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梦故思年。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版权归作者所有 ================= 《浮生香水店》 作者:空灯流远 文案: 因为某场变故,调香师肖重云退出香水界,在二线城市开了家小香水店。时间是把杀猪刀,当年的风流倜傥俊青年渐渐向颓废大叔(?)靠拢。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当初的崇拜者…… 因为有同志反映上篇文微虐,因此此文设定轻小说治愈风XD 内容标签:业界精英 情有独钟 强强 主角:肖重云 ┃ 配角:周天皓 ┃ 其它:张松 ================= 【第一卷】 第1章 初始 著名香水品牌Lotus在C市的秋季新品发布会。 会场设在万豪酒店一楼大厅,邀请了大批社会名流、同行顶级调香师,Lotus的高层也尽数参加。会场外下着倾盆大雨,而室内灯光温暖明亮,女主持人穿着露肩长裙,笑容明艳动人。 肖重云撑起伞,走下被雨水淋得透湿的台阶。一个好心的门童过来示意可以帮忙打出租车,他笑了笑谢绝了,顺着湿滑的街道一路往南走。 穿过两条主干道,进入大学区。平日游客云集的琴台路雨中显得分外寂寥。肖重云拐进旁边一条两旁种满梧桐树的小街,推开浮生香水店半掩着的门,把湿漉漉的雨伞靠门边放着。 张松正拿着绒布擦拭店内各式各样的香水瓶,见他落汤鸡的样子便皱着眉头去取干燥的外套:“下这么大的雨,就别去Lotus的发布会了。” “顺便路过,就去看了看。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到。主打新品是To the Ocean——《致海洋》。据说调配出了海洋的味道。”肖重云发现张松递过来的外套比自出出门时穿的那件略微厚一点:“这是初冬时候穿的。” 张松面无表情,惜字如金:“下雨。” 肖重云背对着店门穿衣服,逆光中显得特别消瘦。他本来就不是通过肌肉吸引女性的类型,没受伤前还能勉强称之为风流倜傥,混到现在,要不是衣服撑着,只剩下个空架子。伤倒是好了,只是遇到阴雨天气骨头就隐隐作痛。这次出门他撑伞时他也是极尽小心,奈何雨水太大。 “张松这小鬼脸色不好,其实心还挺不错的嘛。”他边穿边想。 浮生香水店在紧靠着大学区的一条小街上。两年前肖重云想找个帮手,就去邻近的工科大学贴了招聘钟点工的启事。当天下午就有一个高个子男生来面试。男生沉默寡言,问什么都只答一两个字。肖重云想这样相处太痛苦了,再比较比较吧。结果接连两天一个应聘的学生都没来,他只好怀着沉痛的心情给面瘫男生打电话,通知他没课时来这里上班。这个男生就是张松。 张松没课的时候都窝在肖老板的店里,沉默的擦玻璃,看香料,翻翻香水制作工艺,看老板跟买香水的女生调情。 肖重云也渐渐习惯了倚在柜台上忽悠女生买香水时背后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盯着,很快各种坑蒙拐骗手法便收放自如。只是时常有小女生抱怨:“大叔,店里小哥从来不说话,好恐怖哦~” 这时肖重云就向张松挥挥手:“小松松,过来,给大叔笑一个。” 张松会停下擦拭玻璃瓶的手,面无表情的裂裂嘴,又低头干活。 此时他正趁着肖重云收拾湿衣服的空当念账本:“玫瑰香油,橡苔香精油、月桂香精油……已经送到货了,我记账了货款下次付。还有,我听说Lotus的新品发布会好像要有请帖才能进。” 肖重云笑了,最后一句是疑问句,也只有这个面瘫小鬼能问出陈述句的语气来。 “哦,因为我有他们的白金会员卡。”他仿佛才想起一样:“一直忘了扔掉。” 二十七岁,很快就三十岁了。他苦笑着摸摸没刮干净的胡子渣,时间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就成了废材大叔,当初的书生意气早就化为云烟。自己守着这家不怎么赚钱的小店没有关系,张松还是学生,眼看快要毕业了,二十多岁的大好青年总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基本的调香技巧他倒是掌握得不错,但如果要真的踏入调香师这个职业,小鬼还只称得上三脚猫。这次去Lotus的发布会,目的也是帮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肖重云点了一支烟靠在圈椅上,翻开新到的彩页香水杂志,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新人练手的比赛,一边翻一边打呵欠:“小松松,想不想参加调香师的比赛?” 主持人在讲话:“这次推出的To the Ocean——致海洋,选用了琥珀、藿香、薄荷、龙涎香等海洋系香料,前调清新动人,让人想起扑面而来带着淡淡咸湿气息的海风。中调相对醇厚……” 周天皓站在礼台上,西装革履,精英气质。他向雨雾蒙蒙的大厅门口眺望,回头拍苏蓝:“我好像看到肖重云了。” Lotus排名第二的调香师盯着主持人,用嘴角说话:“赵总看着我们呢,天皓你收敛点。你看错了吧?有空想这个不如想想你的冬季新作,到现在为止好你像一点开始调制的意思都没有?肖二公子,早不在香水界了,谁会给他发请帖?” “幸好他不在。”周天皓漫不经心的望着远处:“要是不发生五年前的变故,Lotus调香师No.2的位置你以为你能保得住吗?说不定连我的地位都保不住……” “你跟他很熟?” “没有……只是以前留法时在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他高我一届。没说过话。”周皓天想起几年前的肖重云,被实验室里同辈留学生包围着,身材清瘦,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总是解开,很轻易就能看见锁骨。说话时眉毛微微扬起来,显得有些英气,谈笑间神采飞扬。 周皓天,香水界有名的调香师,为三宅一生调出过风靡一时的“永恒”后跳槽至国内香水品牌Lotus,成为Lotus 首席调香师。这次他跟着新上任的总裁来C市出席发布会,陪吃陪玩,逛着逛着就到了琴台路。 琴台路是C市一条旅游街,两旁都是装修得富丽堂皇,专卖纪念品珠宝首饰和玉器坑游客的店。周公子逛了一圈觉得无趣,看着旁边一条梧桐树荫遮蔽的小街甚为幽静,就和苏蓝说了一声,过去溜达溜达。 正好看见一间小小的香水店。店名“浮生”两个字在檀香木的招牌上带着微微的浮雕效果,不过分张扬,又别有风趣,这种味道意外的引人注意。顶级调香师配置一款新品香水往往要耗费一年甚至数年的时间,而周天皓正在为下一个季度的香水主题发愁。他决定进去看看。 店内光线较暗,木质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盛香水的玻璃瓶。靠门还有一张铺着碎花桌布的小圆桌,摆着一盆不知名的绿叶植物,配着几把红木高背椅,专门供客人试香。情调布置得很不错。 让他惊奇的是,这家店竟然拥有一名调香师。 这里所有出售的香水都是私人调配的,装在精致的玻璃容器里,根据客户层品味系上蝴蝶结或者打印的艺术标签。一位调香师一生可能能够推出几十样作品,可是这家小店的调香师至少调配出了有上百种香水……不过不看质量的话倒也没有关系,周皓天想,不如带一瓶回去试试。 老板不在,看店的是个小时工的学生,脸板得被欠了钱。 周天皓把玩的一支玻璃瓶,有心刁难小朋友:“我要一款闻起来有冬天味道的香水,中性的。” 要知道香水味道越是抽象越难调配。常在商场买的茉莉花和薰衣草味道的香水因为有例可循而显得普通。但是相对抽象的味道则考验调香师对嗅觉的理解和把握能力。调制花香草想,这不难,可是如果要求你调制出一九四八年风靡巴黎的“光阴的味道”(L\\\'air du\\\'Temps),那就需要来自Nina Ricci的专业调香师——往往仅仅从人类能识别的大约四千种气味中挑选出能够表达意境的味道就要耗费数年的时间。 打工的学生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在被刁难,语调平平:“没有成品。” 没有成品,意思是这家店还真在调制这种味道的香水。周天皓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半成品也行。” 半成品只是样品,装在一寸高的小玻璃瓶里,配着浅蓝色的瓶塞。里面的液体澄澈透明,简简单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蓝黑墨水手写的标签贴在瓶身上:“十二月。” 周天皓没有时间试香,随手就把小样放进口袋里,给苏蓝打电话:“突然想起来,这次的全国香水新秀大赛赵总要你出人代表Lotus参赛。” 苏蓝就站在Lotus老总赵文斌旁边,压低声音:“不是说让你出人的吗?老子很忙……” “因为我是评委。” 作者有话要说:  挑战三人称! 第2章 十二月 肖重云仰靠在店内的圈椅上,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跟自己的小学徒上课:“好的香水是一首歌,你要从成千上万种气味中选择最美音符,把它组成自己的曲子。好的调香师能够记住并且准确分辨出上千种香气……” “嗯。” “优秀的调香师很注重保护自己的嗅觉。不能闻刺激的东西,平日最好不用香水,不能喝酒,不能……”肖重云尴尬的咳了两声,把烟掐灭扔掉:“不能吸烟。” “哦。”张松停下擦拭玻璃瓶的手:“我把那个没调配好的‘十二月’卖掉了。” 大叔从圈椅上跳起来:“……你你你卖掉了!还没有最后定香!” “敲了对方两倍价。”小朋友脸不红心不跳。 肖重云看中了每年一度的全国香水新秀大赛。这个赛事由四家国内知名香水品牌联合举办,专门针对从业经验尚浅的调香师,向优胜者抛出青睐的橄榄枝,是新人出道的最佳选择。很多资深调香师谈及自己奋斗史时总是自豪地说“我当年参加新人秀的时候进了前十……”。 以小鬼现在的实力,要想拿优秀不太可能,但是杀进复赛应该是有把握的。“十二月”是他花了半年时间指导张松调配的一款香水,有些杂气细节还没有处理好。本想等一切完善后用它作为参赛作品的,没想到小鬼为了两倍价就卖出去了。 不过这里紧靠着琴台路,买香水的多半是游客,即使买回去也多半是扔在旅游纪念品中间,直接忘掉了也说不定。因此他打算原计划不变,重新调制完善这款香水。 正想着,发现张松已经干完手中的活,靠在对面的窗棂上新订的杂志《perfume香水》。 和两年前刚进店的面瘫男孩不同,张松明显抽条了。废材大叔沮丧的发现小鬼的个头似乎已经比自己高,再也不能笑眯眯的拍小朋友的头顶了。 张松没有注意到废材大叔的自我感伤,语调平板地念:“全国香水新人秀评委名单:蓝色恋曲资深调香师李普元先生,巴黎香水节最佳新品奖调香师程鸢小姐……Lotus首席调香师周天皓先生……” 他合上杂志,概括道:“都不认识。” 肖重云抬了抬眼皮:“你现在还不需要认识。” 他记得程鸢。程家小小姐,当初还是个不懂事只会粘人的小姑娘,转眼已经在巴黎香水节上获奖了。 废材大叔默默蹲墙角,时光真是把杀猪刀啊…… 肖重云清楚“香水新人秀”的评选流程。它在全国轮流举办,今年的举办城市正好是A市。这也是Lotus把新品发布会选在这里的原因之一。调香师大多代表自身所在的香水品牌报名参加,递交初赛作品。通过初赛审查后会接到复赛通知。复赛会在给定配方和原料的情况下让选手当场配置香水,然后请香水界有名气的一线调香师当场评判,给出结果。 他选了个天气不错的下午,带着小鬼去A市报名点递交参赛表。大厅色调清新,张松看着老板灰色外套略显消瘦的身形落在地砖上的倒影,默默移开视线。肖重云倒是兴致极高,把手插入上衣口袋里,带着小鬼优哉游哉的晃进电梯。 脚踏入电梯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想抓电梯门,却怎么也抓不住。 在倒下的瞬间,一条手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半扶半抱的支撑住他。脖颈后面能感觉到小鬼呼吸的温热。 “再闻到这种味道怎么不先说一声?”不冷不热地问,但没有放松手臂的力道。 “老哥下手够狠,非得搞得我们人生何处不相逢。”肖重云遗憾地笑笑,指指撒过香珠的地毯:“要是能被女人这么热烈的惦记着就好了。” 电梯门缓缓关上,他靠着内壁大口的吸气。虽然电梯内空气不好,可是毕竟没有刚才地毯上那种味道。 张松靠在电梯的另一头,面无表情。他只知道人类能够识别的四千种气味中有一种是肖重云不能闻的,但是不知道原因。肖老板没说过,他也没问。他每次只是在老板不舒服的时候扶一把,仅此而已。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忙里忙外。接表的是个姑娘,瞟了一眼报名表,诧异地抬头:“个人参赛?”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重新打量肖重云,欲言又止:“先生,恕我直言,个人参赛难度很大哦!” 这算是提醒。任何比赛都很难做到完全公平,更何况新人秀有选手所在公司作为后盾。复赛时会电视直播,主持人将会向观众介绍参赛调香师的背景,因此选手所获得的荣誉,实际代表的是他们身后品牌的荣誉。有背景的调香师公司方面多少有人脉支持,而完全凭借实力的个人选手则相对困难得多。 不过肖重云并不这么看,他不求优胜。 他离开主流香水界已经好几年了,不知道现在新人秀的选拨标准。但是既然电视转播,为了尽量避免复赛完全由品牌调香师占领的局面,表面公平是一定要做出来的,因此一定会有留给个人参赛者的名额。虽然很少,但一定有!小鬼不求优胜,只要在这些个人名额中抢到一个,进入“新人秀复赛”就够了。 根据自身实力制定目标,是肖重云的一贯作风。 他摸摸鼻子:“不是我参赛,是他。” 小姑娘转向张松,惊奇了:“这么年轻的调香师!哦,那你是他哥?” 正在闷头填表的小鬼突然插话:“他是我老师。” 肖重云带着徒弟报名时,周天皓已经回到了Lotus上海本部。他刚刚从调香师的实验室回到自己办公室。桌上助理放了一本当月的香妆杂志,他的作品To the ocean 排在原创品牌销量榜第三位。这只是新品刚刚推出,以目前受欢迎的程度看下个月销量会一定涨…… 理论上说秋季香水的味道应该是醇厚柔和,将几种味道融合在一起,把握住落叶与果实的芳香,以及这个季节的暖阳下人们略微慵懒的情绪。而他却选择了相对纯净的海洋系香水,前味用了薄荷,营造出夏天末尾的清凉舒爽,基调温和如海洋,巧妙的勾起了人们对逝去季节的留恋。正是如此,使它在气息醇厚的秋季香水中脱颖而出。再配合公司的宣传计划,这无疑是一次成功的香水创作。 他扫了一眼,排行榜上第一的香水是竞争对手雅舍推出的“喜悦”。似乎在哪次宴会上见过“喜悦”的调香师,是个三十岁的已婚男人。 第二名依然是雅舍,是一款名字叫“橡木街道”的走珠香水。这次调香师他认识,叫程鸢,法国留学归来的女香水师,将在即将到来的新人秀上和他一同出任评委。 周天皓对排在自己身后的人没有多大兴趣,草草了扫了两眼,开始看品牌总榜。总榜上大多数是香奈儿,纪梵希,三宅一生这类国外牌子。他看了一会儿,合上杂志扔到一边。他一直认为,虽然香水文化发源于法国,兴盛于欧洲,但是并不意味着中国自己的品牌一定不如。对于这类奢侈品,有时候宣传和营销手段占了很大因素。 同理,自己的 To The Ocean 也不一定比“喜悦”和“橡木街道”差,销量上的差距只是因为竞争对手雅舍的营销舍得砸钱,做得特别出色而已。况且下个月To The Ocean 的销量应该会随着Lotus近期的宣传活动而上升,到那时NO.1是谁可说不定。 周天皓的目标并不是原创品牌的第一名。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起点,越过它其实有更加广阔的天空。 正好苏蓝拿着资料从外面过,探入头来:“你那天不是说在C市发现一家有私人调香师的香水店?怎么样?” 周天皓这才想起随随便便放进口袋里的试样,之后似乎随手扔进了办公室抽屉,摸了摸,竟然还在:“哎呀我忘了试。名字叫“十二月”,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小店能怎么样?” 他抛了抛小玻璃瓶,取下瓶盖,用一张窄长的试香纸蘸水。 “怎么样?”苏蓝扒着门不想走。 周天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他脸色突然大变,盯着手中的试香纸,仿佛上面能看出花来。 香气在干燥无味的办公室里渐渐弥漫开来,就像涟漪在湖面悄然荡漾。周天皓猛然把纸揉成一团,站起来打个哈哈:“我有事去一趟工作室。” 苏蓝靠着门啧了一声,不明白周天皓突然在发什么神经。他不解地望着Lotus首席调香师匆匆离去的背影,渐渐狭起眼睛。刚才那瓶香水他也闻到了,前调非常清冷,让人联想起雪花簌簌下落的下午,中调时渐渐过度到暖色调,最后的基调竟然以温暖的脂香收场。虽然香气的过度得稍显突兀,但是不得不说,这种渐变设计不多见。通常适合冬天的香水要么温和要么冷艳,很少有人把这两种东西表达在一起的。它仿佛是在用香气表达一个场景——风雪途中归来的旅人,穿过冷冽的空气回到温暖的家里,看见坐在摆着热汤的餐桌前等待的妻儿。 创意虽然好,可是这种程度的作品只能算作中等偏上。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一直在调香能力上压制自己的男人,如此在意? 经典香水的味道分为前调,中调和基调。前调只持续十来分钟,中调时间相对长一些,基调则可以保持数小时甚至数天。刚才的香水基调展现出来,就意味着前调应该已经消失了,可是为什么——苏蓝吸吸鼻子——为什么他突然觉得空气里隐隐又出现了最开始的草木冷香? 第3章 旧人 周天皓进入他在Lotus总部的个人工作室。这是一间设备非常完善的实验室。纯白色的工作台,环绕工作台的是冷冻着上千种香精和合成香料的香料柜,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料价格比黄金还高昂。台面已经被助理小陈打理得干干净净,点滴管和试香棒整洁的摆在一头,旁边是测试香氛的进口仪器。 他把殷勤过来帮忙的两位女助理赶出去:“哎呀,不好意思,我要单独看点东西。” 美女助理平时和上司调侃惯了,撅起嘴:“老板,看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初恋妹妹的情书呀?” 周天皓想了想,笑眯眯的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是啊。” 他关上门,慢慢收起笑容,仰靠在转椅上,拿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试香纸重新展平。本来已经不可察觉的香味重新变得浓郁起来。 刚才,果然不是错觉。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调配出“轮回”…… 经典的香水通常采用三阶式的,最容易挥发的物质在开始数分钟内散发的香气被称作前调,随之而来的稳定的气味是中调,能够持续四个小时以上。而当这些香气挥发殆尽时,剩下的余韵可以持续数小时或者数天——这是香水的基调。 而周天皓发现手上这款香水,在谈话的短短二十分钟内,三种香氛已经完全演绎过一圈了。他起初以为是调香师从业经验不深,对香精挥发的时间把握得不好——可是在最后,竟然又出现了前调的草木香! 这款香水有着和传统全然不同的结构! 它的香气有草木和薄荷的香味逐渐过渡到木香,最后的味道非常温暖,略带着牛奶和蜂蜜的甜香。如果说它之前想表达的是一个十二月风雪夜归人的场景,那么现在,它是这个场景的无限轮回。无数次旅人回归,看见梦中思量已久的妻儿面容,构成一场无始无终的轮回。 在他记忆中,这种结构的香水,只有肖重云能够调配。 肖重云……他默默地念着,手掌收成拳头。 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有一个叫“上帝之鼻”的小圈子,类似耶鲁的骷髅会,只由最具有天赋的调香师学徒组成,肖重云是其中唯一一名东方人,被称为“英俊的肖”。他永远记得黑发黑眼的肖重云站在一群法国和英国朋友间谈笑自若的感觉,神采飞扬,眉目如画。 周天皓想尽办法也无法进入这个圈子。只要肖重云存在,同是东方人的他就会显得不够优秀。等他加入“上帝之鼻”之后,肖重云已经回国了。等他回国,肖重云却从香水界销声匿迹。仿佛天才的东方调香师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只是想给当年的憧憬一个交代,周天皓对自己说,我没有对一个人过分着迷。 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况且就算曾经着迷过,这个人也感受不到我追随的目光。” 他没有打电话叫助理送晚饭,也没有继续以往不到点就下班的优良传统,一直在工作室里呆到了天黑。老板不走,助理们不敢先下班,都在隔壁等着。 门忽然开了,周天皓不耐烦地挥手:“没听见让你们别进来吗?” 苏蓝抱着手臂靠着门框,吸吸鼻子:“再微妙的气味也瞒不住我,这是‘轮回’。抛却传统的前调、中调和基调的金字塔香阶,让三到四种香氛轮回演绎,调制方法至今保密。你在怀疑这是肖二公子的作品?” “只有他能够调制‘轮回’,”周天皓面无表情:“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是六点,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只是来提醒你,”苏蓝耸肩:“如果这真是肖重云的作品,它的香味过渡不会这么粗糙。而且,就算不用香氛分析仪我也能辨别出来,它用的是相当便宜的香精原料。当年调制‘秘密’的肖二公子会掉价去用廉价的人工合成香料?” 苏蓝给的建议总是切中重点:“你要真不放心,我就再去一趟C市把调制方法买过来,顺便问问调香师是谁,是谁告诉他这种调制方法的。反正我过几天得去那边一趟。” 周天皓和苏蓝并肩走过公司安静的走廊。他思考片刻,笑道:“你说得对,看来只有这样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有机会能够接触到‘轮回’的配方。如果这个配方到我手上,我会让它发挥比肖重云那时更大的价值。” 助理打过电话,司机在门外等很久了。苏蓝目送周天皓的黑色轿车消失在车流之中,拿出手机。 “麻烦帮我查查琴台路附近的一家香水店。我的朋友想知道这家店的老板是谁……” 程鸢是香妆品牌雅舍的新人调香师,这次是她第一次以评委的身份参加香水新人秀。程家是个大家族,民国时候本来是在上海开花露水厂,建国前举家搬迁往海外。改革开放以后,程鸢家这支又回国了,把目标转向了香妆奢侈品上。程鸢能跻身这次新人秀评委,与家庭背景不无关系。 夜已经深了,程鸢依然抱着笔记本准备大赛的资料。 虽然是单身居住,客厅仍然非常大。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木质地板上。程鸢坐在落地窗前的刚洗过澡,长发挽起来,让削尖的下颌线条显得脆弱。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不愿被人因为家庭背景而被人看轻,拼命到这么晚吗?”黑暗里吸烟的男人声音带着笑意。 程鸢终于回头,皱起眉头:“能不能把烟灭了。好歹也是调香师,为什么不注意保护好自己的嗅觉?” 黑暗中看不见脸,只有烟头红色的火星能展示男人所在的位置。男人靠坐在沙发上,叠起腿,沙哑地笑了起来:“我现在的地位,就算指着氨水的说香,时尚圈也只会点头吧要鼻子何用?” “重云哥哥在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程鸢皱起秀气的眉头:“这几年你越来越堕落了。吸烟,喝酒,玩女人……就好像肖重云的离开带走了你全部的追求。” 烟光猛然灭掉,男人的声线充满温柔的诱导,却莫名的带着一点危险的味道;“小鸢,你真的不知道肖重云现在在哪里?” “以你的活动力都找不到他,何况我呢?中国那么大,总是有我们关系网涉及不到的地方啊。” “我后悔了,想把他找回来,好好的……补偿他。”黑暗中的男人说道。 程鸢停下打字的手,转过身来,面对黑暗中的那一点火光。男人发现她的表情少有的专注。 “张少,程家和与你外公张家是世交,我们从小就认识,你瞒不过我的。我知道你习惯把比你优秀的通通毁掉。如果你再找到重云哥哥,你怕是会把他毁得更彻底,不是吗?” 一瞬间男人的手握紧了,然后又渐渐松开。他笑得若无其事:“怎么会?我很爱重云的。” 他将一只信封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敲了敲玻璃桌面:“我走了,这是新人秀复赛的内定名单,确实给你送过来了。小鸢妹妹,哥哥给你的提醒,第一次做评委,知道就好,有些事情别做得太露骨,明白吗?” 直到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玄关尽头,程鸢才起身拿起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她站在昏黄的亮壁灯下读完,一脸不可置信:“除开内定,自由名额竟然……竟然只有一个……”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文山,如果说肖重云曾经是你的缰绳,那么失去缰绳的你,变得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申明:本文故事发生地点在火星,故事内容完全架空,如有BUG,请……请轻拍TAT 第4章 断翼的鹰 Lotus是香水新人秀的四个主办方之一。为了配合宣传,公司按照惯例派出了高级调香师去各个大学为新人秀做演讲。这次新人秀的举办地点就在C市,因此苏蓝来演讲时正好可以帮周天皓调查琴台路小香水店。 他不像周天皓那样了解肖重云,不理解周天皓的执着。他提出调查,主要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毕竟那瓶香水香气过度虽然粗糙,结构却是香水界几乎失传的“轮回”。这家店的调香师究竟是谁?他是从哪里学到这种结构的调制方法的?他背后,站着谁的影子? 苏蓝当然不会委屈自己亲自上门,他打电话让助理去办这件事情。香水店的位置是找到了,可是三天演讲时间,这家小店竟然关门三天。 第三天傍晚,肖重云带着小朋友踏着夕阳回店里,嗓音有点沙哑:“苏蓝是有天赋的调香师,他对香水的理解和一般人截然不同。你听了他,三天演讲感觉怎么样?” 张松语调平板:“不如老板说得深刻。” 肖重云大笑,乘着张松低头那钥匙开店门,伸手去揉小朋友的头发:“那当然,没有哪个调香师会在这种级别的演讲上把看家本领拿出来。” 他紧了紧风衣的领口,跨入昏暗的店内。这种演讲套路大多是定的,一般是香水的常识介绍,然后把主讲调香师的辉煌个人经历通过幻灯片展示出来,涉及的内容粗浅到上网一搜就有。但是肖重云认为,对于苏蓝这种级别的调香师,即使他刻意隐藏,依然能够学到不少东西。 张松却没有跟上来。 他在仔细看一张名片,夹在门缝里的。 “又是通下水管道?小松松,扔掉~” 张松默不作声地把名片递过去。 这是一张简洁优雅的蓝色布纹名片,上面的信息很简单。 Lotus 资深调香师苏蓝 TEL:13678083XXX ADD:上海市Lotus总部13层1307 电话号码那一行被人用黑笔划了一条线杠掉,重新写了一个新号码,旁边加注一个括号:希望和您联系苏蓝。 苏蓝两个字龙飞凤舞,几乎占据了半张名片的页面。 肖重云两根指头夹着名片,靠着柜台仔细的打量。秋天橘红色的夕阳透过玻璃落在他风衣肩膀上,给苍白的皮肤带上一点暖色调。略微没有刮干净的胡子渣,鼻梁挺直端正。风衣领口竖起来,仿佛一个屏障,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片刻后,他把名片收进钱夹里:“你以为是谁?Lotus NO.2的苏蓝啊!他怎么会联系我们?多半是骗子,不用理他。” “我还以为是复赛通知呢。”他失望的耸肩:“旷工三天,去给我干活去。” 肖重云的香水店虽然窄,进深却很深。店堂的一扇小门背后隔出了一间中午午休用的休息室,盥洗间,和一间调香工作室。肖重云所有的积蓄都砸在了这件工作室里。香料柜、试香纸、点滴管一应俱全,只有香氛分析仪是买的生锈淘汰折旧品。 张松进了工作室后开始忙里忙外,肖重云只是坐在靠窗户放的一把藤椅上,开始写配方。一只未配置好的香水小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浓烈的玫瑰香味在秋日温暖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肖重云低头写着,渐渐皱起眉头:“我是不是闻到了……玫瑰的味道?” 张松闷声道:“这是真实的味道。” 肖重云就笑了,在藤椅里伸了个懒腰,走过去蹲在小鬼身旁帮他捡大片玻璃渣:“我还以为又是幻觉。” 手突然被按住。 “不用你帮忙。” 大叔自尊心受打击了:“啊?” 小鬼重复说:“你是老板,不用帮忙。”他顿了一顿,又问:“幻嗅……没有好转吗?” 肖重云猛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因为太痛而皱起眉毛。“别担心,会好的。”他干笑着往门外走:“我去看店。” 幻嗅。 张松第一次被通知可以来这里打工时,肖重云把他带进内堂的工作室,自己翘起腿坐在藤椅上,很随意地介绍:“工作台旁边的是香料柜,里面有三百四十六种香水原料,每一种你都必需记住。我需要的不仅是看店伙计,而是‘鼻子’——因为我闻不到。” 他想了想,又笑眯眯地补充:“不是闻不到,而是不能确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味道’。” “你可能听说过幻嗅?我会闻到很多不存在的气味,这些气味掺杂在真实香气之中,让我……分不清哪一种才是‘真实’。” 肖重云说话时在笑,可是张松觉得他眼眸深处有一种让人笑不出来的东西。 仿佛正好看见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在竭力捍卫自己的尊严。 张松的专业是精细化学,课堂上学过香水的基础知识,因此他知道嗅觉对调香师的重要性。调制一款香水需要精准的分辨出其中每一种原料所带的香气以及所占的比例,因此他们必需有人不能企及的嗅觉敏感度。顶级调香师至少要能够分辨两千种香味。为了保护嗅觉,很多调香师滴酒不沾,拒绝任何刺激性食物,甚至给自己鼻子投下巨额保险。 所以他明白幻嗅对于一个调香师来说,是怎样的打击。 最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是这么一位有幻嗅的调香师,竟然成功的调制出了这间香水店所有的香水。 每一款,都有自己独特之处。 因此小鬼问得很直接:“你不是闻不到?” 废材大叔不以为意:“可是我记得住啊。我记得住每一种原料的香气,能记住一种香料与另一种香料混合后挥发的味道。”他拍拍小鬼的头:“这叫嗅觉想象力,如果有一天你能为职业调香师,就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好了,现在来帮我闻闻店里的香水……是不是我预想中的味道……” 此后两年来,肖重云调制香水,而张松负责判断成品和预想的香味是否一致。这也是周天皓觉得“十二月”香气过度略显粗糙的原因,因为他在这一点上无法给小鬼过多的指导。 肖重云有时候会对自己苦笑,不是不愿回香水界,而是无法回去。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的六年时光是他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刻,他不想去向以前的朋友乞求香水界一个不需要用到嗅觉的闲职,不想让人知道当初“东方的肖”因为幻嗅,沦落成了一名三流调香师。 苏蓝上了飞机,并不回上海,而是直接去云南一个小镇。那里是德国鸢尾在中国的主要产地,有一批鸢尾凝脂正好到了三年自然陈化时间,已经开始散发出馥郁香气。苏蓝习惯为自己的作品亲自选择原料,因此决定过去一趟。 鸢尾的收获季节在五月,秋天去正好错过了大片大片深蓝色的花田。苏蓝在供货商的候客厅里试闻新成熟的鸢尾凝脂,忽然想起跟周天皓打电话:“我助理等了三天你说的那家店都一直关门,所以我让助理留了一张名片,写了我的名字……” “对了,你下一季新品主题想出来了吗?” “只定下了大范围是东方香系。或者说是……中国香系。”周天皓想了想:“以前有朋友这样说过,与其是最求欧洲的典雅与风情,不如回头看看我们的文化。他说代表性的‘东方香系’香水,比如圣·罗兰‘鸦片’,神秘和辛辣的香氛其实依然是西方人对我们的定义。那个人曾经说,香水是一个瓶子,为什么我们不在里面装上自己的文化,而执着于荷兰的香料和巴黎的风情呢?直到最近,我才觉得朋友的话有道理。” 苏蓝撇嘴:“欧洲是香水的发源地。” “我知道。” 周天皓在自己工作室里百无聊奈的玩复赛评香参赛表。高跟鞋音踩在地板上,由远及近,女助理抱着资料推门进来:“老板,新人秀复赛的名单定下来了。这是选出来的参赛作品。”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为架空玄幻狗血小白文,请同志们注意【架空】和【玄幻】两个词,这是重点!(不要为你BUG找借口了,废材!) 第5章 否决权 周天皓随意的翻着复赛名单,手忽然顿住。 《十二月》 调香师:张松 报名城市:C市 十二月?重名巧合? 不可能这么巧合。 “把这个选手的作品给我。” 女助理很快从一大叠资料中取出一份递过来。 周天皓仔细打量每一种配方,神情越来越严肃。 绝对不是巧合,这就是当初自己在那家小香水店买到的小样。 香气比当初优美了很多,看得出调香师在配方上做了更加精细的修改。草木香变得更加清浅,把随后而来的甜美香氛衬托得更加温馨。如果之前的"十二月"香氛过度粗糙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新手的话,现在的作品则柔和圆润,很接近资深调香师的手法。这是一款成熟的作品。 难怪当初买的时候,店里的那个学生说这是半成品。 但是周天皓的理解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优秀的调香师只通过看配方就能“闻”到尚未调制出的作品,这是资深调香师引以为豪的嗅觉想象力。嗅过上千种原料,推出过数十款成功作品之后,只用看配方表就能“闻”到本不存在的成品的味道。这并不是每位调香师都拥有这种能力,而周天皓相信自己就嗅觉想象力来说在国内同行中是最顶尖的。如果他排第二,那么想不到谁能够排第一。 而这张配方,他竟然有“闻”不到的地方。 一款香水同时运用了三种定香剂,为什么?而且其中两种香精油的使用量和行业通用量有着很大差异。这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调香师的个性,另一方面则可以解释为——正是它们构成了这种香水“轮回”的特性。 知道配方,并不意味着你能调制出相同的作品。香水是一种美妙而敏感的东西,调制过程中震荡的时间,加热次数,甚至香料采购地区差异,都会让你的仿品和原作全然不同。周天皓知道,即使自己拿着这张配方,依然不能调制出肖重云当年的“轮回”。 他想起肖重云在纪芳丹若勒的名字。 东方的肖。 天才的肖。 英俊的肖。 每一个名字都带着开玩笑的意味,可是周天皓知道它们被纪芳丹若勒的天才们轻易说出口,已经带着一种认同。 对肖重云,和他背后所代表的东方文化的认同。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回国一年后退出本属于自己的舞台? 周天皓收紧手掌。 为什么你要在我终于和你进入一个世界的时候,转身离开? 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老板?” 周天皓把张松的参赛表递过去,笑道:“不好意思,Emma,我想查个人。” 他收起笑容:“我要求知道从他出生到现在每一件事情。给我查得透透彻彻。后天我就要看报告书。” 女助理洋名艾玛,卷发D杯美女,穿上灰色职业套干练漂亮,事业优先型。据说她的高跟鞋声敲碎了半个公司男追求者的心。她跟着周天皓三年,能力和职业素养都相当出类拔萃,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调情,什么时候可以问问题,什么时候只需要闭上嘴巴办事情。而现在,她却不理解老板的想法。 “对了,关于这位选手……”犹豫片刻,她开口:“他有可能失去参赛资格。” “哦?” “雅舍有调香师对他行使了‘否决权’。” 香水新人秀是国内四大香水品牌联合举办的赛事,举办方为Lotus,雅舍,明清堂和柏丽。四个竞争激烈的品牌唯一联手的地方就是香水新人秀。在这个优秀调香师严重匮乏的局面下,每一方都想在这场赛事上挖掘有潜力的新人。或许一不小心就会遇到新一位调制“一生之水”的雅克.卡瓦利尔。而为了达成人才遴选上的某种妥协,四个举办方定下了一项协议:每届新人秀比赛主办方都会推介一名资深调香师作为评委。这名资深调香师有权利代表公司否决一名选手进入复赛的权利——这叫否决权。 因此组委会才会在复赛名单向媒体公布之前先把它给周天皓过目。直到四方评委都确认无误了,名单才会最终被公布在几家最有影响力的香妆杂志上。 而参赛选手背景错综复杂,因此自新人秀举办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评委真正用过“否决权”。 “否决的调香师是雅舍的程鸢小姐,否决理由在这里。”Emma递过一份文件。 “程鸢?就是那个一直在南洋做香料的程家的……小小姐?”周天皓猛然抬头:“Emma,帮我订去A市的机票!” “老板,您今天晚上要参加‘致海洋’销量排名第一的庆功晚宴,赵总邀请了重要客人,点名你不能缺席。”女助理背挺得笔直。 “那定明天早上的。” “明天早上您要为秋季新品推介会,然后录制一段个人视频为公司做宣传。下午三点到五点有两家杂志的记者预约过采访,晚餐预定在银杏金阁酒店见我们的海外合作方……”Emma翻出记事本一口气念完:“后天早上——” “推掉。” “可是……” 周天皓笑了笑,抬手制止她:“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不能为我搞定,我聘你做什么?” 他目送Emma苦瓜脸出门,再次拨通苏蓝的手机。 “哎呀,帮我个忙。秋季新品推介会帮忙参加一下,我有私事要走。” 苏蓝摔手机:“又把我当跑腿的!” 他还在云南,蹲在花田边上看秋季新种的幼苗的鸢尾,把手机捡起来:“怎么了?” “那款‘十二月’的调香师参加香水新人秀,并且进复赛了。程鸢对他用了否决权。” “那跟你不参加推介会有什么关系?” “程鸢啊,”周天皓说:“程家和肖重云父亲家可是世交。” 秋天深了,阴雨天气变得多了起来。连续下了几天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肖重云一到雨天旧伤就隐隐作痛,在躺在后堂休息室暖和的被子里不愿意起床。张松上午没课,很早就来了,没有叫醒老板,自己在柜台后面擦拭香水瓶。 才九点过一点,有人逆光线踏进店门。 来人个子很高,穿了蓝白条纹的长袖休闲衬衫,外套被脱下来,随意地搭在手上。鼻梁挺拔,脸上的线条偏硬朗,像是刀削出来的,带着几分英俊的味道。他手撑着柜台,笑得春风拂面:“我要见你们老板。” 小鬼头也不抬:“老板不在,有事?” 周天皓想要是我的员工这种态度,非开除了不可。 他取出一只蓝色瓶塞的小瓶,义正言辞:“叫你们老板出来,我要退货。” 张松进了后堂,发现肖重云已经起床了,翘着腿靠在藤椅上看一本I8禁成人杂志。入秋以后肖重云因为旧伤的关系又消瘦了很多,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这时的朝阳给他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缓和了这个冷淡的场景。 “有人要退货。他说他叫周天皓,是To The Ocean的调香师,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字。” “让他给小票。” “我们店从来不给客人开小票。”小鬼说:“我说你不在。” 肖重云表扬他:“说得好。告诉客人我现在在云南,那里一批鸢尾凝脂刚刚过了三年的陈化期,味道不错,我去看货了。” 过了一会儿小鬼又进来。肖重云头也不抬:“走了?” “我退货了。” “他来退‘十二月’的样品。上次我卖了之后你好像不高兴,所以我同意他退了。价钱从我工资里扣。”小鬼面无表情地说:“人还没走,坚持想和你谈话。我去应对。” 肖重云叫住他:“记住,你才是‘十二月’的调香师。如果有人问你这种循环结构的香水是谁教你调配出来的,跟他说无可奉告。敢说出我名字,扣奖金一百块。” 周天皓等了足足一刻钟才看见小鬼黑着脸出来:“我们老板真的去云南看香料了。” “真有意思,跟我一个朋友在看同一批货。我怎么没听说有两个买家?”周天皓悠闲的靠在柜台上,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你叫张松,报名了这次全国香水新人秀,是吗?” 看见面瘫小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暗地发笑,递上一张名片:“我叫周天皓,复赛评委。关于参赛作品,有一些东西想向你核实。如果不配合,你将会失去参赛资格。” 张松点头:“好。” 周天皓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十二月’的调香师是谁?” “我。” “不是你们老板肖重云?” “不是他。” “我们老板不叫肖重云!”他迅速纠正。 小鬼到底不够老道,周天皓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嗯,我知道你的老板不叫肖重云。请帮我转告老板一个故事。两个月前我来这里参加Lotus新品发布会,仿佛在会场看到一位熟人。他曾经是格拉斯香水学校的天才,巴黎香水界的新宠。可是国内时尚圈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回国参加香水新人秀时的复赛作品“秘密”——仿佛忧郁的,暧昧的,私语一般的味道。可是他曾经开过玩笑说,这种简单的作品,自己可以一天完成十个。”周天皓对张松摇摇手指:“帮我问问你们老板,当初那个才华横溢的‘东方的肖’,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两根指头夹住吻了吻递过去,动作轻佻流畅:“上次苏蓝给了你老板一张名片,虽然写着苏蓝的名字,留的却是我的手机号。请你老板扔掉那张,留下这张新的。” 你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肖重云。 周天皓走出浮生香水店,勾起嘴角。他拨通助理的电话:“香水新人秀的宣传怎么样了?” “三个月前就开始了,反响很不错。”Emma回答:“要联系媒体界的朋友吗?” “我明天晚上的酒会帮我给这几位记者送一张请帖……就说我有新人秀的第一手内部消息,问他们要不要。对,就是程鸢行使否决权的事情……” Emma觉得这时候应该对体现出对上司的关心:“老板,见到朋友了?” “吃了闭门羹。”周天皓耸耸肩:“他不想见人。” 第6章 条件 肖老板在店内向漂亮妹妹推销:“有人说过,香水是继女人之后,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几个女孩不看他,往收银台瞟:“大叔,那边翻杂志的小哥长得还不错嘛!可以要手机号吗?” 大叔捧着破碎的心回头:“小松松,来给客人笑一个。” 张松气压特别低,面无表情的向这边咧了咧嘴:“没有手机。” “哇~好可怕!”女孩子一哄而散。 肖重云走过去气愤地踢柜台:“笑得敬业一点会死啊?怎么会养这种小鬼,就知道坏老子生意……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接过张松递过来的一百块钱。 “扣的奖金。虽然我没说,周天皓好像知道你是谁了。他给你留了张新名片。” 周天皓这个名字肖重云当然知道——为三宅一生调制过“永恒”,为迪奥调制过“黎明Dawn”,两次在巴黎香水节获奖,Lotus的首席调香师。当年为了把他从三宅一生挖过来,Lotus可是下了血本。不过正是因为周天皓的加入,才成就了这个品牌今天的辉煌。 媒体对他的评价只有一个略带调侃的词:BOSS。 也就是说,如果他在国内调香师中排NO.2,那么没有人能够排第一。 老实说,肖重云没有想到他会放弃优渥的待遇回国,加盟一个和以前合作对象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的香妆品牌。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能通过媒体知道的是在他加盟后的短短四年间,Lotus跻身国内四大香妆品牌,成为香水新人秀的主办方之一。 小鬼和周公子比起来必然欠火候,被套话不奇怪。可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 “帮我问问你老板,当初那个才华横溢的‘东方的肖’,现在到哪里去了?” 周天皓,你非得为自己的好奇心,撕开这层好不容易结痂的旧疤吗? 肖重云接过张松手上的《perfume.香》接着翻,封面就是周天皓的特写。拍照地点似乎不在国内。他笑眯眯的坐在转椅上,休闲西装,花领带,背后是被模糊处理过的庄园建筑和大片浅粉色蔷薇花。 肖老板评价:“一副欠扁样。” 再翻开一页,还是周天皓:《BOSS周和曼侬庄园的故事》。 旁边跟着一行粗体黑字:Lotus是如何获得Dior特供庄园的合作权的?周公子曾亲临苏格兰,拜访那片介于海洋和丘陵之间玫瑰花田。 曼侬庄园据说出产世界上最芳香的玫瑰花,可惜那里的香料只对迪奥专供。周天皓夏天去了那里一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签署成功了供货协议。肖重云小道消息听过这件事情,正想为什么没不见报道,就翻到这期杂志。 越想越麻烦,这种精英人物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跳过关于周天皓的长篇报道,翻到新人秀的赛事专题,忽然愣住。 瞬间觉得缺血。 大号宋体,标题比刚才还醒目:《新人秀首次否决权——‘十二月’究竟能否进入复赛?!》报道写得天花乱坠,花了小半的篇幅介绍否决权的由来,肖重云飞快掠过,只看程鸢的否决理由:“一种香水里同时使用三种定香剂。而且性质相斥,完全是新人手法!反对进入复赛。” “我看过了。”张松低声说:“这几份杂志都有报道。” 肖重云摔杂志:“否决权不是一直是个过场吗!” 小鬼很要强:“我今天请假。明天早上再来。” 肖重云在门口拦住他:“你很难过?” 半年的心血,离复赛就差一步之遥,小朋友必然会难过。 “因为我们没有给评委送红包?” “不是。你闻过程鸢的调制的香水吗?她的香气非常干净,像清冽的水,透明的空气……我认为一个被金钱污染的调香师调不出这样的气味。”肖重云手撑在门框上不让他出去:“况且我们是旧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否决我们——她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 一瞬间他有些犹豫:“可是有点原因,我不方便联系她。” 张松抬起头,挂着勉强的笑容,固执道:“老板,我明天一定准时来。” 不知为什么,肖重云觉得露出感情脆弱地方的小鬼有点可爱,伸手揉他的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否决,但是有人使用‘否决权’并不意味着你完全丧失了复赛资格。” 见小鬼不反抗,肖重云揉起劲了,把小鬼头顶揉成个鸡窝。 “如果完全没有希望,周天皓就不会来这里,留下一张名片了。”他把手机递出去:“你仔细阅读新人秀的规则了吗?一名评委可以行使‘否决权’,但如果被否决的那位选手获得了主办方其他三位评委的支持,那么否决无效。这是权力集团内部的妥协啊小松松,你还太小不明白……现在你给周天皓打电话,问他想要什么。” 小鬼按照肖重云的要求打了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片刻后他挂掉,表情阴晴不定:“老板,他说他可以让否决权无效,条件是复赛的时候,你见他一面。” 肖老板无奈地屈起食指敲脑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果幸福是浮云,痛苦是星辰,那我的人生真是万里无云,满天繁星……” 很多人不知道张家,因为张家从来只在幕后,不上台前。 白领为CEO打工,CEO为资本家打工。 张家就是食物链最顶端的资本巨鳄,低调,冷静,出手狠辣。他们的投资领域大部分集中在奢侈品,香水是其中之一。五年前家族变故,继承家业的是当年不到二十五岁的张文山。 提到张文山,都知道是个厉害人物。他其实不姓张,出身于南洋肖家。靠着外公的势力在肖家内夺权,成功上位后就改了姓,随母亲姓张。张文山的母亲是独生女,他一个人整合了张肖两个家族的产业。要在那种年龄成就这样的事业,冷酷无情的内心和狠厉手法一样不能少,然而外界对他的认识,只是雅舍的董事长而已。 张文山父亲家在香妆奢侈品行业有深厚的积淀,夺权前他曾是几个国外知名品牌的调香师。后来他把天赋用在商业运转上,只做一只在幕后操纵网线的蜘蛛。 张文山还有一个习惯,不仅喜欢投资,还喜欢控股。 黑色保时捷911安静地停在一座会员制私人会所的白石台阶下。秘书拉开后座,程鸢嫣然笑道,走上去挽住下车男子的手臂:“张少,等你很久啦。又迟到了哦!” 车上下来的男子很瘦,五官相当立体,几缕前额的头发落下来遮住眼睛,优雅,冷静而阴郁。浅灰色的西装出自名家之手,深红色打着温莎结的领带恰到好处的掩盖了精神上的某种颓废。这是一个危险,但是吸引女人的男人。 “小鸢妹妹,红色晚礼服很配你。”他托起女伴的手低头吻了吻,随即放开:“今天肯撒娇,一定有情况。哥哥从小看见你长大的,直接告诉我怎么样?” “哪有,张少说笑了。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张少今天格外英俊帅气,呆会儿舞会不想站在你旁边做陪衬……” 张文山低头打量小鸟依人般靠过来挽住他手臂的女人,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片刻后轻声笑道:“我说过你不打算解释代表雅舍行使‘否决权’的事情吗?” “那张配方手法拙劣,就算是新人秀也太业余了嘛。让这种人进复赛好浪费名额。” “小鸢妹妹,你误会了。我不是不同意你行使否决权,是要你解释,为什么行使了否决权,却不告诉我。” 程鸢猛然一惊,转过头,发现张文山依然在笑,只是笑容里透着某种薄凉的味道。 “一种香水里同时使用三种定香剂,气味完全不同,却可以相互修饰……这不是新人犯的错误,是肖重云调制‘轮回’结构香水时的惯用手法。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把那个叫张松的选手封锁掉,就能阻断我找肖重云的路?” “有可能是巧合呀!” “嗯,在闻到成品之前,确实有可能是巧合,巧合到周天皓都对这个选手感兴趣了。他在联系柏丽和明清堂,准备取消你的否决。” 程鸢忽然樱唇紧抿。 张文山松开她的手臂,独自一个人往上走。上了几阶后忽然回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小鸢妹妹,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觉得因为我叫你‘妹妹’,就可以在这件事上愚弄我,那么你错了。有空担心旧朋友,不如考虑考虑公司交给你的任务。娇兰的‘忧郁’还没有仿制成功吗,时间可不多了。” 白色台阶之上是一所只对内部成员开放的私人会馆,夜晚已深,里面的酒会已经开始很久了。 第7章 相见 香水新人秀的复赛是C市年末的大事。秋天过去,冬天在一场寂静的大雪中降临了。十二月,记者从全国各地涌来,一同来的还有游人和调香师、特邀嘉宾的粉丝。后者数量虽然不大,但是也颇为可观。 这次新人秀的关注点还有一个:某个无名调香师。 周天皓没有食言,确实联系了三方调香师取消了程鸢的否决。 复赛通知书是和记者一起到的。 无名调香师遭遇新人秀上首个‘否决权’,这个‘否决’很快又被四个主办方中另外三方联合否决掉。于是很多人都在猜测——“十二月”究竟是一款怎样的香水?他背后的调香师是什么来头? 苏蓝问周天皓,为什么曝光到媒体上。 周公子笑眯眯的摇了摇手指:“我情愿让他主动求我。” 张松忙于应付记者,肖老板只有亲自打理店中事物。托新人秀的福,生意倒是好了很多。浮生香水店出了能进香水新人秀的调香师,招聘顿时响亮起来,客人翻了一番不止。废材大叔每天晚上哼着小调数钱时都心情大好,决定第二天再把小鬼借出去采访一天。 肖重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复赛的头一天晚上,小鬼问他明天什么时候见周天皓。 肖老板是真不想去,可是还是去了。 如果他知道等在那里的不仅是周天皓,还有张文山,肖老板就算死也不会去的。 复赛场地在C市电视台,大清早就围了一圈记者,保安一个一个核实身份放人。张松带参赛选手牌子进去了,他递了一个牌子给肖重云。 肖老板接过一看,哭笑不得:选手家属。 “这算什么?” 小鬼一板一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肖重云最终没有进去,裹着厚外套坐在外面咖啡店里看直播。 张松已经是大男生了,沉默地站在咖啡店过道上不走。头低下来,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肖重云只好解释。他笑着屈起食指敲敲额头,很困扰:“你知道我有一种味道不能闻。那其实是一种香水的味道。这款香水是我大哥特地为我调制的,为了我永远不出现在他面前。凡是跟他沾边的场合指定用这种香水,上次新人秀报名时我就在走廊上闻到了,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只要它出现,不管处于怎样的幻嗅状态我都能够闻到它。不是不想,是不能陪你。” 他摸摸小鬼的头,向咖啡店的液晶大屏幕看去:“大哥费心费力,我怎么能不给面子。就算不在观众席上,我也是一直看着你的。” 死心眼的小鬼追问为什么,肖重云耸耸肩:“大人的事情。” 小鬼还是不走。 肖老板只好继续解释:“好吧,我们同父异母。毁掉我,他就能继承遗产。” 小鬼还是不走。 肖重云摔杯子:“你得提前半个小时入场!” “他是你哥哥。” “我说过,同父异母。” “你很难过。” “已经不难过了。如果你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会觉得永远不再相见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胜利者和失败者。我是一个失败者,而且是一个懦弱的失败者。” 小鬼终于走了。 复赛是淘汰制。复赛选手一共有32名,第一轮是32进16,两天后第二轮,16进8。 肖重云也不知道自己的学生能走到哪一步。 他想,三流调香师教出一流学生,其实很不错。 除去板脸,小鬼长相端正养眼,被摄影师姐姐被安放在正中央。第一轮主题抽签结果很快出来了,主题是“恋曲”,可以选用的材料很快就出现的屏幕上。一共一百三十二种。 调香的时间很长,主持人利用这段时间放选手经历,间歇普及一些香水常识。肖重云喝多了咖啡想去洗手间,奈何咖啡馆人多,迫于无奈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去对面电视台找洗手间。 赛场外的洗手间应该不会用那种香水。 踏进电视台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整个大厅散发着一种清新动人的香气,仿佛在对他说:进来吧,进来吧。 一分钟有多长?看你在厕所里面还是厕所外面。 周天皓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一分钟,溜了出来,并且打定主意在主持人讲完废话前不回去。他装模作样地往洗手间方向走去,忽然愣住。 走廊尽头就是洗手间,旁边是单独隔离出来的吸烟室。一个男人靠在吸烟室的门口,叼着一根香烟,向路过的工作人员小姐问话。下巴上有胡子渣没有刮干净,皮肤不健康的苍白,外套很厚,但依然看得出瘦得几乎只是一只衣服架子。 工作人员小姐没有理会他,男人落寞地笑了笑,弹落手中的烟灰。 不知为什么,男人低头弹烟灰的动作,让周天皓隐隐觉得心底发痛。 “东方的肖”就站在那里,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向前迈出一步。 肖重云想问工作小姐电视台里哪里能看直播,小姐没有理会他。 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说:“搭讪要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找到正确的人。” 周天皓走过去,靠在他对面门框上,笑眯眯地指指自己:“——比方说现在,我就很有空。” “久仰久仰。周先生现在不是应该在演播室吗?” 周天皓低头看表:“还有十分钟。” “如果你想问为什么我知道浮生香水店的老板是你,”他随意地把手插入裤兜里,看着对面男人的脸,笑得风轻云淡:“因为在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时,我是你后辈,对你‘轮回’结构的香阶印象深刻。” 肖重云搜肠刮肚,回忆不起来。 周天皓也不强求他:“你一向只看比自己优秀的人,记不住我也没关系。我在你毕业之后,顶替你的位置加入了‘上帝之鼻’社团。” 肖重云猛然记起,五年前刚毕业,确实有朋友发邮件告诉他,说自己的空缺由另一名东方人代替了。 “那是一个不错的社团,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周天皓点点头:“确实受益匪浅。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当初社团的灵魂人物‘东方的肖’,现在混得连一个三流调香师都不如?” 肖重云伤心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和三流调香师持平的。” 叼在嘴里的香烟忽然被人扯掉扔在地上,领子被拽住,身体被抵在门框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肖重云来不及反应。 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已经不笑了,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认真在问你。” 肖重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个人原因。我是认真在回答。” “你知道鼻子对调香师的重要性。为什么抽烟?” “个人兴趣。”肖重云看了一眼压制自己的男人的脸色,迅速加了一句:“认真回答的。” “‘东方的肖’到哪里去了?” “五年前,被大火烧死了。周公子,你特地约我见面,应该不是为了揭人伤疤的吧?” 僵持了五分钟,周天皓终于沮丧地松手。他弯腰捡起肖重云落在地上写着“选手家属”的胸牌递了过去:“如果是缺钱的话,我们可以合作。你来Lotus,如果想单独成立公司的话也可以商量。” “谢谢。” “演播室在这边,想看直播的话跟我来。” 周天皓回到评委席上,正好赶上第一位选手作品完成。他点评的时候向观众席望去,并没有看到肖重云的身影。刚才分明把他带到后台入口了的。 明明不是想这样的。 不是想用狠厉的话语逼问他,把这个人逼到死角,看见他强装的笑脸下露出的痛苦神色。 只是觉得当拽住他领子时,比想象中更轻,心里有点微微发痛。 很少人预测到了张文山会主动参加这次新人秀。他坐在特约嘉宾席上,看见肖重云从后台入口处进来。 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微微张嘴,不为人知地做了一个口型: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弟弟。 肖重云立刻转身离开。 第8章 仿香 肖重云在店里那台中古台式机上看新人秀现场视频录像。他点了点鼠标,正好定格在周天皓中场后回到评委席的一瞬间。周天皓向观众席那边微微侧头,似乎在找什么,片刻收回目光,继续和女主持人谈笑风生。 女主持人问:“您把支持票投给三号选手,因为她是美女的缘故吗?” 周天皓笑眯眯的:“因为所有的‘恋曲’中,她前调和基调的过度最完美。好的香调就像女人的纱衣,要一层一层慢慢脱掉。当然,美女也是加分点之一。” 他转向演播台正中,依旧笑眯眯:“相比之下16号选手犯的错误就是太直白。他当着观众的面把衣服一次性全脱了。” 张松就是裸奔的16号。肖重云在电脑前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之后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见小鬼沉默地站在他背后。 肖老板假装自己刚才没笑,正色道:“恭喜晋级。” 小鬼原地不动。 肖老板祝贺完毕,转回屏幕前,继续点开始键。正好到张文山点评。他以雅舍董事长的身份,音调平缓,略略低沉地为新人做了建议。前额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看上低调沉稳。肖重云知道,这些建议虽然听上去不错,其实只是漫不经心的敷衍。这个人从未对任何事情上心过。生命里的东西对于他来说都如同浮云流水,包括这么多年来陪过他的女人们。 不过如果他不是这种性格,当初也不会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 肖重云想倒回去再听一遍张文山的点评,电脑屏幕忽然黑了。 小鬼拿着电源插头站在他身后:“看得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看?” 肖重云摸摸自己长胡子渣的脸没回答,小鬼问:“你说过在外面咖啡店看我比赛的。” “抱歉啦,忽然有急事就回来了。你看错过的部分我都认真重新看了,看了三遍有没有?” 小鬼依然固执道:“你说过在外面咖啡店等我的。” 肖重云没辙了,总觉得忽略了哪里,猛然醍醐灌顶。他自我检讨,伸手揉小鬼头顶:“好了好了我想起来了,奖励!明天带薪休假,不用来店里帮忙,好好放松一下准备16强赛吧!不用感谢我哦。” 小鬼扭头走了,不久就听见关店门的声音。肖重云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养了个白眼狼徒弟,怎么哄都不开心。 第二天张松果真没有来,倒是一大早开店门就看到了周天皓。十二月的冬天,周公子笑得春风拂面:“肖学长早。今天没看见你养的那只小狗啊?” “我给他放假了。”肖重云问:“比赛期间评委到选手这里来,真的没有问题吗?” “记者的话我甩掉了,而且我是上场比赛唯一投张松否决票的人——别这样看我,你家宠物少一票又不影响晋级。” 周天皓抱怨店里没有暖气,然后围着每个货架都转了一圈,试闻样品,又回到肖重云面前:“退步了。” “什么程度?” 他摇摇头:“起码是三流调香师水平。” “粗糙的香气过度,微妙的原料比例,不足够的酒精淳化时间……”周天皓晃动手指里夹着的玻璃瓶:“这是张松调制的?” 肖重云纠正:“这是鄙人作品。” 周天皓大笑:“肖学长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拿自己实力开玩笑这种习惯不好,我期待学长什么时候认真调制一款作品,我们在排行榜上一决胜负。” 肖重云不知该如何解释。是说店里所有的作品都是认真调制的,还是解释他的嗅觉已经不再适合做调香师了呢?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头看冬天落在窗台上的阳光。那是温暖的蜂蜜色,可是不带任何温度。它只是带着夏天的颜色,温度却早已被北风凉却。 在格拉斯的中国留学生不多,肖重云却怎么都想不起周天皓当初的样子。果然如周天皓所说,当初的他心高气傲,只看得见自己前面的人。对于永远的第二,他当然没有必要记住对方长什么样。天才永远只会被另一位天才的光芒所覆盖。 周天皓趴在玻璃柜台上,问:“昨天给你的提议想好了吗?加入Lotus,和我一起工作。我这里恰巧接到了一个项目,只有学长才能胜任。你知道雅舍在仿制娇兰的忧郁(L' Heure Bleue)吗?” 肖重云记得“忧郁”,1911年娇兰世家的第三代传人雅克·娇兰调制的作品。据说表达的是日暮时,白昼和夜晚交界的瞬间的景色——大地和天空都蒙上一层忧郁的淡蓝,世界开阔,万物寂静。三年后世界大战爆发,回首再看,这款香水表达的,其实是战争在即时,人们对安宁和平生活的留恋。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香水作品之一。很小的时候,母亲总喜欢独自坐在窗前,面前的矮桌上放一条染过香水的试香纸,窗外总是阴霾不变的天空。而“忧郁”是伴随母亲最长久的味道。甚至长大一些被送去薰衣草环绕的香水之都格拉斯留学时,每当他想起母亲,空气里会自然的浮现这种安静,沉着,华丽,复杂,仿佛沉淀着旧时代故事的香气。 肖重生摇头:“我知道忧郁,但不知道雅舍在仿制它。这是娇兰,每一款香水都是绝密配方的娇兰——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仿制的吗?” 周天皓点头:“我们Lotus 的仿香团队失败了,但是我觉得你能够仿制成功。”他微笑着伸出手:“我记得五年前的你,只要闻过一款香水,就能当场说出它的成分。学长,这次要不要试一试?” 肖重云觉得心脏的某处有点痛。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不适合做调香师了,可是依然固执地守着自己的这间小小的香水铺。他把所有的钱都砸在调香设备上,而然置备的东西和当年使用的依然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他可以凭借记忆写出每一种调制过的香水的精确配方,可是在张松来这里之前,他甚至不敢确定这些调制出来的香水,闻起来是否和他大脑里想象的香气一样。就像现在,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仿香的能力,却依然,忍不住想握住周天皓伸出的手。 他知道,自己只是不甘就这么离开,曾经熟悉的世界。 早年的梦想深入骨髓,散发出的香气就连时间也洗不掉。 口头协议很快达成了。 “我以合作方的身份单独接下这个项目,原料你们出,必要的时候借用Lotus的实验室。张松和我一起接。小鬼的仿香技术还得再锤炼。” “可以。” 肖重云随口问:“仿香的话,你们怎么解决专利问题?就算仿制成功也不可能上市销售啊。” 周天皓摇摇手指,笑道:“不是‘你们’怎么解决专利问题,是‘我们’——刚才我们已经达成合作协议了。” “不会上市销售,只是一场宣传上的作秀,证明Lotus有完美的仿香能力。我们本来不想应战的,奈何雅舍的宣传太高调了,说自己有中国最好的调香师队伍,我们才应战一次。” 言外之意,这个项目相对于Lotus的其他工作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 周天皓解释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到最后严肃起来“虽然这只是一场作秀,可是如果我们输得比较难看,我跟公司也不好交代。” 肖重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你怎么不亲自上阵?” “因为我最近很忙嘛!” 最近很忙的周公子提议:“为了庆祝我们多年不见,和外面喝一杯怎么样?” 周天皓向朋友借的车就停在店外。周天皓自己小酌,又财大气粗的告诉肖老板茅台可以随意点。这几年肖重云几乎没有节制,两人从下午喝到晚上,最后怎么出酒店肖重云是完全不记得了。他确定的是自己吐了,至于是吐在酒店地毯上还是周天皓衣服上,他完全不知道。 再醒来时眼前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肖老板吓得差点再睡过去。 周天皓衬衫领带穿得人模狗样,蹲在床边上盯着他脸看。见人醒了他略微直起身子,一脸正直:“你昨天喝多了。” 周天皓既没有肖重云店铺的钥匙,也不知道他住哪里,更不能把参赛选手的老师抱回组委会给评委在万豪统一安排的房间,只好带着他就近开找了家旅馆。 周公子愉快的地总结:“总之,我们昨晚一起开房了。” “你的外套吐得一塌糊涂,我已经送去洗了。这是我回去取的备用衣服,你先穿上。”他把几件衣服扔到肖重云身上,猛然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昨天你吐得自己一脸都是,我给你洗脸的时候顺便帮你把胡子刮了。不用谢谢我没关系的。来吧穿衣服吧,英俊的肖~” 周公子神清气爽地走了,肖重云还是觉得头重千斤。他勉强收拾好,出门前看了看自己旁边另一个明显睡过人的被窝,终于发现了违和感:“尼玛这货竟然订的是双人床间!” 肖老板回到店里,小鬼已经回来了,正沉默的在柜台擦没用过的香水瓶。看见老板回来,小屁孩抬了抬眼皮表示知道。 抬到一半,忽然像是被雷劈了。 “昨天玩得怎么样?”肖重云愣了一下,摸摸下巴:“哦,我刮胡子了。有镜子吗?看看效果……” 香水店当然有镜子,进门处就有一个全是由镜子组成的陈列架。肖重云站过去,影像被倒影成不同角度的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位穿着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子,手插在口袋里。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棕色的复古风V领羊毛衫。 刘海比先前短了,脸上也看不到胡子渣,整张脸完整的露了出来。 轮廓分明,五官深邃,内敛而低调。 这是一张即使放在时尚杂志里也不输人的脸。 这是东方的肖。 岂止是胡子,连发型都变了!肖重云摸出手机给周天皓打电话,要兴师问罪,奈何那边占线。 周天皓正在给苏蓝打电话:“嗯,我找到肖重云了。他吸烟,还酗酒。对了,麻烦你帮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免费劳动力苏蓝同志在电话那头苦逼脸:“好像有人在暗中出了封口费。关于肖二公子当年的事情,除了我们知道的那些,一句也问不出来。” 第9章 战书 头发长了可以剪短,短了却不能剪长。肖重云不喜欢这个发型,然而事已至此,生米已煮成熟饭,他也无可奈何,只好给罪魁祸首打电话泄愤。 周天皓终于接了电话,漫不经心,假装想了很长时间:“哦,你说发型啊?实话说我是叫酒店理发师过来帮你刮的胡子,就顺便让他给你修理了一下头发。免费的,不出钱。什么,不你喜欢?我是项目负责人,你既然和Lotus合作,就代表我们公司,就是我的下属……哎呀,我也是出于公司形象考虑嘛……” 挂了手机,他转向电脑,苏蓝的脸出现在视频对话框边。他在上海总部悠闲地喝着咖啡看周天皓接电话,总结道:“你这是坑蒙拐骗加忽悠。” 周天皓神清气爽:“总之,你看到了,这个项目交给肖重云了。之前选定的合作人名单可以不用再参考。” “你确定他能拿下来?雅舍在这件事上宣传很高调,太放松出了问题,就算是二老板你也不好交代的,天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肖重云失败了,他也必须按照合同付违约金。” “你以为他是谁,苏蓝?他是‘东方的肖’。”周天皓沉默片刻,低声说:“况且我公私一向很分明,你是知道的。” 东方的肖很郁闷地站在镜子面前。理发师顺手一剪,就剪出了他当年在格拉斯留学时常用的发型。看着镜子的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格拉斯的那个少年又回来了。那个朗眉星目的少年,六年间在薰衣草和玫瑰庄园间渐渐成长,意气风发、风华并茂。他和最具有能力的同学在一起,谈论着将来回国,将会如何推出自己的新作,如何在国际上展现中国香真正的美。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话,也从未有朋友对他的能力提出质疑。 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如同童话般美好时光。 现在他依然会收到当初朋友发来的邮件,问他在中国发展得如何。这些信件在收件箱的最下面,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 肖重云不喜欢这种仿佛时光倒退的感觉。冬天的早上,街道上弥漫着白色雾气。雾气从敞开的大门灌进小店里,又从店堂灌进工作室,让肖老板觉得骨头痛。他不舒服地围着调香台转来转去,最后靠在张松旁边的桌子上,胳膊肘压着玻璃台面:“看什么看,有什么有好的,嗯?过来给叔叔捶背。” 肖重云觉得这个徒弟还有一点可取之处在于他会按摩,虽然脸色不太好看。 小鬼帮他拖来圈椅,先握住肖重云的手,捂暖和了,再丢一双手套让他戴上。检查手套确实戴上了,小鬼才会动手捶背。 张松是被肖重云调教惯了的,知道他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哪里该下重手,哪里该轻轻揉。男生体力好,有时候阳光不错的下午,肖重云让徒弟揉肩捶背,自己舒服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小鬼还站在背后,沉默的一下一下帮他按摩。只是有时按摩地方从脖子换到了因为睡相恶劣而裸露出来的肩膀,或者揉背渐渐揉到了腰上。肖老板对过度使唤小朋友深感内疚。 今天却有点不同。小鬼的揉法还是平时的揉法,按摩起来一样的舒服,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动作要轻柔一些。仿佛今天的肖老板格是格外贵重的瓷器,下手重了要打碎。 这种感觉叫什么——对,叫怜香惜玉。 呸呸呸,你才怜香惜玉! 他换回正常思维,正好听见小鬼问:“周天皓说你以前在法国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学调香。”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他说别人叫你‘东方的肖’。” 肖重云假装检查账本,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会成现在的样子?” 被揭伤疤的肖老板终于怒了,卷起杂志敲小鬼头:“少问一句你会死啊?” 小鬼心灵创伤了,一上午都在工作室沉默的干活,没有说话,但是肖重云一直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让他脖子痒痒的。可是每次回头,小鬼都在忙手里的活。中午肖老板打算离开店,回家把这身借来的衣服换掉,突然被张松叫住。 小鬼犹豫了很久才开口,眼神仿佛有些热切:“你今天看上去,就像周天皓说的,东方的肖。” 肖重云不知道怎么回答。当年格拉斯小城里那个天才早已已经泯灭在时光中,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幻影。他最后笑了笑,伸手揉小鬼的头,语调轻快:“别看我这样,当初也是纪芳丹若勒的一颗新星,很厉害的哦!有这样的老师,你应该感觉到压力和荣幸。” 他乘机点评了小鬼的首场复赛作品:“你用的原料太多了。别以为现场为你提供的原料是店里的几倍,多用一种就赚到了。时间是有限的。与其加入更多香料丰富香韵,不如在有限的时间内想想要怎么才能让你选择的香气自然流畅的融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周天皓说你的香气太突兀。周公子的眼光,还是有道理的。快点比赛完,我们还有新工作。” 新人秀的复赛是每周一次,从三十二强到四强争夺冠亚军。肖重云为张松定的目标只是进复赛而已,没想到小鬼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杀进了八强。 周天皓最终没有提供场地,而是直接把Lotus在C市工作室的设备运了一套到肖重云的香水店。设备到的那天还来了几位对张松感兴趣的调香师。肖重云听见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就是张松,新人秀刚刚进八强。‘忧郁’的仿制据说就是由他全权负责。” “不对,我听说全权负责的是走在他前面那位。叫什么来着……肖重云?” “这是谁?我们不是在和雅舍竞争吗?宣传扯那么大阵仗,雅舍那边推出的调香师是巴黎香水节得过奖的程鸢,我们这边怎么请这么没名气的人?” 肖重云耸耸肩。他是一颗尚未完全升起就坠落的新星,也不指望自己被所有人认识。负责和他接洽的人是周天皓的秘书Emma。肖重云首先要求逐台查看调香设备。 "肖先生,这只是Lotus在C市的分部,重要仪器和总部相比略逊一筹。如果您不满意,我们可以专门为您调配……”面前是老板吩咐下来的重要合作伙伴,Emma察言观色,不敢怠慢。 肖重云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不满意工作室的设备。相反,他对这里的东西超出了他期待。这五年,他仅仅凭借一台破旧的香氛分析仪和残留的嗅觉记忆支撑起了那家小小的香水店,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东西,每一件售价都是他工作室设备的十倍。周天皓甚至还运来了一套真空香气提取设备,可以直接从鲜花中提取香气成分。 他只是在怀念,再次站在一间标准调香室里的感觉。 “忧郁”的样品很快送过来了。贵族情调的丝绸黄玻璃瓶身,瓶塞是镂空的银心。肖重云接过它后并没有试香,而是直接递给张松,拍拍他的肩膀:“闻,直到记住它的气味为止。” 他独自在工作台前坐下,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开始写香方。 玫瑰、橙花油、安息香…… 他凝神片刻,开始在每种香料下写上用法和用量。每一次落笔,都会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思考,仿佛逼迫自己回忆,在某些不愿记起的过去中搜寻这款香水的每一个细节。 Emma很奇怪:“肖先生,您不用试香?” 肖重云笑了笑:“不用。” 第一,他即使试香,也会因为幻嗅干扰而失败。第二,他知道,“忧郁”的香气,伴随着母亲在记忆中残存的影像,几乎已经浸透他的灵魂。 肖重云对自己苦笑:如果没有幻嗅,他将是最适合仿制这款大师作品的人。 张松负责定成品与“忧郁”原品的相似度,以及一切需要用到鼻子的工作。 “最近工作非常忙”的周天皓公子现在每天都有理由来店里转悠,一天来两次,第一次是拿正式合同来签,第二次提来了喝酒时弄脏的衬衫和外套。 周公子恋恋不舍地还衣服:“这个款式四年前很流行,亲爱的。” 肖重云抖开衣服检查,命令小鬼把周老板赶出工作室。片刻后周天皓又回来了,很认真地问:“亲爱的,怎么样?” 肖重云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衣服。” 肖老板假装拿起来闻了闻,表扬道:“谢谢,洗得很干净,闻起来不错。” 周公子满意的看着肖重云把外套换上,忽然伸出脖子,在他裸露出的颈窝处口吸了口气,笑眯眯地:“不错,香气很配你。” 肖老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人飘飘然而去。 他想,周天皓大概指的是指新浆洗完的衣服上残留的洗衣服清香。 然后第二天,肖老板发现自己留在店内的换洗外套全不见了。小鬼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周老板来了一次,说那是腌菜,全拿去浆洗了。肖重云责问小鬼为什么要欠周天皓这个人情,小鬼转述:“第一,确实是腌菜。第二,他说不要钱,可以拿去Lotus报账。” 对于肖重云来说,和每天都能奇迹般空出时间上门找事的Lotus二老板相比,另一个人他更不愿意见到。 那是一个傍晚,C市下了一整天的小雪。取暖器坏了,他差了小鬼出门修,自己带着厚手套在工作室里思考配方。 门外响起有刹车声。 脚步声穿过店堂,又穿过走廊,调香室的门被推开了。 肖重云以为张松回来了。 忽然,这种真实的,嗅觉细胞重新活动起来的感觉。 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炙热的香气。 他觉得眩晕,世界仿佛充满了色彩和光斑。 窒息和浑身无力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靠在门边,站在夕阳光影里的人是谁。 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小心,就不会再和这个人产生任何交集。低调,克制,生活下去,做到这三点就已经足够。可是这个人回来了。他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驱逐于家族领域之外,然后,像黑豹一样,再次悄然出现在他身边。 还特地了,喷了这种专门为自己设计的香水。 肖重云想站起来,却浑身没有力气。 他撞倒了藤椅,手抓住窗台努力站直,直到身后香气越来越浓,一只手环绕住他的腰,有力地把他支撑起来。 被男人支撑住的轻松感,和被迫贴近他时感受到的更加让人痛苦无力的香气,让肖重云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绷紧神经。 “如果你现在不滚,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失控,杀了你。” 男人从背后扶住他的腰,轻声笑起来,带着戏谑的味道:“知道你还有力气威胁,我就安心了。” 他腾出一只手,拿起肖重云留在桌上的配方表:“很荣幸能再次和你过招,亲爱的弟弟。” 第10章 小鬼凶猛 “很荣幸能再次和你过招,亲爱的弟弟。” 肖重云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第一,雅舍那边和他过招的是程鸢,并不是张文山。 第二,他们上一次见面,那并不叫过招,叫谋杀。 第三,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弟弟。 但是这种浓烈的香气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死死抓住窗角,尽量不将力气借搭在张文山扶住自己后腰的手臂上,不然心理上的屈辱感,将远远胜过看上去的样子。张文山的声音轻得几乎咬住了他的耳朵,呢喃一般:“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难为当初我为你请了那么高级的心理治疗师。第一,你在想,雅舍那边负责仿制‘忧郁’的是程鸢,就像你以为没有人注意得到站在那个姓张的小鬼背后的你一样。看,多么天真。我一直那么爱你的这种天真,我亲爱的弟弟。” “第二,你在想,上一次见面,我们不叫过招,叫谋杀。” “还有第三点,你在想,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弟弟。” 肖重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很久没有再感受过这种炙热,仿佛那场记忆中的大火从香水味里蔓延出来,再一次烤灼肌肤,恐惧洪水一样倾泻而来,让人无法忍受。然而抱住自己,倾诉魔音的男人,这时感觉似乎很享受。他甚至腾出一只手安慰似的抚摸肖重云的脸颊,表情愉悦:“对于后面两点,你都错了,东方的肖,我亲爱的弟弟。久别重逢,难道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虽然以现在的你,抗拒恐惧就尽了全力,想专心思考很困难……” 肖重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变态。” 张文山直起身体,转向门口。 小鬼已然回来了,拿着修暖气的大号螺丝刀和锤子,站在门口,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变态。” 然后他两步走过来,迅速推开张文山,把自己老板抱下来,扶起藤椅小心放进去,立刻开窗通气。等房间内的香水味被冬天的风吹散干净了,他才站在肖重云面前,拿着螺丝刀指着自己老板,逻辑不可理解:“你就是为了要和他做这种事情,才把我支开的吗?” “真的是取暖器坏了。”肖重云觉得头还在痛,指着张文山,“你能帮我把那个人弄出去吗?” 小鬼如得赦令,立刻转方向,板着脸用螺丝刀非常礼貌的指门口:“张先生,我老板让你走人。” 张文山挑眉头:“上轮新人秀,我给你投了通过票。” 他走过去,敲了敲张松的脑袋:“你就这样对欣赏你的评委的?” 小鬼任他敲,没有还手,背绷得很直,依旧用螺丝刀指指门口:“老板付我工资。” 肖重云从背后看,发现他握住螺丝刀刀柄的手微微有点抖,像是在抑制住什么情绪。然而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小山,风雨不动挡在前面。 “重云,”隔着小鬼,张文山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我是来跟你送一份礼的。” 他取出一张纸,举起来,手一松,A4打印纸就落飘飘扬扬落在地上:“这是我仿制的‘忧郁’配方表,给你做参考。” “为什么要这样做?”肖重云问。 “因为雅舍和Lotus的对决中,我想让我们可爱的小鸢妹妹输。” “程鸢惹你生气了?” “对。她向我隐瞒了我可爱的弟弟去向,已经不适合留在雅舍了。”张文山转身,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警惕的小鬼,“我们还会在决赛中见面的。” 他走向门口。 就像一个幽灵,飘回自己的世界。 从南洋那个早已覆灭的家族,高大阴暗,黑暗幽深的城堡。 不久车外响起了汽车发动声。 肖重云缓过来一口气,猛站起来,并不低头捡起地上的配方表,而是三两脚踩上去,踩得稀烂。 “万一表上信息有用怎么办?”张松问。 “没有必要,我闭着眼睛都能仿出来。”他终于把纸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感觉头痛无比,“这下我们都惹上麻烦了。我被兄长找到了,你惹了自己日后的评委,怎么办?” 小鬼顶着一张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脸:“雅舍的张文山是你哥哥?为什么他抱你时,伸手摸你的脸?看上去很变态。” 肖重云被气得半死。 卷起杂志敲自己小徒弟的头,摔门而出:“日,观察那么仔细的人才变态!没见你观察香氛那么仔细过!” 周天皓在沉吟。 因为他觉得事情不太对。 黑色办公桌上摆着两个白色的小样瓶,第一只是前段时间,肖重云递过来的‘忧郁’仿香样品,另一只是刚才,肖重云重新交的样品改进版。按理说,今天拿到的小样,应该比之前的更纯熟,然而感觉却恰恰相反。周天皓相信自己的鼻子,香气不是贴近,而是有微妙的不同。 肖重云在犹豫。 他在避让。 雅舍里有谁,让他想要手下留情? 周天皓当即决定给肖老板店里的大学生打电话,张松接起来,似乎还在上课,手机那头老师在讲英语。小鬼说:“老板在闭关。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在闭关撕纸。你知道雅舍的张总吗?老板在纸上写张文山的名字,然后撕成碎渣渣放在地上踩,已经撕了我五个课堂笔记本了。” 周天皓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围观一下,没想到苏蓝拿着资料夹进办公室。 苏蓝最近在跟进一个原料采购方面的项目,每天跟公司的原料采购师混在一起,大冬天的计划着去南半球看澳洲檀香找灵感,忙得要飞起来了。他推开周天皓办公室的门,表情有些奇怪:“天皓,你最近让生人接触公司的东西是不是多了一点?” 周天皓和苏蓝的合作已经很久了,即是对手又是朋友,因为自己实力上压倒性的强势,所以这个Lotus的万年NO.2一直温和随意,很少用这种质问的语气找上门来。要说生人,周天皓最近带进公司的,也只有肖重云和他养的小狗而已。 “肖二公子当然不是生人。怎么了?” 苏蓝折过身检查办公室的门是不是上了锁,又喝了一口水缓了缓,才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公司的香方……有可能外流了。” Lotus有非常严密的香水配方保密制度,所有发售香水的资料都严格归档保存,保密室是密码门,即使是配置该款香水的调香师本人,想要调用任何一份配方都必须经过层层签字,记录在案。 “外流?”周天皓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你查过保密室记录吗?” “我绝不是怀疑你朋友,这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这事和肖重云没有关系。”苏蓝稍微冷静了一点,立刻有些歉意,“有几款手上正在调配的香水,因为一直觉得香氛上缺失了点什么,所以没有提交公司的评审会,自然资料就没有放进保密室。今天我无意中拿到了明清堂的冬季新品attente——‘等待’。我相信自己的鼻子,不能说完全一样,但我确定调香师一定参考了我的半成品。” 香水配方的流失,对于一个香水品牌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因为你不知道还有多少机密配方,多少独家香氛,正在或者将要被竞争对手掌握。 “先高度保密,叫上保安部调录像,内部排查。”周天皓说。 他问苏蓝:“你还去看澳洲檀香吗?” 苏蓝愁眉苦脸:“去你妹去。” 周天皓觉得这时候不踩朋友一脚对不起自己:“那边气候暖和,正是夏天,还有比基尼和海滩哟!” 苏蓝冲他比了个中指,走了。 一个人的时候,周天皓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开始仔细想这件事情。如果抄袭香水是来自雅舍,那么说得过去,因为Lotus最近和雅舍的关系非常糟糕。可是香水来自于明清堂,这个四大香妆品牌并立之中最为低调和缺乏实力的明清堂。周天皓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听父母说过,数十年前国内香水业刚刚起步时,明清堂曾经为当时的排名第一的Lotus某款经典香水设了黑幕,还出过人命案。后来这家公司就一蹶不振,陷入低迷,之所以还被算在四大国内香水品牌中,说得毒辣一点,是国内竞争对手委实不多。那时的Lotus,似乎有一位天才女调香师,叫李浅浅,是她把这个品牌推到了现在的国际地位。 之后这个叫浅浅的女人怎样了呢? 很少很少人知道。 周天皓也不知道结局。 他只知道“东方的肖”母亲姓李。他就是当年天才女调香师的儿子。 他虽然和Lotus是初次合作,其实早有家世渊源,Lotus现在的配方保密制度,就是他母亲当年创立的。 “哟西!又找到一个去见肖学长的理由!”周天皓从老板椅上一跃而起,神采奕奕,给自己助理Emma打电话:“给我拿十个精装柔软好撕的笔记本来,我有事得去请教肖前辈!” 第11章 小鬼霸气 浮生香水店的门开着,照常迎客,只是店里老板不在。 顺着店里的小门进门,走过那条窄通道,就是肖重云的调香室。 门关着,窗户也关着,为了迎合某些香料的特殊条件,这间调香室四周关闭起来遮光条件非常好,简直就是晚上。肖重云还是坐在惯常的藤椅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黑暗中火光一闪一闪。 躲。 还是不躲? 张文山找到了自己,如果不立刻走人,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多半能再做出来一次。可是如果自己满世界躲这个人,又委实太疲惫。 他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文山,是在父亲的祖宅在南洋长岛上。那时他还是自己的哥哥,还姓肖。肖重云当时年纪很小,被引荐到肖家大少爷面前,稍微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性情到底怎么样。母亲已经被强行带走了,据说是多年不见的父亲要问她话,而自己就这样被带进了巨大豪宅里一间空旷的起居室。 光线非常暗,甚至可以称得上阴暗。 站在窗户边上的是一个少年。 皮肤白得像纸一样,一看就不常见阳光。眉眼轮廓很深,几缕头发搭落在前额上,和现在差异不大。 “你就是我突然出现的弟弟?”少年本来在看窗边一朵枯萎的玫瑰花,手插在当时流行配白衬衫的吊带衫口袋里,侧过脸回望他,看上去像在笑,“让我们试着好好相处” 刚说完,就听见楼上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佣人旋风一样顺着厅外宽大的楼梯跑下来,窃窃私语:“快叫人来,夫人打了老爷一巴掌。” 接着就是警卫或者保镖一样的人冲上去。 这群人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 等肖重云再次见到母亲,已经是很久以后。母亲被软禁起来,在豪宅内部一处带花园的小套件里。东西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上等品,因为母亲是调香师,甚至还配了一间专业的调香室,但是出不了小花园一步。 每天只有肖重云蹦蹦跳跳出门,去找自己哥哥玩。 “文山哥哥,我们来玩猜配方游戏好不好?家里不是做香料生意有很多吗?你出香水,我猜配方!” “你太无聊了。” 肖重云蹲在地上不走,过了一会儿,刚认识的兄长皱起眉头:“难道没有其他游戏可以选?” “没有。” “……” 过了一会儿,输掉的少年把用过的香水瓶扔垃圾桶里,:“你是狗鼻子吗?每次都赢。” “谢谢表扬!” “……” “还有,不许告诉你妈妈,我们在一起玩过。” 这么想起来,在事情发生之前,他和“肖文山”之间也是有一段“兄友弟恭”的时间。 溜,还是不溜,that is a question. 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刺目的光线让肖重云吓了一跳。 有人靠在门口,被光打出一个侧影。 “肖学长,”周天皓迈步走进来,从他嘴里把烟抽了掐灭,指着调香室里收拾了一半香料柜,像被抛弃又找上门来的小情人,“你收拾东西,难道因为和令兄吵架,就要抛弃我始乱终弃离家出走吗?” “谁告诉你我和张文山见面了?”肖重云问。 “你家小鬼啊。”周天皓伸手从包里拿出一沓笔记本,“说你撕写了令兄名字的笔记本,已经撕得没有剩了。我特地带了新的来。” 肖重云想,尼玛必须扣张松工资。 窗户被重新推开,门也打开,一切回到明亮的光线之下。果然房间乱七八糟,衣服拿出来塞进箱子里,旅行箱盖子开着,衬衣的一半又落出来。香料已经整理好了,放在靠门边的位置,一眼就都看到。从凌乱程度来看,应该是收拾到一半又放回去,再重新开始收拾,反复纠结的过程。 最后索性关了门,一个人坐着点根烟。 优柔寡断。 这种场景被人看见,就好比穿着皮卡丘内裤在家里溜达,结果自来熟的客人推门而入一样。 肖重云想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把周二老板杀了灭口。 “你真想走?”周天皓忙完开门开窗,走过去蹲在藤椅面前,看着他,“那我们合同怎么办?” “我会把‘忧郁’最终配方表和小样寄过来。”肖重云还在思考灭口问题。 如果是东方的肖,一定做得到,但是周天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肯定配方完美?” “我母亲曾经仿过这款香水,我记得配方的每一个字,所有香料的用量比例和醇化时间。”肖重云叹了口气,“实话说,当初签合同让你调东西过来方便仿香,只是为了骗设备用一用,顺便带着学生锻炼锻炼。‘忧郁’的香气,早就刻在我记忆里了。” “我听说过令堂是非常优秀的调香师。” 肖重云起身,咖啡机已经收起来了,他只好拆了两小袋速溶黑咖啡不加糖,泡好递了一杯过去,苦得周老板愁眉苦脸。 周天皓一边忍着咖啡的苦味,一边努力做出特别喜欢喝的样子拍马屁:“令堂当初是Lotus的首席调香师,对东方香韵深有造诣,令尊家业深大,是雅舍的幕后老板,都说是天照地设一对啊。肖学长是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才会在调香上有大有所成……” “说人话。” “别走。”周天皓说,“你有才华,为什么一露头角就跑?” “家庭问题。” “家庭问题?” 咖啡杯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发生一声闷响。周天皓站起来,冷笑:“多大的家庭问题,能让你躲到这种程度?又不是杀人犯法,又不是大逆不道,值得这样对自己?你想想当年在纪芳丹若勒的时候,多少东方学生后辈以你为荣?直到现在都有人在打听,当年‘东方的肖’到底被哪家国际品牌金屋藏娇了,你这样有脸面对他们吗?” “没有。”肖重云叹了口气。 他身体已经不是当年那么好了,抽了一天烟,就靠刚才咖啡提精神。他把咖啡一口一口都喝光了,才说:“多大家庭问题,大得过杀人犯法,大逆不道。你刚才是这样问我的吧?” “是的。”周天皓说。 “就是杀人犯法,大逆不道。” 周天皓有些愣住了。 “你刚才说过,我的家庭是天照地设的一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母亲当年的结婚证,是被父亲用枪抵着后背逼着签字的。签完字就再也没有出过南洋祖宅一步路——那时候父亲刚知道我是他儿子。”肖重云说话时,靠着墙,看上去风轻云淡,就像在说众多事情中一件很平常的东西,“所以拜托,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来找我,肯定不是围观我纠结的。到底有什么事情?” 周天皓知道,有些东西可以触碰,有些东西不能触碰。 有个说法是,幸福是个比较级,要有东西垫底才比较得到。或许现在的生活在旁人看来是颓废荒芜,浪费才华,无可救药,对于肖重云,已经是一座优良的避风港。 就算他离“东方的肖”再近,这个人的世界也一步都踏不进去。 这个人总是竖起风衣的领子,就像一座城堡,闭关锁国。 周天皓大致说了公司香方被盗的事情。 其实从内心来说,他并不相信这件事肖重云能帮上太大的忙。而且并不是自己的事情,苏蓝才是主要责任人。他本来想以这件事为借口和面前的男人聊聊天,但是最后却变成了自己是怀着某种目的而来。这是周天皓自己非常不愿意看到的。 “苏先生身边的助手可信吗?”肖重云问。 “非常可信。”周天皓说。 “苏蓝呢?”肖重云问。 周天皓愣了愣。 “苏蓝本人,可信吗?”肖重云把自己的问题阐述清楚。 周天皓沉默了。 “我选择相信他。” “明清堂往竞争对手那边派内鬼的传统,从当初香妆品牌还只是三足鼎立的时候就有了。以前这个品牌既然Lotus的内部香方泄露到了明清堂,就意味着你们这边肯定有人和它有联系。”肖重云想了想,“不如把这条线反过来,再试一次。” 肖重云的建议其实很简单。 如果调录像查不到的话,就随便挑明清堂一款香水内部模仿一下,暧昧的放出有可能模仿明清堂的风声。这个时候,明清堂肯定会故伎重演,再偷一次配方,这次是为取得对手抄袭的证据。 “当然不可能真抄了。你们得准备两个配方,一个是引诱鱼上钩的饵料,一个是真正对外发布的香水。”肖重云一边分析一边开始站起来,把房间里散乱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收好。他好久没有这么折腾了,本来身体底子就被掏空了,顿觉腰酸背痛,还得时不时把周公子赶到一边去,不让他帮忙。后者专心的往他皱成腌菜一样的衬衣上洒一种香水,被扔出去了。 “你平时稍微整齐一点的衣服从哪里来的?”周天皓很好奇。 “张松烫平的。” “养只宠物真好。”周天皓羡慕的摸鼻子。 “还会按摩。”肖重云补充。 会按摩的小鬼回来得非常及时,这时已经堵在门口了,抱着一床被子,还拖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目测里面装的是大学寝室的床垫,表情就像是被欠了三个月工资没发的讨薪员工。 “刚才接到周先生的短信,说老板你想跑路,不要我了,让我赶快来堵你。”张松把床垫铺在地上,被子叠成一只方方正正的冻豆腐放上去,拿出手机翻出短信,质问肖老板,“真的吗?” 周天皓已经准备往门口开溜了。 肖重云指着门口:“他骗你的。” “怪不得你故意赶我回学校听公共课。” “乖,这个月付你双倍打工费。” 张松开始一言不发收拾凌乱的房间,然后面无表情地宣布:“我晚上睡这里。” 肖重云头痛极了。 哪有雇员看老板的,又不是没发工资。 他本来想找机会悄悄地走,在这家小香水店房租到期之前,里面东西小鬼都可以随意用。奈何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能上吊的梁。 现在事情不是那么好办了。肖重云想找罪魁祸首,周二老板已经溜掉了。 周天皓出了琴台路这家小小的香水店,就开始打电话。 “你好,我想查一件事情……不,我不买保险,不,我不买基金,我也不买安利。”周天皓差点想摔电话了,“孙方正,孙胖子,你一天不推销会死吗?” 对方总算意识过来了:“啊,是周总。您终于肯找我查肖重云了?” “……” “那不是您心中的红太阳,高领上的白莲花,如果我真查出肖二少有三天不刮胡子四天不洗澡的习惯,得告诉您吗?需要自动过滤的内容吗?可以额外收费吗?” “……”就是这样,周天皓才不想打这个电话。他吸了口气,说:“我想查肖重云的母亲。对,帮我查查李浅浅,南洋李姓香料世家的少夫人,查她是怎么死的。” 那边不嬉皮笑脸了:“您在怀疑什么?” “孙胖子,废话太多。”周天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平时废话也不少。 “这可得掘地三尺,值得吗?” “值得。”周天皓说,“肖重云手是‘轮回’的继承人,怎么都值得。” 看来给张松发短信是正确的,他想。 他可以走,随时可以走,只是放心不下自己一手带会的学生。 学长是一位好老师。 第12章 喜悦 最近香妆圈可不平静。 新人秀决赛时间还未到,各大评审会提名奖项的时间也没到,雅舍和Lotus关于仿制“忧郁”的赌局还没到开奖对决的时候,本来应该风平浪静的。如果有人有买《perfume.香》这类八卦杂志,就会发现上面已经乱了一团。 先是明清堂突然站出来指认,说Lotus即将推出的新品涉嫌抄袭。 Lotus必然站起来反击。 Lotus出来发言的人就是二老板周天皓,他非常无辜:“抄袭有证据吗?凭传言就能指责朋友抄袭,明清堂也太失风范了吧?还有人说他们家钱总气质和我挺像,我也没说朋友觉得我长得帅就抄袭了我的脸啊?凡事总得讲证据。” 明清堂那边钱深已经开骂,日谁是你朋友,你帅得头顶锅盖。 但是还得好声好气的向媒体作出承诺:“证据会有的,我怎么能凭空怀疑朋友呢?” 即将上市的香水叫“喜悦”,深冬里讨喜的香型,前调有甜瓜和肉桂,中调玫瑰为主,尾调用柚木和麝香压住。这样的配置,确实和明清堂当红香水“golden day”有些相似。但是仅凭相似,就说抄袭,Lotus的粉丝必须不服气。 不服气就开掐啊。 掐到最后,还是那句老话——有种上证据啊。 肖重云当然每月订杂志。玻璃柜台前站着两个来买香水的小女生,翻着肖老板的杂志讨论得很激烈:“我不相信Lotus会抄袭,上证据啊空说算什么!” “‘喜悦’还有个多月就推出了,那时候用鼻子闻也知道抄没抄呀,需要现在上证据吗?”另一个女孩子剪着清爽齐耳的蘑菇头,似乎是明清堂某个调香师的忠实粉丝,“是Lotus不讲道理。” …… 杂志要被撕成两半了。 “明清堂担心的,不是香氛相似这种低等抄袭。” 小女生一抬头,终于发现了柜台后面的老板。 “有时候你们闻起来很简单好闻的味道,其实来源于某个复杂的香程,由多种常人几乎不可辨别的气息像音符一样组合而成。这个复杂香程的秘密,是一堆特殊的化学公式和工艺流程,资料得有这么厚——”肖重云伸手比了一个高度,“明清堂真正怀疑的,不是媒体炒得轰轰烈烈,方便大家理解的香调抄袭。他是怀疑自己的机密数据被泄露了。盗劫公司机密是犯法的,但是除非有证据,即使等对方香水上市,也很难凭臆测去告。毕竟万一对方只是对方借鉴参考举一反三呢?” 距离被周天皓骗去开房理了头发也有一段时间了,得益于最近小鬼搬家香水店监控内务,肖重云个人形象虽略有反弹,但是好歹一扫往日颓废之风,朗眉星目,如果不是有点感冒,颇有当初格拉斯东方王子的影子。 两个女生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老板的脸上,有点迷惘:““以前记得以前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啊,终于换人了?” 肖重云送了女孩一人一只店里的香水小样:“哎呀想知道的话,留个QQ号嘛。