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青龙图腾》 作者:淮上 文案: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前期凛然正气禁欲刚毅出家人后期身世揭晓还俗末尾登基 攻 & 作风心狠手辣画风比较邪性 受宫廷权谋,江湖争杀,师徒年下 一切历史皆为架空,古风狗血酸爽小白 内容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主角:单超,谢云 作品简评: 初唐武后上位,太子争权,朝野争斗日益趋向白热化。长安慈恩寺门口,年轻僧人当街抽出七星龙渊剑,拦住了大内禁军统领的车马,从此掀开了帝国腥风血雨的序幕。后宫倾轧、江湖仇杀、漠北秘事、青海战场……宏大篇幅归为终章,少帝长安开紫极。当战火在万里江山中熄灭、硝烟于无边苍穹下消散,帝国传承的荣耀重归顶点之后,往昔数十年来所有悲欢离合都化作了长安月夜长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 本文从贞观末年跨越至武皇改元,场景恢弘,用笔精细,基本贴合史实,展现了初唐年间富丽奢靡的宫廷样貌。 ================== 第1章 女儿红 狂风呼啸,黄沙漫天。 少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来了。 严重脱水让他头晕目眩,膝盖、手掌血肉模糊,脚底被炙热的沙砾磨出了大块血泡。前方一望无际的沙丘翻滚着滔滔热浪,更远处地平线上,风暴正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大漠中心席卷而来。 “师父……”少年踉跄向前,发出沙哑的嘶喊。 “等等我,等等我……师父!” 咚的一声闷响,少年再次摔倒在地,剧痛几乎让他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愈刮愈烈,一个人影终于从前方走来,停在了他身前。 “……师父……”少年竭力发出卑微的哀求:“别丢下我,求求你,师父……” 那身影逆着光,看不清面孔,隐约只见削瘦挺拔的身形裹在粗白麻布披风里,半晌终于开口道:“谁是你师父。” ——那声音竟然还很年轻,带着一丝熟悉的,淡漠又漫不经心的随意。 少年绝望摇头,发出幼狼被逼到绝境般痛苦濒死的喘息,最后一次挣扎着向那身影伸出手。 然而下一刻他血迹斑斑的手被一脚踩在地上,剧痛闪电般袭来,少年惨叫失声,紧接着对面那人拔剑出鞘,铿锵一声,剑锋贴着少年的脸重重插进了沙地! “啊!” 少年痛呼戛然而止,旋即只见那人俯下身,光影终于勾勒出一张秀美如女子般,俊俏得无可挑剔的脸。 少年嘶哑道:“师父……” 那人却竖起食指,以一个简单的噤声动作打断了他,随即一寸寸旋转剑刃,直至森寒剑锋上映出少年混着血泪狼狈不堪的面孔。 “晋人言,斗牛星宿常有紫气,乃双剑之意上彻于天,一名太阿,一名龙渊……” 那人拔剑出沙,指向脚下的少年,烈日下只见他嘴角竟勾起一丝嘲弄般的笑意:“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少年眼瞳陡然紧缩,下一刻只见剑锋当空刺来,入骨杀气直至面门,不禁失声惊呼:“啊——” “——啊!” 单超翻身坐起,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绷紧的肌肉才渐渐放松下来。 月光穿过木窗,映出他赤裸精悍的后背和被汗浸透的短发,投在禅房青灰色的地面上。周遭一片静谧,夏末时节一长一短的虫鸣正伴随着淙淙流水从佛堂后院传来;除此之外夜深人静,再无其他声响。 又做了那个梦。 单超喘息着转头一看,果然靠在榻边的龙渊剑正嗡嗡颤动,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挣脱剑鞘。 从两年前单超来到慈恩寺起,他就经常做类似这样的梦。梦中他身处边塞大漠,和一个经常看不清面孔却被他叫做师父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有时习武,有时捕猎,有时在漫天黄沙中牵着骆驼长途跋涉;而其中重复最多次的,是他跪伏在那年轻人脚下,苦苦哀求却无济于事,最终被一剑当头刺来的场景。 年轻人是谁? 单超不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的记忆从两年前满身是血倒在慈恩寺后门口,被智圆法师救助并收为弟子开始。后来智圆法师说,僧人们发现他时,他满身黄沙、血肉模糊,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白鲛皮鞘的宝剑。 ——七星龙渊。 而在那之前的所有往事都化成了破碎的片段,犹如诅咒般出没在每个深夜,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单超长长出了口气,伸手按住龙渊,片刻后长剑凄鸣终于在他宽厚有力的掌中渐渐平息。 此刻窗外月朗星稀、夜色深重,而单超已睡意全无,索性便披上黑布僧袍,信步推门走出了禅房。僻静的小道被花木掩映,一路通向月色中巍峨的佛堂;更远处长安各坊早已关闭,长街上传来打更嘹远的鸣响。 夜空中北斗星正如龙渊剑身上的七星序列,发出淡淡的微茫。 单超闭上眼睛,那光芒在他脑海中渐渐化作黄沙烈日、雪白锋刃,以及那一抹少女般温柔又残忍的笑意。 ——梦中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书侍郎府。 绝色歌姬一曲舞毕,倾伏于地,长长的水袖如层层花瓣缓缓落下,周遭顿时响起掌声:“好!” 虽然已近三更,筵席上却还珍馐美酒觥筹交错,满树绸缎扎成的花鸟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而那盈盈起身的歌姬就如同花园中最娇艳、最柔美的牡丹。 中书侍郎于仲宁含笑起身,示意侍女将自己面前的一盅美酒送给歌姬,然后转向筵席首座,满面笑道:“谢统领——此女小名绿腰,乃是我族人收下的干女儿,虽然从小相貌粗陋,好歹也习过几天舞乐。” 说罢他一顿,只见首席上那年轻人仍旧淡淡笑着,似乎神色并无不悦,心下便松了松:“此女一向仰慕谢统领年少英名,才自告奋勇献技于前。若能稍微入您法眼的话,我今日便作主,令她献上手中这杯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不知您可愿赏她这个脸面呢?” 席上众人抚掌哄笑,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首席上那年轻人似乎也觉得很有趣,悠然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难得。” 他的声音很好听,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竟有种穿透而来、直扣心弦的韵味。 绿腰神色一动,只听他又道:“抬头。” 绿腰缓缓抬头。 她心中本该千头万绪,然而那一瞬间的最直观的感想却是:好俊。 传言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大内禁卫统领谢云,同众人想象的,竟然完全是两个样子。 他一身绣银边锦袍,腰束玉带脚踏白靴,虽懒洋洋斜倚在案后,却仍能看出腰身挺拔、肩宽腿长,行止风度翩翩,与筵席上其他官儿大有不同。 唯一和传言相符的是他脸上果然戴着一张雕刻精美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包括眉眼在内的大半张面容。然而就算这样,那鼻端下一张线条优美、笑意和煦的薄唇,和白皙修长的面颈,也令人不自觉从心底油然升起无限的好感。 绿腰心中微沉。她向来知道自己有多美貌,那美貌对她而言就如同将军背上的弓、大侠手中的剑,无往不利所向披靡,是她达成一切目的的利器。 然而眼下她突然对今晚谋算好、计划好的一切,都不太确定了。 在看到那笑容的瞬间,一股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姑娘果然绝色。” 谢云似乎毫无觉察,还转头对于仲宁赞了一句,后者忙道哪里哪里,能入统领法眼是这丫头的福气。两人来往了数句,谢云又转向绿腰,这次随意一招手道:“——过来。” 短短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暧昧或狎昵,甚至连一点儿对女人的动心都没有。