 并且,高兴的人还不止有他一个。 那食客话说完,其他人便不约而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哎呀,你们是不知道,孟条最近生意不好,那几十两银子虽说不至于令他倾家荡产,但却也能让他肉痛一年半载。最起码,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走到哪都用鼻孔看人。” 他旁边另一个人接着道:“可不是嘛,我家里厨艺都不行,大多都是外食,以前老在他那边吃午饭。他家不仅味道比小老板这里差多了,态度也不好,说点什么都爱答不理的,搞得我夫君特别生气,后来都不让我去了,回家瞎对付。” 坐他对面的青年男子听了这话,顿时横眉竖眼:“感情,嫌弃我做饭不好吃?不好吃你做啊,做得跟猪食似得,还说我呢。” 原来这两个竟是一对年轻伴侣,在场食客听了顿时哄堂大笑,一时之间铺子里的气氛竟意外热闹起来,仿佛连寒冷的冬日都阻挡不了大家的快乐。 杨中元笑眯眯看着他们一边吃面一边谈天,内心的满足怎么也抑制不住。 他给热爱美食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地方,让大家可以一同享受美味佳肴,分享快乐,作为一个厨子,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早晨阳光不足,路上行人也不多,杨中元只卖掉三成面条便再无食客上门,他乐得清闲,在客人走后赶了程维哲回去休息,自己则进了偏屋补眠。 倒是周泉旭跟徐小天都已经起来,这会儿正一块坐在铺子里面吃肉龙喝粥,一老一小看起来满脸都是享受。 “爷爷,上次过来的那个韩爷爷,是哲叔的师父吗?”徐小天一边吃,一边问。 周泉旭倒是很诧异他还记得韩世谦,于是笑着说:“是,他教你哲叔做茶饼。” 徐小天似懂非懂点点头,他并不知道茶饼是什么,却晓得程维哲是卖茶叶的,并且经常来的食客总夸他年少有为。 在徐小天小小的脑袋瓜里,他觉得程维哲跟杨中元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所以程维哲的师父理应更有本事才对。 “爷爷,那哲叔的师父是不是特别厉害?”徐小天呼噜呼噜吃完粥,放下碗,颠颠跑去把陶罐捧过来,站在凳子上用勺子给自己和爷爷添粥。 周泉旭笑着看他,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小天真乖。他啊,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可惜时运不济,还好有你哲叔一门心思要拜入他们下,要不然一手神技便要失传了。” 徐小天乖乖给他摸头,等把陶罐里的粥都盛出来,这才坐回凳子上:“爷爷你错了,幸运的人应该是哲叔,有人愿意把手艺倾囊相授,做徒弟的应当感激涕零。” 周泉旭听他一句话了连着用了两个成语,一口粥差点没喷出去:“哈哈,小天,你还会说成语哦。” 被爷爷这么一打趣,徐小天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这些成语都是以前的夫子教的,徐安不是个能舞文弄墨的人,所以他说话自然也用不上。不过现在跟着杨中元和程维哲整天在一起,程维哲说话更讲究一些,他耳濡目染,说起话来便更细致一些。 “爷爷,哲叔也老那么讲话,你怎么不笑话他。” 周泉旭笑够了,这才正色道:“你哲叔是举人出身,当然满腹经纶,你以后多跟他学学,总比跟我勉强识字强。” “我就要跟爷爷学,爷爷最耐心了,学堂的夫子总骂我笨,爷爷就老是夸我聪明。”徐小天放下碗,小心翼翼仰头看着周泉旭。 他样子本就长得精致出众,这样巴巴看着人的时候也显得越发惹人怜爱,周泉旭心里叹口气,知道这孩子还是有些敏感,有些玩笑话到了他耳中,说不得会变成另一种意思。 “好,只要小天不嫌弃我,爷爷就一直教你。” 等到杨中元睡醒了起床准备上工的时候,就看到爷孙两个其乐融融地坐在铺子里一起念书。 其实应该是周泉旭念,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讲给徐小天听,一老一小看起来倒是十分愉快。 杨中元用热水擦了把脸,走过去坐在旁边:“爹,你老最近水平见长啊,连千字文这样的都能看得懂了?” 周泉旭扫了儿子一眼,但笑不语。 杨中元缩了缩脑袋,自己躲到一旁准备中午的食材去了。 不一会儿,杨中元一家子就听到程维哲敲铺门:“小元,给我开开门。” “哎呀,你等会儿,忘了。”杨中元忙擦了擦手,走过去给程维哲打开铺门。 “怎么没多睡会儿?还不到时间呢。” 程维哲弯腰进来,先同周泉旭问了安,又摸了摸徐小天的头,这才说:“睡什么睡,铺子里的伙计不走心,把今天下午要用的茶叫雪淹了,只能临时去库房里翻找了别的,总归不能叫客人来了什么都喝不上。” 杨中元听他这么说,一个劲的皱眉。 程维哲铺子里的人他都认识,最熟的就是白案师傅跟掌柜,其他的则多少都说过话,他们都是干了好几年的茶馆伙计,怎么还能把茶叶叫雪弄潮了,简直有点匪夷所思。 况且,就算小伙计们不顶事,不还有二毛呢吗? 虽然二毛年纪不大,却对程维哲忠心耿耿,人也早熟精明,盯着铺子里那些小伙计,简直易如反掌。如果他在,是定然不会叫事情发生的。 他这般想着,却没说什么,只问:“二毛不在吗?” “二毛被我遣回家取东西去了。”程维哲低声凑到杨中元耳边说了一句,一边挤眉弄眼。 “哦!”杨中元心中顿时明了,二毛是回家替他往外倒腾东西呢。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程维哲自然不方便再回去程家,程家也不再欢迎他。可里子面子却要做足,二毛回去替他拿些冬衣披风、笔墨纸砚什么的,程家是不方便拦的。 白笑竹自那场病之后就一直不见好,程维书虽说被从自己的院中放了出来,可程耀却一直不让他出门。白佑夙回了自己家,因为怕白笑竹找他麻烦,所以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再来。剩下程耀一个人为了家中生意奔波,却一日不如一日。 商人的诚信最是重要,这一家子踩高捧低看不上普普通通老百姓,他们能对自己家的亲侄子这个德行,对待自家的客人又能好多少? 因此这样一日日下来,不仅跟他们合作的商家少了两三成,就连他们自己铺面的生意都降了下来,到了年根前这段时候,竟比往年少了一半的收入,家里屯的米成仓成仓卖不出去,最后程耀咬牙狠下心来降了价,这才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 至于程赫,则已经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许久了,只有二毛偶尔回去帮程维哲收拾东西,会发现他一个人靠在竹园正屋的窗户旁,冷冷看着二毛不言不语。 一开始二毛害怕他会找茬,不让他带东西出来,但是后来发现他只是盯着自己冷笑,于是也懒得理他,努力把杨中元给他自己描述过的东西都卷衣服里带出来。 不得不说,虽然程维哲在程家过得不好,但最起码的面子程家还是要做的,因此他的衣服很多,捎带这么多趟都够使。 这倒是高兴了杨中元,因为他个头比程维哲矮上一些,所以穿他刚弱冠时候的衣服刚刚好。程维哲衣服多,有的甚至都没上过身,他毫不在意,高高兴兴拿走了准备洗干净了穿。 见到这样的杨中元,程维哲更是心疼得紧,恨不得把他紧紧抱进怀里,以后怎么宠都不过分。 “说起来,二毛这次再回来,东西是不是都搬得差不多了?”杨中元一边抻面一边道。 程维哲回过神来,凑过去贴了贴他的脸颊:“恩,差不多了,都放小天屋子里藏着,保险。” 杨中元有些诧异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但很快便淡定下来:“那就好,我担心你父亲……” 涉及到程赫,杨中元话只能点到为止,不过程维哲却浑然不在意:“恩,他这次倒是反常,被我二叔那么教训,居然就老老实实受着了,就算二毛回去取东西,他也一声不吭,就是看起来瘦得吓人。” 杨中元对程赫这个人根本不了解,他对于这个人的认知全部来源于程维哲和坊间传闻,其他再多的他也无从知晓了。 但就算是程维哲零星说出来的那些事情,都叫他对这个人满心憎恶。 读书读那么多,真是连心都被狗吃了。就连街上目不识丁的乞丐,都知道照顾邻里,更何况他还是个秀才。 杨中元皱了皱眉,有些话始终没说出口。 他不说,程维哲却懂。 程赫如今沉默安静,说不定心里想着什么更疯狂的事情,他们一定要早早心里防备,才不至于叫他突然坑了去。 程维哲低垂的脸上满是冰霜,希望今年这个年,能平平安安度过。 ☆、081惊变 中午的时候,杨中元的铺子里人多了起来,眼看外面似要开始放晴,所以百姓们便纷纷出门,上工的上工,吃饭的吃饭。 中午的时候帮工的叔叔跟周泉旭爷孙俩都在,所以程维哲便放心回去茶铺子忙活去了。 毕竟突然换了茶,总要跟茶客们解释一番,无论人家喝不喝,态度总要摆在那里。 这一点上程维哲跟杨中元一样,努力把自己的东西做好,东西好了,态度跟得上,这样才能把生意做开,做大。 就在杨中元铺子里食客刚要坐满的时候,突然从外面横冲过来两个年轻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满脸横肉,身材魁梧,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另一个则要矮得多,却满脸都是阴郁,长得颇有些刻薄。 杨中元觉得不妙,刚想说什么,就见那个高个子直接拉着一个刚排到位置的人,说要跟人家换换。 “客人,我家铺子都是排队等号的,您要不要先……”杨中元撑着笑脸上前劝说,却不料那矮个子突然打断了杨中元的话。 只看他凑近被赶的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声音嘶哑刺耳:“你说,要不要跟我们换?” 那人被他们吓到,拼命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号牌直直塞到矮个子手里,十分抱歉地看了杨中元一眼,便头也不回走了。 高个子见人走了,好几个正在等号的食客也走了,这才得意冲杨中元道:“哎呦,小老板,你说我们能换不能换?号牌都已经在我手里了。” 杨中元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咬牙点点头:“您二位,请里面坐。” 高个子见杨中元面色暗了下来,竟似十分高兴,他拉着那个矮个子气势滂泼地坐到最靠大门的地方,惹得跟他们坐一桌的食客都往边上缩了缩,拼命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小老板,来两碗汤面,快点上。”那高个子大声喊了起来。 他本就嗓门高,这么一喊简直让人双耳鸣响,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杨中元背过身去叹了口气,这时一个食客佯装加汤,凑过来对杨中元低声耳语几句。 “小老板,那人叫虎头,是丹洛的街霸,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你小心些,别跟他对着干。”食客说完,匆匆喝了两口热汤,放下碗筷飞快走了。 剩下的食客们大多数都知道他是谁,心中俱是忐忑不安,只得狼吞虎咽吃着汤面,想要赶紧走人了事。 不是他们不仗义,实在是虎头威名远播,又有功夫在身,还跟了个特别精明的军师,好多事情明明知道是他做的,却总被那军师化解开来,顶多被关进大牢几天,就又能出来继续作威作福。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无所顾忌,平日里没事就东家西家收些“虎头税”,有人请了,便拿钱替人办事。不过他们的开价不低,能请得起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家,后续如果真出了事,也总能替他们把尾巴擦干净。 因此虎头跟军师称霸丹洛十来年,竟从成了衙门大牢的常客,只不过他最多进去吃几天免费牢饭,然后就得意洋洋又在大街上祸害百姓。 丹洛的府尹倒是个清官,只是虎头实在胆大,他做过的“生意”又许多都跟世家大宅有些关系,所以胆子有些小的府尹即便早就有心治罪与他,却也没那个胆量,只能每日在家唉声叹气。 这些事情,回来以后就一直闷头赚钱的杨中元自是不知,他只知道这两个人扰了其他食客清净,又在铺子里吵吵嚷嚷,惹得外面想要进来的食客只看一眼便吓得走掉了,心里越发火大。 他给了周泉旭一个安抚的眼神,又让徐小天躲在锅灶后面不要出来,然后麻利地抻出两碗鸡汤银丝面,飞快给他们端了上去:“二位客官,请用。” 杨中元有这点好,他心理再着急生气,可面上却能强忍着不表现出来,那矮个子接过食盘,冷冷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哎呀小老板,有出息,有大出息啊。” 听听这话,一看便知道他俩今日是来找茬的。 杨中元想着爹爹和小天都在铺子里,他们没过多久也快走了,因此只得心里直鼓励自己,叫自己努力忍下去。 “客观说笑了,祝您用膳愉快。” “噗”,那矮个子军师嗤笑一声,埋头就开始吃面。 杨中元只觉得大冬天里背后都湿了,趁着他们吃面的功夫,他忙叫周泉旭带回后面屋子待好,等这俩人走了再出来。 周泉旭眉头一皱,低声怒道:“不用,你爹我又不是老得动弹不得了,到时候要打要杀,我样样都行。” 虽说现在铺子里形势十分紧张,可杨中元却忍不住有点想笑,他见周泉旭这样强硬,便也没坚持让他回去屋里,回身却低头凑到徐小天耳边,低声给他布置任务:“小天,你待会儿得了我的手势,就偷偷跑去隔壁把你哲叔叫来,你自己就留在那边乖乖等着,好不好?” 徐小天低着头,认真看着他,虽然没有讲话,可脸上分明写着“不好”。 杨中元冲他笑笑,面容温和,语气却很严肃:“去吧小天,听话,你好好的,我们才放心。” 每每当他严厉起来的时候,徐小天就算心里不愿意,也会照做。这一次他想到是留在这里跟家人们在一起,可杨中元既然让他躲开出去,便也只好咬牙点了头。 杨中元松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假装出去收拾碗筷,挡住了虎头跟军师的大部分视线。 徐小天趁着这个时机,悄悄从灶台后面窜出来,然后撒丫子往隔壁跑去。 他们这一番动作看似隐蔽,可徐小天再小也是个大活人,之眨眼间的功夫,却还是让那军师看得清清楚楚。 杨中元抬头看去,竟从那人眼中看到嗜血与兴奋。 怎么会?为什么? 杨中元的心猛地使劲跳了一下,他觉得有什么似乎不太对劲,但是一时之间,他却什么都思考不上来。 他假装擦着桌子,脑中飞快思索起来。 如果这两个人要闹事,那应该刚进来的时候趁人多闹不是更好?现在食客们走得七七八八,他们两个却安安稳稳吃着面,一句话都没讲。 并且,那个矮个子为何看到徐小天跑出去,会面露兴奋? 有什么仿佛在空中飘着,杨中元抓了几次都抓不住,突然有些急了。 不知道阿哲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杨中元皱着眉头想。 突然,程维哲的名字凭空出现在他脑海之中,杨中元只觉得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 他们的目的,是程维哲。 想到这里,杨中元不由更是心焦,他刚想不顾一切跑到隔壁去阻止程维哲过来,却不料回头就见程维哲满脸焦急跑过来,眨眼间便到了自己面前。 杨中元张张嘴,正想叫他跑走,可虎头却已经站起来,坏笑道:“哎呦程大少爷,别来无恙啊。” 程维哲一直都在丹洛,又怎么会不认识这两个祸害,见了他们两个脸色骤变,他大踏步走进铺子里,伸手直接从案板上拿起菜刀狠狠往门柱上一砸:“有我在,你们谁都别想动小元一个指头。” 虎头跟军师对视一眼,这一次,却是军师也站起身来,慢慢悠悠道:“真是好一幅情郎模样,你不知道,有些人就是厌恶你这个样子吗?” 他说完,突然朝铺子里仅剩的食客吼道:“还不快滚?” 那几个食客先前并未觉得他们真会闹起来,因此被军师这样吼一句,顿时愣了神,直到虎头一脚踢飞了一张长板凳,这才脸色刷白地匆忙跑走。 铺子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五个人对持起来。 说起来,三对二也算是杨中元这边有优势,可他们一没有武功在身,二也真没想到虎头会出手这样迅速,一上来便动手直接砸起了铺子。 霎时间,这件小小的面铺子便乱成一团,原本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桌椅四处纷飞断裂,只剩下残肢躺在冰冷的地面。 杨中元和程维哲的眼睛顿时就红了,周泉旭甚至想抡起一条板凳,冲上去跟他们拼命。 对他来说,这铺子不仅仅维持了一家人的生计,更是儿子的心血,他不能让它毁在任何人手里。 可他还没动作,却被程维哲叫住了:“泉叔,你回去!” “维哲!”在巨大的桌椅摔打的声音里,周泉旭的声音显得特别凄厉。 程维哲死死握着菜刀,他把杨中元紧紧压在身后,头也不回对周泉旭说:“泉叔,回去,他们是故意来闹事,铺子是小,你是最要紧的!!” 况且,他们的目标是我。程维哲吞下最后一句话,他全身都很紧绷,眼看着那两个人把铺子砸成一片废墟,却一动不动。 在乱成一团的环境里,他甚至在想,会雇虎头来的,跑不出程家那四个人。 杨中元眼睛红成一片,但他显然比周泉旭想得更多,他知道这两个人的目的很可能是程维哲,因此,他手里偷偷摸到一把切西瓜的长刀,一边扭头给周泉旭打眼色。 周泉旭咬牙,终于带着那条板凳迅速跑回后院,把自己牢牢关进偏屋里面。 军师扔掉手里最后半条板凳,看也未看周泉旭一眼,同虎头一起,径直朝程维哲跟杨中元走来。 程维哲目光发狠,他死死攥着才道,突然道:“你们的目标是我,放他离开,我不反抗。” 虎头冷笑一声,他向前踏了半步,突然斜飞起腿,一脚踢飞程维哲手中的菜刀。 下一刻,虎头直接把程维哲从灶台后面拽了出来,右手勾拳,狠狠砸在他肚子上。 “阿哲!”伴随着杨中元凄厉的叫喊声,程维哲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 ☆、082受伤 杨中元见程维哲被猛的打成这样,疯了一样跑上前去直接扬手挥刀,可虎头还没动手,倒是军师突然上前,一双干枯细瘦的手便有力地攥住了杨中元握着刀的手腕。 他是叫军师,可也没人说他不会武功。 杨中元被他拿捏住,心里越发着急,眼看程维哲倒在地上被虎头狠狠踢了几脚,他的心就像碎裂一般,疼得要命。 他右手使劲挣脱军师,左手挥舞过去,直冲军师苍白的面容。 杨中元虽然干了十几年粗活,身上有一把子力气,可他到底抵不过正经学过武的军师,只看他的左手刚勾拳过去,便被军师一脚踢在小腿脚踝处,顿时疼得站都站不住了,整个人往一边倒去。 然而就在这时,军师抓着他的手发力,一个回身便把他压在案板上,一双手更是被他狠狠弯在身后,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放开我,放开我,咳咳咳,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因为疼,杨中元的声音都变了调,却还是声嘶力竭喊着。 伴随着虎头邪笑的声音,军师哑着嗓子说:“小老板,你猜呢?” 杨中元使劲扭动肩膀,想要挣脱军师的牵制:“程家给你们多少钱?我也能给,放了阿哲。” 从他被军师压住他就意识到,虎头和军师两个人是故意过来砸他的面铺的,并且砸完之后,还要狠狠教训一顿程维哲。这也是为这么在他们两个根本打不过的情况下,只有程维哲一个人挨打,他却只受了皮肉伤。 会针对程维哲的,肯定是程家那些人。 对方有武艺在身,并且目无王法,杨中元唯一能做的,只能通过金钱使对方放弃继续作恶下去,保住程维哲。 铺子砸了就砸了,人才才是最重要的。 杨中元被军师压着,根本看不见虎头到底是如何殴打程维哲的,他只能听到虎头兴奋的大笑声,还有身体被狠狠打击的啪啪声,却没有听到程维哲发出半点声音。 他肯定是怕他听了着急,所以无论身体多痛,都不愿意叫出声来。 杨中元眼睛都红了,他拼命反抗着军师的压制,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叫声:“放开我,别打他。” 军师一双手用力压着他,但杨中元劲也不小,几次显些要被他挣脱开来,军师眉头一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一脚揣在杨中元刚受过伤的小腿上,咬牙道:“老实点。” 杨中元被他踹这一下,小腿顿时疼得直抽筋,大冬天里,他冷汗都冒了出来,右脚脚踝钻心剜骨,如果不是被压在案板上,他肯定已经站不住了。 可身体上的疼痛,终归比不得心里的焦急。 杨中元觉得嘴里发苦,他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可他却也知道,这两个人不会放过程维哲。 就算不敢弄出人命,也总归想要让他狠狠挨这一遭,除了程家人,杨中元也不作他想了。丹洛这里,没人这样看程维哲不顺眼,也只有程家不想让他们顺顺当当开铺子挣钱。 杨中元腿上很疼,心里焦急,他努力歪头想要看程维哲一眼,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阿哲……” 杨中元的这一声呼唤,这样彷徨,也这样无奈。 就在军师和虎头都觉得任务完成大半的时候,程维哲却突然动了。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只看他猛地弓腰收腹,整个人往边上滚去。 “你马的!”虎头一脚没有踢到他,一下子没有保持住平衡,庞大的身躯往边上歪了歪,竟没有马上把程维哲拖回来。 好机会!程维哲奋力扑到被扔到地上的西瓜刀,握起来看也不看,直直朝军师砍了过去。 霎时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程维哲的双眼,他佝偻着腰身挡在杨中元身前,用衣袖默默擦去唇边的血迹:“我说了,谁也,不能动他。” “二弟!!”虎头眼看军师被程维哲砍中肩膀,一双虎目几乎要瞪出眼眶,他手忙脚乱扶住军师,焦急地用衣服盖住他的肩膀。 “姓程的,二弟要是有个好歹,老子跟你没完。”虎头死死抱着军师,阴狠地看着程维哲与杨中元,那模样,显然是对他们恨之入骨。 可程维哲和杨中元谁都没有心思去理会他了,程维哲受伤颇重,能撑下最后这一口气反击,实属难得。杨中元颤抖着双手扶着他坐在地上:“阿哲,你会没事的,你会的!” 程维哲冲他笑笑,这一次真的有点说不出话来了,刚才虎头一直捡着他身上肉少的地方踢,现在五脏六腑都跟火烧一般疼,腿上和胳膊上也有点使不上力气,但他看杨中元一脸要哭的表情,却还是努力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没……没事……”程维哲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话。 杨中元低下头,十分轻柔地在程维哲唇角亲了亲:“阿哲,你先歇会儿,先歇会儿。” 他从程维哲手里抢过那把西瓜刀,慢慢站起身来径直向虎头走去,他背对着程维哲,眼睛里是从未展露过的阴狠。 如果不是伤到说话都难了,程维哲又怎么会连安慰他都只能说两个字? 此刻的杨中元,心里满满都是愤怒和阴霾。 他一步一步,向虎头走过去。这个时候的他,满心想的都是杀了这两个,他已经忘了虎头满身武艺,也早就不记得此刻身在何处。 他只知道,伤了程维哲的人,都该死。 虎头原本对他丝毫不在意,他忙着帮军师包扎,就连杨中元握着刀走到他面前,他也压根就没有站起身来。 对他来说,稍微有点底子的程维哲都任他踢打了,这个根本没学过武的瘦弱年轻人,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然而下一刻,杨中元挥袖扬手,用西瓜刀最锋利的刀刃,直接往虎头脸上划去。 毫不迟疑,果断狠绝。 虎头根本没想到他完全不顾后果,只得抱着军师往后猛地滚了一圈,然后就转身高高飞起,右手勾爪,直直朝杨中元头面攻来。 杨中元目光凌厉,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虎头,基本上连反抗能力都没有,却还是想要挥刀砍向他。 他想让这个人浑身是伤,血溅三尺,痛苦异常。 他已经无所畏惧了,无论自己受什么伤,也都不在乎。 程维哲起不来身,他朦胧的视线里,只看到虎头飞身而起,张牙舞爪般攻向杨中元,而杨中元却根本不躲,甚至挥刀向前奔去。 “小元……”程维哲想要喊他回来,可话出口时,却只成了呢喃。 就在刀锋跟虎爪即将相碰之际,突然一道青蓝身影飞身而入,这人手中握有一柄长棍,左右一甩,便瞬时分开了杨中元跟虎头。 杨中元被他这样一阻扰,面露不悦,他定定站在原地,握着刀的手却异常用力。 另一边,虎头看到来人,突然往后退了两步,手上的攻击招式也都收了回去,虽说还是满脸嚣张跋扈,但动作上却一点都不放肆。 杨中元扭头看向来人,马上便明白了他的身份。 丹洛提刑司捕头,来得可真是及时。 来人一身青蓝劲装,头束乌沙,年约三十有余。 他看了看铺子里的情况,转身就指着虎头命令手下:“当街闹事,致人重伤,目无王法,抓起来!” 听了他这话,虎头竟丝毫不反抗,只说:“刘捕头,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刘捕头皱眉看他,满眼都是厌恶:“虎头,这一次,你们两个都跑不掉了,人证物证俱在,看谁来护着你们。” 他说完,回头冲杨中元抱拳:“小兄弟,你好,我姓刘,是提刑司的捕头,虎头和军师二人作乱丹洛多年,今次他们这样来你们铺子闹事,又伤了人,刘某恳请二位,一定要告他到底,好让他们能绳之以法。”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杨中元回头看看程维哲,刚想答应下来,却不料虎头突然嗤笑一声:“天真,刘捕头,十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 刘铺头紧紧握住佩刀,他皱眉看着被拷上镣铐的虎头和军师,只说:“带走,先看管起来!” 虎头挣脱开两个捕快的压制,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他身后,军师因为受了伤,靠捕快扶着才能慢慢踱步,可就在经过杨中元面前的时候,却十分阴森看了他一眼。 杨中元不甘示弱,也冷冷看着他。 等他们二人都被带走,杨中元仿佛突然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棱角与冰冷,他快步跑到程维哲身边,弯腰撑住他一只胳膊,想要把他扶起来。 “阿哲,等看了大夫,你就没事了。”杨中元目光温柔,说话的语调更是温和,跟刚才的表现完全不一样。 刘捕头有些诧异,但很快便了悟过来。他上前走一步,抱拳对杨忠元二人道:“二位小兄弟,衙门里的仵作稍后就到,待他们验伤之后,便可以请大夫医治了,如何?” 杨中元听了有些不高兴,他觉得程维哲的伤已经拖不得了,再不治,他心里得难受死。 可程维哲却按了按他的手,冲刘捕头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我们,告。” 他目光划过刘捕头的脸,然后定定看向铺子外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场冬雪,又悄然而至。 ☆、083验伤 周泉旭冲出来的时候,看到是铺子里满地破碎的桌椅板凳和程维哲一脸伤一手血。 老人家顿时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阿哲,阿哲没事吧,小元你看着点,爹这就去请大夫。” 杨中元从来没见他跑这么快过,只看他飞快过来看了程维哲一眼,说话的功夫便消失在了铺子外面。 刚才事情发生的那么乱那么快,杨中元现在无比庆幸,当时让周泉旭回了屋子里。 他年纪大了,对孩子护短得很,要是看到程维哲挨打,还不得不要命冲上去,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出什么事。 刘捕头帮着杨中元把程维哲扶到偏屋里躺下,大概看了一下他的样子:“你放心,我办案二十年,多少有些经验,这位小哥应该没有伤及肺腑,皮外伤受的多一些,好好将养一些时日就会好了。” 杨中元见程维哲眉头松了些,一双手才终于不再抖得厉害:“有劳刘捕头,帮我照顾一下他,我去烧些热水。 索性刚才虎头和军师砸铺子的时候碍于灶台热,没有往这边动手,因此灶台里的炭火还燃着,并没有熄灭。 杨中元用水壶烧了一大壶热水,兑进盆子里端进屋来:“我可以给他擦擦脸吗?” “擦吧,无碍的。” 杨中元点点头,拧干毛巾,认真帮程维哲擦起了脸。 他脸上的伤并不太多,虎头没怎么往他脸上招呼,只有一开始被打了一拳,让他嘴角微微泛青。 可即便这样,杨中元轻轻帮他擦拭的时候,程维哲还是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阿哲……”杨中元见他这样,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程维哲从小在程家,就算程赫对他再不上心,也自诩读书人的身份,不会对家人动手。林少峰也并不觉得儿子应当走自己镖师的老路,因此对他学武一事并不执着,简单教了他些防身武艺,只求强身健体。 除了小时候同他一起跟其他玩伴打架,程维哲真的从未挨过打。 如今看他嘴角淤青,一身原本飘逸潇洒的长衫也皱皱巴巴,满满都是脏脏的脚印,即便已经昏睡过去,却还紧锁着眉头,一双手下意识捂住腰腹。 杨中元记得,虎头一开始最使劲的那一脚,正是踢在程维哲的肚子上。 想到这里,杨中元满心都是愤怒,前几次无论那些人做什么,他跟程维哲都想着只要能干净利落离开就行,都忍了下来。如今他们是真的不打算让他们两个好过,那他们也自然不用客气。 “刘捕头,我跟他都是小老百姓,一直清清白白做人,也都绝对本着诚恳的态度做生意,我们实在想不到,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才会招惹这样的祸事。那两个人我也不认识。”杨中元握着程维哲的手,诚恳道。 刘捕头见他脸都白了,而程维哲一直昏迷不醒,他想到外面那间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铺子,心里也跟着有些堵得慌:“唉,那两个人是丹洛无恶不作的恶霸,他们会来故意伤人,恐怕是被人收买,你且放心,只要你们坚持告到底,那官府就一定会秉公办理,看小兄弟这个伤势,最起码能判他们十几年,不到日子绝对不会放出来。” 杨中元听了,便知以前肯定被他们欺负的许多人都不敢告到底,导致每次官府都只能关上几十天就放出来,这对于虎头跟军师来说,根本不叫事。 “这次真是谢谢你了,刘捕头,哦,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杨,名中元。他姓程,叫程维哲,我们两个都在这条街开铺子。” “程?他是不是……?”刘捕头听了程维哲的名字,突然依稀想起这阵子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其实不是他碎嘴好奇,主要是他干了这份差事,就要对丹洛大大小小的事情了如指掌,就连那些百姓们经常说的东加长西家短,他也多少都有耳闻。 “您是说程家?对,阿哲就是他们家的长子。”杨中元愣了愣,很快还是痛快给了答复。 刘捕头听了,神色便有些凝重了:“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复杂得多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然后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杨中元,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事情不好办了。 杨中元其实心里清楚他想的是什么,但还是疑惑问:“怎么会复杂了?他们打伤了人,砸了铺子,我们告他们,天经地义。” 趁着仵作跟大夫都没来,刘捕头也对传闻里十分努力的两个青年很有好感,于是便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也直说,程家的事我也是听说过的,虎头跟军师也不是平白无故找人麻烦,小程是程家人,这事情到底因何而起……便不好说了。” 说到这里,刘捕头不由叹了口气,他原本满心欢喜这次终于可以把那两个恶霸绳之以法,却不料到头来还是如此。 他说的这些原本就是杨中元想到的,因此他听了心里倒不觉得憋屈,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铺子外面有些动静。 仵作来得倒是很快,验伤也很快。 正如刘捕头所言,程维哲内脏没有受到重创,但是四肢的外伤却很严重,想必虎头得了命令,不能叫他死,也不能叫他痛快活。 原本杨中元听到他内里无碍还略微有些放心,但看到他身上那些淤青红肿,尤其是腹部那一块,仵作轻微碰到,程维哲都要发出痛苦的申吟。 杨中元紧紧捏着拳头,问仵作:“你看他腹部这一块淤青,真的没事吗?” 仵作摇摇头:“还好,他的腹部没什么赘肉,所以被猛烈撞击会显得特别严重,不过行凶者可能只是想让他站不起身,并没有多用力,他刚才有吐血吗?” 杨中元忙点头,虽然程维哲吐血的时候背对着他,但他还是看到了。 仵作松了口气:“那就好,淤血已经吐出去,内里应该没什么事了,倒是他手臂和腿上的伤,得好好养好些时候了,虎头下手有点狠,恐怕会很疼。” 想到程维哲会难受好一阵子,杨中元心里就像拧麻花一般,难受的很。 刘捕头见仵作验完了伤,这才拉着他问:“如何?” 仵作叹了口气,扭头看另一个青年满脸心疼地给伤者小心翼翼擦着手,毫不犹豫便说:“可定为重伤。” 见他给了肯定答案,刘捕头这才略微松了眉头:“先定下,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这边仵作验完伤,那边周泉旭也把李大夫请了过来。 等一切安顿好,已经是日暮时分。杨中元先送走了刘捕头跟仵作,又简单整理了一下铺子,给程维哲熬了一锅米粥,这才去了隔壁茶馆,打算接徐小天回来。 掌柜其实看到了这边的情况,只是被程维哲吩咐好好照顾徐小天,也不能派人过去帮忙,这才坐立不安一个下午,终于等来了杨中元。 “小杨老板,哎呦你怎么走路这个样子,没事吧?” 杨中元的脚踝被军师踢得有点狠,走起路来就疼,虽然敷了药,但估计也得十天半个月才好,因此他坡着脚走进茶馆里,被许多人都看到了。 面馆被砸成那样,后来又来了许多衙役,现在见杨中元灰头土脸,路都走不好地过来,茶馆里的客人们便耐不住好奇心,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杨中元挑了张椅子坐下,慢慢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讲到最后几乎都要垂泪,满脸都是痛苦:“也不知道阿哲的伤能不能好了,就连昏迷都皱着眉头,身上的伤只要一碰到,他就会疼得叫出声,我们实在不知道是得罪谁了。” 程维哲平时是个多阳光开朗的人,在坐的老茶客们可都是有目共睹的,以前见他伤寒发烧都能挺着坐在铺子里上工,可见不是个怕疼的人。 这得伤得多严重…… 茶客们这样感叹着,却还是忍不住八卦起来,他们都是雪塔老街坊了,军师和虎头什么德行,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于是他们想到程维哲的身份,便不由自主把矛头指向了程家。 “小杨老板,我看……是不是小程老板家里头……有什么事?” 杨中元听到他们这样问,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含糊道:“今日感谢各位关心,我代阿哲谢谢大家,今日的茶钱便都免了,他这重病在身,未来几日我们就都不开张了。劳烦各位帮忙通传一声,杨某感激不尽。” 今日茶客们不仅看到这样一场事故,又被免了茶钱,杨中元态度诚恳,他们也便纷纷表达了对程维哲的关心之情,这才接二连三地离开。 等到食客们都走光了,杨中元叫小二领来徐小天,先是安慰了他一番,这才对掌柜道:“掌柜的,下午到底是哪一个弄坏了茶叶?” 他平时一贯和和气气,如今坐在桌边这样冷着脸说话,竟让人觉得心生忐忑。掌柜也是跟着程维哲干了好几年的老人了,看管铺子做生意也很有一番手段。他自觉认识杨中元几个月了,看人也还算准,但如今再看杨中元浑身气度,心中便有些嘀咕。 原来这一位,也不是好相与的主。 “是小石头,下午他犯了错,老板罚他打扫后厨,现在应该还在。”掌柜知道他同程维哲的关系,也懂得如今程维哲不在,他说的话也是要听的。 “去叫来。”杨中元说罢,起身进了雅间。 因为食客都走了,所以其他的小二们都在收拾茶具擦拭桌椅,听见杨中元的话里满满都是寒意,手里的活计不由自主就更仔细认真了些,大气都不敢喘。 不多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人被带到雅间里。 杨中元正细声细语同徐小天说着,听见动静抬头冷冷瞧了那少年一眼,低下头去的时候又如刚才一般温和。 徐小天下午真的吓到了,这会儿见到杨中元没事才略微松了口气,但他没有看到程维哲跟周泉旭,心里依旧还是七上八下。 等到徐小天表情终于缓和下来,杨中元这才抬头打量小石头。 小石头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杨中元对他的态度非常奇怪,叫他心里有些害怕,他鼓起勇气问:“杨老板,到底怎么了?” 杨中元眯起眼睛,淡淡道:“怎么了?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会把茶叶弄坏?” ☆、084石头 杨中元平时看起来很好说话,他总是态度温和,无论是对客人,还是对铺子里的小伙计们,几乎很少给人脸色看。 但此刻他看着小石头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冰冷,他眯着眼睛,嘴角仰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令人看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如果一个人心里没鬼,那杨中元无论怎么恐吓都没用。但如果心里有鬼,那只要看上一眼,也会彷徨不安,觉得已经被人看穿了一般。 小石头听了杨中远这话,又见他阴森森盯着自己看,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几不可察地别过眼去,大声回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板也没说我什么,他给的惩罚我已经认真干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声音很大,仿若落入静水的石子,片刻惊起层层波浪。 杨中元安抚般地拍了拍徐小天的肩膀,端着茶杯的手丝毫不抖,他几乎连眼皮都没有抬,却说:“你在茶馆里做了三年,只有第一年因为年纪小被掌柜说过几次,也不过就是摔破盘碗之类的。这三年,满打满算一千个日夜,你从来没有弄坏过半两茶叶。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把今天一下午要用的丹绿和荣华全弄潮了,你们老板只罚你打扫后厨。我说的,对不对?” 他不清楚小石头的过往,但掌柜的清楚,在等小石头来的半盏茶功夫,掌柜已经把小石头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他为人精明,三言两语把杨中元需要知道直接说了出来,没有任何犹豫。 一直到现在,杨中元也不得不感叹程维哲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如果掌柜不是一家老小都在丹洛,他真想把人一起带走。 他跟程维哲不缺银子,不缺手艺,缺的只有人脉与人才! 杨中元把徐小天抱他腿上坐着,端了茶杯逗他喝水。一个下午,小孩子担惊受怕的,连水都没喝,现在一看嘴唇都有些干裂。 他们这边父慈子孝,可小石头的内心却掀起巨大波澜。 杨中元用余光瞟他,见他满脸都是挣扎和犹豫,便知事情有了眉目:“到底是为何行事,你只要说了,我保证不辞退你。” “什么?”小石头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满都是震惊。 杨中元淡淡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我说到做到,你们老板,也要听我的。” 有了他这一句话保障,小石头心里的那些纠结与思绪都被消得一干二净,他“噗通”一声跪倒地上,直接就给杨中元磕了三个头。 那声音嘭嘭地响,徐小天紧张地抓住杨中元的衣襟,小嘴紧紧抿着,却没讲话。 他不是很明白元叔为什么带他来看这个,却理所应当认为元叔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起来吧,不用做这些虚的,我只想知道真相。” 小石头挣扎着起来,他低着头不敢看杨中元,声音颤抖地说:“我哥哥赌钱欠了好些银子,我父亲说还不上就要把我卖了,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杨中元,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喝着茶,终于鼓起勇气道:“这时候有人来找我,说只要我帮着办一件事,就给我三十两银子。我不想被卖了,于是鬼迷心窍答应下来。” 小石头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哽咽着哭了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听到父亲要为了哥哥卖了他,心里怎么会没有怨恨?也怎么会不害怕呢?可他的行为,却并不被人同情。 “你哥哥的赌债只有三十两,你为何不跟你们老板借?以你一直以来的表现,我不认为他会不借给你,你在这里工作了三年,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你知不知道,在你打扫后厨的这段时间,你们老板被人打成什么样子?” 杨中元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因为他愤怒。 人生在世,哪个敢说自己一辈子一帆风顺?人说皇帝九五之尊,可如今的圣上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靠他自己得到了现在的一切。他在宫中多年,看多了皇家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就算那些天潢贵胄,也不是日日都开开心心,更何况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了。 可遇到难事的时候,他其实是可以跟人商量的,程维哲一贯是个温和的老板,他对小二和伙计们态度从来都很随意,给工钱厚道,也不随意克扣,甚至就连茶馆的饭菜也比许多小二自己家里吃得好,小石头在这里干了三年,跟铺子里的人都很熟悉。但凡当时他肯向大家问一句,而不是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那情况都会不一样了。 小石头听了,自然也是心里一震。他想过坦白而出的很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杨中元会这样跟他讲上一句,而他的行为,导致老板受伤。 是啊,当时他为什么不问问呢?哪怕问上一句,换到的是拒绝的答案,也比自己这样直接选择,更能令人接受。 “对不起,我对不起老板。”小石头痛哭出声。 杨中元轻轻拍着徐小天的后背,却对着小石头说:“这些话,你等到你老板好了同他讲吧。我现在只要知道两件事,一是谁找你说的这个事,二是他当时的原话是什么。” 小石头边哭边说:“来找我的人,是程家二少爷的小厮,就因为是他来找我,我才以为只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索性答应了下来。他的原话是说,只要我这个正午时分不让老板在你家的面铺子出现就行了。” 听到是程维书的小厮来说的,杨中元心中顿时有了谱,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何那些人要给程维哲好看,却不叫他去。那还怎么给他好看? 小石头看他低头沉思,自己也不敢多说话,只站在一旁擦眼泪。 杨中元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又有些担心还在家中的程维哲,于是把徐小天放到地上,站起身来走到小石头面前。 他弯下腰,一双眼眸紧紧盯着小石头的眼睛:“一,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你已经说了真话。二,程家给你的钱你拿着,大可不必担心。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家里,我奉劝一句趁早脱身为好,言尽于此。” 说完,他拉着徐小天一前一后消失在雅间门口,只剩下小石头抱住头坐到地上,默默流起眼泪。 有些事情,一旦选择,便真的没有退路了。 茶铺子到家的路很短,又仿佛很长,徐小天乖乖被杨中元牵着,慢慢往家走去。 杨中元的手很暖,人也总是很体贴,徐小天想不出来,如果当时父亲过世是没有元叔,他该怎么办。 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如果,他现在跟元叔哲叔还有爷爷一家四口过得很好,徐小天渐渐放下心防,把他们当成自己最亲的家人。 “元叔,哲叔受伤了吗?他没事吧?”徐小天问。 杨中元低头冲他笑笑,目光很温和:“恩,他受伤了,虽然会疼,但是他会好的。” 徐小天一张小脸上顿时没那么紧绷了,又问:“爷爷呢?你的腿呢?” 这个孩子啊,倒是观察入微:“爷爷没有事,我就腿有些疼,过段日子就好了。” 得了这句答案,徐小天终于放下心来,他拉着杨中元往家跑去,却被铺子里面的一片狼藉所震惊:“元叔……” 杨中元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小天,我们以后会有比这个还大的铺子,要跟我去看看你哲叔吗?” “哲叔醒了吗?我还是等他醒了再去看吧。父亲说生病要好好睡觉。”杨中元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他思绪起伏万千,铺子被毁了的难过,程维哲被打了他更是觉得心都要裂开,不幸中的万幸,徐小天和周泉旭都没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孩子天真而稚嫩的话语,透着浓浓的关心与忐忑,让杨中元纠结了一天的心终于放松下来,眼中也渐渐不再那么犀利:“没事的小天,说不定你哲叔也想看你呢。” 得到了他的鼓励,徐小天先是跑去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看周泉旭,然后才轻手轻脚被杨中元领进了偏屋。 因为程维哲一直在睡,所以屋里也没点灯,此刻月光从窗棱中透进来,点亮了程维哲眼中的璀璨星辉。 “阿哲,你醒了?”杨中元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叫道。 程维哲想要咧嘴冲他笑笑,却不小心牵动了嘴角,于是温柔的笑容也变成了苦涩。 “我……”程维哲知说了一个字,就被嗓子里的低哑所阻止。 “我去给你倒些水。”杨中元推了推徐小天,让他过去跟程维哲说说话,自己则转身出了房间。 周泉旭正在给程维哲熬药,见儿子突然从屋子里出来,接着就被他抱了个满怀。 “爹,他醒了,阿哲醒了。”杨中元说着,几乎有些哽咽。 “恩,他醒了,你要高兴啊。”周泉旭轻拍他的后背,眼睛也有些湿润,“你先让他喝些水,等精神些就把米粥吃了,然后才能吃药。” 杨中元只过了一会儿便冷静下来,他背过身去,一面倒水,一面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知道他内里并无大碍的时候虽然放心,但人真的醒了过来,才能彻底安心。 程维哲,在我将来的人生里,真的不能没有你。 ☆、085共枕 在忙碌一天之后,这一天终于归于平静。杨中元让周泉旭先带着徐小天去正屋睡下,独自一人帮程维哲上药。 吃过粥喝过药之后,程维哲终于显得精神了一些:“小元,你的腿没事吧。” 杨中元紧紧抿着嘴,他摇了摇头,没有讲话。 程维哲嗓子还是有些哑,但并不影响说话,他见杨中元这个样子,轻笑一声,想要去拉他的手:“怎么了?你看我不是没事吗,生气啦?” 这次杨中元依旧没理他,他躲过程维哲伸过去的手,轻轻往他腿上上药。 虽然油灯并不明亮,却还是能清晰看到程维哲小腿上大片青青紫紫,都是瘀伤。 程维哲身上很痛,可见杨中元这样,心里却是甜的。 无论受多么重的伤,也无论程家人对他如何,只要有杨中元一个,他便也心满意足了。 在杨中元眼中,自己受了伤是件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无论是他们两个之中的谁,都不能被原谅。 杨中元生气程维哲没有很努力去躲闪,也更不能释怀当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就算他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这样青天白日被人按在地上踢打,也够叫人难受的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说话。 直到杨中元给程维哲又上了一遍药,这才起身帮他把裤腿放下来,然后扯过被子要给他盖上。 程维哲看准时机,一把揽过他的腰,让他侧着坐在自己身畔。 杨中元还在气头上,他拼命扭动,想要挣脱程维哲有力的手臂,却不料耳边响起程维哲的抽气声。 “嘶,小元别动,痛。”程维哲叫道。 听他喊了痛,杨中元立马不敢动了,只能僵硬地挺直着脊背,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自己的膝盖。 程维哲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他微微抬起头,偏过头去凑在他耳边道:“小元,你知道我的,我不会让自己有事。嗯,乖,跟我说句话吧。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很生气,”杨中元慢慢抬起头,扭头定定看向他,“你明明,可以不用受伤的。” 他眼睛有些红,显然是真的难过了,程维哲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低声笑了笑。 虽然身上很痛,但他的笑声里,却满满都是解脱与放松。 “小元,我不受这一遭苦,便永远也无法从程家脱身而出。如今这一场闹剧,我受了这样一身伤,程家再也不能抓住我半分把柄,说起来,这事情彻头彻尾都是他们的不对,他们再难得到任何话头。” 程维哲缓缓说着,末了又道:“我了解那家人,他们不敢做出当街杀人的事情来,所以我也不可能会受重伤。刚开始那一下,是因为他出手太快,后来我都有好好躲,伤看起来严重点,其实也还好。” 杨中元还是盯着他看。 “好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鲁莽,行吗?”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程维哲站在铺子靠外的位置,他完全有可能跑开,虎头和军师的目标本来就是他,如果他跑了,基本上也不会伤害杨中元。 他们本来就是拿钱办事,伤程维哲以后还有程家人出面摆平,杨中元的铺子也砸了,如果人再受伤,那就不是钱的事情了。 就算虎头不聪明,军师却对衙门里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得很;杨中元不了解,可程维哲却知道这两人平素作风。 他们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所以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被真正抓到过。 这一次也一样,虎头叫他那一声程大少爷,让程维哲迅速对事情做出了判断,他心里有了底,自然知道他们不会真的对他们怎么样,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却正和程维哲的心意。 可因为当时实在仓促,他根本来不及对杨中元安慰半句话,导致杨中元真的担惊受怕这一遭。 想到这里,程维哲满心都是悔恨和歉意。 他不顾手臂上的伤,紧紧把杨中元抱进怀中:“对不起小元,这一次机会太千载难逢,我当时只想着程家那些事情,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小元,对不起。” 其实程维哲想到的那些事情,杨中元又怎么会想不到呢?可是旁观者清,疼在心爱的人身上,自然比伤在己身难受百倍。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着急?”好半天,杨中元才低声这样说道,“我看不到你怎么样了,却能听到你被他踢打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好像往我心里刺。” 杨中元从来不是个很软弱的人,相反,程维哲总觉得他身上自有一番骨气。他脊背总是挺直着,仿佛任何事情都压弯不了。 可现在,这个坚强有担当的年轻人,却为了他而害怕。 因为喜欢他,因为爱他,所以害怕失去他。 程维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仿佛两个人天生就应当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小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好,这是你说的,”杨中元扭头看向程维哲,在昏暗的灯影下,一双眼眸仿佛映着星辰,“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这样的事情了。” 见他终于不再纠结今天的事情,程维哲松了口气,后仰靠在被上:“你刚才去问了小石头?” 杨中元起身,倒了两杯茶:“是,你知道是他?” “我原本没在意,以为他是不小心,可后来出了事,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对了……”杨中元想起小石头的话,便把事情给程维哲仔细讲了。 程维哲听完冷笑:“我就知道是他,这么没脑子的事情,白笑竹不屑干,我二叔也干不出来。” “那他们为何不让你在午时过来?”杨中元喝了口温水,问。 程维哲仰头,仔细在心里思量许久,终于道:“你说那两个人大概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是第一波客人走了没多久的时候,应是午时片刻。” “恩,那就差不离了。那时候你铺子里客人多,如果被他们闹起来,大家自然吓得到处跑。就算铺子没砸完,之后也不敢有人再过来吃饭。至于为何不叫我午时过去……那个时候,刚好有巡逻兵在雪塔巷口路过,一旦我们这里闹起来,那巡逻兵肯定会迅速赶过去,他们想打我都打不成了。” 听他把挨打说得这么简单,杨中元伸手在他腰眼上狠狠戳了一下,程维哲笑着躲开:“就事论事,就事论事。” “我不能理解你弟弟,要是不想被官兵抓,那找下午人少的时候过去闹,说不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他们偏偏选了那样一个时间,正巧是巷子里人最多的时候,闹起来乱成一片,还不想叫你太早出现,既要把铺子砸得彻底,又要有时间揍你一顿,还真是……” “还真是事事都要占便宜,对不对?” 谈到这里,杨中元终于笑了,他说:“虽然你们家二少爷也好歹算是读书人出身,但我总觉得他被你二叔和二叔父宠得过头了些,看他那样子,也是想不到这么复杂的事情的。” 程维哲点点头:“确实如此,这事肯定不是我二叔他们会干的,剩下的便只有他了。他想不出来,他的伴侣不一定想不出来啊。” “哦……那个白四少?”杨中元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想到程维书的伴侣是谁。 “恩,他比维书精明多了,可以说是一肚子坏水。”程维哲说着,打了个哈欠。 杨中元见他困了,忙把茶杯都端走,扶着他躺到床上:“先睡吧,有事明个再说。反正也不用开铺子了,我们好歹能多睡一会儿。” 程维哲见他帮自己盖好被子就要走,顿时有些诧异:“你不睡吗?” “睡啊,我去小天那屋睡。”杨中元背对着他,脸上红彤彤一片。 “小元……小天和泉叔都已经歇下了,再说了……我伤口疼……”程维哲可怜兮兮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杨中元站在原地天人交战,终于担心压过了羞涩。 “这几日你伤不好,现就这样凑活,”杨中元转过身,绕到床的另一边,“刚才还说不疼呢,转眼又疼了?” 他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像是在生气。 程维哲知道他嘴硬心软,自己如今受了伤,是断然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入眠的。 “早些睡吧,今日跑了一天,你的腿也有伤。” 杨中元背对他在床边坐下,脱下夹袄和外袍,只穿着内衫躺到床上。程维哲就着朦胧的月色看他,只见能模糊看到他消瘦的背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养胖一点?” 杨中元背对着他盖好被子,好半天才答:“你喜欢胖子?” “不,我只喜欢你。”程维哲带笑的声音响起。 *** 午夜时分,一道消瘦的身影从府衙大牢后门跑出,没过多久,便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大牢里,牢头忙了一天,正刚吃了酒打瞌睡,鼾声此起彼伏,扰得犯人们无法入眠。而坐在最外面牢房的虎头,却十分精神地靠坐在草垫床上,他目光往高墙上那个狭小的方窗看去,只看到月亮圆滚滚的半边脸。 又是花好月圆夜。 ☆、086邀请 虽说不用开店,但第二天一大早杨中元便醒了。 他扭头看程维哲,见他睡得正沉,眉宇之间却并不放松,仿佛做了噩梦一般。 杨中元叹了口气,他知道程维哲这一宿肯定没睡好,身上的那些瘀伤肯定很痛,他不好翻身,只得平躺着睡,也真是难为他了。 索性李大夫药里开了安神助眠之物,否则程维哲是别想睡了。 杨中元轻手轻脚起来,他只简单披上外袍,手里拎着夹袄走到屋外才穿。 丹洛冬日的清晨异常寒冷,杨中元用铁钳夹了两块银丝碳回屋,轻轻扔进炭盆里。 银丝碳是丹洛最好的碳了,冬日屋里燃它,无味无烟,非常舒服。 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把地龙烧起来,杨中元如是想着。 他烧上洗漱用的热水,又把炉灶通开。昨日他跟程维哲已经商量好,面铺子这里他找人把废了的桌椅都收拾干净,便不再开张,先让自己休息一下,也好为以后的日子多做打算。 他想着待会儿太阳出来以后去菜市买些棒骨回来给程维哲炖汤补补,索性已经不用为生计忙碌,一天到晚也就操持这三餐,他可以想怎么操持就可以怎么操持。 不多时,烧着的水开了,杨中元趁热洗了脸刷好牙,刚要洗米煮粥,转身功夫却见刘捕头站在铺子外面瞅他。 “刘捕头,早啊?过来通知我们何时审案吗?”杨中元态度十分客气,笑着说道。 刘捕头倒是一脸难色,外面的雪化了一地,他身上看起来湿漉漉的,显得异常憔悴。 “小杨,我有件事要同你说。”刘捕头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如是说。 杨中元见他这样,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笑着道:“何事?” 刘捕头见他态度和善,更是觉得心里难受,却只得硬着头皮道:“实在抱歉,昨日午夜时分,那军师半夜从大牢里跑出来,捕快们寻了一夜,没有找到。” “什么?府衙大牢竟这般不牢靠?那虎头没跑吧?”杨中元脸上的笑容收敛回去,声音也低了下来。 刘捕头看了颇有些愧疚,他昨日还劝这两个年轻人一定要告到底,转日却跟人讲牢里的犯人跑了一个,论谁听到这样的事,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没有没有,虎头还在,昨日事出有因,刘某只能说句抱歉,我们一定会尽力搜捕,尽早把他捉拿归案。”刘捕头抱拳道。 杨中元叹了口气,满脸都是郁结之色:“我这铺子,也没法再做生意了。昨个夜里,阿哲疼了一宿,到天亮才合眼。刘捕头,您说我们两个,到底招惹了谁?” 刘捕头被他说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只得跟着叹了口气。 其实到底是招惹了谁,他们心里都清楚,可清楚归清楚,却不能明说。 就算程家只从商,但他们到底是丹洛的高门大户,那么多年关系摆在那里,除非有非常明确的证据呈在公堂之上,否则其他一切都是虚谈。 杨中元见刘捕头不说话,也知道不能说的太过分,于是勉强笑笑,道:“唉,你看我这人,着急起来连礼节都忘了,这大清早的外面冷,您快请里面坐,一起吃个早饭吧。” “不了,刘某只是过来告诉你们一声情况,至于何时开堂审案,还要等军师找到再说。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估摸着三日之后才会请你们过去定案。早饭就免了,我还要赶回去当差,多谢小杨兄弟。” 杨中元忙追出去送他,一路送到雪塔巷口,这才回来铺子。 中午杨中元仔细炖了一大锅棒骨汤,又做了醋溜白菜、茄子焖土豆,主食则配的红豆饭,即补气养血,又滋味绝佳。 程维哲虽然胳膊和腿上的伤比较严重,但到底没有伤筋动骨,早晨醒了就自己出了院子,杨中元什么都不让他干,他便只能坐在铺子里教徐小天读书。 他脸上的淤青过了一个晚上看起来还是挺扎眼的,徐小天小心翼翼摸了摸他:“哲叔,以后我要好好学武,我帮你打坏人。” 程维哲嘴角有伤,不敢笑,却认真点头:“好,哲叔等着你保护我。” 虽说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索性一家人都没有什么大事,所以无论是周泉旭还是徐小天都还比较放松,不再像前一日那般紧张。 等到他们吃完饭,都在铺子里溜达消食的时候,程家的一个小厮突然上门,直挺挺跪在街上:“大少爷,老爷请您回去一趟,您跟我回去吧。” 这成了什么样子?程维哲见他这样,顿时皱起了眉头。 过往行人有不知道昨日事情的,还以为程家出了什么大事呢,都放慢了脚步议论纷纷。 旁边有那知道的,便开始给其他人讲起来,话里话外,都说程维哲和杨中元倒霉,也不知道惹了谁,招来这样的祸事。 至于这招惹的是谁,这不今日就有人上门了吗? 程维哲冲徐小天招招手,让他扶自己起来,慢慢踱步走到铺子门口。 阳光下,他脸上的瘀伤一览无遗,只走了几步路,便满脸都是汗。路过的百姓倒是没想到他被人打成这样,一时间更是七嘴八舌谈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程维哲扫了一眼,便扬声道:“谁教你这么没规矩,来了一句话不说就直挺挺跪下,还当我罚你了似的。昨日这铺子被人砸得乱七八糟,我也被人打成重伤,如今即便是你想让我回去,我也没力气走回去了。你先说清楚,到底是何事非叫我这个病人回去?” 那小厮其实也是自作聪明,白笑竹跟他讲的是如果请不回程维哲便把他撵回家去,他不想被赶回去,思来想去只能用这一手,却不料给程维哲多了一个话柄。 如今程维哲这样说,那小厮只好默默站起来,战战兢兢道:“大少爷,家里确实有要紧的事,老爷说您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否则便要把我赶回家去。大少爷,小的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家里有三位老爷,你说的是哪一位?”程维哲又说。 那小厮虽说在程家许多年了,可也不过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人,听了程维哲的话,忙道:“是竹老爷。” 他说完,四周自是哗然一片。谁不知道白笑竹对他这个长房长子看不顺眼,用尽心思把他挤兑出门,现在叫他回去,不定又有什么龌龊事情等着。 当下,便有那好心人喊道:“程小哥,你病成这样,快家去歇着吧,快别回那个大宅子了。” 程维哲笑笑冲他拱手,笑容里满满都是牵强:“我到底是程家子孙,当家老爷叫我回去,我是务必要回的,谢谢您。” 他说完,招手叫那小厮进去铺子:“你们竹老爷有没有说,无论如何也要请我回去?” 小厮见他似乎是同意了,忙高兴道:“是,大少爷,您可以回去吗?” 程维哲想笑,可嘴角好痛,于是只得忍着道:“你去车马驿,定了最好的马车过来接我,我就回去。” “多谢大少爷,小的这就去。”说完,那小厮飞快跑了出去,生怕晚一步他就反悔。 杨中元全程一直没有讲话,直到小厮走得不见人影,他才道:“我陪你回去。” 程维哲诧异地抬头看他,见杨中元满脸都是坚定,于是只好叹气:“好吧好吧,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啊,对了。我们这边出了事,说不得师父早起买菜能听到传闻,不若找个小二过去跟他通报一声,可不能叫他一直为我们操心。” 程维哲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叫二毛去吧,他知道师父家在哪里。” 他说完,顿了顿又冲周泉旭道:“泉叔,我们不在这会儿,得劳烦您去茶铺盯着。把小天也带去吧,那边人多,不会有人敢去那里闹事的。” “你们俩放心,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的。”周泉旭认真应道。 那小厮或许是真的怕了,也或许是程家特别着急,总之也不过片刻功夫,一辆金光闪闪的马车便停到了铺子门口。 程维哲看着那个华丽的装饰,却仿佛特别满意:“好,不错,非常漂亮。” 杨中元愣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马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也真是,太五光十色了些。 上面那几朵玫红的山茶绢花,能拆掉吗……? 可还没等他发表任何意见,程维哲已经拉着他走到马车边上,杨中元只得先上了马车,然后才弯腰把他扶了上来。 最贵的就是不一样,里面的坐垫都是满绣的,看起来真的特别精致。 程维哲也不往里面去,直挺挺坐在马车门口,他不让那小厮关门,只说:“凉快,劳烦车夫大哥慢点走,我身上不太舒服。” 车夫点头,爽快答应下来。 于是这一日午后,丹洛刚吃完饭下工回家的百姓们,就看到程家那个大少爷坐着一辆特别别致的马车回了程家,想到昨日雪塔巷发生的那一场闹剧,这一个偶尔的邂逅,便成为茶余饭后新的谈资。 雪塔巷离紫馨巷并不是太远,就算车夫驾车再慢,也在一刻后来到程家大门外。 仿佛是知道程维哲身上有伤,他跟杨中元刚从马车上下来,便有大管家匆忙从里面跑出来,请程维哲坐两人抬进内宅。 程维哲没搭理他,由着杨中元一瘸一拐扶着他慢悠悠跨过程家高高的门牙。 大管家有些尴尬,却还是跟了进去,又说一遍:“请少爷坐轿进去,您身上有伤,可别再劳累了。” 程维哲扭头看他一眼,从他进来不过片刻功夫,这程家上上下下的改变他都看进眼中,看来,这一次事情,或许真的有转机。 他用右手轻轻把杨中元耳边的碎发捋顺,然后慢条斯理道:“小元也受伤了,他怎么办办?要是我坐着他走,我会心疼的。” ☆、087博弈 这一句就把大管家顶得说不出话来。程维哲是程家大少爷,坐个两人抬也没什么,可杨中元又算什么,哪有资格让程家下人伺候。 程维哲见他不说话,面上顿时一片寒霜:“大管家,到底你是大少爷,还是我是大少爷?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了吗?” 这大管家是程耀一手提拔上来的,从前就对程维哲不冷不热的,这一次是因为得了吩咐才会如此行事。可他心里,自己这个大管家却比程维哲这位大少爷要重要得多。 毕竟,程维哲已经被赶出程家,可他却还身处这所华丽的大宅院中,享受小厮下人们的巴结。 他接二连三被程维哲这样打脸,面上有些过不去了,可一想到白笑竹对他的吩咐,他却又只得把这些都憋回心中,深吸口气道:“实在对不起,大少爷,如今家里小厮不够使,也只有一台轿子,您看……?” 程维哲扫他一眼,扭头看了一眼那个轿子,见还是挺宽敞的,等在一旁的两个轿夫也都是二十几许的壮年人,便说:“好吧,我也不能难为大管家。我们两个一起坐吧,反正也近。” 他们两个身材跟那两个轿夫不相上下,一起坐进去,再加个轿子,轿夫能走得动路才怪。 大管家没办法,见程维哲异常坚持,只得又叫来两个轿夫,不情不愿把程维哲跟杨中元请进轿子。 从程家虽然是丹落富户,也不过是商户人家,宅院是比普通人家大许多,但比正经的世家名门自然差远了。就算程维哲跟杨中元受了伤,从大门口走到竹园都不是问题,更何况只是去正堂。 程维哲这样难为大管家,就是想要知道这一次程家到底有多少诚意。 当轿子颠簸着进入内院院门之后,程维哲心里越发笃定,他轻轻握住杨中元的手,低声对他讲:“今日,是最后一次了。” 到底是最后一次什么,程维哲没有说,杨中元也没问,但他们心里都有数。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程维哲作为程家大少爷,回到这座精致的牢笼里。 只不过片刻功夫,轿子便在主屋门口停下。大管家想要过来扶着程维哲下轿,却不料里面的两个都不搭理他,相互扶着下了轿来。 大管家面色铁青,他勉强笑道:“大少爷,里面请。” 这一次他学乖了,直接把杨中元当不存在,反正这是程维哲坚持要带进去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程维哲深吸一口气,他稳稳握住杨中元的手,两个人一同跨进主屋的院门。 “维哲……”他们二人刚一进去,守在正堂外面的白笑竹便叫了一声。 程维哲抬头,他没向他行礼,也没问好,只是跟杨中元两个一起慢慢往正堂方向走。 白笑竹脸上的笑容一僵,索性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转身进了正堂,坐在了程耀的身边。 等到程维哲和杨中元终于慢悠悠走进屋去,程耀这才起身,指了主位左侧的桌椅道:“坐吧。” 程维哲也不客气,他不跟屋里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只是拉着杨中元稳稳当当坐在位置上。杨中元一言不发,却发现程家主屋里,此刻只有三个主人在。 程耀、白笑竹,以及已经多日不见的程赫。 程耀亲自走到门边,合上了主屋的门。 一瞬间,灿烂的阳光便被阻隔在厚重的门扉之外,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细碎的光影从门缝里漏了进来,给屋里阴沉的气氛增添一股暖意。 一时之间,屋里谁都没有讲话。 程维哲在这个家里,几乎忍了一辈子,越是在这里,他越有耐心,从来不会着急任何事情。 程耀跟白笑竹坐在主位,而程赫则坐在程维哲的对面。他似乎被关在竹园时间太久了,此刻看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面色惨白,眼神十分阴郁。 从程维哲走进来一直到现在,他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自己的儿子,只是一直低着头发呆。 见大家都不说话,最终还是白笑竹忍不住了,他突然朝程维哲温和道:“维哲,听说你受了伤,怎么样了?” 程维哲打了个哈欠:“特别不好,要不是二叔父您非要请我过来,我恐怕还卧床不起呢。” 他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的,跟往常那种恭敬与谨慎完全不同,白笑竹努力忍着心里的怒意与着急,还是僵硬着笑脸道:“我看你还挺精神的,吃了药吗?” “我精神吗?”程维哲嗤笑一声,“要不要我脱了衣服给您瞧瞧?您恐怕都没见人受过伤吧?” 这就有点放肆了,程耀终于皱起眉头,低声喝道:“维哲,怎么说话呢!” 程维哲猛地抬起头,他目光十分锐利,紧紧盯着程耀与白笑竹看:“我怎么说话?我找人打你一顿,我看你是什么态度!” 他说完,突然咳嗽出声,杨中元赶紧给他倒了杯茶,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阿哲,别生气,你昨天吐了好多血,大夫都说不叫你生气的。” 程维哲被他这样以安抚,脸色顿时好多了,可杨中元话还没说完:“人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这么对待至亲不是?否则人都跟畜生一样了,好了,快给你二叔认个错。” 原本程耀跟白笑竹还是只被程维哲的态度弄得有些不高兴,现在听了杨中元这一句,直接便被刺激得不轻,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青年拐着弯骂他们呢。 程耀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一句教训他,不了程维哲十分给杨中元面子,紧接着道:“对不起二叔,我这一晚上没睡好的,态度也不好,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吧。” 程耀顿时被噎了一下,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他好歹也是驰骋商场的大老板,如今被自己侄子这样百般挤兑却无力还口,简直憋屈死了。 程耀心里把程维书骂得狗血淋头,心想着等他回来,一定关他个一年半载,看他还敢不敢出去惹事。 白笑竹见程维哲来了这么半天,就一直跟他们扯东扯西,一句正话都没讲,里顿时急了:“好了好了,维哲也不是故意的,你快坐下。” “维哲,此番请你回来,实在是叔父有个不情之请。”白笑竹拉回了程耀,自己却笑着同程维哲道。 程维哲与杨中元对视一眼,都精神一震。 “哦?叔父有什么事?侄子能做到的,一定义不容辞。”程维哲懒洋洋靠坐在椅背上,他脸上的瘀伤依旧十分明显,他也丝毫不打算遮掩。 白笑竹定定看着他,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到更深的东西,可最后,他只得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你弟弟,出事了。” 听到程维书出了事,程维哲心里多少有些了悟。能让这两口子来求他,也只能是程维书的事情了。 “哦,什么事啊?” 白笑竹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有些不确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但最后却还是咬牙道:“你弟弟,你也知道他素来顽劣,这不,昨个夜里惹了十三会的人,现在还没放回来。” 程维书在他跟程耀的期许下出生长大,虽然平时宠了一些,但他也从来都表现的令他们异常满意。书读得好,也能踏踏实实做生意,就是有些孤高冷傲,但程维书作为程家的二少爷,自然有这个本钱。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给家里惹过事,他所做的,也全部都是给程耀和白笑竹长脸。 正因为这样,白笑竹对这个长子也越来越好,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现在突然听到他被人抓走,心里自然异常担心,这一宿他都没有睡觉,一开始是找不到程维书到底去了哪里,等到早起有人送来书信,他们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是心里的焦急自然越发浓烈,当即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得请了程维哲来。 十三会正是虎头和军师所创立的帮会,一共也没几个人,却个个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们大多都是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彼此之间没什么兄弟义气,却也知道听虎头的。 毕竟,在他们那圈人里,还是靠拳头说话。 程维哲听到程维书竟然被十三会的人抓了,顿时眯起眼睛,他想起杨中元跟他说军师越狱的事情,便立刻思索起来。 这两件事,一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二弟一向循规蹈矩,怎么会惹到那种暴徒?二叔、二叔父,咱们家这么有钱,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赶紧把二弟赎回来要紧,否则他细皮嫩肉的,可别被打出个好歹,那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哦。” 他这句话把白笑竹跟程耀说得心惊胆战的,他们虽然也想过,但是害怕程维书真的受什么伤害,两个人都避开了这个话题不谈。 如今被程维哲明明白白放到台面上说,白笑竹自然顶不住了,忙道:“维哲,维哲叔父求求你,这次一定要帮咱们家这个忙,你二弟的命要紧呐。” 现在的白笑竹,头发凌乱,一身白衣也皱皱巴巴,哪里还有那个仙人样子。程维哲看着他笑而不语,而程赫却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时白笑竹有个什么着急事情,他肯定要先关心两句,现在他这副仿佛当大家不存在的样子,倒还真是诡异。 可白笑竹跟程耀哪里还有心去管他什么鬼样子,一门心思盯着程维哲看,仿佛等着马上就把程维书解救出来。 程维哲没有讲话,这一次,倒是杨中元接过话头:“哎呀,阿哲这一次真是伤得不轻,说实话,他能过来已经是硬撑了。二老爷,正君,不知道你们想要叫阿哲做些什么啊?他身体不好,胆子也小,那些杀人放火的事情,可做不来。” 白笑竹这一天受了太多刺激,此刻真的有些不管不顾了,他听了杨中元的话,甚至没有骂他没大没小,直接便说:“只要维哲答应他们不告虎头,那他们便会把维书放回来。” 他原本以为,说了这话以后程维哲会马上答应下来,却不料程维哲吃惊道:“二叔父,您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虎头他们不仅把杨老板的铺子砸得乱七八糟,这个月里都做不得生意。还把我打成重伤,他们这种恶人,怎么能放出来为非作歹?” 白笑竹被他顶撞一句,顿时急火攻心,站在那里只觉得头晕目眩,脚步都跟着虚浮了。 “维哲,算叔父求求你,你弟弟的命在他们手上,你只要简单点头答应下来,你弟弟就会没事。你们是亲兄弟啊……”白笑竹被程耀扶着坐到椅子上,哀声道。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这样低三下四求人,求的还是他早年的手下败将。 可为了儿子,白笑竹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程维哲没有看他,他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程耀看:“我这些年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想你们心里清楚得很。这一次我们铺子被砸了,人也都受伤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想你们也都了解。既然你们都清清楚楚,却还有脸面来求我办事吗?” 这一句话,他说的很慢,却很坚定。 你们怎么有脸,来求我救他? 程耀默默看着他,脸庞一如既往严肃,可程维哲却可以从他凌乱的鬓发,窥见他内心的急迫。 程维书真的是他们的软肋。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程耀突然开口了:“维哲,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程家。只要这件事可以办成,我答应你,允许你离籍。” 一时间,程维哲只听到自己几乎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等了这么多年,忍了真么多年,终于……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他放任自己被打,只为了能从程耀这里要回本来属于他的东西。 他的名册,便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如今,那个没用的程维书给了他一个最佳的借口。 然而,程维哲却依然不满足:“二叔,你别忘了,虎头和军师,不光把我打成这样。他们还砸了杨老板的铺子,我们用来维系生计的所有依仗。” 听到这话,程耀额头青筋暴起。 这个几年前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崽子,终于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一口,就要让他连血带肉,一起斑驳而下。 堂屋里只剩下程耀和白笑竹气急的喘息声。 程耀不想承认自己居然拿捏不了程维哲,这些年他已经渐渐脱离了程家,他的衣食起居全靠自己打拼,他爹早就亡故,贴身小厮也已经被带走,环顾整个程家,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要挟他的东西了。 他低头仔细思索,可白笑竹却已经等不下去了,他直接问程维哲:“你还要什么?” 程维哲没有笑,他一直紧紧握住杨中元的手,淡淡道:“我是程家这一代的长子长孙,十八岁便考取功名,按大梁律,我有资格继承程家。二叔,我说的对不对?” 程耀心中一凛,马上便知道程维哲打的什么主意了。 “你父亲已经放弃继承,到了你这一代,你也不要再做梦了。维哲,不要说不切实际的事情,我不可能把家主让给你做,就算我肯让,族老们也不会同意。” 确实,程耀已经掌管程家将近二十年,他年少有为,同白笑竹一起把家族事业打理得蒸蒸日上,程维哲一个年轻的小子,根本无法跟他抗争。 程维哲不顾嘴角的疼痛,突然冲白笑竹笑着说:“二叔父,你看,在我而叔心里,儿子不如他的权力重要。” 白笑竹一张漂亮俊逸的脸,顿时惨白如纸。 程维哲不给程耀解释的机会,继续道:“二叔,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么会看得上程家这个小小的米铺?你的目光太短浅,只守着丹洛过日子,我跟你可不一样。” 今日程耀已经做好准备,即使被程维哲怎样数落逼迫,也要让他答应把儿子救回来。可他根本没想到程维哲简直得理不饶人,说出来的话真个气死人。 程耀在高位时间长了,这还是头一次被晚辈这样不给面子使劲挤兑,顿时铁青了一张脸。 “这样吧,虽然我父亲不打算继承家业,但我确实于情于理都有继承的权利吧?我们这一代一共三个孩子。我、维书跟小安,维书要掌管家业,我就算他分四成好了,剩下的我跟小安一人三成,这么算不过分吧?” 他说的也是实情,程耀被他逼的实在没办法,只好道:“为了维书,你只管直说。” 程维哲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白笑竹,终于道:“一,我要我爹当年带过来的十二台压亲礼。二,我要把我爹的灵位带走,也希望你们族谱之上,把我爹跟我的名字都去掉。我既然要走,就再也不会回来跟你们挣半个铜板。至于这三嘛,小元,你说程家的米铺子,值多少钱?” 杨中元面带笑容,他声音清亮,仿若早晨最美的太阳那般,带着活力与朝气:“程家在丹洛一共有六间米铺,其中商街有三间,我估计月入三百两有余。只算丹洛一地,程家一月收入便至少有千两。而在整个洛郡,程家一共有十六间铺子,虽说外地不如丹洛繁华,但一月也怎么得有两千盈余,是以,按月来算,程家一月收入估计在三千两银子左右。” 这一段话说得很长,也十分清晰,程耀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简直都黑成了锅底。 不为别的,就为杨中元算的这些,居然丝毫不差。 “你!”程耀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杨中元又笑:“我跟阿哲都不是贪心的人,程家到底赚多少钱我们也不在乎,但是应该属于他的,半分都不能少。他说的第三点,我们只按三成算半年的铺子盈余,只要也要六千两。阿哲,你看行吗?” 程维哲扭头看他,表情十分柔和:“行,你说什么都行,二叔,我就这点要求。既然小元替我都说全了,那我们就慷慨一些,砸了铺子的事情,便不算了。” “程维哲!!”程耀大吼出声,一张脸涨的通红,他后退两步,被脸色同样难看的白笑竹扶住。他们真的没想到,程维哲居然如此强硬,半分都不让步。 程家各地的盈余确实一月有三千两上下,可这些钱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程家大宅里算上他们这些主子们,至少有三四十口人。这么多人,衣食住行都要使银子,那每月三千两花到最后,虽然有剩余,但也确实不多。 六千两对于程家是伤不了筋骨,但也让他难过好一阵了,因为他必须要动用祖传,才能把银子给他凑齐。 程耀只觉得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来,白笑竹拍了拍他的胸口,问程维哲:“你要离籍,要你爹的压亲礼,要钱,要把你们的名字消了,这都可以办到。我就问你一句,我们答应之后,你能不能答应不告虎头了?” 说实话,程维哲要求的这一切其实都不过分。他没有要程家半间铺子,也没有要其他什么东西,他要的全部都是原本属于他爹和原本属于他的。但程耀跟白笑竹一直在程家说一不二,如今为了儿子刚被他挤兑到这个地步,自然万分憋屈,想发又发不出来。 所以白笑竹见程耀已经被气成这个样子,便咬牙把一切都答应下来。 拿钱消灾,总比他们在这争执这些身外之物,而儿子在受苦得强。 程维哲听他都答应下来,心中狂喜,他扭头看了一眼杨中元,彼此交换了一个欣喜若狂的眼神。 “我能答应。叔父,你是知道我的,我说一不二。” 白笑竹顿时扬起笑容,他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一直一句话都没讲的程赫突然道:“我不答应。” ☆、088落定 他的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目错愕。 可成为所有人焦点的程赫却半分都不在乎,只看他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阴森森的,透着令人冰冷刺骨的寒意。 程耀刚才得了程维哲答应,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此刻听了兄长的声音,仿佛犹如天外传音,整个人都是飘忽的:“大哥,你说什么?” 程赫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我说了,我不同意。维哲是我儿子,以后要给我养老送终,我不同意把他的户籍迁出去。” 程维哲见他那理所应当的样子,顿时心里满满都是愤怒,可杨中元温热的手却拍了拍他,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扭头看过去,只看到杨中元自信的笑。 “你相信我。”他对他比着口型。 程维哲一愣,随即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杨中元面带微笑抻了抻衣摆,然后冲白笑竹和程耀道:“二老爷,正君,你们也瞧见了,大老爷为了他自己,不顾二少爷的性命,把你们刚刚努力的一切都否定了。我想阿哲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最想要的,其实是脱离整个程家,跟你们、跟大老爷再也没有半点关系。我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刚刚还对程赫颇有微词的程耀听了杨中元的话,此刻都想杀了这位亲生大哥。没想到这人没出息一辈子,居然到这个时候反水,简直是自私冷情到极点。 “大哥,维书是你侄儿,只要他能回来,以后自然会给您养老送终。你就算看在我跟笑竹的面子,也应当答应这件事。” 虽然程耀是族长,但程赫毕竟是程维哲的亲生父亲,他不同意程维哲走,就算程耀同意了也是白搭。 白笑竹见程赫不为所动,只得走上前去楚楚可怜看着他瞧:“大哥,维书一向那么孝敬您,以后就算没有维哲,我跟阿耀也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大哥,您就答应吧。” 他一贯知道程赫喜欢什么,不就喜欢他这副模样吗?以前无论他想要什么,都能两三句话从程赫这里得到,他总觉得,如今也是一样的。 可这一次,程赫根本一眼都没看他,他盯着看的,却是自己的儿子:“你爹是我的正君,就算他死了,也要跟我的牌位放在一起,以后由你供奉。我就是不同意,你们能拿我怎么样?还把我关进竹园吗?我亲爱的弟弟们?” 话说到这里,程维哲便知他是记恨程耀和白笑竹之前把他关进竹园不闻不问,看着他们关系破裂,程维哲心中只觉得高兴,可高兴过后,却依旧有些发愁。 如果程赫真的不同意,他就真的迁不走了。 但无论怎么样,该说的话他还是想亲口对他说:“程大老爷,你不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无耻的人吗?你扪心自问,当年我爹对你怎么样?而你对他又是怎么样?我不说我是如何在你的冷漠下长大,我只想问问你,我爹过世的时候,你流过半滴眼泪没有?现在想起来他是你的正君,想要让我一起供奉你们两个,你做梦!” 程维哲一口气说完,仍旧觉得不解气:“我爹临终前跟我讲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就叫我带着他彻底离开程家。啊对了,你恐怕不知道吧,早在他过世的时候,就已经被我迁回林氏祖坟安葬了,程家不是他的家,我怕他住着不舒服。这事,可是二叔亲口答应的。” 被亲生儿子说道这样,如果是以前,他早就气得冲上来了。可是现在,程赫却始终没有动怒,他只是冷冷看着众人,尤其是程维哲:“为什么我不知道?” 程维哲嗤笑出声:“但凡这三年来你去给他上一次坟,都能知道他早就不在程家了。所以你知道不知道,我也根本不在意,但是父亲大人,即便你不让我走,我就算背着不孝的骂名,你也休想让我给你养老送终。”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程赫都不为所动。 他恐怕是觉得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了,所以有恃无恐,心里盘算着以后怎继续折腾他们,直到他们令他满意为止。这几十天受的苦,可真是没白费。 出于对杨中元的信任,程维哲也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于是他闭上嘴巴,坐在一边看那三个乱成一团。 说是乱吵,其实主要是白笑竹在求程赫,而程赫依旧不答应。 等到白笑竹好话都说尽了,程赫还是冷着脸不肯点头,他终于爆发了:“程赫,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一个书都读不好的臭老九,天天学着文豪样子,也不嫌恶心人!你说说,这些年你只顾着读书,衣食都是谁在给你准备?维书对你怎么样?他比你亲儿子都孝顺你,你就这样弃他不顾。程赫,你简直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连狗都不如。” 他说的这话,简直字字诛心。 程赫听了不仅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又比我好多少呢?我起码比你坦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不掩饰。你呢?我看你当初选择二弟,也不是真心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有能力继承程家吧?收起你那副虚伪的嘴脸吧,我以前是瞎了眼,现在我清醒了。你儿子跟你一路货色,我为何要救他?” “我啊,不想叫你们任何一个人好过,呵呵呵。”他的笑声十分渗人,叫人听了非常不舒服。 可还没等他得意多久,杨中元突然站起身,他从袖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慢条斯理打开往程赫眼前晃了一下。 “程大老爷,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程赫刚刚还沉浸在让所有人都不如意的妄想之中,可转眼间,杨中元就出手反击了。 那张纸只在程赫眼前打了一个幌,因为屋里阴暗,他根本没看清那上面有什么:“我管你是什么?反正他是不能走了,你也同他成不了亲。” 杨中元根本不搭理他,直接走到程耀面前,把那张纸递给程耀看了一眼:“二老爷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吧?” “这……这是路引?”程耀疑惑道。 杨中元把那张纸仔细叠好,又重新放回怀中:“二老爷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大老板,没错,这就是路引,但它却不是一张简单的路引。” 他说着,扭头冲程赫看去,满面都是笑容:“明帝二十三年春,定离宫宫人路引可在其亲族族长或父亲爹爹任何一方首肯之后离籍。离宫宫官路引,则可带一个亲人之户籍,一同离籍。” 明帝是位明君,当年听说许多宫人离宫之后回家仍旧被父母典卖,过得十分凄苦,当下便定了这样一条律法。这些年轻人大半辈子都在为皇室服务,好不容易出宫归家,自然不能让他们过得还不如宫中,总得自由一些才好。 这个条律法,寻常百姓根本不会知道,可几乎所有宫人,却都铭记于心。 因为这条律法,是他们未来生活的保障。 杨中元气定神闲,他继续道:“天启元年,我便入宫,至今归家,满打满算十四个春秋。不才在宫中混得还成,我这张路引,刚好可以带阿哲一起离开。如果二老爷答应我们的亲事与离开请求,二老爷,您意下如何? 程耀听他这样一串话说下来,几乎都愣住了。就连白笑竹,都从来没有关心过杨中元这样一个普通青年的过去。 他们只知道他突然出现在丹洛城里,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带着爹爹相依为命。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大梁对户籍管制严格,任何人想要迁出迁入身份名册,都要经过父亲长辈与族人共同同意,后经官府审理才可完成。 然而百姓之间的亲事便不用这样讲究了。或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又或许是两个青年看对了眼,只要族中长辈有人认可,也并不有违孝道,那亲事便能结成。毕竟,人之一生,能找到挚爱那么难的。 在亲族之中,族长之命又高于父亲们的意愿,因此程维哲跟杨中元的亲事,只要程耀首肯下来,那程赫便没办法再坚持反对。 毕竟在丹洛之中,他私自薄幸苛待亲子的名声已经路人皆知,这个时候族长都同意了,他却出来反对,就连官府都有可能介入其中。 对于饱读诗书的程赫来说,这些他自然都懂。当即便沉下脸来,怨毒地看着杨中元,他不甘心,继续挑拨离间:“程维哲有什么好,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赡养,值得你为他这样?” 杨中元定定看着他,道:“因为你不值得,所以他才不赡养,可对我,他却千百般好。因为我值得。” 是的,他真的值得。 当他从怀里拿出那张路引开始,程维哲一双眼睛便湿润起来,他知道这个曾经的宫人身份是杨中元多不喜欢面对的,也从来不曾对外人提及的,可如今为了他,却在程家人面前什么都说了。 能有人这样真心对待,这世上还有什么所求? 程维哲从宽广的衣袖中找到杨中元的手,他紧紧握住他的,仿佛一辈子都不想放开。 真是,喜欢到心坎里。 程赫见他们旁若无人这样亲密,而今日他所做的一切打算都白费了,顿时气得直直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狼心狗肺,程耀,要不是我当年然给你做这个家主,你凭什么能掌家这么多年?白笑竹,如果不是我对你一直尊敬,你以为你能使唤我几次?还有你程维哲,不孝顺父亲,是大逆不道,我看你将来怎么生存。你就带着你这个下等人过一辈子去吧。” 他说完,一张脸都涨红了,整个人抖得跟麻杆一样,可见是气得不轻。 这些日子,他过得还不如程家的下人,他哪里都不能去,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甚至连吃食,也日日都是那些青菜白粥,从来不换花样。 程赫受够了这一切,他咬牙忍着,终于在今天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一口气把这些让他讨厌的人都打击了个彻底。刚刚白笑竹求他那个样子,令他心里异常舒服。 可是,他高兴还没一刻功夫,却被杨中元残忍打断了。 程赫顿时气得浑身都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耀见他这样,皱眉想要喊人进来把他带走看管起来,却不料杨中元却说:“二老爷,您还没说,您想不想把二少爷换回来了?” 白笑竹不等程耀回答,马上道:“我们答应,什么都答应,求你们今日就去官府,只要你们不告虎头,那维书便能回来了。” 杨中元得到他准确的答复,心中甚是满意,他跟程维哲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有狂喜。 这一场祸事,总算没有白挨。 可是,杨中元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 他压了压程维哲的肩膀,突然对程耀道:“既然我要同阿哲成亲,我怎么也要孝敬孝敬峰叔,可我跟阿哲都重伤在身,这事真的不方便做,不如等峰叔忌日之时,请您三位给诵经悼念七日,如何?” 诵经祈福,便要他们三个一起关在宗祠里,日日对着林少峰的牌位祭拜,想到林少峰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程耀与白笑竹顿时脸上一黑,程耀更是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你们的交换条件已经够多的了,刚才也都谈妥,怎么想翻脸不认人?” 杨中元态度却十分笃定:“哪能啊,我跟阿哲可都是言而有信的人。可我也并没说我们没有其他的把柄握在手里啊。” “什么……?”白笑竹一惊,他这一天已经受了太多惊吓,此刻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杨中元却只说:“贵公子做事情不干净,吩咐什么都叫自己的小厮去,这个小厮,恐怕如今也跟他一起被关在十三会吧?” 程耀几乎咬碎一口白牙,他紧紧攥着拳头,看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青年。 杨中元根本不怕他,只说:“二位,我手里,可有人证。” 他话一出口,程耀跟白笑竹俱是一惊,也有些不太明白,儿子到底还做了什么。 程耀到底老辣,转眼间他便反驳:“小厮做了什么,那跟主子可没有半分关系。说不得是他自己心中所想,你们又怎么能赖到维书头上?” 杨中元笑笑,只说:“你们程家以后的家业,恐怕要他来继承吧?” 程耀紧紧抿着嘴,没讲话。 杨中元又说:“我是个奉公守法的人,有什么事情都喜欢通过官府解决。既然你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我便直接拉着人证报官去了,我相信府尹老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事情到底是谁做的,一定能仔仔细细查清楚。” “你!”白笑竹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晕过去。原本因为事情解决的好心情顿时跌入谷底,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杨中元看。 可杨中元却仍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他说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程赫拍了拍白笑竹的背,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次杨中元的铺子被砸,程维哲被打成重伤,已经在丹洛闹得满城风雨。谁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好,就算是虎头和军师出手做的这事,可百姓们心里却不是那么想。 人就是这样,他们一旦有了排挤侄儿的污点,无论程维哲身上发生什么,矛头都会指向他们。 最近这些时日,程家的生意一如不如一日,就算程耀以降价稳住了生意,可挣得银子是实打实地见少。如果这个时候程维书再传出不好听的话,那程家的生意会一瞬间跌入谷底。 好几代人打拼下来的基业,不能毁在他手里。 就算再不情愿,程耀却也知道,他们根本无法拒绝。 “我们可以诵经悼念,但你们也要保证,这辈子都不得去官府告维书。”程赫脸色仿佛能滴出墨来,他冷这声音,咬牙切齿道。 杨中元就知道他们会答应,这些大户人家,要脸面得很,怎么会任由继承人传出嫉妒兄长买凶伤人的传闻呢? “二老爷就是英明,你们看,答应下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你们虔诚给峰叔祭拜悼念,那我跟阿哲甚至可以立个字句,此生不得反悔。如何?” 程耀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一字一顿道:“好,我们三个,一定虔诚得很。” 然而他跟白笑竹答应了,可程赫却还是不答应:“你们都商量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要跪宗祠你们自己跪去,我是不去。” 他说完话,程维哲的脸色骤变。 林少峰少说也同他做了二十几年夫夫,到头来一抔黄土,他连祭拜都不肯,简直没有一点良心。 “二叔,”程维哲寒着脸,突然道,“你们能有这份心,我十分感激。不如这样吧,你跟二叔父只祭拜七日即可,我父亲这样思念爹爹,便让他独自多在宗祠待上几日,也好全了他的念想。” 程耀这一日忍了程赫无数回,这一次倒是难得跟程维哲意见一致:“好,这里是程家,我还做得了主。” 到了这里,事情便已经差不多了,杨中元扶着程维哲起身,回头笑道:“那么,三位静候佳音吧,告辞了。” 他说完,跟程维哲一起离开了正屋,仿佛那屋里程赫惊天动地的咒骂声根本不存在一般。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你说我们凭什么? ☆、089归来 当杨中元和程维哲坐着那个金光闪闪的马车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巧看到韩世谦匆匆闪进雪塔巷的身影。 杨中元自己先下了马车,转身把程维哲扶了下来。 刚才跟程家那一场厮杀博弈,让他休息一晚上终于恢复过来的精神又都消耗了干净,这会儿身上隐隐作痛,大冬天里,脸上却满是汗水。 “维哲,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韩世谦满脸焦急,他一路从巷口跑过来,就像一个最寻常的长辈。 “师父,您怎么来了?”程维哲见他来了,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韩世谦在程维哲面前停下脚步,他面容是难得的严肃,一双总是慈祥睿智的眼睛里也透着凌厉:“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让二毛告诉我没什么事,都伤到了哪里?进去给为师瞧瞧。” “师父……”程维哲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韩世谦已经甩袖进了屋里。 杨中元面无表情看了程维哲一眼,什么都没说。 程维哲一脸无奈,留下一句“想笑就笑吧”也跟着进了屋。 知道这一次韩世谦是真的担心他,程维哲心里颇有些温暖,刚才在程家面对的一切都仿佛烟消云散,只剩下师父的关怀备至。 杨中元进来把药递给他,扭头冲韩世谦道:“师父,您帮他上药吧,我先出去办事。” 韩世谦还未来得及说话,倒是程维哲皱起了眉头:“你脚上的伤还未好,不许乱走。” “你快跟师父好好解释清楚,就别瞎操心了。”杨中元推了推他,冲韩世谦点点头,这才慢慢往外走。 程维哲想把他叫回来,倒是韩世谦拦下了他:“中元已经大了,就算你们亲近,你也不能事事都管着他。他心里有数的,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真不叫人省心。” “跟我进屋去,不把事情说清楚,晚上不让你吃饭。”韩世谦虽然嘴里数落着他,可扶着他起身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程维哲眼睛有些潮,他没再说些什么,只是闷闷跟他进了里屋。 这边厢,杨中元慢慢往府衙走去。他脚上的伤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就是走起来有点疼,所以才一瘸一拐的,但既然他们答应了程家,事情却要办好。 虽然不情愿,但虎头还是要放出来的。 杨中元皱着眉头来到府衙外面,正想同衙役说要找刘捕头,却听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杨小兄弟,来府衙有何事?” 杨中元回头见真是他,脸上顿时暗了下来:“实不相瞒,确有要事相商。” 刘捕头想起今日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心里便有了谱,事到临头,这一次竟然还是重复了老路。 等两人进了府衙,杨中元这才抱拳冲他鞠了一躬:“刘捕头,这次我们家出事,全靠您出手相助,我跟阿哲感激不尽。对于来闹事的人,我们心里也十分痛恨,自然希望他能绳之以法,判个十年八年才好。可是……” 刘捕头叹了口气,见杨中元一脸为难,只好接过话头:“我听了传闻,也知道你们下午去了哪里,你们,是不是要撤诉了?” 杨中元面容一僵,好半天才苦笑出声:“刘捕头,您不愧是神捕,我还什么都未说,你便已经猜到了全部。是的,我跟阿哲都不打算告他了。实在对不起您,我们辜负了您的期望。” 刘捕头忙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不是你们都本意,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才是最不好受的。杨小兄弟,无妨,待会儿我让衙役写了弃诉状子,你签了就可以走了。” “谢谢您,刘捕头。我想问问,我们走以后虎头马上便会放出去吗?” “不,因为当时你铺子里还有其他客人,所以他这也算是当众闹事,衙门好歹能再关他月余,约莫十二月中旬才会放他出来。” 听到他好歹能在里面被关一个月,杨中元松了口气:“能关上几天是几天吧,只希望他出来以后收敛一些。” 