我有新想法了,网上告你们。” 他递了张写企鹅号码的纸,转身:“小松松,钢笔呢?” “没水了。” 回答速度之快,肖老板猛然发现小鬼就阴沉沉站在自己身后。 “圆珠笔呢?” “坏了。” “铅笔?”肖老板退而求其次。 “那天你要逃跑,自己打包收起来了,我找不到。”张松迅速地挤入一个身位,开始代替回头找铅笔的自家老板推销香水:“小姐,这一款香水不太适合你……这个也不适合……便宜点?打不折,但是前面出门左转还有一家香水店,卖得比我们便宜,现在马上去还在搞活动。” 两个女生接受指点,笑盈盈地出门,问张松:“你家老板有女朋友没?竟然没发现这家店老板长得还挺帅。” “对了,小哥你看上去有点眼熟。挺像新人秀八强的那个调香师……那人叫什么,张松?” “认错人了。” 肖重云拿着铅笔回来时,就看见小鬼一个人在柜台前整理香水瓶子,非常失望。 搭讪失败的肖老板决定给自己徒弟找点事情做。 不然对不去自己空虚寂寞冷的心情。 “闻一闻,看看能不能写出这里的肉桂香的配方。”隔空抛过一只六角形香水瓶,看着张松接住,起身拿试香纸,打开瓶盖。 “这是明清堂的golden day。”张松说,“被传抄袭那款。” “是。” 肖重云看着小鬼认真在纸上写配方,一串又一串化学公式,坐得无聊:“你不问我为什么在现在让你仿它?” “怕问错了,你会走人。” “……” 张松知道老板有不能碰的禁区,比方说鼻子,比方说雅舍的张文山。不小心撞上其中一样,可能就会触发离家出走的隐藏副本。张文山是个死穴已经知道了,关键不知道其他禁区触发条件,所以学乖了,选择不问。 肖重云非常头痛。 “我不会拖欠你工资的,你晚上回学校睡吧。”他跟小鬼谈判,“把地铺打在房门口太不好了,每次半夜上厕所都要从你身上跨过去。我老胳膊老腿的,不小心踩到祖国花朵多罪恶。” 张松专心鉴香,没有理他。 肖重云没有办法,只能试着活动自己嗅觉,试图从纷繁复杂的香气中,找到空气中弥散的那一点肉桂香。 他还自己鼻子正常的时候,站在自然清新的空气中,闭上眼睛,知道当天花园里有哪些花开放了。走进书房时,能闻到实木书案经年沉香,触摸杯盏,甚至能感受到上一杯咖啡隐隐卓卓的余香。 如果没有幻嗅就好了。 当初小鬼曾经直白的问过他,他的鼻子到底怎么回事。 肖重云不是完全闻不到,而是总是被一些虚幻的气味包围着,以至于无法分某种气息是清真实还是虚幻。 现在他鼻子里充斥着的淡玫瑰香,不管怎么努力,都闻不到golden day的影子。 肖重云知道这种玫瑰香一定来源于自己过去的嗅觉记忆储备,在当初的黑暗禁闭中,为了熬过难捱时间,他榨干记忆,把虚幻当做真实,终于自食其果了。 白费半天力气,一无所获,非常疲惫的肖老板检阅自己学生的作业,拿笔改了两个地方:“去调香室试调一下,如果不像,看我这样改会不会香气更贴近。明清堂的调香师风格比较清淡婉约,你下手略重了。” 三天之内肖重云又把肉桂香的配方改了两次,直到最后,张松给出的判断是完全一致。 三天之中只有一次,他运气好,从幻觉的焦糊味里嗅到了一点香水味。之后的指导,完全基于那次的嗅觉记忆。配方表出来之后,他把张松叫过来,让他带资料和小样直接去Lotus交给周天皓。 “猜猜我为什么让你仿这款香?” 肖重云星星眼望着学生,心想你不要有顾虑,快猜啊快猜,快问我为什么啊问我为什么啊,再不说老子就憋出内伤了! “为什么?”小鬼心不在焉。 “你知道为什么这次抄袭风波中明清堂始终按兵不动吗?因为他们设在Lotus中的内鬼,正在试图把Lotus抄袭的证据弄到手。明清堂的想法是等证据到手,香水上市,铁证如山,那时才会有好戏看。它大概不知道,上次自己偷配方的事情已经爆出来了,这回不过是专门演出来给它看的戏。‘抄袭证据’现在就在你手里,等你给了周老板,他会让人24小时暗中盯着资料,一旦对方出手立刻抓人。到时候到底是谁因为窃取机密上法庭,就不好说了。”肖重云语重心长,“所以说,调制香水,心正,香气才纯净清正。像明清堂那种长期走非主流妖风路线作品的,没什么前途。” …… 唠叨期间,小鬼已经走到店门口了。 肖重云哀叹,自己之所以选择留下来,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内死命推不争气学生一把。大概小鬼短期都不会明白,老子最近让他做的事情的意义。 日。 结果张松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看着他。 “怎么了,没带公交卡?” “不要趁我出门的时候偷偷走掉。”天气有点冷,张松眼睛里湿润感不知道是冻出来的,还是怎样的,看起来像一只将要被主人抛弃小狗,瞬间让人心生爱怜,“老师。” 肖重云摸摸鼻子。 毕竟张松大学还没毕业,青涩学生一只,第一次参加香水新人秀,毫无经验,又得罪了其中一位评委,要是自己现在走,确实让他没有依赖感。 他想着怎么样安慰安慰小鬼,刚想开口,面前已经没人。 走了…… 够快…… 年轻人就是好。 这件事落幕得非常快,一周以后,Lotus就在研发部调香室里抓到一名调香师助理。这名助理深夜正在将被复制钥匙打开保险柜里,“喜悦”的资料拍照发送,灯突然雪亮雪亮,照出一屋子保安和监控。 届时该助理还试图谈判:“不错,我就是拿了别家公司的钱卧底。刚才我发过去的资料上还有明清堂的名字,你们确实盗窃机密证据坐实了,不如和我老板谈谈放我回去,少追究一点?” 保安前面站着一位穿睡衣,端着咖啡杯,打哈欠的男人。 苏蓝打了一个大哈欠:“你来过我工作室,闻了我放在桌上的小样,发现其中一款非常难以模仿的香气和golden day一模一样,又听到了我拿到明清堂内部机密的传言,是不是?还经过摸索,知道证据放在这个保险箱里,是吗?” 他沉痛地看了一眼不起眼小助理:“但是我告诉,那款肉桂香配方来源可和明清堂没有一毛钱关系。倒是我之前,曾经丢过一款香水,不知怎么就在你老板那里发售了。” 找出内鬼很重要。 内患不除,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秘密,正在被竞争对手所掌握。 至于对找出来的内鬼处罚方式,怎样和对方老板谈判取得最大利益,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方法,肖重云就没有兴趣了,他只知道最后两家没有闹上法庭。 江湖传言说,明清堂老板钱深半夜接到内线情报,大喜起床,把资料在电脑上放大,发现除了格式排版产生的错觉之外和golden day配方没有一毛钱关系。最后一段还是句问候语:“老钱啊,作为朋友,其实我不介意你抄袭我的英俊帅气脸,苏蓝的配方就算了嘛。提早祝新年快乐。——周天皓。” 钱深差点把笔记本摔地上分两半:“操,我们只是穿衣品味类似!” 不久“喜悦”低调上市了,没有涉及侵权的配方,和“golden day”香调虽然相近,但是风格迥然不同。 就好像同一色系的布料,经过不同人的剪裁,最终成为晚礼服和桌布的区别。 当然没有那么夸张。 因为“喜悦”的作者署名是张松。 “那不是你指导我做的练习作品吗?!说是‘以Lotus即将上市的新品为题练手玩玩……’”小朋友还嫩了点,没有心理准备,把杂志上的广告指给他看。 肖重云正在用慢得要死的台式电脑下毛片,心情很好:“不用你的作品,我干嘛答应帮周天皓仿香?” 广告其实很小,Lotus宣传主打香水时买了整版广告,在角落里有汽水瓶盖那么大的地方,放了喜悦的照片。基本上只是低调顺便宣传。 “生产量很小啦,因为本来就是带着目的性演戏一样做的香水,风险很大。”肖重云摸了摸学生的头,“想象正中间广告图一样风光的话,还得继续努力。” 迅雷不给力,不幸死机了,整个电脑蓝屏。 “我人生中只遇到过三次下毛片蓝屏的时候。”肖重云回忆,“一次是在南洋老宅,远房的一个小妹妹跟着长辈来我家做客,叫我下楼接待。一次是在格拉斯单身宿舍,还是那个远房小妹妹,她突然空降格拉斯直接推门进了我房间,吓死爹了幸好蓝屏了。最后一次就是现在。” 手机响了,短信进来。 肖老板拿起来看了两分钟,痛苦地闭上眼睛:“还是她。” 肖重云换过很多电话号码,但是每一次,都把新号码短信给过程鸢。他们从来没有联系过,但是总希望这个在雅舍的小妹妹,一直有自己联系方式的话。社会上坏人多,万一有一天她需要自己帮忙呢? 程鸢这次发短信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 “重云哥哥,不知道你在哪里,会不会回我短信,我接到公司的宣传任务,要模仿娇兰1906年的‘忧郁’。可是我做不到。” 第二条短信随即进来。 是张文山。 “亲爱的弟弟,小鸢妹妹说她做不到‘忧郁’,怎么办?” 第13章 旧友 肖重云的第一印象是,程鸢不可能仿不出“忧郁”。 因为“忧郁”最初问世是在1912年,至今百年间,它的每一丝香氛,都已经被后辈们精密研究过了,样品进过无数次离心机,从总体气味构想到分子结构,无一不幸免。虽说配方机密,程鸢出生于香水世家,又年轻聪颖,以她的才华,在充足的前人实验之后,不可能仿香失败。 “最多是仿得不像而已嘛!”肖重云看着手机屏幕,不解,“怎么会完全‘做不到’呢?” 连自家小鬼都摸到了一点门道。 肖重云没有回小妹妹短信,思考片刻,回了张文山。 张文山原本没有他的手机号,既然能发短信进来,就意味着他找了新人秀的组委会,从张松参赛信息的备用联系方式上,找到了自己的号码。真是阴魂不散,精神可嘉。 上一次回张文山短信是什么时候?稍微有点久远,因此不记得了。 久别重逢,肖重云想,只剩下一种感情。 深深的恶心感。 他还是按了发送键:“让我猜猜,你到底怎么为难她了?” 张文山回得很快:“亲爱的弟弟,如果你还在下不健康的视频,最好现在关掉,和兄长聊天不要分心。” 正是晚上十点,以前肖重云总是这个时段下毛片,风雷不动。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戒掉了,现在日子过得悠闲,又重新拾起来,还邀请小鬼一起看美女,当然被嫌弃的拒绝了。张松还试图以纵欲伤身为理由劝他收敛点,肖重云嫌吵,扔了个老款诺基亚让他去地铺上玩。于是就可以看到肖老板每天十点在房间这头对着电脑屏幕激情澎湃,房间那一头有个大学生对着墙壁打小蜜蜂,坐姿还挺端正。 现在张松看见他有事,又去面壁打小蜜蜂去了。 现在电脑蓝屏,小鬼不在,肖重云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悲壮感。 “有话快说。” “压力。”张文山说,“当然是巨大的压力。你知道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程鸢也不例外。” 你知道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程鸢也不例外。 你知道。 肖重云,你当然知道人的心理很脆弱。 切肤体会。 临近春节,数九寒天,肖重云店子里修得办半好不坏的取暖器并不能保证舒适的室温,但是程鸢的单身寓所内,依旧温暖如春。 客厅非常空旷,沙发各种毛毯堆得很暖和,然而躺在沙发上的女子,手依旧在颤抖。 手上只拿了一支很轻的香水的小样,刚从调香室带回来。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压力。 程鸢在家有一套私人调香设备,不亚于专业工作室,只是因为自身敬业,长驻公司,因此家里的东西反而没用。这次,所有的调香工具都摆在面前的沙发上,月光中玻璃容器晶莹剔透。 压力。 看不见的压力。 任何创香都是从仿香开始的。“忧郁”,LHeureBleue,她记得这款香水的气息,当初在法国时也曾做过充足的功课,然而第一次的样品有略微偏差。 那时张文山正好路过实验室,忽然转进来,狭起眼睛,问:“程小姐,你的团队现在应该专注于LHeureBleue的仿香,竟然这么有空闲研究其他东西呀?” 程鸢有些茫然:“这是‘忧郁’的初样。” “你管它叫‘忧郁’的初样?”张文山笑了,“这么重的佛手柑香气,我还以为是地摊货,哪里和娇兰搭上边?” 雅舍的董事长就这么笑了笑,走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分量截然不同。 程鸢走到现在这一步,靠的是才华,和出身。她的出身是一把伞,将这个女孩子好好的遮在里面,让她慢慢长大,心思敏感,察言观色,但始终是漫画里躲在荷叶下避雨的小女孩,不擅工于心计。 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意味着张文山那句风向标一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那时公司里已经有很多人说,程小姐能是精英调香师,都是靠的背景。你看,她仿“忧郁”,仿得一塌糊涂。新交上来的香水作品,也一塌糊涂,在公司内部的评审会上被当众驳回……张总和程家是不是有矛盾了?当然程家在雅舍有势力,但是毕竟谁是老板? 有时候被驳斥得多了,就以为自己真的不行。 本来只是仿香中微小的失误,最终一次一次矫枉过正,差之千里。 最后一次月度评审会上,甚至有人委婉的提出来:“既然程小姐最近状态不佳,不如休息一段时间?” 张文山就在会议上,坐在长桌的尽头,批评了这位冒失的同事:“程小姐自然有办法证明她的实力,毕竟是巴黎留学回来的精英。国外回来就是不一样,想想当年舍弟重云,只可惜天妒英才。” “要是这次和Lotus的挑战,程小姐赢了,你得道歉。”张文山转过头去看脸色苍白的程鸢,“要是输了,当然我们只能请你修养一段时间了。就算是你,小鸢妹妹,我也不念私情的。” 身下会议室垫绒的椅子突然显得冰冷坚硬,坐在上面,在众人的目光中,就像受刑一样。程鸢迎上逆光中那双阴冷冷的眼睛,尽量笑得轻巧自如:“谢谢,我会尽力。” 她也曾勇敢的私下拦住了张文山,问:“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猜猜?” “因为你怀疑我帮你,藏肖重云?” “给我找他的路设置重重障碍。” 正好有员工路过,程鸢走过去,小鸟依人一般站在张文山的旁边,甜甜笑了笑,声音压得很低:“你活该一辈子找不到他。” 话放出去了,可是程鸢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仿香的状态。 她是一只玻璃花瓶,用自身的脆弱,撑起表面上的坚硬。 经不起碰撞。 最终还是给肖重云发了短信。 这个号码是上次他联系自己时留下的,自己曾经联系过,但是对方一次都没有回应。 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换了号码,不知道他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新人秀上曾经有一位叫张松的选手,误打误撞调制出了循环结构香水,她害怕这后面牵扯出肖重云,挡在前面使用了一个否决权,让小鬼退出比赛。可是从开赛到现在,年轻调香师身后也没有爆出什么东西。甚至这一次的“忧郁”仿香,他还还代表Lotus,和自己决战。能调制出类似“轮回”结构香水的人,必定是天才,实话说,程鸢并不对自己获胜抱有多大希望。 当然,她对肖重云回短信,也没有抱过希望。 只是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令人安心的抒发方式。 短信回来,是第二天早上。 她还躺在沙发上,从凌乱的衣服和毯子中起身,赤脚踩过有地暖的地板取手机。 开机的第一条短信,只有一行字: 看你的邮箱——爱你的重云哥哥。 程鸢打开邮箱,看到了一封陌生邮件。 打开附件,是“忧郁”的仿香配方,一字一句,每一个化学方程式都非常详细。 邮件的署名是:爱你的重云哥哥(看不懂可以发短信问我啊。ps什么时候带妹夫给我看?) 蓝屏的电脑已经被小鬼修好了,肖重云发过邮件后,上了MSN。 点开一个联系人:“在吗?” “肖,你还活着!大大的好!简直不敢相信!等一下难道是盗号?亲爱的肖,告诉我我们在一起最浪漫的时候是什么哪天?你最爱我哪个地方?” “你抄我考试答案的时候。”肖重云回答第一个问题,“从此我们每场考试都同生共死。” 也就是说被抄了整个学业生涯。 “不对,不是同生共死。”对方想到了一个高级中文词汇,“这叫我们共结连理。快告诉我你最爱我哪里?” “滚。” 肖重云本来有求于人,想客气一点的,奈何手反应比大脑快。 废材大叔立刻自我检讨,安抚了受伤的外国同胞,赞扬了他中文用词精准,问:“听说你毕业后去了娇兰?并且对L’HeureBleue深有研究?” “鄙人负责L’HeureBleue,最近要来中国做两家公司的仿香评委,你在中国?” “知道评委是你,我就安心了。”肖重云舒了一口气。 肖老板一边聊天,一边感受到背后凉飕飕的。 他扭过头,看见张松站在后面。 这个月工资按时发了的啊,他嘀咕。 张松依旧顶着一张欠钱脸:“上次来我们这里那个变态,张文山,是雅舍老板?” “记性不错嘛。” “雅舍和Lotus的仿香,我不想Lotus输。” “谁说Lotus会输了?”肖重云问。 “你都把配方邮件发出去了。” 肖重云发配方时必定是偷偷摸摸,没想到小鬼眼尖,只好耸耸肩:“啊,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写一张嘛,还有一咪咪时间。” 他安慰自己的学生:“和周天皓的合同上,签的是我的名字,万一输了你不用赔钱。” 第14章 公告 我肥来了! 既然说了重新填,就认真地写,目标完结。 滚去理大纲时想起来,这个故事有个前传,当时为了偷懒,男二号的名字叫张桐,和《香水店》的面瘫小鬼一毛一样。然后,张BOSS的名字,也和前传的主角重了一个字……不记得当时取名字是怎么想的了,大概是为了迷惑自己,考验记忆力吧……问题是前传出版了,我大概改不了前传,重新连载只能把小鬼和BOSS的名字改了…… 张桐童鞋改成张松。小鬼别生气,反正都是树,一样一样的,你就将就一下。 张隶改成张文山,我还蛮喜欢的。文山对重云,阴柔秀气,比之前随便取的要贴切很多。 深切地觉得以后不能乱再用什么张浅浅李浅浅白浅浅张镜张桐张隶肖隶肖桐颜青谢青……这样的名字了。改稿很难,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切莫模仿。 第15章 评审会 Lotus与雅舍的仿香之争,最终由一场专业的评审会定夺胜负。这场商业作秀双方都在公关砸了不少钱,甚至获得了娇兰的认可,因为评审会上娇兰会派出三位资深调香师,现场参与评判。这三位调香师与同时到场的另外五位香水鉴定师一起,组成评审小组,给出最专业的鉴定结果。 评审会的前一天,张松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在柜台前站了半天,半瓶香水都没有卖出去。他到店后去,对正在上网的肖老板说:“网上有人坐庄下赌注,赌谁赢,赔率挺高。” 肖重云正开着那个黑市赌场的网页,页面上分三个大类,胜负平,下面再细分小类,赌八位调香师的判分倾向,竟然有点类似足球比分。肖重云看了一眼,压雅舍的人颇多已经很多了,毕竟Lotus这边出场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而且小鬼并没有在为明天的评审会做准备,正怨气冲天地站在他身后,不准他上网。肖重云本来也想压一把雅舍,突然想起最近账面上资金吃紧,只好算了。 小鬼看着他:“你不应该把配方发给别人。” 肖重云关了电脑,转过身叹了一口气。 “既然黑市能开赌注,就说明这场作秀炒作得不错。到时候评审现场有网络直播,评审结果会有大量媒体报道,程鸢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小鸢是我妹妹,从小看着她长的。她这次输了,一辈子很难翻身,我不能不帮她。”肖重云卷起早上买的报纸,敲小鬼的额头,“至于你,你也是Lotus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我已经帮你够多了,明天你要靠自己。” 小鬼没说话。 肖重云把人往门外赶:“仿香既然是仿,没有人能做到一模一样。你的仪表神态,发言方式,举止动作,对于能否多争取一票至关重要。现在就去理发店,把发型理一理,让理发小哥给你推个阳光点的平头。” 小鬼一出门,肖重云去在门口挂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回去陷回椅子里。 天气实在有点冷,电脑已经关了,单薄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下来,起不到一点增温的作用。肖重云把手机拿出来,翻到几天前的短信记录。 “压力。”张文山说,“当然是巨大的压力。你知道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程鸢也不例外。” 我的确知道,肖重云想。 “亲爱的弟弟,如果你想帮你的小鸢尾花一把,就回来吧。你的职业生涯已经毫无希望了,不要再搭上她的。” 他删除了那条短信,仰起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第二天肖重云没有开店,在电脑前点了根烟,看评审会的直播。 会场设在上海,小鬼坐的夜班飞机,第二天出现在直播现场时精神不太好,有点焉。他是找理发师把头发剪短了一点,但不是平头,隔着屏幕肖老板有点不满意,觉得没有展现他店员的最佳形象。 致辞环节千篇一律,评审小组上台,在预先设定好的位置上次第落座。两份样品分成八小份,由礼仪小姐呈上来,同时已经喷染过样品的试香纸也在观众席上分发。 有大约半小时的香气演绎时间,其间台上便是两个品牌的明星采访与走秀,直播平台顿时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在给代言偶像送花,还有一部分是送给坐在参赛人席位上程鸢小姐的。茫茫评论当中只有一朵小花送给了Lotus这次派的新人调香师张松同学,还是肖重云送的。 “两位调香师的作品都十分优秀,前调佛手柑的气息清新动人,微微带涩,中调层次丰富,衔接优雅,基调中檀木与麝香运用出色……”评委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想请教程小姐,你是怎么把握与基调衔接时鸢尾的用量?” 程鸢那天穿了一件小黑礼裙,妆容精致,言语间却并不自信:“通过对比试验,一次一次,做了很多次。” 她确实做了无数次实验,只是每次的结果都被张文山无情地否定了。随着实验数据一同被踩在脚下的,还有她的嗅觉自信心。今天能强撑着来现场,也不过是因为肖重云的一封邮件。 她完全没有想到肖重云会回复她邮件,并且在邮件中带了一份巨细无遗的配方表。打开邮件的那瞬间,她抱着腿坐在电脑椅上,几乎哭了出来。就算那封邮件里只有一句安慰的话,那也是一股力量,推着她重新站起来。 他还记得我。 他还记得我啊。 问她那位评委又转向张松:“那Lotus这边这位……嗯张什么,张先生,你是怎么做的呢?” 小鬼对着镜头,眉毛都没动一下:“这部分不是我做的,我老板做的。” 嘉宾席里周天皓冲着导播做口信:“切广告!切广告!” “我记得Lotus的仿香是个团队,”评委运用了自己的理解,“我能理解你并非事必躬亲,关注每一个细节——” “不是,”张松打断他,“大部分是我老板做的,我只负责细节。” 评委哽了三秒,看了一眼嘉宾席上的周天皓,满脸不理解为什么他全程亲自仿香,反而推个小鬼站在台前来。或许这就是Lotus捧新人的手段吧,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对他们二老板有点残忍。 周天皓拿眼神看导播:“切,切广告……” “你的合作伙伴做了多少实验呢?” “他没做实验,主要是凭直觉。样品很贵,他就拿出来用了一两次,主要是给我闻,”导播没理周天皓,小鬼继续说,“‘忧郁’的香气我老板很熟,能背下来,直接在纸上写的配方。说根据生长情况与地区,原料的香气会有细节的差异,但是不影响最终结果。” 评委既然问这个问题,必然有其深意,小鬼的回答委实让肖重云头痛。果然另一位鉴香师道:“论总体水平,两位的作品都于娇兰原作十分近似,可是在鸢尾香气的运用处理上,张先生你的作品偏重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没有万一挑一的鼻子,直觉与实验相比,是否应该更注重实验呢?” “在这个香气的处理上你的作品偏重,前调的佛手柑气息你却处理得比原作轻,整体来看,我个人认为,雅舍提交的作品更为完美。” 讨论开始了,八位评审次第发言,现场气氛活跃起来。摄影师一直把镜头往张松脸上打,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在受评审团的批斗,另一方面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肖重云发现,其实小鬼除了面瘫,长得竟然还挺清俊。张松被批斗了,也不反驳,憋着一脸不服样,一言不发。肖重云想,这确实不怪他,因为原本的配方给程鸢了,为了不提交一模一样的配方表,他必须对现有的香方进行改动。既然要改动,自然有增减。这些增减,当初在做时就没有得到小鬼的认可,现在更没有得到评委的认可。 照着这么讨论下去,雅舍获胜势在必得。突然评委中有一位发言了。 那位评委叫本.卡明斯。他是娇兰派出的资深调香师,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毕业,已经为娇兰推出数款经典作品,因而发言极具分量:“等等,我觉得不太对。” 本.卡明斯发言极具分量,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资历,另一方面就是他竟然会说中文,是外国评审中唯一一位不用现场翻译的:“诸位也在香妆行业从业多年,应该知道每个品牌的经典作品,每年都会进行一些细微调整。娇兰也不例外。” “我在娇兰直接负责L’HeureBleue。张先生的作品,虽然与我们现行的产品有区别,但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我记得1945年,二战刚刚结束时,部分香料短缺,因此那年我们的香水工艺进行了微调——减少了佛手柑的用量,同时加强鸢尾在香气上的表现,是吧比尔?” 被点名的是娇兰另一位调香师,对中文一窍不通,但是这是关于娇兰的‘忧郁’评审会,本.卡明斯是忧郁的直接负责人,于是他犹疑道:“Yes,heisright.” 得到了同事的认可,老外从评委席上跳起来,一把握住张松的手:“简直太棒了!历年的‘忧郁’中我最认可的就是1945年版本,恰到好处的增减,独具特色的演绎,这么多年明珠蒙尘不为人知,简直让人扼腕叹息!” 本.卡明斯一口气用完了他毕生所学的成语:“我带了样品过来,从1912年到今年的都有。我们把1945年的取出来现场比对。幸亏我一位中国挚友提醒我带历年样本,我一定要感谢他!” 肖重云把视频直播关了,开始上网站下毛片。 他还顺手上淘宝给小鬼买了条网红围巾,上面挂了个毛绒绒的小兔子,店家说一般阳光开朗的大男生都喜欢戴。 头天评审会,按理说小鬼至少要第二天才回来,结果当天半夜两点,肖老板在店里观摩日本国际女星技术视频时,猝不及防就被查房了。肖重云看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卷帘门拉起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房间破门板被吱呀一声推开,忽然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张松背了个黑色双肩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面前,大概是累狠了,进门把包一放,就扑到他身上。小鬼的头就埋在肖重云膝盖上,眼角有点红:“我以为我回来,你就不在了。” 肖重云想我给你买的快递还没到,怎么可能丢下你跑路。 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摸小鬼的头,像安慰一只爱哭的小动物:“你转年就毕业了,我就算我走了,你就过不了毕业论文找不到工作了?还真打算在我的小破店里当一辈子店员啊?” “你不要我吗?” 肖重摸了一把小鬼的头发。 他尽心尽力铺的路,小朋友如果不走,这就太遗憾了。毕竟以他现在的实力,最多也只能为自己学生铺一两条。 张松问:“你一开始,改配方时,就知道会是平局吗?” “哪有。” “你故意仿的1945年的忧郁。” “没有,刚好配方一模一样。” 正好手机短信响了一声,屏幕亮起来。肖重云刚想骂是谁这么没眼色半夜发短信,一看是自己之前投注的地下网站。他拿张松这个月的工资去下注的平局,收到的是国外网站的通知。 屏幕亮的时候,张松也看见了,突然脸色胀红,跳了起来。肖重云百口莫辩,想解释自己不是有意欺骗。这是一种锻炼,毕竟以后他独自走的路太长,有太多能力范围以外的东西需要挺起脊梁面对,这次只是一盘围棋中放了水的指导棋。从现场看,小鬼下得也并不怎么样。 肖重云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觉得张松的表情有些奇怪。小鬼的脸很红,神情特别古怪,突然抓起地上的背包,说了声我回寝室,就急匆匆地冲了出去。肖重云站起来想追,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正在观摩技术视频,并且十分投入。视频并未关闭,上面依旧一片莺声燕语,观摩得很投入就说明——他两腿之间,有了反应。 小鬼趴在他膝上时原本不知道,抬起头看手机屏幕,突然就发现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肖老板摸了摸鼻子。 第16章 狭路 评审会上,周天皓给苏蓝发短信。 最开始评委们的发言向着雅舍一面倒时,周天皓并不以为意。那是“东方的肖”,学长不可能输。然而他扫视观众席时,发现学长竟然没有来现场,就小鬼一个人在台上,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不受重视的感觉。 他给苏蓝发短信:“学长不喜欢我了?” 苏蓝在总部加班,特别忙:“怎么可能。” 周天皓的心微微放了下来,配合主持人认真地参与现场点评。 苏蓝放下手里的文件,去泡了杯咖啡,把刚才的短信补充完:“你学长喜欢过你?” 主持人问:“周老师,您认为Lotus和雅舍,究竟谁更胜一筹?周老师,周老师?” 一种莫名的空虚感顿时充斥了周老师的内心。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肖重云似乎确实没有特别表现出对他个人的偏爱。所有和自己的接触,都是为台上那个小鬼铺路,连自己现在都要为学长家的小屁孩擦屁股。小鬼要是领自己工资,那必须扣成负数。 “从客观的角度说,就我坦白的内心而言,这事不能比,”周天皓摇头惋惜,“早在二十年前,我们的调香师就拿到了让.杰勒米香水桂冠奖,那时雅舍在这方面还没实现零的突破。更别提当年他们的董事长,还为我们的首席调香师做过助理,是吧,张先生?胜之不武啊。” 嘉宾席另一端,张文山微微颔首。 那是当时写进街头巷尾报纸里的风流韵事,否认反而显得太低级。 其实这次评审会,Lotus派的二当家周天皓,雅舍却由张文山亲自出席,级别上有微微的不对等。谁都知道,平常的宣传活动张总向来不管,只有这次格外地上心。从经费的划拨到宣传的布置,一样一样亲自过目。最初有人认为是程鸢程小姐受了青睐,没想到第一个被打压的人就是她。 张文山一边用尽手段打压程鸢,一边又花足了经费捧她即将参加的比赛,实在耐人寻味。众说纷纭间,聪明的人开始觉得背后发寒——那简直是,花尽功夫把一只玻璃花瓶举到最高处,只等着松手。 粉身碎骨。 张总是不惜牺牲公司的利益,也要毁掉这位程家大小姐。 张文山却觉得好笑。他坐在嘉宾席上,回答着主持人无聊的问题,并不是为了毁掉一个毫不在意的女人。他是在等,亲爱的弟弟,屈服。 你经历过折翼的痛苦,当然不想看着程鸢的天赋毁于一旦。可是如果你帮她,那你店里养的那只,很有意思的小宠物怎么办?左右都是烈火,你会往哪里走?亲爱的弟弟,你只能向我走来,走向烈焰的深处,重新回到我的怀抱。 张文山微微地闭上眼睛。 他的手指拂过桌面,就好像当初在黑暗中,拂过肖重云苍白的身体,感受他在绝望中的挣扎。挣扎时肖重云把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从后脖子到背部,线条凌厉,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柔软与弹性。后来他在无数的女人甚至男人身上,企图找到这样的触感,却再也没有了。 真可惜,再也没有了。 “张先生,”周天皓问,“说起来其实我们也算有故。当初我在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时,有位特别有天赋的华人学长,叫肖重云,听说是您弟弟。毕业后肖学长没有进香妆界,让我特别心忧,能透露一二吗?” 张文山睁开眼睛。 当年他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做的事情,因为手段用得特别狠厉,一滴水都没有泄露出去。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上,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问他。摄像机向这边转过来,张文山偏了偏头,这样从镜头中看,他的眼睛深藏在额发里,像一位思念弟弟的,深情忧郁的哥哥。 “没有什么好透露的,我爱我弟弟,只是我们之间有分歧,我追求事业,他追求自由,我尊重他的选择。我的每一个字都很真诚。”他微微抬起头,看向镜头,“亲爱的弟弟,随时欢迎你回来。你要记住,我永远是你的依靠,和唯一的退路。” 镜头随即移开,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苏蓝给周天皓发短信:“你疯了?这种问题都敢问得出来!” 周天皓手机放在桌下,给Lotus的一把手赵文斌发短信:“赵总,苏蓝上班时间玩电脑,扣他奖金。” 周天皓不后悔自己问的问题。早在和明清堂的配方盗窃案中,大家就知道了他脸皮厚。成功人士脸皮都厚,他很擅长占这方面的便宜。肖重云当年的事情,摆明了与家庭有关,除了现在,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能够问这个问题的机会。哪怕被当做发言失误,回去接受全公司集体大会批斗,他也无所谓。 此后肖学长家的小鬼一直在被评委吊打,他忙着从中周旋,终于在本.卡明斯站出来时松了口气。 周天皓对平局的结果特别满意,临走前专门找到张文山,当着记者的面热情洋溢地和他握手,附在他耳边:“张总,根据我观察,肖学长好像不是很愿意回到你身边。” 事实上肖重云不想回到任何人身边。他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稍微有风吹草动就想跑路。如果不是要养宠物,只怕现在自己已经连跟毛都找不到了。 张文山笑了笑。 他看了周天皓一眼,礼貌性地回握,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周先生,我知道你是想要他的循环香配方。” 手一握就松开,然后助理围上来,送他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黑色轿车。 狗屁,周天皓想,我对学长是单纯学术上的景仰。他还要返身,去接学长家的小鬼。结果回后台找了一圈,工作人员说:“张松啊?他刚才背了个背包,直接打车去机场了。” 不管怎么样,平局是个双赢的局面,雅舍没占到什么大便宜,Lotus也不吃亏。在双方都赚够了人气的同时,Lotus这边还新推出了一位新人调香师,看似平局,其实暗中已经赢了。周天皓本着学长的人就是自己的人,早晚收入公司的想法,给相熟的记者打电话:“对,麻烦好好炒作一下——就写和旅欧调香师打成平手的神秘新人。什么,要张神秘新人的照片?放个侧脸就算了,看正面一副欠钱没还的样子,影响公司形象。” 他挂了电话,又给Emma打。 “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肖重云,对就是这次仿香项目的实际负责人请到上海来。不管用什么方法,不,不能说我车祸了——我给学长准备了一份惊喜,你那是惊,并没有喜。” 第17章 侧影 肖重云看到自己多年旧友出场时,就把直播视频关掉了,因此错过张文山深情款款(?)的表白。第二天上午,小鬼没有来店里,发了条短信说是感冒了。肖重云就愈发地担心起日渐寒冷的天气,一天上网查了几次那条兔子围巾,发现还在路上。 左右都是绝路,他却从中间走出一条坦途大道。张文山威胁他的手段有限,而过去的那些黑暗,似乎真的快要过去了。既保护了小鸢尾花,又没让自己学生吃亏的肖重云老板心情特别好,破天荒地找了块白抹布,把小店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就连门口的旋转玻璃架上每一片小镜子都擦得闪闪发光。他老胳膊老腿地拉了张椅子坐在店中央,拿手机上MSN,去感谢当年旧友。 结果旧友留言,让他去加自己苦心注册的微信。 肖老板自己都不怎么用微信,勉强加了好友,上一线就收到个一百块的红包。本.卡斯特同志在上海吃蟹黄小笼包,身后跟着一堆等着付账的赞助商:“肖,简直无巧不成书,你让我带去样本真的用上了!这是一点谢意,祝我们生活幸福,百年好合。” 日,用成语前下个金山词霸会死? 肖重云收了红包,又包了个九十九的回去,回祝他们的友谊天长地久。热烈的祝福中,他问本:“昨天那两款香水,雅舍与Lotus,如果要你鸡蛋里挑骨头,谁更好?” 那边考虑了很久,没有回复。 本把蟹黄包叼嘴上,从口袋里摸了本《常用成语词典》,翻到鸡蛋挑骨头词条,拿红笔在下面画了条线,然后用油腻腻的手指戳手机屏幕:“怎么挑?” “用在上帝之鼻时的苛刻程度。” “雅舍的程小姐吧,”他说,“虽然都无限接近于样品,但是Lotus派出的张松还是太年轻了。他的鸢尾香气就1945年的配方,确实重了一点点。不多,如果要形容,就是一张纸的厚度。” “可是你依然力挺平局。” “一张纸的厚度而已,Lotus出场的是位年轻人,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棒了。这场比赛关注度太高了,”本.卡斯特不满道,“这不是你以前常说的吗——不折断每一朵即将开放的花。” 肖重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说过。 两份配方都是以前在香水学校做的个人研究,凭着记忆默写出来,一份给程鸢,一份给张松。他的鼻子不管用,全凭张松小鬼一个人站在实验室里,反复捣鼓。能和巴黎香水节最佳新品奖调香师程鸢保持一张纸的差距,这是非常不错的嗅觉实力,肖重云觉得自己可能给小鬼的工资开低了。 手机铃声响了,他正好接起来,是周天皓的私人秘书Emma。 这个成熟干练的女助理在电话那边抽泣:“肖老板,肖老师,您救救周先生吧!” “怎么了?” “他病了,病得很重,希望能在上海见您一面。机票已经订好了,请您一定要来,不然……” 电话挂得特别突兀,再也不打通,然后短信飞来一则订票信息,航班两个半小时后就起飞。肖重云打了个车赶紧赶慢去机场,幸好路上没堵,降落时Emma在航班出站口等他,继续之前的对话。 周天皓向来脸上挂笑,笑容里写着不要脸和你算不过我两句话,仿佛天生未曾弱势。仔细想想,他也是一家庞大公司的二老板,每天事物繁多,这次突然病倒,应当是这两日仿香评审会操劳过度。肖重云心痛学弟,提着两盒补品和一罐蛋白粉,问Emma:“周天皓得的什么病?” “我们老板得的相思病,”Emma把补品和蛋白粉都接过来,“说一定想肖先生您今天来上海。” 肖重云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像被雷劈过一样:“可是你说如果我不来,他就会——” “他就会扣我工资。” 他们上了一辆宾利轿车,女助理面含歉意地一脚油门下去,直冲市区。 宾利在丽思卡尔顿酒店门口停了下来,里面正在举办年会。肖重云一肚子火气地走进去,在侍应生的带领下直接到了会场大厅。周天皓坐在最里面的席位上,隔着衣着鲜艳的人群向他挥手致意。 正是Lotus总部一年一度的年会,会场大量用了水晶灯与白色,格调虽好,却不衬热闹,人与人之见的距离层次依旧清晰可见。二老板从自己的席位上撑起来,越过分开的人群,直接把自己学长拉到预先留出的位置上。 那张桌子在角落里,离主席远,没有坐满,显得冷清,胜在说话自由。肖重云卷起袖子准备揍人:“听说你病入膏肓了?” 周天皓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请款单,放在桌上:“学长,这次我们的仿香合作的尾款,马上就到账,就差我签字了,你觉得草书还看还是隶书好看?” 肖重云把袖子放下去:“加个零比较好看。” 周天皓真的在请款单上加了个零。 他把钢笔放下来,看了一眼自己学长的脸色,笑眯眯的:“就当‘忧郁’的奖金,还有请你来的路费。” 当初签合同只是为了锻炼小鬼,没有谈过价格,加之周天皓又算得精,所以就算加个零,也并不没有高到天上去。肖重云突然有一种放松感,像是悬起的心放下了。张松七月就毕业,到时候进Lotus有周天皓罩着,前途一片光明。Lotus的考勤制度很严格(不考虑周二老板本人),那时候他再抱被子堵门,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等小鬼一走,差不多他就该换座城市,重新开一家小店。那时可以找一座终年都温热的城市,在窗前多种几盆花,再也不用考虑时不时罢工的取暖器和自己受不了冻的膝盖。卷铺盖走人是要花钱的,肖老板心痛自己的积蓄,周天皓无疑雪中送炭。 他立刻原谅了自己的学弟,觉得不介意再过来一次。 年会有节目,这次节目单据说是赵文斌亲自定的。赵总爱装逼,一连串都是钢琴演奏小提琴演奏二胡演奏,奏到后面琴声哀戚不绝,闻者落泪。周天皓却听得很高兴,靠着肖重云坐着,指着台上的表演者从脸到屁股一一点评,问:“肖学长可有女朋友?” “你是问波多野结衣吗?” “不是。” “上原亚衣呢?” “学长,”周二老板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我以为你是个品味专一的人。” 他凑过来,靠在肖重云耳边:“我记得你当年怎么也有一两位的,小女朋友。现在还有联系吗?” 肖重云没有说话。 周天皓就当他默认了。 “其实我要是不开那个玩笑,你断然是不会离开C市的。可是今天的年会,我真不能缺席,而这件事情,我又非现在跟你说不可。”他呛完酒,平复了一会儿,才说,“Lotus想推一个旗下品牌,主打校园爱恋,叫Lotus.恋。我们需要一名有品牌调香师,英俊,忧郁,有故事,而这位调香师必须出类拔萃,挑得起品牌大梁。总部认为人选太难找,我却觉得,如果‘东方的肖’愿意接手,这个项目易如反掌。” “肖学长,我不知道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就算我知道你曾经杀人放火,也不会改变我对你实力的认可。如果你愿意接手,乘着现在所有高层都在,我们这两天就可以开会拟方案。就当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周天皓说话时,舞台上一位小提琴手正在拉弗兰兹.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欢乐的旋律冉冉升起,肖重云却觉得自己被泼了一盆冰水。 侍者陆续地托着白色瓷盘上菜,现在空气中应当有红酒的芬芳与不同种类菜肴的香气,而他只能闻到浓烈的焦糊味,就好像整个会场正处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当中。 “谢谢,”他说,“我不是很合适。” 肖重云想说,我没有杀人放火,但是我幻嗅。当年“东方的肖”引以为傲的嗅觉天赋,早已消失殆尽。现在的他,就连闻一闻杯子里红酒的香气,也要看运气好不好。 话都到嘴边了,却没有说出口。 这大概就是当年那个幻影,还未消失殆尽的自尊心。 周天皓却觉得学长是在谦虚,揽着肩膀说学长今晚好好考虑。 年会之后赵文斌离席,排名第三的调香师提议去K歌,一呼百应,Lotus的某些高层小团体便浩浩荡荡去了某会所,重新点酒。灯红酒绿当中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便有人提议点“公主”。苏蓝向来讨厌这种事情,起身就走了,周天皓喝得有点多,坐在沙发上不想动,打算等助理把自己抬回去。他以学长的“硬盘女友”为标准,把到场的小姐逡巡了一遍,没有一个入眼的,却在隔了好几个沙发的拐角,发现一个穿白衬衫的侧影。 侧影隐没在灯光与音乐之中,靠着一扇关闭的窗户,洒了一身星光。周天皓侧身问苏蓝:“这家店什么时候走中性风了?” 苏蓝早就走了,他自己随便脑补了个回答,就端起酒杯走过去。 那时他已经喝得太多了,根本看不清人脸,只觉得那个人美得不可方物。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非常好闻,完全符合他喜好,和自己专门为肖学长调制并且洒在衬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简直让人犯罪。转过来看自己的那双眼睛像星辰,明亮而忧伤,多看一眼就想吻上去。加上他身边还有一个虚拟的,早就回家了,但是此时不停在耳边说“是的这家店就是改走中性风了,去吧放纵自己不是罪”的苏蓝苏公子。 周天皓直接把人扑倒在沙发上:“你叫什么名字?” 第18章 质问 周天皓第二天起床,是在一家酒店里。向来精明的周二老板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厉害,想可能是昨天喝多了酒,伸手想给Emma打电话让她带点提神醒脑的汤来,突然觉得不太对。 人呢? 酒店宽敞明亮,白床单上只有一个睡过的被窝,地上也只有一双拖鞋。他觉得哪里不太对。 人呢?!! 周天皓立刻给苏蓝打电话:“你还记得昨天KTV里那个姑娘吗?” 苏蓝也头痛,自己喝了点牛奶:“哪个?” “中性美的那个。” “昨天来的妹子每一个胸围都是D,你管C叫中性美吗?” 周天皓耐住性子:“昨天我在沙发上看见的,一眼就看中了,特别喜欢,就去追了的那个妞。你知道我从来不擅长这种事情,当时你还鼓励我来着。什么你没鼓励过我?放屁。她穿了一身白衬衫,特别消瘦,有一种像要消失在夜色中的感觉。人家特别有骨气,根本不被金钱收买,我一贴过去就直接被摔地上了。” 周天皓从地上爬起来,又舔着脸贴上去,伸鼻子非要闻她衬衫的味道。 “那妞摔了我三次,最后一次劳资也豁出去了,把信用卡直接给她,才带出来开房……” 还是哪里不太对。 周天皓只是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后座上动手动脚,把那个人整个抱在怀里,恨不得揉到心里去。那时他有一种直觉,觉得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早就觊觎的,终于得手的伴侣,绝对不能轻易放手。那人却特别冷淡,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只是在他偶尔太明显时,伸手拍拍他的背,让他安静下来。后来呢?后来的记忆就更模糊了。 隐约只记得喝了杯热水。 有人用毛巾帮他擦了脸,特别体贴。 然后他就抱着人家上床了。 叫什么名字呢?周天皓记得当时自己问了很多次,对方也答了很多次,每次都很有耐心,看着他的眼睛,不断重复。 “我也觉得不太对,”苏蓝对他说,“你们上床了吗?” “上个屁!我昨天那状态能雄风万里?早上起床就没人了,”周天皓道,“拿了我的卡,劳资一根毛都没捞到……” “叫什么名字?” “小……云,”周天皓道,“对就是小云,我肯定没听错。” 周天皓拿着手机挪到窗户边,找了个信号好的地方:“为什么不说话了?喂苏蓝你听得见吗?” 电话那头苏蓝特别冷静:“我听得见。你们没上床,那亲了没有?” “亲了。” “摸了吗?” 周天皓想了半天:“摸了吧?” “哦,你肯定听错了,可能人家说的不是小云,你听漏了一个字。”苏蓝问他,“你对肖重云肖前辈怎么看?我听你助理Emma说,昨天你发酒疯,是他送你走的。” 客房门铃响了,大概是服务生送早餐,周天皓慌忙之中只穿了一只拖鞋,脸夹着手机,拿着一把刮胡刀去开门。开门的瞬间,看清楚外面站的人,他手都抖了,手机刮胡刀毛巾掉了一地。 肖重云就站在门外,递给他一张信用卡:“以后不要把这种额度的卡随便给人。”个肖重云本来不想去KTV的。 他向来不喜欢人多,又讨厌灯光刺眼,奈何那晚他周天皓一直坐在他旁边,还殷勤倒酒,旁人便觉得此人来头不小,生拉活拽把他一路拽去联谊。肖重云嗓子不好,冬天老咳嗽,就没有拿话筒,自己倒了杯果酒,找了个远离人群的沙发坐着,算店里的账本。 他拿了个小本子,把诸如房租,香料费,水电气费和小鬼的工资都加了一遍,在自己积攒多年的小金库里一减,得出一个相当寒碜的数字。他用这个数字加上今天周天皓请款单上的尾款,拿出手机上了个热门租房网站,开始提前看海南的房租。 一定要温暖如春,方便他多种几盆花。交通最好便捷点,说不定小鬼休年假时想来看看他。如果能养只猫就更好了。 他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设想中,完全没想到周天皓会发酒疯,也没想到自己学弟发酒疯的方式这么别致。 他把自己当成了不知哪里来的小姐,一会儿说要包夜,一会儿说要结婚,纠缠不休。肖重云怕自己学弟在同事面前丢人,乘着没人注意时,把他往包房外拖。没想到一出包房,周浩天就从口袋里摸了张信用卡塞过来,说是婚后共同财产,今晚开房专用。 他没收了那张卡,给Emma发短信打了声招呼,然后打车去了方圆五公里内最贵的酒店,把周天皓扔了进去。一路上肖重云强压着怒气,一遍一遍纠正:“我是肖重云,你认错人了。” “肖……”他把不老实的爪子拨开,“重云。” 周天皓看上去不胖,却意外结实,和素来只有空架子还常常被硬盘女友掏光身体的肖老板自然不同。肖重云累死累活把人放在床上,没想到周天皓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下面。周天皓长胳膊长腿的,酒后力气又大,压得人踹不过气来。他压也压得不老实,鼻子在肖重云衣领间蹭来蹭去,仿佛他浑身散发着金钱迷人的香气。 那时周天皓醉得真的太深了,全凭本能行事,肖重云挣扎无果,只好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以为周天皓会随便报一个小姐的名字,没想到他脱口而出:“学长。” 肖重云僵住了。 “学长,”周天皓把鼻子往他衣领里拱,“学长,你不要走。” 这种声音带着一点鼻腔,微微有点孤独和无助,与平日里周天皓玩世不恭的腔调截然不同,肖重云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记忆中一个场景电光石火般闪过,他忽然一震。不可能,大概是自己记错了。有时候见过的人太多,又记得不确切,难免自作多情。不过他还是伸出手,一下一下拍着周天皓的背,轻声道:“我不会走。” 他轻轻地把周天皓的手移开:“我真的不走。” 周天皓竟然真的老老实实松手了。肖重云刚刚挣脱起身,衣服又被抓住。他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腹诽Lotus家二老板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跟自家小鬼没有太多区别:“我是去给你烧水。” 他拿了条干净毛巾,给周天皓擦了额头上的汗水,又用热水壶烧了壶热水,哄周二老板乖乖地喝了一杯。做完这些他拉了床毯子给人盖上,检查电源,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出门,去找了一家隔壁的廉价连锁酒店,睡了一晚上。 头天路途劳顿,晚上有没睡好,第二天肖重云去还信用卡时脸色有些憔悴。他敲开房门,周天皓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漱打电话,单脚穿着只拖鞋来开门。 肖重云站在门口,把信用卡递过去:“以后不要把这种额度的卡随便给人。” 那一瞬间周天皓手机刮胡刀毛巾哐当全部掉在地上,也不捡起来,整个人雕像一般僵在原地。苏蓝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酒后乱性而已,没事,我们都知道你对肖二公子一直都是纯洁的学术向往。” 肖重云把卡插进他上衣口袋里,拍了拍自己学弟的肩膀,准备功成身退。刚刚一转身,胳膊就被拉住了。周天皓一脚踩到手机上,苏蓝的声音消失了,他的早安问候别出心裁:“肖学长,我昨天是不是亲了你?” 第19章 败露 周天皓一脚踩到手机上,问:“肖学长,我昨天是不是亲了你?” 他问这句话时眼如点漆,暗沉沉的,手劲又特别大,一时肖重云挣脱不开。肖重云仔细回忆了昨夜的情形,确定周天皓是醉得人事不省,也许是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尴尬的事情,也不过惝恍迷离的片段。 他笑了笑,拍了拍周天皓拉住自己胳膊的手:“没有的事情,你记错了。” 周天皓把手送了,肖重云一步跨进室内,装模作样转了一圈,把昨天用过的玻璃杯归回原位,烧水壶也原样放好:“谁都有喝多的时候,不要太在意。昨天你就是睡得太死,没出其他洋相。” 周天皓跟在他身后:“不对,学长,我肯定亲了你。”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腮帮子:“我记得很清楚,我亲了你的脸,在出租车上。” 记这么清楚,这TM就尴尬了。 肖重云毁灭了一切案发现场,面不改色:“你记错了。” “昨天我是给你助理发了一条短信不假,”他握住周天皓的手,“其实是帮人发的。KTV里有个叫小云的姑娘,人家打车送你走,又给你开的房间,还没要你的卡,让我帮忙还给你。日后再遇见,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肖重云拿手机定了晚上回程的机票,婉拒了周二老板关于新品牌的邀请,催促他尽快打项目尾款,然后登上一辆去机场的出租车,依依惜别。送他上车时,周天皓还有点恍惚,拉着车门半天不愿意关上:“肖学长,我真的觉得昨天亲了你。” “如果一直活在酒后的幻象里,”肖重云拍拍他的肩膀,“就会错过清醒时的满天云彩。” 肖重云回到C市,店门开着,小鬼站在柜台前看书,好像是期末要到了。玻璃台面上放着一只快递箱子,收件人写着他的名字。肖重云进店时小鬼头都没抬一下,看书看得十分专注,肖重云他就自己找剪刀拆快递,从纸箱子里扯出一条粉红色的毛绒围巾,上面挂了个小兔子。大冬天的,小鬼外套领子低,脖子露出来一大截,看着倒是心疼。 肖重云喜滋滋地掏出新年礼物,张松猛然把书关上:“不行。” 他倒退两步:“我不要兔子的。” 要不要并不是张松童鞋说了算,肖老板两步就把小朋友按在柜台上,强行系上围巾,还特意在小兔子装饰处拍了拍,力求妥帖。他退两步看自己的店员,觉得有了兔子衬托顿时软萌可爱很多,立刻立了一条新店规,把这条围巾定为工装,以后所有(唯一的)店员上班必须天天戴。 “什么时候交期末论文?”肖重云坐在摇椅上,拉了条毯子盖着膝盖。 “明天。” “写了什么?” “《浅谈国内外香水市场发展趋势》。” “这么大的题目啊,”肖重云接过论文,随便翻了几页,笑得前仰后合,“国产香水大多属于低端价位,廉价粗糙,沦于对国际知名品牌的模仿——不是的,小松松,你看我们店里的香水,虽然定价不高,也算独特可爱,并不是粗制滥造,不要这么说你老板。” “不是说廉价的香水不好。香料种类繁多,成本自然不尽相同,有贵过黄金的,也有你我都用得上的。家母曾说,对美好气味的追求是所有人的权利,因此有人推出昂贵的作品,也有人愿意调制那些售价不高,却分外可爱,人人买得起的香水。她说过,能把一张印花桌布剪裁成可爱连衣裙的调香师,与推出顶尖奢饰品的大师一样值得尊敬。”肖重云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改了几处地方,“国产香水的问题确实在模仿,但便宜不一定意味着失败,你说呢?” 小鬼问:“我们店东西便宜,不是因为你没钱买好原料吗?” “不是,是因为我们更专注平价市场。” “那你为什么给店里的香水都涨价了?” 肖老板差点怒摔论文:“这不是年底了吗!你见过年底不创收的店吗!我们家的小香水再涨能涨到周天皓他们家的价格吗!” 肖老板洗白自己的涨价行为:“我们再怎么涨,也是亲民价,也是人民买得起的香水!” 小鬼没说话,拿着论文到店里面改去了,第二天交上去,据说得了个A。 肖重云对自己指导的论文受学校赏识这件事非常高兴,每天都在店里拿手机下论文,通过扣扣传给小鬼,让他有空多陶冶情操。他还专程上微信找了本.卡斯特要了一批英文和法文资料,一并打包过去。那几天张松身上除了围巾是粉的,其余都是黑的,连额角都在冒黑烟。临近年末,天气骤冷,加之物价上涨,店里人并不多,肖重云每日看看报纸,调戏调戏小鬼,日子过得分外惬意。 他催张松:“开年就是新人秀的决赛了,你寒假回去时好好想想,拿什么作品。” 肖重云怕自己学生回不了家,一日三催:“年底打车贵,你定好去火车站的接车没?买了方便面没?带个保温杯车上好接水喝,店里有个维尼熊的你带上……” 小鬼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拒绝给他揉肩膀。 店里的座机电话响了,肖重云接起来,是香水新人秀的组委会打来的,开口就是恭喜进入决赛。肖重云把电话递给张松,想着可能是交代决赛的时间与细节,便进屋找了张白纸与铅笔。出来时小鬼已经把电话挂了,一言不发地站在电话面前。 “说什么?” “决赛时间是开春三月份,八位选手争夺冠亚季君。准备一个主题,包括香水瓶设计,录一段VCR表现制作思路与设计灵感。” 肖重云觉得挺对的:“还有呢?” “没有了。” 小鬼说就开始收东西,说明天坐火车回家。他低着头在店里翻来翻去,把平时留在这里的书和笔记本一本一本拿出来,理整齐叠好,装进一个白色的帆布书包里。那个书包商标被剪掉了,质量看上去应该不错,大学背了四年,洗得有点起毛。肖重云看着张松默默收拾,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就起身走到电话前。 他按回拨键时,张松注意到了,突然想过来抢话筒,然而已经接通了。 “对,我是他的老师,刚才有些细节没听清楚,”肖重云拿起话筒,“时间记下来了,三月。香水瓶是只要设计稿还是需要成品?谢谢,VCR可以请广告公司吗?最后一点……” 他脸夹着听筒写字,突然愣住了:“最后一点审核什么?独立调香师的资质?填报名表时不是审核过了吗?” “决赛之前要再审核一次,”电话那头的女声甜美柔软,“本次比赛认可的独立调香师,除了拥有调香师资格证以外,还必须推出过至少两款作品——这些当初参赛章程上都写过的。这次主要审核历史作品,我们要求的是正规的上市香水,私人调制贩卖的不算。” 肖重云皱起眉头:“我记得你们以往历史作品没有要求这么严格,也有很多新人用大学习作参赛的。” 对方没想到肖重云懂行,顿了顿,一瞬有些慌乱。沉默片刻之后,甜美的女声挂断了电话:“现在的规定越来越严格了,真是非常抱歉。” 再拨回去起不到任何作用,肖重云知道有某种势力暗中插手,或许是张文山,报复他仿香赛上做出来的平局,或许是其他的选手。 他猜是张文山。 张松有一款“喜悦”,是在Lotus正式上市推出的,虽然产量低得跟过家家一样,也符合规定,然而组委会需要两款。一款香水从研发到论证再到上市推广,往往以年作为周期。现在是一月份,新人秀的决赛就在两个月之后,赶紧赶慢,张松也赶不上了。 手段得如此让人作呕,除了他,肖重云想不到别人。 张松虽然是新手,行规道理也是算得清的。他挂了电话就知道自己出局了,不想肖重云为他白费苦心,就省去了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这几天肖老板实在是心情太好了,他不忍破坏。小鬼的脸色向来不好看,咽十吨黄连也能面不改色,他觉得只要自己不开口,老师就不知道。 没想到肖重云当场会拨了个电话回去。 “你不告诉我,”肖重云问,“那比赛当天怎么办?” “就说自己堵车,迟到取消资格了,”张松闷声道,“你最多扣我钱,能把我怎么样?” 总比告诉你,你全心全意陪我争取的东西,被人扼杀在摇篮里好。 这是一种特别可笑的行为,就像一棵被强盗砍倒的幼苗,不想让栽树的人伤心,非说自己是被大风刮倒的。 “你当初给我定的目标是进复赛,我进了八强,已经很好了,”张松把书包整理好,放在一把木椅子上,回过头来看肖重云,“就算无缘决赛,我也很满足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特别满足。” 肖重云坐在店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和稀疏的行人,哈了口白烟。冬天天色暗得很快,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他想着明天张松回家,今天早点关门,一起去吃个热气腾腾的晚饭,聊做安慰。小鬼本来站在店门口,不知道在望什么,闻言立刻关店门落卷帘门,还没关死,就有人在外面拍门,掰着卷帘门往上抬。 周天皓穿了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格子围巾,好不容易掰开卷帘门从门缝里挤进来,指责小朋友:“我也是买过你香水的人,看见顾客来了关门是什么道理?没有人告诉过你公司利益应该至于私人恩怨之上吗?” 周天皓进门就把行李箱放地上:“肖学长,我打电话问过了,那家KTV根本没有叫小云的姑娘。” 他两步走到肖重云面前,盯着他的脸,特别气愤:“那天晚上我亲的就是你!” 第20章 告白 “没有。”肖重云冷静道。 “亲了。” “没有!”肖重云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算亲了又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叽叽歪歪的——”他一把扯过一言不发站在旁边的张松童鞋,在小鬼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亲了一口:“看到没有?社交礼仪而已。” 张松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一言不发抓起自己的帆布书包,径直出门。 肖老板留在原地,半响才说:“可能是青春叛逆期。” “肖学长,那天送我走的人,开房间的人,为我倒水的人,都是你。你当初是这么对我说的,”周天皓记忆力特别好,背得特别熟,“你说那个姑娘,人家打车送我走,又给我开的房间,还没要我的卡,日后再遇见,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肖重云摆手,“这些都是小事情,不用谢,真的不用谢。” “这怎么好意思?”周天皓搬了个五块钱一张的塑料小凳子,坐在肖重云对面,态度特别诚恳,“我仔细想了一下,以学长高洁的品行和正直的为人,珠宝金钱这类俗物肯定看不上。” 肖老板为了省钱,店里的玻璃柜台是二手的,里屋藤椅断了一只脚,全靠小鬼用快递专用封口胶缠起来,周天皓现在搬来坐的塑料小凳子就五块钱一个,坐下去还带摇晃的。周天皓坐得挺舒服的,坚决不肯挪窝,也不打算出门找个酒店自己安顿下来:“你说过,如果一直生活在酒后的幻象里,就会错过清醒时的满天云彩。我觉得你说得十分有道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肖重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已经想清楚了,肖学长,你就是我的晴天与云彩。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怎么样?” 肖重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扶着冷冰冰的柜台站起来,开始找钥匙收拾东西准备关店,周天皓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在把玻璃架上的香水样品都拿出来闻了一遍:“学长,我觉得你家宠物天赋不怎么样,不然解雇了吧?” 周天皓拿着肖老板亲自试制的作品,从各个角度挑了一堆毛病,然后在他以为那个话题已经过去了之后,再次问道:“以身相许怎么样?” “不了,”肖重云婉拒道,“我觉得还是金钱感谢比较好。” 肖重云原本只想请小鬼去隔壁锦里西路吃大排档干锅,再给自己点瓶啤酒什么的,可是小鬼的电话关机了,怎么都打不通。周天皓强烈要求吃火锅,并且指明要吃隔壁宽窄巷子里评价最贵的那家。他一进门就找服务生拿酒,被肖重云果断制止了,换成了免费的大麦茶。 “人总有聪明和迟钝的地方,一方面聪明,必然在另一方面有愚钝之处,这样才公平。我在香水上天赋确实很高,感情上却一直习惯自欺欺人。那天晚上之后,我仔细地想过了,”周天皓端着淡出鸟味的茶杯,一脸生无可恋,“肖学长,当初在纪芳丹若勒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不愧是久经商场的老手,他只花了一秒钟就转守为攻:“你拒绝我,因为我是男人吗?我都不在意你的性别,你为什么在意我?” 肖重云头大如斗。 他原本以为周天皓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然有几分认真的味道。 自从五年前变故之后,肖重云就再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情问题。他并不想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妹子,生一个聪颖可爱的孩子,过人人羡慕的家庭生活。前两年他一直辗转很多地方,尽量离张文山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远到网络上看不到他的画面,电视里听不到他的声音……后来他觉得,能开家小店卖卖香水,每天跟路过的小妹妹搭搭讪,陪着自己几个G的硬盘女友一同度过悠长人生,便可以算作一种幸运了。 哦,他还养了只十分成器的宠物。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积攒起来的幸福,又如何能轻易至于危险之中。 感情这种东西,自己还是是一辈子不要碰了。 “你所谓的喜欢,”他问周天皓,“是什么?” “当初你在学校实验室时,常常穿白色的衬衫,松一颗扣子,身边总是围了一圈人。那时我总是看你,站在远处,一直看一直看,像上瘾了一样。我去图书馆借过你看的书,找你在书上留下的铅笔印记,猜测你查找的知识点,自己回头单独研究。我还一篇一篇读过你写的论文,尝试过模仿你的练习作品……肖学长,那时你太耀眼了,挺多人这么做的,我只不过其中之一。我一直想有一天,能像现在一样,和你坐在一起,讨论今年的香水流行趋势,分享自己的看法,甚至像朋友般的相互点评作品。你就在我旁边,白衬衫有一个扣子没扣,我低下头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周天皓道,“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我对你有着单纯的学术向往,直到那天晚上,酒喝得有点多。” “不是吗?” “不是,是因为我想把白衬衫的那颗扣子撕开,”周天皓盯着他的眼睛,“上你。” 肖重云蹭地就站起来,往店外走。 服务生把他拦住:“先生,请问你们谁买单?” 周天皓甩了张信用卡飞速结账,跟了出去。风冷且大,肖重云把领子立起来,往自己的小破店里走,周天皓跟在后面:“我还没说完……” C市的冬夜行人稀少,车辆不多,有一群飙车党,特别喜欢骑着改装过后的摩托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他们往往把发动机声音改装跟山寨音响似的,大灯雪亮雪亮,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有优越感。肖重云那天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衣,立领,低着头在人行横道上走,没留意一辆小摩托就轰过来了! 他衣着颜色太暗,飙车的人又是在拐弯,等刺目的大灯打到脸上时,已经晚了。 身上一阵剧痛,却不是预想而来的巨大撞击力与碾压。周天皓反应奇快,千钧一发之时,伸手搂住他的腰,两个人向后倒下去,抱着肖重云在马路边方砖上滚了很长一段。路面粗糙膈人,加上瞬间周天皓用尽力气,两人外套都磨得破破烂烂,周天皓的手还蹭伤了一大片,像被钢丝球刮过一样。 飙车的青年骂了一声,没减车速,消失在长街尽头,周天皓搂着肖重云坐起来:“学长,我刚才还没说完。” 他也不给蹭伤的手做处理,低头在肖重云脖子处闻了闻:“这几天我重新想过了,想清楚了。你现在也不穿那样的衬衫了,也不理那样的头发了,可是我还是想见到你。从你消失以后,我就一直想见你,从来没变过。” “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你。” 周天皓坐在地上抱着他,低着头,嗓音听上去依然有点惊魂未定:“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当我开了个玩笑,从来没说过。刚才要是真撞上去,我这辈子都过不好了。” 肖重云很少见到这么沮丧和可怜的周二老板,声音听上去有点瓮声瓮气的:“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好了。” 肖重云把学弟带回店里,拉亮黑峻峻店内的灯,推开落漆的木门走到里屋去,借着月光翻找万年不用的急救箱。门口的破信报箱没关好,晚报掉出来了,周天皓进门时顺手捡起来。肖重云四处找药时,他就坐在柜台前看晚报,卷好的报纸里掉出一封很厚的挂号信。 “肖学长,”他向里面挥信封。 肖重云很快回来了,没找到碘酒,只找到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包棉签,所幸都没有过期。上药时周天皓也不喊痛,就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任凭肖重云用蘸了酒精的棉签清理伤口中的灰尘沙子。周天皓坐在那里,除了眉心皱得厉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肖重云只能尽量地轻。他用白纱布把破损的皮肤盖起来,绑上医用胶布:“谢谢你。” “没关系,”周天皓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有一点希望的,因为你没有拒绝我。” “什么?”肖重云问。 他笑了笑,大概因为酒精痛,笑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没什么。上次小鬼把你的衣服都送来洗了,你一直都在穿,挺好的。我很喜欢那种气味。” 周天皓自己出门,住了以前常住的酒店,临走时像是开朗了很多,举着包了纱布的手站在门口:“今天有些话我原本不应当说,不过你看我也负伤了,算是扯平了。你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再考虑一下上次说的香水品牌的事情?我来C市是出差,细节问题都可以聊。” 肖重云回到里屋,借着月光打开衣柜。衣柜木头年生久,有点潮湿,衬衫叠得很规整,不同长短季节的外套与大衣按照色彩深浅挂得整整齐齐。周二老板说可以报销后,小鬼应该都拿去洗了一遍。他拉过一件灰色风衣,低头仔细地闻。肖重云有幻嗅,纷繁复杂的气味他只能感受到极小的一部分。现在充斥他鼻腔的是冰凉的铁锈味,消毒水的味道,和张文山以前常用的香水味,贴身蹭到自己身上。肖重云仔细地,认真地在这些纷繁万象中寻找,试图找到一丝现实的影子,一点周天皓说好闻的,干洗清洁剂的味道。 他把眼睛闭起来。 然而黑暗中有一丝极其细腻的白玫瑰花香,冷淡持久,像是初春的融雪,恰到好处,沁人心脾。这种香气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竟然想拍手叫好,然而只是转瞬即逝,瞬间归于虚无。 幻觉又重新回到他的意识里。 错觉? 肖重云自我厌恶地睁开眼睛,拿起夹在报纸上的挂号信,往床边走。取暖器一直开着,房间依然冷冰冰的,被子摸上去有点潮。他不管不顾地坐下去,把信封撕开,里面是一本《戴望舒诗集》。肖重云从来没有买过这本书,他撕开塑封袋,里面突然滚落出一些小香珠,柔软而具有弹跳力,瞬间就在消失在地板上。 香气。 那种香气。 就算他躲进百花盛开的幻嗅花园,封闭起高墙深院,那种香气只要一出现,一切就骤然瓦解。这种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避之不及,挥之不去。固体香水,那些柔软的小珠是固体香水——肖重云刚刚意识到这些,就头晕目眩。 热,热得空气仿佛燃烧起来了。 炙热仿佛要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焚烧殆尽,恐惧从意识深处潜回,痛苦的岩浆自深渊深处喷涌而出。他知道这是幻觉,可是本能地渴望冰凉,哪怕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后脖颈,都让他感到无比安慰。书落在地上,他抓着床单,脸埋在枕头上,小臂的肌肉紧绷着,却感觉不到任何力量。冬天细密的汗水渗出来,已经把衬衫和羊毛衣湿透了。 一双手落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了片刻,然后有人在床边坐下来。 他取药箱时太着急了,没有开灯,也没有注意到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是不是坐着别人。是不是早已有人登门入室,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现在已经太晚了。 张文山坐在他身边,把他抱起来,头枕在自己膝盖上,然后伸手,冰凉的手指一颗一颗解开他外衣的扣子。他低头亲了一下自己弟弟冰凉湿汗的脸颊,低声笑了:“仿香的平局,做得真不错,我还漏了你在香水学校有信得过的同学。哦,对,还有一位学弟追求者。” 肖重云没有过多的挣扎,他蜷缩在炙热的恐惧中,为了那一丝丝的冰凉,甚至主动配合。可耻而可怜,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害怕那份黑暗,而张文山依然是黑暗中唯一的安慰。为了那份成瘾的安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的学弟非常关心你,还专程问过当年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呢?当初你拒绝我的时候,什么狠话都说过。我想想看,去死吧,真恶心,滚开,不要脸……全家火葬场?哈哈,全家火葬场是我听过的,最有意思的诅咒了。当初你拿着刀冲过来,让我去死的画面,是我一生的珍藏。”张文山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很享受,像是感受上等的丝绸在指尖的顺滑感,“你说,如果你可爱单纯的学弟,看到了,听到了,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会怎么想?” 肖重云头痛欲裂,混乱中看到了自己的手机。张文山把手机递给他,按开了拨号面板:“给你学弟打个晚安的电话怎么样?人家远道而来,问候一声不足为怪吧?” 肖重云想拒绝,但是身体凭借着本能的记忆,习惯于服从。 赤i裸的背部落下第一个冰凉的吻时,他按拨号键的手指都是痉挛的。 张文山的食指在他紧绷的身体上滑过一道弧线,念了一句戴望舒的诗:“纵然我有柔情,你有眼泪,亲爱的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戴望舒的原句是“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张文山反着说的。 第21章 夜色 手机响的时候,周天皓在给自己研究室的小调香师们发邮件,布置近期任务,中期任务,长期任务和今天晚上就要加班的任务。Lotus的秘密私人聊天群里一遍哀鸿遍野,有人问:“二老板怎么了?年终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感觉要死!” 追风のblue:“听说是失恋了。” 不想做实验的风之少年:“狗屁,二老板都没有女朋友!你听谁说的?” 追风のblue:“听隔壁实验室苏总说的。” 不想做实验的风之少年:“苏总工程师怎么会知道?反正是私人群,求八卦。” 追风のblue:“苏总工程师精英帅气,低调聪明,什么事情不知道?跟你说周天皓前段时间喝多了酒,把他初恋情人睡了,结果人家睡晚就跑,他毛都没捞到一根。现在借口出差去追人,肯定门都没进到。他初恋是朵高岭之花,怎么可能那么简单的……” 五分钟以后,苏蓝显示被群主禁言十分钟。 周天皓给苏蓝打电话:“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在年底的内部评审会上投你手下那个叫王小风的小调香师反对票。一票否定他全年的努力。” 苏蓝不满意:“那你你上次也跟赵文斌举报过我上班看视频,他当时就让技术部把我们实验室整个网掐了。” 苏蓝护着自己的人,威胁道:“你要是投反对票,我马上去群里说,群主是你的小号。以后你就失去了窃听民意的重要手段,并且人品堪忧。” 周天皓没说话。 苏蓝觉得好像氛围真的不太对:“你不是到C市取材,顺便找你学长道歉的吗?肖二公子生气了?” “没有。”周天皓道,“还请了我吃火锅。” “那不挺好?你赔罪礼物送出去没有?” “没有,他不收。” 苏蓝问:“那要不然送给我?” 周天皓冷笑一声:“劳资的一片真心,你要不要?” 苏蓝还真不敢要,立刻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周天皓直接按掉,片刻铃声再响,他接起来:“每人十个创香任务,内容不管数量要够,一份不少年前就交——” 手机那头是杂乱的电流干扰声,片刻才听见肖重云开口:“你回酒店了吗?” 肖重云的声音很涩,有一种异样的颤抖,像是喝了酒,周天皓觉得不太对,电话里又听不出细节。 “回了,在加班。”他说,“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没有,”停了片刻,“在床上。” 在床上,难得肖重云在电话中说生活细节,周天皓立刻脑补了学长脱了衬衫靠在床头,满眼倦意地跟自己打电话的样子。脸色有点微微泛潮红,眼睛湿润润的,睫毛困得分分钟要覆下来,像蝴蝶收拢翅膀。他莫名心情好了一些:“今天光顾着跟我上药,肖学长你也检查一下身体,看有没有跌伤的地方,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 过了良久才回应了一声:“没事。” 周天皓不放心:“真没事?”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然后是一声呜咽,仿佛压抑着痛苦,周天皓神经蓦然绷紧了:“怎么回事?不舒服?你在店里对吗,别动,我马上过来!” 手机掉在床边的地上,一只长手捞起来。张文山单手拿着《戴望舒诗集》,低头看痛苦匍匐在床上的青年,宽大的手掌盖住话筒:“你学弟马上就过来了。” 外套和羊毛衫落在床边的地上,干净的布料上有一个灰色的鞋印,像是被人傲慢地踩过。青年很瘦,骨架并不纤细,只是因为长期不合理的饮食与作息,没什么太过强壮的肌肉,就是一副空架子。大概是常年不出门,皮肤有点苍白的病态,在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显得通透。 诗集很长,但是张文山只喜欢其中一页。 他喜欢反复低吟,感受每个音节在喉间滚动的韵律,品味每个字残留在舌尖的深意。 “你的头靠在我裸着的膝上, 我想微笑,而你却想啜泣。” 青年趴在粗糙的床单上,脸朝下,紧紧地抓住枕头两侧。张文山把手放在那过分苍白的背上,拿指尖去抚摸微微凸起的肩胛骨,然后慢慢俯下身体,与他肌肤相贴,附在他耳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 肖重云腾出一只手去够手机,被张文山轻而易举地按在床上:“是谁?” 理智与情感成为一片混沌,让人只能兼顾其一,他试了好几次,干涩地开口:“哥哥。”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魔音并未因为回答正确而退去,冰凉手指从背部到腰上,再顺着战栗之处而上,卡在柔软而毫无防备的脖子上。肖重云感觉有个冰凉的吻落在后脖子窝处,带着一小片安慰的酥痒,张文山的声音像是最温柔的夜风:“你最爱的人,是谁?” 他没有别的选择:“哥哥。” 手机递到脸边,肖重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刚才摔了一跤,撞到床头了,没事……你帮我打电话给张松,让小鬼明天走之前记得找我领……” 张文山在咬他的肩膀,辗转吮噬,仿佛那是一朵柔软芬芳的白玫瑰,甜美多汁,愈久弥香。肖重云痛得几乎要叫出来,为了压住声音,他紧咬嘴唇,松开时下唇一道血痕。周天皓察觉到了不对:“领什么?你怎么了?” “领奖金,”他说。 肖重云用完了所有残存的理智,按下挂机键,意识昏昏沉沉,堕入诱惑的黑暗中。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我有柔情,你有眼泪 我亲爱的弟弟 二十分钟后,外面响起巨大的拍门声,小鬼在喊他的名字。大概是没有回应,他改用踹门,踹得哐当当的响,邻里有人开窗骂,小鬼变本加厉,踹得惊天动地。 再往后,门开了。张松要放假回家,钥匙头天就还了,应该是张文山开了门。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捧起他的脸,在额头上吻了一下,说晚安再见,然后记忆就断片了。稍微清醒一点时,是张松背着他往外走,到门面外间空气流通的地方去。 冬夜湿冷,他衣衫不整,张松脱下自己外套递过去。伸手时小鬼脸上僵了一下,肖重云想应该是看到了。那些烙印在自己身上的罪恶痕迹,鲜红色,像有毒的罂粟花盛开在夜里。 太难看了。 小鬼没说话,用自己的外套把他裹起来,然后进里屋开窗换气,让炙热的香气散去。后来肖重云想,为什么没有拿衣柜里现成的大衣,大概是觉得晚上太冷了,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多多少少带点温度。 把一切都处理好之后,他才回来,闷声闷气地问:“他亲了你,还咬了你?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那时张松已经烧了一壶热水,肖重云裹了衣服又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渐渐清醒过来:“他的确是我哥哥,当初我们争家产,九龙夺嫡。或赢者全拿,输者满盘,他恨不得拿枪把我打成筛子,我也拿刀捅过他,咬一口而已,又出不了人命。” 这个解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避重就轻的,张松坐着听,也没有再问了。倒是肖重云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情况不对的?” 他当时也是逼不得已,绞尽脑汁,没想到小鬼一点就通。 “你从来不发我奖金,”张松板着脸,“怎么可能还专门提醒?” 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停在琴台路口,周天皓靠着车站着。 他挂了肖重云的电话,把话传给小鬼以后,觉得还是不对,立刻开车过来。车是找朋友借的,路不是很熟,闯了两个红灯。他把车停在路口时,正看见张松在踹门。 小鬼没踹太久,门就开了。 张文山站在门口,一身黑色西装,别了个钻石胸针,穿得倒挺正式。张松看都没看他,直接进门,张文山说了句什么,然后往外走。 风正好向这边吹,周天皓听到了,但不是很真切。 似乎是:“轻点,现在他怕痛。” 张文山的车停在旁边一处会所内,他向着这边走过来,看见周天皓,破天荒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周二老板,你不是在酒店加班吗?” “突然想找学长叙叙旧,请教些问题,”周天皓握手,“我一直以为张先生跟令弟关系不好。” 张文山笑了,那种笑容带着惯常的冷淡,眼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他是我弟弟,这辈子都是。” 有秘书在不远处等着,雪亮的车灯无声无息地亮起来,司机拉开车门,张文山走过去。黑色的宾利与白色玛莎拉蒂擦肩而过,周天皓留在原地。他没有再向不远的香水店走去,飞快地思考着。他跟肖重云打电话时,除非肖重云按了免提,否则加班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张文山怎么可能知道? 还肖重云打电话时说,他在床上。 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据说肖重云跟他哥哥关系非常糟糕,几乎到了兵刃相见的程度。张文山深夜拜访,学长竟然悠闲地躺在床上,跟自己打电话?电话里肖重云的声音……那种喘息以前并不是没有听过…… 只是不是从肖学长口中听过。 周天皓思索着,眉头拧起来,手掌握紧又松开,感觉自己脑子都要爆了。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转念一想——不过再怎么关系不好,也是亲兄弟,自己交情再套得亲热,那也是外人。 或许是他想多了。 “轻点,他现在怕痛?”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站了很久,拨通了肖重云的手机,响了两声,接通了。店内亮着橘黄色的灯光,玻璃很通透,夜里便引人注目。周天皓远远地看见肖重云的侧影动了。他坐在柜台后常用的那把椅子上,伸手够手机:“怎么了?” “我有点睡不着,”周天皓沉默了一下,“想着肖学长可能还没休息,想来坐一坐。你今晚上有客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电话那天肖重云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是太晚了,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周天皓挂了电话,看着店里剪影,似乎是张松递了一杯水,肖重云低头一口一口在喝。他拿出手机,给孙胖子发了条短信:“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查出来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  张文山是个变态,那首诗是戴望舒(不是苏原谅我的川普QAQ)的《夜》,他把视角反过来念的,“你”、“我”对调。 第22章 好运气 第二天肖重云送小鬼回家。那天张松没回宿舍,就在店里打了地铺,早上出门买了包子和豆浆,再回寝室取行李。他特地带了个U盘,把自己留在店里台式机上的香水配方和学习资料都打了个包,又取了几份受过老板赞赏的香水样品,再拿手机上网约车。 左等右等滴滴司机不来,低头一看订单取消了。肖重云日了一声,出门打车,一抬头就看见一辆白色玛莎拉蒂,停在街道拐弯处。玛莎拉蒂慢慢驶近,周天皓把车窗摇下来,举起缠着昨天白纱布的手:“咦,学长你今天出门?打不到车啊?” 他特别同情学长的遭遇:“现在这种网络约车太不诚信了,司机素质参差不齐,你如果坐我的车,起步价打七折。” 周天皓带着小鬼和肖重云驶向火车站时,一辆银灰色众泰正挤在车流中,缓缓驶离琴台路。司机用微信跟同行八卦:“卧槽我刚才遇到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 “接了个从琴台路到火车站的约车,二十块钱。刚刚开到路口,跟一辆玛莎拉蒂问路。尼玛问完玛莎拉蒂就甩了我两百块钱,让我取消订单回去。” “为什么?” “鬼知道为什么,我拿了钱就跑了。” 周天皓坐在驾驶室,一声一声附和着肖重云,把网络约车平台大肆批判一遍,又上升到人性的高度,分析资本主义腐朽价值观的危害,最后盖棺定论,全世界只有他是最高尚纯洁值得信赖的莲花。他半句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情,笑眯眯地看着肖重云在进站口依依不舍地送别小鬼。 肖重云帮自己的学生理顺大包小包的行李,强行往小鬼怀里塞了个小熊维尼的保温杯。张松围了条粉红色的兔子围巾,站在人流中,点点头,也看不出别的什么表情。 “另一款香水,我帮你想办法,这次寒假回家好好想想你的参赛主题——不要这么看着我,”肖重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老师其实还是有一点人脉的。” “不用了。”小鬼说。 他往后退了一步,肖重云摸了个空,悻悻然把手收回来。 或许小鬼在计较昨天晚上的事情。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生,想必也有喜欢的小女朋友,又在一帆风顺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没有见过太多人性的恶意,不喜欢,不适应很正常。然而张松不仅没有在语言上表露出来,关键时刻还伸手拉了他一把,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至于更多,肖重云知道那是奢求。 他甚至做好了来年开春,自己就少个学生的心理准备。 满满的亏欠和寂寞,或许到时候他还会再争取一下,跟小鬼做一次促膝长谈,说一说当年的事情,争取一点小朋友的宽容与理解。如果没有,至少也应该正正经经送给他一份离别的礼物。毕竟捡到小鬼是他的幸运。 而昨天的自己实在是太丑陋了。 张松背着帆布书包,走得很快,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进了进站口有个下楼梯的拐弯,拐过去就真看不见了。肖重云伸长脖子想看再一眼自己学生,似乎看见张松在拐弯处顿了顿,隔着人群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接着有人挤了他的帆布书包,把他推下了楼梯。只是一瞬间,人们拥来挤去,他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也许小鬼只是回头理了一下书包带子,并不是舍不得他。 张松走后,周天皓开车开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说:“痛。” 肖重云俯身过去,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怎么个痛法?烧着痛还是刺着痛?不然我来开车,我们去医院看看。” “像谈恋爱被拒绝了心碎一样痛。” 周天皓婉言谢绝了去医院,又道:“我今天行程原本定得十分紧密,有无数要务要处理,可是……” 于是换肖重云开车,周天皓副座,车停在一家自带竹林小院的茶馆,等人。要等的朋友并没有来,两人相对而坐喝了半日茶,看够了外面冬水浮云,走的时候老板亲自来签单。茶馆老板据说是周天皓的旧识,一身唐装温文尔雅,有说有笑地送他们下楼,肖重云很疑惑:“你朋友没事吧?” “有事来不了,”周天皓开心地摇头,“真是太遗憾了。” 特别遗憾的周二老板心情特别好,立刻定了下午梨园看戏,两个连位VIP贵宾座包厢,看完又定了一家限量接待的私房菜。私房菜订得确实雅致,木质矮桌上垂一盏黄昏纸灯,窗外几处苍石几丛绿竹,肖重云陪他上楼,没见着周天皓说的贵宾,就两副餐具,两把椅子,情侣雅座。 周天皓做一方,他坐对面。 桌上一把温润光洁的白玉茶壶,周天皓伸手给他倒茶,肖重云站起来:“突然想起点事情,要早点回家。” 周天皓一把按住他的手:“哎哎别!” “骗你陪我喝茶看戏是我错了,但肖学长,我是真的有求于你。”他盯着肖重云的眼睛,叹了口气,“其实Lotus现在举步维艰。”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山菇炖的鸡汤,小火慢煨的细参,都是温和滋补的东西,多吃片刻慢慢暖意就上来了。肖重云额头微微有些出汗,就着温过的黄酒听周天皓讲故事。 “现在的Lotus与当年在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我们老总是赵文斌,他这个人不坏,却不聪明,老是做需要我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决策。以前Lotus在国内香妆界第一,现在我们沦落到要和明清堂竞争,你知道问题出在那里吗?” 肖重云订杂志,几年如一日,也上网看论坛,一直看得很清楚:“理念变了。” “对,”周天皓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那个傻逼一心想进入欧洲市场,特别看重对欧美香水流行趋势的模仿,推出了很多跟风作品。几年前欧洲流行清新怡人的绿香调,我们就主推木香,后来迪奥重新重推j'adore,我们也往花香上靠过。” 肖重云明白他的意思。国外著名调香师的新作一上市,国内一部分高手便能通过技术手段,解构香水成分,模仿出类似的作品。然而有些天然香料是不能被完全分析的,而它们往往又构成香韵转承起合中起关键部分。这就意味着,第一,你的仿作永远比原作差一截。第二,你永远追着流行跑,从未有自己的风格,更何谈超越。 “Lotus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有作品在世界上广受追捧。” 肖重云知道他在说什么:“洛神赋。” 周天皓点头:“令堂的作品,拿了让.杰勒米香水桂冠奖。从那以后Lotus很长一段时间都主推一种香调——” 国际上对香水的香调并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却约定俗成了大约五种。甜美动人的花香调,酸甜的柑橘香调,带树叶青草香气的绿香调,有橡树苦味的柑苔香调和神秘莫测的东方香调。很长一段时间,西方对远东的嗅觉认知,就停留在这种辛辣的,带着乳香桂皮香气的东方香调上。 然而这只是世界对贩卖香料的阿拉伯人产生的误会,与含蓄优雅的中国文化一点关系都没有。很多年前,有一位叫李浅浅调香师提出了另一种概念。她遍访祖国大好河山,寻找深藏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气味,例如重阳节的艾草的气息,寒冬时小火炉上中药的苦香,陈年的书香,宣纸与墨的味道…… “令堂提出了‘中国香’,代表作是‘洛神赋’。” 那位在Lotus工作过的,叫李浅浅的调香师,就是肖重云的母亲。肖重云在格拉斯的香水学校时,也一直致力于中国香的调制。他一种一种闻过所有中草药,在那些鲜有使用,过于清苦酸涩的香气中寻找表现自己文化的东西,直到收到张文山的信。 周天皓说现在的Lotus正走在一条通向深渊的路上,他想重新推出“中国香”这个理念。他现在正在创作的香水叫“蜀锦”,是Lotus下一个季度的重磅作品。赵文斌与他打了个赌,如果“蜀锦”销量上赢了,中国香的理念将会在公司离重新受到重视,如果输了,他NO.1调香师的位置就让贤。 周天皓慎之又慎,于是到了天府之国的C市,寻找灵感。 “学长,我和你一起喝茶,听戏,”他真诚道,“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蜀锦’的文化根基在哪里。” 周天皓现在苦心追求的,正是肖重云过去的旧梦。 菜很精致,小楼安静,只听得到夜风的声音。肖重云回视他的眼睛,双眸相遇,笑了,站起来伸出手:“走?” 他笑的时候,英俊的眉毛扬起来,眼角弯弯,明亮动人。周天皓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肖重云,一时愣在那里,仿佛时光倒流回了几年前,他们初遇的样子。肖重云在人群中,神采飞扬,与众不同,只是那时“东方的肖”与自己擦肩而过,而现在却向他伸手,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废话,当然要走。 周天皓只花了一分钟刷卡结账,肖重云把车开到锦里,随便找了个破地方停。两人乘着夜色走进锦里古街,沿着卖糖葫芦和四川小吃铺子一直往前走。红色的灯笼一盏一盏挂在两边的树梢和小桥上,天路一般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夜锦里人多,吹拉弹唱卖小吃的都有,周天皓看中了一个皮影戏的小人,一拉就会动,拿在手上正得意,回头看见肖重云也买了一个,同一个老板,便宜十块钱。 “学长!”他悲愤道。 “我一看就是劳动人民,”肖重云安慰他,“与你不同。” 两个人找了临河的条椅坐下来,一人举着个皮影小人。路边来来往往很多衣着鲜艳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在交谈,说笑,眉飞色舞,脸蛋红得像苹果,肖重云问:“你闻到了什么气味吗?” 周天皓其实闻到了不止一百种味道,谨慎地选了两样:“学长,你是想吃炸鱿鱼还是羊肉串?” 肖重云笑了,伸手敲周天皓的额头,跟敲自家小鬼一样。 他笑起来真好看,眼睛里仿佛住满了星辰:“人间烟火气啊!你带我去的,一千块一张戏票的地方怎么可能有?” 笑完又想了想:“羊肉串,左边第五家,少辣椒。” 周天皓满脑子都是那个笑容,去买羊肉串时差点左脚绊到右脚。 肖重云坐在铁椅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闻到了什么。 是的,和周天皓说话的片刻,他闻到了夜市里烤羊肉串,炸鱿鱼,搅拌糖浆的香气。他还闻到了路过的女孩子身上粉脂气与香水味,夜晚树木特有的清新气息,水的味道,炭火的味道……甚至能够清楚的分辨这些味道的方位与距离。 他没有偏头,就知道羊肉串的小摊子在左边,按照五米一家店的距离,大概是第五家小店。 那一刻,幻嗅离他而去。 周天皓举着羊肉串回来时,正看见肖重云跪在地上,低头闻一小块路边的冻土,满脸失望。 “怎么了,学长?” “没有了,”肖重云摇摇头,“好运气用光了。” 第23章 蜀锦 周天皓这两天特别好说话。 他起床先接了个电话,是一位助理研究员请假,准了。 五分钟以后接到另一个电话,苏蓝要他帮忙给手下叫王小风的实习生投推荐票,同意。 十分钟后Emma打电话进行日常工作汇报,周天皓挂了:“我现在真的特别忙,有事找苏蓝!” 周二老板一边挂电话一边穿皮鞋,出了门又倒回来,在穿衣镜前看一眼自己领带系得正不正。冬天雾很浓,他顶着寒气出了酒店,一进大厅就看见了肖重云。 肖重云穿了一件浅灰色长外套,围巾特别厚,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等他:“没吃早饭?我请客。” 从酒店出门七拐八拐,有家包子铺,东西不贵,豆浆特别香。破了口的大土碗端上来,配一笼雪菜肉丝包,暖意忽地就窜上来了。 肖重云吃了三个小包子,喝了一碗豆浆,感叹道:“现在胃不怎么好了。” “狗屁,”包子铺老板小声跟周天皓说,“他就是抠。以前一个人来不请客的时候,能吃两笼。” 于是趁着学长没注意,周二老板又叫了两笼包子,并且偷偷把账结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汽油的味道,冰凉的浓雾逐渐散开,阳光破开寒气落在冰凉的街道上。那是一条小街,藏在居民区深处。街道两边是挑着扁担卖青菜萝卜水果的贩子,算是半个菜市场。转角是个茶馆,几把竹椅小桌摆在外面,晨练归来的老大爷们在喝盖碗茶聊天,无非是儿女如何,身体如何。 茶馆里有个戏台子,上午一场戏,下午一场戏,还带演川剧变脸。 肖重云就要了一碟卤花生两碗茶,和周天皓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台上演的是《华容道》,关羽横刀立马华容道前,唱腔激越,台下一片扼腕:“格老子的不要放走曹操!楞个傻儿……”肖重云拿胳膊肘碰周天皓:“怎么样?和昨晚的比?” “复杂多了,”烟叶味,瓜子香,陈年木桌自带的油腻味道,蔬菜瓜果的香气,晕成一种和谐的旋律,周天皓侧过头去,“我感觉到了一种很好闻的气味。” 什么气味呢,他想了想:“对,就是学长你说的,人间烟火气。” “这才是‘蜀锦’,”肖重云笑道。 那日浮生香水店闭店,肖重云带着学弟在C市大街小巷中散步,闻一闻冬天里树的味道,风的味道,房屋楼宇的味道,瓜果清新,饮食飘香。他们去秀坊看羞涩的绣娘,去看博物馆封尘的瓷器,坐在公园与古迹中,对着枯树与残枝,推想繁花似锦的春天。 他们在万千气息中寻找,两千年前芙蓉花开,锦绣满城的巴蜀风姿。 以冬日清晨结露的翠竹起韵,微微湿润的香气渐转繁复。几种花香次第演绎,如盛世华章,如楼榭长歌。木芙蓉微不可闻的清香贯穿始终,直到那些热闹的,幸福的,华美的气息归于沉寂。时光悠长看不到尽头,芙蓉花不谢,长梦未央。 准确的说,这不是周天皓的作品,这是国内最顶尖的调香师灵感契合后腾起的梦,思想碰撞时产生的火花。 这是“蜀锦”,这是中国香。 晚上肖重云太累了,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他梦见自己在打电话,拿着小鬼的配方,依次拨旧友的号,问有没有人的公司正巧上市作品,没别的要求就是能给自己的学生署个名。他可以帮忙修饰香氛,价钱都好说。 梦里他闻得到夜风与枯草的气息,闻得到自己小破店里床脚油漆掉漆的味道,货架生锈的铁锈气,旧香水摆在成列架上溢出的香气。他甚至还点评了自己的旧作,“春梦”的头香太重了,“承情”的香气过度太粗糙,小鬼基本功还需调教……肖重云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居住了五年的地方,安稳熟悉的感觉一拥而入,几乎占据他全部的思想。 梦里他拨了很多电话,大多数都打不通,有一两通直接挂掉了。他想给陈鸢打,可是想起以她的立场,或许真的帮不了这么忙,悻悻然间想起另一个号码。 不太记得码号主人是谁,只是凭借本能拨了。 他对着话筒把困境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听筒那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慰。 “不是我不帮你,这件事情一定要你开口求我。我已经欠你够多了,你求我,才是你欠我的。” “是的,现在的确已经错过春季上市的档期了,但是只要你求我,我一定会……” 肖重云问:“我有什么资格求你?” “因为你是东方的肖,你是我的梦。” “不,”肖重云否认道,“我已经不是了。我的鼻子,我其实有……” 梦里不知何处来的白玫瑰香气,像一团香雾,一层一层把他包裹其中。有风吹过他的额发,像是手指轻柔地逗弄,肖重云心绪不宁,挂了电话站起来,砰地撞到了什么,整个人向着深渊跌下去。 幻象消散了,梦境退去。 肖重云猛然坐起来,额头撞上一个的人脑门,顿时两眼冒金星。周天皓的眼睛离他就一寸,捂着头啊了一声跳回去,举起他缠了纱布的手,悲愤道:“学长!” 他给肖重云揉额头上的包,熟练推锅:“刚才你头上有小虫子,我想帮你拿掉,没有别的想法。” 当夜两人讨论配方工艺到很晚,肖重云躺在藤椅上睡着了。周天皓将人抱到床上去,帮学长解了外衣的扣子,想了想,又抓住他脚踝,脱了鞋子。他伸手去解领带,肖重云在梦里皱起眉头,周天皓就把手收回来了,觉得再这么脱下去,自己肯定就要先受不了了。 他原本是想回酒店加班的,可是解完学长扣子就无论如何动不了了,一步都不想走,于是打电话让人把笔记本电脑送来,自己坐在学长床头,就着月光收发邮件。 肖重云在梦里辗转反侧,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窗外苍白冰冷的光线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轻柔的阴影。那样苍白的皮肤,紧紧抿起的唇线,痛苦时下巴仰起来,看得周天皓口干舌燥。 他没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那额间柔软的头发。 肖重云在说什么,似乎是在苦恼他学生的决赛资格审核的那件事。新出台的规定,两款正式上市推出的香水,周天皓知道。Lotus已经为自己的选手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肖学长可能有点棘手。毕竟他没有正式的公司,也没有可以马上挂小鬼名字的作品。按理说这件事他不应该出手,虽然张松早已被他算成自己人,毕竟没有正式录用前,他首先考虑的应当是自家杀入决赛的小调香师。 用Lotus的资源帮肖重云,他难以服众。 况且现在做这件事太晚了,也来不及了。 周天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求我。只要你求我,我一定会想办法。 如果学长真的开口求他,他只能第二天打飞的回去,堵在赵文斌办公室门口,用尊严与生命威胁董事长同意改春季香水发行资料。 肖重云却拒绝了。他给出了什么理由,声音特别轻,周天皓凑得很近,想仔细听,却被肖重云脖颈间的香气撩得心猿意马,一个字没听到,正要再靠近点闻,学长醒了。 