仔细听的话,声调似乎还十分的随便。 绿腰咬了咬唇,端着酒盏起身向前,内心却刹那间翻滚无数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从水榭走上筵席途中要迈三步台阶,第一步时她莲步轻错,原本就薄如蝉翼的轻纱从肩上滑落,露出从脖颈到肩背大片雪白的肌肤;第二步时她金钗摇散,如云乌发披下,显得整个人在灯火中灿然发光;第三步她停在谢云面前,在周遭宾客或赞叹或羡慕的声响中深深俯身,葱绿抹胸织金舞裙,越发衬出玲珑有致一痕雪脯。 她的眼睛看着谢云,妩媚、挑逗而大胆: “奴家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请大人赏光,满饮奴家此杯罢!” 谢云面具后的双眼似乎很感兴趣地盯着她,片刻后那张漂亮的唇角上,笑意微微加深了。 他伸手接过夜光杯——那只手也是颀长、削瘦而白皙的,骨节因为练武的缘故稍微凸出,但不妨碍其形态的优雅好看;同时那手还非常彬彬有礼,从她青葱玉掌中接过酒盏时动作舒缓放松,指尖却没触及她半点肌肤。 那双年轻优美的手,怎么也看不出和“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有任何一点点联系。 “女儿红,”谢云仔细端详那名贵夜光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却没有任何要饮下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堂下于仲宁和绿腰等人微微变了的颜色,突然侧头吩咐身后手下:“拿银针来。” 绿腰神情剧变。 她目光瞥向于仲宁,只见他几不可见地一点头——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图穷匕见。 绿腰心一横,从怀中抽出短匕,厉声喝道:“纳命来!”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话音尚未落地,刀光直刺胸口,锋刃竟闪着淬过剧毒的幽蓝! 那一刻没人能反应过来,连谢云身后的手下都来不及有所动作。千钧一发之际,刀尖已至衣襟,只需前进半分便可轻易刺入体内——然而就在这时一切都凝固了。 谢云三指捏在绿腰如玉的皓腕上,看上去是那么放松,甚至连一丝儿劲都不带。 紧接着,绿腰只觉对方内力如山洪暴发铺天盖地,她脑中一炸,口角鲜血骤喷,整个人当空倒飞出去丈余! 哐当! 绿腰轰然摔倒,生生撞翻了数张小几,杯盘碗筷顿时掀翻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刺客!”“啊啊啊来人,来人!” 满席宾客张惶四起,于仲宁一咬牙,当机立断指着绿腰大喝:“此女竟出手伤人!来人!抓住她!” 早已有所准备的家丁当即从后堂涌出,个个手持木棍,一股脑就向绿腰冲去。这显见是奔着杀人灭口而去的了,然而混乱间没人能察觉或阻止;正当冲在最前的家丁高高举起木棍就要打下去时,另一边首席上,谢云却随便将夜光杯里的毒酒一泼——那动作也是不疾不徐的,随即掀了自己身上的白缎披风,顺手一掷。 披风呼啸作声,越过众人,气劲极度霸道强横,所触者无一不被推得连连退后,前面几个家丁连棍棒都失手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披风当头而下,落在狼狈不堪的绿腰身上,正正好将她摔倒时衣不蔽体的身子一遮。 席间瞬间静寂,只听谢云身后手下拔刀出鞘,怒喝:“来人!” 水榭周围脚步乱响,旋即四面门窗撞开,十数侍卫刀枪森严,转眼就将筵席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筵席上所有人大惊失色,有胆小的甚至脚一软就跪了下去。于仲宁这时已知道大事不好,但他不愧是太子党中坚人物,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安静!稍安勿躁!谢统领无事吧?快快将贵客扶下去歇息,将此女抓起来……” 谢云却含笑打断了他:“于大人莫急。” 他从案后站起身,绕过筵席,众目睽睽之中走下玉阶,停在了绿腰身前。 满场气氛紧绷,唯有各人慌张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只听谢云高高在上问:“你为何要杀我?” 绿腰断断续续咳出一口血,含恨道:“便是要杀你,得有什么理由?我最恨你这等欺凌弱小的无耻之徒——” 谢云淡然道:“胡说。” 那声调中的不屑犹如钢针扎了在她心上。 “你……”绿腰十指痉挛,恨恨地抓挠地面,半晌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奸臣还问为什么?!武后掌权牝鸡司晨,正是有你这等奸臣为虎作伥,在朝野间迫害了多少忠良!我家原本满门忠烈——” 这就差不多清楚了。 谢云举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道:“把她押下去审问同党,小心别让她寻死。封锁于府,不准任何人进出,待我明日禀报皇后再作搜查。” 身后侍卫齐声喝道:“是!” 于仲宁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哆哆嗦嗦瘫倒在地,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岁,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谢云大步出府,门外灯火通明,整座府邸早已被大内铁卫严严实实包围住。几个心腹侍卫守在车边候着,见他出来,其中一个立刻将手中的锦盒递上前:“统领,得手了。” 那锦盒约手掌大小,织金绣银十分精致,边角上烫着一个小小的“刘”字——是大户人家在贵重家私上烙下的印记。谢云打开瞥了一眼,只见里面是朵通体洁白的异花,盒盖刚开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奇香。 侍卫低声道:“便是此花号称能解百毒,存亡续断颇有奇效。刘家将它藏在密室里,我与几个兄弟潜进去……” 谢云抬手令他收声,随即收起锦盒,一言不发地踏上了马车。 此时已逾三更,长安城早已宵禁,连内坊间都没人了。各家各户关门闭窗、万籁俱寂,只有一轮弯月映在青石板街上,反射出苍冷的微光。 马蹄得得穿过街道,谢云在车内双目微闭,也不只是假寐还是一个人默默思索着什么。半晌马车转了个弯,突然他睁开眼睛问:“到哪里了?” 那侍卫马鑫在车外道:“回统领,已过了中正街,前方便是慈恩寺了。” 慈恩寺。 谢云挑起车帘,习惯性向外一瞥。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慈恩寺高大的山门在前方巍峨屹立,夜幕中雕梁画栋红漆木柱,七级台阶一路通向宽阔的大街。台阶下原本正坐着一名黑衣僧人,大概是见有马车过来,便起身向山门内退回去。 就在那一瞬间,两人视线交错。 单超英挺的面孔划过微愕——而谢云垂下目光,挑着车帘的指尖一落。 马车继续吱呀向前,然而这次没走几步便猝然停住了。只听车前脚步躁动,似乎传来微许争执喧哗声,片刻后响起车夫愠怒的呵斥:“什么人!三更半夜为何挡道,还不速速退开?!” 马匹嘶鸣打破了夜幕,外面有人争执数声,紧接着车窗外侍卫的脚步快速走近。马鑫停在马车外,贴在车帘后低声问:“统领,前方有一僧人突然上来负剑拦马,怎么办?” ——他没有听到的是,谢云微微出了口气。 那声音几乎不闻,甫一离口便消散在了深夜长安静寂的长街里。 车外声响渐平,却不是因为事态解决,而是双方进入了更加严峻古怪的僵持,甚至在车内都能感觉到紧绷的气氛——谢云望着烛火跳跃下昏暗的光影,忽听马车前方响起一个吐字清晰、俊朗沉稳的男声:“小僧法名信超,深夜偶遇阁下,恍惚面熟如故人一般。” “相遇即是有缘,不知阁下能否赏光下车一叙?” 这话说得实在、实在太胆大了。几个大内侍卫顿时怒意盈面,马鑫刚要出口将这不知死活的出家人挥退,便只听车内传来谢云悠然的声音:“信超……” 二字一出,周遭侍卫面色肃然,连不远处立在大路中间的单超都心中一凛。 “我朝律令,行路相隐,凡僧道路遇五品以上官员必须需回避,否则重罪。” 谢云望着前方紧闭的车门,语调间似乎带着一丝非常平缓甚至柔和的笑意:“——和尚,你可知我是谁,便敢说与我有缘?” 作者有话要说: 初唐野史,贞观末年至武后上位之间,大半架空请勿纠结。本文师徒年下,成长型攻,目前攻暂时是出家人,之后也许会还俗然后一战成名大杀四方#$%^&*^*%#@!¥%¥…… 第2章 雪莲花 深夜万籁俱寂,唯有这昏暗的长街上剑拔弩张,对峙中气氛一片紧绷。 