当杨中元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日头打西了。他眼见看到有个穿着破烂的小乞儿飞快窜进巷子里消失不见,心里便明了今天晚上程维书就能回家了。 如果可以,他和程维哲真的不想用这种方式来争取那些东西,毕竟虎头真的不是什么好人,而那个军师,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他们也真的没办法,如果不答应,程维书一条命赔进去,他们便也真的不能离开丹洛了。 杨中元压下心里的不快,回头看了一眼丹洛府衙高大的门楣。 希望将来有机会,能让他永生蹲在监牢之中,哪里都出不去。 因为担心程维哲的伤病,所以韩世谦便留在了雪塔巷,眼看茶铺子没人操心,还得要他这个老家伙亲自出马,才能把局面稳下来。 晚饭过后,一家人都坐在空空荡荡的面铺里闲聊。 这里白天一直烧着炉灶,所以倒也十分暖和,就在韩世谦刚把一壶荣华煎上的时候,二毛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程维哲皱起眉头,他同杨中元对视一眼,低声问:“我不是让你回程家守着,程维书没有回来?” 因为不确定十三会到底会不会放人回来,程维哲还让二毛在程家门外悄悄守着,等程维书被放回来,就回家报信。 “不是不是,人回来了!”二毛喘了一口气,又说,“可却是被人抬回来的。” “什么?”杨中元一惊,“十三会的人竟然这般不讲信用?” 二毛走进来,端起茶杯便灌了一口热茶,他又跑到门口仔仔细细关上房门,这才回来坐到程维哲跟前,神神秘秘道:“这个时候紫馨巷安静得很,十三会的人来得也低调,可他们到底抬了个大活人,等到程家开门把人迎进去,我就偷偷跑回去偷听了几句。” 程维哲一顿,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说了多少次最近不要再偷跑回去了,那家人对我们可没什么好感,万一伤了你怎么办。” 二毛吐吐舌头,一脸顽皮道:“没事,那狗洞只有我知道,也就钻过两次而已。少爷您放心,我在程家待了多少年,可比你知道好躲的地方。” “下次不可如此鲁莽了。”程维哲摇摇头,拿他没办法。 “哎呀我还没说完,十三会只来了两个人,我偷偷跟着他们去了正堂,然后躲在外面听,你们猜怎么着?”二毛说着,特别来劲。 可是屋里几位却都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周泉旭正在陪着徐小天刻胡萝卜花,根本没空搭理这边。而韩世谦却也一门心思煎茶,虽然他看起来是在听二毛的话,却一言不发。 剩下两个年轻人,一个痛心疾首,一个满面温和,谁都没搭腔。 二毛被他们噎了一下,却还是声情并茂继续道:“我听到,那十三会的人说,二少爷杀人了!!” “什么?”这一下,总算全家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二毛身上。 二毛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真的,他们说二少爷把军师杀了,所以按照他们帮会的规矩,人是能放回来,可也必须受点罪,所以他们挑断了二少爷的脚筋,让他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杨中元十分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程维哲,却见他满脸都是沉思。 “他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再说也从未习武,怎么能打得过有武艺在身的军师?”程维哲低声道。 二毛摸摸鼻子,嘀咕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二老爷给了好多银子,才把那两个恶棍送走。” 一时间屋里人都沉默起来,突然,杨中元抬头道:“军师受伤了,或许是因为这个?” 程维哲一愣,想了想说:“我当时那一下砍得很使劲,但毕竟受了伤,所以也不知道他伤得如何。但维书却为何要跟他动手呢?还偏巧被十三会的人抓个正着,这也太……” 他剩下的话都没有说了,军师既然已经死了,程维书也受到这样的重伤,无论经过如何,都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了。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伤好了,早早离开丹洛。 两日之后,被韩世谦起名为岑志清的二毛,背上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启程离开了丹洛。 他此次率先动身,是为了先行联络身在衢州的夏君然与尚泽,拜托他们帮忙找一所临时落脚的宅院居住。 程家的二少爷残废了,这算是一件大事,一开始程家瞒得很严,可后来还是有那多嘴的小厮往外面讲,顿时让有关于程家的流言满天飞。 这个年少有为的大好青年,曾经的程家继承者,一夕之间变成了残废,恐怕,他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会一一失去。 十日之后,白家的族长亲自拜访程家,用最强硬的态度退了程维书跟白佑夙的亲事。 一直在家养伤和计划以后事情的程维哲听了,不由撇嘴道:“这还真是白家人的一贯作风,落井下石,真是一点情分都不讲。” 无论外面怎么说,也无论程家人到底怎么想,总之连番的几场闹剧给程家蒙上一层阴影,就在这个时候,程维哲爹爹的忌日终于要到了。 这个时候程维哲身上那些瘀伤痕迹虽然只消下去些许,但伤却已经不疼了,程维哲这一次光明正大带着杨中元回了程家,他要亲眼看着程家那些人跪在他爹牌位前,一个个诵经念佛,不管虔诚不虔诚,就算是跪着,也要跪满七日。 ☆、090报应 宗祠里面供奉了程家所有的祖先,一个个牌位整齐摆在供桌之上,诉说着整个家族繁荣至今的历史。 第二排最右边的那个位置,便是程维哲爹爹林少峰的。 以前每一年的清明,程维哲都会进来,先是跪拜程家祖先,最后仔仔细细把林少峰的牌位擦干净。 今年的清明也是一样的,然而只有八个月不到,他便又回到这间阴森森的宗祠里,跪在爹爹牌位面前。 三年了,距离爹爹闭上双眼,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程维哲跪在蒲团上面,他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在心里默默把想说的话一一讲给爹爹听。 爹,我现在过得很好,等七日过去,我便能带你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再回来。 爹,小元又回来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他吗?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将来会一起供奉您。 爹,儿子,想你了…… 温热的眼泪从他眼角慢慢滑落,程维哲没有去擦,他也不想去擦。 爹,这些叫你不好过的人,现在跪在你面前了,你高不高兴? 一阵冷风突然穿堂而过,牌位前面燃着的长生烛忽明忽灭,仿佛逝者无声的叹息。 杨中元跪在程维哲身边,他倒是没有闭上眼睛,反而认真地盯着林少峰的牌位看。 愿峰叔来世能一生顺遂,平平安安,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恩爱不休。 相比他们两个的虔诚哀伤,另外三个一同跪在林少峰牌位前的中年人可就没这么淡然了。 因为是专门为林少峰做忌日,所以他的牌位被单独摆放在一个方桌上,前面点着两根白色的长生烛,也燃着三根线香。 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前面正中央的便是程赫,白笑竹跟程耀一左一右跪在他身旁,正低着头沉默不语。 程维哲跟杨中元跪在他们身后,只要睁开眼睛,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们的样子。 在他们三个人里,程耀算是比较好的那一个,虽然因为长子的事情令他瞬间苍老了许多,可却还是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闭目不言不语。 而最左侧的白笑竹,则是他们几个人里面看起来最糟糕的那一个。 自从程维书腿断了之后,一直都是他这个做爹的忙前忙后照顾,伤在儿子身上,却痛在他心里。如今再看白笑竹,哪里还有当年那个风采卓绝的样子,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脸色蜡黄,身形消瘦,一身长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身上只剩下骨头架子,一头原本漆黑的长发也枯黄凌乱,鬓间夹杂的白发已经怎么都掩盖不住,看起来就如卧床多年的老人一般。 程维书是他的命,一旦他出事,白笑竹很快就撑不住了。 跟他一比,做父亲的程耀要好得多,他毕竟是家主,一家子的事情都要让他操心,他要是垮了,那这个家就算完了。 然而跟他们两个都不一样的,却是程赫,因为宗祠里好歹还有其他人在,所以他并不惧怕,面容里反而带着不耐与冰寒。 他不想在这里面多待一刻,这里阴森森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那些人目光里慢慢都是嘲弄,嘲笑他到头来一无所有,落到这个下场。 程赫几次想要起身,却被程耀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哥,宗祠之中,容不得你放肆。” 程赫冷笑,他满不在乎回头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儿子,突然说:“我就算跪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程维哲并不理他,他一门心思悼念爹爹,对于程赫的挑衅完全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白笑竹突然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用嘶哑的声音恶狠狠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从小到大,就算那日在正屋被这几个人羞辱,程赫也从未挨过打,而白笑竹的这个巴掌,却仿佛最锋利的那把刀,直直刺入他的心坎里。 整个人,他喜欢了整整三十年。年少时相识,后来阴差阳错,他们成了这样的关系。即便如此,程赫也依旧对他有求必应,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个人。 可是到头来,白笑竹说翻脸就翻脸,他跟他那个好弟弟把他一个人关在竹园不闻不问,彻底让他对生活绝望。 程赫眼睛里闪着怒火,他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把原本身体就不好的白笑竹直接打得躺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你活该,你看看你那个残废儿子,哈哈哈还想让他孝顺我,我呸,他以后路都不能走了,能孝顺谁啊!” “谁让你打他的!”程赫话还没说完,就被程耀提着领子一把拉起来。 他年纪比程耀大,又是一身细皮嫩肉,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瘦得不成样子,轻而易举就被亲弟弟提起来。 程耀最近烦心事太多,他以前一直压抑自己的脾气,现在,他也不用再压抑什么了。 想到儿子痛苦的样子和断了的腿,转头看着自己的结发伴侣趴在地上瘦弱不堪,程耀心底里最后的那点忍耐彻底崩溃,他一拳狠狠打在程赫脸上,顿时把他打的眼冒金星。 “你……你凭什么……唔!”程赫忍着脸上的剧痛伸手去抓他,可程耀一双手仿佛坚硬如铁,他根本挣脱不开。 霎时间,原本寂静的宗祠里便传来拳头击打在身体上的钝痛声。 程维哲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局面,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程家的列祖列宗都睁开眼睛瞧瞧吧,瞧瞧程家现在的掌权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程耀打了很久,直到程耀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这才松开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 白笑竹爬到他身旁,挨着他沉默不语。 下一秒钟,他们两口子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那哭声十分压抑,杨中元跟程维哲默默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道是畅快还是茫然。是,程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程维哲是恨他们,可是现在无论他们怎么样,他爹却再也回不来了。 杨中元伸手握住他的,低声道:“就让峰叔这样看着吧。他们自己作孽,怨不得别人。” 第二日,他们早早又一同来到宗祠。这一次程赫被程耀用麻绳死死困住手脚,他嘴里塞了棉布,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得僵直着脊背看向林少峰的牌位。 上午还好,可是等到了下午,程赫便一点一点,开始慢慢颤抖起来。 他身上的伤虽然上了药,但程耀却毫不留情,打他的时候下了死手。他现在只能这样跪着,浑身上下的伤仿若火烧。 程赫半垂着眼睛盯着林少峰的牌位看,仿佛依稀能见那个英朗的面容嘲弄般地笑话他:“程赫,你以为最亲的弟弟从来不把你当兄长看。你最爱的那个人,根本打心底里瞧不起你。怎么,你如今尝到了我当年的滋味,好受吗?” 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 程赫使劲挣扎起来,他嘴里塞着棉布无法出声,只能支支吾吾哼哼唧唧。 程耀如今对他半分耐心都没有,他一巴掌打到程赫脸上:“老实一点。” 然而程赫仿佛着了魔,他不停挣扎,最后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他听到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个人都在嘲笑他的无知无能,一个个阴森可怖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他仿佛已经看到拎着锁链的黑白无常在向他靠近,想要索取他的命。 程赫浑身滚烫滚烫的,他摇摇晃晃跪在蒲团上,突然害怕地流出眼泪来。 就算嘴里塞着棉布,在场的其他四个人也能听到他使劲的求饶。 他在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可是,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一无所有,亲情单薄,亲骨肉已经跟他脱离关系,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平生第一次,程赫绝望了。 七日之后,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程耀与白笑竹走出祠堂。 程维哲跟在他们身后,依约递上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他们跟程家定的契约,保证不会用人证去告程维书。 白笑竹颤抖着接了过去,紧紧捂在怀中。 “维哲……”程耀低声叫着侄儿的名字。 程维哲抬头看他,阳光下青年人英俊的面容是那样耀眼,他面无表情道:“我说到做到。二叔,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今日之后,我便不是程家子嗣,您多多保重。” 他说罢,牵起杨中元的手便要离开,在他们身后,一个小厮慌张跑来:“竹老爷,二少爷又寻死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杨中元的脚步顿了顿,但程维哲却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头也不回,离开了程家。 当日,程维哲顺利离籍,他的名册同杨中元的迁在一起,真正成了一家人。而林少峰的名字也从程家族谱上划去,从此,程赫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一个。 当人都走之后,就只剩下程赫一个人留在宗祠里,外面大门紧锁,程耀现在要多恨他有多恨他,根本不会放他出去。 一开始程赫还靠坐在门边念念有词,可是后来,他呆呆看着林少峰的牌位,突然开始害怕地大喊大叫。 他说,林少峰来找他索命,放他出去,救救他。 七日之后,程维哲最后一次回到程家取行李,特地在宗祠外面站了很久,他听着这个叫了二十几年父亲的人神神叨叨时而高声咒骂,时而低声求救,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真如冤鬼锁魂一般。 可这世上哪里有鬼? 要有,也只藏匿于人心之中罢了。 他若没做过亏心事,怎么会这样怕,这样惧,这样癫疯。 程维哲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二叔和瘦得不成人样的二叔父,转身离开了这个待了二十四年的家。 他只留下两个字。 报应。 ☆、091离开 杨中元跟周泉旭的东西并不多,他们原本就暂时住在雪塔巷中,如今要走了,只消半天便收拾好了所有东西。跟他们比,程维哲东西要多得多,光是他爹那十二台压亲礼,就占了半间房。 程维哲便把杨中元和韩世谦那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收拾到一起,找了他爹当年当过差的镖局,直接护送到衢州。 正好岑志清来信写了夏府地址,先把东西送过去,程维哲没什么不放心的。 岑志清先走了,剩下两老两大一小五口人,正好可以直接包一趟从丹洛至万溪的马车。临近年关,许多车马驿都歇下,程维哲使了一倍银子,才雇到车夫愿意跑这一趟。 茶馆已经转手出去,杨中元也跟人牙陈说好,后续不租了,让他可以提前寻找租客。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一家人打算十二月二十的时候上路,这样赶上几天车程,刚好能在除夕的时候到达万溪。 然而就在他们走的前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杨中元家里。 那人进了铺子大门,第一句就冲程维哲道:“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程维哲默默看着面色惨白的白佑夙,一言不发。 自从他跟程维书定亲之后,程维哲跟杨中元再也没有见过他,此刻再见,却发现脸色惨白,脚步虚浮,眼下有深深的暗影,显然许久都没睡好了。 他看着程维哲的目光,也有着极大的怨恨。 程维哲回头看了杨中元一眼,杨中元会意,领着徐小天回了后屋。 白佑夙来的也算是时候,刚巧周泉旭帮着韩世谦回家收拾东西去了,要不然看他来,两位老人家说不得又要担心出了什么事。 等到铺子里都没人了,程维哲才开口道:“这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当然要离开。” 白佑夙神情有些恍惚,可眼睛里的恨意却那样直白又刺骨:“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程维哲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冷笑道:“你们自己非要作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并不是……”白佑夙晃了晃,一身白衣仿佛许久都没换,皱皱巴巴的,看着十分不像话。 “如果你当时答应同我结为伴侣,那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白佑夙目光一寒,抬头死死盯着程维哲看。 他这话说的,简直可笑。 程维哲靠坐在椅背上,慢调自理叠着衣服:“白四少,其实我以前并不是很讨厌你,因为我同你压根就不熟,你对于我来说就相当于街坊邻居一样,或许还不如街坊能每日讲几句客套话。后来你非要……非要同我结亲,我也很认真跟你讲,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为何要勉强跟你在一起?为了满足你的掌控欲吗?” 白佑夙根本不管他说什么,一味地念叨:“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程维哲简直觉得可笑,他冷声道:“你问我为何不喜欢你?这不是最明显不过的事情吗?” 白佑夙愣住,只是呆呆看着他,没有说话。 “喜不喜欢一个人,只看自己的心便懂了,这些年里,我没有一次见你觉得欣喜和开心,你不过就是叔父家里的小辈亲戚罢了,跟我也只算是点头之交。后来你同程维书定亲,我也是真心恭喜你们两个的。可是,你们自己不好好过日子,非要来搞得我们活不下去,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何不喜欢你?” “我不是……我和维书,只是想跟你们开个玩笑而已,可你看看维书得到了什么?他还那么年轻!这难道还不够吗?”白佑夙说着,竟然开始哭了起来。 程维哲倒是真的没想到,他跟程维书倒是真有些感情的。 然而他越是哭,程维哲却越发没有好态度。他面容十分清俊可爱,好一个翩翩优雅的文弱少年,可这与白笑竹相似的面容,却令程维哲越发厌恶,尤其哭泣来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他叔父面善心恶,他也不遑多让。 “开玩笑?我要不要给你看看我身上至今没有好的伤?你们雇人把我们铺子也砸了,人也打伤了,如果不是当时有巡街的捕头赶到,我跟小元说不定会受更重的伤。我问问你,断了别人生计,伤了别人身体发肤,也算是开玩笑吗?”程维哲淡淡道,随即又说,“再说,你跟程维书的下场,难道不是你们咎由自取吗?如果你们不搞这一手,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自作自受罢了!” 他说的太重了,白佑夙从小到大都没听人这样跟他讲过话,顿时心里扬起怒火,他愤怒地喊道:“不是,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那个杨中元,你会跟我在一起的……我就不会被人退亲。我看你就是喜欢那个什么杨中元,所以才不喜欢我的,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跟我比?” 白佑夙这段时间过得确实十分不如意,先是听说程维书腿断了,然后又被家人告知程家同他们退了亲,他过得恍恍惚惚,就连说话也都有些语无伦次。 听到他扯到杨中元,程维哲心里怒气更胜:“在我看来,小元哪里都比你强。没有家人关怀照顾,他自己一个人起早贪黑开个摊子,挣着辛苦钱赡养爹爹。换了是你,你行吗?在最起码的为人孝道上,你都及不上他半根指头,更何况别的了。” 白佑夙听他夸杨中元就不高兴,他早先确实喜欢过程维哲,可后来跟程维书定亲,他也就渐渐不再把他当一回事。现在这般质问,只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如意了,他想破头,也都只觉得是程维哲的错。 他低下头,突然想到自己为何而来:“好,好这些都不说,我也懒得说。只是你们太卑鄙了,逼着程家跟我们退亲,我们碍着你们什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逼着程家退亲了?”程维哲觉得好笑,他笑了两声,问他,“你也太会自作多情了,我们一家马上就走了,管你和程维书跟谁成亲,你们不成亲我们有什么好处?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白佑夙皱起眉头,他有些恍惚道:“我爹这么跟我说的,他从来不会骗我。” 很显然,这段日子他都被家人关在家里,直到退亲之后才被放出来。而白家给他编的借口也甚是可笑,简直让程维哲哭笑不得。 这样一家人,也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明明是他们嫌弃程维书是个瘸子,才拼着撕破脸也要退亲,退亲之后又把理由栽赃到程维哲头上,反正听说他就要走了,等白佑夙再放出来,他们早就离开,他根本无从对证。 真是打的好算盘,可他们也不想想,当时事情闹那么大,紫馨巷家家户户都知道他们无信无义,难道别人就不会跟白佑夙说吗? “白四少,说你天真还是愚蠢?我跟小元已经与程家白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吃饱了撑的去管你们的破事。四少,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你们白家嫌弃程维书是个残废,逼着程家退了亲。令堂也算是长辈,他的为人我不予置评。” “什么?”白佑夙这段时间的打击已经够多的了,程维哲说的这一句,简直在他伤口撒盐。 “为什么……维书就算不能走路,我也不嫌弃他。” 程维哲笑笑,冷声道:“为什么?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父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你不嫌弃,并不代表白家不嫌弃。好了四少,我们事情多,也忙,您就请回吧。” 他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讲了,对于他跟程维书曾经做过的一切,他不把他轰出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可程维哲的这番话却狠狠戳进白佑夙的心坎里,他曾经认为书香门第的家族,居然是这样无情无义,仅仅因为程维书断了双腿,就毫不犹豫退了亲事。 而他的父亲爹爹,居然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话来骗他,让他傻傻从家里跑出来,这样丢人现眼质问程维哲。当真相明明白白摆在他眼前,白佑夙只觉得脸颊都火辣辣的,疼得要命。 然而,亲事是他自己家退的,他就算求了程维哲,也于事无补。 到头来,他还是无法见到程维书一面。 白佑夙低着头,整个人身上所有的神采都被抽走,他的信仰与笃定,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茫然无措。 “我们不过就是开了一个玩笑,却变成了这样……”白佑夙低声呢喃。 然而,无论他表现得什么样子,程维哲都不为所动。 他最后给白佑夙留下一句话:“什么叫玩笑?对于你们是玩笑,对于我们并不是。因为你考虑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为了你们自己高兴,可以轻而易举毁了小元这几个月的心血,你知道心血二字到底是何意?” “心血二字,一为心,二为血,乃是心之所至骨血为生。那间你们谁都看不上眼的小小面铺子,就是我和小元的心血,你说不喜欢就毁了,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 “就像你现在失去了程维书,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白四少,我不想再看到你了,请你离开吧。”程维哲最后淡淡道。 白佑夙茫然看了他一眼,从生下来至今,他人生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到所有人都夸赞与表扬。 可就是因为这样,他受不得半点挫败,终于落得如此下场。 怪谁呢?他谁也怪不了,白佑夙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自我谴责的人。可时至今日,他心里焦急程维书的状况,难过两个人已经断了的姻缘,终于觉得,他们应该怪的,却是自己当初那个决定。 他后悔了。 白佑夙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程维哲,终于转身离开了这间被他和程维书弄得一无所有的铺子。 天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宜出行。 杨家大大小小裹着暖和厚实的冬衣,一一登上已经堆满了包裹的马车,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等雇主们坐定了,这才笑着扬声道:“东家,走吗?” 杨中元跟程维哲坐在坐外面,听罢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天上灿烂的朝阳,笑着大声道:“走吧,这就离开!” 随着车夫的扬鞭声,马车宽厚的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咕噜咕噜”转动起来,点星跟在马车后面,也抬起蹄子,跟着一同走出雪塔巷口。 年幼的徐小天掀起车帘,他趴在窗户边往外看去。 这一日天气极好,多云少风,阳光灿烂。 一家人随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不约而同心里默念一句。 再见了,丹洛。 ☆、092万溪 大梁幅员辽阔,从丹洛而出,日夜赶路到万溪要十日之久。而从万溪去衢州府,要取道凉州,一前一后月余才能到达。 因为要赶着在万溪休整几日过个新年,一家人大半时间都在马车上度过,所幸官道平直,马车也不甚颠簸,两位老人家和小孩子也都不觉得太辛苦。 终于,在除夕这一天,他们赶到了万溪。 作为北地进京的要道,万溪城与丹洛相比更是热闹,南来北往的马车大多汇集于此,等待最终进入帝京。 马车在万溪南市的一个普通的客栈门口停下,程维哲跟杨中元先跳下马车,把家人一一扶了下来。 年关之时,家家户户都很热闹,只有客栈空空荡荡,没什么生意。这也倒方便了杨中元一家,他们直接租了三间上房,打算在这里好好过个年。 车夫一路上跟他们同吃同住,也知这家人温和有礼,便也十分热心道:“杨小哥,万溪的车马驿初五才做生意,你们要是不赶着走,不如就在在这里待到初五再做打算。万溪百姓热情,初三还有灯会可观,不妨带着小天多玩几日。” 他也是热情爽朗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杨中元承情,特地在客栈里请他吃了午饭,才目送他离开。 等一家人收拾好东西又睡了一个午觉,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等到程维哲醒的时候,已经临近申时正,他看了一眼身边睡得正香的徐小天,轻轻起身披上夹袄。万溪这边比丹洛要暖和一些,但也更潮湿,杨中元在帝京生活了十几年,自然知道这边的气候,因此早早给一家人都准备好了厚实的披风。 程维哲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锦缎披风,笑着拿起出了门。 客栈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倒也十分清净。程维哲慢慢走下楼来,便看到杨中元坐在临街的凳子旁,一脸怀念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客栈对面是布坊,五彩斑斓的招幌随风飘荡,外面阳光很好,金灿灿洒在地面上,映得杨中元一张脸莹润如玉。 他自幼便眉清目秀,笑起来更是仙童一样,那时候林少峰很喜欢他,说他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玉人。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出神,心道爹爹说的话果然在理。 “小元,没有休息吗?”程维哲下了楼来,坐到他对面。 杨中元回过神来,见他正关切看着自己,便说:“其实有些累了,不过睡不着。阿哲,其实我来过两次万溪的。” 程维哲知道他是想起以前的事来,便双手握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 杨中元笑笑:“第一次来的时候年纪小,宫里的叔叔们哪里都不让我们去,只能全部都待在驿站里,等着大家规矩好一些,再上京。” 他说道这里,顿了顿:“其实那些规矩都没什么,你知道我聪明,真是一学就会的。” “是,你很聪明,你比谁都好。”程维哲肯定道。 刚才那句话,杨中元说得有些迟缓,程维哲心细,也十分了解他,知道实情肯定不如他讲的那般轻松。 皇宫是什么地方?那里的主子又是什么人?一旦出了差错,那便不是打骂一顿了事。那里面的规矩,又怎么会简单的了呢? 但显然的,杨中元并不是很想说,所以程维哲也不问。 杨中元是个很坚强的人,他能一个人撑过这么多年,代表他自己可以战胜许多磨难。他们是伴侣,是朋友,是亲人,是伙伴,他关心他,爱护他,心疼他,却不能逼迫他。 就比如现在,杨中元想说什么,程维哲只要笑着听就好了。 他想知道那些过去吗?其实他特别想。他想把杨中元这些年经历的所有苦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然后把他失去的都努力填补回去,他不想让他人生里有什么遗憾。 可是,他也真的不想让杨中元自己再经历过一遍那些事情。 过去已经过去,杨中元想要的,始终是和他一起创造美好的未来。 程维哲了解他,非常懂他,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力配合他。 杨中元认真看着程维哲,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总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显得人看起来特别洒脱开朗,杨中元喜欢看他笑,觉得那样子实在很迷人。 “后来我从宫里出来,也路过万溪,也就是六月的时候,那个时候万溪可热闹了,南来北往商客书生挤满了这座城,那个时候的这里,可谓车水马龙。” “这几天闲来无事,我们不如带小天好好玩一趟?只是可惜许多铺子都未开门,要不然,我们还能看看这边什么比较好卖。”程维哲道。 果然,听他这么说,杨中元便被他带走了思绪:“你啊,大过年的,我们轻松些便是了。看来这段时间师父对你教导有方,难得见你这么正经。” 程维哲见他高兴起来,便抓起他的手凑到嘴边轻轻落下一个吻:“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 虽说这边没人,但也算是大庭广众之下,杨中元登时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 程维哲笑笑,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客栈老板过来看看他们有什么事,才双双从位置上起身。 老板也是爽快人,他们一家就住在客栈的后院里,大过年的,小二和掌柜的都回家过年去了,老板就自己一家人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两位,怎么不多睡一下?实在抱歉,小二们都走了,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往后院招呼一声就行。反正就你们一家人,厨房的东西可以随意用,就自在些便是了。” 杨中元笑道:“那便多谢老板了,我们自己会做饭,一日三餐就不用替我们准备了。对了老板,这个时候街上还有没有开着门的铺子?” 老板想着他们一家人有老有小,想必是想出去玩几天,便说:“这大年节的,开门最多的也就只有巷子里的杂货铺子。不过这条街上,倒有一家从不关门,便是街角的天虹食府,他们家每年年初一中午都有迎新宴,价格贵了些,但是做的吃食都是顶好的,你们若是不想做饭,过去常常万溪的特色也是不错。” 听到还有食楼开张,程维哲跟杨中元都是眼睛一亮。 “多谢老板,我刚看你们后厨里有活鸡活鱼,不知可否借来做顿年饭?”杨中元道。 老板爽快说:“用吧用吧,本来便是预留着给客人的。你们不来我们自己家也吃不完,这不还替我省了厨师钱。今个应该也不会再有客人来,你们要是觉得不方便,关了前门自在些就是了。” 老板说完,便回了后院一家人过年去了。杨中元看了一眼程维哲,笑道:“走吧,咱们去准备年夜饭?” 程维哲点头,牵起他的手,一路往后厨走去:“虽然不是在自己家里,但我还是觉得开心。” 往年这个时候,他要在程家陪着那些人装模作样,大年夜从未真正高兴过。早些年他爹还在,所以也算开心。可是后来他爹走了,他便真的成孤家寡人一个。 明明程家那么多人,觥筹交错钟鸣鼎食,可他却觉得异常孤单。 好在,杨中元回来了。今年这个年节,他们一家人身在异乡,住在客栈里,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与满足。 只要有亲人在,无论在哪里,都跟家中一样。 无论是一直都在佛堂为儿子祈福的周泉旭,还是每年都自己对月怀念的韩世谦,家这个字,对他们重若千斤。 客栈里的后厨没什么特别多的食材,但鸡鸭鱼肉却都有,杨中元跟程维哲商量了一下年夜饭的吃食,便动手开始做了起来。 清蒸鲈鱼,梅菜烧肉,八宝鸡,红烧鸭块,醋溜白菜,拔丝地瓜,再加一个莲藕排骨汤,刚好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有甜有鱼,口味十分丰富。 程维哲在厨房帮了杨中元几个月,如今做起事情来十分麻利,两个人说干就干,他十分迅速找出梅菜泡上。又把栗子、糯米洗净,最后把土豆白菜地瓜和莲藕都放到盆子里泡上,迅速进入状态。 杨中元在他旁边仔细洗着厨房里唯一的那一条鲈鱼,脸上笑意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你啊,现在再看哪里还有那个年少有为的先生样子?”杨中元一边把那鲈鱼开膛破肚,一边感叹。 程维哲搓着土豆上的皮,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面无表情一手血,也不由笑了:“你还不是一样?再说了先生也是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谁家不是这么过日子。我以前是用不着,现在我都是你家的人了,自然要把这些都学会,要不然你嫌弃我怎么办。” “恩,对,你得好好表现,我作为一家之主,可千万别惹我不高兴。” “好的,一家之主,莲藕是切大块吗?” “是是是,快去做。” 厨房里两个人倒是忙碌又开心,厨房外面周泉旭正要掀起门帘,却被韩世谦拉住手:“算了,别进去了。” 周泉旭瞥他一眼,回头往楼上走:“就你有眼色。” 韩世谦坐在大堂里,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上楼,这才笑着摇摇头。 不多时,周泉旭领着已经醒了的徐小天下了楼:“小天,睡的好吗?” 徐小天揉揉眼睛,点了点头:“恩,爷爷,新年快乐。” “哎呦小天,真乖,等明天爷爷给你包个大红包。”周泉旭岁数大了,已经抱不动徐小天,他弯腰在他头上揉了揉,想了想又说,“你元叔哲叔正准备年夜饭呢,小天要不要跟爷爷出去转转?” 徐小天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听他这么说也有点兴奋,忙点头回答:“我要去,我要去。” 周泉旭答应一声,领着他往门口走去,徐小天看到韩世谦,也跟他问好:“谦爷爷,新年好。” “小天真乖,你也新年好。”韩世谦悠然自得靠在窗边,笑着说。 周泉旭领着徐小天一路出了大门,转身路过窗边的时候,冲韩世谦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出来走走。” 韩世谦低声笑笑,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晚上的年夜饭自然是极丰盛的,有杨中元这个大厨操持,一家人吃得都十分开心。因为过年,程维哲还开了一坛竹叶青,这酒味淡后劲小,正适合老人家喝。 杨中元这些年在宫中当差,过年其实是他最忙碌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要举办好几次的宫宴,首当其中自然就是御膳房。 仔细算下来,他也十几年没在这几日这样悠闲过了。人一高兴,自然喝得就多了些。等到周泉旭和韩世谦都歇下,程维哲就跟杨中元靠坐在一起,温一壶热茶絮絮叨叨说话。 或许是气氛太好,也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所以杨中元慢慢敞开心扉,跟程维哲说了好些话。 他没有说宫里面主子有关的任何事情,说的多半都是后来御膳房里小宫人们的趣事。 即使到这个时候,他也依旧知道有设么话可以说,什么不能说。 程维哲搂着他的腰,两个人靠坐在温着热茶的炉子旁,他有时候听杨中元说,有时候是自己讲那几年的事情,这个年节过得倒也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外面一个烟花嘭地打入半空中,紧随而来的,便是满城热烈的鞭炮声。 程维哲拉着杨中元站到窗边,看着外面五颜灿烂的烟火。 “阿哲,新年快乐。” 程维哲低下头,烟火中,杨中元脸上的笑容灿若星辰。 “小元,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无责任番外之一: 《最美不过夕阳红--社区广场舞争霸赛》 夕阳红小区是个很大的综合性小区,广场舞的团队众多,流派各异,以其正规性、高端性、时尚型走在各小区前列,每到夜幕降临,小区的中心广场上总会有一片一片的方阵。 专门跳潮流歌曲的火麒麟队领队是直爽精神的周泉旭周大爷。 在争霸赛报名前夕,他特地领着心腹二毛小朋友,去视察传说中的劲敌乾坤八卦队。 二毛滑着滑板,刺溜刺溜跟在快步走的周大爷身后,竟然没他速度快! 周大爷头戴棒球帽,眼挂大墨镜,一身黑漆漆的汗衫大裤衩,在明亮的广场里看起来别提多诡异了。 二毛吸着鼻涕,瓮声瓮气问他:“邹爷爷,你则个样子,好像坏人。” 周大爷蹲在草丛后,一边打蚊子,一边念他:“你这个小子,平时叫你好好说话,就是不听。” “邹爷爷,快看,他们来啦!” 随着二毛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花甲老者精神抖擞领着其他老人家走来。 他一头花白头发整齐梳在头上,面容清俊慈祥,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一看就是个老学者。 根本别提他还穿着一身黑色锦缎对襟唐装,那一身飒爽劲,别提多帅气了。 “邹爷爷,拉个老爷爷好酷!” 周泉旭满脸黑线瞪了二毛一眼,转头盯着那老头瞧。 听说他是大学教授,专攻文物收藏的,听起来十分洋气。 呵呵,有点本事啊。 很快,悠扬的古琴声便响了起来。 只见韩大爷一手太极剑舞得虎虎生风,随着音乐,高瘦飘逸的身形仿佛古代的侠客,惊呆了一广场的老太太们。 周大爷咬碎一口假牙,一双眼睛透过墨镜死死盯着他,甭管你多帅,跟我争地盘,没门! 终于,古韵悠扬的乐曲进入尾声,韩大爷摆了一个妙笔生花,最后把剑尖直直指向周大爷藏身的草丛:“朋友,来者是客,不出如来切磋一二?” ☆、093新年 初一一大早,一家人就起身准备包饺子。 杨中元看后厨里放了两缸积好的酸菜,便拿出一颗洗净泡上:“小天,喜不喜欢吃酸菜馅的?” 他扯下一叶酸菜,递给徐小天尝。 作为北方人,徐小天自然是吃过酸菜的,不过客栈的酸菜积得很好,闻起来就很酸,徐小天咽了咽口水,伸出舌头舔了舔。 顿时,一股酸酸的味道直冲喉咙,徐小天做了个鬼脸,小口小口咬起来:“好吃,就吃这个吧。” 程维哲从后院拿来一块冻豆腐,问杨中元:“够吗?” 杨中元手里剁肉馅的动作不停,他瞥了一眼,点头道:“就是个添头,一小块就够了。” 程维哲点点头,又去剥花生,等到花生都剥干净,又被杨中元支使去烫铜钱。 这是他们特地跟客栈老板要的新钱,每一枚都铮亮发光,看起来非常干净。不过杨中元不放心,还是要程维哲多烫几遍,这才罢休。 等陷都和好,杨中元便领着徐小天跟他学包饺子。丹落旧有习俗,便是初一早上吃一顿饺子,里面不光有馅,还有额外准备的添头。 比如花生,就是生生不息。比如豆腐,就是福气圆满。那么铜钱,自然就是财源广进了。 这顿饺子不用包太多,一家人早起够吃就行,在开年的第一天热热闹闹品着吉祥,象征着新一年都顺利开心。 徐小天跟杨中元学厨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倒是真的有天分。别看年纪小,但包起饺子来却特别有模有样,就连杨中元教他的几种很特殊的花样,也都能很快就学会。 “小天真聪明,比你哲叔强多了。”杨中元一面指导徐小天,一面笑话程维哲。 程维哲看他一眼,伸手就往他脸上抹了一把面粉,杨中元不甘示弱,伸手还击。 刚坦白感情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忙着铺子里的生意,没什么时间谈情说爱。后来程家那些事情又很烦人,他们也没日日都腻歪在一起,如今可算是有了闲暇时光,两个第一次谈感情的青年,自然就有些黏黏糊糊。 就连包个饺子,也要打打闹闹得往一块凑。 等到他们两个都快贴到一起了,徐小天才终于冷静道:“哲叔,元叔,我有点饿了……” 杨中元反应过来,发现自己都快坐到程维哲腿上去了,脸上一红,忙跳开白了一眼程维哲:“都是你,不好好包饺子,干嘛跟我闹。” 程维哲好脾气笑笑,见盆里面也没剩多少馅了,便起身洗干净手,拿了干净毛巾过来给杨中元擦脸。 一家三口打打闹闹,很快就包完了饺子,杨中元打发徐小天去叫两位长辈回来吃饭,转身跟程维哲说:“阿哲,你说我们以后的食楼要叫什么?” 程维哲帮他添柴火煮饺子,闻言一愣:“这……我还真是没仔细想。” 杨中元扫他一眼,道:“你看好多食楼茶馆都起特文雅的名,什么美味斋啦飘香楼啦之类的,我们也起个文雅点的,叫起来就觉得特别有文化。” 噗。 程维哲听了他的话,不小心笑出声来,杨中元踹了一脚他坐的板凳:“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 “对,对,你说的都对,不过我们要起名字,就要朗朗上口好记又好认,毕竟许多人都不识字,但饭总要吃的对不对?”程维哲笑着说道。 “确实是在理,可我们也要卖茶,我看许多茶馆的名字大多富有意蕴。” 程维哲摇摇头:“并不是啊小元,你看我以前的茶馆连招牌都没有,照样生意很好。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打自己的招牌,让百姓们记住就行。你觉得阳春白雪跟下里巴人比起来,百姓们容易记住哪个?” 杨中元把饺子下入锅中,用长长的汤匙来回打着圈地搅拌:“唉,我这辈子没起过名,举人老爷,这事就拜托你了。” “那我得好好想想,毕竟我们以后想要走的更远,就要有一个特别好的开始。”程维哲说着,叹了口气,“不过咱们的银子也不知道够不够,加上程家跟杨家以前给的那些,应该能把宅院买下来,我之前打听过,衢州的大宅子,三进有花园的,怎么也要五千两起了。” 杨中元有些吃惊他想那么远,只说:“我们买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先把铺子买个好地段才行吧?” 程维哲听了摇摇头:“你啊,做饭是一把好手,这生意上的事情就不懂了。” 杨中元确实很少有机会接触这个,听他要长篇大论,忙提着耳朵听。 “你看,我们此去衢州,是要去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对不对?但我们在衢州初来乍到,人家凭什么跟我们合作?我们面生,一家子人又少,也并不是外地生意做大了上衢州开个分店,我们是去那里从头开始的。这个情况下,我们就要首先把自己的家安置好,哪怕除了咱们住的地方其他都废着,也得买个大宅子住。” 程维哲跟他说话向来实在,从来不玩虚的,这番话说得浅显易懂,杨中元忙点点头,表扬他:“还是你想得周到,以后家里的生意,可要你多担待了。” 程维哲笑笑,见火烧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去取盘子:“做生意,讲究的就是门面。这也是我让二毛先去找宅院的原因。我们先把家里安置好,才能有底气去谈别的。其他人看到咱们,也知道咱们能买得起那么贵的宅子,肯定是不差钱的。有钱,一切都好办。” “你说的在理,不过啊,你也不用担心银子不够使。”杨中元迟疑一下,他先把饺子盛出来,然后才伸手在怀中摸了一把,拿出一张十分眼熟的票子来。 程维哲接过,看了上面的数目,顿时有些吃惊:“小元,你这钱是哪里来的?” 杨中元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为难:“这是……咱们走之前有人塞进门缝里送进来的,信封上,只写了一个杨字。” 程维哲了悟,好半天才说:“你大哥,这次真是难得。你知道他在丹洛可是有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啊。” 杨中元苦笑:“阿哲,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他突然这样好心,我却不想承情。生怕拿了他的钱,以后他再来找我麻烦,我真是怕了。” 虽然程家的事情更复杂一些,但是杨家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两个世代为邻的人家,也渐渐把那些亲情消磨干净,只剩下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银。 他那时离开杨家,虽然断的干干净净,杨中善也表达了悔过之情。可杨中元却再也没办法相信那家人了,如今他这白白五千两送给自己,杨中元拿着都不知道能不能花。 饺子的香味渐渐飘散开来,程维哲深吸口气,肚子咕噜噜叫出声音。 杨中元索性释然一笑:“阿哲,我们先出去吃饭吧,今日是初一,我们应当高高兴兴的,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程维哲点头,帮他把银票放好,端了两盘饺子往外走:“小元,我觉得这件事情,恐怕是因为我们家闹得太大,你大哥……感同身受,才做了这一手吧。你别多想了,或许他只是简单想要补偿你。” 杨中元点点头,端着热乎乎的饺子,一起去了大堂陪一家人吃早饭。 他们本来就包的不多,里面有好东西的自然不少,徐小天兴许是饿坏了,夹起一个也不沾醋,直接就往嘴里塞。 大人们第一个饺子还没吃到嘴里,就听他“哎呦”一声,一口吐出一个圆滚滚的铜板。 “哎呀我们小天太厉害了,第一口就吃了财源广进,快喝口饺子汤,别磕坏了牙。”周泉旭忙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 徐小天呲牙咧嘴,差点哭出来。他吃的急,那一口不偏不正刚好咬在铜板上,牙不疼才怪呢。 见他这样,旁边四个大人想笑又不能笑,只得憋着把自己的第一个饺子咽下去。 或许是因为饺子里面有东西,也或许是因为大年初一高兴,总之一家人胃口好得不得了,早起包的一盖帘饺子全部都吃光了,就连饺子汤都只剩了锅底。 酒足饭饱之后,周泉旭扯着韩世谦去厨房洗碗,让三个小的先去取了新外衫斗篷,准备出门逛街。 一家人的披风都是杨中元买的,老人家的都是浅褐色,他跟程维哲的则是蓝色,只有徐小天的最可爱,是淡淡的朱砂色。他长得粉雕玉琢,再围上这样一个披风,简直可爱极了。 客栈位于万溪最繁华的商街,他们从客栈出来,能顺着宽阔的青石板路看到栉比鳞次的各色店铺。五颜六色的招幌迎风招展,厚重闪耀的牌匾一个挨着一个,这里,彰显了整个万溪的繁荣。 时间还早,街上几乎没有人烟,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都懂了对方的意思。 起名字嘛,先看看这些都叫什么,取取经再说。 徐小天这一段日子以来是越来越开朗,他披着小披风,撒欢一样跑在家人身边,精致的小脸上满满都是笑容。 天启十六年的朝阳慢慢从云朵里爬出来,它闪着金光,带给大地暖意与活力。 ☆、094年宴 以地理位置而言,万溪自然是比不过衢州的。但它却临近帝京,是北方入京的最后一道门槛,因此,整个万溪的商事发展,跟衢州其实有些相似之处。 客栈酒楼无数,车马驿站繁多,这里的商街繁华而悠长,从街角看去,一眼望不到头。 杨中元一家老小住的这家客栈,刚好挨着车马驿,一直以来生意都很好。从这里往巷子深处走,即使是大年初一空无人烟,他们也好歹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走到街尾。 说来也是幸运,虽说大过年的这条街上只得一家天虹食府做生意,可也有许多店家就住在铺子后屋。他们不开铺子,却总要开门走亲访友,便也给了程维哲跟杨中元方便,能窥见万溪这里铺子的装饰摆设。 虽说是陪着老小逛街,但其实杨中元和程维哲却没闲着。 他们不仅要看这些铺子的装潢与铺陈,也要认真研究人家的名头招牌,就算一条街都没得店铺开门,杨中元跟程维哲也还是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丹洛位于帝京以北,虽说离上虞还非常遥远,但建筑风格也偏于粗犷。而万溪临近帝京,所以整条商街看上去富丽堂皇,十分得精致细腻。 杨中元跟程维哲都没有去过衢州,却也大约知道那里是大梁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南来北往的车辆都要在那里汇集,成就了衢州非常复杂的环境与风俗。 他们之所以选择衢州落户,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衢州外地人众多,大凡有些能力的都会去那里闯荡,所以他们一家即使去了,也并不扎眼,很快就能融入进去。 等他们一家把这条街都逛完了,又回到天虹食府门口,刚好到了午膳时分。 门口的小二有眼力见得很,见到他们在食府门口站定,忙上前招呼:“几位客官,过年好啊,里面请里面请。” 程维哲笑着点点头,让两位长辈先行进了大堂里面,这才领着徐小天跟杨中元并肩而入。 刚一走近屋里,便感到一阵暖意迎面拂来,程维哲四下打量,只见大堂四周放了好几个铜质暖炉,无味无烟的银丝碳正在里面安静地燃着。 杨中元碰了碰程维哲的胳膊,示意他往桌子上看。天虹食府的大堂中央都是六人到八人的圆桌,四周临街的位置却都是四人方桌,时值寒冬,每一桌正中央都插着一支红梅,素白的梅瓶体态修长,显露出不一样的美丽与淡雅。 程维哲点了点头,同杨中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了一个“妙”字。 这天虹食府的当家,倒也算是用尽心思。 他们来的早了些,此刻大厅里没多少人,杨中元粗粗看去,却也有些衣着普通的食客们拖家带口,围着圆桌满面笑意。 想起客栈老板说这里年饭比较贵的话,杨中元便问那小二:“小二,我们是来万溪游玩的,请问你们家这年饭,是怎么个吃法?” 那小二十分有眼色,杨中元一家人穿得都是锦缎,每个人的气派也很足,看起来就不像是一般人家,因此态度更客气了些。 “这位客官,您可问对人啦。我们天虹食府的年饭分好几种包桌,最便宜的五两银子一桌,都只能在大厅这里吃,过年这几日后厨的师傅不够,所以坐满就算完,要是没有等到位置,明个得请早了。” 这倒是有意思,包桌就意味着菜色是定好的,就算有的掌勺不在,也能把菜品很快做好呈上,店里定食材方便,大厨好做,上菜也快。食客们吃得高兴,自然也就早早离席,虽说年节时小二和大厨们的工钱比平时高,店家也是不少挣钱的。 程维哲听了这个,顿时来了兴致,他很快便把这里面的门道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便接着问那小二:“那楼上呢?” 小二听他们说要上二楼,顿时笑弯了眼睛:“二楼自然都是我们店的招牌菜了,二楼大厅的是十两银子一桌,而雅间里的,就要二十两了。不知几位客官意下如何?”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就雅间吧。” 吃一顿饭便要二十两银子,顶上许多人家一月的营生了。小二得了吩咐,高兴大喊一声:“二楼雅间五位,大吉大利好彩头。” 他倒是会说话,徐小天被他逗笑,然后跟着长辈们一同上了二楼。 如果说天虹食府的一楼看起来走的是素雅大方的路子,那二楼就十分精致典雅了。 二楼临街前后都是雅间,中间大堂只摆了六个圆桌,每一个上面都铺着暗红的桌布,看起来十分华贵。 因为有些暗,所以四周的暖炉上还摆着油灯,莹莹灯火把整个大堂点缀得灯火通明。 这里的雅间都是用镂空木雕做骨,白娟做面,对开八扇门扉格成小小的单间,看起来倒有几分别致。 小二领着他们走到其中一个雅间,刚一推开门,里面便马上迎出来一个略有些年长的侍者:“几位,新年好,我是天字三号的小二,快里边请坐,小的刚烧好了热水,不知要喝什么茶?” 这间雅间刚好是六人座的,他们一家人坐正合适,等到程维哲他们都坐定了,杨中元这才道:“不知你家食府有什么特别的茶品?” 这小二年纪略微大一些,已经算是个青年了,他面容看起来干干净净,态度也不过分巴结,却麻利得恰到好处。 听了杨中元的话,他忙说:“不瞒您说,万溪这里没有自己的茶。不过南茶北茶却一样不少,我们家这里,点得最多的要数南茶崇岭雪芽,如果您平时也喜品茶,应当知道这个便是前年的贡茶。听闻圣上相当喜爱。” 在座几位,对茶最有研究的自然是韩世谦了,他笑道:“崇岭雪芽倒是很香,不过前年的贡茶,应当是用崇岭雪芽做的茶饼,名叫千重雪,那个里面加了金散一起炒制,去了苦涩之味,多了甘甜之香。” 小二听到他几句话便把贡茶的特点讲了七七八八,也十分惊讶:“哎呀老先生,您可是真懂茶。小的只知道崇岭雪芽,铺子里也只有这个,您说的千重雪,我们老板也去定了,就是不知今年的新茶定到没有。” 韩世谦虽说避世已久,可他到底放不下茶之一字,平时如果出门,去得最多的也都是茶馆。这些消息,也就是在那些地方听来的。 千重雪他喝过吗?那是自然没有的,但只要知道里面加了金散,他就能大致推测出味道与口感。虽然其他的辅料外人不会知道,但总体来讲不会有太大偏差。 所以他听小二说崇岭雪芽,便真的想叫了千重雪品味一番。他毕生研究茶叶,只有每种每样都喝过,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失去对茶的敏锐与熟稔。 “没有就罢了,我们不如就喝雪芽吧。不过这个前味苦,小二,有没有给小孩子喝的东西?”韩世谦摸了摸徐小天的头,问小二。 小二忙答:“有的有的,有早起新榨的豆浆,跟我们家特制的梅露,您几位是第一次来万溪吧?不如小的给小客人上一杯豆浆,再给您几位加一壶梅露如何?这个比较甜,加了蜂蜜的。” 这小二倒是真有一手,因为他们包桌,所以茶品饮品都是随便喝的,看着杨中元他们是第一次来万溪,对自家铺子不熟悉,于是便把特色的东西都一一讲出来,根本不怕费钱。 那倒是,一桌二十两的银子,就算是鲍鱼人参,也能敞开吃了。 他做派自然大方,程维哲和杨中元对他颇有些好感,觉得以后自己铺子要是能请到这么得力的小二就好了,于是程维哲眼睛一转,佯装打趣问他:“小二哥态度真是太好,你在你们铺子里口碑一定是最好的,不知老板一个月给你开多少个铜板啊?” 小二也不是第一次被客人夸了,听了只是摆手:“哪里哪里,客官您真是太可气了。我们老板人好,我们一个月的工钱,自然比别家的要多一些,不过也没高多少。但是老板总是很和气,我们做得也舒心不是。” 杨中元和程维哲了然点头,这一点,他们两个都能做到。 目送他出去取茶品,韩世谦这才冲程维哲道:“维哲,待会儿走到时候问一下,这家店卖不卖成茶。我们对丹洛的茶熟悉,可别地的品种繁多,如果不每一种都了然于心,是做不出好茶饼的。” 程维哲忙站起来冲他行个礼,道:“师父说的是,我们此去衢州,还要路过凉州,到时也都买一些,安稳下来一样样品尝。” 韩世谦笑笑,伸手招呼他:“好了,我又不是那严厉师父,你不用事事都行礼。” 他说完,还不等程维哲回答,到时周泉旭插话:“你嘴上说得好,平时还不是想骂就骂他。” 对他,韩世谦总是觉得十分有趣,他们两个年纪大了,个性也很迥异,却非常奇怪地能一起拌嘴逗趣。平时孩子们忙,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一个念书一个缝缝补补,倒也能把日子慢悠悠过下去。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朋友了。 “学业上的事情,我自然要严厉一些。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好好吃饭。” ☆、095取经 小二速度很快,不多时一壶梅露便呈了上来,霎时间,小小的雅间之内满满都是梅花香气。 天虹食府特别用了透明的琉璃瓶来盛放梅露,走近一看,只见零星红梅花瓣飘散在瓶内,甚是美丽。 “虽还未尝到,但远观便知其雅,难得,难得!”韩世谦多涉猎绿茶红茶黑茶之类,花茶倒真的少有研究,此刻猛然见到,便觉自己有些狭隘。 花茶一道,虽不如烤茶来得讲究。味道也多为花香蜜味,但如果好好雕琢,也倒有一番雅致。 “维哲,你觉如何?” 待到大家都用琉璃盏浅尝一口,韩世谦又问。 杨中元以前在御膳房里,自然是吃过这味茶的。但天虹食府这道梅露,却有些特殊。其实梅茶倒是不难做的,冬日里取了最干净的花瓣,用生盐好好腌制,开春时节加入蜂蜜,封入罐中,夏日便可拿来兑水。 而天虹食府的梅露,似又加了别的。 杨中元细细品了一口,抬头却见程维哲满脸沉思:“似有些别的香味在里面,师父,您品得如何?” 韩世谦比较诧异程维哲对这道简单的花茶这样在意,听了杨中元的话,点头道:“味道倒是真好,甜中有咸,生津止渴,倒也不愧为招牌。” 小二得了他们夸赞,忙笑道:“几位真是老饕,小的险些要听不懂哩。几位,待会儿四道冷碟便要上了,小的这就煮茶吗?” 周泉旭见他们几个喝个茶一脸沉思纠结,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了便吩咐小二:“煮吧,他们几个毛病多,吃个饭就喜欢嘀咕这些,每天没完没了的。” 小二笑笑,麻利地燃起茶炉。 那茶炉个头很小,炭火放得也不多,上面一个紫砂茶壶,正烧着清水。 他正煮得认真,杨中元这边却突然低声叫道:“我知道了,这里面放了牛乳。” 这话仿若暮鼓晨钟,一下便把程维哲从沉思中唤醒,他一双漆黑眼眸认真盯着杨中元看,满目都是欣喜:“我想到一味茶,回家与你们说说。” 韩世谦见徒弟这般用心,也不恼怒他刚才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只笑着拍他肩膀:“维哲,慢慢来,不急。大过年得,我们松快些吧。” 程维哲笑笑,低头问徐小天:“小天,你觉得这个梅露好看吗?” 他问得有些特别,直说好看,却未讲好不好喝。 徐小天捧着热豆浆,用力点点头:“好看,不过我还是喜欢喝豆浆。” 程维哲点点头,有些兴奋地看了一眼杨中元,不过这次却没再讲些什么。 不多时,便能听到外面偶有人声响动,小二煮好了茶,给他们一一呈上,这才道:“几位,今日客人会比较多,如有吵闹,请多包涵则个。” 杨中元点点头,又抿了一口崇岭雪芽。同韩世谦说得一样,这茶出入口时十分苦涩,可等到温热的茶汤涌入喉咙,霎时间便有甘甜之味涌上心头。 睿帝穆琛极爱这茶,大抵因为它寓意深远,道明了先苦后甜的绝美滋味。 因他喜欢,所以宫中近些年来的贡茶与茶饼多是雪芽。杨中元跟着没少喝,自然品出天虹食府的这一壶茶并不是最好的雨露雪芽,但也是今年的新茶。 “小二,你们店做生意倒是实在,这雪芽是今年的吧。”杨中元道。 他话音落下,程维哲又补了一句:“水也想必是山泉水,这水煮雪芽,却是最合适的。” 那小二见他们对茶这样懂行,也不由有些兴奋:“那是自然的,我们老板说了,要做就做最好的,这样客人们便会时时想着光顾,生意才能兴隆。” 程维哲点点头,笑道:“是这个理。” 他们说话喝茶的功夫,四道冷碟便上得桌来。 二十两银子一桌的年宴,天虹食府是最下功夫的。 四道冷碟,八道大菜。两样汤,四样点心,不算茶酒,一共十八道菜,听起来倒也极为丰盛。 不过,吃酒席便是这样,听起来多,实际上他们一家五口,却应当能吃的完。 只看那四道冷碟,水晶肘花、老醋蛰头、蜜汁小排还有一道素火腿,摆盘倒是十分讲究,可分量却真是不足,几乎一家人一人夹一筷子,盘也就空了。 万溪此地并不临海,冷碟就能吃到蛰头,这倒是杨中元未曾想到,却也在情理之中的。 毕竟银子摆在那里,要是没些江湖海鲜,恐怕说不过去了。 这样想着,他吃起来也更仔细一些。只看那水晶肘花,圆圆薄薄一片,却精致可爱,不仅能显出大厨刀工,也知其讲究细致。 “不错。”等冷盘都撤下,杨中元便给了一个总结。 程维哲同他一起吃过多少饭了,自然知道他自己做饭讲究,在外食也挑剔。能得不错两个字,已经说明天虹食府大厨手艺了得了。 徐小天年纪还小,更喜欢吃那蜜汁小排,杨中元见他埋头啃得认真,不由笑道:“小天喜欢食甜,以后长大了牙要歪的。” “才不是,元叔你骗我,”徐小天把骨头吐到盘中,撅撅嘴,“父亲跟我讲过,他说我牙齿都长好了,不要天天吃就行。” 程维哲听了,“噗”的笑出声来,杨中元白他一眼:“你笑什么笑。” “没有没有,只是吃得急了,呛着了。”程维哲佯装咳嗽,赶紧喝了一口茶。 天虹食府上菜很有次序,他们刚刚把冷碟吃完,转眼便又上了四道大菜。 一般而言,这种水平的席面必要有鸡鸭鱼肉,果然,上的第一道大菜便是脆皮乳鸽,紧随其后,还有干烧鸭宝、酸汤牛肉以及小炒河鱼。 这四道菜,显然是刚刚做出来的,顿时雅间里一阵肉香,杨中元让小二把乳鸽和鸭宝都摆到周泉旭与韩世谦跟前,拉着程维哲站起身来举杯道:“师父、爹,此番我们背井离乡,劳烦两位长辈陪着一路奔波,晚辈十分惭愧。今日是大年初一,我跟阿哲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以后我们两个一定努力,争取把家业重新置办出来。” 他这一番话说得至情至理,周泉旭眼眶都红了,忙叫他:“你这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快坐下吧。” 韩世谦也说:“好了好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咱们现在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就是最好。维哲,还不快跟中元一起坐下。” 程维哲知道杨中元第三次路过万溪,心中定然十分感慨,得了师父的吩咐,却笑着向两位长辈鞠了一躬:“泉叔,师父,我跟小元的心思一样,您二位使我们仅剩的长辈,以后我们自当好好孝顺你们。咱们一家多好,有老有小,开心幸福,万事足已。对不对小天?” 他弯腰摸了摸徐小天的头,然后仰头把琉璃盏中的热茶喝干。 杨中元跟着他一起喝茶,这才坐下。 一时之间,雅间里的气氛便有些沉闷,徐小天看了看几个大人,想了想就说:“咱们家是最好的,不是吗?” 孩子的话语是最天真无邪的,这也是徐小天第一次说咱们家这个词,杨中元顿时有些感慨,也开始热络气氛:“小天说的最对了,来,吃个鸽子腿,店家这菜做得不错,外表酥脆,内里却很嫩滑,倒是下了功夫的。” 刚才他们一家人伤感着的时候,小二就只当自己不存在,可此刻杨中元点评起菜品来,他又忙笑着应:“这道是我们家掌勺的招牌菜,多谢夸赞。” 杨中元也没接话,只是跟家人们一同品尝美食。 他们吃这顿饭,虽然也有让老小高兴的意思,但是杨中元和程维哲更多的是来观摩学习的。 杨中元虽然手艺了得,程维哲也颇有经商头脑,可他们毕竟是开食楼的新手。路边的食摊只要味道好,便会一直有人来食,但食楼却不一样。 他们要有自己的特色、招牌,要有自己最主打的东西。无论是铺子的装潢还是用的食具,都要精挑细选。就连伺候客人的小二,也得机灵善辩,就像天子三号房的这个,一张嘴就舌灿如花,让人听了就觉得舒服。 带着这样的目的,吃起饭来更多的就是品尝了。 虽然味道好,但总是有不足的。杨中元自己就是个厨子,对于膳食非常执着固执。他说好的自然是好,但是从来不说绝对。 他只会说尚可,不错,却很少将好吃或者是最好之类的话。 比如吃乳鸽的时候,杨中元会问程维哲:“你觉得鸽子这么做比较好,还是煲汤比较好。” 程维哲想想,便答:“我们可以开成不同的风格,比如前头那个打珍味,后头的可以有温补,那前头便是好吃就行,后头的,汤品多更好一些。” 他说得十分含蓄,但杨中元却能听懂。程维哲的意思,竟然是连分店的事情都考虑进去了。 杨中元一顿,道:“你倒是想得远呢,万一第一个都开不起来怎么办?” 程维哲摇摇头,给他嫁了一块鸭胗:“不会,我们虽然从零开始。可有些东西,却已经具备了。” 是的,他们虽然年轻,却饱经挫折与磨难。一个在宫中压抑十几年,另一个就在家族困境里挣扎。他们走街串巷不嫌丢人,也从不在意他人的非议。 他们心志坚定,目标明确,只要站稳脚跟从新开始,那光明的未来便不会太远。 程维哲一直都这样笃定。 ☆、096灯会 这一顿饭,不仅吃得大人孩子都很尽兴,也让程维哲跟杨中元学到不少东西,算是一举两得。 之后两日一家人过得倒是悠闲极了,杨中元和程维哲许久没这么放松过,一开始还不太适应,后来却也能从喝茶下棋看书里,找到些别的趣味。 偶尔这样平淡生活,不用为琐事忙忙碌碌,倒也不错。 正月初三,正是万溪灯会。 万溪以串流而过的青延溪而闻名,沿着清澈的溪水两侧,便有亭台水榭垂柳芦苇,美丽非常。而万溪灯会,边恰好是在青延溪岸边。 虽是寒冬,但万溪灯会依旧热闹非常。 晚上杨中元一家人早早吃过饭,披上披风往青延溪这边走。从城里往溪边大约要走两刻,他们刚离开商街没多久,便能感到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都往一个方向行去。 因为正值新年,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开心与幸福。就连寒冷的冬日都没办法阻挡百姓的热情。 杨中元他们本来是不认得路的,等看到这么多人,便也理所应当跟着他们走。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不远处的灯火仿佛长龙,映得溪畔缤纷璀璨。 “倒也真是很美。”杨中元感叹一句。 程维哲笑着看他,右手有些紧张地摸着袖中的玉佩。 那是林少峰唯一一块从林家带来的祖传之物,大梁早年便流传下来的一块谷纹玉环。这玉环洁白温润,是上好的白玉所致,传到程维哲这一代,已经将近三百年了。 程维哲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他莫名有些紧张,又有些热切,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倒也是平生头一遭。 等到一家人走到溪边之时,这才看到靠近溪水的那一侧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远远望去,延绵数里。此时正值隆冬,原本清澈透亮的溪水早就结冰,却把莹莹灯光映衬得越发明亮。 岸边除各色花灯,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商小贩。有数不清的点心美食也有玩偶糖人,更有灯谜铺子,等着百姓们前去猜上一猜。 这里人多,周泉旭跟韩世谦也颇有眼色,见来逛灯会的大多都是年轻伴侣,便笑着对程维哲跟杨中元道:“我们领着小天去吃好味去了,你们两个自去玩吧。” 杨中元听懂了爹爹的话,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也确实想同程维哲自在地逛上一逛,便微红着脸点头答应了。 韩世谦笑笑,看了自家徒弟一眼,领着徐小天一起先走了。 留下程维哲跟杨中元两个愣愣看着对方发呆,好半天程维哲才笑出声来,他牵起杨中元的手,低声道:“走吧,我们去逛灯会。” 杨中元深吸口气,见街上人们大多三三两两而行,便也不再顾忌,回握一下程维哲的手,同他一起慢慢往前走。 万溪繁荣富饶,百姓安居乐业,这寒冬时节的灯会,人也自然不少。 一路上,杨中元跟程维哲几乎把每个摊子都逛了一遍,给徐小天买了九连环,也给两位长辈买了不甜不粘牙的花生酥,等到走到最大的那个灯谜摊位时,四周已经围满了人。 杨中元心情很好,他笑眯眯晃了晃跟程维哲牵着的手:“要不要猜?先说好,我可是不擅长这个。” 程维哲被他晃得有些心里痒痒的,他侧头看着杨中元红扑扑的脸颊,心里的喜欢简直难以明说。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呢?程维哲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年幼便相识,一起打闹长大,幼时的所有记忆都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好的跟一个人似得。 他们也会吵架,也会冷战,可是往往一天之后,就按捺不住想念,又凑到一起玩了。 后来分别的那十四年,是程维哲从未想过的,可到头来再见,他也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等待的始终是那个会笑着叫他阿哲的少年。 四周人声鼎沸,街上花灯璀璨,程维哲静静看着杨中元,心里终于下定决心。 他说:“猜吧,如果我猜到了最好的那个花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杨中元挑起眼眉,挑衅似地看了他一眼:“好啊,可你要猜不到呢?” 程维哲心里满满涌出一阵的热浪,他定定看着杨中元,低声在他耳边呢喃:“我要是猜不到,随你摆布。” 杨中元平时被他调戏惯了,在家里倒也习惯,可如今当着满大街的人,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霎时间,他原本红彤彤的脸颊更是夺目,仿佛比那层层叠叠的五色花灯还要璀璨。 因为一路上玩玩闹闹,他们到的有些晚了,下面几层花灯都被人猜走,只剩上面十来个最漂亮的还在散着光芒。 程维哲牵着杨中元,走到老板面前:“老板,最上面那个要怎么猜。” 老板一晚上赚了不少钱,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他闻言朗声道:“只要使二十个铜板,便可猜上一猜,下面的简单,都已经猜走了。上面的却有些难,小哥您有眼光,最上面那个,要猜三个谜题,都对了才能带走,要不要试试?” 程维哲就看上了那一个花灯,闻言爽快递过去二十个铜板:“我就猜那一个,请说吧。” 那花灯挂得有些高,上面的字面都看不太清楚,老板从怀中掏出一个本来,低声念道:“小哥听好,一钩新月挂西楼,打一字。” 程维哲一听,立马就把谜底猜出来了。这种诗词字谜虽然对普通百姓来说比较难,但对于他这个考取过举人又当过书院先生的,自然不可能猜不出来。 虽说觉得简单,但程维哲还是佯装思索一番,才到:“这个应当是三个里面最简单的一个吧?我猜谜底是禾字,锄禾日当午的禾,对吗?” 听他一下就猜了出来,花灯老板也没在意,第一题还是比较简单的,猜对的人不少。 他笑着赞道:“恭喜了,小哥好学问,那么我说第二题了。谜面是,流水已逝去,孤树竟成荫,也是打一字。” 这个就比第一个略微难了一些,但程维哲还是很快猜了出来:“我猜,是梳字,梳子的梳。” 原本杨中元是没想出来这个谜底的,猜灯谜这个事情他几乎没接触过,特别生疏,偶然这么一听,自然是转不过弯来。 但程维哲不一样,头几年他成天教书做学问,猜这个倒是颇为顺手。 字谜一般不过就是拆字组词,或者是寻古溯源,只要把知识都理解透了,自然就能很快猜出来。 花灯老板这里的谜面,大多都是猜字的,也没什么特别难的古谜语,只有最上面那个,要猜三个谜题,所以显得难了一些。 老板猛地听到程维哲又对了出来,便不由有些吃惊:“小兄弟还挺厉害的嘛,接着便是最后一个了,这个要是再猜对,那顶上的花灯便送给你啦。” 程维哲得意地看了杨中元一眼,一双漆黑的眼眸闪着光芒。 那意思是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他虽然没说出口,但杨中元却笑着推了他一把:“是,是,你最厉害了。” 老板看他们两个年轻亲密,立马便知道他们的关系,因此笑着道:“哎呦二位,那最后一个谜面,可真是适合你们。” “且听好,二人相依偎,青草底下栖,也是打一字。” 程维哲一听,顿时笑出声来:“老板,你这的灯谜,都是极好啊。” 他们做花灯,一年也只得这一次灯会,自然灯谜都是精挑细选的。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有的谜面还要吉祥,听起来要讨喜。 得了客人夸奖,自然是高兴的。 从程维哲猜到第二个灯谜开始,周围的人群便都兴致勃勃往他们那边看,过节嘛,无论结果怎么样,凑个热闹也是高兴的。 不过程维哲却也没叫人失望,他沉思片刻,很快便把第三个对了出来:“是芙蕖的芙字,对不对?” 老板一听,顿时高声叫道:“这位小哥太厉害啦,猜中玲珑花灯,猜中玲珑花灯,剩下的不多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他这么一叫,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顿时热闹起来,有的甚至还鼓起掌来,跟自己中了头彩一样高兴。 本来程维哲猜对了花灯杨中元就很高兴,四周百姓这么一起哄,他顿时笑得眯起眼睛,浑身都透着开心与满足。 老板很会做生意,一遍取下花灯,一遍还在高声恭喜程维哲。 程维哲倒是十分淡定,他接过那盏七彩玲珑花灯,走到杨中元面前递给了他。 杨中元笑着伸手去握灯杆,可程维哲却没有松手,他一愣,抬头往程维哲脸上看去。 四周人声鼎沸,灯影璀璨,程维哲英俊的脸庞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温柔深情。 只听他说:“小元,我们成亲吧。” 明明这里人这样多,声音繁杂热闹。可是程维哲那句话却让杨中元听得清清楚楚,醇厚的声音仿佛带着无与伦比的气魄,直直穿入他心中。 在杨中元感官里,天地间都只剩他们两个。 他对程维哲一笑,大声回答他:“好,我们成亲吧。” 下一刻,他便被程维哲大力拥进怀中,杨中元低头看着手中不停旋转的璀璨花灯,眼眶温热。 清清溪水畔,花灯璀璨时。情人终眷属,良辰美景谁与共。 ☆、097到达 天启十六年二月二,正是龙抬头。 一辆朴素的马车来到衢州安远街夏氏大宅前,缓缓停了下来。 车门被一双有力的手推开,紧接着一个高瘦的青年从马车上跳下来,转身扶了另一个青年下得车来。 杨中元站在地上缓了缓,这才抬头打量夏家的大门。 只见一片白墙青瓦之间,藏青色的门柱高大挺直,屋檐之下,黑色匾额上的鎏金夏字古朴潇洒。 夏家在衢州立足百年,蹒跚至今,由夏君然跟尚泽一起带入旁人不可企及的高峰。 如今的夏家,已经是衢州最有地位的商贾了。 皇商二字,并不是谁人都可叫的。 杨中元看门口的门房正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忙上前笑道:“这位小哥,你好,我们夏老板丹洛来的朋友,劳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小杨与小程都已到了。” 那门房原本还比较紧张,但一听他们自报家门,立马松了口气,笑着把他们迎了进去:“几位里边请,我家老爷早就提过几位会过来,跟小的们耳提面命好几次了,说你们来了一定要马上请到正堂里等的。几位请随我来。” 见了他的态度,杨中元总算松了口气,程维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跟那门房客气去了。 说起来,他们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夏君然跟尚泽能做成这样,已经十分难得。就凭这番言而有信,也难怪夏家在他们手里蒸蒸日上。 同杨家与程家比起来,夏家的整体建筑要更精致和秀美一些,青墙白瓦,小桥流水,好一派江南水乡景致。不过衢州地处中原,实际上还是比较靠北的,衢州的青墙白瓦院落,倒也自成一派。 等一家人都在正堂坐定,转眼便听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少爷,元少爷,你们都来啦。” 程维哲忙又站起来,转身便看到二毛一脸惊喜跑进来。 一月未见,原本还有些稚气未脱的二毛看起来也有点青年模样了。他独自在外办事,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使得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少年很快便成长起来。 程维哲招呼他走到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二毛,新年好啊,你长大了。” 过了年,二毛也就十五了,他去年由程维哲束的发,如今已经算是个半大的少年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二毛有些不好意思:“少爷,我现在叫岑志清,您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 他说着,一一同韩世谦周泉旭打了招呼,然后才跑到杨中元跟前:“元少爷,志清也很想你,咱们什么时候去看宅子?赶紧落户要紧。” 杨中元还未等说话,徐小天便上前冲岑志清做了个鬼脸:“臭二毛,我看你只想着元叔做的佳肴才是真的。” 岑志清被他说破心思,也不恼怒,只是弯腰在他头上拍了拍:“小天,新年快乐。” 徐小天跟他年岁相近,也能玩到一起去,因此被他这样问一句,马上就忘了刚才顶他的话,跟着道:“二毛二毛,新年快乐。” 自从有了大名,岑志清小少年就不喜欢别人叫他二毛了,不过,家里人除外。 程维哲等他们叙完旧,这才叫了岑志清坐到身旁的椅子上:“志清,夏兄与尚兄最近身体如何?关于宅院的事情,他们怎么讲?” 岑志清一听少爷要问正事,立马坐直身体,一脸认真道:“尚老爷身体好着呢,可精神了。夏老爷就……待会儿你们自己看吧。宅院的事情两位老爷可上心了,四处打听了月余,才刚听到安远街旁边的近平街刚好有一户人家要搬走,那边跟安远街差不离,都是三进的大宅院。我跟着尚老爷去过一趟,外院和内院结构也好,就是屋宅有些旧了,里面的家具也都有些破败,咱们要是真买下来,还得再费一笔银子添置。” 程维哲跟杨中元原本想着要在衢州的客栈住好久才能找到称心的房子,如今一来便听说找到一户还不错的,破有些惊讶。 “辛苦你了志清,能这么快就找到房子,我可真没想到。”程维哲道, 他话音刚落下,一把有些熟悉的嗓音便从门外响起:“衢州找小一些的宅院满大街都是,可大宅子就不好办了,你们这次运气是真好。” 杨中元对夏君然很有好感,猛地听到他的声音,便飞快起身跑去迎他,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夏君然被尚泽扶着,挺着个大肚子慢慢往正堂走来。他见杨中元脸上的表情十分逗趣,立马笑出声来:“小杨老弟,我不是说过我们家大公子就是我生的,怎么你还这般惊讶。” 杨中元有些尴尬,他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夏哥,你身体不好还走过来干什么,应当我们去看你的。” “我身体好着呢,多走几步怕什么的,多活动活动才好生。行了行了你快别过来扶我,自己进去坐好。”夏君然笑着说,还特别嘚瑟的挥舞了一下手臂。 尚泽被他吓了一跳,忙瞪了他一眼,口里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温柔:“你老实一些,别伤到自己。” 程维哲听到声音,也走过来看了一眼,不过他比杨中元镇定多了,看了只是说:“恭喜夏兄尚兄,家里又要添丁了。” 夏君然比之前见到的时候胖了许多,可他人本就个子高,身材修长,如今即使怀了孕,也只是看起来富态一些,并不显得很臃肿。他今年已经二十七了,这个年纪在大梁已经算是岁数大的了,因此尚泽这一次比第一次还要关心他,生怕他有个好歹,恨不得天天跟在身边,一刻都不错过。 “同喜同喜,等你们落了房子,可要请我们吃一杯喜酒。哎呀对了,你们得早点,要不然我们家老二出来,我就去不成了。”尚泽小心翼翼扶着他坐下,这才松了口气。 他一贯面冷,此刻做出这种表情,看起来还真是别扭。 杨中元看了,忍着笑道:“夏哥,我跟阿哲没想道你这一茬啊。不过我爹跟师父已经找大师给我们算过了,婚期定的五月十八。” 夏君然见他那表情,便知道尚泽又有些过了,忙回头白他一眼:“你放松些,生老大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个样子啊。不过五月啊,五月我行的。” 他说罢,拍了拍肚皮,自顾自笑道:“这个小家伙四月就能出来了,五月我一定会去捧场。” 程维哲见杨中元表情都快憋不住了,忙接过话茬:“夏兄,尚兄,此番找宅院的事情劳烦二位,大恩不言谢,我跟小元心里都记着,来日一定偿还恩情。” 找个这么大的宅院,不是光找人牙才能行的,要是买家不靠谱,主人家说不得都不乐意卖,这里面搭了夏家的面子的。 夏君然笑笑没说话,倒是尚泽面无表情说:“都是朋友,无须客气,明日我带你们过去看看,如果满意,直接定下便是。” 程维哲点点头,又是一番道谢。 这边厢杨中元已经问起了宅院的情况,夏君然说话自然比尚泽多多了,听了忙道:“也该着你们运气好,之前岑小子来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一处满意的地方,可你们到的前几天,他们便说要搬走了。那一家的儿子考上进士,阖家都带去上任了,这才把宅子闲了下来,他们家本来人就少,那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么多年都没翻新过,一家那么几口人住着实在太大了,这才想着转手卖掉。杨老弟,那宅子虽然旧了,可地皮可是实打实的。咱们买到手里好好捯饬一下,那宅院便是你们自己的了。” 说来他们也不过就见过两次,夏君然都能跟他们这般推心置腹,处处为他们着想,也真是难得。 杨中元承情,虽还未瞧见,心里也对那宅子极满意,因此忙说:“夏哥说的是,明个我就跟阿哲过去看看,银子我们都带足了,只要宅子够结实,那肯定直接买下来。夏哥,我也不太会说话,这次真是谢谢了,以后只要你用得上老弟我的,一定义不容辞。” 夏君然听了噗的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让你义不容辞个什么劲。不整这虚的,晚上哥请你们吃饭,就在家里摆一桌宴席,东厢已经收拾好了,你们就当自己家来住。” 他本就是个爽快人,除了有点路痴,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为人爽朗大方,做生意也很讲诚信,有头脑,够聪明,夏家不当皇商都说不过去。哪怕他们年年都不落选,也是应当的。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尚泽,夏君然简直如虎添翼。 他们到真是般配,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 他跟他的将来,希望也是如此。相守相伴,一同打拼,把一个家族重新推上荣耀巅峰,然后努力做到最好。 思及此,他们一同向夏君然跟尚泽鞠了一躬,这个礼行得真心实意,毫不作伪。 “谢谢。”此刻最能代表他们内心的,也只有这两个字了。 ☆、098买房 衢州自古繁华,一直是临近几个郡府的交汇之处,不仅路路通畅,水路也一直繁盛不衰。贯通整个衢州的鸣春江从沐泽胡往北一直延伸到万溪青延溪,途径岭南、淮安、衢州、凉州及万溪五地,成为衢州最重要的运输纽带。 因为鸣春江并不接临沙罗河,所以这条承载着南来北往货船的江水也从未发生过水患,千百年来,滔滔江水给衢州带来数不尽的繁华。 同丹洛相反,衢州最富贵的人家大多居于北城,夏家的安远街和杨中元他们此刻要去的近平街都坐落于此,成就衢州最富有代表的衢式建筑。 第二日一大早,尚泽就先让下人去登门拜访那户人家,等到用过早膳,他便领着杨中元跟程维哲一同出了门,因为离的很近,所以他们连马车都没套,直接步行前去。 尚泽一直是一个不擅言辞的人,他不爱讲话,面色也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面冷心热,并不是个冷清之人。 相反,该帮朋友忙的时候他从来不推辞,每一次都尽心尽力,是个相当可靠的人。 一路上,除了程维哲跟杨中元偶尔问他几句,他简单回答了,便一声不吭往目的地走去。 杨中元他们也不在意,他本来就是这个性格的人,只要习惯倒也很好相处。 不多时,他们就拐过安远街的街尾,转身向另一条长巷里走去,大抵都是因为建筑的颜色十分浅淡,烟雨朦胧之中,总有一种安然肃穆之感,杨中元倒是很喜欢这里。 “衢州这边的宅院倒是别致,我真的很喜欢。”杨中元感叹道。 程维哲笑笑,帮他把耳边的碎发捋顺,答:“你喜欢就好。” 尚泽听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伸手往前方的大门指去:“前面便是了。” 杨中元仔细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笑着说:“这里离大哥家倒也真是近,即使是步行,一刻也能到了,真是不错。” 他们在衢州举目无亲的,一家人能靠的只有自己,如今能有一个偶然认识的朋友帮忙,还能一下子就寻到宅子,运气不要太好。 说话的功夫,他们便走到了大门口。 大抵真的已经搬走有些时候,主人家以前在这里住的时候也没补修,这宅子看起来真的有些破旧。不仅大门口的门柱都已经斑驳朽败,就连屋檐上的瓦片都已缺角破损,看起来十分磕碜。 索性屋檐下的门楣看起来还很细致生动,只见两只仙鹤对着舒展翅膀,朵朵云纹漂浮在仙鹤身旁,看起来极为漂亮。 门楣有仙鹤者,定当出过三品以上朝臣。 “这家倒是书香门第,阿哲住进来也算是合适。”杨中元叹道。 不料他话音落下,便看一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猛地打开斑驳的大门,兴许是因为久无人居,门轴异常滞涩,刚一打开便发出巨大的“吱嘎”声。 那青年脸上一红,顿时结结巴巴道:“诸位,可是来瞧,瞧宅院的吗?” 尚泽点点头,主动上前走了一步,抱拳道:“你好,我是夏家尚泽,要买宅院的是我家的朋友。” 他说完,又往后退了半步,好让那青年能看清程维哲跟杨中元的样貌,毕竟是他们买房子,无论夏家在中间搭不搭桥,都要卖家跟卖家能交谈顺利才是。 在衢州,夏家的大名谁人不知,而尚泽,也算是夏家的二当家了。就算那青年久未归来,却也从小在衢州长大,自然是知道他的。 有了尚泽在场,他也算是有了些底气,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紧张,反倒有些如释重负:“你们好,实在,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会说话。哦对了,几位快请里面请。” 程维哲见他那样子,便知道是一直浸淫在书院的那种读书人,他们没怎么办过大事,但又什么书都读,换句话说,就是那种纸上谈兵的人。 看他的年岁,估计不是那位刚考上进士之人的哥哥便是弟弟。 他想了想,便冲那青年和善道:“小哥你好,我姓程,这位姓杨,我们此番前来,正有看房子之意。” 果然,那青年见他跟杨中元面上都有笑,态度也很温和,便说:“我姓江,是家里的幺子,这一次回来,便是要卖掉家里的这座祖宅的。” 一行四人慢慢往里走,杨中元和程维哲都忍不住开始四处打量起来,只有尚泽仿佛对这个宅子不太关心,只是问那青年:“家中长辈可好?如今是去了哪里落户?” 虽不在一条街上,但跟夏家也算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关心一句的。 青年见买主正认真打量,想要多说几句自家宅子的好话,可他性格十分腼腆,憋了半天都憋不出半个字来,好不容易尚泽跟他搭了句话,他顿时找到了话题:“都挺好的,如今跟我大哥去了华乌,因离衢州有些远,长辈又年纪大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回来处理事情。” 尚泽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江家小公子也不觉得尴尬,他反而松了口气,偷偷观察程维哲他们的表情。 说实在的,他们家这座祖宅,已经十几年没翻新了。江家祖上有人做过大官,所以门楣才能用仙鹤腾云,可一代代下来,曾经的书香门第终归败落,到了他跟他哥这一代,整个江家已经剩下个空架子,他们一家人索性把后院的大部分院子都锁起来,只在主屋生活。 但不管怎么说,曾经的荣耀还是能在这所宅子的处处体现。 他们现在在正在看的,正是前院。。 曾经的假山水池早就干涸,前院的花园也已经荒废,正堂看起来还比较新,想必是为了维护脸面,草草翻修过。 江家小公子拿不准程维哲跟杨中元的态度,只是结结巴巴道:“程公子,杨公子,我家看起来有些破旧了,可是当年是真的下了大力气修建,虽然近些年都没怎么打理,但是所有屋舍的木头都是曲柳木的,地基也打得结实,只要……只要换换家具,重新刷墙换过瓦片,那肯定还是很不错的。” 青年本来是准备住上几个月才能北上跟家人团聚的,年前他大哥突然上任,又十分担心他跟两位爹爹的生活,索性便商量着卖掉祖宅,一家人以后无论在哪里都能在一起。 他没想到,刚回来衢州便有人过来看房子。 因为有些仓促,他也没准备什么话跟人好好介绍一番,只得老老实实把心里话磕磕巴巴讲出来。 也就是因为这样,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这家人产生了些好感,房子是有些旧了,但他们买到哪里都要重新翻新,还不如买下这座无论是位置、结构还是用料都很考究的房子。 心里有了主意,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由杨中元笑着温和道:“江公子,你不用紧张,我们确实是十分喜欢贵府的宅院,家里人也都醉心于琴棋书画,对你们家这般的书香门第是极有好感的。我瞧着你们家的前院和正堂十分古朴大气,就是不知后宅怎么样了?” 江小公子听了他们的话,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他是个很简单的人,所以程维哲跟杨中元这样的,几乎说两句就知道他爱听什么了。 “那好办,直接跟我去后院看看就是了。我家后宅大挺大的,光院子就有六个,也种了好些桂树与梧桐,漂亮着呢。”青年一听便高兴起来,直接领着他们去了后院。 这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住,整个后院看起来十分荒凉,虽然树木都已落叶,但看起来倒还真是不少。在整齐的鹅卵石小路两侧,有几个只剩下土的花坛,花坛后面,便是一个个院子。江家早年书香门第,院子做的十分别致。就拿主屋来说,进去一看便是一个光秃秃的小荷塘,荷塘之上有木架桥,木架桥旁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而主屋则是上下两层的,下层不仅有一个宽敞的正厅,还有面对着荷塘的茶室与书房,倒也真是读书人的家。 程维哲一直仔细打量杨中元的表情,见他是真的喜欢这里,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们原本只以为这家是那种破败许多年的破落户,没想到当年根基还在,屋舍虽然并不新,但却胜在精巧别致,只要好好拾掇一番,肯定是极漂亮的。 这样想着,程维哲便扯了一下杨中元的袖子,杨中元回头,见他满脸都是询问,便给了一个笃定的笑容。 他们两个交流,只靠表情就够了。 “江公子,你们家这么大的地方,这价钱恐怕不便宜吧。”杨中元打好主意,为难道。 江小公子没做过生意,他见杨中元仿佛觉得他们家地方太大了,顿时有些慌张,忙摆手道:“我们家真不大的,不知道你们去没去过尚老爷家里,那才叫大哩。” 他这回答的,驴唇不对马嘴,杨中元只是想问问他宅子的价格是多少,却不料他只针对前半句回答。 杨中元有些无奈,索性直接问他:“那,不知贵府到底想要个什么价钱。” 江小公子听了他的问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七千两……不能再少了。” 他这一看,就是家人早就嘱咐好的。他自己可能没有半点主意。 杨中元心里有了谱,那他们家人肯定还给了一个最低价格,想了想,他低下头,再抬头时脸颊便有些红了:“江公子,实不相瞒,我跟阿哲是被家里赶出来的,手里没有那么多银子。” 他说着,用手挽住程维哲的手臂,没有接续说下去。 程维哲会意,他拍了拍杨中元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温声道:“江公子,你们这房子是挺大的,可是家具全都不能要了。我们搬进来,既要重新翻修又要再添置一批家具,这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您看能不能再降一降?” 他跟杨中元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总之态度都很妥帖,那江小公子何时见过这种场面,被他们说的一下子就有些慌了,只得结结巴巴道:“那……那六千……六千五百两,行吗?” 这……也太好说话了,杨中元跟程维哲一人一句,瞬间就降下来五百两银子。 这个价格虽然还是有些高,但是已经在杨中元他们的讨论范围之内了,因此两个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尚泽,他们毕竟不知道衢州这边的物价,尚泽却懂。 尚泽此刻正巧站在江小公子的身后,见了二人目光,便面无表情做了一个动作。他右手攥拳,往左手心压了压,然后收手不再动了。 他这个意思,是还能再压一压? 杨中元心里有了底,表情仍旧有些为难,他扯了扯程维哲的袖子,低声道:“太贵了,阿哲,我们走吧。这么多钱使在这上面,等以后搬进来没钱买家具吃饭,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能叫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程维哲只当他说悄悄话呢,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我们辛苦一些,以后还能挣回来,你不是很喜欢这里?” “可我不想你再那么辛苦了,”杨中元摇了摇头,又看向江小公子,“江公子,打个商量吧,您能否再便宜一些?” 江小公子看他们这样也很为难,他想着家里长辈的嘱托,又觉得这两个人有些可怜,此刻心中徘徊不定,简直纠结死了。 最后,江小公子在杨中元跟程维哲的目光里,一狠心咬牙道:“六千二百两,不能再少了!” 六千二百两,跟当时在万溪程维哲随口说的数目真是差不了多少,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成交。” 于是,当天,程维哲跟杨中元便在万溪买好了房子,杨中元不愿意拖着,下午就领着一家人去了户政所,不仅凭借路引免费把房子过了户,还把一家人的名册都落到新买到手的杨府之下。 到衢州的第二日,他们真正成为了衢州人士。 ☆、099家具 未来他们的家叫杨府,这个是程维哲跟杨中元早就说好的。 对于杨中元来讲,家里以后谁做主,宅院叫什么都无所谓。可程维哲却说,程这个姓氏,他不想继续延续下去了,他们两个的孩子,无论姓杨、姓周、姓韩或者姓林,对于他来讲,都比姓程要好得多。 杨中元听了,只得一声叹息。 房子当日就买了下来,从程家要来的那六千两银票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就又花了出去,程维哲同杨中元打趣道:“唉,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家宅和户籍都落好了,杨中元心里高兴,脸上也一直带着笑:“会花才会赚,我们能赚到钱,现在先花了又怕什么?” 程维哲陪着他一起在木匠铺子里看图纸,闻言立马点头:“小元说得对极了。” 一旁的木匠师傅见他们颇有些亲密,年纪也不算小了,便也笑着说:“二位可是买了新宅院?这是要单过日子?” 杨中元一愣,他想了想,才道:“我们这也算是吧,师傅,您这有打好的家具吗?” 这日是他们到衢州的第三日,上午夏家的大管家便给他们介绍了几个泥瓦匠,意思是让他们随便挑人。杨中元跟程维哲倒是不着急弄别的地方,只是他们一直住在夏家也不太像话,便想着先把主屋跟正堂先修补一新,反正自家宅子的正屋有两层楼,上面那一层除了主卧还有两间客房,两个杂物间,倒是够住的。 泥瓦匠一听便拍胸脯保证,这个好办得很,十日之内便能完成。 解决了房子的事情,然后托两位长辈在家里盯着他们上工,程维哲和杨中元又马不停蹄出来买家什。家里最后一个半大的劳力,岑志清小少年,自然又肩负起了找商铺的重担。 自然,这一次找的就是正经人牙子了。 去掉买房子的六千多两,他们手里的余钱还不到一万两,这些钱,即要买到合适的铺子,又要买好家具,还要把铺子的里里外外都弄得到位,这样算下来,其实最后可能只剩下雇人的钱了。 不过他们倒也不太在意。这钱花在家里和铺子上是最使得的,家里能让他们住得舒心,而铺子却能让更多的银钱滚滚而来,有失才有得。 更何况,实在不行还有程维哲爹爹那十二台压亲礼。 那十二箱东西也不一定样样都是好的,他们如今没时间挑拣,却也心里都有数,如果实在不行,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依仗了。 木匠师傅听他们这般问,顿时喜笑颜开:“有的有的,不过样子比较少,也不知能不能适合您家里摆设,二位随我看看?” 程维哲点点头,主屋以后是他跟杨中元来住的,所以家里的家具必然要买杨中元可心的,他喜欢了,程维哲便喜欢,所以紧着他一个人挑就行了。 再说了,杨中元行走宫中多年,什么好物件没瞧过,那眼光自然是一等一的。 “二位想要什么木头的?我们这铺子是衢州最大的了,您二位是夏管家介绍来的,如果做好的不喜欢,定制那就更好了,我们保证加急给赶出来,用料做工肯定是顶好的,您放心便是了。” 杨中元笑笑,他对于穿用都不挑,可吃和住却挑剔得很。那时候在丹洛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自己的家,自然要使劲捯饬。 “掌柜的,太贵的檀木我们是买不起的,不知道您这有没有黄花梨的雕花床?”紫檀黄檀是市面上最贵的家什了,就算是位极人臣,也不一定用得起。许多世家名门用的大多都是红木,不仅漂亮,质感也极好。 几乎整个大梁的紫檀,都摆放在深宫大内里面。尤其是皇帝的寝宫锦梁宫,无论大件小件基本都是紫檀,那里面就算是个烛台,都是鎏金珐琅的,要说雕梁画柱,倒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杨中元记忆里最深的一组紫檀家具,便是锦梁宫东书房的那一组多宝阁和书柜。那多宝阁他和睿嘉帝君要天天擦,几百个日夜都在摆弄那几组家具,想不记得都难。 对于紫檀的觅而不得,红木的精致尊贵,黄花梨要略次一等,价格上比红木便宜,但胜在花纹漂亮,既显得稳重大气,又不失素雅,是很适合他们这样商贾人家用的。 当然,前提是要买得起。 那木匠一听也是愣住,随后马上笑得合不拢嘴:“二位真是有眼光,我们家的红木跟黄花梨最好了,黄花梨的架子床啊,我想想,哎呦,还真有一张现成的。” 一般木匠铺子里活不忙的时候,木匠也不闲着,闲着手就生了,而且铺子里要是没几个大件压阵,也显不出来他们铺子的手艺不是。 图纸画的再漂亮,也到底还是图纸,没办法跟实物比。 木匠腿脚麻利,领着他们直接往铺子后院行去,他们这铺子位置便在衢州最繁荣的北市宝珠街。这条街并不是一条笔直的街道,而是由宝珠一街到四街格成井字形,在宝珠街上,全部都是衢州最赚钱的商铺。 每年新夏大集,便是在这里举办。 木匠铺子便恰好是在宝珠一街上,位置有些靠街口,虽不是中心地段,但却十分宽敞。前面的店铺已经摆了许多枣木家什,后面的后院,还有更贵的黄花梨与红木。 程维哲跟杨中元进了后院,这才发觉别有洞天。 后院有三间屋子,一间摆放的全部都是红木,另一间则都是黄花梨。 杨中元跟着木匠走进那间存放黄花梨家具的屋子,一抬眼便看到那个方方正正雕花精致的架子床。这家铺子的木匠是整个衢州最好的,而能在衢州数一数二,在整个大梁也不遑多让。 屋里的窗户都开着,走进去一点味道都没有,却能透过阳光清晰看到雕花木床的每一个细节。 这床雕的是踏雪寻梅图,楣板与四柱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而床围却是镂空吉祥如意云纹,床旁配的脚踏也很别致,整体看上去既精致又气派。 “二位觉得如何?这床的样式我们家做过好几个,每次刚雕完便能卖掉,如今剩下这个黄花梨的,是我们大师傅新做出来的,刚摆进来没两天呢。” 杨中元对这床自然是十分喜欢的,他打笑最喜欢的便是架子床,如今可算能自己拥有一张,怎么能不高兴呢。 他回头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一脸“随你挑选”的表情,便问:“是不错,这一组要多少银子?” 虽说他跟程维哲面生得很,而且穿着也并不是最精致的,但他们两个周身气度和长相确实很好,又是夏家大管家亲自介绍的。那木匠觉得他们两个或许真能买得起,犹豫一下,给了个比较实在的价格:“二位是夏总管亲自介绍来的,我也想做这单生意,便不跟二位说虚的了,连带脚蹬一百两,另外送两个枣木圆凳。如何?” 这个价格,倒也并不算是特别贵,就冲他这手艺跟木头,一百两也确实是很厚道。 杨中元听了十分满意,脸上就带了笑模样:“师傅是个实在人,我也不跟您砍价了,不如这样,我把家具都定好,您最后给个总价,如何?” 家具都订好的意思,便是要一整屋的都定了,木匠师傅知道来了大生意,忙道:“使得使得,公子这般看得起,我们自当要给您这个面子的。” 杨中元笑笑,他们认识都不认识,给面子这话就有些过了,不过冲着他们家价格实惠,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跟程维哲办事痛快,铺子里打好的黄花梨堆满了一屋,他们很快便把卧室的家什都挑好了。 一组四开门的大柜,一个要摆在窗边的软榻,两个最大号的衣箱,还有一组摆在主卧小客厅的茶桌茶凳与屏风。别看东西不多,但都摆进屋子也要讲究搭配的。 定完了卧室,他们又订好了主屋一楼客厅的屏风、案几、圆桌与六组边桌椅子。最后,才是一楼的书房与茶室。这两个地方他们未来一段时间估计要常待,所以直接定的现成的成品。 等这一堆家具都定完,也不过用了半个时辰。那木匠看他们两个这样痛快,心里也高兴,很爽快便把价格给压到了四百两。 虽说价格是真不便宜,但是他们是亲眼见过实物,那手工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就算是花了这么些钱,杨中元也十分高兴。 程维哲自然也很高兴,他们这一路走来,终于能有自己的家了,现在花再多钱也抵不过家这个字的意义。 主屋的都订好了,剩下的客房便都定的枣木家具,毕竟不是常住的地方,给周泉旭、韩世谦跟徐小天住的院子也不着急整理,所以家具也都不着急买。 “师傅,这是我们急用的,有几件没成品的,十日之内能否做出来?”三人出了库房,直接去了铺子的雅间付钱定日子。 “需要现做的都是小件,我们家小师傅有五位,肯定做得出来,您放心好了。” 杨中元点点头,接过他盖了章子的货单,这才把二百两银票递给他:“师傅,我们是冲着您家的信誉来的,希望到时候没有问题。” “那是自然的,我家在这宝珠街百年多了,是信誉最好的老字号,您放心便是了。二位客官,别的不要定?” 