做了坏事的周二老板第一反应是推锅虫子,第二反应是开溜。 他迅速地关电脑走人,手却被人拉住。 肖重云坐在床上,似乎长梦未醒,问:“是不是有谁阳台上的腊梅,开花了?你开窗看看。” 周天皓推开满是灰尘的窗户,外面是条背街,隔着小街是别人家的小院子。院子主人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冬天全枯死了,唯有一株腊梅,隐隐开了数朵花。 肖重云披衣站起来,光脚踩在地上,问:“你觉得雅舍最卖钱的香水是哪款?” “‘魅惑’,”周天皓道,“历来销售主打。你要干什么?” 肖重云的香水店虽然设施破旧,该有的原料设备却一样不少,最多二手货而已。他就这么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拿试纸和香精:“仿香。” “我的时间不多,只能争取多少算多少。”肖重云转过身来,眼角带着笑意,“你别走,陪我坐坐。” 周天皓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肖重云调香。他不用纸和笔,也不用电脑辅助程序,仿佛所有可以用嗅觉衡量的所有数据,都早已存在他的脑海之中,一切需要计算的东西,都能够在他思维深处进行。东方的肖甚至不用在纸上计算香比强值,他不过就是拿起香精样品,一点一点勾兑调制试闻而已。如果一位三流调香师旁观,甚至会误以为这个人和自己水平相差无几,毕竟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操作。 只有周天皓明白,那是多么强大可怕,而令人赞赏的嗅觉能力。 “魅惑”是雅舍的当家香氛,很多国内仿香团队试过模仿,然而因为其中的天然香料成分复杂而放弃了。周天皓平日很忙,没有试过,倒是以前苏蓝无聊,仿过“魅惑”,成果不尽如人意。他不理解肖重云为什么现在突然要仿香,偏偏仿“魅惑”,但没多问。 随着肖重云每一次行云流水的动作,或许是一次原料的混合,或许是简单的加热与震荡,房间里的气息越来越接近“魅惑”本身。 靠窗有一个蓝漆方桌,堆着一叠过期杂志和两个茶杯,周天皓看见上面有一本《戴望舒诗集》,封在密封袋里,便顺手拿了起来。 “你喜欢戴望舒的诗?” “以前喜欢过,后来不喜欢了。” 周天皓把眉毛挑起来:“为什么?” “家兄恶作剧时特别喜欢读给我听,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关系并不好,”肖重云道,“我姓肖,他姓张。” 周天皓觉得有道理,如果肖重云与张文山关系真的如那夜所见的那么好,他对“魅惑”感兴趣,何必辛苦自己调制,直接找张文山问就可以了。他姓肖,张文山姓张,这中间有说不清楚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如果肖重云不想说,他便不再问了。 谁没有一两个过去的旧疤,不愿意揭开呢? 喜欢,就不要再问。 他伸手撕开诗集的密封口,觉得有些古怪。因为很明显这本书的塑料密封袋是被撕开过的,又重新封回来。封的人很仔细,特地在上面用透明胶缠了好几圈,把书封得密不透风。周天皓把书拿出来,翻开。 肖重云听见了翻书的声音,回过头,突然厉声道:“放下!” 几颗柔软的香珠落在地上,周天皓愣了一下。 他看见熹微的晨光里,肖重云手突然握不住试管,玻璃瓶落在地上,酒精溅得到处都是。他完全顾不得收拾残局,手捂着脸,一条手臂搭在调香台上,整个人往下滑,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几乎站不稳了。 周天皓站起来:“学长,你怎么了?” 第24章 过往不究 那一瞬间肖重云是想死的。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懦弱,无力会暴露在人前。 暴露在任何人面前,都比周天皓面前好。 在周天皓面前,他原本还能保留当年格拉斯那位天才的东方青年,苍白不堪的幻象。 如果说能够逃避这种香气,肖重云想,他愿意用刀,一刀刺向自己的鼻子,从肉体上永久性毁灭嗅觉这个功能,从而毁灭张文山带来的一切痛苦。可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为什么,他宁肯忍受屈辱和不堪,而保留几乎失灵的嗅觉呢? 每一寸皮肤都热得发烫,他挣扎着站起来,想走到门口通风的地方,然而没有任何肌肉,骨骼能够给予他力量上的支撑。那是一种条件反射性的放弃反抗,像被巴甫洛夫训练的狗一样,身体早已自然习得在这样的条件下如何行事,才会获得最大的安慰。 有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他,温柔地,安慰地,焦急地:“学长,学长你怎么了?” 不自觉地靠过去,寻找肌肤相贴的那片刻冰凉。 就仿佛黑暗中有一片避风的港湾。 是什么东西落在他裸露的脖子上,像是轻柔的,迷恋的吻,肖重云猛然清醒过来! “放开我。” 周天皓第一反应是抱住肖重云,打电话喊医生。他低头看怀里的人,觉得与平日不一样。他靠在自己身上,眼睛紧紧闭着,全身仿佛没有力气,脸很热,极度苍白的皮肤上晕起不健康的潮红色,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周天皓全身都僵住了,不敢再动,仿佛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所剩无几的自制力就会全面崩盘。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口袋里拿手机,然而肖重云往他身上靠。 非常细微的动作,细微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感觉错了。 肖重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脖子往后仰起来,嘴唇轻轻地擦过他的皮肤。 周天皓轰地一声燃了起来,手机啪地落在地上。 他收紧手臂,俯身向着那自领口裸露出来脖颈,吻了下去。 唇间柔软的触觉,辗转反侧,肖重云肌肤本身隐秘的气息,啊,周天皓知道,自己就是个趁人之危的禽兽,简直禽兽不如,毫无廉耻。但是就算天塌了,他也要继续毫无廉耻下去。 就算有人拿枪指着他的头,也要先完成这个绵长诱惑的吻。 突然怀里的人不动了,低声道:“放开我。” 那种严厉的,冷静的,几乎清醒的声音,几乎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肖重云已经睁开了眼睛,大概是为了保持这种清醒,他把下唇咬出一道血痕,痛得眼睛里仿佛包了一汪水。可是刚才的旖旎情愫已经不在了。 他重新成为那个包容他的,引导他的,一直在高处俯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东方的肖”。 “扶我出去。” 周天皓凑得更近一些,肖重云又说了一遍,这回声音稍微清楚了一些:“扶我出去,窗户打开。” 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能走路,周天皓手穿过膝盖弯,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抱到外间的门面里,放在常坐的躺椅上。他折腾了几分钟开了防盗卷帘门和玻璃店门,晨风与雾气一起灌进来。肖重云躺在椅子上,眼睛闭起来,闭目休憩,周天皓就站在门口,想把大衣拖脱下来给他盖上,却一步不敢过去,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不敢去见老师。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打电话喊医生。 还没拨完号,就听见肖重云开口:“不用了,我就是有点低血压,躺一会儿就好了。” 周天皓一直保持着健康的生活方式与应有的锻炼,并不知道低血压犯了是什么样子,虽然觉得不太对,也没有太怀疑。他把手机收起来时,肖重云问:“你说那天的话,当你没说过。” “是的,”周天皓攥紧拳头。 “你让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是的。” 肖重云疲惫道:“我做到了,你呢?” 因为攥得太紧,指甲扣到肉里,疼痛带回了理智,将内心的燥热平复了一些。周天皓低头:“肖学长,对不起。” 肖重云从躺椅里坐起来,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他拉了一条毯子盖在腿上,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突然哑然失笑:“我刚才晕得太厉害了,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谢谢你。我头还有点痛,不太能走,你能再帮个忙吗?帮我把里屋的窗户也打开,把那本《戴望舒诗集》丢出去。如果地上还有那种小香珠,捡起来一起扔掉,味道太难闻了。” 那个笑容如果能够解读出来,应当是过往不究四个字。 过往不究,下不为例。 就像一顶桎梏从周天皓肩上卸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胸口空得发痛,他想只要学长愿意追究,自己是很愿意将枷锁戴上的,大不了就是言而无信,禽兽不如而已。 可是他偏偏不追究。 周天皓走到里间,推开窗户,一拳打在墙上,墙灰簌簌地落下来。 可是他偏偏不追究啊。 他额头贴在冰凉的墙壁上,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失望的收起来,才开始整理东西。 房间里有一种炙热的香气,浓重的辛香香料,只有一种调性,热情洋溢。粗看有点东方味道,细嗅下全然不同。这似乎是一种仿香,很熟悉的气息,但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察觉不出。香气来源于夹在书里,又散落在地上的固体香珠,学长似乎很不喜欢。他蹲下来,一粒一粒把香珠捡起来。 等收拾好所有东西再出去时,他又是那个Lotus那个天赋过人,玩世不恭的二当家。 周天皓很快订了返程机票回上海,临行前一天说手还痛,要求学长开车带他再去吃包子。肖重云倒真的有点不放心了,怕是化脓感染,一车就往医院开。他急中生智:“不用不用,我没带医保卡!” 可是肖老板有啊,他社保医保都买了,样样齐全,还给小鬼也买了一份。 排了大半天的队,老医生面色严肃,把周天皓手上的纱布拆了,扶着眼镜凑近了看,摇头:“你们来得太晚了。” 肖重云心中一紧:“怎样,感染得很严重?” 老医生把两个人赶出诊疗室:“早就自己好了。” 纱布拆了,周天皓被刮伤的手除了结了点细小的疤(医生说很快就会自己掉),并没有任何问题。他捂着结巴的地方,强行狡辩:“真的,我真的觉得很痛,可能是心理作用。学长,你明白那种明明外表没事,内心却痛得要命的感觉吗?” 这个理由一看就不及格,肖重云却点点头:“我理解。” 他送周天皓去机场,一路无话。 到了候机厅,周天皓不让再送了:“肖学长,我最近很忙,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也许是明年,也许就不来了。”他声音有点涩,“‘蜀锦’会有你一半的署名,还有相应的收益,Emma会联系你。” “不用了,不要把我的名字写上去。”肖重云又想了想,“不过钱还是可以打到我账上的。” 周天皓念念不舍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家小朋友的参赛作品,能够按时上市吗?我可以帮忙。” 这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分量却很重。算时间,下一个季度的作品早就定好了,涉及到公司内部利益划分,就算是Lotus的二老板,现在再做任何一个微小的调整,也困难重重。有这份心是好的,肖重云摇了摇头。 周天皓虽然说不会再来C市了,还是定期在网上传给他一些“蜀锦”的资料,包括小试,中试,最后定香时的细微调整,都请他参考意见。这些交流通常是技术层面的,公事公办,就连他自己,也问心无愧,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是苏蓝挑了。 他去周天皓办公室串门,端了杯小实习生泡的咖啡,看见周二老板聊天,忽然开口:“这是你今天第十次找肖重云了,Emma数的。” “我就发‘蜀锦’的广告设计图给学长看,”周天皓点开聊天记录,“都是公事,没有一句废话。” 苏蓝凑过去:“就算‘蜀锦’有肖二公子一半的灵感,什么时候调香师管广告文案了?你就是去C城时做了亏心事,在测试学长理不理你,一天测试十次。” 他幸灾乐祸:“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是不是又喝酒把人家亲了?” “没有,”周天皓一把捏烂Emma倒茶用的空纸杯,“我就是给一个叫王小风的小新人新作投了反对票。” 苏蓝护短,夹着尾巴就跑了。 肖重云倒不觉得周天皓一天戳他十次烦,一来是小鬼回家过寒假了,他一个人守着没什么客人的店,寂寞空虚冷,二来他其实很喜欢周天皓这个人。 认真低调有实力,天赋也高,要是当年还在格拉斯的学校里时认识他,怎么也要拉学弟一把。只是现在,太晚了。周天皓已经走在一条坦途大道上,而他连上路的资格都没有。 周天皓喜欢的,那个“东方的肖”,早已泯灭在时光当中。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不肯承认,掩饰弱点,懦弱无能的躯壳。自己已经对自己失望透了,何必再让人失望一次呢? 况且感情这种东西,他是再也不想碰了。 他对周天皓说,我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谢谢你。 如果当时周天皓晚一分钟转过身去,也许就能戳破他脸上虚伪的笑容。那只是一层强撑着的脆弱,再也没有别的了。 然而换一种角度思考,自从周天皓来到身边以后,他有两个嗅觉恢复正常的时刻,此后又有几个正常的瞬间。那种即时的狂喜,有时候又让肖重云产生幻觉,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好转,那些深冬里压迫神经的黑暗已经逐渐被时间所驱散。 仿佛光明就在眼前。 他翻出很久不用的电话本,开始给一些旧识打电话。都是客套的寒暄,说了半句实话,自己身体不好,在国内休养,问有没有特别急迫的新品合作计划,自己的学生作品优秀。那时留下的联系方式大多打不通了,剩下的人有的猜疑,有的套话,有的真心问候但实在无能为力。一位旧友毕业后开了家小公司,本着对他实力的信任,挺感兴趣,于是肖重云挂了电话,给小鬼打。 他大致说了对方公司的情况和提出的要求,然后建议小鬼修改一款去年的旧作。那张香水配方是张松独立完成的,叫“欲望”,隐忍厚重的气息肖重云很欣赏。 张松在电话那边“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听完,最后开口:“不用了。” 肖重云差点想摔手机:“你是不是傻?” “有公司要我的香水了,下个星期就推出,”小鬼说,“参赛作品小样我也准备好了。” 肖重云一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带过来了。” 肖重云还拿着电话,就听见铁铸风铃响了,玻璃门被推开,小鬼从外面走进来,还是背着那个帆布包,围着粉嘟嘟的兔子围巾。他把拿在手上的手机挂断,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与一张配方表一同放在桌上。 “我想大公司肯定不会要我的香水,但是肯定有很多小公司,缺调香师,”小鬼面无表情,“所以回去以后就一家一家打电话,说我不要钱,只要署名字。有一家答应了。” 第25章 电话 配方表薄薄的一张,放在冰凉的柜台上,肖重云拿起来。 香水的名字叫“春风”。 这是个不怎么出彩的名字,调得好可以典雅大气,调得不好就是俗气。肖重云现在虽然没有鼻子可以依凭,嗅觉想象力却一直一流。张松用了典型的花果香调,前调带着果仁糖与樱桃的清甜,做了一个细微的香气过度,中调胆子挺大,用了桃花与牡丹,然后接鸢尾香气压一点,基调浓而不腻。 如果用比喻,小鬼就是把春日比喻为蜂蜜水,比喻为水果糖,自带清新甜美的气息。闭上眼睛,春日正好,阳光满地,桃花染了朝霞。 有点意思。 “基调可以再修饰一下,”肖重云想了想,“压下去,别太空浮了。” 小鬼看着他:“我可以参赛了。” 肖重云笑了:“好。” 小鬼又重复了一遍,盯着他的眼睛:“老师,我不需要你帮助,也可以光明正大参赛了。” 这简直就像半大的乳狼,正在向外界宣告他已经长出了獠牙,磨砺了利爪,就马上就可以一统狼群征服世界了。肖重云很高兴,他想像以前那样,伸手揉揉乳狼的脑袋,小鬼把头偏了偏,避开了。 啧,真是养不熟。 肖重云便笑了笑,能回来就已经很满足了,那样的心结哪有那么容易解开。 小鬼现在回来,学校宿舍没有开门,只能住店里。他把书包放好,把几件衣服取出来,把寒假学校要求看的书拿出来靠窗摆好,然后开始熟练地打地铺。以前张松打地铺,老是打在香水店里屋的靠门的地方,每次肖重云半夜起床上厕所,都要从祖国的花朵身上跨过去,十分不方便。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睡里屋了,把地铺打在外间店铺的窗户下面,透风又冷,还没有取暖器。肖重云怕数九寒天寒气重,让张松搬回来,靠自己床边,被拒绝了。 他又提出住隔壁街宾馆,给报销,小朋友不乐意。 肖老板把自己的单人床腾了一半出来,拍枕头:“不然你把被子抱床上,我们挤一起睡。” 小鬼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提议,然后摇了摇头。 肖老板实在没辙,只好叹息一声,去超市搬了张单人行军床和电热毯回来,勉强塞店里。 他看着小鬼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拿出笔记本,勾勾画画他的香水瓶,突然就笑出了声:“差点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张松抬起来,英挺的眉毛下双眼黑漆漆的:“我不介意。” 肖重云差点没拿稳保温杯。 “变态的是他,不是你。”小鬼认真地说,“你是被迫的。” 三观很正。 “如果我不回来,张文山还要欺负你。” 这倒不一定,肖重云想。张文山是新人秀的评委之一,你还有一场决赛,理论上他会先欺负你,再找我麻烦。不过小鬼能有心护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带着自己学生去吃火锅,两个人闲来无事在店里研究香水瓶设计,废了两三个本子,依然没有什么灵感。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情,除非有天才横空出世,香水新人秀的名额向来内定。能进入决赛,站在最后的舞台上,已经代表拿到了一张进入香水行业的通票。他家小鬼做到了,瓶子丑点也没什么。 只要决赛场上,张松不交一个啤酒瓶子上去,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换句话说,企图用参赛资格卡自己学生的张文山,已经输了。 这些话不能跟正在努力拼命的小鬼说,让幼狼试试自己爪子的锋利程度未尝不是好事。 张松从厚厚的图画本上抬头,说:“你最近心情很好。” 肖重云刚刚跟那家愿意用小鬼作品的厂家通过电话,确定合同直接用传真件签,节约时间。对方原本的配方出了点专利权问题,急缺一款新的香水顶上,替换争议产品,“欲望”下周就能上市。 肖重云把好消息在网上跟周天皓说了,学弟似乎特别忙,隔了几个小时才回两个字:“很好。” 真的很好。 肖重云靠在椅子上,觉得自己老胳膊老腿难得这么舒服过。他看小鬼折腾他的玻璃瓶子,心情好了不是一点点。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已经预测到十年后自己落魄的香水店里,迎来世界著名调香师的公益讲座,顾客盈门,声名远扬。著名调香师还管他叫老师,同意被他揉脑袋。真是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 忽然间,冬天湿冷的空气里,一树桃花开了。 一树两树三四树,接天连日汇成林。 温暖的,清甜的,沁人心脾的风,桃花清远的气息,牡丹浓郁的芬芳,那么舒坦,那么温柔,像是阳光落在身上,让人浑身都暖洋洋的。 肖重云花了三秒钟才回过神来——他的嗅觉恢复了,那是张松的参赛作品“春天”。 当然这并不是永久性的恢复,但自从和周天皓在锦里小巷中闻到了那些市井气息之后,他的嗅觉回复得就越来越频繁。有时候肖重云甚至想,或许自己可以换个什么名字,从三流调香师做起,重新回到当年的世界。 但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目前空气中的香气。他看了无数次那张配方表,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春天”。 他唰地站起来,小鬼吓了一跳。 肖重云走过去,把笔记本从张松手中拿回来,看了前几页作品,撕掉:“重新做。” 小鬼不服气:“为什么?” “我要修改对‘春天’的评价,”肖重云感觉到了胸腔里快速跳动的心脏,血液往上涌,他知道自己在激动,“你的新作‘春天’,不仅仅只有点意思,是非常出色。这款作品,决赛大有可为。外观对于一款香水来说很重要。它是内涵的阐述,主题的表达,让人一目了然地知道调香师赋予它的美——因此你的瓶子要重新设计。” 真实的嗅觉和纸上的推演全然不同。张松对每一种香料的用量都做了非常细微的调整,这些调整初看容易被忽略,然而当它们同时演绎时,仿佛音符的和弦,突然变得如此美妙,截然不同。小鬼的配方中用的大部分是廉价材料,因此肖重云没有对成品效果有太大的期望,他全然没有想到,真实的嗅觉中,张松能把简单的配方演绎到这种地步。 那必须依赖极其敏感的嗅觉能力,以及与生俱来的审美气质。 肖重云赞扬小鬼,几乎要满面春风了:“我没想到你把人工合成香料,演绎到这种地步。” “你说的,要做人民用得起的香水,”小鬼道。 他追着肖重云问:“如果‘春天’能够上市,价格肯定不会贵,我做到了吗?” “人民的香水,我做到了吗?” 肖重云快步走到店外,把自己学生所有的作品都拿出来,依次闻了一遍,感受小鬼这两年的进步,然后拿手机上淘宝,毅然重买了三条兔子围巾,以示奖励。 他想起一位可以帮忙参考香水瓶设计的朋友,联系之前,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你记得雅舍历年来的主打作品‘魅惑’吗?”他对小鬼说,“我前段时间嗅觉也恢复过一次,当时试了下仿香,后来出了点事中断了。你来帮忙,我们试着把它的配方破解了。” 这次嗅觉一时在肖重云身上停留了几乎一天,直到他闻够了晚饭香气,才念念不舍地消失。感官重归寂静的肖老板有些寂寞,却并不沮丧,因为既然恢复了一次,两次,一定还会有很多次。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凭一个半失灵的鼻子,杀回香妆界,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几种作品。 他开手机上微信,打开朋友圈,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正在澳洲泡妹子,奋力发着不知道悉尼哪个酒店的烛光晚餐自拍照,背景就是著名的歌剧院。照片中的小美人胸大腰细金卷发,一脸粉丝见偶像的星星眼,萌得冒泡泡。 肖重云于心不忍:“本,你打着取材的名义出来约会,把同事都屏蔽了吗?” 本.卡斯特是娇兰的资深调香师,但是最近遇到个华人原料采购师,也用微信,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看不顺眼他的腐朽资本主义生活作风,分分钟向公司举报。 原料采购师帅哥手中有他心心念念贵比黄金的香料,得罪不起。 三分钟之后朋友圈的照片全部清空了,本.卡斯特绝望地问:“中文社交软件简直太难用了,怎么屏蔽我同事?” 肖重云亲切地教会了他使用微信标签功能,专门给这位华人采购师分了个组,叫做呵呵呵,然后问:“你有特别熟的设计师,能帮忙参考一款香水瓶吗?” 本.卡斯特点了个视频请求,手机递过去,萌得冒泡泡的澳洲妹子比了个剪刀手:“I can.” “我的搭档Arya,最近每一款作品都是她为我设计的瓶子,”他在背景音里说,“把你设计图拿来看一下。什么,是你学生的设计图?你的学生一定很聪明——” 本.卡斯特顿了顿,咽了咽口水,违心道:“其实也是不是特别丑,让Arya帮他改改就好了。” 事情总是一样一样解决的,就像生日的礼物盒,一层一层解开,总是能看见幸福的本色。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情。 那是个阳光温和的上午,难得的有几分暖意。已经非常接近年关了,大街小巷都能听见依稀零碎的鞭炮响。他问小鬼要不要回家过年,小鬼摇头说不。 “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爸说去我妈家过,”张松在看专业书,“跟我妈反着说的。” “你爸妈一通电话就穿帮了。” “他们不通电话。”小鬼斩钉截铁,关上书,出门买菜去了。 肖重云无所谓,张松还在长身体,不能总在外面吃。他就在店门口支了个锅,小鬼负责买菜,他炒个菜煎条鱼,饭点一过就把锅碗瓢盆收到店后去,免得影响香水店的逼格。小鬼出门后,店里很安静,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 这个号码肖重云没有存在手机上,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记得非常熟。 只响了两声,那边就接起来了,肖重云先开口:“新年快乐,哥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哑声道:“你竟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张文山的声音马上便恢复了正常,带着淡淡的嘲讽:“是缺钱了,还是又病了,还是终于有求于我了?” “过年了,兄弟之间不应该通通电话,”肖重云把重音压在后半句上,“见上一面吗?” 他的手心微微有些冒汗,报了一个航班号和时间,努力让这场对话听上去兄友弟恭:“我订了机票,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赏脸。” 第26章 和解 上海,小年夜 张文山进酒店时,肖重云已经等候多时了。 酒店是肖重云订的,虽然不算太好,却也过得去,胜在大厅灯光明亮,前台与服务生笑容亲切,保安人数配得整齐。 他定了廉价的航班,深夜入住,清晨就酒店提供的摩丝抓了两把头发,整理了衣领。镜子里的青年看起来要比以前精神一些,皮肤也稍微有点血色,看上去几乎可以算神采奕奕了。 肖重云约的地方,是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厅一角的茶室。靠着落地玻璃窗,用高低错落的室内植物隔出来的独立空间,摆了一圈真皮沙发与红木矮桌,供应咖啡与红茶。 他特地选了背向落地窗,面向大厅的方向落座,这样光线从外面照进来,不会让脸上的表情一目了然。年幼的时候父亲曾经笑着跟他说,谈判的时候位置安排有小技巧。如果遇见艰难的拉锯战,不妨坐在背光的位置,这样对手就很难从你脸部神情,推算出你心中的底线。同时现在这个位置能够看到大厅里来往的人们和制服严谨的安保人员,一切人间繁忙景象都让他觉得心安。 然而见到张文山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张文山穿了件黑色的皮衣,里面是灰色羊毛衫,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心情似乎很不错,一个人来,没有带助理和保镖,谢绝了服务生,径直走向茶室,一直走到他眼前,低头打量:“你看上去还不错。” 肖重云胃不好,不太能喝咖啡,桌上玻璃茶壶里煮着一壶花草茶。他起身给张文山倒茶,忽然就觉得右手僵住动不了,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没有那样的香气,茶是服务生泡的,他没有理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是恐惧,肖重云知道,秃鹫一般盘踞在他过去,阴云不散的恐惧。 他重新站起来,仿佛理顺衣袖上的褶皱一般,扯了扯袖口,然后握住右臂。那一握看似理所当然,其实十分用力,连掐带拧,痛得浑身一激灵。厉痛之中,右手的知觉回来了了。 他将茶盏推过去:“不知道花草茶合不合你口味,不过你一向不在外面喝茶。” 张文山仇家多,从来不喝外人泡的茶,这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张文山点点头,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的茶,或许我还是会喝一口的。” 他真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将茶盏放下来。 一时肖重云有些失望。 那种失望的情绪太重了,几乎写在了脸上。因为下一秒钟,他感觉到桌椅的移动,张文山越过桌面,附在他耳边:“失望了,对不对?你在想我是独自赴约,如果事先在茶水里加点东西,比现在费心心思讨好我求我轻松多了。” 肖重云抬头,张文山已经不笑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冷漠的,讥诮的,略带一点嘲讽的神情,靠回沙发上:“亲爱的弟弟,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只要你满足我,一切我都会满足你。” 肖重云抿着嘴唇没说话。 张文山问:“是你家那只小宠物,对不对?他缺一款正式上市的香水,参加新人秀决赛。雅舍正好有这么一个位置空缺,特意为你留的。” 肖重云问:“你要什么?” “跟我回去,你的房间空了很多年了,李叔他们都很想你。前几天还在问我,二少爷怎么了,现在在哪里,身体怎么样。我说他过得很好,自己开了家店,收了个天赋不错的学生。我特地上门看过了,还给他读了当年最爱的诗,戴望舒的《夜》。” 若是有人在一旁听,便是淳淳兄长情谊,感人至深。 “我还说,他很喜欢听我读诗,”隔着茶盏与炉火,张文山看着他,眼底就像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还让我,不要停下来。我们分别之前,是深情拥抱过的。” 肖重云知道,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叫做过去,而是时候,他与过去告别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不喜欢读诗了。人总是会成长的,我终于过了那个喜欢读情诗叹乡愁的年龄,”他喝了一口茶,让胃暖一点,这样声音才平稳温和,显得有底气,“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其实也没费大功夫,张松自己解决的。” 张文山眼底闪过一丝惊奇。 “我今天来,是送你一份新年礼物。”肖重云的手伸进衣服里,取出一只小瓶子,递过去。 简单的的玻璃试管,透明的液体,张文山把瓶口拧开。他没有用试香纸,就这么让香水在空气中敞了片刻,眉头就皱起来了。 “你恢复了?” “没有,”肖重云道,“并不是我的作品,至于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吗?” 他知道张文山不会喜欢。瓶子里装的,是雅舍当家作品“魅惑”的仿香。“魅惑”是四年前张文山亲自参与,雅舍整个创香团队全力以赴,推出的年度巨献,当年就在国际上一炮走红。正是因为“魅惑”,雅舍才超越Lotus,接手国内香水销量NO.1。可以说,“魅惑”是张文山的荣耀,勋章和与人交往的脸面。 “因为这款香水用了太多天然香料,分析起来很困难,配方保密又特别严格,迄今为止还没有被人成功的仿制过,”肖重云笑道,“这是我一位朋友仿的,你觉得怎么样?” 其实不用等回答,肖重云也知道答案。他利用了每一个嗅觉恢复的瞬间,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甚至还差遣张松去Lotus位于C城的分部借过设备,做香料成分的对比分析。他分析出了那些复杂奇特的天然香料成分与用量,破解了“魅惑”的配方与工艺。他有自信,这不是仿香。 这就是“魅惑”本身,只不过装在他家小破香水店的廉价瓶子里。 张文山脸色有点不太好看,空气中没有别的声音,显得安静沉闷,因而这种愠怒便更明显。 “我相信,我家小鬼这次获得了参赛资格,可能下次还会出现别的问题,例如作品被掉包,内定的冠亚军名额,不太喜欢的负面宣传等等。哥哥,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不适合劳心劳力。”肖重云手心都是汗,努力把话说得风轻云淡,“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这个配方匿名发到网上,再给各大公司都寄一份去,怎么样?我有很多同学,散布在这个行业的各个领域,他们应该都感兴趣。” “看了配方我才来知道,‘魅惑’的原料其实并不金贵,用了很多国内的香料,和家母当年‘中国香’的设想很像,”肖重云抛出了自己最后的砝码,“如果配方外流,可能不久以后,某些大型网络购物平台上,十块钱一瓶的私调‘魅惑’到处都是,和正品一模一样。到那时候,雅舍怎么办?” 或许雅舍能忍一款重要作品销量下滑带来的损失,却绝对不能容许自己的荣耀成为世界的笑话。毕竟在这个行业中,品牌文化与逼格同样重要。七八位数的经济损失可以从其他产业弥补,代表作品被踩到鞋底下,这个牌子就很难翻身了。 香水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领子被拽住,张文山的手特别用力,胸口闷得发痛,意识被抽离这个世界的感觉,一瞬间肖重云以为他真的想掐死自己。不远处的喧哗声,服务生赶过来的脚步声,张文山松开手,退了一步,皱起眉头:“你想要什么?” 服务生开始打扫地上的玻璃渣,肖重云靠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脸上带着笑。他知道自己赢了。 “没别的要求,你不动我学生,我不动你配方。”他站起来,抱了抱自己的哥哥的肩膀,像每一个久别重逢的弟弟一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张文山张开手臂回抱了他。 他的手绕过肖重云的肩膀,收拢用力,就仿佛想把怀里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勒死在自己怀里。他把下巴搁在青年的耳边:“你以为,我真的是一个人赴约的?我就不敢找几个人,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绑走,再关回没有窗户的房间,日得你天昏地暗?” 第27章 谈判 肖重云承受了那股力道。 “现在哪有那么容易了?”他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张文山的肩膀,低声道,“你就是一个人来的。” 张文山松开手,肖重云后退一步,靠着沙发站着。他的西装有些凌乱,人却站得很直,有点玉树临风的味道:“现在不比当初的南洋了,在国内人际关系这么紧密的社会,哪有这么容易带一个人走?” “我开了店,收了学生,定期买五险一金,交水电费,交房租,还有发工资,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怎么着也会有点风浪,你说我房东老板报不报警?”他笑道,“况且这家酒店别的不怎么样,就是大厅监控好,人多热闹,光天化日之下绑个人走,足够上个什么新闻热点。” 张文山没说话。 冬阳自窗外照进来,落在男人阴翳的脸上,张文山就这么站着,似乎在权衡利弊。酒店的监控可以花钱买下来,来往的人太多了确实不好处理。他突然抬头:“你说‘魅惑’不是你仿的,那是谁?周天皓?” 肖重云不置可否。 确实有可能,如果说国内的调香师谁有这个实力,除去自己亲爱的弟弟,下一位就是他。可能张松确实已经算作Lotus的人了,可以动用一点人脉关系——不对,这不是小宠物能够做到的事情。周天皓,张文山想起那张轻浮的,长得还算过得去的,长期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脸。他似乎是肖重云的学弟,曾经在“忧郁”的评审会上不顾场合拦着他问当年往事,这种关切不同寻常。如果说他帮肖重云仿的香,肖重云又如此地护着这个人…… 现在的肖重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枪匹马,意气风发然而全身是破绽的单纯青年了。时间和张文山自己,打磨了记忆中的青年,让他变得谨小慎微,顾事周全。 “可是你的这种地方约见我,”张文山抬起眼皮,“什么诚意都没有,就让我走,今生不相见,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肖重云心中一沉。 他知道张文山是个疯子。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看重利益的人,然而发疯的时候,所有的利益都行不通,他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任何手段,不计代价。这是一个赌博,肖重云堵的是自己的筹码足够重。 他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信封就放在红木桌的下方,他拿出去,推过去。张文山弯腰拾起来,拆开看。 这是他最后的,倾尽全力能给出的东西,用来买自己一个未来。他盯着张文山的脸,全神贯注,看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文书,一张一张翻阅。任何一个细微的面部动作,都有其内在含义,然而张文山面上像结了一层霜,毫无表情。 “你竟然写了这个。”他扬起手里的东西,“那以后你与我,与肖家,便真的是没有一分关系了。” “肖家早就没有了,你不是改姓张了吗?” 张文山一时没说话,就看着他,眼底暗沉沉的。 “行,如你所愿,”最终他把信封收起来,冷笑了一声:“我得回去,跟李叔说,二少爷他长大了,已经会拿着祖业跟人做买卖了。” 当年你侮辱我囚禁我折磨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祖业不祖业,只不过一个名分的问题,一辈子要不回来的东西,写谁的名字都一样。 张文山转身往外走,肖重云叫住他:“等等。” 张文山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转过身,真的等在那里,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 “跟李叔他们说,”肖重云道,“保重身体,新年快乐。” 张文山望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保镖一样的男人从门外进了大堂,一个帮他拉玻璃门,一个在前面引路。宾利已经停在门口,白手套的司机站在车门边,张文山坐进去,又隔着深色玻璃望了他一眼。 直到黑色宾利消失在岁末的街头,肖重云才松了一口气。他坐下来,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才发觉背上被汗浸透了。张文山果然没有独自赴约。幸好他最后一刻,准备了那份文件。那是破釜沉舟之举,从此他便与南洋的肖家没有一点关系,跟张文山再无瓜葛。本来签与不签,于张文山来说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然而凡事讲究名正言顺,很多事情一旦名正言顺了,所谓族望声名,便截然不同。 张文山是个要脸的人,最后的筹码,他压对了。 仿佛有一座大山自肩头卸去,连带着整个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 这种轻松愉悦感一直持续到他下飞机,回店里,见到自己学生为止。 肖老板推门进屋,就看见张松在打电话报警:“110吗?我的老师失踪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没有超过24小时不能立案?我要投诉你们,警号多少——对不起我老师回来了。” 小鬼挂了电话,阴沉沉地望着他。 肖重云道:“去解决了一点男人的事情。” 他仔细观察小鬼的神色,退后两步,纠正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我这么正派的人,夜不归宿肯定不是去红灯街找小姐。你不能这么怀疑你老师,真的是男人之间的事情,顺便为你扫平了一点未来的障碍。” 他进而教育自己的学生:“就算是,凭着我们的师徒情谊,你也不能打电话举报恩师对不对?” 肖重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菜,洗洗刷刷做了一桌菜,叫小鬼来吃,问他:“今天过小年,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一会儿跟我妈说。”张松道。 因为仓促,桌上就一条桂鱼,两盘炒菜,门口买的卤肉与凉菜,想着小孩都爱甜食,又炸了盘年糕。肖重云的拿手菜其实是红烧肉,小时候他因为曾在调香室里徒手调出红烧肉味的香水而名震四方,这次时间来不及,遗憾地放弃了。 “当年我妈这手菜,做得特别好,家传,”他拿起筷子,叹了口气,“可惜也就只会做这道菜,导致我爸有段时间吃了半年红烧肉。” “我妈不会做菜,”小鬼说,“我去跟她说。”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端正地坐了两秒钟,然后夹肉:“说完了。” 肖重云大惊:“你——你之前跟我说,你跟你爸说在妈那里过年,跟你妈说……” “跟我妈说在我爸那里过年。我刚才重新跟我妈说了,改在老师家过年。” 之前肖重云拿报纸敲他脑袋,说你爸妈一通电话就穿帮了。那时小鬼斩钉截铁,说他们不通电话。 肖重云没有想到,不是不通电话,是不能通电话。 倒是惹人心疼。 “我爸认为我在外公家过年,”张松解释了一句,“他不会多问。” 小年夜就着桌子炒了几盘菜,大年肖重云坚持认为不能含糊。他去菜市场花十块钱买了一叠福字,正正反反贴了一屋,取个新年好彩头。然后又兴致高昂地买了鞭炮,挂在店门放,说是放走一年的晦气。 年夜饭是从酒店订的,小鬼坐公交车去取,装在盘子里摆了满满一桌。 两个人放了鞭炮,挤在旧电视面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肖重云伸手摸小鬼毛茸茸的脑袋:“以后毕业了,也要经常回来看我。” 张松嗯了一声。 “好好在香水行业里混,混出个名堂之前,别说是我学生。” “还有,以后工作了,见到谁都要笑着打招呼,别总板着张脸。来,笑一个看看?” “不是这样笑的,重新笑一个。” 肖重云终于放弃了,给周天皓发短信:“我学生看相声小品都是冷笑,以后进你公司,你一定要多担待一下。” 周天皓很快打电话过来,手机那头满天的烟花响,很是嘈杂:“学长,我最近真的是很忙很忙特别忙啊,不然你亲自照顾怎么样?Lotus.恋年前又开了几个会,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是天注定要由肖学长你亲自操刀。” “还没找到人选?”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这边的烟花也次第放了起来,肖重云站在窗边找信号,外面一片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那一瞬他仿佛觉得,所有的过去都已经化为灰烬了,而未来正绽放在夜空之上,明媚美好。 他想起自己和张文山谈判时,确实拉了这个学弟垫背,在无人知晓之处欠了他一份人情。 “或许我们应该再见一面,当面细说,”肖重云道,“我身体不是很好,但是最近开始慢慢恢复了。我详细跟你说说我的情况,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我们再合作。” 第28章 年后 张文山守约,没有再联系,年后的日子挺清净的。 小鬼的香水瓶子重新设计过了。他原本就用了一个正方形瓶子,跟学校里的粉笔盒子一模一样,连大小都差不多,说是想追求笔画春天的感觉。很明显小朋友思维方向有些偏,Arya把设计图拿去改了两天,让本.卡斯特用微信发过来,肖重云看来看去觉得不对劲:“怎么像个墨水瓶?” “肖,你真是慧眼识珠,”本表扬他,“这就是照着墨水瓶改的!” 外国友人是直线思维:“你学生不是想表达用笔描绘春日美景的想法吗?粉笔盒不好看,墨水瓶怎么样?” 肖重云一想,觉得还真可行。 厚重的四角玻璃瓶子,鹅黄色液体,圆形守旧的瓶盖,带着一股书卷气。香气如墨,婷婷袅袅,在风里晕化开来,晕出一片桃林,晕成一个春天。 他坐在惯常的那把藤椅上看报纸,突然问张松:“‘春天’两个字太直白了,你要不要改一个字?” 小鬼嗯了一声。 肖重云拿笔写给他看:“我觉得‘墨春’两个字,刚刚好。” 张松接受了这个建议,拿着本子蹲在墙角,重新设计他的墨水瓶。他参考了可以旋转的墨水瓶盖,香水的喷嘴很矮,藏在里面,这样从外面看就真的有几分书香古意。 本来肖重云认为香水的颜色应该调成桃花一般萌萌哒的浅粉色,被小鬼坚决的拒绝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审美不能强求,于是开电脑看视频,却发现E盘那个叫“欧美日韩电影欣赏”的文件夹被删除了。 肖重云打开回收站,回收站也被清空了。 他伤心欲绝,去找小朋友:“我的波多野结衣呢!” “吉泽明步也不见了!” 小朋友正在认真设计香水瓶,做正事,不理他,半天才说一句:“上次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找你,踢到了电脑,可能把硬盘踢坏了。赔你一个,从工资里扣。” 肖重云正打算去上海见周天皓,谈上次电话里说的香水牌子的事情,只差订机票。他一怒之下准备订两张,把小鬼拎到了Lotus总部。肖老板跟小朋友说,不把周二老板电脑里的合作经费多踢出一个零,不给他发工资。 可是不巧周天皓在忙新品上市,非常忙,“魅惑”的发行似乎出了点问题,见面的时间就推后了。那几天周天皓电话都是半夜才打过来,特别疲惫,还死撑着:“新品上市都忙,学长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关部那些傻逼,简单的问题非要搞得很复杂。” 他还记得肖重云上次说身体不好:“我朋友从泰国回来带了点燕窝,昨天叫Emma给你打包寄过来了,要常吃。” 肖重云想说不是这个原因,不过有些话还是见面再说比较好。当面解释,让周天皓明白,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东方的肖”了。如果即便如此,这个人仍然信任自己,肖重云愿意竭尽全力,把Lotus.恋的牌子扛起来。 “我一直觉得你比以前瘦,”周天皓在电话那天怨天怨地,“你家小朋友吃饭抢你肉吃吗?” “学长,”挂电话之前,他认真道,“我不知道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过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你愿意,我就陪找医生,国内不行国外有,总有好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把我寄过来的燕窝吃完。” 三天后肖重云收到了燕窝,发现周天皓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无法实现。那箱燕窝因为太重,竟然走的物流。张松拿刀打开,里面除了瓶装的燕窝,还有三七天麻人参鹿茸,最下面压着一袋棒棒糖,应该是用来投喂学长家宠物的。 “去发条短信感谢人家,”肖重云把手机递到小鬼面前,“要懂礼貌。” 张松拒绝了。 肖重云摸摸鼻子,不懂为什么自家宠物脾气这么糟糕,人气还这么好。 香水新人秀参赛要录一段VCR,找正规的公司录挺贵的。肖重云的香水店隔壁是家照相馆,也接婚纱照和婚礼视频的活儿,他家小鬼经常帮老板娘取快递,便去问:“你们家能录VCR吗?” 老板娘听完事情原委:“录你,原价。” 她指了指正在埋头填快递单的小朋友:“他,半价。” VCR录得挺好,镜头滤镜音乐效果肖重云统统不懂,就看着隔壁老板娘扛着设备蹲在他店里,念念有词:“镜头感还不错,下次来我店里当模特照两张,放网上当样品。” 老板娘又念:“侧面,背影,侧面……正面重来,正面重来,正面——肖老板,你家小朋友不会笑啊!!!单纯把嘴角弯起来不叫笑啊!!!” 肖重云对这个充斥着侧影和背影的VCR非常满意,毕竟严肃与神秘也是撑逼格的方式之一。他甚至指导小朋友,上台时能不笑就不笑,如果哪个评委给你打低分,你就冲他笑一笑,起到威胁的作用。 三月很快就要到了。张松的资格审核顺利通过,组委会发了邮件,决赛定海外,届时会有互动小活动,例如让调香师在众多植物中现场辨别香气,现场调香等等。出于成本与收益的综合考虑,活动场地定在了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那里地处热带,天然香料丰富,且华人众多物价便宜,确实是不二的选择。 每个参赛选手可以带一名亲友同行,机票报销。张松收到邮件以后就闷闷不乐,一个人收拾行李。肖重云问他,这么重要的场合,要不要跟父亲说,带家人同去? 小鬼不愿意。 肖重云百般游说,小鬼便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讲了新人赛的情况,嗯了几声,把手机挂了:“我爸说他忙,让我自己去,顺便给阿姨带点护肤品回来。” 张松母亲早年去世,父亲虽然一直没有再娶,身边的女伴却是从来没有断过。每次张松去哪里,都被要求给这些阿姨们带手信,直到后来他给这些女人们送肖重云调的香水,才告于段落。 他爸说,这种廉价低级看上去就不值钱的东西,就别带回来送人了。 他把几件行李收了又收,加起来还装不满那个帆布书包。张松把书包放在门口的凳子上,走到里屋去,一言不发地给肖重云捏肩膀。 小鬼手上的力道挺好,肖老板特别舒服,便问:“还缺什么东西,你说,今晚上就带你去买。” 张松闷声道:“老师,我缺亲友团,你能陪我去吗?” 这件事肖重云想了大半夜。 他点了支烟,靠窗坐着,明明灭灭地吸着。 南洋是他父亲的老家,小时候他在长岛上住了很多年,直到去格拉斯学调香。那片土地上空一直笼罩着他过去的阴云,飘荡着那些并不想回忆的故事,因此看到邮件时肖重云第一反应是拒绝。 因此他才百般游说小鬼,让父亲陪同前往。 可是现在的他,与以前不一样了。他跟张文山做了交易,也跟自己的过去做了交易。南洋肖家早就消失时间中,他也不再是肖家的二少爷,为什么不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呢? 如果没有正视过去的勇气,又谈何争取那飘忽微渺的未来? 况且小鬼求他的样子,确实楚楚可怜。他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个学生,又初次登台决赛,没有人在身后盯着,出谋划策,分分钟就会被对手吃掉。 飞机在吉隆坡国际机场上空盘旋时,肖重云面色苍白,吐得天昏地暗,特别后悔自己之前一时心软。 张松坐在旁边,拍着他的背,撑着呕吐袋:“你以前不晕机。” 可是肖重云早上没有吃东西,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想说从C市飞上海的确没有什么好晕机的,但是每次飞机降落吉隆坡国际机场时都要在上空盘旋一百年,弧度大不说,舷窗底下全是黑漆漆的橡胶林,不晕才有鬼。 直到到了酒店,小鬼去登记报道,他还躺在床上,天旋地转。 张松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然后把他在床上翻过来,骑在老板身上,开始给他按摩放松。从肩颈开始,一路捏到腰臀,最后拍腿,一分一毫都特别认真。 “明天不管评委问你什么问题,千万不要立刻回答,默数到三,给自己一个思考和缓冲的时间,”肖重云舒服得呻吟一声,“腰,用力。” 第二天是熟悉场地与彩排演练,肖重云跟着看了一圈,觉得没有多大意思。 第三天还是彩排演练,换了几个项目,肖重云没有兴趣,就呆在酒店里上网,等小鬼回来。那天张松早上七点钟就出门了,晚上八点钟还没有见回来。吉隆坡离赤道近,昼夜等长,天黑得比国内晚,肖重云就当小朋友年轻,在外面多逛了一会儿。 他等了半小时,觉得不放心,就到酒店大堂里去看。一些参赛选手和工作人员都陆续回来了,肖重云拦住一位摄影组的男生,问张松呢? “你说那个面瘫不笑的啊?”摄影师想了想,“他好像买什么花去了,说热带的花香,要买点送恩师。” 他给张松的手机开了国际漫游,打过去却没人接听。酒店大堂的茶水吧里有块电子屏幕,一直在无声地播着当地新闻,现在似乎在播一个车祸事故。肖重云瞟了一眼,是卡车撞到了路边步行的小男生,救护车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瞟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躺在地上的人是张松,粉红色的玫瑰花散落一地。 手机铃声响起来,肖重云按接听的手都是颤抖的。也许知道张松是中国人,那边直接对他说中文:“肖先生是吗?有个年轻人被车撞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你是他手机里设置的紧急联系人。你在哪里?救护车正好要从酒店门口过,你带上证件在门口等。” 肖重云冲到酒店外,正看见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自车流中缓缓驶来。 救护车闪着警灯,两边车辆纷纷避让。救护车到酒店门口时车停了下来,两个医护人员从后厢中下来,口气急厉,接过他手机:“你是监护人吗?手机关机,现在上车,快!” 第29章 收网 肖重云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救护车里面很黑,没有开灯,中间放着一张担架床,隐约只看得到个人形。遮光窗帘拉下来,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况。推想也许是考虑到病人怕光线刺激,也没再想,便一步跨进车厢,向担架床走去。 他的手是颤抖的。 肖重云摸到了冰凉的铁拉杆,摸到了被子与床单,床是空的! 一床卷起来的被子放在担架正中央,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医用毯子,看上去仿佛上面躺着一个人。 肖重云蓦然起身,救护车的门已经在身后碰地合上了,咔哒一声落了锁。警灯重新亮起,警报响起来,两旁的车流重新开始避让,这辆车开始向着道路的某个方向行驶。 隔音玻璃,涂料很特殊,让车内的人看得见外面,而外人看不见车内情形。驾驶座与车厢部位用铁条隔开,也隔着隔音玻璃小窗,只看得见司机的后脑勺。担架床上带着束缚带,地上有两个氧气罐,落满灰尘,看上去很久没有用过。 肖重云忽然意识过来了,这不是普通医院的救护车,这是精神病院用来运送精神病人时使用的密封监狱! 他敲着玻璃,窗户只有沉闷的回声,他疯狂地摇门,门锁纹丝不动。他歇斯底里地求救,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得到。 那个旅途有多长,肖重云不知道。整个过程中没有食物,只是偶尔从前方驾驶舱的小窗户打开,一位穿白衣的“医护人员”从那里扔下一瓶矿泉水来。最开始肖重云还会挣扎和求助,到后面,他只能靠着车的一角,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梦里都是无尽的黑暗,他一会儿看见张松陷在漩涡里,向他伸手求救,一会儿又是自己在漩涡里,向别人求救。 他没有太多关系亲密的朋友,没有人能够救他,梦里肖重云绝望得要死,然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淌着刺骨的黑水艰难地向他走来,一步一步,伸出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安心,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他时,这个人的身影始终站在他旁边。他的手一定是温暖的,他的身旁一定是安全的。 肖重云伸出手,两只手十指相扣时,那个人忽然像干掉的泥塑一般,身体一片一片往下剥落,直到整个人融化在水里。 然而那双眼睛是明亮的,温和的,忧伤的:“学长,你不记得我了吗?” 乱梦纷纭,一个接着一个,偶尔清醒的间歇里,肖重云明白一定是水有问题。水里有东西,让他只能昏昏沉沉地睡觉。然而旅途太长,他不能不喝水。 神智不清醒时,似乎被人抱起来过,中途换了车。依旧是密封的厢式货车,待遇好了一点,至少有停车休息的时间,让他面色苍白地解决个人生理卫生。没有人再强迫他喝有问题的水了,可是手臂被注射了针剂,全身没有力气。肖重云知道这是肌肉松弛剂,为的是让人丧失逃跑和反抗的力量。 货车穿过乡间公路和橡胶林,在一处别墅门口停下来。 大约有两三排建筑,带着花园,游泳池,背后是一片很大的高尔夫球场,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个秘密庄园。货车的厢门打开,一个二十多岁,壮硕魁梧的男人走进门,示意他往外走。肖重云打了肌肉松弛针,又几乎没有饮食,只走了两步便跪在草地上。男人嘁了一声,手臂穿过膝弯,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路走进别墅的主楼。 那个人推开一扇门,把他放在地板上,便关门离开了。 干净整洁的卧室,靠窗放着一张黄花梨木书桌,上面有几本诗集。衣柜半开着,露出熨烫整齐的西服和衬衫。衣柜旁摆着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一顶卡其色的宽檐帽,出门遮太阳用的。地板刚刚打了腊,光可鉴人。床上放着什么东西,肖重云觉得很眼熟,想去拿。 他真的,被抽干了一丝一毫的力气,只能靠手肘撑地的力量,一点一点爬过去,直到摸到柔软的白床单上棕色的信封。 肖重云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是一份被撕成碎片的“放弃遗产继承权声明书”。声明书上注明了,他主动放弃继承某处,某处与某处的公司产权以及房屋物权,末尾有他自己的签字,就在不久之前。 混沌的意识忽然清醒过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这就是他的房间。虽然那个房间早已在大火中烧毁了,可是这就是他的房间,他的书桌,原样摆放的衣帽架和以前常看的书。 在衣帽架与墙之间,有一个遮挡的空间,放着一把高背椅。有人坐在椅子上,冷笑:“欢迎回家,我亲爱的弟弟。一纸放弃遗产继承声明,就想撇清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张文山靠着椅背,满身酒气,脚边放着一只开了口的酒瓶子。他的衬衫有些皱,额发一缕一缕垂下来,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专程等他。 他站起来时有些晃,踢倒了红酒瓶。玻璃瓶哐当倒在地上,半瓶红酒流到地板上。张文山跨过破碎的玻璃和四下横流的液体,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肖重云背倚着床,没有什么力气,他伸手捏住面前青年精致脆弱的下巴,轻言低语:“也未免太小看你自己了。” 酒气重得刺鼻,仿佛等他这段时间,张文山一直坐在这个房间里,一个人喝酒。肖重云觉得自己嗓音在颤抖,他尽量把其中的恐惧压抑下来:“张松怎么样了?” “如果你留下来,他就会很好。” “你答应了我的。” “一张看似值钱的香水配方,一份放弃遗产继承声明,我不答应你,你怎么敢只身来南洋?”张文山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就算是安慰迷途方归的宠物,“你家那个谁,叫什么松的小朋友,找到了一个厂家答应用他的香水,马上上市。你是不是觉得凭借自己能力赢了我?让你开心几天,并不是坏事。” 张文山似乎是在享受的:“偶尔向你低一低头,让你觉得能赢我,看着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其实也不错。” 他摇头:“如果那天,如果当时你真的是来送我新年礼物的,就好了。哪怕是一条淘宝上买的兔子围巾,说不定我都放你一马。” 周天皓最近焦头烂额。 这几天本来应该Lotus重磅新品“蜀锦”的上市时间,然而出了点问题。雅舍那边一位不知名的调香师推出了一模一样的作品,已经抢先上市,并且提前注册了专利。 从配方到设计简直毫无差别,最可怕的是,专利注册时间早Lotus两个星期。 等Lotus的小新人拿着文件袋跑专利局门口时,这款中国香香水已经注册在列,并且马上就要在别家公司上市推广了。 周天皓第一反应是配方外泄。 不久之前,Lotus发生过一起配方外泄事故,最终查到了一位自明清堂的商业间谍,让明清堂赔了很大一笔封口费。可是那个级别的泄密,和这个级别的泄密,截然不同。 Lotus已经在“蜀锦”上投入了大量前期宣传资金,工厂也都开工生产备货,就等上市。此时出现问题,钱的问题先不说,年度作品出现空缺,对公司影响不可谓不巨大。 当务之急是查内奸。 Lotus几乎从上到下都翻遍了,所有调香师,助理,前台,文秘……档案拿出来,一行一行看,但凡跟雅舍扯得上一丝关系的人,单独谈话。可是查来查去,一无所获。仿佛这个内奸根本不存在,雅舍的设计师是在大街上弯腰一捡,正好见到了周天皓的配方,然后径直就去专利局注册了一样。 这件事周天皓没跟肖重云说,他只是寄了一箱子燕窝去,怕学长小道消息知道以后,心情不好,影响身体。 这时不知道哪来的传言,便有人说:“‘蜀锦’是不是周二老板和一个叫肖重云的调香师合作的?肖重云……不就是雅舍那边张文山的弟弟?” “两个人姓氏都不一样。” “这我不懂,但是确实是兄弟。张文山在‘忧郁’的评审会上亲自承认过这件事。周二老板信任肖重云,可是……” 周天皓脸色阴沉沉地,在办公室砸了一只玻璃杯。 他问苏蓝:“那些人还说了什么?” 苏蓝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咖啡杯,退了两步,远离周天皓:“你记得上次明清堂内事件吗?是谁出主意查出来的?不是肖二公子出的主意吗,还顺手用了他家小朋友一款叫‘喜悦’的香水做诱饵。于是就有人说……” 有人说,那个泄密事件中被发现的商业间谍只不过是枚收了封口费的可怜弃子。在他之上,有更深入人,接触并且出卖Lotus的秘密。事情败露之后,那位上线设了一个简单局,把可怜的弃子套进去,一方面断绝了被牵连的危险,一方面获取高层信任,打入公司内部,以备在关键时刻给Lotus致命一击。 这个人就是肖重云,被套取信任的高层叫做周天皓。 “不可能,”周天皓摇头,“我有确切的消息,他跟张文山关系很差。所有传谣言的人,都扣工资。” “关系差,不代表不站在同一个利益链条上。我本来不想怀疑肖二公子,但是这次‘蜀锦’的配方是由你直接录入电子香方系统,研发阶段连我都没有权限查阅。可是正是在那个时候,雅舍就申请了专利。那时间段内能接触到它的,只有肖二公子,一半是他的构思,”苏蓝放下咖啡,去把办公室的门关起来,走过去,拿出手机,递过去,“我找人买的照片。” 酒店的茶室里。透过错落有致的盆栽植物,肖重云与张文山相对而坐,相谈甚欢。 据说照片是一位年轻女孩用手机偷拍的,偶然看见两个长得养眼,确实好看的男人在一起,一时犯了花痴,便拍了两张。其中一张肖重云拿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笑着从红木茶几上推过去,张文山弯腰拾了起来。 周天皓拿出手机,给肖重云打电话,然而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 第30章 黑棋白棋 暗沉沉的黄昏,昏黄得像十年前的旧照片。 花园里的风带着赤道特有的熏香,从窗户的缝隙潜入室内,融入炽热的香气里。 青年趴在床上,头埋在洁白柔软的枕头里,远远看去,仿佛熟睡未醒。四下极其安静,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青年呜咽一声,慢慢翻转身体,手肘发力,试图坐起来。 撕裂的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敲碎重组。 他的双眼被黑布蒙起来,一条领带绑住双手,打了个死结。大概是怕磨损皮肤带来额外的痛苦,这个结打得并不算太紧,然而针剂与炙热的香气让这具身体软弱无力。 白色被单掀起来,一切罪证昭然若揭。那些甜蜜的,温柔的,狠厉的,痛苦的痕迹,顺着背脊一路延生到狭窄的腰间,静默地宣示曾经的屈辱与侵犯。 肖重云试着两次,才半撑起来,每一个动作都竭尽全力。他先抓住白色床单,然后摸索到白色的床头柱,停了一分钟,身体仿佛僵住了一般。然后他仿佛下定决心,用头竭尽全力往上撞。 橡木的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青年面露痛苦。 被药物松弛的肌肉无法提供应有的牵引力,这种程度的撞击并不能产生实质性伤害,肖冲云停了一小会儿,积攒体力,又一次撞了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撞了多少次。只觉得从那个夜晚之后,这具肉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的疼痛,屈辱,爱与憎恨,都应该随着这具身体的毁灭,而归于虚无。他甚至不太确定现在是什么时候,因为张文山在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是黑暗。 撞击带来的剧痛与眩晕感甚至让他觉得安慰。一个人只要想死,总是有办法的。 意识在虚无中沉浮时,房间的一处角落里,响起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有人站了起来,沉闷的鞋音越过房间,一直到他身后。 肖重云奋力往外撞时,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腰,把他往后拉,强迫他远离面前坚硬的物体。 张文山还在,他还没有走。 “世人皆说我负你,而你想一死了之,盖棺定论,哪有那么容易?”魔音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流拂过耳垂,近乎呢喃,“就算你死,作为你的兄长,也是我埋你。我会为你写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向众人诉说当年的往事。我会如实坦白自己的恶,也会揭穿你的伪善。很久以前我就选好了两块墓地,一左一右。左边埋葬你,念完悼文,我便去右边找你。” 额头被撞伤的地方落下一个湿凉印记,大约是一个吻:“怎么样,我亲爱的弟弟,你还想死吗?” 青年发出一声呜咽,张文山贴得很近,仔细地听。 “张松?”他问,“你还在担心自己养的小狗?” 张文山伸长手,把床上的青年抱起来。 “本来不打算跟你说,但是既然你那么不想留下来,那不妨现在告诉你。” 蒙住双眼的布条落下来,光线落如眼中,肖重云才发现原来是黄昏。 暗沉沉的长云从天边压下来,被夕阳烤得昏黄。他还在原来的房间里,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书桌,一模一样的诗集和窗帘,残阳下鲜红的光线落在白色床单上,仿佛是触目惊醒的血迹。 张文山身上的酒气没有消退。这段时间他身上一直在喝酒,然后半抱着肖冲云,用手指掰开他的嘴,立起瓶口喂他喝。起初他不知道呛入口中的液体是什么,然后熏人的酒气就赤裸裸地侵入了他混沌的神智。酒是心灵的安慰剂,而人在酒精的麻痹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事情都能够承受。 这大概是为什么张文山一开始,就喂他喝酒。 如果毁灭肉体就能毁灭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肖重云想,他是十分愿意的。 但是张松,张松怎么样了? 身体被抱起来,盖了一件遮风的外衣。热带气温一向很高,但房间内冷气开得太足,因此容易让人感到寒冷。楼下是一间小客厅,外面正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园。这个庄园很大,主楼的客厅却很小,客厅外带的花园简直如同袖珍的艺术盆景。靠墙是一组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搭着很多年前流行的暗黄色钩针垂丝沙发巾,落地窗高而窄,面向花园,窗边放了一张矮几,摆了一盆娇贵的兰草。 张文山在楼梯处略一收脚,像是望了眼落地窗外黄昏的光景,然后弯腰,把他放在了沙发上,用遥控板按了亮沙发对面的电视。肖重云虽然这几年身体不怎么好,作为成年男人,体重却不轻,张文山这几年想必与他不同,健身保养得都不错。 沙发大概经常被人坐,海绵很软,中间的位置有些塌陷。电视声音想起来时,肖重云有种熟悉感。他忽然想起来了,这就是以前母亲在南洋祖宅时住的套房。那个座袖珍小巧的洋楼,深藏在深宅大院当中,进进出出都有几道保镖,连他出门去烦张文山,也有人给管家打电话报备。 有一次母亲抱着他,在小花园里辨别新鲜花草的气息,夏天花草都长得高,他们在的角落从外面看不见。母亲的课很长,一直上到黄昏,忽然花园里就冲进来一帮荷枪实弹的人,喊着夫人二公子不见了。那些人他都见过,每天往小洋楼送报纸的叔叔,送牛奶的大哥哥,打扫卫生姐姐,只是他以前从未见过他们拿枪的样子。 母亲抱着他从杂草与矮树后走出来,喧哗就停止了。 肖重云还小,一切的寂静中,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不记得当时母亲的反应,只记得隔着人群父亲向这边点了点头,所有人都退下去了。张文山从父亲身后出来,向他走过来。那时张文山还姓肖,还是个少年,总是穿着白衬衫阴郁地在主楼的二楼看书。人们都说大少爷母家家大业大,将来是要继承肖家的,和外面带回来的二少爷根子上就不同。况且二少爷接回来时已经三岁了,到底是不是亲生的,还挺难说。 “东家心狠手辣的,怎么可能在外面生了个哭包,”佣人们常常私下说,“还不是因为宠着夫人,夫人说什么是什么。” “太宠了倒是不好,你看夫人领了半分情没有?” 张文山的母亲是谁,到底那里的来头,肖重云小时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妈妈死了,父亲娶了自己母亲,自己多了个哥哥而已。 少年把他抱起来,一路抱到小客厅里,放在沙发上。 母亲跟着父亲走了,他坐在沙发上哭,张文山便打开电视机,上上下下调台,找动画片。找了两圈都是英语和马来语的,肖重云哭得更厉害了,他便挨着沙发坐下来,看着他哭。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给你撕了折纸飞机。” 书只有巴掌大,因为一直随身带着,所以纸张很软,其实并不适合折纸。肖重云折了四五架纸飞机,一架都飞不起来,便又哭了一场。张文山便把书拿回来,一句话不说,默默地帮他折,纸片落得满地都是。 肖重云问:“哥哥,你看的什么书?” 张文山道:“戴望舒诗集。” “好看吗?” “不好看,给你折飞机。” 肖重云记得,就是这个客厅。虽然家具器物与先前有所区别,但是就是这个小客厅,就是这样的小花园和植物,就是这样的老式电视机。 张文山坐在旁边,与他一起看。 电视机亮了雪花点,画面显现出来。机顶盒录制了一段当地新闻,看时间大概是早上播出的。先是白色的病房,忙碌的医护人员,因为是华人节目,主播说的华语,大概是一位华人少年来吉隆坡参加电视节目,出了一场车祸,司机逃逸中。少年是稀有的熊猫血阴性,抢救时血库存血不够,正在向当地华人募集志愿者。 镜头打在少年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上,肖重云全身血都凉了。 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冲过去,手臂却被钳住。张文山抓得很紧,把他拉回沙发上,松开时皮肤一片青紫。 他伸手揽住青年的腰,就像亲密的兄弟或者朋友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探讨偶然看见的新闻:“你的学生,已经昏迷好几天了,最近Rh阴性血缘缺血。抢救时撑过来了,可是人还没醒,任何一次危险,他就可能活不过来了。” 愤怒。 肖重云气得浑身发抖,他转过身去,一拳揍向旁边男人的小腹。 那一拳用了全身力气,半途却被人接下来:“恨我?” 肖重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走得跌跌撞撞,撞在沙发角上,又撞倒了兰花,花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花与细叶折断在泥土里,一片狼藉。他跪下去捡了一片尖锐的陶片,握在手中。 张文山在背后,笑着问他去哪里。 去哪里? 如果记得没错,同样的房间格局,同样的小花园,落地窗旁边是旋转玻璃门。推动门出去,便能看见一条砖砌的小路,通向一扇花园尽头的木栅栏小门。 那一刻,肖重云以为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花盆碎片,是一把刀。他要去找自己的学生,谁在小门那边拦他,他就杀谁。 确实是同样的旋转门,挂着同样的陶瓷风铃,同样的红砖小路。 路的尽头,是一堵同样红砖砌成的墙,爬满深绿色爬墙虎。 “没有门,”陶片从手中落下去,肖重云绝望地跪在地上,“没有门。” 外套从后面披在身上,张文山赞同道:“当然没有门。毕竟当年那场旧梦,我现在都找不到出路。” “想要去花园散步,”他温和地说,“至少把衣服披上。” “他从来没有,”肖重云喃喃道,“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稀有血型。以前什么事情都让他做,修电暖气划破手,也就缠个创可贴了事……” “不,”肖重云对自己摇头,“你关不了我太久。我是通过合法手续出国的,摄制组肯定会察觉到我失踪了,他们会报警,我的朋友会找我……你不如现在放我走,让我去见我的学生……” “你错了,天真的弟弟,你还没有看懂,”张文山叹息,“这是一盘棋,我已经落完最后一枚子,白棋尽死,中盘告负。不过好消息是,我正巧有那么几位朋友,都是Rh阴性血型,也符合献血条件。非常忠诚的朋友,只要一个电话,他们就会在十分钟以内出现在事发医院。” “我很愿意打这个电话,而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对你而言轻而易举。” 第31章 调查 晚上酒店灯光昏黄,正是住客稀少的时候。茶室靠着落地窗,没有开氛围灯,三面都是枝叶茂盛的室内盆栽,挡住了来自大厅中央水晶顶灯的暖光。两个服务员小姐小心翼翼,交替说着话:“肖先生先来的,长得挺英俊,穿着一身白西装,提前订了茶室的位置,要了壶花茶,坐在这儿等……就是您现在坐的位置。另一位先生早上十点过来的,一进门便向这边走过来,直接进了茶室。” “也没有交谈太久,坐了半个小时就告别了,不过看上去感情挺好的。” 男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一直是旁边的女助理在问话,这时突然开口了:“感情挺好,你们怎么看出来的?人和人之间难免有场面上的关系要应付,有时候彬彬有礼不代表感情好。” 面前的男人虽然不能算顶头上司,但是七拐八拐竟然有他们连锁集团一小部分股份,突然停了工被叫出来问话,服务生小姑娘有点紧张:“但是,但是分别前,后来的那位先生打翻了瓶香水,我过来打扫卫生,还看见两个人互相抱着拍了拍肩膀。没听清楚说了什么,应该是互道珍重什么的。” “香水?” “也不是商场里很贵的那种,装在试管一样的玻璃瓶子里,要不是碎了一地我也不知道里面是香水。香气挺浓的,后来拖了好几遍地才淡了一点。” “让她们闻一闻,是不是这样的香气?” 女助理闻言,从皮包里取出一只简单的香水瓶,打开瓶口,放入试香纸,递过去。试香纸在两个年轻的姑娘手中转了一圈,都摇头:“时间太久了,不记得了。” “还有吗?” 两位小姑娘都摇摇头:“没有了。” 男人点了点头,女助理便从包里拿出两个封好的红包,递过去:“辛苦了。” 红包摸上去挺厚的,也算深夜请人问话的一点心意,小姑娘道了谢,走到门口,年纪小一点的那位突然又转回来:“先生,我还想起件事情,因为看得不是很真切,不知道说不说好……” 但是人家情真意切地给她包了个大红包,不说也不是特别好。 “肖先生好像给了对方一个牛皮纸信封,是从桌子上推过去的。当时隔着富贵树的叶子看不清楚,对方打开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里面好像装的是文件。” 小姑娘们终于走了,与旁人窃窃私语:“真奇怪,突然来问两个月前入住的客人,经理亲自送我过去,吓死了。” “那大老板是谁?” “不知道,气场好可怕。之前我看见一对帅哥,手贱照了两张相,没想到就被叫来问话……” 周天皓靠在沙发上,面前煮着一壶花草茶。他特地要的,和肖重云当初一模一样的茶具,看着月光落在透明的玻璃茶壶上,面色如水。 那天肖重云来过这里,见了张文山,就坐在他坐的位置上,喝了一模一样的茶。他与张文山谈笑甚欢,兄友弟恭,临别时还给了他一支香水小样和一只信封。 他那次到上海,都没有给自己打个电话。 Emma踩着高跟鞋穿过大厅,走过来:“周总,调查结果要跟公司说吗?” “没有什么结果,”他说,“香水有可能就是日常调制的小样,牛皮纸信封里可能是信,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不能就这么认定那是‘蜀锦’的样品与配方。” “安保部刚才在问我们,要不要看监控录像?有植物遮挡,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多少能见到一点。” 周天皓摇了摇头。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就着月光慢慢地喝。 这个酒店连锁品牌是他朋友家开的,当初他也是钱闲了没有地方搁,就顺手换成了点股份,没想到派上了用场。拥抱与道别都不算证据,毕竟是他哥哥,一家人,关系再坏也有亲密的时候。所谓血浓于水,正是如此。可是那样的时间点,那样的香水样品和信封……还有一点周天皓没有跟别人说,来自于他自己的消息渠道。 手机屏幕光线幽暗,短信收件箱第一条,发件人是孙方正。 “周总,Lotus的事情我听说了,有条小道消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以前你让我查的东西没查出多少,还是照价收了你的钱,真是十分不好意思,这个就当买一赠一的赠品。老大,既然看到这里还没删短信,我可就说了啊!” 孙胖子很多年没有再叫过他老大了,这条免费的短信里面,确实是饱含着对过去友谊的纪念:“肖重云有位学生叫张松,参加香水新人秀,二次资格审查时因为旧作的香水没有正式上市过不了,临时找公司问有没有愿意买的。据说他们在云南那边找到一家小厂,专利权出了问题,正好拿张松的香水顶上,这才过了审。” 这件事肖重云跟他说过,言语之间都是对自家宠物的赞扬。说是张松寒假时网上搜香水企业的电话,一家一家打过去问,又在网上发帖子自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瞎猫撞到死耗子,把事情办成了。 “小道消息是,其实那家小厂是张文山的产业,多年前买的,一直丢在那里自生自灭。厂里的人跟我说,是张总特地打电话过来,让他们撤下新出的香水,换上一个学生的作品。联系电话都是张文山直接甩过来的。什么专利权问题,都是鬼扯蛋。” “老大,你家白莲花并不是那么出淤泥而不染。什么被亲哥哥刻意为难,什么反目成仇,都是演出来给人看的,他们关系其实好得很。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以想想看。” “老大,老大,你怎么不回我短信?” 对啊,肖重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骗取信任。 他精准地找到了Lotus的软肋,打得这家当年国内香水界第一的公司毫无还手之力。 “肖重云可能确实和雅舍保持着联系,”Emma拉开车门,送周天皓上车,安慰自己老板,“但‘蜀锦’的配方不一定是他出卖的。毕竟当初他被张文山害得,自己的学生差点进不了新人秀决赛。你更应该担心的,是Lotus现在的处境,我们并没有新作可以代替‘蜀锦’。” 如果你看了孙胖子的短信,周天皓想,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靠在后座上,看城市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沉默不语。车行驶过一处购物广场时,正好看见大广告牌上亮着“蜀锦”的广告。雕刻繁复的香水瓶,精美动人的广告语,这是Lotus重磅推出的年度巨献,然而宣传已经开始很久了,货品却无法上市销售。与此同时,雅舍年度作品如约推出,网络纸媒一片叫好,销量一路攀升。 如果说国产香水市场是一张饼,以前雅舍占四分之一,Lotus占四分之一,天下共分剩下的一半,那么现在就是雅舍独占五分,天下共分五分。 整个Lotus都处于一种焦躁的情绪中,赵文斌在会上破口大骂,摔了他盘了半年的玉佛手串,堵着周天皓让他说,到底配方是从谁那里流出去的。 赵文斌说要报警,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挖出来,千刀万剐,五马分撕。 就只差把肖重云这三个字当场说出来,也算留了三份薄面。 周天皓只是说,等等,我会负责查这件事情,给大家一个交代。 然而他查遍了公司,终于还是查到了肖重云身上。 周天皓拿出手机,再一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那天以后他无数次拨打那个号码,却总是显示关机。最开始,周天皓想,肖重云在国外,可能手机不方便,可是很快就传来张松车祸的消息。 小朋友出门买花,被一辆重型卡车撞了,在医院抢救。香水新人秀不会因为一个人缺席而推迟比赛日程,因此在导演和其他选手共同发微博表示慰问以后,节目如期录制完成了。张松的父亲第二天就带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国内飞过来,签了张支票,说要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设备,钱不是问题。可是小鬼是一种特殊的血型,因为找不到急救血源,还在当地电视台播了一段时间新闻,找愿意献血的志愿者。 当然每天黄金时段在电视台播求助信息很费钱,但是小鬼家似乎给得起。 令香水新人秀组委会奇怪的是,张松来的时候,好像带了他老师一同前来,可是事故发生以后想联系这位老师,却找不到人了。据说他接了个电话匆匆出了酒店大门,走入监控死角,便再也没人见过。 有人说他是怕承担责任和钱躲起来了,有人说是没脸见年轻选手的父母,更多的人说是借着陪同参赛的机会偷渡,毕竟往马来西亚的偷渡客每年也有很多。总之一片忙乱中,这件事便被耽搁了。 周天皓只知道,肖重云失踪了。 “警察也觉得是偷渡,”苏蓝替他去了一趟大马,明面上是看望张松,实际是做调查,然而小鬼大部分时间昏迷不醒,什么都没查出来,“肖二公子在国内没有什么资产,香水店的房租马上就要到期了还没交,办长期居留签证时间挺长,条件繁琐。如果他真的是捅了我们一刀再跑路,可能是打算人先去那边,再让张文山慢慢走关系,做资料,不一定要用现在的名字与身份。” “没有证据说配方是他泄露的,”周天皓听见自己说,“谢谢你,苏蓝。‘蜀锦’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早点回来。” 周天皓挂电话时,车正好停下公寓楼楼下。 电梯升上25层,三室两厅一个人住,一间书房一间调香室,显得有些空,缺人气儿。墙纸是冷绿色的,挂了一张当年在格拉斯和同学的合影。周天皓走了书房,用钥匙打开书桌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套了防尘袋的笔记本。 因为年底久远,纸张有点脆,幸好存放时小心,套了塑料防尘袋,取出来时没有受潮,墨迹清晰可见。 笔记本上是手写的香水配方,中文法文混杂,最顶上面是香方名字。周天皓一页一页往后翻,翻到了“故国春天”。 他把配方照下来,发给实验室还在值班的助理调香师:“就按这个配方重新做小试然后投产,名字不变,还是叫‘蜀锦’,内容换成这个。” 现在开法替换香水来不及,这是他能找到的,氛围最接近香方了。怀旧的味道,香气演绎丰富绚丽,原料好找也不贵,最为难得的是从未有类似作品问市过。用它来替换“蜀锦”,再好不过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不是配方的作者。 不过说起来,原作者大概也不记得他调过这样一款香水吧?当务之急是解决‘蜀锦’的事情,把损失降到最小,然后亲自到马来西亚去。 去了吉隆坡能做什么? 找肖重云,周天皓想,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来。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叛徒……如果“蜀锦”的配方正是从“东方的肖”手中泄露出去的,是肖重云本人,给予了Lotus这致命一击,再故意离开……他捧出去的真心,别人当玩具一样玩弄,毫不在意,用完就丢。 还说什么再谈Lotus.恋的品牌问题。 周天皓咬牙切齿,一拳打在墙上,空寂的房间发出一声闷响。 “不,这一趟必须去,”他摇头,“万一学长是真的遇到了危险呢?万一他是被人绑架了,抢劫了,或者是走在路上晕倒了……他说过自己身体不好……”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从书桌边缘滑落在地上,周天皓弯腰捡起来。有电话打入,月光下屏幕亮得晃眼睛。 来电显示的是个未知号码,大概是海外打入的,又做过特殊的设置,周天皓大脑一瞬像通了电一样,一把捞起手机接起来:“学长?” 那边是熟悉的声音,非常轻:“是我。” 第32章 温柔的深渊 “我很愿意打这个电话,而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对你而言轻而易举。” 手伸向窗户,那里尚余有夕阳的余烬,沉甸甸地挂在玻璃外面,像一团可以温暖人心的火。然而却被人拉回来,按住手腕,压回床单上。 光明被断绝在触手可及之外,身后是漆黑幽暗的山,所有的过去压在脊梁上,仿佛要把人折成两段。 “第一件事情,亲爱的弟弟,你就没有做好,”温柔的语言带着残酷的冰冷,不容拒绝,“重新来。” “我做了,”肖重云听到自己声线中的颤抖,“我做了。” “不够。” 张文山松开他,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那里泡了一杯热茶,茶水已经温了。他的腿叠起来,靠着书桌的椅子背,端起茶盏:“重来。” 肖重云在床上坐了片刻,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然后走过去,站在张文山面前,又垂下眼睛,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扣子:“哥哥,我喜欢你。” “不对,当初你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你不是那么直白的人,再好好想一想。” 肖重云解扣子的手略微一顿,松开,便俯身去吻张文山。他颤抖的嘴唇触碰到男人沉寂的侧脸,皮肤冰凉如水,带着烟草味道和酒气,如同一尊不为所动的大理石像。得不到回应的动作变得焦急,肖重云便去找那紧抿的唇。 发丝与发丝轻柔地摩擦,气息交叠,他把额头抵住男人额头,轻声背诵:“哥哥,我愿意以你为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和爱人,不论是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张文山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近乎愉悦的叹息,却摇头:“不是这样俗气的誓词。” 肖重云在记忆中疯狂地搜寻,每一个说话的片段,每一个谈笑的瞬间,字字词词,纷繁交错,然而有些记忆是模糊的,另一些记忆时痛苦的,这样毫无章法的搜索没有结果。他把说过的,可能说的,张文山曾经要求他说的,都试着了一遍,最后几乎绝望了,便想起了那封信,最末的一句。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紧闭的双目遂然睁开:“再问我一遍。” 肖重云轻声,重复了一遍:“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腰突然被抱住,背后撞在地板上,痛得脑内一片空白。呲地衬衫布料撕裂破碎声,扣子崩落在地板上,脆然有声。张文山一口咬在他肩颈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每一个字都像从深渊里蹦出来的,带着深仇大恨:“归,我怎么不归?” 他又撑起来,对视肖重云的眼睛:“说句实话,那时我是专程回来,操你的。” 腿被分开,一条腿架在椅子上,一条腿落在地板上,张文山就这么赤裸裸地进入了他。肖重云发出了一声疼痛的呜咽,然而眼泪与呜咽并不能阻止此时的疯狂。长驱直入带来的疼痛不能由落在背上,炙热的吻所驱散。肖重云想逃,被抱住腰拉回来,张文山的性器狰狞可怕,一下一下顶撞着他的身体,如同暴风雨凌虐一朵含苞的花蕾,又如同瘾君子深情拥抱成瘾已久的毒品。 炙热的香气,房间里热得像要燃烧起来,落在身上的吻带着啃噬的味道。 香气从哪里来,他不知道,只觉得每一缕热香,都烤入了骨髓里,让他变得敏感,无力,绝望,顺从。 指尖的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寒意与战栗,无法抗拒的快意仿佛从地狱深渊中升起,意识宛如一缕飘萍,弥散在夜色中,肖重云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去。 不能陷入炙热的回忆中,再次摧毁自己的精神,这世上还有人在等他。 下巴被掰起来,张文山附在他耳边:“叫出来,让我听见。” “不要抗拒这种快感,叫出来,”他诱惑道,“我知道你很舒服,你看,你刚才才说过爱我。” 理智游走在蒙昧的边缘,几乎要屈从生理本能的感受。张文山宽大的手掌划过这具身体敏感脆弱的地方,肖重云突然察觉到口腔里淡淡的腥味,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咬下唇,咬出了血。他试着两次,微微松了牙关,极致愉悦的呻吟声便和血腥气一起溢出来。 那一声呻吟仿佛如同穿过遥远时光,违约已久,姗姗来迟的天籁,令张文山灵魂都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像是一个吸食白粉的人,即便下一秒钟就会兴奋死去,此时也要多吸一口是一口。 身下的青年理智终于分崩离析,陷入一个温柔冷酷的深渊,张文山伸手拉起他的腿,高高架在椅背上,一插到底。“我说过,亲爱的弟弟,”他低下头,吻掉那人唇边的血痕,“我早就说过,纵然我有柔情,你有眼泪。” 东方泛白,庄园还沐浴在柔和寂静的晨光中,张文山却醒得很早。他低头看了看白色床单上的昏沉睡去的青年,下了床掩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去。露台很大,正好俯视小花园的植物,一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在给扶桑花浇水,他叫住路过的女佣,要了杯红酒,站在楼上看。 青年皮肤被大马的阳光晒得黢黑,正是抱肖重云进来那位。他干完了手中的活,把工具扔地上,就着浇花的水龙头洗了手,走上来:“老板,二少爷呢?” 他嗓音洪亮,张文山把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折腾得太厉害了,他还没醒。” “李琼,”张文山想了想,“你要看好院,除了做饭清洁的女佣,闲杂人等一个都不能放进来。有事情需要用力气的,你来。” 李琼是张文山从肖家带过来的人,父亲当年管家李叔的儿子,因此他叫肖重云,喊二少爷。李叔年纪大了,张文山给了他房产养老,把李琼带过来,管安保,算是心腹,手下配了一众打手。李琼早已摸到老板的意思,早上就把花园打理了,此时劝道:“你最近酒喝得有点多。” 这句话劝得其实很委婉,严格地说,打肖二少爷来的前两天,张文山就开始酗酒。他不怎么喝白酒,就是陈年红酒,初喝时清醒,后劲大,一分一分灌醉自己的意识。有时候一天数瓶,喝不完就往地上砸,连着房间温暖的风里都带着熏人的酒香。 张文山盯着手里玻璃杯中暗红色的液体,就像在审视自己不堪入目的内心。肖重云,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爱情,你要的不过就是利益交换,尔虞我诈,强权胜利吗?当年的斗争我赢了,现在我要来摘取胜利的果实了。我要你像我当年一般痛苦,挣扎,像我当年向你感情上的屈服一般,屈服于我。明明带着报复的心情,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为什么看着他痛苦的时候,要低头吻掉他眼角的泪花? “不喝酒,”片刻后,他怅然地叹息,握住高脚杯的手因为宿醉而有些颤抖,“不喝酒,其实我没有勇气见他。” 这场感情中,肖重云当年投入的是刻骨恨意,而他确确实实捧上了自己的真心。身为胜利者,却跪在泥水地里,这种姿态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张文山站了一会儿,听见女佣上楼的声音,便放下酒杯往回走。推开门,肖重云果然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愣愣地发呆,衣服穿得有点歪。听见他的脚步身,如同骤然转过身。 肖重云脸色苍白,还带着晨睡的倦怠,眼神却犀利清醒:“你答应我的事情。” 果然他的每一分退让,都计算着回报。 “我会打那个电话,”张文山冷笑一声,走过去,拿出手机,却并没有拨号,而是递到肖重云面前,“可是我昨天说的,是两件事。一件事勉强算你完成了,这是另一件事。” “你说,有朋友会找你,会救你,你知道周天皓正陷在Lotus的泄密门中,自顾不暇了吗?” 肖重云蓦然一惊,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哪款配方泄密了?!” “哦,好像是他们的年度主推,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我们手里,叫什么,‘蜀锦’?”张文山轻轻巧巧地解释,“打电话跟周天皓说,配方是你给我的。” 手机哐地落在地上,他弯下腰,替肖重云重新捡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这样你的朋友就不会再费心思苦苦找泄密人了,也不会再费心费力地来这里找你。你的学生也会活下去,渡过危险期,安全出院。他错过了一场新人秀比赛,但是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别的赛事等着他。” 肖重云嗓音干涩:“那我呢?” “你和我在一起,直到我腻味为止。” 铃声响起时,周天皓脑内过电一般,仿佛有什么预感,一把将手机捞起,按下接听键:“学长?” 电话那边是沙沙的电流声,肖重云声音很轻:“是我。” 周天皓死死地攥住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青筋暴起,几乎要把手机捏成两半:“你还好吗?你在哪里?生病了吗?” “……” “学长?” 片刻后肖重云才回复:“我很好。” 周天皓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是不是你上次说的病犯了?我寄的燕窝有没有按时吃?” “谢谢。” 疏离的回应,仿佛来自陌生人的问候。 不对,周天皓想,不对。 “肖学长,你什么时候回国?” “‘蜀锦’配方的事情,”这句话肖重云没有说完,说到一半,仿佛用尽了力气,便寂然无声了。 周天皓想也没想:“我已经解决好了,尽量把损失降到最小,学长你别担心。”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 周天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穿过无形的电波,直接传送到学长身边,上上下下检查,看肖重云有没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真的没犯病,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到底是什么让他现在才打电话过来。之前肖重云失联的时候,周天皓甚至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他的学长走在马路上,被车撞了,撞他的人把尸体埋在灌木丛中,让人找不到。 天知道肖重云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时,那种毫无缘由,从心底升起的喜悦,周天皓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甚至完全忘记配方的事情,忘记Lotus现在的凶险局面,只求一个学长的安心。 片刻的寂静后,肖重云开口。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像夜晚最温柔的风,以至于吹到周天皓耳畔时,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不起。” “对不起,天皓,”肖重云说,“我把别人的利益至于你之上。配方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等张松出院了,转告他,爱惜身体。” 周天皓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 通话在肖重云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就被那边切断了,他无数次反播过去,却显示无法接通。周天皓站在窗前想了很久,猛然抬手,将手机掷在地上。智能机屏幕撞击地板,屏幕碎成蜘蛛网,月光下映照出他愤怒森冷的脸。 【第二卷】 第33章 诗酒风流 五年前,南洋肖家。 张文山在桌前写看文件,一份一份仔细过目,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文件上是雅舍当年的内部数据,包括销量,年度利润,研发成果,每一样数据都算得上鼓舞人心。这是父亲肖隶将这家香水公司交到他手上的第三年,晚上有父亲的生日晚宴,这份报告书便是一份十分恰当的寿礼。 在张文山眼中,父亲向来深入简出,除了必须要应酬的时令节日,很少大宴宾客。之所以办生日宴,是因为有一年生日,惯用的厨师请假了,厨房端来了一碗红烧肉。那顿饭父亲别的没多吃,就一筷子一筷子夹那肉,赞不绝口。张文山吃了一口,觉得不过是正常大厨的水准,口感稍微偏甜,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喜欢。后来他才知道,那碗红烧肉是继母亲自下厨做的,说是权当寿礼。从那年起,父亲就开始办生日宴会,不为什么,就是找个借口向继母讨礼物。 只是从那年以后,继母就再也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 说继母,也不恰当,毕竟他从来没有把那个女人视作母亲,也没有将她带来的那个孩子,视作弟弟。 同在一个屋檐下,如果要定义这两个人,张文山冷森森地想,应当算仇人吧? 蓝黑墨水很足,笔迹力透纸背,把他名字中的“肖”字印到了下一页。 那时张文山还姓肖,叫肖文山。 “大少爷,二少爷从学校回来了!”秘书从门外疾步走进来,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药也到了。美国实验室新出的东西,重金属慢性中毒,等查出有问题时人已经废了。” 廖秘书跟了自己很多年,又与生母张家关系匪浅,张文山把他留在身边,很多事情办起来放心且方便。 张文山道了声谢,接过递来的密封小袋,看了一眼里面灰褐色粉末,直接放在外套的内袋里。他收起笔,抬眼望窗外,正看见车队开进大门。清一色的白色宾利排成一队,为首的那辆在中庭停下来,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白色西装的青年。青年英气勃勃地靠在车门上,先是跟接应的女佣谈笑,然后抬起头,正好看见张文山半边掩在窗帘后的脸。 青年仰起头,向楼上笑了笑:“哥哥。” 那个笑容正好融化在身后的夕阳里,张文山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就慢了一拍。 “二少平时是不喜欢排场的,车队多半是老爷派去接的。近年来老爷是越来越欣赏二少爷,加上一直中了那妖女的迷魂药,说不定哪天一冲动,就把家业给了外人,”廖秘书站在他身后,劝道,“到时候,你能忍受自己的东西,落在那个没有半分肖家血统的,仇人手里?” 当然不能。 一份寒气一分一分汇聚在眼底,汇成刻骨的恨意。 雅舍说到底只是一家小香妆公司,不过是庞大家族产业的冰山一角。肖家从来不讲平分天下,向来都是赢者全拿,输者落寇。父亲把雅舍交到他手上,不过是一份试题,就算交了满分答卷,究竟能不能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还要看父亲怎么看待那个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廖秘书说得没错,现在不动手,以后就晚了。 其实不用他死,只要成为一个废人,就足够了。 能吃饭,能睡觉,能认得人脸,记得他的名字,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过去的经历。或许能保留现在那么出众的嗅商,但再也不记得自己的野心与梦想。 “安排下去,”张文山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要谨慎。” 晚宴开场还有三个小时,张文山提前得到场应酬。他起身,推门出去,忽然一愣。 张文山从每次回家,都住在主楼二楼最里面的套房,推门是走廊和漆了白漆的木栏杆。平时人少清净,只有打扫的女佣上下路过。 青年就靠在白色栏杆上,看一本书。炙热明亮的阳光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照得几乎发光,因而落在阴影里的眼窝与睫毛就显得深邃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一靠,靠成了一副油画。一时张文山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情绪,他吸了口气,把这种近乎悸动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刚才偷听了吗?听到了多少? 看见他出来,青年把书合上,大步走过去,张开手臂用力抱住张文山肩膀,轻快道:“亲爱的哥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这个拥抱很用力,张文山却觉得浑身僵硬。这种伪装的善意,不知道你能装多久?你不是和我一样,彼此都恨不得对方死吗? 但是至少面子上的兄友弟恭,是要做到的,他假装感兴趣地猜了猜:“什么礼物?又是给你小女朋友的香水,被退了转送给我?” 青年笑起来眼若星辰,一瞬像是春天到了。他把手里刚才在看的书递过来:“《戴望舒诗选》,法语版,在格拉斯一家小书店翻到的。