单超僧衣佛珠身背龙渊,直视面前华丽的马车,沉声道:“出家人眼中世间万般平等,小僧不知阁下几品,但阁下于我实在面善,因此才恳请下车一见。若是为此而入罪的话,那小僧也甘愿领罪无怨……”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又很情切——但就因为太情切了,仔细咂摸的话,倒有点像男人在恳求心仪的女子,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倍感荒唐。 马车内谢云似乎也觉得有点意思,笑着反问了一句:“相见即是有缘?” 单超道:“是。” “良缘孽缘?” “……” 单超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而且还问得这么快,一时倒愣住了。 “若是良缘也罢了,若是孽缘,连累出家人获罪也不太好。”谢云顿了顿,提声道:“我看不如这样——三更半夜不必生事了,若真有缘日后自会再见。马鑫,驾车!” 马鑫等人早不欲纠缠,闻言立刻应声,便要指挥车夫挥鞭驾马。然而就在马车即将前行时,单超在情急之中一步上前,沉声道:“阁下等等——” 他背上的龙渊剑原本就一直隐隐震荡,此时随着他脚步迈出、背肌绷紧,白鲛皮鞘中的压簧受力,竟骤然弹出了剑身! 铿锵! ——龙吟剑响久久不绝,寒光映照中所有人脸色剧变。 出家人半夜拦车也就罢了,还敢在禁卫统管谢云面前拔剑,这是想死还是想死?马鑫等大内侍卫连想都不用想,瞬间就冲上去拔刀出鞘:“——大胆!”“站住!”“什么人竟想动手?!” 单超喝道:“等等!”一手便反到肩后去按住剑柄。 他本意是将龙渊回入剑鞘,但原本精神就高度紧绷的侍卫一看他伸手,哪还来得及看他到底是想干什么?电光火石间马鑫一刀逸出,雪光迅猛仿若闪电,整个人便如大鹏般从天而下:“你给我找死——” 当! 金属撞击亮响,震得众人耳朵发麻! 马鑫一僵,长刀差点脱手而出:“统……领?” 剑意呼啸散去,长街气流静止,只见马鑫和单超之间竟神鬼不知地多了一个身影——谢云。 袍袖衣摆缓缓落下,谢云挡在马鑫身前,面无表情直视单超,一手抬起用护腕硬生生挡住了龙渊剑锋。 而那剑锋之蓬勃凌厉,竟然在完全破除谢云内力之余,还硬生生将玄铁护腕斩裂,碎成数块叮当落地! 马鑫瞳孔紧缩,寒意从周遭数人心中同时升起:这样的神兵利刃,这样的迅猛出手,要是谢云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挡下的话,此刻马鑫最轻的结果也必然是剑折人伤——人伤不要紧,但大内禁卫被一出家人当街断剑,这是何等的耻辱?传出去大家都别要脸了! 马鑫退后半步,嘶哑道:“统领……” 谢云听若未闻,甚至没有回头。 他没看任何人,白银面具后波澜不惊的目光只静静锁在出家人年轻硬挺的面孔上。 而单超眼底惊疑不定,半晌才迟疑着收剑回鞘:“……小僧并非有意,请阁下——” 谢云并未回答,那只挡剑的手径直前伸,搭在了单超的肩膀上。后者黑布僧衣下身材远比他精悍,然而谢云掌中似有一股极其霸道的内力汹涌而来,冷酷、坚决、不容置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单超压得寸寸屈膝,直至硬生生跪倒在地! 扑通。 触地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重若千钧,久久回荡在众人耳际。 谢云缓缓道:“看来你我之间,该是孽缘了。” 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想要上前抓人,然而谢云一摆手便止住了他们:“退下。” 侍卫哪敢说多一个字,彼此短暂视线交流后便小心退至三丈余远。 青砖街道上只见单超直挺挺跪在谢云面前,两人被拉长的身影却在惨白月光下交叠重合,甚是怪异。单超微微喘息,抬头看向谢云居高临下的面孔:“小僧大胆……敢问阁下数年前可曾去过漠北?若真是小僧故旧,可否请……” “世上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者千万,你如何就知道我似你故旧?” 单超欲言又止。 谢云笑了一下。他被冰冷面罩遮挡的面容在夜色中是有些可怕的,但这一笑慢条斯理,月光下淡红色的唇角,竟令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人说入了佛门就得六根清净,和尚,你心心念念惦记着故人,怕是不太净啊。” “……” “你那位故旧,该不会是老情人吧?”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竟能如此自然地口出轻佻,单超也愣了下,随即沉声道:“阁下开玩笑了。确实那位故旧对我而言有重要干系,但绝非你说的那般……一定要问的话,那人该是我的师父才对。” “仅是如此?” “确实如此。” 谢云就像个将困兽逼入绝境的猎人,饶有兴味地绕着单超转了一圈,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而单超则跪在地上目视前方,月光下可见他神情泰然坦荡,完全没有丝毫心虚和闪躲。 “那么,”谢云停下脚步,从身后俯在单超耳边,勾起的唇角几乎贴在了那结实的颈侧:“——你师父,为何又不要你了呢?” 气息温热,语意悱恻,尾音却仿佛带着冰冷的嘲弄和揶揄。 如果不是靠得足够近,不会有人发现僧人精悍挺拔的身体顿时一震。 “开个玩笑,小师傅别在意。”察觉到单超似乎想说什么,谢云微笑着打断了他,起身望向侍卫:“夜里风凉,我们就不要再多盘桓了。车里可有热水?给小师傅倒杯茶。” 手下动作也快,立刻去车里端起黄铜壶,倒上满满一杯热茶小心送了过来。谢云站在单超身后一手接过茶,另一手却袖口微动,滑落出一只雪白的花苞。 手下眼尖,认出是之前从刘家密室中盗出的那朵据说存亡续断能解百毒的奇花,不由心中愕然,也不知道谢云是什么时候把花从锦盒中拿出藏在手里的。 他还在这疑惑着,便只见谢云随意将花丢进热茶中,噗呲一声几乎不闻的轻响,那花转眼就溶解在了水里。 “……!” 手下大惊,却又不敢声张,眼睁睁看见谢云转手将茶递给单超:“小师傅,请。” 单超有些迟疑,但谢云这样身份的朝廷命官,又温言好语的,也只得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谢云问:“味道如何?”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单超不明所以,谨慎道:“有异香。” “知道为何香吗?” 单超皱起了浓密的剑眉。 “因为这壶茶,是我从于侍郎府中出来时,他家专门请金燕楼当红姑娘给我泡的。”谢云笑吟吟问:“——和尚,你觉得这勾栏院里头牌花魁的脂粉香,滋味如何呢?” 这人也真是绝,当着出家人的面接二连三出言轻薄,还态度自然得仿佛本应如此,让人简直分不出他是居高临下无所顾忌,还是真的因为本性就风流放纵,因此肆无忌惮。 单超沉声反驳:“滋味芬芳,余韵悠长,想必是位绝代佳人,这又如何?” 谢云仰头一声长笑。 单超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本来就是他先招惹的人家,又是这么一位深浅难测的主儿,强行起身不定还会如何横生枝节,索性就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只见谢云仰头时脖颈修长的线条在月光下格外明显,明明是个让人完全无法心生好感的人,却莫名有种放荡的吸引力。 “——和尚,”他就带着那么揶揄的笑容问,“你们佛家不是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么?怎么你还对声色佳人这些,这么有说法呢?” 单超锋利的眉梢微微一动。 “你说自己是出家人,一副世间众生平等、你自清心寡欲的模样,却对这红尘中的种种旖旎羁绊念念不忘。你品得出色香,说得出美人,故旧往事执念在心,明明满脑子都挂念着尘世,还说什么佛门二字?” 单超意欲辩解,但话没开口就被谢云毫不留情打断了:“你敢当街拦马逼我下车,所依仗者无非武功技艺、神兵利器,只是在比你更强的我面前并无作用而已——和尚,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来的东西,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除非掌握比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 “而你如果做不到这些的话,除了当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他的余音在深夜清冷的风中渐渐散去,那话里的意思却又像钉子一般,深深刺在了单超心口上:“不,阁下误会了,我……” 谢云却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笑转身离去。 