杨中元想了想,突然道:“等着家具都送到了,我们看看再说,您这如果件件都好,那我们开食楼的家具也找您打,如何?” 食楼可大可小,但是能多做一笔生意,无论如何师傅也是愿意的,他听了便连连点头,意思是肯定能做到最好。 杨中元跟程维哲自然十分满意,两个人相伴出了木匠铺子,便想在宝珠街先逛上一圈。 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 虽然正值下午,可宝珠街依旧人头攒动,这里不愧是大梁最繁华的所在,人人来了衢州,都要来宝珠街看上一看,那才叫不虚此行。 杨中元正抬头望着别家的招牌样式,却不料程维哲突然在他耳边轻声问:“小元,高不高兴?你最喜欢哪件家具?” “高兴,我最喜欢那张床……”杨中元答他。 程维哲醇厚的嗓音带着笑,他说:“我也喜欢。” ☆、100最好 程维哲这个人,在外人面前一贯都是温柔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唯独在杨中元面前,偶尔会露出些许顽劣与不羁。 街上车水马龙,他却浑不在意,这样低声在杨中元耳边说着戏言。 杨中元一开始没有马上听懂,他这点水平,真的跟在街头巷混迹许多年的程维哲没法比,可也并不傻。 等他明白过来,一张俊脸顿时微微泛红,他回头瞪了程维哲一眼,低声斥他:“你啊,这么大人了,说话这般不分轻重,街上这么多人……” 程维哲紧紧握住他的手,偏过头去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那回家,就可以随便说了吗?” 杨中元的脸顿时更红了,他使劲推了程维哲一把,怒道:“好了好了,快做正经事要紧,不要再胡说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回答程维哲问话。 有些话,回家当然可以随便说,程维哲爱说,他就听着。可叫他大街上承认,那就有些难了。 程维哲看着他高瘦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杨中元这个人,有时候精明得很,有时候又特别糊涂。他明明能八面玲珑什么场面话都说得出口,可又脸皮薄,经不得他戏弄。 程维哲也一直都知道,他怕疼,怕受伤,也怕血。 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却阴差阳错做了那么多年粗活,程维哲始终心疼他这些年来的遭遇,所以渐渐地,心里面许多事情便也不再坚持。 他们成亲的日子早就算好,如今想来也没剩几个月了,到底谁上谁下,事到如今程维哲已然不在意了。 只要杨中元高兴,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因为伴侣是他,爱的人也是他,所以程维哲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与废话。两个人过日子,总得有一个人妥协。 这样想着,他也并不觉得委屈,却更坚定了些。 “小元……”程维哲顿了顿,“小元,这里这么多铺子,我们把成亲要用的喜品也都买好吧。” 他们定家具用的时间不长,所以这会儿还很早,因着在夏家临时暂住,杨中元连饭都不用做,所以便有大把时间把未来的所有事情一一先打点好。 听到程维哲这么说,杨中元突然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哎呀,咱们这一路光想着房子铺子的事情,成亲的事情还没仔细想呢。” 程维哲笑着道:“可不是嘛,不过过一阵子等家里都翻修好了,泉叔跟师父肯定能闲下来,婚礼跟酒席交给他们便成了,可喜被喜服,总得我们自己挑挑吧?” “这……这就要去挑喜服……?”杨中元颇有些羞涩,他结结巴巴道。 程维哲牵起他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小元,你是不是没想过我们成亲以后要怎么过日子?我知道你对开食楼的事情异常上心,可我们开食楼是为的什么?为的是一家人越来越富足,生活越过越好,对不对?我们成亲,是因为我们相爱,想要在一起。在成亲前的这段日子,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忙碌事业,布置自己的家,我如果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要告诉我,相反,你有不好的地方,我也会给你提出来,我们慢慢磨合,好不好?” 他嗓音醇厚,一番话说下来悠长又温存,杨中元被他说得心中翻涌不停,只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 这个人总是这样,事事都考虑周到,让他觉得舒心又幸福。 “好,对不起,阿哲,我没有想那么多。其实不怕你笑话,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生活很自然,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以后还会在一起,我总觉得,我们没什么需要想的。”杨中元道。 他虽然这样说,却也跟着程维哲的话想到许多事情。 两个人促成一个新家,他们自然要考虑许多事情。这跟朋友和发小是不同的,他们一起长大,平时几乎不会吵架,他们心里爱着对方,关心彼此的生活,其实已经比许多伴侣都要好了。可他们毕竟还没有成亲。 成亲之后,他们要一起面对很多问题,比如他们在家里的位置、角色还有事业上的各种决定,如果将来有了孩子,那他们势必要共同分担精力来好好把他养育长大。这样,才算一个完整的家。 想到孩子,杨中元脸上顿时更红。以他年幼时的脾气,自然是不肯屈居人下、怀胎十月孕育子嗣的,可他成亲的对象是程维哲,这便不一样了。 他眼里的程维哲,比自己要好得多,他少时聪慧,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一手经商手腕也很厉害。他高大英俊性格温和,在杨中元心中,世间在无人能及得上程维哲半分。 这样一个人,他真的可以心甘情愿放下所有的坚持。 更何况,他早就吃了朱玉丸,两个人一起生活,他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杨中元想到这里,顿时更有些不好意思,他总觉得把他吃过朱玉丸的事情告诉程维哲特别不好意思,于是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今天。 他小心翼翼看了程维哲一眼:“阿哲……你想过我们以后……” “什么?”不得不说他们两个般配,就连一起发呆想的事情,都如出一辙。 程维哲回答完,见杨中元好半天不说话,便自己主动开口。 “小元,我有事对你讲。” “阿哲,我有事对你讲。” 说完,两个人愣住了,又紧接着加了一句。 “晚上回去再说。” “晚上回去再说。” 这一次,他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默默看了对方半响,而后相视一笑。 无论对方说的是什么,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却真的很好。 衢州是交通要道,这里每年的新夏大集都成为南来北往商贾相互交易的盛会。 而衢州最繁荣的宝珠街,也成为临近几个郡府最好的一条商街。这里有全大梁最好的茶酒布瓷,有各种各样的吃食玩物。可以说,只要你有钱,在这里逛个十天半月都不会腻。因为这一片名为宝珠街的商街,实在太大了。 这会儿虽然是冬日,可也抵挡不了各地游客的热情。偌大宽敞的一条街上也满满都是人。程维哲跟杨中元出来之前已经跟夏管家要了一份衢州各行各业比较有代表性的铺子名单,此刻再逛起来,自然就有些目的在里面。 他们要开的是食楼茶肆,首先要看到自然是街上其他生意好的食楼。而剩下的,他们也要把瓷器,摆设,家具等都看看,心里有了谱,晚上回去没事干,还能多琢磨琢磨铺子的铺陈。 不管卖什么,首先得弄得干净漂亮,让人有走进去的想法才成。 他们这一次要开的,可不是丹洛那种街边到底小食摊,而是正正经经的大食楼,一道菜几百个铜板朝上说,也要让食客们吃了觉得不亏钱。 这才是做生意的极致。 这一下午,杨中元跟程维哲几乎把名单上的所有铺子都进去转了一圈,大多数十分出人意表,有的是百年的老铺子了,无论是跑堂的还是掌柜,都很老道。而有的是近几年新起来的,却也有自己最特殊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满大街都是商铺的地方,只有把握住自己的特色,才能慢慢生根壮大。 这是跑了一天的程维哲跟杨中元,共同总结出来的结论。 晚上回了家,他们陪着老小一起吃了饭,又听两位长辈说了说房子的事情,这才手牵着手在东厢的小花园散起步来。 虽然跑了一天很累,可饭后这样一起走走,却也特别舒服。 两个人先是默默走了好久,等到一圈都转完了,程维哲才开口道:“小元,我想了很久我们成亲以后的事情。” 杨中元笑笑,仰头问他:“什么?” 程维哲停下脚步,他定定看着杨中元,终于鼓起勇气道:“要不……要不朱玉丸,我来吃吧。” 他说完,却看到杨中元呆愣住的脸庞。 程维哲怕他误会自己,忙解释道:“小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打小身体就不好,还怕疼。我比你年长几个月,自然要肩负起这个责任。我……我应当让你不用为任何事情发愁,而且我也皮糙肉厚不怕疼的。” 这一串话说下来,程维哲难得红了脸,索性天黑,虽有月光,但脸上的红晕却能被很巧妙地掩盖过去。 他平时是调戏杨中元惯了,可这话说得,也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就算程维哲脸皮厚,他自己也有点扛不住了。 然而他说完好半天,都没听到杨中元回答,程维哲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他悄悄低头去看杨中元,却见他红着眼眶,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那一眼,仿佛道尽了生命力所有的苦难,却也透着难以言说的幸福与感动。 他杨中元何德何能,能得如此伴侣,全心全意爱护他,时时刻刻为他着想。自从两个人标明心意以来,程维哲做的每一件事都令他异常感动。 杨中元心里的最后一丝矜持与执念彻底被击碎,他走上前去,用力抱住程维哲的腰,让对方感受彼此的心跳。 他微微扬起头,凑到程维哲耳畔低声道:“阿哲,我吃过朱玉丸,所以这辈子,只能我给你生孩子。” ☆、101交心 大梁延续后代的方式残酷又温情,作为伴侣的两个人,只会有一个吃下朱玉丸,然后从此作为承受的一方孕育子嗣。大梁民风淳朴,而且生育孩子着实有些痛苦,所以大凡伴侣都很忠诚彼此,他们一起为了自己的小家而努力,把一生的爱都给了对方。 因为知道来之不易,所以越发珍惜。 杨中元说了这话之后,一直到他们回到东厢,程维哲整个人还有点恍惚。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杨中元已经吃过朱玉丸了,毕竟在普通百姓的意识里,只有定了亲事或者已经成了亲的人才会去领朱玉丸。 而杨中元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朱玉丸,他是什么时候吃的呢? 此刻的东厢一共只有他们一家人住,两位长辈跟徐小天都已经歇下了,东厢卧房多,所以他们是一人住一间的,倒也方便。 杨中元见程维哲一路都在发呆,不由笑着对他说:“怎么?我吃过那药,你这么惊讶?” 程维哲默默坐到厅中的椅子上,抬头认真看着杨中元:“小元,你是因为进宫,才吃的吗?” 听到他这么直白便问了出来,杨中元目光闪了闪,却还是点头承认:“宫里的所有人,都吃过那个药,只除了……除了圣上。” 他简简单单一句话,程维哲犹如醍醐灌顶,顿时想明白了。 为了保证皇家子嗣纯正,宫里的所有宫人都要吃朱玉丸,那是必然的。 这么一想,程维哲突然觉得心口慢慢泛起疼来,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杨中元已经自己独自扛过了所有的事情。就算他从未见过别人吃朱玉丸,但是吃了以后到底有多痛苦,却是大梁每个人都知道的。 想到这里,程维哲便觉得浑身难受起来,他看着杨中元,轻声道:“小元,过来。” 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杨中元对于这件事并不是太在意,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在意。 “怎么了?”杨中元慢慢走到程维哲跟前,笑着问他。 程维哲伸出双手,一把把他抱坐进自己怀里:“没什么,只是想抱抱你。” 杨中元笑笑,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抱了很长时间,程维哲才问:“是什么时候?”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杨中元却马上就懂了,他顿了顿,却还是轻声答:“是第一年。” 第一年,也便是他离开丹洛,被带进京的第一年。那一年杨中元只有十岁。 一个十岁的少年,孤身一人在深宫之中,默默吃下了朱玉丸。当疼痛袭来的时候,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单又彷徨。 程维哲听了他的回答,抱他的双手更用力了,他恨不得把这人融入骨血之中,用尽全身力气维护他,保护他,叫他再也不受一丁点痛苦。 “小元,那时候,疼吗?”程维哲哑着嗓子说。 他觉得自己现在满嘴都是苦涩,眼睛潮潮的,就连指尖似乎都泛着疼痛。 可他怀里的人却轻笑一声,修长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那时候年纪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是很痛的。” 他声音好轻,仿佛一缕青烟,淡淡飘在程维哲心中,却叫他越发心疼。 那怎么会不疼呢?许多人二十弱冠之后才吃的朱玉丸,也会难过一整个日夜,才能渐渐缓过来,更何况是年仅十岁、忍痛能力并不强的孩童。 程维哲把脸埋进杨中元的怀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他心里发誓,无论如何,以后都要用自己最大的努力,给杨中元最好最舒心的生活。 杨中元软软坐在程维哲怀中,他们两个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就连彼此的心,也都随之温暖起来。 那些苦,仿佛都已经过去,却又仿佛还在眼前。 杨中元回忆起那一年仲夏时节,他跟睿嘉帝君两个人躺在锦梁宫旁边的狭窄偏房里,忍受着难以抑制的痛苦。那种改变身体的疼痛,真的非常难受。 一开始的时候,他顾忌着屋里还有旁人,并不敢大声喊叫,可是后来,那疼简直直冲脑门,令他什么都在意不了了。 仿佛一夜之间,两个少年便改变了。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只是锦梁宫最末等的小宫人,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打扫擦洗御书房的所有东西,下午忙完了,还要来回穿梭于回廊之间,把那些精致的雕刻一点一点抹去根本就看不到的灰尘。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什么都不是,就连命也都不属于自己。 开始的那两年,他的手总是很痛,因为要日日泡在水里,又没有药,冬日里染了冻疮,却也一日都不能休息,仍旧要沾水干活。 而如今已经成为睿嘉帝君的沈奚靖,跟他做着一样的活计。 说起来,他们两个也算相识于微末。 所以后来睿嘉帝君一步步熬出头来,最终成为睿帝最爱的帝君,杨中元也从来都不嫉妒他。为什么要嫉妒呢?沈奚靖多么不容易才获得如今的幸福,他心里想的,只有恭喜两个字。 他当时觉得,睿帝跟睿嘉帝君,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两个人。 而现在,杨中元紧紧抱住程维哲的肩膀,低声道:“阿哲,我现在觉得特别高兴,过去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我们会一起努力更加幸福,对不对?” 虽然程维哲不说,但杨中元却知道程维哲此时此刻,心里定然心疼他到了极点。 这个人从小到大都处处为他着想,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杨中元却始终感谢上苍,让他刚刚降生到这世上时,就同这个未来的爱人相识,然后一起熟悉长大。 杨中元说完这一句,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仿佛过了许久,程维哲才哑着嗓子开口:“小元,我想亲亲你,好不好?” 好,怎么会不好呢?杨中元微微松开手,低下头去注视着程维哲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眼眸,到底隐藏了多少深情? 杨中元被他蛊惑,慢慢低下头去,让两个人的嘴唇彼此贴近,然后交换了一个悠长的亲吻。 八日之后,他们要住的主屋已经打理干净了。 本来这栋主屋就是江家一直居住的,所以还是很周正的,只要重新上漆,修过横梁与屋檐瓦片,里里外外清理干净以后,顿时变得跟新房子一般。 因为时间紧,也照顾泥瓦匠,所以在刷墙上漆的时候屋里放了好几个火盆。虽然是冬日,但此刻走进一楼客厅,却并不觉得寒冷潮湿,反而干燥温暖。 周泉旭是个极爱干净的人,看着儿子们都忙着跑生意上的事情,便拉着韩世谦又对房子重新清理了一遍,这里也有段时间不曾住人,却还是要仔细打扫的。 徐小天这段时间都是两个爷爷在带,所以跟他们越发亲近,等看到韩世谦十分自然地用洗干净抹布擦拭门柱,顿时有些呆了:“韩爷爷,原来你还会干活。” 周泉旭刚好路过,听罢瞥了韩世谦一眼:“他凭什么就不应该干活。” 徐小天想了想,道:“我总觉得韩爷爷比当时村里的教书先生还气派,看起来就很厉害很厉害,所以不应该干活。” 周泉旭听了,哼一声,手里使劲搓着抹布。 看他们一大一小这样子,韩世谦简直哭笑不得:“小天,爷爷以前自己一个人生活,当然会干活呀。” 徐小天听了,眼睛里的崇拜简直没法隐藏:“韩爷爷,你太厉害了!小天好佩服你。” 虽然知道这臭小子特喜欢韩世谦,周泉旭听了却也不太高兴,他撇撇嘴,拿着干净的抹布站起来,走到另一根柱子旁,飞快擦拭起来。 他年幼时便四处帮工,后来进了杨家,做的照样是打扫的粗活。他擦东西的手法特别干脆利落,擦完之后柱子上连个水印子都没有,干净铮亮的,一看就是老手了。 “小天快来看看,爷爷擦的这才叫好。”周泉旭得意道。 徐小天很聪明,虽然年纪小,但是相当会讲话,他凑上前去看了看,见真的干干净净的,便吃惊叫道:“爷爷,你也好厉害,小天也好佩服你。” 周泉旭听罢,心里舒服多了,他往韩世谦的位置看过去,却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他笑容温和,青衣翩翩,温文而儒雅,是周泉旭此生见过最出众的人。 韩世谦这个人,但凡旁人见到,都要赞一句清雅。他是世家出身,从小修习茶道,早年遭逢磨难,后又避世隐居。他身上自有一番安然祥和之气,这种难以模仿的气质,总是生生把别人都比到泥里头去。 刚认识的时候,周泉旭并不是看不惯他犹豫墨迹,他是有些自卑了。 他一个大字都识不了几个的粗人,一辈子都在忙忙碌碌干活打扫,说实话,跟韩世谦根本没办法比。他心里头也欣赏韩世谦这样的人,可他却不知道怎么同他相处。 所以他总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坏脸孔,好保护自己仅剩的自尊。 如今一路走来,他们两个熟悉了,他却也自卑中越发羞愧。这样对待韩世谦,并不是他的本意,如果可能,他也想同这个刚交上的朋友煮茶谈天,而不是这样针锋相对。 周泉旭见韩世谦的目光那样清澈,仿佛什么都看穿一般,他顿时犹如炸了毛的猫,留下一句:“我上楼打扫去了,你们留在客厅好好干活。”就头也不回走了。 徐小天茫然地看了韩世谦一眼:“爷爷怎么了?” 韩世谦笑意更浓,他弯下腰去,用干净的手摸了摸徐小天的头发:“你爷爷哦,他在跟我们开玩笑呢。小天,爷爷对你这么好,以后要好好孝顺他,知道吗?” 徐小天点点头:“恩,小天会听话的,会孝顺你们所有人!” ☆、102消息 在翻新新家的这几日里,杨中元跟程维哲也没怎么跑,他们多半是坐在夏家东厢的卧室里,一遍遍讨论以后铺子的菜色以及茶品。 茶品的问题程维哲已经跟韩世谦研究过许久了,就衢州一地而言,最有名的当属崇岭雪芽,可现在做崇岭雪芽最好的便是南茶顾家,他们有心要做自己的茶饼,便不能走前人的老路了。 南茶顾家在衢州已有百年历史,如果不是御供有些断断续续,恐怕他们早就跟夏家齐名了。 这个以儒商闻名的茶商世家,以后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对手。 程维哲在来之前已经把顾家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顾家如今的家主名叫顾寒亭,顾家在他手里一直稳扎稳打,既没有没落下去,也没有一飞冲天,是个守成之人。 韩世谦并没有见过他,却见过他父亲,他当时给程维哲的评语,只有“中庸之道”四个字。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而朱熹注曰:“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当然,精微之极致也。” 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却也着实最难,顾家老家主能得韩世谦这样高的评价,也当属难得。 除去雪芽并不合适研制新的茶饼,那便只剩下岭南的薇露与绵香、淮安的银叶与淮绿,以及岭西的沙罗红。除了红茶,这几种茶都偏甜,如果做茶饼,反倒可以用黑茶或者红茶中和,均匀出别样的味道来。 等家里和铺子的事情忙完,成亲的大小适宜也都打理妥帖,程维哲便要跟韩世谦一起,往周边的县镇寻找茶园了。 光开个食楼,他们永远也没办法往上走。只有把自己的茶叶研制出来,才能去触碰皇商这张金灿灿的招牌。 大梁那么多食楼茶肆,又有几个是皇商呢?只有这两个字,代表了最绝对的品质。 等到家具都摆进主屋以后,岑志清才得了人牙的回复,说是有两处铺面要卖。 杨中元和程维哲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起换了行头,带着岑志清一起去跟人牙碰面。 衢州的面积几乎是丹洛的一倍,整个北城除了宝珠街,还有醉香街、晚山街、粉霞巷以及凤仙巷。因为临近鸣春江,所以北城还有风景秀丽的清芷园,以供城中百姓踏青寻思。 而南城,则多半都是民居,当然也有商街,名曰捻红。南城的商街不如北城那样繁荣,大抵因为百姓比较多,所以生意也很不错,只是大多都比较平凡而已。 约见人牙的地方,便直接选在他们新家的正堂里。 这里还没翻修道,不过看起来还是比较新的,就是家具还没买,只用旧的凑活几日。 人牙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看起来笑眯眯的,似是个好脾气人。就算是江家易主这样大的事情,他丝毫不显的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他见程维哲跟杨中元年纪轻轻的,还是生面孔,也没上来便倚老卖来,只是笑着说:“两位东家,衢州的商铺看起来挺多,但九成都是用来租的,您又不要面积小的,我这挑了好几日,才终于挑到两处。” 杨中元也笑:“有劳了。” 人牙十分利索,他直接从袖中拿出两张卷轴,先甩开第一张:“二位请看,这一栋是面积最大的一处了,商铺一共有三层,以前是做酒楼的,一层的一半都是厨房,二楼是宽敞的大厅,三楼则都是雅间。后面还带了个后院与杂货房,无论是大小还是结构都相当好。” 他说完,见杨中元和程维哲看着卷轴沉默不语,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果二位要做别的营生,改起来也简单,泥瓦匠我能给找到不错的,包您满意。” 他那张图画的是铺面的外观和里面的结构,看起来真的很大很阔气,但杨中元仔细想想,却觉得宝珠街上并没有类似的建筑。他跟程维哲好歹去那里连着逛了许多天,几乎能进的铺子都进了一遍,却真的没有这一家。 程维哲看了杨中元一眼,立马便知 他在想些什么:“李老板,这铺子,不在宝珠街上吧。” 人牙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二位真是火眼晶晶,光看图都能知道一二。对,这铺子并不在宝珠街上,不过也在衢州有名的商街。不知南城的捻红街二位有没有去过?” 杨中元一听,当下便了然了:“我们只去了一趟,南边到底不如北边位置好。” 人牙李点点头,立马把压在下面那张图抬到上面:“您可真是懂行。那不如看看这个铺面?这个便在宝珠街上了,面积只有刚才那个的六成,足足小了一圈。以前是做鞋袜店的,所以一楼都是柜台,二楼则是库房和伙计们做活的地方,三楼有些狭窄,只是个阁楼,一直空着。” 这一次,他见杨中元跟程维哲看得十分认真,便多说了几句:“这铺子比刚才那个好一点的是后院十分宽敞,后面也有一排偏房,一共有三间。院中有井和露天的厨房,好住人的。” 这么一听,像他跟程维哲这样要做食楼的,其实第一个最好,宽敞大气,还不用再改,直接粉饰一新搬了新桌椅便成,可位置却十分不理想。在衢州开铺子,谁不想开在宝珠街里面?他们大老远跑来这里,跑去捻红街开又有什么意思。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片刻,两个人的目的其实一直的都很明确,他们就是要在宝珠街上从头开始,可捻红街这边的铺子,看起来也确实是非常好的。 程维哲见杨中元有些为难,便问人牙李:“李老板,我想知道这两间铺面的价格。“ 李老板听罢,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线装本本,翻开看了好半天,才道:“大一点的铺子,主家开价便是五千两,包括铺子里的厨具以及所有桌椅,他都不要了,无论你们用不用得上,这都是包含在铺子价格里面的。” 五千两,都快赶上面积是铺面好几倍的他们新家的价格了,看来这衢州的铺面当真不便宜。 “那这一个呢?”杨中元拿手点了点上面的那张图。 李老板这会儿也不用看本子了,只是笑着说:“这个铺面,主家开价五千八百两,里面所有家什他都要搬走,所以,你们买到的是个空铺子。” 这个面积更小的铺子,却比之前那个还要贵上八百两,要知道许多平头老百姓,就是一辈子劳作到老,兴许也赚不了这么多钱,更别提一口气便拿出来使。 程维哲倒吸一口气,有些迟疑道:“怎么贵了那么多,明明这个铺面更小一些的。” 李老板见他们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立马说道:“哎呦二位,您也知道,这宝珠街的铺子可是日进斗金呐,多的这八百两,可不是一两个月就赚回来了,保准生意兴隆。您二位看看,这铺子位置也好,刚好就在左边靠近街心的地方,那里可是宝珠街最繁华的所在。” 杨中元细细看那图,果然见这铺子的位置,刚好就在井字的正中左侧靠近中心口字旁,确实位置相当好了。可位置这样好,主家作何要卖掉? 杨中元和程维哲心里都有些疑惑,自家住的宅院好买得很,只要结构和用料好便成了,可铺面却不同。它的各个方面,都能涉及到以后到底能不能赚钱。如果不能赚钱,他们花这么多银子买下来,便是赔了。 “李老板,既然你说这铺子这般好,那前头主家为何要卖掉它?”杨中元索性问出声。 李老板做了十几年人牙,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听罢便道:“您二位可问对人了,我老李虽然不是衢州最顶尖的人牙,可自问对整个衢州大街小巷的事情都很熟悉。这铺子原主,要说也有些倒霉。他们家一直只做鞋袜店的,可不料几年前旁边又开了一家褚氏布庄,这褚家的事情想必你们也知道,年年都是御供皇商,他们家的布自然是顶呱呱的。因着褚氏布庄开业,大凡客人都是先进他们家,一来二去的,这鞋袜店就没得生意做了,要死不活拖了这些年,终于决定还是卖掉换些真金白银为好。” 杨中元听了摇了摇头:“这主家也太傻了,换一门营生,不是照样做吗?” 这一次李老板没回答,倒是程维哲若有所思道:“兴许,他们不是不想换吧,毕竟是祖祖辈辈做下来的生意,头两年是想着还能勉强维持,到了后来想要改换门庭,却发现已经没有银钱了,伙计的工钱跟布料本钱都压在那里,他们不卖也不成了。” “哎呀这位老板,我是不懂做生意这些门道,只是打听了一下他们家为何要卖掉。如今你这么一说,我也茅塞顿开啊。” 杨中元听了,也觉得程维哲说的有道理,他是个比较直接又不肯放弃的人。按照他的个性,如果铺子生意不好,他肯定要想尽办法改进改良,让自己慢慢寻找到新的出路,而不是这样拖过一日是一日,最后实在不行才卖掉。 如果旁边是褚氏布庄的话,那其实位置应该是很好的。褚家已经做了将近三百年的皇商,几乎每一年都是他们跟宋家一起当选,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差错。他们选的铺面,从来都是最好的。 杨中元慢慢回忆起褚家如今家主跟睿嘉帝君的关系,目光闪了闪,道:“我想知道,这两家旁边的铺子,都是什么?” ☆、103思量 论说买铺面,那自然是一个家庭里最重要的事情了。人牙李见过许多来问好几天都下定不了决心的人,程维哲和杨中元这样简单明白直问重点的,虽也不少见,却也真的不多。 他听了杨中元的话,忙道:“捻红街那家铺子,旁边一家是金铺,另一家则是米粮店。而宝珠街这一家的,隔壁自然是刚说过的褚氏布庄,而另一边则是悦安客栈在宝珠街的一个分店,铺面不大,只有十个天字房,十个地字房,生意好得没话说。” 悦安客栈是南边最大的客栈,几乎所有郡府都有它的身影。在衢州这样一个地方,悦安客栈不仅在清芷园里面有一个主店,在宝珠街也有一个分店。虽然分店很小,客房也不多,但胜在位置好,因此来往住客络绎不绝。 杨中元和程维哲一听,当下心里便有了谱,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明着说出来,杨中元是一脸犹豫,而程维哲则似乎特别为难。 人牙李看他们那般纠结,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问:“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一次,却是程维哲迟疑道:“李老板,我们可否直接去铺子里面瞧上一瞧,亲自跟主家谈谈?” 他这个要求,人牙李听了也没有丝毫不满意。他们既然已经找得他来,那最终定价如何,完全可以由他们自己去谈。就算最后什么都没谈成,他的佣金也早就拿到手了,根本就不会做赔本买卖。 “使得使得,我明个就去问问,两位想先去哪家?”人牙李笑着问。 程维哲感想说话,却被杨中元打断:“价格也太高了些,我们先去便宜的吧。” 人牙李眼珠那么一转,便知道这家里是这边这个个子矮一些的青年做主,因此便直接同他讲:“那好,等两边的时间我都问好,便回来请二位去面谈,不知家中可有人在?”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明后天家里早上都是有人的。” 人牙李得了确信,也不废话,直接离开了。 等他走了,杨中元看了程维哲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不得不说,他们这一次来到衢州,似乎把以前的运气都积攒起来,一口气用掉了。 笑够了,杨中元这才说:“你中意哪个?” 程维哲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虽然小了一点,但位置是真的挺好。” 杨中元点点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是淮安的银针。银针味甜,煎煮之后有奇香,是非常宜人的一味茶。 “其实,我觉得不算小了,我刚看过看,觉得可以把铺子的样式改一改。”对于食楼,杨中元已经在脑中想过无数次了,不过他真的没想到人牙李会拿着图纸过来,这样一看,顿时觉得十分通透。 “改一改?说来听听。” 杨中元眼中闪着光芒,他一边想着刚才那张图,一边道:“宝珠街这个铺面,其实后院的空地比捻红街得大了许多,原本人家铺子里面便没有厨房,我们不如也不改了,直接把后院划一半出来,重新盖个厨房。后院的三间偏房也原样不动,直接做小二和大厨们的住所,如何?”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把后厨整个搬出来放到院子里,不仅让一楼大厅更加宽敞,夏日里也不会那么燥热。因为整个大厅似乎都不用大改,他们只要重新盖一个两间的砖瓦房便是,泥瓦匠的工钱也相对便宜。厨房要讲究通风,有窗有烟筒,造起来可比正经房子简单得多,相必也不太贵。 这么一想,程维哲更觉得这铺子适合他们:“小元真聪明,照你这么一说,我们说不定还能省点钱呢。而且其实三层的阁楼,我觉得我们也可以改改。” 杨中元一听,扬起眉头笑着问:“哦?程老板快说说。” 程维哲伸手弹了弹他额头,心里想着杨中元的性格终于渐渐活泼起来了。这是程维哲一直最心心念念的,如今看他真的一日好过一日,不再那么沉稳,他其实是很高兴的。 “我刚才看,其实阁楼地方虽然不大,但刚好可以改成两间雅间,一个便做成茶室,而另一个仍旧做雅间。等以后我们生意好起来。这两间可供大客户提前预定酒席,我们可以派人上门谈菜色,菜谱上没有的如果会做,也能供出来,如何?” 论说生意头脑,程维哲自然比杨中元厉害。 他们这两个雅间,因为单独位于三层阁楼,所以其实是十分安静的,旁的食客不会随便上三楼,如果有其他商贾要在这里谈生意,那是最适合不过。他们提供最精致的佳肴与服务,不仅能让对方满意,也能交一个朋友。这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们来说,倒也一举两得。 不过,杨中元却还要打击他一句:“想法是好的,可到底会不会有人定呢?” 程维哲定定看着他,目光有着难以掩饰的自信:“我相信,就算你不亲自下厨,配出来的菜色也是最好的。等我们生意稳定,总会有人过来定酒席,到时候我们只要带人上去看上一眼,那事情便能十拿九稳。有一就有二,好东西总能口口相传,你说是不是?” 他这自信样子,杨中元最是爱看,听了也笑笑:“好,你说的都好,那就这么定了?” 程维哲点点头,语气笃定:“定了,杨老板,等着跟为夫一同去参观新酒楼吧。” 或许是因为铺子的主家急于脱手,也或许是因为人牙李人脉了得,总之一天之后他便亲自上门,给杨中元跟程维哲带了准信:“二位,两家今日都是有空,说好在铺子里等着咱们。不知您们有没有得时间。” 这会儿其实裁缝铺子来人给他们做吉服,杨中元和程维哲难得能走到今日,所以成亲的事情他们想办得最合心意,吉服定的是褚氏布庄最出名的两种布,内里的长衫用朱红梁染曲裾,而外面的罩衫则用吉祥纹雪纱。 褚氏经营布庄两百多年,其质量与水平已经算是大梁顶尖,他们家的布庄不仅仅只卖布匹,还有手艺绝佳的绣工做成衣,杨中元跟程维哲要定的吉服就是成衣。反正还有将近三个月,以褚氏的水平,肯定能做得出来的。 果然,昨日刚定下单子,今日便有裁缝上门,要给他们量尺寸。 人牙李来的凑巧,那裁缝刚让小学徒记下尺寸,正收拾东西准备走呢。 程维哲向人牙李点点头,起身去送裁缝出门。 “二位,我没看错的话,刚才那是褚氏的裁缝大师傅吧。”人牙李笑着对杨中元道。 吉服定好之后,杨中元这两天都很高兴,样式和绣纹都是他和程维哲最喜欢的,想着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成亲,心情自然好得不得了。 “是啊,我们五月便要成亲了,到时候李老板如果有空,千万要来吃一杯喜酒。” 人牙李会说话得很,听了忙道:“哎呀,恭喜恭喜,劳您看得起,到时候我就腆着脸,来蹭顿好的吃了。” 杨中元笑笑,起身整了整衣服:“我们上午没得事,正巧可以去看看铺子,李老板,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 人牙李常年走街串巷,带人看房子的事情天天都在做,自然服务特别到位:“我套了马车来的,二位如果不嫌弃,不如一起坐马车去?捻红街有些远,坐了马车比较省时间。” “李老板真是有心,那就劳烦你这一趟了。”杨中元点点头,同他一起走出正堂。 程维哲刚送了裁缝回来,迎面就看到他们两个往大门走,便也站在原地等他们过去,才道:“师傅说四月底便能做好,到时候他亲自送来,我们试了有什么问题,好改的他当场就能给改好。” 杨中元眯着眼睛笑,看起来十分高兴:“褚氏的服务当真了得,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缘分跟他们做邻居了,如果价格再便宜些,那是最好。” 他这话是对着程维哲说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人牙李立马反应过来,心里盘算着当初给宝珠街铺子的估价。实际上,那间铺子的价格最低大概到五千两左右,最高不会超过六千两。他当时给报了一个折中偏高的价格,就是等着雇主自己再去商谈一番,如今想来,这新来的两位老板既然能用得起褚氏的吉服,那五千多两说不定他们真的能出得起,这单生意或许能成。 人牙李这么一想,顿时安下心来,他稳稳驾着车拉着杨中元跟程维哲先行去了捻红街。 杨中元跟程维哲心里早就有了决定,不过捻红街这铺子看起来也真的非常适合开食楼,他们认真里里外外都看了,跟老板也谈了一下价钱,赶在正午之前去了宝珠街。 跟稍显得冷清的捻红街相比,宝珠街时时刻刻都人头攒动,马车费了好大劲才在褚氏布庄旁边的空楼前停下。 程维哲先行跳下马车,回身把杨中元扶了下来。 两个人站在铺子门口,抬头仔细看着这栋大气古朴的三层小楼。 因为是临街的铺面,所以前面的大门很宽,整个大厅曰有八扇门扉,每一扇门上,都雕刻着十分精致的梅纹。在大门上面,便是一个装饰用的屋檐,屋檐之上,才是挂招牌的地方。 因为三层做成了阁楼式样,所以从外面看上去屋顶尖尖的,层层青灰瓦片依次铺开,阳光下仿若锦鲤的鳞片。 只一眼,杨中元跟程维哲便喜欢上这个地方。 ☆、104落定 因为刚刚打算要把铺子卖掉,所以现在看里面还有许多柜台摆设,杨中元掀起衣摆走入一层大厅中,抬眼便见一个年约不惑的中年男子站在后铺门旁,指使着小厮搬东西。 他看到杨中元进来,愣了一下随即说:“不好意思,我们家关门了。” 杨中元笑笑,态度很是随意:“老板,我正是来看你这铺子的啊。” 那老板没有反应过来,转头一看人牙李从杨中元身后走来,立马拍了一下额头:“哎呀,瞧我这记性,小哥你是来买铺子的吧。” “先看看,买不买的,要看过才知道。”杨中元唇边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极淡。 老板又是一愣,随即好脾气笑笑:“无妨,我带你们看看吧,这铺子我家经营好多年了,如今实在是无力维系,就算是卖了,也想找个好主家。” 杨中元听了没搭腔,倒是程维哲接了话头:“您家铺子外面看起来还是很新,我粗粗看了,用料都挺好的。” 老板虽然不做生意了,可对这铺子着实有些感情,只叹口气:“唉,其实我原本想租出去的,可欠着好些伙计的工钱,材料的成本也没付清,要是等租金实在是不好周转,这才迫不得已要卖了。” 程维哲笑容十分温和,他给人感觉本就很温润平和,老板对着他也不自觉多说了两句。 “如果您不卖,我们便也碰不到这样好的铺子了。说实话,李老板跟我们推荐的时候,我们并未想到您这铺子这样好的。里里外外都很干净整洁,装潢也十分细致,真是难得。” 他这话真是说到老板心坎上了,听了直说:“哎呀小兄弟,有眼光,有眼光。” 因着一楼大厅还堆着不少柜子,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所以老板直接带他们去了二楼。铺子二层原本是库房跟伙计们做活的地方,他们顺着墙边的楼梯上去,果然便见到靠墙位置有两间只有门的房间,旁边空旷的地方还放着许多桌凳,想必以前伙计们就是在这里缝制鞋袜。 杨中元跟程维哲一边看,一边心里打着小九九。一楼去掉柜台,便可直接当做大厅来用,只要重新粉刷墙壁,摆上新的桌椅,门口再加一组柜台便是了。 刚才杨中元已经仔细踩过,通向二楼的楼梯很稳当,也并不狭窄,可二人并肩而行,这一点倒是十分难得。 只是二楼这里却要大改一番,先要把两个库房都拆掉,然后重新格成单间,二楼的面积跟一楼是一样的,这样粗粗看去,大约能格出四个小间四个大间,约莫也够用。 说实话,买铺子买的就是位置跟大小,他们过来看看,不过是想心里安稳一些,毕竟铺子看起来越像样子,他们需要改的地方越少,能省点钱是点钱,就算杨中元他们手里还有余钱,却也得仔细着花。 那老板并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领了二人上得楼来,连介绍都没说,只叫他们自己看。 程维哲随意四处看了看,然后回头看了杨中元一眼,这才问那老板:“不知我们可否上三楼看上一看?” 老板指了指楼梯:“楼上什么都没有,地方还小,您二位要是不嫌弃,自己上去看吧。” 杨中元礼貌点点头,直接爬上三楼。 程维哲倒是没上去,留在楼下陪老板聊天。 老板四十岁的人了,虽然生意做得不行,但是看人眼光还是挺厉害的,他见程维哲面上总是带着笑,便摇摇头道:“小老弟,你们家,是你那口子做主吧。” 那口子这种词,程维哲第一次听到别人用在杨中元身上,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好半天才将将忍住,道:“是啊……他,个性比较强硬。” 老板心有戚戚焉:“我看出来了,他跟我家那个一个脾气。哎呦我跟你说,你可不能惯着,该说还得说,否则你就跟老哥我一样了。” 程维哲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噗”的一声笑出来:“老板,您真逗趣。” 老板抛给他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垂头丧气道:“你们还年轻,熬到我这个年纪哦,你就知道苦了。我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家那个做主,就拿卖铺子这事,也是他最终拍的板。你可不知道啊……我平时上街多买一串糖葫芦被他瞅见,回家就不给吃饭了……” 这也太逗了,程维哲笑得停不下来,最后终于在老板哀怨的目光里止住了笑,正色道:“我们家……那口子……其实还行,起码我吃糖葫芦,他不会管的。” 他这句说完,便看到老板一副“你简直幸福极了”的表情,顿时啥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杨中元下得楼来,程维哲已经跟老板称兄道弟了,杨中元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下去了。 老板碰到程维哲,简直觉得遇到了人生知己,趁机跟他小声嘀咕:“哎呀哎呀,他那个表情,跟我家那口子一样一样的,平时还不爱说话,真是的……” 程维哲看杨中元背影一僵,心里简直笑翻了天,却还是跟老板道:“那您怎么就认了他呢?过不下去,和离不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个,老板顿时有些不高兴了,突然大声训斥他:“说什么呢?成亲便是一辈子的事,我们家那个吃了朱玉丸,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对他好是应当的。你也不许动这歪心思听到没,两个人过一辈子,小打小闹都不算什么,只要有心,那日子总会好过的。” 程维哲倒是没想到他打趣的一句话引得老板这样反驳,忙笑着道:“老大哥,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跟我们家那个一起长大,从小就认识了,要动那心思早就动了,还能等这个时候。哎呀大哥,您不搬走吧,不搬走等我跟他成亲的时候,请您来吃杯酒啊。”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够直爽,行,我家就在南城,你要是真买了我的铺子,你们成亲我一定去,可千万记得给我送喜帖。” 程维哲点点头,麻利答应:“那是自然的。” 因他们这一番攀扯,等到杨中元看完后院之后,老板直接痛快地给了五千三百两这个价,在衢州做生意,最小的人脉也是人脉,就算他们要做的完全不搭界,却不意味着他们不能交个朋友。 杨中元跟程维哲也没有二话,当即拿了银票出来,直接跟铺子的主人张老板签了契约。 人牙李倒是没想到他们转了一圈就把铺子定了,他在旁边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都不知道跑这一趟是干嘛来的。 契约签完,老板便说他们这里还要再搬一日才能搬完,于是二人便跟他约定,等第三日便一起去户政所过户。 所有事情都定完之后,杨中元跟程维哲又坐着人牙李的马车往回走。 这一次,他们两个才有心思观赏起衢州的风光。 作为南部最富饶的郡府,衢州府不仅交通便利富足繁荣,风景也十分秀丽。此刻虽然已是冬末,但仍有不怕寒冬的植物绽放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一路行来,白墙青瓦红梅俏,亭台楼阁城门威,好一处江南风光。 回到夏家,刚一进东厢,便见两位长辈正在教徐小天读书。说是一起教的,但其实周泉旭只在一边缝缝补补,他忙了一辈子,手里总是不得闲。 韩世谦正在给徐小天讲论语,这本比较难了,周泉旭能识得几个字便不错了,对这本是压根看不懂的。韩世谦却也从来不嘲笑他,却每每在他回头看过来的时候,越发耐心再讲一遍。 虽然年纪大了,可周泉旭最近也总觉得闲来无事,跟着学学字也是挺好的,便也认真听了起来。 一来二去,韩师父相当于又多了两个徒弟,一大一小,倒是刚刚好。 周泉旭见儿子们满面春风走进来,不由上前道:“怎么样,定了没有?花了多少啊?” 杨中元眼睛一转,突然道:“定了是定了,地方也是最好的,但……” “但什么?臭小子,别磨磨唧唧的。”周泉旭拍了拍他的头,急道。 杨中元见爹爹难得这般火急火燎的,心里觉得颇为有趣,这才笑出声来,大声喊道:“但是原来的老板跟阿哲称兄道弟起来,直接给便宜了五百两银子!!又省一大笔钱,爹、师父、小天,明个我们一起去逛街去。” 周泉旭还没等说话,倒是徐小天突然从椅子上蹦下来,跳着说:“好哦,我要去我要去!” 见孩子这般开心,四个大人顿时觉得愧疚。来到衢州那么久了,他们不是在家商量铺子的事情,就是出外忙碌,还真的从来没带徐小天玩过。 周泉旭特别喜欢徐小天,见他这般高兴心里一软,弯腰摸了摸他的头:“那明天我们玩一整天,玩到小天尽兴了再回家,好不好?” 徐小天乖乖被长辈摸着头,大笑着回答:“爷爷说话算话,不许骗小天。” “好好,不骗小天,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徐小天低头想想,觉得确实如此,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爷爷最好了,小天最喜欢你了。” 杨中元听了不干了:“那怎么成呢,小天昨天还说最喜欢元叔呢。” 徐小天被杨中元这样逗弄一句,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怜巴巴地看向程维哲。 程维哲先向两位长辈都行了礼,这才抱起徐小天:“好了,你元叔逗你玩的,劳你们等了许久,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105过户 在大梁,若要开办食楼,不仅要去户政所备案,还需要获得官府许可的酒票。也就是说,如果无法取得酒票,那么他们的食楼便不可以卖酒。 虽然大梁的盐酒茶糖与铜铁金银并不收归官府管控,但商贾若要经营,却必须从官府获得许可,那薄薄的一张酒票,便是卖酒许可。 两日之后,杨中元和程维哲一同去了衢州的户政所。衢州比丹洛繁荣得多,就连衢州的户政所也比丹洛的要大,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巳时正,偌大的户政所人还不少,并不像丹洛那般冷清。 这会儿阳光明媚,虽然还未开春,却也并不是太冷,两人便随意站在户政所门口,等张老板来了直接进去过户。 铺子过了户,才会真正属于他们,杨中元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金乌,心情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阿哲,我们就要有自己的商铺了。”杨中元呢喃道。 程维哲轻声笑笑,修长的手指从繁复的衣袖里找到杨中元的,紧紧握住:“是啊,我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铺子。” 杨中元扭头看他一眼,程维哲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灿烂,脸上的酒窝让他这个严肃起来十分凌厉的男人也多了几份柔和,这个人,也快要属于自己了。 “是呢,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商铺,等到五月,便会有自己的伴侣,你说人生为何这样圆满?” 他说得这样轻巧,仿佛以前那十几年的苦难都成了南行的燕儿,飞着飞着便会消失不见。 “恩,我们很圆满。” 程维哲给了他一句肯定的的答案。 人一旦有了奋斗的目标,每一日都为之努力,那生活自然是有滋有味的。 就算忙碌,也很值得,那毕竟是自己心之所向。 说他们两个一门心思钻钱眼里,他们也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这两个字,处处都离不开钱。他们还年轻,他们能挣更多的钱,给对方最好的生活,让长辈富足安乐,在杨中元看来,这才是一个年轻人应当做的。 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眯着眼睛享受暖暖的日光。也不过过了一刻而已,张老板便匆匆跑来:“哎呀两位老弟,来得太早了,你们要体谅大哥我啊,出门时间都是算好的。” 程维哲每次见他都想笑,这次也不例外。 只见他“噗”的笑出声来:“大哥,您的生活真是规律。” 张老板皱起一张瘦脸:“程老弟你就别笑话我了,走吧走吧,赶紧进去把事情办了,我也好彻底放下这件事。”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铺面,因为他没有本事而卖掉,张老板看起来轻松逗趣,其实心里面苦得很。 程维哲见他那样,也收起了笑容,拉着杨中元一起进了户政所。 衢州的户政所是杨中元他们第二次来了,不过给家宅庭院过户的人家比较多,户政所还特地加了两个衙役,专门疏导秩序。 像杨中元他们这样要给铺面过户的,人就不是那么多了,他们三人跟着路牌走到户籍办事桌前,那办事看起来有些不太耐烦,随意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懒洋洋道:“我这过户铺面的,你们可别走错了。” 上次给他们做手续的是个中年男子,他是户政所的老人了,所以对杨中元那张比较奇特的路引比较熟悉,一下子便认了出来,态度也跟着好了起来。可眼前这位,却瞧着那张路引看了半天,然后又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杨中元。 “喂,你这个是什么玩意,别随便拿一张破纸糊弄我,你说不要过户费就不要过户费,你算老几啊。” 说起来,自从天启十年睿帝亲政以来,便对大梁的整个官吏体系做了改革,就算是这种从九品的户籍办事,也要经过户政所的考核才能上任。 自然,能考中进士的有能之士肯定不会做这种芝麻绿豆小官,但最起码也得是会诗能文的举人。 只要有考核,那便必须要看得懂所有特殊的路引和凭证,大梁的户籍制度传有三百余年,经过各代不断完善,至今仍在沿用。各种各样的路引和凭证五花八门,要记起来确实是比较难的。 可他既然在衙门当差,就要当好。他不仅态度恶劣,还对自己的差事压根都不熟悉,也真是够可以的了。 杨中元皱起眉头,轻声道:“这路引是帝京永安宫所开,上面盖了帝京官印与锦梁宫大总管的私印,按律可免去过户的费用。” 听了他的话,那从九品办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仍旧硬着嗓子,无礼道:“这路引是什么还用你告诉我,我看不懂吗?按律的话都敢说,小子你可真够胆大的啊。” 杨中元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程维哲拉住了衣摆。程维哲错过半个身子往前探去,轻轻从他手里抽走路引,然后低声在他耳边道:“你说个数吧。” 他看出来了,这办事或许听到杨中元的话便想起这张路引到底是何物,可他却不肯吃亏,过户商铺比房子还贵,需得往官府缴纳房屋价钱的百分之三,也就是说,他们商铺的五千三百两银子,就要给官府一百五十九两的过户费。 这将近一百六十两银子,他可以给杨中元省下来,却也想捞点额外好处。 果然,那办事听了程维哲的话,脸上顿时露出喜悦之色。杨中元见他那个样子心里就不痛快,却没说什么。 程维哲说完便站回杨中元身旁,他低头笑着看向那人,态度十分友善。 办事顿时越发笃定,他冲程维哲使了个眼色,用手比了一个二字。 二两?这倒是不多,这人知道他们能买得起宝珠街的商铺,自然能给得起这二两银子,可这事却着实有些各应人。 程维哲懒得跟他纠缠,就要给他直接取碎银,可杨中元眼睛一转,突然有些为难道:“真不好意思,今个没带那么多银钱,铜板倒是有一些……” 他们最近经常出门采买,身上不仅有银票跟碎银,还有刚刚被店家找回来的铜板,杨中元想了想,约莫有五十多文,打发这人,却应该够了。 办事一听有些急了,但秉承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立马低声道:“有多少都拿出来,否则今天你们别想办成这事。” 张老板站得离他们有些远,听到他这么没脸没皮,心里也存着气。 对,他是好脾气,可那只针对自家的朋友跟亲人,对付这种人,根本不用给脸面,他这样想着,转身便往二楼走去。 那办事不就是看杨中元他们两个初来乍到,户籍上时间也没得几天,所以才这么嚣张。 他们两个是新来的,可他老张不是,欺负人欺负到他兄弟头上,真是不能忍了。 于是,就在这样阴差阳错之下,当杨中元把钱袋里的铜钱往办事桌子上倒的时候,掌管衢州户政所的户籍引正也被张老板请了下来。 铜钱落地的声音异常清脆,“哗啦哗啦”的,顿时整个户政所里的人都往杨中元他们那边看去。户籍引正瞬间黑了脸,他憋着一肚子气走到他们旁边,低声喝斥那办事:“看看你什么态度,还不快给我坐正了。” 办事见顶头上司来了,立马吓得直接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引正,我……我不是……我没跟他们要钱。” 他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引正听后一张脸简直都要绿了,他低声道:“闭嘴,一边呆着去。” 再回头时,却已经态度和善起来:“二位,实在抱歉,手底下出现这样的事情本官也难辞其咎。来来来,本官先帮您把铜板捡起来,然后本官亲自给您办这件事,如何?” 他到底是老油条了,衢州外地人众多,有的是财大气粗背景不凡的年轻人过来闯荡,他在户政所从办事熬到引正,全是因他有眼色,知道无论对方什么样子,都不能得罪。 就算是平头老百姓,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办事,笑脸迎人总归没有坏处。 他话音还没落下,便直接弯腰开始捡起掉在地上的几个铜板,然后麻利地帮杨中元收回钱袋里:“这位小兄弟,本官代他向您再次道歉,等下工之后我们自会对他有所处罚。但现在还是帮您把事情办了要紧,否则耽误了您的时间便不好了。” 他的态度真的好到没话说,杨中元和程维哲便也不再坚持,直接把买卖契约、路引和他们家跟张老板家的户籍一起递给了引正。 引正接过那几张纸,在看到契约的时候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了杨中元那张路引,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有些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杨中元,又看了看程维哲,有些不确定地问:“劳烦二位,这份路引是谁的?” 他能做到引正,必然懂行,杨中元冲他笑笑,没讲话。 一张薄薄的路引,其实能看到很多东西。那上边有帝京官印与锦梁宫大总管的印信,便说明杨中元在宫中已经能做到总管了,永安宫那么大,宫人累以千记,可总管却双手数的过来。而且路引上面还有他出宫的时间,那是去年的七月。能在天启十五年七月出宫的,自然是天启元年入宫的。这么算来,他肯定是跟睿嘉帝君同一年进宫伺候,再瞧他本人那架势,说不得之前经常在帝君跟前行走呢。 就算现在出宫了,那又怎么样?关系毕竟摆在那里,一旦惹急了他,论说上京告御状了,就算直接捅到帝君眼皮底下,都不是不可能。 引正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他立马客气起来,甚至都不再自称本官了,只笑着说:“哎呀老弟,我们可是同僚呢,您看今天这事情办的,真是对不住啊。” ☆、106开始 因为有户籍引正的帮忙,所以他们过户办得极为迅速,甚至在申领酒票的时候也没有被刁难,顺顺利利拿着所有凭证回了家。 三月初三,宜入宅。 杨中元全家老小大都兴奋地起了一个大早,他们的行李早就一点一点全部都搬进新宅了,今个要做的就是他们一起过去扫洗烧灶,证明家宅兴旺。 夏家人十分热情,不仅全家留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还一起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杨中元看着都快走不动路的夏君然,跟程维哲一起向他跟尚泽行了一个大礼:“夏大哥,尚大哥,大恩不言谢,我们此番初来乍到,多亏二位鼎力相助才能这般顺当。废话不多说,以后宅子修好,定要好好宴请阖府上下。” 夏君然看起来比之前胖了一些,身形也显得有些圆润,但他的个性始终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行了行了,别说那虚的。” 他说罢,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这小东西太能吃了,我这走路忒费劲,待会儿我就不去了哈,阿泽跟你们一道过去添宅。” 尚泽看了他的动作,皱着眉头小心翼翼把他拍着肚皮的手牵过来,不叫他继续下去。 程维哲忙笑着道:“不用麻烦了,总归家里破破烂烂的,我们就在大门口放个鞭炮,简单打扫一下便是了。尚兄还是在家中陪伴夏兄吧。” 夏君然看了尚泽一眼,见他依旧面无表情,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哎呦,添宅没个亲朋好友怎么成呢,再说了,他在家管东管西的,好不烦人,你们快把他带走。” 尚泽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让身后的小厮把他扶进门里,这才叹了口气道:“走吧。” 杨中元每次见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都很想笑,虽然夏大哥很强势,但每次尚大哥关心他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拒绝,明明一个开朗一个寡言,却能好好相处将近十个年头。这其中,自然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占了最主要的部分,但他们也愿意对爱人妥协和谦让,这对于一对伴侣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短短相处这一个月里,杨中元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程维哲也是。 乔迁之后,他们一家子便开始忙碌起来。 除了主屋和正堂已经重新翻修完毕,其他的院子还都没开始清理。本来杨中元的意思是给两位长辈一人一个院子,他们自己也自在。不过韩世谦却说,新家的院子太大了些,他跟周泉旭住在一起也方便,还能照顾教导徐小天,不如就住一块算了。 杨中元见他爹低着头没反应,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让泥瓦匠直接去跟两位长辈交谈,无论他们想把院子改成什么样都成。家里其他的院子久无人居住,就算是重新翻修,最少也得个把月,现在他们阖家都住在主屋,倒也不觉得挤。 不过跟程维哲出去办事的时候,却偷偷跟他嘀咕:“你说两位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程维哲笑笑,他对自己师父虽然说不上了如指掌,却也多少了解他:“师父的意思是不想住得太分散了吧,毕竟一路走来他跟咱爹相处得也行好的,他们年纪大了,两个人住在一起还能有小天陪他们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杨中元蹬他一眼,撇撇嘴:“谁是咱爹了,你注意一下啊,还没成亲呢,要叫泉叔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这不咱们自己说么。”程维哲好笑地看着他生动的表情,笑着说道。 家里的事情自有两位长辈在操心,无论是房子的翻修还是整个院子要养什么花种什么树,他们两个索性都交给长辈打理了。周泉旭虽然是个仆役出身,但他到底在杨家浸淫那么多年,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而韩世谦则更高一筹,他看上的东西,就没有不高雅的。 新家的结构非常好,内宅除了挨得比较近的六个主人家住的院子,再往后边靠近后门的位置还有一片供给下人居住的屋舍。因为早年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就算是给下人住的也都不错,不仅有独门独户的小院,也有宽敞的通铺,就是破败的太厉害了,宅子里的大部分地方也都荒废着,等以后都修好了,自然要雇些小厮仆役回来。 所以目前为止,家里现在首要就是翻修主屋对面那个被韩世谦命名为安苑的院子,其次则是前院的假山花园小路,最后再把内宅的主路和闲置院子都清理干净,花坛都种上花草,这个偌大的庭院就会焕然一新。 而家里的前门那块唯一能看的门楣已经被江小公子取走了,杨中元和程维哲对外面的模样没什么想法,索性一起交给韩世谦,让他怎么好看怎么来。 可以说,这段时间除了两个年轻人,就属韩世谦最劳累了。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他操心,就算有岑志清和周泉旭两个人打下手,也得前前后后的跑。 不过,这样忙碌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再累心里也快活啊。 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以后,杨中元跟程维哲每天一大早就往宝珠街跑。 铺子里的装潢才是重点,不仅二楼要重新做成雅间隔断,三层还要做成最好的豪华单间。于是他们两个人分开来跑,程维哲按照杨中元的意思一直留在铺子里盯着泥瓦匠们做活,而杨中元则到处跑着采买一应厨房用具、餐具以及家具。 对于餐具来说,他总是最熟悉的。 等到东西都差不多买齐了,已经好几日过去,杨中元这才松了口气,又催着程维哲一起去找菜商和肉商。 他们要正经开食楼,自然跟丹落那种小打小闹的路边摊子不一样,每一日各种菜色要用到的所有食材都要有采买统一买回来,然后让小学徒一一处理干净。 吃入口里的东西人们大多都很挑剔,所以杨中元也想着在这上面要精益求精,怎么好怎么来,不能为了省钱以次充好。 好的食材味道是不一样的,做出来的菜也不一样。 只有拿出最好的东西,才能吸引客人们流连忘返。 衢州繁荣近两百年,只要能想到的,衢州就都有得卖。就连菜商和肉商也都自有他们的一套运转方式。在同一直给夏家供应蔬菜的菜头七交谈之后,杨中元和程维哲多少有些启发。 在衢州,叫得上名号的食楼酒家几十个,大多数生意都还不错,却只有几家是交口称赞的,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不仅大厨的手艺了得,还有自己的特色。 而且,许多家都有自己的特色点心与面食,便经常有食客直接买成品带走,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生意不好才怪呢。 杨中元听了,想起他们在丹洛卖包子的时候,眼睛顿时就亮了:“阿哲,一楼还没开始装呢吧?” 程维哲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听了笑道:“可不是,原本想拆完二楼的库房就一起开始干,这下可倒是省事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等到菜商跟肉商都谈好了价,他们这才回到铺子,一起在一楼大厅里转悠。 因为也算面对着街心的位置,所以这一排一共只有三间铺子。左边的客栈只有两层,后面后院也有两层小楼做客房。而右边的褚氏布庄也是只有两层,一楼都是铺面,二楼则有雅间,供客人试衣定吉服。这样一来,立在中间的三层食楼便很显眼了。 杨中元想着当时在丹洛的情景,不由道:“阿哲,不如我们还是开个窗口,专门用来卖点心?” 程维哲扬了扬眉,道:“卖包子的时候生意就挺好,可是在这里,我怕到时候排队的人多,堵住街口,也怕打扰客栈的生意。” 做生意嘛,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无论是跟对手还是邻里,都要客客气气。程维哲想得也不无道理。 因为这边的分店比较小,所以悦安客栈在这边并没有大厨房,只有一个简单的小厨房,供应夜里和早晨的简单餐食。 程维哲话音落下,他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突然惊喜道:“小元,悦安客栈这间分店没法做更好的餐食,但是我们可以,要不要去跟他们谈谈?” “谈什么?”杨中元一开始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道:“难道你是想,咱们这边给送饭?” 程维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兴奋:“对……虽然他们有小厨房,但我前一阵子打听,听说许多客人都不在客栈用餐,觉得不好吃。大多都是满宝珠街找铺子吃饭,中午的正餐还好一些,可早晚两顿便有些麻烦了,我们既然想在靠客栈这边多加一个柜台,那便要跟客栈打过招呼才行,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也不好贸然行事。但如果我们把送餐这一项说出来,恐怕事情就好办得多。” “那倒是,我们刚来衢州,虽然做自己的生意不用顾忌那么多,但也不好得罪悦安客栈为妙,他们毕竟是大店,交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 他们两个关于食楼的交流总是很多,有时候偶尔简单的几句话都能想出绝妙的点子,虽然生意还没开始做,但他们都有那个信心,将来点子都能慢慢做出来。 他们不着急,不彷徨,脚步坚定而有力。他们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们能在这个繁华之地,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 ☆、107新生 临近夏初,整个衢州正是繁花似锦。 迎春谢了又红,桂花香了又香,芬芳了满城烟雨。 四月初的时候,夏家的二少爷提早降临人世,在痛了一天之后,夏君然安然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第二日杨中元他们得到消息过去看望的时候,只看到了刚生下来跟小猴子一样的小宝宝。杨中元跟程维哲是都没见过小孩出生的,所以看到了倍觉新鲜。 夏君然精神不错,虽然还躺在床上,但是面色红润,倒也是一直以来身体强健所致。 见他们两个吃惊的表情,不由笑道:“小孩子刚生出来都那个样子,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了。” 杨中元听了这话,不由有些脸红,他抬头看了一眼程维哲,又低下头去看那孩子。 孩子真个很小,脸蛋子红红的,头上的毛发软软的,他闭着眼睛,仿佛做着最美的梦。 “他真可爱。”杨中元感叹道。 “你现在看他可爱,等以后晚上折腾你不让睡觉,吃了就拉,说尿就尿,你就不觉得可爱了。等到会跑会跳了,每天非得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才罢休,你看我们家大少爷,会说话以后便成了话唠,一会儿都不消停,小烦人精。” 夏君然笑着说道,趁着大儿子不在,赶紧念他几句。 他话音刚落下,一把孩童嗓音便从外面窜进屋里:“爹爹,你又偷偷讲我坏话。” 杨中元跟程维哲回头,打眼就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总角孩童掀开帘子跑进屋来,夏家的大公子如今只得六岁,长相随了两位父亲,那是一顶一的好,叫人看了就心生喜欢。 再一个,两位父亲也教育得好。 那孩子见屋里还有外人,正要跑的步子马上放缓下来,乖巧冲杨中元跟程维哲行了礼,口中言:“杨叔、程叔安好,是来看弟弟的吗?” 这样懂事的孩子,可半分都没有夏君然口里“烦人精”的样子,颇有几分知书达理少年模样。 “梓玉,你也好,下课了过来看弟弟?”程维哲笑着招呼他。 夏梓玉虽然只得六岁,可却早早开蒙,如今正在衢州城里最大的弘晏书院读书,是衢州城里有名的神童。 “恩,先生知道我有了小弟弟,特许我早些回来看他。”夏梓玉说着,便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担着神童的名号,但他自己也颇为勤奋好学,日日功课都比旁的孩子做得认真。功课做完了,他自己还要跟着爷爷学其他的书。夏君然和尚泽并没有在学业一事上过多强迫他,倒是他自己很上进。 夏梓玉说着,便轻手轻脚走到小床边上,趴在床围上认真看着弟弟。 床上的婴儿还在酣睡,而床边的孩童则一脸欣喜,那画面看起来十分温馨,屋里的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减轻了呼吸。 夏梓玉认真看了好半天,才扭头问夏君然:“爹爹,父亲怎么不在?” 夏君然笑道:“你父亲两日没合眼了,我赶他去休息一会儿,怎么?” 夏梓玉摇摇头,脸蛋有些红:“今个是总管爷爷接我回来的,我怕父亲也病了。” 夏君然听了,顿时有些好笑,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心眼有点多。看上去是个害羞的小小少年,实际上他心里什么都明白着呢。 见杨中元和程维哲面上有些不解,他便笑着开口解释:“平时都是我跟阿泽换着去接他下学的,除非实在没得空闲,才让总管去接他。” 他话就说到这里,聪明如杨中元是肯定能听懂的,果然,杨中元跟程维哲听了立马笑着看了看夏梓玉,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程维哲见他瘪了瘪嘴,忙换了个话题:“夏兄,不知小侄子起了名字没有?” “还没,梓玉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这次我们家二公子的名字可好多人要抢,估摸着满月都叫不上大名。” 夏梓玉的名字是人人都说好听的,所以小娃娃听了挺了挺胸,满脸得意。 杨中元跟程维哲见了他机灵的样子,又看了看小床里婴儿睡得香甜的脸,不由满心期待起来。 也就还有一月,他们两个便要成婚,从此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衢州人的婚俗,跟丹洛是略微有些区别的。丹洛人多半是相公去夫君家里接了人,然后一起打马游街。而在衢州这里,则是两个新郎官一起从家里出来,反着绕城而行,一路看尽城中风华美景,最后在一处不经意之地巧遇碰面,正和了“过尽千帆,唯君挚爱”之意。 这样一说,杨中元跟程维哲倒也觉得不错,因此便定了这样成婚的形制。 大梁人成婚,自然十分讲究。 从早起游街,到上午拜礼,中午则是宴请宾客,等到了下午,还要一同跪拜祖先牌位,晚上阖家还要吃一顿团圆饭,这一趟下来,着实累人。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再累,新郎们也都觉得值得。 为了能安安稳稳成亲,所以杨中元跟程维哲两个人几个月都没闲着,先是把铺子的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家中也都好好弄得整齐,这才松了口气,开始着手招人。 他们两个闲着成婚以后再开张,借着喜事,还能把开张的宣传弄得更张扬一些。毕竟,做生意,不张扬谁知道你家好不好呢? 这个主意是程维哲想出来的,那日正好两个人试好了喜服,正是高兴:“小元,不如我们铺子开张,也做个流水席吧?” 杨中元正帮他摘下头冠,闻言一顿,问:“你是说结婚之时摆个流水席?” 程维哲点点头,等杨中元帮他取下头冠,便起身按着杨中元坐下:“许多大户人家不都是这样,成亲便做流水席,让百姓们随便吃上一天都成。反正我们手里还有些余钱,开铺子第一日也要免费做个招牌来,不若就成婚以后直接开个流水席,不用样样都上最好的,一两道你拿手的大菜配上喜宴常有的那些,我相信经过你的调味,就算是流水席也定然好吃的。” 叫他这么一说,杨中元心里也颇有些心动:“但成本的方面,就不好控制了。” 确实是,流水席不像他们之前街边卖面条,一人一碗不过几个铜板的事,一桌席面到底不便宜,何况是喜宴。 但他们总归是初来乍到,不先舍一些,哪里会有赚头呢? “有舍才有得嘛,我们第一个食楼,也不正好定了普通百姓也吃得起的精致路子吗?流水席上多选一些家常菜,不贵味道好,等衢州的老百姓吃过了,就算以后过来看到有更贵一些的菜,他们心里有了底,自然不会觉得不值得花钱,你说是不是?” 确实是这个道理,很多东西没有见过尝试过,自然会觉得贵。但尝过其中的一些,觉得物有所值,再看到更贵的菜色,大部分人会想要去试试,因为贵的总是好的。 杨中元听了,点头道:“好,就按你说得来。” 等到一切事情都安顿好之后,杨中元这才拉着程维哲跑去找厨子。 既然要开食楼,他一个人肯定也忙不过来,不仅要有两三个手艺过硬的厨子,还要有麻利的学徒与小二,这些都很难一步到位。 这一次,杨中元倒没跟夏君然客气,不仅在自己家的铺子门口贴了招人的告示,也托了夏家帮忙找人。食楼的掌勺师傅不比小二,人机灵就行。他们还得有经验,也要够实在,否则把杨中元的手艺都学到了,他们自己走人开酒楼,那就得不偿失了。 在五月初的那一段时间里,杨中元跟程维哲便一直为了掌勺师傅的事情忙碌。小二和学徒工早就招好了人,甚至自家也找了两个小厮,洗洗衣服打扫院子,让一家人都轻松不少。 为了这个,杨中元同程维哲感叹:“怪不得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原来有人伺候着总比自己做活要强。” 程维哲握着他的手,给他蓄满茶水:“人之一生努力拼搏,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跟家人的生活越发好过。我们有了钱便能住大房子,能有小厮仆役伺候生活,自然是人人都很向往的。但我们另一方面却要把自己的事业往好里做,否则一旦有一日银钱跟不上了,所有的一切便竹篮打水。有得有失,其实便是这个道理。” “家里的事情不用辛苦,铺子里却要时时操心,也确实如此。” 两个人说着,不由对视一笑。 对于他们两个而言,事业上的忙碌似乎更合心意,就算再忙,也觉得值得。 一直等到成婚的前一日,铺子里的厨子都没有找好,杨中元对自家铺子的掌勺十分挑剔,不仅要手艺好,还要人品好,就算他给的工钱不低,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程维哲没办法,只能临时请了夏家自己掌勺师父帮忙一日,先把婚礼那日的喜宴做完再说。 就在这样忙忙碌碌之中,五月十八日如约而至。 这一日,便是杨中元跟程维哲的成亲礼。 ☆、108成亲上 五月十八,诸事皆宜。 更鼓响过五声,便是黑夜渐明之时,杨中元猛地睁开眼睛,却发觉床幔之外仍旧昏暗一片。 此时应为卯时了吧,杨中元安静躺在床上,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自己为何这般早便醒过来。 直到一把略微有些陌生的嗓音响起,杨中元这才回过神来。 “公子,该醒一醒了,两位老太爷已经起了,泉老太爷正待过来。” 那是自家刚签下的仆役,名唤长青,他跟他相公一起签了十年契,两个人一内一外,帮着杨中元和程维哲打点家里上下。 “是长青吗?备水吧。” 杨中元翻身下床,正要习惯性地拿起放在床榻旁边的衣服穿上,伸出手去,却发觉那衣服红得扎眼。 哦……今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杨中元有些恍惚,靠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到爹爹周泉旭端了水盆进来,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你这孩子,还不赶紧穿好吉服,辰时怎么也得出去游街了。”周泉旭把温水放到架上,走过来拿起最上边洁白的内衫,动手帮儿子换起衣裳。 这一身吉服十分昂贵,从里到外都用了最好的布料,这件内衫十分考究,虽然是纯白的样式,却在领口与袖缘处都缀了浅色吉祥云纹,看起来十分喜庆。 杨中元仍旧有些呆呆的,他愣愣看着自己的爹爹,呢喃问他:“我今日,便要成亲了吗?” 周泉旭听他这一声低吟,心下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涩。他知道儿子虽然性格跟年幼时大为不同,人也不再那般开朗直接。这些年来他过得不易,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却从未对未来有过过多的幻想。 眼下到底跟自幼一同长大的竹马牵手一生,这样美满的事情,换成是他也会觉得做梦一般。 “是啊儿子,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快精神一些,洗了脸,咱们好穿吉服。”周泉旭压下心中的所有想法,笑着同杨中元道。 杨中元点点头,昨日他还跟程维哲高高兴兴定整个婚礼的流程,今日他却觉得仿若一切都不现实,他出宫以来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成了空中楼阁,美丽却虚幻。 可他心里却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跟程维哲两个一起离开丹洛,相互表明心意,如今在衢州买下自己的宅院,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今日,他们两个便要打马游街,拜过高堂,跪过祖先,一并宴请宾客,然后红烛罗帐,成就美好的良缘。 他们两个会是良缘吗?杨中元突然有些心理没底。 他恍惚之间跟着周泉旭漱口净面,然后一件一件套上吉服,最后整个人干净利索地坐在铜镜之前,任由爹爹给他束起发冠。 他如今已有二十五了,这个年纪,在大梁已经属于晚成婚之人。他跟程维哲前半生都在为别人打拼,身不由己,碌碌无为,而后他们在热闹的丹洛街头偶遇,却只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世上那么多人,他们心中一直铭记的,便也只有彼此。 杨中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容英俊干净,鼻梁直挺,嘴唇饱满,他依稀记得年幼时有人说他是个福薄之人,那时候他是不信的。 后来他几经生死,突然了悟了当年那人的话。 但如今再看自己面相,他已然找不出半分幼时光彩来,剩下的只有坚定与锐利。他不知道爹爹与程维哲到底是怎么一眼便认出自己的,就连他自己,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杨中元想到这里,不由轻笑问周泉旭:“爹爹,我十几年未曾归来,不知你为何一眼便认出了我?” 周泉旭正在帮他梳头,杨中元的头发很黑,又长又软,其实理应是个心软之人。 “傻孩子,你是我儿子,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日夜都想着你。有时候怀念那你小时候的顽皮,有时候又念你长大会是什么样子,那么多日夜下来,爹爹当然一眼便能认出你了。”周泉旭说着,表情很是温和。 “好了,说这个做什么?今日你大喜,我们应当说些吉利话来听,你坐好了,爹这就帮你束冠。” 虽说人二十弱冠,但在老辈人心里,一个人只有成了家,才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因此给程维哲跟杨中元成亲用的发冠,是周泉旭跟韩世谦两个人一起认真选出来的。 发冠用的凌云冠的形制,配了红纱与东珠,看起来分外喜庆漂亮。最后再簪一长柄乌木簪,却又显得稳重。 “小元,今日你成亲,爹没什么好说的,不求日子多大富大贵,只求你跟维哲日后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就成,记得了吗?” 杨中元坚定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等到所有的吉服都穿好,周泉旭又从台上取了一个盒子来:“这是维哲之前特地交代我的,让我务必要给你戴在身上。” 杨中元看着那盒子,心里一动。 之前两人交换压亲礼的时候程维哲就同他讲过,这是他爹爹早年从林家带来的,也算是林家的祖传之物。林少峰当年同家里断绝关系,那是他爷爷偷偷交给他的,让他留给自己的孩子,一代代传下去,就算是做个念想也好。 这枚玉环,后来林少峰弥留之际,又留给了程维哲。 如今,他托了周泉旭,送到了杨中元手上。 杨中元打开盒子,一枚谷纹玉环安静躺在绒布之上,这枚玉环洁白温润,是上好的白玉所制,玉上雕刻有谷纹,象征着五谷丰登之意。 这枚玉环,延续至今,也有三百年了。 杨中元轻轻摸着玉环上的细碎谷纹,心里的彷徨与迷茫瞬间烟消云散。 程维哲把林少峰的唯一留下来的遗物都给了他,心意不言而喻。 杨中元深吸口气,他抬起头,坚定对周泉旭道:“爹爹,帮我戴上吧。” 周泉旭见儿子目中一片清明,便知他依然清醒过来,笑着取出玉环,小心翼翼环在他脖颈之间。 霎时间,洁白的玉环在鲜红吉服的映衬下仿若发着光,耀眼至极。 杨中元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仔细捋顺了衣上的褶皱。 吉服繁琐,里三层外三层,处处都透着精致与华美,他穿在身上很沉,却并不觉得累。 这沉甸甸的重量,仿佛一份突然而生的责任,他同程维哲两个人要组成新的家庭,以后两个人变成一个整体,共享富贵共承风雨,自此同甘共苦,直至人生尽头。 突然,远方一阵钟声响起,晨钟暮鼓,那是衢州钟楼在告诉百姓,新的一天即将要开始了。 杨中元深吸口气,回头对周泉旭行了一个大礼:“爹爹,孩儿能有今日,全仰仗于爹爹悉心教导。如今孩儿成亲,以后定同阿哲一起孝顺您,让你一直平安富足,开心快乐。” 周泉旭忍着已经藏在眼中的眼泪,笑着点头应他:“好孩子,快起来吧。吉时到了,爹爹还等着看你策马迎亲呢。” 杨中元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周泉旭。 这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幼时撑起他大半天空,如今事事都以他为重,是他最亲近的人。 “爹爹,谢谢你。”杨中元说完,转身离开主屋的客房,在路过新房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停下来,一路下了楼。 院中已经有点星在等着他了,长青正牵着马,而徐小天跟夏梓玉正坐在夏君然边上,被他一口一口喂着点心。 “中元,恭喜恭喜,今个可是精神。看看你这俊脸,等会儿程老弟看到,可要走不动路了。”夏君然见他下楼,忙上前打趣一番。 杨中元这一次难得没有反驳,他笑着同夏君然打招呼:“夏大哥,这几日可是麻烦你跟尚大哥了。” 夏君然笑笑:“中元太可气了,这种沾喜气的事情,我们可是很乐意为之的。好了,快快上马吧,门口的迎亲队可都等了许久。” 杨中元谢过他,径直走到点星边上,因他学骑马的日子不长,所以程维哲特地把性格温顺的点星留给他,好叫他能顺利打马走过衢州府。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点星陪着杨中元学骑马的,所以他一走近,点星便欢快地跺了跺蹄子,偏头蹭了蹭他的衣襟。 杨中元笑着顺了顺它修长的脖颈,笑道:“点星,今天陪我好好走一遭吧。” 说罢,杨中元翻身上马,一身红衣飘逸夺目,仿佛冬日里盛开的红梅。 周泉旭跟夏君然两个站在廊下,看他策马而出,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杨中元先是让点星缓步出了内院,在家门口迎上迎亲队,便向家门口左侧方向开始策马。 他身后的迎亲队伍抬着不多不少十二台压亲礼,一路吹拉弹唱,告诉路旁的百姓们今日的好姻缘。 因为最后还好回到新家居住,所以程维哲借了夏家的宅院,是从他们家出来迎亲的。 他们两个会从相反的方向绕城策马一周,最后不知道会在哪里相遇。 从飞奔出家门的一瞬间,杨中元便感到呼啸的春风拂面而来,他心跳越发迅速,将要偶遇的那个人昨天才刚见过,可此时此刻,却十分想念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真的是这么回事。 随着喜庆的吉乐不停在耳后响起,杨中元控制着点星的速度,一边急切地想要早些碰到程维哲,而另一边,却要压着步子不把迎亲队伍甩开。 那种急切中的煎熬,着实令人难忘。 路旁的百姓看到今日成亲的新郎官这样英俊,纷纷停下脚步,高声说着恭喜的话语。 渐渐的,两侧房屋一一划过,杨中元的心渐渐稳定下来,他笑着同百姓们拱手道谢,心里告诉自己,我们就快见面了。 绕过回春堂,走过西亭晚照,转身却猛然见到,那个红衣黑马的青年,正在福堂底下安静地等着他。 程维哲面上含笑,一身红衣吉服生生穿出英姿飒爽的味道,头上高高的发冠闪着珠光,映得他眉目生辉。 福堂大大的福字那样夺目,却半分不能把杨中元的目光分薄出去。 程维哲突然策马前行,他一步一步走到杨中元边上,伸出修长的双手:“小元,你来接我了吗?” ☆、109成亲下 杨中元定定看着他,然后缓缓伸出手,同他的交握在一起。 广袖长衫随风飘出鲜红的波纹,仿佛心田里最美的梦。 “是,你是在等我吗?”杨中元问他。 程维哲笑着同他紧紧握着手,两队迎亲队交汇在一起,形成一条朱红色的长龙:“是的,从生下来,我等的便只有你。” 他们一起往杨中元来时的方向行去,一路上手都没有松开,只是偶尔相互看上一眼,心里却异常满足。 怪不得人人都想终成眷属,这种两厢钟情的滋味太过美妙,让人不由自主便会沉醉。 回程的路途那么近又那么远,等到他们二人终于回到杨家大宅门口,已经将近吉时了。 门口的喜公老远看到他们,便大声催促:“新郎官们快点喽,吉时已到,快来跪拜高堂。” 他这样子看起来分外喜庆,杨中元跟程维哲也被他感染,不由笑了起来。 见他们笑了,周围的百姓跟宾客也跟着大笑出声,成亲礼本就要喜庆热闹,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那才叫好呢。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短暂松开手翻身下马,便又牵到一起。 他们两个在大门外站定,地上早就铺好了红毯,一路通向新宅的正堂。 新修整干净的前院花园里摆满圆桌椅凳,前来道贺的宾客已经坐满花园,等待两位新郎官的到来。 看到他们两个一起下了马,喜公便高声唱喝:“吉时到,新人进门!” 杨中元和程维哲不约而同深吸口气,他们二人手牵着手,一起抬腿迈进大门之内。 霎时间,宾客的欢呼声仿佛要掀翻房顶,却并不让人觉得吵闹,那份热情与喜悦,早就洋溢在每个人的心间。 杨中元这一路走到很慢,程维哲陪着他,两个人一步一步,仿佛要把那些走过的路都慢慢重新回忆起来。他们吃过的苦,流过的泪,伤过的心,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一个人默默扛着。 与他牵着手的这个人,会成为他今生最坚实的依靠与陪伴。 道路两侧的欢呼声不断,程维哲和杨中元却仿佛都没有听见,通过交握的手,他们只听到彼此鼓动的心跳。 “嘭咚、嘭咚”那是紧张,也是喜悦。 一直走到正堂门口,看到高堂上坐着的周泉旭与韩世谦,杨中元和程维哲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仿若置身喧闹的集市里,恭喜声不绝于耳。 只听喜公高声唱道:“新人进门,一拜天地。” 杨中元与程维哲一道走进正堂之内,反身在软垫上跪下,冲着大门之外磕了三个头。 喜公又唱:“二拜高堂。” 二人起得身来,转身又向两位高堂长辈跪下。 这一次,他们二人不约而同用力磕了三个头,心里对两位长辈的感念之情溢于言表。 喜公见气氛差不多了,最后猛然拔高声音:“夫夫对拜。” 仆役们上前扶起杨中元二人,他们两个站定之后先是向对方作揖行礼,这才缓缓软下膝盖,面向对方双膝跪地。 古人言,男人跪天跪地跪高堂,却只有成亲这一日,他们要跪自己的终生伴侣。 这个人要陪他走过未来的日日夜夜,要同他一起为了这个家努力奋斗,也要与他一起孝敬长辈。这个人,是应当跪的。 杨中元跟程维哲定定看着彼此,虽然不言不语,却都看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这一生,我只与你携手共度。 三个头磕下去,从此再也不分离。 外面的宾客只看到他们鲜红的身影起起伏伏,三拜完成,喜公高兴叫道:“礼成,送入洞房。” 霎时间,宾客又爆发出热闹的欢呼声,杨中元和程维哲两个面上都带着难得的喜意。他们先是向宾客们遥遥鞠躬谢礼,这才一道往内宅的主屋里面走去。 拜堂之后,他们便已经成了伴侣,等到回了新房,喝过合卺酒,彼此结发留定,才算彻底礼成。 今日的新宅已经被妆点得十分喜庆,就连路旁的树上都系着红色的丝带,迎风飘扬。 杨中元跟程维哲手牵着手,一路安静往后宅而去,喜公跟在他们身边,不时说着吉祥话。 待进了主屋新房,看着眼前都由自己亲手布置的摆设家居,杨中元心里不由一松,刚才那些紧张仿佛都消失不见,此时只剩下难以抑制的喜悦。 他们两个面对面站在新房内,喜公拿来合卺酒,递给他们二人。 合卺酒是盛在一个被刨开的葫芦两半之内,葫芦柄上系着红绳,寓意合而不分,两个人从此成为一家人。 因为红绳并不长,杨中元跟程维哲几乎是头碰着头,一点一点抿着醇香的佳酿。 喝完了酒,喜公这才道:“二位新人,剩下结发我就不在屋里边掺合了,你们可以说几句悄悄话,这个看心情随意,小老儿我先走啦,祝二位白头到老百年好合啊!” 一句话说的两个人都笑了,程维哲从袖中掏出红包,直接塞进喜公手里:“张叔,这一趟麻烦你了,多谢多谢。” 喜公也不推拒,收了便转身出门:“二位,以后亲朋好事,要记得我咯。” 杨中元跟程维哲把他送出门口,这才转身回了新房。 一时间两个人一站一坐,都有些扭捏。 程维哲低头看着杨中元,见他坐得局促不安,突然笑出声来:“小元,我们成亲了呢。” 杨中元抬起头,他脸上有些红,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紧张,见程维哲已经放松下来,也不由跟着笑起来:“是啊,我们真的成亲了。” “恩,我很高兴。”程维哲取了剪刀和木盒过来,坐在杨中元身边,从他耳边的发髻上取下一撮头发:“今日我们结发,以后便是伴侣了。” 杨中元也帮他解下头发,拿过剪子剪下一小撮来。 “是啊,我们已经是伴侣了。”他呢喃着,拿出盒子里的红绳,把两个人的头发绑在一起,然后仔细放入盒子里面。 程维哲认真看着他忙活,等到盒子盖上盖子,才伸手揽过杨中元的腰,低头在他耳边道:“一早上没吃东西,可不可以先垫垫肚子,再出去敬酒?” 杨中元扭头看他,见他一双眼眸直直看着自己,想也不想,便凑了上去。 等到他们两个出了新房,喜宴已经开始了。 中午两个新人跟长辈们一起给宾客敬酒,一一答谢之后,下午还要一同去祠堂拜祭。这样忙碌一天,晚上阖家一起在主屋吃过团圆饭,杨中元和程维哲才终于回到新房内,换下沉重的吉服。 他们的新房是三开间,打头进去是前室,左手边是浴室,前室后面才是卧房。 这个形制十分方便,他们回到卧室的时候,洗澡水早就已经备好。 因着吉服实在沉重,等到杨中元麻利脱到只剩下内衫,这才发现他跟程维哲共处一室,而他新上任的相公,也正穿着洁白的内衫,坐在床边看着他笑。 杨中元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还是程维哲好心,上前牵起他的手:“走吧,待会儿水要凉了。” “恩……一起洗吗?”杨中元低声道。 程维哲低声笑笑,拉着他走进浴室里:“自然是要一起的。” ☆、110准备 五月二十,正是宜开市的好日子,成亲那日杨中元跟程维哲便放出口风,说等着二十的时候不仅铺子要开张,还要置办一天的流水席。 婚礼来的客人,大多是冲着夏家的面子和这段日子以来两人新认识的朋友,所以听了便也笑着都说好。 只是私下里嘀咕,这两个外来的年轻人,还真是有些财大气粗。 忙完一天的成亲礼之后,第二日早晨两位新郎官一起给两位长辈请了安,又足足睡了一个上午的回笼觉,这才觉得休息过来。 等到下午,杨中元就迫不及待催着长青的相公李义去请了夏家的掌勺孙师傅来。 流水席虽然并不是多讲究的席面,但却是他们福满楼用来打口碑的开路先锋,不做到最好是不行的。 说起福满楼这个名字,还是杨中元他们两个托了韩世谦给起的。用来做招牌的大字也是韩世谦给写的,这位茶艺大家说了,大俗即大雅,满满都是福气,不是挺好的吗? 杨中元跟程维哲一向对他分外佩服,师父给起的名字,那自然便是最合适的了。 想到这个名字,杨中元不由笑了,程维哲正打了水进屋,见他躺在床上笑得开心,便烫了毛巾过来给他擦脸:“想什么这么高兴?” 杨中元老老实实给他擦干净脸,这才道:“想到明个咱们的福满楼便要开张,自然是心中愉悦。” 他的脸刚被热毛巾蒸得红扑扑,此刻带着笑看人,别提多清俊了。程维哲心里一动,低下头去在他脸上浅浅印下一个吻,右手探进被中,揉了揉他的腰:“还难受吗?” 杨中元捏着毛巾的手一僵,好半天才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程维哲知道他不想叫自己看出不适来,心里感动的同时,却还是搂着他低声道:“你以后便是我的夫君,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你有半点不舒服,我都必须要过心,你说我为什么要问呢?小元,我们两个已经是伴侣,你跟我说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不用觉得丢人。” 杨中元抬头扫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别开头去小声说:“还是有些难受,不过今天再休息一天,便能好了。” 程维哲见他肯说,心里也亮堂起来,他接过毛巾放回架子上,又取了一杯兑了少许蜂蜜的温水过来:“放了些蜂蜜,你先喝着,我帮你取了衣服来,恩?” 他最后那个尾音着实有些温柔缱绻,杨中元听了脸上一红,接过茶杯认真喝起水来。 那水味道略甜,仿佛能甜到心坎里去。 不一会儿,程维哲就从衣架上取来今日要穿的衣裳,成亲之前他跟杨中元都新作了好些衣服,大多都是同色不同样式或者同样不同颜色,叫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伴侣。 虽然杨中元觉得有些过了,但程维哲却特别喜欢,每次杨中元反驳,他都说:“我们两个长得这么英俊潇洒,穿一样的衣裳不是更好看?多般配!” 说真的,自打他回来之后,他跟程维哲已经朝夕相对将近一年时光,却还是经常能发现他性格里各种各样的不同来。 这个人有时候特别稳重沉着,有时候又像个小孩似得,生气起来吓人得很,可他的笑容却阳光得令人觉得温暖。 有一次杨中元把这事跟周泉旭说了,爹爹只是笑着说他:“随他去吧,或许维哲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伴侣,他珍惜你们两个的感情,甚至觉得是最值得炫耀的事情,那不是很好吗?” 杨中元觉得爹爹说得倒是很在理,自此之后便也真的随他去了。 他跟程维哲年少时都是锦衣玉食过来,可懂事之后却大多都是靠自己生活,现在生活好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宅院与铺面,在家里却还是喜欢自己操办生活起居。 如今在主屋里,虽然有长青跟李义两个伺候,但他们多半操持的是楼下的事情,二楼杨中元跟程维哲住的屋子,也不过就是让长青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简单打扫一下换换被褥之类,其余的时候,他们还是喜欢两个人独处。 见程维哲这次又拿来两件浅青的芒锦外衫,杨中元便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扶着自己下床站了好一会儿,才套上外袍:“想想我这个年纪成亲都这般吃力,也不知许多人少年时便结了亲缘,那得多难受啊。” 程维哲听杨中元嘟囔这一句,不由笑出声来:“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应当是跟相公的能力有关吧。” 杨中元坐到铜镜前,透过镜子白了程维哲一眼:“是是是,你厉害,行了吗?” “不,”程维哲仔细帮他顺着头发,一边低声道,“我昨个那是疼你呢,等以后不忙了,真正叫你感受一下我厉不厉害。” 听他这么说,杨中元脸上刚消下去的红晕又刷地泛了上来。比脸皮厚,他是真的自愧弗如,程维哲对他说话,从来都是百无禁忌,怎么恶俗怎么来。 不过……两个人躲在自家屋子里讲,倒也无伤大雅。 “好了,你快些帮我随便绑个发髻,孙师傅快来了吧。”杨中元咳嗽两声,换了一个话题。 程维哲手脚麻利,杨中元跟他都只喜欢最简单的发髻,因为最近有些忙,他们都把头发全部束进发冠里,不仅方便,看起来也更精神些。 他仔细把杨中元的长发梳顺,先用锦带整个盘在发顶,然后取来轻便的乌纱冠,直接用乌木簪固定好。 “好了,站起身我帮你系玉佩。” 他们现在出门都比较仔细,毕竟自己做了老板,不整的干净利索一些说不过去。所以以前杨中元从来不往身上戴的玉佩与香囊,也会别上那么一两个,行走之间倒是显得越发飘逸了。 等他们两个都打理整齐去了前院的正堂,孙师傅刚被李义请到家中,杨中元忙请了孙师傅坐下,守前院的小厮麻利地上了茶。 孙师傅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家里祖辈都是夏家的掌勺,他天分高,到了他这里手艺比自己老爹还要出众几分,倒是博得了夏家上下的称赞。 如今能把他请来帮着做两次席面,也是夏君然给他们两个小兄弟面子了。 “孙师傅,这一次还是要麻烦您,昨个婚宴整治得那么好,实在是感谢。”杨中元端起茶杯,先向孙师傅道了谢。 一旁程维哲也说:“昨个实在太忙,我们两个也没得机会跟您道谢,今日这声感谢,是一定要郑重对您讲的。” 孙师傅虽然年纪比他们两个加起来都大,却分外有眼色,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不仅跟自家家主关系要好,却也是开酒楼做生意的,因此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二位老爷快别这么说,您二位是我家老爷的至交好友,自然可随意差遣小的。如今还来跟我道谢,小的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程维哲忙站起来请他坐下,才继续道:“孙师傅,我们两个都是晚辈,咱们也不谈那些虚的,明日的流水席可真要你好好帮这个忙。我们福满楼你也知道,现在还没请到称心的掌勺大师傅,新来的三位小学徒也没上手学多久,也要劳烦您教导教导。” 孙师傅笑道:“这个好说,昨日喜宴,我是带着本家的徒弟们一起来帮忙的,不过明日是要小杨老板同我一起掌勺吗?” 杨中元点点头:“是,我也是学厨出身的,明日我们分着来,一人四道大菜,剩下的冷盘与点心可以早上提前准备出来,加上三位学徒跟我徒弟,大抵人是够用的。” “那使得,不过小杨老板,我是做家常菜出身的,做酒席还行,做酒楼便不成了,今日你们请我来也是想定一下大菜吧?”孙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本来就是做家宴比较拿手,平常人家吃饭,就算再有钱也不是天天山珍海味,大多都比较家常,他手艺出众,是因为调味和对火候的掌握比较有天分,素菜做得味道一流。 要知道,一个掌勺好不好,先看素菜香不香。 素菜看起来简单,但从热锅用油开始,每一道工序都很讲究,有一个方面做不好了,那菜的味道就失了本味,出来自然没那么可口了。 所以杨中元一开始听说孙师傅素菜抄的拿手,当即便求了夏君然,要请这位掌勺过来帮这个大忙。 “是的,我知道孙师傅素菜做得最好,这一点我要跟您多学习则个。所以我想明日的流水席,做四道素菜四道荤菜一道汤,素菜便都由孙师傅掌勺,您看可以吗?”杨中元想了想,说。 素菜不像荤菜,比如一般喜宴,会有蒸菜、丸子以及鱼,这几样其实看似难,但工序都不太复杂,只要事前准备好了食材,到时候上锅直接蒸煮,出来便能上桌。 不像素菜,要一遍一遍翻炒出锅,说起来,明日的重担,实际上都在孙师傅身上。 不过他既然是得了主家的命令过来帮忙的,自然知道无论对方要求什么都得答应,更何况是做他拿手菜了:“行,没问题,只要是我会做的,一定好好完成。” 杨中元笑笑,站起来同他握握手:“那孙师傅,明日一起努力。” ☆、111开张 初夏时节,许多食材都正当季。 为了准备开张这日的流水席,杨中元一家人都早早起来,亲自跟菜商定了食材。 因为是食楼开张,又是算是婚宴,所以他们这次的流水席讲精也讲多,在食材的成本上已经不设限制,只求新鲜美味。 菜品的准备上也比一般的农家流水席要少得多,可每道菜都很精细。 比如八道冷碟,不仅有带海味的老醋蛰头与辣海白菜,还有酱肘子卤猪蹄,肘子和猪蹄都是杨中元亲自调的味道,然后让自家食楼的小学徒盯着提前一天卤制出来,刚出锅的时候,路过的游客纷纷往铺子里面瞧。 就算是冷了,改刀打成薄片小块,浇上调好的酱汁,风味便会更加独特。 这四道冷盘是先上的,上过之后还有山药蜜枣、凉拌苦苣,这两个一甜一素,刚好清口。 随着一起上桌的,还有吉祥如意点心拼盘与水果拼盘。杨中元于白案一道虽然精通,但也只专攻面条糕饼之类,精致的小点心他倒是真是不太擅长,所以这个,还是要请孙师傅的大徒弟一个人忙碌了。 操办一桌席面,便能看出他们食楼如今都欠缺什么。 没有得力的掌勺大厨,也没有拿的出手的白案师傅,甚至连精明的掌柜都没请到。茶艺师目前只有程维哲一个人,他自己还是老板,人手实在少的可以。不过好在杨中元跟程维哲都是能吃苦的人,现在辛苦一点,把底子夯实了,以后才能慢慢发展起来,想请到什么样的人便能请到什么样的人。 一般的席面很少在冷盘的时候上点心,不过他们这也算是婚宴,所以喜饼是必不可少的。点心提前一天准备出来也不会失了味道,糕饼上用朱红的糖色印上囍字,看起来倒也十分喜庆。 冷盘这些都还好说,拌菜都很简单,只孙师傅跟杨中元两个一起调好味,剩下让小学徒分盘便成。比较难的却是孙师傅要做的那四道素材。 这个时节,正是吃春笋的时候。略微放一些糖,再倒一些老抽,用油翻炒过的薄片春笋甜中带着鲜香,大人小孩是都喜吃的。 为了怕孙师傅忙不过来,杨中元只定了两样需要现炒的素菜,除了油焖春笋,便只剩下干煸豆角了,这两道菜一淡一重,倒也十分相宜。 而剩下的上汤娃娃菜与私家豆腐,一个是炖菜,一个则是需要蒸熟拌菜码吃。 私家豆腐是杨中元之前在菜市转悠的时候偶尔碰见的,那家人做的豆腐滑嫩醇厚,只用瓦罐蒸熟,拌了杨中元特地翻炒过得肉酱,味道别提多鲜香了。 这一道菜,也是他们食楼以后要做的招牌菜。 大梁地大物博,什么好吃的都有,并不一定贵的才是最好。就这一道简单的家常豆腐,也能让人品出美妙滋味来。 不过,其实这道菜也不能算成是素菜。虽然豆腐是主料,但是肉酱的提味却是实实在在,杨中元把它放在这边,无非是想让孙师傅轻松一些。 人家过来帮忙,总不能一整天忙活不停,就算是给过额外的红包,杨中元也觉得过意不去。 而剩下的四道荤菜,则好说得多。 作为喜宴流水席,象征着蒸蒸日上的蒸菜跟吉庆有余的大鱼是都必不可少的。 杨中元定的四样蒸菜,虽然每一份分量都比正经的热碟要少一些,但是拼在一起实在很足。 带着糯米香的粉蒸排骨,咸中带甜的梅菜扣肉,清爽不腻的青蛤蒸蛋,还有新鲜味美的大红虾。 这虾是杨中元特地跟菜商定的,一口气要了二十斤,都是刚打上来的新鲜河虾,直接用葱姜放水煮熟,也算进蒸菜里面,满满一碗都是弯弯红红鲜虾,足见他们福满楼的诚意。 而鱼则买了至少三十条鲈鱼,鲈鱼肥美,刺也不多,清蒸起来极为爽口,也是杨中元最爱吃的鱼。 去鳞洗干净,先用料酒、盐以及胡椒少许腌制一会儿,然后在鱼腹中塞入葱姜丝,盘底铺上蒜段,鱼身盖上姜丝,直接隔水蒸熟。 出锅倒掉盘底的水,用烧热的油浇在鱼身上,最后把早就调味好的豆豉生抽整个淋在鱼上,一道极鲜美的清蒸鲈鱼便能上桌了。 这两道菜看似工序复杂,但是都可提前准备好,除去排骨跟扣肉,青蛤蒸蛋与鲜虾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上桌,实在是不费什么事。 最让杨中元费心的,要数他以后要推的小炒辣子鸡。辣子鸡要做成很小的快,先过一遍油炸干,再上红彤彤的辣椒爆炒,两遍以后鸡肉脆爽,麻辣鲜香都占了,颜色还喜庆,在这样一个日子是十分宜人的。 当然,流水席用辣子鸡,以后正经要做的却是辣鸽子。鸽子肉比鸡肉要细腻一些,做出来味道更美,价格也自然要更贵一些。 最后一道菜,便要上喜宴必不可少的四喜丸子。用上好的猪肉打成馅,加入蟹肉跟调料做成大个的丸子,最后用蟹黄粉滚上一圈,直接隔水蒸熟。 蒸熟以后的碗里会有浓浓的汤汁,然后便用这汤加水煮沸,放入小青菜与丸子打汤,做出来的上汤丸子肥而不腻,还有蟹肉的鲜香与青菜的爽口,十分好吃。 杨中元对食材从来不含糊,用了最新鲜的猪肉蟹肉,大清早一口气做了几十个丸子,到时候一盆四个,算一道汤菜了。 最后一道汤,则是整道宴席的精华所在--即补身又美味的竹笋土鸡汤。 这一道看似简单的汤菜,却比其他的都难做。 一年以上的土鸡要先把鸡肉收拾干净,然后用沸水焯去血腥气。炖这道汤要用大砂锅,把整只鸡放入锅中,倒满水,加入拍松的姜块一个,料酒一小杯,大火烧开之后改文火慢炖。一个半时辰后鸡汤变回成金黄色泽,这个时候才可将竹笋改刀切段放入锅中,炖到竹笋浸味,这时才可加少许盐,灭火闷半个时辰,撒葱花上桌。 要炖出一锅汤来,总要大厨时时刻刻上心,那文火慢炖的时光,便是炖煮出最香浓的味道,耗尽心神呈现出来的汤汁,才最鲜美醇厚。 杨中元采买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一道汤炖上。 吃完一桌美味流水席,最后喝一碗热乎乎的汤,没有什么比这更享受的事情了。 而在主食上面,杨中元却做得极简单,只有北方最贵的四季晚稻做米饭,另外用了精细的面粉合了栗子面蒸馒头,越是最简单的主食,配了菜吃起来才越容易让人记住。 米饭的香,饭菜的美,都在大厨心里打磨过无数遍。 吃在食客口中,也记在人家心里。 杨中元没操办过流水席,但他有那么多年御膳房的经验,御膳房就算一次只做主子们的一桌席面,也要宫人们准备一整个早上。 那是精雕细琢的极致珍味,如今的杨中元没办法做到,却自信能让客人们满意而归。 