小时候你的这本书,不是被我撕了折纸飞机吗,一直想着赔你一本。” 他竟然记得,张文山想,这么多年的事情了。 诗集很薄,和当年一样也是便于随身携带的口袋本,只是不过是法语译本。他接过来,干笑:“你知道我不会法语。” 两个人并肩往楼下走,肖重云一路笑:“我可以翻译,念给你听啊!” “不用了谢谢。”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等等最后一句好像背错了,原文不是这样的。” “闭嘴。” “哥哥,你遇到过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吗?” “没有。” “哦,”肖重云失望道,“我也没有。”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书收起来:“要是你不喜欢这个礼物,我拿回去也可以。” 那口气很轻,像是羽毛一样落在人心上,挠得人心神荡漾,一时张文山有点失望,像是自己的糖果被别人抢了一样,伸手把书按住:“送都送了,没有要回去的道理,下次别再送了。” 那天晚上,迎来送往的宴会厅中,莺声燕语间,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装在胸前口袋里的那本薄薄的诗集。正好在心脏的位置,跳动的心脏撞击着柔软的纸张,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肖重云站在几位女宾当中,不知道说了什么,大约是香水的事情,逗得满堂欢笑。说到一半,大约是讲到了自己,肖重云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就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女眷们便笑得花枝乱颤。 张文山站在父亲身旁,听见父亲问管家李叔:“夫人今天没来吗?” “说身体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 肖家的场合,这位夫人很少参与。家大业大内部斗争复杂的时候,她住的地方以前父亲让层层警卫守着,就连偶尔他自己去,也要跟李叔报备。最近几年,内外平缓,肖重云又去看法国的香水学校,警卫才慢慢撤去,依然很少见到继母露面。 有时候张文山甚至想,虽然被父亲捧在心尖尖上,她对于父亲,大约是没有多少爱意的。如果有,也在于这个家族带给她的安稳与财富上。 父亲突然叹息了一声,说应酬累了,就转身回楼上休息。 或许是他回视肖重云的目光过于专注紧密,秘书在身后提醒:“大少,别被二少善良无辜的面目迷惑了。他在向你示弱。二少爷和他母亲并没有太大区别,正是为了那个妖女,大小姐才——” 廖秘书背地里的身份,是他外公张家的人,因此称呼他母亲一直是“大小姐”。当年因为肖重云的母亲,父亲抛弃了他母亲,最终酿成惨祸。往事如云烟,从眼底升起又散开,这笔账究竟该不该算在肖重云头上,张文山想,你终究逃不掉。 你既然借着那个女人的身份,享受了肖家二少爷的荣华与富贵,也应该偿还由她欠下来的债务。 让我戳穿你的伪善吧。 他从秘书手中接过一杯红酒,遥遥举起,笑道:“干。” 一名女佣便端了红酒走过去,站在肖重云身旁。 那个微笑几乎带着寒意。你送我一本诗集,我还你一杯酒。你爱在父亲面前演兄弟和睦的戏,我们就一直演下去。只是我的人端来的酒,你敢喝吗? 下一秒钟,笑容凝固在脸上。 肖重云伸出手,在托盘上选了一杯酒,低头抿了一口,然后举起来向他致意:“哥哥。” 纷繁的人群,刺耳的小提琴音乐,机械的应酬,一瞬归于沉寂。然后肖重云转过身去,重新与身边的女眷们谈笑聊天。他笑着比划了什么,低头喝酒,远远看去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大少放心,是慢性中毒,”廖秘书在身后低声说,“不会当场发作的。” 张文山什么都听不见,只专注地看着肖重云,在谈笑间低头喝酒。 他突然穿过人群,走过去,一把抓住肖重云的手腕,将酒杯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杯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张文山猛地拽起青年的领口,扯过来,拉到一旁大理石柱子后面,冷笑:“你演,你真敢演。” 那一刻身下的青年眼底只有震惊:“演什么?” 张文山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透过深黑色瞳孔,能看透这个人的灵魂。 身体被抱住,柔和而清新的香气,那天肖重云用了香水,大约是自己调的,氛围把握得刚刚好。他扶着张文山,伸过脸脸在他鼻子下闻了闻,抱怨道:“哥哥,跟你说了八百年,应酬上不要喝那么多酒。实在不行我去挡一挡也是可以的,喝醉了再来找我就太晚了。” 他向身边一位漂亮的小姐解释:“没什么,我哥哥喝醉了,送他去休息。回头记得给我你的电话啊!” 最后是廖秘书送他上楼的。 张文山装作不胜酒力,踉踉跄跄走到楼上,才推开搀着他的秘书,恢复了正常地步态。廖秘书跟在身后:“大少,你心软了。” 张文山脚下一顿,面无表情:“我刚才喝醉了。” 张文山消失在楼梯的瞬间,肖重云便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他去的洗手间在大宅偏僻的位置,只有佣人才用,因此私密性很好。肖重云关上门,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显得苍白无助起来。他向洗手台低下头,将食指伸入喉中,抠了几下,然后吐了出来。 刚才张文山摔了那只酒杯,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喝了两口。 宴席上本来就没吃几口东西,吐出来的除了酒就只有酸水。肖重云吐到吐无可吐,才放水冲干净洗面池,拿清水洗了把脸。 “哥哥,我送了你一本诗集,”他撑着洗手台,看上去消瘦而孤独,“你还了我一杯毒酒。”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真心想赔你诗集啊。” 第34章 往事 雅舍的总部在上海,但是每年父亲生日前后,张文山都会在南洋长岛上呆一段时间,那时正好肖重云放圣诞节假期,也从学校回来,正好装一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门面。 头天晚上喝得确实多,张文山早上起床头有点痛,先远程处理了公司的事务,再下楼吃早饭。肖重云已经起床了,在楼下吃早餐。正是身体需求旺盛的年纪,青年吃得很简单,厨房煮的鸡汤细面,撒了几粒葱花,没有什么油水,远远看见他从楼梯上下来,便笑着打招呼:“哥哥,酒醒了?” 昨晚宴会上那一幕蓦然从脑海中闪过,连同他自己的软弱与失态,张文山脚下一顿。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佣人都出去了,连演戏的必要都没有。他突然失去了吃饭的兴趣,便一句话也没说,冷冰冰地擦肩而过。 都已经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回了一句:“醒了。” “下次别喝那么多了,”肖重云道,“吓了我一跳。” 张文山转身就走了。 没走两步,什么东西从背后扔过来,砸在他肩上。下意识用手一接,是个厚底玻璃的风油精小瓶子,晃眼看上去和外面买的没有什么不同。 “今年最新作品,”肖重云在身后笑道,“昨晚上调的,宴会专用,给你。” 张文山还有事情,便把瓶子往口袋里一装,头也不回地走了。车就停在大门口,廖秘书在车边已经等候多时了,拉开车门,附在他耳边:“大少爷,张老爷子今天想见你。” 张文山坐进车里,驶入吉隆坡如水车流中时,才想起那瓶劣质风油精,拿出来,拧开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气味冲出来,他皱起眉头,差点把瓶子扔出去。手机恰逢其时地响起来,肖重云的短信:“亲爱的哥哥,圣诞节礼物。” “下次场合上喝不下,就抹点儿,装醉回楼上去,让父亲自己收拾摊子。” 小把戏。 司机是他心腹,开车极其谨慎,大街小巷中兜圈穿行,确保没有跟踪尾随后,到了一条偏僻无人的背街。背街没有摄像头,鲜有人来,临街已经停了一辆没有拍照的黑色轿车。张文山下车,换乘黑色轿车,里面早已有前来迎接的司机。 他一个字没说,黑色轿车便发动了。与此同时,廖秘书发动那辆宾利,张文山的座驾重新驶入车流当中,仿佛主人还坐在车上。 深宅大院,只有围墙与红外线监控是最新的。 老人干瘪黑瘦,和很多长期呆在热带,从底层一步一步爬到顶层的契约华工一样。岁月与高温蹉跎了他们的相貌,而残忍血腥的生存法则又拿走了他们面部表情中最柔和的地方,因此坐在大厅正堂的八仙椅上时,像是从地狱里召回来的鬼魅。 管家报进来:“肖文山少爷回来了。” 张文山一路走到老人面前,低头喊了声:“外公。” 老人扶着椅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来来来,我的外孙!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 如果说张文山的父亲,肖隶,手里的肖家,是南洋一只血腥的巨鳄,那么张义蛟张家,便是吉隆坡沉睡的狮子。与致力于洗白的肖隶不同,张义蛟一直站在黑暗深处,走私,贩毒,拿钱买命,多少见不得天日的东西,都在这个深藏在城中的蜘蛛网中心交汇成网。虽然张文山按道理应该管眼前这位老人叫一声外公,然而父亲自小,便明令禁止他与母亲的娘家有来往。 苍老如树皮的手抚过年轻人俊秀有活力的脸庞,那天张文山穿了件黑色薄外套,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确实风姿俊秀,一表人才。老人脸上的冷酷稍微化去了一些,几乎算是愉悦的:“你真跟你妈一模一样。” 下一句话却带了寒气:“小廖说你下不了手。” 张文山垂手而立:“他还只是个学生,肖家早晚是我继承。到时候赶他们出去,扔个小香水公司给他,让那对母子可以安身立命,用不着特地杀人。” 张文山说前半句“肖家早晚是我继承”时,老人神色倒有些赞许,听到“安身立命”时,骤然青筋暴露,暴跳如雷!文玩核桃掼在地上,张义蛟扯过旁边的拐杖,一杖打在张文山腿上! “废物!” “愚蠢!” “妇人之仁!” 那一杖打得又准又狠,不像是羸弱不堪的老年人,张文山痛得皱了下眉头,一声未吭。老人打完把拐杖一扔,颓然倒回椅子上,胸口如陈年风箱,嘶然作响。他眼中的愤恨怒火并未熄灭,透过寒霜密布的脸显现出来。 “你知道,张家是不留废物的。这房子后面有块地,不成器的子孙都埋在那儿。” 话中的寓意不言而喻,寒意爬上背脊,张文山一言不发。 老人盯着他的眼睛,半响后叹了口气:“算了,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死了,我就绝后了。” “跟我来。” 张家的宅院建了数十年,当年是周边最大的房子,现在依然是周边最奢华森严的建筑。翻修了无数次,不乏与时俱进的享乐设备与款待来宾的休闲场所,然而主楼,依然是六十年前那栋。通往楼上的木楼梯,因为年成久而吱嘎做响,楼梯扶手上积了灰尘,说是平日少有让女佣上楼。 这也是认祖以来,张文山第一次上到主屋楼上。 二楼空着没有用,老人直接带他上楼第三层。楼梯拐角处摆着一盆兰草,看上去是细心打理过的。兰草旁边挂了副字画,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却没有下半句。 字的主人是学过书法的,笔迹极为潇洒漂亮,又带了女性的端丽,张文山就站住多看了一眼。 张义蛟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你母亲闺中时写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写给你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父亲。” 张义蛟年纪大了,又不让人搀扶,走起来颇为吃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旧钥匙,开了三楼一扇小门,示意张文山进去。 那是个女孩的房间。 粉红色的床单和蚊帐,白色梳妆台上插着一朵那个年代的,已经老化褪色的塑料玫瑰花。靠窗的书架上有口袋本的戴望舒的诗选,只有第二卷,没有第一卷,旁边是几本发黄过时的言情小说。书的旁边还有一个没有照片的相框,曾经有过照片,被人拿走了。木地板光可照人,想必常有人来打扫,既然张义蛟不让女佣上楼,想必是他亲自动手。 “这是你母亲的房间,”老人声音嘶哑,“她当年是个有才情的女子,字写得好,爱读诗。” 他走到窗前,推开白色蕾丝窗帘后的木头窗户,外面是一棵繁茂的树。 “当年你父亲追求她,每天就在这窗户底下给她写诗,折成纸飞机飞进来。当时我不知道那人是谁,逮了两次没逮到——如果逮到了,”老人咬牙切齿,“他当年就死了,谈什么回国,谈什么继承家族?” “女人结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的人听多了外面蠢话,要什么自由结婚,自由恋爱,可笑,”枯黄的手攥起来,手背的青筋一条条凸显出来,几乎要爆炸,“如果那时她听我的话,嫁个富贵人家……” 张文山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母亲的故事。 保姆,男仆,市井的流言——说他父亲肖隶,看上了张家大小姐。那时父亲是肖家一个不出彩的私生子,没有地位,谁也预料不到他后来会继承那个庞大家族。母亲是张家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继承人,眼看着要嫁别人,就不顾地位,和父亲私奔了。 彼时他们的感情已经有一些端倪,为了防止出事,张老爷子拿手杖“教育”过自己女儿,也拿枪威胁过,让女仆日夜守着卧室的门,结婚之前一步也不能出去。母亲半夜就从这个窗户外跳下去,顺着树滑到院子里。 具体怎么逃出去的不知道,后来传言说母亲跟着没钱没地位的父亲,吃了很多苦,最终却被抛弃了。 父亲回国发展,放任母亲在南洋岛上漏雨灌风的廉租房内,拖着一身病体,照顾他的儿子。直到有一天母亲去世,他才想起来,派人将张文山接了过来。 母亲的死对父亲来说没有起来任何影响,因为没过多久,他就从国内接来了漂亮温柔的新夫人。金屋藏娇不说,还把狐狸精带在身边,不知道跟谁生的儿子冠以家族姓氏,力排众议写在了族谱上。 张文山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和母亲在长岛廉住房吃苦时,父亲正在国内与温柔漂亮的狐狸精共同创业,热恋相拥。 直到母亲临终前,才来到她的病房,低头看仰卧在床上脸色苍白蜡黄的女人,问:“你想要什么?” 那时张文山太小了,现在回忆起来,大部分事情都是空白与模糊的片段。记忆的起点是父亲站在母亲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床前,问:“你想要什么?” 母亲在说话,他俯身听着,又交谈了一会儿。护士把他抱出门,不久父亲就出来了,弯下腰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文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于是就摇了摇头。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惬,心有山峦,”男人说,“肖文山,我是你父亲。” 第35章 初遇 “这是你父亲和那个女人干的好事,”张义蛟站在这间连时间都封尘了的房间里,嘶声道,“看看你母亲的字,看看她原本幸福的生活,看看,你看看……” “你能忍受让你母亲变成这样的人,坐享荣华富贵,并且拿走属于你的东西吗?” 不能。 “有罪就有罚,他们都应该死,”苍老的声音嘶哑道,“整个肖家是你的,去把肖家从你父亲那里拿回来。” 寒气一分分汇聚起来,沉淀在心底,张文山道:“知道了。” “你下不了杀手,我也不催你,以后肖家是你的,张家也是你的,自己再好好想想。你需要什么,尽管跟外公开口。” 老人送他出门,黑色的轿车已经停在张宅门口,司机拉开车门,张文山站在车边,垂下眼睛:“谢谢外公指教,我下次再来,您保重身体。” 张义蛟站门颤颤巍巍走过去,用力抱了抱自己外孙:“走吧。” 张文山没有立刻坐进车里,低声问:“外公,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当年母亲那么辛苦,您为什么没想过接她回来?” 老人猛然一震,手杖落在地上。他弓起身子,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直不起腰,胸膛像个老旧破败的鼓风机,简直喘不过气。管家立刻冲上来,一边扶着一边顺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张义蛟的脸色几乎可以用可怕来形容,他死死地盯着面前青年的眼睛,打量着那张与他女儿酷似的脸,嘶声道:“你是怨我吗?” “外孙不敢。” 张义蛟仿佛没有听到那句回答,又问了一遍:“可馨,你是在怨我吗?你怨我,你……” 愤恨从陈年的时光中溢出来,老皱枯黄的脸仿佛结了霜,他自顾自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仿佛突然想起了站在面前的张文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去接过她,她不回来。” 当年痴情如此。 张义蛟说完,就转身走回那个深宅大院。走到内堂门口时,站不稳,靠着旁边陪护女佣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 张文山回到肖宅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膈着,不舒服,伸手一摸,是早上肖重云给他的风油精瓶子。一般这种廉价的小东西,都是秘书助理随身带着,张文山想了想,推开廖秘书的手:“不用了,放我这里。” 他摇下车窗玻璃,问门房:“二少爷现在在家吗?” 以肖重云的习惯,现在应该在楼上看书,但也许出去了。把这种可笑的小玩意儿还回去,张文山想。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有一种预感,再晚,现在不还,也许再晚,就算是有人想从他手中抢,兴许他都不愿意给了。 为什么要对一个即将死去的,动感情呢?张文山摇头,就算年少的时候有过一些情谊与悸动,自从明事理以后,他便把这些感觉一一杀灭在心中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先心软的那方,就是一败涂地的那方。 “二少爷已经回学校了,”门房道,“上午十点李叔开车送他去的机场。” 张文山讶然:“这么快?” 肖重云从小就怕冷,去了法国以后一直抱怨冬天的鬼天气,以往一到这个假期就会立刻飞回阳光明媚的热带,一直呆到圣诞节假期结束才回去。 “就是,李叔也劝他多留两天,”门房殷勤道,“但是说是实验室出了点事情,非得我们二少爷回去。听说二少爷在他们学校,那可是非常有名气的……” 肖重云不在。 他送了自己一个圣诞礼物,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既然走了,那廖秘书备的东西,就暂时用不上了,张文山突然觉得很轻松,仿佛一座黑暗的大山,从肩膀上卸了下来。他想或许在他下次回来之前,都应该演一演慈爱的兄长,消除戒心,于是便给肖重云发一条短信:“收到,谢谢,会用。” 航班漫长,肖重云直到半夜才回短信:“好的,爱你哥哥。” 倒是敷衍的回复,不知道为什么,张文山心跳漏了一拍。 他清楚的记得,肖重云刚刚被带过来,还是个孩子,第一次用这个词的时候。那时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紧张,带人冲进继母的小套房里,唯恐那个女人扔下他跑了。当时来了一堆带枪的保镖,他才知道父亲在那个女人身边安排了多少保护的暗线。结果那是场误会,气势汹汹中,肖重云当众就哭了。 父亲就附在他耳边,道:“这是你弟弟,你负责去哄好。” 尚是少年的张文山便穿过人群走过去,抱起那个哭不停的白团子。后来整个房间都没有人了,白团子还在哭,调了半天电视又调不到他想看的动画片,张文山特别着急,就拿出了自己带在身上的诗集。 母亲当年看过的书,戴望舒诗选第一卷,保姆给他后,他一直随身带着。那时张文山心中,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弟弟,或许后者更重要,便把书递过去:“给你折纸飞机。” 光线暧昧的下午,他们折了满地的飞机,因为纸张很软,一架都飞不起来。张文山自己急得都满头大汗,小白团子走过来,抱住他:“爱你哥哥。” 肖重云小时候就像个白团子,萌萌的,整个家族都喜欢。只要给他棒棒糖,他就会对继母说,爱你妈妈,会对父亲说,爱你爸爸,对年轻的保姆的说,爱你漂亮姐姐。那是他第一次说爱你哥哥,后来说了很多年,已经形同一种简单的问候。 这就是简单的问候,和当年一模一样,张文山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能多想。 吉隆坡的夜色深暗,他坐在窗前,点了一根烟,却没有吸。烟头的火光明灭,一直烧到夹烟的手指,才被摁灭在烟灰缸里。 爱你哥哥。 爱你哥哥。 爱你,哥哥。 吉隆坡没有直达格拉斯小镇的航班,只能先飞到尼斯,再乘车回格拉斯小镇。十六个小时漫漫长途,到格拉斯时正是东八区时间凌晨三点,当地时间九点。长岛上终年炎热,法国却是寒冷的冬天,下了薄雪。 肖重云没有立刻回自己租住的公寓,而是去敲了一位前辈学长的门。 这个街区很安静,离学校与研究所都近,很多供留学生租住民居与公寓。肖重云敲开最远的那扇门,房东太太已经睡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美国人叼着根牙刷来开门,看见他退了一步:“肖,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回家去过圣诞节了吗?” “我是中国人,不太过这样的节日,”肖重云道,“这次专程回来找你的。” 美国青年惊恐地关门:“不不,我最近真的没钱还给你!你再等我两天……” 肖重云手撑着门板,挤进去:“我不是来要你还钱的。” 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包裹仔细的玻璃试管,里面看是空的,对着光线仔细看,底部有少许暗红色液体。肖重云将玻璃试管递过去:“埃文,你搞精细化学,能不能帮我查一查,里面是什么?只要你能查出来,我们的债务一笔勾销。” 埃文.怀特,某个著名实验室的新人工程师,因为泡女朋友找学弟借了一大笔钱,拔掉塞子,闻都没闻,立刻递还给他:“红酒。” “我知道,”肖重云,“我想知道的是,红酒里面还有什么?” 昨天宴会散场后,他跪在空无一人的大厅角落,费尽心思,只从玻璃碎片和酒渍中收集到这么点儿残酒。事后他把那一小块地方清理干净,手指竖在唇边,对打扫卫生的小姑娘微微一笑:“不许告诉别人,我今天帮你干活儿。”小姑娘脸刹那绯红,话也不说地跑了,肖重云这才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虽然实验与分析需要时间,他相信这位师兄的设备与才华。格拉斯的冬季很冷,因为临近圣诞节,随处可见圣诞树与装饰彩灯,安静地立在寒冷的街道上。肖重云的手插在口袋里,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只想尽快回到温暖的暖气中。 他路过一条小巷子,突然听见了中文。 现在有没有回家的中国留学生? 两边都是住宅后墙的小街,因为租客回家过圣诞节了而显得格外安静,虽然唯一亮着的灯光是昏暗的路灯,倒也看得清楚。几个身材高大,一身文身的留学生正在威胁恐吓,向年纪低的学弟收保护费,三四个被堵在巷子里的低年级学生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他在学校里听过这种留学生中相互欺凌的事件,这是第一次看见真事。 被围起来的是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其中一名清瘦的男生格外恐惧,向同伴说:“听说这群人真的很流氓,有学长不交钱被打骨折了的,不然我们……还是交一点吧……” 青年带着毛线帽子,皮肤有些苍白,说话特别弱气,不知道怎么回事肖重云有点怜悯。当年他初次来海外,也是这么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吃了不少亏,才有今天。 男生开始带头从钱包里翻钱,翻来翻去没有多少,几个人正相互凑着,眼看就要交钱了,肖重云走过去:“你们就这样认输了?” 所有人一齐在路灯下抬起头来,毛线帽认出了他,一脸惊愕:“你是……东方的肖?” 格拉斯的香水学校不止纪芳丹若勒,青年大概是同校的学弟,就更不能坐视不管了。肖重云走到那几个收保护费的留学生面前:“我已经报警了。” 为首的小流氓哼了一声:“又来一个送钱的。” “你在想,等警察慢悠悠地过来,你们已经拿好钱走人了吧?”肖重云对他笑道,“其实我刚才路过时,发现一辆巡逻车,就折回去顺便报警了。警察再慢,过来也就五分钟。” 话声没说完,小街那头突然想起刺耳的警笛声! 再霸道流氓的留学生,依旧是学生,办的留学签证,最怕被遣返。警笛一响,混混脸色都变了,拔腿就跑!肖重云乘机拉起毛线帽,招呼另外三个小朋友:“跑!” 混混往小街那头跑,肖重云向这头跑,两分钟就两不相见。跑了一段路,警笛声一直响,却并没有看到警车。肖重云气喘吁吁,弯腰捡起放在街道转角处的手机,看了一眼电池电量,关掉预设的警笛闹钟,教育学弟学妹:“凡事都要想办法,这么简单地就把钱给别人,未免太好欺负了。以前我早上起不了床看书,就给自己设这个闹钟,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毛线帽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你真的是,调制‘秘密’的东方的肖?” 三个混混跑了五分钟,没有任何警车追上来,其中一个胳膊上文了白虎的华人留学生,问另一个背上文了青龙,龙尾巴从脖子的领口露出来的同党:“孙方正,孙胖子,怎么办!老大被他学长抓走了!” 小青龙掏出手机:“赶快给老大打电话!我们去救他!” 他拨了半天手机,疑惑道:“老大把我电话挂了。” 五分钟后手机里飞进一条短信,孙方正转述道:“老大说再打电话过去,就回来揍我们。” 第36章 Nicolas 几位留学生都各自回了家,毛线帽因为跑的时候手被不知道哪来的铁丝划了一道,肖重云就顺道把他领回公寓,翻出药箱上药。 毛线帽大概是怕冷,高领毛衣的厚领子挡了一半的下巴,帽子又遮了大半个脑袋,就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特别乖巧好奇地四下打量。 肖重云问:“你叫什么名字?” “Nicolas.” 有些华裔,因为从小在国外生活,为了便捷,通常说英文名字,他也理解。纪芳丹若勒是六年学制,小毛线低他两届,在不同的导师与研究室,但相隔不是太远。小学弟听过他,言语之间特别向往:“学长,我以为你住的地方,至少应该有间专业调香室,一个香料储藏室,二十四小时恒温恒湿……” 这个房间是留学生中介帮忙租的,公寓楼的三楼,一室一厅带暖气,没有多少家具,用起来却也舒适。肖重云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住实验室。” “可是你是调制‘秘密’的……” 去年有一个香水比赛,肖重云的作品拿了一等奖。赛事虽然不大,但评委团规格很高,连带获奖作品都备受关注。“等你到了五年级,参与了真正的香水项目,”他笑着说,“就会知道校内的比赛和导师评价并不是那么重要。” 小毛线问:“那什么更重要?” “人,”肖重云找来找去,消毒药只有酒精,看那口子有点深,半瓶倒上去,“用你香水的人,他们的评价,是最珍贵的。” 小毛线惨叫一声。 肖重云这才想起学弟羸弱,赶紧拉起他受伤的手吹:“一会儿就不痛了,你可别真哭了啊。” 吹了一会儿,他问Nicolas,为什么如此这么简单就把钱交出去了。学弟告诉他,这边华人留学生中,有个叫青龙帮,专门找学弟学妹“借”钱,特别可怕。他从小娇养大的,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一经恐吓就把钱包递出去了。 “我家在我之上,有三个姐姐,都很宠我,从小就没有人凶过我,”他很委屈,“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父亲就说,我这样的烂好人,迟早会吃亏的,才送我出来留学,学调香。” Nicolas又说:“学长,我一直很喜欢你,谢谢你救我。” 他手机恰合时宜地响了,挂了又响,挂了还响。小毛线拿起来,若无其事地回了条短信,就关机了。肖重云问万一有要紧的事情呢,他笃定道:“肯定是同学问我抄作业的,没关系。” 长夜无聊,肖重云就顺手看了小学弟的笔记本,拿笔改了几处,又安慰教育了学弟一番:“我上面有一个哥哥,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也是被宠大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当年的纯真情谊,敌不过利益关系。你父亲说得对,自己不变强,去哪里都会受欺负。” 小毛线问:“你们长大以后关系就不好了吗?” “现在他恨不得我死,我也恨不得他死,”肖重云苦笑。他把学弟送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如果青龙帮还骚扰你,你可以来我这里,我平时周五下午有空。刚才我翻你的笔记本,有些想法很有意思,我们可以一起研讨。” 小毛线恋恋不舍地出门,手插在口袋里,走过两条街道,突然一道闪电从黑巷子里扑过来,直扑他身上!千钧一发之刻,消瘦苍白地青年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反手一个过肩摔,把来人甩在红砖路上! 他一脚踩在那人背上,咬牙切齿:“孙胖子,跟你说了不要打电话过来!不知道我和我学长在进行学术探讨吗!” 胳膊上文了只白老虎,虎背熊腰的男生委委屈屈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旁边的胖子:“周老大,是孙方正的手机!” 胖子站在墙根,一步一步蹭过来:“跟你说老大和我们不一样,是有学术追求的,我说不要打电话你非要我打……” 一打一抖中毛线帽就掉了,青年站在夜风中,挺拔入松,前额的刘海被冷风吹起来,竟然有些英气。仔细看,他其实只是清瘦,并不羸弱,只是目光暗沉时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城府。青年叹了口气,往自己租住的公寓方向走。 两个小弟跟在他屁股后面,左青龙右白虎。小白虎问:“老大老大,既然你学长回来了,肯定又要去图书馆看书,明天要我们去图书馆占位置吗?像以前那样,就占看得到你学长的位置。” “不用了。” “老大老大,那讲座的时候……” “不用了。” “怎么办,老大不要我们了……” “呜呜呜,老大不要我们了!” 尚在假期以内,肖重云闲来无事,第二天就去了图书馆,竟然遇见了一同来看书的小学弟。小毛线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隔着一根柱子,埋头苦读,不刻意看便很容易忽略。肖重云抱着一沓书过去,发现一处地方错了,就站在背后,越过肩膀往他的笔记指:“海藻浸出物确实能带来海边微风的感觉,但是不适应龙延香基,因此你要做海洋风的香水,基调选得不恰当。” 身下的青年几乎要跳起来了! 肖重云就在他旁边坐下去,看了一眼他的香方,从选材到数值指点了几句。他没觉得自己说了多少,夕阳却很快落山了。两个人一起出图书馆,各自道别。后来几日,他又在图书馆遇见了学弟,小学弟乖巧腼腆道:“其实我每次来都坐这个位置,同学会提前帮我占,学长你只是现在才发现。” “真巧,”肖重云道,“我每次习惯坐对面靠窗的位置,其实离得很近。” 有一次一起出图书馆,肖重云发现Nicolas本能地往他身后躲了一步,抬头就发现上次敲诈勒索,横行霸道的小混混堵在门口。两个混混都是学生,长得五大三粗,大概是年少出国缺少监管,不慎走上歪路。其中一个还挺胖,似乎想找他学弟说什么。 肖重云想管,Nicolas摇摇头,意思是算了。他就抬手摸了摸学弟的脑袋,示意他放心,然后走过去,站在两个混混面前。 肖重云每个字都说得轻描淡写:“我这个人,不太能打架,不过上次巷子里面,拍了你们几张照片。下次我要是再看见你们威胁我学弟,就拿到警察局去,请请当晚的证人。小朋友,钱是小事情,遣返就不好玩了。” 肖重云说完,就拉着学弟走了。 转身时小学弟从他身后探出来,对堵在门口的青龙白虎摇手指:“警告你们,下次再威胁我,我就报警。” 两人消失了很久,小白虎才回过神来,问尚处在震惊中的小青龙:“刚才老大是不是说我们威胁他?” “我们威胁他了吗?” “我们不是来给他送墨水的吗?” “老大不是发短信说钢笔没墨水了吗?” 可能是肖重云的威胁起了效果,那段时间再没有听到这个学生间的恶霸组织去做什么恃强凌弱的事情。这种学生之间的恶霸组织,如果抓住软肋,其实很好处理。自从堵门事件以后,Nicolas就常常来他租住的公寓里找他,有时候是请教问题,有时候是借书。 学弟似乎很喜欢他的书架,赞不绝口,时时登门,也不限于星期日下午。他虽然是借书,但是从来不拿回去,就坐在书桌前看,这次没看完下次再来。肖重云猜想大概是Nicolas年纪小,又一个人孤身留学,依然忌惮威胁他的小混混,觉得在学长身边安心,于是也从来不催促他。 常常是肖重云坐在躺椅上发短信,Nicolas在书桌前看书,坐姿端正,认真勤奋,颇为可贵。 时间久了他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确实很准,这位看上去谦逊有礼的后辈学弟,在调香上天赋颇高。丰富的嗅觉想象力,与生俱来的审美情致,可能因为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基本功略有欠缺。 肖重云在学校参加了一个叫“上帝之鼻”的社团,一直致力于东方香系的研究,很希望有人能和自己走在同样的道路上,于是就常常和学弟探讨。 “东方香系,你是说麝香吗?” “不是,”肖重云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扔给他看,“我是说真正的,属于东方的香气,不是阿拉伯人带给世界的幻觉——你听过‘中国香’吗?” 中法文混合的笔记,顶端写着香方的名字,是肖重云日常创香的记录。 “真正含蓄的,深刻的,穿越时光而温柔不减的,”肖重云仰躺在椅子上,望着有点发霉的天花板,仿佛看见了一个深远而光明的未来,“演绎中华五千年文化的,香气。” “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把把这个笔记本拿回去看,”他说,“看完了再还给我。” 有时候,肖重云也会和小学弟聊日常琐事,例如学校内外的香水赛事和业界最新动向,有一次便说到了去年他的参赛作品“秘密”。 “以前我不是好学生,”Nicolas说道,“经常翘课,成绩也不怎么好。倒不是课程艰深,就是对香水没兴趣。” 肖重云挺惊讶的:“你也会翘课?你翘课去做什么?” “带着朋友去打架——”他一秒钟改口,“不是,打架子鼓。” “挺有音乐天赋的。” “后来有一天打架——子鼓累了,全身都痛,散架了一样,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我靠着街边破墙坐着,正好闻到这种香水,才知道是评审会上发的试香纸,有人带出来了。我拦着问是谁的作品,他们说是这次比赛的获奖作品,叫‘秘密’,调香师是东方的肖。” “你用了柠檬和金盏花,青涩而隐晦。这种幽暗的香气,像是无数好与不好的往事被时间沉淀下来,一直沉淀到内心隐秘的深处,然后再酿成苦蜜袅袅升起。学长,可能对于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不错的创香,对于我来说——是深渊中的理解和救赎,有人伸手拉了那么一把……” “肖学长?” 肖重云靠着椅子上,专心致志地拿手机发短信,食指竖在唇上:“嘘,有点事情。” 短信是做精细化学的美国人师兄发过来的,红酒鉴定出来了,具体成分稍后用邮件发过来,先发了一条短信:“红酒里验出重金属成分,微量,通会导致常慢性中毒。这种物质特定条件下溶于水,很难检验出来,我借了隔壁实验室的设备才发现。肖,你从哪里拿到的东西?” 屏幕上的字很清晰,肖重云读起来却很艰难。他其实早做了心理准备,进行了准确地猜测,但是当事实压下来时,依然如同山崩地裂,痛苦异常,粉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手机恰好响了,另一条短信进来,发件人是张文山。 张文山的短信向来简短:“法国冷,让人给你寄厚衣服过来,记得收。甚念。” 肖重云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几乎抓不稳手机,过了很久了才一个字一个字敲短信,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谢你,亲爱的哥哥,我也想你。” 第37章 甚念 张文山只是做一做慈爱兄长的样子,本来不想发甚念两个字,短信发到最后,鬼使神猜地打了上去。 肖重云在做什么? 那日闲聊,他是这样问自己的:“哥哥,你遇到过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以后,他失望地耸肩:“我也没有。” 那个场景,以及落在青年身上温柔的阳光,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的映在张文山眼底,如同细腻的电影画面。偶尔闲下来,就会不受控制地翻出来,一帧一帧回放。张文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无数次回味这个场景,就像黑暗中的人尝试有毒的禁药。 “我也没有”——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还单身吗? 他深知这位名义上的弟弟在香水上的天赋,远远超出自己,也深知他在遥远的欧洲,获得的极高评价。这样男人,难道没有姑娘追吗?他有没有——有没有和别的姑娘,上过床? 张文山突然强行把思维掐断了,就像瘾君子以极大的毅力,掐断自己最后一口毒品。再往下想,就是肖重云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他无法想象出他怀中的姑娘,但是知道只要自己闭上眼睛,一定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张文山知道,按照他与张家的协定,有一天自己会亲手将这个人,连同他冰凉的尸体,一同埋葬进幽深的坟墓里,可是他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与绮想。 或许肖重云死后,他会把这种罪恶的绮想藏在心中,背负一辈子。 因此他没有意识到,就把甚念两个字发出去了。 几乎秒回的短信,像是在心中拿小锤子敲了一下:“谢谢你,亲爱的哥哥,我也想你。” 爱你哥哥。 我也想你。 他猝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出了门,往肖宅深处,继母的小套间走。小别墅依然有层层保镖,门口的那位是他的人,张文山问得很直白:“夫人在吗?” 他从来不管那个女人叫母亲,就跟着外人一起喊夫人两个字。 “回大少,出去了,好像是去市场买花。” 自从父亲准许继母自由活动以后,就常常去花市,只是每次身边必须跟两个人。她喜欢花,但是不爱花店里颜色鲜艳,毫无香气的玫瑰与百合,总是自己去当地市场,挑当日新开的花束,再带回家。 “哦,”张文山点点头,松了口气,“我想着法国冷,重云还在长个子又不爱买衣服,就比着他的尺寸让人做了两套寄过去。如果夫人有什么要一同捎的,托人告诉我。” 他边说边往外走,年轻的保镖跟在身后送了一段,直到四下无人,才谨慎地开口:“大少,前几天二少打电话回来过,没有打给夫人,打给的他相熟的女佣。有人听到了那通电话,听奇怪的。” 这个家庭眼线遍布,张文山很早就学会了这种获取情报的方式:“说什么了?” “说想喝家里煮的红茶了,让把夫人早餐的茶分一杯,冰好找个能送液体的公司空运过去。” 张文山皱起眉头。 肖重云在怀疑吗?可是他从来没有动过继母,肖重云无从疑起。不过他从小就在特别的地方很娇气,也曾经指定要吃某个牌子的冰激凌,必须在某家店买,因为那家店旁边有一棵开花的树,香气他很喜欢。如果冰激凌从保冷箱里拿出来,闻不到喜欢香气,他就知道保姆省事换了家,会哭大半天。 张文山勉强能分辨,应该是广玉兰花,大概是运送原料和加工制作时就在窗边,因此染了微不可查的荷花般的馥郁芳香。那种香气除非是经过专业训练,否则不可能察觉,因此从那时起,他就发现这位弟弟有着天才到可怕的嗅觉能力。 这种天才,让人既嫉妒,又向往。 就好像美好的东西,让人既想打碎,又想占有。或者通过将它打碎,摧毁,磨灭,来达到拥抱,独占,亲吻的目的。 爱你哥哥。 我也想你,哥哥。 张文山仰起头,闭上眼睛,然而无法摧毁脑内诱惑地魔音。 这是暗示吗? 当然不可能,这只是简单的问候。 可是万一是暗示呢? 他能给我什么,换取我的退让?我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让我足以放弃这份庞大的家产和沉重不堪的恩怨情仇? 我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张文山摇摇头,不对,是我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这个东西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但是从来不敢面对。少年的时候,这样的心思是亵渎,一个人无法对自己亲身弟弟产生如此龌蹉可怕的绮思,因此他刚刚萌芽他就藏在了心理。后来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可是杀母之仇,这个人也难逃其咎。面对那个眉如春山眼如星辰的少年,他只能将那份可鄙的,自私的,不敢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秘密,转化为刻骨恨意,每一次冷脸相对,就加深一份。 而现在,站在血腥冷酷的格斗场上,他也无法对这个对手低下头,单膝跪在地上,捧上一束玫瑰花,说我把我的心给你,连同我的生命与财富,只求你看一眼我那颗不可见人的内心。 因此他只能通过打碎,摧毁,磨灭,来拥抱,独占,亲吻。 晚上的时候,他又收到了肖重云的短信,大约是抱怨法国冷,实验室项目的同学笨手笨脚,催他寄衣服。 “也不用特地花钱定制,”肖重云在短信里说,“哥哥如果你还有旧外套,寄我两件就成。” 张文山回复:“不会冷吗?” “不会,小时候常常穿你的旧外衣,挺暖和的。” 廖秘书端咖啡进房间时,正逢张文山把摔东西。一封镇纸越过他肩膀,砸到门板上,一声巨响。张文山眼底带血丝,看着端着托盘,呆若木鸡的秘书:“如果有人对你说,愿意穿你穿过的旧外套,你会怎么想?” “……” “还送过你一本旧诗集。” “她说过想你,喜欢你这类的话吗?” 张文山咬牙切齿:“说过。” 廖秘书摸不清大少的情史,小心翼翼,唯恐哪个词用错了:“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觉得她在勾引我,暗示想和我上床。” “滚。” “大少……”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滚出去,给我订张回国的机票,”张文山寒气森森,如在地狱,“顺便在尼斯蔚蓝国际海岸机场转个机。” 具体负责订票的小哥想了很久都想不通,为什么大少爷回大陆,会去法国转机。这分明是两张机票,怎么才能算行程中转。 肖重云发现,那个叫青龙帮的留学生混混组织已经很久没有事情传出来了,与此同时,他的小学弟越来越阳光开朗,并且十分自来熟。虽然每周登门还是彬彬有礼,一口一声肖学长,但是竟然会带几样蔬菜和一斤牛肉,还能煎出一个心形的荷包蛋。肖重云把这个变化归结于学弟在自己的开导下终于走出阴影,变得积极乐观,认为是件好事,也就没有太在意。况且那段时间他整个人意志消沉,心绪不宁,也没有什么心思看学弟展示厨艺。 Nicolas问他:“肖学长,你怎么了?” 窗外下着小雪,棉絮一样的雪花从铅灰色云层中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肖重云觉得冬天太重了,像一床冻僵的棉被,冷冰冰地压在人胸口上,透不过气。房间里暖气虽然足,可是心底终究是冷的,于是就抓住了最近的一团火。 小火苗纯洁无辜,什么都帮不了他,可是肖重云还是说了:“我说过,我和我兄长,相互都恨不得对方死。”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恨他,平心而论,小时候他对我不错,我曾经真心把他当哥哥,”他闭上眼睛,慢慢开口,“可是人长大了,就得面对利益。我的家族为了发展和壮大,从来不允许财产分割,因此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继承家业。我倒不是想继承什么,小时候还曾经私下写过一份放弃继承权申明书,但是后来我把它撕了。” “为什么?”Nicolas问,“肖学长,你缺钱吗?” “现在父亲当权,我不缺钱,只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必须保护我母亲。”肖重云自嘲得笑,“你叫我肖学长,其实我自己都不太确定,我是不是姓肖。或许我应该姓别的,但是我妈没告诉我。” “小时候我妈一直跟我说,我爸很早就生病死了,死于一种叫人品差的绝症。后来有一天,很多人到了我家,把我们接到南洋一栋小别墅里,我现在的父亲出现了,让我叫他爸爸。保姆向我解释,他之所以让我叫他爸爸,是因为他娶了我妈妈。” 从小肖重云就觉得,天上掉下来的父亲是个好父亲,因为他会陪母亲看书,亲手给她泡茶,按摩,选唱片碟,陪她种花,做菜,调香,并且愿意动用家族的力量,去大洋彼岸调一种产量稀少,贵过黄金的香水原料,只为博喜欢香水的母亲一笑。他也会给自己读故事书,弹钢琴,把小时候的自己抱在膝盖上,说一些有趣的笑话。 原本肖重云以为这是对母亲的爱情,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那是软禁。 而在母亲之前,曾经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女人,因为父亲的移情,被伤害,被抛弃,最终病死在某家医院里。这个人就是张文山的生母,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叫可馨。 “哥哥其实很恨我,”肖重云沮丧道,“很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他知道了真相,从此对我……判若两人。以前我以为这种恨意会随着时间消逝,直到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想杀我。他不容许我活着,当然也不容许我母亲活着。没有财产,就没有保护她的盾牌。当哥哥继承家业以后,母亲身边所有的保镖都会被撤去,那时,你猜会怎么样?” 那时他们将承受来自张家的恨意,和来自兄长的恨意,而任人鱼肉。 可能一杯毒茶,就能结束多年的恩怨。 小学弟天真单纯:“那学长,你试过和解吗?” “我一直在低头,试图做一个合格的弟弟,”肖重云冷笑,“可是有用吗?我以为只要低头,示弱,足够谦卑与无害,就能逃过这一劫,可是他还了我什么?他还了我一杯毒酒!最可笑的是,我竟然心存侥幸,托人检测……” 那天学弟带了红酒来,说是什么菜要配红酒,肖重云没有什么胃口,就只喝了酒。学弟大概不太会选酒,后劲有点大,到后来他就躺在椅子上,睡了过去。肖重云只觉得房间很暖和,醒来时学弟已经不在了,窗外小雪也停了。 他坐起来,往窗下看去,正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高领风衣的男人,提着一只行李箱,顺着街道,踏着积雪向公寓这边走来。片刻后门铃响起来。 肖重云以为自己睡迷糊了,就又看了一眼,的确是张文山。 第38章 我也想你 门铃响了三声,就停了。 肖重云没有穿好鞋子,摔摔跌跌地冲到门口,没有开门。 他站在冰冷的门板后面,假装自己不在家,希望门后的那个人能够发条短信,转身离开。任何时候他都能够合格地出演一位阳光温顺的弟弟,然而这时不行。刚刚挖掘过内心的痛处,伤口还血淋淋的时候,他实在无法做到。 肖重云在门后站了很久,久得他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而门外再无一丝动静,才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进而放心大胆地打开。 张文山还站在门外,箱子放在脚步,提着一只保温杯。 肖重云差一点没站稳,退了两步,撞在鞋柜上,痛得眉毛皱成一团。张文山静静地看着他捂着被撞的地方,然后又把散乱的鞋子一一放好,以不知道什么借口解释为什么不开门,然后一步跨进去。 他把风衣脱了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将保温杯放在靠窗的书桌上,转过头看自己的弟弟:“有人说你想喝家里的红茶,正好我要回国,就顺道给你到了一杯来。这边冬天冷,所以我带的热茶。你的冬衣在箱子里,新作的。” 张文山拧开保温杯,把红色的液体倒进最近的一只玻璃杯里,递过去:“给你。” 肖重云没有立刻接过来。 那一瞬间他大脑转得飞快,从师兄的化验报告,到中毒反应,毒发进程,通通过了一遍。雅舍总部在上海,张文山是从长岛飞国内,怎么可能“顺道”来法国。他是专程来这里,送自己这杯热茶的。 他知道我知道了吗? 我要让他知道,我知道了吗? 一切都在一念之间,最后闪过的念头是师兄的话。这种毒会缓慢损害人的肝肾器官,累积导致衰竭,温柔的地方在于,喝一口不会死,第二口也不会。 于是他笑了笑,把红茶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谢谢哥哥。” 房间里摆着几张椅子,张文山却没有坐。他就站在那里,目光暗沉地看着他,在肖重云低头喝茶时开口:“圣诞快乐。” 肖重云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圣诞节。 西方国家,圣诞节应该是家族团聚,唱圣诞歌,共同欢度的节日。这是时隔很多年,张文山再一次向他说圣诞快乐。上一次时因为他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具体哪一年了。 那一刻肖重云想背水一战。 他站了好一会儿,整理思绪,然后开口:“哥哥,我们和解吧。” 肖重云端着那只玻璃杯,里面漂洋过海带来的红茶,还冒着热气。他就低头,一口一口地喝茶水,实实在在地吞咽下去,然后抬起空杯子:“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如果我把这杯茶喝了,我们能和解吗?” 肖重云说这句话时,声线里几乎带着破碎的哀求。这是他第一次婉转地表达当年的事情,展现出一种退让的姿态。张文山听出了话音里的绝望,然而无法理解这种绝望,因为最终放弃的,认输的,跪在地上的人是他。肖重云赢了,他是胜利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享受自己从长岛上带来的热茶,向自己提条件,只因为一条甚至没有挑明的短信。 重新站在这个人面前,他又强烈地感觉到了那些被他压抑的,扑灭的,无视以及抹杀的情绪,几乎无法控制。 然而不是所有的退让,都要大张旗鼓地表现出来,张文山问:“你想要什么?” “我不要肖家财产,我只要安身立命。” “还有呢?” “如果有一天父亲归西了,我要求能够安全地带着母亲离开。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张家的势力,都不会伤害她。” 肖重云在委婉地暗示,他知道自己于张义蛟的关系,起码察觉到了一点端倪。这是一个谈判,而张文山假装自己处于上风:“你在求我,你能给我什么?” “我的继承权。” 他还想说什么,一瞬间来不及了。猛然被推倒在墙上,背部撞上坚实的墙壁,后脑勺哐当一声。疼痛掩盖了其他感官,而昨夜的宿醉又让身体反应变得迟缓,因此肖重云花了数秒钟,才看清张文山近在咫尺的眼睛。张文山眼底如有深夜,看不到一丝的光明与喜悦,甚至带着某种自我厌恶与自我痛恨。他慢慢俯下身,嘴唇几乎贴着肖重云耳廓,鼻息落在他脸上:“为了你这个条件,我必须背弃信仰,断绝与母亲家血亲的联系,甚至放弃巨大的财富——而你就出让一个本来不属于你的继承权?”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肖重云沉默着。 “我爱你哥哥,我想你哥哥,你看看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那一刻张文山所有的线底线土崩瓦解,他把一颗心,赤裸裸地,鲜血淋漓地挖出来,强迫面前的人看,“我也想你。” 那是个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最后,肖重云明白了话中的含义。 占有与欲望,这是他对面前男人进行的全部解读。这样的解读与他的预期相隔甚至,甚至让他感到恐惧。打破沉默的的震动的手机,在长裤口袋里,响了三声。这个短信铃声是他特地设置过的,给一位重要的朋友。 是美国人师兄的短信。 上一份检测报告出来以后,他多了一份心,打电话给家里信得过的女佣,让想办法递一份母亲的早茶过来。理由想得拙劣,但是茶终究是曲折地送到了。那份红茶他也拿给了埃文.怀特,现在的短信,应该是检测结果。 肖重云把手机勉强拿出来,向张文山解释:“研究室的事情。” 下一秒钟仿佛冰水当头淋下,短信内容一眼就能扫完。母亲的早茶里,检测出了和红酒中一样的物质。量很少,长期服用才会显现累积效果,等发现时,就太晚了。 张文山,他真的,下得去狠手。 原本肖重云以为,这件事最先针对的是继承权,只要他回学校,远隔重洋,母亲就是安全的。毕竟她身边有那么多暗线,那么多保镖,可是张文山的势力在这个家庭里根深蒂固,必定有他能买通的人。 他没喝成那杯红酒,可是母亲每天都喝早茶啊。 那种寒意,几乎冻到了骨髓的最深处,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与退让的平台。想必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绝望的,因此张文山说,几乎是在安慰他:“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大的对立,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母亲不利。” 骗子,这个骗子。 “你不要太过于担心。” 彻头彻尾的骗子。 再弱小纯良的动物,被逼到绝境,也会被背水一击,露出自己凶恶而狰狞的一面。虽然这种来自弱者的凶恶和狰狞往往如同小鸟炸毛一样,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肖重云不是弱者。那一刻他心如止水。 毕竟一场考试,当你知道所有正确答案和评分标准时,考场上的紧张与恐惧就消失无踪了。或者是当你已经完全接纳了最坏的结果时,就容易破罐子破摔。 第39章 交易 他想过张文山对他抱有的恨意,猜测过这种恨意的原因和深度,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恨意中竟然包含着欲望。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肖重云迈出那一步时,其实心如止水。 他熄灭手机屏幕,把它收起来,仿佛刚才收到的就是一条同学间稀松平常的短信,然后回视了张文山幽暗的眼眸,摇头:“哥哥,不是这样的,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肖重云神情几乎是悲伤的:“我没有这种意思。” 张文山猛然一震。 在那个由威胁与压迫构成的空间里,张文山的脸突然变得苍白,那瞬间他神情里甚至有一丝惶恐与动摇,肖重云觉得,那应当是错觉。 他嗓音里透着黯哑:“你在说谎。” 衣领被拽住,脖子被勒得剧痛,一瞬有些缺氧,张文山附在他耳边:“想想你说过的话,没有这种意思,你怎么说得出口?” 话语从牙齿缝里蹦出来,句句带着寒气,像是一把刀,一个字一个字把面前的人凌迟致死。肖重云努力回想自己发过的短信内容,逼迫大脑运转,从过去那些讨好与示弱中,寻找暧昧的蛛丝马迹,然后吸了一口气:“哥哥,你知道我没有。” 张文山默不作声。 “哥哥,我只是想,如果你有一丝念旧情,说不定就会放过我。”肖重云低声道,“你误会了。” 张文山的手遂然松开,空气重新灌注进肺里,肖重云手撑着墙壁,努力站直:“让你误会,对不起。” 面前的男人抿着嘴唇,没有表情。冬天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像博物馆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蜡像,带着室外的寒意,浸人骨髓。这个做法太冒险了,肖重云不敢想,如果接下来的谈判破裂,会是什么后果。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掌,指甲掐进肉里,心理上形成了一种防御的体式。如果这时,张文山给他一耳光或者打他一拳,都在预料范围以内。万分之一秒间他甚至考虑到面前的男人带了枪,如果枪管抵在下颌上,自己将会做怎样的选择。 然而预料中的任何后果都没有发生。 张文山只是这样站着,静静地看着他,隔了很久点点头:“那是我误会你了。” 他弯下腰,打开放在脚边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两件新制的冬衣,叠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重新提起箱子,直起腰:“是我自作多情,你当我从来没有来过。” 平心而论,张文山的脸算得上英俊,只是因为气质中带着一股忧郁,而让人第一印象感到阴沉深暗。此时他毫无表情的脸,反而将肖家典型的轮廓体现出来,竟然如同画室里的雪花石膏雕像一样耐看。他提起行李箱,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前时不知道为什么没踩稳,左脚绊到了右脚,险些站不住。 门锁生锈老旧,他试了几次才打开,握住把手回过头,没有回头:“红茶好喝吗?” 那杯茶已经被喝尽了,玻璃杯里没有留下一滴余水,肖重云无法再去鉴定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是他清晰地知道,母亲的早茶里,已经被人参杂了春药。他可以打电话让母亲不喝早茶,可是一个人能够一直不喝热水,不喝汤,不喝咖啡,不摄入任何液体吗?只要你喝水,危险就如影随形。 “红茶好喝吗?” 这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与暗示,肖重云浑身发凉。他狠狠地掐住手心,靠着猛然迸发的痛感驱散这种寒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正常:“好喝。” 张文山点点头,拉开门:“喜欢就好。” 只有一步,他就跨出这个房间,肖重云冲上去,从身后抱住正要离开的男人,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哥哥。” 肖重云比张文山瘦,这个拥抱并不用力,可以轻易挣脱,但是怀里的男人没有动,身体明显地,僵住了。 他就一动不动地站着,让肖重云从身后抱住他。 “哥哥,”肖重云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深思熟虑过,无比的郑重,“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无法面对世人的流言蜚语,也不够坚强。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忘掉过去,和我一起离开肖家,去一个新的地方,从零开始,我会认真考虑。我们可以从一个小的香水公司做起,白手起家。” “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没有世传的仇恨能够束缚我们,没有人能对这种关系品头论足,我们每一分幸福都是自己挣的……” 这个条件非常重,远远胜过了之前肖重云的退让条款,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答应。只是那瞬间,他赌了一把,赌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欲望的深度。他不会相信这个人做出的任何承诺,说出的任何话语,但是他想诱惑张文山,让他哪怕在诱惑下是装,去做一件事情。 当你决定接受一件事情的时候,最明智的做法是展现出拒接的姿态,把希望放在失望之后,将毒药藏在玫瑰的花蕊里。因此肖重云先全盘拒绝,再重新提出新的条件。 条件可以一步一步退让,姿态可以一点点降低,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张文山一眼就看穿了话中的意思,语气甚至没有一丝起伏:“你是在引诱我,和你一起私奔。” “是。” “你觉得,离开了这个家庭,就离开了过去的束缚。” “是。” “你在用自己做筹码,置换我的全部财富。” “如果你觉得我值。” 肖重云在等反驳,嘲笑和重新谈判。 然而张文山只是冷笑一声:“我觉得你确实可能值,让我考虑一下。” 张文山的确是来转机的,或者说他两张机票间隔时间非常紧,当天晚上就驱车去尼斯,很快这边中文版的报纸就报到了雅舍董事长在内地某个一线城市部署新项目的新闻,看时间是刚下飞机的下午。 与张文山不同,肖重云的日程表就轻松很多。圣诞节后不久,学校复课,他往返于实验室和教授的讲座间。他参与了很多上市香水的项目,也有一些待发表的论文,连偶尔指点小学弟时,都拿着转头本查资料。 Nicolas问他:“肖学长,你最近看上去不太一样。” 肖重云笑着问他:“哪里不一样?” “好像在赶着把一辈子的事情都做完,”小学弟很委屈,“我找了你好几次,每次都在实验室,就像现在不发表论文,以后就没有机会发表了,现在不尝试新的创香,以后就没有机会尝试了,现在不……” 肖重云打断他的话:“前几天我在图书馆还书,看见上次那两个小混混守着你常坐的位置上,他们没再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Nicolas摆手,“这样的恶霸组织就是欺软怕硬,被肖学长教训以后老实多了。我最鄙视这种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不认真学习,浪费家里钱财的二世祖了。学长学长,你在切什么我来帮你——哎哟卧——!” 肖重云在切一段香料,小学弟手一伸过来,正好在刀口下,当即就见血了。伤口虽然小,消毒却不容忽视。肖重云起身找药,又只有酒精,学弟一听鬼哭狼嚎,他只好叹息一声,拉起小学弟受伤的食指,低头吮伤口。 小时候母亲教的土方法,唾液酶有杀菌作用。 效果倒是很好,吮了一会儿小学弟不叫了,只是还是可怜兮兮地喊痛。 肖重云把那根只有个小口子的手检查来检查去:“哪里还痛?要不要再帮你吮一下?” “谢谢肖学长,不是那里,也不是这里……是这里,对就是这里痛,”小学弟摸着自己胸口,满脸期待,“学长我心痛,能不能……” 肖重云冷漠地转身找酒精:“不能。” 肖重云的实验室在纪芳丹若勒一号教学楼的底层,采光极好的玻璃窗,晚上橘黄色的灯光亮起来,从外面看得一清二楚。两个小混混蹲在墙角,盯着实验室温暖的光线,窃窃私语。 小白虎问小青龙:“老大刚才是不是哭了?他不是上次脑袋被门夹了个包,都一声不吭,特别牛逼的吗?” 小青龙:“老大怎么被门夹了?谁夹的我们去揍他!” “那次他躲在门口偷听学长打电话,学长边打边推门出来不知道,用力过猛,老大就被门拍到后面墙壁上了。当时额头就起了特别大的包,硬是撑着一声没吭。” “老大真可怜。” “可怜个屁啊孙胖子!”小白虎道,“他后来去跟他学长说,那个包是我们揍的!在学长家蹭了整整一天饭!你敢揍老大吗?你敢吗?” 实验室只有工业酒精,肖重云翻了片刻作罢了,短信声突然响了起来。发件人是张文山。圣诞节的见面以后,他又给张文山打过电话,都是接起来直接挂掉,他原本已经有点心灰意冷,打算另立方案。 张文山没有提条件,也没有说考虑结果,只是发了一个地图定位来。那个位置肖重云查了查,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气候温暖,盛产香料,岛屿的航线非常丰富,交通出行都很方便。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第40章 珍贵的短信 廖秘书发现,最近张文山心情似乎特别好。 正是年底,事务繁忙的时候,每天都是开不完的会议和看不完的文件,常常应酬到深夜。以往张文山工作到太晚,会让廖秘书打电话,直接叫情人到家里等,这次回国以后,他把那几位花钱养着的小娇娘关系断了。分手费给得很大方,直接打在对方账户上,然而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哭着敲门,别墅的门却再也敲不开了。 他原本以为是张文山口味腻了,可是从那之后,也没见他找新的姑娘,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忙得不可开交。 偶尔空下来时,就坐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上海林立的高楼和冬日阴冷的天空抽烟。点了却忘记抽,香烟一路燃到手指,痛得松手,烟头就在昂贵的地毯上烫出一个洞。 廖竟成最开始觉得,张文山最近阴沉得可怕。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张总阴沉沉地把前台妹子叫到办公室,问她年假的度假安排。 前台小姑娘以为自己年假要泡汤了,战战兢兢:“张总,我的休假申请不是通过了吗,昨天订了去巴厘岛的机票……” “我看到了。” 小姑娘当然没想到自己给人事部的休假申请书会在大老板手上,连带着廖秘书都愣了愣。廖竟成甚至对这位新入职的姑娘心怀同情,年后修年假的员工千千万,为什么就她被挑麻烦。 张文山却问:“昨天食堂吃饭时,听见你对同事说,做了个最美海岛的旅游攻略,十多个岛最后挑了这个。” 那个攻略是上班时间做的,前台小姑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恨自己当时眼瞎嘴贱,没看见大老板路过。她垂头丧气站在那里,想着现在退机票要损失多少钱,只等总裁一声令下,立刻哭得梨花春带雨,做一次最后的挣扎。 大老板却没有计较她上班摸鱼:“哪几个岛风景最好?” 小姑娘报了几个。 “气候温暖的有哪些,我有个……同伴,特别怕冷。” 小姑娘又报了几个。 张文山低头在申请表上签了名字,递过去:“我要看你的攻略。” 前台妹子拿着公司历史上第一次由大老板签字的年假申请书出门,神情还有些恍惚,觉得大老板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可能这么平易近人,不耻下问。 这件事让廖秘书觉得,张文山内心其实是喜悦的。他谨慎地问:“张总,您是要去海岛休假吗?要不要我提前安排行程?” 张文山却摇头:“看看而已。” 他一口一口喝秘书泡的咖啡,又说:“不想被人放鸽子。” 廖秘书心里犯嘀咕,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张文山如此上心,断了和所有情人的联系,竟然还没换到一个确定的关系。不过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张文山在雅舍运转制度上的改革。 他提拔了一些人,解聘了一些人,动了一些人的利益,分给另外一些人。年底是破旧立新的好时机,改革制度,立下规矩,推进革新,可是破旧在年前,立新在年后,现在才新历一月,张文山似乎有点操之过急。 后来廖秘书渐渐觉出味道来,张文山在简政放权。 他是个习惯把所有权利握在手中的男人,然而按照现在的制度改革下去,有一天即使他不在公司,雅舍也能够依据既定的制度,一成不变地运转下去。按照张义蛟的计划,张文山早晚要继承肖家,甚至他母亲的张家,家业庞大,不可能永远被一家公司束缚,因此放权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时机挑在现在,却焦躁得有些耐人寻味。 张文山确实很焦躁。 他一个人坐在落地窗面前,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的场景,和肖重云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你愿意忘掉过去,和我一起离开肖家,去一个新的地方,从零开始,我会认真考虑。我们可以从一个小的香水公司做起,白手起家。” “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没有世传的仇恨能够束缚我们,没有人能对这种关系品头论足,我们每一分幸福都是自己挣的……” 放弃仇恨,各自都退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张文山知道,他要的并不是兄弟和睦,海阔天空,他要的是肖重云做的承诺。他是认真说这段话的吗?他现在反悔了吗?他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他愿意试着……试着接受这段长久以来折磨自己的感情吗? 如果自己真的跪在地上,捧上那束玫瑰花,会被他弃之如敝屣,无情嘲笑,然后踩在脚底下吗? 家里那个给红酒下毒的女佣已经被他让人送走了,这个人肖重云以后一辈子都见不到,可是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自己曾经下过这样的狠手,会断然离开吗?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不,他不知道。 如果他已经知道了…… 那他就不会喝那口酒。 思考当中,正好肖重云的电话打进来,张文山突然失去了接通的勇气,就按了挂机键。生怕接起来放在耳边,是肖重云变卦的消息——对不起,那天我太冲动了,你不要当真。 或者是,我已经知道你和张家联手做的事情了,我们就此别过。 连张文山自己都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答案的情况下,开始进行公司改革。这个改革打着简政放权的旗号,以骗过父亲以及张家的眼线耳目,其实是为了自己有一天能和那个人一起离开。他甚至已经进行了一部分的资产转移,这样即使真的白手起家,也不至于让肖重云吃苦。 张文山最终选定了一座海岛。 他用短信将岛屿的位置发送过去,打了很长一段话,删成了一行字:“你觉得这里地方怎么样?” 短信发出去的瞬间,时间就变得格外漫长。他喜欢海岛吗?或许应该征求他的意见,而不是直白地选定地点。从小这个人心思就格外敏锐,或许这样做不够尊重他的意志。但是意志,为什么要尊重一个自己恨了那么多年的仇人的意志? 这个答案简单明了,张文山心里清楚得很。因为你对一个恨了很多年的仇人,抱有长达数年的,无望的感情。而这种感情,竟然得到了一个原本不可能的,名为希望的果实。 如果他拒绝我,张文山想,我能理解。 肖重云回复得很快,相隔只有一分钟。 他只写了一行字,拒绝了张文山的提议:“我不喜欢岛,不爱吃鱼。” 廖竟成推门送文件时,正好看见张文山低头,虔诚地吻了吻手机屏幕。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屏幕上究竟是什么内容,只看见张文山眼睛闭起来,嘴唇碰在冰凉的机身上,如同亲吻一个遥远的恋人。 肖重云收到张文山短信时,正在给小学弟止血,突然就盯着手机屏幕,僵住了。Nicolas问他:“学长你怎么了?” 肖重云没有回答。 他背脊发凉,大脑却飞速运转。大概是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不用见面,只是看见张文山发来的短信,就浑身僵硬,寒气刺骨。 他记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承诺。 可是那个承诺的确是漫天要价,张文山却没有落地还钱。风景优美,游客众多的海岛绝不是最佳的选择。他给出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条件,因此想要一个隐秘的地方。 肖重云很快回了短信,收起手机,向小学弟解释:“哥哥的短信,约我去决斗。” 小学弟一瞬表情特别担心:“你拒绝了吗?” “没有,我答应了,”肖重云就笑着伸手揉他头发:“我会活着回来。” 那条信息以后,张文山隔了很久才回复,就两个字:“你定。” 第41章 幸福 其实那段时光在肖重云的印象中,是残存着模糊的记忆的,就像站在冰水中,浑身冻得僵硬,还要强颜欢笑。那时他没日没夜的做实验,写论文,把每一丝灵感与配方记录在一只硬壳本子上,再把本子小心的存起来。他参加了一个叫上帝之鼻的香水社团,以前很少参与社团的下午茶讨论会,但那几周场场不落,甚至有时候第一个到咖啡吧,穿着白衬衫,独自坐在白色窗棂的高脚凳上,拿着一本书,在午后阳光下等同窗们一一到场。 肖重云有一位友谊单纯建立在考试抄作业上的调香师朋友,叫本.卡斯特,特别伤心地问他:“亲爱的肖,你怎么了?你能不能不要来得如此频繁?” 卡斯特特别忧伤:“以前这种讨论会上经常有姑娘们给我写情书,自从你来了,我一封都没有收到了。” 他抗议道:“你就不能继续让东方的肖,神秘的肖,英俊的肖成为一个传说吗?” 调香是一门对品味与文化有着极高要求的科学,因此纪芳丹若勒除了香水课程,每个学期还会专门提供一系列涵盖面极广的选修课,从东方文学史到服装设计,甚至有厨艺烹饪,旨在开拓学生视野,拔高对阳春白雪的鉴赏能力。本.卡斯特,拿了“巴黎之星”大学生调香大赛亚军的英国人,出于对神秘东方文化的向往,选修了中文,而同时肖重云为了骗学分,也选了中文。 国际友人卡斯特同志第一学期就死在汉语四声的声调上,只好考试前去找肖重云套近乎:“肖,虽然你不记得了,其实我们参加过同一届比赛。” 他调出手机上的参赛选手照片合影:“你看,我是亚军,你是冠军。” “巴黎之星”的颁奖典礼肖重云没去,母亲正好病了,他临时赶回吉隆坡,因此照片上并没有他。本.卡斯特找了半天没找到,很沮丧,重新想了个理由:“我们还在同一个社团——虽然你不常来,应当生死与共,所以周五测验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把试卷往我这边挪一点?” 这种单纯的友情一直持续了五年,直到本.卡斯特背完一千个中国成语,并且考过了普通话三级乙等。 于是肖重云笑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花堪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我是春天都要过了,才觉得花园里的花很美。” 外国友人不是很明白,他又解释道:“现在突然发现,不要总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每天抽时间参加这样的聚会,听听别人的观点与看法,也是有趣的事情。” 本明白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上帝之鼻’的邀请函,你本来就不该缺席那么久。我们每周下午都在这里讨论,肖,你要常常来。” 肖重云点头:“如果还有机会,我也希望自己以后能常常来。” 他在法国时,每天上午会给母亲打电话,问候身体,已经形成了多年的习惯。以前的电话总是很简短,相互问候,然后挂断,最近肖重云却十分不安,电话里把家中琐事问得巨细无遗。他没有说红茶与毒物的事情,但是劝母亲将早餐的饮料从冰茶换成了热汤。肖重云查了那种重金属的特性,高于一定温度难溶于水。母亲答应了,可是不久以后他与家中相熟的女佣通电话,小姑娘在那头说,最近夫人早餐还是喝的红茶。 肖重云顿时浑身冒冷汗,马上打电话过去,肖夫人却安慰他:“你太过于紧张了。十几年前,肖家确实有一段时间很危险,后来你父亲解决好了。你要相信他。” 母亲在电话中向他转告父亲的回话:“你说的事情,肖家也在查,目前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你父亲让我跟你说,相信文山。他毕竟是你哥哥,看着你长大的,况且他现在人在国内,与这件事多半八竿子打不着边。我现在身体很好,只是有点感冒,你别太担心。” 肖重云握着话筒,浑身发寒:“你不是从来不相信父亲吗?” 母亲的声音远隔重洋,微不可闻:“是,但是他绝不会让我死。” 电话挂断很久以后,他依然握着手机,站在窗前,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岛内的样品一样一样都寄到了。他私下托人,将家中的饮水,食物取了小份,走特殊渠道送过来,交给朋友检验。因为有了旧例,检验的结果出得非常快。水与食物都是安全的,奇怪的是,其中一只瓶盖外侧,检验出了特别微量,几乎不可察觉的毒物。 一定是张文山知道下毒的事情被察觉了,因此换了别的方式。他究竟把毒换到了哪里,用了什么新的方式,没有人知道。父亲甚至根本没有怀疑他——而肖重云让人调查了端毒酒给他的女佣,那个女人却早已被人送走,根本无处可查。 他追查过送人女佣的人是谁,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说这个女孩是自己辞职的,赶着回家照看病重的父亲。她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热带雨林村庄,不通电话,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人是否真的回了家。肖重云查了从吉隆坡出发,到那座村庄的交通路线,最便捷的转车只有一班,时间是早上八点,第一站到贝隆,可是女佣是当天晚上赶着离开的。 当然也许她有别的苦衷,但是肖重云无法说服自己。 后来肖重云灵光一闪,打电话问门房:“家里门禁以后出门要有出门条,谁给她放的行?” “阿珍啊,”门房想了想,“当时她站在门口,正好大少的车进来,说了句家里可怜,就让她走了。” 那段时间肖重云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母亲的墓碑前,怎么也找不到祭祀的鲜花,焦急地转过身,看见张文山拿着一束白玫瑰,从远处向他走过来。 张文山一路走到他跟前,把那束白玫瑰放在他怀里,向他微笑:“你输了,弟弟。” 肖家一向是赢者全拿,输者尽失。 包括最重要的人。 肖重云低头看怀里的玫瑰花,惨白的花瓣中放着一粒生锈,带着血迹的子弹。 他冷汗淋漓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实验室通宵了一夜,肩上披了件陌生的,宽大暖和的外套。小学弟穿着件单薄的衬衫,坐在旁边,一脸担忧地盯着他:“学长,你做噩梦了吗?” 肖重云把外套还回去:“谢谢你,冷吗?” 小学弟打了个喷嚏:“不冷不冷。” 学弟说他早上没课,路过这间实验室,正好看见肖重云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看样子是夜里没回家,就进来看看,正好学长就醒了。坚称是早上才路过的学弟,顶着青了一圈的熊猫眼,坐在实验室瑟瑟发抖,神情却分外喜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报纸:“学长学长,你知道今年‘巴黎之星’的结果出来了吗?学长我记得你一年级时就参加过,当时拿了优胜奖?” 现在看来这其实只是一个小赛事,肖重云最近实在太忙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关注过,就食指揉了揉鼻梁,打开报纸看了一眼:“今年的优胜奖是个华裔,叫周天皓?” 小学弟猛点头。 “我记得这个人,”出乎意料他竟然知道,“之前你不是老被一个叫青龙帮的恶霸组织欺负吗?我去查了一下,这帮混混的头目就叫周天皓,收了几个青龙白虎一样的保镖,还有几个小弟。这败类家里是在国内做生意的,算个有钱的二世祖吧,没想到对香水竟然挺有天赋。” 肖重云仔细看报纸:“看作品,对香韵的理解和你挺像的,不知道有没有照片。” Nicolas跳起来,一把抢过报纸,揣回口袋里:“没有照片没有照片,这样的败类怎么会放照片!” 肖重云就笑了:“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不比他差,你们水平其实差不多。” 他想了想,拉开抽屉,拿出日常记灵感的笔记本,递过去:“过段时间我可能有事,不一定能回来,这个送给你。” 他又伸手揉学弟的脑袋,似乎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动作:“你是真的有天赋。中国香是一条很美的路,如果有一天我不能走了,希望你能替我走下去。” 那段时间肖重云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冰雪里的人,在努力感受落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缕温暖的阳光。 他依然与张文山通短信。虽然有六个小时时差,张文山却从来没有半夜发过短信来,大概是算过肖重云的作息时间。 他的短信都很短,通常只是早安,或者好与不好两个字。肖重云查遍了地图,最终把地方选在了泰国。香料,交通,物价成本都是考虑因素,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费盛行,签证简单,容易做手脚。他约定两个人一同回长岛,然后从马来西亚走陆路过去,先在那边租一个小房子。肖重云花了很多心思想如何说服张文山和他一同去这个气候炎热,工业落后的地方,却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他把地点发过去以后,张文山就回复了一个字:“好。” 过了片刻又发了一条:“你定时间。” 唯一一次发得很长的,是一条解释的信息:“我反复想过上次的谈话。我会与张家谈话,断绝一些流言蜚语,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彻底的和解。” 骗子,肖重云气得发抖,你这个骗子。 他回复了短信,然后删掉了这条信息。 难得张文山露出一点破绽,提到了他身后的势力,其实当时最合适的做法应该是回个电话,深谈下去。可是肖重云那时太绝望了,无法掩饰自己破碎焦躁的语调,因此选择了文字。 “谢谢你哥哥。” 肖重云迷迷糊糊去食堂吃早饭时,小学弟还留在原地。天真乖巧的形象慢慢褪去,他吹了声口哨,拿出手机给孙方正打电话:“孙胖子,你昨天在哪里?” 小青龙蹲在地上啃三明治:“在老大你学长实验室的门前玩游戏机——哎哟我的妈要通关了!!!老大你等一下!!!!” “你看到了吗?” “我们蹲肖重云蹲了一个星期,理论上看到了很多东西,还拍了不少照片。有学长大人吃饭的,收女生情书的,刮胡子的,换衣服的——老大你要看哪张?” 周天皓压低声音:“要看跟踪他的那个人。” 他并不是早上才到肖重云实验室,而是从晚上开始就蹲在学长门外和小青龙一起玩PSP,看见肖重云睡着以后,才推门进了没有上锁实验室,坐在旁边,一边欣赏自己得奖的新闻报道,一边守着自己毫无防备的学长。 有时候周天皓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对会东方的肖如此执着,是因为一瓶惊才绝艳的香水,还是因为他在自己最堕落无助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说你有天赋,你有未来。后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确实在调香方面特别有天赋,因而对学长抱着纯洁的学术向往。 小青龙严肃了,把PSP收起来,放进口袋里:“拍到了,正脸。” “给我看,”周天皓道,“顺便穿衣服那张也传给我。” 当留学生恶霸帮派的小混混头目正在把学长打领带的照片设成手机桌面时,肖重云接到了张文山的电话留言。 肖重云手机没电了,从昨天晚上起就自动关机。大概因为没有打通,来电自动转到了语音信箱。自圣诞节一别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张文山的声音。 “现在有点事,”张文山的嗓音听上去有点沙哑,“我不能来见你,抱歉。” 第42章 归 “现在有点事,我不能来见你,抱歉。” 肖重云反复思考这句话,试图找到它内在隐藏的含义。 是自己没有完全拿到张文山的信任,张文山临时后悔了吗?是父亲在家里对于内幕的调查,让他有所警惕,打算低调隐藏吗?到底是什么,让他放弃了自己抛出的诱惑,拒绝这个提议? 收到短信的瞬间,肖重云仿佛跌入失望的深渊。就好像地狱里的阴灵抓住一根蛛丝,可是突然蛛丝断裂了。即使知道顺着这根丝线往上爬,必然有一天会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但是只要能永远离个这种冰凉阴冷的世界,就义无反顾。 肖重云想了很久。 或许是自己,肖重云想,这个砝码终究是太轻了。毕竟以张文山现在的身份与地位,一定不缺软香红玉,骨肉画皮。他不管要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问题,一时的冲动与迷惑迟早会清醒,冷静下来以后立刻发现自己做了一桩不合适的交易。 肖重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从小他就很少给父亲打电话,所有通话几乎都只打给母亲,汇报学业,校园逸事,偶尔父亲知道,应当也是母亲谈话间透露出去的。肖重云拨号时,内心竟然升起一种希冀,觉得或许直接和父亲说,自己就不用往深渊里走了。通话的前半部分就是普通的学业汇报,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音低沉,心情似乎还不错:“重云,这一点你和你母亲特别像。她当年也是这么万里挑一的天赋。”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更懂香水。” 肖隶就笑了:“我当年不及你母亲十一,只是在她往前走时,甘心做个垫脚石。” 这是氛围就很好了,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肖重云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向来体弱,最近有点风寒,要慢慢养养。” 肖重云字斟句酌:“我听说母亲这几日一直卧床,连小花园都没去。” “确实只是风寒而已,不要担心。” 肖重云沉默着。 父亲的心情却一直很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文山是你的哥哥,不要多想,专心学业。” 文山是你的哥哥。 我确实把他当做哥哥,可是这个人,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弟弟啊。 “怎么了?” “没什么,”肖重云挂了电话,“父亲您忙。” 毕竟他不能说,这个哥哥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想法,而他又提出了怎样的条件。自幼时到肖家,肖隶对他就一直很好,甚至远远超过了,真正有肖家血脉的张文山。张文山读中学时,是自己步行上下学,说是温室里养不出娇花。后来被仇家针对,张文山上学路上让人绑走过一次,救回来以后,依然自己上下学,只是暗中让人跟着。肖重云却从幼儿园起,就一直有人接送。从小肖隶的管家张叔每天开车送肖重云进私立幼儿园,所有小朋友放学前二十分钟,亲自接他回去。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正在青春期的肖重云强烈抗议,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最开始他以为那是父亲的关爱,后来长大了一点,才知道这是一种软禁。父亲将母亲一起,软禁在深宅大院里,他就是一枚棋子。直到两个人关系缓和,他才得到自由活动的机会。所有肖重云对于父亲,一向是尊敬而疏远的。 他天生有一种直觉,知道在生命权重的天平上,自己是什么分量,哥哥是什么分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肖隶对他,确实亲如儿子,甚至曾经百般讨好过,但是张文山身上才真正流着父亲的血。即使这次投毒事件,父亲心知肚明和哥哥脱不了干洗,最终也不会对他下狠手,查来查去不过找出一个回到热带雨林小村庄的替死鬼罢了。 这是为什么,有时候肖重云会如在冰窖。父亲尚在人世时如此,如果有一日他不在了,那便是母亲与自己的末日。 此时再向张文山发一条甜言蜜语的短信,或者打一个满是哀求的电话,已经无法挽回局势。张文山不信任他,忌惮微妙的局势,不肯再往他的圈套里走了。 于是肖重云写了一封信。 当时他坐在实验室,已经做好了他最后一个实验,调制了五年学业生涯中最后一张香水配方,并且就此写完自己毕业论文最后一个字。这段时间肖重云埋首实验室,一直在做的,就是毕业设计。这所学校是六年学制,原本离毕业设计还有整整一年,但是肖重云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款毕设香水有个带着东方意味的名字,叫做“来生”。 这是他打算的,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样东西。 肖重云最后检查了一遍毕业论文的数据与字词,填好收信地址,提前存在邮箱里,设定了一个相对很久远的发送时间。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白色信纸,拿了一支蓝黑墨水的钢笔,开始给张文山写信。 “亲爱的哥哥,见信如晤。” 写信的时候,已经一月深冬,按照旧历,二月立春,国内此时想必十分寒冷。法国读书的好处在于假期频繁,圣诞假之后不久,就是寒假。以往寒假时肖重云不常回长岛,就常常背着背包去短途旅行,看看他国风光,闻闻世界的味道,这点张文山是知道的。肖重云在信里写了法国的天气,一日三餐食宿状况,与朋友的交往应酬,心得感想,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婉转情愫,欲念爱恨,就仿佛一封平常的家信,只写写自己近日的状况。 信写到一半,外面捡来的小学弟到实验室找他,越过肩膀往纸上看:“学长,你的字真好看,是和谁写信?” Nicolas叽叽歪歪地:“现在邮件多方便,为什么要写信?” “有些东西,是要有笔,有纸,有墨迹,才能够传达的。” “那学长你写的什么?” 肖重云抬起头,正看见Nicolas白围巾里露出的半张脸。这时的小学弟与当初那个谨小慎微,胆小内敛的孩子相比,已经变了许多,尤其是看着人的眼神,像是春花灿烂,分外暖人,肖重云不由得就被暖了一点,心中微微放松了片刻。 他答道:“情书。” 小学弟愣了一瞬,伸着脖子过来看:“肖学长你的字真好看,不然也给我写一封?” 肖重云便不逗他了:“这是给我哥哥的家书。家书抵万金,每个字都要认真写。” “你不是与令兄关系不好吗?” “对。” 小学弟还想问,肖重云就不答了,拧着学弟衣服把人送出去。他一直写到太阳落山,冰凉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工作台和雪白的纸张上,才收笔。短短两页纸,竟然写了一天。 整封信不过日常琐事的家书,最后一段,却笔锋一转,说家里往北走,就是泰国,那里马上就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他说自己在边境线上马来西亚一边,租了一座房子,打算寒假时偷偷回长岛,去那边小住几天,想想以后人生的路怎么走。 他没有问张文山愿不愿意同行,也没有再提到之前的交易,只是在最后,问了一句:“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信写好时,肖重云躺在椅子上,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忽然他闻到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白玫瑰的气息,非常细腻,像是初融的春雪,一直安抚到人心底里去。其实在写信时,这种温柔寒冷的香气就一直包裹着他,只是肖重云注意力太过于集中,没有留心。 他四下环顾,实验室里并没有别人,也没有香气的来源,愣了半响,才发现气息来源于自己衣领上。有人乘着他专心写字,把香水抹在了他衬衫的领口,随时时间推移,这种婷婷袅袅,冷淡幽香的气息,就把他包围了。 来过实验室的人,只有一个。 Nicolas适时给他打电话:“学长你闻到了?” 肖重云皱眉头:“你负责帮我洗掉?” 小学弟立刻受伤了:“这是我年度最优秀的作品,叫做‘救赎’。本来想找公司合作上市卖钱,说是名字太小众了卖不出去,让我换,我不换,就被拒绝了。学长你不觉得这个名字与这张配方特别搭吗?这么好的作品你怎么能说洗就洗了呢?” 确实是一款优秀的香水,名字也确实不怎么有卖相,需要重新包装。肖重云一直很认可这位东方学弟的实力,以及他诚恳,刻苦,低调的为人,就认认真真地帮他提设计方案,甚至贡献出了自己的关系人脉,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小学弟当即就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学弟真的上门,强行收走了他的衬衫和外套,说是已经深刻反省,要帮他送出去干洗。 不开心的小学弟这样说道:“学长,你有过站在地狱里,上面突然投下一束光的经历吗?” 肖重云知道,自己现在就是站在地狱里,但是他没有开口。 “当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毫无用处,只能随波逐流地堕落和腐烂时,忽然有人对你说,其实你是天才。那个人你憧憬过,景仰过,就像阴沟里的小草看天上的太阳,但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与他相同的才华。就是那样的人拉了你一把,把你从阴冷堕落的地方拉到了阳光里,因此你为他调了这样一款香水——这样香水,你会因为一点钱,轻易改名字吗?” 肖重云说,当然不。 “这就是‘救赎’要表达的东西,”小学弟气鼓鼓地,“学长,你就是出十倍的价钱诱惑我,我也不会改名字的。” 他又问:“肖学长,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其实那段时间肖重云经常笑,对谁都微笑,待人处事温和周到,他没有想到会有人看出端倪。抬起头,就对上一双乌黑认真的眼睛。 “你最近一直在笑,”Nicolas道,“笑得我心里发慌。感觉你想把这辈子的笑容一次性用完,笑完以后就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这句话像一把小小的锤子,在肖重云心脏是敲击了一下。他摸了摸学弟的头,将这件事带过去了。 信贴的邮票,不知道寄到要多久,似乎石沉大海。肖重云算了时间,可是按照他算的时间,并没有等来张文山的回音。于是他只好自己收拾好行李,按照预定计划回吉隆坡,然后去了一个叫做“纳吉”的贸易城市。之前肖重云通过网络在这里租了一处独栋小洋房,楼下是客厅,楼上两间卧室。他把地址附在之前那封信里,寄给张文山了。 刚住下来时,就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张文山独自回南洋了。 肖重云心中一阵猛跳,想给张文山打电话,又拿不准时机。正在犹豫当中,突然听到敲门声。 他站在二楼窗户前,往下看,正好看见张文山站在小楼一楼的门口,行李箱放在脚边,敲门。张文山穿着一件黑色薄风衣,一只手臂好像受伤了,绑了白色绷带,人却站得笔直肃杀,像是准时赴约的魔鬼。 他竟然真的来了。 第43章 回头是岸 电话在桌上响了无数遍,男人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 廖秘书问他:“大少,多半是张老爷打来的,他要您现在回南洋。” 张文山在看一份融资文件,摇头:“说我不在。” 廖竟成就走过去,把响个不停的电话接起来,对着话筒恭敬道:“是,是,张总在开会,我会转告。” “张总,”廖秘书走回来,低声劝道,“张老爷子是真病重,卧床不起了,不然您还是回一趟岛上吧?再怎么忌惮令尊,血脉亲情毕竟是血脉亲情,最后一眼总应该去看的。张老是您外公,这时不去看,令堂若是还在世……” 怒气从心底涌上来,积蓄已久,终于冲破一个点,张文山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出去。” 他把手里的文件撕得粉碎,掷到地上,因为过于愤怒手背上青筋简直一条条暴起:“难道我不想回去?滚出去!” 廖竟成一时拿不稳张文山的火气来源,关了门退出去。虽然外面青天白日,办公室厚重的窗帘却是拉上的,门一关,又只剩下黄色灯光与寂静。张文山点了根烟,慢慢抽着,回想这几日南洋那边的电话。 廖秘书是外公家的人,早年就从张家派过来,辅佐自己,因此有时候他的意思,就是外公的意思,只是换了一个委婉的说辞,不得不多想一想。年幼的时候,张文山对肖家深信不疑,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如果要在这个家族中站稳脚跟,必须借助外部的力量。张义蛟就是这样的力量。那位老人是自己的外公,自己又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和继承人。 差不多是同时期,他终于弄清楚了从小佣人们忌讳莫深的,母亲去世的故事。张文山少不经事时,曾经以为父亲对于继母的爱,不过是稍有偏激的夫妻恩爱,后来才知道,那才是他自己童年时期母子凄凉的真正归因。每次看见父亲远走出门,为继母寻找一味遥远的香料,他就想起幼年病床上,脸色苍白,咳嗽不断的母亲。 张文山他无数次自我叩问过,自己恨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恨肖家,恨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也恨因为那位她而使母亲被抛弃的女人。 那时他做出了一个选择。他选择了与外公联手,为母亲报仇。后来这种仇恨就像一座大山,一直压在他肩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直到有一天,外面充满阳光的世界里,肖重云向他伸出手,说,哥哥,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如此的甜蜜和温柔,那样让人不想拒绝。 简直是有毒的蜂蜜,他却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 这个背着肖家,也背着张家,隐秘的计划必须有一个周密的实施纲要。张文山一遍一遍地想过,两个人如果以后在一起,如何成立一家小公司。如何避开熟人,又利用现在的资源,如何白手起家,又不让肖重云吃苦,把这家公司在异国他乡做大。公司不会发展得太快,业务也不能够太广,否则会引起注意,最终被媒体们追问他与肖重云名义上与实质上的关系。至于肖家的遗产,谁爱继承谁继承去,毕竟父亲有了继母,也会有别的女人,再生别的孩子。 而他只有肖重云就够了。 只要能把这个人拥在怀里,亲吻那乌黑的头发,他就当做自己的痛苦,仇恨,财富都得到了赔偿。 地毯上有个焦灼的小洞,那是之前等肖重云回音时,被烟头烫的。如果有人从高处俯视他的灵魂,大概会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潭,潭水早已干涸,却焦躁地等待着春天。那种感觉可以用一个字形容,叫欲壑难填。 正在这个骨节眼上,他听到家里查出重金属毒物的消息。毒物据说是在继母的早茶里发现的,家中正在逐一排查。消息一传来,张文山就知道事情不对,他立刻跟外公通了电话:“外公,您答应过我,不逼我。” “是。” 张文山握紧听筒,隐隐有怒气:“您动了我继母。” 张义蛟哑着嗓子,喉咙里像一直包着一口痰,说话十分吃力:“外公是不逼你,但是外公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再不做,就只能含恨九泉了。你不愿意做,外公帮你动手。” “回南洋,”张义蛟在电话那头说,“回来拿你应该拿的东西。我一动手,你就没有回头的路了。你父亲不笨,早晚会查到你身上,退一步,输满盘。” “你不想丢了肖家,再丢张家,一无所有,被人耻笑吧?我是要入土的老骨头了,你还有未来啊。” 张文山听见自己问:“外公,肖重云怎么办?” 含混不清的嗓音里带了一丝愉悦:“那对母子,一个都逃不掉。只要他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张文山并没有按照外公的要求,立刻找借口回南洋,助张义蛟一臂之力。他知道,这盘棋中自己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和最有利的内应,如果他不在,就算外公能够在肖家布下奇兵,设计杀掉肖重云的母亲李浅浅,也丝毫不能动摇这个庞大的家族。毕竟继母虽然目前是父亲心中挚爱,但并不掌权。张义蛟只是在搅乱局面,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在乱局中名正言顺掌权的人——也就是张文山本人。 就这么推诿僵持了几日,没想到张义蛟竟然称病,拿亲情血脉做逼迫,逼他回去。 廖秘书虽然跟在身边多年,毕竟是张家的人,私下有没有和张义蛟通风报信,如何通风报信,他都不清楚。然而既然要外公的扶持,自然要收下他布在身边的棋子。刚才的怒火,便是专门做出来给他看的。 这些内幕纠葛,张文山心里清楚,是断然不能向肖重云解释,更不能让他离开法国,回长岛。那里是一场没有开始的战争,和一个不搅自乱的局。于是他给发了一条信息,说最近有事,不能赴约。 然而肖重云没有回复他。 张文山想过肖重云会失望,会变卦,但是没有想到,会收到弟弟的家书。 信是贴了邮票寄过来的,漂洋过海花了不少时间,等到手上时,已经是数九寒冬了。张文山几乎是怀着惊喜拆开信封,信里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他想看的东西。 那就是一封平常的家书,写写人情冷暖,学校逸事,仿佛之前的暧昧不复存在,关系又回到了兄弟友爱之间。 张文山一行一行地读下去,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明明肖重云的文字轻快愉悦,他读起来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往心上片。 读到最后一行,突然话锋一转: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那一刻就像从地狱到了天堂。 归,当然要归。 但是此刻他与肖重云,谁也不能归。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死在肖隶手上,肖重云死在张义蛟手上。 张文山正在考虑如何像肖重云解释这个问题,就收到了法国那边的消息,说二少爷人已经回长岛了。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归。 既然你归了,我必须归。 张文山当晚就飞回吉隆坡,得知肖重云已经走了,似乎是去采风取材。至于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张文山立刻打肖重云手机,那边却一直无法接通。 那时简直一桶冰水泼下来,他深怕自己晚了一步,外公的人就先下手了。情急之中张文山想起了信里的地址,直接开车从吉隆坡出发,往北边赶。 他是深夜走的,带了几个亲信。