白袍衣袖在月华中悄无声息划出一道弧线,谢云的动作与梦中那一幕奇异般重合,刹那间单超瞳孔紧缩,连想都没想,起身一把按住了他手臂:“等等——” 不远处早已高度紧张的侍卫登时上前:“干什么!”“大胆,放手!” 谢云抬手制止了他们,“嗯?” 单超呼吸微微粗重,却仍紧紧直视着谢云面具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阁下劝告之言我已都听进去了,心内十分感激,只有一个疑问。” “阁下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呢?” 谢云似乎挑起了眉,但隔着面具看不清楚,只见他面上浮起了一丝似乎感觉很有趣的神情。 “探人隐私是不道德的,和尚。”他笑着说,“我年少时受过伤,因面貌可怖才稍作遮掩,不过是怕吓着世人而已。” 紧接着他伸手摘下面具,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扭头对单超一颔首。 纵使单超心性沉稳,那瞬间也下意识将按住他的手一松。 ——只见谢云上半张脸似被火燎过一般,伤疤纵横交错,皮肤凹凸不平,月夜中活像是鬼,乍眼看去都足以让胆小的人惊叫出来! “现在不觉得像你故人了吧?” 单超活生生哽在了那里。 谢云竟也不以为意,调侃般眨了眨眼,继而戴回面具,转身长笑而去。 · 那长安月下轻佻风流的朝廷命官,就仿佛一场荒诞的梦境,第二天清晨单超醒来时,竟有片刻间无法分辨那是真事还是自己的幻觉。 但现实也没给这个年轻僧人仔细琢磨的机会——这一日是中元节,循例当朝太子要下降慈恩寺上香祈福。晨起昨晚早课之后,整座慈恩寺的僧人都在宫中派遣的太监指导下焚香静候,直至午时才听山门大开、礼乐奏起,煊煊赫赫的皇家仪仗出现在了长街尽头。 慈恩寺上下所有僧人埋头叩拜,单超排位较前,平心静气望着脚下一早被清水浸润过三次的金砖,视线余光中只见明黄色马匹仪仗不断经过,突然一匹马蹄在自己面前打了个顿。 紧接着,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那声音快得仿佛错觉,但单超呼吸登时一顿。 仪仗中有人低声提醒:“谢统领。” 马蹄继续前行,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亦无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只有单超立在原地,眼底还残存着微愕,内心却有丝丝难以言喻的滋味蔓延至脑海。 原来那不是梦境。 ……他姓谢。 · 太子上香完毕,冗长礼仪走完,便换上常服去静室听智圆大师讲经。这是太子近年来的新爱好,传说前两年有一晚梦见金龙坠入慈恩寺,醒来有所自感,从此便经常出宫驾幸——慈恩寺也因此而声势大涨,虽不比皇寺,但也成了京城佛门中炙手可热之地。 至于梦里那条龙是确有其事,还是太子自己杜撰的,这倒不重要了。反正自古以来梦龙梦凤、梦日入怀的事多了去,能造出那个势就行,哪个能探究真假? 一众佛门弟子屏声息气在外室静候,忽见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小沙弥急匆匆走出来,见着单超眼前一亮:“信超师兄!正寻你呢。师傅说太子殿下渴了,令你将上次进献的酸果汤再上一碗来,快快!” 单超虽然既无来头亦无来历,还是个半路出家的佛门弟子,却因机缘巧合被智圆大师亲自收为了弟子,在慈恩寺中也不算籍籍无名的小僧人。 大概人都有这样奇妙的心理,对自己施救过的对象总是多一份惦记,因此智圆大师虽然出了名的严苛,对单超倒不算坏,时常还提携提携他。 太子一年总要下降慈恩寺数次,饮食进贡都能循例,也不麻烦。单超去小厨房备上酸果汤,乃是用鲜桃、蜜瓜、猕猴桃和香料等熬制的冰镇饮料,而后用玉碗盛了,亲自端去静室;一进门只见堂上贵人环坐衣香鬓影,为首榻上左侧是眉目清癯的智圆和尚,右侧便是十四岁的当朝太子李弘了。 李弘之下右手边是个身着紫衣面目圆白的中年人,虽不知官阶,仅从座次看应该是太子亲信。而顺位再往下那个人,一身白锦织浅金衣袍,唇角似乎总勾着一丝令人心生好感的笑意,只是白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不是昨晚那谢统领又是谁! 单超呼吸微沉,但面上没有表现分毫,只上前躬身呈上玉碗:“殿下。” 太子到底还小,顺口问:“这位师傅是?本王来了数次,见你倒眼生得很。” 智圆大师接口道:“殿下勿怪——这是贫僧两年前收的徒弟信超,因年少粗笨,不敢随意令他上前冲撞贵客,因此殿下才没见过。” 太子闻言倒留神打量了单超片刻,白净的面孔上眼睛眨了眨,忽而拍案笑道:“这可奇了怪了。大师虽说他粗笨,我却看他长得跟本王有点像呢,众位爱卿看看可是?” 单超进门时谨慎地低着头,也没人注意他长什么样,太子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就投了过来。 单超眉峰微微一跳。 其实单超肤色微深,五官硬挺身材精悍,虽然只身着粗布僧衣,却有种沉默、禁欲而刚毅的气质,周身感觉和太子迥然不同。 但光从眉眼来看的话,那浓密微挑的剑眉和挺拔的鼻梁,倒真有五六分的相似。 “——嗯?殿下不说臣还没注意,确实有些相像。” 太子下手那紫衣中年人奇道:“敢问这位信超师傅可是京城籍贯?家乡祖籍是……” 太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其中微妙之处,还在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然而就在这时堂上突然响起一道冷峻的声音,毫不留情打断了紫衣中年人:“刘阁老。” 紫衣人一顿。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谢云抬手撑着下颔,每个字都清晰冰冷:“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当朝太子千岁之尊,你想说这和尚祖籍何方,才能和皇室中人长得像?” 东台舍人刘旭杰登时僵住,想要驳斥却无言以答,直憋得脸色铁青。 这话实在太锋利了,堂上根本无人胆敢作声,半晌才听太子讪讪开口:“这……谢统领言过了,刘阁老不过是顺着本王的话开个玩笑而已……” 谢云淡淡道:“这种玩笑,郎君最好也少开。” 郎君乃是皇宫近人对当朝太子的称呼——出乎意料的是不仅刘阁老,连太子都十分忌惮这个白衣蒙面的大内禁卫统领,只得小声憋出来一句:“谢卿所言极是,本王知道了。” 这下堂上的气氛简直紧绷得难以言喻,太子神情尴尬,刘旭杰青红交错,其他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单超也没想到事态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端着托盘的手不由略微僵硬,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听智圆大师在上面清了清嗓子:“咳咳……殿下,这酸果汤乃是各色时令水果冰镇而成,放久便不凉了,殿下尝尝吧?” 太子好容易找了个台阶下,立马如获大赦,忙不迭地令侍从将玉碗拿来。倒是智圆接驾好几次有经验了,接过糖水后先不慌呈给太子,而是命人又拿了把调羹,舀出了一勺来递给单超,道:“信超,你先尝尝。” 这个就是令人先试毒的意思了。 皇室规矩,凡呈献的吃食均有人试毒,而试毒者也不是随便谁都行的,很多时候那甚至是一种信任和宠幸的表示。因此这事也没人能提出异议,单超简洁答了声是,接过调羹咽下了那口酸果汤,只觉入口冰凉,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太子静候片刻,见单超表现如常,遂放心端起玉碗喝了两口,笑道:“入口生津清凉回甘,这糖水味道当真不错!” 智圆和蔼道:“能得太子殿下的赞赏,已经是小庙的福气了。” 年仅十四岁的太子虽然心性还不太稳当,但为人倒挺和善的,言笑晏晏地跟智圆寒暄了几句,又将礼仪佛法等问题拿出来询问,智圆也都一一耐心给予了解答。自贞观以来长安佛寺盛行,当今圣人、武后又尊奉佛法,因此名流权贵也都以听禅说道为荣;众人来往谈笑半晌,堂上气氛才稍微活络了点儿,刚才因为谢云出声呵斥而产生的紧张气氛便渐渐地烟消云散了。 