无论食材是最便宜的土豆白菜还是最贵的鲍鱼海参,能让人吃了觉得高兴,那才是美食的真谛。 而这一日,杨中元在厨房忙忙碌碌,程维哲却在大堂里来回穿梭。 新作的福满楼牌匾已经挂在食楼大门上,鲜艳的红绸严严实实盖住了福满楼三个字,让人猜不到这间新开食楼的名字。 大厅里面,靠窗位置是四人坐的方桌,中间则是八人坐的圆桌,因为厨房安排在了后院,所以整个大厅看起来极为敞亮,放的桌子也并不少。 今日是新开张,所以每张桌子上面都摆着刚盛开的山茶,幽幽散着香。 而靠近悦安客栈那一侧的正面墙上,则是程维哲忙了十几日亲笔写画的菜谱。 挂在最上面的几张图都是他们未来一段时间要推的招牌菜,福满豆腐、小炒辣鸽子与竹笋土鸡汤赫然在目,程维哲不仅字写得好,画也十分了得,这几张菜谱画得简洁鲜艳,让人看了便想点一个尝尝。 而在门口新做的柜台旁边,临时过来帮忙韩世谦正在认真清点这一整日所费账目。 因为程维哲跟杨中元算是新婚,所以柜台上还贴了一个大红的喜字,而柜台后面则做了一组柜子,上面整齐摆放着夏家的招牌酒。 既是朋友,夏君然也自然信得过他们两个的为人,而杨中元也不含糊,直接同他说以后自家的食楼只做夏家的酒,这样双赢的事情,两厢皆大欢喜。 为了这一日开张,一家人都跟着忙碌起来,周泉旭到时候要在大厅盯着上菜,就连徐小天都要去后厨跟着师父学习。 杨中元跟孙师傅一起掌勺整个中午的流水席,而另一个老板程维哲,则在食楼的大门口摆了一个茶桌,南来北往的客人进不进来吃上一口都无所谓。要是渴了,免费送一杯甘甜的沙罗清茶,保准能满口生津。 临近午时,开张的所有一切都准备就绪,夏君然带着一家老小都赶了过来,还有他们新认识的菜商、铺子原来的张老板、人牙李以及左邻右舍已经认识的商铺掌柜,都一起过来等着放鞭炮。 吉时一到,杨中元跟程维哲一起点燃挂在门外的鞭炮。 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牌匾上红红的绸布随之落下,飞扬飘逸的福满楼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给这条繁荣百年的市集带来一股新鲜的活力。 等到鞭炮声渐渐沉寂,程维哲跟杨中元两个站在门口,一起向来往的客人们行礼。 程维哲扬声道:“各位,今日是我们福满楼开张,也是我跟夫君喜宴,我们二人能喜结连理,程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今日特地置办了免费的流水席,走过路过的客人如果赏脸,进来尝上一口我们福满楼的味道,我们两个感激不尽。” ☆、112会面 一般农人家的流水席,都是在家宅门口搭个棚子,几条方桌拼成一个长案,上面摆放着高高低低的菜肴,长案边上架上几口大锅,最主要的大菜便现炒现吃,味道香得很。 而杨中元他们开张搞流水席,还是想让路过的客人们能进到店里面坐一下,就算是一口东西都不尝,最起码也要在转身之间看到墙上挂着的菜谱。 这份菜谱费了杨中元跟程维哲无数心思,几乎所有的招牌菜都挂了画,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也好歹能通过漂亮的图画知道那菜到底是什么样的。 果然,在程维哲跟杨中元一家人的吆喝下,便有那好奇的客人迟疑着进了店里面,然后便被满屋的香味勾得险些流出口水来。 在放炮之前,所有的冷碟都已经摆在桌子上,趁着程维哲跟杨中元讲话的功夫,热菜陆续上桌,等到客人们进得店铺里面来,便能看到门口的几张方桌上摆放着整齐干净的碗筷,而铺子里穿戴整齐的小二一边利索地上着菜,一边微笑招呼客人。 除去他们,还有一个专门的小二负责从门口的老板那里取来刚泡好的茶水,不停帮食客们上着茶。 一开始那些有些迟疑的客人见到铺子里这样井然有序,而食物的香味也确实太诱人了,想着反正也不费银子,便都纷纷落了座,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第一口下肚,只觉得味道不错,可是一道道菜尝下去,那些冲着免费便进来品尝的人脸上却渐渐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少有的那么几个,抓住忙着上菜的小二,又问了一遍铺子的名字。 杨中元偶尔从后厨到前面看看,发现进来吃流水席的客人越来越多,而最先进来的那一拨人还没走,导致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桌前,捧着碗这边尝一口,那边夹一筷子。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但是一边吃一边也能偶尔搭上一句话,一时之间竟让这个才开张的食楼看起来热闹非凡。 衢州几乎是大梁最繁华的郡府,这里的人会吃会玩会享受,当然,也更会赚钱。 因为手里有了余钱,所以对生活的要求便会更高。然而生活之中,衣食住行总是密不可分,衢州的老百姓们对吃便有更多的领悟与体会。 一道菜好不好,色香味俱全自然是最好,而这间新开的福满楼,就算是置办这样紧张的流水席,每一道菜几乎都像是精雕细琢而出,就算有的因为时间紧迫而显得并不是那么漂亮,但味道却是一流。 就拿那道最引人食欲的小炒辣子鸡来说,鸡肉嫩中带脆,外面过的油带着麻辣的鲜香,一小块咬在嘴里,便让人想要再夹一块,简直吃得停不下来。 而摆在窗边的米饭和馒头,却也花了心思用炭盆时时温着,无论食客什么时候来取,米饭都是热的,闻起来便带着扑鼻的米香。 或许是里面的食客脸上总是带着惊喜,也或许是从食楼里飘散出的味道真的很香,又或许是因为门口招呼的老板笑容十分温暖,总之进入福满楼的食客越来越多,最终变成人挤人的场景。 程维哲正在满面笑容给路过的行人送茶,直到几位身穿锦缎长衫的男子走到跟前,他才放下手里的茶杯。 “几位,不好意思,现在楼里的客人太多,不如几位改日再来?到时候我请客。” 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客人,所以程维哲说得也十分客气。 倒是为首的一个高瘦蓝衣人笑着道:“程老板吧,太客气了,我们都是宝珠街上做饕餮生意的,今日见你们福满楼开张,特地过来道声恭喜。” 能在宝珠街上做生意的,自然都是人精,虽然他们都做吃食生意,但整个大梁幅员辽阔,光菜系便有十几种,煎炒烹炸米面肉菜,自然卖什么的都有。 虽然他们几个食楼之间多少也有些竞争关系,但能不能挣钱,其实还是看各家本事。 程维哲听了,忙招呼小二过来替他煮茶,又让另外一位小二领着几位老板上了二楼,他自己则是先跟韩世谦说了几句,然后才走到后厨招呼杨中元。 这会儿吃饭的人正多,杨中元也刚忙了好一阵子,程维哲掀开布帘的时候,他正坐在灶前擦汗。 做流水席可比平时做席面累得多,因为菜是不能断的,断了客人们便会不高兴。他们今日本来就是赔本赚吆喝,自然不能让客人们扫兴而归。 见程维哲进来,杨中元眼睛一亮,笑着说:“你怎么到后面来了?快别进来,里面油烟味重着呢。” 因为只得他跟孙师傅两位大厨,所以忙了这一上午杨中元连口水都没喝,此刻看起来面色惨白惨白的,嘴唇也泛着灰。 程维哲心里一紧,觉得连呼吸都慢了起来,他走进厨房用手帕帮杨中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头温声道:“有几位其他食楼老板过来拜访,你跟我上去见一见吧。” 虽然他这一天也忙得够呛,但他忙不要紧,看到杨中元累到他心里就不好受。 以前他便不喜欢看杨中元难受或者劳累,如今成了亲,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就算杨中元表情上有任何的不适,他都要跟着担心,说来说去,他总觉得自己同杨中元成了亲,便要给他最好的生活,而不是叫他跟着自己,还这般忙忙碌碌,一刻也闲不下来。 果然杨中元听他这么一说,眼睛里更是明亮,他仰头看着程维哲,虽然满面苍白,却笑容灿烂:“你来叫我正好,蒸菜刚刚出锅,我带上去一份叫他们尝尝吧,来这一趟,总不能叫人家什么都不吃便回去。” 程维哲点点头,慢慢扶他起来,然后出了厨房在门口等他。 不会儿,杨中元便出来拍他肩膀:“走吧,再带些凉菜跟扶柳,应当不会显得失礼。” 夏君然这一次给足了他们面子,今年的新酒扶柳味道软甜绵香,酒劲不大,多喝一些也并不上头,用冰镇过却别有一番风味,很适宜配了美食一同享用。 除了夏家往年经常合作的老客户,只有杨中元他们一家是一开张便能卖上扶柳的,这也让许多其他商户对他们另眼相看。 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能跟夏家关系这样好,也是让人不能小看的。 程维哲笑笑,拉住杨中元的手,两个人一起上了二楼。 这一日只在食楼的大厅做了流水席,而二楼虽然也早就布置一新,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杨中元他们上去的时候,发现名叫小山的小二已经把几位客人请到最好的那间雅间里,并且已经上了茶水点心。 这倒是个麻利孩子,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记住了他的名字。 里面的几个老板看到程维哲领着杨中元上来,纷纷站起身来,异口同声道:“二位新婚大喜,恭喜恭喜。” 杨中元冲他们拱手,笑着道:“几位前辈客气了,我跟阿哲初来乍到的,原本想过几日亲自去请了几位过来吃一顿好的,不想几位竟然这样给我们脸面,今日能亲自前来,福满楼蓬荜生辉啊。”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蓝衣人听了便说:“这位是杨老板吧?您太客气了,我们一同在宝珠街做生意,大家自然要齐心协力,一起赚大钱不是?” 他这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都说笑了,程维哲招呼着大家坐下,然后招呼小二给几位都满上扶柳,拉着杨中元站起来:“几位前辈,你们在这街上年头比我们长得多,今日能赏脸,我跟小元心里真的特别高兴,现在敬几位一杯,祝几位老板都财神进门,福到运到。” 他说完,跟杨中元对视一眼,两个人干净利索地喝完了杯中酒。 在座的几位老板见他跟杨中元倒是真的很上道,态度也十分诚恳,心里便觉得他们二人倒是做生意的这块料,不由也跟着想要喝干酒。 却不料杨中元拦下他们,笑眯眯说道:“几位,虽然今日你们能亲自前来,按理我们不一醉方休说不过去,可我们知道几位家里肯定还要盯着,不如我跟阿哲三敬几位,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一起喝酒。” 他说的在理,本来几位老板就想着送了贺礼然后客气几句便回去的。 只是没想到福满楼礼数这样周全,把里子面子都做足了,令他们几个听了都觉得心里舒坦。 他们对视一眼,便放下酒杯,等着程维哲跟杨中元的第二杯酒。 这一次,换成杨中元来讲,他说:“今日我们福满楼开张,几位赏脸前来,我们阖家上下都十分欣喜,这杯酒,敬几位仗义添彩,干了。” 等他们这一杯酒喝了干净,程维哲又拿起酒杯,这一次却是说得最诚心诚意:“这第三杯酒,要感谢诸位恭喜我二人成亲。” 他这一句说得很短,却很重,里面那些情谊就算别人听不太出来,却也令杨中元红了眼眶。 大抵日子越来越幸福,他整个人也渐渐撤下所有的心房,他经常会为了程维哲那些简单的话语感动,就像这个时候,一颗心仿佛都被他捧在手心里,鼓动着说不出的热切。 几位老板看他们二人感情这样深厚,也不由端起酒杯一起道:“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后,生意是蒸蒸日上,财源广进。 ☆、113各家 几个人客气完,那个为首的蓝衣人道:“二位,我们还未自我介绍。我姓施,名言良,是鼎膳斋的老板。我身后这两位可了不得,这一位是袁家菜的少东家袁辰友,这一位是火腾坊的大公子腾礼杰,两位小兄弟虽然年轻,但已经是行业里的大拿了,你们年纪相仿,以后空闲的时候,可以一起多切磋则个。” 施言良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整个人却很老成稳重,同他们这些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相比,确实算得上是老前辈了。 他既不是自家生意的少东家,也不是大公子,他就是老板。 杨中元听了忙道:“施大哥太客气了,您已经是大前辈了,以后有很多我们要学习的地方。而袁公子与滕公子,年纪轻轻便担着家里的重任,比我跟阿哲强多了。” 年纪最小的袁辰友则笑着说:“二位可真会说话,在场几位我年纪最小,以后还要请两位哥哥多多照顾了。” 施言良看上去最是稳重,他为人比较爽朗,也乐于结交朋友,所以一开始都是由他来跟程维哲与杨中元交流的。而袁辰友则一直站在旁边微笑,他人长得很瘦,但面色却不错,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单薄青年。 反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腾礼杰样貌长得最好,却似乎有些腼腆。 果然,腾礼杰发觉杨中元的目光投到他身上,不由紧张地用力拧着衣摆:“我……我……我恭喜二位。” 噗……杨中元跟程维哲还没来得及笑,倒是袁辰友笑着拍了拍腾礼杰的肩膀,对他们二人道:“太不好意思了,杨老板,程老板,礼杰打小怕生,不擅言辞,但他的脑筋却特别好,他家火腾坊现在生意越来越好,多亏了他出的主意。” 这几家都是在宝珠街讨生意的,家里的晚辈们自然也熟悉,就像袁辰友与腾礼杰,两个人都是在弘晏书院读的书,感情自然不一般。 腾礼杰听他这么使劲夸自己,一时间红了脸,吭吭哧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维哲顿时有些了然,他忙笑着说:“两位小老板真是年少有为,我跟小元以后也要好好努力,就算做不到您几家那样子,总也得能养家糊口。” 施言良闻言大笑出声:“哎呀程老弟,你太谦虚了,我比你们岁数大,厚颜自称一声大哥,虽然咱们才刚认识,但能入得了老夏跟老尚眼里的人,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这人也不惯藏着掖着,二位,既然咱们都是堂堂正正做生意的,那以后倒是可以多多交流走动一番,今日我带着两位小兄弟来,也是这个意思。” 杨中元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连声道:“那是自然,施大哥放心,我跟阿哲都不是那样的人,做生意自然要靠真本事,用了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那根本就不叫本事。” 施言良认真听着他说完,然后看他跟程维哲目光清澈,举止坦荡,心里便安定下来:“你们能那么想,那真是太好了。老哥也不是多事的人,只是宝珠街是咱们衢州最有名的代表,有时候一颗老鼠屎能坏了一锅好汤,宝珠街的名声关系到咱们所有人,今日来的时间也有些长了,老哥废话也挺多,请多多包涵。” 程维哲忙给他满上茶水:“施大哥能今日就来照顾我们,我跟小元心里感激不尽,两位小老板也是,放下家里生意挤出时间,我们再次感谢二位。” 程维哲说罢,又跟杨中元站起身来,不过这一次他二人举在杯中的却是茶。 待到几个人都一口喝完热茶,施言良便向他们二人拱手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便先回去,再次祝二位百年好合,财源广进,告辞。” 随着他的话语,袁辰友与腾礼杰也跟着起身道别,杨中元跟程维哲挽留几句,便客气送他们下了楼。 虽然施言良说耽误他们时间,但其实一来一往也不过一刻功夫,待到他们下了楼,一楼大厅依旧气氛热烈,好奇的客人们进进出出,就算是因为桌前人有点多挤不上去,参观一下这间新开的铺子也挺有趣的。 杨中元见后厨目前还能维持一阵,便跟程维哲一起把三位老板亲自送到门口:“几位,今日实在不得空闲,下次有空,一定再请几位过来喝几杯,慢走。” 施言良大笑两声,挥手跟他们告别,而袁辰友也拉着腾礼杰这就要走。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腾礼杰突然回过头来,小声跟他们说:“再见。” 这一次,杨中元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偏过头去笑出声来。 腾礼杰立马红了脸,小心翼翼同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就老老实实跟着袁辰友走了。 可他们还没走几步,打眼就看到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子朝福满楼走去,袁辰友立时扭头看了一眼施言良,见他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他想了想,也跟着留了下来。 那中年男子看他们三个正要往外走,快走几步走上前来,待走近的时候面上已经堆满了笑容:“三位也过来拜访?” 袁辰友跟他关系一向都不好,听了根本就不答腔,倒是施言良打了圆场:“恩,你也是?” 那中年男子笑着说:“宝珠街新开了酒楼,怎么也算是同行,我自然要来拜访一下。” 施言良听罢没有回答,只站在原地淡淡看着他。 就算他们几个态度如此不好,那中年男子却依旧满面春风,似乎对于别人的态度从来不上心。 杨中元跟程维哲本来已经要回去了,可看到这一幕却又不得不留在食楼门口。 刚才施言良几人对他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都那么客气,如今会对那个中年男子横眉冷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关系肯定相当糟糕。 杨中元扯了扯程维哲的衣摆,小声跟他嘀咕:“他们这个样子,我们要怎么做?” 程维哲扭头,假装帮他整理衣襟:“客气招待,一视同仁,咱们是新来的。” 对……他们两个是新来的,对他们以前的恩恩怨怨与各家门道都全然不知,所以一律客客气气,那便够了。 就在他们俩低声交流这片刻功夫,那中年男子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正笑着看向程维哲:“这位公子是新开的福满楼老板?”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刚才施言良张口就叫对了程维哲跟杨中元的姓名,可见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他们的情况。无论怎么说,也算是挺有诚意的,而眼前这位,显然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而且,他光从衣着来判断他们二人谁是老板,也似乎太过武断了。 今日为了做流水席,所以杨中元特地选了一身并不太新的旧衣穿,虽说是旧衣,但也是上好的芒锦,就算看上去比程维哲那身新置办的衣裳要差一些,但怎么看也不像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程维哲见杨中元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裳,不由有些好笑道:“这间铺子是我跟我夫君一同开的,我们两个都是老板,我姓程,他姓杨,前辈如果不嫌弃,便叫我们一声小杨小程吧。” 那中年男子一听,立马笑着说:“哎呀哎呀,我年纪大了眼拙,杨老板可别生气。快别说什么前辈晚辈的话,能在宝珠街做生意的都是能人,跟年纪可没得关系。在下是锦绣园老板,姓关,今日听说你们开张大喜,特地过来恭喜二位。” 他说着,踮起脚往楼里面看了一眼,眼睛一转,又说:“哎呀,今日你们生意可真好,后生可畏啊。” 程维哲跟杨中元见他说话特别客气,但是他的行为却有点怪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过打照面后才几句话的功夫,他们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却也在心里记下了这为关老板。 “哪里哪里,今日都是免费的席面,所以客人才多。”杨中元马上补了一句。 关老板并没有进去小坐一下的意思,他只是把手中拎的贺礼递给程维哲,然后又道:“咱们也算是认识了,以后你们有空,可以去我那楼里喝杯酒,老哥请客。” 他这么客气,杨中元和程维哲还能说什么,只得抱歉道:“关老板太客气了,今日我们实在不凑巧,下次有机会应当我们请您才是。” 关老板又往他们铺子里仔细看了看,这才道:“哎呀,你们今日忙,那我便先走了,回见。” 杨中元跟程维哲忙同他道别,等他转身拐向另外一个路口,程维哲才发现,原本站在原地看向他们的施言良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程维哲捏了捏杨中元的手:“你说,他们是怎么回事?” 杨中元摇摇头,却说:“不知道,但我觉得先前的施老板看起来更直率一些,而关老板,总觉得不太像是能说得上话的样子。” 程维哲点点头,见饭点已经有些过了,铺子里的人流也渐渐没那么多,便问他:“后厨还要忙吗?歇一会儿吧,瞧你脸都白了,饿不饿?” 杨中元扭头看他,见他满目都是关心,顿时觉得浑身一暖:“还好,你饿不饿?我回去看看,要是后厨不忙,就把咱们的午饭端到二楼吃。” “去吧,我在前面盯着。”程维哲回身在他脸上亲了亲,不等杨中元反应,便推他进门。 就在这时,一把有些忐忑的嗓音在他们二人身边响起:“你好……请问你们是要招厨子吗?” ☆、114余镇 听了这话,杨中元也不急于回厨房,反倒是回过神来仔细打量说话那人。 只见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身长发乌,倒是长了一张好面相。 程维哲见杨中元没走,索性对他道:“正是,请随我们进屋详谈。” 来人一愣,但转眼之间便看这家新开的食楼大厅正是人满为患,他自己也突然意识到就在大街上谈正事不妥,立马有些赧然:“好,好,还是老板想得周到。” 程维哲点点头,叫小二带他上楼,自己则问杨中元:“你是上去还是先忙?厨子的事情我是做不了主的,还是你拿主意的好。” 杨中元原本想先去厨房忙活一阵再说,可程维哲既然都这样讲了,他也只好笑着瞅他一眼:“行,行,我做主行了吧。你先上去,我叫了午饭再来。” 程维哲见他终于不想着忙完再吃,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话虽然这样讲,可在杨中元进了后厨的那片刻功夫,程维哲却没有上楼,而是先在一楼大厅同食客们好好感谢了一番,又让小二越发尽心伺候,这才同杨中元一道上了楼。 杨中元倒也是个大方人,午膳准备了三个人的份,虽然左不过都是今日流水席的菜,他挑了几种热菜直接端出来,看上去也并不掉价。 他们费尽心思商讨出来的菜品,就算是流水席,也定然不比旁的酒楼小炒差。 等他们上了楼去,却见那年轻人正局促不安站在雅间门口的走廊处,面上带着薄汗,似乎十分焦虑。 杨中元同程维哲对视一眼,却都没拿这个说事,而是一打照面便客气道:“这位兄弟,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我们开张,楼下有些忙。如有不周到之处,请多多海涵。” 程维哲也适当补充一句:“瞧你似乎来得急,还没用午食吧,来来来,这都是我们铺子的招牌菜,你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们边吃边谈?” 那青年见他们二人态度竟然这么好,面上不由更红,显得越发坐立不安了:“太不好意思了,这……” 杨中元笑着推开刚才用过的那间雅间,请了人进去,又招呼端饭上来的小二上茶,这才温声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两个忙了一上午,眼下腹中饥饿,你要是不介意,我们便先吃了。” 他端上来的有辣子鸡、豆腐、油焖春笋以及娃娃菜,四样蒸菜也都一样盛了一碗,因为都正热在锅中,所以此刻配着米饭的香气,别提多诱人了。 那青年显然还未用膳,听了这话不由吸了吸鼻子,但看杨中元他们都吃了起来,便也有些紧张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辣子鸡放进嘴里。 他也真会挑,桌上这么多菜,只有这个是杨中元唯一掌勺做出来的,其余的他都忙不过来,不是调了味道就只做了其中几道工序,到底看不出杨中元最好的手艺。 可辣子鸡便不一样了。 一块鸡肉入口,麻辣的味道顿时弥漫舌尖,衢州位于帝京南方,虽是南来北往之珍味都吃得,酸辣不忌口,但却并不喜菜品过咸。 这道辣子鸡的味道便刚刚好,既不会让人觉得味重,又能品出鸡肉的鲜嫩来,做出这样一道菜的掌勺,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青年自然也是吃这碗饭的,祖师爷赏脸,他自问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手艺已经是难得,不料碰壁这么多时日,如今贸然找了一家新开的食楼问差事,却尝到了这样一道菜。 想到这里,那美味的鸡肉似乎也消了味道,青年顿时觉得满嘴苦涩,他面色又白了几分,捏着筷子的左手顿时抖了起来。 也不知,着两位老板,能不能看上他的手艺了…… 杨中元跟程维哲也确实是饿狠了,早晨知道今天有场硬仗要打,特地吃多吃了早膳,却不料他们到底年轻力壮,虽然干活确实有一股子力气,可饿得却也快。 不过好在自己便是开食楼的,想吃还不简单?不仅想吃多少能吃多少,还能吃到最好的。 这会儿他们俩也顾不上那青年人了,两个人肩碰着肩,正如饿虎扑食一般飞快吃着午饭。 直到杨中元满满一碗米饭下肚,抬头想要再添一碗的时候,才发现对面那青年脸色已经发青,整个人看起来都异常阴沉。 见他的样子,杨中元不由吓了一跳,伸手碰了碰程维哲的胳膊,示意他慢点吃饭,先说正事要紧。 程维哲刚吃了个半饱,被杨中元这一叫,立马放下筷子,看了几眼青年,想了想便笑着问:“这位兄弟,不知怎么称呼?” 那青年见他满面都是温和笑容,一直惶惶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只顾着紧张,竟是连自我介绍都未做:“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我姓余,叫余镇,今年二十有六,是衢州本地人。” 兴许是想着来应差事的,所以余镇说的倒是比较详细,不仅说了姓名年纪,便连祖籍都说了,足见诚意。 杨中元听了,立马道:“哎呀,见你长得这般年轻,我跟阿哲还以为你比我们年纪要小上一些,竟不成想是位兄长。” 余镇听了立马摆手,紧张道:“老板太客气了,叫我小余便成了。” 杨中元倒也没如他所说,见他不那么局促,便亲手给他满上热茶:“余师傅,我跟阿哲也不是多有心眼的人,见你这般实在,心里自然是很高兴的。我们也不说那些虚的,如今铺子里确实是急缺大厨,不知您以前在哪里高就?” 这个余镇跟他们说几句话就紧张成这样,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多有心眼的人,杨中元跟程维哲自然不是那没见识的年轻人,虽不说一眼识人,却也多少能在交谈之间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看他这样一番作态,杨中元实际上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算他并不是水平一流的大厨,暂且先留在铺子里,做简单的家常菜也是好的。 否则他一个人撑着,实在是太吃力了。 余镇听了他的话,立马道:“两位老板都是实在人……我,老实说我就想在这样的铺子里找份差事,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能养家糊口便成。之前……实不相瞒,我以前是在锦绣园当厨的。” 在宝珠街上的食楼酒馆繁多,可真正能叫得出名字的却不多,今天来的几位老板都算上,还有一些没有来过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家。 这其中,锦绣园自然能数得上名号。 跟老字号袁家菜与鼎膳斋相比,这家的名声一直很好,走的是富贵路子,怎么好怎么来,怎么贵怎么吃,这个在刚来的时候,杨中元跟程维哲便已经打听清楚了。 所以今日见到他们老板竟然那个样子,便总觉得不太对劲。 传闻里讲,锦绣园虽然做贵人生意,可老板人很和善,平时乐善好施,在衢州城里的口碑一直很好。 可今日见到那人,却有点不太像。 怎么说呢,感觉气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那一看就不是个宅心仁厚之人,杨中元跟程维哲并不是以貌取人,可今日的关老板,无论行为还是言辞,都实打实给人这种感觉。 因此,听了余镇的话,杨中元跟程维哲只是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手,到底没有把疑问问出口,只是说:“余师傅,我们虽然初来乍到,但也知道锦绣园是衢州有名的大酒楼,你能在那里当差,手艺肯定了不得,不知为何愿意来我们这新开张的小食楼做掌勺?” 余镇听了,眉头一皱,竟低下头去没有言语。 见他半天都没说话,杨中元这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尴尬。 反倒是程维哲给他盛了一碗热汤,推到杨中元手边:“不急,你先吃,别伤了胃。” 他们两个现在胃口是越来越好,因为干的活多,所以吃的也多,能吃能干其实没什么不好,身体也比以前强健得多。 虽然杨中元还是跟以前那般瘦,可到底身形结实起来,程维哲晚上抱着他上下摸索,每次都觉得十分欣慰:“等到以后不那么忙了,一定要把你喂胖一些。” 杨中元被他弄得浑身麻痒,听了笑着往边上躲:“胡说什么,瘦一些不是看着更精神吗?” 程维哲亲亲他,使劲抱在怀中不撒手:“谁说的,我只要你健健康康,别的什么都不求。” 想到这里,程维哲飞快又吃了一碗饭,然后便开始认真给杨中元剥虾。 这一段日子以来,他日日都如此这般照顾杨中元,杨中元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如今习以为常,所以现在吃起虾来,顺手得很。 等到两个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程维哲洗净手回来,余镇才从恍惚之间回过神来。 见他们二人已经靠在一起喝茶,不由又是脸红起来:“对不住,实在是锦绣园那段过往,有些复杂难说罢了。” 杨中元把新热好的米饭推到他手边,笑眯眯道:“不急不急,余师傅要是愿意讲,我们自然洗耳恭听,不过说之前,余师傅先把饭吃了吧,可别饿着。” 余镇听了心中一暖,他接过饭碗,认真吃起饭来。 作为一个干了十几年厨子的人,他吃饭是很快的,几乎是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一大碗米饭,顺便把盘中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杨中元跟程维哲一直等在一边,现在大厅吃饭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之前准备的菜完全可以应付,如果不行,肯定会有人上来请杨中元。 见没人来请,杨中元索性顺了程维哲的意,老老实实陪在屋里喝茶。 余镇最后放下碗筷,习惯性地把盘碗都摞好,道:“实不相瞒,我父亲便是锦绣园的当家大厨……” ☆、115掌勺 对于商贾来说,就算把铺面弄得再好,没有核心的大师傅也不行。 所以大多数商贾都是用着家传手艺,一代一代,子死传孙,延绵不绝。 而也有少部分,则是请了手艺过硬却没有资本的大师傅来撑场面,如果合作愉快,那么一直合作下去也未尝不可。 只要给的工钱足,待遇好,谁会想着走呢? 锦绣园以前便是这样的例子,在那位关老板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同余镇的父亲一起把锦绣园带到最高的巅峰,对于一直为锦绣园努力的余镇父亲,他都是能给最好便给最好,也从来不摆老板的架子。 对于自从父业的余镇,他也都以自家晚辈一般礼待,余镇跟在父亲身边学着厨艺,也一直都是在锦绣园的后厨里练手,等到他束发年纪,已经能做出像样的冷盘了。 老关老板见他这样有天分,态度越发和善,甚至还给这个一天帮不上多少忙的学徒工开了工钱。 对于老关老板,余镇一家都心存感激。 他们不过是小手艺人,却被自家老板这样看重,不仅拿着比掌柜还高的工钱,甚至就连儿子的未来,老板也承诺让他就在锦绣楼做掌勺。每年到了各个节日,老关老板也从来不含糊,节礼赏钱总是分量十足,所以余镇父亲才从来没有动过另投他主的心思。 余镇虽然继承了父亲衣钵,可他的主家关大少爷却跟自己的父亲全然不同。 一开始老关老板还在世的时候,他对他们一家也还算客气,见了面也都是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从来都礼数有加。 可自打老关老板病重,沉疴日久,关老板便开始有了新的动作。 一开始,他先是让另一位大厨跟余镇父亲套近乎,让没什么心机的余老师傅交出了大部分锦绣园名菜的菜谱,又时不时让小学徒出点错误,然后找借口把余镇赶出了大厨房,碍于父亲还在锦绣园上工,余镇也不好就那样回家,只能在大堂当个跑腿的小二。 虽然余老师傅没说什么,但是余镇就算脾气再好,也是年轻气盛,做了几天小二,日日被关老板刁难,余镇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他私底下劝过父亲,可父亲感念当年老关老板的知遇之恩,说什么都不肯听他的。 没办法,余镇便在锦绣楼的大厅熬了起来。 一直到这一年年节后,拖了将近一年之久的老关老板终于与世长辞,再也不管不了锦绣园的任何事情了。 终于能自己一个人做主的关老板直接撕破了温和的嘴脸,二话不说边让余老师傅卷铺盖回家,然后又把余镇赶了出去,连最后那一个月的工钱都没有给。 余老师傅比余镇脾气还要好,说好听是温和,说不好听是软弱温吞,他被赶回家,根本不敢去找关老板问问什么,反而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闷气,没几天就把自己气病了。 余镇之所以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出师,拼了命一样努力学厨艺,不过是因为他爹一直缠绵病榻,余老师傅前些年在锦绣园的工钱是不低,可无奈夫君身子骨太差,为了让他能舒坦一些,家里但凡有余钱都用来给他看病喝药吃补品,所以等到余老师傅也病倒了,余镇这才发现家里基本上没剩下什么银钱,勉强撑了两个月,眼看就要断了两位父亲的药。 家里这样的情况,余镇哪里还有怨气去找关老板,他先自己找一份差事养活家里人要紧。可他跟他父亲到底是被锦绣园辞退的人,关老板那人不太地道,不仅二话不说辞退了父子两个,还在商会的茶会上简单抱怨过这一大一小两位大厨几句。 说他们肚子里没什么货,十几年了,就会做那些老几样,白拿钱不肯干活。 虽然他到底是刚接手家里的后辈,但是在场的人几乎同他父亲都有交情,听了他的话难免心里嘀咕,待看到余镇过来应聘,自然二话不说便拒之门外。 于是在之前两个月里,余镇不仅跑遍了整个衢州有名的大酒楼,最后就连街头巷尾的小铺子都去问过,无奈大酒楼根本不肯收他,而小食摊却压根也不需要他,在连番受了两个月白眼之后,余镇走投无路之下,随便找了这家新开的食楼便走了进来。 既然是新开的,外面看上去规模也不算小了,就算是做学徒工,他也要找一份工作。 无论怎么说,到底是两位父亲的身体要紧。 杨中元跟程维哲听他一口气说完,顿时都傻了眼,这余镇看起来就不是奸猾之人,怎么会被关老板那样不待见? 况且,食楼卖的是什么?卖的自然是珍味,要做出最好的佳肴,必然要靠掌勺大厨一双巧手。锦绣楼有余老师傅这样的能人还不珍惜,甚至把未来的大厨也赶了出来,简直是不明所以。 “这,余师傅,我跟阿哲也是刚到衢州没多久,自然不会偏听偏信,原本我们只是好奇你为何不在锦绣园做了,如今听你这样一说,我们便觉得无论如何都应当把你留下来。” 余镇见杨中元这样说,脸上顿时满满都是激动,他正想说什么,却见杨中元你冲他摆摆手。 杨中元看着他,虽然还未试过他的厨艺,但能年纪轻轻就在锦绣园当掌勺,想必也差不了,可他之所以这样决定,却还是因为听他说家中两位父亲都病着。 杨中元回头又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依然带着笑,便叹了口气:“按理说,我们是要先试过你的手艺再定的,可我刚听说你家中长辈有疾,等银钱吃药,我跟阿哲虽然为了开这间酒楼,如今手里也真的没有余钱,却可以帮你一把。” 余镇见他雇下自己却是因为这个,顿时羞愧地满面通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老板……我真的没想那么多。” 是,他确实不是有意要说家中情况的,他自己真的没有多想,可杨中元却听进心里面去了。 见他反应这样大,杨中元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能看着他叹了口气。 倒是程维哲握住中元的手,扭头道:“余师傅,我们家都是我夫君做主的,他既然说要雇下你,那便是肯定要雇的。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我们会做这个决定,一因为你是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我跟小元欣赏你这样的人品。二则是因为虽然只听你简单讲了,但我们却觉得你是真正有手艺的人,先把你定下来,否则你走了,我们可雇不到这样好的大厨了。” 他这一番话,不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又诙谐了一把,余镇终于被他说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但一双眼睛却分外坚定:“两位老板,我余镇并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今日你们能这样雇下我,我可以即刻跟你们签了契,只要你们不辞退我,我便会一直在福满楼里做工,直到二位再也瞧不上我的手艺为之。您放心,我家祖辈都是吃祖师爷这碗饭的,行规定的一切,我都会遵守一生。” 余镇刚才看起来还那般腼腆紧张,可是一旦说起工作来,他却又显得那般坚定。 厨子的行规是什么?吃一家的饭,便要有忠一家的心。就算以后走了,在前一个雇主那里学到的菜色,看过的菜谱,是都不能再拿出手用的。一旦用了,那便是背信弃义,在行当里面要被人唾弃的。 杨中元一开始确实是好意,他不是什么大善人,可听了余镇的话,却也想起自家爹爹曾经的生活,但凡有人那个时候伸出援手,都不会过得那般艰难。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个小小的善心,却为福满楼招来了整个衢州最忠心的掌勺。余镇自从去了福满楼,是比在锦绣园都要刻苦努力,不出几月,便顺利成了掌勺大厨,带着一堆小学徒彻底把杨中元肩上的重担卸了下去。 自然,这都是后话,可眼下,他们却谁都没有想到这些。 余镇还是欣喜于终于找到差事,感动于自己找到这样善心的老板。而杨中元和程维哲,只是不约而同觉得以后日子会轻松许多,厨房里的掌勺们,招来一个是一个,就算有些并没有杨中元那样的手艺,可人跟人总是不同,他们不说百家齐放百花争鸣,但凡有一些新菜与特色,也能锦上添花。 杨中元跟程维哲仿佛看到以后福满楼热闹的场景,两个人不由对视一笑,眼中满含坚定。 在跟余镇订好了第二日过来上工的时辰,杨中元两个自然又下了楼去忙。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时,就算在衢州最繁荣的宝珠街上,人潮也渐渐少了起来。 而位于宝珠街中心的福满楼,也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杨中元跟程维哲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看着累得面色惨白的小二,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论怎么样,他们一家人,总算是把这场硬仗打了下来。 杨中元让小二关门打烊,仔细把弄得乱七八糟的一楼大厅打理出来,然后就跟程维哲一起请了面色疲惫的韩世谦上了楼。 周泉旭见人少了,便跑去厨房把还正坐在案板旁边打盹的徐小天抱了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韩世谦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别看他是茶艺大家,却也是韩家唯一的大少爷,一手算盘不说出神入化,但那一双修长的手,却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根本错不开眼。 等到最后一个算珠被拨回原位,韩世谦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这一日,除去小二的工钱,食材与炭火花了一百八十三两四钱,给孙师傅上礼用去十两,茶水与酒水一共用去五十七两六钱,一共耗费二百五十一两。” 开张做生意,本就是挣钱的事情,他们可倒好,第一天就花了二百多两银子出去,就连心宽如杨中元,也不由抽了抽眼角。 但韩世谦却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更胜,他突然道:“今日只有一夏家最便宜的清竹酒是免费送的,其余夏家的酒都按平时八成价格售卖,今日一共卖掉夏家酒品三十一坛,收入二百八十两,由维哲亲手炒制的沙罗清茶,也卖了小两斤出去,赚回了十七两!” ☆、116次日 韩世谦一番话说完,见一家人都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又咳嗽一声,道:“不过,夏家的酒我们是以七成价格买过来的,也就是说,今日一整天的酒水,我们一共赚了三十五两,维哲炒的那些沙罗清茶就算不算成本,这一整日也不过赚了五十二两,算来算去,我们还是赔了二百两银子。” 其实茶酒是都要算成本的,这一点程维哲跟杨中元知道,但是刚才听了韩世谦的话,他们难免有点激动,就不知不觉忘记了。现在被长辈重新提出,两个人不由又冷静下来。 周泉旭见他们两个这样,白了一眼韩世谦:“算那么清楚做什么,今个中元跟维哲都辛苦了,早些回家休息,明日还等上工呢。” 韩世谦笑笑,终于没再说别的话。 实际上,他们今日能卖这些酒,不过是因为夏家的酒香味醇,价钱也不低,一年到头也只在年关的时候便宜一些,可数量却不见多,大多数人是抢不到的。 今日福满楼开张,借了夏家的东风,就算有些人并不冲着珍味,但也有好酒之人过来买酒。这样便宜的价格,就连年关都不会再有了。 夏君然跟尚泽虽然跟他们交好,但是做生意是极有原则的,虽然给他们供了新夏的特酿扶柳,可提酒的价格却跟别家一样,甚至比那合作最久货量最大的几家还要高一些。 对于这个,杨中元跟程维哲并不在意。他们一个新开的酒楼,能做到夏家的生意实属难得,现在虽然不是最低的价格,但他们有信心自己能做大做好,总会做成夏家最大的合作伙伴。 只有他们不断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好的,才能还了夏家这个大人情。 一家人算是已经忙完了,他们坐在一起,等着韩世谦最后把今日的账簿重新规整一遍,这才一起溜达着回了家。 如今他们只做午、晚两顿的生意,外售部分还没开,跟旁边悦安客栈的送餐事宜也还没谈好,但他们却都不着急。 慢慢来,总能都解决好。 晚上用过晚膳,程维哲跟杨中元携手在清芷园散步,刚刚春走夏至,这个时节的天气最是宜人。 白天不闷热,晚上也略有些凉爽,用过晚饭之后,天黑得也没那么早,住得离清芷园近的人家,大多都会拖家带口一起散步。 微风拂过,刚抽牙的杨柳随风而飞,正当花季的四季桂芬芳夺目,散着醉人幽香。 杨中元跟程维哲一起携手漫步,听着不远处儿童的嬉闹声,觉得一天的劳累都寻觅不见了。 他们感情日笃,相处之间也带着默契。就算静静走着不说话,也觉得十分温馨。 就像此刻,他们看着别人家欢乐美满,想着自己家里也是一样的。 突然,杨中元仿佛看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 程维哲被他拉着停了下来,回头疑惑地看着他:“小元?” 杨中元猛地抬起头,他看着程维哲,冷不丁说道:“阿哲,下个月便是六月了。” “是啊,怎么了?” 杨中元见他满脸迷茫,眼睛滴溜溜一转,却转身换了一个话题:“没什么,想着咱们来衢州也三月有余,瞧着又是一年夏日来临。” 程维哲知他刚才肯定想到了什么,可见他不愿意说,便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是啊,自你归来,也差不多快要一载,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一年过得特别慢。” 这倒确实是,以前他在丹洛,每日忙忙碌碌,可心里却茫然。然而杨中元归来之后,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全心全意给两人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后来他们一路努力,相互扶持,终于来到了衢州。 好日子,似就在眼前了。 杨中元见他脸上淡淡的,却知他此刻肯定心绪翻涌,便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慢慢往前走去:“我觉得挺好的,日子过得慢一些,那些平日生活里的幸福与感动,我们都能紧紧抓住。以后等我们老了,便可以一起坐在家中的花园里,追忆年轻时的过往。” 随着他的话,程维哲也不由想到将来两个人都白发苍苍,儿孙欢绕膝下的场景,便觉得以前的一切都值得了。 “小元。” 程维哲呢喃着他的名字。 “恩?” “小元,虽然成亲那日我已说过,但现在还是想要再告诉你,这一生能得你陪伴,死而无憾了。” 杨中元转头,见他满眼都是真诚,不由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他走上前去,略微踮起脚尖,然后在程维哲的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你心便是我心,你意便是我意,此生携手,定不辜负。” 第二日,杨中元跟程维哲一直睡到辰时正才起身,在家中用过长青准备的早饭之后,两个人便溜达着去了宝珠街。 虽然离的不太远,但步行怎么也要两刻。衢州城区禁止纵马扰民,所以点星大多被留在家中,好吃好喝供着,最近倒是有些脾气暴躁了。 程维哲想着过一阵子他还要到处跑茶园,便简单安慰了它一番,仍旧跟杨中元步行出门。 他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那么娇贵出门便要乘轿,反正饭后散步也对身体好,不正好一举两得嘛。 等到了福满楼门口,被他们选为大厅管事的张树已经跟其他小二一起打扫干净了大厅,而后厨的三位小学徒也已经清点完今日送来的食材,正准备打水清洗食材。 他们铺子如今还没得掌柜,大厨也是昨日才招来的,所以前面还要程维哲时刻盯着,而后厨也要杨中元操心。 不过这都会是暂时的。 到了铺子里,两个人的表情立马就变了,杨中元去了后厨查看食材,而程维哲则招来了昨日表现不错的小山叫到后院。 如今他们铺子只招来三个学徒跟四个小二,这其中还要包括年纪最大比较有经验的张树,张树已经成家,住在离这边不远的凤仙巷,而其余的几个小二与学徒,则大多都是束发年纪,有几个家中十分困难,杨中元便让他们住在铺子后面的偏房里,每日多给一些工钱,让他们晚上在众人走之后把后院和后厨都打扫干净,然后顺带看铺子。 虽说衢州治安很好,衙役日日都在宝珠街上溜达,可是这么大一个铺子放在这里,用的桌椅又都是好料,不经心可不行。 白日的时候他们都上工,其中一间空屋就成了杨中元跟程维哲算账休息的地方。 程维哲领着小山进了房中,径自坐在椅子上,然后上下打量他一番。 平心而论轮,小山年纪还不大,比他们在万溪碰到的那个差了许多,但就昨天的表现来看,他却十分机灵,程维哲跟杨中元谈了一下,决定让他在二楼伺候。 “小山,虽然咱们酒楼刚开张,但是我跟你杨老板都觉得你昨天表现不错。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以后就让你专门负责二楼雅间如何?” 这事情其实根本不用跟他商量,但程维哲还是把其中的利害关系都说了一遍:“小山,能去雅间的说不得有些富贵人,这些人比大厅的难伺候,有时候也可能不太讲理,可相对的,他们给的打赏肯定要比一楼多,无论客人给多少,你都自己留着,我们是不会收的。你意下如何?” 小山不过束发年纪,他在家中排行第二,上有长兄下有幼弟,所以两位父亲对他多有疏忽。家里并不富裕,他想要吃饱饭,总要自己机灵一些。 这次看到福满楼招小二,他也是自己拿了主意,打包袱直接上门,晚上也留在楼里住。 他也不是跟亲人离心,只是从小到大都是被漠视的那一个,让他觉得其实离开家自己闯荡也没什么不好。 看看他自己挑的主家,为人和善还有本事,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未来的生活肯定会很好。 听了程维哲这样实在的一番话,小山二话不说,直接点头答应:“程老板,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小山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全凭您跟杨老板做主。咱们楼里小二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老板看重我,那我以后一定好好干,一定做好二楼的事情。” 人机灵,会说话,懂感恩,这样的手下总是最得主家青眼。 小山并不是福满楼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程维哲见他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逻辑清晰,不由有些诧异:“小山,你读过书?” 小山有些不好意思,却说:“我家中困难,但是父亲送了大哥去读书,大哥下了学回来,我缠着学了一些,没正经听过先生讲课。” 程维哲听了倒是不意外,只是慢慢摸索着茶杯的口沿,想了片刻,才说:“你去吧,眼下咱们酒楼刚开张,二楼雅间不会有太多客人,你也不需要到一楼帮忙,二楼没有客人你就歇着,有了就好好干活,知道吗?” 小山使劲点点头,高高兴兴蹦着出了屋。 程维哲摇了摇头,还是个孩子呢。 巳时正,昨日已经说好时间的余震准时出现在福满楼门口。他穿着一身比较干净的棉布长衫,照在晨光里的面容端正俊秀。 看到杨中元迎了出来,余震羞涩冲杨中元笑笑:“杨老板,我来上工了。” ☆、117大厨 虽然杨中元一口定下余镇全然是出于好心,但当带着浓浓汤汁的葱爆海参出锅的时候,杨中元还是被他出色的手艺折服了。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从余镇拿起菜刀开始,他到底有没有本事,立马就能见分晓。 葱爆海参如果有高汤打汁味道美极,杨中元叫来程维哲,两个人一起品尝这道菜。 十分有嚼头的海参咬进嘴里,立刻便洋溢开来满满的鲜味,无论是用高汤的火候还是调味的多少,余镇对这道菜的掌控都已经到了极致。 吃完一口海参,再去夹一筷子大葱,那真是享受急了。 这道菜用的就是冬日北方的大葱,葱芯甜,外圈嫩,做成这道菜肴之后,葱的呛味都被高汤驱离,剩下的只有甜甜的味道。 杨中元是个对吃很挑剔的人,这道菜他只尝了两口,便不由伸出大拇指:“好!非常好!” 余镇被他这么一夸,顿时又红了脸。 他昨日知道那道辣子鸡是杨中元做的之后,就对他异常崇敬,如今只有他们两个大厨在厨房忙碌,无论杨中元说什么,他都跟着说好。 能不好吗?这位杨老板不仅比他年轻,手艺却比他高出许多,端看杨中元对食物那股热忱,他都觉得自愧弗如。 手艺上的事情比不过比自己年幼的人,余镇并不觉得沮丧与不愉,相反,他这么多年在锦绣园已经饱受欺压,那一段经历,练就了他与性格截然相反的坚韧。 比不过自己的老板,那就要更努力干活,多颠勺多调味,早晚能让自己做出更出色的菜肴,让老板满意。 余镇有天分吗?他自然有,刚束发的时候就被锦绣园的老老板那样夸赞,学什么菜都能两天就会,甚是到了他如今这个年纪,基本上不太难的菜色,他尝过就知是如何调味的。 杨中元一开始看中的只是他的孝顺与对食物的认真,如今再看,却发现自己说不定真的捡了个宝。 等到跟余镇定下一月十两银子的工钱,又签完契之后,杨中元跟程维哲感叹:“这世上不缺有才之人,但有才却不自傲,努力却不自满,这样的人,早晚会成为最初色的佼佼者。” 程维哲知他是夸余镇,虽也高兴能聘到这样优秀的大厨,但心里多少还有些郁闷。 说起来,杨中元还没这么夸过他呢。 思及此,程维哲略微垂下眼睛,脸上的笑容也淡了淡:“有这么好吗?” 杨中元还处于碰到同类的兴奋之中,压根没注意程维哲心里到底打什么小九九,闻言立即道:“真不错,真的,他是个人才啊!等以后招了其他大厨,福满楼有他领着,我能轻松许多。” 他一口气说了好长一句,扭头再看程维哲正睁大眼睛瞪着他,满脸的不高兴。 杨中元有些不知所以,疑惑问道:“怎么了阿哲?你不高兴吗?” 程维哲咬牙切齿:“我高兴,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说罢,一把把杨中元拽进怀里,堵住他不停说话的嘴。 杨中元立刻乖了,他主动张开口,一双手也轻轻环在程维哲腰上。 反正屋里没有人,程维哲后退两步坐到椅上,然后拉着杨中元坐在自己腿上,他一边用嘴唇摩挲着他的,一边呢喃道:“下次,再叫我听到你这般夸别人,小心我……” 他未说完的话被杨中元全部吞了下去,直到两个人都觉得闷热难耐,才喘着气松开了彼此。 杨中元乖乖坐在程维哲腿上,右手环着他的脖颈,他先是蹭了蹭程维哲的脸,然后笑着说道:“小心你怎么样?” 程维哲瞪他一眼,见杨中元正打趣般看着自己,莫名红了脸。 他们两个相处,一贯是程维哲稳重更多一些,今日竟然见到他另一面,倒也破有几分可爱。 “小心我……”程维哲右手往下滑,在杨中元身上最圆润的地方使劲捏了一下,“小心我打你屁|股。” 虽然这是在自己铺子的后厢房里,可杨中元却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使劲拉了拉程维哲的手,小声道:“阿哲,这是在外面。” 程维哲用另一只手紧紧把他搂在怀里,感受他温热的体温。 这几日因为开张,他们两个都比较忙,便少了亲密的次数,但他们到底正值新婚,白日里都恨不得黏在一起,更何况是夜深人静的夜晚。 所以这个时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便都有些动情。 程维哲恨不得把他整个都困在屋里,一月不出门才好,可想到待会儿杨中元还要去忙碌,他只得恨恨在杨中元脖根下面咬了两口,含糊说道:“晚上你给我等着。” “好呀,我等着!”杨中元笑笑,也同他开起了玩笑。 等到两人从后厢出来,大厅已经打扫干净,每个桌上都摆了应季的四季桂,幽幽的芬芳让人顿时安静下来。 余镇也跟后厨的三位小学徒相互认识,也熟悉了后厨的所有摆设,等到杨中元再度进去,他已经把中午要用到的肉食都改刀好了。 其实这些事情都应当是小学徒做的,任何一个厨房,都有严格的分工划分。 他们这个食楼目前规模还不够大,客人可能也不是很多,所以后厨满打满算两位大厨,三位小学徒。一般而言,小学徒需要清洗所有的食材,然后再高一个级别,便是切墩。这次杨中元招来的几个以前都在别家做过,年纪也不算是特别小,大多都已经束发,而年纪最大的那一个做起活来最为熟练,一看就是老手了。 不富裕的人家,孩子十三四岁便出来做工的比比皆是,所以那三个小学徒虽然年轻,但也能顶上大用处。 其中两个刀工还不错,杨中元便安排他们两切墩,而剩下的那个,则被分了更高一级的工作,那就是配菜。 在大厨房里配菜,是十分讲究的,不仅要把葱姜蒜之类都按分量全部放到大盘之中,还要把调味之物熟记于心,大师傅要什么,都要马上递过去。 所以在招到他们三个小学徒,并没有请到得力的大师傅时,杨中元也敢定下开张的日子,直接开了张。经过昨天一桌流水席的忙碌,充分证明了杨中元的眼光。 这三个少年人虽然都很年轻,但肯吃苦,干活麻利,能经得住事。 能请到这样得力的小学徒,杨中元打心底里高兴。 “余师傅,怎么你亲自切墩?”杨中元换了一件外衫,卷起了袖子。 在还没有跟余师傅磨合好,另外再请一位大厨过来之前,杨中元都要亲自动手掌勺,所以他现在都是把头发全部盘进帽中,干净又利索。 余镇腼腆笑笑:“我看他们两个不太会处理鸡肉,教教他们。” 杨中元听罢又暗自点头,没说什么。 无论哪一个大厨,都是从小学徒做过来的,洗菜、切墩、配菜,到最后掌勺,很多人要经历十几年的光阴。努力如杨中元,也废寝忘食许多年,才终于得了御厨的青眼。 不管怎么说,余镇有心教学徒,到底是同杨中元再表诚意。 如果他不是坚定了一直留在福满楼的决心,是万般不会这样豁达指导旁人的,还是跟他没有半分师徒关系的小学徒。 余镇之所以这么做,一个是看楼里面的小学徒确实比较认真,人也老实听话,再一个,他在锦绣园那么多年,弱冠之后他的手艺已经相当不错了,可却还是只是二厨,工钱也一直不见多。 如今来了福满楼,人老板只尝了他一道菜便开了十两银子的工钱,就连他父亲,也只有在后来锦绣园生意越来越好的时候才多了工钱,以前那些年,也都是这个数。 老老板人好,虽然他父亲的工钱是定死的,但是额外赏得多,如果不是他爹病了,他们家好歹能攒下家底的。 这福满楼是新开的,老板看着也年轻,但能有这等气魄和态度,已经令余镇十分感动。 他在锦绣楼埋没多年,如今终于有人赏识,说不感激那是假的。他是个实在人,别人对他好,他就要倍还之,从不想白白占人便宜。 眼看到了饭时,杨中元在等客人上门的功夫,杨中元领着余镇仔细把铺子里的招牌菜都讲了一遍。事关自家铺子的生意,又是签了契的,所以杨中元毫不藏私,把每道菜最关键的地方都仔细讲了一遍,最后道:“余师傅,这几天我做主厨,每道菜都会多给你演示几遍,希望你早点学会,给我减轻些负担。” 余镇听了忙点头:“杨老板你放心,我一定努力,保准早日学会。” 杨中元笑笑,转眼突然想到他刚做的那道葱爆海参,忙问他:“对了余师傅,那道葱爆海参,是你自己家做的还是锦绣园的招牌菜?” 余镇听他问,赶紧答:“杨老板,我们家祖辈吃祖师爷这碗饭,绝对不会犯忌。锦绣园的菜我离开之后是再也没有做过的,这道菜是我家传手艺,跟锦绣楼没半分关系。” 家传手艺啊,杨中元眼睛一转,脸上笑容更甚:“余师傅,实不相瞒,我跟阿哲都是很挑嘴的人,但你这道菜做得当真很好,色香味俱全,我想问问你,可否把这道菜加进福满楼的菜单中。” 杨中元说完,见余镇愣愣地没反应,连忙又补上一句:“你放心,这道菜都由你一个人来掌勺,每月卖出多少道菜,都会额外给你抽成,如何?” 说实话,余镇签了福满楼十年的契,他就要倾尽所能给福满楼办事,就算这道菜是他家传手艺,老板既然承诺只有他才能掌勺,那就意味着人家并不想要他的菜谱配方,可杨中元竟然还要多给他抽成,这就有些令他吃惊了。 “老板……你真是……好人,我的手艺能得你们赏识,实在感激不尽,自当竭尽所能好好掌勺。” 杨中元见他答应了,心里十分高兴,三两步跑到后厨门口,招呼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的程维哲:“阿哲,加了道菜,等不忙了画个图啊。” ☆、118首日 临近午时,宝珠街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各家酒楼食肆的小二们,则都站在临街的门口,笑脸迎人。 福满楼昨日闹得动静有些大,并且味道是真的很好,所以这一日刚到了时候,便有那么一两位客人,带着家人上门。 “小二,你们这新开张的,有什么优惠没有?”客人笑着问道。 领他的小二正是张树,听罢忙笑道:“客官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啊,我们老板说了,今日来的客人茶水都免费送的,等您吃完走时,还多送一两他亲自炒制的沙罗清茶给您带走。” 许多商铺开张,大多都走便宜一些的路子,不是比正价低便是多送些东西,原本杨中元跟程维哲是想把菜品的价格往下降一些,韩世谦却说了两个字:“送茶。” 前一段时间,程维哲已经被他带着开始亲自动手炒制茶叶了。家里后宅的其中一个院子弄成了库房,另一面打了两口大锅,专门用来炒茶。 现在铺子里一直用的沙罗清茶,便是程维哲跟韩世谦一起跑去郊县茶园收来的。今年雨水好,新下的清茶味道甜,程维哲这第一次试验出来的茶,竟也得了韩世谦的夸奖,赞他:“到底是天资聪颖。” 说起来,他在丹洛之时也跟韩世谦学了两年有余,前头几年是认茶、种茶,再到现在的炒茶、制茶。 等他把所有茶都会炒之后,便可以做自己的茶饼了。 在这一点上,韩世谦对他的教导最为上心,不仅打破了自己只专炒制茶的旧例,也跟他一起把衢州等地的花茶都研究了一遍。 茶之一字,到底博大精深。 沙罗清茶并不是很名贵的茶叶,却也并不是普通的绿茶。一般的茶楼大多卖八钱一两,也就是八百铜钱一两,这样说来看似茶叶很贵,但一两到底分量不算少,并且一整棵茶树,也往往只有最上面的嫩芽可以出茶。 茶农辛苦一整年,说不得只有当季时才能出数,最上面的嫩芽采摘下来,还要经过晾晒炒制去水,使得原本就没多少分量的茶叶变得更轻。 这种情况下,八钱一两,也差不离了。 而福满楼的茶则要更贵一些,一个是韩师傅的炒制手法到底独特,再一个,他们没有自己的茶园,跟别人家买,总是要更贵一些。所以即使是开业当天,也只能压到最便宜的八两伍钱一斤。 实际上他们定价的时候根本没想着有人会买茶叶,能卖出去两斤,也说明程维哲的手艺着实不错。 在炒茶一事上,他算是初学,可这些年他是真的下了苦功夫学的。他自己亲自下过地种茶,也厚着脸皮一遍一遍看别人家的师父炒,后来到了衢州,他也恳求了韩世谦,让他亲手给自己炒一回看。 就连茶叶,也都是他自己蹲在茶园一点一点挑来的,价格虽然贵,但确实是今夏最好的沙罗清茶了。 因为是试手,这第一锅茶他炒得有点多,等到炒完晾晒成茶,上秤一量足有八斤。反正压在铺子里也并不是为了赚钱,倒不如开业这些天做个人情,把成茶全部送出去。 一两八钱的茶叶,可比菜品便宜几个铜板要精贵得多,那客人一听便愣了,随即笑道:“您家老板真是大手笔,好,今日我们便好好尝尝你们大厨的手艺。” 张山一边给他们上茶,一边笑着说:“几位可是找对时候了,最近铺子里人手少,招牌菜都是我们老板亲自炒的,那手艺,吃过了您绝对还想来。” 客人点点头,倒没说什么。 吃流水席到底吃不出大厨真正的手艺,今日这一餐饭,却能把他们的好手艺都展现出来。 福满楼原本便是走中高档次的路子,在定价之前,杨中元跟程维哲几乎跑遍了宝珠街所有的食楼,他们花了大价钱品尝人家的饭菜,也把价格都参详了一遍。 就宝珠街来讲,最贵的自然要数锦绣园、鼎膳斋以及火腾坊,而这三家走到也并不是同一个风格。锦绣园的功夫下在食材上,鼎膳斋的心思花在手艺上,而火腾坊却是只做涮锅生意。 用银丝碳烧铜锅,西北的羊肉岭南的牛,都是用最好的食材来下锅涮,再加上火腾坊那细致贴心的服务,到底让这家有些精专的食肆红了起来。 后来杨中元听说火腾坊的生意都是大公子腾礼杰一个人打理,到底感叹了一句人不可貌相。 看上去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可办起事来却坚定稳重,是个能担大事的人。 在综合了几家的价格之后,杨中元把他们家的菜价略微往下降了一些,除去几道食材比较昂贵的菜,冷碟大多都是一钱,素菜则在两到三钱不等,而荤菜除去牛羊鱼鲜,也不过是五钱左右。最贵的几道菜,竹笋土鸡汤是六钱,葱爆海参也是六钱。 他们虽然定价比最贵的那几家要低一些,但是菜量却比人家多,这样一看,就显得实惠多了。 一家三四口人,只要一冷一荤一素一个汤,左不过一两多银子,就算是平常人家也能吃得起。 杨中元早就交代过小二,客人点菜,一旦超过了人数的定额,一定要提醒人家。糟蹋粮食总是不好,况且,让客人能把盘子吃空,也算是一种本事。 渐渐的,陆陆续续也有那么两三波客人上门,杨中元一直在后厨忙活炒菜,有余镇给他帮厨,省了他不少事情。而程维哲也在前面招呼客人,每送走一桌,他都亲自过去送出包装精美的沙罗清茶,然后感谢人家赏光。 程维哲本就是个相貌极英俊的人,笑起来的样子更是温暖灿烂,客人被他这样热情招待,想想味道十分美妙的菜肴,顿时觉得这间新开张的酒楼相当不错。 就算是他们一句口头的保证:“老板生意做得好,菜也好吃,以后还会来的。”也能叫人听了高兴。 于是开张第二天的第一顿午膳,就在大厅坐了八成满的情况下结束了。 等到杨中元擦着额头的汗走出后厨,前面的大厅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了。程维哲见他出来,忙走过去拉他坐到柜台里:“累了吧,先喝口水,我刚才让余师傅做了几道简单的饭菜,中午我们就在这边吃。” 杨中元点点头,见最后那一桌客人盘子里也没剩下多少菜了,便问他:“我看不到前面,但是后面厨房一直也没停火,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炒菜,倒是能忙活得过来,一口灶台便够了。” 他们刚开张,大厅能坐这么多人已经挺难得的,二楼的雅间都空着,一桌客人也没有。 后厨原本准备了三口灶台,四个单炉,炉子都是用来煲汤的,等到以后客人多了,他们家的大厨也多了,那三口灶台同时上工,不仅速度会变得更快,也意味着生意变得更好。 “你的手艺自然很好,我看客人们都很满意,菜点的刚刚好,也都吃光了才走,怎么样,觉得满足吗?”程维哲打了热水给他擦脸,道。 杨中元把脸埋进温热的毛巾中,深深吸了口气,潮潮的水汽钻进鼻中,让人一下子便放松下来。 “恩,满足。” 杨中元肯定说道。 他以前就跟程维哲讲过,自己之所以开酒楼,只要别人吃自己做出来的美味觉得幸福而高兴。就算以后他不亲手炒菜,但那些菜品都是他认认真真一次次繁复研究出来的,成就感丝毫不会差。 用自己的努力,带给别人幸福和快乐,也让家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这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情。 两个人轻声讲着话,这时最后那一桌客人用完了餐,到柜台这边结账。程维哲跟杨中元一起站起来,笑着向人家感谢。 其中一个年轻的客人看着满身烟火气的杨中元,不由问他:“你是大厨吗?” 杨中元笑道:“我是,不知今日用餐可还满意?” 他跟程维哲一样的好相貌,年纪也不大,丰神俊朗,看起来就让人心生好感。 那客人使劲点点头,一双眼睛仿佛都闪着光:“满意,太满意了!不瞒您说,我这人就好一口珍味,宝珠街这边的食肆我都吃遍了。以味道来说,鼎膳斋算一家、以前的锦绣园也算一家。你这家虽然是新开的,我昨日过来尝了流水席,倒是真的很喜欢。大师傅,我敢打保证,以后你家一定会越做越好,就凭这一手手艺,生意肯定能越来越好。” 杨中元跟程维哲时真没想到客人能给他们这么高的评价,就算他们两个把宝珠街上的食肆吃了个遍,杨中元私底下跟程维哲挨个总结,也都没把话说的这么满。 想到这里,程维哲忙说:“您太客气了,您是中午最后一桌客人,还给了我们这么好的评价,如果不嫌弃,便再送您一两清茶,这个是我们自己炒制的,绝对是今年最新鲜的茶。” 那客人倒是没想到这家食楼就连茶都是自己炒的,听了不由笑道:“好好,我以后一定常来,要把你们家的所有菜品都试一遍,这才能满足啊。” 杨中元笑着接过话茬:“那兴许您是满足不了了,以后我们每一季都要推新的菜品,等到生意稳定下来,还要兼卖点心跟茶品,请您多多支持啊。” ☆、119早食 六月初,芒种将至。 衢州等地阴雨连绵,梅雨时节悄然而至。 靠着杨中元的后厨手艺和程维哲的前堂能力,福满楼的生意是越做越好,开张十来天之后,生意渐渐稳定下来。 如今每日中晚两餐,大厅大多都能坐满,而二楼的雅间,每日便也能坐到七八成之数,生意好一些的时候,大厅还要再翻一台。 因为连绵的雨水,宝珠街上的行人渐少,却并不太影响福满楼的生意。 福满楼是新开张的食肆,许多刚来衢州的游客并不认得,大多数人都是冲着那几家老口碑而来,就算路过了福满楼,也并不一定会走进而观。 头一个月,福满楼做的大多是当地人的生意。 衢州人嘴挑,几家老酒楼吃烦了,换了新开的打打牙祭也好。结果没成想,新开这家能力不俗,味美价廉服务好,是怎么吃怎么满意的。 然而梅雨时节,当地人都不乐出门,反倒是远道而来的游人们兴致勃勃,趁着人少,好好领略了一番江南烟雨色。 这个时候,不得不说当时他们买下的这栋铺子位置好了,来这边的游人很多都喜欢住在宝珠街上,悦安客栈自然成了首选,而他们铺子右边又是褚氏布庄,也有大把客人慕名而来。 因着下雨,游客便也懒得四处寻找那些名号,便直接进了福满楼准备凑活一顿。 可他们打着勉强吃饱的注意进来,却没成想这一家味道上乘,一进门便有热乎乎的衢红奉上,坐到位置上之后,还有小二送来毛巾火盆,帮他们烤干鞋子。 虽然天气并不寒冷,但浑身潮乎乎的也令人不喜,店家这一个举措,简直让图省事进来的客人更是满意。 等到精致的菜肴上桌,那香喷喷的味道顿时引得他们不停吞咽口水,如果有幸点了竹笋土鸡汤,一口温热的浓汤下肚,顿时全身的潮气都被逼走了。 有那么几桌在悦安客栈住的客人,吃过午饭之后觉得十分宜人,便问程维哲:“老板,你们这边做不做早食卖?” 悦安客栈在宝珠街的分店因为地方比较小,所以根本就没有后厨,就算在后院开辟了一间偏房,在客人饿了的时候端些粥水上去,虽然能充饥,但味道着实不怎么好。 杨中元跟程维哲一开始便打听好了这一点,开张之前也过去悦安客栈谈了许多次送餐的事情,但悦安这边分店的掌柜是个很细心的人,一来福满楼还没开张,他到底不知道这边的手艺如何,二来悦安已经是百年老店了,就算这边的分店饭食并不是太好,但是作为一间客栈,他们的服务却是最好的。 厢房总是干干净净,床单被褥也日日换洗,楼里的小二更是恭敬机灵,就算饭食不太好,但宝珠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吃食,这一个小小的缺点便被掩盖了过去。 可是一到夏初梅雨与冬日风雪,悦安便有些不太方便了。 客栈里的东西不太好吃,外食又着实有些麻烦,来往衢州频繁的老顾客们,对这一点多有抱怨。 分店的掌柜有心改进,想要招几个有点能力的二厨过来掌勺,哪怕只会煮粥都行。可条件所限,后院那边要是炒菜,客房里便会有油烟味,就算粥煮得再好,那也是白搭。 就在分店掌柜又开始操心起这一年的梅雨季时,程维哲跟杨中元的上门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 一开始他因为谨慎,并没有答应这件事。后来看福满楼的生意越来越好,来往客人也多夸他家的味道很好,分店的掌柜坐不住了,他亲自跑过去吃了一餐饭,当即心里就下了注意。 等到六月初的时候,总部那边的回信也刚到衢州,他迫不及待展信而读。 然而,悦安客栈发生的一切程维哲都不知道,他只是听了客人多问话,笑着回答:“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目前还没有早膳。不过这个很快便会有了,如果您看得起我家,不若这样,明日早晨我们安排大厨的单独做了瓦罐粥与包子,您只要在悦安那边叫一声,我们便派小二送过去,可否?” 伸手不打笑脸人,客人既然看得起他们,他们就必须要拿出诚意来。 就算人家最后不同意,那也是客人自己的事情,他们福满楼却要把事情都做到最好的。 果然,那客人听了,立马眼睛一亮:“老板你们家着态度可真好,你们这有早食的单子没有?如果有了我先填上,明早辰时正给我送来如何?” 见他这边似乎定下了早上的饭,其他几桌悦安客栈的客人也纷纷出言表示要跟着一起定。他们都是过来游玩的,早上也不用起来特别早,外面总是阴雨连连,能在自己客房里吃上一口可心的热粥,简直不要太舒服。 可惜悦安客栈的粥品并不出色,外食又实在麻烦,如今福满楼似乎能给他们解决这样一个大难题,简直是雪中送炭。 看到在场这么多食客都提出了要求,程维哲却犯了难。 要说送一家还好一些,可他们都要送,就怕悦安客栈那边不太高兴了。 既然一开始悦安客栈并未同意他们过来送餐,那现在他们这样明目张胆便不成了,程维哲很快便理清了头绪,却说:“几位,一开始这位客官说要给送,如果只有他们一家,我们是送得的。可大家伙都要送,那便会打乱悦安客栈的秩序,自打我们开店以来,悦安客栈一直对我们多有抚照,如今是万般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了。不如这样,这位客官的我们还是送,大家如果还是想要吃我们家这边的粥品,早上起来站在廊下招呼,我们派了小二撑伞去接几位过来妥否?到时候每桌多送一笼包子,保证个大馅足,绝对好吃。” 程维哲此人天生便是做生意的料,他不仅长了一张和善的笑颜,头脑里也分外清醒,不会为了一点小小的好处便发昏,也不会急功近利得不偿失,就比如这样一件事,大家都得了好处,便谁也不会心生不满。 做生意嘛,肯定要有亏才有赚,只想着光挣钱不亏本,那是做梦。 果然,客人们听了直叫好,连一开始说要送餐的那一位也改了主意,就简单走那么几步,便多吃一笼包子,不要太划算啊。 程维哲见他们答应了,直接从柜台里面取来一叠纸函,纸函上边还有两册折页,程维哲把纸函递给要早食的客人,笑眯眯道:“各位,单子上是我家目前能做的早食,您选自己要吃的写上数量与房号即可。如果想要看样图的,我这还有折页,过来找我下单便成了。” 他这一句话,说的倒也是真有水平。 大梁虽然广推官学,只要家里没有穷到砸锅卖铁,都能勉强送个孩子过来读书识字,就算不是为了考学做官,认识字也是好的。 但还是有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读懂那些方方正正的圣人之言。 程维哲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准备好的册页来看,这一举动却也着实贴心。 对嘛,他们过去看图选样,并不是因为不认识字,只是想要看看成品长什么样子,仅此而已。 于是,在小二的耐心解释下,几桌客人都定好了早食,程维哲又笑道:“我们早上是不对外做生意的,因着外面下雨,我们也知道客官们出行不方便,这才提前准备了食单。但是大厨跟学徒们便要提前起来准备早食了,不知几位可否先每餐预付十个铜板,我好去给大厨讨个人情。” 相比于他们午餐所费,十个铜板是真的不多,在场食客能住得起悦安客栈,便也不是那不讲理之人,于是纷纷点头答应下来,等到钱都付好,程维哲便又跟他们定好了来吃早食的时间,这才问:“几位是回客栈还是出去游玩?” 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食客们便也懒得出去,纷纷表示要回客栈。 程维哲立马说道:“待会儿叫小二撑伞送你们回去吧,雨中路滑,各位还请小心则个。” 看看人家这服务,吃完饭还给送回家,虽然只有几步路,但这点心思倒是难得。 最先说要送早膳的那位听罢张嘴便说:“老板你们家这态度真是太好了。原本我们来之前还想着去找那几家有名的老店来尝尝,没想到因为躲雨进了你们家,却尝到了珍味。” 对于他把自己跟那些老字号比,程维哲完全不生气,听罢只是笑着说:“我们家是新开的铺子,名气自然还未打出来,如今您尝着好,还请归家之后帮我们多说几句好话,下次有机会再来衢州,还请再赏脸上门,给我们捧个人场。” 那客人听了,连忙点头称是。 等到今日这些客人都走了,程维哲这才松了口气,一边让小二们仔细把地上的泥水都擦干净,一遍烫了一壶热茶,走到厨房门口。 “小元,忙完了吗?” “等一下,马上就来。” 杨中元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出来,程维哲听了他越发富有朝气的声音,心里的一切尘嚣都归于平静。 他们两个背井离乡,这些时日虽然忙碌辛苦,但却也快乐。 那种无法言明的幸福总是环绕在他们身侧,令人时时刻刻都心满意足。 ☆、120摆盘 中午用过午膳之后,杨中元跟程维哲一起在后厢午歇。 梅雨时节总是让人困顿,两人忙活一上午也只有中午这会儿功夫能休息一下。 等到申时初刻,张树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过来敲门:“两位老板,可否醒了?” 程维哲其实并不渴睡,只是很享受同杨中元一起休息的这段时光。 他看了一眼还在梦乡的杨中元,轻轻把人抱进怀中,右手缓缓拍着他的后背:“小元,小元,醒一醒。” 他声音很温和,带着浓浓的柔情蜜意,杨中元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撇撇嘴拍掉了他的手。 程维哲觉得好笑,知道他醒了不愿意起身,在跟自己耍脾气呢。 “好了,好了。”程维哲低下头去,找到他饱满的双唇,让两个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杨中元被他吻得气息骤乱,却并没有挣扎,反而顺从地趴在他的怀中。 等到两个人好不容易分开,杨中元的脸颊隐约泛着红,就连一向清亮的眼眸也雾蒙蒙的:“每天都这样叫我起床,你啊,真是的。” 程维哲被他这样一说,手里抱得越发用力,他贴在他耳边问:“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杨中元被他问得瞬间没了声音,好半天之后,才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等到两个人收拾整齐出了后厢,张树还在门口等着。 见了他,杨中元瞬间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小树,不好意思,我们起得有些迟了,有什么事?” 张树仿佛对自己等了一刻丝毫不放在心上,听罢只是淡淡道:“老板,今日又有几位厨子过来应聘,要不要见?” 他虽然未及弱冠,但已经算是个青年了,平时在大厅招待客人特别有眼力见,跟老板相处时也不会显得谄媚,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就因为他这份机灵和眼色,所以平时程维哲不在前面,也放心把事情交给他看顾。开张这么久,张树一直做得很好,自然,拿的工钱也比其他小二多上不少。 正所谓能者多劳,便是这个道理。 杨中元一听有新人来,顿时有些高兴:“能有人上门来找,我们自然要见上一见,小树,请人进来吧,然后关上前门。” 张树诺了一声,转身去了前面。 程维哲跟在杨中元身后出了房门,问他:“余师傅现在已经能独挡一面了吗?” 杨中元点点头,脸上表情很是欣慰:“我们这一次真是交了好运,以余师傅那样的手艺和天分,无论去哪里当掌勺大厨都是没问题的,也不知锦绣园到底怎么想,竟然把他赶出来。” 程维哲点点头,脸上表情也柔和下来:“他这样能干,等到其他厨子都出了师,你便不要在后厨忙碌了,来前面跟我一起看着柜台,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还要你多多操心。” 虽然前面忙碌,但怎么也比在后厨不停颠勺炒菜强,在余镇还没完全熟悉福满楼菜谱的时候,每天回家杨中元几乎洗了澡倒头就睡,可见真是累极。 程维哲心疼他,却也无法,只得把前面的事情安排到最好,让他不多操半点心。 还好,余镇是个靠谱的人,杨中元也总算能休息一下了。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话,等来到前院大厅的时候,便看到四五个人站在门口,在听张树讲话。 张树对他们每个人态度都很客气,说话的时候也用了敬语,是个相当会看场合的人。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铺子里请的几位小二都比较满意,这其中小山跟张树是最出色的。不仅有眼色,也能说会道,他们这间食肆不大不小,却也会在每日的经营之中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这其中,能劳烦到程维哲亲自出马的地方却并不太多,归根结底,小山和张树起了大作用。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于他们两个起了别的心思,可如今不仅厨子不够用,就连小二也是不够的,眼下他们才刚开张,有什么别的想法,也要等以后再说了。 张树虽然正在跟那几个过来应聘差事的人讲着话,可也耳聪目明,一见他们两个,立马停下了口中之言,马上转身走到两位老板跟前低声道:“老板,左边三位是掌勺,右边两位是小二,都在别家做过的。” 一般商铺里用小二跑堂,大多喜欢找有些经验的,起码主家不用费心再去教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这些人也接触不到铺子里最核心的东西,所以经常换来换去的,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程维哲见那两个小二年纪都不大,而三位厨子则有两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剩下一位大约跟余镇是相同年纪的,显得稳重得多。 做厨子跟做小二可不一样,厨子可是一个酒楼食肆的命门,食楼卖的就是味道,厨子好不好是关键。 福满楼能这样迅速做起来,一个是杨中元手艺了得,而余镇也确实天分极高,另一个,是他们对食材精益求精,前堂的服务也是一顶一的好。 客人来食楼吃饭,求的就是好吃舒服,一顿饭吃下来哪里都很妥帖,那才是最重要的。 而福满楼,恰恰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相对的,对厨子的要求也比较高。 杨中元并不求他们都跟余镇是一个水准,但起码对食材的态度一定要端正。做出来的菜就算不是最好的,也要干净新鲜,让人品到口中,能切实感受到那份用心。 许多人都会感念父亲或爹爹的手艺,难道所有人都是厨艺奇才吗?并不是的,长辈给他们做的饭食,并不一定多美味,也并不一定多精致,却用了十足的心思。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便是那份心。 杨中元做菜,就是用了十足的心思,他不说精益求精,但也差不离了。虽然不能要求别人同他一样,但是经手的饭食一定要新鲜干净,他们福满楼刚刚开张,却也要保持住自己的本心。 曾经所求什么,便要努力做到什么。 要不然,还谈什么梦想呢。 所以当面对那三个厨子的时候,杨中元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认为,厨子是什么?” 他这问题显得有些偏,但也还在正常之内,所以在场三个厨子都没有觉得吃惊,只是按照年龄,一个接一个回答了杨中元的问题。 这其中,最年长的那一位说的最多,也最复杂,反而是最年轻的那一位淡淡道:“厨子就是做饭给别人吃的。” 就连程维哲这样一个外行,也被他的回答吸引了目光。 确实,厨子不做饭给别人吃,那干嘛还要捧祖师爷的饭碗?这句话简单是简单,却意味深长。 杨中元同程维哲对视一眼,程维哲点点头,杨中元便说:“反正还不到晚饭的时候,几位不知有没有空?如果有空,烦请到厨房做一道拿手菜来吧。” 三个厨子听了,都点点头,说自己有的是空闲。 既然都出来找活干了,肯定是上一家做不下去,能没空吗? 杨中元低头跟程维哲讲了几句,自去换了一件旧衣来到后厨,看着三位大师傅忙活。 余镇每日吃过饭便会回家去照顾两位父亲,这个时候是不在的。不过三位小学徒都在,他们跟杨中元也学了不少时间,对这个年轻的掌勺师傅十分佩服,也乐于同他亲近。 杨中元让他们分别给三位师傅帮厨,自己则捡了一张板凳坐到后厨门口。 他这个位置最好,能清清楚楚看到每一位都是怎么操刀的,从挑拣食材到改刀配菜,最后再到上锅翻炒,每一个步骤都很重要。 不多时,后厨便飘出一阵阵香味来,而程维哲也掀开门帘,凑到杨中元边上一起看起来。 “小二如何?”杨中元接过他递来的热茶,笑着说。 程维哲显得有些放松,他道:“有一个比较机灵,我留了下来,明个让三才去楼上,最近楼上的雅间都不太够用了,小山一个人太辛苦了。” 杨中元平时大多都在后厨忙碌,对前面的事情并不太清楚,听了吃惊道:“他一个人伺候那么多雅间,怎么没听他说自己忙不过来?” 程维哲摇了摇头,却道:“因为他自己忙过来了,所以才没来找我,小元,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二楼被他们隔出来四个小间四个大间,就算小间事情不多,但最少也有八桌,就算是比一楼大厅十几桌要少上一半有余,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也着实有些难。 程维哲的这句不错,绝对不为过。 杨中元正想回答他的话,却见最年轻那位掌勺已经端着菜走了过来,他拉了一把程维哲的衣袖,招呼他去外间:“我们去外间说吧。” 刚才那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把每一位的手法跟习惯都看进眼中,另两位也已经起锅,他继续盯在这里,反而显得太计较了。 那位年轻的掌勺也不多言,沉默地跟着他走到外间,双手捧着把自己做得最好的菜呈了上来。 杨中元和程维哲往桌上一看,顿时有些吃惊。 并不是说那位掌勺的厨艺有多好,菜做的多么引人口水,而是他的摆盘,实在是太华丽了。 用萝卜雕刻的凤凰站在土豆伪装的石头上,正在展翅高飞,也不知他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雕刻得这样精致,凤凰的每一根翎羽甚至都被单独展现了出来。 不说栩栩如生,也真个惟妙惟肖了。 而他所做的小炒肉,看起来也相当不错,肉片打得很薄,辣椒切得也非常漂亮,甚至只有几片的胡萝卜配菜,每一片的大小竟然都没有区别。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他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入口。 肉片很嫩,却非常辣。 刚一入口,鲜辣的味道即刻充斥口中,杨中元忍着被呛出来的眼泪灌了一口茶水,这才看到有两粒很小的红尖椒被点缀在盘尾。 “这个不是装饰啊?”程维哲一边拍着杨中元的后背,一边问那掌勺。 掌勺摇了摇头,沉闷道:“我做的菜,每一样都能吃。” 听了这个,杨中元突然不咳嗽了,他表情慢慢严肃起来,站起身来问他:“不知这位师傅高姓大名?” 他会问,便代表他看上了这位年轻掌勺的手艺,那掌勺心里清楚,可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只道:“在下姓赵,名凌风。” ☆、121来者 福满楼开到今日,生意已经稳定下来,与此同时,在衢州的口碑也渐渐传开。 他们门口的招聘告示一直没有撤下来,所以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总有人上门。 不过,前几次来的厨师都不合杨中元心意。不是手艺太差,便是态度不端正,林林总总,至今也只得余镇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赵凌风的出现,给了杨中元一个惊喜。 “赵师傅,不知你对我们福满楼有什么看法?”杨中元看了看他做的那一道菜,虽然味道上比余镇要差一些,但是一手刀工是真没得说。 赵凌风显然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听了杨中元的话,只说:“你们做的菜,很好。” 程维哲一愣,转头闷笑出声,杨中元无奈看了赵凌风一眼,只好说:“赵师傅,不知你对工钱有什么要求没?” 赵凌风显然第一次碰到主动给谈工钱的雇主,这次换到他愣住了,好半天才道:“不比以前少便可。” ……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对他的交谈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不比以前少……那是多少啊? 杨中元想着以前从别家打听过来小道消息,斟酌片刻道:“不知一月八两银子如何?” 赵凌风只这一道菜,便能显示许多问题,他刀工好,基本功相当扎实,在调味一事上略有些欠缺,但却可以分担余镇来不及炒的非招牌菜。杨中元从来是个很果断的人,既然决得这个人得用,那便不用多想,直接签了契留下便是。 余镇是掌勺大厨,赵凌风比他略差一些,但做一厨也绰绰有余,工钱上略少一些也是正常的。 赵凌风却显然没想到主家给他开这么高的工钱,他的手艺不错,刀工更是精彩,以前的那几家主顾虽然也让他当大厨,却因他不擅与人来往而总是不上不下。 一个月八两银子的工钱,已经相当高了。 他也不是个惯会墨迹的人,听了直接点头:“签契,我明日便来上工。” 瞧瞧,倒是个痛快的。 他话音落下,后厨的两位大厨也都端着新作的菜品出来了,杨中元打发程维哲跟赵凌风详谈去了,自己留下品尝两位大厨的手艺。 不得不说,有赵凌风珠玉在前,后面的两位便显得乏善可陈了,尤其是年纪最大的那一位,炒的是衢州最有名的小苏肉,一道菜做的不偏不倚毫无新意,说好吃也好吃,但却不会令人觉得惊喜。 送走了两位不情不愿的大厨,转身便看到程维哲领着赵凌风从后厢出来。 杨中元笑着走上前去:“谈好了?” 程维哲表情十分放松,伸手帮他捋顺鬓边的头发,点头道:“谈好了,赵师傅每日巳时正过来上工,跟余师傅一样。” 见厨房的事情总算能走上正轨,杨中元笑得越发灿烂,他转头对赵凌风道:“赵师傅,如果你晚上没事,不如留在楼里面,一个是认识一下我们家的掌勺余镇余师傅,另一个你既然来了福满楼,我跟阿哲都很高兴,自然是要请你吃一顿饭的。” 赵凌风听到余镇的名字,明显顿了顿:“小镇真的在?” 对于他跟余镇认识,杨中元倒是没有惊讶。 他们两个一看都是衢州的本地人,虽说衢州是大郡府,可他们都吃祖师爷这碗饭,一个行当里混的,年纪也相仿,自然是认识彼此的。 “是呢,余师傅现在是我们福满楼的当家大厨,你们认识那最好了,以后一定能合作顺利。” 赵凌风听罢,低头思索很久,回答了一个字:“哦。” 程维哲跟杨中元哭笑不得,觉得这个人的性格还真是奇了。 果然,等到余镇过来上工的时候,看到赵凌风也来了福满楼,立马显得特别高兴。 “老板,我们两个打小便认识,凌风对主家可挑剔,不喜欢就不干了,连工钱都可以退回去。” 杨中元笑道:“那我们能得赵师傅一句‘很好’,还真是荣幸。” 赵凌风跟在一旁,见他们俩都围着自己说事,想了想,肯定给他们总结了一下:“恩,是很好。” 余镇听了,笑得差点没坐到地上去,直说:“哎呦你真是太逗了。” 杨中元看了看认真盯着余镇瞧的赵凌风,又看了看跟往日的腼腆全然不同的活泼余镇,心里默默想到了别的事情上去。 好像,这两个人,都还没成家? 他们俩都比他跟程维哲年纪大,他们自己已经算是晚的了,这两个二十六七的青年人居然也没找伴侣,相比他们的性格,这件事才比较奇怪。 不过,眼看饭点快要到了,杨中元压下心里的好奇,认真安排起他们两位的工作来。 余镇作为福满楼的当家大厨,基本上招牌菜都安排给他做,在将近二十日的学习之后,他已经能很好的完成所有菜品。那味道,跟杨中元做出来的几乎没什么区别。 他一个人到底忙不过来,赵凌风这个时候出现,真是帮了他们大忙。 杨中元虽然刀工过硬,可雕工却不行,而余镇虽然雕工不错,但在杨中元卸下重担之后,他却太忙了。作为当家掌勺,让他去摆盘也确实有点掉价。 于是在刚开张的那段时间,福满楼的菜品大多走朴实路线。 好在赵凌风出现的及时,杨中元大手一挥:“赵师傅,以后的素菜和一般荤菜都要您来掌勺,然后所有的摆盘工作,也要您带着小学徒来完成,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对于特别喜欢摆盘雕萝卜花的赵凌风来说,这个工作简直不要太好。 于是,当天晚上过来试工的赵凌风,非常顺利地融入进了福满楼后厨小团体。 他对福满楼的菜色还不太熟悉,但是摆盘却手到擒来,杨中元顿时觉得这一日工作骤减,基本上大厅客人还剩一半的时候,他就从后厨出来了。 程维哲正站在柜台旁给人介绍酒品,他们现在每日的收入,除去菜品,便只有酒品是大头。 夏家的酒在整个大梁都相当有名,更何况是在其老家衢州。 这段时间来福满楼的外地游人繁多,自然买酒的也不少。夏家对所有的合作伙伴都有死要求,在衢州,所有地方的售价必须是一样的。外地看远近逐一而论,总之做到了让游人无论从哪里买,都觉得物有所值。 虽然在宝珠街上有许多家都跟夏家有合作,但也并不是家家都能卖夏家的酒,几十家铺子,便只有那么零星几家售卖。夏家的纯酿,无形之中给福满楼加了许多生意,对于这一点,程维哲和杨中元都记在了心里。 杨中元见他在忙,便安静坐在一边,认真看他记的账本。 目前他们福满楼的茶叶还没做起来,程维哲也有空闲,所以并不着急找掌柜,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了,还放心。 杨中元对掌勺一事是天分极高,可账本却是怎么都看不明白。 程维哲终于费尽口舌卖出一坛酒,坐下来灌了一口茶,笑道:“怎么要跟我学做账?说起来厨房里的事情不太忙了,你可真得老老实实跟我学几天。” “阿哲,我这个是真不行……等你去忙茶叶的事了,我们还是找个掌柜吧。”杨中元看着程维哲密密麻麻的小楷,叹气道。 程维哲自然是不愿意他多操劳的,但想着过几日便要出门寻茶园的事情,最终心软下来:“到时候让师父跟爹爹过来看几日吧,你跟我一起去找茶园,好不好?” 想起最近在家里忙着整修房子的两位老人家,杨中元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把他们出卖了:“好,就这么定。” 他们刚成亲,自然是希望时时刻刻在一起的,出去跑茶时间可不短,想到要分开那么久,两个人都觉得不得劲。 师父跟爹爹能理解的,是吧? 两个人正凑在一起低声细语,突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福满楼的门口。 杨中元跟程维哲听到响动,忙招呼小二打伞过去迎。 这会儿的雨比刚才要小得多,却还是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小二刚一迎出去,便有一位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来。 烟雨朦胧中,他一袭青衣,长发乌黑,眉目清俊,仿若仙人一般。 小二似也第一次见到这般人物,看着他不由看愣了神,还是那客人出言道:“孩子,不送我进去吗?” 他声音十分好听,似朱玉落盘,又如清风拂面。 小二立马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小心翼翼送他进了楼:“这位客官,您长得跟神仙一样,我都看呆了,实在对不住。” 青衣人听了他的话,顿时扬起嘴角,他这一笑,把那出尘的气息都扫了开去,却又显得温文尔雅。 杨中元跟程维哲也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只看他一眼,便知道此人定然不凡。 于是也不多做矜持,两个人携手过去,态度十分恭敬:“这位客官,楼上雅间还有空,是否要上楼一观?” 那青衣人点点头,却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个,少顷又去打量这间铺子。 那小二还想再说什么,杨中元却挥手让他忙别的去。 而程维哲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问道:“这位客官,可是要找什么?” 见他跟杨中元这样机灵,青衣人笑容更胜,开口道:“你们这两个孩子,还真是聪明,不知道韩大哥在不在铺中?” ☆、122南茶 他话一说出口,程维哲跟杨中元便知道他问的是谁了。 这客人三十几许的年纪,他叫大哥的,又姓韩,自然便是韩世谦了。 可知道归知道,杨中元听了他的话,表情压根就没有变,程维哲脸上的笑容依旧,两个人都显得非常淡定。 程维哲道:“这位客官,我们福满楼并未有姓韩的伙计,您是否记错了地方?” 他们并没有直接承认,毕竟韩世谦早年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这些年他一直深居简出,怕也不想让任何人认出他来的。 再一个,这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可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还真说不准。万一给师父惹上什么事端,那可就不好了。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所以两个人干脆便不再言语,只是看着那人微笑。 青衣人见他们两个这样谨慎,顿时也有些诧异。在他看来,二十来岁的青年已经长大成人,可到底还很年轻,这两个孩子倒是极为难得。 思及此,他面上表情更是放松:“你们不愿意说,我也不逼迫你们,韩大哥向来喜静,就连当年家中还荣华之时,他也不爱去拿吵闹的地方。” 韩世谦确实不太喜欢热闹,他宁愿一个人在家里品茶看书,也是不愿意出门的。 但这一句简单的话,并不能代表什么,杨中元听了,只说:“实在对不住,客人要找的人真不在我们铺子里,您不妨回去再问问,可别错过了。” 青衣人摇摇头,突然叹了口气:“如果他在,看见我的样貌便会出来,到现在他还未现身,那是肯定不在这里。不若两位小老板帮我带句话,我姓顾,名寒亭,衢州人士,明日此时我还会再来,韩大哥如果愿意见我,便请他过来叙话。” 顾寒亭,这名字听着倒是相当耳熟,程维哲脸上表情不变,却未在说什么,只恭敬把他送出铺子。 等他走了,一直低头思索的杨中元才突然惊道:“哎呀阿哲,顾寒亭,不正是南茶顾家的家主吗?” 程维哲一听,立马就想了起来。 虽然北茶的御供时断时续,可南茶却还算稳定,就拿顾家来说,近几年他们家的千重雪一直都是御茶,而做出这样精巧茶饼的人,便是顾寒亭。 程维哲跟杨中元坐在柜台后面,低声交谈。 程维哲道:“之前说起千重雪,师父话里话外,也都是感叹小辈厉害。我瞧他表情,并不像是跟顾家关系不好的样子,不看顾寒亭的年纪,当年师父家里出事的时候他也才十几岁,说不得并没有太大的牵扯。” 杨中元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顾家家主说不定跟师父是早年旧识,你看我们来到衢州,师父几乎就没怎么出过门,一直在家中忙活,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师父来了衢州呢?” 虽然在做生意的事情上,程维哲一向比杨中元精明,可有些时候,他又反而没有杨中元细心,他们两个如今一起忙碌努力,却能很好地相互扶持,倒也十分相宜。 “你这么一说,倒是这么回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师父是茶艺大家,顾寒亭也是南茶的家主,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只有茶了。” 他这一句简单的呢喃,却给了杨中元新的启迪,他眼睛一亮,笑道:“可不就是茶吗?你想想,之前我们送出去多少沙罗清茶。” 确实,刚开业的时候他们送出去很多,也夹杂着卖了一部分,并且开业当天还是免费送来喝的,但凡来过的人,肯定尝过那个味道。 程维哲却皱起眉头:“虽然手法是师父教的,但到底是我炒出来的,火候差一些,也并不太干,比师父做的差远了。” 杨中元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师父学茶多少年了,我知你心急,但也不能妄自菲薄。手法是师父教的,必然带着韩家特有的东西在里面,况且,开业那天,师父可是实实在在帮我们看了一天的铺子。你都忘了吗?” 程维哲被他这么一提点,立马拍了一下额头:“哎呀,你说我关心则乱,都没想到这个,那我们回去,是说还是不说?” 他心里已经笃定顾寒亭没什么恶意了,给师父说一声倒也没什么。不过家里的事情,还是多多让杨中元做主比较好,毕竟,哄了他开心,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听了他的话,杨中元没好气瞪他一眼:“这还用问吗?肯定要说的,师父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你也不要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的,听到了没?” 程维哲见他训起自己来丝毫不含糊,心里越发高兴,面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等到晚上都忙完了,程维哲这才招来余镇跟赵凌风:“虽然赵师傅是刚来铺子里,还没正式上工,不过明个早上已经定下要给悦安客栈的客人做一下早食,单子都在这里,因为是额外加的,所以我们会多给一钱的工钱,你们谁能来?” 早食比正经餐食要简单一些,但包子馄饨那一类也挺费事,一百个铜板不多不少,程维哲倒是对这些事情熟练得很。 两位大厨听了,眼睛都亮了起来,这相当于给他们额外挣钱的机会,跟一百个铜板相比,早上早起来那么一会儿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赵凌风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扭头却看余镇满脸激动,他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最终,早食的事情给了余镇,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程维哲都看在眼中,于是斟酌道:“以后说不得还会有悦安客栈的早食生意,两位师傅不如这样,工钱都定这个,有了活计你们谁来做都是一样的,但饭食一定要好。等咱们生意比现在好了,楼里会再招个二厨来,以后早食也由他负责,你们就不用那么忙了。” 虽然余镇很想挣这个钱,但一天三顿饭,他要在厨待好几个时辰,煎炒烹炸哪个不费体力,就算身体再好也熬不住。他知道这是老板体恤,换成别家,叫你来干活就得干,额外的那些赏银,是肯定不会有的。 最近阴雨连连,衢州城本地的客人并不是太多,所以晚上也没人吃酒做席,打烊还算早。 程维哲他们晚上与小二大厨一起吃过饭,这才各自家去。 杨中元对吃挑剔,最近这段时候虽然不亲自动手了,却每日都会炒几个菜自己人吃,他的手艺楼里上下都眼馋,所以虽然日渐忙碌,但是小二们却依旧精神抖擞忙来忙去。 工钱不少,伙食更是好,老板人和蔼,这样的差事别家可是找不到了。 因为早晨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套马车,所以两个人只得步行回去。 索性这会儿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地上虽然有些湿滑,但仔细一些并无大碍,程维哲索性收好伞,牵起杨中元的手慢慢往家走。 这个时候的宝珠街,已经渐渐褪去白日的繁华与喧嚣,渐渐沉寂了下来。 杨中元抬头望了望天,在黑茫茫的苍穹之上,点点星光熠熠生辉。 “明日是个大晴天呢。”杨中元感叹道。 程维哲并没有抬头,他仔细看着两人脚下的路,低声笑道:“恩,说不定明日生意会更好。”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很放松,一起牵着手往家走。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草丛中蛐蛐叫叫停停,头顶便是银盘似的月,脚下是平平整整的青石板路。 劳累一天,辛苦一天,回家的这段路途,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阿哲,你喜欢这里吗?”杨中元问他。 程维哲捏了捏他的手,道:“你呢?” “恩,我喜欢这里,大概是日子有盼头,虽然忙碌却也有所收获,日子过得充实多了。” 是啊,他们来到这里,为自己奋斗,为家人努力,确实比以前要充实。 程维哲心里涌上暖流,他突然道:“小元,等以后不忙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杨中元一愣,随即笑道:“好呀,你喜欢小孩?” “喜欢,我喜欢我跟你的孩子。”程维哲道。 两个人一路絮絮叨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到家之后,待换下外袍,便直接去了对面安苑。 家里两位老人家身体都很好,晚上也不会休息太早,不是读书下棋便是认真商量家里的布置,两个性格很极端的人竟然也处得到一起去。 程维哲和杨中元只要晚上下工不太晚,是都会过来看望一下他们的。 今日算早,徐小天也还未睡,见到两位叔叔过来,顿时眼睛一亮,砰砰跳跳跑过来一把抱住杨中元的腰:“元叔,你让我去吧好不好?” 因为现在铺子里还不是特安稳,杨中元也没腾出手来,所以都让徐小天待在家里跟韩世谦读书。 前几日韩世谦还跟杨中元讲,徐小天以前读书读得不好,是因为夫子讲得太生硬他听不懂,如今换了有耐心的韩世谦,他自然就显现出聪慧与机灵来。 杨中元听了,心里也想了许多。 虽然他自己是个厨子,也不觉得厨子低人一等,可这却是辛苦活。日日站在灶台前,冬日还好,夏日是真的挺遭罪。徐小天来家里时间不长,可已经被程维哲跟杨中元看做是自家的孩子了,听到他读书挺好,自然想让他走别的路。 但这话,程维哲却不知如何跟徐小天说,只找了借口让他安心在家跟韩世谦学习。 这会儿听见徐小天求他,也假装不知,扭头却对韩世谦道:“师父,今日有个叫顾寒亭的长辈来铺子里找您,说如果您愿意见他,明日他还在铺子里面等。” 韩世谦似乎许多年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他表情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些迷茫与怀念从他面上一闪而过,最后剩下的却只有平静:“二十年……未曾见过他了……” ☆、123悦安 二十年之前,那不正是韩家出事的时候?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过话茬。 当年的事情,无论韩世谦淡漠不提也好,似根本不上心也罢,都是他心底最深的那道伤疤。 见他们两个都没敢回答,反倒是韩世谦自己笑笑,说道:“他也不知现在如何了,那时候他才十来岁的年纪,活泼着呢。” 杨中元听了师父这句话,突然发现,顾寒亭跟韩世谦的气质特别像。 都是那样出尘,那般淡然。 “师父,他现在是衢州有名的儒商了,我们昨日见他,看起来是个相当稳重儒雅的长辈。”做商人简单,做大商人难,做成人人称赞的儒商更是难上加难。能被人称一声儒商,实属不易。 韩世谦却直摇头:“那时候我跟父亲去帝京,他也被他父亲带着,还是个少年人。老是跟在我后面叫哥哥,想在想来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 程维哲顿了顿,道:“那师父明日是去还是……?” “去吧,也算是早年故交,既然咱们来了衢州,还是要见上一见的。况且,将来都吃这碗饭,怎么也要把话先说开。” 韩世谦说完,便很快换了话题,程维哲跟杨中元知他想起往事,心中肯定颇有些纷乱,便简单讲了几句,自回了主屋休息去了。 韩世谦笑着送他们出了院门,回来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品茶。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要喝茶的,仿佛只有那悠然的香气,能抚平心里的难过。 倒是周泉旭安顿好徐小天,过来瞅他,见他这个样子,便知他又思绪翻涌:“那么多年的事情了,你就不要总是日思夜想。” 韩世谦笑笑,随手倒了杯热水给他:“泉旭,你说我当年是不是太傻了?人家明显是在骗我,可我却一厢情愿认为我们是最合适的人,结果到头来家破人亡,我对不起韩家的列祖列宗啊。” 周泉旭见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撑不住,话语里也满满都是苦涩,心里突然如针扎一般疼。 在他看来,韩世谦简直如天之骄子一般,他是个很出色的人,生得好,也长得好。可他年轻时顺遂,到头来却经历这样的磨难,如果是他碰到这样的惨事,恐怕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可他却撑了下来。 