路程走了一半,副驾上的保镖回头道:“张总,我们被人跟踪了。” 张文山回头,发现跟踪他的是两辆套牌的沃尔沃,隐藏在车流里,交替跟随,看样子是老手。张文山下了指令,司机便在岔路口往老路上开,等沃尔沃过路口时,他的路虎一脚油门撞上去,逼了几十米把其中一辆沃尔沃逼停在路边。 车上下来的是大马土生土长的华人,黑峻峻的皮肤,看见他恭敬地喊“大少爷。” 张文山一个枪管顶上那人下巴,问谁让他来的。 “张老爷子说,大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次回来一定去找肖重云了,”跟踪的是个杀手,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暴露,加上张文山逼问狠厉,被吓得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了,“所以让我们跟着。” “若我确实是去找他呢?” “老爷子说,要是大少找到了那个野种,下不了手,就让我们助您一臂之力。” 啪! 张文山抬手一个耳光,打得那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扯起杀手的衣领,凑到他耳边:“肖重云是我弟弟,谁给你的资格叫他野种?” 公路偏僻,一边临河,水深且湍急。夜里行车稀少,星光暗淡,他把枪抵在男人太阳穴上,稳稳地扣了扳机,把人往下一推,瞬间消失在激流漩涡之中。推下去的瞬间,风里有一股骚味,应该是男人尿裤子了。 后半夜他处理了第二辆沃尔沃。拿前一个人的车载电话,用电流声混淆音色,约第二辆沃尔沃碰头。到了碰头地点,第二辆沃尔沃车门打开,张文山带人从前一辆沃尔沃中下来,打了个措手不及。 与头一个新人不同,第二位杀手算是职业老手,一对五枪战了半小时。他带了四个保镖,以两个中弹受伤为代价,最终将那人打死了树林里,找地方埋了。 离纳吉还有一百公里时,张文山再次拨了肖重云的手机。既然外公让人跟踪他,说明他最近的行为已经让张家起了疑心,但更说明一点——张义蛟还没来得及对肖重云下手。肖重云不接电话,也许是他所在的位置信号确实不好,或者手机出了什么故障。 张文山将地址给了司机,心里微微放松下来,就停车休息,喝了点咖啡。 咖啡是瓶装的量贩品,人手一瓶,拧开盖子直接喝。张文山心中依然焦躁,没喝太多,靠在后座上闭目小憩,就听见司机和副驾的保镖聊天:“离纳吉还有多远?” “快了,百多公里。张家的人应该追不上了。” “难说,听说张老爷子手段厉害,不一定就这么容易让我们过了。” 张文山猛然睁开眼睛:“张老爷子?” 他盯着副驾上的保镖,伸手摸枪:“在肖家,提到我外公,一般叫的都是‘张家那个老不死’,没有人叫‘张老爷子’。” 张文山猛然拔枪! 副驾的男人更快! 谈话间他袖子里一直有一把手枪,当时就一枪打在张文山尚未举起的德国枪上,张文山只觉得手臂一阵痛麻,半边身体都没有知觉。司机其实也配了枪,但是他当时手在方向盘上,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男人一枪爆了头! 姜还是老的辣,张文山终于明白,外公在自己身边布的棋子,远比他以为的深。 另外两个保镖皆是之前枪战带了伤,站在车外透气,听到不对要冲过去,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上——咖啡有问题。 在男人爆司机头时,张文山推开车门,滚了下去!滚下去的同时,他顺带拉开了驾驶室一侧的门,司机的尸体顺势一倒,跌落出来!张文山一把拉住尸体,挡在自己面前,摸起落在地上的手枪,向着副驾驶射击! 咖啡他只喝了几口,虽然不多,但药效依旧按时发作,。四肢无力,头脑昏沉,他最终眼睁睁地看见瞄准的手发抖,子弹打偏,最后整个人仰面砸在地上。男人从副驾驶上下来,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大少,张老爷子让我给您带话。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一个野种弟弟?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杀心上人,他就帮你断了最后的念想。现在回头,张家还是你的岸。” 第44章 天堂地狱 肖隶走进小别墅时,女佣正在准备早茶。 肖重云的母亲姓李,叫李浅浅,嫁到肖家之前曾是一位出色的调香师。她对气味十分敏感,喜欢红茶的香气,二十年来一直有早晨喝茶的习惯。茶是用玻璃茶壶煮的,已经放在餐桌上了,下面用带蜡烛的小炉子热着。有段时间浅浅喜欢喝凉茶,最近感冒,身体不好,于是肖隶就让人改成热的。 晨光熹微,浅浅还没有起床,肖隶就在餐桌前坐了下来,让佣人们都出去了,只留了一位用惯了的女孩,整理餐桌。 肖隶执掌肖家二十年,时光没有拿走他的锋芒,只是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刻上了岁月的刀痕。这种痕迹并不让人显得老态,反而带了一种风霜的余韵与成熟的隐忍。如果说当年夺权篡位的肖隶手段狠厉,举手投足自带风雷,那么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了收敛气息,把危险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因为上午有要事,肖隶得很正式:“早茶是谁煮的?” 一直跟在李浅浅小姑娘叫芳妮:“阿布煮的,要查吗?” 肖隶摇头:“今天不用了。” 他拿起玻璃茶壶,走到窗台前,将里面的茶水全部倒入花坛的泥土中。餐厅旁连着一间小厨房,肖隶走进去,换了新的茶壶,重新煮一壶茶水。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厨房里,挑选茶具,把控水温,动作行云流水,无可挑剔,很快新茶的香气就重新弥漫开来。 餐桌很快重新布置了一遍,杯盘碗碟全部置换,早茶再次摆在桌上,芳妮才去叫夫人起床。 当年肖隶还是李浅浅助理时,就常常为她煮茶,李浅浅爱喝红茶的习惯,就是他那时惯出来的。后来他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把这个人和肖重云一起弄到南洋,囚在深宅大院里,浅浅曾经绝食过一段时间。那时她什么都不吃,所有端去的食物中,只动了肖隶煮的红茶。从那以后,肖隶无论再忙,每天早上都会到这里来煮一壶茶,亲自端到桌上去。 只是绝口不提是自己煮的。 那日肖隶心情很好,站在楼下,低声道:“浅浅要是醒了,告诉她,我今天有事出门,晚上回来陪她,别乱走。” “竟然想通过茶水给夫人下毒,”小姑娘上楼时想,“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夫人每天早上喝的茶,都是肖总亲自煮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她想起来竟然有点脸红心跳:“若是有一天,我也能遇到这样爱我的郎君,死也值得了。” 那天早上,李浅浅风寒稍微好了一些,便想着出门买花。惯用的司机开车,走常走的路线,去一处人不是很多的鲜花市场。 肖夫人的保时捷原本悄无声息地行驶着,忽然在路口减速。 从后视镜看,两辆改装路虎从外面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向保时捷夹过来。 肖隶为夫人请的司机是个老手,保时捷的司机方向盘猛地右打,相反的方向拐弯,准备甩掉尾巴!那盘子打得十分凶猛,保时捷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向右边甩了个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正好与贴身卡位的改装路虎擦肩而过! 改装路虎来不及调转车头,眼睁睁地看着保时捷一脚油门,轰鸣着向远处一路逃离! 保时捷连闯红灯,并不减速,一路驶入背街小巷中,仿佛知道只要一停下来,身后就是追命阎魔!直到身后路虎已经消失不见,车里女主人身体受不了这样激烈的动作,才踩刹车减速,准备停下来,等待肖家的支援。 车正在减速的过程中,突然从不知何处的高楼中,响了一声枪声。 狙击手! 肖夫人的所有座驾都装了防弹玻璃,子弹没有瞄准车内乘客,而是瞄准找到薄弱的车胎!一枪爆胎! 保时捷终于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原地转了半个圈,撞在小街狭窄的墙上,停了下来! 不愧是肖隶选的司机,车内人竟然暂时无事,车门动了动,应当是司机想开门,先送受伤的肖夫人下来,但是门框变形,被卡住了。狙击手一枪瞄得准,不代表第二枪同样准。移动的目标,比车灵活微小得多的人,如果此时拉开门,冲入建筑物阴影中,李浅浅就有一线生机! 车门哐哐哐动了三下,终于开了。车里人还没下来,巷子那头忽然响起低沉的发动机轰鸣声。 一辆改装路虎跟过来了! 车门马上关上,保时捷重新启动!被狙爆了一个车胎,车身平衡已经极不稳定,司机凭借经验和技术,竟然硬生生地往后倒了几十米!只要倒回巷子出口,以车为掩护,挡住前方视野,就能掩护里面的人弃车撤退! 高处的狙击手第二枪没狙中,打在车身金属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保时捷马上就要倒到巷口了,身后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有监控摄像头,杀手们不得不忌惮! 此时身后再响起车喇叭,另一辆改装路虎从大街驶来,自后面切断了保时捷退路! 两辆路虎同时一脚油门踩到底,一前一后,巨响着轰隆隆地向保时捷撞过来! 加装钢板的路虎从两头撞上保时捷,撞击声巨大刺耳,两辆车盖都被撞得翻起来,触目惊心,而被夹在中间的保时捷,此时已经成为一堆完全变形的废铁。 路虎的安全气囊全数弹开,司机勉强收了气囊打开车门走下来,脸色苍白,嘴角带了血迹。脚刚一触地,就站不住似地跪下来,进而整个人倒在地上,再也支撑不起。 所幸被撞的保时捷没有起火,现场就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巷子那头,响起了手杖敲打地面的声音。 手杖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拿着一根手杖,就这么从背街小巷的尽头走了过来。 他一路往前走,看也没有看一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两位路虎司机,直接走到了废铁一样的保时捷面前,终于站定。 他浑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堆破铜烂铁,像是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馨,当年你就应该听我的话,嫁给我指定的人,”张义蛟哑声道,“也省得我操这个心,送狐狸精来地下见你。今天先送这个姓李的狐狸精来了,明天,送她的野种儿子一道上路。” “你还恨我吗?你当初恨我,为什么不能成全你。”因为年纪大了,嗓音便变得浑浊不堪,笑起来时如隔着层沙纸,摩擦着听众的耳朵,“现在后悔了吗?” “可馨,你后悔了吗?” “你所有的依凭就是张家,你后悔当年把这笔财富掷到我脚下,跟姓肖的走吗?现在谁帮你报仇,是我,还是我啊!” 张义蛟身后跟着一些人,有人封锁了这个路口,有人把司机抬到担架上往医院送,另外一些人在处理细节,争分夺秒地抢在警察,媒体与肖家人赶来之前,把这里处理成某个单纯而不幸的车祸现场。 因为保时捷没有爆炸,有人往车身上泼了一桶助燃剂,准备点火焚毁现场。张义蛟拄着拐杖走过去,透过变形的车窗,往里看了抢夺他女儿幸福的狐狸精最后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脸部突然扭曲起来。 张文山躺在地上。地上砂石坚硬,硌着他的背。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这个保镖是他亲自从黑市上买回来的,钱给得很够,常年带走身边,从来没有起过疑心。 男人的枪口对着他胸口,说:“大少,现在回头,张家还是你的岸。” 张文山想,太晚了,走到这一步,杀了外公两个人,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况且就算身后有一条路,张文山也不愿转身,因为天堂就在前方。 张文山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说不清楚,男人就俯身来听。 “谁?” “大少,你说什么?” 张文山艰难地开口:“你身后的人,是谁?” 按理说,除了中了药物到底不起的另外两名保镖,和同样药效发作,动弹不得的张文山,他身后应该没有别人。男人的直觉非常敏锐,立刻转身向后,向着张文山目光所指的方向调转枪口! 就在那一瞬间,张文山翻身而起,手肘向着男人胸口一撞,一把摸起裤腰后的掌心雷,抬手就是一枪!张文山一向身上带两把枪,德国枪别在枪套上,微型手枪掌心雷藏在后腰。男人背后自然是没有人的,但是这种风吹草动惊飞鸟的情况下,他必须找一个破绽让枪口从自己身上移开。 张文山的确喝了咖啡,四肢沉重,头脑昏沉,但是他把三分的药效,演成了十分。的确刚才枪战中,他远距离瞄不准,但是一旦将这个人骗到身旁,枪口直接抵在肉上,怎么都偏不了。 这是一步险棋,张文山赌外公的人不会轻易杀自己。 听到衣袂风声,男人立刻回身,想都不想就射击,一枪打在张文山手臂上,顿时血就涌出来,痛得人都要撕裂了。但是张文山更快,他掌心雷射了两枪,一枪中了肺部,一枪中了腿部动脉,几分钟面前的男人就成了个血人。 之后怎么收场,怎么处理干净地上的血迹,张文山有点记不清了。他拿着刚才男人的手枪,走到另外两个昏迷不醒的保镖面前,照着太阳穴一人开了一枪,然后将子弹都抠出来,三具尸体一起扔上车,开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断崖边。 他发动了车,从车上跳下来,一枪打在油箱上,一枪打在管道上,路虎就轰地燃烧起来了。 燃烧的车缓缓驶向断崖,一头栽入无人的深渊,半响才传来一声爆炸声。 张文山本来可以不用杀两个保镖的,但是外公要杀肖重云,他布了一枚棋子,或许也会布下第二枚,两枚棋子之间互不知道。那是肖重云,他心尖尖上,最隐秘的一块地方,张文山冒不起一丝一毫的风险。 他要肖重云活着,无论如何都要他活着。 这次找到他,就和他一起走,如他所愿,天涯海角,再不回来。 张文山找了一家私人诊所,谎称遇见绑匪,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取出子弹止血,然后用重金封了医生的口。他换了一身干净挺直的外衣,遮了方才枪战留下的痕迹,重新租了一辆车,往纳吉方向开。 因为失血过多,过分虚弱,车开到肖重云给的地址时,已经是日暮了。 张文山按照地址,找到了肖重云信中所写的房子。房子在这座贸易城市的郊外,靠着森林与河流,景色格外幽静美丽。那是一栋立在森林边上的,老旧的,涂了蓝白油漆的独栋别墅,门口的牛奶箱里放着一只回收的玻璃牛奶瓶,说明房子里确实有人居住。 看见那只牛奶瓶时,张文山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来了,简直要跪下来感谢上苍。他甚至几乎对着那只空玻璃瓶,笑出了声。 他还在里面,他还活着,他好好的,还能喝牛奶…… 张文山再一次拿出手机,想给肖重云打电话。他这才发现,之前一直联系不上肖重云,不是肖重云的手机出了问题,而是他自己的手机被特殊设置过,安装了间谍软件。这个软件会拦截一切他与肖重云的通话信息,并且发送到一个特定的号码。病毒生效以后,所有他发给肖重云的短信,打给他的电话,都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难怪张义蛟会知道,他与肖重云的约定。也难怪张义蛟会在现在,赶着向肖家发难报仇。因为再晚一刻,他就丢了最重要的棋子。 之前关心则乱,现在放下心来,很多事情迎刃而解。 张文山把行李箱放在脚边,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扣别墅的房门。二楼的窗户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头,看见肖重云站在楼上玻璃窗后面,看着他。 肖重云穿着白衬衫,打了条黑领带,除了消瘦了些,一点都没变,站在窗户后面,就如同春山中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张文山想,一定是他一个人住不注意饮食,以后应该请个保姆仔细照顾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门打开了。 肖重云站在面前,喊他:“哥哥。” 那一声哥哥宛如天籁,张文山一把抱住面前的人,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紧紧地将他揽入怀里:“走。” “哥哥。” “来不及解释了,时局危险,我们现在就走,”他哑着嗓子,“去你说的,天涯海角……重云,你,肖重云你……” 手臂的疼痛让这具身体的痛觉一直处于麻痹状态,又在私人医院打了一针止痛针,过了好一会儿张文山才意识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是来源于自己。肖重云手上有一把刀,就这么捅了进去,穿过他柔软而毫无防备的皮肤,直接插入小腹。 黏糊糊的血液流出来,在两个人之间,流了一地。 肖重云的脸色白的不正常,他的体温也低得不正常。他张开双臂,抱住面前血流不止的男人,温柔地接住他,两个人一起慢慢跪倒在地上。张文山的下巴搁在肖重云的颈窝里,肖重云努力地支撑着,似乎想让他倒下时舒服一点。 “哥哥,”肖重云的声音颤抖着,简直微不可闻,“我答应过你,忘掉仇恨一起走,天涯海角都陪你。” “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我也一直在对你说假话,但是我的确愿意陪你去天堂,或者去地狱,”他低声道,“只有我们走了,留下来的人,你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才能好好的活着。” “对不起,哥哥。” 温度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张文山分不清是因为入夜骤降的气温,还是失血过多的伤口。他也分不清疼痛,是因为止痛针效果消退了,还是那颗好不容易奉上的真心破碎了。灵魂上巨大的痛苦胜过了肉体的感受,破碎的希望与自深渊升起的愤怒,当头罩下的绝望与无法言明的难过…… 剧痛中让张文山神情恍惚。他看见地板上破碎的玻璃杯残骸和满地的水渍,突然明白了。他满手是血地爬过这些玻璃残渣,爬到肖重云身边,伸手去掰他的嘴,想把里面的东西抠出来:“你吃了什么?” “给我开门之前你吃了什么,”张文山听见自己虚弱而愤怒地问,“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贱人……” 那一刻张文山是恐惧的。 他不是怕自己死了,而是怕肖重云真的死了。 第45章 交锋 张义蛟只往车内看了一眼,苍老的脸就扭曲起来! 保时捷的驾驶舱被撞得严重变形,里面的人早已没有气息。但是只看一眼,张义蛟就知道,那是个男人。 保时捷用的防弹玻璃,镀了膜,因此从外面看不到车内情况。此时车门变形裂开,玻璃在巨大的撞击下已然粉碎,才发现车内没有别人,只有驾驶位上的司机。司机已是个血人,但是一眼看得出,是个男性。 不是李浅浅。 司机整个人被安全气囊卡在座椅上,一根飞溅的钢条穿过他的头部,血已经流干了,手还向前伸着,想去抓方向盘做最后地挣扎。男人已经面目全非,张义蛟却觉得身高体型,面貌轮廓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身为司机,这个人没有穿司机的制服,也没有戴白手套……他仔细打量,瞳孔突然缩起来! “廖竟成!”张义蛟认了出来,这是他安放在肖隶身边,为他外孙办事的那枚棋子!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会开肖夫人的车?为什么他见到自己派出追杀的车,不停车联系,澄清误会,而是疯狂逃跑?!难道肖隶—— 时间可以赋予一个人知识与财富,也能赋予他敏锐的直觉,张义蛟当机立断,嘶哑着嗓子:“走!马上走!” 跟在他身后处理现场的人,贴身保镖,清场的人,甚至身后帮他捧茶杯的小男孩,都立刻停手,悄无声息地转身,向巷口来路撤退。那边有张家的车,和原地待命的人,只要撤退到巷口,就安全了。 刚刚抬脚,就听见人高声问:“岳父远道而来,这么就急着走了啊?” 已是上午,阳光渐渐强了起来,从阴暗的巷口那头,张义蛟保姆车的方向,阳光之下,走进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礼服,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带着寒意。岁月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了四十年的风霜,刻出了一股深秋的肃杀之气。 那本是条背街的小巷,一旁是废弃的居民楼,一旁是矮墙,墙后是个行人稀少的植物园。肖隶一开口,这条死寂的小街,就变得不一样了。废弃居民楼的窗户打开,里面闪出架着枪的人影,巷口与矮墙之上,黑衣持枪的人安静现身。刚才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没有一点声响,仿佛在安静地观赏一场表演。直到演员死亡,主持人登场,才现身鼓掌。 楼上突然扔下一具尸体,双手反绑着,嘴被堵上,落地时已经七窍流血身亡了。 在场的张家人都倒吸了口冷气,认得来那是他们派去的,在高处狙击保时捷的枪手。 肖隶就这么从夹道欢迎的肖家打手中穿过,迈过地上的尸体,一路走到拄着拐杖的老人面前,在离他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在街边的石桌椅上坐下来。他脸上虽然在笑,每个字却都寒气逼人:“不留下来,喝杯茶,听听您老派给我儿子的秘书,是被谁杀的吗?” 张义蛟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肖家虽然已经洗白上岸多年,内部实力依然强劲。既然肖隶能从巷口走来,就说明他留在外面的人已经被无声无息解决掉了。这是一个瓮,保时捷是诱饵,面前这个男人坐主人,请他入瓮。多少年了,自得势以后,张义蛟就再也没有被逼入过这样的绝境。这次是他大意了,过于自信,过于妒恨……不过他带了人来,他带的都是张家精英,就算这样的逆风困境,也能护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张义蛟心一横,咬牙道:“杀!” 四周张家的人立刻收拢,背对背,手持武器与护具,把张义蛟围在中间,向外突围!火光与枪声同时闪起! 张义蛟是实打实走黑路子的,这么多年一直在血与尸体中趟过来,手下的人都是精兵强将。他们没有调头冲向相反的方向,而是一起向着十几米外的肖家阵地,以及肖隶本人冲去!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肖隶站在他们面前,虽然看上去强势,其实是把最大的弱点摆在了张义蛟面前!张义蛟知道,这个男人死了,他身后所有的关系,所有的枪支,所有的财富,都随之消失,并且能通过张文山,由自己接管! 子弹就擦着男人耳边飞过,在风衣领子上烧炙出一个焦黑的洞。肖隶没有动手,他身后杀手先动,火力暴雨一样扑上来,打得张家人几乎抬不起头。就在这么一波火力的功夫,两拨人马正面对冲,阵型立马就乱了!混乱当中,肖隶抓过被撞汽车飞起的一块钢板挡了一下,拔枪连开两枪!张义蛟身边一位保镖惨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本能地开枪还击,结果肩头蹦出一朵血花,彻底倒下不能动弹。 那个保镖本来护送张义蛟沿着墙根往外撤,他倒下后原本应该由别人填补上来,可是张义蛟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有人了!那一波火力中,人人自保,他与自己的势力被切割开了!此时有人拉住他肩膀,张义蛟愤怒地回头:“废物!还不快帮我——” 肖隶枪口垂下来,就对着张义蛟的胸口:“岳父,你让我帮你什么,可以直接说。” 那一刻男人的眼神冷得像十二月的寒冰,张义蛟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后生可畏——对方正当盛年,正是狩猎场上征战厮杀的头狼,而他不过是一具垂垂老矣,抱着执念不肯放手的行尸走肉。 肖隶道:“文山是我的儿子,他的一切我来管教。以前我觉得,你作为张可馨的父亲,在自己外孙身边留一两个人无可厚非,毕竟老年人,总舍不得放手,什么都要抓在手里,可是今天这样,就过分了。” “你——”张义蛟气得发抖,“你还敢提可馨?!” “张可馨的事情,当年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肖隶望着面前的男人,字字清楚,心平气和,“既然我给了她名分,那么我就会给文山一切我答应过的,他应该有的权利,包括我的财富。你信不信,随便你,但是你对李浅浅动手,就触碰了我的底线。” “正如你珍视张可馨一样,我珍视浅浅。她是我的全部。如果有人想要夺走我的全部,”漆黑的枪管往上一抬,肖隶松了保险栓,“我必然和他拼命。” “你敢——你——” 那一刻张义蛟真的觉得,面前肖隶会开枪,然而他只是把枪口往上抬了抬,一枪打在身后向自己冲过来的保镖上。保镖一声不吭地砸在地上,像个沉闷的沙袋,肖隶又把枪口垂下来,继续刚才的谈话:“我当然敢。” “张老,你那位姓廖的秘书带给我儿子的东西,我就当没看见。”肖隶舍去了‘岳父’这个称谓,冷笑,“也请你想一想,为什么当初张可馨日子过得那么辛苦,却不肯回张家?是谁说要打了她肚子中的孩子,又是谁把她当家族联姻的筹码?” “我的女儿!”张义蛟气得发抖,“我生的女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肖隶摇了摇头:“可惜她和她爱的人,都不这样觉得。” “今天我的人跟廖秘书开了个玩笑,让他坐上我夫人的车,说车上有顿感炸弹,只要他能逃离你的追杀,炸弹就不爆炸。张老,他的确尽力了,”肖隶叹息,“不过你为文山找的人,不怎么样啊。肖家的事,您老就不要插手了。” 原来如此,他知道。 张义蛟打了个寒颤——后生可畏,简直后生可畏。 肖隶收了枪,往后退:“岳父,我不杀你。不过刚才我说的,保时捷里有顿感炸弹的事情,是真的。” 那车离他很近,张义蛟脸色剧变! 肖隶一收枪,就往巷口退去,张义蛟竭尽全力喊道:“来人,快退,退!退到外面去,有炸弹!” 不愧是黑道里浸淫的张家,闻声竟然血淋淋地从肖隶的包围圈里撕了条口子,护着主人逃了出去。没跑多远,身后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早已变形的保时捷在巨大的爆炸中化为废铁。钢钉钢片满天飞,还没有跑远的杀手直接被钉成刺猬,一根钢片扎到张义蛟的背上,血流不止,也不知道扎了多深。 爆炸之后是平静。 当场面已被重新打扫,警笛声在不远处响起时,肖隶已经靠在他惯常座驾的椅背上,松了一口气。枪已经收好,他拿枪的手全是汗,眼睛闭起来,整个人仿佛已然脱力。 张叔开车,回头问他:“肖总,为什么要放张义蛟走?杀而不死,必有后患。” “他是文山的外公,”肖隶道,“杀了他,文山肯定会恨我一辈子。” 片刻,肖隶贴身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他接起来,仿佛突然变得很有精神:“浅浅,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吗?我很好,今天上午去集团开了个会。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有点忙,没陪到你抱歉……我……不,我……我是想说我……” 电话被对方挂断了,肖隶把手机收起来,低声将刚才那句话补完:“我爱你。” “晚上夫人亲自下厨做饭,”肖隶对张叔说,“今天早点回去。” 开车的管家听完就一身冷汗:“是是肯定要早点回去,怕晚了夫人又把厨房烧了。我还记得有一年您庆生,惯用主厨不在,夫人亲自下厨烧了一碗红烧肉。肉是烧得不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半间厨房熏黑了。是因为这事,后来夫人才再也不做饭了吗?” 自杀很容易,但是如果你想拒绝死亡的痛苦,又想拥抱它的温柔,却不那么容易。 张文山敲门的时候,肖重云全身如同通了电一般,打了个寒颤。 那一刻他是冷静的,仿佛灵感已经脱离躯壳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冷眼旁观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只彩色马克杯,倒满一杯酒,然后抓起一只白色的药瓶,走下楼梯。隔着门板,肖重云听见张文山敲门的声音。他敲门向来冷静而有礼貌,敲三下一下,从小养成的习惯。这是镇定安眠类药物,必须达到一定的量,才能达到预设的结果。肖重云打开药瓶,因为手在发抖,试着三次才开了白色瓶盖,然后把里面的片剂倒出来。第一次他服了十五片,第二次他服了二十片。在短短的五分钟内,肖重云仿佛吃饭一般,吃完了整瓶药物。他每一口都就着酒,这样能够加速药物的吸收,减轻自己的痛苦。 他将空的药瓶放在一边,本来想放下马克杯,没拿稳,杯子就和余酒一起落在地上,溅得一地碎片与水渍。 没有时间收拾了,肖重云想,开门吧。 之后的事情,肖重云记得不是很清楚。因为酒精的作用,药效发作得比预想中快,大脑的神智变得模糊。他只记得张文山站在门口,抱住自己,而他用随身的短刀,贯穿了这个男人的身体。 那时张文山的表情如何,是愤怒,是失望,是痛苦,还是悔恨,肖重云都没有精力分辨了。那一刀确实刺得很深,如果位置不偏,正好在脾脏上。脾破裂大出血,这附近没有医院也没有诊所,一切都来不及。等人们发现他们时,也许已经是一两个月以后,两句相互拥抱的,腐烂的尸体。或者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偏僻了,他们化作两具黄草丛中爬满藤蔓的白骨。 肖重云用尽全身力量,支撑住怀里的人,尽量让他不那么痛苦。 张文山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张文山在做什么,他也感觉不到了。皮肤知觉变得迟钝,肖重云只觉得冷,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那是一个预料中的,期待已久的,甜黑的苦梦。他只愿一梦不醒。 肖重云醒来时,是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旁边是自己的呕吐物。 腹部特别痛,撩起衣服来下面一片青紫,不知道是张文山的报复,还是张为了让自己把药物吐出来,特地往他腹部结结实实揍了几拳。衣服上全是呕吐的秽物,脏得让人难受,脸上却是干净的,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特地为他擦了一把。 门口鲜血的气息还很重,肖重云勉强站起来,摔摔跌跌地找张文山。他找了门口,找了楼上,找了厨房,找遍了这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没有看见张文山的人,也没有看见他的尸体。虽然大部分安眠药已经吐出来了,药效却没有完全退去,肖重云每走两步就滑一步,撞到桌角,撞到门板。明明觉得很近的,两步就能走下去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直接从二楼平台滚下来,起来时全身都是淤痕。 后来他在门口找到了一串向外的血迹,知道张文山是离开了。 肖重云跟着血迹,一直找到外面的树林里,然后断了。 这边树林很危险,夜里能听见野兽的嗥叫,但是肖重云运气很好,几乎没有遇到危险。他绝望地在树林里找了两天,每一步都像喝醉酒一样,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再找。如果有人在这时见到他,一定认不出那个“东方的肖”。他衬衫破烂,满身污秽与血迹,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在灌木与树丛中间,找张文山。 那时肖重云的大脑思维是停滞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张文山,只知道应该找到他,看看他怎么样了。 与其说是树林,不如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热带雨林边缘。肖重云找了两天,一无所获,第三天他终于放弃了,几乎是爬回那栋小屋,在发臭的地板上闭上眼睛,一睡就是二十个小时。 张文山死了,死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森林里了,他想,自杀的药也用完了。 再次醒来后,肖重云终于缓过来一点。他去楼上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租了辆车回吉隆坡。 一命换一命,肖重云是去向母亲告别的。他只是打算到小楼下,远远地望一眼橘黄色的灯光就走。 长途奔波,到吉隆坡已是深夜,远远地看见肖家主楼尖顶时,肖重云内心有一种平和的安宁。他思念慈母,思念母亲一直住的小套间外的小花园,思念自己的学校与天真可爱的学弟。等车拐过几个街区,到了肖宅门口时,肖重云却发现里面人声鼎沸。 门房一见是他,立刻开了门:“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大少爷又不在,烧起来啦!烧起来啦!” 肖重云愣了半响:“什么烧起来了?” “夫人的小楼,烧起来啦!!!” 第46章 烈火(已补完) 肖重云跳下车,冲了进去。 烈火从母亲在的小楼燃起,一直蔓延了半个肖宅。肖家在郊区,消防局过来需要时间,一路都是逃生的哭喊与尖叫。火焰让空气变得炙热扭曲,火星从四周的建筑物上迸落,倒塌横梁砸在地上,又引燃旁边的建筑。 肖重云拉住一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小姑娘,问:“看见我父亲了吗!” “肖总,”小姑娘是在厨房帮忙做事的,此时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完整,“肖总在小楼那边……” 肖重云护着女孩跑了一段,把她往火小的地方推去,然后弯腰穿过燃烧的草坪,向小花园的方向冲过去。 等他冲到母亲楼下时,发现那里已然有很多持枪的人。 一枚子弹插着他鬓角飞过,肖重云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发现手上全是血。 有人站在燃烧的小楼笑,笑得歇斯底里:“肖隶,怎么办?你不是爱她吗?你不是很爱她吗?” “她就在里面,你去救啊。” “你们这群肖家养的废物,都站着干嘛?去救你们肖夫人啊!” 肖重云一把抓住一位站立在旁的保镖,听见自己问:“怎么回事?” “二少!”那人吓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今天夫人难得下厨房,做了菜,等肖总回来——” 那天肖隶在车上接到李浅浅的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然而那天他实在太忙了,没能赴约。要打压一股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势力,不仅仅是靠一场血拼,同时还有商业上的,经济上的,关系网中的,错综复杂的手段。从那天开始,所有张义蛟在长岛上的事务,不分黑白,全部受到严厉的打压。肖隶与张家的敌人联手,又向他的朋友开出翻倍的高价,分明是要断了张义蛟财路,就留几分个人薄产,让他从此退出沙场,告老还乡,了却余生。 那几日肖隶每天都在集团总部,彻夜未眠。重云在外取材,想必没有问题,文山已然展露锋芒,应当会自保,他并不是很担心。肖隶向来做事雷厉风行,打算就在这几日,出手狠一点,将此事处理干净,免得以后再留后患。 快刀斩乱麻的好处也在于,李浅浅不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情。 毕竟他很多年前就保证过,肖家已经洗白上岸,从此不再沾染一点黑色。 其实在张义蛟出手之前,肖隶已经摸到了他的底牌,因此做了相应的布置,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几日之内,让局面稳定下来。在尘埃即将落定之时,肖隶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 是肖夫人手书的请柬,写在白色有纹路的纸上,请他回家赴宴,对月小酌。 肖隶想起前几日自己挂断的电话,立刻就停了手中的活,又把几件要紧的事情安排下去,专门空了一个晚上,回家吃饭。他特地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血腥气,然后开车绕去了李浅浅喜欢的鲜花市场,买了一束她喜欢的丁香花,准备放在餐桌上,当做惊喜。 肖隶甚至特地胳膊下夹了个文件袋,表明自己这几天确实是事务繁忙,开会加班。 车停在肖家大宅门前时,肖隶还在想,这几天的行动,是不是过于顺利了一点。 他确实乘着那日枪战的余威,剪掉了张义蛟大部分势力,接管了他最重要的走私线路,也断掉了他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当然他对走私线路并没有兴趣,这个东西拿到手中,是拱手送出去,还是做别的,可以另做考虑,但是有一点不太对。 那张请柬。 请柬确实是浅浅的字迹,写在漂亮的纸张上,熏香扑鼻。 究竟是哪里不对? 香气! 肖隶猛然一脚踩在刹车上,轿车与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强行停了下来。 嫁给他这么多年,他差点忘了,她是李浅浅——第一位拿让.杰勒米香水桂冠奖的中国调香师,中国香的第一位提出者,李浅浅。她浅淡婉转的香气,几乎浸透了自己的灵魂,而刚才却因为一时过于喜悦而没有察觉——她不可能用这种满是庸俗香气的请柬! 那是一张精美的,商场里常见的请柬,自带俗气浓烈的熏香。而浅浅从来不用任何带了外来气息的东西。她会自己调制香水,一点一点染在喜欢的物件上,将夕阳染出香气,将熏风染出颜色。 是浅浅的字,但是绝不是她自愿写的! 肖隶立刻给李浅浅身边,他安排的叫芳妮的小姑娘打电话。这个人是他以前从雇佣兵部队找来的人,长着一张纯洁无害的小姑娘面孔,枪支弹药用起来却熟练顺手,堪称一流。肖隶花了大价钱把这个姑娘请回来,换了轻软可爱的衣裳,安放在浅浅身边,做做早饭,擦一擦桌子,陪她说话。 最开始是为了断李浅浅抛弃他,逃走回国的后路,后来便成了保镖,帮他挡住所有试图通过肖夫人,来动摇他的竞争对手。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那边却不是芳妮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而苍老:“肖总,我以为您百忙当中,是顾不上尊夫人的。” 那一瞬间,肖隶从头到脚,血都凉了。 他大意了。 这几日的斗争中,确实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张义蛟太安静了。原先肖隶认为,他是带着自己最后的亲信,找地方避风头去了,没想到这个老人,找准了这个时机,用了剩下的最后的精锐力量,一击击中了他的软肋。 反攻肖家张义蛟不可能做到,毕竟这里层层保卫。他做的很简单。 那天一辆货车开进了肖家大门,绕过了门房的检查,直接停在肖夫人常住的小楼外面,说是夫人订的,非洲那边的进口香料到了,全程冷藏,需要夫人亲自来验货签字。 李浅浅确实订过这样的东西,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如此大的阵仗送过来。她出了门,走到车前,正要看货,突然被送货员从身后捂住嘴巴! 这辆车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人。 有九个张义蛟手下最精英的杀手,以及一只藤椅。藤椅放在货车车厢最正中的位置,四角固定在地板上,让坐在椅子上的人少受颠簸。椅子上坐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惊慌失措的女主人,有些惋惜:“原来你就是李浅浅,与我想得不一样。” 九个人,是不可能占领肖家的,但是完全可以守着一栋小楼。 “让你身后,正在拿枪的佣人,把枪放下,”他嘶声道,“然后带我上楼,帮我写一封请柬。老夫年纪大了,有些人请不动了。” 芳妮斟酌时局,以女主人的生命为最重,慢慢从裙子里面把手抽出来,将藏在丝袜里的手枪放在地上。立刻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哐地扇了她一耳光,把枪捡起来。他又踹了这个女佣一脚,让人将她拖到一边去。 “肖家的人,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肖隶带着人冲到楼下时,张义蛟已经点燃火焰,将这里化为火海。 “你爱她?她就在里面,你去救啊?”枯槁的老人站在楼下,烈火当中,笑得歇斯底里,不能自已,“你不是珍视她,她是你的全部吗?” 火焰的燃烧与爆裂声中,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父亲就站在老人对面,站得很稳,站得很直,仿佛炙热的温度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一块万年不能融化的寒冰。父亲穿着那套母亲最喜欢的,黑色西装,难得地别了钻石胸针,像是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他手里还拿着一束丁香花,花没有庸俗地裹着花店常用的玻璃纸,而是拿泛黄的旧报纸包着,应当是准备送给母亲的礼物。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抱着那束紫色的花,对跟在他身后的人说:“杀了他。” 张义蛟只带了九个人来,肖家的安保团队都不可能才这几个人,此时肖隶是站绝对上风的。张义蛟知道这一点,问他:“你现在杀我,不怕文山,以后记恨你?” “他要恨,是他的事情。” “输了还来这里,就是没打算活下去。姓肖的,你已经失去了老婆,杀了我,”老人笑得胸腔里霍霍作响,“杀了我,你儿子会恨你一辈子,杀我……哈哈来哈杀我啊……” 枪声一齐响了起来,两边交火,保镖迅速把肖重云按倒在地上:“二少,危险!张家老不死带的人,不是吃素的!” 倒下的瞬间,乱枪之中,肖重云清晰地看见父亲举起枪,向着那个烈焰映射下,状如魔鬼的男人,开一枪。 子弹穿过老人的胸膛,打入他身后暗沉沉的夜色中。 张文蛟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口里咳嗽一口鲜血,就倒在地上。 他从地上支起来,又向着肖隶的方向,大笑:“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爱的女人在火里的惨叫声,听见没有?” 这个笑声因为肺部没有空气,而戛然而止。 地上便只剩下一句腐朽不堪的尸体。 被大火笼罩的小楼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声音。或许是被困在里面的,母亲的呼喊,或许是大火燃烧中产生的杂音,一时分辨不清楚。肖重云看见父亲的手垂了下来,枪口指地面,转身看向自己的手下。他的脸色非常地白,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他于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你回来了。”他对肖重云说,“正好。” “我很久以前就写过遗嘱,在孙律师那里,以后肖家,就靠你和文山了。”肖重云听见父亲说,“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肖重云想说,哥哥已经不在了。 哥哥已经被他,亲手,从这个世界上带走了。 他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想伸手留住父亲,但全身僵硬。如果此时一片树叶落在肩上,都能将他砸倒在地。 过了那么一秒,他才意识到,父亲说完以后,就转过身,向着燃烧的建筑物里走去。他就那么坦然地,义无反顾地,径直地走入火焰当中,仿佛那不是地狱,而是一个天堂。 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母亲不在了。 父亲不在了。 哥哥被他亲手…… 肖重云被人按倒在地上时,才发现他正拼着全身的力气,要追着父亲进入那栋燃烧的小楼。那一刻他无比痛恨抓住自己胳膊将他按在地上的保镖,觉得他断绝了自己通往天堂的路。这样的人间对于肖重云来说太痛苦了,只有追随父亲,走进那个烈火的天堂里,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父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火焰当中,烈风中他听见父亲在火海里呼喊母亲名字的声音。那个声音一直持续,一直持续,最终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小楼里响起一声枪响,一切归于寂静。 那声枪响仿佛穿过肖重云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悲痛欲绝。 而此时,身后又再次喧哗起来。 有人喊,张家的人来了!张家的人杀进来了! 肖重云已经不在乎那些家族恩怨,就算张义蛟的余党,放把火将这里全部化为灰烬,他也不想阻拦。再一次听见交火的声音,这时对面的人一定已经很近了,因为身边的保镖们在喊,保护二少爷,保护肖二少爷!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原本护着肖重云的保镖们都让出了一条路,安静下来。 “大少?” 肖重云抬起头,看见了张文山。 他的手臂和腰腹都绑着白色的绷带,脸色惨白,像一位地狱里归来的幽灵,站在夜色之下:“亲爱的弟弟,我回来了。” “捅了我一刀,没让我把债讨回来就去寻死,想得太美。”张文山走过来,跨过倒在地上的,老人的尸体,站在肖重云面前。他走路时脸色发白,动作很轻,想必是因为断断几天,伤口没有愈合,行动十分不便。他举起没有受伤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重云,你那一刀确实捅得有些偏,没有捅到脾脏,捅到了我心上。” 张文山转过身,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人们:“我改了姓,从此姓张,叫张文山。现在张家是我的,肖家也是我的。把肖二少爷,抓起来。” 张文山这次带来的,才是张义蛟留下的,真正的张家精英,以及那个蛰伏于阴暗处的家族所有的遗产继承权。 第47章 等 青年坐在公寓楼下的路边,望着上面黑漆漆的窗户,坐了一整天。他对跟在旁边的小胖子说:“学长不回来了。学长真的丢下我,不回来了。” 身上文了条小青龙的胖子问:“那怎么办?不然我们买张机票去吉隆坡,把学长绑回来。老大你知道学长住哪儿吗?” “不知道。” “手机号码呢?” “关机一个月了。” “那怎么办!” “去问问那个人吧,”青年叹了口气,站起来,“毕竟他跟踪了肖学长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也说不过去。” 棚屋在郊区,租金不贵,贵在安静。门被踢开,尘埃扬起来,蹲在地上玩PSP的小白虎跳起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被反绑了手的男人也抬起头:“哟,富二代回来啦?” 男人二十七八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穿了一件黑色体恤衫,破牛仔裤,叼着一根棒棒糖盘腿坐在地上,转头继续跟小白虎说话:“再给我一根棒棒糖,我再跟你讲一个故事。” 小白虎放下PSP,纯良地转过头,对青年说,眼底充满向往:“老大你知道吗,这个人以前在南非当过雇佣兵,一把枪打过两个非洲酋长!” “哦,”青年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这种故事我不想听,你跟我说说肖学长的故事吧?要是还是不肯说,我就送你一箱棒棒糖,一根一根从嘴里塞进去,塞到你一辈子都不能说话。” “我姓周,叫周天皓,”青年盯着男人,认真地说,“你可以叫我Nicolas。我刚才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男人把棒棒糖往嘴里一吞,挑了挑眉毛,一幅——啊好可怕的样子。他吞得有点用力,好像不小心把整个棒棒糖咽了下去,卡住气管了!男人突然脸色惨白,弓起背,一幅想用手抠喉咙,又因为手被反绑住而自救不了,痛苦无比的姿态。他半跪在地上抽搐不已,旁边文白虎的男生一脸惊慌地冲过来:“老大,松绑,松绑!” 青年推开冲上来的朋友,伸手抓住男人的下颌,掰开他的嘴,想帮他把异物呕吐出来。他靠过去的时候,男人仿佛体力不支,重心不稳一样倒在他身上。肌肉结实的成年男人体重不容小觑,青年有点急,一时没站稳当,被顺势推到地上。一推一跌当中,相对位置就变化了。青年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抵着根锋利的硬物。 男人不抽搐了,棒棒糖的棍子重新从嘴里吐出来,因为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含混不清:“给我松绑吧,富二代少爷。” 他的嘴正对着青年柔软的脖子,那根棒棒糖的塑料棍,笔直地戳在跳动的颈动脉上。 “就是这个位置,下次记得别再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男人道,“任何情况都不行。”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是你的塑料棒棒糖快,还是我的刀快?” 男人一惊,才发现青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握成拳,拳中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再用力就能戳进他毫无保护的内脏。 男人叹了口气,呸地一声吐掉口里的棒棒糖,看着面前的青年。现在与其说是青年,不如说正处于少年与青年的过度阶段,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稚气还未完全褪去。再过两年,这种轮廓清晰的脸庞就会变得英俊潇洒,现在只是幼兽初露獠牙。 看见他把棒棒糖吐掉,青年退了半步,翻身爬起来,松开手,里面握着一只没有笔帽的钢笔,笔尖朝上。 “我没带刀。”青年道,“肖学长不喜欢。” 男人坐起来,眉毛一挑。 “周天皓,”他突然点点头,笑了,“我记住你了,你想知道什么?” “谁让你跟踪肖重云的?” “他哥哥,”男人道,“我不是跟踪他,是保护他。肖文山花了重金找我,要我在法国跟着他。跟着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重金?”小青龙在旁边问,“难道你很值钱?你那么值钱怎么会被我们绑在这里?” 男人一瞬间噎住了,半响说不出话。他沉默了很久,努力组织语言:“如果有一天,你开车在路上,一个身份早已调查确定的,傻不拉几的,胖子学生,冲到你车前,当场倒下,你也会停车下来看一看。你一下车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那傻胖子一身都是血,当然会走过去多看两眼……于是没料到胖子竟然会一跃而起当头给你一棒,身后还带两个帮凶。这是小概率事件,等同于阴沟里翻船。哦,最气愤的是连鸡血都懒得用,那个血腥味还是调出来的……你们怎么做到的?” 傻不拉几的孙方正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调的,老大调的。” 他又说:“这怎么会是小概率事件?这叫碰瓷,老大说国内天天有,一看你就是很久没回国了。” 周天皓问:“保护他,是肖学长有什么危险吗?” “不知道,”男人道,“老板没说,我收钱办事的,当然不问。” “肖学长与他哥哥关系一直不好,怎么可能派你来保护他?” “他们关系好不好,我不知道,”男人淳淳教诲道,“反正预付金进我账户了。有时候呢,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就不要知道,知道太多了,人反而活不太长。” 他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卷云与高天,叹息道:“肖重云这个人呢,家庭出身挺复杂的。他活到现在,怎么说也有点本事,用不着你们这样的不良少年瞎操心。别人是另有一番天地的,你们先把当下活好,该做啥做啥。有时候太在乎一个人,就会失去那个人,适当保持距离是一种艺术。现在我的保护的目标走了,我无事可做,觉得人生寂寞,所以愿意留下来看你们玩。周天皓是吧?做小混混是没有前途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当学生,跟我干活,说不定能出人头地。” 男人又道:“干我们这行的,人脉与头脑最重要。你脑子是够了,又是个富二代,当我学生再好不过了。我是很少对外抛橄榄枝的哟!” 周天皓打量面前不修边幅的男人:“你的本行是做什么的?” 男人找小白虎重新要了一根棒棒糖,要求小白虎帮他剥掉玻璃纸,像烟一样叼在嘴里:“私家侦探,怎么样?” 周天皓婉拒了。 男人又转向小青龙和小白虎:“如果他不行,你们两个勉强也可以。反正你们两个学香水,是断断没有前途的。” 小青龙和小白虎走过去,一起用力把他抬起来,扔到房间角落。 周天皓走时,男人还在后面喊:“晚上要吃回锅肉!对,中餐馆的回锅肉盖饭!” 然而当晚上十二点,孙方正端着盒自己炒糊了的回锅肉盖饭回去时,男人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把绳子磨断,自己去吃回锅肉去了。临走前还在墙上用粉笔留了个邮箱:“如果以后回心转意,给我发邮件——戚八.九。” “对,我叫戚八.九,你们可以叫我老七,或者老八,但是不能叫我老九。” 男人消失以后,周天皓依然每天去肖重云住的公寓下面转一圈,有时候拿着他的笔记本,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研读推敲。等来等去,春天就过去了,夏季温暖芳香,肖重云却始终没有回来。有一天一个穿格子洋装的法国女人带着搬家工人,上了楼,打开肖重云的房门,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打包,然后装上一辆卡车。 周天皓走过去拦着,结果女人是房东:“之前住这里的中国人?他把房子退了,东西全部都不要,统统送走。什么,你想要?” 女房东当他是贫困留学生,心生同情:“那你去挑三样,其余都得按对方要求处理掉。” 周天皓进门,在蒙了一层灰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学长的私人用品真的很少。他挑来挑去,挑了肖重云放在桌上的,写家书时用的那支钢笔,一支没有完成的香水,还有一个笔记本封套,正好装得下肖重云给他的那本香水手记。 临走前他对法国房东说:“我不是乞讨学生。住在这里的人,是我学术上的偶像,他的每一样东西对于我都有特殊的意义。” 就在退房的第二天,周天皓去听一位教授的演讲,回来路上听见有人聊天。 “你知道东方的肖吗?” “当然,他怎么了?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他办了休学手续,托人办的。” 周天皓刻意放慢脚步,走在那群人旁边,听见有人问:“他为什么要休学?” “不知道,好像是说病了。不过他学分似乎已经修满了,说不定赶得上毕业典礼。” 周天皓站在原地,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他了。 人群流动,他就站在原地。 对的,从初春开始,肖重云就不对。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休学,之前一言不发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随身带的手记给自己? 为什么,你要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然后看一眼就转身离开? 周天皓站在草坪边上,仰起头看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没有注意刚才离开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倒回来。 那个学生端着杯咖啡,喝了一口,退到他身边,问:“你是周天皓?” “我叫苏蓝,”他把咖啡一口气喝完,纸杯揉皱扔进旁边垃圾桶里,“上次巴黎香水比赛,你拿的第一名?我拿的第三名哎!” 苏蓝问他:“听说你收到了‘上帝之鼻’的邀请函?怎么搞到的?这个社团还收人吗,能带我一个?” “上帝之鼻”虽然是一个学生社团,但是因为历届毕业学长们的人脉积淀与自身名气,对于绝大部分学生们来说依然显得高不可攀。它只对最优秀的调香师发出邀请函,有固定人数限制,旧人退出以后新人才会加入。之前在这个社团只有一位中国人,就是东方的肖。对于周天皓,这样的组织他从来没有想过,更别说邀请函了。 他一个人回家,觉得下午遇见的这个误会很可笑。 自己是不可能和学长处于同一个平台的。 租住的公寓有信报箱,他顺手开了,拿当天的报纸,发现下面压着一封信。 精致的压纹纸张,抽出来时整个人都愣了一秒钟。信的内容是法语,翻译成中文也只有短短一小段话。 致周天皓, 诚邀你加入“上帝之鼻”社团。 我们社团致力于建立最有天赋的调香师联盟,让世界的气息变得丰富多彩。 我们社团每退出一位旧社员,就会吸纳一位新社员。“东方的肖”于昨日正式退出社团,他推荐你成为我们中的宝贵一员。 上帝之鼻 周天皓拿着邀请函,愣在法国的晚风中时,肖重云正在用最后一丝理智,看邮箱。这是以前相熟的女佣偷偷给他的,藏在房间里的老式手机,基本上只能接听固定来源的电话和短信,偶尔网速好时可以查看邮箱。 房间很黑,没有一丝光亮,他在看自己给“上帝之鼻”社团发的退出申请。 休学是张文山出面办的,退出这个社团却是肖重云自己的意志。毕竟现在的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东方的肖了。那个眉如春山,眼有新志的青年,以及他的才华,都已经被彻底毁坏了。 肖重云发着高烧,浑身一个骨头都痛得要命,混沌的意识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这件事必须做,一定要做,再不做就晚了。退出邮件是两天前发的,邮件中他指明了Nicolas接替他,推荐这个人入社。 如果才华不能在他身上展现,那么至少让它在别的更合适的人身上大放异彩。 Nicolas到底叫什么名字,肖重云想不起来,但是他想社团一定能查到的,也一定会认可那位小学弟的名字。 其实从刚才起,想起小学弟这个人已经有点费劲了,正是因为刚才那个念头,才让这个名字一直挂在他的意识里。 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To 亲爱的肖,我们非常遗憾你退出的决定,同时尊重你的选择。我们决定选用你推荐的人,接替你现在的位置。上帝之鼻社团。” 肖重云看见这封邮件时,意识突然放松了。他烧得实在太严重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心理放松的那一刹那,身体就缴械投降,黑暗的甜蜜伸手拥抱住他,将他拉住无意识的深渊。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收起那部手机。 肖重云昏睡过去时,站在门后面的男人才踏入房内。他弯腰吻了吻睡在床上的人,拿起那部还握在手里的手机,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的电子邮件。 随后张文山删除了那封邮件,将这部廉价的手机折成两半,从窗口扔了出去。 第48章 报复 肖重云至今还记得,他拼命地冲向燃烧的房屋时,心里的绝望。两个保镖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手指抠入泥土里,拨出来时指甲浸着血迹。他手肘拼尽全力往后,正好打在其中一位保镖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挣脱了,又冲向燃烧的小楼。 火焰是炽热的,烤得人皮肤滚烫发热。身体本能地往后退,心中却无限向往,仿佛火里有一个解脱的天堂。那一瞬对生的犹豫,让肖重云脚下一个踉跄,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然后他又爬起来,不顾身后的呼喊声,重新冲入烈火当中。 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在燃烧,小簇小簇的火焰遍布都是。起火点在二楼,浓烟从楼梯上滚滚而下,马上就要填满这个不是很大的客厅。焦糊的气息充斥着嗅觉,沙发已经燃起来了,四处是木料遇火的噼啪声。一切消逝与自我毁灭之中,只有母亲最喜欢的那盆兰草依旧岿然不动,安静地立在窗前的矮几上。木几已经开始冒烟,而兰草修长纤细的叶片依旧新碧如初。 门外有人在喊,二少,二少。 二少,别冲动。 但是这些于肖重云来说,已经是没有意义的诱惑了,这些人也只是隔着大火喊一喊而已,从他踏入火海的瞬间起,就再也没有人再跟上来。肖重云踉跄着走向浓烟的楼梯,手触碰到栏杆上的铁饰,发出滋的一声,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痛了。 求生的欲望再一次拉住他,是在踏上楼梯的那一刹那。 佛说,十念为一瞬,十二瞬为一弹指,刹那为无限。就在那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过往的美好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脑海中转过,一张一张,一幕一幕。 小时候,坐在在这个房子的沙发上,抱着一杯冰镇酸梅汤,母亲在一旁取消他,因为保姆买来的冰激凌上没有喜欢的香气,就哭鼻子。哭了半天张文山从外面走进来,提着一只保温杯。少年满身是汗,把保温杯打开,递过来,里面有一只重新买的,带着花香味的冰激凌。那时他们彼此都还不知道身上的仇恨,这只冰激凌甜过了他整个童年。然后是法国的香水学校里,站在绿色草坪边上看书。他参加了一个叫上帝之鼻的社团,正是周五集会的日子,成员在梧桐树下讨论配方,他拿着本中文诗集站在里面,心不在焉地听。再往后是本.卡斯特抄他选修课作业被发现,两个人一起被教授训的画面。 这些画面的尽头,脸色苍白眼神明亮的小学弟从远方走来,问他:“肖学长,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肖学长,我很想你。” 那一刻他闻到了白玫瑰的香气。这种幽香的,安静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从虚无中升起来,然后甘霖一般洒落在他焦渴龟裂的心田上。 这是什么香味? 肖重云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他学弟的作品,叫做“救赎”。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会闻到这款香水——或许是因为学弟残留在他衬衫领口的香气没有清洗干净,在高温的环境下重新散发出来,或许是他大脑产生的幻想,像是溺水的人奋力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不管怎么样,闻到那缕幽香时,他的心突然安静了下来。 好像生死界限上,有人把他向着“生”的方向,推了一把。 肖重云迟疑了一秒。 然后他再次抬脚,往烈焰与浓烟中走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喊他:“重云。” 在肖重云走进小楼时,男人跟在他后面,穿过呆若木鸡的保镖和打手们,踏进了正在燃烧的房子。因为腹部有伤,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一直走到肖重云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腰,喊他的名字。 环住他腰的手里,有一把枪。 肖重云回头看的一瞬间,张文山扣了扳机! 那是练习用的空包弹,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几乎贴近皮肤,剧痛丝毫不能减轻。子弹就这么穿过衣料与柔软的组织,留在他的体内。肖重云只皱着眉头痛叫了一声,就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剧痛与失血很快让他失去知觉。 张文山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小心地接住怀中的青年,艰难地,几乎半拖半抱的,将他带离了火海。呛人的浓烟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肢体的动作与咳嗽让他未愈的伤口浸出血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如同地狱里的修罗王。 他低头看着剧痛中昏迷的青年,低声道:“爱过你的张文山已经死了,亲爱的弟弟,是你亲手杀了我。而我爱的那个人也将不复存在,我会亲手杀了他。” 黑暗实在太深了,肖重云几乎无法醒来。 最开始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可是换药的疼痛惊醒了他。练习用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伤口被重新缝合。大概是因为手术用了麻醉,这种疼痛并不是特别惊人,但是当麻药效果消退时,焦灼与炙热就包裹了他。 身体无法动弹,眼睛被一条黑布蒙着,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分不清让眼角湿润的是泪水还是别的。他看不见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自己在发烧。 烧得天昏地暗。 肖重云问医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没有人回答他。 除了金属器械碰撞托盘的声音,上药与打针时器具的摩擦声,四周几乎寂然。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这种黑暗很快他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黑暗里肖重云开始做噩梦。 梦里他再次站在燃烧的小楼面前,父亲扔下他,决然地走进那片吞噬了母亲的火海里。他哭着,喊着,挣扎着要追上去,然而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见一切熊熊燃烧起来,化为虚无。 他的天堂在火海里,大火吞没了他的天堂。 肖重云在发烧,辗转反侧,痛苦异常。他想从这场噩梦中挣脱出来,却被越缠越紧,几近窒息。梦境太过于真实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大火的温度,闻到火里不同物体被烧得焦糊的味道,听到身后人们绝望惊恐地尖叫。梦的尽头是他走上二楼楼梯,站在熟悉的小餐厅里。火焰包裹他的知觉,吞噬他的身体,而在不远的地方,躺着父亲的尸体。 父亲手握着枪,黑漆的枪管对着自己的头,脑浆与血他在身下已然干涸。 顺着父亲脸朝向的地方,肖重云看到了,一件被小心翼翼放置在地上的黑色外衣。外衣下面覆盖着什么,他看不到,只是在旁边,倒着一只仿佛主人惊慌失措时落下的银色高跟鞋。 肖重云认识那只高跟鞋。 他浑身发抖,头痛欲裂,想往前走,身体却雕像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然而火势骤起,烈焰席卷了一切,把倒在地上的男人,和那只孤零零地,尚未燃烧的水晶鞋,化为灰烬。 有人在身后喊他:“重云。” 他转身,一颗子弹穿入他的身体,剧痛袭来,理智支离破碎。 这个梦境一遍一遍反复,在他虚无的意识中无限循环。每当他崩溃昏迷之后,又回到一切的起点,那座燃烧的小楼面前,将无尽的折磨重复一遍。 “重云,”烈火里有人对他说,宛如呢喃,近在耳边,“死亡不是你的天堂,它是你的地狱。” 后来这些片段的每一个元素,在梦境中抽离出来,成为一种炙热的香气。热烈的,燃烧的,绝望的气息,吞噬他意识的每一个细节。肖重云拼命地,拼命地逃离,可是炙热的香气一次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俘获他,强迫他一遍一遍观看内心的地狱。 靠着残存的,仅有一线的理智,肖重云意识到,这是一场设计好,旨在折磨他的游戏。那时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黑暗中有人喂他吃流质食物,为他清洗身体。焦糊的味道依然残留在感官里,他突然明白,这是不是梦境,这是现实。 幼时,肖重云听父亲说过,某些天才调香师的仿香能力,能到怎样登峰造极的地步。曾经有人在抽象与具象之间,用香气模拟了一个花园,并且模拟了花园的门锁逐渐生锈脱落的过程,终于把一位将自己封闭在意识花园深处的女孩,带回现实世界里。 那位天才的调香师,就是年轻时候的母亲。 张文山调制了一种香水,模拟了那场他亲身经历的火灾,轮回一般,一遍一遍地把他困在这个地狱里,直到理智崩溃,屈服求饶。自幼所有的赞誉都落在自己身上,肖重云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哥哥,也是一位执掌一家香水公司的,优秀的调香师。 他甚至请了顶尖的心理医生,用了一些手段,以便让这场刑罚真正的,切切实实地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杀死张文山,于是张文山活了下来,并且选择了报复。 张文山并不想杀死他的肉体,他要杀死的,是他的灵魂。 不管如何哀求,哭泣,没有人解开蒙住他眼睛的黑布,也没有人松开铐住他双手的手铐。为了躲避这样无休无止的折磨,肖重云开始绞尽脑汁,掏空自己的记忆。他在黑暗深处,燥热的高烧里,不清醒的神智中,努力回想从小到大闻过的,每一种花的香气,每一缕海风的咸腥,每一只水果的清甜与每一位擦肩而过的女孩,发间带过的柔香。 肖重云跪在深渊底部,将记忆一点一点撕成碎片,捧在心口,如同大雪天冻僵的人,烧柴取暖。 那段日子实在是太长了,他渐渐地,烧尽了自己珍藏的每一片碎片。 第49章 幻嗅 最焦灼难捱的时候,张文山来了。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那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对于被束缚在深渊里的肖重云来说,无异于一声天籁。他艰难地向着脚步声的方向转过头,感觉一双手放在自己冷汗淋漓地额头上。 “不。”肖重云喃喃道,“不。” 张文山弯腰,附在耳边:“什么?” 肖重云辗转反侧:“不要那个香气。” 冰凉的手指抚摸着青年脸颊,张文山问:“为什么?” “不要那个香气,难过。” “我也很难过,”温柔的唇落在肖重云眼睛上,隔着布条吻了吻他湿润的眸子,“但是怎么办?我已经把真心给过你了,而你杀了它。我们都在地狱深处,彼此就不要再想着逃离了。” “哥哥。” “求我。” “哥哥。” 张文山的唇略微迟疑了一下。 他低下头,将鼻子埋进身下青年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要咬在裸露的肩膀上。鲜红的血从唇间蜿蜒流下,张文山低声道:“我在。” 床头有一只银色的金属罩子,罩子旁边是个银色托盘,巴掌大,上面放着一只敞开的香水瓶。托盘底部有加热装置,保证炙热的香气能够稳定的,快速的,充满这个房间。张文山伸手,拿起金属罩子,盖在托盘上,阻断了来自地狱的梦魇。 香气稍微散去,肖重云呻吟了一声。然后这声呻吟被随之而来的疼痛代替,他全身几乎痛得蜷缩起来。 肖重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这样对待他的身体。即使在法国那间小公寓里,面对张文山充满欲望的眼神,他也只是模糊地设想过这方面的事情,然而立刻将思维转到即将来到的计划上。肖重云原本以为,死亡是最让人恐惧的东西,现在他才知道,比起甜美的黑梦,这样的折辱和酷刑才让人真正让人难以忍受。 张文山在吻他,顺着脖颈一路往下,就如同亲吻一位觊觎已久的女人,打磨一块举世稀罕的美玉。他强行掰开他的腿,而那瞬间,肖重云甚至没有意识到张文山即将做什么。 直到贯穿身体的疼痛,让他痛叫出来。 这样的疼痛几乎将他撕成两半,让他从灵魂到肉体都战栗起来。 张文山的亲吻并不能带来安慰,他原本也不是出于安抚才去吻身下的人。那样的吻是压抑已久的欲望,是单方面的渴求,是强制性爱中的摧毁。他小心地避开了肖重云的伤口,却在他最毫无防备的地方,肆意践踏,全面采摘。 最初肖重云在挣扎,后来他嗓子嘶哑了,喊不出声音,只能假装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他搜刮记忆,寻找安全的逃避场所,最终在贫瘠的密林里,找到了一片白玫瑰的香气。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走到香气的最深处。 当身体在性事最激烈的浪潮中的,灵魂却站在那片缥缈的香气里,看着安宁的校园,来来往往充满希望的同窗,以及远处环绕着格拉斯小镇的薰衣草花田。 小学弟拿着一只笔记本,从香气深处向他走来,问:“学长,你喜欢‘救赎’吗?” 肖重云点头。 他就笑了,将毛线帽和围巾都取下来,弯起眼睛:“你喜欢就好。” 肖重云才意识到,春天已经到了,夏天已经到了,世界原本是多么宁静和美好啊。他在黑暗里关闭得太久,已经忘记了季节与时间。香气没有内容,但是有情绪,这样宁静的,舒服的,安慰的气息,真的如同救赎。 那样的救赎,甚至让肖重云在煎熬中好过一点。 张文山低头舔舐身下青年的喉结,轻柔地拭去他额间的汗水,问:“你在想什么?还有什么东西,我没有从你脑子里挤出去?” 手臂越过床头,拉开了那个封闭的银色盖子,炙热的香气重新弥漫开来。 一直在黑暗中追逐他的,逼迫他的,缠绕他的地狱,又回来了。 “抱住我,”张文山道,“喊我名字。” 肖重云的伤,原本不应该卧床这么久,然而如果你摧毁了一个人的精神,就摧毁了他的肉体。在那么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张文山会来到他身边,向深渊中伸出手。那是一架扎满钢钉的,每一步都浸着血与泪的悬梯,而肖重云选择了爬上去。只因为张文山来的时候,这样的香气才会变得浅淡,他才能从让人窒息的噩梦中,稍稍喘口气来。 为了喘那口气,他甚至自觉地,不由自主地,向那个人伸出手双手,寻找伴随他出现的安慰。 拥抱他的人问:“你最爱的人是谁?” “哥哥。” “你哥哥是谁?” 肖重云迟疑了一瞬:“他死了。” 张文山的手臂蓦然收紧,几乎要把怀中的青年勒断。他恶狠狠地盯着被蒙住双眼的人,仿佛隔着那层布,可以将他眼睛挖出来。 “什么时候?” “我还很小的时候,”肖重云道,“我很想他。” 抱住他的人没有动。 过了很久,凶狠的力道松了下来,张文山叹息一声,仿佛投降一般,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对,他死了,和你一起去了地狱。” 无论何时回忆起来,这段时光都如同身在地狱。为了躲避那样的香气,他向面前这个男人屈服,而为了躲避这个人带来的折磨,他又转向记忆深处白玫瑰一样的香气。这个小秘密最终被发现了,张文山逼问他,他在想什么? 肖重云的沉默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一旦他选择了沉默,香气就会重新笼罩他的知觉,把他拉回那栋燃烧的小楼,循环的噩梦。 “你已经死了,东方的肖已经死了,”魔音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不要想,不要思考,忘记它。” 在逃离地狱与玫瑰花海中,他只能选一样。 最终肖重云的身体屈服了,崩溃的精神自行做出了选择。 他忘记了那片白玫瑰花的海洋,忘记了香气中向他走来的小学弟,也放弃了自我的救赎。 张文山走进房间时,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正好迎面出来:“钟医生,怎么样?” 心理医生是他花重金请的,专业水平业界顶尖,长得也人模狗样,难得可贵的是特别愿意为金钱出卖灵魂。肖重云在噩梦里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位医生会一直守在床前,考虑精神药物的用量,以及是不是应该酌情增减香气浓度,或者通过心理暗示,将这个人往痛苦中推一把,还是放过他拉一把。 原本心理医生是没有必要戴口罩的,但是钟医生做这种不道德的交易时,总是习惯把脸遮起来,才放得开。张文山请他之前,他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肖家的明争暗斗,篡位夺权。最开始他认为张文山与面前的青年横着深仇大恨,后来却发现,青年痛苦的时候,这个男人的手竟然会颤抖。有一次肖重云在梦里惊叫了出来,张文山浑身猛然一颤,端在手里的茶杯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也知道张文山对那个人做过的,无法公之于众,肮脏可怕的事情。有时候他也要帮着护士女佣一起收拾,事后留下了烂摊子。很多人都有与众不同的癖好,本来他以为这是侮辱与报复的一种方式,可是他也见过,张文山在青年沉睡时,跪在床前,将唇贴在他滚烫消瘦的脸颊上,久久不愿意离开。 他不理解张文山的感情,对这个家族斗争中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的青年,竟然有点心生同情。 “他清醒一点了,”姓钟的医生道,“今天坐起来,问我是不是下午了,说手摸到窗玻璃,感觉是暖的。” 张文山点了点头。 “肖,不,张先生,”钟医生想起肖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要不要……” 他试探性地,帮着青年说一句话:“把眼罩摘下来?这样太久了,我怕神经萎缩,以后真的就看不见了。” 肖重云眼罩终于被摘下来了。 那是个清晨,晨光熹微,他在一个窗帘半拉着的房间里。因为很久没有用眼,最温柔的光线都让他觉得不可忍受,把眼睛埋在手掌里,过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 柔和的晨曦,白色的床单,床头有一个花瓶,放着一朵新开的百合花。 手已经能自由活动了,肖重云向去够那支花,却有些吃力。长久没有用而生锈失灵的身体机能,和精神高度紧张下的草草愈合的伤口,让他力不从心。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是自己原本的那件,只是因为消瘦得厉害,因而显得过于宽大。 床头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子,一双细细的丹凤眼从口罩后面露出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肖重云还没来得及回答,男人先自我介绍:“我姓钟,你可以叫我钟医生。就算有哪里不舒服我也没办法,我是心理医生,管不了你身体的问题。” “是不是,”肖重云轻声问,“哪里烧起来了?我闻到了焦糊的味道。” “没有,”钟医生道,“完全没有。” 空气中,只有新开的,百合花的香气。 “不!”床上的青年转过身,望着他,认真地说,“我闻到了,东西烧焦的味道。火势很大,很多东西一起烧起来了……我的鼻子很灵敏,再微小的气味都不会认错。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钟医生看着眼前的人,心生怜悯:“真的没有。这里只有花香,百合花的香气。” 提到百合花,青年突然一震! 他一脸不可置信,开始转过身体,寻找房间里哪里有百合花。最终他在自己右手边的床头柜上,找到了新开的花朵,然后努力地挪过去,低下头,鼻尖几乎触碰到白润细腻的花瓣上。 “不,”他茫然抬头,“这朵花没有香气。” 面前的医生没有开口,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青年猛然提高音量:“真的,这朵花没有香气!空气里只有焦糊的味道,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没有人回应他。 世界上有很多没有香气的花,但明显不是眼前的这朵,世界上也有很多燃烧起来的房子,但是明显不是眼前这栋。 青年的眼神从迷惘,茫然,逐渐变成绝望。 从面前的医生口中,他听到了一个词,叫做“幻嗅”。噩梦的恐惧过于巨大,在那些巨大的痛苦中,他的感官背叛了他,将那场火灾深深地烙在自己的意识当中,甚至覆盖过了当时原本的,真实的感受。他只能在那些可怕气味的间隙中,见缝插针地,感觉这个世界真实的气味。 这场火灾中,这场家族斗争中,肖重云活下来了,东方的肖却死去了。 绝望后来变成了疯狂。 肖重云砸了一切他能砸的东西,从花瓶到放在桌上的日历,再到茶杯甚至椅子。由于卧床太久,他的身体已经被极大的损毁了,脚一接触地面,就支撑不住地摔了下去。所有东西都被砸完了,肖重云跪在房间地板的中央,额头抵着地面,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这样的疯狂,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有人站在门后,问:“亲爱的弟弟,好点了吗?” 张文山跨过门口,在旁边蹲下来,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青年的背脊:“好些了,就来看看我们父亲的遗嘱,见见读遗嘱的律师,顺便签个字。” 肖重云猛然抬起头,眼底都是血丝! “不。” 冷气开得太足了,张文山伸手,抱起是几乎倒在冰凉地板上的青年,越过一地的碎片与零碎物品,把他抱回床上。 “不见。”肖重云重复了一遍,“我不见任何人。” 张文山把他在床上,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很小的按压式香水瓶,对着他的鼻子按了一下。香气重新弥漫的时候,怀中的人突然一震,像是全身都抽走了力气一般,就这么靠在了他的身上。 肖重云在发抖。 这样的感觉太难受了。他曾经以为烙在自己知觉上的幻嗅,已经摧毁了他的未来,没有想到那个无休无止的修罗地狱,早已形成入侵并且吞噬他的精神,在他身上形成一种简单的条件反射。最微小的热香,就能将他带回那个燃烧的世界,卸掉他所有的反抗,让他陷入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当中。 肖重云知道那是幻觉,并不是真实,可是毫无办法。 他彻底的,被张文山毁掉了。 在炙热的香气中,张文山附在他耳边:“亲爱的弟弟,打起精神来,你必须去见这些人。还有很多手续,需要你一样一样去坐。” 他叹了一口气,近乎宠溺地看着痛苦的青年:“别伸手抱我,也别吻我。这一次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用的,你没有答应之前,是不可能从这个地狱中走出去的。” 第50章 毕业 肖重云回法国的时候,正好是七月夏天。 他接到导师的电话,说读了他的毕业论文,觉得非常棒,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参加答辩。南洋温暖的阳光落在苍白的皮肤上,肖重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他确实在离校之前,写过那么一篇毕业论文,提前放在邮箱里,设了定时发送。 那时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再在香水界施展才华,实现梦想。以后人们提到他,至少会说,东方的肖在临死前完成了他的学业。 当然他没有死。 那天他没能和张文山同归于尽。 那一刀没有捅在张文山脾脏上,而是捅到了一本贴身放在大衣内袋里的书上,穿透薄薄的书页,再刺入软组织。那是他当初送给张文山的,法语版的《戴望舒诗选》。他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把书带走身上,远道而来去见他。安眠药的效果让肢体失去了敏锐的感知能力,因此他没有意识到那本书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刀,远远的偏离的要害部位。 张文山受了伤,但这样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立刻夺走他的命。他甚至来得及爬到失去知觉的肖重云身边,往他胃部结结实实打两拳,抠开他的嘴,强迫他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肖重云的胃在昏迷中痉挛,吐得一塌糊涂。 等他醒来时,张文山已经离开了。 他具体怎么走的,肖重云不知道。他是开车来的,为了避人耳目,谨慎地把车停在别墅旁的树林里,再步行来敲门。可能他后来勉强支撑着回到车边,把车开回了之前给他处理手臂的私人诊所,也可能他给医生打了电话,或者有别的关系网。 总之张文山活了下来,顺便拽着他一同活了下来。 肖重云下了飞机,给熟悉的朋友打电话,本.卡斯特一路开车到尼斯来接他,见面就抱住他的肩膀:“肖,你怎么了?为什么瘦得这么厉害?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 “没有什么,”肖重云道,“家里出了变故,处理了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怎么样?” “已经处理好了,签了一些烦人的法律文书,”肖重云轻声道,“谢谢你。” “我已经收到了娇兰的终面通知,你想好毕业后做什么吗?” 肖重云没有说话。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肖重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回来参加毕业答辩,拿到学位证后就回家。” “你要回中国吗?去追你的中国香?” “嗯。” “肖,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度假的时候可能会去找你。” 肖重云想了一会儿:“我们给你电子邮箱,我们可以邮箱联系。” 车停在格拉斯的街道边,迎面来了一群衣着鲜艳的女孩子,漂亮的卷发在风中扬起,忽然有人向这边喊:“肖?东方的肖回来了?” 女孩子们围过来,叽叽喳喳像快乐的麻雀。肖重云以前虽然专注学业,从来不把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却在女生当中人缘特别好。大概是他确实相貌英俊,待人接物又得体有礼,亦或是西方人对东方禁欲系青年有着特殊的好感。以前他很愿意陪女孩子们说话,现在却显得疲于应付。 “家里有事情,”他解释道,“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这个香方的问题在于茉莉的用量太重了,会破坏香阶平衡。香气就像旋律,任何一个音符太重,都会显得刺耳,”他把一张配方表递回给一位格子裙的女孩子手上,笑了笑,“不错的香水,叫什么名字?” “‘心事’”,女孩红着脸答道。 “很可爱的名字,”肖重云说。 他们就这么走进在校园里,一路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当梦里渴求的千万遍的场景,重新出现在眼前时,肖重云的内心竟然是平静的。这样的安宁,这样的美好,这样的生气勃勃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 肖重云不知道少了什么,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装满了穿堂而过的风。 他路过了毫无香气的玫瑰与丁香花圃,走过一棵没有清新味的女贞树,与没有任何甜美气息的女孩子们一起,回到他的实验室。其间肖重云无数次低头,试图找衣服上焦糊味道的来源,也无数次转身,焦虑地查看四周有没有起火的房屋。 有女孩子问:“肖学长,你怎么了?” 肖重云迟疑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便有人笑起来:“怎么可能。” 肖重云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没有什么,我感觉错了。” 没有人质疑“东方的肖”敏锐的嗅觉能力,所有人都一笑而过,觉得一定是因为他闻到了什么,别人闻不到的气味。 实验室没有变,依旧是那几位同窗,有两位小学弟去巴黎的工作室了,因此显得有点空荡。难得的笑声重新填满这个空间,有人越过人群,喊:“肖学长。” 青年夹着一个笔记本,奋力推开围在前面的人,挤了过去:“肖学长,你去哪里了?” 肖重云讶然抬头。 青年应当是他的学弟,东方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十九二十岁的年纪,高而帅气,是个正在长大的衣服架子。他认真地站在肖重云面前,带着近乎质问的语气:“你去哪里了?” 肖重云打量着面前的学弟,想不起来这个人:“家里有事。” 青年锲而不舍:“有什么事情,要走那么久?” “父亲去世了,”这原本不是应该拿出来说的话,一瞬不知道为什么,肖重云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了,“家里又出了火灾,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就休了一段时间学。学分已经提前修够了,论文也写完了,因此不影响毕业。” 其实那场两个家族间的斗阵,最终以火灾作为官方结案。很多证据都泯灭在那场大火里,半个肖家大院沦为焦土,而张文山继承了外公的家业,又通过某些法律手段,实质上吞并了名义上属于他的那部分财产。真相有很多种表达方式,他漏掉了血腥与囚禁,选择了这种相对温柔的说法,就仿佛潜意识中觉得,应该对这位天真青涩的学弟温柔一些。 他向青年笑了笑,站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先回酒店。” 走了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过头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面前的青年就愣住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手里的东西啪地落在地上,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肖重云当他不愿意说,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穿过人群走了。 租住的房屋已经由张文山出面,退掉了,因此肖重云这次回来,只能住在酒店里。酒店离校园不是太远,装潢也算不上奢侈,胜在方便。肖重云走到酒店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发现刚才的青年竟然跟在身后,一路跟来了。 “肖学长,”他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走那么久?” 就好像之前肖重云费尽心思编造的谎言,被一眼看穿了。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地方吗?”青年问得十分诚恳,“你家里的事情,我听到一点风声,如果是涉及钱的事情,我真的能帮你。” “谢谢,不用了,”肖重云听见自己问,“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的肖在格拉斯的学校里,有很多崇拜者,面前这个人大约也是其中一个。他在意自己学术上的前辈为什么消失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在意前辈以后的发展方向,跟其他一样。说实话,肖重云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他真的很在意面前这位年轻的东方学弟叫什么名字。虽然是第一次见面,肖重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面前这位学弟可能极有天赋。 肖重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问出来以后,青年会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一步走过去,将肖重云拦在酒店门口,语气严肃而认真:“我是Nicolas啊?肖学长,你怎么了?你当初指导过我香水,你说过我很有天赋,我还去过你租住的公寓,与你谈过即将发表的论文。” 肖重云其实指导过很多后辈香水,也帮很多人看过论文,也带了不止一位同窗去自己住的地方,交流看法,彻夜长谈。有些人会在他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人就如同流水一般被时光洗去。面前这位叫Nicolas的东方人,大概就是流水中的一份子。他不能直白地说我不记得你,只能委婉地表达出来。 “我好像记得一点,”他伸手拍青年的脑袋,“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你很勤奋上进,来找我问过问题。像你这样的人,以后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 一般来这里求学的,肯找他请教的中国学生,都是勤奋上进的。而勤奋上进的人,上天也一定会在天分上有所眷顾。这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会错。 然而青年却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你毕业以后,打算去哪里?”肖重云问。 “回中国,”青年道,“学长你说过,中国香,只有在它的根脉上,才能找到未来。” 肖重云一瞬有点不可思议:“我跟你说过中国香?” “说过。” 肖重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一定非常有天赋。祝你成功。” 他转身向酒店大堂走去,青年还站在门口:“学长,那你毕业去哪里?” 肖重云转过头,说了实话:“我之前大病了一场,身体不好,要回南洋休养。一切都养好以后再说。” 其实他已经没有养好的时候,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前半句是真相,后半句是托词。 分别之前,肖重云说了实话:“我在格拉斯呆了六年,认识了很多人,也指导过很多学弟学妹。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天赋高,也不是因为我生来就善于调香,只是因为我勤奋并且善于坚持。很多人中途就放弃了,也有人守不住六年的寂寞,花大量的时间为小公司做兼职,一学年一半的时间都在赚钱。我遇见了太多这样急功近利的人,不是每一位找过我的人都记得很清楚。很抱歉,其实我不太记得你。不过如果你能真的回国,把中国香做好,我一定会记住你,记一辈子。” 因为你替我实现了我的理想。 我再也无法实现的理想。 肖重云笑了笑,张开手臂抱了抱面前呆若木鸡的青年,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堂,走进电梯里。 很多人说,东方的肖这次回来,与之前有点不一样。他的毕业论文答辩如预期一样精彩,可是中途实验环节,却出了一点小问题。助理递给评委的香水小样,递错了。 同样的瓶子,不同的香水,确实很容易混淆。可是这是只用仔细嗅一嗅就发现的低级失误,按理说不应该发生。一位评委拿起试香纸,疑惑不解:“肖,你的配方上说前调是白兰花,可是我闻到了,很重的佛手柑的味道。” 那时站在评委席上的肖重云,明明手边有一只打开的香水瓶,却没有发现这个错误。 他先是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拿起样品玻璃瓶,低头看标签。他是根据标签上的文字,发现助理发错样品,申请调换的。 第二个小问题,是一位极其欣赏肖重云导师,在辩达环节提了一个问题。 “你的作品名字叫‘来生’,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年迈的导师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皱起来,很感兴趣,“这和东方神秘主义有什么联系吗?” 你的作品,为什么叫‘来生’? 多么简单的问题啊,现场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东方的肖会突然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似的,痛苦地蹲在地上。 他双手抱着头,把身体蜷缩起来,直到急救的校医冲过来,帮他做紧急检查。 肖重云空出一只手挥开医生:“我没事,有点缺血。” “我很好,真的没事。” 第51章 出逃(少贴了一大半,跪求重看) 肖重云走出答辩场时,听见身后有人议论:“肖怎么了?他看上去与以前有点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失误的时候。” “可是那是东方的肖。”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是谁在旁观的人群中高谈阔论,只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这场答辩,他虽然通过了,其实完成得一塌糊涂。直到离场时,他依然没有答出,“来生”的真正含义。肖重云不知道有当时胡乱解释了些什么,大概是东方玄学,禅意,几乎把在场所有导师与听众都说服了——可是自己知道,都是一堆废话。 当初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站在人们面前,解释这个作品的深意。 他宁肯一切都成为,埋藏在尘埃里的一个谜。 肖重云办完了最后的手续,走出教学楼。一辆蓝色的法拉利敞篷车停在门口,穿黑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肖重云坐上去。肖重云回到法国这几天,身边一直有这样的人跟着,若远若近,若即若离。因为他是家族庞大财产的继承人之一,所以没有人有太多疑异。等他上了车,这辆法拉利将会一路驶往机场,预定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飞,而他又将重新回到长岛深沉的黑梦中。 上车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他:“学长。” 肖重云转过身,看见叫Nicolas的小学弟站在身后,温暖的天气里不知道为什么戴着一顶毛线帽,诚恳地望着他:“学长,你的身体怎么了?” 那样明亮的眼神,一瞬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肖重云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很多事情不能说,就算有人把机会摆在他面前,也不能说。他不想告诉别人,那位来自东方的青年调香师已经被彻底折断了羽翼,也不想告诉别人,在那样深黑的恐惧里,他的身体被怎样的侮辱和践踏。张文山对他做的事情,他永世不愿对任何人说起,更何况一位憧憬过他的后辈。 “没事,有点缺血,”他半响道,“谢谢。” 青年却不离开,把保镖挤开,自己拦在车门前:“你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记得我吗?” 肖重云确实不记得这个人,于是摇了摇头:“我这个人记性本来就不好。” “你推荐过我进入‘上帝之鼻’社团。” 肖重云努力回忆:“我不记得了。” 他的健康在长岛的黑暗中被极大的摧残,伤病以最缓慢的速度愈合,大部分时间都在反复发热的迷糊中。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很模糊。他做过怎样的挣扎,又被如何地惩罚,大部分已经被他埋在记忆的深处,与自己的过去一起。青年问起的时候,肖重云就横了心,重新潜入那个深渊,再遍体鳞伤地出来,很遗憾:“对不起,真的不记得。你可能搞错了,或者社团的人搞错了。我发过退出申请,但是没有推荐过任何人。” 那一瞬间闪过青年眼底的东西,叫做失望。那样失望的眼神,一瞬让肖重云有些心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安慰道:“既然我以前跟你说过中国香,你一定非常有天赋。我记不记得你不重要,只要以后香妆界记住你就够了。 青年后退了一步,让他上车。 肖重云坐上副驾驶,又探出头来:“对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没有带现金,借点钱。” 很多人都认为,肖总去世以后,肖重云至少应该继承一大笔家产,可是事实上,他身无分文。张文山给他订想要的酒店,出入车接车送,甚至他毫无缘由地指明想要法拉利跑车时,今天就打电话让人把昨天那辆保时捷911换了。但是张文山从来不给他钱,他身上甚至没有足够坐公交车的现金。 他必须借钱。 肖重云原本只是想借一点小钱,可是青年似乎没有明白。他愣了愣,然后拿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钞票都抽出来,递过来。张文山派给他的保镖就在旁边,肖重云转了身,用一个微妙的角度挡住保镖的视线,从里面抽了一张,将剩下的还回去。 “我会还你的,”他笑道,“只是可能比较晚。” 青年却不在意还钱的事情,问:“肖学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毕业了啊,”肖重云笑道,“短期都不会回来。” 他拍了拍小学弟的头:“谢谢你。” 车开了不远,肖重云回头,看见小学弟还站在路边,向他这个方向看。学弟穿了一身格子衬衫,滑稽地戴着一顶毛线帽,站在车站边的邮筒旁。他好像在说什么,肖重云听不清楚,只能看到口型。 学长。 学长,不要走。 法拉利敞篷往尼斯的方向走,开得很快,肖重云问司机:“哥哥在机场接我吗?” “张总有事,在家里等您。” “那回家之前,可以顺道去一趟纪伊国屋吗?我想买一本书,你们在外面等着。” 司机迟疑了一秒钟。 那是家人来人往的连锁书店,闲杂人等太多,他想了想:“张总说,想您直接回家。” 这时张文山虽然住在烧了一半的肖宅,已经改姓张,肖家名存实亡。他忙着合并两个家族的财产,开车的是张义蛟身边的亲信,后来张义蛟死了,张文山就把他接过来,放在肖重云身边。