太子偶然瞥见单超还肃立在堂下,心内觉得这年青僧人其实是受了无妄之灾,便有些抱歉道:“师傅为何还站着?此间没有外人就不必拘礼了,来人,赐座。” 智圆笑道:“不敢不敢,殿下太仁厚了,贫僧的徒弟……” “不妨,实在是本王一见信超师傅便觉着面善的缘故。”说着太子转向信超,笑眯眯道:“方才因本王的失误,倒带累你不自在。本王其实是——” 单超抬眼望向太子。 太子的声音一顿,神情浮现出微妙的异样。 那变化来得如此快速而又悄无声息,仿佛他整个人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目光涣散投向半空,嘴唇阖动了两下。 单超心中一凛,紧接着只见一行黑血,顺着太子的嘴角缓缓流了下来。 “……殿下!” 在场还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坐在太子身边的智圆都毫无觉察,突然就见单超一个箭步冲上前,仿佛黑色的闪电般,一把就按住了太子的肩! “你干什么!” “大胆和尚,还不快退下?!” 霎时堂上众人耸动,智圆也被唬得立刻起身,然而单超却对所有声音置若罔闻,只熟练地翻开太子眼皮一看——仅仅这瞬息的工夫太子整个人就软了,眼球布满血丝,鼻孔也徐徐流出了黑血。 中毒! 当朝太子,堂堂东宫,竟在喝了他呈上的糖水之后中了毒?! 电光石火间单超心内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从不知道自己心境还能这么冷静、思维还能这么迅速过——紧接着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就像被人教导过也练习过很多次那样,一手扼住太子咽喉,另一手掌紧贴他后心脉,浑厚真气瞬间倾吐而出。 “哇!” 太子没习过武的人,当然承受不住这骇人的压力,当即就喷出了一大口漆黑毒血! 这要换作别人,或动作稍慢一点,太子此刻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毒血喷出后太子的神智似乎恢复了点,仓促间也知道喘气了。单超正要再接再厉清出余毒,突然身侧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只冰冷修长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结实的手腕。 “放开。” 单超愕然转头,只见谢云面无表情,银面具下淡红色的唇角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你想干什么?”单超的手被一寸寸强行掰开,尽管他肌肉紧绷青筋突起,却无法抗衡谢云高高在上又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到底……” “太子中毒了。”谢云看也不看他,只居高临下盯着太子,话却是对身后众人说的:“围住慈恩寺,封锁佛堂,派人飞马速宣御医,立刻!” ——然而御医就算长了翅膀,此刻也绝没有任何赶到的可能。 这一点不仅单超知道,谢云知道,太子想必也是知道的。就在堂上一片震惊喧杂的时刻,太子艰难喘息着,仰视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谢云,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喉管中淋漓的鲜血:“……母后她……果然忍不住了吗?……” 单超瞳孔紧缩。 谢云却毫无反应,那张轮廓深邃秀美的侧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感情都没有。 他就这么一手死死按着单超,另一手从发间拔下了银笄。由丝带绑成一束的长发倾泻而落,但他并没理会,直接将银笄插进了桌上残存的酸果汤里。 片刻功夫不要,银笄一片漆黑。 “……投……投毒……” 阁老刘旭杰倒抽一口凉气,似乎难以置信,紧接着转头对侍卫失声怒吼:“还愣着干什么?所有僧人一概拿下!着人火速去我府中密室取家传雪莲花,快!” “——此花能解百毒,必能救活太子!” 第3章 黄金箭 侍卫早有准备,片刻间便手持兵刃将慈恩寺团团围住,又冲进每一间房内开始大肆搜查。 佛堂内外的僧人也被全部押下,连智圆大师都被按着去了门外。刘旭杰手下有人上来抓单超,此时太子已根本说不出话来了,谢云便从善如流将手一松。 单超却转身一把按住了要上来带走自己的侍卫:“住手!太子撑不到雪莲送来的时候,我有办法拖延时间!” 侍卫步伐一顿,刘旭杰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谢云道:“押他下去。” “你——” “同一碗糖水,你喝了没事,太子喝了却中毒,焉知不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拉他下去,将太子送入内室等待御医。” 谢云的命令明显比刘旭杰有力,侍卫又要上前,却听单超厉声道:“那是因为在下身负武功可以抵御毒性!太子殿下情况危急,我刚才已用内力逼出大半毒血,但如果不再继续的话,余毒随血脉进入五脏六腑,就是神仙来都没用了!” 刘旭杰快步上前一看,只见太子面如金纸、嘴唇乌黑,毒性明显比自己想象得强了不知道多少倍,顿时有点发懵。 谢云冷淡道:“谁能担保你用内力真的只是为了帮太子祛毒?” 这话其实一针见血,但单超压根没搭理他:“若是太子真在各位眼前出什么意外,所有人都难逃干系,各位大人谁想承担这个后果?” 他沉着有力的目光环视周围一圈,凡触及者毫无例外躲闪了开去。 单超冷冷道:“——我会在御医赶来前为太子清除毒血,若太子有任何三长两短,在下愿意当场陪葬!” 谁也没想到在场那么多高官权贵竟能被一个出家人镇得哑口无言。堂上静默数息后,刘旭杰终于下定决心,唉地一跺脚:“还不快去!谢统领,此刻事关生死,就麻烦你从旁看着了!” 谢云没有回答,只瞥了单超一眼。 这个时候谢云再阻止就太可疑了,所以他只能一言不发——单超也清楚,心内瞬间掠过一丝厌恶。 朝堂倾轧宫廷暗斗都是不可避免的,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当着自己的面垂死挣扎,不仅无动于衷,还阻挠别人伸手施救,这要多狠多硬的心肠才能办到? 不过此刻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单超快步来到太子身前,简洁道:“殿下,得罪了。”说罢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太子虽然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恍惚中却像知道单超能救他一般,嘴唇竭力阖动了几下,眼底流露出恳求般的光。 也不知道是真因为相貌相似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在这样的目光下,单超心中竟突然涌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他略带自嘲地将这感觉驱散了,再次驱动内力催逼,太子心脉巨颤,哇地又喷出数口黑血。 毒血的颜色渐渐由深转淡,到最终出来的几乎是鲜红色的,太子剧烈狂咳了一声,虚弱道:“水……” “殿下!”“殿下转危为安了!”“快快,快让人送水!” 堂下顿时一片欢腾,不知多少官儿同时出了口大气,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刘旭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太子的手,哽咽道:“郎君……” 他转向单超,似乎正要开口致谢,突然大门被咣当撞开,有个首领太监踉踉跄跄冲进来:“阁老!不好,御林军从智圆大师座下弟子信超房中搜出了东西,请看!” 话音落地四座皆惊,单超面色剧变。 刘旭杰失声道:“什么?!” 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高高举起一只托盘。这下周围拼命伸长脖子的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托盘上有两件东西,一是黄纸包着的一小撮朱红色粉末,另一件赫然是玉枕。 金镶玉嵌,织造精美,朱红丝线钩织的九凤栩栩如生,没有一个人认不出来那是典型的内宫造物。 