能这样,已经实属难得。 “世谦,我没读过几年书,但自问看人还是准的。有些人,就算你再精明,也防不住他们包藏祸心,就算你拆穿一次,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夺取你的一切,无论怎样都要办到。他如果一心要谋划你们家的一切,那你怎么防范,也都逃不出他们狠毒的心肠。这事情不怪你,只是对手太过阴狠了。” 周泉旭安慰道。 他一向心直口快,也不太会说话,能说出这一番话来着实不易。 韩世谦安静听着他的话,最终叹了一口气:“谢谢你。” 周泉旭见他目光深邃,沉淀了所有岁月与风霜的面容那样睿智,也那样沧桑。 那声谢谢你,大抵是对能为他这样着想的周泉旭,最好的回答。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周泉旭起身,把他手边的茶壶端走,“大夜里的,少喝点茶。行了,不要多想了,早点睡吧,明个还要忙。” 他倒是很果断,韩世谦伸向茶壶的手顿了顿,最终垂了下来,好半天才低笑出声:“恩,你也早些休息。” 两位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程维哲跟杨中元自是不知的,他们两个一起甜甜蜜蜜泡了澡,晚上早早便歇了下来。 第二日,等到程维哲跟杨中元到铺子里的时候,早食已经结束了。 小二们已经麻利地打扫干净了大堂,正在三三两两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等待中午的忙碌。杨中元笑眯眯同他们问了好,径直去了后厨,程维哲则去清点早晨的账目。 出乎杨中元的预料,原本没表示要过来的赵凌风也在后厨忙活。 “赵师傅,您今个来得可真早。”杨中元笑着同学徒们打过招呼,才问。 赵凌风沉默地把中午可能会用到的食材挑拣出来,递给跟在他身后的小学徒,好半天才回答:“哦,睡不着。” 杨中元觉得问他实在是自己抽风,果断转身去问余镇:“余师傅,早上可还忙?” 余镇也在清点刚送来的食材,听了笑着说:“恩,我平素也擅长做包子饺子,锅里还留了两个,您跟程老板要不要尝尝?” 他说的有些小心翼翼,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比前日那份腼腆要好得多,杨中元发现,只要有赵凌风在,余镇就会显得镇定许多。 果然两小无猜最是亲密,相互熟悉的两个人一起工作,才会越发开心与顺利。 杨中元早上确实吃饱了,但闻到梅菜卤肉包的味道,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余镇的手艺他相当喜欢,当即便从锅中拿出一个,也顾不得烫,掰开白乎乎的面皮便塞进口中。 顿时梅菜独有的甜咸味道充斥口中,肉卤得很到位,七分瘦三分肥,不腻不干,恰到好处。面皮也相当软,多嚼几口,面的麦香里面还夹着甜味,实在是相当宜人。 “唔,好吃!”杨中元一口包子都吃完,才终于感叹一句。 能被他这样称赞一句,余镇立马又红了脸,想了半天都没回答上来,倒是现站在他身边的赵凌风淡淡吐出一句:“谢谢!” 杨中元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三两口吞下包子,又抓了另一个出了后厨。 程维哲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伸手招呼他到身旁来:“怎么样?早上可还忙的过来吗?余师傅有没有说些什么?” 杨中元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把包子递到他唇边:“尝尝,余师傅做的梅菜卤肉包,味道真不错。” 程维哲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就知道他心中定然很喜欢,于是凑过去咬了一小口,随后道:“是挺好吃的,我早上吃多了,你吃吧。” 他不吃,杨中元也不跟他客气,于是很快又是一个包子下肚,然后满足拍拍肚皮:“这才叫舒服。” 程维哲用手怕给他仔细擦干净手,关心道:“你今日上午吃的太多了些,以后悠着点,别撑到自己。” “我知道了知道了,多大人了,老爱管我。”杨中元年撇撇嘴,却乖乖给他擦手。 程维哲无奈叹口气,拿着账本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后我们就算不做早餐,专门给悦安供早食也挺好的,把食单提前一日给他们,第二日早上只要把定好的做出来便成,省下的人手时间,不如卖包子点心,这个整天都能卖,也不用收拾桌椅,多省事!” 杨中元点头笑道:“那每日早上便轻松不少,等看看悦安那边的意思我们再定,如果能成,到时候专门找两个小学徒包馅料,边包边卖,也能打出招牌来。” “确实,铺子里小学徒能干许多事,大厨们只要调味便是了,我倒没想到余师傅还有这一手,到时候我们可以推出更多口味的包子,客人们也愿意多尝几样。”程维哲道。 说起以后的计划,两个人瞬间便兴奋起来,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飞快聊个没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二模样的青年从大门走进来,见小二正巧都在门口,便客气问道:“我是隔壁悦安客栈的管事,不知可否见见你们杨老板和程老板?” 程维哲跟杨中元两个正好在大厅,听见他的话不由眼睛一亮,随即相视一笑,一起走上前去:“我们便是,不知这位管事有何事?” 那管事见他们这样客气,忙摆摆手:“两位老板折煞小的了,我姓王,二位叫我小王便是了。是这样的,我家的掌柜同两位有事相商,不知可否请二位过去吃杯茶?” 悦安是百年老店,是整个大梁最大的客栈,几乎沙罗河沿岸的大郡府都有悦安的身影。能年纪轻轻在衢州的宝珠街分店做到管事,那青年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程维哲他们两个态度好,他便更是恭敬,话里话外都不落把柄,是个挺会做事的人。 杨中元看看外面天色,见还未到饭时,便拽了拽程维哲的衣摆:“实在是不好意思,眼看快到我们铺子忙碌的时候,不若这样,明日一早我们再过去拜访,就是不知到时候掌柜跟管事都有没有空。” 那年轻管事听到他们愿意过去,这才松了口气:“明日便明日,掌柜的说了,您二位无论什么时候去,他都有空的。那小的这就回去禀报了,二位忙,明日见。” 他们一开始想要跟悦安做生意,找了几次都被拒绝,杨中元虽然清楚像悦安这样的百年大店自然要稳妥一些,可还是心里不太舒服。 现在悦安看他们生意好了,客人也多,反过来来找他们,当然不能说去就去。总要摆摆架子,抻那么一两次,生意才能谈得下去。 否则就算他们做了,恐怕也没多少利润能拿。 不赚钱的事情,刚开张的时候可以做,现在却不能了。 就算为了以后的茶饼,他们也要把姿态摆出来,新开张的铺子怎么地?手艺好有实力,照样可以飞快发展起来,不是吗?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得意的笑脸,心里顿时犹如爬过蚂蚁,麻痒难耐。 他们的铺子能有今天,他虽然也日日跟着忙碌,但心里却知道,如果没有杨中元的手艺和辛苦,他们这间刚开的铺子,不会能有今天。 “小元,你的手艺是最好的,悦安今日后悔了,以后我们要叫更多人后悔。”程维哲如是说。 ☆、124经年 跟悦安客栈的生意,经过两个时辰之后终于谈好了。 福满楼的粥品与餐点都是一流,与他们合作,悦安客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仅在梅雨季节和寒冬雪季不会减少客人,说不定还能保持平时的水准。 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并且,悦安客栈的帮厨也相应减少了几人,最后只剩下一个二厨与一个小学徒,每个月也少了不少的费用。 对方态度很强硬,这次又是他们反过来要求合作,所以悦安客栈态度还算温和,对于福满楼提出的要求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最终定下福满楼专门给悦安客栈送早餐,每季更换一次餐点食单过去,第二日早上也都由这边做好送过去,而中午跟晚上也都相应加了不同菜谱的简单套餐,一荤一素一个小菜,再加一碗小火慢炖的瓦罐汤,从下单到吃饭不用多走一步,全都由小二送到门口,五钱银子的价格是相当不错的。 悦安客栈别看在宝珠街上的铺面不大,可房间却里里外外隔了许多,并且送过去的餐盘都会有悦安客栈的小二收拾好晚上送回来,他们基本上不费什么事,却能变相给自己打口碑。 这样双赢的事情,两方谈到最后都很满意。悦安客栈的掌柜一开始其实还想要每单抽些利,可杨中元这一次却意外嘴皮子厉害,把做了十几年生意的老油条也说的哑口无言,最后只得同意互不干涉。 杨中元回来以后十分得意,又说:“明个还得再招个二厨跟小学徒,要不然后厨都要忙不过来了。” 程维哲心知悦安客栈的掌柜其实也并不是多想跟他们闹得不愉快,但见杨中元高兴得满脸红光,便不由自主吞下口中的话,笑道:“是,还得专门请个书铺给咱们做食单。” 一开始他们没想着能做成生意,却也知道有备无患,便把食单提前写了几份出来,到头来真的派上了大用场。那个时候他们是手抄,一家人,除了写字不太好看的周泉旭,是都跟着写了一整天的。 不过现在既然要长期合作,那食单就得弄得正经一点了。 大梁并不限制百姓平时读书看本,所以一般的书铺都能做印刷,只要提前向户政所提交一份申请,通过了便成。 他们这是做生意用的简单菜谱,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杨中元手里还有那张顶大用的路引,所以两个人倒没在这个上面多费精神,又去谈大厨的事情了。 经过全楼上下的不懈努力,现在福满楼的生意自然好上许多。一楼大厅每每都能坐满,而二楼的雅间就算比下面多了食费底线,也每日都早早便能订出去。 不为别的,就单独冲着小二的服务,也值得上雅间享受一把。小山的泡茶手法是韩师父特地教了两天的,自然水平不错,就算现在加了一个小二陪他一起看顾二楼,却只有他一个人专门管上茶。大梁人嗜茶,所以程维哲他们这样一安排,却让雅间生意顿时好起来,连带着好几日都要再翻一次台。毕竟,小二态度恭敬有礼,人还是分机灵,环境是真的不错。 每次杨中元能听到有人夸他们雅间的布置,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那是自然的,他跟师父的眼光,怎么可能不好呢? 本来生意就挺好的,现在又加了悦安客栈的生意,后厨的压力自然可想而知。两位大厨还好,倒是三个小学徒每天累得眼圈发黑,他们不仅要把食材处理好,还要切菜配菜,等到饭点过去,洗碗刷锅打扫重厨房活计还是他们做,不累那是假的。 可老板给的银子却当真不低,福满楼招人又特别谨慎,人品不好的轻易不会雇佣,他们几个自己心里清楚,也都是很稳重的人,自然也就想着咬牙挺过去。 他们想的什么杨中元自然不知道,却跟程维哲一样对铺子里的人手发愁。 可着急是没用的,他们心里也清楚,想要把食楼好好开下去,里面的人必然不能出一点问题。一旦有一个小二态度不好,那势必会让客人不高兴,对于他们来讲,福满楼从开张到现在虽然只得二十余天,却是他们全楼上下一起辛苦努力出来的。不能让任何人毁了他们的心血。 程维哲看杨中元是真的急了,想想便说:“不如,去请了人牙李吧。” 人牙李便是帮他们找铺子的人牙,他在衢州人脉很广,什么样的人都认得,手里自然也有一批等着签主家的穷困少年人。但他们家里买个下人回去倒还好,放到铺子里却不太合适了。 传出去,也着实不太好听。 开门做生意,名声最是重要。 杨中元犹豫片刻,还是道:“算了,我们是开食楼的,买下人做小二,真的不合适。” 程维哲拉住他的手,环着他靠坐在床上,反正这里是后厢,没人能看到。 “我们找他帮着留意一下,他人脉广,能帮着找个二厨也行啊。再一个,如果是做小学徒,那其实是没所谓的。” 他这样说,倒也在理。 在外面工作的小二虽然不合适,但其实许多食楼的学徒都是买来的家仆。 这些人从小就在食楼的后厨干活,学的是地地道道的自家手艺,卖身契攥在手里,自然不怕他们翅膀硬了飞走。 杨中元迟疑片刻,最后终于点头同意了下来。 如果真能找到,以后看人老实听话,把卖身契还回去也未尝不可。 两人这样把事情一说,心里也渐渐安稳下来,程维哲是个挺有主意的人,杨中元也相当聪明,两个人总能聊到一起,倒是能配合得很好。 等到中午忙完了,刚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那辆熟悉的马车便又停在了福满楼门前。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心里诧异的同时,却一起走上前去迎接。 看来,这位顾寒亭顾老板,是真的对师父很上心啊。 顾寒亭下了马车,站在原地冲他们微笑,阳光下,身上的织锦长衫精致华丽,衬得他眉目如画,明明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却看上去那么年轻精神。这件衣裳,把他衬托得越发卓尔不凡。 程维哲刚想迎上去,却听杨中元在他背后小声嘀咕:“不是说顾老板平时相当朴实低调,怎么看上去并不像啊?” 他声音不大,仿佛只是耳语一般,只叫程维哲听了个清楚。 程维哲觉得好笑,可又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中一动,面上不由更是恭敬。 虽然师父也说顾寒亭不是个坏人,但二十年过去,谁知他到底会不会变?人心最是善变,他们还是小心一些得好。 “顾老板,您来得真早,不知用过饭没有?厨房塘火还没熄,不如您跟我们一道用饭?”程维哲客客气气把人请进铺子,直接往三楼阁楼带。 那间阁楼虽然还没机会用,但装潢却是一顶一的好。里面的摆设不说价值连城,却也都是精致大气的真品,原本就是用来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的,此刻用来接待他正合适。 顾寒亭显然没想到他们还未用膳,他虽然是做生意的,却是做茶铺。会去喝茶的客人自然不会选择在饭点,所以他就算在铺子里盯着,也不会错过饭食用餐。 这倒是隔行如隔山,顾寒亭心中笑自己着急了,转头又觉得做食楼端的辛苦。 “还真对不住,是我想的不周。你们忙了一早上,先去用饭吧,不用管我。”顾寒亭脸上满满都是歉意。 虽然他是好心,可程维哲和杨中元却也不能真让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于是程维哲不等杨中元说话,就拉住他的手站起来:“你先去吃饭,顺便看看师父什么时候来,等吃完了上来同我讲一句。” 杨中元原本想让他先去吃的,自己早上毕竟多吃了两个包子,现在还不是太饿。但看程维哲满眼都是坚持,他心中一暖,不再多说什么,反倒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又跟顾寒亭客气几句,这才离开。 等到阁楼里只剩下程维哲跟顾寒亭两个人,顾寒亭才笑着说:“听说你们刚成亲?” 程维哲以为他想了半天,会说什么严肃的话题,却不料猛地被问到跟杨中元的事情。 虽然是私事,但顾寒亭一个是他们长辈,再一个他跟杨中亚的事情几乎熟悉的客人都知道,说起来并没有什么。 思及此,程维哲笑道:“可不是,我们来了衢州,便成了亲。” 顾寒亭见他面上满满都是幸福,不由跟着露出笑容:“恩,你们还年轻,成了亲便好好过,我看你们食楼开得不错,短短几日就能做出成绩,你们两个是很能干的人。” 突然被他夸了一句,程维哲面上立马显出不好意思来,心中却越发紧张,不知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来。 “哪里哪里,长辈过奖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刚刚离开的杨中元突然又回到阁楼上,他先是敲了敲门,紧接着便推开阁楼紧闭的门扉。 窗外的阳光倾斜而入,空气中细微的灰尘轻轻漂浮着,仿佛银沙一般。 韩世谦面带微笑站在门外,静静看着顾寒亭。 二十年之后,他们都已满面风霜,那是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可眼神,却一如当年,那样明亮,那样清澈。 对立而站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变,却也说不定全部都不一样了。 “韩大哥……”一直以来都冷静优雅的顾寒亭,突然哽咽出声。 ☆、125兄弟 然而相对于他的伤感与激动,韩世谦却显得冷静淡漠的多,兴许是年纪更大一些,也可能是昨夜已经伤感过了,总之,他现在面上仍旧带着微笑,略带慈祥般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郎。 “寒亭,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时间果真如水逝。”韩世谦进了阁楼,叹了一句。 顾寒亭只顾着看他,这会儿眼睛都已经红了,却未再说一句。 韩世谦知道他幼时极为崇拜自己,把自己当成亲兄长一般。就连性格,也不由自主随着他来,如今看他,端是一副儒雅翩翩之貌,哪里还有半分顽皮。 程维哲跟杨中元见他们感情似乎不错,两个人对视一眼,程维哲便对韩世谦道:“师父,我跟小元还未用饭,等会儿会遣了小二上来送些茶点果饼,您跟顾老板先聊。” 他办事一向细心,韩世谦也十分了解自己的徒弟,听了只笑着点头:“赶紧去吃饭吧,饿到你为师不心疼,可不能饿到小元。” 杨中元得了师父这句打趣,便知道他心里已经平复下来,于是拉起程维哲的手,温声道:“师父,我们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摇铃叫我们便可。” 韩世谦请了顾寒亭坐到茶桌旁,撵他们赶紧走:“你们两个,快些去吧。” 程维哲跟杨中元这才一道离开阁楼。 这间阁楼地方不大,由于只打了两个隔间,便显得敞亮许多。略小一些的那一侧做成了茶室,圆窗边上的书架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看起来十分有底蕴。而另一个隔间则放了一张十六人坐的圆桌,圆桌上面,还放了一个木制的转盘。一盆四季桂正在上面散着香,把整个阁楼弄得更是优雅,看起来竟不像是个食楼雅间,倒似大户人家的厅堂。 在韩世谦跟徒弟一来一往的时候,顾寒亭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这才知道打量这间屋子。 “韩大哥,我听他二人叫你师父,原来是你的亲传弟子吗?”顾寒亭问。 他虽然从那沙罗清茶里面尝出了韩世谦的手法,却也觉得那差火候差了许多,应该不是他亲手所炒。 对于他,韩世谦倒是没甚隐瞒:“是,他们都是好孩子。” 他并没有特别明说程维哲是他的亲传弟子,在他心里面,杨中元一样是他的孩子,跟程维哲没有任何区别。 顾寒亭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问:“韩大哥,你怎么来了衢州?这间食楼,是那两个小家伙开的吧……你家里……” 当年出事的时候,他确实亲自跑去丹洛寻找韩世谦,可那时候韩世谦避世不出,韩家祖宅也被韩世谦变卖,丹洛那么大,他找了整整一个月,还是铩羽而归。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心中不甘,总想找到韩世谦替他打抱不平。可惜他连着三年去丹洛,都未能寻到韩世谦一丝一毫踪迹,便再也没有去过了。 因为到了最后一年,他已经意识到,韩世谦或许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否则凭韩家与顾家的关系,他们遭逢大难,如果有那报仇的心,必然会去投靠的。 既然任何人都找不到他,恐怕他已经不再想接触早年故旧了。 纵使仍旧不甘心,顾寒亭却也停止了寻找韩世谦的动作,反而学他年轻时那样,认真研制茶饼,想要靠实力打败蔡家。 当时蔡家也是实力强横的茶商,所以顾家拼搏许多年,从顾寒亭父亲那一代开始,一直到十年前他接过家主之位,才慢慢把生意做开,把南茶顾家的名号打了出去。 于是,当时风头正劲的蔡家,也不得不被顾家分一杯羹。到了这几年,顾家的千重雪更是难得的好茶饼,连年摘得御供的桂冠,使得断断续续供御茶饼的蔡家不再如以前那么如意,两家一时之间火药味甚浓。 韩世谦知他关心自己,便答道:“两个小的要来衢州做生意,孩子们孝顺,非要带我一起来。反正也许多年过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也没必要再执着于过去,所以我就来了。” 他没说自己家里到底如何,只简单回答到底为何来了衢州,顾寒亭听了心中了然,或许韩世谦这么多年都孑然一身,这间铺子的两个小老板,恐怕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那也好,我们两家都在衢州,以后不妨多多走动。”顾寒亭顿了顿,又说,“韩大哥,你不打算做茶了吗?” 他这句话说得很淡,也仿佛并没有多关心,但话里话外那种遗憾却让人能够一听而明。 同样作为茶商,他能这样问一句,也算是难得了。 韩世谦叹了口气,随即却又扬起笑脸,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小兄弟还是没有变,对人总是这般坦诚。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他道:“做,怎么不做?不过为兄年纪大了,还是让徒弟们自己去打拼吧。寒亭,以后生意上有什么事,有劳你多多照顾。” 顾寒亭得了他这一句,心中不知为何涌上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是茶商世家出身,生来就应制茶做饼,为皇商御供的名头拼搏。可幼时他十分顽劣,不肯悉心学习,十来岁时跟着父亲上京,碰到已经拿着自己最好茶品待选的韩世谦,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们同样的出身,人家只比他大上几许,却已经有自己的独门茶饼了。 那一年,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终于下定决心努力。 他叫韩世谦大哥,实际上却把他当成自己心里一直追赶的目标,他崇拜这个人,欣赏这个人,真心把这人当做兄长。 韩世谦确实当之无愧。 如今韩世谦能这样信任他,对他的人品没有任何怀疑,顾寒亭怎么能够不高兴呢? “韩大哥这一句,叫小弟好生感慨。两位晚辈都是能人,看着食楼短短几日便做成这样,在这宝珠街,算是头一份了。或许以后,我们说不定会相互帮助。” 顾寒亭感慨道。 韩世谦笑笑,他自然知道自己徒弟有多出色,笑容里也满满都是得意。 “寒亭,成家了没?有孩子吗?”韩世谦关心问道。 说起家人,顾寒亭便有些不好意思,可脸上的笑容却异常温和:“恩,成家了,夫君是个文采出众的人,我们如今有两个孩子,都已过了束发的年纪,跟着我学手艺呢。” 他家庭幸福,生意稳定,是衢州人人羡慕的大老板。可这份得意到了韩世谦面前,却也有些赧然。 在这个人面前,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是吗?等以后有机会,大哥请你们一家吃顿饭。小元手艺可好了,也让你们尝尝。”韩世谦顿了顿,又说,“你要好好对你夫君,耐心教导孩子,听到了吗?” 他孤身一人大半辈子,没有伴侣,没有孩子,一个人过了这么久,如今可算有了新的家人,越发知道珍惜和感念。 有时候,好日子需要时时珍惜,才能一直幸福下去。 顾寒亭笑笑,面容里满是坚定。 两个人没说几句,一个小二便端着茶点跟果品上了楼来。阁楼里没有现成的茶叶,却有成套的茶具,那小二不仅端着盘子,还拎着一大壶热水,可行走之间,却不见他的手有任何颤抖,仿佛手中空无一物一般。 “老太爷,老板不知您要喝什么,让我把几种茶都送来了。” 韩世谦让他把东西摆在桌上,一碟玫瑰花糕饼,一碟栗子酥饼,一小盆梨子,还有满满一排六罐茶叶。 “小山,有劳了。”韩世谦笑着说。 名叫小山的小二笑容恭敬有礼,他向两人又行了礼,推拒了几次顾寒亭递过来的赏钱,最后见韩世谦笑着冲他点头,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道谢走了。 “韩大哥,有没有你做的茶?”顾寒亭看着那几罐青花釉里红茶罐,不自觉有些激动。 想来,已经有十几年没喝过韩家的茶了。 时至今日,他还能记得龙凤团圆煮开时那股清幽淡香,也就在上京的那几次,他才有机会能够喝到,简直让人难忘。 韩世谦点点头,把其中一个盖子打开,递给他看了一眼:“我知你喜欢龙凤团圆,可那几棵茶树没了,再也做不出那个味道。不过这一小罐小荣华是我以前制的,茶没当年的好,却也是顶叶,你尝尝吧。” 他说着,便用那壶热水烫了烫茶桌上的茶盏与茶壶,然后才把茶叶泡了进去。 因为阁楼一直没客人,这上面的茶炉和炭火都没备着,如今只能这样凑活了。 小荣华的香味虽然不如龙凤团圆,却有红茶特有的味道,凌而不冽,温而不热。 在等茶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讲话。那股悠然的茶味,仿佛把人带回帝京车马驿,那时候他们两个也曾蹲在车马驿的客房里,一起煮茶谈天,说着美好的未来。 茶汤氤氲,仿佛浓得化不开的美梦,让人不忍从中醒来。 顾寒亭呆呆沉溺其中,一时之间思绪翻涌,心潮澎湃。 突然,韩世谦的嗓音仿佛划破了他耳边的隔膜,清晰地响在这间精巧雅致的阁楼里:“这玫瑰花糕是小元亲手做的,你尝尝吧,不太甜,味道很浓。” 韩世谦抬头,见他正捏着一块糕饼在品尝,言语里满满都是对自家孩子的夸耀。 是了,兄长都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他也实在不应该总是执着伤怀。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们要做的,就是守护家里的晚辈,走出自己精彩的人生来。 顾寒亭拿起一块糕饼,外面薄薄的饼皮仿佛打了千层,轻轻咬一口,顿时浓郁的玫瑰花香充斥口中。这是用玫瑰花做的酱,里面似乎还加了一些别的,吃起来并不甜腻,异常清爽可口。 还真的很好吃。 顾寒亭笑笑:“韩大哥,等到山茶花开时,我们两家一起去清芷园踏青吧。” ☆、126人手 在联系过人牙李几日之后,他便很快给了回信。 程维哲跟杨中元挑了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一道去了人牙李府上。 因为是做人牙生意,李家虽不是正经的大户人家,可也不算差。尤其是他家的正堂,摆设也相当的端庄大气,地方也相当宽敞,跟许多富户商贾也差不了多少。 杨中元两人坐定之后,很快便知道他家正堂为何要弄得那么大了。 不多时,十来个人便鱼贯而入,人牙李立马站起身,让那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站在前面。 “两位小老板,这几位都是想做二厨的,我老李做事你们放心,那些不太行的,我都没叫来。” 说是几个人,实际上来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看上去面黄肌瘦的,根本不像是个厨子。而另一个则看起来太过臃肿,一看便是好吃的人。 这两个人,看起来差别也太大了。杨中元到嘴边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看了一眼程维哲。 程维哲得了指示,张口便问:“你们二人以前是在哪家做的?为何要另找份工。” 那胖子见瘦子没有讲话,便先行一步讲了几句,无非是在原主家里做不下去,才来人牙李这里碰碰运气。等到他说完了,瘦子才有些犹豫地张口道:“实不相瞒,我家里只有我跟爹爹,他最近病了,我求主家允我没活的时候回去照顾爹爹,主家不同意。” 他这个理由就正当的多,但这一次杨中元却不会那么武断了,他见两个人目光里都十分恳切,同程维哲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这才道:“这样吧,待会儿你们二人随我们回去,看谁手艺好,我们便留下谁,可否?” 他们这个行当,本来就凭手艺吃饭,杨中元这个做法也跟大多数食楼的一样。两个人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去了外面等。 他们走了以后,厅堂里剩下的便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了。 人牙李见他们二人肯试一试那两个厨子,不由松了口气。他是个人牙,自然对衢州大街小巷的事情熟悉得很,宝珠街上新开的食楼用人挑剔他是早有耳闻的。如今这两位年轻的小老板回来找他,肯定是因为人手不足等不得了,他想把这单生意做好,也下了一番功夫,最后才把这两个人挑出来。 先不说他们以前都是在宝珠街上有名的食楼做过,就光凭他们的那一手手艺也是十分不错的,所以人牙李挑来挑去,还是把他们两个留了下来。 剩下的,自然就是杨家想要签断卖身契的下人了。人牙李对这个最在行,见下面的孩子站得规规矩矩,忙笑道:“两位小兄弟,我老李手里面出去的仆役都是个顶个的好,这个你们只管放心。现在这十来个是这一批里最顶尖的,手脚麻利又乖,二位看要挑几个走?” 事先找人牙李说的时候,程维哲并未跟他说买仆役是用来做什么的,人牙李也自然就按照往常的来。 不过,这也没啥要紧的,杨中元看了看下面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他们会出来卖身为仆,大多是家里艰难,他不想难为他们,听了便温和道:“你们几个,谁会炒菜?” 穷苦人家的孩子,七八岁就能站在板凳上煮粥,就算大人几日不在家,他们也不会饿到肚子,可要说炒菜,便有些难了。他们年纪小,要是真没有这个天分,也是做不来这个的。 于是,在等了好半天之后,才有两个十二三的少年怯怯举起手来:“回老爷话,小的学过。” 人牙李记人功夫一流,见他们两个举手,眯起眼睛想了片刻,立马便把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想了起来:“小杨老板,这两个孩子来了也就月余,不过他两个在做饭上还挺有天分的,最近都是跟着我家里的掌勺在厨子里忙活,人挺聪明的,也老实。” 他没问杨家要买这些孩子做什么,反正他们都是做正经生意,不好的地方人牙李断不会攀扯。就算是做人牙,也要讲究良心,给这些可怜的孩子找个靠谱的主家才是上上之选。 听了他的话,杨中元跟程维哲便二话不说,当即交了钱把人定了下来。 人牙李做成了生意,心里十分高兴,便让那两个少年赶紧回去拿行李,这就跟着杨中元他们回去。 等到正堂里只剩他们三个,程维哲才端着茶,站起来向人牙李那边敬了敬:“李老板,这次又麻烦你,多谢多谢。” 人牙李笑道:“你这个老弟,还跟我客气什么。你们看得起老哥,老哥才要谢谢你们呢。” 杨中元也笑:“原本我们实在是找不到人手,日日坐在铺子里等可是等不来有用之人,还是得找老哥来,这不一来便成了。” 人牙李谦虚道:“哪里哪里,那两个掌勺师傅你们要是觉得不好,不留便是。老哥以后继续给你们留意,准保找到好人才。” 杨中元跟程维哲又谢了他一回,这才起身准备告辞。 两个新签下的小学徒速度很快,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跟那两个二厨一起等在正堂门口了。人牙李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又转身去吩咐那两个小学徒:“杨老板跟程老板都是实在人,待下人也和善,你们记住到了主家好好干活,少说话多做事,听到没有?” 那两个少年听了忙点头,异口同声答:“诺。” 今个杨中元他们是坐了马车来的,如今家里生意不比以往,出门的时候也多,所以特地又买了一匹马并一辆马车,专门出远门的时候使。点星并不是拉车的马,却也能跟新买的小矮脚马相处愉快,这点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小矮脚马性情温顺,通身枣红,他跑起马车来十分稳当,拉的车重一些也有力气。 杨中元很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就叫枣红。 他们家的马车不大不小,却也坐不下六个人,于是杨中元便吩咐那两个小学徒走路去福满楼,反正也不太远,走个三刻也能到的。 那边安排完,便让两个二厨先上马车,随后他们坐到门边,掀起门帘跟人牙李道别。 人牙李刚嘱咐完小学徒,转身正要跟他们两个说话,却不料突然从墙角窜出个人来,一把拉住人牙李的肩膀,叫道:“老李,这次你可得帮帮我,锦绣园这是要断我的生路啊!!” 见人牙李这边出了急事,程维哲跟杨中元原本是打算走的,可却偏巧听到了锦绣园三个字,两个人对视一眼,嘱咐李义先不要动。 那边人牙李看见来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钱大掌柜,我在给你留心呢,可你也知道,关老板发了话,许多家都不不会再用你了。” 听到关老板这三个字,那钱掌柜顿时咬牙切齿道:“我呸,什么混账玩意,他父亲留下的基业都叫他毁了。我们这些跟着老老板一起打拼的老人也都赶了出来,还断了我们生路,真不是个东西。” 人牙李见他又义愤填膺,大声叫骂着锦绣园,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叫他再说下去:“我的好兄弟,你就少说几句吧。就是你这张嘴太得理不饶人了,他才会做的这么绝。你回去哪怕说句软话,至于断了家里的生计吗?” 钱掌柜听到人牙李让他回去求人,立马竖起眉毛:“他也配,我就是饿死,我也不回去求他!” 人牙李对他的脾气真是完全没办法,听了直接骂道:“你说的好听,你饿死不打紧,坤弟怎么办?你家胖墩和猴儿怎么办?” 被他这样骂一句,钱掌柜顿时不吭声了,他张张嘴,却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边是家里的生计,另一边则是他仅剩的尊严。 因为了解他,他的夫君起早贪黑在外面辛苦,他这个做相公的,却天天找不到个活计,每日只得在家做饭洗衣,这样根本不行。 钱掌柜握紧拳头,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牙道:“老李,我不求做掌柜了,无论是做小二还是帮工,能有人要我变成,总得先挣点钱再说。” 人牙李见他这样坚持,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清亮的嗓音从边上响起:“这位大哥,可是锦绣园的掌柜?” 钱掌柜扭过头去,只见两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正坐在一旁的马车里看着他笑。 那两个人一个英俊非凡,一个俊秀温和,是难得的好样貌。 钱掌柜不由自主回答道:“是,不,我以前是,如今不是了。不怕二位笑话,我如今没得差事做,家里越发困难。” 其实他做掌柜也有十来年了,以前的老关老板对他们都挺好的,给的工钱也不少,他跟夫君又十分勤俭,所以也攒下不少的积蓄。可是后来他家长子却被书院的老先生夸奖,说他读书很有天分,于是这一年年读下来,便是不小的花销了。 可算儿子没有辜负两位父亲为他操持辛苦,刚刚束发便考上了秀才,一家人都很高兴。 就在这个节骨眼,老关老板去世了,而接手锦绣园的小关老板早就看他们这些老人不顺眼,不仅赶走了掌勺大厨父子两个,还找了个鸡毛蒜皮的理由,把他也赶了出来。 钱掌柜虽然掌柜做得好,对客人也态度温和好说话,可私底下其实脾气冲着呢。被小关老板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他直接找上门去骂了一通,却没想到对方丝毫不念旧情,在行会的时候说他手脚不干净,这下他彻底找不到工作了。 这几个月,他们一家靠着以前的积蓄还能勉强维持,可是钱是经不得使的,坐吃山空总有没得吃的一天。夫君体谅他有难处,自己多担了一份工,可还是没法继续供养正在读书的儿子。 钱掌柜有时候真的挺恨自己一张嘴,可关老板太不是个东西,他忍不下这口气,不骂他一顿心里实在不舒服。 但日子总得过下去,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杨中元跟程维哲面色平淡地听钱掌柜说完来龙去脉,藏在袖子下交握的双手越发温热,他们捏了捏彼此的手,换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程维哲清清喉咙,温声道:“不知钱掌柜想不想去我家做掌柜?” ☆、127暂别 虽然掌柜跟厨子不一样,要时时站在铺面门口守着,可杨中元却并不怕锦绣园来找茬。 他们自己把人扫地出门,难道还不让人家另找份工来做吗?再说了,锦绣园是什么地位,跟他们一个新开张的小酒楼过不去,也未免太掉价了。 钱掌柜是个直爽性格,对于锦绣园的担忧,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程维哲却笑道:“你在锦绣园做过,这是你主动给我们讲的,可外人并不知晓。我跟小元初来乍到,不知道衢州曾经的事情不也是情有可原的吗?钱掌柜你就放心在我家做,工钱还跟锦绣园给的一样,一分一毫都不少您,如何?” 钱掌柜名叫钱多财,名字是挺俗气,可他一手账算得却很好,也会看客人脸色,做掌柜是一把好手。程维哲和杨中元把他请回来,便是看中这一点。 “两位老板不嫌弃我,还能给口饭吃,钱某心里十分感激。你们食楼这样好,钱某今日是走了大运,以后定竭尽所能报答二位。” 杨中元忙摆手:“掌柜客气了,能请到您,应当是我们运气好。” 他们说话的功夫,后厨正在炒菜的两位二厨也已经做完,待到他们把菜端了上来,杨中元不用尝味道,便能看出二人区别来。 那位胖胖的厨子的刀工不是太好,配菜里面的黄瓜丁切得大小不一,看上去就不很精致,而另一位,甚至还做了一个简单的摆盘,倒显得很用心了。 胖厨子一看,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却大大咧咧道:“今个有些急了,没注意。” 杨中元摇了摇头,淡淡道:“每日到了饭时,后厨工作是最繁重的,今日就这一道菜你都没注意好,那将来在后厨指不定要出什么问题。实在抱歉,您这道菜不行。” 不行的意思,便是他没有被看中,胖厨子也知道自己这毛病,可就是改不了,最后只得遗憾而回。 而另一位瘦厨子,做的却是老醋茄子。细长的茄子上面连着茎,四个茄子一条条并排着整齐躺在雪白的盘中,盘边还用紫心萝卜做了小花,看起来倒是十分别致。 杨中元取过筷子,自己挑了一小部分尝了,品了品道:“色香味里,色有了,香也诱人,只有味略差了一层,醋有些多,偏酸。” 他是在宫里学的厨艺,什么东西都吃过,这家常菜之于他而言更是简单。但家常菜并不意味着味道就不好,相反,越是简单的食材与做法,才越能显出厨子的水平来。 那瘦厨子一直就是做二厨的,水平一般,但胜在用心。铺子里面有了两个水平不错的大厨,杨中元也就不再苛求二厨,同程维哲私下里商量一番,回来问他:“不知师傅高姓大名?” 瘦厨子赶紧回答:“我姓杨,名诚,衢州人士。” 杨中元点点头,笑着说:“杨师傅好,没想到跟我还是本家。你这手艺挺不错的,如果你愿意,今日签了契,明日便能来上工。我记得你说你爹重病在家?那以后厨里忙完,你便可以回去了。不过别人多做的那份工钱,你是没有的。” 杨诚见他愿意雇了自己,别提多高兴了,他忙点点头,这算是好歹定了下来。 铺子里的人手都齐了,程维哲跟杨中元终于松了口气,开始一同商量外售的面点。 厨房里如今有五个小学徒,每日早上不太忙的时候,他们几个完全能把一整天的面点都包出来。杨中元想了想,最后定了四种馅料,猪肉白菜粉条大包,梅菜卤肉小包,素三鲜什锦包,还有一种是鲜虾蒸饺。 猪肉白菜粉条大包是他们在丹洛卖过的那一种,当时虽然是在普通百姓住的巷子里卖,定价也不低,可却由于味道好,每天都能早早卖光。 这包子个大,一个顶梅菜卤肉包两个,里面馅料也足,咬一口满满都是肉香与白菜的清甜。由于白菜只是切丁杀水,所以吃起来还带着蔬菜的脆爽,一点都不腻口。饭量好的人,一口气吃四个都没问题。 悦安客栈那边每天早上不过十几二十单的生意,余镇基本上已经迎刃有余,现在每天赵凌风也会来,跟他一起调味做馅。 几种包子的馅料都是杨中元亲自调过很多次最终才定的,他信得过余镇,所以配比也早早就给了他,让他全权负责这事。余镇也承情,干活越发卖力。 卖面点的窗口第一天开张,程维哲还是走的老做法,便是走过路过的人,一人免费送一个。这活是钱掌柜亲自干的,他记人的本领极强,有人摸鱼耍赖多蹭几个,都被他看了出来。 包子味道好,但包装也一定要到位,杨中元跟程维哲特地找了印食单的那家,把装包子的油纸袋都打上了福满楼的标志。就算客人买回去送人,也能把口碑打出去。 他们家的包子很香,油纸袋也相当好看,最关键的是掌柜的服务态度相当之好,就算是免费送的,也一直笑眯眯说着吉祥话。 所以等到第二日,食楼还未开张,便有人早早过来问包子的事了。 杨中元跟程维哲两个人一到铺子,就看到门口排了好些人买包子。他家的包子料很足,鲜虾蒸饺里面鲜虾都是头一日夜里才去的壳,识货的人是一口便能尝出来的。因此就算比别家卖的贵,也有好些食客趋之若鹜。 由此开始,福满楼的口碑是真真正正打了出去,在头几日包子生意稳定下来之后,杨中元跟程维哲便把每日卖的个数定了下来,一样三百个,卖完为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小学徒太忙了,就连杨中元也掳袖子上手,一天上午也只能包出千余个来,更别提还要准备中午的食材。 这样一来,早上等包子的人更多,因为大家都知道,午后再去,是肯定没有的买了。 程维哲看着楼里生意渐渐稳定下来,钱掌柜也渐渐上手,这才跟韩世谦商量,去郊县寻访茶园。 衢州能繁荣至今,跟其独特的位置是分不开的。一条鸣春江湍急而过,使得衢州的货运极为便利,加之衢州郊县沐泽湖沿岸盛产茶叶,使得衢州从一个普通的小城变为今日的大郡府。 要知道,在大梁称郡府的,可到底没有几个。就连北地繁华如丹洛,也不过被称为丹洛城。 程维哲跟韩世谦要去的,自然就是衢沐县与衢泽县。这两个地方,几乎汇集了衢州所有的茶园。南茶顾家,便在衢沐县有百亩茶园,在去之前,韩世谦已经跟顾寒亭把衢沐县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这两个县是衢州的大县,依山傍水,风水极好。就算程维哲他们现在再去找,也能找到新的茶园。 在临走前一天,程维哲跟杨中元特地没有去铺子里,而是带着一家人跑去踏青。 虽然这次只走十来天的样子,可这也是他们来到衢州后的第一次分别,他们正是新婚,说高兴那才是假话。 一家人痛痛快快玩了一天,第二日一大早,程维哲便轻手轻脚起了。 杨中元最近这些日子越发嗜睡,不到饭时是不会醒的,可这这会儿兴许是心里装着事,他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要走了吗?” 程维哲赶紧套上外袍,过来扶着他靠坐在床上:“你起来做什么,现在还早着呢。” 杨中元笑笑,他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便招呼程维哲坐到身边,仔细帮他系好腰带。 “这一路上,你跟师父都要小心,不要急着赶路,晚上也一定要找好地方再休息,知道吗?”杨中元絮絮叨叨说着,他声音还有些沙哑,语气却颇为关心。 程维哲伸手拦着他的腰,低头在他发顶蹭了蹭:“我知道了,唉,你说怎么办,还没出门我就不舍得走了。” 他不舍得,杨中元自然也不舍得。可生意总得做,茶园也总要找,他不去不行。 难得气氛温馨,杨中元便大着胆子,扭头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可还没等他躲开,程维哲手上便用力,加深了这个甜蜜的折磨。一时之间,唇齿交融的啧啧水声便充斥卧房内,直到杨中元觉得气短,伸手推了推他,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分开了。 杨中元抿抿嘴,突然笑道:“你说我们这么大了,前头十几年没见面不也那么过来,现在怎么就是不想跟你分开呢?” 程维哲紧紧把他拥在怀中,感受他温暖的气息:“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心念于你,最爱也是你。” 是了,爱情的滋味到底如何,只有感受过得人才知晓。 杨中元笑笑,心里满满都是甜蜜:“恩,我也爱你。” 回应他的,只有程维哲炙热的吻。 因为离别在即,他们都热切得有些过头,于是两个人在屋里墨迹很久,才一同出了主屋。 韩世谦跟周泉旭早早便等在一楼了,杨中元难得有些脸红,他正想拉着程维哲赶紧走过去,却远远听到周泉旭也在嘱咐韩世谦:“出门在外,你年纪大了,要注意休息。” 韩世谦笑着应一声,给他推了一杯茶。 周泉旭又说:“你要看顾好阿哲听到没?有什么事情也要阿哲拿主意,那孩子可比你精明得多,这次要是没寻到好的,也别太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韩世谦摇头笑,嘴里直说:“知道啦知道啦,你就别操心了。” 周泉旭白他一眼:“我能不操心吗?”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心里只觉这场景十分熟悉。 ☆、128归来 七月初,正值初夏时节,主屋小池塘里的荷花逐渐绽放,粉白的花瓣像个圆滚滚的小纺锤,任由露珠短暂安身。 树上知了不知道在唱着何时的曲儿,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杨中元早早醒来,趴在床边看着暖风拂过床上的纱幔,细纱翻飞间,丝丝阳光倾斜而入。 最近天气越发炎热,他们这雕花架子床也换了床帘,可算能透点气。 杨中元懒洋洋起身,把长青昨日给他准备好的芒锦长衫换上,这才招呼他打了水和青盐进来。 等到洗漱完了,长青便迅速退了出去,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杨中元自己坐到铜镜前,仔细束着发。 铜镜之中,一双修长的手正在乌黑发间穿梭,杨中元恍惚之间,还以为是程维哲归来了。 床帘上的珠络撞击到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杨中元回过神来,迅速把一头长发束进四方巾中。 今日他并不去铺子里,却早早起了床来,陪着爹爹跟小天用过早膳,这才慢悠悠往主屋后院走。 因为杨中元总要研制新菜色,所以主屋后面原本废弃的偏房便被改成了厨房,平时铺子里事情忙,杨中元几乎很少来这里。 不过长青早就得了吩咐,早早把这里打扫干净,食材也全部换成今日刚刚送来的新菜。 杨中元没让长青跟着,自己一个人走到后厨,然后便关上了门。 周泉旭见长青从后头回来,便笑着问他:“没让你帮忙?” 长青摇摇头,恭敬道:“回老太爷话,没有。” 周泉旭听了笑笑,弯腰捏了捏徐小天的鼻子:“咱们今个有口福了,回头要谢谢你哲叔。” 徐小天听了他的话,立马睁大眼睛:“真的?” 周泉旭点点头:“真的,走,跟爷爷出去转转,趁着你韩爷爷不在,你赶紧多玩会儿。” “恩!”徐小天大声回答。 虽然徐小天是个相当乖巧懂事的孩子,但跟着韩世谦学习的这些日子也着实憋坏了。日日都有读不完的书,学不完的课,不知道何时是个头。韩世谦这是第一次教导小孩子,总想把所学一切都教给他,使得徐小天根本没空缠着杨中元去铺子里,只得乖乖蹲在家学习。 周泉旭虽然心疼孩子,可也知道他学的都是最有用的东西,于是平时便想着办法带他玩,好让他放松一下。 这边厢杨中元并不知道祖孙俩在说些什么,他在食材里翻翻找找,先拿出两颗嫩笋,然后便是一把枸杞头,把这两样放一边,又找出小蕈与特地叫人采来的槐叶。 先把这些食材用水洗净泡上,杨中元又去拿了只黄鸡。 曾有诗云“堂上十分绿醑酒,杯中一味黄金鸡”,这其中的黄金鸡,便是用的黄鸡。白酒初熟,黄鸡正肥,夏初时节,正是吃黄鸡的好时候。 黄金鸡的做法不难,只是鸡却要三四个月大的子鸡,皮薄肉嫩,做出来才有鸡肉的原味。 只要取了新杀的黄鸡,用麻油和盐入水整只同煮,再加入葱椒,等到熟了,香味出来,再把鸡肉切丁,配了刚热的白酒,吃起来正正合适。 等到做好,吞下一块鸡肉,鸡肉原原本本的鲜味顿时便能充斥口中现在天色还早,杨中元指简单处理了一下鸡,便去把洗净的嫩笋改刀。 今个日子有些特殊,杨中元想要做一道槐叶冷淘,配上最新鲜的三脆浇头,在炎热的夏日里,吃起来肯定鲜爽。槐叶冷淘也不难,但名字却雅致,冷淘便是凉面,在这个日子里吃,最是合适。 把夏日里最嫩的槐叶用开水略微浸一浸,然后便研细滤清汁,和面做淘,煮熟之后盘在碟中,青碧可爱。 一般冷淘都是浇了醋和酱油来吃,可杨中元今日却偏要做一个浇头来配。 三脆浇头,想来在这闷热时候,最是得用不过。 取了最新鲜的嫩笋、小蕈与枸杞头,加盐焯熟,用少许香熟油、胡椒、盐,再加酱油、醋拌起来,一道清清爽爽的三脆浇头便成了。 这三样食材,有鲜有脆,有爽有香,称之为三脆最是适宜不过。 等把这几样的食材都准备好,杨中元才取了两条鲥鱼开膛破肚,先把鱼肠仔细洗干净,却并不打去鱼鳞,只冲干净鱼上的血水。鲥鱼的鳞不硬,又兼具清热解毒的功效,所以一般都是不去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处理起这些鱼虾河鲜,杨中元一直迎刃有余,可今天他却觉得手上的血分外刺目,鱼肉天生就有的腥味仿佛从四面八方笼罩着他,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杨中元皱起眉头,他憋着气飞快处理好鲥鱼,然后赶紧扔到一旁干净的盆子里。 等做完这一切,他洗干净手,这才跑到厨房外面狠狠喘了几口气。 大概是没有睡好吧,杨中元如是想着。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已经临近午时,便不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转身回了厨房,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把冷淘揉好醒上,再把鸡肉煮进锅中,然后他才开始调蒸鲥鱼用的调料。 鲥鱼是极为名贵的鱼,与河豚、刀鱼一同被称为“沙罗三鲜”,只纯用料蒸煮,出来的味道也是极鲜。因为鲥鱼名贵,所以一般人家也并不吃得起,但杨中元对吃实在是太执着了,就算他并不是个浪费之人,也毫不犹豫把仅见的这两条买了下来。 心底里,他想把世间最好的味道都送到家人桌边,让家人都能品尝到至珍之味。 有诗云“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南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只这一首诗,便能窥见鲥鱼的鲜美滋味。 杨中元的做法跟诗中讲的还是略微有些区别,他把花椒、砂仁、酱研磨细碎,另外再加一些糖和猪油,出来的味道更甚。之后便取出平时温酒用的锡镟,把鱼放入,然后用刚调的调料再加入水、酒、葱一起淋在鱼身,下锅蒸熟即可。 做完这个,他便又去拌三脆浇头,等到都做好了,厨房外面突然响起长青的声音:“元老爷,老太爷跟哲老爷已经到了门口。” 杨中元一听,立马扔下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草草洗干净手,把膝上的围裙随便一扯,打开门便往外跑。 长青站在原地看他背影,想要跟着他跑出去,却不料身后的厨房里传来炖煮的“咕嘟”声,长青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只得无奈留下来照看厨房。 他虽然并不是大厨手艺,可也会做一手家常菜,杨家人口简单,程维哲跟杨中元经常不在家用膳,杨中元又不用他时时跟着,所以其他几口人的饭大多都由他来做,照看一下塘火,不可谓不简单。 头上太阳很大,耳畔知了吵吵闹闹,杨中元一路小跑,终于在临近院门的时侯缓下脚步。 说实在的,十天未见,他真的有些想程维哲。 这一年来,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嫌少有分开的时候。 杨中元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捋顺了衣服上的褶子,这才抬步走了出去。 他突然想起来,去年他刚回来,程维哲铺子里面有事,许多日子都没去面摊,他当时心里也十分着急,就连煮面的时候也有些恍惚了。 可现在,似乎跟那个时候不太一样了。 或许是感情变了,也更或许是两个人真的太习惯生活在一起,如今这样猛地分离,反叫他们心里的思念越发深重。 他想他,思念他,担心他,就算这个人不在身边,却也觉得他似乎还在这座宅院里。 卧室的榻上还扔着他经常穿的常服,书房的桌上摆着他还未读完的书,就连茶室里的水壶,也还浅浅留了一个底,等着主人回来给它重新洗净。 或许是因为热,也或许是因为担心,杨中元这段时间都未曾睡好,那个新添的嗜睡毛病似乎一夜之间便治好了。他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每日早早起来,然后忙忙碌碌。 杨中元慢慢往前院走去,小路两旁是新开花的珍珠梅,小小白白的花苞圆滚滚的,有的已经迎着金乌舒展了身体,有的却还在酣睡。 花坛后面,四季桂正垂着嫩黄浅白的花瓣,绽放着轻轻浅浅的香味。 或许是因为延长了花期,所以它的香味并不如其他品种的桂花,却能时时刻刻绽放美丽。 杨中元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身着青衫的高大男子由远及近。 虽然离得很远,面容甚是模糊,但杨中元却一眼便看出来人正是程维哲。 霎时间,杨中元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几分,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高兴与激动,那种战栗感久久不去,让他只能站在原地,呆愣愣看着程维哲走近。 十日未见,程维哲的面容却似乎早就印在心里,此刻一看,丝毫不陌生。 程维哲见他呆立原地,眼睛都有些发直,不由有些好笑,他伸手摸了摸杨中元的脸,贴近身体在他耳畔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杨中元眨眨眼睛,周身那种熟悉的气息又回来了,他突然伸手紧紧抱住程维哲的腰,大声喊道:“阿哲,你回来啦!” 程维哲也环住他的腰,同他脸贴着脸,身挨着身:“恩,我回来了,想我吗?” 从两人接触的那一刻,杨中元似又活了过来,听了程维哲的话,他挑眉笑问:“我自然是想你的,你呢?” 程维哲低声笑笑,双手在他腰上细细摸索:“我日思夜想,只你一个人。” 他把夜想两个字念得极重,杨中元红了耳根,整个人又软了下来。 “阿哲,生辰快乐。”杨中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程维哲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生日记得这样牢,于是再也不管不顾,凑上去同他交换了一个最甜蜜的吻。 之前十天的辛苦于奔波,仿佛都因他一句话而消散。 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129打算 这一日是程维哲的生辰,所以韩世谦特地催着他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他好好过一次生日。 杨中元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午饭,然后便一起坐在主屋池塘边纳凉。 等把茶点水果都摆上来,杨中元这才问:“怎么样?找到什么好地方了吗?” 程维哲同韩世谦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程维哲回答:“我们跑了几家,比较大的茶园都已经有主了,别的不是地方太小,便是水土不好,茶树看起来不如那几家大茶商的好。地方是大,可惜不能养出好树来。” 杨中元皱起眉头,他也知道衢州已经发展至今,想必城郊的好地方都被人占去,但程维哲跟师父好歹跑了十天有余,如果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就比较难办了。 他们食楼开张到今日,虽不说日进斗金,可每一日都能有几十两银子的盈余,一月下来,怎么也有千两了,除去一家人日常所费,生活已经算是相当富足。 可食楼做得再好,也不过只是在周边等地开许多家分店,到底不能跟名号响亮的茶商比。 比如顾家的茶,就连丹洛都有得卖,大茶商的生意做遍整个大梁,那才叫日进斗金。如果能在帝京的选茶会夺魁,那皇商这个金灿灿的招牌会让铺子更上一层楼。 一个是皇上御供,一个是普通商贾,其中差别可想而知。 程维哲见他皱眉,忙拍了拍他的手,声音也越发温和起来:“你先别着急,虽说大茶园基本上都有主了,可有些零零碎碎的小茶园还都没卖出去,我跟师傅先看了几家,倒都还不错。况且,沐泽湖那么大,沿岸的郊县不在少数,这一次时间有些仓促,我们以后的大茶园,也不一定非要在这边是不是?“ 杨中元一听,立马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先定下一家小的,把茶养出来再说?” 韩世谦见两位晚辈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才把手中茶杯放到桌上,笑道:“小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买下一家茶园,先把第一批茶制出来,摆上铺子里卖才是最要紧的。等到茶的口碑打出去,我们新种的茶树也能知道好不好了,等到了那个时候,再开始研究茶饼也不迟。” 韩世谦做了一辈子茶,少时便跟着父亲才茶园里忙活,杀青、揉捻、烘焙。每一道工序他都亲自学过,对于最拿手的绿茶,他从来没有炒失败过。 对于茶,对于茶饼,他有旁人无法比拟的自信与气魄。以前便是如此,名满天下的龙凤团圆是他二十弱冠便做出来的,说他是个中天才,并不为过。现在有了更加出色的徒弟程维哲,他心里的底气便更是足了。 韩世谦对茶的了解是经年日积月累而来,而程维哲却是长大之后自己磕磕绊绊揣摩而出,光凭他的那份用心,也比韩世谦当年要强上许多。 成事者,以心恒为上。 程维哲十来岁自己出来做生意,没有任何人教导他如何卖茶制茶,他对茶之一事上心之后,自己买了许多书来读,又厚脸皮去合作的茶园端看人家制茶,一来二去,便也初窥门径。 后来他真正拜了韩世谦为师,有了名师做引,他的进步便越发明显。 就拿福满楼开张时他做的沙罗清茶,虽然只是最简单的一味绿茶,却也是他自己动手亲自炒制出来的。 俗话说说得好不如做得好,就算平时听了韩世谦多少教导,又或者看旁的师父炒过多少次茶,都不如自己亲自动手感受一下铁锅的温度。 韩世谦对程维哲有信心,杨中元那更是全心信赖他。 听了师父的话,杨中元心里的焦急顿时消了下来,犹豫片刻,还是问:“师父,之前似乎顾老板说过,明年便有帝京茶会,我们……” 韩世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听后只是看了一眼程维哲。 “我跟师父看中的那几家,本家的茶树都很好,离沐泽湖也相当近,只可惜因为地方太小,产出不多,所以那几家才没有选上,但却很适合我们。不管数量多少,总归先出些茶才是主要的,等到真的能把口碑做起来,那再买大茶园种新树也不迟。如果照看的好,三四年便能采摘,倒是来得及的。” 他跟韩世谦一路上谈了许多,虽然早就决定吃这碗饭,想要拼到跟其他几家同样的位置,却知道眼下并不是着急的时候。 就像茶树一样,一年一年,直到个头够高,叶子够好,产出也足起来,才能算是真正得用。 衢州这边的茶相当不错,本就是大梁最主要的几个茶叶产区之一,韩世谦多高的眼界,他能看上的茶园必定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认真跟那几家都谈过,园主都是很老实本分的茶农,对茶树照料也精心,虽然大茶商们并未买下茶树,但他们的生意却不错。 大梁人嗜茶,做这也生意的商人不知凡几,大茶商们都只用自家产的茶,可买不起茶园的小商人们却也不担心买不到好茶。 十斤也是卖,百斤也是做,他们各取所需,倒是都很便宜。 只是这样,总归不如卖给固定一家合适。茶叶年年都出,却并不是年年都能卖光,这也是为何他们愿意把茶园卖出去的缘故。起码每年的得利比以前多,又不用担心卖不完,也确实省心省力。 程维哲这样一解释,杨中元顿时心思活络起来:“那什么时候去定?” “等你有空,”程维哲笑道,“这事还是要你跟我一起去定得好,师父已经看过了茶,我们再去,便要谈价了,没你我可不行。” 他这话说得太满,可杨中元听了心里却甜,笑说:“那好办,铺子里事情不多,钱掌柜手腕不错,上下都照顾得很好。不若我们过几日便走吧,早些把茶定下来,也好早些做出茶品。眼看中秋将至,那时候咱们铺子也好做个新的宴席,一起推茶品不是更好。” 后日便是乞巧节,杨中元已经把乞巧节特供的点心定了下来,玫瑰花糕、牡丹茶饼,都是同花有关的点心,到时候铺子里每桌都会一样送一块。如果喜欢,还能有精致的木盒外卖,送人最是合适。 既然乞巧节他们定了特殊的点心,那中秋这样的佳节不做一桌全席便说不过去了。他们铺子味道是好,可再好也经不住食客成天吃,每季更换的菜谱,佳节特定的赠品,都成为吸引客人再来的最好手段。 杨中元以前对这个并不是太在行,可程维哲却对此颇为用心,两个人一个想点子,一个动手做出来,每次都能把事情办得极好。 不过这一次,却是杨中元率先想到了好点子。 程维哲眼睛一亮,心中一紧,握着他的手越发用力:“小元,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为夫自愧弗如。” 当着家人的面,杨中元的耳朵顿时红了起来,周泉旭好笑地看着被程维哲一句话就说害羞的儿子,不由叹了口气。 唉,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小时候脾气那么倔,都只听程维哲的。现在长大了主意正了,还是最听程维哲的。不服不行。 一家人说了没多久,杨中元便直打哈欠,程维哲忙拉他起身,对两位长辈行礼道:“爹爹,师父,奔波一路,想必师父也有些乏了,不如先午歇一下,晚上饭时再谈?” 韩世谦虽然年纪大了,可这会儿也并不觉得困,他好笑地看着徒弟着急的表情,只好说:“得了得了,都回屋躺一躺,泉旭,小天,咱们也回吧。” 周泉旭点点头,拉着小天起来,低头问他:“困不困?你要是不困爷爷陪你再玩会儿。” 徐小天刚想点头,却听韩世谦温和的声音传来:“小天,爷爷不在这段时间,书有没有好好读?” 徐小天听了立马一个机灵,张嘴正想回答,这次又被人接过话茬。 “你也是,小天可听话着呢,你给留的书早就读完了,还给我讲了几篇呢。他还小,让他多玩一下有什么不好。” 韩世谦见周泉旭一脸不满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为啥就是想笑。 他忍了忍,最终没有忍住,牵起徐小天另一只手,两老一小一起往院门走:“我记得你喜欢吃山梨,郊县那边倒是盛产这玩意,特地给你买了几斤带回来,回去吃吧?” 他们两个对孩子的教育观点是完全不同的,但却一次都没吵过架,就比如现在,韩世谦转换话题的水平一流,周泉旭每次都被他把心思带到别处,只能继续抓时间领着徐小天玩。 在他看来,徐小天幼时坎坷,就应当好吃好喝享享福,而不是现在这样每天都有读不完的书。 可韩世谦毕竟满腹才学,比他这个只会干活的下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很多时候,周泉旭虽然心里不认可韩世谦的做法,却也知道他是为了徐小天好。 这一次,见他突然说起别的,周泉旭只得无奈道:“行了,我知道你不爱听我啰嗦,也知道我比不上你,可小天毕竟才十来岁。我问过他,他对读书虽不说没兴趣,可以后也并不想做书生秀才,世谦,有维哲一个徒弟还不够吗?” 韩世谦这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到周泉旭说起这件事,他不由有些愣住,周泉旭言语之间的那些隐藏含义他完全能明白,心里也知晓,可还是有些忘乎所以。 他孤单大半辈子,二十上下便一个人过活,父亲早亡,君子皆无,满腔才学无处施展,那时候他心灰意冷,这些遗憾自然就被压了下来。可现在,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又真的有个机灵懂事的孩子让他教导,韩世谦便有些收不住了。 周泉旭这一席话,彻底把他点醒。 韩世谦摇了摇头,认真看着周泉旭道:“对小天的事情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多多注意,你看,如果没有你,我自己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泉旭,别再说什么你比不上我之类的话,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厉害。” ☆、130小天 原本程维哲想着第二日便去铺子里上工的,不过杨中元非叫他再休息一天,程维哲只得老老实实蹲在家里,翻来覆去看师父给的那几本书。 程维哲脑子里那些茶事,大多都是翻书而来,他幼时便擅于读书,虽不说过目不忘,但看过的内容多少会有些印象。可眼下这几本书,他看的次数多,也颇为认真,几乎已经滚瓜烂熟了。 初夏的早晨还有些微凉,夏风一吹,让人满心都是畅快。 程维哲很快便看完了手里这本《茶经》,抬头瞅了瞅外面的天色。 一楼的这间茶室是他跟杨中元一起改的,临近荷塘那一侧是八扇雕花木门,天气热的时候全都打开,水汽氤氲,相当凉快。 都这个时候了啊,程维哲想着杨中元也该醒了,便起身穿上鞋子,往二楼行去。 长青正从外面进来,见到程维哲,便问:“老爷,朝食已经备好,用吗?” 程维哲点点头,见他也要跟着上二楼,挥手让他自去忙:“楼上有我,你去传饭吧。” 长青笑笑,恭敬告退。 他跟李义两个是发小,他们两个家里头穷,就算是成了亲也没得房子住。正巧看到杨家招工,他们便打了包袱一起过来应征差事。 原本只是想有个活计做,没成想家主人好心善,他相公李义不仅跟在两位老爷身边跑外面的大事,家里的大部分事情,也都交给他来打理。 李义跟长青都是很老实本分的人,主家高看他们一分,便不会生出任何龌龊心思,只想着一直在程家好好干下去。 他们虽没干过许多家,但也觉得两位年轻的老爷感情十分要好。 怎么说呢,这两个人一看,便是相知相爱,相亲相敬。许多应当他们下人做的琐事,也都不假他人手,这一点还真是难能可贵。 程维哲可不知自家的内宅管事想了什么,他轻手轻脚进了卧室,只见微光之中,床幔随风而飞,一个俊秀的青年正侧躺在锦缎薄被中,凌乱的黑发散在耳边,衬得他越发肤白唇红。 “还在睡啊……”程维哲轻叹一声,过去坐到床边。 程维哲记得他刚回来时皮肤并不如现在白皙,整个人也干瘦干瘦的,仿佛一根柴。可他又不是那脆弱的柴火,任人随便便能折断。 他的小元,倒是极像蒲柳,韧如丝,坚如壁,从不服输。 “小元,醒一醒。”程维哲用手轻轻摩挲他的脸颊。 杨中元动了动眼皮,微微蹙起眉头,却并没有即刻醒来。 程维哲见他死活不肯醒,突然使坏般地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畅快喘气。 果然,一开始杨中元还没大反应,很快地,他摇了摇头,又哼了几声,这才从被中伸出手来,“啪”的一声打掉了程维哲作怪的手。 “讨厌。”杨中元眼皮子都没抬,只含含糊糊骂了他一句,翻过身继续去睡。 虽然福满楼的事情安排好之后杨中元便有些懒散下来,可也没像现在这样那么能睡。以前只要程维哲叫他,他还是能清醒过来的,并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发脾气。 真是,好像没睡醒的猫儿一样。 程维哲这样想着,心里却得意。 是他,把这人养回来的,没有别人。 “小元,”程维哲一双手悄悄钻进被中,捏了捏他腰上的软肉,“还不醒,早饭要凉了。” 杨中元最怕程维哲挠他痒痒,被轻易捏中身上的痒痒肉,杨中元终于在忍了许久之后笑出声来,人也渐渐跟着清醒过来。 他睫毛很长,睫毛之下的黑眸仿佛海中的东珠,璀璨而美丽。 “我困。”杨中元盯着程维哲,呢喃道。 程维哲笑笑,见他真的醒了,这才把手抽出来,帮他掀开被子:“起了吧,先把饭吃了要紧。” 杨中元撇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坐起身来:“我要洗脸。” “好好好,老爷您坐好,小的去去就来。”程维哲一边跟他打趣,一边去浴室打了热水。 杨中元眨了眨眼睛,终于笑出声来:“你啊。” 两个人在二楼温馨地磨蹭了一会儿,等下楼的时候一家人都已到齐。 两位老人家比他们起得早,早早便用过饭了,这会儿不过是坐在一旁陪着喝茶。徐小天倒是还没吃,虽然饿了,可却一声都不吭,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 大厅的八仙桌上此刻摆了四道小菜,还有一大盆小米南瓜粥,长青正端着几笼包子往屋里走,正巧跟下了楼来的两位主家打了照面。 杨中元冲他笑笑:“长青,早啊,今个吃什么?” 长青把包子放到桌上,转身向他行了礼:“元老爷,您也早,今个我做了两种包子,一个是虾皮粉丝荠菜包,一个是烧肉包,待会儿还有肉末蛋羹没上,我这就来。” 杨中元点点头,顿时觉得口水要流到地上。 虽然长青刚来的时候手艺很一般,但有他在,哪能教不出好厨子来。这不现在做的面点炒菜都很像模像样,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 等到朝食上齐了,一家人安安静静吃完了饭,杨中元才嘱咐长青:“以后端饭上菜的活计你叫小厮们做吧,这一趟一趟你也不嫌累。” 长青笑笑,招呼小厮把盘碗端下去。 家里统共就俩小厮加上他,前院的门房也只有俩人,因为人少,他跟李义单独住在一个院子里,其他的小厮门房能一人一间,可是宽敞极了。 虽然主家人少,也都惯于自己做些简单的事情,可到底人手有限。长青不好意思让两个已经扫洗一整个早上的小厮再干活,早食的事情大多都是他自己来。 他们家这样,其实人手刚好够用,长青也没跟杨中元说小厮的事情,只安安静静上了茶水,便退出了主屋。 刚吃过早食,一家人移到茶室,继续喝茶消食。 杨中元想起刚刚爹爹同他讲的事情,端着茶杯的手不由顿了顿:“正好大家都在,不若我们谈谈小天的事?” 徐小天正吃着果饼,听到他的话猛地咳嗽两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我我……我有什么事?” 程维哲拍了拍他的背:“你这孩子,慢点吃。” 徐小天赶紧喝了一口茶压嗓子,这才终于冷静下来。 程维哲见他不慌张了,便抬头看了看周泉旭跟韩世谦,见两位老人家都很淡然,又得了杨中元的嘱咐,想了想便问他:“小天,虽然你拜了你元叔为师,可那时候你年纪小,又……刚经历了哀事,胡乱点头答应下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徐小天是真的没想到今天要讲的是这事,立马便想张口反驳,可程维哲却冲他摆摆手,继续说道:“虽然你现在年纪也不大,可哲叔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有自己的主意。这段时间一家人处的如何你都看在眼里,现在能不能告诉哲叔,你将来真正想做什么?你想读书,便给你找最好的书院送你去读,你想继续学做手艺,那你元叔也二话不说,自当倾囊相授。就算你想什么都不干在家待着,那也是行的,只要你韩爷爷答应。” 程维哲这一串话说完,自己都笑了,倒是韩世谦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日子,徐小天已经把这些对他极好的人当成了至亲,他现在性格可比当初开朗许多,也学会跟长辈撒娇讨饶,爷爷叔叔们对他的好,说是亲生的也不为过。 正因为这样,徐小天也渐渐从疏离敏感变成贴心安定,他认真想着程维哲的话,思索着在他看来还很遥远的未来。 说是很远,但其实又很近。 他今年十一二岁的年纪,再过三四年便要束发了。等到十五束发,他就已经算是个少年人,不再被人视作孩童了。大多数人家,十五岁便已经等当大用,家里的扫洗做饭,地里的繁忙农事,是都要他们学会且要下力气干的。 在宝珠街上,行色匆匆的小二跑堂们也大多都是这个年纪。 虽然杨中元他们并不想让徐小天那么早便出去做事,但他总得有个自己想干的差事。哪怕只在家里读书做学问,那也算是附庸风雅,是正经事。 徐小天深思起来,大人们也没打扰他,只安静看书吃茶。 终于,徐小天想明白了所有事情,抬头认真看着杨中元,坚定道:“师父,小天虽然笨,但也想给家里的生意帮上忙。做茶小天是完全学不会,但做饭却是行的。师父,小天还想跟着你学手艺,将来厨房里有事情,我也能顶上用。” 徐小天说完,又站起身来冲韩世谦深深鞠了一躬:“爷爷,小天十分感谢您这些日子的悉心教导,虽然平时总是偷懒耍赖说着不想读书,但心里却知道您是为我好。以后如果您还愿意教导小天,小天也还想跟爷爷继续多看些书。不求高中做官,只要能通晓事理便成。” 无论徐小天再怎么聪明,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算是相当脱俗了。 杨中元见韩世谦也有些动容,便叹了口气道:“小天,那以后你便中午跟我去楼里后厨帮忙,下午回来再让你爷爷教你读书,可好?” 徐小天自从跟他们亲近之后,都是叫他元叔的,猛地叫他一声师父,倒让杨中元跟着红了眼眶。就算知道这样徐小天会辛苦一些,但还是想随了孩子的意愿。 杨中元话说完,倒是韩世谦接过话来:“小天,既然是你心之所向,便努力加油,听到了吗?” 徐小天看着一家人都和蔼地看着他,扬起小脸使劲“嗯”了一声。 ☆、131或许 夏日时节,天总是亮的很早。 两人按照常例刚到铺子门口,却偏巧碰到褚氏布庄的掌柜。 衢州的褚氏布庄是除去淮安总店以外最大的一家分号,掌柜姓赵,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了。 他在褚氏布庄衢州分号已经做了整整三十年,算是衢州现如今资历最老的掌柜,就连许多铺子的老板见了他,也都是客气有礼。 因为两家生意没什么往来,虽说他们是邻居,但也并不很熟,所以程维哲和杨中元碰到他,一般只是笑着道声早,别的没甚好说。 不过今日情况倒有些特殊,他们刚走到门口,便看到赵掌柜站在布庄的大门口训人。 这倒是有些难得,他一贯以好脾气著称,能让他动怒,可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只见赵掌柜正揪着自己有些花白的胡子,皱眉训斥眼前那个小二模样的青年:“我不管你们家是有什么情况,月前我便让人跟你们定了锦绣阁,怎么事到临头突然跟我说没法子用了?不能用早说啊?眼瞅便要用午饭,你叫我上哪里再找那么好的雅间待客?” 那小二也是被自家掌柜派来的,被赵掌柜骂的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顾着低头抹眼泪。 他不说话,赵掌柜心里更是火了,张口就道:“你倒是说话啊?你们锦绣园好大的架子,就连派来的小二都不肯把理由说清,你把实情给我讲了,如果理由正当,我不会为难你,光哭有什么用?” 小二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知道是自家老板要用锦绣阁,掌柜便打发他出来跟客人说一声,他是问了掌柜的,可话说出口,却得了掌柜一通臭骂,说他:“你是不是猪脑子,不会自己编个理由?我他|妈怎么知道老板要用来干什么?你快去吧,老赵脾气好,不会为难你的。” 锦绣园的掌柜是老板一起在书院度过书的好朋友,人有点小聪明,待客也马马虎虎,却只对手下态度奇差,简直不拿他们当人看。小二们都不太喜欢他,可工期还没到头,他们想走也不能走,只得忍着。 小二想到这个,又觉得这事本来就应该掌柜亲自来道歉,如果是掌柜的来,人家赵掌柜不会气成这样,今日的事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于是他眼一闭,心一横,人也不哭了,直接回道:“赵掌柜!小的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掌柜说只是老板自己要用,也没跟小的说别的,就打发小的过来了。这事是我们锦绣园能做的不对,您生气是应该的,可也别气坏了自己身子。还是早早把午膳订好要紧,您说是不是。” 他刚才一通瞎哭,主要是心里觉得委屈,现在脑子清醒了,说出来的话倒也条理分明。 赵掌柜满肚子的火气顿时就消了,他不是故意为难这个孩子,可锦绣园做事实在不地道,他中午有大买卖要谈,锦绣阁是衢州装潢最好的一个雅间,主要是这一间单独位于锦绣园的后院,位置很偏,却也清静隐蔽。 赵掌柜这片刻间也想明白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小二的头:“刚才我骂了你,你别忘心里去。回去吧,就说我褚氏布庄以后,再也不会跟锦绣园做买卖。” 他以前跟老关老板关系不错,锦绣园的上一代家主是个很和善的人,做生意也很温和,只是没想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锦绣园,如今被儿子这样经营,也不知他在那边能不能瞑目。 那小二见他似乎十分难过,犹豫片刻,却安慰他道:“赵掌柜……衢州那么多酒楼食肆,说不得有许多比我家强,您……” 他虽然不想在锦绣园做了,但做人还是要有良心,身在其位必谋其政,有些话,他现在是不好讲的。 赵掌柜也知他不过是个帮工的孩子,在这样的老板掌柜手下干过想必十分辛苦,听了只是笑笑,摆手让他离开。 等那小二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又叹了口气。 锦绣阁用不了,现在就算是豁出脸皮去找鼎膳斋,也肯定是一间雅间都没了,他不好叫人家难做,自己却是在拿不出主意来。 就算衢州大大小小的酒楼食肆百十来间,上得了台面的不过那几家,可这几家最好的雅间都要提前订,晚了肯定是没有的。 赵掌柜已经想着实在不行带人回自己家里吃,转身却听到一把不太熟悉的嗓音叫他:“赵掌柜,您是急着订雅间吗?” 赵掌柜回头,见是隔壁新开食楼的两位年轻小老板,便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可不是,原本定的那家说有事做不了,我这着急得很呐。” 虽说不太熟悉,可他们毕竟是隔壁,旁边的这间食楼到底怎么样,他自己也是亲自尝过的。两个小老板很有手段,菜色好,用料足,小二也十分热络,开张至今生意是一日好过一日,这些赵掌柜都看在眼中。 但他也知道就算是新开张的食楼,福满楼的雅间肯定也早就订完了,他惯不喜欢麻烦晚辈帮忙,所以并没有直接来找他们。 杨中元同程维哲对视一眼,脸上笑容更甚:“赵掌柜,咱们是邻居,以后我们这食楼要一直开下去,少不得多麻烦您。我们家虽然不太出名,可雅间却还真有一间,可否请您过去看看,如果您满意,那今日这一顿,就当我跟阿哲请的,多谢您开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他这话说的太客气了,赵掌柜听了一愣,随即便说:“小杨,你可别为了我把别的客人赶走,我知道你好心,却也不能坏了你家口碑不是。” 在衢州,做生意开铺子的人家多了去了,掌柜也满大街都是,但能做到赵掌柜这样的还真不多。褚氏布庄是响当当的皇商,做了百年的金字招牌,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了褚氏布庄的掌柜的。 就算再着急,他想的也都是福满楼,这样高德,实在令人敬仰。 程维哲忙道:“不,您抬头看看,我家其实还有一个阁楼,当时就装好了,预备给要谈大生意大买卖,或者家里有重要事的客人们用。不过这不刚开张吗,风声是放出去了,也没人来定,只好一直空着。今个可算能迎进您这位贵客,也给我们茗雅开个张吧。” 赵掌柜也不是个墨迹人,这事也等不得,当下便跟着他们进了铺子。 门口的钱掌柜看到他,忙过来打招呼:“哎呦老前辈,今个新到的海参,我记得您爱吃这口,给您预备一份?” 都是在这条街上做掌柜,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比杨中元他们亲近多了,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钱掌柜就是这点厉害,他虽然手腕不如赵掌柜,但是记性可是顶好的,常来他家的客人,他都记得人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从来没说错过。 程维哲也笑,冲钱掌柜点点头,回头小心扶着赵掌柜上楼:“我们家老钱可崇拜您了,早起还说要给您送了葱爆海参过去,待会儿您要是定了,准保有这道菜。” 场面话谁都会说,但说得好听,说得大家都满意,那才叫难。 往阁楼去的木质楼梯略微有些窄,杨中元跟程维哲特地拓宽了一下,还加了扶手,走起来也还成。 赵掌柜虽然岁数大了,但腿脚可利索着,不比年轻人差。 等上了三楼,抬眼便能看到阁楼门口挂着个牌子,写着“茗雅”两个大字。 自然的,这俩字还是韩世谦写的,端庄大气,飘逸出尘,相当了得。 这字是最近才挂上去的,总叫阁楼也不是个事,总得有个好听上口的名,才能让别人记住他们家这最高级的雅间不是。 赵掌柜倒是没说什么,只跟着他们进去,这屋子到底好不好,想着顾寒亭第一次来的夸奖就知道。赵掌柜当即便满意地笑笑,回头瞅了他们一眼:“年轻人,还是挺有心思的。你你家这里,就凭一个雅字,便比锦绣阁要强。” 锦绣阁是精致华丽,可也有些过了,不如福满楼这间茗雅,多宝阁上虽然摆的都是真品,却大多跟琴棋书画这样的雅事有关,并不显得俗气。 能布置出这间阁楼的,想必是个眼界很高的大家。 赵掌柜一时之间心里百转千回,当即便把这间茗雅定了下来:“我今日就定你们家的茗雅了,待会儿午时之前客人会到,我直接带他过来吃饭,也不用你们破费,我既然定了,自当我褚氏花钱。” 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欣喜与愉悦。 “赵掌柜,这……”程维哲还想再说什么。 赵掌柜笑着看他,脸上满满都是慈祥:“你们这两个孩子,我说不用就不用了,我可都要点最好的菜来上,怕你们请不起哩。” 杨中元被他逗笑,拉了拉程维哲的手,终于不再坚持。 等到赵掌柜走了,杨中元便把小山叫来,递给他一份相当精致的洒金折页:“小山,阁楼今个有单,你去一趟褚氏布庄,直接找他们赵掌柜,说让他定下菜单我们好准备。等到客人来了,也由你全程招待,一定要恭恭敬敬的,听到了吗?” 小山算是二楼的小管事了,早先杨中元就给他说过,以后茗雅有客,也叫他专门伺候。茗雅只有一间,这就说明老板是多看重他。 小山听了,使劲点点头,满脸都是认真:“老板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办。” 这一日的茗雅算是头一次开张,就迎来了大客户。福满楼自然全力招待,几个最难的菜都是杨中元亲自炒的。小山这一日得了足足一钱的赏银,他没跟别人讲,却跟老板把数目都说得清清楚楚。 做成了第一单大买卖,杨中元自然很高兴,他不仅让小山自己把钱存下来,还夸了他几句。 赵掌柜在衢州人脉相当之广,有他开了头,后面自然接二连三开始有人定茗雅,一时之间,福满楼风头更胜。 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位老板却离开了衢州,往衢沐县而去。 临近中旬,日头一日比一日大,两个人连李义都没带,让他在铺子里看着事情。 程维哲坐在外面驾车,杨中元则坐在车里,陪着他说话。 两个人成亲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外出,机会难得,也都很愉快。 衢州富裕,官道修得相当宽敞平坦,尤其是道衢沐县与衢泽县的两条官道,因为走得人多,所以月月都有衙役过来修缮。 虽然马车有些颠簸,杨中元略微有些不太舒服,但这都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外面天很蓝,他坐着程维哲架的马车,奔向了下一段事业的开始。 他们中午出来,临近申时才到衢沐县的县口,老远便看到一个少年人站在那里冲他们挥手,杨中元眯起眼睛看去,却笑道:“二毛倒是长高了。” 程维哲笑道:“待会儿可别叫他二毛,否则又要跳脚。” 来了衢州之后,二毛跟着跑完了铺子的事情,就又被程维哲打发到城郊来了。他对茶虽然不如程维哲精通,可也被他拎着学了不少时日,打听一下这边的情况刚好够用。 岑志清已经在衢沐县最好的客栈定了两间房,等马车停在跟前,他立马跳上来:“老爷,怎么来这么晚。” 程维哲依然满面笑容,却没讲话。 反而杨中元掀开车帘,唬他:“真是多嘴,该打。” 今个早上杨中元便起来迟了,不知道怎么就是睡不醒,程维哲不忍心叫他,又想着反正天黑之前能到,就放任他睡到中午才起来。 岑志清根本不怕他,依旧没皮没脸地笑:“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正君偷懒不愿意来。” 外人都叫杨中元杨老板,家里的下人叫他元老爷,只有这个跟着程维哲一路来到衢州的二毛,却叫他一声正君。 杨中元听了,倒从来不反驳。 岑志清从小就伺候程维哲,在他眼里,自然自己便是正君,实际上他也确实是。 到了客栈,岑志清便把东西都卸下来,送了两位主子上楼,等安顿好了,他才说:“小的已经订好了晚膳,老爷们是休息完吃还是现在便吃?” 说实话,杨中元这一路走来,确实有点饿了。可他坐了大半天的马车,胃里不知道怎么地还有些翻腾,精神也不太好。听了只道:“我有些累了,你们两个先吃,给我温一碗粥便是了。” 程维哲知道他最近一段时间确实累到了,见他这样不由蹙起眉头,温言道:“先吃些东西再睡吧?好不好?” 杨中元听到他说吃这个字,就满心不舒服,脸色也白了起来,捂着胃摇头:“不了不了,你别管我,你们去吃吧。” 他说完,根本不听程维哲的,径直进了客房睡觉去了。 程维哲只得叹了口气,叫小二打来热水,给他仔细擦干净手脸,又帮他脱下外衫,盖好被子,这才退了出来。 他刚一出来,打眼就看岑志清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他,好像看到了肉骨头的土狗。 程维哲哭笑不得,伸手拍他脑袋:“你这小子,看什么看?” 岑志清一脸贼贼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终于凑过去小声问:“老爷,正君是不是有了?” 程维哲根本没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等到渐渐领悟过来,顿时脸上风云骤变。 确实……这段时间杨中元嗜睡,总是显得很疲惫,而且胃口也不如以前好。他们两个刚刚成亲,因为铺子里事情多,所以程维哲也并未往那地方想。 叫岑志清这样一提醒,他竟有些恍然大悟和欣喜若狂。 说不定,小元跟他真的有了孩子。 程维哲想到这一路奔波,杨中元刚刚眉宇之间的纠结与难受,顿时越发心疼。 “不知道是不是,但……无论怎么样,在这里的几日我们都要更仔细些,他这段时间,也确实是累着了。” 程维哲想着赶紧定下衢沐县这边的茶园,回去以后无论怎么样,都要带杨中元去医馆看一下。 就算不是有了孩子,总这样他也着实有些担心。 但如果真的有了孩子……程维哲突然开始傻笑起来,岑志清在旁边看了直摇头。 这个主子哦,碰到正君的事情,就没正常过。 ☆、132茶园 这个人最近有点奇怪,杨中元看着正在给他热水的程维哲,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虽然程维哲对他一直都很好,他们两个在一起也都是相互体贴,可自从来到衢沐县之后,程维哲照顾他几乎跟照顾新生儿差不了多少。 洗脸擦手洗脚沐浴全部都亲力亲为,就连一起出去办正事,他也都小心翼翼,不仅带足了果饼点心,甚至连水都是温好的。 茶园子里路不好走,他就非要跟他牵着手才肯罢休,杨中元拧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再说,两个人这样相处下来,倒是有些别的趣味。 “阿哲……最近……有什么事吗?”杨中元低着头,看程维哲认真帮他脱下鞋袜,“你怎么伺候我伺候得跟祖宗似得,说吧,你是不是偷偷干了什么坏事?” 程维哲一僵,很快便回过神来,把他的脚放进热水盆里。 这是他们到了衢沐县的第三日,正巧赶上下雨,程维哲坚持不让杨中元出门,非要在客栈待着。 “能有什么事?咱们好不容易两个人出来一趟,虽然是有正经事,不过这边风景倒是不错,我们也算是放松放松,权当来玩吧。”程维哲洗净手,直接踢掉鞋子同他一起泡脚。 “你这样我不太适应啊,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差不多就行了啊。”杨中元笑笑,拍了拍他环在腰上的手。 最近程维哲老爱搂着他的腰,一双热乎乎的手贴在小腹上,虽然是大夏天的,可也让杨中元觉得舒服安心。 “乱摸什么,如你所愿,我最近真的胖了。”杨中元又笑,耍赖般地去踩跟他一个盆泡脚的程维哲。 两个人个子差不多高矮,脚也大小一样,程维哲老老实实让他踩着,手里却很轻柔。 心底里,他很期盼二毛说的事情是真的。眼看小元生辰在即,而他自己也已经二十有五,过了这几年,就算小元想要生个孩子出来,他都不会肯。 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如果这次真的有了孩子,那说不定就是唯一的血脉。让小元遭一次罪他都心疼,更不用说过了最好的年纪再生,对他的身体也不好。 “胖了好,等回去让长青多做些温补的饭食,要把你喂成小猪。”程维哲温言道。 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脚踩着脚,手贴着手,谁都不嫌热。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因为想着赶紧把茶园的事情办妥,所以杨中元难得早早便醒来,吃过饭后跟程维哲一起驾车去了县南,沐泽湖位于衢沐县与衢泽县南部,而这边最好的茶园,也大多都在沐泽湖沿岸。 马车一路慢悠悠行驶在官道上,官道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高矮不一的各种茶树一垄一垄纵横交错,形成衢沐县最独特的风景。再往南望去,沐泽湖水晶莹透亮,成片的粉白荷花花开正艳,昭示着一年之中最灿烂的美丽。 间或能看到一些单薄的土房立在茶园边上,那便是茶农守园时歇脚的地方。 程维哲跟杨中元一起坐在马车外面,为了怕他热着,程维哲特地买了圆帽给他,让他戴在头上遮阳。 “这边真的很美。”杨中元感叹道。 “可不是,你看这边大一些的茶园都挂了各家的名号,那就是说已经被买走了。”程维哲这一提醒,杨中元才发现每家茶园的门口都挂着不同的布帆,上面有写茶楼名子的,也有只单挂了一个姓氏的。 就比如刚路过的这一家,硕大的顾字飘扬在门口,杨中元按着程维哲的肩膀往那边看去,只见顾家茶园占地极广,比旁边的好几家加起来都要多。 茶园里的屋子也是实打实的泥瓦房,并列一排修了好几间,显然看园子的茶农不少。 “还是顾老板家的气派,你看他家的茶农都还在地里干活。”杨中元道。 程维哲一门心思驾着马车,并没有往那边看去,听罢只说:“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如此。好了,你快坐好。” 杨中元拍拍他的肩膀,老老实实坐回位置上,没再说什么。 越往西走,茶园的面积越小,打着明显名号的越来越少, 岑志清比他们出来的早多了,客栈正好有人来县南拉茶叶,他便跟着一起过来了。 此时看到自家主子的马车由远及近,他这次倒没有跟昨日一样,反而规规矩矩站在茶园门口等待。 程维哲在他跟前停下车,打了个眼色让岑志清赶紧过来扶杨中元,他自己则麻利地跳下马车:“怎么样,园主在吗?” 岑志清点点头:“我同他讲好了,说待会儿我们老板过来,再跟他谈。” 程维哲等杨中元走到他身边,才牵起他的手往茶园里面走。 这一家的位置有些偏,但水土却不错,看他们家的茶树便知道,个个都很精神,绿油油的看得人心里满心舒服。茶园里面也干干净净,虽然是土地,可似乎早就洒了水,走在上面半干不湿的,一点灰尘都无。 杨中元冲程维哲点点头,那意思便是很不错了。 两个人站在茶园子里,并没有立马进屋,杨中元正四处打量,程维哲也随着他看。 这一家茶园左右各有一家,按理说位置差不多,应当产出相近才是。可是左边的茶园看起来却不是特别好,茶树叶子并不丰满,显然不是好苗子。而右边那家似乎也挺不错,粗粗扫过去,跟他们来到这家是差不多的。 杨中元昂着脖子往右边歪了歪头,程维哲立马就懂了,低声在他耳边道:“听说已经跟别家谈了,我便没有去。” 杨中元点点头,拉着他弯腰进了棚屋。 跟顾家茶园相比,这边的棚屋简陋得多,里面也不过就摆了一张草床,连个桌子都没有,地下两张凳子,只有一张是完好无损的,另一张还缺了条腿。 一个四十几许的农人正低头摆弄手里的铲子,见两人进来,他抬头扫了一眼,不温不火问:“程老板,好久不见。” 程维哲笑着同他问好,然后让杨中元坐到唯一完好的那张凳子上,对那茶农讲:“这位是我伴侣,家里的事情都是他拿主意,这次跟我来看看园子。” 杨中元取下帽子,点头向他示意,笑道:“你好,我刚看你家的茶树都是上品,怎么还没得卖出去?” 那茶农看起来倒是不着急把茶园卖掉,听了只冷哼一声:“大点的茶商都看不上我家这小地方,小一些的我又怕他们不让我好好侍弄树,你们也看到我家的树好,都是上好的衢红。衢州这地头,说是最好的我不敢夸,但绝对都是上品是真。最顶上的芽叶每年采了就能卖完,从来不会剩,我家也不缺那个钱。” 这茶农倒是个有趣的人,看起来对茶树相当喜爱,也能尽心伺候。并且这家的茶树养的是真好,用他家的顶叶做紫笋,一定能卖到高价。 但是,人家意思也挺清楚,那便是不着急卖,不缺钱用。 不过,农户日子总是靠这一亩三分地,一旦哪年老天不给饭吃,那一家都要喝西北风了,他自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即使不情愿,还是一直等着买主上门。 前头来过那么多,有的上来便嫌弃他家地方小,有的过来就要改换其他的茶树,甚至还有的说他家的茶树不好,死活要压个几两银子,他都不耐烦给轰了出去。结果临了来了个程老板,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办事倒是挺稳妥,他这才愿意跟他心平气和谈一下。 “这位大哥,您家的茶确实不错,阿哲当时回家便跟我说找到一处特好的,我当时听了十分欢喜,如今过来一看,果然同他说的别无二致。您也知道我们是新开张的茶楼,是真的很缺好茶使。您给开个价吧,以后每年无论产出多少,我们都按那个价给,绝对不含糊。” 杨中元听了他的话,压根就没考虑,直接便答。 茶农见他二人言辞恳切,又说得他满心舒坦,脸上的表情也缓了缓:“我姓孙,两位老板叫我老孙便是了。我家茶树你们也都看了,地方不太大,也就这么两亩地,但树我保证都是好苗子。现在种的全部都是衢红,其实衢绿我以前也种过,那个更好养活,只不过味道有些偏苦,买的人少,后来改成了衢红。这伺候茶的手艺是我祖辈传下来的,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儿子也是一把好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对面两个青年都没显得惊讶,便咬牙道:“一年四十两,不能再少了。” 他以前自己种的时候,如果是做连青紫笋,一年不过也就产个三四十斤,但如果是做一般的衢红,倒是有二三百斤的样子。毕竟顶叶顶芽只有那么一丁点,能出三四十斤,还是老孙水平好,种的茶树枝叶繁茂。连青紫笋以前也做过贡茶,自从顾家的崇岭雪芽做出口碑之后,连青紫笋便往后靠了靠,在衢州一地采摘炒制得都少了。 当时韩世谦过来看茶园,也是一眼便相中他家的顶叶,如果做连青紫笋,那是相当不错的。 但是,毛叶毕竟不如干叶,茶农也没那炒制手艺和经商人脉,三四十斤的干叶,放到他这里也不过卖个三十多两银子,加上下面的大叶子衢红,一年满打满算四十两。这还是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并且,这四十两,还要交了田亩税,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钱,辛辛苦苦一年,也余不下几个子。 看似种茶比种地挣得多,但也更辛苦,茶园得日日看着,茶树哪怕坏了一棵都要心疼死,根本不敢离开。 这些,程维哲跟杨中元都是知道的,就算他们以前不知道,日日跟在韩世谦后头学,也到底学了七八分。 程维哲早先来的时候就跟他打听过数,如今他再问,老孙还是如实给了价,倒是个实在人。 他想了想,看了一眼杨中元,道:“这事我做不得主,小元?” 杨中元好笑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转头对老孙讲:“孙大哥,四十两便就四十两,我跟阿哲也十分欣赏您的侍弄茶树的手艺,希望以后合作愉快。恩……至于田亩税的事,这个我们自家出便是了,这四十两,全部都给你,每年年节头里给,不会少您半分,如何?” 老孙显然没想到他这样痛快,当即便答应下来:“你们这已经算是多给的了,我怎么可能不答应,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侍弄,保准年年都出好茶。” 杨中元得了他的准信,便知这事成了,他之所以多给,也是看重老孙对茶树十分的精心。再说,农人一年辛辛苦苦,也相当不容易,一年也只多这点银子,却能让老孙跟照顾自己茶园一样认真,那便不亏了。 三个人把事情谈妥,脸上皆露出笑容来,程维哲招呼岑志清取来马车上的热水,转头问老孙:“不知您家左右都是什么情况?” “左边那家,哼,不提也罢,倒是右边那家老张的手艺也很好,不过我听说已经有主家过去谈了,说是姓蔡,从北面来的茶商,我们不太熟。” 姓蔡?还是从北面来的?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家。 现如今的北茶蔡家。 程维哲想到他家的名头,心里便特别不高兴……他皱起眉头,没有继续接下话茬。 蔡家害得他师父家破人亡,祖辈基业毁于一旦,现在却这样滋润,怎么能让人舒服的了。 杨中元知他是什么心思,他眼睛一转,扭头便温声问老孙:“孙大哥,不知您跟张家熟不熟?我刚看他家的茶园也还不错,不若您帮我们问问?” ☆、133截胡 定下一家茶园之后,程维哲跟杨中元又跑了几家,最终都无功而返。 一晃日子便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是中元节,也是杨中元的生日。 今日杨中元依旧睡迟了,等他醒来,程维哲已经不见踪影。 杨中元有些奇怪,在衢沐县的这段时间,无论他早上醒得多晚,程维哲必定陪在身边,今日却不知去了何处。 “咕噜噜”,肚子的叫声提醒他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还是先吃饱饭再说吧。 杨中元掀开床帘,扭头便看到床边的榻上摆着一身崭新的蓝色织锦长衫。 他拿起来抖开看,发现这身衣裳他从未见过,只怕是程维哲新买给他的。 “又不过年过节,置办新衣裳做什么。”杨中元嘴里嘀咕着,可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穿好衣服,还破天荒走到铜镜前照了照,不得不说,程维哲眼光确实不错,尤其是心思用到他身上,自然是怎么好怎么来。 这身长衫袖缘与衣摆都用了淮安最有有名的安绣,只见湛蓝的海面上仿若滚着层层波涛,夏日里看了便叫人凉快到心里去。 因为是程维哲特地给他准备的,所以杨中元看这件衣服更是喜欢,偷偷瞅了一眼静悄悄的房门,他轻手轻脚在镜前慢慢转了一圈。 恩,不错,前后都好看得紧,不愧是阿哲给他选的。 等到端详完衣裳,杨中元这才打开房门,想要招呼小二给上洗漱用的热水。 门外,岑志清扬着一张傻气笑脸,同他问早:“正君,早晨好。” 杨中元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然后道:“给我打水来,对了,阿哲呢?” 岑志清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正君你饿不饿?眼看正午了,要不要摆饭?” 杨中元有些不明所以,于是也懒得搭理他,只回屋等着洗脸。 岑志清傻是傻了些,但干活还是很麻利的,不一会儿便把温水跟青盐端了进来,伺候他洗漱完,便挤眉弄眼地退了出去:“正君,待会儿午膳,可得多吃点啊。” 就算他不说,杨中元也从来不会在吃食上亏待自己跟家人,自然是怎么好怎么吃,怎么妙怎么来。 他百无聊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刚想出去再问问程维哲去哪了,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杨中元打开门,只见两个小二正抬着一张方桌站在门口:“杨老板,程老板嘱咐我们待会儿午膳摆在屋里,我们给您送桌子来了。” 这又是哪一出啊?杨中元虽然不知道程维哲想干什么,却还是闪身让他们进来,摆好方桌铺好桌布。 由于实在是没事情做,杨中元只好靠在窗边看书,一页还没翻过去,便见那两个小二又上来,开始摆椅子跟餐具。等到都摆好了,两人才对杨中元行了礼,问:“是否可上饭了?” 杨中元一愣,程维哲还没回来,他自己一个人吃也不太好,于是想想便说:“等我伴侣回来一起再吃吧。” 小二冲他笑笑,退了出去。 杨中元看着方桌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餐具,顿时觉得自己更饿了,他在心里默默念了程维哲一句,却不料他下一刻便推门而入。 同他一样,今日程维哲也换了一身新衣,除了外袍颜色比他身上那件略微深一些,袖缘跟衣摆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其他看起来完全一样。 杨中元把书扔到一边,走过去拉着他打量片刻,然后直勾勾盯着他问:“说吧,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看你这阵仗,忒吓人了。” 程维哲被他的用词逗笑,拉着他端坐到方桌两端,扭头冲外面叫道:“上菜吧。” 随即,小二们就拎着食盒,进了门开始摆放餐食。 由于比较饿,所以杨中元的注意力这会儿全部都在菜色上,却发现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醋溜白菜、西红柿炒鸡蛋、地三鲜、干煸豆角,外加一份红烧鸡块,以及一碗放多了肉末的蒸蛋,满满一桌,看起来倒是五颜六色,并且都是杨中元爱吃的。 除了西红柿炒鸡蛋炒得不错,醋溜白菜颜色略深,地三鲜的土豆切得块头太大、干煸豆角几乎没放辣椒,看起来颜色又太浅,红烧鸡块似乎有些糊了,但闻起来还是挺香的。 杨中元抬起头,吸吸鼻子看向程维哲。 程维哲笑着看他,满脸都是柔情蜜意,温声对他讲:“小元,生辰快乐。” 如果说刚才杨中元还不太明白,现在已经全然懂了,今日是他的生辰,程维哲为了他准备了一桌菜品,虽然简单,但满满都是心意。 杨中元眼圈有些红:“我自己都忘了。” 程维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语气更是温柔:“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在心里,从今往后,都有我来给你过生辰。” 杨中元忍不住又吸吸鼻子,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到程维哲碗中:“你不会做饭,学这个得用多少时候。” 程维哲是真的一点天赋都没有,能做成这样,全靠一个月以来的死记硬背和不断尝试。 杨中元最近一直嗜睡,早晨也起得晚,在家的时候他便找了长青做老师学习,等到了衢沐县,他又占用了客栈厨房,使了银子求客栈的大厨教他。虽然厨艺上没什么天分,但到底心诚意坚,到了让他好歹做出一大桌子菜来,也算相当难的。 这个中艰难,他都不想说给杨中元听,也给他夹了一个翅尖,笑道:“我这么聪明的人,简直一学就会。” 杨中元还不知道他,当时在丹洛他刚开始帮自己忙的时候简直手忙脚乱,好一阵才学会洗碗摆放碗筷,能做出这一桌子菜,肯定费了不少心思。 他咬了一口翅尖,满嘴都是浓浓的香味,这个倒是烧得不错:“阿哲,谢谢你,我爱你。” 程维哲给他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推到手边:“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我也最爱你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顿饭吃得都很愉快。 因为中午吃得有些多,所以饭后两个人难得跑去散了会儿步。衢沐县这边的客栈生意不错,尤其是清明之前,远道而来的茶商会挤满这里的客栈,那个时候来是根本没地方住的。 不过眼下还好,春采已经过去,夏采也还未开始。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绕着衢沐县最大的市集转了一圈,买了些给家里两老一小的礼物,这才打道回府。 他们刚走到客栈门口,便看到一个浅灰色的身影上了马车,那人个头不高,倒是长了一张书生面容,看起来有些先生风范。杨中元跟程维哲就算来衢州的时日不长,却也把这边的商贾老板都认了个遍,记忆里,还真没这个人。 可能是外地茶商吧,两个人也没太在意,继续往客栈里面走。 却不料从楼上跑下来一个小二,慌慌张张的,刚到一楼便喊起来:“蔡老板,蔡老板,您的圆帽未带。” 听到这声呼唤,大堂里的好几个人都顿住了脚步,程维哲跟杨中元不由回头瞅了一眼,见果然是那个矮个子中年人停了下来,接过小二递过来的帽子,头也不回上了马车。程维哲拍了拍杨中元的腰,凑他耳边问:“我没听错吧?” 杨中元摇摇头,回头看他一眼,用口型比着:“晚上叫二毛打听打听。” 程维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略微比刚才严肃了些,见杨中元正满脸担忧望着自己,他不由又露出笑容:“没事,属于师父的,我早晚给他赢回来。” 等到晚上,二毛打听回来,果然那人便是北茶蔡家的家主。 杨中元感觉程维哲一晚上都没睡好,果断第二日大清早就拉着他跑去找老孙签契。 衢州这边的茶园买卖很简单,地是单独买的,茶商买下来便算他的。但买下地之后,也要给茶农一条活路,一般而言,都会按照他们以前一年的收成给工钱,让他们继续照看茶园。 茶园的地价程维哲早就谈好了,这个也没甚好说的。衢州这边的好地一亩都是八十两,当然连茶树也算上,次一等的是七十五两,最差的也要六十几许,差不多都是这个价格。 因为眼下才七月中旬,所以今年只用给老孙不到半年的工钱便成,不过程维哲跟杨中元都是痛快人,直接给了老孙一张百两的银票,签了契之后便拉着他去户政所换了地契。 等到一切都办妥,已经是太阳打头了,买到了茶园,程维哲心情也好了起来,又说要请老孙一家吃饭。 老孙只得一个儿子,如今才十五岁,刚刚束发。他担忧茶园没人看顾,本来非要叫儿子过去看着的,却被程维哲拦下,说是不差这一会儿,叫孩子也一起来吃。 一顿饭吃下去,自然宾主尽欢。 席间,老孙没说张家的茶园是怎么定的,程维哲跟杨中元也没有问,只是饭中两个人一起出了一趟雅间,站在门外简单说了几句话。 杨中元问程维哲:“那事还说不说了?毕竟蔡家……万一将来张家被坑了怎么办?” 程维哲叹了口气:“我倒是想说,可咱们都是茶商,这事不太好讲。算了吧,待会儿嘱咐一下孙大哥,让他去张家说几句,以后万事小心,蔡家毕竟过去……” 两个人说话说得含含糊糊,显然是不想叫外人知道的,可雅间里的三位却听得相当清楚。孙家跟张家茶园都挨着,自然也很要好,猛然听到他们的话,又想起上次他提到蔡家时两个年轻小老板脸上诧异的表情,心里不由定了主意。 等到第二日,杨中元跟程维哲本来想再去看最后一家就回衢州,却不料有了意外的访客。 老孙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客房门口,压低声音讲:“两位老板,不知道要不要买下另外一家茶园?” 程维哲跟杨中元看向对方,不由相视一笑。 