他深知肖重云在张家的地位,以及他与张文山的关系,虽然恭敬有礼,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退步。 肖重云靠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司机大概发觉肖二少爷在生气,不想闹僵,便说:“二少爷,您有什么想要的书跟我说,我让人买了带回来。” 肖重云没开口。 司机知道肖重云是真的生气了,又劝道:“二少,您体谅体谅我们下面做事的人啊。别的事情都可以,唯独您这身体金贵,单独在外,怕有个万一,我怎么跟张总交代……” 肖重云知道怕的不是别人对他做什么,而是他自己做什么。 最开始解开眼罩时,他时隔很久再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身材消瘦,面无血色,像是会化在阳光下的吸血鬼。因为被束缚得太久,身体毁坏得过于严重,那时肖重云几乎无法自行走动,每一步都要扶着桌子或者墙。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文山曾有一段时间对他很放心,让他独自呆在房间里。 直到有一天肖重云爬到了房间外的走廊上,搭着凳子翻了下去。 六楼,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无论怎样的结局,肖重云都觉得不错。可是那时他的肌肉过于无力,没有跳到预想的位置,就摔到了旁边的树枝上,又落在雨棚上。佣人们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救护车呼啸而至,而他最终只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肖重云身边就再也没有断过人。 肖重云一言不发地打开文件包,拿出一张纸,低头看。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遗嘱,是张文山强制带他去参加父亲的遗嘱宣读仪式。肖重云原本不愿意见任何人,被安放在一张冰凉的扶手椅内,一言不发地听人念文件。 他留意了一下遗嘱的时间,竟然是十多年前。算起来,那时他刚刚和母亲一起,被接到吉隆坡,而张文山还是个少年。父亲的遗嘱延续了肖家的传统,将大部分的产业留给一个人。遗嘱后面附了各种各样的文件,产权书,协议,而正文内容却极其简单。肖重云听见律师读道:“我将我的财产,按以下方式进行分割。武辰律师将从上文所述保险柜里取出我预先放置的香水……” 父亲在银行某个保险柜里存放过一瓶香水。他与张文山有一次试闻的机会,第一个准确分辨出香韵,写出配方的人,获得大部分遗产继承权。如果两人皆正确,由第一位完成的儿子继承。 关于实施细节,还有一些详细的条条框框,肖重云一点也听不见去。直到人们把那只遗嘱中提到的香水瓶放在他面前时,他才回过神来。 “二少爷,”递给他的父亲律师团队中的一人,意味深长,“肖总很偏爱您啊。”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香水方面,他的天赋,远远胜于张文山,这份遗嘱是对他有利的。 “谢谢,”肖重云听见自己说,“我自愿放弃。” 对方惊得把茶杯哐地搁桌上:“什么?!” “我自愿放弃,”肖重云又说了一遍,“现在就签承诺书。” 即使是那个时候,充斥着他嗅觉的,依然是噩梦般的,焦糊气息。幻嗅中他什么也闻不到,如果不想当众出丑,除了放弃,别无选择。 后来机缘巧合中他看到了父亲留在保险柜里的配方表,发现自己见过。那是父亲当年为母亲推出的作品,叫做“情深”,已经绝版很多年了。父亲后来又创作了一款作品,叫做“缘浅”。母亲曾经收藏过两瓶,并排放在窗台上,情深缘浅,恰巧一句话。这款作品他很小的时候就闻过,配方表早已深刻地印在记忆中。 知道香水名字以后,肖重云就把遗嘱随身带在身边。 这样他才会时时想起,他与张文山之间,原来他曾被父亲偏爱过。 肖重云就这么一直看着那张遗嘱,脸上像打了霜。那冰霜的冷漠程度,一车的保镖都有点忐忑。他看了很久,把遗嘱收起来:“你刚才说,别的事情都除外,唯独买本书不行。别的事情是什么?” 司机道:“二少,您想要什么?” “马上要到机场了,”肖重云道,“先把护照给我拿着。” 这倒是个任性的小要求。肖重云所有的证件都不在身上,只有需要用的时候,才会交到他手中。马上就要到机场了,早一点拿护照,和晚一点拿护照,于他来说没有区别,不过假装自己有人生自主权而已。 护照在司机的口袋里,他打开大衣,肖重云就伸手拿了过来。 关于这点,张文山的钦点司机很放心。 “二少回法国,”皮肤黢黑的男人问张文山,“大少,您不担心?” 男人是父亲管家的儿子。他接手遗产以后,就让这位老管家告老还乡了,然后留下老管家不怎么成器的儿子,给了一份闲职,为自己做隐秘的事情。毕竟廖竟成死后,这个位置空下来,诸事不方便。 “有什么担心的,”张文山看着窗外抽烟,“他那份可怜的遗产,已经委托到我的名义之下,现在一无所有。况且他现在,也再也不可能成为他想要的调香师,除了靠我,能去哪里?” 烟灰一截一截断在烟灰缸里,张文山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况且他那么骄傲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只用靠我就好了,一生衣食无忧。” “大少,您总有一天是会结婚的,总不可能养二少一辈子……” “结婚?”张文山冷笑一声,“只要他活一天,我就一天不结婚。他死了,我倒是可以考虑结个冥婚。” 电话铃突然响了,张文山直起身体接起来,喂了一声,手掌忽然青筋暴露,几乎要把听筒捏成两段:“什么?跳河了?再说一遍?” “人呢?”他对着听筒吼道,“肖重云人呢?捞起来没有?他现在怎么样,是死的还是……” 张文山声音突然软弱了下去,仿佛带着祈求的意味:“他还活着吗?” 电话是跟在敞篷法拉利后的安保车打过来的。据说当时车正在过一座桥,肖重云忽然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翻身跳了下去。可能是为了看风景,法拉利当时开的不是很快,然而那么一跳,怎么也得震碎一两根肋骨。 安保车就看见肖重云从车上跳下来,在桥上滚了一段,又艰难地站起来。 保镖们立刻停车,然而来不及了。 肖重云已经翻过栏杆,跳了下去。河水湍急,一瞬间就看不到人影了。 张文山当即带着人往法国飞,高价请了蛙人团队,一无所获。蛙人说这条河水文条件复杂,水下漩涡多,又浑浊,没有那么容易将人捞起来。而即便捞得起来,那也是一具泡胀的尸体了。 第52章 浮生 肖重云非常清楚的记得这条河。 从格拉斯到尼斯蓝色海岸机场的路途中,必须经过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河流两岸是高耸的杉木和橡树,横跨河面的桥梁年久失修,车辆上桥时通常会减速。而那时他冷着脸欣赏风景,司机更不敢开快了。 “我一直很喜欢前面那座桥上的风景,树林的倒影很美,”肖重云说,“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看了。” 就这样,法拉利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爬上了桥。 这边道路向来不拥挤,除了跟在身后的安保车,桥上就只有这辆法拉利。机会永远都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的,因此肖重云觉必须抓紧。他手放在安全带的锁扣上,探出身子看外面,问开车的司机:“后面安保车上,坐左边的人是谁?” 法拉利先驶出,安保车才跟上,因此司机并不知道身后的车哪个位置上坐了谁。要回答这个问题,他至少应该从后视镜看一眼。 肖重云心跳如鼓,他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然而司机却并没有回头:“二少,他姓刘,是张总的私人保镖。他一直张总身边,所以您觉得面生。这次张总让小刘来保护您安全。” 座次应该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肖重云有些失望。车已经要行驶到桥面的最高点,他假装无意地靠着车门,开口:“我想跟小刘说句话。” 司机有点为难:“二少……” “你们不是来保护我安全的吗,”肖重云冷声道,“怎么,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男人在触怒肖重云与通话的风险间做了个评估,略一迟疑,伸手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嘈杂的电波声响起来,他开口道:“小刘,二少有话想跟你——二少?二少!” 法拉利紧急刹车停下来,而这时肖重云已经在他分神的瞬间,跳了出去! 坚硬的石砌桥面,法拉利就算开得再慢,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就这么跳下去,也得摔断一两根肋骨。肖重云在地上滚了两圈,当场就脸色卡白全身蜷起来,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司机推开车门冲出来,大声喊着二少别动,肖重云却又抓住旁边的栏杆,硬撑着爬起来。 那栏杆很低,就到人的腰部,肖重云靠在看上,向着冲来的保镖们笑了笑。 然后他仿佛站不住似地,身体往后一仰,直直地就掉了下去。 水面当时就发出一声闷响。 肖重云隐约听见有会水的保安跟着跳下来,但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那时意识都被求生欲望占满了,也不知道是跳车时身体与坚硬地面接触时更疼痛,还是整个人拍在水面上更疼痛。所幸的是意识还清醒,并没有昏迷。 他喜欢这条河的景致,很久以前曾经约了同学来这里钓鱼,后来发现水流太急不适合垂钓。那时他们在桥的后面隐秘的地方找到一座水獭用枯枝搭的旧水坝,还拍照留念过。水獭早已经不见踪影,但是水坝还留着,在急流当中圈出一小片静水。 这是他选这条河的理由。 水流太急了,一转眼就把人重得没影。肖重云抓住一跟浮木,凭借着微渺的记忆,奋力往水坝的方向游去。他撞了几处暗礁和岩石,终于被卡在动物搭建的枯枝之间。 远处人声鼎沸。 警车似乎来了,好像还请了潜水员。刚才跟着他跳下来的保镖应该没有找到人,于是报了警,可能还给张文山打了电话。肖重云不知道张文山听说他跳车之后会是什么表情,竟然有些期待。这个男人总以为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很想看现实打他脸的样子。 当然肖重云是看不到了。 只要他想活下去,就最好别再见到那张脸,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钓鱼时走过的小路依然还在。肖重云拖着沉重地身体往前走,绕过了警车呼啸而来的道路,用学弟给的钱在杂货店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他在一处站牌生锈了的公交车站旁站了十分钟,上了一辆乡村长途汽车,一路到了尼斯。 肖重云手上一直戴了一块欧洲老店私人定制的好表,张文山送的,一定要他戴着。他找到一家上了年生的钟表店,把那只表取下来,换成现金。表确实是不错的,换的现金够他买当天最近的一班机票,直接飞往国内。 肖重云虽然年幼时随母亲去了吉隆坡,却从来没有更换过国籍,护照上一直是中国公民,每年定期回大陆采风。 他先到了广州,隐姓埋名找了家小酒吧,做了一段时间招待。因为有一次客人打火机失火,点燃了地毯,他直愣愣地站在店里,看着跑来跑去的人群,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店长推搡着他喊:“这么呛人的烟味,你闻不到吗?!” 肖重云半响才说:“我闻得到。” 这种气味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第二天他辞职了,用攒了一点的钱去了C市。那是他母亲少女时代生活的地方,小时候常常听母亲谈起过。这座城市深处内陆,群山当中一片平地,气候温润,水土肥沃,让他很喜欢。肖重云原本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再卑微的工作都干,有一天忽然路过了一家正准备拆迁的香水店。 据说是家有二三十年历史的老店,原本是位老人开的,早已过世,又转手给他人,现在接手的人也不愿意做了,房东正要拆了改旅游特产店。这家香水店在一条风情街上,名字就叫“香水店”三个字。原来是红砖瓦房带院子,后来院子已经拆了,新老板把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有了玻璃门和成列架,看上去还不错。 倒还不错,肖重云想。 他就顺便,去问了问租金,意外还挺高。 “风情街嘛,”房东阿姨道,“寸土寸金,没钱就不要考虑了。” 房东阿姨其实心挺好:“这条街拐个弯租金就要少一半。年轻人你真要做生意,去那边开个面馆也不错。” 肖重云真心喜欢这家老店,而且他真心不会煮面。 他去找了地方,把之前在法国时身上配搭西装的领带夹卖了。那只领带夹肖重云一直随身带,用了很多年,款式虽然不出彩,上面镶的确实一枚实打实帝王绿翡翠。他原本想留在身上做一个念想,后来他觉得,这样的带着噩梦回忆的念想,不如现实中一处温暖的住所,于是就匿名拍卖了。 因为卖得匆忙,价格略微低了一点,也算一笔存款。他租了那间老店,里屋外屋都翻新了一遍,将里面留下来的,生锈过时的设备仪器修理修理,凑合着用,然后去隔壁大学找了书法社学毛笔的学生写了块牌子。 勤工俭学的小同学问:“你这招牌叫什么名字?” 肖重云想,自己是死过一遍,又活过来的人,以后就飘萍逐水,也不想要求什么,于是说:“浮生。” 小同学说:“我们社团在搞活动,写两个字送三个字。老板你写两个字和五个字价格是一样的。” 肖重云心算了一下,觉得不能浪费:“那你就再多加三个字,浮生香水店。” 他拿着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往回走,找木匠做了块牌子,挂在门上,就这么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在这几年间,肖重云听到了很多传言。最开始是张文山高价请蛙人下水,又雇人沿河上下游搜寻,后来便是他带着人硬要把那条河前后堵起来,把水抽干。当然不可能,差点还和法国当地警察干起来。再后来是请了高僧做法事,看上去是要安灵,请的却是一位给名流主持过婚礼的和尚。 再往后流言就平息了,大概是张文山打听到了他买衣服的杂货店,或者是办事效率低下的法国警方调转方向,查到了他的出境记录。肖重云是一位自由的,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公民,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自然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而张文山只要沿着这条线稍作调查,就应当明白,他的入境记录在广州。广州是一座经济发达,人口众多,交通特别便捷的城市。从那里,肖重云有机会去中国广袤土地上,任何一处他愿意停留的角落。 张文山彻底地失去了对他的掌控。 不过据说张文山还是派人帮他拿了毕业证书,对外宣称二少爷身体不好,在家休养。肖重云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愿意在张文山的回忆中,休养一辈子。 肖重云守着这家每个月收入仅够房租的香水店,卖一点自己调的作品,看一看外面路过的C城女孩,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降落。冬天他抱着一只不怎么灵的取暖器,夏天时开一架嗡嗡叫的老空调,生活安逸而舒适,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少不入蜀。 没有人在意这家店的主人是谁,也没有人听过东方的肖。那位格拉斯的天才青年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位胸无大志的老板。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肖重云想,或许应该再雇一个店员。 这样他在里屋看电影时,有人能够在柜台上帮他收钱。 肖重云又去了隔壁大学,贴了几张招聘钟点工的启事。启事刚贴出去,当天下午就来了个男生。男生个子很高,剪了个平头,穿了件普通的夹克衫,拿着他的宣传单进来,问什么都只答一两个字,好,不是,嗯。 肖重云第二天重新去贴启事,第三天又去,再也没有别人来了。 第四天时,他贴完走到校门口,想买杯水,又调头走回去,正好看见之前那个平头男生在站在他贴启事的地方,一张一张把纸往下撕。他认真仔细地撕掉了肖重云贴的每一份传单,擦干净墙上留下的胶水痕迹,确定自己已经排除了最后一位潜在的竞争对手,才转身离开。 肖重云走回店里时,平头小男生已经等在门口了,拿着最新的一张单子:“肖老板,你是不是还没招到人?” 肖重云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姓肖?” “书法社说的,”小男生说,“我同学,给你写过招牌。” 男生又说:“我喜欢你的香水。” “我不招喜欢香水的,”肖重云低头看他的简历,“我招缺钱的。” “我缺钱。” “包吃不包住,要住打地铺。” “可以。” “会修取暖器吗?” “会。” “会打LOL吗?” “会打。” “我不要会打这个游戏的,宽带慢,和我抢网速。” “不会打。” “那你打什么游戏?” “小蜜蜂,单机版。” 这个答案尚可。 不知道为什么,肖重云觉得,站在面前的这个孩子,眉眼明亮,低调隐忍,和记忆中某个影子重叠了起来。他仔细搜索,却找不到那个影子的脸,只剩一阵风,从空空荡荡的胸口穿堂而过。 他最终打电话过去,让这位叫张松的学生过来了。 怎么说呢,他毫无缘由地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位青年后辈,值得他温柔相待。有那么一个约定,在还没有来得及实践时就忘记了;有那么一个未来,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消散了;有那么一首关于青春年华的诗,在还没有人诵读的时候,就被烧毁了。 肖重云靠在竹椅上,问那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进门报道的男生,面含笑意:“你知道真正含蓄的,深刻的,穿越时光而温柔不减的香气是什么吗?” “如果你足够认真努力,天资又不是十分差,我可以陪你看一看‘中国香’的风景。” 类似的话他好像也对别人也说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第三卷】 第53章 登门拜访 张松回国的时候,周天皓亲自去机场接人。 小鬼在马来西亚养了足足三个月的伤,完全错过了香水新人秀比赛,在土豪父亲远程结清住院费后又逗留了一个月,才背着帆布包独自回来。 张松要回学校,住宿舍,周天皓本来想拿学校食堂打发算了,又觉得小鬼已经瘦了这么多,再饿瘦一点,肖学长回来不好交代,就一车带去了平常吃饭的餐厅。 他随便点了几个菜,加了个乳鸽汤,道:“早知道你家那么有钱,就不要总上我这里蹭免费的洗衣券了。” “……” “我还知道你混进Lotus在C市的分部免费领员工餐巾纸,拿回去向我学长邀功。” “我老师说了,只招缺钱来勤工俭学的。”小鬼夹了一筷子菜,低头开吃,“如果他知道我有钱,就不要我了。” 周天皓呲之以鼻,义正言辞地教育他:“装穷是没有用的,装可怜也是没有用的,反正学长也不会要你。我学长指导过的后辈,不说千儿也有八百,不要觉得自己多特殊,你就是其中渺小的一粒尘土,过两天就会被忘掉。肖学长只是看起来温柔善良,其实最冷酷无情,狼心狗肺,一旦分别后再回来,根本就不记得你的脸。真的,不骗你。” 几个月不见,张松比之前瘦了很多,整个人晒黑了。他还是贴头皮的寸头,穿了件短袖T恤,要不是在吉隆坡当地电视台找血源,也看不出其实家世深厚。周天皓后来打听了一下,听说小鬼家不知道是挖煤矿的还是搞金属的,总之就是坐守金山。 这段时间周天皓其实很忙,一直在全国满地跑。“蜀锦”事件以后紧接着大量弥补性的宣传与造势,逼得他四处出差。香气这种东西,说半天是虚无缥缈的,如何完美解读有一半靠调香师,另一半靠广告宣传,因此他用那款香气接近的旧配方替代“蜀锦”的策略,事实上是成功的。然而因为谁也不知道作品与广告究竟谁占的哪一半,所以整个宣发团队必须十分卖力。这次他来接小鬼,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那一丝丝时间,第二天还要出国。 周天皓看小鬼吃得差不多了,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学长失踪之前,在做什么?” 小鬼的筷子蓦然顿住。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 “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我去拍节目,他在酒店等我。那几天他一直在酒店,几乎没有出门,”张松道,“我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听节目组的人说他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你没有和大部队一起回来,单独一个人走的?” “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 “花。” “你买花干什么?” “送我老师。” “你送我学长花干什么?” 小鬼不吭声了,又埋头吃东西,吃了好一会儿,才跳过刚才的问题,继续往下说:“我出院以后在吉隆坡找了个地方住下来,找我老师。我拿着他的照片问了很多人,没有人说见过他。” “有人说那天看到一辆救护车从酒店后门开过,但是那条路又破又旧,查不到监控摄像头的录像资料。” “我实在找不到,就回来了。” 周天皓听得很认真:“你是熊猫血,这个肖学长知道吗?” “没跟他说,”小鬼垂下眼睛,“怕他不收我。” “后来怎么调到血源的?” “本来医院有一点库存,家里找人在电视台放求助信息,又来了几个捐献的。” 这种求助节目的效果竟然立竿见影,倒是有点奇怪。他问完了所有想问的问题,开车把小鬼送回学校,停车时仿佛突然想起一般,随口一提:“你也别太担心,学长他人挺好,给我打电话了。” 小鬼正推开门下车,差点哐当一声摔下去。 他重新站好,把自己的帆布包背端正:“他一次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周天皓拍了拍小鬼肩膀:“因为你老师不要你了。” “看开点,”他靠着车门长长地叹了口气,特别颓废,“其实我学长也不要我了。他根本没有失踪,就是把我们合作的配方给了敌对公司,躲到了他哥哥那里,不打算回国了而已。” 第二天周老板按照既定日程表,如期出国,从C市机场直飞吉隆坡,在某大学做了个演讲,然后带着一堆人去了张氏集团在吉隆坡的总部。如果他的情报没有错,最近张文山一直坐镇吉隆坡总部,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飞回国内那家小香水公司。 雅舍在国内香妆界虽然是响当当的大牌子,但是对于这么一个整合了两个势力的集团来说,确实只是一家小香水公司。 周天皓随身带了两个秘书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保镖进大楼,进门直接给前台递了名片,要见张文山。 前台小姐是位华人,接过名片就拨了内线,挂断后特别遗憾:“张总不在,昨天回国了。不然我给您做个来访记录——先生,周先生,您去哪儿?!!” 周天皓压根儿没打算等前台回话,小姐一低头拿电话,他就已经抬脚往电梯的方向走了。等小姐追出来,电梯已经关门了,直升三十七楼。 他对着缓缓关闭的电梯门,摇了摇头:“谁要看张文山?我找的是你们肖重云肖总。” 肖重云听见外面有喧哗声时,正坐在张文山的办公室里看书。 这一次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张文山不再放心让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能带在身边时就尽量带在身边。他在办公室里设了一个里间,里面只有一张沙发一把椅子一壶茶,够关押一个犯人。他出行时自己的车后面必然跟着一辆黑色路虎,里面除了一位司机一名保镖,就只有肖重云,一个人坐在三个人的后座上,无所事事,只能睡觉。 司机是副生面孔,可能是听说过他以前的跳车事迹,连车窗都不让开,搭腔也从来不理,除非必须,绝不开口。只有一次肖重云火气实在大了,才慢条斯理地说:“肖总,您偶尔也想想我们底下做事的人的处境。上次您那一跳车,张总差点没弄死当天的安保团队。我还有个三岁的女儿,就请您高抬贵手安分一点。” 司机又说:“肖总,如果现在停车上束缚带,您肯定是不舒服的。” 因为太频繁地跟在身边,张文山还给了他个头衔,名义上是张氏旗下某个公司的副总,具体哪家公司他见都没有见过。等待他的,不过是囚禁,束缚,黑暗的甜梦,以及和当年一样,来自张文山的无穷无尽的折磨罢了。 以前张文山折磨他时,总是挑他神智不清醒的时候,要么高烧,要么给他闻那种炙热的,混淆神智的香气。这样他醒来时,还可以骗自己不过是春秋大梦一场。现在张文山却要求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他甚至专门在办公室里装了一面奢丽的落地镜,说是正衣冠,其实只是为了在折磨肖重云的时候,让他到看自己在镜子中,被迫高潮的脸。 张文山剥光他的衣服,把他压在镜子上,问:“当初你跳河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现在是什么感觉,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当初你跳河时,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他附在肖重云的耳边,温柔得近乎呢喃,“我差点就请和尚来主持冥婚,免得我下辈子找不到你。直到后来,警方告诉我查到了你的出境记录,我才打消了那个计划。你竟然想拿那么微薄可笑的,已经委托到我名下的遗产来换取自由?” “对于你来说微薄,”肖重云挣扎着开口,“对于我来说,是我的全部。” “不对,”张文山摇头,“这才是你的全部。” 他掰开肖重云紧握的拳头,把什么东西套在他右手无名指上。那场性事太痛了,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出那是一枚素面戒指。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这枚戒指张文山也有,挂在脖子上,有一天换衣服时漏了出来。一般性事中,他习惯于剥光肖重云身上每一寸布料,却很少自己脱衣服,因此不容易被发现。那天也只是银光一闪,张文山就把衬衫扣上了,其实肖重云也没有看得很真切。 那天周天皓来时,张文山正在办公室处理事情,秘书处转了个电话来,他挂了。不久就听见外面哐当哐当砸东西的声音。 据说是Lotus的二老板,因为雅舍盗用香水配方的事情,带人来算账了。 保镖的喝止声,警报声,周天皓情报很准,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张文山所在的楼层,带着人一路推花瓶踹桌子,砸了过来。 张文山叹了口气,盖上钢笔帽站起来:“砸坏的每一分都要姓周的赔。” 总裁办公室的花梨木门被一位保镖从外面踹开,周天皓走进来:“张总,这点钱我还是赔得起的。肖重云呢?我找他有事。” 他刚才那一路奇袭,胜在速度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敌穴,此时一慢,张氏集团的保镖们就已经冲上来了,把门口团团围住。惮于张文山没有开口发话,还不敢对Lotus砸上门的二老板怎么样。 “商业间谍呢,的确是犯法的,但是凡事都要讲证据,周总你的证据呢?”张文山把钢笔插回笔筒里,气定神闲,“上次你们Lotus说明清堂商业间谍,倒是抓了现行,有人证有电话录音,这次有什么?” 他微微一笑:“不错,就算我说的确是我亲爱的弟弟把配方给我的,那法庭也要看证据不是?上门打砸算什么?” 周天皓冲进门时脸色铁青,看上去像是已经被气疯了。“蜀锦”这件事的确对Lotus的年度销量起到巨大冲击,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负责此事的周二老板急火攻心倒也可以理解。周天皓进门根本不说证据,不讲究什么谈判技巧,就一间一间办公室踹过来,拿起办公桌上不知道都少钱的玉石镇纸就往地上砸:“我不跟你说,我要找肖重云算账!” 张文山叹了口气,往里间的门内喊了一声:“重云,有人找你。你的客人,自己来送客。” 布置奢侈的办公室连着一个小房间,原本是给秘书休息的,里面只有一张沙发一把椅子,意外地干净朴素。肖重云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卷书,走出来:“天皓?” 周天皓想都没想,冲上去就抓住他领子,要把人往外拉:“我找你算账!” 肖重云挣扎了两下,学弟力气实在太大,差点憋得说不出话来。周天皓就这么抓着人,半拖半拉往外走,大有要当场绑走,秋后算账的势头。而他身后带的保镖,已经和张文山的人打了起来,花瓶碎得满地残渣,场面惨不忍睹。 张文山养在集团内部的安保人员委实有些多,周天皓的人打不过。他眼看人是绑不走了,瞟了一眼身后的乱战,把肖重云往前一推,直接推到走廊墙角,自己一个箭步走上去,膝盖抵着人胸口:“肖学长。” 周天皓俯下身,声音特别特别轻,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几乎微不可闻:“学长,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你不用说话,只要点个头,我拼死也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一瞬肖重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 “我绝对相信你,”周天皓道,“不要企图打电话骗我。” 局面每分钟都在改变。肖家虽然已经洗白上岸,但是张义蛟的势力向来涉黑,张文山两头一统,手里有些什么肖重云闭着眼睛都猜得到。他飞速地思考,张文山在这里布了多少安保力量,周天皓又带了几个人来,能支撑多久……周天皓必须走,立刻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肖重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小,周天皓听了一会儿,脸色却变得苍白。 “学长,”他重复道,“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肖重云提高音量,看了一眼张文山,平静道,“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他推了一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站起来:“你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惹怒我哥哥,你可能只有五分钟逃命的时间。” 肖重云几乎咬牙切齿:“走!” 局面确实很危险了,周天皓带的人不够。他的保镖已经冲上来,护着他往后退,周天皓退了两步,不愿意走:“肖学长,有什么能我帮你的吗?” 肖重云想了想:“如果你能够不计前嫌,就帮我把香水店的房租和水电费交一下。还有小鬼,帮我照看一下。” 第54章 反省 “哎哟回来啦?”苏蓝刚刚做完实验,穿着白大褂端着杯咖啡晃进周天皓的办公室,幸灾乐祸,“听说你带人去砸了张文山的场子?还是打飞的去的,机票公司报销吗?” “听谁说的,”周天皓阴气森森地抬头,“我扣他奖金。” “没有没有,”苏蓝连忙摆手,“昨天做梦梦见的。” “好的,”周天皓拿出本子,在上面画了两笔,“王小风这个月工作计划评分为C,没有奖金。” 苏蓝想到自己爱徒,心痛得抽了口气,捂着胸口想走,又折回来:“你去吉隆坡砸场子,赵总知道吗?” 其实因为这次泄密事件,周天皓在公司内部地位略有些微妙。有传言说赵文斌对周天皓的意见很大,之所以没有撕破脸皮,全赖还需要周二老板自己出手挽回局面,并且他挽回得尚可。赵文斌的想法是,就着肖重云这条线深查下去,就算查不到东西,就算人已经逃到了国外,那也该找人拿半截手指头或者折断个胳膊回来,以免众人皆觉得自己软弱可欺。周天皓却告诉他,不行。 “赵总,Lotus一直都不是这样江湖习气重的公司,”他站在总裁办公室里,面对满腹怒火的赵文斌,立场一直很坚定,“况且怀疑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肖重云。” 赵文斌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就差骂娘了:“周天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有照片!” 周天皓特别困惑:“赵总,什么照片?” “你去酒店调监控,服务员给你的照片!姓肖的给了张文山一张信封!” “没有,”他摇头,“没有那种照片。” 赵文斌简直气得发狂,一把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砰地砸到周天皓身后的墙上:“你是吃了肖重云的迷药?!” 他简直咬牙切齿:“老子可以让你坐到这个位置上,信不信也可以让你滚蛋?!” 在一家公司里,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虽然只差了正副一个字,权力却是天差地别。周天皓之所以在Lotus有超脱常人的地位,一方面是实力使然,一方面则是他与赵文斌之间多年来的信任关系。与赵文斌翻脸,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 “赵总,”周天皓叹了一口气,把烟灰缸捡起来,放在桌上摆好,“你还记得当年Lotus是怎么从一家小香水公司走到今天的吗?” 赵文斌不悦:“以前我们是不如雅舍与明清堂,但也不算小公司吧?” “和国际品牌比呢?” 那自然是无从可比,赵文斌愣了一下:“我们第一个提出‘中国香’这个概念,同年拿了让.杰勒米香水桂冠奖。当初我把你从纪芳丹若勒挖过来,正是看中了你对‘中国香’的理解。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位提出这个概念的调香师的名字。她姓李,叫李浅浅,照片一直挂在我们名人堂的墙上,挂了二十多年。” 正是从李浅浅之后,Lotus才从一家专注国内的香妆品牌,走向世界。 “那位天才的调香师后来隐居了,生了个儿子。”周天皓说,“姓肖,和我一个学校。” “什么?” “叫肖重云,”周天皓语气平静,“我的确不能肯定地说,配方不是从他手中流出去的。不过看在李前辈的面上,我们不应该剁她儿子一根手指吧?” “不过你是老板,”他想了想,“如果你实在想剁,我肯定照单执行。” 于是周天皓立刻让Emma订了一张飞往吉隆坡的机票,借着公费出差的由头去砸了张文山的场。据他事后交代,当时他带着一票人,气势汹汹地把疑似泄露香方的肖重云从他哥哥张文山的公司里揪了出来,当场揍了一顿,具体伤得怎样不好说,肯定要住院。 这个场面配合着随后从雅舍那边送过来的律师函(上面有一笔巨额赔偿数目),显得特别真实,赵文斌倒是解了一口气。钱肯定不会真赔,第一因为张文山不缺,第二因为这件事确实雅舍理亏,闹大了扯出点不干净的东西,损失的东西就不止是几个古董花瓶了。第三倒也简单,真正值钱的瓶瓶罐罐,是断然不可能摆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与办公室里,让周天皓有机会随意砸的。因此发个律师函抗议,再不声不响吃个暗亏,这件事其实就了了。 因此周天皓是这么回答苏蓝提问的:“当然报销了,来回机票都报销了,公款。” 苏蓝惊得连退了两步,对周二老板刮目相看:“那你打了肖公子的传闻也是真的?你竟然真的下得去手?你舍得?” 他随即陷入深深地自我反省中:“这事发生以后我也想过,要是王小风有一天把我的配方拿去卖了,我会怎么办?我肯定舍不得打我带的学生,只能教育感化他。如果教育感化他也没有用,那我……” 周天皓又拿出记录本,把王小风下个月的工作计划也打了C。 苏蓝立刻闭嘴。 “苏蓝,”周天皓看着他,冷冷道,“我肯定舍不得。” 他站起来,声线里隐隐含着怒气,说不清楚这股怒意,是冲着一言不发就离开的肖重云,还是冲着他自己:“我肯定愿意相信我学长是清白的。如果有十个证据指向他有罪,有一个证据说不是他,我必然会毁掉那十个证据,留下证明他清白的那一个,因为我只信那一个。” 肖学长,你看,我就是如此相信你。 我愿意跨越千山万水,用尽一切能够解释的手段,去找你,去问你,去救你。 就算你说你没有危险,就算你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依然认为你在说谎。你不是很擅长说谎吗?之前明明温柔地摸着我头顶说欢迎周末来请教问题,休个假回来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原本以为你是嫌我们差距太大,刻意保持距离,后来才发现你是真的不记得我。是是是,你指导的后辈多,你对谁都很温柔,你见过的人比我走过的桥还多,我就算你脸盲不跟你计较。 你说你跟令兄关系很差,几乎要你死我活,那你那么敏感的时候给张文山的信封和香水小样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转身就住到了他的公司,还当个副总?副总那么好当,你拿什么东西去换的? 你当年给张文山写的那封,温柔缱绻的家书又是怎么回事? 芳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你要是这么问一个女生,人家就嫁给你了信不信?不然你这么问我试试? 你敢不敢问来试试? 哦,你还说我是万里挑一特别有天赋的调香师,愿意指导我中国香。那你现在带的小鬼是怎么回事?他是万里挑二吗? 想到这里,周天皓猛然一顿。 张松,他想,对,为什么不给张松打个电话? 打电话之前,他问苏蓝:“如果你这么信任一个人,而他却当着你的面,承认他就是偷你配方的人,怎么办?” 苏蓝惊得跳起来:“肖重云承认了?” “他承认了,”周天皓脸色灰白,有气无力地靠在转椅上,脚点地转了一圈,“当着我的面,就附在我耳边,说是他做的,让我回去。这件事就你知道,千万别对外人说。” “肖学长特别没良心,”他说,“都这样了,他还让我帮他垫交香水店的水电费和房租。你说学长拿我当什么了?” 第55章 密谈 周天皓觉得有必要和张松谈一谈,可是很多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他自己又太忙,断然没有时间再去一趟C市,于是在这个根本不是招聘季的时候,让人力资源部给小鬼的电子邮箱发了一封复式通知,通知他第二天来上海Lotus总部参加复式。 半小时后周天皓接到回电,张松打过来的:“我没有发过简历。” “我知道,可是你毕业了不是?”周二老板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下巴夹着电话,伸手拿Emma端进来的烤曲奇,“新人秀你要是参加决赛了,那肯定没有问题,但是缺赛,想进国外大牌,那资历就薄了点。雅舍断然是不会要你滴,明清堂你老师又看不上。” 周天皓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人生中巨大的让步:“Lotus是你唯一的选择——鉴于学长让我照顾你,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投了。” “你运气很好啊,”他说,“这一投就被周总看上,明天来复式吧。” 第二天周总进公司,白色的劳斯莱斯还没滑进车库,就看见一个背着黑色帆布包的少年,站在公司停车场门口的路边早餐摊,吃生煎包。他把车窗摇下来,喊:“上来。” 小鬼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 周天皓把车停好,把人带进办公室,问:“你家那么有钱,早饭能吃点正经的吗?” 小鬼把生煎包放回背包里:“那你平时吃什么?” “煎鸡蛋培根配柳橙汁,”周天皓教育他,“长身体的年纪,吃东西要注意营养搭配,不然就成你这样子,光抽条,不长肉,脸上笑起来连苹果肌都看不到。” 张松认真地听着,点点头:“以前老师有空,会管早饭。” “有时候带我去吃包子,有时候下面条,”他说,“现在没有了,只能随便吃。” 十分钟后张松问:“周总,如果您不想要我,为什么要面试?” 周天皓皱眉:“我怎么不想面试你了?连合成香料的发展史都概述不清楚来Lotus做什么?” 他把小鬼带来的简历摔桌上:“肖学长没教过你吗?!” “没有,”张松道,“他说会用就好了。” “学长说得也有道理,”周天皓哽了一下,把简历重新拿起来,“那你列举十种以上具有玫瑰香气的合成香料,画出化学结构式,详述每一种之间的具体区别,从本身和商用两个层面上说。” 周天皓掐表:“给你五分钟时间。” 他看着在纸上奋笔疾书的小鬼,问:“学长做的早饭好吃吗?” 周天皓又掐表:“只有五分钟,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拿起小鬼交过来的答卷,就看了一眼:“总分一百,卷面扣六十。字写得跟别人欠你钱一样,考官心情会不好。” 张松站起来,抓起背包往门外走。 周天皓把人拎回来:“不面了?” “不面了,”张松说,“你就没打算过要人。” 周天皓伸手就将办公室玻璃门反锁了,将小鬼丢沙发上,自己拉了转椅在对面坐下来:“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考点别的问题吧。你跟肖学长也有几年了,他和张文山的关系,清楚吗?” 实习生王小风问等在隔壁办公室的Emma:“姐,听说周总今天专门空了一上午去面试新来的实习生?什么来头,厉害不,到时候分到哪个组?会分到苏总工程师这边吗?” Emma面无表情地在电脑面前敲发言稿:“不会。” 王小风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盒烤曲奇饼干,双手举起放在Emma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太好了。我就怕新人太厉害,苏老师嫌弃我。”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另一盒,那份是孝敬周总的:“我已经连续三个月月度考核都得C了,苏老师竟然没有赶我走,真是太温柔了。” 温柔的苏蓝正好路过,看见周天皓送小鬼出来,问:“招新人了啊?” “招了。” 苏蓝走过去,围着张松转了两圈,特别稀奇:“这不是你学长家的宠物吗?唉哟这小鬼脸跟欠人钱一样,还说不得他。哎他分哪个组?” 苏蓝隔着秘书办公室的门,瞟了一眼在里面跟Emma卖萌的学生,附在周天皓耳边:“肖公子的学生应该挺厉害的,不然给我疼爱。下次你再给王小风打C,我就给他打C减。” 周天皓冷笑:“我是好心要留人,他不来我们公司。” 苏蓝差点咬到舌头:“他不想来,大老远过来面试什么?” 张松单肩背着背包,大概是因为大伤方愈,身材消瘦,杵在那里有点孤零零的。他抬眼皮看了一眼周天皓,说:“老师说让我毕业以后就去他这里面试,学习经验。” 小鬼又说:“但是没说一定要留下来。” 苏蓝本来想说肖公子明显已经不要你了,连周二老板都被抛弃了,你还这么听话,但是话到嘴边,瞟了一眼周天皓的脸色,最终没有说出口。就这么一问一答之间,小鬼就走到了公司的门口。 苏蓝不甘心王小风的免死金牌就这么跑了,最后劝一句:“先在我们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再自立门户,有什么不好?” 周天皓阴沉沉地:“他想自己开开工作室。” “哦,”苏蓝点头,若有所思,“那得要很多钱啊。” 前面是一排长长的白色台阶,小鬼站在台阶顶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自己走,然后看了一眼苏蓝。他声音不大,眼神挺认真,一板一眼地:“我有钱。” 大概是为了体现自己其实有钱,他难得出行有车接。公司外面停了一辆顶配的宝马七系,大概是家里的车,司机在外面等着,笑得一脸慈爱。有钱的小鬼一个人走下台阶,去路边的小摊上又买了一袋生煎包,还抓紧上车的几分钟时间砍了五毛钱的价。 周天皓站在台阶上喊:“有钱的话,记得把我学长的房租续了啊。” 小鬼车窗摇下来,点点头。 周天皓又说:“还有房租和水电费啊!” 车窗摇上去了。 苏蓝问:“你还能要点脸吗?” 周天皓一拍脑袋:“忘了提醒他网费。” 周天皓痛不欲生。下个月巴黎香水交流会,张文山肯定要去。张文山要去,肖重云必定跟着去。Lotus这边原本派的人是苏蓝苏总工程师,但是周二老板突然说自己有空,表示可以跟着一同前往指导工作。他原本想,在去巴黎之前把肖重云托的事情都办了,只是想来想去心里不舒服,始终有跟刺。 如果学长说谎,不是他,到底是谁把“蜀锦”的配方给了雅舍? 或者是肖学长在一个不得不妥协的极端情况下,把配方给了哥哥? 又或者是他和小鬼都被蒙蔽了,这两个人根本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呸,你才床头打架床尾和。学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此处用词不当脑内删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在巴黎找到肖重云,重新当面问一次。如果真的是被迫的,这事可以原谅。他必然救学长于水火当中,直接把人抢过来,飞到可以结婚的丹麦啊,挪威啊,荷兰啊,办了事再回来。 周天皓就这么想着,处理了手头的事务,收拾了行李,一大早就坐上了去机场的车。车是公司派的,两个人一辆,方便放行李。他的车号是苏蓝给他的,因此也没太在意。周天皓天蒙蒙亮,拉开副驾驶,发现座位上有一束火热火热的玫瑰花。 司机位上坐的是公司一位市场部的精英人物,看见周天皓脸都成了冰:“不是苏总的车吗?” “他跟我换了,”周天皓坐进去,伸手拿起那束玫瑰花,放后座上,“送女朋友的啊?” “不是,”那位总监说,“送爱人的。” “现在的人啊,都喜新厌旧,冷漠无情,一旦你老了,就会被无数小鲜肉取代,”周天皓叹气,“钻石房子工资卡都留不住人,一束玫瑰花怎么能留得住人心?” 周天皓又摇摇头:“怎么留得住人心啊?” —————————— 第56章 有钱人 张松的宝马七系并没有开太远,就停下来了。 司机回头问:“小少爷,咱是回雪姨在在这边的家吗?给您煲了汤又做了接风洗尘宴,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张松从车上下来,理了理歪了的白围巾,重新背起包:“肯德基。” 路边是家KFC,红色招牌下面白胡子老爷爷笑得慈眉善目。小鬼走进去,买了份全家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他拿出手机,打开支付宝,进入绑定的生活缴费版块,把成都肖重云那个店面的水电费交了。他又翻出里面存的往期缴费记录,把下个季度香水店的房租转到指定的银行卡上,给房东老板发了条短信,说明房租情况。 一切办完小朋友看了眼支付宝余额,上面只剩三百块钱。他想了想,又去把下个季度的网费也缴了。 缴完之后,邮政储蓄卡飞进来一条短信,提示他余额只剩下两位数。 这是张松的学费卡,上面每一分钱都是他(从肖重云身上)挣来的,来之不易,平时只用在交学费上。现在他马上就毕业了,只差一场答辩,学费是用不着了,今年的这笔钱竟然就空了下来。其实张松还有一张卡,是他爸给的,余额挺久没查了,反正随便刷。那张卡当初递到他手上时,就没怎么用过。这种卡他记得父亲手里不止一张,当时正在家中聚会,父亲就给了一张给那时坐在他怀里的女人,看见张松背着书包回来,又递了一张给他,呵呵笑道:“要去外地读书了,好好学习,将来接我的班。老张家就靠你了。” 当时他把卡接过来,放口袋里,回房间后恶心得受不了,就拿个公交卡套套起来,放在公交卡背面,随便扔包里。后来去C市读书,有一次钱包丢了,没办法把这张卡翻出来刷了一次,才知道额度惊人。 张松便把这张卡取出来,盯着看。 他想他其实也算个有钱人。 今天周天皓问的时候,张松差一点就说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但是他最终克制住了。因为听周天皓的意思,老师在那边过得似乎不差,而有些东西,是可能是那个人想用命来保守的秘密。 那时周天皓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语气竟然还很诚恳:“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考点别的问题吧。你跟肖学长也有几年了,他和张文山的关系,清楚吗?” 张松想了想:“不好。” “我也觉得不好,”周天皓道,“有多不好?他以前对我用过这样的形容——” 周天皓探过身来,压低了声音。他说的话似乎是肖重云以前说过的,因为常常放在脑子里反复思量,因此说出来格外顺口:“他们相互,都恨不得对方死。” “我老师,”张松道,“没有那样的想法。如果非要说的话,他就是一直在躲,恨不得一辈子见不到雅舍那个张总。” “你知道为什么躲吗?” “老师以前说过,”他想起不是很久以前,那个冬日的冷夜,“双龙夺嫡。” “张文山赢了。”周天皓点点头,赞同道,“我学长输了,确实是这样的。可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按理利益早就瓜分完毕,还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他能用什么东西威胁肖重云,让他在‘蜀锦’这件事情上,甘愿自己担罪责,为张文山分锅?窃取出卖商业情报都是刑事犯罪,并不是轻飘飘能带过去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张松想起那个夜晚,张文山离开之后,他冲进那个满是炙热香气的房间。 那时肖重云躺在床上,几乎不算穿了衣服。那些留在他身上的吻痕,赤裸裸地,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记忆里,以至于在无数个寂寞的深夜,挥之不去。那时他架着几乎站不稳的老师,走到外堂新鲜的空气里,又怕风冷,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为他裹上。 其实那时他并不是觉得风冷,只是不敢看那样的痕迹,总觉得如果再多看两眼,会有什么罪恶的,龌蹉的,不可告人的魔鬼念头,在他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因此他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老师滚烫发热的身体。 那时的老师,躺在外店的一张破躺椅上,好长一段时间都一动不动,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看上去脆弱可欺。 张松实在不敢多看,只好出门找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豆浆和包子。 这是他与肖重云之间的秘密。他答应过老师,不告诉任何人。 “财产,”张松半天才开口,“好像有些遗产并没有分割清楚。我看到老师整理过一些资产证明的文书,装进牛皮纸信封里。” 周天皓问:“多大的信封?” 张松比了一个大小。 周天皓从手机中调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是这个吗?” 照片是一家酒店的茶室,服务生偷拍的。透过错落的植物枝叶,可以看见肖重云与张文山相对而坐。他手中按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隔着桌面向张文山那头推过去。 张松将手机拿起来,把照片放大数倍,仔细查看:“是。” “你确定?”周天皓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确定的?” “墨水,”张松把照片放大,直到画面出现马赛克斑点,“牛皮纸信封这里有个蓝黑墨水点。他整理资料的时候我弄上去的。写作业钢笔没墨了,甩了一下。” “信封里就是几份在马来的资产文件和申明书,我瞟到几眼。” 他看见周天皓笑了。 那是那种雨过天晴,拨云见日的笑容。周天皓没有再说什么,心情却似乎一下子变得很好。他伸手摸小鬼的头,这个动作像是跟肖重云学的,简直一模一样:“那他们之间就是钱的问题了。小松松,你记住,任何问题,只要涉及到钱,就会变得很简单。” “钱没有感情那么复杂,不外乎是多与少这种数量差异,”张松偏了偏头,他摸了个空,只好悻悻然收到来,“我会想办法跟你老师取得联系,当面问清楚。哦对,你的面试通过了。” “不,”张松听见自己说,“我不来Lotus工作。” 周天皓扬起眉毛:“你帮学长守店?” “我要自己开公司。” 周天皓愣了一瞬,然后哈哈大笑,笑了十分钟。他问:“那张总,你毕业论文写好没有?” 张松大病初愈,只能算草草完工。 “张总,”他又问,“你今天住哪家酒店?进门要锁好门窗,到屋了记得给我发短信,省得出了什么事情学长找我麻烦。” 周天皓笑够了,才严肃回来:“你跟着肖重云,确实技术上专研得不错,但是企业是一架机器,你并没有这方面经验。我建议你还是在Lotus积累几年,再另立门户。” 他劝了好几次,没有成果,颇为遗憾。 张松直到坐进父亲情人派来接自己的宝马里时,才稍微地放松了下来。 那个秘密,他终究是没有说。 至于为什么没说,张松自己都不清楚。一方面是他答应过老师,另一方面却是出于某种私心,不愿意将那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说出口,尤其是对那个男人。但是如果周天皓说的情况是正确的,现在老师正在长岛上,那个姓张的变态身边。 他会对老师做那样的事情吗? 老师能够忍受被那样屈辱地对待吗? 老师一定过得很痛苦。 正是因为这些脑内辗转反侧的东西,张松才在周二老板一个电话的召唤下,飞到了上海。他是用感冒,向学校请的假,其实屁股后面还留了一份写得极为敷衍潦草的论文有待评审。 肯德基不赶客人,门口的宝马等了半天确定他不会去吃那个接风宴后,悻悻然开走了,只剩张松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鸡腿。他啃完一只,从背包里取出一台笔记本,接了KFC的wifi,开始搜索资料。 桌面上有一个新建文件夹,日期就是最近,装满自行收集的雅舍公司宣传资料。文件夹里有张他自己整理的excel表格,一行一行写了最近张文山的行程计划,确定的标红,不确定的标蓝。 他打开excel表格,看到最近的行程,是下个月的巴黎香水交流会。这样规格的会议,张文山肯定会去。张松打开百度,一篇一篇搜索关于这次交流会各家公司出的软文,发现一篇用词并不严谨的稿件:“届时雅舍董事长兼总裁张文山将前往参会,并做发言。陪同前往的有张氏集团旗下XX奢侈品服装品牌周总,健康产业肖总……” 姓肖的人很多,并非他老师一个,但是香水交流会,为什么会派健康产业的人陪同考察? 张松上了订票网站,开始看有没有去法国的,便宜的,在他学费卡余额范围以内的打折机票。 当然没有。 于是他把那张绑定支付宝,只剩下九十九块钱的卡放在一边,重新拿出了父亲当年扔骨头一样扔给他的另一张卡。 第57章 领带 肖重云原本是不想去法国那个香水交流会的。那几日他都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不愿出远门,然而张文山非得要他出门。 “我们可以顺路回格拉斯看一看,”他说,“你读了六年书,我还没有看过你校园。” “五年,”肖重云从书后面抬起头,“最后一年休学了。” 他没有提休学的原因,也没有指责谁,只是平平淡淡地将这个错误指出来,张文山便不再说话了。他又站了一会儿,出门接电话,再也没回来。等到晚上时,秘书就过来,递了他一份后天出行的行程安排,说张总来问,有没有需要调整,不合适的地方。 肖重云有点感冒发烧,膝盖也疼得厉害,就拿笔勾掉了两个需要步行的参观项目,说:“问问张总,能别去参观我母校吗?不太能走。” “那是雅舍团队建设的一部分,”秘书为难道,“张总亲自点的。” 肖重云也没再为难人。 他的身体状况张文山是知道的,却从未真正管过。有时候正是湿气重的雨天,床上折腾得太厉害引得关节痛,也就是往他身上盖一床被子,该享受的东西一样不少。肖重云甚至觉得,张文山乐于见他从往事中受苦,从而获得某种报复性的心理快感。 张文山的产业包括了一家位于巴黎的酒店,这次出行,他以为张文山必然是住自家酒店。况且之前听张文山电话,知道酒店提前已经将顶层空了出来,又专门准备了中式食材,生怕饮食不合老板胃口。以前张文山是个吃惯了西式食物的人,向来入乡随俗,从来不曾就饮食问题兴师动众过。这次他特地从总部带了善于煲粥的厨师,让酒店那边格外紧张。 可是下了飞机,车停稳后,却并非他知道的那家。 随行人员都按计划住宿,张文山却找了家舒适僻静的度假酒店,单独定了房间,让人带肖重云住过去。 他最近确实忙,下飞机时已是深夜,晚餐之后匆匆吻了吻肖重云的脖子,便走了。肖重云喝了一杯咖啡,睡不着,无聊地打开酒店电视,找有没有什么成人电影,一无所获。 肖重云就给酒店前台打电话,问能不能提供按摩服务,十分钟以后李琼来开门,问:“二少爷,听说你腰痛?” 他两步走到床边,摸了两瓶精油:“我学过一点按摩,薰衣草和玫瑰花的,二少你喜欢哪种?” 李琼是当年管家李叔的儿子,肖重云小时候见过,并无恶感。只是后来家族站队中,他站在张文山那边,便从此决裂了。现在他为张文山做安保工作,便经常前前后后跟在肖重云身边,日常虽然客气,仿佛念旧情似的关照一点,却总是隔着一层东西,见不到真心。 肖重云便谢绝了:“有没有温柔一点的按摩师?” “二少,我也很温柔。” 肖重云最后挣扎了一下:“我想要长头发的,最好带一点暧昧香水味道,嗓音甜软的那种。” “没有女按摩师。” 肖重云只好趴在床上,脱了衣服,让深色皮肤的青年骑坐在他腰上,一把一把推松背部僵硬的肌肉。李琼说他很温柔,手劲特别大,肖重云又撑死爱面子不叫出声,推个油下来嘴唇都要咬破了。于是他分外怀念自己留在C事的徒弟,觉得爱徒果然天赋非常,不管是调香还是按摩,都比这破保镖好一万倍。 “二少,张总明天要去参会,”李琼道,“你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说,我帮你办。” “我想去会场。”肖重云道。 “出门要过塞纳尔河,张总说但凡有河的地方都不让你去。” “再帮我问问哥哥。” “这时间,张总已经睡——” 怒火就是这时窜上来的。肖重云翻身起来,一把把青年推到墙角,顺手抄起床头的精油瓶子,就往他身上砸:“当年父亲带你不薄,你便是如此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 “我也是调香师出身,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千里迢迢来一趟巴黎,为什么我就该在这屋里关着?如果不是你帮着张文山绑架我,此时我应该是自由的!如今帮忙带个话怎么了,难带不是你欠我的?” 那字字词词,都是火气。没有什么逻辑和道理,不过是单纯的发泄。那两拳打在李琼身上,是有些痛的。他咬紧牙关退了一步,站在地上像尊石像,就这么让肖重云打了片刻,撑死没还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抓住肖重云的手,握紧,推回去:“二少爷,这个点,闹够了就该休息。” “你要是腰还痛,我再帮你揉揉。” 肖重云还想使力,奈何两手像被铁钳钳住,动弹不得。他气踹嘘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方才太失态了。 感觉到肖重云的力气卸了下来,李琼才放手:“那我先回去换衣服了。” “等等。”肖重云道。 李琼回头。 肖重云靠在柜子上,看着他,仿佛有些脱力,语调却平静了许多。 “你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他道,“是我迁怒了。” 方才推搡中,肖重云把一瓶玫瑰精油砸在他衬衫上,当场染了一大片,领带也满是浓烈的香气。张文山会在香水交流会上发言,李琼以保镖的身份全程陪同,因此必须穿正装。其实他来之前,正在试明天的衣服,前台拿不准肖重云要按摩师的意图,特地来请教,他才带着精油直接过来。因此这一身,原本是特意搭配好的。 他皮肤颜色深,配衬衫时领带颜色便显得格外重要。现在打的蓝领带应当是他反复选过的,衬衫有余量,这样同色的领带就带了这一条。 肖重云走到还没整理好的衣柜前,翻翻找找。片刻后他找出一条颜色相仿的领带,从盒子里取出来:“这是我以前用的,牌子不怎么样,颜色配你肤色却很合适。” “明天总不能一身玫瑰味站在哥哥旁边,”肖重云将旧领带递过去,“不嫌弃的话,就将就用用,当我赔罪。” 肖重云双目微垂,字字诚恳,深色皮肤的青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从酒店绑人是他做的,事后监禁一直由他负责,为虎作伥和助纣为虐这两个词骂得也不算太过分。他接过领带,道了声谢,退出门去。 出门时又往房内看了一眼,肖重云已经回到床上,趴在床上,那被子盖住了腰。想来他深夜要按摩,并不是存着不三不四的念想,大约是真的腰痛。肖重云本来就瘦,刚才这么一折腾,脸色就有些白,白得让人于心不忍。他便折了回来,蹲在床边:“二少爷,你几年前那次跳河,大少是真的怕惨了,也请你多担待一下。明天我一直跟在大少身边,要是谁发布了什么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回来转告你。我不太懂香水,说错了你别见怪。” 肖重云侧过头,略微有些惊讶。 “其实我只是想去见见熟人,不过想来哥哥也不会同意。”他叹息道,“上次来集团总部砸场子的周总,周天皓,其实是我一位挚友。如果你见到他,就帮我带话,说我对不起他。” 周天皓到了巴黎,却没有住Lotus预定的酒店,拖着行李箱去塞纳尔河畔的贫民区,穿过塑料棚搭建的集市,敲开一扇掉绿漆的木门。 一个蓬头垢面的胖子兴高采烈地开门:“老大,你可来了!你不是说给我带国内大厨做的红烧牛肉吗?想死你了!” “有汤有水的不让带飞机,我准备了差不多味道的,”周天皓打开行李箱,摸出一桶红烧牛肉方便面,“你就用这个将就一下。” 他在起了毛的沙发上坐下来,环顾房间内上个世纪的电视机和落满灰的电风扇,问:“孙胖子,怎么不让你师父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看上去就像几年没人住一样。” “唉,”胖子苦着脸烧水泡面,“每次我来法国看他都这样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样仇家找上门,一般看两眼就往别处打听了,哪会相信这破地方其实还能住人。” 胖子胳膊上纹了一条青龙,因为后来长胖了,看上去像条毛毛虫。他里外倒腾的时候,那条毛毛龙就特别显眼,十分可爱。孙方正终于泡好了面,埋头两口吃完,端着空面桶正经地坐在周天皓面前,道:“老大,这次我提前半个月来巴黎,帮你打听事情,有一些成果。” “学长住哪里?” “不,你那位绝情寡义,忘恩负义的学长,应该还留在吉隆坡。” “不可能。”周天皓摇头,“他一定来了,只是不知道住哪里。” “我查了这次香水交流会指定的那几家酒店,入住的就没几个中国人,更别说长得像你学长那样的。张氏集团在这边的酒店,我们有相熟的服务生,也没看到人。” “张文山呢?” “住在他自己的酒店。” 因此第二日的交流会上,周天皓有些心不在焉。他原本是代表Lotus,要在交流会上用法语做一次关于中国香的发言。他的发言是精心准备过的,又预先与记者做了多方联系,自然反响热烈。周天皓下台时风度翩翩,身边掌声热烈。他目光游离,透过簇拥上来的记者,忽然看到了张文山。 张文山带着保镖坐在嘉宾席上,在看手中一样东西,看得十分入神。偏偏就在那一秒,他抬起头,向周天皓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眼神,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周天皓一瞬忘了词。那只是一个一秒钟的间隙,一个微笑,半个手势,便可以不作声色的顺过去,他却偏偏不。身边的人群仿佛凭空消失了,喧闹和赞扬都不再重要,他穿过人群,向张文山的方向走去,拦在正准备离开人面前,问:“肖重云呢?” “舍弟在吉隆坡。”张文山抬眼看他,“看在舍弟的面子上,周二老板上次来鄙司砸东西,就当小孩不懂事,玩闹。毕竟他有愧于你,我也有连带责任。” “哦,”周天皓点点头,“他薄情寡义,的确有愧于我。我有意带他回去,诚心请教。” 这一问一答,不过数秒。很快记者与同行便上来了,将谈话打断。保镖伸手,隔出一个空间。擦肩而过的刹那,周天皓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有意想把保镖拦下来,然而已经被重新淹没在闪光灯和话筒的海洋里。等一切收场,早就看不到张文山的影子了。 究竟哪里不对呢? 周天皓站在会场门口,看第二天的安排计划,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周先生吗?” 他回头,看见一位深色皮肤的青年。 青年大概长住马来半岛,皮肤被热带的太阳晒得黝黑,身板挺得笔直。他看见周天皓点头,便道:“我们家二少爷的确在吉隆坡,不过他让我带话给你,说声抱歉。” 说完青年转身便走了。 周天皓愣在原地,伸手拿手机:“孙方正,你在会场外面吗?” “在,怎么了?” “学长的确在巴黎。现在出来的那位张文山的马来华裔保镖,你去跟踪他——肖重云一定离他不远。” “好,”孙胖子答应一声,“老大,你怎么知道?” “他用的学长的领带,我认得。”周天皓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颤抖,“学长家小鬼把衣服送来洗时,我在领带上喷了自己调的香水。‘救赎’的气味再淡,就算被放太久,只剩下浅淡的基调,我也能分辨。” “我来接学长回家。” 第58章 胖子 李琼回酒店时很匆忙,一直在接电话。挂电话的间歇中他把之前的话反反复复思考过,觉得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到了,理应没有什么纰漏。正想时,走廊那头迎面走来一个胖子华人服务生。 服务生真的很胖,一个人有两个宽,端着一只大托盘,托了杯红色的不知道什么做的水。服务生看见他,点头哈腰笑得十分灿烂,侧身从他身边挤过去,不知怎么托盘就滑了。李琼做安保身手敏捷,当即用手一推一挡。水洒了一地,却没有泼他衣服上,李琼转身就走,胖子服务生却从后面追上来:“先生!” 胖子礼貌地伸出手,小心地托起他的领带:“先生,真的很抱歉!” 李琼低头,发现肖重云的借给他的蓝领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染上了一块难看的酒红色斑点。 服务生伸手碰领带之前,似乎没有发现被弄脏……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当即被脸色惨白的,一口一个对不起的服务生烦得消散了:“我真是太粗心了,实在抱歉!先生稍等,我马上帮您把衣服送去洗,不知道您要干洗还是手洗?干洗要快一点,如果您要手洗的话我当然……” 李琼把领带摘下来,递过去:“干洗。” “半小时后就送到您房间,请问您的房号?” 李琼马上就要出门,半小时后是断然不在的,并且他从来不允许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进自己的房间,于是道:“领带是我借的,弄干净后送到29111号房间去。”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张文山的号码,他转身匆忙离开,又回头嘱咐胖子服务生:“帮我带句谢谢。” 张文山订的是套间,楼层高,位置安静隐秘。肖重云在窗前看了一整天的书,除了外面偶尔飞过两只鸟,真是空空茫茫一片干净。 张文山在外面忙,李琼自然跟在他身边,房间里除了两位在外间守着,问一句答半句的保镖,就没有半个说话的人。此时他无比怀念自己的学生,至少还能在他看少儿不宜的书时,表情严肃地批斗一句。 外面响起敲门声,保镖开的门,一个胖子服务生探头探脑地进来,递过一根领带:“李先生让我送过来的。刚才不小心弄脏了,已经重新干洗过了不知道洗干净没有如果没有洗干净我再……” 保镖知道是李琼还来的,收了领带就把服务生往外推:“好了看什么看滚滚滚。” 门正要关上,忽然房间最深处有人道:“给我。” 为首的男人便递了过去。 肖重云合上书,拿起领带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把那个服务生叫进来。” 他靠在红色丝绒的靠背椅上,一根手指拎起领带,举在鼻尖见,瞟了一眼站在眼前,惴惴不安的胖子服务生:“没洗干净,还有一片红斑。” 肖重云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只紫檀木的收纳盒,把那条在地摊上买的,三十五块钱一条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的领带小心翼翼放里面,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牌子?多少钱?” 服务生自然不知道。 “这是限量版的,有钱也买不到,”肖重云回想当年买领带的地摊,已经被城管取缔了,自认为说话句句属实,“叫你们经理来。” 他啪地一巴掌拍桌面上:“去,叫你们经理来!” 等酒店经理的过程中,肖重云一直在想胖子服务生的脸。 有点眼熟,真的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服务生实在太胖,制服的领口有点松,脖子上露出了一点青色刺青,像条毛毛虫的尾巴。对,就是这条毛毛虫很眼熟,仿佛见过它还没有因为主人太胖而被撑那么大时,原本的样子。 原本的样子,肖重云手按着眉心,想什么呢? 头痛欲裂。 片刻后酒店经理来了,带着整个服务生团队来道歉,却不是入住时来打招呼的那位。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亚裔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戴着一副圆眼镜片,进门就径直往肖重云身边走:“请问是肖先生吗,哎呀真是太抱歉了!” 他快步走到肖重云身边,鞠了躬,头到肖重云耳边时,忽然轻声道:“我是周老板雇来的,等会儿跟我走。” 经理起身的瞬间,身后跟的三位服务生突然摘了制服的帽子! 从刚才起肖重云就觉得奇怪,既不是餐厅又不是咖啡吧,为什么服务生会带小礼帽,是否作风太严谨了一点。此时礼帽一摘,下面赫然一把手枪! 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把枪指着鼻子!一个胖子从后面冲过来,泰山压顶般碰地一声把其中一个保镖压地上,骑上去,拿一团毛巾往人嘴里塞:“滚滚滚?你妈没教你说话礼貌点啊?再说一声滚给爷爷听听,说啊你倒是说啊?” 他又换一个保镖骑,继续塞毛巾:“你呢?你也说一声啊?老子现在爱听!” 胖子塞完毛巾,才跟肖重云打招呼:“肖前辈,我们走,车在楼下等了。要快。” 肖重云站起来,跟着来人往门外走。 胖子跟在他旁边,在肖重云跨出门槛时伸手拦了一下,附在他耳边:“肖前辈,你果然认得我。那你当初,何必装不认识他?” 肖重云愣了愣,不知道“他”指的谁:“我只是觉得你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帮周老大,是念旧情。”胖子低声道,“我们之间,可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胖子来时清空了酒店这层楼的一个货运电梯,在前面放了个故障的牌子。电梯就在走廊的尽头,旁边是一扇窗,有苍白的天光透进来,有人靠着电梯站着。看见他走过来,那人一脚踢开了那个黄色警示牌,按了下行按键,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天皓。 是周天皓在等他。 那天周二老板带着人杀上张文山底盘时,肖重云附在他耳边,说了一个词,便是这次香水交流会的名字。那是他当时在脑内反复思考的,唯一一个可能逃离张文山的时间点。他他没想到,周天皓真的,带着人,如约前来,接他回家了。 周天皓向他伸出手,笑道:“肖学长,你瘦了。” 那个笑容,就像三月的春光,带着一点希冀,带着一点温暖,带着一点严冬过去以后的安定和释然。 肖重云向着那个微笑走去,仿佛顺着这条窄窄的在走廊,可以一直走向希望和救赎。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如同酷九寒冬的冰水,兜头淋下,一瞬肖重云的心脏几乎要冻僵了。他停在原地,一步都走不了,一动都不能动。 “周二老板,有失远迎,”张文山在身后道,“我就出门一小趟,你这是要和舍弟去哪里?” 肖重云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是一个地狱,没有退路。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周天皓从电梯口走过来,伸手抱了抱肖重云的肩:“学长,我去跟张总说,借你一段时间。” 肖重云想告诉他,张文山和你不一样。他不是能够坐下来好好商谈,信守诺言,商者言商的人。他身上完美的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是刀尖上喋血,踩着尸骸往上爬的魔鬼,没有任何“和谈”的机会。 但是这些话,并不是一时能够说清楚的,肖重云张了张嘴,便只剩下一句话:“这层楼只有刚才两个房间有人,其他早就清空了。” 这句话一出口,他浑身一颤。 肖重云知道,自己终于还是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动了杀心。 他转过身,看见张文山,身后跟着李琼,和几位心腹,像是刚办完什么事,从外面匆匆赶回来拿。张文山手里拿着他的外套,站在之前房间的门口,看着他,决口不提自己被反绑双手放倒在地的带个保镖:“外面在下雨,你至少先把衣服穿上。” 第59章 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肖重云只知道周天皓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往胖子身边推了一把,胖服务生一把拽住他胳膊往电梯方向走,电梯门在他一脚踏入时就立马关闭了。 他走的时候后撇一眼,看见周天皓向张文山走去。 张文山手肘上搭着一件他穿过的,灰色呢子大衣。 在那万分紧急之间,肖重云来不及做更多的解释。他只对周天皓说了一句话:“这层楼只有刚才那两个房间有人,其他早就清空了。” 直到走进电梯里,靠在冰凉的壁板上,他还全身颤抖。那句话在肖重云耳边不停回响,像一个被压抑到极致的恶灵,终于得见天日。 “怎么了?”胖子问他,“真冷?借我衣服给你?” 肖重云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他毫无条件的逃避退让,忍受贫穷与痛苦,如果往内心更深的地方挖下去,不过就是想斩断泰国边境线上那座小别墅里,自己往张文山身上捅的那一刀。他恨这个男人,恨得愿意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剩下的除了苦涩,还有恐惧。 让肖重云恐惧的,不是将他囚禁于地狱之中的张文山,而是向这个男人举起刀的自己。 那把刀捅入张文山柔软的身体时,那种奇异的轻松感,说不清楚的愉悦,从痛苦深处升起来,吗啡一样麻痹他的思想。后来肖重云无数次告诉自己,那是药物的作用,因为他服用了大量镇定药物,然而这种甜蜜的诱惑,依然蛰伏于黑暗中,时时露出渗人的獠牙。 仿佛只要让双手沾满血,就能斩断一切仇恨的因果链接,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像张文山一样,踏着别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权力与金钱的巅峰。 其实肖重云原本觉得,成为这样的魔鬼也不错,可是总有什么东西,拉住他的理智,让他去看初春的嫩芽,去听秋天的流云,让关注那些温柔美好的事物。最开始他觉得,那是母亲留下来的,最后一丝眷念,后来他发现,大约是因为自己养了一个死鱼眼的徒弟,得先带着他去世间春风里走一遭。 再后来,遇见周天皓时,他忽然觉得看见了人生的美好。 这个人从来不展示自己的强大,却让人觉得安心,句句话油嘴滑舌,却让透着一股真诚。温柔往往带着一种浸润人心的力量,所以肖重云不知不觉间,便在那个烟花绽放的年夜里,拿起手机拨通他的电话,说到Lotus.恋——我身体不是很好,但在慢慢恢复。如果你觉得条件可以接受,我们可以合作。 那时他真的觉得,天空重新变得高远,而未来触手可及。 仇恨可以让人成为一个刽子手,而肖重云不敢冒第二次险。 可是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隐含意思再明确不过。那一刻他确确实实,对张文山,动了杀心。 “周天皓他打算怎么做?”肖重云问胖子,“没有完全准备,去正面碰我哥哥,不是那么容易的。” 电梯门打开,胖子一步跨出去:“他啊,想一劳永逸。” 他回头看了一眼肖重云:“周老大办事,你放心。” 如果你身在瓮口,是走进去,还是退出去,关乎生死。 其实当时张文山最好的选择,不是叫住肖重云,而是在第一眼看见周天皓时,就带着人,不声不响从来路原路退出去。之后具体是要动手还是先撤退,都应该等人到安全范围,援兵到位以后,再做打算。 可是他进酒店时,外面真的下了一点雨,天气有那么点冷,而肖重云又只穿了一件单衣衬衫。肖重云最怕湿冷的天气,一旦穿少了,关节就痛,脸色苍白惨淡,仿佛过去的伤痛会随着这种寒意一直痛到骨子里。于是张文山就拿起了他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追了出来,在走廊中站定,问他要不要添一件衣服。 那时肖重云正好向着走廊尽头一个男人身边走去,急匆匆地,简直要小跑起来。那个人低头抱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才抬起头,向自己这边看来。 暗淡的光线落在男人的侧脸上,张文山看得很清楚。 周天皓问他:“张总,能把学长借我一段时间吗?他看上去身体真的不好。” 张文山没有回话,只是拿着那件外套,站在那里,看着肖重云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张文山觉得,肖重云回头了,然而他很快就进了电梯,那个细微的动作,更像是个无意识的偏头。 他最终没有回头,张文山想,哪怕看一眼都好。 而这时,走廊旁边,所有的房间,门一齐打开了! 十三个做清洁的服务生,十三把枪,最近的一把,直接顶在张文山头上!李琼的反应很快,当即拔枪还击,但是门后的枪,是提前下了保险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有时候生死之间,就在于上下保险栓的那么一秒,更何况是四把枪对于十三把枪。 张文山皱眉:“我以为这几天你在贫民区那边的小公寓里。” 周天皓点头:“哦,那是我朋友的房子,卫生条件很糟糕,学长肯定住不惯,已经换了。” “张总,我不是来生事的,只不过带了点小条件,想和你谈一谈。”他就这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张文山眼前,随手拉过一把酒店放走廊上的装饰矮几,拍拍灰坐下来,语气还很诚恳,“当初你给Lotus找的麻烦,我一个人兜了,挺费劲的,但也不是撑不过去。这次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接我学长回去,和我一起搞个新品牌。做人要讲信用,他答应过的合作事项,赖过去总是不好。只要我学长平平安安回国,过往的事情,咱们就不提了。” 张文山低头看面前的青年,又看了一眼指着自己头的,黑漆漆的枪管:“不提了?我以为你想杀我。” “我是想杀你,五年前Lotus的老赵就恨不得把你扔油锅里炸了,刚才学长的意思,也是炸了好,”周天皓摇摇头,“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如果我今天真的动手了,万一日后哪天学长后悔,这后悔药,我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 “所以你不动,我不动,”他伸手弹了弹最近那把,指着张文山一行人的枪,“这世上什么事情不是用钱能摆平的呢?张总你说,你和肖学长关于钱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欠你,还是你欠他?多大的数额?” 周天皓的语气真的是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我这次来,是真的想一劳永逸,省得天天为这些破事心焦。” 他就坐在矮几上,翘着腿,真诚地等对面男人一个答复。 周天皓说话时,张文山一直没开口。他低头打量坐着的青年,看了很久,终于脸上浮出一丝苦涩。这种苦涩在接触空气时,变化作一个笑容,一闪而过,归于无形。他把肖重云的外套递到旁边李琼手上,慢慢将手放进公文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过去。 “钱的问题?”张文山挑起眉毛,“他跟你说的吗,我和他之间仅仅是金钱关系?” 周天皓接过递来的文件。 那是一份有律师签名,经过公证以后的遗嘱,落款有张文山的签名。大概他这次匆匆而来,是想给肖重云看这个东西。 “肖重云是我唯一的血亲,如果我死了,张氏集团所有财富归于他一人——这一点想必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之所以这件事没有被人提起过,是因为我不会马上死,对吗?我可能会娶妻,生子,获得法定继承人……”张文山盯着周天皓的眼睛,冷笑,“你知道我亲爱的弟弟,为了确保遗产继承权,做了怎样的努力吗?” 张文山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刺痛面前青年的耳膜:“他勾引我,和我上床。” 话声刚落,领口就被人抓住! 周天皓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张文山的衣领,将整个人撞到旁边的墙壁上,咚地一声闷响! “放尊重点,”他低声道,“不要侮辱我学长。” 张文山叹息:“我的右边口袋里,有一个闪存盘,里面有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肖重云生日。你打开,就能看得很清楚,他是怎么求我的,怎么说他爱我的,怎么主动来亲我,要我上他。” 一拳打在他脸上,张文山吐了口血沫,偏开头:“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眼见为实。” “你知道吗,其实我情愿你杀了我,”他附在周天皓耳边,“这才是你学长的夙愿。你坚信香方不是从他手上泄露的,对吗?天真,幼稚。你啊,就是一把,肖重云用来杀我的刀而已。” “杀了我,成全你爱的人,然后等着他在床上,像当初求我一样,婉转承欢。” “不过你要记住,他不爱你。” “你就是跪在地上,全心全意捧上自己的真心,也会被他踩在脚下,弃若敝屣。” 张文山离开很久之后,周天皓依然站在原地。 天色已经很晚了,光线变得暗淡暧昧。他穿着长长的风衣,靠着墙,站在夕阳的余烬里,手里死死地拽住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他临时安插在酒店的内应催他,再不离开,就会引人怀疑,周天皓却一步也走不了。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胖子的短信:“肖重云问你,现在怎么样,张文山死了没?——他没问这么直白,我就随便翻译了一下。” 周天皓终于站起来,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帮我找台电脑,我要看一个东西。” 第60章 水仙花 周天皓回到住处以后,就一直在接电话。 从Lotus的角度看,周二老板只是和往常一样,大早上飞巴黎,出了一次差而已。香水交流会标准日程只有三天,他最多呆不了一个星期,就会回国,重新坐在自己白色实验室里,对新来的几个实习生挑剔来挑剔去。 但是这次不一样。 来自上海的电话要把他手机打爆了。 周天皓接了几个,回了几条短信,然后将手机关了机,靠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他临时租住的房子在巴黎马乐伯大道上,是座两层楼的私宅,兼顾安全与舒适。孙方正自从带着手下搬进来以后,就把他老师留给他的,跳蚤市场旁边的老公寓转手租了出去,绝口不提什么狡兔三窟,什么恩师馈赠,一颗灰尘也不能动。 “你就是不想打扫卫生,”周天皓一针见血,“娶个姑娘治治就好了。” 孙方正将信将疑:“有用吗?” “有用。”周天皓点,“你要是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岂止朝夕洒扫,就是让你提着刀子踩着烙铁去杀人,也不一定会退缩。”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算当你做完这一切后,发现你喜欢的人是个骗子,你也不愿回头。” 孙方正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了两声:“啊,苏蓝苏学长啊?对他是在我旁边。” 他把手机递给周天皓:“以前读书时跟你一个年级了的苏蓝,他怎么把电话打我这里来了?” 苏蓝和周天皓当年在纪芳丹若勒时是同级生,肖重云毕业后就是他跟周天皓一起外出取材,交流探讨,轮流签到,互助逃课,日常很有些交流。因此在全世界都找不到周天皓时,他想起来当年周天皓身边的跟班,隐约记得那个人最近似乎在法国,就把电话打到了孙方正这里。 周天皓刚将手机放在耳边,就听见苏蓝话里含愠:“你这是怎么回事?” “怕麻烦,就关机了。”他解释道,“王小风半夜给你打电话,说要请你去做大保健时,你不也关机吗?” “不是这个意思,”苏蓝问,“赵文斌这个人是蠢了一点,是平常意气用事,是办事能力不怎么样,但是他对你不薄。” “商者言商。” 苏蓝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周天皓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整理心绪,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赵文斌是不怎么聪明,脾气大,能力差,十个决策六个有问题,正确率有没有百分之五十要看运气。以前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是二把手,Lotus诸事我可以亲力亲为,巨细无遗地去把关,再怎么样也不会出大漏子。就算出了,比方说蜀锦,我也能尽量收拾。” “对。所以你说想去香水交流会,全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的。”苏蓝说,“你临时提出让我留守实验室,自己独自来参会,我也没有多想过。” “我这不是怕你麻烦。” “狗屁怕我麻烦!”苏总工程师怒向胆边声,骂自己老板,“怕我麻烦你举个屁的牌!你举牌一时爽,老子电话都要被公司的人打爆了,问我有没有投钱,参与了多少,瞒这情报瞒了多久!还问下一个二老板是不是我!老子就是一实验室打工的,徒弟最近长大了,天天想着拐我去大保健,自己一堆破事,谁想管你?你有计划能事先通个气,要关机一起关机?” 周天皓想这倒也是,是自己考虑不周。 他安抚了苏蓝几句,道了歉,想挂电话,没想到苏工骂完了,冷静下来,又追了一句:“按理说,这是好事,我得恭喜你,让你请个客。不过听你声音,倒不像是举了别人牌,跟别人举了你牌似的,怎么了?” 通话便一时沉寂了,只听得见沙沙的电流声。 打破沉寂的,是周天皓。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沉重的气息,就像是灌了铅,一直沉到深海里去,不见天日:“我来巴黎,是为了接一个人回国。这个人于我来说,曾经是希望,是春天,是寄托。Lotus这个品牌于他的渊源,比你我都要深。我想带他回公司,给他一个安定的创作环境,和坚固的保护壁垒。而赵文斌领导下的Lotus,不行。蜀锦事件让我明白,我的权限其实也不够大,并且在被逐步分散。早晚有一天,下一个类似事件再发生时,我可能就救不了这个牌子了。对Lotus最好的做法,是把它从老赵手里接过来。老赵必然不会放手,他从来不松开任何到手的权力,因此我只能按商业规则走,先举牌。” “只是做了很多事情之后,才发现,我拼命做的事情,并没有意义。那个人于我,是希望,是春天,我于他,只不过是一把夺得利益的利刃。” “其实早有征兆,我一直早就应该知道,只是从来不往那个方向想。” 周天皓靠在沙发上,脸夹着手机,听苏蓝问:“那个人?你是说肖重云?” 沙发正对旋转楼梯,脚步声轻轻响起,由远及近。肖重云穿着衬衫,拿着一本书,踩着木质地板走下来。他离开酒店时很匆忙,穿的是一次性旅行拖鞋,路上丢了一只,因此此时是光脚踩在地板上。手机就这么没夹稳,从脸上落下来,砰地滚地板上,屏幕裂开了。孙方正冲过去,心痛地捡起来,苏蓝还在那头问:“他怎么了?你回个话?” 周天皓从口袋里摸了张信用卡,递过去:“自己去买个新的,现在就去,我跟肖学长有话要说。” 肖重云站在楼梯尽头,向他看过来,有些担忧:“刚才我听见了‘举牌’,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门重新关上,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肖重云在那头,他在这头。 “没事,”周天皓听见自己说,“之前蜀锦那件事,Lotus不是受了很大影响,后来才勉强补救上的吗?就是那段时间,我们股票一路走低,几家投资公司,就从二级市场大量购入了我们的股票,做空做多,反复数轮。现在持股最多的那家投资公司,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向证监会举牌通告了。” “百分之五,百分之三,百分之四……参与这件事的大概有四五家公司,联合起来占总股本的百分之十二,而赵文斌在Lotus的持股比例只有百分之八。Lotus可能会召开董事会,换掉现任总裁,另选别人。” 肖重云问:“那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周天皓点头,“收购的那几家公司,是我家控股的。单凭我的钱,做不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花了功夫说服家里,帮了自己这么一次。赵文斌退位之后,我接手公司。” 周天皓当年在格拉斯留学时就曾说过,他的家庭背景有些复杂。父亲对于他,也就是给够钱,自生自灭,就算是堕落到深渊里去,只要肉体饿不死,就算茁壮成长。这次周天皓的行动,必然是和家族做了某些妥协,以换得难能可贵的支持。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肖重云走过去:“所以说,肖学长,你也不用谢我把你救回来。当初蜀锦配方的事,其实帮了我很大的忙。” 肖重云赤脚,站在热了地暖的地板上,周身是不冷的,心底却升起一丝凉意。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早就该告诉你,但是那时实在不方便。” 周天皓抬起手,按在他唇上,摇头,示意不想再听。 肖重云退了一步,接着往下说,语气有些急:“蜀锦的配方,不是我泄露出去的,那通电话,其实情非得已。张文山拿我学生的命逼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周天皓笑了笑:“他逼你?” “他逼我,”肖重云认真道,“因此这次我真的很感激,你能带我回来。你不知道,我在南洋,经历的是怎样的地狱。” 周天皓的笑容有些颓废。 客厅尽头是一台高清屏电视,遥控器就放在茶几上。他弯腰,拿起遥控器,按下开机键,调到USB模式。电视画面开始是一片雪花点,然后逐渐清晰起来。 肖重云转身看过去,屏幕上是张文山在长岛上的一处庄园。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地板,熟悉的白色床单,以及熟悉的黄昏。 肖重云看见他自己,衣衫不整地站在床前,低头吻张文山的脸。 摄像头位置应该在天花板,画面里的声音很小,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但是肖重云动作里的祈求意味,已经表现得特别明显。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张文山的肌肤,伸手环住他的腰,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衬衫的纽扣。 画面的声音很小,张文山在说什么,他又回答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可是那几句话,却奇异地穿透了朦胧的杂音,扑面而来。 “哥哥,我喜欢你。” “哥哥,我愿意以你为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和爱人,不论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 张文山终于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 之后的画面便是香艳的,旖旎的,不堪入目的,肖重云宁愿一刀捅进自己心脏里,也不想再看第二遍。 有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问:“这也是他逼你的?” 肖重云想说是,但是无从说起。腰突然被人抱住,整个人被抵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周天皓凝视他,一字一句道:“肖学长,你在长岛上,经历的是地狱还是天堂,我不知道。但是起码我知道,我现在经历的,就是地狱。我说过,你不用谢我,救你回来,但是你总得为我这么兴师动众,付出一点代价。” 他无法形容周天皓语气中的失望,痛苦和别的说不清楚,类似于嫉妒的情绪,只是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想挣脱,可是周天皓的胳膊像是铁铸的。他直接架起肖重云的一条腿,压在栏杆的扶手上。 “肖学长,我真的很失望,”他低头,轻轻地吻了吻肖重云裸露的脖子,语气里竟然有一种绝望,“我以为自己守护的,是一朵远在天边,高洁不可触碰的流云,没想到竟然是朵人尽可夫,有毒的水仙花。” 作者有话要说:  苏蓝终于决定和王小风一起去做大保健,因为放任刚成年不久,才踏入社会的学生独自去这样的风月场所,实在放心不下。他的本意是让小徒弟破费一大笔,告诉他这种地方全是掉钱眼里的骗子,以后万万不可再涉足,没想到进去就被套了个眼罩,据说带着眼罩享受这种服务特别放松。 小姐按摩的力道有点大,手法却出奇舒服,苏蓝昏昏欲睡,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我没有点前列腺按摩……不,小姐你在摸哪里!!!我不是基佬,我要投诉你!!!王小风你在哪里人呢!!!!” 王小风的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耳边:“苏老师,您自己点的大保健,一定要做完。因为您没指定具体哪位来服务,我就自己上了。我家的店,刷的您的卡,给您省钱……” 怕有点虐,给大家加个水果糖 ——BY跪在键盘上手捧榴莲正在稳定更新爱你们控制不住想开车的甜文作者灯 第61章 雨夜 怎么形容那个夜晚呢? 窗外一直在下雨,隔着冰凉的玻璃他也能感受到微微寒意,而周天皓的嗓音,就蒙了这么一层冰凉的感觉,温柔地笼罩他一切感官。 周天皓问他:“你说你想离开张文山,是吗?” 肖重云没有开口,他无从回答。他抬头,正好撞上周天皓俯视他的眼睛。周天皓眼眸低垂,显得有些难过。他的胳膊像是铁铸的,无法挣脱,声音却很温和:“肖学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既然你说不想回去,我就不会让你回去。” “你想要的,我都会一一替你做好。我想要的,肖学长,你能给我吗?” 与张文山不同,周天皓不是粗暴的人,他至始至终都很温柔。 最开始他们靠在楼梯的铁栏杆上,而那个姿势让肖重云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疼痛。这种疼痛让他叫出声来,周天皓就抱着他的腰,把他放在台阶上。其实一级一级的台阶咯着背,在力道的冲撞下,也很痛,但是肖重云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他的背紧贴着身下台阶,他的手死命抓住近在咫尺的铁栏杆,紧咬双唇。因为一旦开口,他不知道能不能压抑自己破碎的嗓音,而这栋房子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跟周天皓一起来的保镖们,此时正在别的房间休息。他不想再次被人看见,自己懦弱可耻的一面。 周天皓一直在吻他,小心翼翼地,像吻一朵不能触碰的,虚无缥缈的花。这样的吻落在消瘦的脸颊上,轻阖的双眼上,以及衬衫下隐秘的部位,带着一种奇异的舒适与安慰,让人忍不住沉沦。 “肖学长,你知道吗?”周天皓俯身吻他的头发,“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只要能在你工作的时候,偷偷闻一闻你发间的香气,我就觉得很满足。那时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能像现在这样,用嘴唇触碰它。” “我夜里梦见过你,早上起来床单脏得不像话。那时我还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正常的,青春期的同性依恋,只是我比较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敢看你,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把你弄脏。” 肖重云想,他认识周天皓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是Lotus的二当家,时尚杂志封面人物,而周天皓认识他,应该要早得多。那时自己还是格拉斯的天才,而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位学弟,只在听讲座或者进出图书馆时,擦肩而过。 那时他应该尚年轻,也许就和现在自己家的小鬼一般大。或许他们有过什么若有若无的交集,而自己早已遗忘在繁杂事务之后了。 “我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的学术偶像呢?”他低头,额发就这么落在面前的人脸上,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会化开的忧伤,“就连上次,我去成都,跟你坦白的那个晚上,我也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龌蹉了。那次我打着谈事情的幌子来找你,最后是逃回去的……” “你说,”周天皓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祈求的意味,“肖学长,既然你喜欢用身体去换利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早点告诉我,我就早点免受煎熬。” “我的确不擅长谈恋爱,可是我擅长利益交换啊。肖学长,告诉我,你现在想要什么?” 肖重云觉得身在一片温柔湿冷的云里,他甚至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清晰地思考,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个视频,我不是自愿的。” “好好好。”周天皓温柔地吻他的唇角,分开他的身体,“可是学长,你的身体,为什么已经对男性之间的性爱,如此熟谙了呢?” 那个夜晚太长了,长得像一首无法结束的哀歌。后来周天皓怎么把他抱上楼的,又怎么给浴缸放满一池热水,问他要不要休息,都化作记忆里的一团雾气。 他原本以为迎接自己的,是一束光,后来才发现,自己依然站在迷雾里,孤独而彷徨。这种孤独甚至悲哀感,既不能被温暖的热水所驱散,也不能被身体的爱抚所安慰。 周天皓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床前,拿了一瓶藏红花油,帮他搓热冰凉的膝盖,问:“学长,你真的,想要张文山死吗?” 他的关节状态一直很差,以前总是自己保养,后来小鬼常常一言不发地将瓶子接过来,帮他按摩。至于周天皓怎么知道他的苦处,肖重云便不知道了。 “曾经想过,现在不想了。”他说,“我曾经和兄长争过遗产,毕竟成王败寇。那时候我的确想杀他,现在已经不想了。” 他想说,东方的肖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他只想摆脱过去的幽灵,不再和那个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关联,就这么活在市井之间。他已经失败过一次,再也不想用自己的身体,去引诱谁,去换取什么,也从未觉得自己这具不怎么样的肉体,还能对除了满心报复的张文山以外的人,产生什么诱惑力。 如果周天皓不走到这一步,哪怕他和自己打一架,哪怕他用枪对着自己的头,肖重云也会坚定地解释下去。他会竭尽可能,解释一切疑点,以换取前行道路上微弱的光明。 可是现在他不行,那扇已经打开的门,重新关闭了。 现实已经够不堪了,他不想那段过去再被挖出来。他甚至听到了,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讥讽。 “很多人猜测你为什么从香水界消失了,原来还有那么一段恶心往事。” “他勾引自己的哥哥,失败以后逃到了大陆。” “为了钱,他终于找到机会,重新爬上了亲哥哥的床,耍尽花样。” “你知道他在床上的丑态吗?你看过那样的视频吗?还有人曾经把他当做高岭之花,学术憧憬的对象,这是不是一个笑话?” 肖重云不想再解释下去了,况且那一瞬间,在那条晦暗的长廊上,他确实,对张文山动了杀心。 他只能仰起头,问周天皓:“你信我吗?” 面前的男人收起手中的药瓶,弯腰吻了吻他的脸:“好好好,我相信你。” 他拉灭房间的灯,转身离开,出门时收脚,靠在门口:“肖学长,我只是想说,如果你真的想杀他,我无所谓当一把刀。你可以开条件,和我谈价格,就是贵一点而已。” 他不信,肖重云想,这个人,是永远不会再信我说的一句话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信我说的话了。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窗外一片深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海。肖重云站在窗前,凝视那片黑暗,一时有些出神。周天皓的房子只有两层楼高,他想,就算跳下去,也最多致残,不会死。 如果抢救不及时呢? 那慢慢躺在泥水地里,要多久,才会结束自己丑陋的生命呢?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吗? 可以忍受吗? 推开窗户的手几乎是痉挛的,握不紧窗栓,冷风一起灌进来,扑得他满脸冰冷的水汽。 肖重云把窗户再往外推了一分,低头去看外面那片黑海。 突然有人哎哟了一声。 “水电费我交了,房租也交了,”张松湿漉漉的脸贴着玻璃,额头上有一个包,“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钱补给我?” “你不想还钱,就不要我了吗?” 张松拿手敲玻璃:“我要报警。” 肖重云一时不知道从哪个问题开始解释,只好退了一步:“进来再说。” 窗框摇晃了片刻,小鬼扒着窗台,委屈道:“窗外朝外开的,我进不来,要掉下去了。” 第62章 回家 窗户哐哐摇了片刻,没有听到重物掉下楼的声音,小鬼终于爬上了窗台。肖重云从两扇玻璃之间找到一个角度,伸手把他拉了进来。 外面的雨下得委实不小,张松被淋得透湿,外套的水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滴成一条线。他撸了一把淋湿的头发,也没管衣服,径直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老师。” 小鬼顿了顿,半天才开口说第二句话,特别委屈:“我是逃课来找你的。” 小鬼正是大学四年级,马上就要毕业了,必然学校早就停课,最多也就是手里有篇被打回来反复修改的毕业论文没完成,丢了论文来的法国。小鬼这么说,摆明了是想把事情往大了说,以表明他此行过程之艰辛,后果之严重。 本来这点肖重云应该一语点破,但是这是他学生第一次独自出国,又这么千里迢迢来找自己,淋了这么大的雨,而他又的确欠了人家钱。肖重云只好先把小鬼外套脱了,裹了床被子,轻手轻脚地满屋子找,最终找到一个电热水壶,勉强给他冲了一杯清咖啡。 “你怎么来的?”肖重云蹲在张松面前,拿毛巾给他擦脸,“护照没丢?钱够用?” 那杯咖啡一块糖都没加,小鬼端起来,面无表情地喝光了。 “我从网上猜到你的行程,就订了机票。” “哪来的钱?” “同学借的。” 肖重云头大如斗:“回程机票定的什么时候?” “没订。” 小鬼的脸擦干了,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抱着一个尚有余温的空咖啡杯,舍不得放下。半响他打了个喷嚏,坚称自己根本不冷:“我在会场外等了两天,没有看到你,看到张文山的保镖,打了你的领带。我给周总打电话,他不接。” 张松在香水交流会的会场外站了两天,拿着一个笔记本,看上去就像个来听讲座的学生。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李琼,认出了那条领带。肖重云当年那几套见得人的衣服,都是他一声不响打理的,因此他一眼,就觉得不对。他立刻跟周天皓打电话,然而周天皓当时忙,没接。 小鬼没办法,只好在会场外转了两圈,找到了一个周天皓的秘书。周二老板的秘书当然不止Emma一个,张松之前去Lotus面试时瞟到一眼,竟然记住了人家长相。他就跟着那位秘书小哥,一路跟到了这里。 当时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秘书小哥是去会场取资料的,根本不想理他,也不相信他认识周老板这种鬼话,不放他进屋。小鬼再次给周天皓打电话,这次周天皓已经关机了。院子门锁着,又有保镖,他围着宅子转了两圈,在后面找了棵树,竟然借着风雨声翻了进来。 小鬼道:“本来想找周总,在窗口看到你,就爬上来了。” 那时肖重云正站在窗户边上,看向外面深暗的黑海。风雨中街灯晦暗不堪,而临时住人的小院自然也没有亮光装饰,那样的空寂对他产生了别样的吸引力,从而没有发现站在楼下,努力仰头往上看的学生。 “周天皓把你救出来了的吗?”他问,“你还好吗?” “是的,”肖重云道,“我很好,会还你钱的。” 他每个字都说得稳重沉着,还伸手揉了两把小鬼的头发,仿佛现在就在琴台路自己的香水店里,他还是那个凡事都能帮自己学生一把的废材老板。 “那个变态,”小鬼问,“有没有对你……” 肖重云的手顿住了,悬在空中,慢慢收回来。 张松望着他,还是将那句话说完整了:“有没有对你做那种,变态的事情?” 张松望着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有那么一瞬肖重云甚至觉得,小鬼千里迢迢来法国,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肖重云没有说话。 小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起身去拿他放在床头的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他全身家当都在这个帆布包里,衣服已经湿了,但是塑料袋里套的东西是干的。他打开袋子,拿出一个瓶子,递过去:“要吗?” 肖重云接过来,是一小瓶带保险子的云南白药。 他把整个塑料袋接过来,打开,里面还有一版消炎药,一瓶按摩放松的润滑油。肖重云把东西都抖出来,最后掉出了一盒避孕套和一罐凡士林。 “谢谢,”肖重云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琢磨了用途,突然有点想笑,“不过我不是同性恋,不是每样都能用得上。” “我知道,”小鬼面无表情,“他是。” 他是说张文山。 小鬼见过他和张文山之间可耻的场景,也见过他事后不堪的样子。虽然那一次和他在长岛上经历的东西相比,简直可以称作温和美好,但是对于张松,不亚于一次心灵的冲击。他是真真正正在担心,张文山会伤害他,并且尽自己所能,找了一些常备药。 这个世界,肖重云想,原来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黑暗。 在他俯视黑暗的时候,他也同时在俯视一点温柔的光,只是之前风雨如晦,并没有注意到罢了。 小鬼道:“毕业以后,我想开香水公司。” 肖重云伸手敲他头:“哪来钱?” “申请贷款。” 肖重云想跟他说,贷款不是那么容易贷得到的。银行凭什么放款给一个,连飞机票都要向同学借钱的人,开公司? 他不忍心戳破小鬼的美梦,正在犹豫,就看见张松又把手伸进帆布包,摸出一张被雨水淋湿,破破烂烂甚至有点掉渣的宣传广告。 “学校发的,”小鬼道,“说有兴趣就填表。” 肖重云展开广告,看见上面贷款数额从二万到二十万不等,想着如果小鬼把理想放低一点,不注册公司,从香水工作室开始,运气好申请到两三万便能起步。 他问:“你打算贷多少?” 张松伸手往表上指了个数:“二十万。” 他抬头,仔细观察肖重云的脸色,然后问:“不够吗?” 勉勉强强可以成立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皮包公司,再省点钱购置器材与香料。不过器材与香料肖重云自己的香水店里有,现成的,可以给小鬼用,前提是要他能贷得到款。 “钱这方面,我帮不了你,”肖重云想了很久,“我自己现在全部的家当,就是成都店里那堆破烂,都借你也不够用。我本来想让你先在Lotus工作一段时间,积攒经验,再考虑——” “如果,”张松打断他,“如果我能拿到钱,你和我一起开公司吗?” “我出钱,”他说,“大事小事你说了算。” 肖重云想,这么早就明白开公司是自己出钱,让别人干活这个道理,还说得诚恳无比,小鬼长大,一定是个出色的资本家。他叹了口气,觉得如此善良耿直诚恳的未来资本家大老板,如果真的就这么踏进残酷的市场竞争里,一定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问:“你从同学那里借了多少钱?” 小鬼比了个数,肖重云算了一下,勉强够两个人的回程机票。 他手从长裤口袋里,取出一本护照,打开,看了一眼。这本护照原本是在贴身保镖手上,周天皓带来的胖子把保镖搁地上嘴里塞了东西后,他走过去,蹲下来,从口袋里轻轻把护照摸了回来。保镖挣扎着呜呜两声,肖重云将东西收进长裤口袋里,转身离开。 护照上是他的照片,但是写的并不是他的名字。当初那本护照,因为逾期未归,不能使用。那时张文山没有想办法处理那个问题,而是从黑道上找人,花大价钱重新拿了一本护照。现在他的护照不是中国,也不是马来西亚,而是临近的X国,配套了在长岛上长期居住的优惠条件。张文山办好以后,曾经把护照给他看过过,说这样做免签范围广,方便以后随同他一起出行,不必再进行繁琐的程序。 那时张文山还问他,有没有想去的海岛,等这段时间忙过了,他想去度假。 “以前我们曾经计划一起出行,去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我选了一个小岛,交通便利,香料丰富,”他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来,“发短信告诉你,却你选了别的地方。不然这次,就去那里。” 肖重云知道他指的哪件事,没有回答。 张文山便笑了笑,转身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这本护照,竟然觉得鲜红的封皮挺好看的。他照片下写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这个陌生人应该从出生起,就只存在于电脑的系统里,却有着完备的档案记录。 现在他就是这个人。 他甚至不是很抗拒这个名字。 “走吧,”肖重云站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机场。” 他轻轻按住房间的门,手竖在唇上,对着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的学生,指了指窗户:“怎么来,就怎么走。” 肖重云不知道怎么向小鬼解释他和周天皓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甚至不知道明天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男人,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一走了之。 他手脚并不及年轻时灵活,落地时摔了一身泥水,所幸风雨依然很大,没有人听到这个响动。一楼一个房间亮着灯,肖重云绕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书房。 周天皓没有睡觉,坐在书桌前写字,大约是在写香方。 他写一页,又撕掉,再写几行,又重新撕掉,似乎怎么写都不满意。 废纸落地一地。 最后周天皓把笔一扔,站起来,一脸绝望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肖重云站在雨中看了很久,终于摸了摸旁边小鬼的头,轻声道:“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垃圾作者:小松松,你怎么知道那条领带是肖重云的?万一就颜色一样呢? 张松:认牌子。 垃圾作者:万一一个牌子呢? 张松:别人的牌子是雅戈尔,我老师买的牌子仔细看是雅戈耳。 什么叫空灯流远式HE!跟你讲,不要怕,放心看!!这篇文真的是那种充满希望的结尾,治愈风不是随便标的,相信我!!! 第63章 检讨书 周天皓一夜没睡。 按理说,这件事情应当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以及无上的快乐,可是这种感受竟然不是美好的。 不对,如果一分为二的说,这种感受是极乐且美好的。当他吻肖重云头发时,那种发间隐隐的香气,让他全身神经几乎颤栗起来。周天皓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那些往事说出来的。原本准备封存一辈子的秘密,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 “肖学长,你知道吗?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只要能在你工作的时候,偷偷闻一闻你发间的香气,我就觉得很满足。” “我夜里梦见过你,早上起来床单脏得不像话。那时我还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正常的,青春期的同性依恋,只是我比较晚。” 电视上的视频依然在放,视频里的肖重云像一朵致命的水仙,与张文山在地板上,在椅子上,在床上,进行着激烈的性事。他脸色泛着潮红,头扬起来,露出纤细的脖子,美得刺痛周天皓的眼睛。 那种痛苦,不仅仅是失望,是嫉妒,甚至包有着向往和渴望。 如果我有他想要的东西,肖学长会不会也会这样对我?他会这样吻我吗,会说爱我吗,会说我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吗? 周天皓知道,这场性爱是一场报复,是积攒已久的怨气,终于走到爆发的边缘,然而他控制不了对怀里的人温柔。他低头,俯视怀里的人。肖重云的眉间却是抚不平的川字,眼底仿佛有一层散不开的迷雾。他努力地向另一个方向偏过头,似乎想努力摆脱,荧幕上那个过去的幽灵。 也许这个人眼底流出出来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欺骗,周天皓想——他在勾引我,让我成为他的刀,像之前他利用张文山那样。 他是个骗子,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骗子的感受? 但是他在乎,就连肖重云最轻微的带着痛楚的呻吟,他都忍不住用轻吻去抹掉。 那瞬间周天皓明白了,这场感情中,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现在在做的事情,说到底,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如果肖重云愿意持续地,永远地留在他身边,就算他出卖了他们的配方,就算他心里真正爱的只有钱,他大概也不在乎。 做一把刀也可以。 如果这是把你留在身边的,唯一方式,我愿意。 周天皓听见自己说:“我的确不擅长谈恋爱,可是我擅长利益交换啊。肖学长,告诉我,你现在想要什么?” 周天皓清晰地记得,自己把肖重云抱上楼的每一个细节。他记得学长肌肤的气息,记得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记得他们肌肤触碰时,自己内心升起的,难以描述的愉悦。 直到抱起他时,周天皓才意识到,台阶坚硬且冰凉。他摸到肖重云背上背咯起的红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一浴缸热水。肖重云没有开口,他也不知道怎么提,问要不要上药,最后拿了一瓶藏红花油来。 肖重云穿着睡衣,坐在床边,抬头看他。 那种眼神,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低沉而冷漠,就好像将自己的灵魂,和整个世界隔开了。 周天皓拿着瓶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突然失去了解释的勇气。他想了半天,拉过学长的腿,给他按摩关节。 “下雨有点冷,”周天皓低头说,“这样舒服一点。” 周天皓离开以后,并没有回房间休息,而是召集保镖开了一个短会,然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他原本想写香水配方,但是窗外雨声错杂,一声一声敲在他心口上,最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拿起笔,眼前就是肖重云的脸。 当年他在格拉斯小镇的巷子里,一把拉起自己飞奔的样子。 他伸手摸自己头顶的样子。 他笑着说,Nicolas,你很有天赋的样子。 周天皓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今天所做的事情,是将过去的美好,统统打碎了。其实仔细想,肖重云没有承诺过他任何东西,甚至连暗示,都没有施予过。当年在格拉斯,他不过是茫茫后辈中的一个,现在在国内,他也只不过是肖重云商业合作上的一个伙伴。商业归商业,他本来就没有立场,向他做出任何情感上的报复。 这根本就是,趁人之危,满足私欲。 冲动一点一点退却,思维渐渐清醒。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之中,觉得眼角有些湿润,片刻后才发现,掌中竟然有泪水。 如果,周天皓苦笑,如果我有指责他的立场,该多好啊。 周天皓向肖重云提出了一个条件,愿意当他的刀,如他所愿,可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听那个结果。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肖重云,害怕他拼死撑出的强势,一瞬分崩离析。而感情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跪在地上,便再无发言权。 周天皓拿起笔,给肖重云写信。 “肖学长,这件事情,我负有相当大的责任。如果你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请一定要——” 撕掉。 “你还记得,之前我送你的香水吗?就是那款‘救赎’,白玫瑰的气息,你让我商业化,我一直把配方留着。后来有一次我们喝酒,你难得地吐了一身,我送衣服去洗,就把它洒在你洗好的外套上。当时我觉得这么做你或许不喜欢,很忐忑,那时你怎么说来着?” 肖重云低头看洗好的外套,说香气不错,然后直接披在身上。 周天皓突然觉得很幸福,就低头,在他裸露出的颈窝处,贪恋地吸了口气。 第二天周天皓就上门,拿走了肖重云所有的衣物,全部重新浆洗,染上了“救赎”的香气。 “你没有拒绝我的做法,我以为那是对我的暗示,”周天皓写道,“暗示你在接受我。” “今天在会场上,我重新闻到那道香气时,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把他当成一个承诺,一种约定,一个答复,因此才会在看到那样的视频以后无法控制自己。但是仔细回想,肖学长,感情上,你从来没有向我做出过任何承诺。” “你说的,永远是,走开,对不起,再见,有缘再见——从当年到现在,从未变过。” 周天皓写了一行,又划掉一行,写了一页,又撕掉一页,最后只剩下半页纸,和一句话。 他就拿着那半页纸,一直在书房坐到天亮,估摸了肖重云的起床时间,才上楼。 他给信笺纸折起来,交给一个保镖,让他去敲门,自己远远地,站在楼梯转角处看。周天皓告诉他,把信递到肖学长手中,就立刻走,不要打扰他。但是保镖在门边站了很久。 他最后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愕然转身,道:“房间是空的,肖先生不见了。” 周天皓冲过去,站在房间正中央。 地板上有未干的水渍,床也是湿的。窗户开着,昨夜应该是飘了一夜的雨。一只烧水壶放在桌上,旁边是一个用过的纸杯,一次性挂耳咖啡被用过一包。 窗台上的鞋印,运动鞋。 周天皓掀起凌乱的杯子,里面掉出一张发软掉渣的颜色宣传资料,上面写着助学贷款。 一位他从Lotus带来的心腹秘书战战兢兢地从身后站出来,道:“昨天在会场上,碰见一个叫张松的男生,非说认识您,一路跟着我。我看他不像,就没理,不会和肖先生有什么……” 周天皓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半天才开口:“没有关系,你想多了。” 他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坐在湿漉漉的床单上,拨张松的电话,关机。 他们应该在飞机上了,他想,肖学长走了。 他愿意跟张文山上床,不见得他愿意跟每一个人上床。自己对学长做了那样的事情,他当然走了。 地上落了一张纸,是他让保镖转递的信。周天皓弯腰捡起来,打开,看一眼,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半页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肖学长,对不起。” 手机突然响了,周天皓跳也似地抓起来,却不是小鬼的回电。 “周总,恭喜你入主Lotus,”张文山的声音低沉暗哑,“昨天风雨有些大,舍弟在你处,休息得还好吗?” “学长睡得很香。”周天皓说。 “我能跟他说句话吗?” 周天皓说:“不能。” 电话那头似乎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 “我弟弟的护照在这里呆不了太久,早晚得离境。麻烦你帮我问问,他是愿意离境时因为持假护照而被扣住,等我去接呢,还是我现在来接他?你转告他,只要他愿意回来,”张文山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挣扎,“诸事好说,一笔勾销。” 晚了,周天皓想,现在他人早已过海关了。 “护照这种小事情,我会帮学长处理,”他对张文山笑道,“肖学长说了,不想见你。学长的原话是,他在南洋,经历如同地狱。” 电话那头只剩下沉默。 周天皓便挂了电话:“只要我在,你就别想接他走。他在我这里,会很好。” 手机滑落在地板上,周天皓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肖学长,我答应过你,既然你自己说,不想回到张文山身边去,我就不会让你回去。 你想要自由,我给你。 我不会让他,找到你。 护照问题,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原本想的是,我们一起回国。那时风头已经过去,我入主Lotus,你是首席调香师,当年令堂在这里创下的奇迹,我们可以一起创造。 肖学长,我当初,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不是说过吗,要带我在中国香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一点,看看前人从未涉足的秘境,有怎样的风景。 第64章 来生淘宝店 很长一段时间,外界都在骂周天皓,说他夺权上位,忘恩负义,说当年赵文斌将他从法国高薪挖回来,他竟然如此报答知遇之恩,简直闻所未闻。出乎意料,周天皓一个字都没有反驳,甚至连水军都懒得花钱雇,被问到眼跟前了,也只淡淡地回一句:“商者言商,我之前在Lotus工作的每一天,都对得起赵总给我开我的工资。” 这种负面评价,渐渐转为赞扬,因为Lotus的确比赵文斌当权时,发展得更好。伴随着一系列的简政放权与人事调整,公司的效益有了明显的提高。才推出不久的秋季新品中,Lotus拿出了原本落选没有通过内部评审会的香水,一款“白露”,一款“听松”,两款都在专业评审会上获了奖。“白露”是花香调,“听松”是木香调,后者松木的香气压得恰恰刚好。 人们说周天皓是终于找到机会,将多年来想做的改进,在一朝内做了,并且做得很成功——这必然是基于对行业风向的精准预测与对公司情况情况的透彻了解。商业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在规则范围以内下棋,不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况且Lotus发展得越好,身为大股东的赵文斌红利就越多,对他也不是坏事。然而面对这些迟来的赞扬,周天皓从未表现出太多的喜悦。 事实上,他太过于消沉了,以至于苏蓝中午休息时间,拿本笑话集找他,念给他听:“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周总,猩猩最讨厌什么线?” “平行线。”周天皓说,“平行线没有香蕉。” “太阳花,茉莉花和菊花哪个最美?” “茉莉花。”周天皓把书拿过来,翻开,发现上面赫然写着王小风的名字,又把书丢回去,“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书里夹了一张报纸,他打开看,苏蓝指了指其中一篇报道:“说起来,你知道这几家公司不?说公司大了点,就是几个网红小工作室,也走的‘中国香’路线。当然现在和Lotus没有什么竞争关系,要不要现在打压点?” “不用。”周天皓摇头,“有人曾经说过,这条路,是走的人越多,才越宽。路越宽,才走得越远。” 苏蓝提醒他:“养虎为患。” 周天皓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养虎为患。” 苏总工程师很不解。他其实是来请假的。苏蓝解释说,他想乘着最近空闲一点,把年假休了,去大兴安岭采风,看看那边带传统草木药材,有没有能当香料用的。 周天皓问:“你当初不是说过,欧洲才是香水发源地吗?” “你上台,中国香肯定另有新天。况且大兴安岭那边做香料的的杜鹃花,向来质量不错。” “杜鹃花是春夏开。苏蓝,”周天皓抬了抬眼皮,“只要你配方能按时交,我不管你跟王小风去哪里度蜜月,只是你能实话实说吗?你实习生的请假条今早上就交了,写的是和苏总工程师一起去大兴安岭滑雪,还托人事介绍便宜的酒店。” 苏蓝把请假条摔桌面上:“你到底准不准假?!” 周天皓低头签请假条:“哦,人事部说,他给你们定的是单人间。” 苏蓝接过条子,只觉得“周天皓”那三个字一笔呵成,风流俊秀,实在不像刚才请个假那么龟毛的人。他正想着两个大男人去旅游,又不用避嫌,为了省钱定一间房有什么不对,出门就看见王小风举着手机,一脸喜气地在走廊上等他。 王小风把酒店发过来的确认短信给苏蓝看:“苏老师,我抢到了唯一一件豪华单人间大床房!” 苏蓝手插在袖子里,往前走:“很好。” “内部价,五折!” “有出息。”苏蓝走了两步,猛然回头,“你定的大床房?” “对啊。” “我们睡一张床?” “对啊,”王小风兴高采烈,“酒店说是旺季,只剩一间蜜月情侣浓情蜜意大床房了,我们运气好!” 他风一样地冲回自己的实验室:“定金交了就不能退的!” 苏蓝思来想去,觉得两个男人,自己还是长辈,去旅游睡一张床,理应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就毫无防备地收拾东西走了。 苏蓝走后,周天皓就分外寂寞。除了Emma姐姐每天准时准点给他端杯不加糖的咖啡,就是看报告,批文件,开会,决策,视察,批评下属,发钱。他开始渐渐理解赵文斌以前凡事摔杯子砸凳子的习惯了,只是他比赵文斌看事情更透彻,而且更懂得克制情绪。人事变动以前,很多事情是他和赵文斌共同分担的,现在全落在一个人身上,说不累,是骗人的。 变革初期,的确有种种困难,这些他早已预料过。只是他当初是为一个人,想将这里变成理想的避风港,因此再苦再拼也值得。现在人走了,就剩他自己,周天皓忽然觉得,这段时间的辛苦努力没有太多意义。 他重新打开苏蓝走前留下的报纸,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个名字。 “来生。” 那的确如苏蓝所说,这是个很小的香水工作室,小到进不了商场,只能在从淘宝店开始做起,还得费心费力打广告。他早就盯着这家工作室很久了,一直想着上门拜访,苦无机会。他原本打了电话去,对方一看是Lotus的座机,就直接挂断了。 看来是不想见面,周天皓想。 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他思来想去,打开电脑,点进了“来生香水工作室”的淘宝店,随便拍了套最贵的主打新品香水,然后点开旺旺客服。 周天皓:“你们地址在哪里?我要上门取货。” 客服A:“不支持上门取货。” 周天皓:“凭什么不支持?啊?叫你们老板来,姓张的那个。” 客服A:“他忙,马上出差。” 周天皓:“去哪里?” 客服A:“超市,买食用油。” 周天皓差点想捏碎鼠标:“你们姓肖那位老板呢?对,我找你们肖总。” 客服A:“没有姓肖的老板。” 周天皓:“你们服务态度太差了,我要退款,差评!不让你们老板来,我马上退款。” 系统提示:“滴,您的交易已关闭。滴,退款成功。” 周天皓盯着网购客服的聊天窗口,突然有点无力。他点开卖家信息,发现店铺的注册地在一个遥远的小城市,鸟不拉屎,交通不便,连机场都没有。不过现在的淘宝店,注册地址和生产,发货地址不一样太普遍了,鬼知道学长是不是看着地图随便标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周天皓看也没看,就接了。 是张文山。 这一段时间,雅舍与Lotus的商业才上真刀真枪地干了一轮,剑拔弩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张文山所展现的态度就是,雅舍不差钱。从新品战到价格战,甚至舆论的造势与抹黑,雅舍的公关部做齐了全套,不可谓不敬业。就连之前周天皓利用董事会上位,被唾骂成众矢之,也少不了他们在背后顺水推舟。 但是张文山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 这些电话如同这个一样,不是打给他的,都是转述:“舍弟还好吗?” “秋日湿潮,让他多穿衣服。” “冬日将近,南洋气候温暖,问他要回家看看吗?” 有一次张文山似乎喝了酒,电话打过来,有些失态。周天皓接起来,只听见他反复说,让肖重云接电话。我知道他在你这里,让他接电话。他凭什么不接我电话? 周天皓说,肖学长不想接电话。张文山忽然张口就骂,说肖重云他就是个骗子,当初骗了我,早晚也对你捅一刀子。现在越是对你浓情蜜意,甜言蜜语,以后那一刀,就越痛。 周天皓便问:“那张总,既然你说我学长如此可恨,为什么你还求着他回去?” 张文山突然就沉默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周天皓接起来,张文山却是直接问他:“最近有人找过重云吗?” “有。”周天皓不咸不淡地回道,“您这不是天天找我要人。” 张文山问:“有人找过他,要买循环香配方吗?” 这件事他道真不知道。 这个香方是一直在肖重云手上,但是因为它的学术价值大于商业价值,并没有引起太大争端。自从那位杰出的女调香师和她的导师去世以后,这个配方甚至不再向当年那样,引起世人的关注。周天皓想不出,有什么人会为此打扰肖重云。 “告诉他,”张文山在电话那头,低声道,“不想卖就不要卖。” 小工作室,门口挂了个叫“来生”的牌子,下面一行小字“大学生创业孵化项目”。工作室设在居民楼的三楼,靠近地铁站,交通便捷,就是小。只有三张办工作,两张办公,一张用来做前台接待。最里面的小房间是调香师,设备全是从成都运来的,生锈过时,胜在能用。 肖重云在厨房煮饭:“油快没了,今天的西蓝花水煮可以吗?” 张松坐在电脑面前,面无表情地敲键盘:“好。” “张总,今天店里卖得怎么样?” “最贵的卖了一套。” 肖重云正觉得欣慰,小鬼站起来:“对方要上门取货,我退款了。” 肖重云觉得上门取货也不错,正好让客人实地参观考察,张松已经走到门口,拉住门把手:“我去超市买油。” 从巴黎回来以后,小鬼真的走狗屎运,账上多了二十万,据说是政府给的贷款。肖重云带着他,建了这个工作室,打算从网络销售开始把品牌做起。当初他毕业之前,也打算通过政府贷款,回国成立自己的公司,这方面多多少少有些打算。只是现在的环境,各方面的条条框框,又和他当年毕业不一样。 例如他当初,是打算拿着样品一家一家跑市场,从商场与地铁站的临时小柜台开始,将品牌推广起来,而现在,只用开一家淘宝店,花一定的宣传经费,就能起到很好的效果。现在的工作室,财务是外包的,除了他和张松,也就一位前台。因为最近香水卖得不错,正好算多招两位助理。 小鬼其实做得还不错,肖重云想,面瘫脸出去谈生意,竟然意外地唬人。 此时前台妹子已经下班回家了,张松又去超市买油,结账的队排得很长,一时半会儿回来。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肖重云想大概是物业来催物业费,就拿着锅铲去开门。 门一开,笑容便褪去了。 周天皓靠在走廊对面的墙上,看见门一开,一步跨过来,脚抵在门口,门便关不上了。 “你家小宠物是不是觉得不接我电话,把工作室地址设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县城,然后再把我旺旺ID拉黑,我就找不到你了?”周天皓堵在门口,“肖学长,我是来上门取货的。” “你走之前,我就说过,愿意做你的一把刀。” “看看你的办公环境。新公司起步,一定缺很多东西。你第三次抛弃了我,而我现在依然愿意和你做生意。”他两步走进来,环视二手办公桌和打印机,又俯身嗅了嗅养在窗边,开得灿烂的矢车菊,“我的条件和那晚上一样,不变,你的条件随便开。” 第65章 谈生意 “你第三次抛弃了我,而我现在依然愿意和你做生意。”周天皓说,“我的条件和那晚上一样,不变,你的条件随便开。” 肖重云拿着锅铲,站在原地:“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花钱。”周天皓背着手走进厨房,看了一遍水煮西兰花,“现在黑市上买卖个人信息都成产业链了。只要你家小鬼没换手机号,我就有办法找到你。” 他又想了想:“就算他换了号,也有办法。” 所有人都走了,临时搭建的工作室显得空空荡荡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些冷了,肖重云站久了就腿痛。感情这种事情,他已经不太想碰了,交易这类东西,也做得够多,早已积累经验,知难而退。曾经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和别人不一样。 究竟哪个瞬间呢? 是那一次,他躺在床上,周天皓恰好在身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嗅觉恢复了,突然闻到了窗边腊梅花的香气。 还是他们并肩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寻找市井气息的时候。 亦或是他带着人杀进张文山在吉隆坡的办公大楼,气势汹汹,一路打砸,冲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抵在墙上,说:“学长,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你不用说法,只要点个头,我拼死也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最近的那次,是周天皓靠在电梯边的墙上,一脚踢翻前面黄色警示牌,向他笑道:“学长,你瘦了。” 那时他真的觉得,来迎接自己的不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人生难觅的挚友,而是光明,是未来,是历经苦难之后上苍赐予他的,温柔的归宿。 大概是他最后的天真,如同濒死的人,总期望面前有根救命的稻草。不过周天皓的确将他从张文山手中救了出来,之后他也在自己这具,没有什么价值的身体上,强行取得了他渴望的东西。不论周天皓事后,是满意也好,是失望也好,这笔账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他回国以后,把自己重新藏起来,躲的依旧是张文山,肖重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周天皓会找他,并且真的花了力气找过来。 他看着这个男人,穿着顶级的西装,打了条金红相间花里胡哨的领带,在自己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生意可做。” 周天皓原本在看一个他放在桌上的茶杯,似乎觉得觉得质地尚好。不知怎么就好像有人当面打了他一拳,杯子突然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立刻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收拾,收了好一会儿,捧着一堆瓷片,背对着肖重云,问:“没有生意可做?” “我不想杀张文山。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应该一个字都不可信。”肖重云看着他,“现在我就想在我学生学走路的时候,扶他一把,等他自己会走了,我自然就离开。这间工作室虽然小,我认为足够张松现在用了,因此我们没有交易的必要。” 他拿了个垃圾桶走过去,自己弯腰把残局收拾了。 “你的护照应该已经过了滞留期,你原本身份证也不方便用。现在你就是个黑户,哪里都去不了。” “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想去云南,看看今年的鸢尾花吗?” “不想。” 周天皓默然不语,继而开口:“肖学长,你要走‘中国香’这条路,正好我也要。公司里有人劝我,对于潜在的竞争对手,要不要提前打压。” 肖重云摇头:“大象踩不死蚂蚁。” “Lotus不是大象。”周天皓道,“你也不是蚂蚁。”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天皓跟肖重云,唯一的一场面谈,不欢而散。临走前,他问肖重云:“肖学长,有人要买你的循环香配方吗?” 肖重云回答没有。 周天皓便像松了一口气一样,顺着黑暗窄小的走廊,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慢,走到堆满杂物的楼梯间时,正好看见张松提着一桶食用油和两盒饺子回来。小鬼看见他,把油放地上,原地站住。 周天皓停下脚步,打量面前的少年。 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青年。毕业以后,小鬼似乎又长高了一头。还是寸板短发,全身上下没什么名牌,因为勉强算是工作室老板的缘故,穿了一身长袖格子衬衫,显得挺拔很多。 “既然要开香水工作室,为什么不选个好点的地方,稍微装修一下?再怎么也请两个客服,就你的聊天方式,这工作室早晚要倒闭。”周天皓啧啧称奇,“你还缺钱?” 张松没说话。 “难道你老师不知道,你其实挺有钱?” “我跟老师说,”小鬼终于开口,“申请的创业贷款。” “哦,”周天皓点头,“你说申请了多少?” “二十万。” “其实贷了多少?” “两万。” 剩下的十八万想必是刷的他爸的卡,这么看来小鬼其实很有商业头脑。毕竟周天皓认为,从商第一要点,在于脸皮厚,第二要点,在于能说谎。周天堵着路,拦住想绕过他去回去的小鬼,皓斟酌词句:“以前我问过你,肖学长和张文山的关系。你说是金钱关系,后来我发现不是。” 他问:“现在我再问你一次。肖重云与张文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松抬头,正对上一双锋利地,带有杀气的眼睛。他本能地退了一步,觉得这种眼神像一把刀,几乎要刺到人血肉里去。 周天皓是认真的。 张松一瞬就明白了,他知道了,老师与那个变态之间的事情。 周天皓又进了一步,逼问道:“肖学长,他勾引过张文山吗?” 第66章 清茗 张松进门时,看见肖重云搬了个凳子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天大衣穿得不厚,又敞着,背后的面料垂下来,显得有些空,简直能看见肩胛骨的线条。张松觉得,老师这次回来,确实比走之前,更瘦了一些。 他默默地把油放厨房里,然后将晚饭端出来,摆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肖重云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坐在临时支起的方桌边上:“刚才周天皓来了,我就想了一会儿。” “哦。”张松说。 “我在想,我这个人,是不是过于软弱了。”肖重云若有所思,“受了两次伤,怕痛,就再也不愿意迈出第二步。” 他最终把这个话题放了过去,谈起新工作室。 这家工作室的名字是肖重云起的,用的他当年毕业设计的香水作品。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很模糊,仿佛在当年那场大火里烧尽了,但是这两个字,却一直烙在脑海里。从法国回来以后,那款香水的气息就时不时地从记忆深处浮出来。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肖重云就稍微调整了“来生”的配方,当做主推新品,工作室自然也跟着叫这个名字。 工作室虽然挂的张松的名字,对外事务也都是小鬼前前后后在跑,其实里子都是肖重云一把手一把手搭起来的。最开始白手起家,连愿意接这种小规模产品的厂子都找不到,现在过了一个季度,总算理顺了一些。 “我们的香水之前不是一直在那个叫思华的厂代工吗?他们年底忙,我们可能要换生产线。” “嗯。” “我在网上找了一家,可能需要你实地去看看他们的设备。时间有点急,这周就走,顺便去拜访一下A杂志社的主编。我们买了他们的版面做宣传,年底怎么也得表示感谢。” 张松低头,一口一口地扒白米饭,吃完饭就开始收拾行李。工作室留了一个小房间,放了一张床,天一黑,他睡床上,肖重云睡沙发。原本张松坚持要打地铺的,但是肖重云语重心长地教育他,说创作再怎么苦,做老板的架子应该有,怎么员工睡床,自己睡地上呢? “等以后收益稳定了,花钱的地方少了,我们就近租个两室一厅。”他说,“到时候你爱去客厅打地铺就去客厅打地铺,爱去阳台打地铺就去阳台打地铺。反正我要睡单人床。” 肖重云坐在沙发上看书,不放心:“见到编辑姐姐怎么做?” 张松抬头,露出森森白牙。 “对,”肖老板满意地点头,“记住要笑。” “那厂家那边抬价钱呢?” 小鬼闭上嘴,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对了。”肖重云松了口气,“就这样。” 几样衣服,小鬼收拾了半天,等他收拾好,肖重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每天又操心劳力,难免体力有所不支。长腿就这么搭在沙发扶手上,外套盖在身上,脸上还压了本书。张松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走过去,取走肖重云盖在脸上的杂志。他走到里间,打开壁柜,抱出被子,又折回来,却没有立刻为老师盖上。 肖重云的外套垂了一半下来,张松轻轻地靠着沙发蹲了下来,盯着那块衣摆看。他继而拿手捧起来,低头,轻轻地嗅了嗅。 大约是发现嗅一下并不能填满心中的沟壑,他就这么蹲在那里出神。 傍晚在楼道里,碰见周天皓时,周天浩问他,肖重云和张文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的用词,已经到了一种直白到可怕的地步。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猎豹盯着一只弱小的同类。因为同为太弱小,暂时不予计较,但是字句中的情绪,相当深刻。 张松突然意识到,也许周天皓这次来,并不是见肖重云,而是来找他,就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当然没有,张松想,我老师,当然没有勾引那个变态。 是姓张的纠缠不休,对他做那种变态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没有开口呢? 他想起从巴黎回来的那个雨夜,肖重云按住通往楼下的门,把手放在唇上,示意他,他们翻窗走。雨特别大,老师没有穿鞋,光脚站在泥水里,隔着一楼书房的玻璃,看周天皓在里面温暖的火炉边写字。 张松不知道怎么形容肖重云那时的表情,反正他不喜欢。 自己来之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法猜测,但是一定不是好事,否则他老师也就不会这么半夜,逃也似的,从窗户翻出来了。况且周天皓也是个变态,他对自己老师,也抱有企图。 “我不知道。”张松听见自己说,语气平淡无比,“他没告诉我。” 他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陈述显得更真实:“我只知道钱的关系。” 他盯着周天皓的眼睛,直到他的脸色一分一分灰暗下去,终于离开。 对不起,张松低头,吻了吻那片垂落的衣角,我可能,也是个变态。 如果我说了,也许你就跟周总走了。 那你就再也不会,留在我身边了。 我连像现在这样,闻一闻你的气息,都做不到了。 “来生”这个香水品牌,和很多私人香水一样,从淘宝旗舰店开始做起来,渐渐扩大规模,从小工作室变成小公司,又成为一个有一定用户支持度的小众品牌。走到这一步,大概花了两年的时间,两年内的艰辛,只有肖重云和张松两个人知道。 因为“来生”这个颇有禅意的名字,又走的中国香路线,公司推出的香水格调十分高。小众格调要迎合更多的顾客,创香难度可想而知,而且对原材料要求也十分高。这往往需要一个调香师团队,而“来生”真正的调香师,只有肖重云一个,和忙于业务的张松半个。 肖重云又要创香,又要管原料采购,而他的嗅觉,依然停留在一个近乎绝望的边缘。 如果自己没有再次被张文山找回去,肖重云想,说不定此时,幻嗅已经恢复了。毕竟那时他是真真切切闻到过冬天梅花开放的味道,还闻到过白玫瑰花的香气,在自己送去干洗的衣服上。 当然,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因此他只能靠着那些年积累的嗅觉记忆,进行创作。然而每年的香料,每一批次因为季节,雨水,提取方式,原料价格,陈化时间,会有略微的不同。这样的差异,有些他能预估,有些则在能力范围以外。小鬼长期在外面跑市场,他没有别的鼻子可以借用,于是“来生”初期,香水质量常常不是稳定。同样一款香水,不同的生产批次,甚至会出现明显的差异。 肖重云渐渐地学会了规避复杂的配方,选用简单的方式。他一遍一遍强迫自己去嗅原料样品,哪怕每一次充满鼻腔的都只有焦糊味。他在无数次枯燥且痛苦的尝试之间,寻找那么一秒的正常嗅觉,然后记录下这个样品的状态。 后来他推出了一款叫做“清茗”的香水,终于获得市场认可,推开一片新天。 “清茗”是一款简单的香水,没有纷繁复杂的香调起承转合,单纯只有一种香气——茶香。这款香水的香气,就像是三月湿润的小雨中,刚刚煮好一壶碧螺春的气息,清幽动人,沁人心脾。 那时市场上还没有很多完美复制东方茶香的作品,因为“清茗”一上市,便受到追捧。 后来“来生”又推出了“红袖”和“墨生”。这是两款带着书卷气的香水,依旧小成本,用具象的元素,体现悠长历史中笔墨的香气,渐渐打出一些名气。 这些香水都署了张松的名字。小鬼开始不乐意,肖重云笑着跟他说:“你给钱就够了。” 公司稍微有一些流动资金以后,小鬼就换掉了老旧的工作室,在上海找了栋三层小洋楼,多招了几个助理。一层和二层做办公用,第三层便是他和肖重云住。公司的人都知道,虽然出面谈生意与签字是那个年轻的张总在做,可是大大小小的事务,却是长期住在顶层,面容清秀和善的男人在管。 男人姓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清楚,但是小张总管他叫“老师”。他还可以用张总办公室的电脑下小黄片看,被发现后张总也没说什么,就是不声不响给公司所有电脑安了个监控软件,谁上班时间下片看就扣钱。 在雅舍与Lotus掐得火热的时候,肖重云觉得这样的生活尚可,甚至可以算作顺遂了。 顺遂到甚至连张文山,都再也没有出现。 这两年间,他见过周天皓几次。 一次是张松去临近的城市谈一条新签合同的生产线,因为近,他随车过去看看设备。合同自然是小鬼在谈,商业上的事情他已经渐渐摸到一些门路。只要事先设定好谈判底线,他绝对不退一步,大不了就是事情谈不成,很难踏入合同陷阱。 那是个规模尚可的厂,有三生产线,肖重云看中了其中一条,想拿下来。张松在楼上和项目负责人谈条件,他在大厅里等,突然楼梯上就下来一群人。厂长带着秘书,在点头哈腰地送客,贵客路过他时,脚步停了停。 他抬头,就看见周天皓,站在一群笑脸如花的人中,向他看过来。 肖重云才知道,用这家厂另外两条生厂线的,是Lotus。 本来他以为这次谈判是个艰难的拉锯战,毕竟“来生”资金有限,而对方确实设备很好,然而三天后,厂长亲自打电话到小鬼手机上,说合同可以定下来了,就按那天谈的条件。 还有一次,是小鬼去出席一次业内小规格交流会。 按道理说,这种小品牌的老板之间喝喝茶,吃吃饭,跟Lotus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主办方盛情邀请,最多也就是苏蓝这种级别的调香师,带个实习生来应个景。但是那天周天皓偏偏就来了。 肖重云坐在外面的车里等,突然对面开来一辆车,就停在他旁边,驾驶座车窗摇下来,车窗对车窗,有人问:“肖学长。” 他一抬头,就看见周天皓。 “你不要张文山,也不要我,现在看上你家小宠物了是吗?”他问,“他的公司,赚得多吗?” “不多。”肖重云道,“但是够了。” “那你家宠物,技术好吗?” 那一瞬间肖重云突然觉得很愤怒。他想将手上的书隔壁车的主人脸上砸过去,但是忍住了,只是冷冷地说:“他单纯只是我学生。不是说我和张文山发生过关系,就见人爬床。” 周天皓若有所思:“哦,那看来令兄还挺特殊。” 那段时间“来生”正在因为“清茗”原料涨价的问题头痛,周天皓突然吹了声口哨:“肖学长,有笔小生意,你做不做?反正我们有条生产线近,我给你介绍Lotus的供货商,你给我一个吻。” “我最近重新看了那个视频,”他说,“学长,你主动起来,其实挺动人的。” 肖重云突然拉开车门,下车。 他砰地一声从拉开周天皓的车门,盯着他:“闭嘴。” 周天皓还想说什么,肖重云低头,用嘴唇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又砰地把车门关回去。 肖重云坐回副驾驶:“等你的好消息。” 他摇上车窗,拿出一份晨报,低头看,再也没有抬一次头。 周天皓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僵在座椅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发动汽车,换一个地方去停。他倒车的时候没有倒好,刹车踩成了油门,撞上了酒店的垃圾桶,事后专门让秘书赔了钱。 后来肖重云问小鬼,周天皓来参会做什么。张松道:“他以为你会发言,想听你谈‘清茗’。” 这件事的第二天,就有正在和Lotus合作的香料供应商,主动联系小鬼,问原料事宜,价格挺公道。原本这种厂家,一向不接他们这种的小单,肖重云事后想想,觉得其实不错。 有一天,张松回来,跟肖重云说:“有人想买‘十二月’的配方。” 肖重云正在用小鬼装的网络监察软件,搜查公司员工的下载的不纯洁视频,然后一个一个点进去,仔细观看,深刻批评。他并没有什么兴趣:“什么?” “十二月,”张松说,“当年你带我调的,新人新参赛作品。” “哦。” “价格很高,但是没卖。”张松说,“因为配方不能算是我的。” 这件事原本肖重云以为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天他出门散步,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旁边银杏树下蹲着一个混混。 混混皮肤很黑,扎了一个马尾辫,穿了条颜色绚烂的大裤衩,问:“你有你们小张老板香水的配方不?我问了好几个人,说这家公司,你也管配方。” 第67章 我明敌暗 肖重云奇了:“我们公司的配方都不值钱,你想做什么?” 混混站起来,没有立刻回答,上上下下打量:“兄弟,贵姓?” “免贵姓周,周天皓。” “周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混混把他拉到小区外的背街上,点了根烟,给他递了一根:“你缺钱不?” 肖重云指了指自己穿了两年洗得有点起毛的外套:“缺。” “真缺钱?” 肖重云诚恳道:“真缺。” 这句说的是实话,因为他看着最近日渐上涨的销量,觉得一直代工不是办法,希望能收购一家自己的生产企业,所以特别缺钱。就因为这件事,最近小鬼出差签合同,肖重云都给他定的经济舱,还不带行李托运份额。 “有位大老板,看上了你们小公司的配方,就是你们老板不卖。”混混伸出五根指头,“你要是搞得到,这个数。” 肖重云回公司后,就坐在床头,拿着本资料夹,把“来生”的所有配方翻出来看。张松说自己房间网络不好,非要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肖重云房间的沙发上,写计划书。他沉默地敲了半天字,终于抬头,问:“你在干什么?” 肖重云从众多档案中抽出一张:“还记得‘loveless’这款香水吗?我们工作室刚刚成立时推出的,卖得不怎么样。昨天有人找我买这个配方,竟然只出五千块。” “他不懂行。”张松道。 “相当不懂行。”肖重云感伤道,“我的香方竟然到了,只卖五千块的地步。” 过了两天,他给门口拦过自己的混混打电话,约在公司不远处的报刊亭背后见。肖重云买了份晨报,把一张配方夹在晨报里,递给混混:“跟你说,我们公司管得紧,配方都锁在保险柜里,很难搞。” 混混给他点烟:“周兄弟,你看名字就是个成大事的人。” “没有没有。”肖重云谦虚道,“这名字我找人算过,说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 第二天早上肖重云起床吃面的时候。出了面店,又看见穿花裤衩的小混混在店门口的电线杆旁等他,提着一个黑塑料袋:“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小混混七拐八拐,带他去了一间出租房。房间里就一张床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柜上有碗没有吃完的泡面。混混进门把塑料袋递给他:“我们老板拿到你的配方了,特别满意。怎么样,你满意吗?” 塑料袋很重,肖重云低头打开瞟了一眼,里面是整齐成叠的粉红色的人民币,不像五千,倒像五万。他拉了跟小板凳坐在房间正中央:“满意满意,特别满意。” 混混蹲在他面前:“兄弟,你在这家公司,具体是干什么的?” “本来是调香的。”肖重云摸摸鼻子,“因为嗅觉不怎么灵,就过去管章和保险柜。” “是这样。”混混道,“我家老板还对你们一张旧配方感兴趣,就是有点难搞。你要是搞到了,价格翻十倍。” 肖重云把自己早几年写过的,所有配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不出哪款香水这么值钱。 “十二月。”混混道,“你们小张总用这个香水去参加过一个节目,叫什么来着……香水新人秀?我们老板特别中意这个配方,你能不能搞到?” 肖重云说这事容我想一想。 他回家想了几天,觉得情出蹊跷。肖重云原本以为,是有哪家不入流的竞争对手,想着仿冒“来生”的作品,找人收买配方,因此就用没有什么价值的配方前去接触,探探底细。然而对方给钱的大方程度,出乎了他意料。他本能地觉得这个老板来头不小,但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抱有怎样的目的。 首先能判断的是,他不是张文山,因为张文山是个用人极度挑剔的人。他派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过周天皓的名字。况且如果张文山盯上了“来生”,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躲在公司背后逍遥,是个问题。再进一步说,Loveless是他当年的旧作,卖得也不怎么好,就算拿到手,也没有什么商业价值。现在科技这么先进,这么简单的香水,如果想要模仿,大概三千块就能从一家小实验室拿到七分像的配方,根本不用花这么多钱。对方应该只是通过Loveless,试探他是否能够真正接触到“来生”的香方资料。 他们想要的,是“十二月”。 这是这几年来,市场上唯一出现的一款循环香阶的香水。 可是循环香阶只是学术研究上有价值,并没有特别大的市场前景。毕竟香气讲究稳定,谁愿意自己身上的气息,一场舞会中一直变来变去。肖重云思来想去,觉得事情不是最初想的那么简单,于是就断了跟花裤衩的联系。 断这个联系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肖重云忙。 “来生”想要自己的工厂,必须投钱,而小鬼的起始贷款只有二十万。肖重云的想法是,找到一个投资方,解决一部分资金难题。为了这个,他把小鬼赶上一顿又一顿的饭局,去开一次又一次的会,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没有钓到天使投资人,钓到了Lotus的周总。 上次停车场一别之后,肖重云很久都没有周天皓的音信。那日他在楼上,用新买的,没安监控的电脑,观赏邻国友邦的小视频,突然听见张松在楼下拍桌子,语气竟然挺严肃:“我们不差钱!” 他关了电脑下楼。 周天皓带着两个秘书,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喝咖啡。夏日熏风微暖,Lotus的周总白衬衫黑西装穿得竟然很正式,大约觉得大正式了,又打了一条金红相间的领带。衣衫的面料很薄,因此他站起来,手撑在桌上,对视小鬼眼睛的时候,显得窄腰长腿,颇为养眼。 “你们不缺钱。”周天皓笑着问张松,“那满世界火急火燎找投资方,想建自己的生产线的是谁?” “不缺钱。”小鬼说。 “哦,那你敢当着你老师的面,再说一遍不缺钱?” 肖重云正好推门而入,张松一屁股坐回位置上:“我们谈一谈融资。” 周天皓抬头,看了肖重云一眼:“肖学长,我又来和你谈生意了。” 周天皓提的融资方案,非常苛刻,大到资本比例与收益分成,小到对“来生”运营的具体干涉与决策,简直一分一毫的利益都要从牙缝里扒。肖重云只看了一遍他提了条件,就想把文稿扔回去,说这合作没法做。 但是他不能,因为除了周天皓,确实没有别人,愿意投资这家小公司。 生意向来是在饭桌上谈的,肖重云请周天皓吃饭,定了一家安静便于谈事的餐厅。他在烛光和钢琴声中,把合同条款一条一条指出来,说这些都不行。 周天皓问他,哪条不行? “‘来生’要保持绝对控股权,所以我们融资份额不超过百分之二十。” 企业中存在恶意收购一说,大约是同行业的公司,利用不道德的手段恶意注资竞争对手,成为公司大股东,最终获得对方管理决策权,将一个优秀的企业扼杀在前进的道路上。肖重云提防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条一条地指着合同,轻言细语地解释,周天皓就双手交叠,撑在桌上,安静地听。肖重云终于把话说完了,停下来。他已经漫天要价,就等周总落地还钱。 周天皓说:“把条款看得这么细,看来你是真的很缺钱。如果我不以Lotus的身份注资,投个人资本,一切如你所愿,不超过总比例百分之二十,保证‘来生’依然保持控股权不动摇——你能给我什么呢?” “收益。”肖重云解释道,“你的个人投资会获得极大的增值,按照我们财务报表看……”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听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一直都只在想一件事情。”周天皓摇头,“肖学长,你描述美好未来的姿态很动人,从刚才起我就在想,要是现在能把你衣服撕开,吻一吻你半露的锁骨,该多好。” 肖重云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方一起身,手臂被抓住。周天皓抓住他的手很用力,弯起眼睛望着他,眸子里像是有无数烟雾水汽,看不见底:“都说了我们是在谈生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不要着急走。” “我明天恰巧有空,想看场电影。你要是陪我去,”他拿起合同,用笔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勾了几条,“这些地方我让步。” 周天皓选的电影是部悲剧,男主主角一见钟情,眼看就要共结连理,战争爆发。男主角在战场上生死拼搏,终于活着回家,发现女孩已经忘记了他,和别人结婚。 她在婚礼上,穿着白色的婚纱,问一身褴褛,跋涉返乡的男人:“你是谁,从哪儿来的?真可怜,要喝杯酒吗?” “学长,”黑暗的放映厅里,周天皓问肖重云,“你说,我要喝下那杯酒吗?” 那天电影散场,所有人都走了,周天皓依然坐在放映厅里,对着亮起的灯和熄灭的荧幕。 “以前我在纪芳丹若勒读书的时候,其实是个小混混。家里分分合合,没人管我,我就和两个差不多堕落的同学,一起组成地下帮派,骗骗这个学弟的钱,抄抄那个学弟的作业。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能毕业。” “那时有一位非常具有天赋的学长。”周天皓说,“大概和你当时在学校的成就差不多。他对我说,我独一无二,非常有天赋,以后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调香师。他带着我看了很多书,可以说,我现在的香水理念,就是他当年塑造的。” “那你遇到了一个好人。”肖重云说。 “放屁。后来我真的小有成就,去找他,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吗?”周天皓紧紧地盯着肖重云的眼睛,“他说他带过的后辈千千万,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让我好好努力,真的做出大成就了,才可能会被他记住。” “后来我当了Lotus的二把手,怎么也不能算无名之辈了,就又去找了他一次。你猜他这回怎么说?他说他有个学生,独一无二,非常有天赋,以后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调香师,让我多多关照。” 周天皓问:“学长,你说这样的人,渣不渣?” 第68章 还债(情节有小修) 房间光线很亮,每一盏灯都开着,因此看得清男人脸上每一个表情细节。 中年男人跪在地板上,被反手捆着,满头满脸皆是血。他牙应当是自己咬碎了,开口时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又干涸在唇边:“大少,姓肖的原本就不是您亲弟弟。我不过接了外单,没有损坏您的利益……” 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接着打。” 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新鲜的伤口上,男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张文山就端着一杯酒,远远的坐在门口,看着这场行刑。片刻等到男人终于没有声气了,连嘶哑的哭喊都无法从干涩的嗓子里发出时,他才把酒杯脚边放在地上,走过去,蹲在男人面前:“我和肖重云的旧账,我自己会算。你们找他,有何贵干?” 男人嘴唇动了动,大约说了什么,张文山仔细地听。 “循环香这个东西,就是个学术玩意儿,好在哪儿?”张文山把男人十字一根一根掰开,拿出一把枪,枪口朝下,冷森森地扣在痉挛的食指上,“我想听十个好处,少一个,崩一根手指。” 有一段时间,张文山没事的时候,爱去肖重云住过的房间里坐一坐,摸一摸他经常坐的那把椅子,看一看他被囚禁在这里时,常读的书。有时候他会在这里喝酒,一瓶一瓶,喝掉酩酊大醉。 他在黑暗中进行过无数次设想,想象那个男人,依旧像以前一样,坐在床边看书的样子,想象他的衬衫被撕开的样子,想象自己如何彻底地占有这具身体,如同占有一朵美丽的花。他想过用种种手段,把周天皓抹杀掉,然后将肖重云带回这里。这样做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任何一样事物,之所以能成为诱惑,正是因为你得到它时,必须付出代价。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肖重云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再回到这里来了。 那天他离开的背影,坚定而决绝,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个背影在张文山无数次酩酊大醉时,从意识深处浮出水面。那瞬间他从未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如此远过。当年肖重云为了离开他,跳过一次河。那时他自己知道,最坏的结果就是把尸体捞起来,抱在怀里,请人结场冥婚,再立一座碑,旁边空一座自己的墓地。 但是那个瞬间,他手里还拿着这个人的外套,外套上还残留着肖重云的气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却真真切切地告诉他,肖重云走了。 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真的逼他回来,当年的河,他必定毫不犹豫地跳第二次。 张文山之所以发现事情不对,是有一天,他在肖重云看过的一本书里,发现一根烟草丝。严格的来说,调香师不应该吸烟。肖重云在回大陆的那几年里,染上了烟瘾。他虽然不希望这个人重返香水舞台,但是肖重云身体本来就不好,一吸烟就咳嗽,后来张文山就狠心,帮他把烟断了。 没有人能给他房间带一根烟,就连张文山自己,也是散了衣服上的香烟味,再去见他。 因此这本书里掉落的烟丝,有问题。 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动过肖重云留在这里的东西,翻过他的书本笔记,搜过他的床单被角。 烟丝很新,时间应该就在最近。张文山暗地没动,找懂行的人来看了一回,得到了烟草的牌子。而能出入张宅的人当中,抽这个牌子香烟的人,屈指可数,习惯自己卷烟的,只有一个。 这个人是他的保镖,从肖宅一路跟到现在,算是半个心腹。张文山就把这人找过来,打了一顿,问问情况。 “有人让我找二少爷的留下的笔记,拍照传过去,”男人全身都在发抖,什么都说了,“看有没有和循环香有关的东西。” 之前有人找他打听过循环香,但是那是肖重云和他母亲的东西,张文山没有兴趣,也从未特地研究过,因此就把人打发回去了。但是这么冒险找到他眼皮子底下,就奇怪了。 张文山的枪抵着保镖的指关节,冷笑:“你刚才说了九点好处,还有一点,继续。” “大少,”男人低声恳求道,“我不能说,说了我就……我——” 话语变成一声凄厉地惨叫,张文山扣了扳机。岂止一根手指,半个手掌都飞了出去。张文山不顾这样血肉横飞的场景,依然轻言细语,耐心地问:“说吧,你背后的人是谁?他要我弟弟的香水配方,做什么?” 与此同时,周天皓正在和肖重云看电影。 这是他策划已久的事情。苏蓝嘲笑他,周总,你现在越混越没出息了。为了和心上人看一场电影,还专门策划一个融资方案。要是肖公子同意和你一起看哈利波特那种系列,你岂不是要穷得没有裤子穿了? 周天皓说,我一年就过一次生日,生日那天想和他看场电影,花点钱又怎么了?又没花你的钱。 电影开场之前的晚餐上,周天皓开了一瓶年份不错的红酒。因此在黑暗的放映厅里,他借着微醺的酒气,问肖重云:“学长,你说这样的人,渣不渣?” 他的故事,听起来有些耳熟。肖重云隐约记得,自己毕业那天,有一位年轻的后辈,曾经锲而不舍地拦住他,问,学长,你为什么休学这么久? 学长,你不记得我了吗? 学长,我毕业后准备回中国。你说过,中国香,只有在它的根脉上,才能找到未来。 那样明亮的眼神,那样失望的神情,突然和记忆中某个虚幻的影子,重叠了起来。 像谁呢,像张松吗? 是像小鬼,可是这个影子似乎比小鬼爱笑,可爱一些,自己当初应当是非常喜欢过的。 肖重云头痛欲裂。 “我想起以前一位学弟,”他顺着记忆的线索,去寻找那个虚幻的影子,“曾经对我说,我指导过他,但是不记得他,很失望。他应当是位极具天赋的调香师,现在作品一定远在我之上。我当初大约真的指点过他,又不记得他,有时候想起,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大约是酒的缘故,电影院空气变得有些闷热,肖重云有点呼吸不过来。他知道红酒后劲大,而自己的身体又不太能代谢酒精,但是饭桌上周天皓不停地把酒杯推给他。 他把合同拿出来,摆在桌上,说,肖学长,你是我前辈,我尊敬你,不来虚的。你喝一杯,我改一条,喝到你满意为止。 而那是份资本家的黑心合同,肖重云想改的地方,太多了。 肖重云站起来,想往外走,脚步不是很稳,感觉一双手坚实地稳住他的身体。周天皓半扶半抱地带着他向出口走去,问:“这个学弟是谁?” “我离开法国的时候,找他借了钱,一直没有机会还。”肖重云自顾自地说,“我记得他的名字,但不太记得他的脸……他叫Nicolas,大概是个法籍华裔。” 周天皓明显顿了一下,扶住肖重云的手变得很紧。他似乎原地站了两三秒,才将手放松一些,以免自己抓得怀里的人痛。他带着肖重云往外走:“肖学长,你可能感冒了。” 电影院在二楼,外是个天台,靠着铁栏杆可以俯瞰广场上的霓虹灯和人群。肖重云出门,就走向那个天台,仿佛刚才被人捂过口鼻,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周天皓担心肖重云是受凉风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现温度正常,没有发烧,然而脸上却是滚烫的,大约真的是不胜酒力。想必他代谢比常人慢,刚才看电影时还好,此时一动,酒劲便上来了。人喝多以后,千奇百怪,有些人会站在桌子上唱歌,有些人爱脱了衣服跳舞,肖重云却不一样。他的脸色十分痛苦,双手抓住铁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空空荡荡,就像灵魂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似乎活在另一段记忆里,深陷其中,久久不能挣脱。 “肖学长,”周天皓抱住他,“我带你回家休息。” “家”这个字像是根刺,肖重云浑身一震。他松开握住栏杆的手,摔摔跌跌退了两步:“我不回家!” 周天皓伸手去拉他,他突然躲了一步,避开:“你告诉他,我宁愿死,也不回家。” 周天皓意识到,肖重云的状态真的很不对。看电影之前的晚餐上,他是开了一瓶红酒,但是酒精往往是带来愉悦的。没有人醉酒,会醉得这么惊慌恐惧。 周天皓犹豫了片刻,将外套脱下来,裹住面前的男人,像哄小孩一样,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好,我们不回家。” 他打电话让秘书送车来,然后将肖重云抱上去,开往自己的公寓。车上肖重云依然神志不清,喃喃道:“我当时说,很快会还他,那是骗人的。我知道我连再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那时我在逃命……我必须逃命,不然他会……” 周天皓把人抱在怀里,发现肖重云的眉心皱起来,皱成个川字。他俯身,想把那个皱结吻开。嘴唇刚碰到柔软的皮肤,又微微抬起来,怕把这样脆弱的,依赖他的学长,吻醒了。 周天皓低声问:“‘他’是谁?” 肖重云没有说话,翻了个身,往他怀里深处拱了拱。可能是车里空调温度开得有点低,周天皓感觉他的发抖,于是内心暗自扣了秘书的奖金,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点。 “不想说就不说,”周天皓道,“肖学长,你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一路把人抱上电梯,放到自己的床上,盖毯子,怕这样睡得不舒服,又帮他解了领带,脱衣服。其间肖重云一直在低声呢喃,周天皓便把头凑过去,仔细地听,然后温和地回应。 “好,我们不喝酒,不想喝就不喝……” “好,帮你还。你欠那个叫Nicolas的学弟的债,我都帮你还。” “好,不会让你再见到张文山。你不想见他,自然不用见。” “好好好,合同那三条,都作废。你不喜欢当然就——”周天皓回过神来,“合同???” 肖重云似乎醒了。他的眼睛确实睁开了,眼神疲惫,目光有些游离,神志已经回来了三分:“你自己说的,作废了。” “对不起,”他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够外套,“我好像喝多了,让你见笑了。” 他的动作慌张而仓促,两次没有抓到衣服,一抬头发现周天皓站在床边,低头看他,深黑的眼眸几乎要盯进他的灵里去:“肖学长,你刚才说‘逃命’,是什么意思?” 肖重云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云雾:“你听错了,开玩笑的。” 周天皓按住他:“不要逞强,肖学长。你现在状态很不好,你看,你看你的手在发抖。” 肖重云低头,发现自己抓外套的手,确实还在轻微的颤抖。那样的回忆太可怕了,他只是轻微地被卷进去,没想到这么痛苦。究竟为什么,这次格外痛苦呢? 是因为那瓶红酒吗? 不对,是因为周天皓问那个问题的瞬间,空气里焦灼的气味散开了,有一秒钟他的嗅觉恢复了正常。 他闻到了,来自周天皓身上的,一种白玫瑰般的香气。 肖重云攥紧还在轻颤的左手,翻身下床。他几乎是半摔下去的,只能用尽全力靠着一张靠窗放的书桌,让自己站稳:“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当初借的我的钱跑路,怎么跟我没关系了?”周天皓挡住他离开的路,伸手拦住他,“你可能贵人多忘事,我的英文名就叫Nicolas。” 第69章 坦白(情节有小修) 我的英文名叫,Nicolas。 这句话落在肖重云身上,不亚于一场重击。他晃了晃没站稳,撞到桌角。那天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料子颜色过于浅淡,此时衬着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就像要溶化在冰冷的月光里一般。 “当初在格拉斯时,是你从深黑的巷子后面走出来,拉着我一路跑,避开那几个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周天皓望附在他耳边,轻语,“你把我带回你租房的公寓,看了我的作业,说想法很有意思,有空可以一起研讨。” 有这样的事情吗?肖重云不记得了,只觉得头痛,意识昏沉沉的,仿佛内心深处有个看不见的深渊,一旦沉浸进去,痛苦就会溢出来。 “是你在图书馆里跟我说,海藻浸出物确实能带来海风的感觉,但是不适用于龙诞香基。这句话后来在Lotus的培训上,我跟那些乱用香基的新人们说了无数遍。” “你说我可以上门拜访,我就每个星期都来找你借书,算好时间,一次都不拉下。” “你说了会带我在香水上走一程。后来你休学了,我等你回来,拼了命的学,拿了好几个奖。就想着你回来,把获奖证书摆在你面前,说学长,你说得对,我是有调香师的天赋,未来的路我终于有资格和你一起走了。” “肖学长,”周天皓进一步,肖重云就退一步,直到身后是墙角,退无可退,“你说过的事情,自己忘记了,就算了。” 周天皓弯腰,肖重云本能地躲了一下,他却只是拉开靠窗放的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用透明防尘袋装好的笔记本,递过去:“这本笔记,你亲手给我的,该不会也不承认吧?” 笔记本很旧,素面没有花纹,纸页已经泛黄,字迹依然清晰。肖重云记得,这是他当年随身带的那本,上面写过很多即兴创作的香水配方,不是很熟的人,向来不拿出来。回学校参加毕业答辩的时候,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这本笔记,以为是张文山在处理他剩下东西的时候,顺手扔掉了。 对的,他是将它给了一个后辈。 他给了谁? 为什么要给他? 迫不得已,对就是迫不得已。如果当时他不托付出去,那里面这几年里自己写下的一切心血,就都付诸东流了。这个人是值得托付的,可以信赖的,真心喜欢的。 但是这个人是谁? 他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的回忆模糊不清,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肖重云不想把意识重新浸入回忆的深渊里,但是痛苦已经溢出来了。他用手掐眉心,然而眉心那点痛,已经不足以维持神志的清醒。这么多年来尽力遗忘的画面接踵而来,让人目不暇接。 他把刀捅进谁的身体里? 他对谁说,我愿意陪你去天堂吗,或者下地狱? 燃烧的小楼里的惨叫声。 有人对他说,你来的正好。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膝盖接触到因为打冷气而格外冰凉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肖重云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终于站不住,跪了下来。手里的笔记本落在地上,纸页翻开,上面都是过往的字迹。 熊熊燃烧的烈焰吞没了他从小长大的小花园。他发疯一样,想追着那个黑色风衣的背影,冲进火里,而被人按在地上。 极致的痛苦中,他挣扎,反抗,用头撞坚硬的地面,用脚踹,用牙咬,而抱住他的人却像没有知觉一样,不为所动,不肯松手,只是一遍一遍,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肖学长。 肖学长。 熊熊的烈焰中,这种声音像安慰的春风,吹拂在他耳畔。 肖学长,你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熊熊烈火,吞噬了父亲和母亲。他看到了张文山,拿着枪站在自己面前,说,你那一刀,捅得真痛,捅到了我心上。把肖二少爷,抓起来。 多少年,这样可怕的地狱没有再笼罩他的意识了?肖重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逃离,没想到当黑暗突然袭来时,他的意识依旧土崩瓦解。 肖学长,温柔的声音问他,你要逃离的魔鬼,是谁? 张文山。 他伤害了你? 不,我也伤害了他。 张文山带来的,并不只是肉体上的伤害。肖重云不愿回顾,然而意识并不受自己控制。他仿佛感受到了,粗糙的床单摩擦自己赤裸皮肤时的触觉,张文山用枪抵着他下颌,让他把身体打开。 无休无止的囚禁,无休无止的记忆轮回,他被困在火狱与情欲当中,无法挣脱。为了一遍一遍轮回的记忆景象中,从那样炙热的香气里逃脱,他榨干了什么? 哦,他榨干了自己最后的美好,舍弃了生而自由的那段时光。 是谁站在逝去的时光中,一遍一遍追问他:“学长,肖学长,我们说好一路同行……” 温柔的声音消失了很久,又重新响起:“肖学长,这不是你的错。” 是的,可是我依然足够丑陋,不是吗? 我当初是迫不得已,破釜沉舟。 我只看到了棋盘的一角,却急于落子…… 不是我想忘记,是我不得不忘记。要逃离地狱,人总得留下点什么。我留下的,就是自己手中仅有的那点美好。 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像一把刀,生生劈开混沌的记忆,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铃声一遍又一边地响起,丝毫不肯停歇,肖重云渐渐清醒过来。他先看到的是浅色木质地板,然后是自己撑在地上,青筋暴露的手。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因为四肢脱力,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光洁打了蜡的地板上反射出了一张虚幻苍白的脸。 电话是张松的,特别设置过的铃声,他伸手去够。手机放在床边,够了一次没有握稳,落在地板上,不停地震动。 一只手帮他把手机捡起来,递到面前:“肖学长。” 铃声停止了,张松把电话挂断了。 肖重云把手机攥在手上,抬头,看见周天皓蹲在面前。他的一只手臂还保持半伸着,隔在肖重云和书桌的桌角之间,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大概是怕肖重云在刚才意识混乱的过程中,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自己弄伤自己。他的另一只手上有道血口子,像是在坚硬的家具上磨伤的,但是露出来的瞬间,周天皓立刻缩了缩手,用衣袖遮挡了。 肖重云看着他,目光渐渐恢复清冽:“你刚才趁着我不清醒,诱导了我。” 周天皓张了张嘴,没有出声。他知道,学长终于清醒了,并且刚才自己趁虚而入问的话,他都记得。 肖重云疲惫地站起来。刚才的过程让他身心俱疲,喉咙干得像沙漠,急需喝一杯水。他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服,转身对上周天皓的脸,平静地说:“对,你都听到了,每句话都是真的。” “我的确勾引了张文山,和他上过床,并且杀了他一次,没有成功,后来逃回大陆。”他说,“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杀他,他就会毒死我母亲。成王败寇而已,我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什么怨言。你所憧憬过的,那个有信仰有理想的学长,‘东方的肖’,在他拿起刀的那瞬间,就已经死了。”大约是很累,肖重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他每多说一分,周天皓的脸色就白一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具残骸,不断逃离自己兄长的报复,仅此而已。我从未想过,从你身上获取一分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也从未对自己的学生有过任何不堪的想法。” “肖学长。” 就像乌龟从保护壳里探出头,封闭的堡垒终被拆毁,当一切坦率直白地摆到明处以后,那点毫无意义的骄傲,就随风粉碎了。很多事情,终于能说出口。 “我真心感激你把我从张文山手中救回来,也很抱歉,很多往事,和那段不美好的记忆一起,被删除了。很遗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肖重云。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肖重云伸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拧开,又停脚站住,“如果你对我参与的公司有兴趣,我们可以继续谈融资合同。如果你只是对那个虚无的幻影有兴趣,那么再见。” “肖学长……” 肖重云摇摇头,回头看了眼站在窗边,脸色苍白的青年。肖重云的话语很轻,轻得如果不仔细听,仿佛就要飘散在风里,但青年却有些站不稳,那些句子每个字都像是千金重锤,一锤一锤砸在他灵魂上。 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开口只剩下三个字:“肖学长。” 肖重云突然问:“你觉得‘来生’推出的香水,怎么样?” “非常不错。”周天皓愣了愣,“张松是个初出茅庐的调香师,能做到这种程度,你说他天赋过人,的确没错。” “其实这些香水,大部分是我的作品。现在的我,竭尽全力,也只是个优秀的新人水准。”肖重云叹了口气,推门出去,“我有幻嗅,很多年前,就几乎闻不到什么准确的气味了。所以不要再叫我学长,我已经没有资格,再以学长的身份对你说什么了。” 第70章 小鬼聪明 周天皓住的公寓在市中心,出门打车特别方便。肖重云下楼,直接向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拿起手机,给张松打电话。 关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后的青年脸色很白,抬起手,像是想要拉住什么,然而发现肖重云离开得很决绝以后,便慢慢把手收回来,放在胸口上,仿佛那里被人插了一刀,正在流血。 肖重云有点于心不忍,但是这扇门早晚要被关上,不是吗? 毕竟现实是由血淋淋的真相铸就的,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过去的虚影当中。 几个电话打过去,张松都没有接。这两天小鬼去泰国看一个原料采购会,按计划明天就该回来了。他很少不接肖重云的电话,就算是忙,通常也会用短信回一两个字。肖重云想,曼谷也算个活色生香的城市,毕竟小鬼年少,现在指不定在哪里逛,没有注意手机。 然而第二天,张松也没接电话,并且航班降落以后没有出现在机场。 肖重云着急了,打电话跟航空公司,航空公司说,没有查到张松的入境记录。肖重云又托人向驻泰国领事馆求助,报警备案,报尽力协查。 这么没头没脑查了两天,第三天公司里便流言四起,甚至有敌对的小公司,乘机在网上和三流小报上散布谣言,说“来生”的年轻老板,扔下公司,携巨款和小三一起逃到国外去,不回来了,公司马上就要破产清算。之前为了发展,肖重云促成了一些外债,这些债务原本运转良好,按月还息,然而谣言一出,各方债主纷纷上门,要连本带息,一次还清。 肖重云被债主堵在办公室门口,寸步难行。 有人问:“我们找张总,说小张总不在,财务让来找你。你们公司到底怎么了?你能做主还钱?” 连本带息一次性还当然还不了,肖重云环视来人,语气平静:“是,我们公司确实出了点不可告人的小问题,亟待解决。” 他顿了顿:“既然大家都催得这么紧了,我就说了吧。也希望各位能帮忙保密,毕竟我们的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我们公司想发展,也想稳定的为大家付利息。” 要债的安静了下来,肖重云道:“其实我们张总人生地不熟,在泰国嫖人妖,被勒索扣留了。说出来丢面子,正捂着呢。我在想办法让人送钱过去,把他捞回来。” “要帮帮忙捞人的,我们十分感谢,”肖重云严肃拍门板,冷笑,“因为这种事要撤资,那就撤,进来谈,落地不反悔。别的没事,就散了。” 其实肖重云说这席话时,脸是白的,不过怒气掩饰了这种虚弱,因此显得十分真实。虽然对不起小鬼,但是别无办法。有人渐渐散去了,有人留下来询问,还有人说,唉上次我那朋友谁,也是找人妖被讹了,小张总太年轻,以后去这种风月场合得找个老道的人跟着,你看我就不错。 人一散完,肖重云就给周天皓打电话。 铃想了四五声,周天皓才接起来,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结巴:“肖学长,你终于肯——” 肖重云打断他:“你上次用张松的手机,定位了我工作室的地点。” “对。” “求你一件事。”肖重云道,“我想查张松现在在哪里。国外可以定位吗?” 周天皓挂了电话,去问帮他定位的朋友,又发消息回来,说非法手段可以,前提是小鬼手机里已经安装了某款带GPS的软件,并且信号正巧接通。所幸的是,那款软件很普及,张松确实在手机里装了,一直开着。 因此半个小时以后,肖重云收到了一个经纬度地址。 那个地址不在泰国,而在临近的B国。难怪泰国警方搜查不到人。 肖重云盯着这个坐标,绞尽脑汁,渐渐有些印象。 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围着公司的讨债人员已经没有了。有员工告诉他,市面上突然有一家机构,在转手收“来生”的债务,有些着急的金融公司就把手头的债务转了出去,因而散了。还有几家觉得一直合作信用良好,叮嘱了两句小张总回来得洁身自好好自为之,就摇头叹气回去了。 “上次Lotus来和我们谈融资的周总这两天一直等在这里,就在那个沙发上。”前台妹妹指了指,“因为你一直让我们对外说你不在,捞人去了,他就在那儿等了两天,刚刚才走。” 肖重云来不及管周天皓,也来不及管那家收债务的机构,只是收拾了几件行李,去了花裤衩的出租房。 张松讨厌这种闷热的天气。 格外的热,空气里都是水气,闷得黑暗的房间像蒸笼一样。他只穿了一条长裤,衬衫一来这里时就被扒下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那天他出了会场,简单的吃了个晚饭,在曼谷考山路附近逛,想着给老师带点什么特产回去,看中了一只大象。 他打开一个手机软件,拍了大象的照片,想再打个电话,问肖重云要白色的,还是灰色的。手机一直响,一直响,可是没有人接。 张松只好挂断电话,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肩膀,用泰语问一个问题,似乎是问路。 张松表示听不懂。 问的人很急切,指着一个方向,张松便跟着去了。那个地方灯黑人少,停着一辆面包车,张松刚走过去,求助的人就换说了中文:“你是‘来生’的小张总?” 张松想说不,但是脸上惊诧的表情出卖了他。 有人从背后一棒子挥下来,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眼前就黑了。中途醒了两次,两次都是在货车的车厢里,麻绳绑手,空气污浊,旁边是一车的面粉。车开了两天,终于被人扯下来,关进这间房子里。 在这里他被辱骂,被鞭打,被人用刀划在手臂上。 老人坐在阴影里,长长地叹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有血性呢?” “不就是一个配方,有什么好藏的,值钱吗?”老人苍老泛黄的眼珠静静地看着他,甚至有些慈祥,“我找你买过配方,你不卖,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吧,价格翻三倍,你把循环香的秘密给我,一会儿让医生帮你瞧瞧伤口,就放你回去。” 张松满身是血痕,脸上说不清糊了泥还是汗,就剩一双雪亮雪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 “‘十二月’的配方,”他说,“我早就忘了,打我我也想不起来。” 老人问:“真忘了?” “真忘了。”张松说,“香水是复杂的化学反应,就算不忘,你也不可能从单张配方中,知道整个香阶如何循环的秘密。” 老人坐久了,乏了,起身对旁边的年轻人道:“武七,交给你了,继续打。别打死了,开口为止。” 一直站在旁边捧茶的年轻人,就拿起地上的鞭子,重新一皮鞭下去! 年轻人叫武七,从小就是个捧茶的,跟过很多势力,终于在老人身边定了下来,混到不错的位置。这次一棒子敲张松头上的,就是他。 两鞭子下去,他走到嘶嘶吸气,死不松口的小鬼面前,蹲下来,打量这个满身是血的硬骨头。 因为常年捧茶,武七的声音很阴柔:“不过是一张配方,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了又如何?” 张松望着他,摇头:“不能给。” 武七奇了:“为何。” “这个配方看上去很重要。” “有你命重要?” “我命比较重要。”张松哑着嗓子道,“但是我一路来,没有人给我蒙眼睛。” 武七暗惊,心里甚至有点赞赏:“哦?” “你们真想要我活,肯定不会让我见刚才的人,也认不出这个地点。”张松点头,“我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死。” “那你拖下去有什么用呢?”武七问,“现在说我让你死舒服点。” “有人会来救我。” “谁?” “我老师。” 武七就笑了,苍白的手指摸着皮鞭把手,笑了一笑:“呵呵。” 其实循环香的配方,比这个年轻的创业青年想的,要重要得多,但是武七懒得再解释。人的意识,总是有极限的,到最后,每个人明知道会死,也会哭着哀求他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为了不同的死法,很多人什么都愿意说。 但是还没进行到那一步,事情突然变得不必要了。因为他派到大陆去的人,花裤衩,带着个斯文秀气,甚至有些好看的男人,来找他。 “武老大,听说姓张的不松口,我把那家公司管保险箱的带来了。”花裤衩进门就邀功,“这个人姓周,也是个调香师,据说看得懂循环香的配方。” 第71章 武七 肖重云自张松出门,独自参会以后,就一直在担心,想小鬼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冷着了热着了,有没有好好吃饭……突然失联以后,更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他最先以为张松是钱包被人偷了,没赶上飞机也没法联系,后来觉得可能是遇到抢劫犯了。再后来想着,是不是小鬼真的好奇,去了奇奇怪怪的场所,被扣了没放回来。 肖重云托了一切能托的人,打了所有可以打的电话,准备买张机票飞过去泰国找人,走之前先托周天皓的朋友帮忙GPS定位。没想到运气好,小鬼的手机没有关机,有电,那款软件正好开着,在后台运行。 看到这个位置时,肖重云脑内仿佛有根弦,铮地响了! 肖重云认得那个地址,很多年前,他在南洋祖宅的一本通讯录上见过。通讯录上C国就那么一个地址,因此他对着地图瞟过一眼,留下了一点印象。那是一家和肖隶有过合作的异国律师事务所,处理金山角那边的必须的政府关系和法律事务。而这家律师事务所,也会参与到一些和配方相关的事务中来。 肖重云后背有些发凉。 他终于知道了找他买配方的花裤衩,背后的东家。 “想什么呢?”花裤衩从背后拍了他一把,“精神点,一会儿见了武爷,自己把自己捧起,武爷高兴了有赏钱。” 肖重云问:“武爷?” “本名武七,老教授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花裤衩靠在他耳边,“兄弟我带你去见武爷,也算是让你开开眼,见见世面。” 花裤衩大概有案底,不能过海关。他先是搞了私人小飞机到边境,再飞七拐八拐换汽车,躲着岗哨亭走了条走私路线,一路颠簸过国境线,颠簸得人胃痛。面前是一栋位于市区边沿的灰色欧式办公楼,四周三面是停工的工地,一面临一个老旧花园。他弯腰把行李箱放在办公楼的石台阶上时,正好绿色的小门开了,一个非常年轻,面相阴柔的男人端着茶盅出来,把茶渣泼在小楼前花台的泥土里。 “武老大,我把那家公司管保险箱的带来了!”花裤衩拽着肖重云往前走,喜气洋洋,“这个人姓周,也是个调香师,据说看得懂循环香的配方。” 武七拿一小块白色手帕,仔细地擦搪瓷茶盅边沿,闻言抬眼,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上次就是你,卖了我们‘来生’的配方?” “是。” “你说你懂循环香?” “我把‘十二月’的配方带来了。”肖重云示意脚边的手提箱。 男人走过来,平心静气地站在肖重云面前,上下打量:“照着方子配,谁不会,不代表你懂其中的门道玄机。我听说香水界曾经很多人把循环香当难题攻克,骗子一大堆,你怎么证明你懂?” 肖重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料到如此炎热的天气,衬衫扣子扣到顶,没来得及解开,全身像在蒸笼里蒸过一样。武七打量他的眼神,像是长蛇从脚背上爬过,竟然不自己地起了一层阴冷寒气。 “那怎么,”肖重云问,“你才信?” 武七便微微地笑了。 他把手中的茶缸,递到肖重云鼻子下面,停了片刻,收回来:“我喜欢茶香,出泡时清淡,渐而浓郁,渐而醇厚。你给我调一瓶,就这三种香气循环,就我手中这茶叶。” 花裤衩背后的老板必然不是武七,但是大老板不在时,武七算是这里头儿了。他让人给肖重云分了间房,带床带工作台,靠窗就是一排香料架。 “给你三天时间琢磨。”他说。 肖重云只琢磨了一天。 他有“清茗”的配方,对于茶香已经谙熟于胸。不过虽然茶香并不难调,武七手中那杯茶的香气,却很难模仿。 那只茶盅在他鼻子下面放了两分钟,可是肖重云什么都闻不到。 武七用的是个搪瓷茶盅,茶叶会在白色的杯壁上留下痕迹。茶盅很旧,茶渍却很浅,肖重云猜想那是杯绿茶,只是究竟是本地产的绿茶,还是进口的龙井毛峰,就很难说了。 香料架上确实有普通的绿茶精油,但是不同的茶叶,散发出的香气,其实是有微妙区别的。 他把花裤衩叫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问:“武爷平时喝的茶,贵吗?” “国内叫啥的茶园专门空运来的碧螺春,只要春天第一次摘采的叶子,你说贵不?” “贵。”肖重云记得碧螺春的香气,清淡柔润,“那要是我,一次就放一两片叶子。” “没见过世面。”花裤衩摇头叹气,“武爷泡茶茶叶放得少,是讲究清淡,不是省钱。” 那想必香气也偏淡。 肖重云凭着当年的嗅觉记忆,拿起试管与玻璃瓶,开始调香。 他很多年没有调过循环香调了,记忆慢慢复苏,花了很多时间。窗外晚霞已经铺满天幕,他还站在工作台前,盯着透明的玻璃瓶。 “武爷平时泡茶,暖杯不?” “不暖,直接泡。” 肖重云打开香水瓶盖:“这样的气息,浓还是淡?” “差不多,刚刚好。” “那可以了。”肖重云转过身,“把这个给——” 他退了一步:“武爷。” 武七接过瓶子:“从四点钟起,我就在这里了。周先生,你看上去,的确是会调香的,就是鼻子不怎么好。是不是不找花裤子作弊,你就把握不准香气?” “前两天感冒了。”肖重云摸摸鼻子,“不好使。” 花裤衩已经走了,武七拿了张试香纸,找了个沙发坐下来。茶香袅袅,清新宜人,可惜肖重云闻不到。验证香阶循环需要时间,武七有的是耐心。在等的过程中,他很难得地开口,和肖重云聊了聊陈年往事:“你从哪里学到的循环香?” “我本来是个调香师,后来鼻子不好管管保险柜,特别无聊。正好保险柜里有张循环香配方,叫‘十二月’,就私下复印了,特别喜欢没事琢磨着玩。喜欢的事情,怎么干都不腻味。” “倒是,我从小就喜欢茶香。”武七点头,“小时候我给别人当茶童,每天捧着茶杯站主人身边,觉得可以站一辈子。” “人总是要长大的。”肖重云道,“不可能当一辈子茶童。” “我不当茶童,是因为东家死了。被人一枪打中胸口,那种场合,根本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武七说,“老东家死了,我才出来混,换了新东家,一直到现在。” “你当年遇到了一个好东家。” “哪有,现在看,他只是可怜可悲罢了。”武七摇头,两根手指把试香纸夹起来,闻了闻,“当年我讨饭时吃不饱,十三四岁,长得跟十岁出头的小孩一样矮。他来问我要不要跟他走,就帮他泡泡茶,这个恩情我记下了。” 他问肖重云:“当年南洋张义蛟张老爷子,你听过没?” 肖重云胸口猛跳,尽量温顺地低下头:“没有。” 茶香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如同一杯茶,在时间里无限循环流转。 “不太稳定,”武七终于颔首,“但是尚可。” 谈话间,肖重云一直在看对面男人的脸色,觉得他确实心情舒缓,情绪不错,就找准了机会,装做不经意地,好奇地,问:“其实我在的那家公司,也想过在市场上推‘十二月’,调研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市场。循环香就是个学术概念,武爷这么费心,何苦呢?” 武七不说话,就抬眼看着他,笑了笑。 他问:“周先生,你怕死吗?” “怕。” “怕死就不要问,别仗着我挺喜欢你。”武七把调香纸扔地上,“我还想请你仿一款香水。仿好了,你带钱回去,买买房子娶个老婆,别来我眼前晃了。” “谢谢武爷。其实,”肖重云有些犹豫,“我可以让香气循环得更稳定。” 他盯着面前青年男人,说得真诚而恳切:“我对循环香琢磨得,没有我们公司小张总琢磨得透彻。如果他肯帮我,您要仿什么香都可以。” “可是你们小张总,可是说他不会循环香,都忘了。” “他没忘。”肖重云坚持道,“让我劝劝他,熟人好说话。” 肖重云走进小洋楼的地下室时,心跳如鼓。地下室在洋楼最里面,后花园尽头,有个砖头砌的小通道。铁门打开,他弯着腰走进闷热的蒸笼里,刚踏入房间,就听见墙角的人开口:“再打我也没用,不记得就真的不记得。” 粗糙的墙面上挂着一根皮鞭,张松赤裸着半身蹲坐在墙角里,头发乱成草窝,身上血迹斑斑。汗水流到红肿的伤口上,看得肖重云心都揪起来了。 小鬼向着光线射进来的地方扭过头:“不是我的配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你的配方,就不拿出来——品质高尚,气节可嘉,感人至深,就是傻。父母给你命,学校给你的知识,成就你至今日,就为一张配方就丢了,值得吗?”肖重云走过去,蹲下来,仔仔细细打量自己学生身上每一道伤痕,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向站在门口的男人道,“武爷,打得有重了点,鼻梁都肿了。对调香师来说鼻子可金贵,不然找个医生来看看?” 第72章 迷魂香 “品质高尚,气节可嘉,感人至深,就是傻。”肖重云批评小鬼,“父母给你命,学校教你的知识,成就你以至今日,就为一张配方丢了,值得吗?” 武七打电话叫医生的几分钟里,肖重云一直在张松身边絮絮叨叨,等武七把电话挂了,他就住口站起来:“武爷,小张总肯了。” 武七扬起眉毛:“怎么又肯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肖重云把张松拉起来,“我只是告诉他,我已经把循环香卖了,他这条命现在不值钱。与其被拉去填河,不如帮武爷好好做事,多分点赏钱。” 他看了一眼小鬼:“小张总,您说是不是?” 张松点了点头。 医生很快提着行李箱过来了,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武七打人挺狠,一道一道鞭痕又粗又红,触目惊心,仔细看,缺幸而都是皮肉外伤。然而在这种热带国家,皮肉外伤感染了,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医生是熟人,见惯了这种场景,没说什么先拿碘酒消了一遍毒。消毒时小鬼赤裸着上身站着,痛得嘶嘶吸气,也不说话,就把肖重云看着。 肖重云走过去,问:“怎么了?痛吗?” 张松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碰了碰肖重云脸。 他又把手收回去,掐了自己胳膊一把,还是不说话。 直到回房间,小鬼才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微不可闻:“老师,你真的来了。” “那个地牢很黑,我梦见过你好几次,你来接我回家。我手一碰你,你整个人就烟消云散了,我就明白那是在做梦。”他望着肖重云,目不转睛,“老师,你是真的来了吗?我声音一大,梦就会醒吗?” 肖重云一闻,便觉心酸。 他伸手往小鬼乱糟糟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笑道:“我真的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张松问:“他们把你也抓来了吗?” “我自己来的,赌了一把。”肖重云笑道,“运气好,赌对了,你确实在这里。” 他简单地说了说花裤衩的事情,又说了自己冒用的身份,叮嘱了小鬼几句。月华如水,落在青年包了绷带的年轻身体上。小鬼一身伤痕累累,忍者没喊一句痛,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小圆凳上,认真地听。 他问:“老师,循环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肖重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很久。 “很久以前,有个香水界教父一样的人物,提出了‘循环香阶’的概念,让三种原本应该顺序依次释放的香气,循环散发。当时这个概念提出来,只是为了检测学生的能力,让最具有才华的弟子继承衣钵。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的调香师都在研究这个课题,些人是单纯学术上好奇,有些人是说白了就是炫技……” “那最后有人成功吗?” “有。”肖重云说,“我母亲。” 他现在还记得,年幼的时候,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别墅的调香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个小小的房间季节是循环的,最初是温暖甜美的花香,越久越炙热浓烈,然后转而枯竭,转而冰凉清冷,循环往复。 他问母亲,这是什么香水,母亲摸着他的头,说这是“四季”。 春夏秋冬,循环往复。 肖重云问:“那为什么,春天的香气最短,冬天的香气最长?” 这个问题母亲愣了很久,才跟他说,因为春天的香气是前调,当然最短,冬天的香气时基调,一种香水灵魂之所在,所以最长。 那时肖重云想,原来母亲的灵魂,一直是在冬天。 肖重云看了眼小鬼,发现他想问又不开口的样子,就笑了:“其实‘循环香’没有什么太大的秘密,就是定香剂复杂。那时很多人想偏了,往香料上靠,就家母运气好。后来她就成了那位香水大师晚年收的入室弟子,大师过世以后原本想回国开创一片事业,被我父亲拦住了,带回南洋——”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肖重云没有再说了,张松也没再问。两个人默默脱衣服睡觉,在肖重云的坚持下,还是他睡沙发,满身是伤的小鬼单独睡床。半夜醒来,总觉得不舒服,一睁眼发现小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下来了,缩手缩脚挤了他小半个位置,还睡得挺熟。其实小鬼严格来说,已经不是小鬼,是个长大的青年了。沙发虽然挺大,但睡两个成年人却不合适,张松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一条腿拖到地上,可怜兮兮的。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过来敲门,说早饭以后武爷有请。 