皇室之中母仪天下,能用凤凰者谁,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众人脸色一时都变得非常难看——先皇时,高阳公主私通辩机和尚,就是因为窃贼从辩机处盗出了公主的玉枕,才令奸情大白于天下的。此后贵族女子私通高僧众多,更有奉养和尚道士为面首的,一时甚至蔚然成风。 而当朝武后因为想要临朝听政的缘故,对阻碍她掌权的太子不喜已久,在朝野上下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武后真跟这个面貌英俊的信超和尚有什么暧昧,而毒杀太子案又跟皇后有所联系的话…… 刻骨的森寒瞬间从所有人脊椎上窜起。 满堂鸦雀无声,刘旭杰几乎是扑到了太监面前,颤抖着手指捻起一撮朱红粉末。 “……砒霜,”他嘶哑道,“砒霜!” “大胆妖僧!”刘旭杰蓦然转身,怒吼:“来人啊!把这淫秽后宫、谋害太子的妖僧给我拖下去!” 侍卫早傻了,听到这怒吼才如梦初醒。 单超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紧接着咬牙抓着桌沿稳住心神,喝道:“证据何在?在下并没有那些东西,这不是从我房里搜出来的!” “同一碗酸果汤,你喝了没事太子喝了中毒,还要什么证据?!”刘旭杰暴怒呵斥侍卫:“还不快去!” 侍卫慌忙上前,单超再次退后半步,差点踩着了身后奄奄一息的太子。 砒霜根本不是他的,玉枕也子虚乌有,单超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在无声无息中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那么——他锋利的眼神微微眯起,脑子却动得飞快:从智圆大师令他端上酸果汤到搜出玉枕和砒霜,一切阴谋到底是针对他本人,还是随机针对今天任何一个为太子端上吃食的僧人? 如果是针对他,那阴谋者所求为何? 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太子中毒了,偏偏他没有?! 此刻时机紧迫,已不容许他再多想。眼见几个侍卫快步上前,单超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束手就擒,而是——硬搏。 他自己也不知道刹那间从灵魂中爆发出的凶悍从何而来,似乎困兽犹斗的本能从很久以前就深植在骨髓里,只是被两年来晨钟暮鼓的佛门生涯暂时掩盖住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会从全身每一寸血脉中呼啸着复苏。 单超的手离开了桌沿。没有人发现那一刻他整只手掌突然闪过淡淡的黑光,既而向前抬起—— 谢云道:“住手。” 单超目光一凛。 谢云却看都没看他,只起身走向众人,所向之处所有侍卫都谨慎地顿住了脚步。 谢云的步伐没有减慢,目光也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半分。他对刘旭杰痛心疾首的目光视若无物,径直在高居托盘的太监面前停下了脚步,问:“谁说皇后秽乱后宫?” 他的声音那么平淡,却偏偏让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人证物证俱在,辩机之事未远,你还想辩解什么?” 刘旭杰颤声道:“虽然满京城人人都知道你谢统领是皇后的人,但铁证面前还是别狡辩了罢!” 他话里意思若有所指,谢云有点古怪地一笑:“刘阁老,你又乱说话了……我怎么听着你这意思,倒像是我也侍奉皇后秽乱后宫了似的。” 刘旭杰一哽,继而大怒想要呵斥,但谢云却没给他机会:“你刚才说人证物证俱全,人证为何?” “妖僧就在此地!” 谢云懒洋洋问:“和尚,你认吗?” 单超站在太子身侧,冷冷道:“不认。” 刘旭杰张口欲言,谢云问:“物证呢?” “皇后玉枕不就在你眼前?!” 谢云也不反驳,只点点头,从托盘中拿起玉枕递到刘旭杰面前道:“你好好看看。” 刘旭杰疑道:“什么?” “但凡内造之物皆有皇家印记,否则便是伪造无疑。但你看这玉枕上,印记在哪里?” 刘旭杰没反应过来,伸手就指着玉枕下方一角上的漆金徽记,奇道:“不就在……” 话音未落,谢云修长的手指搭在那印记上,轻轻一抹。 刘旭杰脸色瞬间剧变。只见谢云手指移开后,黄金上的凹凸花纹竟然被内力硬生生抚平了! 谢云微笑着问:“在哪里呢,刘阁老?” 刘旭杰骤然怒视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几番张口又被硬生生哽住了。 然而他不愧是阁老,片刻后竟然强自恢复了镇定,再开口时声音虽然嘶哑尖锐,却还算是冷静:“谢统领武功已臻化境,刘某今天见识了……不过还有从禅房中搜出的砒霜,你又打算怎么说,刘某诬陷那僧人不成?” “不敢,刘阁老说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就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谢云顿了顿,淡淡道:“只是光搜慈恩寺未免不公平,要知道太子一路上都和刘阁老同进同出、形影不离,若仅论下毒的话,有机会接触太子饮食的可不仅仅是这佛寺里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云将玉枕轻轻丢回托盘,动作平和轻缓,甚至还有些不疾不徐的意思。 “刘阁老,”他说,“今天这场投毒太子、嫁祸皇后的闹剧,也该适可而止了。” 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同时漏跳了半拍。 刘旭杰的脸色也僵硬了刹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登时连珠炮般质问:“谢统领的意思是什么?难道太子中毒不是因为喝了这碗酸果汤,难道从佛寺中搜出砒霜还是我自导自演的不成?连你自己刚才都验过,那银针一探入酸果汤,即刻就变得漆黑……” “有毒的不是酸果汤。”谢云打断道,在众人瞪目结舌的视线中一勾唇角:“要不是你画蛇添足,还想嫁祸皇后,这出戏就差点连我都被蒙骗过去了。” 不待刘旭杰反应,他转向单超随意问:“喂,和尚,你们这酸果汤是怎么做的?” 单超心内亦微微惊疑,但闻言立刻道:“是鲜桃、蜜瓜和猕猴桃等,配上糖渍青梅和各色香料,用冰镇过十二个时辰之后——” 谢云叹了口气,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蓦然转身走向首座,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见他径直来到太子面前,端起桌上的玉碗,在四面八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仰头将所有剩余糖水一饮而尽! 单超离得最近,霎时便冲上前厉声道:“你疯了?!住手!” 咣当一声脆响,谢云顺手将玉碗摔得粉碎,扭头对单超一笑。 那一笑唇角温柔、缠绵悱恻,在这杀机四伏的佛堂上,竟然有种透着邪性的,令人心驰神荡的吸引力。 “愚蠢。”他就这么笑着道,“——糖水根本无毒。” · 玉碗碎片迸溅一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谢云一手不引人注意地在桌面上撑了下,随即转身越过单超,向满脸表情如同见鬼的刘旭杰走去。 不知为何擦肩而过的时候单超觉得他面色有些异样,虽然那一贯风流轻佻、让人见之不由心生厌恶的态度丝毫没变,但嘴唇却有略微发青——单超有些疑心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紧接着就只见谢云走到堂中,动作和声音都是稳定甚至是平静的:“同一碗糖水,和尚喝了没事而太子偏偏中毒,是因为酸果汤根本就无毒的缘故。” “太子中毒为真,玉枕和砒霜却系伪造。令太子中毒的,实则另有其人。” 刘旭杰看着谢云的目光就仿佛看见一具死尸对自己当头走来,面色忽青忽白惊疑不定,半晌才颤抖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你难道想说对太子下毒的是我?!” 谢云嗤笑,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啪、啪、啪,掌音刚落,佛堂大门外一个玄色衣袍身材利落的年轻人快步走进,对谢云低头拱了拱手:“报统领,方才禁卫军搜检了刘阁老的行囊,发现宫中秘制鹤顶红一壶,已被清水稀释数倍,喂狗后抽搐半刻才气绝身亡。属下等已将随身太监侍从等押下待问,请统领定夺。” 