程维哲点点头,过去关好房门,请了老孙坐到椅子上,才说:“自然,孙大哥看上的茶园,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134喜事 七月十八,程维哲跟杨中元踏上返家之路。回城路上还是程维哲驾车,二毛依旧留在了衢沐县,跟着两家茶农研究新茶树的种植。 每天都有从衢沐县的车马驿发到衢州车马驿的马车,往来送信也颇为方便。 因为两块茶园都已经被程维哲他们买下,也给了张家一样的价格,按照程维哲的意思,便把张家那边的棚屋拆掉,先把衢绿种上。 衢绿虽然种的少,可在程维哲眼中,这并不一定代表着它不是好茶。 虽然味苦,但却也清热败火,如果能跟性温的衢红一起炒制成茶饼,想必效果会非常出众。是的,虽然茶还没开始种,但程维哲前些日子一直在家里研究的,也都是怎样能做出味道独特的茶饼。 大梁延三百余年,代代都有出众的茶饼问世,到了睿帝这一朝,虽说目前只得一个千重雪,但并不意味着将来不能有更好的。 既然他们要做茶商,便要杀出重围,做出自己最独特的味道。 只有跟别人不一样,才能让人印象深刻,才能做到最好。 因为事情都一点一点按照他的想法而行,所以程维哲心情也着实不错,回去的一路上速度是很慢,但也在正午之前赶回了衢州。 回到家,杨中元虽没有叫累,但满脸都是疲惫之色。 程维哲让他先回去歇午,自己则去了铺子里。 许多天不在,也不知铺子如今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正是食楼酒肆最忙的,程维哲一路跟熟客打招呼,等到所有事情都忙完了,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程维哲才把钱掌柜叫到后厢。 前段日子两位老板都不在,可钱掌柜还是把铺子里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又有李义在一旁帮忙,还真是没出任何乱子。钱掌柜先把账本递给他看了,又简单说了说这几日的进项,然后便不再言语。 程维哲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账簿,觉得没啥问题,便放到了一边。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一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老钱,有个事想跟你打听一下。”程维哲道。 钱掌柜见他几乎都没怎么看账本,心里多少有些舒坦:“老板,您说。” 程维哲笑笑,脸上表情异常温和:“你是衢州老人了,想问问你衢州这边最好的医馆是哪家?” “啊,衢州医馆是多了去了,不过要说最好,必然是怀安堂。”钱掌柜看他表情,见不像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症,便也松了口气。 怀安堂?怀安堂倒不在宝珠街上,所以程维哲跟杨中元刚来衢州的时候并未打听。 “他们家哪位坐堂大夫医术最好?”程维哲说罢,又顿了顿,“我记得这家在醉香街上,是否?” 钱掌柜点头道:“老板您记性真好,就是那一家。怀安堂的老板姓柳,祖上做过太医正,他们家世代行医,是沙罗这边最有名的杏林世家,上一任衢州府尹为表扬他们一家,特地赠给柳家一块金字招牌,上书‘妙手仁心’四个大字。” 柳家的事情当时在衢州还挺轰动的,毕竟百姓平时也没啥乐子好找,突然有这么一件事,倒让大家津津乐道好几个月。 程维哲挑挑眉,要是真这么好,倒也应当带杨中元过去看一眼。 “他们家现在坐堂的是哪一位?好不好请?”程维哲心里盘算怎么找借口拉着杨中元去,问道。 毕竟这个事情是他猜的,如果是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杨中元恐怕又要纠结很久,程维哲不想让他不愉快,便想着先不跟他讲,等大夫看过再说。 “我想想,应当是他们家的大少爷在坐堂吧,你要是想去问诊,还是早早差人过去领牌子,领到了牌子再带病人过去比较好,否则那边乌泱泱都是人,也过了病气不是。”钱掌柜笑着说道。 程维哲心里有了谱,谢过钱掌柜,便让他自去忙了。 下午忙完,程维哲也没在铺子里多待,收拾一下打算直接回家。 他刚要从大门口出去,抬眼便看到二厨杨诚步履匆匆而来,程维哲问他:“杨师傅,又回家看令堂?令堂如今身体如何了?” 杨诚一愣,脸上倒是没啥多余的表情,只是说:“好多了,谢谢老板体恤。” 程维哲笑笑,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他回来的有些晚了,但既然钱掌柜没跟他讲,他便也假装不知道吧。 毕竟,无论怎么说,百善孝为先,既然下属家里长辈病弱,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程维哲一路策马回到家中,刚进了正屋院子,老远便看一家人都在茶室里。 杨中元正跟周泉旭一起商量家里的事情,韩世谦领着徐小天坐在一天,正在教他如何煮茶。 程维哲同他们打过招呼,上楼换了身常服下来,冲杨中元招了招手。 杨中元知他刚从铺子里回来,以为有什么事,便笑着走过去问他:“怎么?” “没什么大事,铺子里都还很好。”程维哲说着,拉着他转身进了书房。 因为前一阵子一直都在铺子里忙活,他们两个也鲜少用到这里,不过有长青在,这里倒一点都不显得脏乱。 书房窗下摆放了一张长榻,程维哲拉着杨中元过去坐稳,这才道:“我们来衢州也有些时候了,之前比较忙,我们都没顾到家里,不如明日你跟我去怀安堂一趟,给两位长辈请了大夫来瞧瞧如何?” 虽说这是拉着杨中元去怀安堂的一个借口,但程维哲也确实想请大夫回家看看。在丹洛时周泉旭病了许久,那时候李大夫医术高明,可算把老人家养回来,但是到衢州这一路车马劳顿,安家落户之后又要劳烦两位老人家操持家里的事情,程维哲可真怕把他们再累病了。 就算现在看着都挺精神的,但还是找大夫到家中看过来的稳妥。 杨中元一愣,随即心中一暖。 程维哲是个相当细心的人,说来惭愧,他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却叫程维哲先提了出来。 想到这里,杨中元不由又往他身边靠了靠,低声回:“好,你有心了,明日早早唤我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程维哲冲他笑笑,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中日思夜想许久,每一天,他都觉得杨中元腰上的肉更软,也更鼓起来。 希望,他跟杨中元的孩子,会降生在来年开春时节。 第二日一大早,程维哲安排小厮先去怀安堂等着拍号,又费了好大劲才把杨中元叫醒。天气越发炎热,杨中元也越是觉得烦闷,可他惯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顶多就是嘴上抱怨几句,更多的便不会有了。 程维哲知道他怕热,选的衣裳也都是顶好的雪纱,这料子轻薄凉快,里面配件织锦长衫便成,不会让人透不过起来,穿着也好看。 等两个人都收拾妥当,长青也把早膳预备好了,这时候正巧是家里两位长辈用早食的时间,所以一家人倒是难得凑到一起用饭。 周泉旭见儿子还是满脸困意,不由有些担忧道:“小元,最近我看你总是脸色苍白,是不是累病了?” 杨中元顿时便清醒过来,摇摇头道:“哪有,你看我现在能吃着呢,没事没事。铺子里的事情也不需要我多操心,可能是天气太热,我不太适应吧。” 周泉旭见他左手一个包子右手一个肉龙,吃得一脸满足,觉得他说的倒是在理,脸上便有了笑模样:“可不是,衢州这边夏日里比丹洛要热一些,还好家里的院子都修了池塘,有水能觉得凉快些。” 杨中元赶紧点点头,总算把这事搪塞过去了。 要是现在便说请大夫的事情,他爹准保跟他急,没病没灾的,叫大夫算什么事啊。 周泉旭那边没事了,倒是韩世谦若有所思看了几眼杨中元,听到他们父子两个的对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临出门的时候拽住程维哲,问他:“中元莫不是……” 程维哲就知道他师父一向火眼金睛,听了忙说:“师父师父,我们这就要出门了,一切等我们回来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冲韩世谦挤眉弄眼,韩世谦哭笑不得,只好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臭小子,赶紧去吧。” 程维哲缩缩头,一脸害怕地拉着杨中元飞快上了马车,至于他一路上嘀咕师父什么坏话,就不是韩世谦能知道的了。 怀安堂离他们住的晚山街并不远,但程维哲怕小厮领不到号牌,也担忧杨中元身体,所以还是坐了马车出行。 这一次有李义在,程维哲终于卸下车夫重任,赖在杨中元身上不起来。 马车里可比外面还热,闷闷得没有风,杨中元只觉得一阵胸闷,他推了一把程维哲,闷声道:“怪热的,别闹我。” 程维哲见他脸色不好,忙用帕子浸了热水,给他擦了擦脸。 虽然帕子很热,但擦过之后再被风一吹,却觉得一场凉爽,杨中元支起车窗,长舒口气,心里的那股烦闷顿时消散不少。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醉香街口。 “两位老爷,怀安堂就在前面不远处,那边不好停马车,您二位可否步行而去?”李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程维哲掀起车帘跳下马车,转身扶了杨中元下来。 “看样子,今个病患不太多,我们赶紧过去吧。” 程维哲说着,嘱咐李义在街口等他们,便拉着杨中元往怀安堂走。 今日倒是运气不错,那个早就过来领号牌的小厮见他们二人来了,忙跑过来,把一块木牌子塞进程维哲手里:“老爷,快点,正排到咱家,快去。” 那小厮年纪不大,但人还是挺活泼的,说话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杨中元和程维哲倒是都很喜欢他。 他一大早便过来等着领号牌也挺不容易的,杨中元给了些赏钱与他,让他直接去巷口找李义,然后便跟程维哲两个快步走到怀安堂门口。 跟一般的商铺比起来,怀安堂外面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可走近一闻,立马能嗅到一股药味。 门口十二开木门此时全部都被打开了,一边是半面墙的药斗子跟长长药台,另一边则放了两张木床,木床边上有三组桌椅,这会儿正有两个大夫坐堂看诊。 其中一个也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却看起来特别稳重,他此时正带着笑,偏头嘱咐身后的药童给病患抓药。 那病患起身离开,便又有一位药童叫道:“八十六号,到了。” 程维哲低头一看,手里那张木牌刚好写着八十六这个数字,于是赶忙拉着杨中元的手走过去,直接把杨中元按到座位上。 杨中元有些不明所以,不是过来请大夫的吗?怎么让他坐在凳子上看诊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可对面的柳大夫却笑着对他讲:“这位兄台,见你脸色有些苍白,可否让在下诊脉?” 人家妙手仁心的柳大夫都说了要给他诊脉,杨中元也不好当面拒绝,只好伸出手来,让他给自己这个根本没病的人看病。 可不知道怎么的,柳大夫给他号脉的时候,杨中元竟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他抬头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表情十分严肃,一双手紧紧攥在身侧,似比他还要紧张。 杨中元刚想说句话安慰他,却不料柳大夫突然开口道:“恭喜二位,这位公子已经有孕两月,目前脉象十分稳定,大小都很康健。” “什么?”杨中元觉得耳朵里面乱糟糟的,刚才柳大夫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似乎再也挥之不去。 程维哲抱住激动地站起来的杨中元,一双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了他最好的安抚:“小元,大夫说,我们有孩子了。” 杨中元紧紧抱住他,他闭着眼睛,突然有些哽咽。 十五年前他一个人背井离乡,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未来也不知在何方。后来那些年小心挣扎,他从未想过有着一日能有自己的伴侣和孩子。 可是如今,一切的一切,他都已拥有。 因为不曾奢望,所以弥足珍贵。 杨中元哽咽道:“真好,你要做父亲了。” 程维哲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笑着说:“是啊,你也要当爹了。” ☆、135安排 因为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做父亲,所以难免有些激动,怀安堂每天看诊那么多病患,这事可见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稀奇。 柳大夫先是安慰了他们两句,然后才正色道:“这位公子的身体底子好,人也结实,所以孩子也健康着呢,你说他嗜睡?每个人怀孕以后症状都不一样,嗜睡是正常范围之内,总之回去以后你们家里吃穿用度都要仔细一些,但也不要太过夸张,正常些便是了。该吃吃该睡睡,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多操心了,顾好你自己要紧。” 程维哲又让杨中元坐回凳子上,问柳大夫:“那用不用吃些药什么的?” 柳大夫笑着摇头:“不用不用,没病没灾的,吃的什么药?小三子,待会儿记得给他们带一张注意细则,回家自己看看就行了,不能吃的都写在上面,以后要是一直没啥事,便不用老过来问诊,两月来一次便成了。” 有了他的话,两个人顿时便安下心来。 柳大夫话说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言,杨中元正想站起来,却不料程维哲比他动作还快,直接扶住他的胳膊。 杨中元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残废,大夫不是也说了吗,跟平时一样便成了。” “哈哈,仔细些也是好的。”柳大夫说完,顿了顿,“刚你们家的小厮说还要请位大夫外诊?是要看什么病?” 程维哲握着杨中元的手,让他老老实实站在自己身旁,这才说:“是想给家里的长辈瞧一瞧,最近家里事情多,两位都累着了,想看看需不需要吃些补药。” 柳大夫点点头,转身跟小三子道:“去请了二师兄过来,我记得他今日还没外诊吧?” 小三子立马转身往后面跑去,柳大夫这才温言道:“我师兄一直跑外诊,看长辈的病症最是拿手,就是诊费贵了些。” 能让柳大夫叫师兄的,肯定是柳家老爷子的入门弟子,医术必然十分了得,贵一些也是应当的。 程维哲二话没说,直接过去付了诊费,然后便拉着杨中元站在医馆门外等。 刚才药童塞给他一张细则,他凑上去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排不能食的东西,程维哲指给杨中元看:“哎呀,你头日里还说要吃蟹,你看看不能吃了。” 杨中元白他一眼,没接话。 程维哲冲他挑眉坏笑,伸手环过他的腰,低声道:“等以后坏小子生出来,我买一筐螃蟹与你吃,好不好?” 杨中元用手肘捶了他一下,闷声道:“这上面没写不让我出门,以后铺子里有事,我还是要去的。” 他的要求,程维哲哪次没答应,况且杨中元是个相当稳重的人,没分寸的事情可是轻易不做的。 于是他立马保证道:“好好好,你愿意做什么做什么,我一定好好跑腿,任由差遣。但是你看这上面也写了,三月之内还是稳妥些好,咱们下个月再去吧,如何?” 杨中元点点头,手心贴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只是片刻功夫,这样贴在一起的感觉,便已然不一样了。 毕竟,他们之间的血脉已经悄然来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更近了一些。 不多时,张大夫便从后堂出来,他看着略微有些富态,三十左右的年纪,倒是显得十分随和。 程维哲跟杨中元请他一路上了马车,慢悠悠往家里头行去。 张大夫似乎也听那小三子说了他们两个的事情,见他们一脸欣喜,不由笑着说道:“恭喜二位了。” 程维哲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立马回道:“大夫客气了,今日劳烦你跑这一趟,多谢多谢。” 张大夫却说:“这有什么,谁家没个腿脚不好的老人,长辈们年纪大了,去一趟医馆也够折腾的,我们可还年轻不是。” 他这句话说得简单,做起来却难,一年到头在衢州各地方跑,可比坐堂辛苦多了。 “大夫真是仁心仁术,在下十分敬佩。”杨中元回道。 大抵是开场十分和谐,所以一路上三个人倒也融洽,等到回了家,程维哲和杨中元也相当客气,把人直接请到了后院安苑门口。 “我家两位长辈都住这边,大夫请随我过来等候一下,这就请了两位过来。”杨中元说着,扭头催程维哲去请人。 这会儿时间还早,徐小天正跟韩世谦在书房里做早课,周泉旭则跟长青凑在一起,定下个月家里的吃穿用度。 这事其实应当程维哲跟杨中元两个操心,可他们谁都没管过家里的事情,只得还是老人家出马,才把事情摆平。 杨中元的意思是,等周泉旭把长青带出来,他直接提了长青跟李义一同做管家,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他跟程维哲定了大事便成。 不一会儿,两位老人家便都有些疑惑地来到一楼客厅,见杨中元也在,心里都开始嘀咕这俩孩子到底有什么事。 杨中元笑着把事情讲了,也不等他爹反对,直接就请张大夫给两位长辈看诊。 因为有外人在,周泉旭也不好说他,只得伸出手来让大夫号脉。 张大夫看的很仔细,等两位都看完,他用手帕擦干净手,这才道:“这边这位老人家去年这个时候是不是生过一场大病?之前给您瞧病的大夫医术高明,您这病根已经算是去了。” 杨中元听了,顿时松了口气。 爹爹之前的那一场病,已经成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听到他已经全好了,自然放下心来。 但张大夫话锋一转,却道:“不过,老人家身子骨不是太硬朗,最近又似累着了,不如这样,我给您开几服药,五日吃一次便成了,都是很温补的,药量也不大,主在调理。等这个夏日吃完,我再来看看,应当以后都不用吃了。” 程维哲见周泉旭皱了眉头,立马道:“好的,谢谢大夫,待会儿便叫小厮跟您去抓药,有劳了。” 张大夫摇摇头,又转身冲韩世谦道:“这位老人家身体很康健,每日吃好喝好心情愉快,是什么药都不用吃的。” 韩世谦冲他笑笑,道:“你多费心了。” 等两位老人家都看完,程维哲又让李义送了张大夫回去,顺便把药抓回来。 杨中元陪他一起出去送到大门外,刚回来走到安苑门口,便听里面周泉旭闷声道:“我怎么不觉得我需要吃药?不行我赶紧找阿哲回来,浪费这钱做什么。” 倒是韩世谦声音颇为温和:“儿子也是好心,既然大夫都说你要调理一番,你还是老实点吧。可别叫小元再担心了,你身体好了,他才能安心。” 杨中元压着他的话尾进了屋来,赞同道:“师父说的对,爹爹,你要好好听大夫的,知道吗。” 周泉旭见一家子态度都很强硬,只得叹了口气:“好好好,我听你们的,一定认真吃药。” 程维哲拉着扬中远的手,让他坐到椅子上,然后才对两位长辈道:“今日我们去医馆,倒有个好消息告诉爹爹和师父。” 韩世谦似乎早就有些了悟,听了程维哲的话把目光转到杨中元身上,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慈祥。 倒是周泉旭不明就里,问:“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快告诉爹爹。” 程维哲把手放到杨中元肩膀上,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来:“我跟小元,我们有孩子了。” 周泉旭倒是真没想到,他跟杨中元在这方面多少都有些迟钝,身体有什么异常,总是当自己是累着了,不会多往别的地方想。 猛地从程维哲口里听到这个,周泉旭也不由激动地站起来,他两三步走到杨中元面前,竟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腹:“小元,真的吗?” 杨中元见他一双眼睛都红了,似乎比他跟程维哲还高兴,心里的幸福与感动满得似乎要溢出来。 “爹,你要当爷爷了。”杨中元伸手帮他擦了擦眼角,又道,“多好的事情,你怎么还哭了呢,你要给小娃娃做好榜样的。” 周泉旭本来心里还挺激动,结果叫他这么一说,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爹不是替你高兴么。” 程维哲道:“爹,我们会好的,我会好好照顾小元,保准让他一直健健康康的。你就放宽心吧,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呢。” “我知道,我都知道。”周泉旭拍了拍程维哲的肩膀,又摸了摸杨中元的脸,这才坐回椅子上,开始商量以后的事情。 这是两个人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搬来衢州,第一个即将临世的生命,不用说周泉旭了,就连韩世谦都跟着说:“以后家里的事情也不让你爹操心了,你也老老实实给我好好待着,家里有我跟维哲就够了。” 杨中元还没说什么,倒是周泉旭反驳他:“你哪里懂家里这些事情,可不跟你那小院子一样,这么一大家子人,什么都要管的。” 韩世谦确实不太懂,听了只好低头摸摸鼻梁,谦虚道:“我不懂的,自然会去问你。维哲,最近铺子里如何?中元去不了,你要是忙不过来,我跟你一起去吧。” 程维哲刚让小厮上了果饼跟热茶来,这会儿正在给杨中元剥橙子,听了摇摇头:“铺子里自从找了钱掌柜,事情就顺利的多,他做了十几年掌柜了,很有几把刷子,我跟小元倒是不担心他。大厨也相当不错,暂时应当是没什么大事情的。等到今夏的新茶采完,才真正要忙活一阵。” 韩世谦点点头,他知道程维哲想做连青紫笋,也知他买下的那个茶园的茶都很好,想想便说:“行,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把第一批茶做出来,只此一次,以后还要靠你自己揣摩。” 一家人就这样吃着小食商量家事,最后终于定下要再多找两个小厮进来,也顺带要找两个护院。这样家里的事情便差不多稳妥了,人手足了起来,长青也好能有时间跟着杨中元。 于是,杨中元便被一家子人困在家里,做起了比徐小天还闲的懒虫。 每天不是吃就是睡,一开始还好,等到八月初的时候,每到下午他就热的满院子转,不仅是热,还很烦闷。 周泉旭是过来人,这时候就会带着一筐布头过来给他看,这件可以做小衣服,那块可以缝个被子。说起孩子的事情,杨中元便会静下心来,倒也让他堪堪熬到了八月十五。 这一日,杨中元早就安排好的百花宴开始在福满楼上桌,这里面的所有菜色都是他这些时日每天一道一点点磨出来的,不仅味道一流,而且样子喜人。 堪称是色香味俱全的珍味,并且还沾了花字,让人一听便觉得风雅。 可是,这百花宴上桌之后的反应,却相当惨淡。 因为老字号锦绣园也做了百花宴,并且价格上比他们每桌要便宜二两银子。 ☆、136计划 福满楼才开业三月有余,就算手艺和餐点都比锦绣园强,也到底有限。何况锦绣园还占了老字号的天时,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就没有试过福满楼,也想要在八月十五尝个新鲜的食客们,自然便会选择口碑一直很好,而且价格更便宜的锦绣园。 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这样一个喜庆团圆之日,锦绣园跟他们福满楼推出一模一样的新品,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程维哲坐在后厢里,坐在他两手边的,一个是他们福满楼的掌柜钱掌柜,另一个自然是当家大厨余镇。 杨中元这一阵子都在家养着,所以定菜品的事情是福满楼三位厨子一起去杨家商议好的,当时钱掌柜也在,知道这件事的,满打满算四个人。 因为百花宴用的几乎全部是跟清芷园预订的鲜花,也不过提早了两天工夫,以清芷园的口碑,是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剩下的,便只有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四个人。 程维哲脸色很沉,他知道杨中元对这一次的百花宴费了多少心血,里面一道简单的菊花酪他就尝试了五六次,最后才拿出一个满意菜谱,他一直想什么,程维哲心里都很清楚。 这间食肆目前雇佣的所有大厨学徒与小二,都是杨中元跟他精挑细选而来,他们两个不是喜欢苛待人的老板,对下属也一惯温和,这几个月来生意越来越好,伙计们越来越忙,他们开的工钱也是跟着涨的。 凭良心说,在这一点上,衢州许多大门面也比不上他们。 可到头来,还是出来这样的事,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程维哲叹了口气,还好这一段时间杨中元都没有出门,要不然指不定多难过。 心血付诸东流,信任被人践踏,他们两个一直很自豪的看人能力,也似乎都一下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满心的失望。辛辛苦苦那么多时日,没有赚到钱还是小事情,可被认真对待的下属这样背叛,却是无法忽视的大事情了。 余镇是个面皮很薄的人,他见程维哲叹了口气,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是大厨,这件事都是我监管不力,老板……老板,这个月的工钱您都扣了吧,你别跟杨老板说,好叫他心里不痛快。” 程维哲之所以叫他们两个进来,是因为心里信得过他们,之前的几次新菜,几乎都是程维哲跟余镇两个研究的,从来没出过事,再说他的性格也十分温和,不像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哪能扣你工钱,你爹不要吃药了吗?我叫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觉得谁不太对劲。这事情出一次也就罢了,不能再出第二次。”这一天的福满楼相当难熬,生意不理想,那些定好的鲜花打了水漂,只有零零散散的熟客过来点上一桌,总之也算是让这桌精心准备的菜肴派上了用场。 程维哲陪着笑脸,在外面忙活一天,就算路过有的食客会嫌弃说一句“怎么跟锦绣园做一样的席面,还比锦绣园贵”,他也依然没有松口降价。 面对熟悉的食客,他也要一遍遍解释为何定这个价格,为何要做这样一桌席面。 就算吃的人少,但他还是想把杨中元对每一道菜倾注的心血都告诉食客们,这一桌宴席,他们背后做了多少努力。 大抵是他态度比较真诚,也因为福满楼的手艺确实不错,吃过席面的食客们大多赞不绝口,有那么零星几个,走到时候拍了拍程维哲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锦绣园最近是什么情况,懂行的老饕都很清楚。如今福满楼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不好去劝说别人,却能自己过来尝尝珍味,也算是给福满楼一个面子。 这样忙完一天,程维哲怎么能不累呢。 他累,钱掌柜也累,他到底快四十的人了,此时看着程维哲满脸疲惫,只得叹了口气:“我是掌柜,这事我也有责任。但是老板,咱们食楼的小孩子们都还很老实,他们就算跟着处理食材,也不会那么清楚到底菜单是什么。小山和李树是知道,但那两个孩子我以前便认识,他们你都可以放心。” 他说的这些,程维哲也知道,可如果所有人都值得信任,可以放心,那这件事,到底是谁做出来的呢? 余镇跟钱掌柜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福满楼的这两位年轻老板,对他们一直都很真诚,给的工钱高,也从来不拿架子,并且,这两个人是真的有心把生意做好,做大。 跟着这样的老板,是他们的福气,他们一点都想不透,到底有什么人对福满楼不满意,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满意,直接跟老板说也行,何必用出这样下作的手段呢。 程维哲看着他们两个脸色也相当不好,最终深吸口气,心里有了主意:“钱掌柜,余师傅,您二位我跟小元是放一百个心的,这事我回去跟小元商量一下,今日收尾的工作,还得你们多操心了。” 钱掌柜点点头:“我一定盯着他们把铺子打扫干净,把条幅扯下来再走。” 倒是余镇想得更多一些:“老板……老板,剩下的,那些鲜花怎么办?这都是使银子买回来的,扔了多可惜。” 他是大厨,厨房里的一切他都要心里过数,那些鲜花还剩下大半,如果都扔了,那今天一天的辛苦便都白费了。再说,他也不想看到食材被浪费。 程维哲倒是没想到这些,他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脸上却异常坚定:“都留着,明日换回原来的菜谱,我跟你们杨老板商议之后再定。” 余镇点头,没再说什么。 实际上,如果他们之后几天一直做百花宴,这些鲜花是完全用的掉的。 但锦绣园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菜谱,又以资历跟价格打压他们,就算继续卖下去,也有些不妥当。到时候就算食客不说,锦绣园也能抓住他们的话柄。 用不新鲜的食材招待食客,这是大忌。 程维哲一路心思沉沉到了家,刚一回到主屋,便看到杨中元正坐在池边读书。 夕阳的余威还在,晚风也未吹起,但程维哲看着杨中元一身浅碧衣裳,一脸安逸地看着书的时候,心里的那些烦躁与压抑也都消散不少。 杨中元似觉得有人在看他,转过头一看,见是程维哲回来了,脸上顿时扬起笑容。 “你回来了。”杨中元说着,慢慢从躺椅上做起来。 孩子才三个月,他身形看起来依旧很瘦,但行走动作之间却异常小心,让人能感受到他对孩子的珍视。程维哲冲他笑笑,心中最后那点阴霾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满足与惬意。 程维哲走到杨中元身边,一手牵过他,另一手则去抚摸他的肚子。 杨中元自有孕以来,肚子便一天比一天软,虽还未显怀,但摸起来却总能让人感受到别样的开心。 程维哲摸了摸杨中元的肚子,低声跟他打招呼:“小宝贝,父亲回来了,今天有没有折腾你爹爹?” 杨中元笑着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慢慢往主屋里面走:“瞎说什么,他连动都不会呢。” 回到主屋,程维哲净面换衣之后,把杨中元请到了茶室里面。 “长青什么时候摆饭?我都有些饿了,你吃过了没?”程维哲陪他坐在门口的软榻上,一起望着夕阳中的荷花。 粉白的花瓣被染上胭脂颜色,池水也闪着薄光,虽是落日时分,却也有别样的美丽。 “我这一天要吃好几顿,刚爹爹端了一碗汤来,逼着我喝光了,这会儿倒是不太饿。你要是想吃饭,便叫长青摆了吧,爹爹跟师父在安苑吃了。” 程维哲点点头,见他今日气色很好,因为现在鲜少操心别的事情,睡得也足,他比刚怀上那会儿要精神的多。 他了解杨中元的脾气,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有事情瞒着他,否则后果要比直说更加严重。程维哲思忖良久,最终还是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今个的百花宴有点小事情,我想同你讲讲,问问你的意见。” 其实今日程维哲一进家门,杨中元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今日百花宴生意特别好,他一个不会这么早回来,另一个,也不会脸上没有笑模样。 他心里有了底,接受起来便更快了些。 “说吧,我听着呢。”杨中元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 程维哲环住他的腰身,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吻:“我慢点说,你也慢慢听,好不好?” 见他比自己还要犹豫小心,杨中元心里的那点担忧也少了几分,笑说:“好了,磨磨唧唧的,说完还要吃饭呢。” 程维哲这才继续道:“今个,锦绣园也做了百花宴,我叫小厮打听过,除去最后那个团圆饼,其他的跟咱们菜谱一模一样,味道我没叫尝,不乐意叫他们做咱家的生意。但我估计可能每道菜的味道都略有些不同,肯定不如咱们家的好。” 他说完,见杨中元垂着眼不答话,便轻柔地顺着他的背:“他们家每一桌比咱们便宜二两银子,所以今个咱们生意便不是特别好,但许多老主顾都来了,都说咱们家的席面好吃呢。” 这几句话,他虽然说得慢,言辞也很柔和,但却都是实话。 他知道杨中元会生气,但还是要讲。福满楼是他的心血,就因为他现在不能日日去楼里面看顾,所以他更要把事情都讲清楚。 最后程维哲低声道:“会出这样的事情,都是我没有看好楼里的伙计,你要生气,先把我骂一顿吧。” 原本杨中元听了前面的事气得浑身都不舒服,可等程维哲说完,他又渐渐平静下来。 开门做生意,总要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 他们要做的是大买卖,以后肯定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要是每一次都这样生气,那还没赚到大钱便要吧自己气出个好歹来,对于锦绣园那样的行为,真不值当他们生气。 杨中元深吸几口气,又用手摸了摸肚子,这才缓声道:“他们一桌便宜二两银子?那忙活一天才赚多少?” 本来做席面博口碑,他们定的价就不高,基本上贴着成本赚个二三两的辛苦钱。 锦绣园比福满楼大,小二学徒厨子也多,他们既要便宜二两银子,还要能给更多的伙计开工钱,这一天下来只怕是不赚也不赔。 “你说,他们图什么?”杨中元不解地问。 自己忙了那么久的心血都白费了,杨中元自然憋屈,可想一想对方基本上没挣钱,他又觉得高兴起来。 叫你们使坏,活该! “图什么?”程维哲眼睛闪了闪,有些厌恶地说,“无非是恶心我们呗,不过,他们家生意最近也不太好,想借此机会翻身吧。” 杨中元也道:“翻身?借此机会?打得好算盘,有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这次百花宴从头到尾都是咱们这边的构想,他们抄去了皮毛,却学不到咱们真正的好手艺。不是有菜谱,就能做出福满楼的味道的。” 杨中元越说越自信,越说越激动,倒是程维哲赶紧安抚他几下,笑道:“是是是,我们小元最厉害了,谁家大厨都比不上。” “那可不,也不看我是跟谁学出来的。”杨中元道。 程维哲见他没再生气,想想又说:“后厨还剩了不少的鲜花,我想着……百花宴我们不做了,单做团圆饼如何?” 杨中元眼睛一转,顿时起了别的点子:“好主意……咱们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要做就要堂堂正正赚钱!叫他们给我等着!” ☆、137露馅 程维哲见他眼睛亮晶晶的,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吃饱了的小狐狸,顿时心痒难耐,把他狠狠抱在怀里亲了一会儿。 说是狠狠的,但其实动作却相当轻柔。说真的,从小到大,从来都只有杨中元打他的份,无论是两个人定了感情之前,还是之后,程维哲对他都有十足的耐心与温柔。 有时候程维哲自己想想,大抵是因为他们未出生时便命定了缘分,所以他会对杨中元那么好,所以杨中元也甘愿为了他生育子嗣。 两个人腻歪好一会儿,杨中元才说:“我们不如把每一种花都做了团圆饼,做一种甜,一种咸,一种豆沙,一种卤肉,如何?” 他们原本定在今天的团圆饼是甜的,里面用了百合与少量的糖,味道很淡,外皮多层,轻轻咬一口,苏薄的外皮很轻易便能碎开,顿时便会有满嘴的百合香味。 豆沙里面可以做玫瑰豆沙糕,咸的可以做菊花芝麻酥饼,而卤肉的也偏甜,却是用梅花做成酱,跟卤肉做成千层酥饼,这样一来,四种糕饼摆在铺子里,也相当好看。 杨中元把想法一说,程维哲立马点头:“还是你聪明,我还想着要不然把所有的花都做成一大锅馅,也不知能不能好吃。小元,这个糕饼,我想放到外售窗口那边卖,每样两个,八个一盒,只卖个成本价便行。” 杨中元点点头:“行的,不过,如果有人买包子超过一斤,便送他一个团圆饼,我就不信,白送的会有人不要。” 反正后厨那几筐花瓣不用也要浪费,还不如送做人情,顺带多卖些包子出去。 程维哲立马答应下来,想了想又说:“那明天可有的忙了。小元,铺子里的叛徒还是要抓出来,只能劳烦你了。” 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杨中元便已经多少领悟了他的意思,却没有任何不满和烦闷,整个人看起来似乎都很……兴奋? “没事没事,我在家太闲了,是不是要我去铺子里做糕饼?” 程维哲见他那兴奋样子,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小元这一阵子似乎真的太有些无所事事,因为他不在,铺子里的事情程维哲要一一过心,还要安排茶叶与夏家马上要上的新酒,所以也不能经常在家陪他,这倒是他的疏忽了。 等这一次忙完,一定好好陪他散散心,否则老在家里待着,也确实不太好。 “不,我明日把鲜花都运回家里来,再找两个小学徒回来,跟长青一起给你打下手,你把咱们要拿来售卖的团圆饼做好,后天开始卖。” 杨中元听着他的计划,又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怀疑厨子有问题?” 程维哲点点头,叹了口气:“虽然几位大厨都是咱俩一起选出来的,心里也觉得不太好受。但是小元……当时知道菜谱的四个人,余师傅跟钱掌柜我们都可以信得过,剩下两个,我心里却拿不准了。虽然余师傅也替赵师傅说过话,可我还是不太放心。能知道咱们百花宴那么详细的菜谱,不是他就是杨诚,我想试的就是他们俩。” 这也是,可是一想到他们当初诚心请回来的大厨这么快便背叛自己,杨中元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失落。他说不上为什么,但是那种不被一起努力的伙伴认同的感觉,其实相当糟糕。 程维哲见他闭嘴不言,知道他又开始纠结,于是抱着他轻轻摇晃起来:“小元,人无完人,我们不能要求别人跟我们想法一样,就算是签了契的,也总归有人为了名为了利甚至为了许多微不足道的理由背信弃义。无论是开门做生意,还是平时结交亲友,这种事情都是在所难免的。我们能做的,只能保持本心,让自己做好自己便成了。” 杨中元沉默良久,叹道:“这样的人,我看不起,我也看不起锦绣园。” 程维哲摸摸他的头,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便笑了笑,凑到他耳边把主意说了出来。 在这方面,程维哲一向比杨中元精明,他听了笑笑,脸色又渐渐好起来:“还是你聪明,行,按你说的做吧。唉,你看我好不容易舒坦些日子,又得操心找新厨子的事。” 程维哲立马说:“是是是,都是小的办事不力,请老爷责罚。” 虽说只是做团圆饼,但四个人也着实有些困难,程维哲一大早便醒了,打算早点去铺子里把事情都安排好,然后回来帮他忙。倒是杨中元今个醒的也早,趴在床边看他穿衣。 “你怎么醒了?我吵醒你了?”程维哲叫来小厮温了一壶热水,端了杯水给他喝。 杨中元喝完水,觉得清醒不少,人也畅快许多,笑着道:“没有,近日里渴睡的毛病好多了,早起也不觉得乏,你这么早去折腾伙计做什么?” 程维哲笑笑,没回答他,反而问:“你再躺会吧?饿了吗?” 杨中元摸了摸肚子,他确实是被饿醒的,笑着回答:“可不,我觉得好饿。你走了我便起来,早上你去铺子里吃吗?对了,昨天我们商量的事,我想着你还是别告诉余师傅了,他这人心思单纯,藏不住事,我怕他说漏嘴。你只要告诉他好好看着厨房里的学徒干活便是了,他应该还是能看得住的。” 程维哲认真听着他唠唠叨叨,却一点都不嫌烦。索性看外面天色尚早,他先洗漱完了出去叫长青预备预备两人的早饭,然后回屋伺候他起床。 说是伺候,其实也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趣味罢了,成亲至今,乐此不疲。 程维哲陪他吃过早饭,然后便套了马车去铺子。 他到的时候不早不晚,厨房里的人已经都齐了,正在忙活今天的早餐跟外送的包子。 程维哲同他们笑眯眯打过招呼,然后便找了两个小学徒,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们讲:“鲜花不要了,你们随我来,跟我去处理干净。” 福满楼一向对食材比较严格,听到他要把鲜花扔了其他人也没啥反应,倒是余镇看着有点迟疑,仿佛还想劝说他几句。 程维哲笑着对他摇摇头,招那两个自家的小学徒跟他一起上了马车,到了车上,他才对他们讲:“你们带回去直接找元老爷,他会告诉你们要做什么,麻利点,知道吗?” 两个小学徒算是他们家自家的下人,人也相当老实,听了也不问为什么,安安静静被李义驾车拉回杨府去。 等程维哲回到厨房,趁着赵凌风不再,他先是把杨诚叫了出来,非常认真对他讲:“昨个百花宴办的不太好,我跟杨老板想着等到白露时候,再做一桌席面,打算叫鸿雁席。到时候的主菜便用大雁,你趁着不忙的想想菜色,这事别同别人讲,要是这次菜色做得好,会额外给你奖励。” 杨诚听了,一脸激动的样子,程维哲又认真鼓励他一番,没再说什么。 等下午杨诚回家不在铺子里,程维哲又找来赵凌风,话还是说的那一套,但是宴席的名字却换成了白露宴。 说实在的,他用的这个诡计也实在是太傻了点,但凡聪明点的对手,就算收买对家的人,也不能傻到跟人家用一样的名字,这不明摆着说我在你家安插了人吗? 但是锦绣园就这么干了,还干的特别正大光明,从名字到内容一丝一毫都不差,除了手艺跟不上,其他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不仅如此,那个内鬼竟然也没想着走,还留在福满楼,装的跟别人一模一样。 是锦绣园太过自满,还是把福满楼当成傻子?程维哲不知道,也没兴趣去猜。 可这事却也急不得,一步一步来,等待那个内鬼自露马脚。他一没有证据,二不能抓着所有伙计挨个问话,那样他们自己内部就先乱了,简直得不偿失。 只能这样,先放个引子在前面,以锦绣园现在当家老板的个性,说不得很快就能给他们一个完美的回答,到时候便能知道内鬼是谁了。 希望,这一次锦绣园还是那么“精明”,跟他们用一样的席面名字,做同样一件事。 跟两个人单独谈话完,程维哲又找来余镇,十分严肃跟他说了一番让他好好盯着下面小学徒的事情。 余镇不是个太复杂的人,他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听了只当老板已经知道叛徒是小学徒的其中之一,于是也非常严肃认真地答应下来:“老板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把这个叛徒找出来。” 铺子里的事情都安排好,程维哲又把整件事都跟钱掌柜说了,叫他仔细盯着锦绣园的动向,便回了家。 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杨中元也可算是能找点事情做,领着长青跟两个小学徒把所有的团圆饼都做了出来。 见程维哲回来,他立马放下手里的账簿,走过来问:“怎么样怎么样?” 程维哲亲了亲他的脸颊:“恩,该安排的也都安排好了,至于厨子的事情,我也跟人牙李讲好,让他帮着寻寻,无论是大厨二厨都行的。” 杨中元指了指身后案板上整齐的糕饼,笑眯眯说:“我早就做完了,两个小学徒的面点功夫还真不错,也没大叫我帮忙,我只作了馅。” 好多天没摸到白面,程维哲知道杨中元肯定忍不住会自己动手包,不过见他满脸都是笑意,也没戳穿他,只说:“小元最棒了,晚上放厨房先存好,明天一大早我就带到铺子里,直接用烤炉烤出来。” 这烤炉是到了衢州以后才买的,做糕饼最是得力不过,只要火候把握得好,烤出来的点心相当酥脆。有了它之后,铺子里做糕饼更省事了些,也卖得更好。 “好,晚上还过去吗,在家吃饭吧。”杨中元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 程维哲笑着捏了捏他:“自然,以后我都回来吃晚饭,就算铺子里出了这样的事,但是钱掌柜跟余师傅也算是比以前更上心了,我回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杨中元一天到晚都没事情做,自然希望他早点回来,两个人一起谈天说地,聊聊铺子里的事情,衢州的风土人情,也是挺好的。 “就这阵子,月底我就能出门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铺子里。”杨中元脸上带着笑,显然为了将来能出门的事情而高兴。 程维哲好笑看着他,也没出言反驳,只说:“恩,好,到时候你走到哪里小的就跟到哪里。” 第二日的团圆饼自然卖的不错,虽然百花宴生意不太理想,但团圆饼不仅可以买回去送人,又听起来十分吉祥喜庆,主要是这事谁都不知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所以卖的自然很好。 等这段风波过去,人牙李也看重几个不错的厨子介绍给他们,程维哲先都看了看,先问的便是人品,手艺其实还是次要的。 他自然每一位都认真谈了,也问了情况,最后只说等杨中元月底来了铺子,一块定下来。 然而,就在程维哲以为白露那天才会露馅的内鬼,却以一个很意外的方式提早显出真身。 锦绣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百花宴尝到甜头,他们最近的生意还不错,略微往回拉了拉人气,所以关老板似乎有些心急了。 在白露前的十来天,他便打了大招牌,说要在白露那日做鸿雁席。 几乎是立刻,钱掌柜就得了口风,直接跟程维哲报了这事。 程维哲听到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一次他就连菜谱的细节都没跟手下人说,关老板难道是要靠自己来操办一桌席面吗?要是以前的锦绣园,有余老师傅跟钱掌柜在,他是相信的,可是现在,锦绣园一天不如一天,新大厨也不太得力,他竟然这样没脑子,简直让程维哲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我知道了,这事先不要跟任何人讲,明个杨老板会过来,我跟他一起处理这件事。” 钱掌柜点点头,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在他手底下出这样的事情,无疑是打他的脸,总算能抓到这个内鬼,他也觉得分外爽快。 一定,要把他赶出这里,叫他再也不能回来。 ☆、138辞退 时值八月下旬,衢州天气逐渐凉爽起来,上午杨诚早早去铺子里上工,刚一走到门口便见钱管家正站在柜台里算账。 钱掌柜一般都比他们来得早,走得迟,对铺子的事情非常认真。 “钱掌柜,早安。”杨诚礼貌地问早。 钱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沉声道:“早,随我来。” 杨诚心里一紧,他顿时觉得手心都是汗,可随即许多早就想好的事情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能慌,不要慌。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诚默默跟着钱掌柜走到后厢,钱掌柜先是敲了敲门,待里面允了,才推门而入。 这间后厢平时是两位老板休息之地,平时也只不过叫钱掌柜跟余镇过去商量事宜,杨诚这才是第一次进来。 后厢不大,前头只摆了一张简单的方桌,上面整齐摆放着油灯算盘笔墨纸砚,显然平时老板经常在这里算账。 再往后去,便被一扇屏风挡住了视线,杨诚也没心思往那后边去看,只把目光放到主位上坐着的杨中元跟程维哲身上。 距离上次见杨中元,已经二十日有余,他看起来比以前似乎更健康了一些,脸色也不再苍白,倒是有些红润。 他知道杨老板是因为有孕所以一直没来铺子,今日他破天荒过来,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两位老板一起解决了。 杨诚想到这里,立马便了悟了。他也没去跟杨中元打招呼,只低头不言不语。 他在等。 可在坐的两位老板却都不理他,程维哲笑着同钱掌柜道:“老钱,吃早食了没?一起?” 杨中元好久没吃余镇做的梅菜卤肉包,突然有点嘴馋,于是两个人早起便直接来铺子里吃。两份包子,两份肉末山药粥,再加两颗卤蛋,自家人吃,给的分量相当足。 钱掌柜笑着摇头:“老板慢些吃,我先去前面忙了。” 杨中元冲他笑笑,点头让他出去了。 等钱掌柜走了,杨中元又继续安静喝粥,程维哲捧着上月的账本认真核对起来,见他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问他:“吃饱了吗?再给你取两个包子来?” 杨中元犹豫一会儿,还是咬牙说:“算了,柳大夫说不能吃太饱,差不多了。” 程维哲帮他倒了杯温水,等他吃完送到嘴边:“漱漱口。” 杨中元接过杯子,慢悠悠喝了几口,这才抬起头,把目光放到杨诚身上。 在进来这片刻功夫里,杨诚原本安慰自己不要慌的心已经有些动摇了。那种被人冷遇与漠视的感觉相当糟糕,尤其他确实心里有鬼,所以觉得越发难捱。 直到杨中元抬头看他,他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杨师傅,我想你已经很明白,我们为何找你进来了。”杨中元声音淡淡的,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他这句话明明没说什么,可杨诚竟觉得自己一阵心慌,双膝竟有些软了。他努力告诉自己大不了便被赶出去,没什么好怕的,最终咬牙道:“小的,不知。” 杨中元一双漆黑的眼眸认真盯着他,便又开口道:“杨诚,锦绣园的老板分不清事,我们可不是,你糊弄糊弄他还行,糊弄我们可没这么简单。我跟程老板也从来都不亏待属下,就算你吃里扒外,我们也给你这十几天的工钱,你还是另谋高就吧。福满楼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杨诚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更慌了,他忙说:“冤枉啊老板,真不是我透的底,真不是我。” 程维哲拍拍杨中元的手,张口道:“我听说锦绣园要做鸿雁席?是也不是?” 这事杨诚还真不知道,他除了在铺子里上工,一般都在家照顾爹爹,他早就跟关老板讲过,菜谱他还未到手,先缓缓等过几天再说。没想到他那么着急,这样早便把风声放了出来,这到底是坑锦绣园还是坑他呢? 杨诚一下子泄了气,一屁股坐到地上,人都傻了。 程维哲见他这样,估摸着也是被锦绣园的做法坑了,不由心里越发畅快,扭头见杨中元嘴角也带着笑,便知他不再纠结。 感谢关老板,真是个好对手啊! 杨诚只恍惚了一会儿便立马清醒过来,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这一阵子的行为,想要努力挽回在福满楼的位置。 “两位老板,就算锦绣园放出这个风声,也不一定就是我说的啊……说不定……”杨诚慢慢站起来,低着头辩解道。 程维哲突然出声笑笑:“杨诚,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前些个日子跟你说的话,都是实话。” 他说罢,声音更低了一些,道:“我说只告诉你要做鸿雁席,便真的只告诉了你,这也是为何我们今日谁都不找,只单找你来的缘故。” 杨诚好不容易支起膝盖来,听到他的话不由浑身一颤,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沉沉的,仿佛无光的黑夜:“我,我是有苦衷的……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他刚挑了个话头,却不料被杨中元厉声打断,“一个人,应当言而有信,应当堂堂正正,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作为背信弃义见利忘义的借口。所以,你的借口我们不想听,也没兴趣知道。” 他说罢,顿了顿:“一个背信弃义之人所说之言,听了脏耳朵,你走吧,不送。” 杨诚准备了好一长串话在嘴边,可事到临头,人家却不让他说。他顿时觉得一阵憋屈,噎在嗓子里的那口气想吐吐不出来,憋得他脑袋痛。 可人家不让他说,也这样强硬地让他赶紧走,杨诚已经明白自己要留在福满楼再无可能,只得慢慢站起身,冲他们两个鞠了一躬。 然后,他便扭头往门口走去。 “等等。”杨中元突然叫住了他。 杨诚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他扭头往两位老板看去,希望对方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却不想杨中元看着他的目光冷冷的,不喜不怒,一点多余的感情都没有,他只是平静道:“记得,走的时候找钱掌柜领了工钱,省得以后有人说我们欺压伙计。我们福满楼做不出这样的事,也不希望平白被人污蔑。” 他这话已经说的相当不留情面,杨诚眼睛里的光亮瞬间暗灭,他叹了口气,终于低头走了出去了。 等到院中再无其他声音,程维哲才牵起他的手,笑着问:“痛快点了吗?” 杨中元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嘴角慢慢扬起:“恩,痛快多了。” 程维哲笑着看他,眼睛里满满都是温情:“那就有劳杨老板再多等等,待会儿还有新厨子要来。” 这一次,福满楼索性一次招了两个二厨,两位师傅的手艺各有特长,一个擅长冷碟,一个擅长白案,直接把余镇与赵凌风这部分的工作分担出去,也给菜谱多添了几种花样。 八月末,处暑已过,夏日不再。 杨中元已经三月有余,孩子落稳,终于让他不用再闲于家中,隔三差五便上铺子里看顾一二,程维哲终于有时间忙活茶叶的事情来。 夏日最后一批茶眼看便要采了,程维哲几乎两三天便要去一趟衢沐县的茶园,看着茶农把最顶上的芽叶采摘回来。 因为是顶叶,所以采摘极为仔细,这也是今年最后一次采茶,等过了日子,一个冬天都要养树,待来年开春再出新芽。 韩世谦年纪大了,程维哲不好劳动师父来操心这个事情,还是自己一个人硬扛着,两头来回跑。 结果大半月下来,杨中元倒是开始胖了,他却有些消瘦。 周泉旭担心完杨中元,又开始惦记他,韩世谦只好让他跟着一起翻修家里的后院,省得操心个没完。 既然要做茶,便要有自己的茶坊,索性杨家买的这块宅子占地极广,除了前院和后宅,还有下人们居住的后院与后边的大花园。 不过他们家的下人不太多,主子也没多多少,程维哲跟杨中元仔细看过图纸,便把花园分出去一半,把后院的下人房也划了两栋进来,单拿来开个后门做茶坊。 这事一直都是韩世谦在操持,两个月间一直没停,修好了库房炒屋,又给茶工新修了下人房,等着茶来了便招人进来做工。 炒茶是个体力活,只靠程维哲一个人炒百十来斤茶,根本不可能。不过好歹茶坊刚刚建起来,这一年的夏采他们也没想着能直接挣大钱,程维哲还能一个人咬牙扛过来。 杨中元肚子渐渐显怀,看他日渐忙碌起来,自己身体也稳当起来,便日日都去铺子里看着,倒也给程维哲减轻了些负担。 就这样紧紧忙活大半月,九月初,福满楼的第一批新茶终于从衢沐县送到了衢州杨府。 杨中元从铺子里回家,直接便去了茶坊。 当看一捧一捧的新茶堆放在货架上,杨中元问着茶叶清香的气味,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与高兴。 他们会越来越好的,他坚信在他们一家人努力之后,印着福满楼大字的茶饼会卖遍大梁大江南北,他们会成为最好的茶商。 程维哲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着这小半屋子的茶,笑着说:“老孙跟老张采茶手艺相当好,这些茶炒连青紫笋,定都能出上品。” 杨中元拉着他的手,靠在他身边笑:“恩,一定可以。” ☆、139首茶 做茶是个辛苦活,尤其是炒青的时候,一般绿茶的炒青先用手直接下锅翻炒,等到烫手之后才换成茶扒,翻炒直至茶叶均匀散水,才出锅进行揉捻。红茶的炒青也叫红锅,跟绿茶不同,采用“摸一抖”的炒制手法,全程都要亲手来做,不用茶扒。 连青紫笋跟一般的红茶也略微有些区别,要先进行发酵然后再锅炒,之后还要复揉、烘培、筛分挑拣最后才是复焙匀堆。 这样精制的红茶,筛、抖、扇、拣、烘缺一不可,最后才能出上品。 他们从衢沐县买的茶园,一共四亩衢红茶树,产出的鲜叶不过百十来斤,炒后出成茶,大抵只剩三四十斤的样子,程维哲一个人辛苦一些,连续忙了三四天天才全部锅炒完毕。之后的工序,就不用他一个人忙碌了,有韩世谦跟小厮在,速度到底快乐起来。 整个锅炒过程里,韩世谦都没出手帮忙,想要做茶叶生意,就要自己亲自熟悉每一道工序,锅炒关于成茶的口感,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要是程维哲连这个也学不好,那也不用谈什么做茶商了。 无论以后他们是自己找炒茶师傅,还是直接教徒弟来做,那都是后话,如今还是要自己把口碑创出来,才能有后话不是? 在茶坊的事情上,杨中元帮不上大忙,却在别的事情上动了心思。 虽说沐泽湖沿岸盛产衢红,但连青紫笋毕竟是用顶叶做的好茶,光凭用叶,也算上等。价格自然要比产量低却对叶不太讲究的沙罗清茶要高一些,大抵一两在一两银到一两二银之间。福满楼一直都有卖茶,开到如今将近四月,除了刚开始用的沙罗清茶是用顶叶而做,价格比较贵,后来免费送的都只是普通的中叶,这个价格说不上太贵,却也不便宜,因此颇得食客口碑。 刚开始的时候,福满楼茶叶种类并不是太多,也没有自己的茶园,只偶尔买了好茶回来韩世谦教给程维哲自己炒了,只算作每月的新茶在福满楼里给食客售卖,因为数量太少,基本上每次两三天便能卖完,不挣钱,也不赔钱。 程维哲一手炒青尽得韩世谦真传,挑茶也很讲究,不是好茶从来不要,所以他们家的茶叶渐渐打开了口碑。 就是数量太少,一直没有大批量售卖过。 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想过从别家买成茶来卖,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将来他们总要做自己的口碑出来,用别人家的就不那么好了,还不如一点一滴,让大家有个好印象来得实在。 程维哲努力做出了好茶,那杨中元便努力卖掉它。 茶叶轻,如果不喝浓茶,一两能泡十来次水。如果是用煮的,那更好一些,碾碎煮汤,用得比冲泡还少。最便宜的大叶子茶,一两银子也不过六十几个铜子,普通人家也喝得起。 贵的自然就是珍香馥烈的名茶,普通百姓虽然喝不起,却都能叫出名来。 就像那御供千重雪、龙凤团圆和小荣华,就算富贵人家也都没得见过,大梁百姓也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就是茶在大梁的魅力。 他们福满楼这第一步,要走得稳,走得巧。 杨中元特地找隔壁褚氏布庄定了一批比较便宜的蓝印麻布,找了绣工几天赶制了一批带有福满楼印记的福兜出来。 福兜很好做,巴掌大的方布四角往上一抓,用粗麻线四维一穿,勒紧打结便不会散。一两茶叶大抵就是掌心那么些一捧,杨中元先让人撑了布重,然后便把成茶满满放入福兜中。 先不说他们这茶全部都是炒好揉捻后又挑了一次的,就说那包茶叶的福兜也挺好看,一两卖一两银子,可不比许多大茶商卖的贵,甚至还算便宜的。 杨中元想过,来他家吃饭的食客们大多家底还算殷实,九月秋收忙完了,各家都有余钱,买一两上等好茶回去也不算奢侈,应当能好卖一些。 程维哲炒完茶,还未等休息,便又过来帮他们包茶,因为要赶着上架售卖,所以包括杨中元在内,一家子人都上手了。小厮们把茶叶用秤都称好包上整整齐齐的油纸,再给他们裹近福兜里系好绳子。福兜上福满楼三个大字十分醒目,第一个成品做出来,倒是真的好看。 炒出的三十八九斤成茶只有一半做了一两的福兜,剩下的有八九斤要直接在福满楼售卖散茶,就是客人开席吃饭,直接让小二在旁边冲泡呈上。 为了吸引更多食客上门来品尝美食,所以这部分的散茶卖得比福兜要便宜一些,一壶茶的分量比百姓自己冲泡要足,并且小山的煮茶手法相当漂亮,这样喝一次,不过一钱,配上福满楼的美食,倒也十分相宜。 剩下十两,杨中元买了相当精致的青花釉里红茶罐,一罐里放上六两茶,盖上盖子,再用红封写上福满楼三个大字,专门用来送人使。褚氏布庄、悦安客栈、夏家、顾家几家相熟的食楼都要送,剩下的茶叶和茶罐就摆在福满楼门口,只要有人买四两茶,便送个茶罐给装上,送人也相当漂亮。 这样一通商量下来,手里的福兜包完了,一家人也把这第一批的连青紫笋想了个清清楚楚。 等到九月七,白露这一日,福满楼便又打了大招牌,说今日上最新的连青紫笋。今日过来只要点了连青紫笋的食客,每桌餐费都只收八成,相对于福满楼的价格来说,当日的这一壶连青紫笋算是白送的。 为了怕忙不过来,周泉旭跟韩世谦都去了铺子里,周泉旭帮着小二们上菜收拾桌子,而韩世谦则领着另一个小二在雅间煮茶,他自然是不出手的,却刚好趁了今天再教个煮茶小二出来。 而杨中元却和程维哲一起在前面忙活,程维哲几乎每桌都亲自过去讲了一番连青紫笋,而杨中元便在柜台里帮钱掌柜卖茶。 一开始自然卖得并不是太好,福满楼的茶只有他们家的食客喝过,一般而言都会买,但许多只好茶的茶客却并不清楚,一个他们的量太少了,再一个,福满楼的名号还是不够响亮。 程维哲一看刚开始售卖的效果不是特别好,便索性又把刚开业时用过的茶摊摆在门口,走过路过的,都可以吃上一碗尝尝。 他们家的连青紫笋味道相当温和,茶汤红亮清透,香味纯正持久而味道醇浓尚甘,远远走近,都能闻到红茶特有的醇香。 程维哲也不怕别人笑话,一边用漂亮的手法,一边大声吆喝:“上好的连青紫笋,今日售卖,白尝不要钱。” 有那熟悉的茶客笑着喊他:“程老板,你也忒卖力气了。” 程维哲笑着回答:“有一家老小要养,怎么能不卖力气。” 这一来一往,到时让铺子里的气氛轻松不少,路过的行人也不由停下脚步,来尝尝这曾经的贡茶连青紫笋。 虽说现在顾家也有兼供连青紫笋,但毕竟名号不如千重雪响亮了。如今的衢州,还是做崇岭雪芽的多一些。虽说雪芽的原产地在崇岭,但在沐泽湖一代也可生长,顾家就是靠着自己家独自培育出的崇岭雪芽茶树做出了千重雪,从而一举夺魁。 因着崇岭雪芽名号响,所以大凡衢州茶商都开始做这个,连青紫笋不是没有,却并不多,质量也不上乘。 等到路过的行人尝过福满楼的连青紫笋,有些许懂行的立马便觉出不同来,便问他:“老板,一两怎么卖?” 程维哲便会笑着答:“一两银子一两茶,今日要是进了铺子来吃饭点了我们的连青紫笋,只要付八成饭钱便可,客官,要不要进来尝尝我家的手艺?” 有的人被他说的心动,又看大厅里几乎没有空桌,便只好带了一两回家去吃。有的倒是有耐心,坐在大厅门口放的条凳上等桌。 等位的客人也不是白等,还有简单的小食锅饼充饥,算是相当周到。 这样一来,原本人就不少的福满楼便更是人头攒动。 杨中元在前台那边记账拿茶都忙不过来,更不用说还要收银子算账的钱掌柜了。 韩世谦领完了小二下楼,见这火爆场面也是一愣,赶紧撸了袖子跑到柜台后面,让杨中元坐下休息一会儿。 就这样忙了一天,竟然卖了将近六斤多茶叶,餐食的生意也比以往好,几乎每桌都要翻两次台,还有食客因为等的时间太长而中途离开。 等到晚上过了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算账,才真正长舒了口气。 这一段时间的辛苦,是一点都没白费。 不过,也太辛苦了些,虽然今天情况特殊,也暴露出他们福满楼人手不足的弊端。钱掌柜不仅要买酒算饭钱,还要卖茶招待客人,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而柜台那一小片地方,也实在是转不开身。 晚上回了房间,程维哲帮杨中元按摩后腰:“大厅跟二楼都缺小二,掌柜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得弄个专门的柜台售卖茶酒,家里的小厮也不够用,冬日里还好,等到春天开始采茶,那便忙不过来了。” 杨中元忙了一天,实在有些累了,但因为生意特别好,所以他精神还算不错,程维哲按摩的手法十分细致,他也没有睡着,认真听着他讲话。 “可不是,要想茶楼食肆放到一起,我们还要再寻一个更大的铺子,可是现在福满楼我也相当喜欢,实在是不想放弃。” 确实,这里是他们第一个开始奋斗的地方,从里到外满满都是一起努力的回忆,就算要另外再开分店,这里也不能卖掉。他们开的这第一家福满楼,不仅位置好,也给他们聚集了不少福气。 “先再去招几个小二小厮吧,趁着冬日空闲,先把茶工教出来再说。” 程维哲点点头:“好,你快睡吧,明日我自己去铺子里,你要老老实实在家休息。” 杨中元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又有些消瘦的脸:“恩,你也睡吧,我好多了。” 相比于福满楼这边温馨愉快,锦绣园的情况就不是那么好了。 那个所谓的鸿雁席不仅福满楼没有做,还弄了个新茶吸引了大部分游客的目光,锦绣园这次不仅没有福满楼的菜谱,甚是连大厨的手艺和构想都不太及得上。勉勉强强推出来的鸿雁席不仅没有延续百花宴的好势头,甚至让他们连平时的生意都没达到,大中午的时候竟然出现了空桌。 锦绣园的掌柜进了后厢,抬眼便看到自家老板铁青的脸。 “老板……那个杨诚……又来了……”掌柜虽然跟他是好朋友,此刻见他脸上满满都是戾气,不由也有些结巴。 关锦仁沉着脸,低声道:“呵呵,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想要什么。” ☆、140商会 一直以来,福满楼虽然渐渐口碑响起来,却也只在餐食一道。大凡衢州百姓说起他们家,大半不太清楚的除外,其余也只会说一句“那家的菜色不错”。 然而当他们开始卖连青紫笋,情况突然就变了。 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规则,做饭食的大多都是一两家食楼开着,就算非常出名客人繁多,挣的钱也有顶数。 但做茶却不一样。 先不说衢州府一地,就算沙罗沿岸便有六郡八府,这要是把茶叶卖到大梁各地,那一年的利润就非常可观了。 更何况,茶叶做得好,被选为斗茶的茶商,还能进京面圣。同样是做生意,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皇帝帝君,人人都能担得上皇商这个金字招牌。 福满楼一开始做茶,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便多了起来,程维哲跟杨中元早就跟下面人讲了,其他都不要管,认认真真做事便成。 第一日忙碌之后,后面的茶叶一直卖的不错。喝茶不同吃饭,各家串个门,主人家总要拿好茶招待客人,这样一来二去,几日之后福满楼的名字算是彻底在衢州叫响起来。 不仅酒茶卖得更好,就连食肆的饭食也好做多了,整个铺子里里外外都真正开始忙活起来,杨中元看下面人太辛苦了些,便又请了两个小二回来,还给他们加了工钱。 这样,每天才能显得宽裕一些,不用所有人从早忙到晚。 九月底的时候,福满楼这一批的连青紫笋已经卖到了底,三十多斤的茶叶短短二十来天便卖得精光,倒也真是相当厉害。 杨中元把最后的几罐茶叶都收起来,打算年节的时候做礼送人,然后又余出一些散茶放在铺子里专门售卖给堂食的食客,这才算彻底忙完一整个月。 铺子里的茶叶卖完,大家都松了口气,只是后续的茶叶跟不上,他们也觉得难办。 晚上杨中元跟程维哲蹲在被窝里数钱,简直要笑得合不拢嘴。 但是数完之后,杨中元又叹了口气:“再采茶恐怕要等来年三月,到时候四亩茶树也不过还是这三四十斤,实在是不太够卖。” 程维哲帮他把笔墨纸砚放回桌上,又把床上放的小几取下放到榻上,这才躺倒他身边,伸手帮两人盖好被子。 十月以来,天气逐渐转凉,杨中元已经开始显怀,身前隆起的那个小小弧度时刻提醒父亲们,新的生命正在茁壮生长。 程维哲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肚子,突然,他觉得手心似乎被人打了一下,这是小东西不老实翻身呢。 “这孩子倒是活泼,”程维哲见杨中元轻轻皱眉,变质孩子动的时候他也不太舒服,于是一双手抚摸的越发轻柔,慢慢安抚了杨中元的痛感,“小元,辛苦你了。” 似乎被他摸得十分舒服,杨中元眉头渐渐松开,脸上也带着微红之色:“说什么呢,这是我儿子好不好。” 程维哲帮他安抚了一会儿小家伙儿,又做身来帮他捏腿:“小元,我想趁着年节前再去一趟衢泽县,那边的大茶园虽然大多数都已经被买走,不过还有位置有点偏的没有主家。之前我跟师父瞧过,茶树没有孙家的精细,但根子不错,到时候请了老孙过去将养一年,或许能更好也说不定。” 老孙的儿子虽然刚刚束发,但侍弄茶树的功夫都是他父亲亲手教的,从小学到大,比许多岁数大的茶农都厉害,张家的父子三个也是一把好手。程维哲跟杨中元早先定下茶园的时候就说过,以后别的地方也要他们看顾一二,到时候多干多少活,便多给多少工钱。 就像今年的连青紫笋做得好卖得快,杨中元也让二毛多给了他们一家五两银子的赏银。不管怎么说,成茶好不好,嫩叶底子相当重要。 “你想去便去,问我做什么?茶园才是正事,先把茶树养出来,那是最要紧的。”杨中元动动腿,“好了,你也累了一天,过来一块躺着吧。” 程维哲又给他捏了几下,严严实实盖上被子,这才重新钻进被中,同他并肩躺在枕头上:“这不是担心你嘛,现在你走路也有些吃力,天天去铺子里盯着,我不太放心。” 杨中元笑笑,拉过他的手:“没事,小天日日陪着我呢,他十一岁了,懂事得很。” 徐小天这段时日的表现真是让人吃惊,早上早早起来先要跟着韩世谦做早课,做完早课便跟着两位叔叔去铺子里,到了也不废话,直接便去后厨上工。杨中元不忙的时候就在指导他,忙的时候就让他跟着其他大厨学,反正铺子里的小学徒都是那样,他不仅从来不拿架子,还比别人更用功些。 等到中午忙完,他会跟着杨中元回家,下午午睡起了,又继续跟韩世谦做学问。 这样一天忙碌下来,杨中元都觉怕小孩子累坏了,可他却越发精神,小小个人比以前窜了许多个头。 程维哲知道徐小天懂事,却还是说:“旁人再精心,也比不得我自己看得见踏实。小元,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要仔细些,我大概几天便回来,你可不能劳累着自己,现在你可不是一个人了。” 杨中元捏了捏他的手,迭声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多大个人了。” 程维哲笑笑,搂过他两人一同进入梦乡。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程维哲要离开的头一天,许久未见的夏君然跟尚泽突然登门拜访。 他们忙,夏家酒坊也很忙,所以近日来也就没多走动,只偶尔家里有了好东西,上对家送一送,聊表心意。 交朋友就是这样,你来我往之间,感情才能深厚。 因为第二日要出门,所以程维哲跟杨中元都没去铺子里,反而是韩世谦过去看顾。最近小山已经升为雅间的管事,上面的大小事情都要他操心,而楼下李树也被提拔为管事,专门跟着钱掌柜打理茶酒的买卖,一下子缺了两个人,煮茶小二便不够用了,韩世谦正好趁今天过去再教两个出来。 他们并不求小二学成大家手法,态度却一定要认真端正,动作要标准利落,让客人看了舒心,茶水冲泡得宜便成。 夏君然夫夫俩到的时候,杨中元正跟正跟程维哲一起给新出生的小宝宝缝平安被。 他们两个都不会做缝补的事情,杨中元好歹比他强点,但也有余。可这平安被都是要由两位父亲亲手缝制,所以他们两个便趁着难得的空闲,赶紧先做一些。 因为不熟悉,也根本不太会,他们进展实在有些慢。但两位父亲却还是很认真在穿针引线,就算针脚不太利落,总归密实一些得好,这样孩子生下盖在身上,也不会冷。 平安被是用各家健康孩子小时候的旧衣所改,把几件小衣剪成小块碎布,然后一针一线拼成一床小小的被子,用来祝福孩子以后健康平安。 夏家同他们关系很好,门口的门房自然心里有数,见他们来了,一面吩咐小厮进去通报,一面直接把俩人请了进来。 等他们两个走进主楼,便看到他们两个坐在茶室里跟着手里的碎步斗争。 夏君然一个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你们两个做的这是什么?难看死了。” 程维哲脸一黑,纳闷地问:“有心思笑话我们,不知夏兄当初是如何做的?” 说起这个,夏君然竟然一脸得意,他指了指身后的尚泽,仰着头说:“我有我们家泽泽,怎么地,泽泽那两床平安被做得漂亮着呢,回头给你们瞧瞧。” 他说完,脸上那种“怎么样,羡慕我吧”的表情特别扎眼,倒是尚泽叹了口气,拉着他坐到茶席边上:“两位,日安。” 他平时一贯沉默寡言,沉下脸来的样子也特别吓人,连夏君然都说家里大大小小的管事见了他黑脸都害怕,更何况是外人。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能巧手做平安被,这反差简直让程维哲跟杨中元说不出话来。 “尚大哥……你还真是……心灵手巧啊……”杨中元想了半天,才憋了这么一句出来。 回应他的,便是尚泽僵硬的脸,跟夏君然放肆的大笑:“哈哈哈,我家的,自然心灵手巧,哈哈哈。” 尚泽见他这样,更是无奈,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柔和下来,却说:“好了,说正事。” 夏君然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直起腰身,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封,起身递给杨中元:“看看,你们有本事,开店五个月,就能收到这个。” 杨中元不知这是什么,把那红封翻转过来,只见正面用工整的小楷写了四个大字--衢州商会。 就像不是所有郡府都能叫府城,所有的城市也不是都有商会。 衢州商会,便是大梁最出名的一个。 上至金银玉器,下至衣食住行,生活方方面面,百姓所需一切,大抵商会里都能囊括在内。 但衢州的商会,也不是人人得进。 大一点的茶商酒商布商米商自然在列,从百年老字号食府酒楼糕饼铺,到口碑上佳的客栈马行,再到船行杂运菜肉商,只要你是行业里面拔尖的人物,便能收到一封红封,正式被请入衢州商会。 杨中元和程维哲真的没想到,只五个月,他们便收到这封珍贵的信物。 ☆、141肯定 作为大梁最富有的大郡府,衢州的商人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圈子,衢商两个字,虽然给了这些商人旁人所不能及的荣耀,也给他们加了很多的限制。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既然要加入衢州商会,那许多事情便要跟着商会的规矩来。 夏君然见他们两个捏着红封没有回答,便笑着问:“怎么?太吃惊还是不愿意加入?我同你们讲,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加入衢州商会的。那些个规矩细则,都是给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加的,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程维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倒是很严肃:“夏兄,我跟小元自然知晓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我们的福满楼开张还没半年便接到邀请,说实话,我们心里有些没底。” 夏君然听了,却问:“我问你们,福满楼开张到今日,可曾赔过钱?” “不曾。”程维哲摇头。 夏君然又问:“那当初买下铺子的银子,已经赚回来没有?” “赚回来了。”这次换了杨中元回答。 夏君然听了继续道:“那……你们的新茶,是不是二十日便卖完?” “是……” 夏君然点点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尚泽。 尚泽脸上表情淡淡的,握住夏君然的手,却对他们开口道:“先不说食楼的事情,衢州茶商大小三十四家,只有顾记可以做到三十斤新茶月内卖光。” 听到他这么说,杨中元跟程维哲也不由吃惊。 他们知道自家生意不错,但如果说能跟顾记比,那是真的太了不得了。 顾记是衢州最大的茶商,担着南茶的名号,头上有皇商这个金字招牌,尚泽拿他们跟顾记比,简直是抬举他们。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他们比上顾记,生意也是不差的。 也不说衢州别的茶商的茶叶不好,但是福满楼的茶却是相当好。嫩叶好,韩家自古传下来的炒制手法更好,整个流程下来所有的茶叶都被筛选很多遍,是一片坏叶都无。而最后卖的时候又借了自家食楼的风,打着便宜的旗号把名声散了出去,加之外面的福兜相当精巧,价格也是正常偏低,这便把销路真正打开来。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他们这一次的生意几乎借了天时地利人和,总之是彻底把福满楼的茶叶招牌亮了出来,也让更多人记住了这家美味的食物。 夏君然和尚泽自然不知道这些他们福满楼自己的事情,但是也对他们两个年轻人这样迅速把事业做起来而惊讶,惊讶过后,更多的则是为朋友的成功感到欣喜。 这两个迷路时凑巧认识的年轻人,原来也是狠角色。 “这次也是运气,当不得跟顾记比。”程维哲听了尚泽的话,却说了这么一句。 确实,或许是因为他们这批茶量太少,也或许是没有其他品种的茶卖,虽然是迅速卖完,但真的不能跟顾记百年基业比。 顾记在衢州便开了两家茶楼,里面所售茶叶茶点不下几十种,更不提他们卖给全国各地代理茶商的茶饼跟散茶的量。如今的茶商里面,也只有北茶蔡家能跟他们一较高下。 尚泽听了,却难得露出笑容:“现在如此,以后还未可知。” 将来是个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好。 程维哲和杨中元又是一愣,尚泽是个说话很稳的人,没有把握的事情轻易不开口,他既然说了,证明他心里也很看好福满楼的发展。 “尚兄,无论怎么说,有你今天这句话,老弟也先谢过了。”程维哲冲他举了举茶杯,道。 尚泽点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见他们两个不再那么惊讶,夏君然才开始说衢州商会的事情。 衢州商会一般三月一大聚,也叫季会,基本上只要是会里的商贾有空,都会过去参加。不仅多认识几个朋友,也说不定能谈下几笔买卖,去了更能说明自己生意做得好,简直一举三得。 除了季会,还有平时的小聚,大多都是几个特定行当里的人参加,一起说一下最近的生意以及成本等等,算是相互交流一下行情。 这种一般叫常会,福满楼也是赶得巧,后日便有一场小聚,参与的只有两种商人,茶商与酒商。 自古茶酒不分家,这两样饭桌上少不了,寻常人家也都要吃,一般的食肆食楼,都是茶酒兼有,缺一不可。 所以,衢州商会的里的茶酒商人,便自己组了小规模的常会,偶尔有什么事情发生,便凑在一起共商事宜。 杨中元听他解释完,这才拆开那封红封,见里面写着邀福满楼两位老板于十月十八日一同去清芷园顾记茶香居座谈,请务必赏脸前往。下面最后盖的红印,便是衢州商会四个大字。 虽然是私下的常会,但只要加了新人进来,总要知会商会的几个行首知道,他们同意了,这封红封才能发下来,并盖上会印。如果都不同意,那程维哲他们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 顾记在衢州一共便只有两家茶馆,一家在清芷园里面,位置极好,风景秀丽,游客众多。 而另一家总店便刚好在宝珠街上,不过跟福满楼不在一片,离得有些远,却是本地人常去的品茶之所。 顾寒亭跟韩世谦的制茶理念是一样的,务必要静要好,要走心。这样做出来的茶才能让人品了舒服,温热的茶汤进口,有说不出的回味在里头。 程维哲跟杨中元刚开始做茶便知道顾家是个相当强有力的同行,可他们却并不是以顾记为对手的。他们两个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做出跟龙凤团圆齐名的茶饼,不辜负师父对程维哲的悉心栽培,也不埋没韩家曾经的手艺跟传承。 在他们看来,既然要做生意,人人都是对手,但并不能一味针对别人。 自己首先做好了,未来才有可能发展 。如果连茶饼都做不好,那其他的都只能免谈了。 夏君然笑问:“两位,去否?” 杨中元同程维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坚定回答:“去!” 十月十八,是个晴朗之日,程维哲一大早上起来就帮两人挑好衣裳,然后才唤来新提拔到主屋的小厮紫草,让他传早饭备水。 长青如今已经是内院管家了,家里头刚又找了专门做饭的掌勺师傅,他可算是不用忙得团团转,却也不比以前闲多少。 毕竟,如今里里外外的事情他都要看顾,虽说还是经常在主屋伺候,但大多杂事都交给紫草做了。 紫草为人不如长青机灵,很沉默,但手脚相当麻利,程维哲和杨中元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给他提拔上来。 等紫草备了热水青盐回来,程维哲正轻声叫杨中元醒来。 他如今已经五个月了,身体日沉,也已经显怀,肚子里的小家伙顽皮得很,经常动来动去告诉两位父亲他的存在。一家人都对他特别细心体贴,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晚上也都是早早便歇下,所以如今他还是能经常去楼里忙碌生意,人也看着还算精神。 “小元,起了,今日我们要先去楼里转一圈,然后才去茶香居。”程维哲轻柔把他扶起来,一边飞快帮他套上轻柔的棉衫。 杨中元睫毛动了动,没睡醒,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程维哲见他脸颊还有些红,眼中也迷迷茫茫,看起来特别迷糊可爱,不由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醒醒,咱们下午家来再睡,好不好?” 杨中元被他说得可算是醒了,听了嘟囔一句:“不就是开个常会,这定的时间也忒早了,各家老板都不睡懒觉吗?” 程维哲噗的笑出声来:“肯定睡懒觉,不过也不能天天睡不是?” 杨中元这段日子起得都不算早,他这是头胎,不仅整个人不太适应,就算嗜睡那阵子过去了,也总想在床上躺着。尤其是现在月份大了,一出门就总有人盯着他肚子看,他总是不太喜欢。 不过他心里装着楼里的事情,大夫也说叫他多走动走动,他这才没天天躺在家里。 听到程维哲打趣自己,杨中元不由呲牙咧嘴冲他做了个鬼脸:“你有意见?” “没有,绝对没有。”程维哲扶着他下了床,然后又帮他取来外袍。 等两人都洗漱完,早膳也摆在了一楼厅中,长青正拎着一个瓦罐进来,见他们二人下了楼,便笑着行了礼:“两位老爷,早晨安好。” 程维哲跟杨中元冲他点点头,便一起坐到桌边开始用餐。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这会儿正是一天唯一有空打理家中事物的时候,于是也没那么多讲究,程维哲跟杨中元这边吃着早饭,那边长青慢慢说着家里的事情。 他们家没那个主内主外一说,无论是铺子里的事情还是家中的家事,都是两个人一起商量着来,有时候还要叫上两老一小一起参谋,共同定下家里未来的生活。 他们家人丁单薄,本来就这么几口人,再讲那个谁高谁低压根就没意思。 等到家里事情处理完,杨中元两个也已经吃完了早饭,便套了马车,一同去了铺子里。 这会儿天气转寒,就连马车也用了棉布帘子,又加了车门,这才挡住凌冽寒风。 杨中元裹着暖和的大披风,手里抱了个铜质暖炉。 “最近李树表现挺不错的,老钱说那孩子挺聪明,想带带他。”程维哲道。 杨中元点点头:“恩,他跟小山都不错,不过小山年纪还小一些,不如李树稳重。回头给钱掌柜也涨了工钱,让他多带几个小管事出来,否则咱们以后人手越发困难。” 他们楼里面事情越来越忙,生意跟口碑都很好,其中一个便是小二机灵又懂事,如今福满楼已经跟衢州宝珠街上许多当红食楼差不了多少,口碑出去了,自然客人们心里便有更多期待。 就是因为心里有一定的期待,所以他们要做的只能比以前更好,否则那种落差会让食客们一次打住,再也不会来第二次了。 新客人重要,回头客同样重要。 ☆、142漕帮 两个人去了一趟铺子里,先安排好事情,然后便又乘马车一同去了清芷园。 清芷园是衢州最出名的风景胜地,它紧邻鸣春江与崇岭,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园中多有小桥流水花卉树木,是衢州最好的消夏之地。 不过冬日的清芷园也别有一番景致。 两个人到的时候,便看到红白梅花开了满园,鹅卵石小路蜿蜒曲折,引了鸣春江水而来的园中池塘上面残荷如墨,反而有一种凋零之美。 清芷园这边的商铺不多,大多附庸风雅之类,就比如顾家的茶香居,便是其中生意最好的。 一栋三层的衢氏高楼静静立在池畔,远远便能看到竹子扎成的围栏整齐别致,园中还有些许耐寒花草,从围栏的缝隙中还能瞥见一抹浅碧。 马车从清芷园门口停下,程维哲先下了马车,转身又扶着杨中元下来。 门口正有个三十几许的高个管事守着,见他二人下了车来忙上前问:“两位安好,可是福满楼的老板?” 程维哲挑眉看他,却还是点头答:“正是我们,不知您是?” 那高个管事忙摆手:“哎呦小的是茶香居的管事,可当不得二位敬称。茶酒常会一般都是在我们这边开的,二位是头次参加,如果招待不周,烦请二位多多包涵。” 年纪轻轻便能当上茶香居的管事,想必不是简单人物,程维哲听了冲他笑笑,杨中元接过话茬:“茶香居可是在大梁都数一数二的大茶商,能在茶香居做到管事,您肯定特别出众,怎么就当不得我们一声敬称了呢。” 那管事笑容越发灿烂,弯腰请他们两人往里去:“杨老板,您真是妙人妙语,折煞小的了,快快里边请。” 一行三人正要往里面走,却听后面夏君然声音传来:“小程,中元,你们来的倒是早。” 二人转身,便看夏君然拉着尚泽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 “夏大哥,商大哥,日安。”杨中元问了好,等他们一同往里面走。 “初来乍到的,我们自然要早点过来,总不能叫前辈们等在里面。”程维哲道。 夏君然则是摇了摇头:“无妨,茶酒这两个行当在衢州还算平和,大家都靠本事吃饭,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再一个,如果真有那心术不正之人,我们这常会也断然不会请的。” 这倒是,顾寒亭跟夏君然都是相当有原则的人,看不上的,是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的,更不会让那些人进自己这个小圈子的。 四人言谈之间,直接便进了茶香居的大堂。 茶香居这里布置相当雅致,乍一进来便觉浑身舒服,里面桌椅大多是竹制,左侧还摆放了满满一墙书册,中间的几个用树根做的矮茶桌上还摆了几副棋,而矮桌边上,还有一个高一点的圆台,上面放了一架古琴,想必平时有琴师在这里演奏乐曲。 茶香居这里程维哲跟杨中元是第一遭来,可一进来觉得连心都跟着静下来一般,倒是个好地方。 “妙,这里当真很清静。”杨中元感叹道。 由于时间还早,这会儿大堂里面只有扫洗的茶童,一行几人跟着那管事上了二楼,转过头来就看到几间茶舍。 二楼多半都是雅间,走廊最里面那一间最大,大抵能容纳十几二十号人,所以茶酒常会多半在这里举办。 管事见他们二人同夏君然认识,便也没有硬凑上去介绍,反而说:“几位贵客里边请,小的先下楼招呼去了。” 夏君然挥手让他离开,然后便带着两位新人往里面走。 四人刚走到门口,正要敲门,那扇竹制门扉便从里面轻巧打开,顾寒亭正站在门内,冲他们温和微笑:“几位,里边请。” 夏君然从小就认识他,虽然小了一辈,但关系一直都还不错,张口便叫他:“顾叔最近身体可好,您可是来的最早的。” 顾寒亭退了半步,把几人迎进屋来,先给杨中元指了座位。 因为只是茶舍,所以屋里并没有圆桌,反而是做了散席。堂中正中央摆放一个原木茶桌,周围几张圆凳显得分外古朴。旁边两侧还摆了许多桌椅,倒是个议事的好去处。 杨中元这一路走来也觉得有些累,先是冲顾寒亭道了谢,然后才坐到了椅子上:“顾老板,日安,我们这是头一次来,如果有不规矩的地方,烦请多多提点。” 顾寒亭让小厮上了银针,笑道:“你们两个孩子,我跟韩大哥是至交好友,你们便也叫我一声顾叔就是了,见外什么。” 银针是相当温和的茶品,有孕之人也可饮用,顾寒亭这个动作颇为贴心,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知道他真把自己当晚辈看待,便异口同声叫道:“顾叔。” 这一声呼唤,反而让顾寒亭有些感慨,他不由道:“当年……算了这些都不提,你们最近的连青紫笋做的相当不错,我喝着很有以前的味道,但却有一些别的东西在里面,小程,这是你的手法吧?” 程维哲一听,忙又站起来回他:“顾叔不愧是大家,这都被你品了出来。” 顾寒亭听罢只是摇摇头,好半天才道:“别人家的我或许品不出来,但韩大哥家的茶我从小喝到大,熟悉得很。” 那倒是,上次他们虽然不在场,但回去的时候韩世谦也同他们两个讲过,顾寒亭跟他认识几十年了,彼此对对方都很了解,尤其是对方家里做出来的茶,只要闻到浮香,都能感觉出一二三四等来,何况是亲口喝过。 程维哲见他这样感慨,忙说:“我手艺自然比不上师父,让顾叔见笑了。” 听他这样说,顾寒亭又摇了摇头:“不,每个人的茶都有每个人的特色,你的就是你的,虽然继承了韩家最独特的那一些味道,可却有你的想法在里面。小程,以后顾叔也要加把劲了,你们年轻人都这么优秀,真怕以后顾家生意不好做。” 他们在这边说着茶,那边夏君然却跟杨中元讲了讲这次常会都有谁参加。 无非就是衢州的其余三家酒商同四家茶商,加上福满楼,在场一共十家。而他们这十家,却几乎占了衢州大半江山。 虽说夏家是当之无愧的皇商,可宫里也不可能只喝他们那几种酒品,其余三家也或多或少供过御酒,只不过都不如夏家一直独占鳌头,却也稳扎稳打,是行当里响当当的人物。 而另外四家茶商,除了一家只做最好的一等茶,其他大多都是做百姓常吃的那些。价格不贵,却能卖很大的量出来,虽然都比不过所有茶品都做的顾家,却也都是老字号。 听夏君然这样简单一介绍,杨中元更觉得自家得加把劲了。他知道能进衢州商会,他们自己的实力是一方面,而夏君然跟顾寒亭的面子也占了很大成分。两相比较一下,他们更应该好好努力,把衢商两个字做到实处。 几个人就这样简单聊了几句,不多时便有其他几家的老板陆续而来,程维哲跟杨中元跟在顾寒亭身边挨个见了面,又送了礼,这才同他们一起坐下,等着商议正事。 顾寒亭是他们几个人里面辈分最高也是家底最厚实的,理所应当的,一般的常会都由他来主持,今次也不例外。 他先是介绍了新加入的福满楼两位老板,然后才道:“今年的衢州茶也都还算收成较好,跟去年相比也并不差,而米粮也丰收,所以茶酒都不缺原料。不过前几日漕帮来了人,说北边粮食大丰收,茶树也十分丰茂,那边的米茶卖不完,想走水路运到衢州……” 说罢,顾寒亭顿了顿,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圈,便继续道:“就是不知,谁家想要吃下?” 他话音落下,屋里顿时扬起阵阵窃窃私语。 衢州本就丰收,他们每一家的库存也都是那些,今年比往年略微多了些却也有限,他们虽然略微有些吃力,但还是能让铺子正常周转,往外地多发一些成货就是了,可再吃多余的,便有些吃力了。 果然,一个二十几许的少东家想想还是说:“顾老板,我家今年比去年出货多,再多实在是吃不下了,就是怕漕帮那边……” 他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全都没讲。 衢州这个地方,是因为一条鸣春江才繁荣起来,因为鸣春江北至万溪,距离帝京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走水路,用最快的货船运载,日夜不休而上,那么衢州的货品能在五日之内到达帝京。而如果走陆路,却要十四天。 这将近十天的差距,成就了衢州如今的繁华。就连许多衢州特有的蔬果,也能从水路运到帝京。甚至更远的丹洛与仲水,也都能在八日之内到达。 要运送货物,就离不开掌管福船的漕帮。漕帮是大梁很特殊的存在,他们不是商人,也不是侠客,更不是官部,他们就叫漕帮,平时做的也只是南来北往的水路运送买卖。 衢州的商人往北出货几乎全部都走漕帮,同漕帮关系也一直很融洽,每三月一次的季会,都会请漕帮在衢州的总把头参席,有任何事情都会同他商议。 漕帮也很给衢商面子,货急的时候,就算是换船快走也一定给运到。一旦货运途中出了任何问题,漕帮一定亲自登门拜访,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讲清楚,然后再把赔偿等等所有的事情列个明目给货主,从不叫货主银货两空。 这种情况下,衢商们也相当给漕帮面子。 比如这一次,他们明明吃不下更多的货,却还是想着怕漕帮那边不好办。 毕竟,给了漕帮面子,漕帮才会给你面子。 那条湍流不息的鸣春江,也就仅有漕帮在做货运生意,而漕帮背后,还有大梁的水路衙门,一环扣一环,一级压一级,他们得罪不起漕帮,而漕帮也不能胡作非为。 就比如现在这样,北方丰收,茶叶和米粮富足,一旦当地的产出富裕,那么便会造成米粮茶叶降价,那农民辛苦一年便打了水漂。为了保证农户的生活,大梁官府自然要把多余的米粮运送其他地区,因为幅员辽阔,所以每年都还算好,这里丰收那里干旱,这里富足那里贫瘠,靠着车马驿跟漕帮,大梁的整个货物都可以互通有无。 这个时候,漕帮就要主动吃下多余的米粮茶叶,好给官府分薄压力。等到贯通南北的运河挖好,想必那时生意更好做,东西也更好运。 在座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些情况,漕帮既然吃下了,那么沿途各郡商人便会被他们知会,从万溪一直到衢州,这一路沿途而来,这些米粮跟茶叶说不得就能直接卖完,不用再从沐泽湖转沙罗河沿岸继续贩售。 毕竟货物走的越远,所费也越多,风险也越大。尤其是茶叶,那都是嫩叶,放久了便不行了,能到衢州,已经算是最远的了。 顾寒亭见大家都沉默不语,不由叹口气:“要说往年咱们也能多少吃下一小部分,可今年咱们也丰收,各家的行情我也知道,再吃就是超了。好了,大家都不要勉强了,这事情要是不行,我明日便跟会首商议,总得能吃下一些,不然要叫漕帮为难。” 听他这么说,杨中元偷偷扯了扯程维哲的衣袖,却没讲话。 程维哲了解他,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们如今实在是缺茶叶,这瞌睡便有人送枕头,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对视一眼,程维哲想想,便出言道:“顾老板,实不相瞒,我们家如今正好缺茶,不知您待会儿是否有空闲,替我们引荐一下漕帮的管事可好?如果这批运来的茶叶好,我们会定下。” 顾寒亭把目光定到他脸上,见他真不像是特地给他们卖乖示好,这才笑说:“好,待会儿等散了会儿,我带你们去见漕帮的人。” 他说完,便停止了整个话题,倒是旁边的夏君然在杨中元边上耳语道:“你们两个,真是运气好啊,服了。” 可不是吗?看福满楼这一路顺风顺水,虽然偶有波折,可都没有阻拦他们前进的脚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能站在顶峰,那必然能缔造衢州新的传奇。 常会时间不太长,等把衢州最近的大小事宜都挨个讲了,便散了席各自走了。 程维哲跟杨中元自然留了下来,他们最后把夏君然跟尚泽送走,这才跟着顾寒亭去了旁边另一间茶室:“顾叔,我们如果定得多,都买下可否?” 顾寒亭诧异地看了一眼问话的杨中元,道:“小杨,野心不小啊。” 杨中元腼腆笑笑,只说:“我家没大茶园,这也是无奈之举。” 顾寒亭反而道:“倒退个十几年,我跟你们一个岁数,是万般没有这般勇气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程维哲赶紧道:“顾叔抬举我们了,我们这次真是太着急,凑巧便有了,不赶紧定下来,下次不知要等什么时候。” 顾寒亭笑笑,没再讲话,反而敲了敲茶舍的竹门:“周把头,我带了两位新人同你认识。” 里面轻悄悄的,连脚步声都无,却在下一刻竹门应声而开,仿佛知道他们已经在门外等候一般。 里面站了个四十几许的青衣壮汉,他留着一脸络腮胡子,身高体壮,一看便是相当有力气的行武之人。 那人看起来十分粗狂,可张口而言,却相当细致有礼:“几位初次见面,我姓周,快快里边请。” 他说话声音也不是很响,却醇厚有力,程维哲跟杨中元算是头一次接触这样的人,心里反而多了几分好奇。 毕竟,丹洛离万溪还有些距离,程维哲也从未在程家米铺里面做过差事,自然没有同漕帮接触过。而杨中元十来年都在宫中,是更不认识了。 几人进了屋来,顾寒亭先是给他们介绍一番,然后便说:“两位小兄弟是我故交,周老兄一定要多多照顾,我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三人把他送到门口,顾寒亭往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凑巧,你们都在我家吃茶,今日便是我请了。下次有时间,小程跟小杨再请我去福满楼吃一顿好的吧。” 他这一句话,便把面子铺了十乘十,程维哲到嘴边的拒绝话语还未说出,便被堵了回去,只好笑说:“顾叔随时去,我们定然好好招待。” 等他走了,三人回到茶舍里,程维哲自然而然烫起茶来:“周把头,我们都不是啰嗦人,我想问问如今漕帮手里有多少茶,是什么成色?” 周把头听了也不含糊,直接便说:“不满二位,今年北地粮食大丰收,我们手里的米粮比茶叶要多,但刚才顾老板也说你们是做茶的,米粮用不太上,茶叶能替我们分担一些,也是很好。” 程维哲点点头,他其实想着家里的米可以多加一种卖卖,反正百十来斤大米他们福满楼还是买得起的,就算自家吃,也不一定吃不完。 关键是,这个人情要卖得好,卖得妙。 周把头见他们二人脸色平静,不由笑了:“你们也是年纪轻轻,虽然跟你们是第一次合作,但顾老板介绍的人,我们漕帮是相当信得过的。茶叶有丹绿与荣华,这两种都只过了第一道,运过来也没大事情。我可以保证,丹绿保证都是秋采最好的,而荣华肯定是顶叶,那边卖的便宜一些,加上我们漕帮的运费,我给你们丹洛正价,最后看你们要多少,还会再去个零头。 给丹洛的正价,就意味着漕帮花七八天运到衢州一个铜板都没收,这可是相当合适的。要是平时,估摸着怎么也要加价一成到两成。少去这部分加价,他们相当于用丹洛嫩叶的正价,买了第一道处理好的茶。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兴奋。 就算茶叶里面坏得多一些,他们也有赚头。更何况,他们刚推了第一波连青紫笋,要是一直到来年三月再上新茶,不仅中间断得太长,也容易让百姓忘记福满楼的好茶味道。 还不如这样,他们赌一把漕帮的信誉,也给漕帮一个不大不小的面子。在那边记了好印象,以后他们往外地运茶,也方便许多。 既然定了,那便不再废话,杨中元道:“周把头,你说把,如今运到衢州来的,到底还剩多少?” 周把头见他们依旧很淡然,心里便有些赞赏,听了便答:“丹绿有八十三斤,这里面有十斤可做白庭。剩下的荣华大抵有六十二斤的样子,都是顶叶,不会差的。” 漕帮这一路行来,已经把茶叶卖了一半多,就算是衢州再丰收,也只会是米粮更多一些,茶叶到底要依托茶树,就算是长势极好,也相当有限。 白庭的成茶一两便要一两银子,跟连青紫笋差几乎是一个价,但嫩叶就没那么贵了。大抵十斤只要五十两左右,而丹绿则更便宜一些,成茶才卖五六钱一斤,嫩叶只有其三成,这样算下来,这批丹绿大抵要二百五十两左右。而荣华的价格跟白庭又差不多,这样最后算下来,怎么也要六百两左右。 因为茶的品相他们还未看见,先不算坏叶有多少,只这些就够他们卖到来年一二月份,这样三月上了新茶,便能刚好赶上了。 无论这批差好不好卖,赚不赚钱,他们也得一直有茶品在做才行。 两人这样一算,纷纷觉得相当不错,于是杨中元果断道:“周把头,这一批茶叶我们都要了。而米,稍后烦请您列个单子,我们福满楼也是食楼,米也是要的,但数不入茶叶多就是了。” 周把头一听他们茶跟米粮都要,顿时露出了笑模样:“两位小老板年少有为,真是果断啊。周某在此谢过了,今日先这样定下,明日我带着弟兄们亲自把茶叶给您二位送茶坊里去,到时候不如我们细谈?” 他说细谈,肯定就不是光谈这一批的事情了,后续的其他来往买卖也要一并细细讲过,双方过了明路才是要紧的。 不管最后福满楼能做成什么样,就是这次能解漕帮燃眉之急,也令他们心中记了一个好字。 为商,便是如此。 ☆、143白庭 丹绿跟荣华算是程维哲最熟悉的两种茶了,他刚开始开小茶馆的时候卖的最多的就是这两种,如今再次摸到熟悉的茶叶,心中难免有些感叹。 杨中元坐在一旁看他跟小茶工挑茶,但凡坏叶烂叶都要挑出来扔掉,剩下最新鲜的嫩叶,才能用来作茶。 “说起来,那时候天天都要去茶园收丹绿,却从不觉得这茶香有什么特殊之处。”程维哲刚挑出一筐来称重,给杨中元报个数。 杨中元拿笔在本子上记了,笑说:“心境不同吧,那时候不觉得茶叶是自己家的事业,现在是了,所以你才觉得这茶很特殊。” 程维哲点点头,没再说这话题。 从丹洛运到衢州的这一批茶,总数有百斤之多,因为第一道工序做得好,所以基本上也没多少坏叶,经历七八天的时间快船从北运到南,依旧十分新鲜。 这个季节天气寒冷,嫩叶得以保存下来。 “这次可真是赶巧,要不然咱们冬日里都不知道要卖什么。”杨中元笑道。 程维哲点点头,把最后一筐荣华清点完毕,这才坐到他身边灌了口热茶:“荣华我看了,都是好叶,漕帮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南来北往都靠漕帮经营,要是他们不守信用,那商家也都不用再做生意了。” “小元,我想着这几日先把茶做出来,然后赶在十二月前去衢泽县。就是担心你累着,要不等我回来再开始卖茶?” 杨中元摸了摸肚子,低头想了想。 他不是个没脑子爱逞能的人,不能做到的事情从来不会承诺下来,想到那几日售卖连青紫笋时的忙碌,杨中元皱起眉头,最终还是答:“那就等你回来吧,你就把茶叶都做好便成,其余的我来操办,也不用急,等你回来刚好可以上到铺子里卖,赶在年节前就行。” 每年年节都是商人们最忙碌的时候,就连平时舍不得出来采买的百姓们也会到城里来上些年货,这其中上等茶叶是最好卖的。看起来精致,价格适中,送人是极好看的。 这一次荣华上了大约一百六十斤,这是挑完烂叶坏叶后的数,六十斤嫩叶,满打满算大抵能出五十多斤成茶。各家手法不同,程维哲他们作茶又很精细,大概最后也不过就剩下五十斤左右。 黑茶不如红茶跟绿茶好卖,但荣华到底是名茶,所以还是很客观的,说不得年节前便能卖完。这并不是他们夸自己的茶好,只是年根下卖什么都能出几倍的量,有连青紫笋珠玉在前,就算荣华卖的比那个差,最迟一月也能全部卖掉。 丹绿比荣华要少一些,但也有四十几斤,不过这茶不如荣华跟白庭名贵,年节根下作年礼不太出色,但自家喝却是极好。 这样一想,两个人心里都敞亮起来。 于是第二日起,程维哲便每日早早起来忙碌,就连韩世谦都没空闲教导徐小天,只得给他放几天假。 一颗茶树上,顶叶顶芽自然是最好的,而用丹绿作的白庭却是用顶叶下面那一圈第三层叶所做,这一层的叶子不会太嫩,也不会太老。出来的成茶味道寡淡清爽,跟名字相当得宜。 程维哲这一次却要多加一道工序,炒青的时候一锅加了两朵梅花。 这是他跟韩世谦早就想尝试的,白庭这道茶味道确实淡,回甘也不出众,却清爽宜人得很,他们想着加了梅香在里面,或许能提一提前味,后续的回甘也多了花香,只是不知道味道出来效果如何。 如果是老字号的茶商,定然不会这样豁出去尝试,可福满楼却不怕。 他们一开始都是稳扎稳打,这一次机会特殊,不抓住推出自己的味道,反而说不过去。 第一锅炒青出来,杨中元特地捧起来闻了一下,说实话,花香味道几乎闻不出来。因为放的不多,也只是尝试,所以等两天之后成茶出来,一家人迫不及待用茶壶煮沸再闻,那清淡淡的茶香里顿时便多了些别样的柔和。 梅花的香味很淡,配上白庭是最相宜的。第一沸的茶汤颜色清亮,满满倒上一杯,捧在手心先放鼻下轻闻,等那凌冽茶香入侵肺腑,再浅浅抿上一口热茶,顿时便觉得唇齿生香。 这一味茶虽然跟以前的白庭略有不同,但在清淡之中有了妩媚,而妩媚却不妖娆,反而让人心生暖意,最后的回甘也颇有些意蕴深长。 程维哲看到一家人的表情,一颗心顿时落了回去。虽然之前他也用小锅尝试,可还是没太大把握,如今正式炒出来的味道不错,那便可以照这个配比全部做出了。 韩世谦捧着茶杯,眼中满满都是欣慰,这个徒弟不仅把自己所教的都认认真真学进心中,还能举一反三加以改进,韩家的家学传给他,或许真的不会被埋没。 “维哲,起个名吧。”韩世谦笑道。 程维哲一愣:“这本就是白庭,起了名字恐怕旁人不知吧?” 韩世谦摇摇头:“这是你做出来的新茶,虽然依托了白庭,可味道已经变了。名字里面最好有些新茶的味道,你跟中元好好想想,到时候上到铺子里卖,便用新名就是。”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与激动。 除了白庭加了工序,其他的茶都是按照韩家老手艺而作,韩家是依托荣华起家,对荣华的手法比别家要繁琐一些,一般黑茶都只用普通的老叶,要经过杀青、初揉、渥堆、复揉、烘焙,最后才能出茶饼。这其中渥堆工序最为重要,而韩家的制茶方法也只特殊在渥堆之中。 因为区别于其他茗品,选的原料也并不是老叶,而是黑毛茶的下层叶,所以渥堆时间要略微久一些,出来的茶口感香醇,茶汤红亮,非常漂亮。 这一次也算是程维哲第一次动手做黑茶,因此整个过程非常精心,他们家的茶坊如今只在小厮中挑了两个过来做茶工,就算有韩世谦帮着忙,也实在是相当累。 这么多茶,大多数的炒青和渥堆都是程维哲一人完成,这样一直忙到十一月初,才刚刚把茶叶都做完。这段时间杨中元看他辛苦,却只在生活上越发细致,其余的话都没讲什么。 这是程维哲喜欢做的事,他竭尽所能为梦想而奋斗,杨中元只会为了他高兴,旁的什么心思都不会有。 因为是赶了年节,所以这一次的茶包杨中元花了更多的心思。连青紫笋用过的福兜很受好评,所以这一次他们三种茶叶一两装的都用了福兜,只不过花纹略有区别。 丹绿被杨中元起名为绿碧,用了浅绿色的福兜包。而白庭则改了烟胧白庭,用了藕色的福兜。荣华便还是荣华,用的是赭石色的福兜。这样三个摆在一起,看起来就相当别致。 荣华跟烟胧白庭都是一两银一两茶,而丹绿就相对便宜一些,一两只要五钱,这三种都是北地茶,一般北方的茶商运过来价格都要加两成,他们福满楼这一次却跟北地价格差不了太多,可以说得上是相当便宜了。 杨中元翻看了一眼黄历,转身又吩咐小厮从褚氏定了一批红色吉祥云纹芒锦,用油纸包好的茶叶各一两,三种茶叶一共三两放进做好的红色福袋里面,拎在手里送人相当好看。而这样一个福袋最后的定价只有二两二钱,比单买便宜不说,因为白庭的数量有限,所以也只做了一百个,这样一看,买福袋就合适得多。 福满楼的茶虽然都用了外包,但是里面的油纸却都有红封写着名号。他之所以想这样卖,也是想着让更多人尝到他们新做的烟胧白庭,知道他们福满楼的茶比别家的好。 等着些都定下之后,程维哲也收拾好行李,准备去衢泽县。 最近这段日子忙下来,程维哲整个人瘦了一圈,而杨中元的肚子却又圆了一圈。 孩子已经快六个月,他最近手脚都有些浮肿,行走也不那么敏捷。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腿上经常抽筋,一开始他心疼程维哲白天劳累,只自己努力弯腰捏一捏,后来有一次被程维哲醒来看到,不仅说了他一顿,还严肃要求他以后务必叫他起来。 “我自己又不是够不到,你睡你的便是了,白天我也能躺着歇歇,可你最近实在是有些忙。”杨中元是这样同他讲的。 程维哲听了却皱起眉头:“小元,我们是伴侣,你现在情况特殊,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分担你的辛苦。夜里只有咱们两个,你都不叫我帮你,我心里……” 杨中元倒不知他会这样想,听了忙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以后都叫你。” 这样说开之后,杨中元也不再自己坚持,再说他肚子越来越大,坐起来无论如何伸手都够不到小腿,想自己按摩都不成。 如果不是为了赶在年节前定下茶园,程维哲说什么都不想在这时候走。 离开杨中元哪怕一个时辰,他都觉得担忧思念,更何况一去十天半月,且不说度日如年,也差不多归心似箭了。 在走之前,程维哲特地同周泉旭商量一番,让他在自己走后搬去陪杨中元住几日。 虽说杨中元身体一向很好,也不是个娇气人,但程维哲就是放心不下,非要周泉旭点头答应下来,才肯作罢。 