小楼是带内院的,向着院子花架的房间,是会客室,冷气一直开放,透过玻璃窗正好能看见外面色彩艳丽的植物。武七端着茶杯在一张摇椅上看书,看见肖重云进来,就把茶盅递过去,阴阴柔柔地:“帮我倒杯水。” 桌上有整套茶具,肖重云就重新沏了杯铁观音,武七在旁边看着:“小张总,你管保险箱的人,沏茶手法挺专业啊。” “不知道。”张松面无表情,“从来没有沏给我喝过。” “哦,那你招他来看中的什么?” “做饭好吃。”张松说,“炒菜做饭。” 武七啧啧称奇:“我听说你们公司小了,库管还管后勤?” 肖重云总觉得,自大进这个房间起,武七眼睛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一刻不离。他抬眼看去,又觉得这人在做别的事,例如喝茶,例如和张松拉两句话缓和关系,例如用听不懂的外语吩咐手下人做事。终于水热了,杯洗了,茶好了,他递过去,武七接过来,问:“周先生,你知道十五年前,雅舍推出的一款叫‘summer day’的香水吗?” 肖重云记得,但是他摇头。 武七挺惊讶的:“我以为以周先生你的水平,应该至少听过一点,毕竟是当年香水大赏的季军,曾经大出风头过。” 那是父亲当初调制的香水,中文名叫“永恒之夏”,是一款热情的,浓烈的,用最名贵的热带香料表现夏日风情的香水。记忆中父亲曾经把它当生日礼物送过母亲,但是从来没看见母亲用过。 武七把资料递过来,肖重云翻了一页:“武爷想要什么?” “其实我老板,对循环香到底怎么做到的,没有兴趣。”武七笑道,“他就想要一份特别的香水——summer day的香阶循环版本。” 一模一样的香水,前调初夏,中调小暑,基调盛夏,循环往复,永无终止。 真正的永恒之夏。 “可以。”肖重云道,“但是这种复杂的香水,要求的东西可得多,晚点我列个单子,烦劳武爷置办。” 肖重云回去,列了一张长达三页单子,用钢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名贵香料和想得到的原料,交给花裤衩。花裤衩再拿到外面去,找懂行的人,一一采买。 原料一份一份送进来,肖重云就站在调香台前,屏神静气,默默调香。有时候他会让张松帮忙鉴定香气,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原料表,一言不发,算着心中那一堆看不见的化学方程式。 张松是最早看出端倪的人:“我们不需要莨菪胺。” 他又挑出两样:“我们也不迷失香和胡椒醛。胡椒醛是草型香水的香基,summer day是花香调。” 肖重云点点头,赞扬道:“对。因此我必须得乱七八糟写一大堆,才能让这些东西混进来。” 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个计划是否可行,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手无寸铁,被软禁至此,能够用的,只有平生的积累,和基于这些积累而厚起来的脸皮了。只要他能够骗过武七,只要他能骗过武七…… 偏偏武七那几天挺闲,爱天天往工作室跑,看他调香。 他特别喜欢和小鬼搭讪,问肖重云在他公司以前是干什么的,月薪多少钱,多花两倍挖过来怎么样。对哦他把你的配方卖给我了,应该已经被开除了吧,似乎不用特意挖? 小鬼面无表情,专心看香料架。 武七问肖重云:“你老板人不聪明,钱给的也不多,你为什么替他做事?” 肖重云想了想:“知遇之恩。” 他就低声笑了,走到肖重云身后,低声问:“知遇,先要‘知’才是‘遇’。如果我给你更多的钱,你帮我做事?” 肖重云挺奇怪的:“你们也做香水这块?” “不。”武七说,“我们只是偶尔走私香料。” “那一行我不擅长,况且我懂得也不多。鼻子真不好用。” 他摇头:“你跟在我身边,帮我掌掌眼就好。” 有一次,武七的茶喝完了,阴沉沉地,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肖重云仿香遇上瓶颈,专心致志,也没注意他在旧沙发上坐了多久。他突然开口:“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仿永恒之夏吗?其实有个故事,不知道你爱不爱听,今天我特别想讲。” 话声刚落,肖重云手一抖,蒸馏过的香料落地上,满地玻璃渣。他想都没想,就去伸手捂住张松的耳朵:“他没听。” 武七故意扬眉:“怎么了?” “您之前说过,”肖重云道,“想活就不要听。我老板还年轻,他还有个公司要养,能不听就不要听。” 武七笑了。那个笑容很浅,挂在嘴边,像是随时就要消散一样。他站起来,走到肖重云身后,手越过他撑在调香台上,几乎贴着他的背,轻声耳语:“那我就只讲给你一个人听。” 肖重云脑子飞速运转,回想自己这几天言行,是否有失,一无所获:“武爷,听了还能活吗?” “我最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武七道,“肯帮我做事,就能活。” “你知道南洋以前有个肖家吗?哦,现在没有了,他家长子改姓张,算是破门自立了。肖家次子据说当年继承遗产时,两龙夺嫡,被他下狠手的哥哥关起来,关得精神还是哪里不太正常,再也没能见人。周先生,这个故事不可怕,你手怎么在发抖?”他把手按在肖重云的手背上,声音近得几乎要咬着耳朵,“肖家当时可真的是家大业大,就连我们教授,做点什么事情都得特地去跟肖总打招呼。以前这里怎么说呢,算是半个肖家的产业吧。” 肖重云知道,他在家族通讯录上见过这个地址。 “干我们这行,最讲究信誉。你说,究竟什么事情,能让人背信弃义,忘恩负义呢?” 肖重云没开口。 “钱。”武七告诉他,“很多很多的钱。你好好仿香,到时候我会给你,你想都想不到的那么多的钱。” 男人放开他时,肖重云已是一身冷汗。 所幸的是,他想要的东西,那天晚上,终于成功了。 肖重云傍晚时借口散步,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甚至去办公楼门口望了望。这栋楼虽然带着独立小院和大量隐私空间,从外表看,就是栋保安挺多的办公楼。每天会有人上门,办理一些类似贷款的业务,也会有看不出身份,形形色色的上把钱送过来。肖重云归纳概括总结了一下,这就是个异国他乡的黑社会窝点。 他散完步回来,就站在窗前,看挂在天上火红火红的夕阳。 张松问他:“我们真的能回家吗?” 肖重云伸手捏小鬼的脸:“说带你回家,就一定会带你回家。” “你的手在抖。” 肖重云于是把手收回来,笑了笑。 终于夕阳落了下去,月亮深了起来,深夜院子里都是昆虫的鸣叫。肖重云打开窗,接了两条床单,带着小鬼往下翻,翻进内院。 他的房间在三楼,床单只够得到二楼。从二楼到一楼,是顺着一根老旧的水管往下滑,每一步都像踩在钢丝上,生怕一不注意,就断了。 楼下的保安正在别的地方巡逻。 走廊的保安睡着了。 大门敞开着,门口的保安也睡着了。 肖重云这几日,没有调制“summer day”,而是调了另一款香水。这款香水没有名字,方子是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特别复杂,是款安眠香。这种香水大量用了具有麻醉效果的莨菪胺,以及制作某种违禁药品时是会使用胡椒荃。这两款都是安全的日化原料,只在不同的使用方式,有不一样的使用效果。 肖重云借着张松的鼻子,没有仿“永恒之夏”的花香,而是仿了下楼小院里植物混杂的奇异香气。他将这样的香水,借散步之名,洒在小楼各个岗哨角落。等时间流逝,太阳退却,这层作为掩护的前调和中调就渐渐散尽,真正具有麻醉和安眠效果的基调便在深夜显现出来。 警卫们什么都察觉不到,只是觉得,今天的晚风比平常熏人,让人异常地想睡。 这样的困意越来越重,最终难以抵抗。 其实除了麻醉气体,没有什么真正能让人百分之百入睡的迷香,有的只是助眠效果。肖重云也是赌了一把运气。他能找到小鬼,已经是好运当头,如果能平安带回去,就更好了。 门口的台阶还带着白日的余温,肖重云拉着小鬼,赤脚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他终于穿过了门厅,走到咯脚的街道上,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下一步大概是大大方方拦一辆出粗车,开到领事馆,寻求回国的机会。 刚走了一步,就听见有人喊他:“周先生,这么快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肖重云几乎僵在原地,回头,就看见一把黑漆漆的枪指着自己。 武七坐在台阶的角落上,好整以暇,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了:“之前我拷打你家张总时,他怎么跟我说的?他说他老师一定会来救他。” “那时我就很好奇,他老师是个怎样的人。”武七道,“现在觉得确实不错。长得挺养眼,能骗过我手下,找到门路进这里来,还能想出办法,把学生带出去。哦,泡的茶还挺好喝。” “对了,其实我挺好奇,周先生,你真名叫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正是肖重云来这里是时上交的,轻轻地上下抛了两下,“我找人给你的手机开了机,发现最近老有个人不停地打电话找你。你这破手机充一次电能用九小时,这疯子能一直响到手机没电。你给他备注的名称姓周,叫天皓,真巧,和你跟我说的名字一模一样。” “失策了。”肖重云道,“不该把手机给你。” “不是因为这个。”武七摇了摇手指,一脸遗憾,“是有一天故意让你给我沏茶,有那么一瞬间你旁边的小张总,抢在你面前想接茶杯。这个人一看就是帮你做事,帮惯了的,怎么可能是你上司。” 张松突然松开肖重云的手,往前走一步,挡在肖重云和黑漆漆的枪口之前。他低声道:“老师,你走,我留下来。” 这句话的意味很明显,肖重云一动不动。 “‘周’先生,回去吧。”武七温和地劝道,“好好调香,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会放你和你学生,活着回去的。” 张松见肖重云没动,猛然推了一把,肖重云站不稳,就顺着挺高的台阶,往下滚了两步。他一路滚到台阶底层,正要站起来,突然一道刺眼的车灯,直直地打到他脸上。 寂静的深夜,一辆黑色轿车从黑暗中驶来,悄无声息地停在办事处楼下。 车窗摇下来,司机探出头:“教授问,大半夜的,有人逃跑?” 车灯晃得肖重云半天睁不开眼睛。他只听见急促地脚步,武七放开声音呵斥门卫的声音,以及车门开合的声音。等他稍微看清楚一点了,发现武七站在他旁边,向车里的人弯腰汇报:“教授辛苦了,这么晚还操心。” 他站的位置很巧妙,正好挡在肖重云和车灯光线之间,把肖重云的脸隐在黑暗当中。 “没有,刚才是点小事情。我有朋友半夜想偷偷出去买烟,被我教育了。这人戒烟很久了,就是管不住自己嘴。” “真不是?” “真不是。”武七伸手,把肖重云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往小楼内推了一把,“好了回去吧,别站在这里碍教授眼睛,小心着凉。” 肖重云慢慢转身,找小鬼,却发现刚才这一摔一推之间,小鬼竟然不见了。 车内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年轻人,回头让我看一眼。” 车里早已下来两个保镖,闻言一个箭步上来,左右挟住他。其中一个保镖掰过他的脸,向车的方向回头,一道车灯又重新打到他脸上。 肖重云眯起眼睛。 四下安静了一秒,苍老的声音重新响起:“肖二少?我这是撞了什么大运,能让二少爷亲自登门助阵?” 第73章 教授 灯光暗了下去一点,司机把远光灯调了近光,肖重云终于看清楚了一些。保镖拉开后座的门,扶一位老者下车。与其说是老者,不如说是个刚刚步入老年,头发尚未因岁月而花白,而眼珠已然因贪婪而泛黄的人。 一瞬肖重云觉得有些眼熟。 他见过这个人,对,他见过:“你是——” 枪声骤然响起! 离老人最近的一位保镖中枪倒下!所有人立刻形成防御姿态,把老人护在当中,往楼里冲!不知道谁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张文山日你妈!枪声又稀稀疏疏响了几声,骂人的那位捂着胳膊惨叫一声,头也不回向门里狂奔而去! “子弹不长眼。”混乱当中,有人拽住肖重云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往楼里拉。 沉睡的保镖全都惊醒了,一时办事处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肖重云紧闭的大门关上之前,往身后回望了一眼,只看见夜色深沉,第一位中弹的保镖尸体躺在尚有白昼余温的台阶上,身下一滩红血。 而小鬼确实,不见了。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就被人推推搡搡,一路推到一楼向着花架的会客厅。 这里与武七用时的婉约风情截然不同,会客厅大门洞开,走廊上靠墙站了一排保镖。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一应雪亮,照得屋内纤毫毕现。靠着窗的摇椅撤走了,摆了一张垫了虎皮的太师椅,下面放了个包得柔软的脚踏,老人就坐在椅子上,打量他:“二少爷,好久不见。之前小武跟我说,找到一个会循环香的,我怎么都没想到是你亲自上门。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一直被张文山金屋藏娇呢。” 这个人知道他的过去,肖重云一言不发。 老人抬起干枯的手指,又指了指玻璃窗外。武七赤裸上半身,站在院子里,身旁站着两个壮汉。一个壮汉拿着他惯常用的那条黑色鞭子,一鞭一鞭往他身上抽,另一个数数。 “小武这个人,就是不懂礼仪。”他望着肖重云,似笑非笑,“你说,难得二少爷大驾光临,大半夜这么危险,他竟然让二少您一个人独自出门买烟。要是您一去不返了,这怎么好?我就是教育教育他,什么叫规矩。” 武七背对着人站,一言不发,也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是每当一鞭子抽到肉上时,肌肉便应声收缩,想必是非常痛。 老人终于想起来,指了指面前的凳子:“二少爷,您坐。” 他记得这个人。他见过面前这个老人,还年轻,以及尚未衰老前的样子。 往前追溯,大约是二十多年前。有一天父亲带着人,推开母亲住的小洋楼的门,把一份文件交给母亲,大约是想征求母亲的意见。那天他带来的,是肖家整个律师团队,而其中有一位律师,蹲下来对肖重云说:“二少爷,真羡慕你,你是个幸福的人。” 很多年后,在父亲去世的遗嘱发布仪式上,正是同一个人,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二少爷,肖总其实很偏爱您啊!” 当时他放弃了遗产继承,那个人惊讶得手一松,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桌面上,茶水洒满一桌。 那时候他被张文山深囚,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过了很多才知道父亲遗嘱中要求调配的香水,是父亲特地为母亲推出的“情深”,配方他自幼就熟悉。这件事回想起来,不过是满心的遗憾。只是岁月变迁,幼年时正值壮年,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律师,已然变成中年人,又步入老年。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是当初肖家律师团队的第一律师,当初肖隶签署的大部分合同,都要他把最后一道关。 在这个大家族中,人们尊称他为“教授”。 后来肖家树倒猢狲散,少数一些人跟着张文山走了,教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肖重云记得他是从东南亚小国中来的华裔,一直有自己的生意,想他大概回了老家,打理自己的事业,没想到会在这里迎面撞上。 教授含笑问他:“二少爷,你看什么?我脸上可是开了花?” 肖重云道:“我想要是父亲健在,现在恐怕也老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你父亲别的都好,就是心慈手软。”教授叹息,“要是他有当初大少爷那半点狠劲,何至于此。我现在被大少爷逼得,也算是吃了大亏。” 在肖重云心中,父亲向来雷厉风行,手法狠厉,不过事到如今,任何辩驳早已失去意义。都是熟人,彼此知根知底,于是肖重云开口问:“是你要循环香?” “是我要循环香。” “为什么?” 老人拍了拍手,保镖和佣人都退出去了,单留一位持枪的保镖立在太师椅后面。会客室大门悄无声息的关上,四下寂静,只有烧水的电茶壶,嘶嘶作响。 “二少爷,我问你,”他问了一个和武七当初一模一样的问题,“这世上,究竟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而毫不后悔呢?” 肖重云不语。 那双苍老的眼睛漠然直视他:“钱。” “当年那场遗产分割会上分割的,只是肖家能在明面里摆上台面的,庞大家族财产的一部分,是肖总这么多年来费劲心思洗白的成果。他内心更倾向于把这些都留给你,可惜你拒绝了。我曾经问过肖总,管理公司,大少爷不是更合适吗?你猜他怎么说?” 教授干瘪的嘴唇扭曲起来:“他说大少爷另有安排。” 如果说肖隶原计划中,留给肖重云的,是洗白上岸的资产,那么还有一部分庞大的,出于黑暗之中的产业,尚无人认领。相比这些产业所产生的收益,张文山现在手中掌握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巨大的财富,深藏于海面之下。 这些财富肖隶没有告诉肖重云,也没来得及告诉张文山,绝少有肖家人知道。而原本知道它的肖家人,也在肖隶死去的那个烈焰之夜,一同殉葬。 还有一个人知道。 这个人不仅知道,而且多年以来,正是他出面打理这些事务,收取庞大的金钱,并且通过自己的运转渠道,使之显得合法。 这个人就是肖隶深信的“教授”。 “原本张文山现在手中的钱是你的,是你自己愚蠢,没有要。而他应该得的那部分,在我这里保管着。”教授望着窗外,“只是人保管久了,就不想还回去了。” 这么多年源源不断的金钱经过各种渠道,汇入同一个银行托管账户,而这个银行账户背后真正的,隐秘的主人,早已多年前被大火吞没,一分钱也取不出来。“教授”默默经营着这些产业,默默生产着金钱,默默地等待,直到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肖家人已经不在人世后,终于准备动手,将它完全地据为己有。 “既然是托管账户,必定有取出的条件。”肖重云问,“怎样才能把这些钱取出来?” “简单。”他说,“张文山本人或者代理人,带着永恒之夏的循环香配方,去指定银行。” “只有你知道父亲当初指定的是哪家银行。” “对,只有我知道。” “你想伪造张文山的代理人身份,用循环香配方,拿走那笔资产。” “年轻人,那是笔巨资。你一辈子想不到。” 肖重云又推了一步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文山发现了,所以你们在交火。你是半夜逃到这里来的。” “令兄鼻子特别灵,我一开始找循环香,他就来找我麻烦。”教授站起来,盯了面前青年一眼,“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是如果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真刀真枪地和我干,他一定是个疯子。” 他走到肖重云面前,满是皱纹的手放在他肩上:“所以二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循环香。两天,我只给你两天时间,我要见到真正的‘永恒之夏’。” “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是如果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真刀真枪地和我干,他一定是个疯子。” 第74章 求爱 肖重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再见到武七。 他身居困室,只有早上有一刻钟放风的时间,可以去院子里站一站,呼吸一口闷热的空气。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武七。 武七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衫,遮了处罚留下的鞭痕,看上去和平常无异。插肩而过时,他顿了一下,道:“原来你姓肖。” 肖重云点头:“周这个名字是借的,原本就是试试你手下那位,懂不懂香水这行。” “那我也不懂行,倒是该受罚。”武七苦笑,“我也才知道,自己日常用的那根鞭子,抽在人身上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肖重云以为,以武七在这里的身份,怎么也有几分薄面,不应该当众受此折辱。但是面前男人的神情,就仿佛这场刑罚理所当然。这么一行一顿,不到半分钟,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低声补了一句:“肖先生,你大可放心,你的学生,现在是真找不到了。” 肖重云回到房间,站在工作台前,反复思考武七的那句话——张松是真的找不到了。张松失踪,是在枪战之前,大约是乘着混乱场景,先脱身逃走了。那种情形下,肖重云是断然不可能脱身的,他能独自逃脱,已是万幸。武七此番提醒是好意,告诉他从昨晚到现在,“教授”的人确实是出动搜寻过小鬼,然而小鬼机灵,没有落网。 那么现在他在哪里?是不是逃到了使馆,还是找到了别的避难场所? 肖重云从白天到晚上,就坐在工作台前,一直在想事情,香料一点没碰。 自从昨夜交火冲突之后,“办事处”就闭门谢客,白天格外安静,恍若无人。等到了晚上,便有稀稀落落的枪声,像是局部冲突交火。因为这片地区本身就是帮派聚集地,又临近平民窟,向来黑帮泛滥,几乎是落后国家的法制真空地带。肖重云就听着这些声音,彻夜不眠。 他放风时听见保镖们议论,说张文山在拔“教授”的窝点,从长岛一路追到这里,夜夜不停歇,昨日扬言,要炸了这栋楼。炸不炸得了另说,“教授”的窝点不止这一处,就算他真的冲进来了,可能也只捞得到一栋空楼,和藏得满楼的炸药。大不了这地方不要了,当张总的埋骨地,等人冲进来,有的是办法把整栋楼全炸掉。 他们议论这些的时候,肖重云就在旁边听着。没有人避讳他,就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或者即将是个死人。而死人,是口风最紧的。 “教授”给了他两天时间,第一天肖重云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肖重云倒是调了香。他专心致志地坐在工作台前,修正了之前为武七调的那款茶香,将它做成“清茗”的同系列香水,几乎可以做做小样就投产生产了。“教授”大怒,当天晚上把肖重云的香水砸地板上,让人拿枪抵着他的头,勒令他通宵,交出“永恒之夏”:“我对二少算是以礼相待了,不料你这么不识抬举,那就休怪我无礼了。” 肖重云在枪口面前,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要是死了,你今生都不会见到‘永恒之夏’。” 老人皮笑肉不笑:“既然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肖重云靠在高背椅上,把头搁在一个舒服的位置,闭起眼睛,“区别在于,我活着,就可能心情好。心情好了,就可能会给你想要的东西。而我死了,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劳作,就分文不得,还白白被我哥哥逼到这个死角,难以脱身。” 教授狠狠捏着手中茶盏:“我难以脱身,你说什么笑话?” “你身边的人都说,教授狡兔三窟,随时可以带着他们全身而退。可是看这交火,零零散散也三天了。小时候家父曾说过,做这个行当,最忌讳动静大。”他慢吞吞地说,“三天,你要是能走,现在早走了。你说过,吃了我哥大亏。恐怕你的据点在被他一个一个清掉,这是最后一处。如果你真的要走,也只能带走两三个心腹,剩下的全作炮灰,包括我。” 当时房间里只有武七和老人,剩下就是坐在椅子上,被枪顶着太阳穴的肖重云。 他话声刚落,武七手中的枪就卡擦一声上了膛,宛如一声警告。 窗外又响起一阵枪声,教授沉默半响,咬牙切齿地问:“那你要怎样,才心情好。” 肖重云睁开眼睛:“没别的,给我三天时间,认认真真写两封遗书,再给我两天时间,想想这款香水怎么调。五天时间你要是等不起,现在扣扳机也可以。” 老人离开,武七留下来锁门。他关门前,意味声长地看了肖重云一眼:“你差点过界了。刚才教授如果说开枪,我会真的开枪。” 然后铁门如监狱般,寂然合上。 肖重云知道,自己又多赢了五天可活。 第一天,他给小鬼写了一封信。信很长,絮絮叨叨,从公司的运转,到调香的技巧,把毕生心得都掰碎开来,一字一句,巨细无遗。他想“来生”怎么说也是一家结构健全的公司,不会因为张松短期的不在,而全盘崩溃。 “你救不了我,也别想着救我。我于‘教授’有用,他不会杀我。”肖重云顿了顿笔,继续写道,“你就当我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在那之前,管好你的公司,过好你的日子,记住中国香’那条路。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走,只要你坚定地走下去,我们早晚会再相见。” 他写这封信时,武七在身后看,突然问:“这怎么早晚相见?” “我就是骗骗小朋友。”肖重云道,“于香水,我也算有一些造诣。他要是顺着我的那条路再往前走,早晚会与过去的我思想相交,这也算见面了。” 武七就笑笑。 肖重云搁下笔,站起来。他不想给张文山留下什么,想来即便他写了,张文山也不会看。那么这样想起来,能写的,都已经写过了,能割舍的,也早就一刀一刀割舍完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空了一块? 就好像胸口有个空洞,一阵一阵的,灌进未知的冷风。 肖重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自己这一生,到底还有什么人放不下。 是谁在深黑的暗夜里,一遍一遍重复,肖学长,肖学长? 是谁向着那个绝望的深渊,温柔地伸出手? 是谁对他说,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当成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是谁对他说,我绝对相信你。只要你点一下头,我拼死也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是谁站在深渊的出口处迎接他,靠着电梯旁的墙壁,哐当一声踢翻挡路的警示牌,向他微笑:“肖学长,你瘦了。” 可是这三月的春阳,已经在两年前的深夜,被大雨浇灭了。 他不是“东方的肖”,他不再具有当初的才能,他甚至没有资格再以学长的身份,对一位成熟且优秀的调香师,说三道四。 撕开光鲜的外表,他不过是一朵半身站在淤泥里的水仙花,早已放弃那微小而柔和的春光。 现在想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断然拒绝周天皓的表白,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东方的肖’早已死了,苟且偷生的他不配。而感情是深刻而残酷的东西,肖重云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动情,可是当他亲手关上了这扇门,斩断所有希望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突然空了。就好像什么温暖的东西,被一并关在过去的时光中,单留下一具平静且冰凉的躯壳。 周天皓会遇见他喜欢的姑娘,会有自己美好的人生。很多年以后,当他老去时,他或许会跟子孙们笑谈,当初年轻时的风流蠢事。 我竟然喜欢过那样一个人,周天皓会说,不过年轻的时候,谁不会被美好的表象所迷惑呢? 他又坐起来,重新拿起笔,写了一会儿,突然握不住,钢笔颓然落在纸上,划过很长一段痕迹。他低头看仔细在纸上写的那段话,心里莫名焦躁。那段话别说给人看,就是他自己看,也觉得脸红羞臊,应当一撕了之。 不过反正是只有五天可活的人了,写什么不是写,最后真正能看的人,大概也只有武七而已。 肖重云写信时,短暂的交火间隙中,一位青年敲响了办事处的大门。 办事处已经暂停了一切事务,不再对外“营业”了,青年却不停地敲门,一声比一声急。生面孔的青年最终被门卫放了进来,因为他身边跟着位惯常和这边打交道的“熟手”。这次冲突来得突然,而C国贫穷落后,信息不便,难免有不知道情况的生意伙伴,此时冒失闯入。与其是把这两个人关在门外,让他们被张文山的人带走,问出不该问的东西,不如放进来。 熟人带着青年往“办事”的办公室走。青年穿着件黑色风衣,面容消瘦,笑起来眼角却自带一点桃花调调。他进门就坐在客户的皮椅上,翘起二郎腿:“你们武老板还做不做生意了?我大老远赶来签个合同,敲门半小时都没有管?” 青年拍了一把带路的走私贩子:“张哥说,你们这里有渠道,可以直接往大陆内地运东西。尤其是香料,特别好走。我呢,不要多了,就要这么个数,让你们老板来谈。” 青年一拍,带他进来的走私贩子就唯唯诺诺,附在办事员耳边:“那是中国境内最大的香水公司负责采买的,别的没有就钱多,好不容易搭上的线,不然让武爷通融通融?” 此时生意都歇了,但是合同还是可以定的。办公室坐的,都是小接待,凡事做不了主。青年倒是无所谓:“武老板在哪里,你带我们去找他。” 于是武七在办公室喝茶上药时,门突然开了,有人笑着走进来,向他伸出手:“武老板,幸会幸会。” 楼下打了电话上来,武七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遗憾:“真是时机不巧,我们最近生意不开张,现在只能预约,隔月才交货。老板您贵姓?” 双手交握的瞬间,跟着青年进来的走私贩子手放进裤裆里,猛然拔刀,一刀刺进身边中办事员胸口,正中心脏!办事员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青年握住武七的手,力大无比,把他往自己方向一拉,几乎拉进怀里!武七刚才要口,就发觉后背被抵一把坚硬冰冷的短刀。 “我叫周天皓,武老板。这个名字你可能已经听过了。”周天皓附在男人耳边,“就当带我散散步,看看你们这里的风景,我想找肖重云。” “找到他在的地方,开门,放人。”他低声道,“我打听过你这里的规矩了,以你的地位,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出去。” 周天皓把手搭在男人肩上,吹了声口哨,看似轻松地,勾肩搭背往门外走。他走到中间的庭院里,听男人说了句什么,就抬头往小楼的一个方向望去。楼上玻璃窗擦得不够干净,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临窗而坐,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心跳得很快,简直要拿不稳刀。 周天皓拍了拍搂住的男人,往楼上走去。 其实那个房间不高,就在三楼而已,拐六个弯,周天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越走越慢。 他一言不发地路过很多人,一直走到那扇门门口,才压低嗓子,吩咐:“开门。” 门是光滑的铁皮门,男人似乎在伸手掏钥匙,周天皓看了一眼门上的反光,忽然觉得不对! 他一把松开挟持的人,压低身体就地一滚,子弹就擦着头顶飞过去了!之前花重金买通的走私贩子,一声不吭,扑倒在地,背后一个血窟窿,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在他松手的那瞬间,被挟持的人质全身猛然一震,停了一秒,继而发生一声惨叫,捂着胸口摊到在地。 就在刚才,楼梯口站岗,笑着和他们问好的两个马仔,乘着周天皓转身之机,拔枪上膛!周天皓透过光洁的门板,看到了枪口反光,因此紧急躲闪。 四五个人从看不见的角落冲上来,周天皓一拳打翻迎面的马仔,短刀刺进第二个人胸口。他一声不啃,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冲上来的人身上,凶狠异常! 还有机会,周天皓知道,只要没有大面积暴露,我还有机会! 可是人太多了,他的手渐渐脱力,他的身体开始因为过度疼痛而失去知觉。 短刀插入人体,卡在碎骨之中,拔不出来。两个打手抓住他手臂,反拧到身后,把他押跪在地上。 有人在背后说:“我说为什么我的办公室里,会多一具尸体。看来不是多一具,是要多三具。” 说话的男人离他很远,站在走廊尽头,脸和周天皓刚才绑架的那位,有七分像。 “六发子弹,打空了一个弹夹,伤了三个保镖,你还活着,不错。”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周天皓面前蹲下来,“我听说有人掐着这个时间点来做生意,就多了个心眼,让替身见见你,果然是周先生。在下武七,早就听过你,叫什么来着,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 他又转向第一个开枪的马仔,蹲在他面前,温柔地问:“我让你开枪了吗?刚才你开枪时,看清楚没?要是不是做替身的老三,是我本人,怎么办?” 马仔被周天皓当胸刺了一刀,大概伤到肺了,嚯嚯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武七就替他回答了:“我也没事前通知你,想来你是认不出来的。要是你这一管子弹打到我身上,我死了,谁替教授办事?” 他把马仔胸口的短刀拔出来,再刺进去。那人眼睛一鼓,霎时咽气了。 肖重云笔落在纸上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伴着猛烈的射击声。肖重云想,是不是张文山带人冲进来了,又觉得,如果是这种情况,不应该就六声枪响。片刻他房间的铁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两个打手推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进来。 武七就站在门口:“肖先生,有人命都不要了,非得闯进来见你。哦,就是你之前说的,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那个。” 肖重云惊惧地站起来,看见周天皓被两个打手押着,满身是血跪地在地上。 “肖学长,有句话,是我欠你的。”他抬起头,望着肖重云,“对不起。” 肖重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周天皓的衣服全被血打湿了,看不清到底伤到哪里,肖重云不敢下手去摸,最后只能颤抖地,帮他擦了擦眼角的血迹。 周天皓透过朦胧的血雾,盯着他:“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第75章 誓言 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肖重云怎么回答的? 他说,你怎么来了,你别说话,你哪里痛?你真傻,我们怎么可能活着出去? 周天皓打断这些问题,直视肖重云的眼睛,重新问了一遍:“肖学长,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他双膝跪在地上,血一滴一滴从衬衫上滴下来。他眼神诚挚,双手空空如也,却仿若抱着一束浴血的玫瑰。 武七沉重地叹息一声。他一言不发,只是下了保险的枪抵着周天皓的头。 周天皓只是坚定地望着他:“肖学长,任何情况不要放弃生的信念,你一定会活下去的。我一定会活着,带你回家的。” 这是第几次,这个人站在地狱的门槛处,向他伸出手? 肖重云低声回答:“好。” 话声刚落,楼外突然传来猛烈的交火声!爆炸声震耳欲聋,枪声夹杂着咒骂与喊话声,席卷而来!武七脸色一变,转身冲出门,片刻回来,阴柔的脸上难看至极。他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一推,把周天皓推到房间角落。武七的目光越过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男人,落在肖重云身上:“你哥哥来了。” “你最好希望我活着回来,”他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爆炸声,“因为肖先生,之前推测得很对,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据点。如果我死在外面,楼里的所有人无人能生还,包括教授,包括你。” 铁门哐地关上,肖重云脑内空白了半秒,然后想起周天皓。 周天皓伤得真的很重,虽然没有中弹,但手好像折了,又被人强行拧过,耷拉着动不了。他把人扶到床上,去打了点水,一点一点帮他擦拭血污。这里没有任何急救的药,连冰袋都找不到,他只能从香料架上找到一点舒缓的精油,用湿棉花一点一点抹在那些肿胀不堪的伤口上。至于尚在流血的地方,除了压迫止血,没有一点办法。 整个过程,周天皓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而记忆又雾霭重重,看不真切。肖重云把棉花拿起来:“不痛吗?” “不算痛。”周天皓咧开嘴,“以前我受过两次伤,你两次都给我上的工业酒精,还不是医用的。那个更痛一点。” “是吗?”肖重云问。 “是的。一次在读书的时候,一次是我来成都找你。” 肖重云神情有些迷惘,周天皓笑着摆摆手:“在学校那次想不起来,没关系。人一辈子很长,总有想起来的时候。” 枪声越来越密集,渐或有惨叫声。以前冲突都在夜间,现在改在白昼,并且规模空前,肖重云心中隐隐有不详地预感。周天皓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当初在格拉斯的事情,偶尔开两句小玩笑。 他说:“肖学长,其实我才是那个骗子。最初相遇时,我其实是个混混,到处招摇撞骗,早晚要蹲号子去。那时我恰好遇上了你,你说我有天赋,有才华。你说我是个乖学生,就是太懦弱。” “那时你真好看,站在阳光里就是一幅画。我为了装你说的好学生,每天定时去图书馆,专门占离你很近的位置。我也找同学抄了一个学期的作业,拿到你面前给你看,就为了混一句表扬,叫做‘Nicolas,努力者事竟成,你会成功的’。” 有那么一副水墨画,在透明的空气中汇聚又散开。 “后来我装得太认真了,真真正正爱上了香水,真真正正走上了你走的这条路。所有人都叫我‘东方的肖’的继承人,而你却消失了。”周天皓看着肖重云,眼底每一分都是认真,“如果那时,我知道你在南洋受苦,我调什么香水?我追什么理想?” “肖学长,对不起。”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干脆,“那时我太弱小,没有办法救你。” “后来我能保护你了,但是出于嫉妒,出于冲动,出于不能见人的卑劣情绪,伤害了你。” 肖重云下意识手中一顿。 周天皓顺势抓住那只手,放在尚有血迹的唇边,吻了一下,又抬眼看他:“肖学长,我爱慕的,从来不是你的才华,也不是学识。虽然这些东西,如同新衣一样,可以衬托得人的灵魂熠熠生辉,但是我爱的是你自身。我有一天我会老去,届时我也会闻不到世界的香气,看不清配方上的笔迹,甚至手放在试管上,感觉不到容器的温度。可是只要那时,我身边依然有你,我就别无所求。” “为了那一天,我愿意做你的鼻子,你的眼,你身边最坚实的手杖。谢谢你再给我的这次机会。” 肖重云把手收回来,手背上沾上一小片唇上的血红,触目惊心。他知道这个男人为了出现在这里,做出了怎样的努力。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和这个人一起,从这间囚笼里走出去。 他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告诉周天皓,他们走不出去。 肖重云只能低头,抱住面前男人的头,额头抵着额头,说:“好。” 他听见周天皓喃喃自语:“肖学长,谢谢你走之前,找我定位张松的地址,这样我才能现在找到你。”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渐渐从略远的地方,逼到近处,甚至肖重云觉得,子弹贴着一楼的墙根在飞。他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哭喊声。有人在用中文喊妈妈,可是这个人的母亲此时应该远在他乡,甚至不知道儿子早已误入歧途。 门再次从外面打开,却不是武七。几名黑衣人冲进来:“教授让你出来。” 一把枪抵在腰上,肖重云站起来。周天皓用尚能动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跟着往外走:“我陪他去。” 一名保镖作势举枪,周天皓举起手,纯良而无害:“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们也不放心吧?万一跑了呢?” 为首的人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肖重云出来囚室,绕着走廊走了一圈,从靠内朝着小院的那栋楼,走到对面。那面的房子正对着大门,四楼上有个小露台,封着玻璃,原本是为了俯瞰外面景色而设计的。黑衣人让肖重云走过去,在窗户前站好。 窗外并没有什么景色,只有一片草地,和上面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下午的阳光很好,空弹壳散落在地面上,折射出刺眼光。 肖重云意识到,武七大概输了,这楼里其实真的没剩多少人——因为教授站在门外,草坪的一端。 张文山站在草坪的另一端。 教授已经输了,他想带着几个手下独自脱逃,但是出路被堵塞,只能殊死一搏。 教授说了什么,张文山又回了什么,隔着玻璃肖重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他只发现,几句话之后,张文山向上方抬头,和他的视线四目相对。 C国多雨,张文山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防水冲锋衣,因为天气热,衣衫敞开着,看得见皮带上的军刀。他看起来,除了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和当年一点都没有变。 第76章 飞吻 张文山站的位置,其实太靠前了。这场战斗,不对,这数场战斗,他追着面前的男人,击溃他的势力,收割他的地盘,最终走到这一步。他不是运筹帷幄的首领,他是独自踏上战场的战士,嗜血厮杀的孤狼。他从来不后退。 他打量着几步以外的老年人。 其实教授并不算太老,他原本可以活很多岁,张文山想,可是人一贪,内心就变得丑恶不堪,应在面相上,便是皮肉松弛,老眼昏黄。 人老了,就难以控制欲望,有欲望,故而容易露出破绽,以至于被他逼到这种境地。楼里的人几乎要死完了,子弹要打光了,这块肥肉,已经被他纳入囊中。 “你最后一条逃生的路,早就被人堵死,几个探路的马仔都成了尸体。”张文山缓缓开口,“你除了投降,无路可走,拿什么和我谈判?” 教授就站在面前,仿佛一夜之间,比上一次见面苍老了十岁。他的背佝偻了,手在颤抖,说话时竟然有点口齿不清。就像这辈子犯的罪,突然在一天之内压在他的脊梁上,终于让他不堪重负。 他看着对面意气风发的年轻后辈,缓缓摇头:“不,我们有得谈——你有位弟弟,对不对?” 张文山脸色微变。 “舍弟远在长岛上,不劳教授操心。”他说。 老人又摇了摇头:“大少爷,当初我和别人一样,都以为他在长岛上,风雨破不了,才想着从别的人身上,去找循环香的秘密。毕竟你们当年的事情,我算是略知一点。可是你再仔细想想,他真的在长岛上吗?” 张文山心中一惊。 他一直认为,肖重云应该在周天皓身边。他不是在意这个人吗?不是头也不回地,跟着姓周的走了吗?这么多年,他打了那么多电话,肖重云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回过。自己安插在Lotus的眼线,甚至没有拿到他的联系方式。 只是告诉他,周总确实藏了人,至于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张文山也隐隐察觉到,周天皓对Lotus内部人事安排作出了调整,虽然当初放的钉子还在,然而再也起不到那么大的作用了。按道理,兵不厌诈,商业间谍暴露一个,就应该补放一个,可是他虽然在疯狂地打压周天皓的事业,可是为什么,却再没有做这件事呢? 想必相比在自己身边,肖重云应该喜欢现在的生活吧? 他自己选的路,任何苦果,都应该他自己咽下去,不是吗? 张文山也曾审视过自己的内心。他知道周天皓这个人,看肖重云的眼神,和自己相差无几,因此用那样的视频和谎言,竭力诋毁。可是为什么他不愿意知道,肖重云的近况呢?他不是乐于看见肖重云痛苦,乐于看见他受折磨吗? 或许他们正感情破裂,貌合神离,或许周天皓对他,只是肉体上的渴求,金屋藏娇,和自己别无二致? 张文山知道,不可能。 肖重云现在,一定过得安宁而幸福。 直到现在,他依然会随身带一个加密U盘,里面有当初给周天皓看的,一模一样的视频。深夜的办公室里,浓重香烟的幻觉和快感中,他依然会一遍一遍地听,那个人说的话:“哥哥,我喜欢你。” “哥哥,我愿意以你为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和爱人,不论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 这两段誓言,幽灵一般温柔地缠绕着张文山的灵魂,让他夜不能寐。 “大少,”面前的老人抬了抬手,往上指,“我背后有个观景台,在四楼,玻璃不怎么干净,可能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得仔细看。” 张文山便抬起头。 面前这栋楼,已经破烂不堪了。一楼的玻璃几乎算数震碎,二楼和三楼墙面上一片焦黑,布满弹痕,很难想象这里几个星期以前,还是带着几个可爱的花坛,还有人往花坛里倒肥土的茶叶渣。 四楼确实有个观景台,玻璃确实不干净,看得朦朦胧胧。 他望向观景台,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远了,逆光,有点看不清,但是那确实是肖重云——他站在窗前,向这边看过来,一只手扶着窗户,像是用衣袖把眼前的玻璃擦干净,好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肖重云身后站着别人。 张文山一瞬压抑不住怒火:“为什么周天皓在这里?” “那位,是二少的朋友。满脑子想着救人,就这么冲了进来,被我的人扣下了。”老人笑容里带着一丝恶意,“我记得当年二少爷跳河,张总,你可是准备过结冥婚的人。现在我想要的也不多,你撤走,我两个人都放。” 盛夏的阳光烤得人头皮发烫,张文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了一会儿:“你不会放肖重云。” “哦?” “你要是真想放他,一开始就会打这张牌。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你还是想要那笔钱——就算我现在立刻带人走,你也不会放过我弟弟。” “你依然会压榨他,直到他为你调出‘永恒之夏’,然后将两个人一起杀掉。” 教授再次开口,满是皱纹的脸扭曲起来:“我也可以先杀死他。” 他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谈判时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仿佛是人年纪大了,怕冷,不穿厚一点不能过夏天。他缓缓地将手拿出来,手里握着一个黑色的信号器,正中央红色按钮触目惊心。 “那你不走,我走就好了。二少我留在这里。反正带着人我逃不远,命比钱重要。这栋楼里,很多年前就设了炸药。不然真的穷途末路了,只要我这根手指按下去,整栋楼,包括令弟,都会轰地一声——”他沙哑而艰难地形容,把双手摊开,笑了,“灰飞烟灭。” 张文山脸色一变。 气氛骤然紧张,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张文山终于缓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让步,确认道:“你的指纹,是起爆密码?” “对。不过大少,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是哪根手指。” “你怎么保证,你走之后,不会按下按钮?” “我不能保证。只能试试看。” 张文山笔直地站在烈日之下,终于点了点头。 老人便笑了。 他笑的时候,生命似乎又回到这具苍老的身体里,就像他向来贪念的东西,又回来了一样。外围有专门接应他的人,只要离开这里,他便能重头再来,东山再起。毕竟肖隶留下的秘密,他是唯一一个详知的人。 老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起爆器,就像捧着他那宝贵的生命。 他一步一步向张文山走过去,直到四目相对,继而双肩齐平。 其间张文山一直举起手,以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站在张文山身后的人,早已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留出中间一条通道,供人通行。 擦肩而过的瞬间,张文山平静地开口:“重云还有一位学生,这个小鬼不在你手里。你还有机会,可以继续寻找循环香的配方。你拿不到的财富,也不会允许别人拿到——因此你不会让我安然接到重云。” 他抬起头,向着小楼那片观景台,笑了笑,做了一个口型。 他慢慢地举起手,凝视远方的人影,放在唇上,又轻轻地移开。 那是一个飞吻。 然后放在唇边的手,突然收回,扯断了脖子上的装饰十字架! 断扯十字架时,教授已经察觉不对,猛然转头:“你疯了——你敢——” 爆炸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 橘红色火焰腾空而起,化作一道亮白! 轰! 离张文山稍微近一点的手下,被冲击波推冲起来,仿佛一阵炙热的风,铺面烧在脸上,又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直跌在十米外的草坪上,满身是血! 轰鸣之后是沉寂,过了片刻,才响起惊呼:“张总!张总!” 张文山已经找不到了,“教授”也不找到了,包括他作为起爆密码的那某一根手指。“教授”整个人,在巨大的爆炸中被分解成无数碎块,血肉模糊,不可辨认。 肖重云正站在窗前,透过一小块刚刚擦净的玻璃,看张文山。 他只看见张文山说了什么,教授似乎回了什么,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然后教授向着张文山的方向走过去,插肩而过时时,张文山忽然抬头,向着他笑了笑。 他把手放在唇边,轻轻地飞吻。 那个口型肖重云认得,因为那样旖旎的夜里,他见过无数次:“亲爱的弟弟,我爱你。” 然后炫目的白光升起,爆炸轰然响起! 爆炸的一瞬间,周天皓突然动了,一把把肖重云拉倒怀里,然后扑倒在地!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玻璃,一时满地碎片。四下射击声重新响起,却不再是刚才交火的两方,而是来自于未知的第三方! 用枪抵着他们来观景台的黑衣人也卧倒在地,愣了一秒,看到了窗外的直升飞机。 “缉私警察!”为首的喊起来,“缉私警察来了,跑!!!” 同样的声音从不同的角落响起,其中一个走私贩子冲到门口,又冲回来:“妈的,怎么不先把人质处理干净了!” 他抬手,就向着屋内开了两枪! 第77章 护照 黑洞洞的枪口从门口伸进来时,周天皓正把肖重云压在身下。他只瞟了一眼,就向着枪口的方向冲过去。扳机应声扣响,枪口飘起一阵青烟,周天皓晃了晃,并没有倒下。他敏捷地冲到枪手面前,从侧面用尚可活动的手臂压住枪身,靠着巨大的惯性,把枪手整个人压在地板上。 霎时响起骨头断裂的轻响,分不清倒是来自周天皓,还是枪手。 周天皓屈起膝盖,死死地骑在枪手身上,喊:“肖学长,枪!” 肖重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掰开被压制的人手掌,用尽全力把手枪夺下来。周天皓单手接了枪,几乎看也没看,就一枪穿了那人的肩胛骨。 血从身下的人衬衫上晕开,又染到周天皓满是血污的衣服上。 肖重云突然发现,这件已经血迹斑斑的外衣,腹部有一处颜色深红发暗,像是开在暗夜里的罂粟花。枪手昏死过去了,周天皓望了眼观景台外的走廊,发现并没有人再折回来,似乎松了口气,慢慢将手收回来,按在那片深红之上。 他中弹了。 一开始,冲向枪手的时候,子弹就穿过他的小腹,留在了里面。整个搏斗的过程,让那颗高速旋转的子弹在血肉骨骼中嵌得更深,出血更多,痛苦更加深重。只是整个过程,周天皓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只是死死地压住持枪的杀手。 此时他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脸色苍白得可怕:“肖学长……不要怕,是缉私队……” 肖重云没有分神去想什么缉私队。搏斗用去了周天皓的全部力量,他的手开始脱力,暗红的血从指间溢出来,流到地板上。肖重云移开他的手,放在一旁,自己双手按压在伤口上,尝试着压迫止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周天皓额头浸出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痛吗?”肖重云问。 “痛。” “忍一忍,警察马上就过来了。” “肖学长,你亲我一下……可能就没有那么痛了……” 肖重云想都没有想,俯身亲吻周天皓的额头。如果温柔的吻能够吻走细密的汗珠和难以抑制的痛苦,他愿意一直亲吻下去。 “不是。”周天皓摇头,“那里没有用。” 肖重云抬起头。 周天皓艰难地张开嘴,几乎吐不出字来了:“……唇。” 肖重云愣了愣。 他轻轻俯身,在那白得发青地双唇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不能再要了。”肖重云指责道,“我在帮你止血。” 周天皓笑了。 肖重云的双手几乎淹没在了血海里,而这个笑容浮在周天皓毫无血色的脸上,让他的心痛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肖重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无论他如何努力去挽救,生命依然如指间沙,飞速散去。 “肖学长……”周天皓温柔地看着他,“其实这个国家,哪里都不好……就是警察好……你出钱,出线索……他们就愿意出警……” “我领带里,是微型窃听设备……我只要人进来,就能取到证据,稽私警就会出动……” 来见肖重云之前,周天皓已经和C国的警察系统取得了一定的联系,甚至通过别的渠道,赞助了一大笔费用。他主动要求以线人的身份,进入小楼。挟持武七,只不过是周天皓想到的便宜之计。如果能用这个方法把肖重云带出去,万事大吉。如果失败了,他的状况外界听得到。只要证据出现,C国的缉私警察就会立刻出动,端掉这个走私窝点,全力救人。 这就是为什么,周天皓以香料贩子的身份走进这里,并且反复与走私贩子们讨价还价,谈论这个话题。 他说的每一句话,外面都听得到。 “你放心,见到你之后……”周天皓眯起眼睛,“我关了……” 门外响起听不懂的语言,有人找到了他们,又向着外面大声喊了什么。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带着担架冲进来。随队的医生拉开肖重云,用僵硬的中文问:“让开!让开!” 肖重云跄踉一下几乎被挤到,看见周天皓被人抬上担架,就跟着担架跑。 “你!”医生冲他喊,“放手!放手!” 肖重云低头,发现不是自己不放手,是周天皓抓住他的手,没有放。 肖重云急了,想把手抽回来,没想到失血那么严重的周天皓,竟然像拼了命一样,和他十字相扣,怎么都掰不开,仿佛肌肉僵硬了。 “松手。”肖重云气喘吁吁地喊,“周天皓,你……” 担架队没有办法,只好停下来。周天皓轻轻地张了张嘴,肖重云俯下身去,勉勉强强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肖学长,我怕我一放手,你就又不见了……我之前,对不起你……你就当那个我,死在这里了……要是我醒来,在哪里找你?” “在你我初次见面的地方。”肖重云说,“我在那里等你,绝不离开。绝不离开!” 周天皓点了点头,慢慢地,慢慢地卸掉手指的力量。 他的手指是真的僵住了,终于艰难地松了手。 担架队简直是要跑起来,直接上了最近的直升飞机。肖重云想跟上去,一位C国的警察在身后,拍他的肩膀:“你,等下跟我走,接受调查。” 搭载周天皓的急救飞机缓缓升空,消失在金光灿烂的晚霞当中。所有的走私贩子都被套了头,圈禁在一处空地上。除去看守的警察,剩余的人在废墟中走走来走去,搜寻罪证,或者收拾尸体。 武七不在被捕的人当中,也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这个阴郁的男人,就像茶水的香气一样,悄然消失了。 肖重云原地等了片刻,一个人向着草坪的方向走去。 爆炸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张文山。 草坪是最先被清理的地方。尸体与残肢断臂都被移走了,地面只有粉笔画的痕迹,和残留在青草上的红色。这些红色与夕阳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入目只觉得灿烂一片,难以辨认。 肖重云在白线边缘走着,寻找张文山留下的痕迹。 他看到了爆炸的白光,听到了爆炸的巨响,但是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就这样消失。检测这块草坪的是位女警察,用标准的英文告诉他,死者应该是两个亚洲人,一位年老,一位相对年轻。爆炸的应当是存放在十字架形饰品简易炸弹,拉断挂绳时,自动引爆。 女警察说:“不能再说了,除非你是近亲属。” “我是近亲属。”肖重云点点头,“其中一个人,可能是我哥哥。” 女警察讶然:“——他们说你是人质。” “对。”肖重云点点头,“我是人质。” “调查开始以后,你才能辨认尸体。”警察同情地告诉他,“不过那时应该什么也认不出来,因为炸弹的位置在脖子以上,离头太近了,两位死者都——” 肖重云没有说话。 张文山怎么可能死呢? 就算自己死了,这个男人也会活下去,站在黑暗当中,嘲笑整个世界。 他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是一只戒指。 银色的素面对戒,上面系了一条铂金链子。链子很干净,奇迹般地没有沾上血迹。肖重云忽然站不住了,跪在地上。 他把那枚戒指握在手中,一直攥出了温度,才慢慢松开。肖重云的展开左手。他的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是因为曾经长期带着一枚难以取下的戒指,而磨出的痕迹。 肖重云将那枚戒指从链子上取下来,慢慢套在手指上,完美地盖住了那道旧痕。 对的,他认得它。 这是张文山和他的对戒。他在一次激烈的性事之后,毫无征兆地取出来,套在他左手无名指上。而他自己的那枚,配了一条铂金链子,一直挂在胸前,纽扣紧闭的衬衫之下,绝少示人。有一次肖重云私下取了自己那枚对戒,第二天张文山就叫了工匠来,就着他的手,微微调了戒指的松紧,之后就再也难以取下了。 就连试着取的过程,都会痛苦不堪。 后来肖重云跟着小鬼逃回大陆,专门找去了消防队,用特殊工具,才将这个枷锁取下来。 他跪在地上,将带着戒指的手指放在胸口。 “哥哥。” “哥哥。” “再见。”肖重云低声说,“哥哥。”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片草地上跪了多久,直到太阳下山,暮色四合,天空变成墨水一样的冷蓝色。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升起来,在草间打旋,之前的女警察,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拉起来:“走了。” “你怎么了。”警察问他,“不舒服吗?” “没有。” “刚才救护队传来消息,你的朋友,周先生,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重。”她说,“他外套口袋里装了一本护照,子弹穿过护照时,略微减了一点速,没有伤到内脏。” “想点好事情。”女警察向他微笑,“你幸存下来了,未来一定会比现在好。” “我好像,”肖重云轻声说,“有一点幻觉。我闻到了,娇兰‘忧郁’的香气。” “不,这可能不是幻觉。”女警察目瞪口呆,“‘忧郁’是我最喜爱的香水。两天前,周末的时候用过,或许衬衫上还有一点残留的味道……” “你鼻子一定很好,我完全都闻不到。”她说,“你适合当一位调香师。” “谢谢。”肖重云说。 他坐在警察局里接受问询,终于见到了那本护照。 那是肖重云自己的护照。护照当中被子弹穿了一个洞,内页像是在血水里泡过,早已不能用了。肖重云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正好翻到他第一次去马来西亚的出境记录。 那是他和小鬼一起出国,参加香水新人秀的记录。他只有出境,没有入境,并且从那之后,就一直在用张文山给他的假身份,在国家这个系统上,再也用不回肖重云的本名。这本本应在张文山手中,却被周天皓带在了身上。 肖重云再翻了一页,赫然是出境记录和补盖的章。 护照里夹着一张纸条,被血浸泡以后,已经很难看清楚了。大概原本是想和护照一起,当面交给他。肖重云对着灯光,勉强认出了周天皓的笔迹:肖学长,欢迎回家。 第78章 过去 周天皓是重要证人,他接受治疗和取证。在取证结束之前,谁都见不到他。倒是肖重云,在作为人质被解救出来以后,只接受了简单的调查,就通过大使馆,回到国内。过海关的时候,他接到了小鬼的电话:“老师,大使馆说你马上就回来了?” 肖重云握紧手机:“你在哪里?” “公司。” 肖重云松了口气:“怎么回去的?” “那天我们站在台阶上,你摔了下去,我想去拉。”小鬼道,“被人捂着嘴拽到花坛里了。” “谁?” “警察。”张松说,“他们把我带到警察局,问了很多问题。” “你怎么说的?” “我让他们去救你,但是救我的那个警察不会说中文,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后来周总来了。”张松道,“他跟我说,缉私警会有行动,不要担心。他还说我在这里是个累赘,就把我送回国了。” 肖重云笑了:“周天皓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如果你回来的时候,他不在,让我跟你说——”小鬼停了一下,不情不愿,“欢迎回家。” 肖重云时从云南入境的,去出入境管理局更换了一本新护照。本来在境外滞留,逾期不归这种情况,他的护照已经废了,但是仔细看挂在墙上的宣传提示后他发现,如果是护照主人因为疾病、意外的情况出现逾期,提供有效证明以后,可以从宽处理。想来周天皓是钻了这个空子,做了一点努力。 只是肖重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张文山手中,拿到这本护照的。想必并不容易,因此才心心念念地带在身上,打算相当做见面礼。只不过后来太紧张,忘记了。 肖重云拿到新护照以后,没有立即回上海,而是直接从昆明飞吉隆坡。 有一个不认识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肖重云拨回去,却提示号码不存在。 “肖先生,听闻无恙,我心甚慰。最近在养伤,清心寡欲,很多地方去不了,就不打算去了。这两处地方,一个是我前东家那里听到的,一个是刚死那位讲的。我虽然不打算去,你却是应该去一趟的。” 武七。 他还活着。 短信后来跟的,是一个位于吉隆坡的地址,和一处银行的名字。 下飞机时吉隆坡在下暴雨,热带的雨水从天幕上砸下来,落在伞面上有如雷鸣。肖重云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堵在市区车流之中,寸步难行。这段时间嗅觉在慢慢恢复。他不敢对自己抱有太大的期望,一点点雨水的气息,车内浑浊的空气,汽油味,对于肖重云来说,皆是新奇的惊喜。 出租车乌龟一样在雨中爬行,终于在一处老旧的医院门口停了下来。那是家上个世纪建造的慈善医院,风雨中已经很旧了,门口石台阶已经被看病的人磨圆了棱角,半壁墙上都爬满了碧绿的爬墙虎。旁边不远处有一座新修的私立医院,让这栋过时的建筑门可罗雀。 一位黑胖的华人护士在门口收晾晒的床单,看见肖重云收伞,抱着盆子躲了两步,用广东话嘟囔道:“不长眼——” 她抬头看了肖重云一眼,突然愣住了:“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想找冯秀英冯护士。”肖重云走过去,“请问她在吗?” 黑胖的护士端着盆子往里,会说一点普通话:“我就是。” 医院真的很老了,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不愿意来这个薪资低廉,写在履历上也不是很光鲜的地方,而稍微有点钱的病人,都去了隔壁那家新修的私立医院。冯护士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也算是半辈子了。 护士站就她一个人。她把床单放在地上,给肖重云倒了杯水,推过去:“你说你姓肖?” “我叫肖重云,我父亲叫肖隶。”他说,“我想来打听,您是不是认识他?” 老护士仔细打量面前年轻的面孔,目光一点一点地迷离涣散,就好像摆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段过去的时光,需要沉浸其中,才看得真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摇头:“我不认识肖隶,但是我认识他的养子,肖文山。他小时候总是追着我,要苹果吃。” 肖重云差点拿不稳水杯:“养子?” “养子。你哥哥是收养的,这么多年了,”老护士责备他,“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从小人家就告诉我,哥哥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是母亲带来的外人。”肖重云目瞪口呆,“我从小就长得不像父亲,像母亲。” 老旧的房间里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病例本上一股子灰尘气。年迈的护士看着他:“你怎么会不像你父亲?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觉得你像。” “我年轻的时候,是产科护士,给人接生的,看过各式各样的小孩。有些人是表面看上去和父母一方不像,但是你仔细看骨骼——看他的眉骨走向,看他的鼻梁和颧骨,还有下颌的形状……我见过你父亲一面。你别的地方可能随你母亲家族,但是你继承了你父亲的眉骨形状。从眉骨到鼻梁那一段,是他的。” 肖重云问:“你和我哥哥,小时候很熟吗?” 老护士道:“我刚才说过,我以前是产科护士。是我给肖文山接的生。我和他母亲张可馨是熟人。” 就在这个光线朦胧的老护士站里,她缓缓地讲了一个故事。 秀英冯毕业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正好赶上经济危机。她家庭条件一般,读的学校也不是特别好,能在这家福利医院找到一份工作,已经觉得是万幸了。在那样萧条的岁月里,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每月固定发给薪资,保证饮食起居与日常开销,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那是个闷热的雨季,登陆的台风还未撤去,街道满地广告牌,四处一片狼藉。一位青年顶着疾风冲进大厅,高声喊着医生,说他老婆要临产了。 年轻人撑的伞早就被风刮得只剩骨架,他在用自己宽大的后背,为身后娇小的妻子开路。他妻子也是个华人,身材小小的,脸色苍白,面容清秀,像是个养尊处优过,又落魄了的大小姐。当时羊水已经破了,医生马上将她送进产房,结果胎位太高,难产,只能剖宫产。做手术时,男人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见着一个医生就问:“我老婆怎么样了?她没事吗?能活着吗?” 所有人都跟他说,这种手术不难,一般不会有事。 可是当冯秀英抱着婴儿出来报喜时,男人却不见了。据说他一听到母子平安,就拿起那柄只剩骨架的破伞,又冲回大风中。 男人走前在医生的办公桌上留了个信封,里面的钱刚够手术和修养的费用。冯秀英好奇地拿起信封看,上面只有两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可馨住院费 ——肖晗 出乎意料的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生产的女子,女人也没说什么,就是叹了口气,问:“冯护士,那个信封,能给我留着吗?” 她就把信封拿过来。女人把它压在枕头下面,偶尔一个人时,就拿出来,端详上面的字迹。 张可馨带着孩子住在离医院不远的廉租房。她身体不好,时不时就发烧,常常过来拿药,便跟冯护士熟了起来。有时候心情好时,她们会聊聊天。张可馨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富家小姐。她父亲专治而残暴,非要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二世祖,可是他偏偏喜欢上了富二代狐朋狗友圈子里,一个给人开车的。 开车的姓肖,当时肖家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后辈,叫肖晗。这个人敢说敢笑,无拘无束,半夜的时候爬到她闺阁窗外的树上,隔着玻璃念情诗给她听。 张大小姐出入皆有车接送,从未去过菜市场,肖晗就花了点钱买通门房,清晨五点钟,带着她从窗外的老树上翻出去,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逛两圈,七点半时准时送回家,没人发现。 后来张可馨就跟着这个男人私奔了。 肖晗背后是个庞大的家族,正在九龙夺嫡,斗争凶狠复杂。他虽然是旁系,难免站队,而你死我活的场面中,人一旦站队,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日子。肖晗站的势力,是最弱的那股势力。开始他还能每天回家吃晚饭,帮着叠叠衣服,整理家务,后来就整天整天不知所踪。 偶尔回来一次,要么衣服上还带着血,问什么都不说,要么就全身脱力,倒头就睡。 每次男人回来,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家里的生活费。但是他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相隔太久,生活费实在不够了,张可馨只能节衣缩食,外出打工。 每次回来,肖晗都说,可馨,你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是到后来,他就渐渐不回来了。等肖文山出生以后,张可馨便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一个人养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人在外面做工。因为从小是被当做大小姐娇养大的,并没有什么生活技能,从头开始学做家政,学小生意小买卖,学着在菜市场为一分五厘争得面红耳赤。 “你怎么不回去呢?”冯护士问,“回你娘家去,重新过大小姐生活呀?” 女人就愣了愣,继而摇头。她一瞬有些怔忪:“父亲倒是来找过我。”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私奔下嫁,丢光了他的脸。他说我儿子是野种,除非扔河里,才能原谅。” 冯护士倒不信,天下有这么不通情理的父亲,没想到有一天,张可馨被救护车送了过来。听说有位老人带着保镖去了廉租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女人死命地护着才两岁的儿子,往自己喉管里灌了一瓶清洁剂。她被送来时,手臂弯曲着,还死死地抱着年幼的孩子,松不开。 孩子眼睛惊恐地瞪着,脸上一片空白。 老人再也没有上门,她就一直住在医院里。这个女人本来就多病,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身体却因为多年劳累,早垮了。这时冯护士已经从产科转到内科病房,常常帮她打针换药,看着苍白的花逐渐枯萎蜡黄,黯然飘逝。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给那个孩子带个苹果。小孩成长要营养,这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一脸阴翳,只有偶尔吃到甜甜的水果,才会笑一笑。 女人只撑了半年。她去世的那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上门的是个英俊的男人,和肖晗有些挂相,却明显不同。最为不同的是眼睛。肖晗看人笔直笔直的,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用目光传到你心底,而男人却是心有深山,阴冷可怖。 他是个有钱人,付清了张可馨欠下的所有医疗费用,然后站在她的病床前,望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对不起,我来晚了。肖晗把你藏得太好了,他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办法,才找到这里。” 冯秀英就在旁边,张可馨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很清楚。 她轻声问:“他死了?” 男人紧抿嘴唇。 “怎么死的?” “为我死的,挡子弹。”他说,“以后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张可馨愣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下来,还没有落下就干了,只留了一道浅浅的泪痕。 “我恨你。”她终于说,“我知道家族内斗是什么。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我在等他。” “对不起。” “肖总,”张可馨重新睁开眼睛。她似乎只悲伤了那么一瞬间,然后这种伤痛便被收捡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她重新意识清醒,条例明晰。她说话时那种语气,不再带着低沉可怜女人的卑微和懦弱,而是重新回到了,当年那个高高再上的大小姐:“我知道你是谁,肖隶。我不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人。” 男人俯下身去:“你要什么?” “你自己说的,他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她缓慢开口,“希望你说到做到,把他的儿子接到肖家,作为继承人培养,让和你真正的儿子一同,分享你的财富,你的荣耀。这是他应该得到的。” 男人点点头:“好。” “不要让他接触我父亲。父亲会毁了他,会毁了他一辈子。” “好。” 然后他们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男人出门,冯秀英跟上去。他转身问:“肖公子呢?” 冯秀英指了指站在走廊尽头,看窗外乌鸦的孩童,小心提醒:“肖公子半年前,因为母亲自杀那件事,精神受了冲击,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男人低声道:“好的,谢谢。” 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着站在窗户边上的孩子走过去,弯下腰,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惬,心有山峦。”他伸手把孩子抱起来,“肖文山,我是你父亲。” 这个故事很长,讲完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热带风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冯护士带着肖重云,打开一间早就没有再使用的病房。病房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单人钢丝床,一个被虫蛀过的绿色床头柜,窗台上有个旧花瓶。墙壁刷的白灰,现在已经发黄了。 “当初张可馨就住这里。”冯护士指给他看,“她在这张床上咽气的。” 她送肖重云离开:“之前惊讶,是因为我以为肖文山会告诉你。去年他来过这里一次,我们聊了很久。他走的时候还吃了个苹果。” 肖重云一瞬有点站不住:“我哥哥来过?” “来过,去年找过来的。今天这些话,我一模一样地跟他讲过一遍。我问他过得怎么样,养父对他好不好,他说好。”老护士要去病房查房,把他往外推,“我们还说起了你。他说他有个弟弟,现在过得挺不错的。” 肖重云声音在发颤:“他说我过得很不错?” “说你跟爱人在一起,很幸福。我问他什么时候也找个姑娘结婚,你哥哥说工作忙,不打算结婚了。” “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 第79章 未来 肖重云在吉隆坡期间,反复想冯护士的那个问题:“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 又反复地想自己当时的回答:“是的,他现在还是一个人。” C国警方终于跟他联系,说通过DNA鉴定,确定死者是张文山。问他愿不愿意把遗骸,虽然没有剩下多少,领回去。 肖重云说愿意。 “其实关于现场的黑帮火拼,调查结果有点奇怪。”调查员对他说,“绑架你的那伙说,他们之所以和张文山发生冲突,是因为在争夺一笔本来属于张文山的遗产。这一点从你的证言中,也得到了证实。” “对的。”肖重云道,“这笔遗产需要出示一种特殊的香水,所以他们绑架了我。我是唯一会制作这种香水的人。” “对的,可是这就奇怪了。张文山对绰号‘教授’的人穷追猛打,是在两年前。那时‘教授’还没有找到你,你是自由的。”调查员道,“如果张文山真的也想要那笔钱,他是不是应该先去找你,至少找到能够让他继承遗产的信物,而不是咬着‘教授’不放?”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周天皓上门找他,突然问了一句:“有人要买你循环香的配方吗?” 肖重云回答没有。 周天皓就松了一口气。 算起来,那正是‘教授’开始找循环香的时间点,也是张文山开始收拾这个人的时间点。 “令兄根本没打算要遗产,他就是在单纯地咬着不放,穷追猛打,蚕食对面势力,”调查员想了想,“肖先生,你有什么推测吗?” “我不知道。”肖重云摇头,“我与他,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我有一个私人推测,希望不要让你伤心。”调查员说,“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想要遗产,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可能是在保护你。‘教授’只要想找循环香,就一定会伤害你,他是打算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摧毁这股势力。包括你看到的那场最后的交战,也有可能是出于这个目的。” “肖先生,你还在吗?” “我在。” “你有一个爱你的哥哥。” 肖重云挂了电话,动身去了马来西亚北面,在泰国在和C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接到了张文山的骨灰盒。他把骨灰带回吉隆坡,去了一座公墓。 公墓离被烧毁的肖家主宅不是太远,在一座教堂后面,一小片斜坡上的草地。站在草地上,回头能看见当初大火烧过的地方,还有他们从小玩耍的花园。 张文山曾经带着他在花园里折纸飞机,一架又一架,飞得满树都是,需要佣人用竹竿去打下来。 他的父亲就安息在这片草地上,母亲也在这里。肖重云在整齐的墓碑中走着,发现两块年生久远的碑。石头上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肖重云仔细辨认,发现上面写着张可馨三个字。 肖晗的墓碑已经不可考了,但是父亲把他妻子的墓,放在了能够眺望家园的地方。从这里,这位母亲可以一直守望他的儿子,看着肖文山渐渐长大,确确实实被作为肖家继承人培养,收获肖晗为这个家族争取的财富与幸福。 父亲大约,曾经是这么打算的——肖重云想。 他去商谈,被告知这片小墓园已经满了。 “不是还有两个空位吗?”肖重云问,“在天使雕像的下面,一左一右……” “好多年前就有人来,把那两个位置定下来了。”墓园的负责人带着他进了档案室,抽出一本旧资料,一页一页地翻着,指给他看,“定金很早就交了,我们有登记记录。你看。” 大约是七八年前的记录本,纯蓝墨水的笔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负责人把预定人的名字念了出来:“文山.张。” “世人皆说我负你,而你想一死了之,盖棺定论,哪有那么容易?” “我会为你写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诉说当年的往事。我会如实坦白自己的恶,也会揭穿你的伪善。” “很早以前,我就选好了两块墓地,一左一右。左边埋葬你,念完悼文,我便去右边找你。” …… 肖重云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用力抠紧桌角,才逼迫自己说出话来:“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哥哥。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墓地。” 张文山的墓低调朴素,只有一块灰色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只刻着他的名字。墓碑上的字是肖重云自己刻的,一刀一刀,刻到石头深处,风雨都化不去。 哥哥,过去太重了,我们都放下吧。 一个人的执念太深了,就会被困在过去,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如果十年前,你或者我其中任何一个人,查到那座医院,结局都不是这样。那天电话里,我说了谎。我对打电话来的调查员说,我们几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不,其实说过。 那天你对我说,亲爱的弟弟,我爱你。 我听到了。 还有人在等我,我不能念完悼文,就去左边找你。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如果你愿意等我。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要等很久。 现在想起来,当初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已经不是很痛了。 希望你也如此。 肖重云去了短信上提到的那家银行。 银行的总部设在欧洲一个中立小国,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接待他的柜员是个英国人,在他简单的说明和询问以后,将他请到一间独立的贵宾室。 “在这之前,有很多人声称自己是文山.肖的代理人,来取他父亲托管在这里的资产。”黑西装的柜员彬彬有礼,“他们拿来的东西都错了。你也是肖先生的代理人吗?” “不是,他已经去世了。”肖重云垂下头,“我是他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和继承人。” 他弯腰,打开手提行李箱,取出一只玻璃瓶,放在桌上,推过去:“这是‘永恒之夏。’” 银行按照肖隶的遗嘱,请来了专门的鉴香师。 炙热的香气充盈了小小的空间,由淡转浓,从温柔转向炙热,转向深情,又回轮至温柔的初夏,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鉴香师惊呆了,握住他的手:“这是真正的‘永恒之夏’!先生,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到答案以后,瞪大了眼睛:“重云.肖,原来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是‘东方的肖’。原来你还在香水界!你还这么优秀!” 肖重云与他握手,互换了联系方式,这位香水新秀走开时,念念不舍:“你知道娇兰的调香师卡斯特吗?他中文说得特别好,中国通——他经常说起你,说你有一天会回来的。你真的会回来吗?” “我会的。”肖重云点头。 那条灰色产业链已经随着“教授”的死,而土崩瓦解了。父亲留给张文山的,确实是一笔巨款。银行的人问肖重云,怎么处理这笔钱。肖重云想了想:“我想再做一次委托。” “您说什么?” “曾经有人向这个世界出了一道谜题,说能够破解循环香的人,就能继承他的全部财富与智慧。这个人是我母亲的老师。她继承了老师的知识,放弃了财富。后来父亲给我和家兄出了一道谜题,我哥哥必须破解循环香的秘密,才能继承属于他的财富。”肖重云道,“我也想留一道谜题。” “您想就这笔财富,提出什么条件?” 肖重云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份香方。 “这份财富,送给下一位破解循环香秘密的人。如果有人能够带着这样的香水来这里,他会获得我的全部财富。” 肖重云终于回国了。 张松呆在上海急不可耐,一天十条短信,每条都只有五个字:“老师,回家吗?” 于是肖重云回家了。 他乘坐的飞机停在成都双流机场,肖重云打了一辆的士,直接到了琴台路。风情街与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不外乎倒了几家翡翠店,又新开两个戏园子,依旧日日笙箫,暖风熏人醉。 他的香水店还在,花盆底下照旧压着一把生锈的钥匙。他打开门,桌子上满是灰尘,柜台里都是曾经的失败品。设备全部运到上海给小鬼用了,调香室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本泳装杂志。 肖重云试着给老式台式机开机,竟然勉强能用,只是里面他精心保存的国际友人爱情动作电影被人删除了,用软件恢复都恢复不回来。肖重云打电话向小鬼兴师问罪,还没开口,就听见张松在那头急得团团转:“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肖重云说。 小鬼沉默不语。 “我在小楼里写的,充满对你的关怀和慰问,希望你能够坚强独立,茁长成长,大鹏展翅,光彩夺目的那封信,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小鬼辩驳道,“可是那时你以为他们会杀你。” “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反映在信的内容中。”肖重云指出来,“我跟你写的是,你就当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自己自立自强,坚强勇敢,独自往前走。” “我已经陪伴你太久了,再往后的路,只能由你独自走。你必须学会自己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你早就成为了一位优秀的调香师。”肖重云道,“而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我教不了你。你要多向周天皓请教。” “来生”的小张总气鼓鼓地挂了电话,调出通讯录,把周天皓拖进黑名单。 肖重云拉出了当初那把,缺了腿,又用胶带缠起来的椅子,搬到窗前。窗玻璃很脏,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雾气。他就这么坐着,想父亲给张文山出的那道谜题。 父亲原本,是将他的财富一分为二,一份给肖重云,一份给张文山。肖重云的财富,他很小的时候,就当做礼物,送给了母亲。而如果张文山想继承财富,他必须知道循环香的秘密。 只有当他知道循环香的秘密以后,他才有资格,真正地掌管这个家族庞大的财产,并且踏着肖隶的脚步,将这些灰色产业链,逐渐斩断,变为白色。 而知道循环香的秘密,就意味着那时他和肖重云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他学会了低头,向自己的弟弟学习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而肖重云乐意,与他分享这个秘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为什么父亲会选“永恒之夏”呢? 肖重云想,“永恒之夏”大约是对应母亲的香水“四季”。在“四季”中,冬天的留香时间最长,因此父亲想,送给母亲一个永恒的,生生不息的,繁花盛开的,夏天。 窗外渐渐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然后雨又淅淅沥沥地停了。 肖重云隐约看见,街道拐角出,有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那个人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走了两步,在离香水店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把伞收了起来。 他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一直推开肖重云虚掩的店门。 周天皓衬衫有些湿,头发在滴水,站在门口,低声喊:“肖学长。” 这一声肖学长,似乎穿过层层的迷雾,与记忆中一位眼神明亮,谦逊可爱的学生重叠了。那个重叠的人影,穿过雨水,穿过雾气,穿过空气里弥漫着白玫瑰花的香气,走到他面前。 周天皓单膝跪在地上,把额头贴在肖重云的膝盖上。他旧伤方愈,疲惫却喜悦:“肖学长,我回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这不是Nicolas与“东方的肖”初遇的地方,但是这是Lotus的二老板周天皓,与肖重云初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就完结了,接下来会有一个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的尾音,不会特别长,写写当初蜀锦泄露的真相,和甜蜜蜜日常。我说过会是治愈风的,谢谢大家相信我。 不过这两天会比较忙,甜蜜蜜的尾音要等几天。 以后如果有机会,想写写武七的故事,或者苏蓝的故事,或者那个娇兰中文八级专业抄肖重云作业的老外调香师的故事。 垃圾作者:喜欢的这个故事,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存稿箱君:跟你们说,辣鸡作者特别虚荣,她会把表扬翻来覆去看一百遍…… 存稿箱君:而且会跳过大量批评的言论,假装电脑黑屏了。 存稿箱君:跟你们说她特别无齿! 存稿箱君卒。 我是一只可以一日四更的灯泡,我要什么存稿箱君,啊?有毛用啊??和防盗章君一起扔掉算了!!! 第80章 余音 一 嗅觉的恢复,是个缓慢的过程。 就像唤醒一个沉睡的人,需要一声一声地,温和地呼唤。 噩梦和焦糊味已经离开远去了。最开始,肖重云能够闻到早上新开的花的香气,然后他渐渐可以分辨这些花朵的种类,开放的时间,甚至距离的远近。 他整日整日站在香料柜前,孜孜不倦地稀释原料,试闻香料。有时候会特别惊喜地,像孩子一样走到外面,抓住第一个迎面遇见的人:“这一批玫瑰精油的简直了,是我闻过最浓郁芬芳的一批,你要试试吗?今年产地那边夏天的气候,一定特别好。” 肖重云把自己关在调香室里,彻夜研究一种香水配方,但是从来不拿出来和人探讨。周天皓觉得事情不对,是因为雅舍的程鸢给他打电话,说重云哥哥在五楼调香室里呆了三天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张文山走后,肖重云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继承了他所有的财产,包括雅舍。 张文山在的时候,做过一系列简政放权,为的是当他不方便抽身的时候,张氏集团也能正常运转。而肖重云尊重了他的选择,将大部分东西原样保留,所以真正要亲身处理的事务,并不繁重。 他把重心,放在了雅舍这个香水品牌上。 周天皓把车停下雅舍总部门口,抱着一束玫瑰花往电梯间走,前台拦住他:“先生,您找谁?” “你昨天也问了我一遍,前天也问了我一遍。”周天皓把名片拿出来,塞到前台小姐手里,“你们肖总是不是说过,只要把我拦在门外,就给你们发奖金?” “怎么可能?”前台小姐断然否认,“只是算在月度绩效考核里面。” 周天皓推开工作间的门,只见一位消瘦挺拔的青年正靠着窗前,手里拿着一张细长的试香纸。他眼睛闭上,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试香纸离挺拔的鼻尖就两寸距离。那样的动作,简直像是要轻轻吻在纸上。 “把玫瑰花拿开,”听见开门声,青年没有睁眼,只是说,“会干扰我的嗅觉。” “肖学长。”周总觉得有点委屈。 “不要叫我肖学长。作为雅舍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的负责人,你就这么直接地踏入我的调香室,窃取我的香水机密……” 周天皓把玫瑰花拍门口置物架上,一把夺了青年指间的试香纸:“肖重云,你不回我短信!” “什么短信?”肖重云睁开眼睛,“我可能忘看手机了,你念给我听?” 周天皓就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条一条地念了起来: “肖学长,虽然爱情是无声的,可是我还是想说出来,我爱你。你爱我吗?” “肖学长,虽然爱情是无声的,可是我还是想说出来,我爱你。你爱我吗?刚才那条是不是没收到。” “肖学长,虽然爱情是无声的,可是我还是想说出来,我爱你。你爱我吗?我的手机信号好像有问题,这条是插苏蓝手机卡发的。” …… “肖重云!”周天皓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一条都没有回我!” 面前的人微微地笑了。 他刮了胡子,理了头发,白衬衣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外套,笑起来就好像十年的痛苦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你说的,爱情是无声的。” 二 有一天周天皓问肖重云:“两个人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行,福祸担当,财富与共。如果把这句话倒过来看,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和你财富与共,就意味着我们风雨同行,福祸担当,永远在一起?” 肖重云想了想:“对于资本家来说,是这么回事。” “听说你出了一道题。下一位破解循环香的人,会得到你的财产?” “父亲留下来的财产。我设了前提条件,必须是我想要的香气。”肖重云说,“香气与香气是不同的。破解循环香说明这个人学术上天赋卓然,然而能够调出我想要的,温柔的香气,才值得拥有那份财富。” “我觉得我快要破译出来了。”周天皓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我很快就能分享你一半的财富,风雨同行,永远在一起了。” “你不算。”肖重云笑道,“我还加了附加条件。那位调香师,必须出身贫寒,真真切切需要这笔钱。” 周天皓很失望。 他又问:“那张松破译出来算数吗?” “小鬼当然算数。” 周天皓拍桌子:“肖学长,你被骗了!他——他穷个屁!!!!!!” “他家比我家有钱多了!!!当年还在你店里骗吃骗喝!!!你还偏心?” “当初我为了动家里的钱,拿下Lotus,费尽苦心。他爸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直接给了一张最大透支额度的卡!” “当然现在看来那是小钱了,但是他是高中生,怎么说也算是被溺爱大的!!!” 肖重云愣了一下:“我以为你当初拿下Lotus,很容易。” “不是这样的,”周天皓解释道,“我曾经跟你说,家里有三个姐姐,其实不是。” “我家里有三个哥哥。”他说,“父亲与我母亲离婚了,跟他第一任妻子重新在一起,家庭关系就是一锅粥。当时我提出的条件是,协助我控股Lotus,我放弃所有遗产继承权。” 周天皓望着肖重云,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Lotus就是我的全部了。肖学长,其实我一直穷困潦倒,希望你能收留我。明天我可以过来吃早饭吗,包子豆浆就可以了。” 周总这个想法自然是不现实的。 第一,他明天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坐飞机去法国开会。 第二,Lotus现在的市场估值,已经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三 国内两大香水品牌,雅舍和Lotus,史无前例地联手推出了一款香水,叫做“蜀锦”。调香师署了两个名字:肖重云 周天皓 有媒体提问,如果我们没有记错,Lotus不是很多年前推出过一款同名香水吗?请问,两款“蜀锦”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用一样的名字? 那是“蜀锦”的新品发布会,周天皓接过话筒。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蜀锦’,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蜀锦’。”在那场发布会上,周天皓含蓄地谈到了当年的商业间谍事件。他没有说商业间谍的名字,也没有提到张文山的名字。他说:“另一个‘蜀锦’,是多年前,我迫不得已,狗尾续貂之作。原本这道香气,很多年前,就应该与大家见面,只是发生了一些意外。” “蜀锦”推出的当年,就获得了让.杰勒米香水大赏,然后连续斩获了好几个奖项,坐上了销量排行榜榜首的宝座。 人们对这样宛如清梦的香气;婉约繁复的香气;这样仿佛穿过时光走到人心里去的香气,赞叹不已。 这不是一瓶香水,这是一首诗。诗里写的,是蜀都千年延续至今的,人间烟火气。 盛赞当中,有一个人默默地递交了辞职申请书,说家里父亲身体不好,想回家照顾。周天皓把那份辞职书转给肖重云看,问:“你怎么想?” 肖重云问:“为什么不能让她走?” “我以为你会介意。” 肖重云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而傀儡,终究是可悲且可怜的。” 辞职报告批下来的第二天,Emma小姐收拾好了公司所有的行李,离开Lotus的白色办公大楼。她已经从秘书岗位上调走很久了,大约是什么时候起呢——周天皓带着人去法国参加香水交流会回来以后。 其实以周天皓的谨慎程度,有机会从他手中偷到配方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那次香水交流会前,周天皓对苏蓝说,肖重云当着我的面承认了偷配方。这件事我就跟你说,你千万别跟外人说过。 他对Emma说,肖学长告诉我,他跟张文山之前就是钱的关系。很简单,给钱就能捞人回来。这件事你别跟外人说,就你知道。 而张文山当天,给了他一个U盘。虽然被杀了措手不及,然而是有备而来,一击致命,只不过时间地点场合没如他所愿。 “蜀锦”的配方确实只有肖重云和周天皓两个人知道,只存在于周天皓的电脑加密文件夹里。然而当他翻阅和修改时,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秘书,正站在他身后,为他调咖啡。 有怀疑方向后事情就变得简单。 这位女秘书被全天候24小时监视,她与张文山的通话,终于被录音笔录了下来。 “后来我问了Emma,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帮张文山做事的?”周天皓对肖重云说,“她说是在一次香水评审会上,被钱半途收买。‘蜀锦’不是她卖给张文山的第一张配方。” “被揭穿的时候,她特别恐惧,扒着窗户要跳下去。” “肖学长,那时我对你说过,你不想见张先生,就不会再见到他。于是我对她说,只要她配合我,为张文山营造你一直在我身边的错觉,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在我身上,我就既往不咎。只是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我的秘书了。” “你的护照,也是通过她,想办法拿回来的。” 肖重云仔细回想,想起自己和小鬼经营“来生”时,见到过周天皓好几次。那几次,他身边跟的都是男秘书,再也没有看到当初那个漂亮的秘书姐姐了。 “蜀锦”年度销量冠军的颁奖典礼,肖重云因为重感冒,缺席了。周天皓代替两个人,做了致辞。 他穿得非常正式,衬衫的扣子打到了最上面一颗,特地在西服外面配了一条单色低调的领带,站在话筒跟前:“我翻过重山,越过急流,以为一路往前,就能获得新生。其实我将心遗忘在身后了,直到现在,才懊悔,痛苦,挣扎。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愿意回头,再看一眼文化走过的道路,闻一闻时间本身的馨香,将那些散落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美好情愫,用香水,谱写成一首动人的诗……” 肖重云坐在电视机前看直播,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不久周天皓打越洋电话来:“你感冒好些没有?看到我的演讲没有?” 肖重云阴沉沉地问:“你从哪里看到那些的?” “在C国走私贩子窝点那里,我不是中弹了嘛,你不是给我做急救嘛!”周天皓理所当然,“从你外套口袋里掉出来的,我装口袋里了。警察搜我留下的衣服,不怎么看得懂中文,怕是什么物证,专门来我病房问我……” 这是肖重云写给周天皓的信,只写了一小段,就撕了下来,团成一团。 “刚才我没来得及说完,让我现在重新说一次——我翻过重山,越过急流,以为一路往前,就能获得新生。其实我将心遗忘在身后了,直到现在,才懊悔,痛苦,挣扎。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祈求上天让我能够回头,再看一眼你的脸,听一听你的声音,试着抓住你伸来的双手。”周天皓在电话那头,轻声道,“肖学长,我跟你说,你一旦抓住,我就不会放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搞个毛的等几天啊,不等了,现在就写!!!! 甜甜甜甜甜甜甜的尾声来了,去睡觉了,晚安!!!! 今天也是三更一万字,是不是对高速灯有了新的认识!请用一个字回答! 对了,小广告:《灰塔笔记》和《幽灵棋手》微瑕本购买地址:完好本已经木有了QAQ 岁梦故思年。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