刘旭杰勃然作色:“大胆,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搜检老夫?!” “喂狗半刻才死,难怪太子喝了半天才毒发……”谢云顿了顿,若笑非笑转向刘旭杰:“阁老好毒的手段,现在又打算作何解释呢?”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跌宕起伏的发展已经让所有人瞪目结舌,满佛堂中鸦雀无声。 就在那紧绷的死寂中,突然只听太子断断续续的哀求声响起:“谢……谢卿,阁老……乃本王深信之人……” ——太子到底年纪幼小,城府还没深到那个地步,此刻已经沉不住气了。 然而谢云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只微微侧过脸:“正因为阁老深得殿下信任所以才更方便下手作案。殿下已经中毒了,还是先休息吧,此事但听谢某处置即可。” “你……!” 太子登时气急,气血瞬间翻腾上涌。幸亏站在他身边的单超眼疾手快,转身啪啪便点了他心口几处大穴:“殿下怎么样?” 太子大口喘息着,一把按住单超的手,那眼底满满的惊惶无从掩饰:“信……信超师傅,快想办法救救阁老,阁老是为了我……” 他的声音极其微小,但单超和他紧挨在一起,还是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朵。 ——阁老是为了我。 单超心念电转,突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太子中毒,却是从其心腹刘旭杰行囊中搜出了毒酒;为何搜出毒酒后太子还对刘旭杰百般袒护,不惜当众哀求谢云不要再查…… 这是一场苦肉计。 而导演这场大戏的刘旭杰等人,先嫁祸慈恩寺再“搜出”砒霜和玉枕,目标所指的,原是大明宫中母仪天下的武皇后! ——难怪太子这边中毒,那边刘旭杰就立刻宣布自己有能解百毒的雪莲花,因为本来就没人真想杀死太子! 宫廷倾轧,人心幽微,恐怖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单超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一瞥,望见地上粉碎的玉碗和最后几滴已经干涸的糖水痕迹,心头骤然升起另一团疑云:既然本身就是作戏,刘旭杰喂给太子的鹤顶红也是提前喝的,那为何银针探入酸果汤又一片漆黑?糖水是自己亲手准备,照理说不该有任何下毒的机会才对。 最关键的是,如果单纯只是苦肉计,为何太子毒发竟然那么猛烈,如果不是自己出手救人的话,现在就真的无法活命了? 单超脑海中一团乱麻,面上却极其沉稳,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太子的肩,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时只听堂中刘旭杰似乎也想到了这两点,对谢云冷笑了一声:“谢统领说鹤顶红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就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这话是刚才谢云用来驳他的,现在他原样抄来驳谢云,倒有点无赖的意思。 “但有一点老夫想请教谢统领:就算老夫的行囊中真有鹤顶红,也未必就是令太子中毒的元凶。倒是刚才慈恩寺献上的酸果汤里,你谢统领亲手验出了砒霜,这又如何解释?!” 这一点也是单超想知道的。 他蓦然看向谢云,却见谢云似乎站久有点累了,抱着臂退去半步,将后腰轻轻抵在了长桌边缘。 “这正是刘阁老聪明之处。阁老熟读医书典籍,大概认为谢某胸无点墨,五大三粗……” 胸无点墨暂且不说,五大三粗这词配合谢统领俊俏风流的挺拔身材,倒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幽默感。 “然而并不是这样。”谢云顿了顿,戏谑道:“鲜桃、蜜瓜、猕猴桃,制作酸果汤的材料就是阁老此计的关键;不论汤水有毒没毒,银针探入都是会变黑的。” 刘旭杰的眼神终于真正变了。 谢云转向自己手下的大内禁卫:“拿几根银针,再去小厨房看还有没有猕猴桃剩下,全部提出来。” 禁卫应声而下,片刻后捧着一个大托盘回到佛堂上:只见托盘左侧是几只饱满圆润的猕猴桃,中间一叠白绸上插着几根银针。 谢云细长的手指捻起一根针,悠然道:“隰有苌楚,猗傩其枝;猕猴桃微酸无毒,永兴军南山甚多,食之可解实热……只有一点不好。” “这一点就是:猕猴桃纵使无毒,探之亦能令银针变黑,只是世人多不知道而已。” 谢云在刘旭杰愤恨的目光中将银针轻轻刺入一只猕猴桃,大堂上鸦雀无声,片刻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银针赫然一片全黑! 瞬间四下哗然! 刘旭杰喘着粗气:“谢云,你——你这个——!” 谢云将银针一根根刺入猕猴桃,那动作简直可称是风度翩翩的。 “世上无毒却又能令银器变黑的不止猕猴桃,熟鸡蛋亦可,只是寺院中难以寻到而已。如果刘阁老不信的话,他日等下了诏狱,谢某自会带上几个熟鸡蛋去探监,顺便给你展示一下。” 要不是谢云大内第一高手的名头太响,此刻刘旭杰就已经扑上去生啖其肉了——相对于太子刚中毒时刘阁老刚才浮夸的愤怒震惊,现在他的愤恨倒是真实了许多。 “姓谢的,你敢设计老夫,你……如果真是老夫想要毒害太子,为什么我要献出能解百毒的传家宝?你根本就是污蔑,你!” “雪莲花吗?”谢云淡淡道,“花呢?” 刘旭杰猛一回头,只见佛堂大门外又一大内禁卫飞奔而至,扑通跪地大声道:“统领!刘府遣人来报,刘阁老索要的雪莲花已不见踪影,整整翻找了半个时辰都见不着!现在怎么办?!” 刘旭杰当场就愣住了,唯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单超骤然喝道:“太子!” 只见首座上原本苟延残喘的太子,乍一听到雪莲花没了的噩耗,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突然崩断,当时就气血逆行余毒发作,一头栽了下去! 众人齐齐骇然,单超一把扶住太子,出手如电点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但那毒性真的是太猛烈了,太子只流泪喘息道:“为……为什么……”紧接着鼻腔、耳朵、嘴角同时流出黑血,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为何,单超托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心中竟猝然涌现出剧痛,就仿佛眼睁睁看着骨肉亲人在自己身边逝去一般。他也不知道这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和悲伤是从何而来的,仓促间瞥见谢云,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谢统领,殿下快不行了!拜托你帮忙——” 谢云却只站在那里,被白银面具遮住大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表情。 “刘旭杰毒害太子,嫁祸皇后,挑拨宫闱骨肉相争,实为天理人伦所不容……” 他缓缓停顿了下,正面迎着单超的目光,年轻优美的声音一丝感情都没有:“来人,将太子扶进内室休息,刘旭杰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我回宫禀明皇后,定将投毒案幕后动机主使一一查清,大白于天下!” 单超的心刹那间如坠冰窟。 他知道作案动机和幕后主使指的是什么,谢云也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眼前这个十几岁孩子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人谋划的、角力的,连环设计步步为营的,都是远在皇城大明宫内更煊赫堂皇、更炙手可热的,权力。 在场只有一个人是真的想让太子死。 ——谢云。 然而最可怕的是只有他没动手。只有他清清白白丝毫无涉,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地坐看着所有人,如跳梁小丑般,一步步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谢统领……”单超粗重喘息着,嘶哑道:“太子他……不行了,你能否……你……” 谢云骤然道:“还不快去——!” 