这样到了十一月十三,程维哲终于坐上马车,一路往衢泽县行去。 ☆、144暂别 程维哲离开以后,杨中元反而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算起来上次他也离开了十几个日夜,杨中元心中虽然颇为思念他,可也没如今这样寝食难安。 好在家里事情多,他无暇旁顾,劳累一天之后倒也能直接入睡,省去那辗转反侧之苦。 终于,在十一月中旬过去之时,所有的茶品都已经包好。 杨中元相当沉得住气,他心里清楚这会儿上架售卖,到底不如年根头里再卖更好,还不如让阖家上下都歇一歇,缓口气等程维哲回来再说。 就在他准备好好在家休息两天的时候,人牙李突然又过府拜访。 人牙李倒是个十分讲究诚信的人,从他们来衢州便一直托他找商铺小厮,除了杨诚大家都没想到之外,其余的没有一件事办砸过。 因此在程维哲跟他商量再开一家分店的时候,杨中元也直接请来了人牙李,让他帮忙找铺子。在衢州,租铺子总是很好租,可买就难了。 第一次他们能很快找到合适的,完全是运气使然。这次都定了一个多月,人牙李那边还没什么动静,杨中元本以为至少要年后才有合适的。 只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又来,难道这次福满楼运气依旧很好? 杨中元满怀激动,简单换了外袍便直接去正堂见了人牙李。 人牙李见他亲自出来相迎,忙站起来先让他坐下,这才坐在客位上笑道:“小杨老板,几日不见,你这变化太大了,还安好吧?” 杨中元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肚子:“好的很呐,都健康着,劳您记挂了。” 人牙李也不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三张图来:“你跟程老板可真是能人,我老李在衢州混了得有二十年,从来没见过想你们这样开铺子这么成功的。上次您二位说要开个分店,地方要比总店这边大,是否?” 杨中元笑道:“李老板忒会说话,我跟阿哲就是不能闲着,趁现在入冬生意淡下来,先把铺子开上要紧。分店的位置我们不太在意,但是地方却一定要比现在的铺子大。” 人牙李想了想,先把最下面一张取出压在上面:“那咱们先看最大的一家吧……” 其实也是凑巧,衢州做生意的多了去了,大街小巷都是商铺,可位置好不好,生意好不好就另说了。许多那不善经营的最后少不得把铺子盘出去抵债,到了年根底下,盘铺子的自然要比平日里多,毕竟,谁都不想背着债过年。 所以这一次人牙李很快就给来了信,并且一出手就是三家。 只是宝珠街的商铺真是千载难逢,这次的三家是都没有的。其中有两家在南城,位置很偏,剩下一家则在醉香街上。等到人牙李大致把情况都说完,杨中元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说实话,能有宝珠街的铺子自然是最好,可他们在这边已经有一家了,虽然因为面积不大显得有些拥挤,但是越挤就越说明生意好不是?有那不清楚衢州的游客来了,看见自家大堂里里外外都是食客,人头攒动生意火爆,肯定也想进来试试。这也是最近福满楼生意越发好的原因,外来的游客多了,外售的点心茶酒也多,虽然他们加了小二,还是显得忙乱拥挤,因为这样,许多老食客都有些怨言。 毕竟,每次过来都订不到桌,当然会比较闹心。 衢州的大食楼茶馆都是一开好几家分店,甚至有的连临近的郡府都有。顾记虽然在衢州只有两家茶楼,可他们在清芷园的那一家上下足足有三层,老远一看就比他们的福满楼总店大了一倍有余,根本不用担心拥挤问题。 原本他们真的没想过能这么快就发展起来,想着总得努力个一年半载再开分店,现在眼看老顾客要流失,程维哲也有些坐不住了,就算如今茶园里的事再忙,他也想把分店开出来。 现在辛苦一些,却能保住客流,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只是,宝珠街上没有商铺,可南城毕竟离得有些远,他们福满楼的定价又不算便宜,去那边开反而有些得不偿失。 杨中元举起那几张图纸认真看着,突然想起近些日子醉香街的传言:“李老板,我听别的老板说,郡守想在醉香街再开一条商街出来?” 这事确实有人传过,但知道的大多都是衢州商会里的老人,杨中元他们能知道,自然是夏君然说的。人牙李也自然知道,不过他就是做这个的,衢州有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听了不由感叹:“杨老板真是消息灵通,我最近确实听了这么一个说法,但最后到底如何就不知了。不过,宝珠街这里里里外外都是商铺,说实话,福满楼那栋楼,是今年我卖过的唯一一栋,其他再也没有人卖了。这几年宝珠街上生意一直很好,做什么都不太亏钱,占着商铺的老板们不愿意走,外面又总有人想进来,所以矛盾有些大。” 他这话意思倒是清楚,不管是外地商人,就连本地的商贾想要像杨中元他们这样开分店,也没法在宝珠街找到丁点大的空地了。有的跑去清芷园花大价钱自己直接建一栋楼,有的则只能去南城将就,还有的就近跑去醉香街上,把人家的民宅买下来,多交了税改成商铺,倒也算是勉强开了起来。 杨中元跟程维哲刚来的时候在衢州的大街小巷都认真逛过好几次,醉香街最近才去过怀安堂看诊,如今这么一想,顿时觉得醉香街上面的那个铺子不错。 那条街上已经零零散散开了几十家商铺了,比如火滕坊跟鼎膳斋都在那边有分店,并且还有个老字号怀安堂在那边坐镇,怎么想都比大老远跑到南城合适。 而且醉香街离家里跟宝珠街都不远,步行也不过就是两刻功夫,有什么事情都能很快应对。 杨中元心里定了主意,不由便问起了人牙李醉香街铺子的事情。 这一家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大抵比现在的福满楼大了一圈,上下有三层,后面依旧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个两层小楼。这里以前是个客栈,后面还有容纳马车的后门跟马厩,地方很大,相当敞亮。 只不过二楼跟三楼都是客房,需要全部重新装潢成雅间,才能开张。 人牙李见杨中元没有直接下决定,也不着急催,反而靠坐在椅背上小口品茶。 福满楼最近因为茶叶名声大噪,他自然知道,现在铺子里的茶都没得外卖了,可老板家里却有。连青紫笋算是一等好茶,用它来招待人,那是相当有诚意的。 能有如今成就,两位老板也真不是一般人,人牙李高高兴兴品着茶,心里这样嘀咕着。 终于,杨中元把其他两张图纸往旁边一放,直接问人牙李:“李老板,南城的铺子我并不是太喜欢,只想问问你,这醉香街上的最迟什么时候给答复?” 在人牙李的印象里,福满楼的两位老板都是很果断的人,这次难得杨中元有些迟疑,他也有些诧异:“这倒是不急,最近也没别家跟我问商铺的事,不过铺子主人想在年节前把铺子卖出去,好踏踏实实过个年。” 杨中元点点头,对于这点他也是了解的。 “实不相瞒,最近阿哲不在衢州,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好一个人做主,得等月底前他回来再说。李老板,不如这样,这铺子要是有别人问你你便卖了,知会我一声便是了。要是阿哲回来前还没订出去,那我们两个到时候就过去看看,如果地方好,那我们直接就可以定下。” 人牙李一听,就知道他自己肯定是看上了这里,兴许是因为程维哲不在家他没人商量,所以要等上一等。 想到年节前又能做一笔大买卖,人牙李心情自然是更好,于是笑眯眯答他:“这样稳妥,稳妥,小杨老板你放心,最近要是还有来找我卖商铺的,我也留着下次来给你看看。到时候看你们喜欢哪个就定哪个,您放心,咱们做了这么多生意,我绝对给您压最实惠的价。” 有他这句话,杨中元心里也稳妥了。他招来小厮把备好的福袋取了递给人牙李,然后便起身亲自送他到门口:“李老板,我这年根下也不方便出门,这是下月要售卖的新茶,先送您跟家人尝尝,要是吃得好,直接叫个小厮过来取便是了。” 他这样客气,人牙李自然要推拒一番,最后还是笑着收下这份年礼,嘴里说着铺子的事情一定尽力,便回家去了。 杨中元站在门边看他家的马车渐行渐远,长长舒了口气。 紫草扶着他,眼睛里有些担忧。 这段日子杨中元实在是有些忙,这好不容易要歇个午觉也被叫了起来,他如今月份越来越大,行走之间也颇有些困难,看起来也真是有些劳累了。 “老爷,咱进去吧。”紫草小声道。 杨中元拍拍他的头,低头冲他笑笑,紫草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当时把他选在身边,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知道阿哲什么时候回来,走吧,进去吧。”杨中元转身,慢悠悠往家里走。 十一月下旬,衢州突然落了雪。只一夜功夫,整个天地都变成素白。 第二日杨中元醒来,顿觉屋里又冷了一重,爹爹早就起来出了门,杨中元招呼紫草进来,叫他扶自己起来洗漱。 “老爷,外面下大雪了。”紫草到底还是个孩子,见外面下了雪也不由兴奋起来。 杨中元听了他这话,不知道为何,心里竟咯噔一下,惴惴不安起来。 算算时日,阿哲这几日便要回来了,也不知到时候路上好不好走。 ☆、145变故 衢州冬日不如丹洛寒冷,往年几个月也下不了一场雪,反而雨水比较多,整日阴冷阴冷的,家里没个火盆都待不住。 当时他们刚来衢州,就是怕冬日阴冷潮湿,在看过内宅屋子都有火墙才定下,如今到了冬日,烧上火墙之后果然舒服。 外面大雪一连落了三日都没停歇,这几日杨中元有些心神不宁,外出也怕地上湿滑,就一直没出门。 家里是暖和,可他却坐立难安的,一直让紫草出去看看程维哲回来没有。 他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好像程维哲真有什么事他不知,于是越发焦虑。 紫草人也老实,顶着雪去大门口瞅好久才回来,杨中元只让他去了两次就回过神来,颇有些抱歉道:“紫草,实在抱歉,我这心里着急,也没多想。好了,你去换身衣服,别出门了。” 紫草腼腆笑笑,安慰他:“老爷,早上不是才从县里送了信过来?您也都看过了,确实是哲老爷亲笔写的,不是他安好吗?或许雪停了便能归家。” 杨中元摸索着手里一摞飘银花笺,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总是对我不放心。如今有了小的,他更是仔细。出门这么多时日不归,他肯定是能早回就早回,我是怕他路上出了事,找借口让我安心。” 紫草跟着他们的时间不长,但对程维哲的细心妥帖颇有感触,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慌。可转眼看杨中元脸色不是太好,紫草只得安慰他:“老爷,哲老爷也不是没分寸的人,这大雪的日子怎么可能出门。他心里有你们爷俩,肯定会顾好自己的。说不得明日一早太阳出来,哲老爷就能到家了。” 紫草说完,也不想叫他继续纠结,麻利地取出早上钱掌柜送来的账簿:“老爷,这是这两日的账簿,离午膳还早,您先看着?” 杨中元压下满心的翻腾,接过账簿认真瞧了起来。 程维哲不在家,他又不能去铺子里,如果这个时候还想东想西不做正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紫草见他神色严肃起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给杨中元放好腰垫,温上热茶,这才安静退出书房。 门外,长青正领着两个小厮擦洗家具,入冬之后天气寒冷,杨中元跟程维哲体恤下人,让他们烧了火墙之后再打扫。这一拖就是半个月,终于等到烧上火墙,长青立马带着小厮忙碌起来。 “青哥,有什么是我要忙的?”紫草走到长青边上,笑着问他。 长青回头,见他从书房出来,眼神闪了闪,拉着他去了二楼。 杨中元在书房看账簿,二楼没人,方便他们说话。 “小草,老爷没问你哲老爷的事吗?”长青脸色不是太好,但看着还算精神。 说到这个,紫草面上立马浮现出担忧之色:“问了好几天了,外头这雪也不停,哲老爷再不回来,老爷晚上就要睡不着觉了。” 长青听罢,叹了口气。最近家里气氛紧张,杨中元整日不太安稳,而两位老人家也要操心家中,不仅要嘱咐下人不可多嘴,还要担忧程维哲,看着都有些疲惫。长青也跟着着急,可着急过后,却一点办法都没。 家里面能管事的人都知道出了事,只有杨中元跟紫草被蒙在鼓里,或许是因为夫夫连心,杨中元这几日反常行为也到底说得过去了。 总瞒着,也不是办法。可杨中元这会儿是要紧关头,他是万万不能再出事的。 长青想到这里,他张张嘴,低头却见紫草纯真的脸庞,终于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紫草没什么心眼,心里根本藏不住事,若是把话同他讲了,他肯定会直接告诉杨中元。长青想着杨中元越来越大的肚子,闭了闭眼睛,只低声安慰了他几句,让他细心伺候老爷,转身出了主屋。 还是跟老太爷商量商量吧,如果真的……他们可根本瞒不住。 这日夜里,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杨中元半夜腿上抽筋,疼醒之后又不好意思叫醒爹爹,只得扶着墙坐起来伸手捏。可他如今都六个月了,基本上怎么努力都摸不到小腿,费了半天劲腿上还是疼。 周泉旭年纪大了,有些浅眠,他这边动作再轻也能听到。等他醒过来,转头就看到儿子在那跟床单发脾气。 “小元,又腿疼?”周泉旭起身先批好衣服,然后搓热手心,帮他认真捏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不叫我?” 杨中元双手环着肚子,好似没听到爹爹的话,一个劲发呆。 周泉旭见他这样,微微叹了口气,手里仔细给他捏好腿,然后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小元,你最近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爹……?我……”杨中元看着周泉旭,有些不明所以。 周泉旭皱起眉头,严肃看着他:“我知道你担心维哲,可他是大人了,他做事从来也比你有分寸,这时候断然不会顶着雪回家。可你看看你,每天这么惶惶不安的,连带着孩子也跟着受罪。小元,你已经要当爹了,宝宝如今还在你肚子里,你有任何差池都会影响到他,你自己摸摸,他会动了,会跟你交流,也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你不高兴,他也跟着不高兴,你吃不下饭,他也饿着肚子,以后做任何事情,你都要想想他。” 这是杨中元归家之后周泉旭跟他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他一向对儿子都是和风细雨,恨不得把十几年的分离都弥补回来。可杨中元最近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想劝不知如何劝,怕自己说错了话,让杨中元更是着急。 周泉旭今日是下定决心,说得厉害一些,也要让杨中元安心下来。 他担心程维哲,怕他真的归不了家,可杨中元如今也担不得半分差池,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叫杨中元不要那么惶惶不安。 杨中元像是被他打醒了一般,突然回过神来,看着周泉旭哽咽道:“爹,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心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天不回来,我就心里急得慌。” 周泉旭见儿子眼底通红,心里只怕比他还要难过,却强忍着痛苦,伸手把儿子抱进怀中:“小元,维哲就快回来了,你好好的,他才会觉得安慰。” 爹爹温暖的怀抱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杨中元终于冷静下来,就连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也跟安静下来,不再那么彷徨。 “我好好的,我好好的。”杨中元呢喃着。 等到杨中元再次睡去,周泉旭却睡不着觉,他披上斗篷出了主屋,慢慢走回安苑。 这时正是夜深,天上月亮被笼进云雾之中,外面一片漆黑。 而下了三日的冬雪也渐渐小了,只星星点点落到肩头。 周泉旭回到安苑,进门就看到韩世谦独自坐在茶桌后煮茶,油灯很亮,照得他脸色暗黄,表情很是肃穆。 “怎么不睡?”周泉旭轻声问。 韩世谦仿佛突然被他点醒,立马把炉上的茶壶取下,抬头看向他:“你不是也没睡?” “小元不太舒服,半夜醒了一回,我也睡不着了。”周泉旭坐到他对面,脱下斗篷。 “希望明日能雪停,”韩世谦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前半生风光,后半生孤独,要不是有维哲陪我,认了我当师父,现在又有了你跟中元做家人,恐怕我要一个人孤独终老。” 周泉旭听他这样说,心里更是难过,他低声安慰:“维哲是好孩子,他不会有事的。” 韩世谦抬头望了望窗外月色,喃喃自语:“小元也是好孩子,我只希望他们能白首偕老,不要像我一样,这大半人生,都一个人度过。” 周泉旭低下头去,油灯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却隔着一张方桌,彼此没有交叠。 第二日一早,杨中元睡迟,等他起身已经太阳打头了。他拉开窗幔往外一看,只见细碎的阳光从窗棱处飞扑而入,带来冬日里难得温暖。 “紫草,备水。”杨中元冲外面喊一句,人也精神起来。 既然雪停了,那程维哲今明两天便能回来,杨中元这样想着,脸上露出笑容来。 紫草端了水盆子进屋,见他满面都是笑容,也跟着傻兮兮笑:“老爷,您今个安好?” “安好,今天日子好,我也跟着高兴。” 紫草听罢又笑:“昨个半夜就停了雪,南哥瞧了,说今日保准是个大晴天。” 半夜吗……那时他正跟爹爹谈心,谈到后来自己也跟着安定下来,难道是雪停的缘故? 杨中元边想着边摇头,他慢慢起身,仔细穿好外袍:“紫草,我有些饿了,今个早上吃什么?” 这边杨家大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远在衢泽县的众人却一片忙碌焦急。 杨中元是真的了解程维哲,他确实着急回家,于是在衢泽县的几日也几乎都不怎么休息,一直满县里面跑茶园,等到最终定下一户位置有些偏的大茶园,他这才松了口气,只休息一晚就说第二日归家。 他把马车留给二毛,自己则定了车马驿的枣红马,想着跟李义一起快马回去。 可风雪不等人,在他们离开衢泽县时,突然天降大雪,前路变得难走起来。 从衢泽县回衢州,必要经过一小段山路,路很宽敞,也不陡峭,甚至山都只是小山丘,然而变故,却偏偏在这里发生了。 ☆、146归来 程维哲自幼便跟着爹爹学骑马,如今到了这个岁数,自然相当熟练。这些时日在衢泽县跑茶园,也一直都是他策马在前,李义或者二毛跟在后头。 所以,当变故发生的一刹那,李义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连人带马翻下山崖。只消片刻功夫,风雪便迷了人眼,等李义下马跑到崖边探看,只能看到茂密的树丛与白雪,哪里还有一人一马的身影。 还好李义不是个没主意的人,他立马在原地做了记号,然后不顾大雪阻拦,飞快策马回到衢泽县找人回来帮忙寻找。 天气恶劣,风雪交加,衢泽县的壮劳力虽然都不乐意出门,但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被他请了出来,飞快赶到程维哲落崖的地点。 只是这会儿已经过去大半天功夫,雪已经落实,崖壁崎岖树多,贸然下去自然相当危险。李义见请来的汉子们几次都下不去,也不由跟着急了,竟想自己跳下去。 还是旁人拦着他,才终于没做傻事。 他们没找到人,天色也渐渐暗了,一行人只得失望而归。 二毛正在车马驿焦急地等着他们,见李义脸上青青白白,满满都是焦急与失望,他也不由叹了口气,险些哭出来。 不过,跟着程维哲出来这么长时间,他也再不是程家那个被人欺凌的少年。见李义实在是有些难过,他便先给了银子让帮忙的人先回家去,然后又让车马驿的人准备好些馒头糕饼。 等安排好这一切,他又从包袱里找出程维哲前些日子写好的平安信,给了车马驿的人,让他们之后两日按天往衢州送。 程维哲这平安信就是为了让杨中元安慰,原本是打算三日之后再归,结果他提早上路,信自然就被留了下来,没想到却派了大用处。 等一切都安排好,二毛才找了李义,严肃同他商量事情。 对于他们而言,程维哲不仅仅是家主跟老板那样简单,他跟杨中元都是和善的人,对下人宽厚体恤,尤其是像二毛跟李义这样卖身为仆的下人也从来不轻慢。二毛自幼便跟在他身边,被他带着读书识字学茶,如今一身技艺都是程维哲教的,可以说敬他如师如父。 今天突然被告知程维哲出了事,他一开始还很恍惚,一直等到晚上才终于清醒过来。 他已经跟车马驿的人问过,那一段路的山崖并不是太高,也不太陡峭,程维哲连人带马摔下去,可能一时半会儿只是受伤,并不会有更严重的事情。若果不是暴雪连绵不绝,他们早就能下去找到程维哲,现在唯有等待雪停。 衢州往常冬日都下不了几次雪,也从来没这样大过,车马驿的人也保证说明日或许就停了,二毛这才放下心来,安排好一切,压着李义去休息。 第二日一大早,当他们看到窗外暴雪纷飞,一颗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 帮忙找人的壮汉们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下山崖,二毛当机立断,带好干粮水壶干柴和火折子,就要自己下去。 李义忙拦住他:“安岑,你还小,让我去吧。” 二毛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定:“李哥,回头您给两位老太爷去封信,把事情说了,让他们好歹瞒住正君。家里还有长青哥在等你,我没什么亲人,小时候也练过武艺,我下去最合适。你放心,没找到老爷,我不会让自己出事。” 李义几次三番说不过他,最后只得叹了口气,在他腰上拴好粗麻绳,放他下了山。 这样的天气,要下山已经十分勉强,就算有绳索拉扯,想上来却是难上加难。但二毛能下去,他身上又带了干粮水壶,怎么也能勉强多撑几日,一旦雪停了,人可以立马救上来。 虽然已经出事一天一夜,可他们却从来都不怀疑程维哲会有性命之忧。 在他们心里,程维哲几乎无所不能,就算几次三番陷入困境,也能化险为夷。李义或许还不了解,可二毛从小跟他长大,知道早年程维哲过得异常艰难,以他的性格,放在以前就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现在有了一家老小,孩子还未出世,他更不可能轻易放弃自己。 这样坚定地想着,二毛也小心谨慎下了山崖。 风雪越发大起来,只是一瞬间,二毛单薄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李义站在山崖之上,心里不停祈祷,快快雪停吧…… 三日之后,深夜,李义脸色惨白地坐在山崖旁的帐篷里,他身前烧着火堆,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那绳索自二毛下去就再无动静,李义是怎么也不能离开山崖了,他请人送来药物帐篷,想等着一旦雪停救人上来,也好有伤药能用。 就在他满心焦急无法入眠的时候,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不知何时渐渐小了,等到夜深之时,肆虐了整整三日的冬雪终于停了下来。 很久之后,李义是被绳索的动静惊醒的,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雪不知何时已经不再落下。 那绳索只是轻声动了动,可听在李义耳中,却仿若天籁之声。 然而,绳索动了一下就没有其他动静,李义却再也不敢睡了,他一直睁大眼睛守到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到帐篷顶上时,李义已经站在山崖边,看到了下面两张熟悉的脸庞。 说真的,他二十来岁的人了,弱冠之后就几乎没哭过,在焦急等待几十个时辰之后,能看到两人好好攀上山崖,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老爷,二毛,你们可算上来了。” 人是回来了,可程维哲却到底受了些伤。 他刚滚下山崖的时候自己并没有立马反应过来,直到马儿嘶鸣声在耳边炸响,他才回过神来,并迅速伸手抓住眼前的一颗矮树。 天寒地冻的,他虽然戴了皮手套,可不到一会儿手就僵了,只得慢慢贴近山崖,不得已松了手继续往下滚。 好在这山坡并不是太高,也不太陡峭,冬日里他穿着斗篷,全身捂得挺严实,到底没让树枝刮出伤痕。只是一路往下滚落,还是有些伤了手臂,等到稳稳落到地上,他才松了口气,捂着有些折断的右手站起身来。 山崖地下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程维哲很聪明,他把马儿身上的东西都卸掉,放任它随便跑了,然后自己便躲在附近的一个大石头下面清点物品。 虽然是着急回家,可他也给家人带了礼物。 里面有一包要给徐小天的麦芽糖,还有给韩世谦跟周泉旭的胡麻酒,因为包得严实,一路滚下来竟然没有摔坏。程维哲清点完毕,终于松了口气。 只这两样,就够他多撑几日。 他想到还有李义跟二毛在上面,便更不慌张了。 可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落满周身,程维哲裹紧披风,咬牙忍耐着刺骨的寒冷。 没有办法,他没带火折子,升不了火。好歹这块大石头不小,给他挡了不少风雪,程维哲紧紧握着手中给杨中元的礼物,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 他给杨中元备了两份礼,一个是给他的菜谱古本,一个是给孩子的长命锁。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家里有人在等他,孩子还未见过父亲,他不能因为这大雪就失去勇气与希望。 第一日是相当难熬的,雪越下越大,他饿了就吃一块麦芽糖,渴了就含一口雪水,冷得实在受不了便喝口酒,能让身体缓回来不少。 他的坚持没有白费,第二日一大早,二毛就带着一堆东西下了山来找他。 燃上了火堆,吃上了烤饼,又给胳膊草草抹了伤药,程维哲这才终于觉得缓过劲来。 “二毛,谢谢你。”程维哲由衷感谢这个从家中带出来的少年。 二毛只是笑,却说:“老爷,你说这个太见外了。” 是啊,太见外了,当年如果不是程维哲,他或许就要被程维书使人打死。他这条命是老爷救的,如今不过是还了万分之一,当不得感谢二字。 四日后,载着程维哲的马车回到衢州。 他到家的时候,阖家上下都不知他回来了,门房猛然见到他,顿时笑开了脸:“哲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元老爷得急死了。” 程维哲冲他笑笑,紧了紧披风,快步往家里走去。 路过前院假山花园,走入后宅拱门,踏上荷塘小桥,最后终于行至主屋大厅。 紫草正从茶室里出来,见他归家,眼睛猛地张大,张嘴便要喊出声来。 二毛从程维哲身后窜出来,手脚飞快地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往屋外走去。 程维哲回头看着他们微笑,然后慢慢往茶室里走。 他觉得自己的心正鼓动着难以言说的思念跟热情,在那个一人独自煎熬的夜里,他心里想的最多的便是杨中元。 以前便知自己心里只有他,也只爱他一人。可那时那景,还是让他有了深的体悟。 这个人,这辈子他都不想放手。 这个人,要同他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哪怕是他自己先行离开,都不可以。他要陪着他长长久久,要陪他看尽人世繁华,要陪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茶室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杨中元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读书,因为是在家里,他穿得十分随意。松松的外袍根本遮不住他隆起的肚子,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松松散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闲适。 听到有人进门,他也未回头,只是浅浅问一句:“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阿哲归家了?” 然而,他说完好半天也没等到回答,便只好回头去看,却不料整个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唇舌纠缠上来,给他圆润的脸上增添几分暖意。 “小元,我回来了。” ☆、147分店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程维哲胳膊上的伤并不是太严重,可也要将养好些时日。 索性茶叶都做完了,剩下只要上架售卖便可。按照连青紫笋的旧例,依旧是在售卖当日点了新茶的客人菜品做了优惠,茶叶几乎算是白送的。 做任何事情总是这样,一回生二回熟,想到他们第一次那样手忙脚乱,这一次可是做足了准备。 于是,在程维哲好歹养了半月之后,福满楼的三种新茶上架了。 这一次的三种茶品都不是衢州本地茶,就算大梁漕运便捷,可南来北往的货物到底加了各种费用。这在丹洛跟连青紫笋同样价的白庭跟荣华,在衢州一般都要卖到一两二钱甚至更高,因为是外地来茶,所以即使跟连青紫笋一个品级,也显得更金贵些。 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道理。 程维哲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而二毛也难得一起回了衢州,所以这次坐在铺子门口煮茶招揽客人的差事便落在岑志清头上,他煮茶的手艺都是跟程维哲学的,自然十分流畅熟练,加之他年轻活泼,说话分外讨喜,效果倒是出奇得好。 这一次人手足了,柜台这边也多了李树帮忙,虽然一整天忙碌下来仍旧疲累,却并不显得慌乱。整个铺子看起来井井有条的,无论是买茶还是堂食吃饭的客人都没等太久,倒是博得了客人们的一致好评。 再过三旬便是年关,这大年根底下买年礼的人不少,他们的茶比别家便宜,尝起来却更好一些,尤其是头次见的烟胧白庭,煮好便能闻到一股子香味,那味道说不上来的诱人,品入口中也比一般的白庭更细润一些,倒真不是凡品。 这样一天下来,虽然是三种茶一起售卖,但卖量却不仅仅只是连青紫笋首日的三倍。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算账,说着说着不由笑出声来。 程维哲用未受伤的左手细细摸着杨中元的肚子,笑道:“这次,倒真是运气好。” 杨中元覆上他的手,比以前圆润一些的脸上满满都是高兴:“恩,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两个人高兴完了又腻歪好一会儿,杨中元才突然严肃道:“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再不可瞒着我了。你这手肯定不是在茶园子里面摔的,爹爹跟师父都不告诉我,长青跟李义也不说,但我心里清楚。” 程维哲见他面色又暗了一些,不由叹了口气,把人搂进怀中:“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好了,你别多想了。家里有你跟孩子,有爹爹师父跟小天,我是定然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杨中元摇了摇头,却还是道:“阿哲,你知道我的,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以后无论再发生任何事情,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几天我心里多慌,明明来信都是报平安,可就是觉得不对劲,那种害怕我不想再体会一次了。我们都允诺对方,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能再隐瞒了,好不好?” 他终究没有问程维哲在那大雪纷飞的三日里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事情肯定不如他说的那么简单。可家里人体谅他身体,都瞒着不让他知道,他明白大家是为了他好,可他心里就是觉得慌张烦闷。 那种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感受并不好,尤其事情出在挚爱身上,那感觉便更是糟糕。 程维哲见他异常严肃,心里也不由有些心悸,他真的没有想到,他这边出了事,那边杨中元也跟他一样慌张害怕不安。就算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心意相通的那种感觉,还是能清晰地传达给对方。 没有比这更深的感情了。 程维哲把头埋进杨中元颈窝里,他紧紧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第一个让对方知晓,好吗?” 杨中元顺着他的长发,终于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这件事至此便算说开了,杨中元不是个惯于斤斤计较的人,既然话都挑明,便不再纠结于此,转而换了话题。 “李老板之前送了新铺子的图纸来,我瞧了瞧,觉得醉香街上那家最好,三层的铺子够宽敞,后院还能停马车,大厅里也有后厨,要不得了空,咱们去看看?” 程维哲点点头,也跟着开始思索生意上的事情。 他们如今生意好得很,因为许多茶品只有堂食才能品到,所以堂食的客人越来越多。现在宝珠街上的铺面不大不小,生意一般的时候还能勉强应付,现在就不成了。 再开一家分店已经是迫在眉睫,可开在哪里却是关键。 程维哲听到醉香街三个字便觉得熟悉,眨眼功夫就想起夏君然曾经跟他们隐晦提过的事:“如果夏兄上次说的那事做了准头,那这铺子买下便当真合适了。如果不是也不打紧,咱们刚来那会儿去醉香街转悠的时候,我便瞧着那边的客流也不少,许多食肆都在那边开了分店。说是商街,但其实卖吃食的最多。” 杨中元点点头,也道:“可不是,鼎膳斋几家那边都有分店,宝珠街这边是再没位置开了,就算开也没大地方。倒是那边街道宽敞,铺面也大,离宝珠街不过隔了两条巷子,就算是步行而去也近得很。再说了,咱们如今也挣了不少钱,实在不行关了铺子租出去,一年也有千两银子的进项呢。” 他倒是心宽,一个不行就再开一个,反正他们还年轻,有宝珠街上这个总店撑着,总归不会出大事。 再说了,他们也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 一个是跟宫里头御厨学的掌勺手艺,一个是茶艺大家唯一的弟子,怎么能出不来好物。 两个人都是痛快人,晚上说定了,第二日天刚大亮,便派了小厮去请人牙李来。 这会儿已经十二月初了,家家户户都准备上年货,年根下生意好做,一直等到过了午饭人牙李才匆忙赶到,一进门便连连道歉。 程维哲他们哪里不知道他忙,因为他们自己的福满楼也日日生意爆满,听了只笑说无妨。 一番客气之后,杨中元便直接切入正题:“李老板,上次咱们说好那铺子,如今卖出去没?” 人牙李一听,便知今日这生意要做成,脸上笑容更甚,简直要滴出水来:“哎呦实不相瞒,那铺子有些大了,而且咱们这衢州做客栈生意的不过那几家,旁人很少再开。要是改了又得另花一笔银子,所以至今没卖出去。” 他说的都是实话,那铺子有什么毛病,他也都是照实说,从来不跟常年合作的老板说假话。醉香街虽然比不上宝珠街跟南边的商街,但毕竟在北城,离宝珠街也近,所以铺子的价格跟南城也差不了太多,那铺面不小,再加上装潢的银子,出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能有这魄力在衢州买大铺面的,不过那些有头有脸的衢商们,可他们大多都已经在衢州稳定下来,就算要买新的铺子,也只买下作铺面外租,并不是用来做自家生意的。 这样一来,大一些的铺面就不太好卖了。 不过,程维哲他们也才来了不到一年,生意好到让许多人眼红。外人不知,人牙李可知道他们家全然有能力买下这间铺子,所以也懒得说那虚话哄人。 程维哲听他这么说,不由笑了:“李老板你倒是实在,不怕我们听了不买啊。” 人牙李冲他拱拱手:“程老板,咱们老伙伴了,我说那虚言做什么。再说,您家能少了那装潢银子吗?宝珠街的铺子都二话不说买了,这小一年福满楼的生意多好,我可是知道。今个您二位又请我来,肯定是有八九分诚意要出手,我自然得照实讲。” 杨中元听了也笑:“您这一张嘴,就是太厉害了。我们说不过你,待会儿跟主家讨便宜的时候,一定帮我们说道说道。” 人牙李笑笑,又从怀中拿出两张图纸:“最近又有两家找我,您二位先看了,再定夺如何?” 买商铺不是小事,所以人牙李从来都是把情况说得清清楚楚,就算这次杨中元他们是冲着醉香街那铺子来的,人牙李也多介绍了最近刚找来的两家。 等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把所有铺子的情况又都讲了一遍,最后才说:“离年关还有二十几天,您二位可以先想着,十日之内给我答复便成了。” 杨中元同程维哲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用想了,不知李老板下午有没有空,我们一起上醉香街走一趟吧。” 有了第一次买铺子的经验,杨程二人这一次倒是十分麻利。杨中元月份越来越大,元月之后定然便不方便出门了,如今进出马车他都觉得累,何况是日日在铺子里盯着装潢。 还不如趁现在觉得合适,定下赶紧装了,说不定开春还能赶上新茶做优惠,把分店的名头打一打。 这样一想,两个人便越发通透,当即跟人家老板谈好价格,最终付了六千六百两银子买下第二个铺面。 原本他们想把这边弄得比宝珠街的总店更精致一些,后来考虑再三,还是沿袭同样的风格。只是雅间里面略微有了变化,每一间都更大一些,里面加了茶桌茶凳,气氛一下子便古雅起来。 就在忙忙碌碌之间,新年如期而至。 ☆、148暗香汤 天启十六年冬,新岁将至。 今年刚开张的福满楼已经准备闭门过冬了。虽然衢州也有酒楼食肆在年关下开张,但程维哲他们却还是提前关了堂食的营生,只留了茶酒还在卖,因为不算太忙,便只有钱掌柜跟小山李树守在一楼外售的窗口,打算坚持到二十七八再彻底关门。 年根前头,一家人不再操心铺子里的事情,转而开始采买年货。 这毕竟是他们在衢州的第一个新年,自然要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杨中元已经七个多月,本来就显得圆滚滚的,再穿上厚实的棉衣斗篷,看起来更像一个圆球,程维哲每日陪他在家里忙着过年,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那并不是觉得杨中元好笑,相反,他是觉得感动与满足。 这个人愿意为两个人诞育后嗣,愿意给这个家增添新的快乐。他从来不曾抱怨过怀孕过程的辛苦与难捱,反而每日精神抖擞,就连一直担忧他的程维哲也渐渐放下心来,并且跟他一同为新年准备。 因为没了生意上的忙碌事,两个人难得清闲,经常凑在一起研究来年开春的新菜谱与茶品。 十一月的那场冬雪给衢州带来了十年难遇的寒冬,也让今岁的腊梅延迟了绽放。 程维哲有一日陪杨中元去清芷园散步,碰巧看到园中腊梅正含苞待放,他不由灵机一动,想起去岁在万溪吃的那一次年宴。 那一次年宴里面有一道梅花香露,是用梅花花瓣与蜂蜜一起熬制的,喝起来甜蜜清润,非常宜人,他当时便想了别的点子,想着冬日时节亲手做来试试。 只是到了衢州之后一直繁忙,倒也亏了今岁腊梅花季迟了,他才又把这事情想起。 清芷园的腊梅是衢州特有的一个品种,叫洒金腊梅,这一种梅花花黄似腊,重瓣撒着点点红斑,看起来甚是漂亮。且它香味浓郁,又能解暑生津、顺气止咳,夏日里泡上一杯,是相当宜人的。 程维哲原本想着便是做整朵的梅花茶,现在见清芷园这里的洒金腊梅正待开放,便也顾不得想,同杨中元道:“小元,我想做一味花茶,便用这洒金腊梅的花骨朵,你看如何?” 杨中元原本只是同他出来散心,没想到他还想着茶事,不由笑道:“家里茶叶的事情都是你做主,你要做便做,反正年关下也不忙,倒是能做些采花雅事。” 程维哲正为自己想的点子激动,听他这样讲,不由更是高兴,搂过他的肩膀在他脸颊上大力亲了一口,发出“啵”的声音。 他们难得在外面表现这样亲密,虽然这会儿清芷园几乎没有游人,还是让杨中元瞬时红了脸:“你……你!” 程维哲见他脸红,心里更是高兴,于是越发豁出脸皮,拉着他又要往嘴上亲。 杨中元刚才还没回过神来,这一次又被他一击得手,气得直接往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青天白日的,胡闹什么。” “我们成亲了,怕得什么。再说这里也没人,你啊,就是脸皮薄。”程维哲笑嘻嘻拉着他的手,一路往清芷园的主楼行去。 清芷园说起来不算是私产,因为外来游客众多,所以衢州郡守便联络几家衢商一道捐钱建了这个园子,当时捐钱的衢商都在里面有自己的阁楼院子,也算是感谢他们为衢州做出的贡献。 如今的清芷园由衢州的漕运司以及衢州商会一起打理,所以上次铺子里出了事情,程维哲也从来没怀疑过是清芷园这边漏的信。 上次那件事情一出,夏君然就跟他们讲过锦绣园在商会里渐渐被人冷落起来。衢州商会是几代人几十家衢商努力出来的结果,他们容不下任何偷鸡摸狗的事情,关老板以为自己做的天地不知,其实众人心里都有数。 只是碍于脸面,也碍于锦绣园百年的名号才没有直接把他除名,不过要不了多久,他也很难在衢州商会里说上话了。 程维哲同清芷园的人谈了腊梅的价,直接便卖下两棵位置比较偏梅花树,打算明日一大早便来取花。花茶要的就是新鲜,他自己也想着做出不同的效果来,所以越发谨慎。 第一次尝试,总要先做到最好,至于最后成不成功,便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了。 不过对此程维哲很有信心,虽然韩世谦对花茶涉猎不多,但是其他茶类的底子在,总归跑不出那些去。 果然,晚上归了家去,一家人吃过饭一起品茶,程维哲把自己的构想同韩世谦说了,韩世谦立马拍手称赞:“维哲,这主意是真好,要是能成,来年分店你们肯定不用担心了。” 分店里面的装潢还没结束,工人都家去过年了,要等上元节过后才能继续动工,大抵二月前能修完就不错了。 不过他们却并不着急,慢工出细活,那边又比总店大了许多,不经心一些是不行的。 程维哲难得被师父夸奖,听了顿时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他又细细跟韩世谦研究了好半天,最后又叫了杨中元过来商议。 他要做的其实算是梅花汤,便是取了寒冬未开的梅花花骨朵用盐腌上,约莫这样过一寒冬,等到来年腊梅败落时取出洗去浮盐,然后用滚水直接冲泡。 因为腌上时花本来便要开了,现在被热水一激,说不得能在杯中慢慢绽放,如果能做成,那成场景一定美极。 杨中元是做大厨的,对这些储存食物的方法自然很熟,听了补充道:“盐要炒过才行,不过咱们并不太熟悉,这次多做几坛,以几种不同配比撒盐,待到开春再看,哪个成了年底再做。” 韩世谦听罢直点头:“还是中元想得周到,那明日你们带了小厮去摘花,我跟你爹把家里的坛子都清洗出来。” 杨中元点点头,又叫来长青明日去买三十斤盐回来,这才歇下。 这时节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清芷园也几乎只有本地的百姓下午阳光好的时候闲逛一番,他们早起早早起来,程维哲伺候着杨中元穿好衣裳,又盯着他把早饭吃完,这才一路坐了马车往清芷园行去。 摘花的活计不累,而且梅花味香,清芷园又风景秀丽,所以让杨中元过去玩玩也好。 他们带着紫草二毛跟李义,一行五人到清芷园的时候果然见大门紧闭,只有个年轻小厮守在门口等候他们,见他们来了,那小厮揉揉眼睛,没精打采地打开大门,放他们进去复又关上。 因为前一日里大家已经商量好了,所以小厮带着他们找到那两棵梅花树,一家子人便动手采了起来。 为了怕梅花散开,所以采的全部都是半开花头连着蒂,这样仔细折下来的鲜花也不能随意丢进花篮里,而是一朵一朵细细排好,轻轻放置。 杨中元行走不便,却也跟着摘了小半枝头的花朵,他也不逞强,慢慢采摘,倒是觉得颇得乐趣。 不管最后这茶能不能做成,只这番大家一起说笑摘花的过程便也让人心生欢喜,结果倒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们五个人动作倒是很快,金乌未亮之前便全部采完,程维哲让二毛他们带了花先回马车,自己又拉着杨中元往主楼行去。 “做什么?还什么没讲的?”杨中元问。 程维哲笑笑,声音异常温和:“我刚见你喜欢这花,不如我们买几株幼苗回去载种,如果这茶做成了,我们冬日里自家摘便是了,如果不成,还能赏景,一举两得啊。” 他说的倒是在理,杨中元也笑,一同买了十株回去。 这会儿正是栽新树的好时候,程维哲他们只要梅树品种纯正便可,清芷园那边办事很快,直接答应第二日派了园丁上家给种上。 等到回了家,几人简单休息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先把盐抄热晾凉,然后分三种配比腌制,一种是一两花半两盐,一种是一两花一两盐,最后那种自然便是一两花一两半的盐,这样分成三种坛子腌制进去,先把花置于坛内,然后按配比撒盐,最后用厚纸数层密封,放置于阴凉处便成了。 杨中元对腌制食物很有经验,因此一对一的配比比较多,而盐少的那种做的最少,只有一坛。 冬日确实寒冷,可盐不够很容易腐败,他们这是第一次做,却并不是全无经验,也算是摸索着努力做新。 等花都存好之后,已经月上中天了。 一家人又凑在一起吃了宵夜,这才回房休息。 今天有些劳累,程维哲便使人烧了水,同杨中元一起泡了香气扑鼻的梅花汤。白日里掉了好些花瓣,倒是这会儿用上了。 杨中元靠坐在程维哲怀里,整个人昏昏欲睡的。 程维哲正给他细细揉搓头发,见他快要闭上眼睛,不由叫他:“小元,等洗完再睡,要不然会过病。” 杨中元勉强睁开眼睛,呢喃道:“我困……” 那声音细细软软的,仿佛轻飘飘的鹅毛扫过程维哲心尖,程维哲不由有些动情,搂着他细致妥帖地温存了一番,杨中元被他撩拨得也有些激动,人跟着清醒不少,也渐渐得了趣味。 等到云雨方歇,程维哲抱他躺到床上,用毛巾仔细给他擦拭头发。 杨中元懒洋洋靠坐在他怀里,突然哑着嗓子道:“那茶要是能成,便叫暗香汤吧。” “恩,好名字。”程维哲在他唇上浅浅一吻,脸上满满都是温存。 ☆、149新年 这一岁新年,杨家一家上下都颇为愉快。 他们忙碌小一年,临近年关又买了新的茶园与分店,待来年分店开张之时,家中又会有婴孩诞生,想想便觉得日子有盼头。 趁着自己还方便,除夕那顿年夜饭杨中元也亲自出手整治了好些菜。 按旧例,往年新年都吃的藕合是一定要做的。这一味杨中元自己也甚是爱吃,因此见他要亲自上手,家里的掌勺跟长青都不约而同更是仔细,不仅要看着不让他磕碰到,关键许多灶上活杨中元也已经做不了了。 不过藕合倒是也不难,选上好的猪肉三分肥七分瘦剁成肉馅,葱姜切碎,再加盐、酱油、香油少许搅拌均匀,便做好内陷。杨中元虽然如今月份大了,往日里行动不便,不过他到底常年干活,身上的劲还是有的,因此这内陷全都是他自己亲手剁出,这样忙活小半时辰倒也出了汗。 虽然累,不过到底还是开心的。杨中元做完肉馅,便又把沐泽湖特产的莲藕洗净打去外皮,切成连刀片,形成合状,然后便将肉馅细细夹入。 最后一步便是裹了面糊用中火慢炸,少许片刻待藕合飘起来,便算是熟了。 刚炸出来的藕合又香又脆,肉馅里面的调味恰到好处,咸香十足,再配了香甜脆爽的莲藕,一口咬下去满嘴生香,别提多好吃了。 因为是预备过年的年菜,所以他炸了许多,过年总是要剩些饭菜来回吃,大抵是人们期望来年依旧富足有余,所以即使是吃着早就制备好的剩菜也不觉得难捱。 今日是除夕,杨家便放了家中还有亲人的小厮仆役回了家,要是不愿意回的便留在园子里忙,夜里年饭也照着所有人准备的,上下吃的没什么区别,倒是主家体恤了。 杨中元手艺有多好,端看福满楼生意便知道,这年根底下许多小厮都没有家人亲朋,留在主家也能享受极致美味,倒也冲淡了孤单离愁。 这大厨房里,自然更是忙碌,杨中元精力有限,能做的只有几道菜。家中的掌勺和长青就忙了,连带着铺子里的两个小学徒也跟着团团转,力求把年夜饭做到最好。 藕合做完了,杨中元便先端了一小盆出去给家人尝尝。 这会儿阖家上下都集中在主屋里,徐小天正坐在周泉旭边上搅浆糊,而周泉旭则正忙着检查众人的新衣,等到午膳用毕沐浴更衣换上,有去秽迎新之意。 而韩世谦则站在他们边上,在一张张红纸上写着春联与福字。家里他同程维哲的字写得最好。程维哲到底年轻,如今生意忙碌,渐渐生疏了笔墨,倒是韩世谦日日都领着徐小天写大字,至今日越发精进。 杨中元先给爹爹跟侄儿一人塞了一个藕合,又凑到师父旁边看起来。 只见韩世谦正屏气凝神,双目认真而严肃,他的手很稳,手腕斗转之间,几行飘逸大字便成了。 “岁岁皆如意,年年尽平安?师父写得真好。”杨中元感叹一句。 韩世谦笑笑,又把横批补上,这才放下笔:“你这孩子,维哲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进厨房,你还是这般不听话。” 杨中元还未答话,倒是周泉旭白他一眼,道:“行了行了,小元身体好着呢,怀个孕又不是残废,让他多动动才好生。也就维哲那么小心,这大过年的,竟跑去上香。” 今日是除夕,在别地都是不上香的,一般都是抢在初一上那头柱香,才是最心诚不过。 不过衢州崇岭的岁寒寺刚好是除夕这一日建的寺,所以便改为上除夕的头柱香,除夕四年一次,这岁寒寺的头柱香也四年才有一注。 随着杨中元肚子越来越大,程维哲也越发担忧起来,昨个大半夜便策马去了岁寒寺,说就算上不了头柱香,诚心到了也是好的。 杨中元拦不住他,只得让他去了,虽心疼他大半夜挨冻,但心里却是欢喜的。 有人为他这样付出,就算草木也要生情。 杨中元想着程维哲快要到家,便放下藕合,慢慢往厨房走去。 在他身后,两位老人家正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杨中元脸上带着笑,心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二人一个从未体会过温馨情爱,而另一个则付出真心被人欺骗,说到底都是苦命之人。 杨中元想到他幼时爹爹每每为了他同人争吵,原本平和的性子也变得犀利起来。而师父想来年少时意气风发,第一次见面时他却沉默寡言,想想便觉世间万物皆无定数,真是无法言说。 有人那样作恶多端却顺风顺水,而有人明明德行清明却命途多舛,让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在衢州这些时日,两位老人家日日相伴,一同教养徐小天,倒也显得越发开朗起来。 爹爹不再浑身带刺,而师父也渐渐言语活泛,杨中元不是那不通人情的晚辈,只要长辈过得开心,无论何种情况他都不会反对。 人活一世,难道因少时不如意便放弃自己吗?他没有,程维哲也没有,师父爹爹更没有。他们都努力生活,才有如今这样的幸福。 因知得来不易,所以越发珍惜。 杨中元一路想了许多,等回到厨房,便闻到里面飘着一股浓香。 那是红烧猪蹄的味道,这次他们买的全是前蹄,皮嫩肉活,吃起来相当有嚼劲。 猪蹄已经被小学徒去毛洗净剁成寸块,杨中元直接便能上手做。 用开水焯去血水,再用凉水洗净。锅中放入少许油,再倒入一大汤匙白糖,开始小火炒糖色。炒糖色是个技术活,基本上学厨都要练习这个,火候大了糖焦了菜便有苦味,火候小了颜色不够,味道也不好。 杨中元自然对这个时分熟练,不多时便把糖色炒制成焦糖色,待到锅中的糖浆冒出气泡,便把猪蹄放入翻炒均匀。最后则放入大料、姜片、葱段、料酒及两个干辣椒提味,翻炒均匀之后加入开水末过猪蹄,大火烧开之后小火炖半个时辰,最后翻炒收干汤汁,出锅便可食了。 猪蹄他早就闷上了,等回到厨房刚好倒时辰,杨中元捏着手巾掀开锅盖,顿时猪蹄特有的肉香味便飘散出来。 红烧猪蹄略微有些甜,加了两个小辣椒也并不算辣,反而压住了猪肉的腻味,让人食之上瘾。 炖好的猪蹄色泽红亮,用筷子轻轻碰一下肉皮的表面,能看到圆滚软腻的肉皮轻轻颤动,杨中元最近胃口特别好,因为还未到饭时,他索性直接夹出小块来,张嘴便咬了一口。 软软腻腻的肉皮顿时黏在嘴唇上,又甜又香的肉味光闻便能让人垂涎三尺,更何况是吃下腹中。 因为炖的有些时候了,所以肉皮软弹有嚼劲,却并不硬,而里面的肉也入了味,吃完之后嘴皮上黏黏腻腻,觉得那皮肉似还在唇齿之间,让人无法忘却。 两道菜都做得一如既往,杨中元心里更是高兴,他正准备再烧了鱼头,却不料外面小厮传了话来,说程维哲回来了。 杨中元一听,立马扔掉手里的水盆,直接往外走去。 长青忙扶了他一把,暗自摇头笑,这两个老爷平日里都是四平八稳的,只有对上对方,才偶尔显现出一些不同来。 他自是不知两位曾经过往,但如今见他二人这般幸福,心里也觉高兴。 虽然心里有些着急,可杨中元却还是记得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于是一路慢吞吞回了主屋,一进门便看到程维哲刚换了衣裳下来。 他穿的还是平日里常穿的那件常服,可看在杨中元眼中却总觉得异常潇洒帅气。 程维哲见他回来,忙小跑到他身边扶他,杨中元明明自己走路也很稳,却乐意让他这样小心。 每对伴侣都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程维哲跟杨中元也不例外。就像现在这样,外人面前一贯要强的杨中元有了程维哲在身边,也愿意享受那妥帖照顾。而一向主意很正的程维哲,却也愿意听杨中元对他说道劝解。 两个人生活就是这样,你来我往,你退我进,只要不针锋相对,便能长长久久。 杨中元被他扶着,扭头仔细瞧他,见他一个晚上并未冻坏,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怎么样?上香的人多吗?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垫垫?” 他一口气问了好些个问题,程维哲笑笑,却耐心一一回答:“人实在是有些多,头柱香我也没抢着,不过还是捐了些香火钱,给家里人都求了平安。我在山上买了岁寒素饼,待会儿中午给你尝尝,绿豆做的,味道很淡。” 杨中元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求一次便也成了,明年可不许再去,大半夜你也不嫌冷,我心里可不是滋味。” 他对程维哲说话一向都不藏着掖着,心疼就是心疼,喜爱就是喜爱,他们的感情光明正大,自然表达起来也没什么羞于启齿的。 程维哲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便换了话题,把上香的事情隐去不提。 实际上,他不仅仅是去上香的,而是从头夜里便从山脚跪拜,一直到午夜时分才行至山上寺门前。长至今日,他从未有如今这样想要祈求家宅平安,幼时他便不信这些,认为那些虚幻天音并不如眼见实在,可他看着杨中元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原本修长的双腿也渐渐浮肿起来,又想着那些书里写的生子磨难,终于还是有些忧心。 这样想着,他便真的跑去岁寒寺诚心跪拜一番,无论怎么样,总归尽了心。 每磕一个头,他就跟佛祖菩萨说一句:“愿他平安。”行至寺门前,他似已经说了千百句,可仍觉自己做的不够。 佛祖保佑,愿他一直健康幸福,永世安乐。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满脸都是新年喜意,不由在他脸颊轻轻一吻:“你会平平安安的。” ☆、150将生 上元节过后,衢州渐渐恢复往日热闹,各家商铺都新开了张,又红红火火做起了生意。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衢州便是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之中渐渐繁荣起来。 别家忙碌,福满楼也不例外,年前茶叶卖得太好,等来年开春几乎没什么剩余。两个人便商量换了新的菜谱,加了好些新菜。 春日里常吃的春笋,新鲜的梨子琵琶,各种冬日里吃不到的绿叶时蔬都能渐渐在菜市上瞅见,丰富了百姓的一日三餐。 油焖春笋爽口宜人,冰糖枇杷雪梨甜汤请喉润肺,素炒时蔬好吃不油腻,总之清爽爽的春日最是难得。 现在杨中元几天才去一趟铺子里,程维哲每每都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有个好歹。杨中元说他几次都不听,只好渐渐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再说,他也确实有些不便出门了。 柳大夫帮他看过,孩子个头不算太大,到时候应当好生。但即使这样,他站直身体低头看,也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脚。那个圆滚滚的肚子时刻提醒他新的生命就要诞生,杨中元也不得不小心起来,生怕孩子有个意外。 对他跟程维哲来说,这个孩子是意外之喜,也是最好的生命延续。 跟他比,铺子里的事情都不算是大事了。不过就算事情不大,也要提早解决一番。 分店还没装潢完毕,所以他们如今也不算太忙,趁着他还未生,便赶紧又请了人牙李帮着请人。 这次要请的是专门在茶园看顾的管事,衢沐县的两个茶园程维哲都不太担心,只是衢泽县新买的十几亩大茶园却要好好管理一番。这里他们要种铺子里常卖的茶,衢红衢绿都要有,那茶园的树原本就不错,好苗子自然要留着,不好的就要重新栽种了。程维哲特地请了老孙过来瞧,又让他留在那里先把树养好再说。 可老孙毕竟只是茶农,管人不太行,其他茶农跟他身份一样,自然不可能顺顺当当听他差遣,请了的懂行的管事才好办事。 衢州最不缺的就是管事,人牙李办这个相当快,下午便把名单送了来。 最后程维哲他们选了一个刚而立的管事,在仔细观察几日之后,便让他带着新买的茶工去了衢泽县。 大茶园经过老孙两月的养护已经渐渐好了起来,只等清明前采摘。 那边安排好之后,程维哲跟杨中元又叫来岑志清。 二毛是从小跟着程维哲长大的,读过书会算账也懂茶,他一贯忠心,人也机灵,是个好苗子。程维哲同他情分颇深,自不能让他当一辈子下人,因此跟杨中元商量一番,招来他便问:“二毛,分店那边缺个掌柜,你要是能做得好,我就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让你堂堂正正做差事,如何?” 岑志清是真的没想到主家对他这样好,在他心里,两位老爷都是好人,对他也从来都很体恤,可说出要还他卖身契的话,还是让岑志清心头一暖,短时满脑子都是要为主家肝脑涂地的想法。 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杨中元见他瞬间眼睛就红了,笑着说道:“你这孩子,瞎激动什么。你一直是个好的,要不你以为为何你家老爷早先教你读书识字?还不是想让你能有个好差事。” 岑志清嘴唇一个劲颤抖,最终只是哽咽道:“谢谢老爷,谢谢正君。” “行了行了,你都快弱冠的人了,可别整哭哭啼啼这一套。分店至少要三月里才能开,我已经同老钱讲好,最近你便跟着他好好学一阵。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学不好,后头的事就要另说了。”程维哲心里也暖,面上却严肃得很。 岑志清知道他都是好意,便用衣袖蹭了蹭脸,大声回答:“我会好好学的,肯定不给老爷们丢脸。” 杨中元冲他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去吧。对了,卖身契的事情,你别同任何人说,旁人都不知你是我们带过来的家仆,只道是得力的下属,记得了吗?” 岑志清点点头,努力深吸两口气,这才出了门。 虽然他年纪尚轻,可人却相当不错,程维哲肯耐心教他,就是做了这个打算。他是个人才,万万不能因身份埋没。 如今他们人手本来就有限,再开了分店,顿时显得捉襟肘见,这才赶紧趁着空闲,先把管事人手都定下来。 衢州商市繁荣,所以无论是掌柜还是管事,也无论是小二还是小厮,都很好找人。只是人好不好,得不得用就得看各家机缘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请的几位除了杨诚都还不错,不过在他们心里,还是岑志清最可靠。 自打来了衢州,许多事情便都交给岑志清去跑,这个曾经年少腼腆的少年也渐渐成长起来,有了今日的果断与坚毅。年前他独自一人下山找程维哲,光这一点便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杨中元不知这事,可程维哲却记在了心里。 那样的环境下,岑志清几乎就是以命相搏,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忠心二字能言说的了。 所以,在打算开分店的时候,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岑志清。 在安排好分店的掌柜之后,杨中元又招来李树,问他愿不愿意去分店当总管事。其实一般铺子里有了掌柜,就能解决很多事情,不过分店那边上下三层,实在有些大,光靠岑志清一个人根本不行,还是得有一个有些经验的人来帮衬。 这个人选,自然便是已经做了几年小二的李树,他去年年节前也一直跟着掌柜学事,进步很是明显,人也越发进退有度。程维哲他们看在眼中,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 虽说是去分店,但也算是高升,李树自然很愿意,他家离醉香街很近,去那里倒是更方便一些。 这些都定下之后,分店的事情便已经安排大半。剩下的只要再请四个二厨,后厨的事情就也能定好了。 原本总店这边已经有两个二厨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跟着杨中元和余镇学了许多东西,也长进不少,后厨是越发显得迎刃有余,就算开了分店,杨中元也不怕人手不够。 把两个二厨都提拔成大厨,让赵凌风带着一个过去,再一边加两个二厨,人手跟以前是一样的。 就算二厨一开始上手慢,但赵凌风他们已经熟悉了铺子的运作,他去了便做掌勺,有他在,铺子是乱不了的。 这样想着,杨中元反而不再如以前那般纠结,新招来的四位二厨手艺都还不错,至于为人,只要不是偷鸡摸狗之辈便成。反正总店这边人手够,让他们在后厨不过是先考察看看,如果得用,到时候分店直接就可开张,如果不得用,那也不要紧,再另找便是了。 于是,元月的下半个月就在不停招人商谈中结束了,时间如水般飞快流逝,一晃眼便是三月,迎春花儿一一绽放,带来春的喜意。 最后的这个月,杨中元几乎不怎么出门了,旁的事也不太操心,却开始不停给孩子布置东西。 说实在的,他有些紧张。 虽说已经二十五了,可他到底头次生子,说不紧张那肯定是骗人的。 铺子里的事情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倒是在家中瞧瞧爹爹给孩子做的衣服被子,却觉得能舒心不少。 入了三月,就连程维哲都不怎么往外面去了,韩世谦没办法,只能自己亲自出马,要不然铺子里便要乱套了。 对于师父的帮助,程维哲跟杨中元心中自然十分感激。 自从韩家没落之后,他一个人避世独居,以他的个性,再出去管理铺子是万万不能。如今为了两个小辈却不顾年纪,也不怕辛苦,重新出山操持。 他是真心把两个小辈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照顾,尽其所能帮助他们,曾经的坚持与决绝都被打破,剩下的只有对孩子们的真心爱护。 三月初三的时候,衢州突然下了第一场春雨。 老话讲,春雨贵如油,这一年的春雨能落下,农人才算放心。 春雨落得早,春日便也能早早到来。 就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杨中元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他一开始只道不太舒服,肚子里坠坠地疼,却并不妨事。 算算日子,还要十来天再生,杨中元便没有当回事,还陪着一家老小吃了顿早食。 他不说,面色又还如常,程维哲自然也想不到他会早生,吃过饭便换了衣裳,说要去铺子一趟。 “之后十来天说不得你哪天就要生了,我最后去铺子打点一番,后几日专心在家陪你。”程维哲说着,凑过去在杨中元脸颊上印了个浅吻。 杨中元笑着点点头,伸手帮他系好腰带,来到衢州之后日子忙碌,程维哲比去岁还要瘦,就连腰带都宽松了:“等孩子落了地,你必须要跟着我将养一些时日,瞧你脸色,忒不好看了些。” 程维哲听了笑笑,伸手仔细摸了摸他的肚子,这才出了主屋。 杨中元站在门边目送他出了院门,这才转身回了茶室。 茶室相当宽敞,摆设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杨中元最近一段日子多是在这边看书吃茶,日子过得相当悠闲。 然而今日,他靠坐在榻上,左右翻腾就是不觉得舒服。杨中元伸手摸了摸肚子,却发现比刚刚要硬一些,那种坠痛又再度袭来,让他脸色骤变。 杨中元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要生了。 “紫草,紫草!”杨中元大声喊着他,声音里的颤音异常明显。 紫草匆匆忙忙从门外跑进来,手里端的泉水险些洒出来:“老爷怎么了?” 杨中元慢慢从榻上坐起来,他深吸几口气,缓缓说:“过来,扶我回楼上。我要生了,待会儿你先去请了爹爹跟师父过来,然后派人去请柳大夫。哦对了,阿哲刚出了门,也记得把他叫回来。” 紫草到底年纪小,听他要生了,自己先跟着慌了神。 杨中元又冲他招了招手,他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顿时白了。 “老爷,要不要请吉人来?”紫草小心翼翼扶着他上楼,可能是因为太疼了,所以杨中元抓着他的手相当用力,紫草却一字不提,只问他重要之事。 通往二楼的楼梯很是宽敞,杨中元咬着牙,一声不吭沉默地走到卧房门口,这才松了口气。 待紫草扶着他坐到床边,他才觉得缓了过来,摇了摇头:“不用了,今日用不到他,明日请来。” 紫草点点头,仔细让他靠躺在床上,又给他后腰塞了软垫,这才匆匆往外跑。 从肚子疼到开育道,有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只要育道开了,明日生的时候反而不那么痛苦,杨中元咬紧牙关,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孩子哦,将来你可要孝顺我。” 这边厢杨家大宅乱成一团,那边福满楼总店里,程维哲正认真钱掌柜跟岑志清。 因为他跟杨中元最近经常不在,所以便让岑志清晚上也住在这里,好能看着铺子。 他正飞快说着话,不聊外面突然传来家中小厮的声音:“哲老爷,哲老爷,元老爷要生了,请您回家。” 程维哲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心跳陡然加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与害怕蔓延心间。 手中的毛笔险些被他捏断,程维哲深吸口气,苍白着脸站起身来。 小元,等我回去。 ☆、151新生 程维哲紧赶慢回到家的时候,刚好同柳大夫碰到。 柳大夫见他早春三月里一脑门的汗,不由笑说:“程老板,你不用这样紧张,杨老板身体底子好,只要忍过了今天,便没事了。” 程维哲勉强冲他笑笑,嘴唇却惨白惨白的:“我心里知道,可……” 他话未及讲完,便被柳大夫拍了拍肩膀,一同进了家门。 杨家前院静悄悄的,只有寥寥几个门房在,不过绕过正堂往后院走去,老远却能听到一片忙乱之声。 程维哲顿时路都不会走了,还是柳大夫拉他一把,安慰道:“都这样,都这样。” 程维哲默默点头,深吸口气,大步往正屋走去。 这会儿正是日上屋头,金灿灿的阳光洒满院子,可程维哲仍不觉得温暖,只浑浑噩噩,紧张得无法言说。 刚到大门口,老远就看到韩世谦等在楼下,嘱咐长青事情。他微微偏过头,看到程维哲已经回来,忙伸手招呼他:“快点,小元痛了有些时候,说不得就是上午的事。你先去把身上衣裳换了,脸手都洗净,再进去陪他。” 程维哲动动嘴,没说话。 倒是柳大夫道:“贵府准备相当妥当,走吧程老板,我同你一起上去。” 他说着,先跟韩世谦点头见礼,然后便推着程维哲上了楼。 他们二人本不太熟,不过医者仁心,这场景他见多了,自然处理起来便不那么滞涩,反而态度温和有礼,让紧张的父亲爹爹们能放松下来。 果然,被他这样一来二去安慰,程维哲也定下心神,他飞快去客房换了干净衣裳,又洗净手脸,这才进了卧室。 一进去,便看到两个年轻小厮正伺候柳大夫洗手,程维哲冲他点点头,绕过屏风去了里间。 周泉旭正坐在床边同杨中元讲着话,一旁紫草在准备干净的被褥纱布,等着待会儿育道开了换上。 杨中元靠坐在床头,他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软绵的内衫,外面披着厚厚的外袍,整个人正抱着肚子喘气。 “小元,我回来了。”程维哲抖着声音,他两三步走到床前,紧紧握住杨中元的手。 三月天不冷不热,还有些倒春寒,可杨中元却满脸都是汗,脸颊也透着不自然的潮红。 他勉强抬头看了程维哲一眼,湿漉漉的眼睛透着无力与痛苦,他呢喃道:“阿哲,我疼……” 那声音细得仿佛一缕烟,程维哲险些落下眼泪,可整个人却渐渐清明起来。 杨中元这会儿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如果他不顶事,那简直是添乱。 他要做的,便是陪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度过这一个日夜。 “好小元,咱们就忍这一遭,下辈子便让我给你当夫君,咱们生十个八个孩子,小鸭子一样跟在你身后叫父亲,好不好?” 程维哲同他坐在一侧,小心翼翼从他腰后穿过手臂,细细在他肚子上温柔抚摸。 他胸膛温热结实,话语轻松逗趣,杨中元无声笑了笑,却在下一刻闷哼出声。 但是程维哲回来了,他心里有了底,肚子下面的疼痛也就不再尖锐,虽然还是痛苦,却仿佛可以忍受了。 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骨血,是他们最最期待与向往的孩子。 周泉旭见程维哲回来,起身便要出去,杨中元却猛然握住他的手腕,不叫他离去:“爹……你……不要走。” 这时候的杨中元相当脆弱,他不希望程维哲或者周泉旭任何一个人离开他身边,所以也根本顾不上什么脸面尊严,只想让这两个人陪他。 周泉旭难得见他这样哀求自己,心里越发疼惜他,回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爹去给你取些粥品来吃,顺便看看水烧好了没,你放心,爹会一直陪着你的。” 杨中元其实疼了这么好一会儿,根本不觉得饿,但他知道自己需要吃一些温补的东西,否则坚持不到明日生产。 他松开手,只说:“那你快些回来。” 周泉旭笑笑,转身便要出屋,不过刚走到里屋门口,抬眼就看到外面站了个二十几许的年轻人。 柳大夫笑道:“在下是怀安堂的大夫,不知方不方便进去。” 周泉旭一听他是大夫,忙迎他进了屋,人也没有离开,反而站在他身后认真看着。 柳大夫看了看杨中元的面色,又同他笑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坐在床边认真把脉。 一般而言,大梁生孩子不过就是那个步骤,先疼过一天开了育道,难过一夜里,第二日孩子有了动静,使劲生下来便是了。 大多数人家都只是第二日请了吉人过府,帮着催生孩子,条件好一些的,自然也可再请个大夫,在一旁等着。 毕竟这事关乎生命,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毕竟是流血的大事,不谨慎是不行的。 柳大夫看诊的时候相当严肃,他脸上一贯的温和笑容也不再有了,只是低着头抿嘴不语。 程维哲十分认真地盯着他瞧,却又不想让杨中元知道他心里紧张,便有一下没一下抚摸他的手臂肚子,安抚杨中元的心。 似乎过了许久,也似乎只是瞬间,柳大夫便松开了手,脸上表情也渐渐缓和下来:“虽然比预计的日子早一些,但也是正常的。孩子早些下来,杨老板也少受些罪,倒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听他这样说,杨中元顿时放下心来,脸上表情也不再那样僵硬。 程维哲低头亲亲他的脸颊,问:“那小元身体如何?” 柳大夫答:“杨老板身体康健,头几月里也没有一味在家躺着,身上力气还在,吃的也温补,所以应无大碍。” 他说罢,顿了顿,看着杨中元的肚子问道:“可否……?” 杨中元点点头,道:“无妨的,大夫尽管看。” 柳大夫也没说话,只是双手合十试了试手心温度,然后便把手贴到杨中元硬硬的肚子上。 孩子虽然有些早了,但也算是足月,他在里面动得不算厉害,但却时不时便翻腾一下,让杨中元一直钝痛不安。 柳大夫仔细摸了摸,又掀开衣裳看了看他肚脐下面,然后便帮他仔细盖好被子,笑道:“你家的娃娃是个急性子,我刚看下腹已经有些红了起来,估摸着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能开育道了。今日里开的早,明日生得也早,杨老板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不如你们今日便请了吉人过府候着,省得明日大清早找不到人。” 程维哲听了忙谢他,一遍吩咐紫草跟着放了心的周泉旭出去安排,一边问柳大夫:“多谢柳大夫仔细,不知今日可否留在在下家中暂住?在下定会重金感谢。” 柳大夫听罢,却摇了摇头,只笑道:“我留下自是为了病患的身体着想,怎么能收重金,万万当不得的,不如明日生了招待我吃顿好的,诊金照常便是了。” 怀安堂一向很有原则,什么钱应当收,什么钱不应当收,下面的大夫们都很清楚。柳大夫作为下一任当家,自然不会自己破了规矩。程维哲隐约知道他们家的家规,因此不再勉强,又吩咐刚进门的紫草给柳大夫安排客房。 紫草倒是机灵,听了忙道:“客房早就安排好了,先生请随我先去休息一番,待到我家老爷到了时间再请您过来坐镇。” 他这边冲柳大夫说完,转身又对程维哲道:“老爷,浴室水已经热好,老太爷说等他回来再说。” 程维哲听了点头,又是连声谢了柳大夫,便让紫草送他休息去了。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程维哲跟杨中元两个人了。 程维哲慢慢摸着他的肚子,突然道:“你刚回来那会儿,我是万万想不到会同你走到今日的。” 杨中元听了爹爹跟柳大夫的话语已经好多了,又有伴侣陪在身边,更是精神了些,听了答他:“怎么,事到临头,不想要我们爷俩了?” 程维哲轻笑出声,在他耳边缓缓道:“怎么会?我那时只想孤独终老,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能陪你走到今日。小元,谢谢你愿意同我执手,愿意给我幸福。” “你也是我的幸福啊。”杨中元笑笑,眉头也渐渐松开了些。 两个人这边说着情话,那边两位长辈却好生忙了一番,等到周泉旭回来,便跟程维哲一起扶着杨中元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的内衫。 杨中元这样情况,显然没法好好用一顿午膳了,不过周泉旭早就嘱咐了厨房,备好了人参粥跟鸡汤。这时候不吃些温补的东西,可不好挨。 杨中元本来不是太饿,但鸡汤味道香浓,又有程维哲在一旁柔声哄他吃,不知不觉倒也吃了一大碗人参粥下肚,最后又吃了小半碗蛋羹。 等这些都吃完了,他又催着程维哲去吃饭。程维哲自然不肯离开他,便就着他吃剩的蛋羹简单对付了一顿。 吃过饭,程维哲便让他下地溜达了一圈。 他这会儿精神还算足,便也咬牙走了几步,只不过实在是有些疼得难受,程维哲忙又扶着他回了床上,让他闭眼休息一番。 肚子里疼得很,肚脐下面那三寸仿佛火烧,一下一下跳动不停。 杨中元却在程维哲的安抚里闭上眼睛,上午精力消耗太大,他也不由迷糊睡了过去。 春日的上午阳光明媚,程维哲便坐在他身旁,一脸温柔看着他。 一直一直,目光从未抽离。 杨中元是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过来的,只不过扎眼功夫,下腹已经疼得让他浑身都抖了起来,杨中元不由想要扭动身体,却不料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搂着他。 程维哲就靠坐在他身后,一边一下下温柔抚摸他的肚子,一边在他耳边细语。 杨中元只觉得自己神智不清,根本听不清他说得是什么,那疼痛简直直逼脑门,纵然是能忍如他,也不由喊叫出声。 “阿哲,好疼……”他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一个疼字。 程维哲见他这样,一颗心几乎要裂成两半,每一半都在替他难受。 “乖,就好了,就好了。” 周泉旭掀开杨中元的内衫,低头在他肚子上瞅了瞅,然后便红着眼道:“好孩子,快好了,马上就要开了。” 然而杨中元却什么都听不进,他只是叫着痛,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瞧不清了。 “爹,爹……阿哲,阿哲……”杨中元的手紧紧掐着程维哲的胳膊,嘴里乱七八糟喊着至亲。 周泉旭一直紧张看着他的肚子,而程维哲则不停帮他擦汗,然后嘴里说着鼓励的话语。 就算杨中元听不进去,他也要说,至少让他知道身边有人一直陪伴,不至于太过难捱。 开育道的时间每个人都不同,有的人一两刻便能松一口气,有的人却要疼上个半天才好。 杨中元算是运气好的那个,大抵三刻之后,程维哲就看到他洁白的衣服被鲜红的颜色染了。杨中元的声音也弱了下来,整个人脱了力般偎依在他怀中,轻轻喘着气。 周泉旭满脸是汗,他马上便用软纱布帮他捂住下腹,然后又取来身旁已经不算太热的手炉贴在杨中元的肚子上:“好了,已经开了。小元,没事了,没事了。” 杨中元的头发已经都贴在了脸上,他微微眯着眼睛,一句话都讲不出了。 程维哲觉得自己浑身也被汗湿透了,可他却一动不动,紧紧抱着杨中元,支撑他,给他力量。 “好了小元,这一遭过去了,过去了。” 开育道真的很痛,杨中元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开了以后,他觉得好一些,却也更感觉到血液一直在往外流。 要等到育道都开好之后,血才能少下来,杨中元恍惚之间,看到周泉旭关切的脸。 他吸了口气,用最后一把力气对周泉旭道:“爹爹,感谢你给了我生命。” 只有自己亲身经历做了父亲爹爹,才知长辈不易。 周泉旭听了他这话,险些流出泪来,他见杨中元已经闭眼睡了过去,忙招呼紫草过来把被鲜血染红的内衫跟棉布换下去。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程维哲让杨中元躺到床上,过来接替了周泉旭的活计:“爹,你去休息吧,小元有我呢。” 周泉旭又看了看儿子下腹那道鲜红的伤口,见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便又给他换了纱布,帮他盖好被子。 “你也在他旁边睡一下,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了,我叫长青进来守着。” 程维哲点点头,扶着他先出了屋,然后才回来靠坐在大床里侧。 杨中元这样情况,他自然是不敢睡的,也睡不着。 刚才杨中元一声一声的痛呼仿佛是捶打在他心上的巨石,令他一颗心疼得难受。 程维哲凑过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们只要一个孩子,那便足够了。” 下午的时候,柳大夫又过来给杨中元诊脉,他已经醒了,正被程维哲扶着喝粥。 柳大夫见他面色已经缓了回来,便说:“没什么大碍了,这一晚应该只是不舒服,但不会太痛,一旦开始疼了,记得要马上叫人,知道吗?” 程维哲点点头,心里仔细记下了。 晚上杨中元又被程维哲喂着吃了些饭菜,这才又睡下。 这样一直挨到黎明时分,在杨中元声嘶力竭的喊声里,五斤七两的小杨老板发出嘹亮的哭声。 等到长青把孩子洗净抱到他跟前的时候,杨中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把孩子抱近怀中。 孩子刚出生,皱巴巴红彤彤的,像个去了毛的小猴子,可杨中元却怎么看怎么稀罕,如果不是浑身都叫嚣着疼痛,他肯定不会撒手。 程维哲同他一起看过孩子,然后便伺候他换衣换被,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小元,辛苦你了。”程维哲道。 杨中元冲他笑笑,带着幸福进入梦乡。 ☆、152打算 夏日时节,荷塘波光潋滟。 杨中元正靠坐在茶室里,一边算账一边想着新菜谱。 如今已是七月末,分店开了,明前的新茶也陆续上了市。 福满楼算是彻底在衢州落稳了脚跟,今年衢州商会的两次季会他们也都有参加,已经算得上是熟面孔了。 程维哲越来越忙,杨中元在休养了一月之后也跟着忙碌起来,不过这几日他们家的小宝宝有些暑热,杨中元便没有再去铺子里,反而在家上工。 说起这个孩子,生的时候那么着急,可出来以后却不是个闹腾人的。每日里吃饱了就睡,只有尿湿了不舒服才哼哼唧唧哭一遭,哄哄却也能再露笑容。 杨中元跟程维哲疼爱他到心坎里,恨不得日日守在摇篮边看着他。可外面生意还要照做,一家老小都要吃饭,所以只得又买了几个小厮回来,让周泉旭跟紫草白日里照顾孩子。 即使这样,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两位父亲也要仔仔细细看看儿子,才能安心吃饭。 杨中元正认真看着账簿,突然旁边的摇篮里孩子发出细小的声音,他忙放下笔,过去瞧他。 儿子已经四个月了,他三月里生,如今结实许多。一双眼睛长得尤其漂亮,黑亮黑亮的,仿若那最名贵的东珠。 杨中元趴在摇篮边上,低头认真看他,见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哼哼唧唧咬着衣襟。 他这会儿是一天一个模样,又很能吃,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看到爹爹正守在一旁瞧他,小家伙或许还认不得人,却知道小声叫唤吸引注意。 杨中元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柔,他弯腰把儿子抱出摇篮,仔细搂进怀中,慢慢摇了起来。 紫草听到屋里有动静,忙进来看看,杨中元吩咐他去准备好乳果,又摸了摸儿子白嫩嫩的小屁股。 没尿湿,便也不用换了。 紫草很快便拿来一个新的乳果,乳果软软的,上面刺破一点点皮,便凑到孩子嘴里让他吮吸便可。宝宝容易饿,一闻到乳果的味道便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杨中元笑着捏了捏他的小屁股,坐到榻上抱着他喂乳果汁:“小吃货,也不知道随了谁。” 他也不过是逗孩子说那么两句,却不料门外传来程维哲的声音:“你说是随了谁,咱们家可就你一个大厨。” 自打孩子出生之后,程维哲跟杨中元无论在外面跑多远心都在家中,每日下午要是不忙便会早早赶回家照顾孩子,他这会儿回来,杨中元也不觉奇怪。 “好好好,孩子都是随了我,行了吧。”杨中元冲他白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 程维哲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赶紧过来看儿子,杨中元瞧他衣服还未换,便说:“我在家里看着,你着什么急回来,赶紧去换了衣裳。” “我想他,也想你。”程维哲说着,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倒是没去碰孩子,直接上了楼。 儿子一张小嘴有力气得很,一个乳果没多会儿便吃完了,他砸吧砸吧嘴,仿佛还在回味,少卿片刻又胡乱用手抓杨中元的衣裳。 杨中元被他抓到头发,疼了也不生气,笑呵呵掰开他的手,宠溺地点点他的小鼻头:“坏小子。” 程维哲换衣服回来,便看到这个场景。他只觉眼睛湿热,心中那种满足无法言说。 “来,豆豆,让父亲抱抱。”程维哲走到杨中元身边,从爱人怀里起儿子。 孩子才四个多月,身子骨还不硬朗,他们两个被周泉旭教了好久,动作才正规了些。 小名叫豆豆的杨瑾承突然被换了一个怀抱,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流着口水啃自己手指,正玩得不亦乐乎。 程维哲抱起他来,绕着茶室慢慢走着。 “我已经跟漕帮联系过,过几日便让李义带着老孙去丹洛,茶树的事情已经稳妥了。”程维哲边哄着儿子,边说。 “丹洛那边找谁负责?要是找不对人就麻烦了。七里村的茶园倒是都挺好,找惯常合作那几家便成了。”杨中元把账簿收拾了一下,笑着看他们父子道。 “我让李义带了封信给之前茶馆的掌柜,他跟我合作多年,又是个厚道人,应当无事。” 他们在丹洛时哪里有在衢州风光,可茶馆掌柜对他们两个都很照顾,每日也总是和和气气,倒是个不错的人。 “行,看看掌柜愿不愿意做吧,他要是愿意,以后丹洛的茶园便都让他管,他也懂茶,最是合适不过。” 程维哲回头冲他笑笑,知道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两个人说工事片刻间,吃饱喝足的豆豆就又打起了小呼噜,他睡着了倒是没有醒着老实,一双手不停地动,也不知将来到底是什么性格。 杨中元见他睡了,忙站起来把摇篮重新铺了一遍,随后程维哲小心翼翼把儿子放到床上:“这小子,可真壮实。” 程维哲嘀咕一句,可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得意。 两个人又站在摇篮边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一旁榻上坐下。 杨中元帮他倒了杯热茶,笑道:“春日里的帝京斗茶结束了,今年还是千重雪跟蔡家的满庭芳中了,其他散茶也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而明年的斗茶,年前郡府便要定下,阿哲,你有把握吗?” 程维哲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却还是把那一盏温热的茶汤润进肺腑:“顾家是做绿茶起家的,无论是崇岭雪芽还是千重雪,都是绿茶为基。而蔡家的满庭芳却是黑茶,你没有尝过,但师父说那味道不过是借了小荣华三分本味,说起来在‘馥’‘烈’二字上都差了一些,如果不是世间再无小荣华,那怎么会有蔡家满庭芳的位置。” 原本杨中元正认真听着他分析,可到最后猛然听到他讲“世间再无小荣华”,顿时便觉得心里一阵凄凉。 “阿哲,我当年在宫中算是混得不差,有幸尝过早年的小荣华陈茶,那茶有些年头了,也不是韩家所做,却也相当好喝。我记得茶汤颜色真是红亮清澈,晌午里煮上一壶,一天屋里都有余香,然而香却不熏人,清冽微甜,是为上品。不过,龙凤团圆就连陈茶也没有了,宫里头好些人都讲,龙凤团圆都已化作仙鸾,再也无处可循,自从那年韩家出了事,这御茶之最的龙凤团圆便成为了传说。” 程维哲见他不自觉说起早年的事来,听得尤其认真。在自打他归家之后已经两年余,可对于之前那十几年的生活,他提及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就算他说了,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趣事,那些艰辛一概不提,那些难熬的岁月也只当不存在。 “其实,师父同我商量要在丹洛买茶的时候我便多少有些了悟,他已经把小荣华的方子教给了我,但我们既要能一举夺魁,还是要做的比当年更好才行。至于龙凤团圆,这个倒是不急。” 这事情杨中元也知道,他心里清楚,韩世谦把所学都倾囊相授,不是为了韩家重新崛起,他是想让两个孩子做出属于福满楼自己的茶饼。 韩家的荣华富贵都已经湮没在历史之中,就如同曾经的小荣华跟龙凤团圆一般,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他把手艺传承下去,已经不算辱没祖宗。 “师父……这辈子也是苦了。”杨中元说着,又问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咱们是明年去还是后年去?你有没有把握?” 程维哲最近晚上都在特地改成茶房的院子里忙,杨中元知道他在试做新茶,所以也很少去打扰。不过,他忙了这么久也没跟自己透个底,杨中元也不免有些着急了。 其实倒不是程维哲不说,只是小锅炒制出来的散茶到底跟茶饼不同,他喝起来味道不错的,不知道压成茶饼封存以后还会不会味道更好。而且,他目前用的黑茶不过是之前冬日里剩下的,跟他们自己去选嫩叶却是不同。 要想做出斗品,并不是随便试试就能成的,嫩芽要用最好的雀舌,而里面加的辅味也要斟酌斗量,多一点都失了味,出不来那种珍香馥烈。 “最近试了几次,大抵味道是稳了,不过北地那边茶还未买回来,一旦买到最好特等茶,我便开始做。”程维哲想了想,如是说。 他们这一次要参加斗茶的茶饼不仅不能用小荣华,还要比小荣华更好更香,这本就难。但程维哲却是个心思活络之人,又有韩世谦这些年来独自一人的品味,到底还是研究了许多种变品。 其中有一味里不仅加了小荣华本就有的新桃,还加了非常少量的香片跟梨花,最后出锅的时候那香味相当复杂,闻着成茶是一种味,可煮开之后却又是另一种,最后喝进口中,又觉得还是有区别,是真的十分润口。 韩世谦品过之后,就连一贯温和的表情都变了,难得露出些喜意来:“这一次的,相当不错了。” 这话程维哲倒是没跟杨中元说,最近铺子里上了好多新菜,他本就十分辛苦,分店总店来回跑,生怕出半点差错。再拿这事让他烦心,一会儿可行一会儿不可行的,那可不好。 杨中元听了他的话,到底安心一些,想想感叹一句:“说实在的,我还是觉得师父做的茶最好喝。不过,你做的也好,生日前送我那一罐,我是相当喜欢。” 前几日杨中元生辰,程维哲特地给他做了一小罐茶。那里面有他最爱吃的梨子,味道也有些甘苦,可完完全全都是杨中元最爱的味道。 程维哲对他的了解,就好像那一罐最贴切的茶,无论外人喜不喜欢,都能暖到他心坎里去。 “我怎么听着后面夸我那句那么勉强?不行,我觉得心里不太好受,你给我揉揉。”程维哲说着,就要拉着他的手往胸膛上贴。 这会儿正是夏日,茶室里所有的外门都开着,抬头就能看见荷塘。杨中元被他弄得顿时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你胡闹什么!” 程维哲嬉皮笑脸凑过去又闹了一会儿,享受尽了二人时光,这才作罢。 “不过,我们自己铺子里也卖荣华,这倒是没什么,以后没那么好的机缘,卖得比市价略低一点便可。可这做御供的茶,我总觉得还是自己在家门口种来的踏实些。你说,衢州这边能种荣华的茶树吗?” 程维哲不是不烦恼这个问题,虽然衢州漕运陆运都很便利,可到底离丹洛十分遥远,那边但凡出任何差错,就算他们安排再仔细都鞭长莫及,更何况那边还是蔡家的地盘。 可是,茶树并不是说换就能换地的,丹洛是北地气候,无论冬夏都比衢州要冷一些,而且由于雨水较少,所以春秋都比较干燥,同衢州十分不同。 茶树虽然并不娇贵,但也不是随便就能成活的,端看各地茶树的品种不同就能知道一二。 但杨中元心思却很活络,他想想便说:“衢州本地的黑茶并不是太出色,所以也很少有人卖,你说,我们把衢州黑茶同荣华嫁接在一处可否行得通?而且,你说冷热的问题,衢州郡府里确实比丹洛要热,但是周边却不一定,你觉得……崇岭上如何?” 一般而言,山地都比较寒凉,崇岭离衢州不远不近,策马一个白日便能到,倒是个好地方。 程维哲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虽说大梁的种植技术一直很好,但是寻常人家里面也不可能花大力气去栽种外地花树。不过杨中元在宫中那么多年,那座辉煌的永安宫中什么没有?就算是隆冬时节,沙漠特有的沙漠玫瑰也能绽放,这在百姓一贯的认识里,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程维哲自己确实是学过种养茶树,但并不精通此道,如果要想认真研究一番,还是要靠老孙这个老辈茶农。 “小元,你真是太聪明了,连这样方法都想得到。待会儿我就写了信让人送去,让他们此番多带几十株茶树回来,各个品种都要有,咱们先慢慢研究着,时间还长,总能种出来。” 两个人这样讨论一番,顿时觉得未来十分敞亮。 他们坐在微风习习的茶室中,身旁摇篮里的儿子正睡得香甜,纵是神仙,也没这般幸福日子。 ☆、153上京 自打春日里福满楼推出暗香汤,他们茶商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暗香汤其实并不算是茶,但意境深远,又实在相当宜人,加之价格便宜,所以一时间令福满楼的生意越发好做。 等到清明之后福满楼的新茶也上了市,便彻底在衢州家喻户晓起来。 虽然为了规避顾家的崇岭雪芽,福满楼多做红茶与黑茶,但他们家的茶品相当出色,价格也并不贵的离谱,所以相当受衢州百姓喜爱。 至夏日里他们又有一批北地的新茶上了铺子售卖,这才真正引起漕帮的注意。 原本他们去岁冬日里便给了漕帮一个人情,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近日里又从北地往衢州运茶,也算是正式同漕帮合作起来。 福满楼开张一年有余,已经成为衢州有名的大食肆了,每到福满楼换新菜品的时节,生意往往火爆得令其他商贾看不下去,却又莫可奈何。 谁叫福满楼的两位年轻老板,手里有真本事呢? 一直到秋日红叶落满地,才第一次有外地茶商寻了过来,说要代理售卖他们家的茶品。 福满楼的茶品,贵一些的全部都是一等,便宜的茶也都用最好的叶子,无论买多少,也无论买什么品级的茶,回到家冲泡开来,没有一个叶子是坏的,足见其诚意跟用心。 加之他们包装精巧,足斤足两从不短秤,每每上新茶品也连带着推新菜,这样一来二去,彻底把名声打了出去,也让外地的商人们知道了衢州这新的茶商。 他们如今在北地有一个茶园,在衢州有三个,前日里甚至跑崇岭山脚下也买了几十亩地,等着开春栽种新茶。自家茶叶够多,底气也足了,所以有人上门谈合作,他们两个也没有一口回绝。 只是晚上回了家里,倒是仔细商量了一番。 茶商最赚钱的不是茶馆茶楼,而是卖往别地的成茶。他们当然知道这一点,找人合作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找谁,怎么找却相当重要。 晚上两个人哄了儿子睡觉,这才一起躺到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今日来的张老板怎么说?” 第一个找上门的货商是直接到了主店来的,那会儿杨中元正在分店忙,所以没赶得及一起见上一面。 程维哲用布巾帮他擦拭头发,道:“他倒是挺有诚意的,之前夏兄不是给过咱们一个外地的货商单子?他们家在上面,是淮安最大的行走货商,在郡府里生意相当好。” 听到夏君然的单子里有这人,杨中元就放心了,整个人仿佛没骨头一般,软软靠在程维哲身上。 “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如果他想代理整个淮安的成茶,那便给他。”杨中元道。 程维哲今个下午回来便先沐浴了,所以头发已经干了。杨中元忙到晚饭才回来,吃了饭又伺候小少爷入睡,等到月上中天才得了空休息。 他有点困,可程维哲却坚持要给他擦干头发再睡,杨中元只好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谈着正事,也好让自己清醒几分。 “既然有了第一家,后续可能还会有很多。大梁幅员辽阔,只要咱们成茶够,把招牌打到全国各地都成。不过,咱们要定个规矩,以后所有的合作都按那个来,那便不会有人说闲话,也能把口碑保持住。” 杨中元点点头,说到这个是真的褪了几分睡意:“我想过了,首先合作的货商要先看看口碑,口碑好了再往下谈,口碑不好的干脆不答应。其次咱们这边的价格所有货商都给一样的,然后按照远近和当地的情况,给他们定个浮动的价格,他们到时候爱怎么卖就怎么卖,只要价格不超过范围便成了。其他的我还没想,不过夏大哥给咱们的单子,好多也做他家的酒,所以应当没什么问题。” 程维哲把已经湿了的手巾放到一边,又拿来一块干净的继续擦:“恩,尚兄之前给我划了几个名字,说那几家都是同他们有合作的,是老伙伴了,信誉和口碑都是实打实的。如果他们来找,我们就按你说的那样直接谈,如果不是就再等等。我相信,以我们的质量,将来他们总会找上门来。” “好,那不如这样,一地只找一家货商,让他们单独做咱们家的茶,这样人家心里也舒坦,咱们也好控制。”杨中元笑着说。 程维哲“嗯”了一声,终于给他擦好头发,又去取了个汤婆子过来。就算头发擦干了,可还是潮乎乎的,用汤婆子暖一暖才会彻底干了。 这会儿已经深秋,程维哲对杨中元元的身体越发上心,关于夫君跟儿子的大小事情他几乎都样样过问,杨中元劝过他几次,可见他态度还是异常坚定,只得作罢。 大底是那会儿他生豆豆的时候吓着程维哲了,所以孩子降生之后,程维哲对他好得过分,杨中元嘴上说不要他这样操心,心里却是高兴的。 等到杨中元的头发终于干透了,程维哲才终于放开他的头发,让他稳稳躺到床上:“冷不冷?你抱着汤婆子睡,过两日要是比现在还冷,咱们就烧了暖墙。” 杨中元迷迷糊糊答应一声,怀里的汤婆子热乎乎的,让他觉得浑身都很舒坦。 程维哲又不知去忙活什么,杨中元等了许久他才掀开被子上床,把他搂进怀中。 杨中元把汤婆子放到两个人中间,一起抱着那个热乎乎的瓷罐子,嘴角轻轻上扬:“阿哲……” “嗯?”程维哲回答他。 “阿哲,早晚有一天,我们福满楼的茶,能遍布大梁各地。”杨中元轻声说道。 程维哲睁开眼睛看他,却发现他已经陷入熟睡之中,不由笑出声来,把他搂得更紧。 “是的,我们一定能做到。” 十天之后,程维哲终于把依托荣华跟桃片的散茶做了出来。 这大半年里,对于明年御供的新茶他就算没有千次尝试,也到底做过百余次。做至最后一次,他彻底摒弃了加入香料的手法,转而加入香梨和桂花,再加上桃片的清香味道,做出来的荣华别有一番清新润滑。 如果拿以前的小荣华比,这一次的香味更复杂也更特殊,尝起来略微有些偏甜,回甘却另有滋味,品味的层次非常多。 尤其是尝试到最后几次,他用的都是顶级的雀舌,做出来的茶就算不是他想要的最好的那种,也应当是斗品了。 如是自家铺子里要上的新茶,早半年前他就可以直接上架来卖,可他要做的却是御供。 御供是什么?那是要给皇上帝君品尝的茶。作为大梁的主人,他们两个的品味肯定不一般,如果不是最好的,他不但自己拿不出手,也污了圣听。 这茶一做出来,他马上便煮了一壶给杨中元尝,杨中元尝过之后点头说好,他才战战兢兢请了师父来。 韩世谦能评极好的茶,这世间虽不说没有,却也不多。 程维哲拜于他门下两三年里,也不过听他讲过龙凤团圆、小荣华以及千重雪。其他赞赏大多给了往年的御供,别的是再也没有了。 所以,当他把茶盏推到师父面前的时候,是十分紧张的。 韩世谦并没有马上喝,他先看了看散茶的成色,又去瞧煮开的茶叶形状,最后才端起茶盏放在鼻下,细细闻那味道。 程维哲紧张地看着他,杨中元也不由捏紧衣摆,几乎连呼吸都停了。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韩世谦突然浅浅抿了一口,然后闭目不言。 他似乎在回味那茶的所有滋味,里面有多少辅料,烘焙的时候用了多少火候,都能从这一碗浅浅的茶汤里蔓延出来,成为独特的味道。 “好。”终于,韩世谦睁开眼睛,认真看着自己年轻的徒弟。 他这一生做过三个果断的决定。第一次做出了龙凤团圆,带给韩家无上的荣耀。第二次,他同蔡荣信定亲,带给韩家灭顶之灾。而第三次,他收了一个似乎有些死皮赖脸的徒弟。 就是这个徒弟,敬他如亲父,重新给了他一个家,并把他们韩家的点茶手艺传承下来。 韩世谦从来都不曾后悔,他做的第三个决定。 如今品到这样一盏茶,他更是由衷感谢上苍,把程维哲送到他身边,使他已经黯然无光的生命又重新恢复神采。 “梨比桃多?花是桂花吧?用的很少,可偏偏就出了味。阿哲,你比当年的为师强。”韩世谦把盏中茶汤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 听了师父的话,程维哲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人也渐渐不再紧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又重现自信:“恩,梨子比桃用的多,为了不跟小荣华重味,我试过许多果味,最终选了梨为主味,桂花是因为前日里刚开,那日锅里不小心落入花瓣,可味道却比以前要更细腻珍香。” 他说罢,又主动给师父满上一盏。 韩世谦又品了一杯,最终下了结论:“这次的茶,我认为比小荣华要好,就按这个方子,用荣华最好的雀舌,去做吧,记得上正锅。” 程维哲一愣,脸上瞬间露出狂喜的表情,韩世谦简简单单一席话,便是肯定了他做的新茶,也给了他更多的自信。 虽然小荣华比不上龙凤团圆,可茶饼之中论说它是第二,除了龙凤团圆谁都不敢称第一。这么多年以来,端看每年御供都要有小荣华类似的茶,便能知其好坏。 有了韩世谦这句话,程维哲仿佛吃了定心针,赶在郡府最后定案前把新炒的散茶交了上去。 剩下的,便只有等了。 天启十六年十二月初八,诸事皆宜。 这一日衢州郡府发下通文,令茶商之顾、杨、楚及百里,次年初春上京斗茶。 ☆、154旧识 四月初的帝京,正是繁花似锦。 早春的各色花卉竞相绽放,带来满城暖色。 一行十辆马车从帝京朱雀门驶入,一路往帝京车马驿行去。 一起上京的,除了衢州郡府知事,还有四家茶商与三家酒商。除了茶酒,其余柴米油盐之类,则全部由宫人所负责,直接在帝京附近采买。 而金银瓷器以及御用之物则是宫廷造办所的职责所在,专门产出皇室专用的器物。 大梁一贯尚茶酒,特地让皇商们入京比斗一番,也能让天家享用世间最好之物。而布匹则年年都定给淮安两家,所以每年年根底下两位家主就会上京,把今年的新布呈上,由上定夺。 这次上京,程维哲跟杨中元是一起来的,而夏家也是两人都在,就坐在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上。 “有夏兄在,咱们进了宫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程维哲进了车马驿的客房里,终于松了口气。 杨中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感情,我十几年白在这待了。” 程维哲愣了愣,马上便回过神来,不由笑道:“你看我这人,竟忘了这一茬。” 其实他们在家中,杨中元对过去的事情几乎只字不提,程维哲体谅他,便一直假装自己不记得了。所以如今突然回到帝京,他也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却不成想杨中元面色如常,还同他打趣一句。 想来,杨中元对这里,也还是有些怀念的。 两个人洗漱完毕,又清点了这次带来的茶饼跟散茶,这才一起休息。 等两人都躺好,杨中元突然道:“其实,我有点想念当时宫中的朋友。” 程维哲不了解宫中的规矩,但想也知道百姓进去了肯定不能乱走,听了他的话不由担忧道:“我听知事讲过,进了宫之后一定要规规矩矩跟着宫人走,千万不能去不能进的地方。你……” 程维哲的意思很清楚,杨中元出了宫,便是普通的百姓,宫里的许多地方他都不能去,那旧日里的朋友或许也见不到面。 黑暗里,杨中元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但也知道他正在为自己担心,不由笑道:“恩,等到斗茶当日圣上与君上肯定都在,他们身边伺候的人也不会少,那时候我或许能见到几个。” 他这话说得仿佛同皇上帝君身边的人是朋友稀松平常一样,但程维哲却没问他,只道:“会的,等到了日子,我们再去问问知事,说不得他在宫里认识些人。” 杨中元笑笑,没再讲话。 一个郡府知事不过是正九品的官,就连他,曾经的御膳房总管,也都是担着正九品的品级,更何况进京大三级。 不说知事,哪怕通判、推官或经历,都不一定能见得到圣上面,更别讲什么宫中有人了。 就算睿帝穆琛再勤政爱民,大梁那么大,官员那么多,他要是每次考校都亲自到场,累死他也看不完,所以一般三五年的归京述职,大多都是左右相并吏部一同执行。 也只有藏青之色,才可堪让皇帝亲视。 大梁宫制,只有极少数朝臣可服绛紫。正一品左右相、从一品六部尚书、翰林院院长,天子太师、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从一品镇军将军等列位一等朝臣者,才可服紫。而次之一等,从三品往上一直到正二品之四个品级,则服藏青,只在团花与袖缘之上有不同之处。 所以,也只有从三品往上,才能算是入了龙目。 程维哲虽然没有做过一天官,但他自幼饱读诗书,是丹洛有名的少年天才,他年纪轻轻便高中举人,并不是靠的出身,而是真有本事。 对于官场这些,他虽然不懂,但该知道的却一清二楚。 作为在宫中混迹十四年的老人,杨中元也同样清楚,更有甚者,他比程维哲见得更多,也了解更深。 但他们两个却都没同对方谈这个话题,大梁立国三百余年,早就推翻了先朝旧历,就算是商贾,也并不被世人所摒弃,反而备受推崇。 这也并不是说重商抑农,而是对于靠自己真本事生活百姓都一视同仁,只有那些不事生产自怨自艾之人,才被称为下九流。 所以,他们这些进京准备斗茶拼皇商头衔的商贾们,在宫中其实也并不会受歧视。杨中元知道这一点,从每年这个时候御膳房出的膳食便能知道一二,不过他却到底没在前殿见过那场面罢了。 两个人就这样胡思乱想进入梦乡。 之后三日,宫中派了两位大宫人出来先会面几位商贾,也不过就是讲讲面圣的规矩,让他们不至于面圣之时表现得太过慌乱。穆琛在外人面前一贯很严肃,但脾气却可以称得上好了,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刚亲政没几年便被百姓奉为明君,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两位大宫人也没说得那么严肃,态度也相当规矩和善,等把事情都交代完了,也不用他们招待则个,早早便回了宫。 这两个人杨中元都不认识,想必以前都是小宫人,最近才被提拔上来的。 等到第四日,他们一大早便被招呼起来,所有人都换了最规整的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这个时间外面天才蒙蒙亮,估计早朝也刚开始,这会儿叫他们进去,想必里面还有管事之类的人要对他们嘱咐一番,让他们熟悉熟悉宫中的茶器酒器。等到圣上与君上下了朝,先处理完国事,然后才能面见他们。 一行十几人上了马车,都显得有些拘谨。 这次他们乘坐的是宫中的大马车,一车可坐六到八人,虽然宽敞,但坐着自然没有自家的马车舒服,不过商人们心情都比较忐忑,自然没人去在意这个了。 只有杨中元在马车的颠簸之中显得有些晃神。。 他摸着马车的车身,不由叹了口气。 十六年前,他便坐着跟这个一模一样的马车,一路来到帝京。 一晃竟然十六个春秋转瞬即逝,他此番再进宫,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这一次,他竟是有些激动与迫切,为再见旧识激动,也为能成为皇商而迫切。 帝京一共有两处车马驿,一处在南门附近,另一处则在永安宫边上,他们本就是来进宫面圣,自然住的便是这一间。 一路上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被检查了许多次,从进京城开始,一直到进入宫门之后,才彻底算是结束。 因为实在是有些紧张,所以就算进宫许多次的商贾们也都屏气凝神,没一个往外面瞧的,只有杨中元,仿佛很淡然一般,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他们一路正往东北行去,两侧景色飞快划过,杨中元几乎都没怎么出过内宫,对这边的宫殿并不熟悉。但他却知道,他们此番前去的是外宫礼仁宫。这处宫殿不大,建筑却相当富丽,既体现大梁极致辉煌,也不会显得奢靡,反倒能让旁人感受皇家威严。 这里是专门用来会面宾客之地。 年年的斗茶和酒宴都是在这里举行,曾经,杨中元刚当上总管的时候,来这里布置过一次午膳。 马车一路稳稳驶向目的地,不多时便停了下来,车上的商贾没有一个人敢有动作,都安静地等着。 果然,只消片刻工夫,外面便传来一把柔和嗓音:“各位老板,请下车吧。” 这声音有些熟悉,也仿佛并不是常听,杨中元思索的功夫,便跟着程维哲下了马车。 这会儿太阳已经明晃晃挂在天际,照耀的琉璃瓦一片赤金。 马车外面,一个二十几许的漂亮青年正看着他们微笑,他身上虽穿着灰色宫装,却也难掩他出色的样貌。不过,原本淡定自若的他,在看到杨中元时却愣住了。 “杨哥……”只听那宫人轻声叫道。 前头下了马车的商人们都被小宫人往礼仁宫里面领去,只有走在最后面的夏君然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看了他们一眼。 程维哲一听便知道他们是旧识,因此便快走几步挡在他们身前,不叫旁人看到杨中元这边的事情。 杨中元正要下马车,听到他这一声呼唤,不由愣了愣神。 但少顷片刻,他便冲那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伸出食指,轻轻贴在了唇上。 杨中元的意思,便是叫他不要出声。那宫人这会儿已经知晓自己鲁莽,忙敛了敛表情,安静跟着他们走入礼仁宫。 虽说礼仁宫在外宫是最小的一处宫殿,可当真走到它跟前,还是会被其恢弘气势所震撼。 礼仁宫外面一圈宫墙也是红亮亮的,仿佛刚刚翻修过一样。 那宫人走到宫门处,笑着同大家点头道:“各位老板,小的是锦梁宫管事张祥荣,现在时辰还早,各位随小的进去之后,会有锦梁宫总管等在里面。之前北地的老板已经进去了,请各位务必谨言慎行,安静行事。” 他说完,便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带着几位从容从偏门进了礼仁宫。 锦梁宫的管事,那便是皇帝身边的得力人,更何况管事位同从九品,对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到底算是官了。 就算他只是个宫人,商贾们却都客客气气,没人敢说不好听的。 其实原本程维哲也紧张,可看到杨中元一脸淡定自若,他便也冷静下来。于是乎,这两个第一次参加斗茶的商人倒是几人之中最淡然的,仿佛见了宫中这些事这些人,都不算什么。 一行十几人默默跟着张祥荣进了礼仁宫的偏殿,一进去便看到里面坐着十几位同行,而上首主位边上,却站了位年逾不惑的高瘦男子。 他一张脸上仿佛冬日的寒雪,没有一丝一毫额外的表情。 许多商贾虽然年年都见他,却还是有些怕他,因此衢州的商人们都老老实实按照张祥荣指的位置坐了,显得异常沉默寡言。 那男子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动作,一直到他瞧见杨中元,一向平静无波的眼中也泛起涟漪。 可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太快了,旁人都没有察觉,只有杨中元认真看着他,对他比了一个口型。 他说:“年哥,别来无恙。” ☆、155再会 苍年到底沉稳得多,他虽然时隔两载之后再遇杨中元,却并没有当场表现出来。 他只是轻轻冲杨中元点点头,然后便把目光错了开来。 等到偏殿里人都坐齐了,苍年才缓缓往前动了两步,然后便定定站在青金地砖上,目光沉静地看着下面的商贾们。 “今上仁厚爱民,广纳良言,凡茶酒之大能者,皆可于殿前比斗选拔,最终之极品,当年定为御供,广告天下。” 这话其实是套话,每年都要说那么一两句,不过在座三十几位大小商人们,还是着实激动了一把,幻想着被昭告天下的美好未来,不由更是期待。 苍年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又说:“今上不喜动怒,届时殿前面圣,请诸位务必谨言慎行,切莫烦扰圣听。” 他这话倒是说得朴实,无非就是到时候大家能闭嘴就闭嘴,皇上脾气好,但也不能不懂事扰他不愉快。 在场诸位都不是傻子,听了立马点头道:“诺。” 苍年如今已经是永安宫的御前总管事了,他的这个职位特殊,整个永安宫只有他一个,位比七品。可他就算只有七品,从一品尚书见了他,也要客气礼让三分,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了。 之后,苍年又简单叮嘱两句,便让张祥荣继续说了。 同他相比,张祥荣的态度堪称和蔼,他语气温和,很快便把所有事情又重复一遍,然后才道:“待会儿请所有茶商酒商随我去正殿熟悉茶器酒器,然后便回到偏殿开宴,大概未时正陛下们才会过来,到时请诸位一定要按照小的刚才说的做,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一脸意味深长,商贾们咽咽口水,越发忐忑起来。 不过,就算他们再忐忑不安,却也知道如今的两位陛下都是好说的人,不会毫无缘由便处罚臣子,也不会随随便便就砍人脑袋。 穆琛虽然有些面冷,可却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有时候大臣犯了欺压百姓贪赃枉法的大事,那肯定要砍头抄家没商量。可他这样,换来的只有百姓的称赞与拥戴。 他也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个明君,不像他的父皇,自说自话那么多年,最后只一个景泰之乱,便把他前头几十年的铺垫粉碎。 穆琛并未让史官重写史书,当史官来问他的时候,他也只淡淡道:“如是而言。” 这一段事情,也被大梁百姓口口相传,作为他的子民,在场的商贾心里都很清楚。 于是,之后的一个时辰便是张祥荣带着各位商贾熟悉茶器酒器。 斗茶一般是分两种,御供并不只限于茶饼,质地上好的散茶也要比斗一番,最后定下几个品种,分各家来供。 这一次杨家所带的散茶,除了连青紫笋,还有烟胧白庭跟金针银叶。这三种里,前两种都是福满楼卖的最好的茶品,而第三种也是红茶,却是今年刚刚从新茶园里栽种的新品种。 这一个品种的金针银叶刚成树一年,是在金散的主干上嫁接了银叶所得,程维哲一开始只是让老孙尝试一下,结果没想到荣华还没养活,倒是这个养活了一亩地。 等到春日里采摘下来最嫩的雀舌,烘焙炒制之后味道相当独特。 既有金散的厚重感,又带着银叶的温补,金散的味道不重,却偏偏压了压银针的甜味,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冽。 刚做出第一批茶的程维哲,只消煮了小半壶,便知道这茶树是种对了。 所以这一次,他们把最好的雀舌都采摘下来,做了不过五斤茶叶。并且全部都带来帝京,无非是想试试运气。 先不说他们带的茶叶,倒是熟悉茶器的时候,张荣祥慢悠悠蹭过来给他介绍了几句。 杨中元好笑看了他一眼,趁着旁人不注意拍了拍他的头:“你小子,如今当上管事啦,恭喜。” 张荣祥脸上微红,看起来整个人越发漂亮,倒是性格相当温和:“杨哥,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他一对比名单,便知道杨中元这次进京是来斗茶的,因此也没问他茶叶的事来,只想知道他过得如何。 杨中元是个相当能忍的人,他在御膳房那么多年,同他一起去的还在做着大宫人,他便已经凭借出色的手艺当到了总管。就算旁人不服,也没话好讲,毕竟技不如人,再没脸的人也不会去闹。 他当上总管之后,对以往的朋友态度依旧,且相当照顾,他跟沈奚靖的情分宫里谁人不知,但是那段过去毕竟不光彩,所以也无人在沈奚靖面前提及,却会私下里多多巴结杨中元。 杨中元对那些人从来都冷言冷语不假辞色,但是朋友托他办点事,却是义不容辞。 他对别人好,别人也自然投桃报李,所以久别经年之后,张荣祥再见他,也不过问一声过得好不好。 这已经足够了。 杨中元一时间觉得心潮澎湃,旧日往事仿如潮水纷至沓来,可身边的程维哲却一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激动的心绪。 杨中元扭头看了一眼程维哲,再回首时,面色已经冷静下来:“我很好,这是我的伴侣,如今落户于衢州。” 张荣祥倒是没想到他这样快便找了伴侣,不过看到程维哲对杨中元那股体贴劲,他心里也是相当欢喜。 这会儿其他人都在瞧着手里的茶具,只有杨中元年他们躲在正殿一角,小声叙话。 “杨哥,见你过得好,我心里也高兴。等到来年,我也要离宫,”张荣祥说着,脸上露出小小的梨涡,“我家便是衢州的,到时候我回去,找不到差事做,你可要收留我。” 他比杨中元小三岁,明年年节时刚好到了年岁,虽说已经做到了管事,可他还是想出宫。 毕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总比在这深宫之中孤身一人要好得多。 “好,到时候你可要叫我一声老板。”杨中元笑笑,心情越是明媚起来。 张荣祥知道不好跟杨中元长谈,他只得叹了口气,同杨中元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一旁的程维哲已经端详完了茶具,见他走了,便又凑回杨中元身边,还偷偷握住杨中元的手,在他耳边道:“我看那小伙子对你依依不舍的,怎么,来年还要去找你不成?” 那宫人长得实在是太出色了些,就算程维哲一贯不是个心思重的人,也不免有些吃味。 杨中元斜了他一眼,“噗嗤”笑出声来:“好大的酸味,去去去,赶紧熟悉好器具,下午便要用了。” 他们这边正聊得热闹,却突然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杨中元回过头去,见一个中年男子正默默看着他和程维哲。 杨中元皱起眉头,狠狠瞪了回去,转过头才道:“阿哲,那是蔡家的。” 程维哲也看了一眼,淡淡道:“让他看,我就不信,咱们的小荣华比不过他的满庭芳。” 等到他们都看完了,也到了正午时分,张荣祥又领着他们回了偏殿,这一次偏殿正堂里已经摆好了一条长桌,上面摆着各色菜品,老远便能嗅到香味。 杨中元挑了挑眉,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只拉着程维哲飞快过去占了个座。 “我走之后当总管的是我师弟,手艺好得没话说,中午多吃点,下一次吃要来年呢。” 程维哲哭笑不得被他塞了碗筷,心里却思索起来。刚刚杨中元简单几句话,却让他抓住了关键。他离宫之后,当“总管”的是他师弟。也就是说,他原本就是总管,而他跟他师弟既然都有一手好厨艺,那想必是在御膳房当值。 这样一想,程维哲不由看了一眼正吃得一脸满足的杨中元。 原来这个人,在宫中已经当到了那个位置。突然的,程维哲心里生出别样的感谢来。杨中元这样出色,却愿意同他在一起,甚至同他有了孩子,受了那么大的罪,最后让他们拥有了最最可爱的豆豆。 这怎么不叫他感动呢。 或许是故地重回,又见故人,让杨中元思绪也颇有些起伏,所以他刚才那句话说得根本没走脑子,说完也就忘了。可偏生程维哲却听得清清楚楚,并牢牢记进心里去。 虽说他们这些商人们来斗茶,肯定不会是总管跟御厨亲自动手做所有的菜品,但是比较大的几样主菜却从来不会含糊。 杨中元对他们几个的手艺了如指掌,自然能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因此桌上只看他一个劲给程维哲夹菜,闹得旁边的夏君然挑眉看了他好几眼。 程维哲见他这样,心里的感动与满足越发深厚,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把杨中元给他夹的菜都吃了下去。 一顿美食享用之后,张荣祥又出现在偏殿里,一排小宫人把席面撤了下去,剩下他对众人们道:“各位,稍等片刻,等到两位陛下来了,小的便过来传唤。” 苍年只在早上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剩下的事情都是张荣祥在督办,商人们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对着张荣祥说好话,倒是杨中元跟程维哲没有过去凑热闹,只坐在原位喝茶。 他们喝的自然不是最好的御供,但也不差,程维哲品了品,说是一等的崇岭雪芽。 一直等到未时初刻,偏殿门口才来了个小宫人,进来直接便同张荣祥低语起来。 商人们看这边有了动静,便都老老实实坐回位置上,不再言语。 张荣祥见他们还算淡定,便笑道:“几位,两位陛下说要召见你们,请随小的到正殿。” 听到皇上与帝君终于能见上面了,商贾们都有些激动与紧张,于是皆面无表情跟在张荣祥身后,一道走进正殿里。 跟刚才不同,正殿的摆设已经全变了,里面也站了十几位小宫人,御座之旁,冷淡看着他们的,也还是苍年。 等张荣祥安排他们站好了,苍年才扬声道:“圣上亲临,跪。” 他的声音坚定而悠长,杨中元和程维哲跟着众人,一起低头跪了下去。 “圣上万安,君上万福。”话是早就交代好的,他们说起来倒也显得整齐。 杨中元低着头,在人堆里给程维哲打眼色。 他在告诉程维哲,待会儿好好表现,他们的茶好得很,根本不用紧张。 程维哲深吸口气,冲他笑笑。 就在这时,一把相当熟悉的清润嗓音响起:“都起来吧。” 杨中元跟随众人起身,冒着被旁人看到的风险,偷偷抬头瞅了沈奚靖一眼。 两年不见,他身上气度越发威严,人比他刚走的时候胖了一些,眉目里却有些柔和意味。 是了,昨日他们在车马驿已经听说,睿帝与睿嘉帝君的第二位皇子二月里刚刚诞生。 礼仁宫并不大,他们虽然一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个站在宫门口的红柱旁,却在那么多人里面,清晰地找到了对方的视线。 沈奚靖自然看到了杨中元,他冲他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陌生。 想必刚才苍年已经对他说了,杨中元心里一瞬间有些了悟,他冲沈奚靖笑笑,复而赶紧低下头去。 “诸位爱卿一路上京,车马劳顿,辛苦了。”这一次,说话的却换成了穆琛。 他声音很淡,却让人无法小觑。 下面的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南北两位知事异口同声答:“为陛下尽忠,臣自当竭力。” 穆琛“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奚靖。 沈奚靖冲他笑笑,开口道:“好了,都赐坐吧,苍年。” 苍年得了召唤,立马“诺”了一声,朗声道:“此番斗茶酒宴,先行斗茶一道,各位当家请先煮散茶,供给陛下品鉴。”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溜小宫人便举着茶桌摆到正堂中央,数一数,刚好南北两地共八个。 程维哲深吸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杨中元,挺直腰背走了上去。 这一年的斗茶,开始了! ☆、156斗茶 八位茶艺大家一起煮茶,看起来真是相当的赏心悦目。虽说别家都是个中老手,但程维哲年纪最轻,又显得淡然,举手投足之间相当沉静,做出来的动作也极好看。 宫里头煮茶,自然是很讲究的。水从金生,而锡兼具了柔与刚两种特质,所以煮出来的不咸涩。一般讲究人家,也多用锡制的水铫来煮水。 烧茶的柴火,一定要用坚实的木炭,煮水之前就要先把木炭烧红,去掉烟火气,才可当用。等到把水铫放到炭火炉上时,便要快速扇风,以便让水迅速煮沸,这样才会新鲜嫩滑。 宫中给他们准备的水,是今日刚采的山泉水,用来煮茶当为上品。 等水沸了,程维哲便马上把水注入早就准备好的鎏金茶壶里,然后才把准备好的金针银叶放入壶内,再把盖子盖严。三呼吸时,便把茶水全部倒入茶盂中,再把茶盂中的茶水重新倒入壶内,再更三呼吸时,方能将茶水倒入杯盏之中,呈与宾客。 这样煮茶,会使茶汤乳嫩清滑,馥郁鼻端,茶里所有的香气和韵味都被激发出来。 程维哲这两年里几乎日日都被韩世谦叫着煮茶,一手功夫仿若行云流水般自然,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潇洒和雅致。 虽说旁边的茶商们也都是个中好手,但程维哲年轻英俊,做起来自然更是赏心悦目。 并且,他们家的茶,煮出来也确实香。 茶商们煮茶的手法不尽相同,时间也差了些,所以当程维哲煮完之时,还有的刚要闷茶。 程维哲却不去看别人,他只是示意旁边的小宫人把他煮好的茶呈上去,然后又向上面的两位陛下行礼,这才退着坐回杨中元身边。 他们不能说话,但杨中元还是悄悄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安心。 随着茶商们一个个都煮好茶,一碗碗香气扑鼻的茶汤被送到御座前,茶商们虽然心里忐忑,却无人敢抬首张望。 但他们低着头,耳朵却仿佛冒出尖来,都在认真听着上面的声音。 果然,两位陛下一边品茶,一边也还在低声私语。不过他们两位声音不大,下面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时之间,整个正殿里只能听到上首两人声音,旁的宫人与商贾仿佛不存在一般,就连呼吸都停了似得。 许久之后,上面才又响起声音,首先开口的是穆琛:“顾爱卿今年的新茶,依旧很好。” 依旧很好,这是个很高的评价了,不仅对往年他的贡茶做了肯定,也表明今年的仍旧出色。 顾寒亭虽说一贯冷静,可面对两位陛下也不由有些提心吊胆,听到穆琛这句话讲出来,才算松了口气。 他忙站起身来跪在座位之旁:“草民谢主隆恩。” 穆琛又说:“爱卿请起,年年都品你们家的贡茶,朕跟帝君一直都很喜欢。” 顾寒亭忙又谢了一句,这才站起身来坐回原位。 一般而言,他们煮茶只挑最得意的一种散茶来呈上,只要最得意的被皇上选中,其他的茶品便会让大总管来筛选,好的自然一起供上,不好的就被剔除出去。这样一来,只要能得皇帝淡淡说一句好,这次斗茶就算没白来。 之后穆琛又点评了别的两家,最后却是沈奚靖道:“本君倒是觉得有一味新茶味道独特,还真是第一次尝,金针银叶,不知是谁家的?” 猛地听到他点了自家的茶,程维哲先是愣住了,然后便被杨中元拉着站起身来,一起跪在地上。 “回君上话,是草民家中所制。” 沈奚靖自然知道是杨家所制,呈上来的茶盘上都贴有各家名号,他现在单独叫两人出来,其实是相同杨中元说几句话。 “哦?金针银叶,这名字倒是起的好,本君喝着确实是银叶的味道,不过却又有些特殊。”沈奚靖又说。 杨中元张张嘴,正想回答沈奚靖的问题,却不料坐在帝君身边的皇帝开了口:“金针二字,应当暗含了金散的名头,对否?”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他细细品过那道茶,杨中元心里激动,已经多少意识到此事落了准,因此便向上首二人叩首,才直起身道:“皇上圣明,此道金针银叶,正是草民家中新研制的茶树,由金散和银针并树而生,所得最好雀舌,做了这一味茶。” 既然上面问了,他就必须要回答,反正他们那一亩地茶树都在崇岭上,又是老孙耗尽心血所养,就算其他茶商知道了真相,他们也不一定种得出来。再说,就算他们能种出来,也炒制不出韩家独特的味道来。 对于师父的手艺跟程维哲的能力,杨中元是相当有信心的。 听了他的回答,穆琛也不由点头称赞道:“别出心裁又当真独具匠心,甚好,甚好。” 能被圣上这样称赞一番,便是对他们两年忙碌的最好肯定,程维哲满心激动,拉着杨中元深深弯下腰,道:“草民谢陛下金口玉言。” 别出心裁,独具匠心这八个字,不是谁人都能得的。 按理说,话讲到这里,便应当结束了,却不料沈奚靖并未让二人起身,却是又问:“本君瞧着你们呈上来的单子,里面有一味茶饼,命名为小荣华,可是早先御供的那种吗?” 他话音落下,程维哲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发现蔡荣信的手抖了抖,一张脸顿时白了。 程维哲冷冷扫他一眼,再抬头时已经满面恭敬:“回君上话,这次的茶饼是草民师父亲手传授,草民苦修两年余,终于做到如今模样。原本不想叫小荣华这名字,但师父却允了,所以此次便斗胆用了。” 他说完,便感觉离他不远的蔡荣信神情更是不对,但他根本没心思搭理他,只是恭恭敬敬对着上首两位陛下回话。 杨中元也偷偷扫了一眼蔡荣信,心里面却异常高兴。 如果这场面能让师父瞧见,他说不定睡觉都会乐出声来。 话是沈奚靖问的,却由穆琛来作答:“朕幼时听过小荣华这道茶,不过宫里只剩陈物,倒是不当喝,待会儿自当好好尝尝。” 他这话,无意又给小荣华加了不少筹码,杨中元和程维哲心里都挺高兴的,面上不自觉就带了笑。 沈奚靖见他这样开怀,心里也跟着欢快了不少。 虽说他后来一步步往上走,两个人没那么多机会碰面,但是曾经在锦梁宫那几年光景却一直刻印在他脑海中,是怎么都不会忘记的。 当时那样岁月,如果不是他们相互扶持,也很难走到今日。 而杨中元也从来就不是喜欢攀附权贵之人,从他位居总管高位却毅然选择离宫来看,便知道他压根就没有利用沈奚靖的心。作为同帝君同甘共苦过的幼时好友,杨中元在宫中的日子不可谓不好过,可他却从来没有仗着这个做些仗势欺人之事,也根本就没有求过沈奚靖任何事情,光凭这一点,沈奚靖就知道他依旧把自己当朋友看。 他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能有个好友惦记自己,已是相当难得了。 沈奚靖不知为何有些感叹,他突然道:“快起来吧,中元也是许久不见,此番你能再度入宫,本君心里甚感安慰。” 在大梁,做茶商的不知凡几,举国上下也不过选了八家上京觐见,这里面便有杨家的一席之地。 没有真本事,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沈奚靖也是明白这个,才不由感叹一句。 可他这个位置,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别人却不是那样想了。 听到杨家同帝君还有交情,在场几位不太相熟的茶商都变了脸色,而这其中,蔡荣信的脸色已经难看之极。 他已经多少猜到杨家跟韩世谦的关系,也大概能确定程维哲口里的师父便是韩世谦,原本他还觉得没什么,可猛然听到皇上提到小荣华,又听到沈奚靖同杨中元早年便认识,就算一直以来稳重如他,也彻底慌了。 有时候,做的亏心事多了,当真会遇到鬼。 杨中元听了沈奚靖的话,也根本没顾上别的,只觉得心口里极温暖,眼底也潮潮热热,仿佛就要流出泪一般。 他们相识于微末,却并未相忘于江湖。 程维哲此时心中也是心潮澎湃,但他都顾不上表现什么,却一直紧紧握着杨中元的手,让他冷静下来。 场面一时间有些冷了。 穆琛自然见不惯下面那些茶商的面色,他的帝君想说什么就应当说什么,还管他人怎么想。 思及此,他拍了拍沈奚靖的手臂,给了苍年一个眼神。 苍年会意,立马道:“散茶到此结束,请各位茶商准备则个,接下来便是茶饼。” 结束的意思,便是此番散茶只选了之前说过的四家,这里面,并没有蔡家。 他话音刚落下,却不料正殿里真有一人,敢冒以下犯上之禁忌,站起身来直接跪到地上:“草民斗胆,认为此番定论,有偏袒之嫌。”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目无尊上。杨中元和程维哲交换了一个眼神,低下头去扯动嘴角。 蔡荣信,也不过就是如此。 沈奚靖抬头扫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的冷意仿佛能锁住寒冬,他轻笑一声,却道:“本君便就是偏袒,你当如何?” 是啊,他是帝君,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人,他说谁好那便是谁好,同他讲公平,简直痴人说梦。 再说,刚才就连睿帝穆琛也那样称赞过杨家的茶,这会儿出来反驳,那简直是找死啊。 沈奚靖冷冷瞥了一眼蔡荣信,又转头对杨中元笑着道:“怎么办,中元,有人说本君偏袒你呢。” 他这话虽然是跟杨中元打趣,可话语里直扑蔡家的冷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蔡荣信跪在地上的身躯瑟瑟发抖,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刚才那般冲动,只这一次,都是因为杨中元说了小荣华的名字,让他想起了那个不愿意被提及的人,他才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终于酿成了大祸。 杨中元微微抬头看着坐在上首的沈奚靖,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锦梁宫东书房被人打了都只能求饶的安乐了,他如今是帝京沈氏唯一的后嗣,也是睿帝穆琛唯一的元君。 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五年有余,日日夜夜,他身上的威严越发重了,可杨中元再看他,还是觉得亲切又怀念。 沈奚靖从来不是个忘恩负义之辈,他一步步走到高位之后,同他交好的所有人都跟着日子好过。在杨中元心里,他是相当感激沈奚靖的。 如果没有他,就算他能力再出色,都不可能年纪轻轻坐到总管之位,也不可能拜于御厨门下,讨得一门求生手艺。 此时此刻,听到沈奚靖那样同他玩笑一句,杨中元觉得仿佛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两个下了工,一起站在屋子窗口吃饭,偶尔菜里有对方爱吃的东西,他们总会给对方夹到碗里。于危难之时的友谊,才显得弥足珍贵,也令人怀念至今。 ☆、157荣华 被蔡荣信这样一搅合,就算是脾气极好的穆琛也不大高兴了,或者说,他心里已经动了气。 蔡荣信此时此刻的行为和言论,不仅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也使蔡家陷入深渊。 陪他来的是他的长子,蔡大公子见父亲这样没脑子,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忙跪到地上:“陛下,草民父亲年事已高不辨是非,还请陛下开恩,饶他这一次吧。” 他说完,就“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道:“君上,求您开恩。” 睿帝同睿嘉帝君感情有多好,就连坊间小儿都知道。他父亲这样得罪帝君,到头来生气的肯定是皇帝。而得罪了皇帝……那跟求死也没两样了。 穆琛这会儿已经被他气得不行,正想让人把他拖出去打十个大板才能冷静,却不料沈奚靖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同他讲:“别生气,不值当得。” 虽说真的不值当得,但是……下面那个跪着的老东西,也太大不敬了。 穆琛扭头看他一眼,见他面上含笑,因为再育一子而显得越发慈祥的面容更是温和,不由跟着冷静下来,冲他眨眨眼睛。 沈奚靖知道他贯不爱听旁人讲自己不好,可如果真是因为他让皇帝当庭杖责百姓,那不仅传出去不好听,也坏了穆琛十几年来的忍耐。 他们能有今日,是当真不容易的。 穆琛见不得别人说他不好,他也见不得别人说穆琛一句半句。 沈奚靖轻轻拍拍他的手,转过头来轻声道:“对于斗茶一事,不知蔡爱卿有何指教?” 他这话说得轻巧,语气也破有些温和,但蔡荣信已经被吓得慌了神,根本不敢回答。 只看他战战兢兢跪倒在青金地砖上,满目都是仓皇。 穆琛见他一字不答,不由冷哼一声,慢慢道:“怎么,刚才还是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帝君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了?” 他这话已经带着十足的怒气了,两侧坐着的所有商贾这会儿也坐不下去,纷纷站起身来跪倒在地上,求陛下息怒。 蔡荣信这辈子所有的计谋都用在二十几许的时候,却不料叫他一招得手,不知是韩家人太过纯善,还是他太过机敏,总之那一年之后,他们蔡家便顶替韩家成为北地最大的茶商,从此风光无限。 这十几二十年里,也不是没有其他北地的茶商想要出头与他抗衡,最后都因为自家茶品不够上乘而惜败,于是年年月月,蔡家坐稳了北茶的名头,他自己也渐渐有些得意忘形。 再加上年纪大了,更是有些自满自大。当年那事情害的韩家几乎满门俱灭,他心里害怕,逼着自己把过去那段记忆都深埋心底,从不叫任何人知道。 但有时候,时间便是最厉害的武器。 他忘了自己曾经多么处心积虑谋财害命,也忘了当年的自己如何谨小慎微谨言慎行。 如今殿堂之上,御座之前,他居然犯下这样不敬皇族的大罪,即使现在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不会当庭杖责他,但以后,蔡家也别再想做皇商了。 哪怕你茶叶再好,皇家也不要以下犯上之辈的东西。 想到这里,蔡荣信心中终于有了深切的悔意,他一时间老泪纵横,瑟瑟跪倒在地上,不停磕着头:“皇上,帝君,草民知错了,求陛下开恩。” 他这样求了,其他的商贾们虽然高兴看他笑话,却也不得不一起跟着他给上面两位陛下行礼,异口同声道:“求陛下开恩。” 蔡家不想做皇商,他们还想呢。都是蔡荣信这个拎不清的,御座之前胡言乱语,搞得他们也难做。 其实他们一同求圣上开恩,不过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下面的人都开口求,那才能有足够的台阶给陛下踩。要不然只光凭蔡家父子两人,根本不够格。 果然,他们都求了,穆琛脸色也好了一些,淡淡道:“好了好了,本来好好的日子,弄得像什么话,都起来吧。” 他都开了口,下面的也必须要给皇帝面子,纷纷道谢站了起来,却都没敢坐下。 只有蔡家父子还在地上跪着,压根不管春日里地砖冰冷刺骨,面色越来越苍白,话也根本就不敢说。 见下面人都站着,穆琛也不想再开口,沈奚靖才笑道:“都坐吧,站着累得慌。” 确实累,心里也忐忑,可他们没说让坐下,给天大的胆子都不能坐。 像蔡荣信那样的傻子,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了。那不叫胆大包天,那叫愚蠢。 等商贾们都又坐下,蔡家父子还是没动,穆琛连看都不看他们,却说:“茶饼还没比,蔡爱卿又说朕有失公允,那怎生是好?” 他话音落下,正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商贾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宫人们仿佛都不存在一般,皆悄无声息,只有沈奚靖笑着看了他一眼,等了好久之后,才开口道:“诸位爱卿都是茶酒行当的老人,不妨多多献计献策,省得最后谁都不痛快,要讲皇家的不是。” 穆琛跟沈奚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蔡家两位整个人都贴跪到地上,其他的商贾也都沉默不言,不想触两位陛下的霉头。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僵了。 杨中元看了看在场诸位,见他们都不肯言语,只好心里思忖一番,想要起身跪下说上几句。 这事情虽然是蔡家闹出来的,可他们杨家也被牵扯进去,他不说一句,实在是过意不去。 然而,他刚想要站起身来,却突然被身旁的程维哲拉住手腕,杨中元疑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微微用下巴向对面抬了抬。 杨中元悄悄回头,便看到夏君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先向上首两位行礼,然后才跪下道:“草民有言,不知可否陈请陛下。” 夏君然年纪跟他们差不了太多,又相当出色,他们家做的酒几乎已经摆满了御膳房的酒间,是当之无愧的酒中之王。对于他,沈奚靖跟穆琛还是很有好感动,因此见他敢在这个时候出来说话,不由对他又高看几分,道:“爱卿平身,讲。” 夏君然站起身来,朗声道:“蔡当家言不公,草民却是不信。杨家的茶这一年在衢州可谓口口相传,如果不好,定然不能一年便做到如今地步。草民不才,虽不懂茶艺,但也觉得杨家的茶相当舒润,是为上品。” 他讲完,顿了顿,又说:“两位陛下皆是人中龙凤,对茶艺定然相当了解,这些年来,年年御茶都是最好,蔡当家也供过好几次的御茶,难道你们以前也是不公所致?” 他说话很稳,声音清亮,面容里满满都是对两位陛下的恭敬,说的话也合乎常理,不由便令上首两位陛下心里舒坦了一些,却也让蔡家越发胆寒。 夏君然为何当年能年纪轻轻执掌夏家,他私下里的性格是一方面,可正经的时候,却也当真厉害。 这个夏家的家主,不得不让人道一声服气。 他说完这话,特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两位陛下所选皆为上品,但有人非说不公,那也实在是空口白话一张嘴,想什言什,都无从考校。陛下,草民斗胆,不知之后的茶饼斗茶,可否改成盲选?” 如果这是衢商在开常会,那现场气氛一定异常热烈,他们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可如今在这场面,却都心定着呢。 夏君然话音落下,整个正殿仍旧安安静静,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一缕青烟,根本没发生一般。 然而,却又有一把清润嗓音缓缓响起:“夏爱卿不愧是衢州商人典范,年轻机敏,聪慧沉稳,不错,不错。” 他倒是没说那盲选的形式可不可行,反而大大称赞了夏君然一番,可见对他之前言论相当认同。 杨中元见上面二位脸色缓了缓,心里便有了底,等到沈奚靖说完,他便也拉着程维哲起身跪到地上,言说:“陛下,草民以为,夏当家所言甚是,盲选一道确实可行。” 他这边说完,程维哲也接着道:“陛下,草民一直研习茶之一道,自问算是精心,无论怎样选拔,都不能掩盖草民亲手所制茶之精妙。草民以为,盲选可行。” 之前沈奚靖没表态,就是要下面陈请再三放能作答。索性杨中元也着实懂得宫里面这些门道,率先扯着程维哲发表了赞同之言,在场的大凡商贾都是精明人,见他们几个都跪着说了,便也跟着点头称是,给足了两位面子。 皇家的脸面可大可小,当坚持的,是必须要坚持的。不当坚持的时候,自然要看陛下心情了。而如今这样的场合,便是务必要坚持的,否则传出去,原来一个普通的百姓也可当堂顶撞两位陛下,那实在是有些不好听。 百姓不是言官,不用谏诤封驳,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当庭指责陛下,如果皇上不责罚,便会乱了社稷朝纲,如果责罚了,便又会被说厉刑昏庸无道。所以说,有时候做皇帝也着实不易。 穆琛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在他看来,自己隐忍那么多年,到头来当了皇帝还敢有人给他找不痛快,不打一顿难消心头之恨。但沈奚靖却是在意的,所以穆琛也一直被他管着,鲜少无缘无故动怒。 如今这场面,倒也是夏君然开了个好头,后面杨中元跟程维哲才能接上好话,把一桩烂事变成了美谈。 想想,盲选而出之茶,定然是最好的那一味。 果然,在所有商贾都再三陈请之下,穆琛才发了话:“诸位爱卿所言甚至,便依爱卿所言,苍年,准备则个。” 茶饼要先烤一下,出来的味道才更纯更香,于是各家茶商根本不理仍旧跪着的蔡家父子,径自找到自己先前的茶桌,动作优雅地清洗茶具。 这一道,也是必要的过程,茶商手艺好不好,端看他清洗茶具便知一二。 等到他们把茶杯都洗净,正要准备烤茶的时候,苍年已经领着几个小宫人,抬了几扇屏风进了正殿。 他走进来,先同两位陛下行了礼,然后便安排小宫人们一字排开,把屏风全部展开,组成一道严严实实的墙壁,遮挡住了所有的茶商。 屏风后面,茶商们也无暇旁顾,先是烤茶,然后煮水,最后闷茶,一道道工序都井然有序,就算经历了之前那样的事情,可他们一旦摸到茶叶,还是会屏气凝神,静下心来。 不多时,浓郁的茶香便飘满正殿之中。 茶饼同散茶不同,自打先朝开始,茶饼大多都加入香料,使其香味浓郁,有珍香馥烈之感。 其实虽说是比盲选,可许多茶品都已经做过御供,两位陛下定然熟悉。可既然已经做过御供,那便说明茶品相当不一般,就算再次选中,也没人再好说些什么。 说实在的,他们年年来斗茶,就算选不上,可当地官府却也会贴出告示说他们上京斗茶,光是能来参加已经是大大的有面子了,谁还会那般不实相呢。 于是,就在茶商们满怀心思之间,一盏盏茶汤被呈了上去。 剩下的,便只有皇上跟帝君的裁决了。 屏风未撤,煮茶的商贾们还站在原地,都静静聆听上首的低声私语,跟刚才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又仿佛已经有什么不同了。 毕竟,茶桌已经从八个变成七个,而其中应当站在他们之间的那个年轻人,却跪在大殿之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他们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再言语,等待上面最后的判决。 杨中元跟程维哲的位置靠后,因为有屏风阻挡,所以程维哲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却满满都是坚定与安慰。 他仿佛在告诉杨中元,今年的御茶茶饼,他一定会拿下! 每一次的斗茶他们都要精心准备一年之久,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嫌时间过得太慢。 在安静等了许久之后,上首的沈奚靖才开口道:“顾爱卿,今年的千重雪比去年要更好一些,恭喜你了。” 他直接点了顾寒亭的名字,就是因为品尝出了千重雪的味道,这本就是几年里一直没断过的御供,而且味道非常独特,旁的茶商们只有羡慕,倒是少了几分嫉妒。 毕竟,他们成日里同茶打交道,人也多半比较平和,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也相对少一些。 沈奚靖说完,他身旁的穆琛才道:“第二个要恭喜的,便是这一味茶饼,这个味道朕是第一次品尝,帝君也相当喜欢,就是不知是谁家的了。” 他话音刚落下,苍年便马上领着小宫人撤去屏风,然后亲自去上首取了茶盏,闻过之后,才举着它走到各家茶桌前,细细对比。 一时之间,在场各位茶商们,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 然后苍年一家家走过,茶商们失望之余,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程维哲身上。果然,当苍年站在程维哲面前,高高举起他手里的那块茶饼时,茶商们也不约而同轻吸口气,终于算是知道了最后的答案。 见这茶是程维哲做的,就连沈奚靖也不由有些诧异,道:“唉,所以说,中元家里的茶就是好。苍年,给各位当家的都呈上一杯,让他们自己品品,这茶到底怎么样。” 他说完,苍年便麻利地吩咐小宫人们倒茶,瞬间功夫,小荣华的香味便散了开去,令在场所有人都深吸口气。 这味道,当真宜人。 再等他们品上一口,那味道更是绝了,因此早先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的都不再吭声,算是彻底折服了。 如果这味茶只原本还原小荣华的味道,他们还不会这般心悦诚服,然而程维哲独具匠心,把小荣华又提升了一个档次,那才叫实力了得。 沈奚靖看了看下面众人脸色,便知道这一次自己没有选错,于是笑道:“程爱卿,不知这茶是否便是小荣华?” 程维哲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行礼道:“回陛下话,这茶依托于小荣华,却又不是小荣华,草民从师父那里继承了方子,自己独自改进一年,才有了现在模样。” “甚好,朕很喜欢。依稀记得,早年御供小荣华的茶商姓韩?可惜后来他们家出了事,这茶宫里便再也没有了。朕这也是第一次尝到,这茶如今还能再有,已经是实属难得,也没辱没它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茶失而复得,也或许是韩家的遭遇实在可惜,穆琛难得说了这么长一句话,末了还感叹了一句。 程维哲听了,简直激动的要流出泪来。 师父,您家的茶,一直到今日都有人记得,高兴吗? “谢陛下,草民师父确实姓韩,是当年韩家唯一的传人,草民师承于他,自当竭尽全力把韩家名茶重新作出,然后继续传承下去。” 沈奚靖见他眼睛有些红了,而杨中元也满面安慰,不由笑着道:“这茶,不如今日改个名字吧。” “我看,便叫荣华归吧。” 纵使几经辗转,遭逢磨难,曾经荣华之物,也仍有再显荣华之时。 荣华归,归荣华。 ☆、158大结局一 四月的帝京,倒是春风和畅。 天启十六年的这一场斗茶和酒宴,便在一片惊诧之间落幕。 无论是茶还是酒,皆有一家第一次进京的商贾摘得桂冠,成为新任皇商。 杨中元跟程维哲再次回到车马驿时,旁的商人们已经态度迥然了。 有人态度热络,也自然有人嫉妒冷淡,但是他们两个却全不在意,只飞快回到客房内,取出洒金信笺来研墨润笔。 他们要写的,自然是一封家书。 两个人都还有些激动,杨中元总是不小心把墨汁溅到桌上,而程维哲握着笔的手也有些颤抖。 展信佳,孩儿身在帝京,一切安好。望家中两位长辈身康体健,平安喜乐。今日孩儿刚刚斗茶归来,想先同两位长辈报喜。师父所授之小荣华不仅摘得皇商桂冠,也有有幸得帝君陛下赐名。不知荣华归这个名字,是否合师父心意。 另,孩儿今明或会动身返家,勿念。 落款则是维哲、中元之名讳。 信不长,寥寥数字实无法诠释他们二人此番心情,但怎么也要在他们归家之前先把喜讯报回去,省得两位长辈日思夜想心中难安。 虽说早先离家之时程维哲已经难得自傲一番,允诺两位长辈一定能中一样回去,可如今结局,却也真是再好不过。 从天启十四年夏日里杨中元归家,到如今十六年春,匆匆两个年景划过,他同程维哲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打出了自己的招牌。 福满楼三个字,在衢州不说人人知晓,也差不离了。 再到今日,他们的茶品终于获得陛下喜爱,成为今年的皇商。 这两个春秋,有苦有甜,有痛有乐,时至今日,倒也确实得来不易。 “阿哲,你高兴吗?我怎么觉得仿佛像做梦一般,脚下轻飘飘的,路都要不会走了。”杨中元坐在程维哲身边,安静看着他。 程维哲拉着他的手,两个人靠坐在一起,腿上一晃一晃的,仿佛幼时光景。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 “我高兴啊,怎么能不高兴,我跟你啊是一个感觉。说真的,咱们成功了,蔡家却彻底翻不了身,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的。”程维哲笑着说。 他脸上的表情傻兮兮的,杨中元见了也跟着傻笑。 是啊,这次最让他们高兴的,还是蔡家最终的结果。 那日酒宴也结束之后,商人们都要离宫了,穆琛和沈奚靖仿佛都不记得蔡家父子一般,直接便离开礼仁宫,还是最后苍年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蔡家讲了一句话。 他说:“既然觉得不公,以后你们蔡家也不用再来。” 短短一句话,便决定了蔡家以后的生死。 彻底失去皇商的名号,比从来都未取得要可怕得多。 毕竟从来都没当过皇商,许多商贾们依旧做得风生水起,在自己的一方城池富贵满盈。而当过以后却被皇族除名,那意义自然便不同了。 不是他们的茶叶出了问题,便是家主得罪了圣上,无论是哪一点,都会让采买的杂货商们思忖一番,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合作,真的需要重新考量。 蔡家,已经把自己的后路全部断绝了。 程维哲跟杨中元心里清楚,要不了多久,蔡家便会从繁盛一时归于沉寂。他们会慢慢没落,蔡家的人只能看着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旧时的朋友形同陌路,而以前巴结的小人却会落井下石。 这世间,许多事情便是这样残酷。 当年他们给了韩世谦一个永生难忘的打击,如今,他们自己却走上了这条老路。 害人终害己,这条古语,从来都很灵验。 对于蔡家即将面对的遭遇,程维哲和杨中元却是一丁点都不同情。相反,说他们冷酷无情也好,自私自利也罢,蔡家落到如今局面,他们只想说两个字。 活该! 天道有序,万物轮回,那些总是满怀恶意的人,却从来都不信这条真理。 “这话我不该说,可是如果师父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程维哲感叹一句。 杨中元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回去了,定要把今日的场面都给他老人家讲了,说不得晚上能多吃一碗饭呢。痛快死了!” 程维哲笑出声来,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外面传来一把陌生的嗓音:“杨老板,程老板,可是在屋里?” 二人对视一眼,程维哲站起身来,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一个小宫人正安静站在那里。 见程维哲开了门,他又问道:“不知杨老板在否?” 杨中元听了这话,忙从里屋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却并不认得。 “你怎么知道我们样貌的?”杨中元请他进屋,笑着问。 那小宫人虽然进来了,却怎么也不肯坐下,只是拘谨地关好房门,然后站在门边上:“小的今日便在礼仁宫当值,自然认得两位样貌。此番前来,是年叔吩咐,讲明日辰时便会有马车过来车马驿接二位入宫,有故人相见。” 他虽然年纪小,但说话却极为流畅,正正经经把事情讲完之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那牌子杨中元甚是熟悉,是永安宫进出的腰牌。 小宫人把腰牌恭恭敬敬递给杨中元,这一次说话声音倒有些热切:“杨哥……不……杨老板,年叔说规矩您都懂,明日也是熟人出来接,安心等便是了。” 杨中元听到他之前错叫自己杨哥,便晓得他知道自己以前的身份,不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的,我记下了,这是赏你的,回去小心些。” 他接过腰牌,顺手塞过去几两银子,那小宫人起先不肯要,还是杨中元硬塞给他的:“收着吧,宫里处事不易,年哥既然让你出来传话,想必极看重你,你且好好跟着他。” 小宫人见他坚持,只好红着脸接了,连声道谢之后,才转身离去。 留下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程维哲佯装无奈道:“可怎么办,以前不知道你靠山这么硬,如果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烦请多多海涵。夫君啊,以后小的一定尽心伺候,千万不要嫌弃小的!” 杨中元伸手用力扯他脸皮,这才笑着收好腰牌。 第二日辰时,他们二人出了客房,果然便见到一个熟悉身影站在门口。 阳光里,那青年眉目如画,仿佛最美的朝霞。 张祥荣见他们二人出来,忙笑着上前道:“杨哥,程老板,小的出来接二位入宫。” 这次来的,却是宫人们常用来出宫的小马车,跟杨家自己的差不多,里面陈设也普普通通,却相当舒服。张祥荣要在外面忙着驾车,因此也顾不上同杨中元讲话,索性这段路并不遥远,不多时便来到宫门口。 这次他们有了腰牌,进宫便顺利得多,张祥荣轻车熟路,一路带着他们直接去了帝君自己的寝宫宝仁宫。 当年他离宫之时,特地过来这里跟帝君沈奚靖告别,而如今再回帝京,也依旧在这里觐见沈奚靖,倒也同这里颇有些缘分。 虽说宫里位居高位的总管们都知道帝君常年居住在锦梁宫,但偶尔他也会在宝仁宫处理宫中事物,像召见故人这样的事情,也多半都是在这里。 杨中元自然懂得宫中规矩,他来之前又同程维哲说了一番,末了叫他到时候看自己眼色行事。 他说的轻松,程维哲心里虽然忐忑,却并不慌张。 他们脑子都清醒得很,就算是面对帝君陛下,也万万不会胡言乱语,自己砸自己的脚。 张祥荣见他们二人都规规矩矩跟着自己往宝仁宫偏殿走,心里有些想笑,却不敢笑不出生来。 从前杨中元来这里,可不会这般拘谨,不过如今身份不同了,小心些也是应当的。 一行三人安静地走过回廊,转眼便看到蒋行水。他如今已经是宝仁宫的总管了,是帝君身边最得力之人,虽然跟杨中元并不是太熟,却也算是点头之交,因此此番突然碰面,倒也没让两人觉得惊讶。 张祥荣见了他,两三步走到跟前,简单点头行礼,然后道:“蒋哥,君上已经过来了?” 蒋行水冲他点点头,又转身去看杨中元:“小杨,许久不见。君上已经等在殿中,二位这就随我进去吧。” 他不知杨中元家中姓名,也不好再叫他平喜,只以小杨相称,倒也相宜。 偏殿的门扉发出轻轻的响动,杨中元跟着蒋行水跨进殿中,只见主位之上,沈奚靖正含笑望着他。 仿佛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之时,他跟他的表哥坐在万溪车马驿的房间里,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也这样朝着门口微笑。 一晃十六个春秋过去,这个曾经温文如玉的少年,似乎从来都没有变。 杨中元恍惚之间走到他面前,然后同程维哲一起跪拜在地上:“君上万福。” 沈奚靖道:“起来吧,赐坐。” 杨中元跟程维哲谢过才站起身来,然后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沈奚靖看看他,又瞧了瞧他身边的程维哲,不由笑道:“中元可是好本事,原来当时死活要离宫,正是为了情郎么?” 这一句话,轻轻巧巧打破了因时间而树起的隔阂,也把杨中元说得满面通红。 “不是……君上,您怎么还是这般……这般……”杨中元结结巴巴道,想了半天都不敢把最后的无赖两个字说出来。 沈奚靖仍旧看着他笑,却说:“见你过得好,吾心中甚安。” ☆、159大结局二 私底下的时候,沈奚靖倒也从不在旧识面前自称本君。他多半会用吾这个字眼,显得相当平易近人。 杨中元记得,当年圣宪太帝君也喜欢自称为吾,但同样一个字,他说出来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话语里没有半分暖意。 而这个字出在沈奚靖口中,仿佛带着春日里的朝阳,让人听了便觉得浑身舒服。 杨中元听到他这句话,也不由跟着笑开了脸:“草民听车马驿的人讲,君上刚刚喜得贵子?中元在这里恭喜您了。” 说道二儿子汤圆,沈奚靖脸上表情越发温柔:“吾也听祥荣讲,说你也有了长子?” 杨中元点点头:“去岁春日里生的,一直都很听话,不过这次我们离家上京,他还是闹了一场,最后是师父帮我们镇住了他。” 沈奚靖一双眼睛认真看着杨中元的脸,见他眼中满满都是幸福,说起儿子的时候也带着笑意,心里不由安定下来。 “那就好,过些年他大了,带进宫给吾瞧瞧吧。” 他知道,很多宫人们出宫以后,虽说是归了家有了亲人,但十几年的隔阂在那里面,就算再亲的亲人,也会逐渐淡漠了去。 过得好的,其实并不多。 当年杨中元要离宫归家,他并不赞同。一起住的那一段岁月,他们从不讲话到渐渐熟悉,也多少了解彼此家中事情。杨中元的性格在短短几个月里便天翻地覆,从一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子变得谨言慎行,什么事情他都能忍得住,也越发低调起来,是个相当能屈能伸的人。所以后来他也多少讲了些家里的旧事,杨中元也从来没同任何人提起过。 而杨中元家中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或许是吃得苦比他多,也见了太多的死亡与离别,所以当杨中元过来同他商量的时候,他便直接摇了头。他家中亲人能在家里那样富裕的情况下把他送进宫来,可见这个亲生骨肉还比不上虚无飘渺的荣华富贵,这样的家里,即使他回去了,也依旧不会有好日子过。 但杨中元只说了一句话,他却在出神许久之后,点头同意了。 他说,爹爹还在等我。 家里还是有人在等他,无论怎么样,回去也有个盼头,也有个依靠。 虽然他在宫中有沈奚靖照顾,他自己也混得如鱼得水,到底比不上至亲重要。所以天启十四年春,他给了杨中元两张银票,送他离开永安宫。 今日再见,他是真的未曾想到。 杨中元一直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年少张狂便是不服软,后来情势所迫,虽然隐忍了数年,却还是叫他在御膳房混出一片天地。就算是没有他,再过几年,他也能靠着绝顶的手艺成为总管。 要知道,宫中那么多宫人,可总管却只有一双手指头数的过来。 在这样的地方他都能混得好,更别提出宫之后了。 只是他从来都没想过,杨中元居然真的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跟伴侣一起开了大食肆,并和他一起成为了皇商。 如今福满楼三个字,就算在帝京都突然红火起来,更不用说他们回到衢州之后,生意会好成什么样。 “你们,倒是当真挺厉害的,只做一年便做到皇商,大梁三百余年,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沈奚靖感叹一句。 杨中元笑笑,回首看了一眼程维哲。 程维哲会意,忙起身行礼答:“回君上话,福满楼能做起来,全靠中元手艺了得。而草民自家的茶,也多亏师父倾囊相授。韩家曾经是最好的茶商,就算十几年过去了,也依旧不会没落。” 杨中元本来只是想让他回答一下,结果却不想他这么一本正经,又是起身又是行礼的,倒让沈奚靖脸上笑意更深。 就算他是杨中元的伴侣,也断然没有那般厚脸皮,蹭着伴侣跟帝君的熟稔,也态度随意般交谈。 他此番动作,再加上话里话外半句都不夸耀自己,倒是让沈奚靖刮目相看。 “恩,你倒是个不错的。只望你以后好好对待中元,叫他一直安好下去。”沈奚靖道。 程维哲见他这样为杨中元着想,也并不那般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心里对他是越发恭敬。 虽说大梁三百余年,也有世宗明皇帝与明贤帝君被称为传世佳话,但几十位先帝之中,也不过只有世宗明帝那一位。 当时睿帝穆琛册封沈奚靖为帝君,同日言明终天启一朝,不再采选,此生只得睿嘉帝君沈奚靖一个伴侣,他们的这一段故事,又被百姓口口相传。 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许多人也都在猜测到底睿帝会坚持到何时,但此时此刻,程维哲听着沈奚靖沉稳低柔的嗓音,他却由衷相信了睿帝的选择。 能在位高权重之后,对曾经微末之时的旧友关怀备至,这位睿嘉帝君,倒也真是难得。 想到这里,程维哲回头看了一眼杨中元,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 人生得此伴侣,真是心满意足。 他慢慢跪到地上,先是向沈奚靖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脊背道:“今日借君上之言,草民程维哲在此起誓,此生定一心一意同中元白首,与他举案齐眉,生死不离。” 他说完,又去看杨中元,咧着嘴冲他笑。 那笑容里,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沈奚靖见他们深情对视,也不由露出微笑,想到每日都陪伴在身边的穆琛。 只望大梁百姓都平安富足,幸福快乐。 之后,沈奚靖又细细问了杨中元许多衢州的事情,问了他福满楼怎么样,也关心了他们在衢州的生活。 杨中元都一一如实答了,然后又简单关心了一下两位皇子。 皇帝的事情他自然是万万不能问的,倒是两位小殿下可以关心则个,问得不能太深,浅显一些也好。 “君上,不知二殿下起了小名没?”杨中元问。 说起这个,沈奚靖笑容更是灿烂:“叫汤圆,皇上给起的。大宝知道以后可开心了,这个臭小子。” 杨中元听了,不由深吸口气,最后还是笑出声来:“皇上总是这般有才。” 沈奚靖也觉得好笑,跟他一同笑过,才说:“可不是,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如果有了,他父皇不知道又要起什么怪名。” 对于之后能不能再有三殿下的这个话题,杨中元没接,十分巧妙地说起了御膳房的事情。 “讲到汤圆,不知小福子把御膳房管的怎么样了。” 沈奚靖道:“他比你还会吃,如今倒是不错。只是年节的时候开大宴,他还说想你了。” 杨中元同师弟关系一直很好,听到他想自己,也不由有些黯然:“是啊,以后只怕是再没机会见了,他说不想出宫。” 沈奚靖这会儿表情却有些得意,他挑挑眉,玩笑般道:“怎么会?如今这宫里,吾想叫谁来还不是一刻的事,不如你数十个数,看看那门后面有没有人窜出来?” 杨中元的一双眼睛顿时亮了,他定定看着那扇门扉,不由自主跟着数起来:“一,二,三……八,九……十!” 可是他最后那声十是喊得响亮,门后却依然静悄悄的,没人出来。 杨中元眼中黯淡了几分,抿着嘴回头瞧了一眼沈奚靖。 以前沈奚靖性子相当沉稳,可后来或许被帝君养得好,也渐渐恢复了几分活泼,他没离开的时候便总被他叫来宝仁宫玩些新进贡的有趣东西,自然少不了被帝君诓骗打趣。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这般恶趣味。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却听沈奚靖道:“还不快出来?你们杨哥都要吃了本君了。” 下一瞬间,那扇门扉便突然敞开,几个熟悉的身影窜了出来,先是规规矩矩给沈奚靖行了礼,得了允许后,这才凑到杨中元面前见他。 “杨哥,高不高兴,惊不惊喜?”说话的,便是他的师弟田小福。 杨中元突然低下头,用衣袖捂着脸。 李暮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都当爹的人了,还哭鼻子呢。” 杨中元哽咽出声来,他低声道:“我很高兴,也很想你们。” 沈奚靖见他们都有些激动,便笑着同杨中元作别,让他跟旧友一起多谈些时候,如果时间晚了,还可留在宫中用午膳。 杨中元擦擦脸,拉着程维哲站起身来,又给他行礼:“君上,谢谢您。” 沈奚靖已经走到门口,外面一排的小宫人在等着迎他,他的表情已经同方才不太一样了,严肃冷淡得很,再找不到半分放松。 杨中元跪在地上仰头看他,只听他淡淡道:“中元,明年还等你来。” 说完,他便甩袖离去,只留众人一个威严背影。 他走之后,剩下的宫人们便放松了一些,抓着杨中元七嘴八舌念叨起来,最后又开起了程维哲的玩笑,杨中元跟程维哲扛不住,最后终于在午膳时分脱了身,同他们道别之后,离开宝仁宫。 送他出来的,还是张祥荣。 走到宫门口时,俊秀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只道:“杨哥,明年再见。” 杨中元跟程维哲慢慢走出宫门,回头看他一眼,正午阳光里,单薄的宫人微微弯着腰,青灰的宫装暗沉沉的,跟这个春日时节半点不相称。他背着光,面上的表情都笼在阴影里,丝毫看不见。 杨中元轻声道:“再见。” 天启十四年春,他也是从这个宫门出来,当时他走得决绝,直到马车离开许久才从车窗里简单回望一眼。 马车飞快向前驶去,宣武门的朱红门扉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那时心中五味杂陈,只想着十四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却不料两年之后,他又再次回来,却以另一番身份。 再见旧友,他心中高兴,也明悟了许多事情。 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好是好,却终归不是家。 他从来不曾后悔,当时离开归家,抛却宫中的富贵荣华,重新成为平头百姓。 “阿哲,我以前也是他那个样子的。”杨中元轻声说着。 程维哲握紧他的手,心里疼痛得几乎要裂开,他把他抱进怀中,望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宫殿沉声道:“小元,那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师父、爹爹、小天跟豆豆,都在等着我们。” 想到家人,杨中元脸上又扬起微笑:“恩,我们回家。” ☆、160大结局完 回家的这一段路,看似很近,实则很远。 相比与来时的忐忑与期盼,回去这十几日的马车,却叫两人体会了一番度日如年滋味。 四月末,梨花绽放,莹白的花瓣圆圆的,带了几分可爱。 程维哲跟杨中元坐着自家的马车从衢州郡府北城门缓缓驶入,一同返家的各位商人们都着急回去,便也没有彼此说客套话,到了巷子口就直接离开,倒也省事。 等到了晚山街,程维哲便让车夫直接往家里行去。 衢州这个家,说起来他们已经住了一年余。从去岁二月里来到衢州,到如今梨花再开,他们一家人已经在衢州落地生根,对这个繁华富饶的郡府相当熟悉了。 巷弄里一家家精致门楼在他们马车两侧一一划过,只留一点胭脂残色。 终于,马车在杨府崭新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外面车夫先是跳下马车,然后便道:“两位老爷,到家啦。” 到家了,无论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都让人觉得心中温暖,一瞬间便放松下来。 程维哲跟杨中元一起下了马车,抬头便看到自家黑色匾额,上面杨府两个大字是韩世谦亲笔所写,然后请了衢州最出名的木匠师傅雕琢而成,看起来异常气派。 “到家了。”杨中元感叹一句。 “是啊,到家了。”程维哲拉起他的手,两个人一同往家中走。 门房处一直都在等他们回来的小厮已经飞快跑进家门去报信了,程维哲跟杨中元一路走过前院,转过正堂便看到一家子人正匆匆往从内宅往外走。 一月不见,师父跟爹爹还是老样子,而徐小天却高了些,有些少年摸样了。倒是他们家的豆豆,似乎因为爹爹跟父亲扔下他许久不见,正鼓着脸不看他们。 他如今一岁多了,爷爷爸爸爹爹哥哥都会叫,吃喝拉撒也说得利索,平日里吃得好,养得精细,所以他走路也早,如今正是满院子跑的时候。 家里的亲人们,他也多半都认得了。 这其中,对于两位父亲,他自然是最亲的。 豆豆打小就不是个娇气孩子,能吃能睡,除非是病得难受,也并不需要家人时时哄着。可这次两位父亲一走就是月余,他年纪小不明白父亲们是去忙事情,只觉得他们都不见了,心里头越发着急。 无论周泉旭跟韩世谦怎么哄都没用,最后还是徐小天的话起了作用。 大抵底是因为徐小天年纪也不大,豆豆理所应当认为哥哥不会骗他,因此当徐小天跟他保证他爹爹父亲还有十天便能到家,他才消停下来。 虽然还不识数,但是每天都要让徐小天给他数一遍,不管听不听得懂,他就是觉得高兴安心。 终于到了今天,当小厮进来的通报的时候,周泉旭正在给他喂肉茸米粥,米粥炖得烂乎乎的,肉味浓郁,豆豆一直很爱吃。 除了家人,豆豆对外人说的话都反应要慢一些,别人说话快了,他也听不懂,小厮语速相当快,等他说完,豆豆也只抓住了老爷、回家这两个字眼,顿时紧张地使劲咬住勺子,把自己狠狠磕了一下。 “哇,”豆豆顿时大声哭了出来,然后抽抽搭搭喊:“坏爹爹,坏父亲。” 周泉旭虽然心疼孙子,可看他一张小脸气鼓鼓的,又有些想笑。 等到韩世谦领着徐小天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周泉旭憋着笑给豆豆擦眼泪:“乖宝宝,爷爷带你去打他们,都是他们坏坏。” 豆豆平时就不爱哭,这次磕疼了乳牙,加之心里委屈,这才哭了。 被周泉旭柔声一哄,眼泪立马就收了,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一袖子蹭了蹭脸,伸手让周泉旭抱他。 周泉旭心中一片柔软,把他胖乎乎的小身体抱进怀里,给韩世谦使了个眼色。 韩世谦会意,立马摇了摇徐小天的手,然后道:“豆豆最乖了,你看小天哥哥没骗你吧,你爹跟你父亲真回来了。” 豆豆听了他的话,眼睛顿时亮了。 刚才小厮说的他没太听懂,此刻韩世谦说的他却明白了,他低下头,见徐小天正抬头冲他笑,顿时又笑开了脸。 一家人出了安苑,一路往内宅院门走去。 豆豆有些激动,又有点生气,他原本还是挺高兴的,可想想父亲哄了他几句就走了,心里不由也有些生气。等到走到内宅门口,见到两位父亲正往这边匆匆而来,他立马气鼓鼓地扭过头,假装不去看他们。 程维哲跟杨中元从来没离开孩子这么久过,心里想他想得抓心挠肝,此刻见了,恨不得赶紧抱在怀里揉一揉,却不料儿子正跟他俩赌气,根本不搭理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跟爹爹师父问了安,又关心了徐小天的身体,这才往主屋走去。 一路上,无论杨中元跟程维哲怎么逗,豆豆都只趴在周泉旭怀里,谁都不搭理。 等到了正屋里,杨中元和程维哲还是没能跟儿子说上半句话,只好先回屋洗漱过后换了衣裳,这才又一起下来,打算趁着午膳之前先把京里的事情同师父跟爹爹讲了。 衢州这会儿虽说不至于像夏日那般炎热,还有些春寒料峭,却是比冬日里舒服多了。等一家人都坐到茶室里,长青领着紫草上了茶点,这才退了出去。 他们知道师父跟爹爹心中着急,也没马上去哄儿子,只是你一言我一语,把京里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他们二人本就是能言会道之人,这次事情也着实有些出人意表,所以讲起来倒也极为生动,听得周泉旭时不时跟着发出惊叹之声。 倒是韩世谦,一直淡淡听他们讲,没有说话,也没换个表情。 他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冰冷淡薄,毫不关心。 可程维哲跟杨中元都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是师父经久不去的心病了。蔡家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现在自食恶果,师父心里只怕是因为太过激动和高兴,却一时之间不得而发,只得这样淡然以对。 等到程维哲最后把荣华归这三个字说出口时,韩世谦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慢伸手捂住脸,肩膀轻轻耸动,仿佛在哀痛至极,又似喜极而泣。 程维哲顿了顿,终于沉声道:“师父,如今二十年过去,虽说长辈们早已埋入黄土,可如今韩家的茶又再度成为御供,师祖们泉下有知,也能瞑目目了。” 韩世谦一直低着头,没有回答。 杨中元叹了口气,轻声道:“师父,过去终究过去了,而过去属于你的荣华,如今又再度归来,放宽心吧。” 曾经紫荆巷中豪门大宅累世风光,后来遭逢大难,家破人亡不复往昔。二十年过去,当韩世谦把一切兴衰荣辱都已看淡,却不想曾经的荣华再度而至,归于他怀。 韩世谦慢慢抬起头,一双总是沉稳淡然的眼中蓄满泪水,他不是为自己伤心,也不是为自己难过,只是为韩家祖辈奋斗而来的富贵荣华,终于又再现生机。 熬到今日,实在太难。 “荣华归,荣华归……爹、父亲……你们都瞧见了吗?”韩世谦说着,眼中的泪水便成串滑落,在他的膝头砸出水痕。 豆豆原本还为两位父亲的突然离开而生气,此刻见韩世谦哭了,又忘了自己那点小心思,转而冲韩世谦伸手:“韩爷爷,抱抱,不哭不哭,豆豆,吹吹。” 有道是童言无忌,这一句简单的话,却把韩世谦说得再复笑颜。 韩世谦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然后便站起身,走过来弯腰抱起豆豆。 孩子软软的小身体是那么温热,让他一颗心都跟着平静下来。 豆豆撅着小嘴亲了他一口:“羞羞脸,哭鼻子。” 韩世谦轻声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爷爷不哭了,豆豆是最好的宝宝。” 因为这么一茬,豆豆便也没再生气,当杨中元又再度讨好似地向他伸出手后,豆豆这才憋着嘴投入爹爹的怀抱:“呜呜呜,爹爹坏坏,不要走。” 杨中元听了孩子纯真的话,险些也跟着挂泪珠,又怕豆豆跟着一起哭得更伤心,便忍着安慰他道:“都是爹爹不好,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 程维哲走过去环抱住他们两个,他亲亲儿子,又亲亲夫君,觉得此生最圆满不过。 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院中吃酒。 这酒是夏家新送的桂花酿,醇厚香甜,很是宜人。 豆豆早就困了,这会儿正趴在父亲的怀里酣睡。 月色怡人,荷塘潋滟,良辰美景,似水流年。 杨中元靠着程维哲,两个人安安静静看着月色,谁都没有讲话。 过了许久,杨中元才开口道:“阿哲,我们做成了皇商。” 程维哲低头看着他,把怀中的儿子抱得更稳:“是的,我们做成了皇商。” 那一年杨中元归家,在街口巧遇程维哲。 虽然许多年未曾见过,可他们却清晰唤出彼此姓名。 从两小无猜到高堂红烛,再到如今佳儿在怀,他们缘定三生,从来都是彼此的唯一。 从丹洛接头的小铺子,再到如今的大皇商,他们一起携手共度,成就美好良缘。 大梁风物间,美食与茶,竹马与他。 大皇商,荣华归。 街头茶铺子说书先生言到最后,不由问: 累笔至今,不过一段佳话。 不知各位看官,满意与否?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长篇,开头的控制力有点差,在开这本的连载之前,我真的没想到可以日更那么长时间,坚持到今天刚好六个月。为了能按时更新,每天都放弃了很多别的娱乐,却也觉得值了。 想对一直给留言打分支持的正版读者说,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说真的,我的文连载时订阅都很差,但是评论却能有不少,有了评论就相当有动力,再次感谢。 最后,想给其他看到这篇文的姑娘说一句,如果看了觉得喜欢,请到晋·江专栏来支持一下作者,无论是收藏作者还是补订阅补评论都行,至少,能让我一直坚持下去。 最后,明天开始更新番外,每篇番外的标题和内容提要都写好了cp,大家可以选择观看~谢谢! ☆、161番外一·南巡上 天启二十五年春,开挖十一年的罗虞运河终于完工,由南自北的商路水道都被打通,自此成就大梁盛世。 天启二十五年五月,穆琛下旨南巡祭天,为罗虞运河祈福。 同日,帝令太子穆绎监国理政,康亲王穆珏辅政。 天启二十五年夏,一行二十八辆马车从永安宫缓缓而出,马车上黑底红字的御帆肃穆庄严,彰显了皇家至高无上的威仪。 已经束发的太子穆绎领着弟弟穆维站在宫门口目送两位父亲离开,他们身侧,文武百官行大礼跪拜于地,恭送帝与君起驾南巡。 这一次,同十五年前的那场南巡,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时候穆琛与沈奚靖会仓促南下,一个是因为沙罗水患已经危及数万百姓生命,再一个,也是因为宫中不太安稳,穆琛想要保护沈奚靖,保住他们两个的长子,只得带着他一同南下。 当时情况仓促,一路上他们忧心水患,也时刻小心提防别的危险,等到最后回了宫,也不过是到了南方匆匆走一遭,什么都没游历。 这一次却不同了。 十五年过去,他们已经是而立之年,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更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人。 他们这一次的南巡,却是想要好好见证他们当年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这条平静宽敞的罗虞运河,承载着北地上虞百姓对水的渴望,也带给沙罗沿岸数十万百姓安定富足,辛辛苦苦十数余年,终归带给大梁一次新的繁荣。 这一次南巡,穆琛便要和沈奚靖一起,坐着福船从北往南而行。先从万溪沿鸣春江一路到达衢州,然后便从沐泽湖拐道沙罗河,顺罗虞运河返京。最后依旧从万溪上岸,坐马车回京。 会这样定南巡路程,穆琛跟沈奚靖也是做了许多考量。 一个是去大梁最富饶的衢州看看,再一个,也可在回程之时领略罗虞运河沿途风光,看看沿岸百姓的生活百态。 因为一路都走水路,穆琛又只带了禁卫出巡,所以倒也不算兴师动众,甚至有些低调了。 万溪这边早就准备好的福船一共有五艘,里面三艘是龙船,打了威严的皇家仪仗,而另两艘只是比较普通的福船,上无任何纹饰,跟许多普通船把头家里的船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他们二人虽说没有带着长子次子,却带了小儿子出来。一个是他年纪还小,正是好玩的年纪。再一个,他自幼便在宫里长大,不如两个哥哥曾经还随着父亲出行,穆琛总觉得这孩子心思太过单纯,想让他多见识见识大梁的风土人情。 宫里那方天地太小,困住了孩子所有的想象与好奇。 果然,到了船上,刚刚七岁的富贵小朋友便控制不住自己了,撒欢一样到处跑。 穆琛平时最是疼他,怕他第一次坐船不适应,便想皱着眉让宫人仔细一些,倒是沈奚靖笑着拍拍他的手:“让他玩去吧,如果真不舒服就会自己乖乖回来。再说,他都这么大了,谁家孩子不是磕磕碰碰长大的,就你宠他太过,他才一直这般。” 这话要是旁人说的,穆琛肯定会让人拉下去打一顿,不过换成沈奚靖,那便完全不同了。 反正这会儿也不在宫中,两人都换了常服,沈奚靖平日里最不喜欢繁复衣服,夏日天又热,他此刻也不过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斜靠在床榻上的时候,偏巧露出小片的锁骨来。 穆琛回头看他,只一眼便错不开头了。 这个人,从十来岁时看到如今,从来也都不觉得厌烦。 更有甚者,在他们年华已过,青春不再,他也依旧为他心动。 沈奚靖见他看着自己发呆,不由笑道:“你说你,看什么呢,都要看几十年了。” 穆琛摇头笑笑,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小儿子,然后便把房门关上,还贴心地落了锁。 沈奚靖立马坐直了身体,瞪他一眼:“皇上,青天白日里……你这是……” 这个时候,他们乘坐的龙船正起锚,整个船舱里左右微晃,只听三皇子穆缤在走廊里兴奋地叫着,跟着他的小宫人则在他身后飞快奔跑。 一时之间,船声水声幼儿笑声不绝于耳,然而穆琛却觉得那些都似听不到。 唯有沈奚靖那句“青天白日”特别让他心动,穆琛从来都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以他的身份,也根本没必要委屈自己。 两个人老夫老夫的,他一个眼神沈奚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更别提在卧房里的那些事了。此刻见他这样,也不由有些意动,因此便往床里缩了缩:“小心儿子待会儿回来。” 穆琛走过去握住他未穿袜子的脚,顺势坐到他身侧:“不会,你的总管知道我关了门。” “……”沈奚靖无言,只得被他一把压在床上,扯开外衣。 虽说这事蒋行水见多了,可他们如今也已经不年轻了,这大白天的,还是刚上了船要去南巡,就又……做这档子事情,感觉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可穆琛却是个行动派,根本没给他任何迟疑时间,只消片刻功夫就带着他进入了另一片绚烂天地。 于是,天启二十五年的这次南巡,便在一片摇摇晃晃、波光潋滟里拉开序幕。 他们坐的龙船个头很大,是一般福船的一倍有余,一旦升锚开船,风平浪静之时船上简直与如履平地一般,相当平稳。 小富贵在习惯了船上的生活之后,便以开始了他自己的寻宝之旅。 因为两位父亲经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所以小富贵就拉着贴身小宫人小梢跟自己一起满船窜,小宫人只得十二三岁,比皇子也大不了多少。 虽然进了宫来被上面的哥哥们管教了许久,私底下还是个孩子。他心思单纯,也能跟穆缤玩到一起,沈奚靖看过这孩子品行,才把他指到穆缤身边,让他一直跟着三皇子贴身伺候。 小梢年纪是不大,人也老实,可却也对宫中宫规牢记于心,但凡三殿下有什么不轨的举动,总能被他抓到告诉管事流云,于是可怜的三殿下每每使坏都被沈奚靖抓个正着,总是哀叹自己运气不好,却从来都不怀疑身边伺候的宫人。 作为一个皇子,他这样确实十分难得。沈奚靖跟穆琛也感叹三儿子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如果生在普通的富贵人家,这也倒是个好脾性,可他们却到底不是普通人家。 这次出来,他们也想让儿子多学学多看看,以后心性能稳下来便成。他们不求他能诗书礼仪样样精通,也不望他将来精明能干辅佐哥哥,只想让他做个闲散王爷,乐乐和和一辈子便成了。但前提是,他也不能傻到被身边人骗了背叛了,都不知道。 这日午后,帝与君午歇起了,洗漱过后才想起儿子,于是便找来蒋行水问。 蒋行水答:“三殿下带着人在下面船舱里瞧,小的没拦住,让流云跟着去了。” 沈奚靖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那小子,最近对这船好奇的很,八成是瞧船工们怎么行船去了。”沈奚靖帮穆琛束好发冠,等他起来,自己又坐到那位置上,等他给自己束发。 到了这个年头,他们也三十五六的年纪了,虽说大梁国泰民安,但穆琛每日也着实辛苦,早早便生了零星华发。沈奚靖没他那么操心,却也宫里宫外的事情都要管,白发比他少,却也有迹可循了。 穆琛帮他顺着发,瞧见一根白发,不由叹道:“奚靖,若当年放你离宫,或许也不会这样辛苦。” 沈奚靖一愣,他没有抬头,只透过铜镜看身后那人的表情。 说起辛苦来,其实穆琛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 他即位至今二十五年,加起来九千多个日夜。这些年里,除去他自己的万寿节、孩子们跟沈奚靖的生辰,还有就是沉疴在床,竟无一次无故罢朝。 在今年太子束发之前,国家大小事务,所有奏折,都是他跟沈奚靖在朱批。虽有六部与左右相在共同辅政,也有康亲王协政,可大梁是在太大了,每天发生的事情也太多,这个偌大的国家,就靠着他们十来个人在治理。 现在太子已经束发,也确实机敏好学,早早便被他跟沈奚靖带着处理政事,他们到了如今年岁,才好歹放松了些,不再那么疲累。 “阿琛,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沈奚靖沉默片刻,道。 穆琛叹了口气,把他头发用木簪固定好,这才取来发冠:“人人都想坐龙椅,可龙椅哪里那么好坐?这些年,你怀着孩子还要跟我早早上朝,也是难为你了。” 听他说起这个,沈奚靖倒是笑着摇了摇头:“你啊,多大人了,如今又说起这个来。我当年如果离宫,未来生计都不知道如何而来,或许一辈子都碌碌无为,吃不饱穿不暖的,没个地方住,也没有家人扶持,更别说有日日相伴的爱人,可爱懂事的孩子。我如今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君,除了你,任何人见了我都要跪着称一声君上。我们受他人礼拜,自当尽心尽力,给百姓最好的生活。阿琛,能为百姓做这些事情,我觉得愉快高兴,并且心满意足。” 他说罢,顿了顿:“阿琛,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幼时所学,皆没白费。” ☆、162番外一·南巡中 船上的日子倒是好过,因为一路都要经停各郡,所以一直等到盛夏时节才到衢州。 南巡之前,穆琛便说过不得惊扰百姓,所以衢州郡守只好把自己的府衙腾出来,自己一家搬到小宅子里住。 衢州是大梁最富有的郡府,除衢州府外其他各城皆很繁荣,税收足了,郡府里的修缮也勤,所以穆琛跟沈奚靖到的时候,便看到衢州府衙崭新的铜钉大门。 对于这一点,穆琛倒是没说什么。 他治下严谨,但凡抓到有人徇私舞弊贪赃枉法,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百官胆子再大,也不敢拿全族的性命开玩笑。 衢州郡守是个有些小聪明的人,没有读书读傻了,也有生意头脑,他私下里让家人做了些小买卖,也算是额外有些营生,生活自然就好得多。 既然说了私下,便是隐姓埋名而为,没让旁人知道那些铺子打着他的名头。当然,这旁人里,并不包括穆琛。 马车是一路在摘星楼前停下的,郡守没胆子让帝与帝君住他们的旧居,却是把旁边原本空置的院子仔细休整一番,算作圣上的临时寝宫。 穆琛并不是个特别喜欢摆谱的人,沈奚靖也不是,在省时省力的前提之下,只要不出那藐视皇恩的事,其他都可以接受。 就像眼下这样,他们二人下了马车,穆琛也不让宫人动手,却是转身把三皇子穆缤抱了下来。 沈奚靖摸了摸儿子的头,帮他系好发带:“缤儿,喜不喜欢这里?” 穆缤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这个满园鲜花的小楼。 衢州同帝京不同,这里的建筑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和,也有些缱绻,比之永安宫少了许多肃穆威仪,多了难得的温情。 穆缤是第一次离家这样远,听了爹爹的问话,立马回答:“缤儿喜欢。” 穆琛难得笑笑,拍了拍他的后背,抱着他率先走了进去。 里面的铺陈倒是相当平实,古董摆设很讲究,却没那么多金贵之物,只沾了文雅二字。穆琛暗暗点了点头,回首瞧了一眼沈奚靖。 沈奚靖会意,知道这是让他心里记挂,衢州郡守今年的政绩,只怕要得甲等了。 沈奚靖跟穆琛什么场面没见过,对这临时的寝宫压根没什么好奇心思,倒是穆缤人小见得少,非拉着父皇父君陪他楼上楼下走了一遭,直到最后倦了,才去午歇。 两位陛下瞧着他安然入睡,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室,更衣洗漱一番,一人一边,坐到了书桌旁。 门口的蒋行水相当有眼色,见他们二位已经准备好了,边忙把手中封好的奏折送到案上,然后便亲自站在一旁伺候笔墨。 因为帝京有太子跟康亲王一同理政,所以送到衢州的奏折并不是太多,太子是他们两个亲自教导着长大的,一举一动都很稳重。如今只得束发年纪,却也能号令文武百官。国之大事,他自己能做主的,便不会再送来麻烦父亲,能同皇叔商量的,也会直接朱批,只剩下万万不可处理的,才八百里加急送往衢州,让父皇同父君定夺。 这不是他第一次临朝理政,却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早先刚从帝京出发的时候,首次行经一处郡府,送过来的奏折用了两个小箱子盛放,一路来到衢州,送来的奏折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这一小叠了。 穆琛跟沈奚靖两个人也不分彼此,一人抓起一本,飞快览阅起来。 大抵是因为事情都不是很重大,所以二人也几乎不交谈,只是简单用朱批给了意见之后,便放到一侧等着待会儿一起送走。 一直到沈奚靖拿起最后一本,打开只扫了一眼,便轻轻放了下来。 穆琛刚批完手中奏折,正想让蒋行水收笔藏印,抬头便见沈奚靖半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大事。 “怎么?”穆琛挑眉,从他手里接过奏折,也匆匆扫了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也顿住了手,把奏折平摊开放在桌上。 那奏折不长,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是太子穆绎亲笔所写。 大致意思是,南宫太侍人最近沉疴在床,时日无多。 越过花甲之年后,南宫太侍人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中年连丧三子,已是悲痛至极,后来去了皇恩寺中,却一直吃斋念佛,对身外之物也逐渐看淡。 去岁新年,他跟沈奚靖还带着孩子去皇恩寺看望几位父侍,其他的老人家见了孩子都很喜爱,只有他,淡淡坐在一边,从头到尾没讲一句话。 那时沈奚靖看他脸色就不太好了,青白青白的,只看一眼,便知他心灰意冷。 回来他们便派了太医过去再给几位瞧瞧,太医回来说其他几位都身体康健,只有讲到他才摇了摇头。 思及此,沈奚靖也不由叹了口气:“父侍恐怕也想早早去了,如今我们远行在外,让大毛务必办得圆满一些,一定要让他老人家好好行至最后。” 穆琛点点头,提笔写了几行,末了想了想,又问沈奚靖:“这谥号,便叫诚延吧。” 沈奚靖想想,也觉这两个字好,便点头应了下来。 等到穆琛写完,便让蒋行水当着他们的面把奏折封入盒中,然后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长辈将逝,他们虽说跟南宫并不熟悉,心里却也有些难受。 两个人处理完政事,便一同去了外衣躺到床上歇下,沈奚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穆琛伸手揽过他的腰,沉声劝他:“快些睡吧,别想了。” 沈奚靖“嗯”了一声,然后又问:“要知会皇陵那边吗?” 穆琛没有马上回答,他顿了顿,好半天才道:“眼看便要到他千秋之日,等过了那日,再派人通传一声吧。” 他说完,沈奚靖也跟着沉默了。 当年那些旧事,乱得仿佛化不开的雾,叫人看不清真相,却又模糊摸到了边际。 沈奚靖突然呢喃道:“如果当年……那现在会有什么不同?” 穆琛轻轻在他耳边印了一个吻,然后沉声道:“奚靖,人生没有如果,睡吧,那些与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是啊,旧事已了,故人将逝,他们只要过好当下,便行了。 衢州这边的世家名门不少,头几日里穆琛跟沈奚靖也没得空闲,一直在忙正事,穆缤在逛完整个郡守府之后也觉得有些无聊,便缠着沈奚靖带他出去玩。 就算是使性子,他也很有分寸,每日的功课都做完了才去玩,求人也只会求父君父皇,他不会带着宫人随便偷偷跑出去,也不会玩物丧志不守规矩。 皇家的教育,就算对他松一些,也到底严得让外人惊讶。 一连五日之后,穆琛跟沈奚靖才稍微喘口气,终于答应第六日带他去逛衢州宝珠街。 这条街已经成为大梁百姓心中最好的商街,这里的菜品美味可口,这里的茶酒醇香浓郁,这里有着数不尽的杂货珍宝,也有藏着万卷书的文汇书阁。 总之,这里可谓应有尽有。 在兴奋过一夜之后,第二日的三皇子殿下还是要老老实实上完先生的课,才被父君领着换了一身富贵人家小公子的衣裳。等他换完衣服出来,穆琛跟沈奚靖也换了浅色的锦袍,一个浅青,一个新碧,瞧着倒是年轻几分。 换了衣裳的两位父亲身上多了几分温和与慈祥,穆缤迈着小短腿扑到父君膝头,然后伸手要他抱抱。 虽说已经七岁了,但他却并不胖,沈奚靖还是抱得动他的。 他乐意亲近孩子,于是便弯腰抱起他,看着儿子笑。 穆缤眼睛一转,张嘴便喊:“爹爹,父亲。” 那声音可洪亮了,半分不适都无。他们私下在宝仁宫或者锦梁宫里也这样称呼,不过此刻离家在外,倒有一种额外的亲切感。 穆琛走过来在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我们家富贵最聪明了。” 穆缤得了父亲称赞本来还很高兴,可转眼一听他又叫自己富贵,便撅起了嘴:“父亲,咱们都说好了,不在家的时候不能这么叫。” 沈奚靖忍着笑亲了他另一边脸,道:“好好,缤儿最乖了,出了门你父亲准保记得,你放心。” 穆缤可不信,他认真看了父亲许久,见他面上十分诚恳,这才终于松口:“好吧,就算叫我三儿,也不能叫那个……那个……” 穆琛忍不住,一边往外走一边轻飘飘落下一句:“富贵。” 郡守府就在衢州城北,离宝珠街并不遥远,他们一家三口并未坐马车,只带了两个宫人并十来个禁卫,便出了门。 这次出京,宫里留了苍年坐镇,出来的自然便是蒋行水了。他带着流云,为的是专心照顾三皇子。 后面的禁卫们都是身手了得的武将,他们换了普通衣裳,呈包围状围在一家三口周围,倒也让普通百姓没有察觉。 穆琛自己一身武艺并未落下,也相信武将的能力,因此便十分悠闲地一路给小儿子讲讲各种衢州同帝京不同的花草鸟树,三言两语功夫,就让他忘了离宫之时被父亲好一顿戏弄的委屈。 等到了宝珠街上,就连经常出没帝京商街的穆琛跟沈奚靖,也不由被里面车水马龙所震惊。 这时正是午膳十分,可街上的行人却并不见少,大多数依旧在一家家逛着铺子,可见是外地过来的游人。 而打着不同招牌的商铺门也都尽心尽力招呼客人,只消进了宝珠街,便能清晰感受到“热闹”二字的真正含义。 说衢州繁荣至极,也当真不为过。 衢州繁荣,百姓们安居乐业,外郡的游人过来这边逛街采买,也能彰显普通百姓家中都有盈余。当人们已经不再为生计奔波,那肯定要让自己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才能显得与众不同。 穆琛一直都知道自己勤奋这十几年,大梁终会登峰造极,可他到底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国泰民安”四个字到底蕴藏了什么,又到底带给百姓什么。 一时之间,这个很少落泪的帝王,也不由红了眼眶。 他高兴,沈奚靖也高兴,可这是大街上,不能让他们肆意发泄情绪。 他伸手拍了拍穆琛的手臂,低声安慰他:“阿琛,这是高兴的事,好了好了,有什么话,晚上同我讲吧。” 穆琛扭头看他,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因为人多,他便抱起穆缤,带着他走入热闹的人海中。 这一日的福满楼依旧忙碌。 到今年,福满楼已经在衢州十个年头了。 这十年间,他们做了皇商,又在淮安和万溪开了两家分号,成为衢州有名的大商人。 这十年,他们生了第二个孩子韩瑾安,也把福满楼做成南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食肆。 十年,冬去春来,夏末秋至,发生了太多事情,也似乎没有改变任何人。 刚到夏日,福满楼里又换了新的菜谱,这一日也是凑巧,杨中元跟程维哲都在主店这边忙活,皇帝一家三口到来的时候,他们一个在后厨张罗,另一个则在二楼雅间招待熟客。 门口的小二倒是机灵,见他们穿得富贵,忙上前问:“几位客官,太不凑巧,今日雅间和大厅都没的空桌,要等上一等了。几位如不着急,可否随小的这边先吃杯茶润润嗓子?” 穆琛跟沈奚靖对视一眼,想着本就是过来尝尝福满楼的菜品,便点头跟着小二往大厅边上新隔出来的前间走。 这时杨中元恰好掀开后厨的门帘往外叫人,转眼便看到沈奚靖笑着同穆缤说话,不由愣住了。 但是少顷片刻,他立马从后厨跑出来,一路跟到蒋行水身后,这才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表情做得自然一些:“客官,楼上有雅间,不如随小的上楼。” 沈奚靖听到熟悉的嗓音,回头便看到杨中元带着笑的脸。他不由跟着笑笑,点头道:“老板这样客气,那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163番外一·南巡下 帝与君南巡,这个杨中元是知道的。但是两位陛下要去哪里,走水路还是陆路,这个他们就知道的不那么清楚了。 一直等到仪仗到了衢州,衢州的老百姓们才知道圣上来了自己的故乡,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更是热闹,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仿佛过年似的。 百姓们平时日为生计奔波,管的自然只有自家门口一亩三分地的事,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郡守县官,更何况是远在帝京的皇帝与帝君了。 皇帝南巡,还来了衢州,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听说两位陛下来了衢州,杨中元自然很高兴,但他也知道,出宫一趟他们的事情不比宫中少,也没奢望能见上一沈奚靖一面,只想着等来年开春再聚。 他倒是没想到,他们来了衢州没几天,便亲自上了他的铺子里。 说实话,杨中元心中是相当感动的。 这代表着他们的铺子开得好,也代表着沈奚靖仍旧把他当朋友。 这真是相当难的。 可是这会儿一楼客人很多,杨中元不好当面表现出来,只好忍着心里激动,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程维哲刚好从雅间里出来,抬头便瞧见他领着两大一小上了楼来,正想上去说没得空雅间了,可走近一瞧却又被那二人面容镇住。 四月里他们刚从帝京回来,对于两位陛下的样貌怎么可能忘记。 程维哲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冲两位抱拳行礼,然后便快步上楼布置阁楼去了。 下面人多嘴杂,还是上面最安静。 这间阁楼已经在衢州创出了好口碑,一月里总有那么十来日要有贵客前来,杨中元如今也渐渐不在这边亲自掌勺,倒是徐小天学得一手好厨艺,彻底接了师父的班。 等请了三位贵客都到阁楼里上座,杨中元跟程维哲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沈奚靖忙扶起杨中元:“吾跟圣上难得来一趟衢州,少些礼数无妨的。听说你们这有道暗香汤很有名,不知还有否?” 杨中元笑道:“草民真未想到两位陛下跟小殿下会来,草们这福满楼倒是真合了名字,满满都是福气。暗香汤有今年新作的,待会儿就能呈上来,不知陛下可否赏脸尝尝草民手艺?” 沈奚靖跟穆琛本就是过来吃饭的,听了便点点头,沈奚靖道:“只管上吧,我们家小殿下不忌口,什么都吃,照你拿手的来。” 杨中元“诺”了一声,与程维哲两个下楼取茶,然后便让程维哲先拿了茶上楼,这才同蒋行水一起去了后厨。 楼上还有流云伺候,蒋行水倒是不担心。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时,前头客人是还未走,可后厨已经打算收拾休息了。 杨中元只把徐小天带在身边,然后便让其他大厨学徒先行离开,人越少,自然事越少。 蒋行水就站在后厨里看他们忙活,他是一丁点厨艺都不会,帮忙只能帮倒忙:“你这倒是生意好,中元,你过得很幸福。” 这些年来他跟程维哲年年上京,跟蒋行水也熟悉起来,如今也倒能说得上话。 杨中元笑笑,手里忙碌不停,却说:“蒋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自己过得开心,那便是幸福。” 蒋行水笑笑,未再说话。 食材都是现成的,包子点心也一直热在锅中随时可以外售,杨中元只消忙了两刻,便跟徐小天整治出一桌佳肴。再配上自家的茶跟夏家的酒,实在是相当丰盛。 他们三人一起拎着食盒往上面走,进了阁楼却见三殿下正靠着程维哲,一直趴在他旁边看那逐渐绽放的梅花。 杨中元自家两个孩子,老二安安也刚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相比于从小就稳重的大哥,他却是个小顽皮,一家子每每为他头痛,就连特别会管教孩子的韩世谦都拿他没办法。 杨中元把菜品一一摆放在桌上,扭头就看到三殿下盯着他特地做的小猪豆沙包瞧,杨中元见两位陛下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便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到他跟前:“三殿下,这是豆沙做的,您尝尝?” 三皇子见过杨中元几次,对他隐约有些印象,只不过父皇父君未开口,他是怎么都不敢吃的。 于是哀求地看了一眼父君,瘪瘪嘴没讲话。 沈奚靖瞧他那样子,只好摇头道:“行了,吃吧吃吧,杨爱卿给的东西,可以吃。” 穆缤得了父君的允诺,立马高兴地接过那个有些温热的豆沙包,然后还同杨中元道了声谢谢。 杨中元被他这样一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小殿下客气了,这都是草民应当做的。” 沈奚靖见他们这样一来一往,不由笑着瞧了穆琛一眼,穆琛会意,道:“好了,此番出京,本也不想扰民,今日多谢杨爱卿跟程爱卿的招待,都坐下一起用吧。” 他发了话,其他人才敢坐下,等他动了筷子,其他人也才敢一起吃起来。 不过虽然如此,却还是有些拘谨的,吃得不饥不饱,算是刚刚好。 大抵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才真正品了每一道珍味,纵使是吃惯御膳的他们,此刻也能知道为何福满楼开得这样好。 等一顿饭食完,程维哲又换了一种茶来煮,杨中元领着蒋行水跟流云收拾餐盘下去,然后又从后厨拿了几个包子给他们:“赶紧的,吃了再上去。” 蒋行水跟流云对视一眼,一起笑出声来。 在宫中,他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是常事,不过此番身在外地,还能有同样事情感受,到底觉得新鲜。 等他们再上去的时候,程维哲已经跟穆琛聊起天来,他早年是举人,虽然如今做了商人,可幼时所学也没荒废,倒是能同穆琛聊到一处去。 而沈奚靖则学着程维哲的手法,在给儿子泡暗香汤。其实这个方法简单得很,但程维哲经年煮茶,做起来动作十分文雅,显得更好看一些。 小殿下似乎很喜欢这味茶,他并不是喜欢喝,只是特别喜欢看那花绽放的缓慢过程。 小小的花骨朵在水中上下沉浮,片刻之后,花瓣层层绽放,美丽至极。 “好看吗?”沈奚靖问他。 小殿下却没直接回答,却认真问了一句父君:“爹爹,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吗?” 沈奚靖笑笑:“是啊,等你长大了,就自己出来玩吧。” 吃过饭后,沈奚靖就拉着杨中元,陪他们一起逛宝珠街。 杨中元做过宫人,又极有分寸,对衢州也相当熟悉,他一举一动都合规矩,又不让外人看出不同来,倒是最好的人选了。 他带着几位贵客逛了宝珠街上最有名的几家商铺,然后默默看着皇帝夫夫一路买这买那毫不手软,最后瞧着小殿下累了,才道:“不如去清芷园的顾记坐坐?这个时辰,那边茶客多,讲什么的都有。” 皇上跟帝君来南巡,不就是为了看大梁百姓到底如何生活,茶馆自然是最好的去处了。 于是,一行几人又去了清芷园,先是陪着小殿下瞧了园中喂养的白鹅鸽子,然后才去了顾记。 福满楼在衢州也有自己的茶馆,但他们家是以食肆为主,茶馆并不算太大,只为了百姓买茶方便而已,要说喝茶,还是顾记的茶馆最清雅,福满楼的茶这里也能喝到。 顾记的管事认得杨中元,见他来了,忙上前招呼。 杨中元也没说别的,只让他准备一个大厅旁的茶屋,能坐几人便成。 人们来茶馆,不就是为了打发悠闲时光,听听说书先生的故事,谈谈各家的家长里短,也就一天过去了。 进了茶屋之后,杨中元主动接过煮茶的活计,让茶童出去了。 穆琛一直听着外面百姓天南海北地聊着,沈奚靖也一直没说话,倒是玩累了的小殿下躺在一旁的躺椅上,已经安然睡去。 一直到落日时分,穆琛才终于开口:“他们讲的,多半是邻里间的小事,无非就是今天吃什么,明日里穿什么,家中孩子书读的怎么样,新成亲的弟弟们过得如何。” 沈奚靖听罢,微微一笑:“正因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无需为生计太过发愁,也不怕颠沛流离战火蔓延,能谈的,不过就是如此了。” 穆琛回过头来,笑着同他对视。 夕阳里,大梁的两位主人笑容恬淡,仿佛最美的画卷。 夏日末,承载着帝与君的龙船起锚远航,离开了衢州。 杨中元跟程维哲也领着两个儿子去码头送行,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百姓们都踮着脚仰望船上站着的两位高瘦人影,杨中元看着两位陛下冲百姓们挥手道别,想起昨日沈奚靖同他说的话。 他说:“中元,衢州很好,风景很美,来年,吾在帝京等你。” 第164章 番外二·暮阳 又一年春日里刚至,杨中元跟程维哲一起去帝京斗茶。 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了韩世谦跟周泉旭,不过现在酒楼里有钱掌柜跟徐小天,还有已经长大了能独当一面的岑志清跟小山李树,倒是不用他们两个太操心。 挑了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两位老人家就带着两个小娃娃去清芷园踏青去了。 这两个小孙子,一个刚刚启蒙读书,另一个还正蹒跚学步,走路都不太稳当。大抵是心疼杨中元受两次罪才得了他们,所以一家子人疼两个孩子疼得跟什么一样,吃穿用度都打理的极为细致,生怕有个什么病痛。 只是,在教育上,他们却没有半分心软。 孩子人小脆弱,生活上细致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可读书识字做人,却要严严谨谨,否则即使将来顺顺利利长大成人,也不能成为一颗挺直的大树。 这一点家里的大人们都很清楚。 当初他们对待徐小天就是如此,平时怎么疼宠怎么来,但是一论说到学习上,就另当别论了。 看看如今的徐小天,年纪轻轻的,已经成为福满楼的大厨,等他再操几年刀,性格稳重一些,楼里的大事小情都能辅助一二。 别看他只学了手艺,可生意上的事情韩世谦也没少教,长辈们的意思很清楚,家里这一大摊子家业他们都给挣了回来,将来三个孩子相互扶持,要靠彼此共同把自家招牌延续下去。这事情一个人做,累死也做不完,分摊到三个人身上还能松快一些。 福满楼一共有五处食楼两处茶馆,在各大郡府都有铺子产业,家里的茶坊更是一再扩大,供应全国各地的茶叶贩卖,做生意是个细致复杂的事情,如今杨中元跟程维哲能一直坚持下来,还要多亏韩世谦的帮扶与手下的得力。 他们家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好,所以多些孩子学成出师,才能把家底都继承下来。 这一日的清芷园游人不少,因为天气也日渐炎热,所以清芷园里还设了几个茶棚子,卖些简单的凉茶和瓜果。 韩瑾安到底年纪还小,看见别的孩子在吃香梨,他也有些忍不住,晃了晃周泉旭的手:“爷爷,想吃。” 周泉旭低头看他,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满满都是期盼,不由弯腰把他抱起来:“安安,你问问哥哥想不想吃,如果哥哥也想吃,爷爷就给买。” 豆豆已经四五岁了,因为韩世谦教导他异常用心,所以平时说话办事都相当沉稳,小小一个娃娃,却跟小大人似的。 但他这样,却又跟别人家的乖孩子不同。他自己心里很有主意,比如在吃上面,他喜欢吃的,认为可以多吃的,就会要。而不喜欢吃的,或者大人教过吃了对身体不好的,他就一律不吃。 但是更多时候,他自己却会举一反三,用自己的小脑瓜子推理出一大堆的结论来,然后一板一眼执行它,直到大人发现错误并纠正,他才会更改。 怎么说呢,用杨中元的话来讲,这小子主意太正,规矩太多,简直是个人精。 比方说这会儿,听到弟弟的话,杨瑾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茶摊那边。 见许多家长都给孩子买了香梨,他想着梨是好物,便点头道:“可以,吃吧。” 得了他的肯定,韩瑾安差点没拍手叫好。 他小小一个人儿,天不怕地不怕,韩世谦都拿他没办法,却惟独怕这个哥哥。 哥哥一生气,后果太严重啊。 韩世谦见他们兄弟俩自己已经沟通好了,便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杨瑾承:“豆豆,去吧,你自己去买梨。” 杨瑾承点点头,慢悠悠走到小贩跟前,然后回头瞅了一眼弟弟。 韩瑾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但是哥哥走路慢,他又不敢催,只能眼巴巴看着。 杨瑾承被弟弟可怜巴巴的目光安慰了,于是这才转身买了一小篮子梨。 可买完回到跟前,杨瑾承却又不给他,自己拎着小篮子跟到韩世谦身边,握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韩瑾安差点没哭出来。 他哼唧半天,想说又不能说,想要又不敢要,只好缩在周泉旭身上吸鼻子。 韩世谦跟周泉旭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两个活宝啊,当年小天多乖啊,结果这两个性子这么怪,也不知道随了谁。 杨瑾承淡定往前走,韩瑾安用尽一切办法引起哥哥的注意都未果,最后终于抽抽搭搭哭出声来:“哥哥,我要吃,你坏。” “啊,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哥哥以为你要带回家才吃呢。”杨瑾承满脸诧异,回头吃惊地看着弟弟。 刚才韩瑾安还说哥哥坏,可被他这一句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太笨了,应该想吃就直说的,于是马上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回应道:“对不起哥哥,我错了,要吃。” 杨瑾承满意点点头,虽然梨子洗过,但他还是跑到泉水处重新洗了一遍,这才拿回来递给他一个:“给,吃吧。” 韩瑾安还在为刚才自己错怪哥哥而不好意思,接过梨子以后忙回答:“哥哥也吃。” 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周泉旭跟韩世谦,又继续道:“爷爷们也要吃。” 他平时在家小霸王惯了,倒是难得这么体贴懂事。 韩世谦赞许地看了一眼杨瑾承,伸手摸了摸韩瑾安:“安安跟哥哥吃吧。” 因为两个孩子要吃梨子,所以他们便找了一个凉亭坐了进去,两个小的在吃梨,韩世谦跟周泉旭便坐在一旁瞧他们吃。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照在身上,凉亭周围的花儿许多都已绽放,五颜六色好不鲜艳。 韩世谦看了看孩子们,转头又去看周泉旭。 他们认识到如今,大抵也已经过了六七年光景。 这几年里,他们在衢州落地生根,有了漂亮温馨的家,也有了越来越好的事业,如今孙子都有了两个,而他们的鬓边也早已生了华发。 虽然年华不再,岁入暮年,可他们如今生活安逸,膝下儿孙满堂,倒也算是不枉此生。 “泉旭,你看这外面天色多好。”韩世谦道。 周泉旭冲他笑笑,目光里满是温柔:“是啊,等儿子们回来,再一起过来玩一趟吧。” 韩世谦点点头,他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周泉旭的手。 这人的手跟他的人一样,骨节粗长,没多少肉,却相当有力。 周泉旭浑身一震,他低下头去,却没有挣脱开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虽然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可他们日夜相处,共同照顾孩子,彼此之间的关系渐渐便不太一样了。 可是,早年的那些经历到底在他们心中烙下烙印。 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守着那份脆弱的关系,谁都没有往前多走一步。 可是今天,是韩世谦提出要出来踏青,也是他先握住自己的手。 他们到了今天的年纪,却是第一次遇到想要真心对待的人,实在太过难得,也不愿放手。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韩世谦手里略微用了些力气,轻声问道。 他曾经被人那样骗过,伤得太重,几乎再也无法恢复过来。 可是,当他碰到周泉旭,第一次碰面时那人痛痛快快骂了他一句,却令他从此记住了这个人的身影。 那时的周泉旭,苍白,消瘦,病弱,却那么果断坚强。 周泉旭看着他,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被握着的手那么温热,让他的心也渐渐活跃起来,仿佛十几二十的青年人一般,萌动的,喜悦的。 “世谦,我们到了如今年纪,之前几年不是挺好的,继续这样下去,又有什么不同呢?”最终周泉旭叹道。 “泉旭,夕阳之后,还有灿烂的晚霞,晚霞之后,还有皎洁的月色。”韩世谦顿了顿,继续道,“泉旭,我们对彼此都有好感,为何不牵着手走下去呢?夜色太孤寂了,你陪陪我吧。” 你陪陪我吧。 这句话,多么令人动容。 周泉旭张张嘴,觉得自己眼眶都跟着烫起来,却终于没有反驳。 这时,突然一阵风吹来,带来醉人的花香。 不知怎么地,周泉旭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韩世谦只觉得心口一热,他张张嘴,最终也只看着周泉旭微笑。 而周泉旭,又何尝不是呢?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在清芷园玩了一下午,等到快要食晚膳了,才离开清芷园。 韩世谦单手抱着韩瑾安,周泉旭则领着杨瑾承,他们两个空闲出来的那只手,却轻轻交握在一起。 夕阳下,一家四口慢慢往家走去。 这个时候的金乌红彤彤的,不如早上光芒万丈,也不如正午时分热力十足,却那么美,那么大,仿佛只要抬头,便能看到它近在咫尺。 夕阳也很美,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等雨起的地雷。 昂师父跟爹爹的番外也写完啦~大概就是他们互相走出第一步的开始吧~~黄昏恋也蛮美的不是吗=V= 周日更新尚泽跟夏君然的番外~~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