那一声厉喝震人心肺,门外把守的大内禁卫登时不再迟疑,手持兵刃冲进佛堂,在刘旭杰的怒骂声中一拥而上押住了他! “姓谢的!姓谢的你天打雷劈!”刘旭杰疯狂吼道:“你肯定提前发现了却不说破,将计就计对太子下猛毒,昨晚潜入我府中偷走雪莲花的也必定是你手下!——你明明能灌入真气救活太子,却眼睁睁见死不救——” 谢云冷冷道:“把他拖走。” 刘旭杰拼命挣扎,连发冠都掉了,然而如狼似虎的大内禁卫哪还有半分犹豫,直接押了他就往外拖。 谢云转过身,随便点了两个小太监让他们去搀扶太子。就在这闹哄哄的时候,他心腹手下马鑫突然从佛堂外一个箭步冲进来,穿过人群径直奔到谢云身边,连个礼都来不及行,便仓促低声道:“统领,御医来了——” 单超登时瞳孔微张,却只见谢云顿了顿:“为何这么快?”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马鑫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稳:“宇文将军刚好在朝,听闻太子中毒,当即亲自带御医向慈恩寺飞马而来……大内禁卫拦不住,眼下已经到寺庙前了。” 谢云神情微微一凝。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马蹄耸动、侍卫喧哗,紧接着声响急速迫近;将至佛堂门前时,一道利箭蓦然穿越人群飞掠而来,贴着谢云的耳际擦了过去! 嗖—— 身后不远处的单超回头、抬手,啪!一声亮响,死死握住了火烫的黄金箭身! 谢云耳畔的鬓发被风扬起,继而缓缓落下。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着细铠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身材魁梧,手里挟着胡子花白的御医院判,从高高的门槛外一步踏了进来—— “所有人原地站住,不准动。” 他语调也是平平的,但浑厚中气传遍整座佛堂,恍若炸在众人的耳畔一般:“——圣上口谕在此,一切人等回宫另行定罪。御医携灵芝带到,即刻医治太子,不可有误,钦此!” 很多人腿一软就扑通跪下了,佛堂内狼藉一片,只有谢云仍旧抱臂靠在桌沿。 骁骑将军宇文虎如电般的视线向周围一扫,两人目光撞上,谢云微微眯起眼睛。 “谢统领,”宇文虎冷冷道。 白衣银面的大内禁卫统领蓦然勾起了唇角。 他上一刻还冷如冰霜的面孔似乎突然换了个人,淡红色薄唇的弧度堪称艳若桃李——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虚伪笑容之下的,其实是冰冷到了极致的反感。 宇文虎还以为他会象征性打个招呼,然而谢云就这么笑着转过了身,竟然连个声都没出。 宇文虎浓眉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视线就向首座上的太子望去。 这么一望他才注意到守在太子身侧徒手握住了他黄金箭的单超,目光瞬间有点难以置信:驰骋沙场多年,能徒手接住他利箭的高手真没见几个,眼前这出家人的年纪竟然还如此之轻! 紧接着他脸上浮出一丝欣赏,主动上前拱了拱手:“在下骁骑大将军宇文,敢问这位大师尊名法号是……” 宇文虎行军打仗久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身正气,和总带着点邪性的谢统领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再加之刚才飞马带到御医和灵芝救治太子,单超不由格外高看他一眼,便也一拱手沉声道:“不敢,将军过誉了。小子是慈恩寺僧人信超,方才因为殿下中毒之事……” “太子喝了慈恩寺进献的酸果汤毒发,这和尚就是呈汤的人。”谢云凉凉道,“——马鑫,这儿没我们的事了。你即刻着人封锁慈恩寺,我要带信超等僧人进宫禀报皇后,走吧。” 宇文虎骤然回头:“谢统领,我有圣上口谕接管此处,你……” “我有皇家禁卫令牌,可随时进宫面圣,京师之内便宜行事。” 谢云肯定是拿这个皇家挡箭牌横行霸道久了,宇文虎当即就是一堵。 “走吧,信超和尚。”谢云没再搭理宇文虎,冷冰冰的目光转向单超,刚才那秀美艳丽勾人心魄的笑容倒是一丝都没有了:“怎么,还等着我亲自动手请你吗?” 一盏茶工夫后,谢云在手下簇拥中大步走出了被重兵层层包围的慈恩寺,门口一辆朱红色装饰华丽的马车早已等在了宽阔的中正大街上。 单超被两个禁卫按着,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这个英俊僧人的面孔冷冷扳着,牙关之紧甚至连面部轮廓都突出了极其硬挺的线条。 谢云似乎要赶什么急事般,对所一路上所有官兵的致礼都没理会,径直匆匆走到了马车前。 “统领,这和尚怎么办?”马鑫快步赶上前低声问:“是带去内宫秘监待审,还是送回府上羁押,或者我们干脆就……” 谢云停住了脚步。 他冷峻的面容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思索什么,又仿佛头脑放空,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马鑫有些心惊,连单超都瞥了过来。目光中只见谢云胸膛微微起伏,继而猛地一抬手—— 从这个角度他正冲着单超,仓促间单超也没闪躲,下意识反手扶住了他冰凉纤细的手腕。 紧接着,谢云痛苦地忍了下却没忍住,一口猩红带黑的毒血终于猝然咳了出来! 单超愕然僵住,马鑫失声道:“统领——” 谢云整个人无声无息软倒下去,单超兜手一扶,只觉满手湿冷,才意识到谢云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第4章 白绡衣 三日后,谢府。 单超从打坐中睁开眼睛,望向雪白的牢房墙壁。 自从三天前谢云在慈恩寺门口昏迷过去后,他就被大内禁卫点了全身上下八处重穴,强行“请”到谢府拘禁至今,内外音讯完全隔断,每天唯一能见到的就是来送饭的小丫头。 除此之外既没人来探他,也没人来审他,似乎所有人都突然之间把他遗忘了,谢云更是连面都没露。 单超一度猜测谢云中毒后性命垂危,所以现在才会出现这暴风雨之前短暂的平静局面;但他向送饭小丫头打听的时候,却发现那丫头一问三不知,原是个哑巴。 唯一能观察到的就是——谢府豪奢,确实罕见。 且不说他被半押半“请”进府时一路上看到的垂花拱门穿山游廊,就说这座关押他的地下暗室,都是宽敞整洁、被褥干净,甚至石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红色毛毯。除了原本应是大门的位置被一道木栅栏紧紧锁住了之外,这间牢房甚至比他在慈恩寺住的僧房都好些。 至于饮食也没人刻意虐待,顿顿皆有三菜一汤,只是没有避讳荤腥罢了。单超虽然现在是僧人,本能却不抵触吃肉,且为积攒体力挣脱穴道而计,这三天来一直不言不语,给什么吃什么。 他第一天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有人不时来门口监视,但单超似乎身处任何环境都非常冷静。这个黑衣僧人每天除了饮食、睡觉便是打坐,在外人看来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甚至一连几个时辰都不会移动丝毫。 看守也知道他周身八处重穴被封,根本无法提气动武,因此也就松懈了。 第二天第三天牢房外都没人巡视,除了小丫头准点来送饭之外,地下室周围静悄悄的,半点声息不闻。 第三天傍晚,门口传来钥匙打开铁索的声响,单超睁开了眼睛。 小丫头提着食盒走进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这个年轻精悍的僧人像往常一样沉默打坐,便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背对着单超放下了食盒。 就在这一刻,单超骤然起身——谁都没想到他何时已将穴道挣开大半,只见他悄无声息身形如电,第一步下榻,第二步踩地,鬼魅般来到小丫头身后,一掌便切到了她后颈上! 小丫头杏眼圆睁,连声都没出便软软晕倒在地。 单超快速检查了下,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了,遂放心将她抱到床上盖好毯子,伪装成自己在睡觉的模样。 木栅栏上铁锁已被打开,单超走出牢房一看,只见外面长达数丈深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尽头有一把木梯直通楼上,可见看守和送饭丫头平时就是从这里进出的。单超登上木梯顶端,头顶是一扇活动暗门,刚打开缝隙便只见一线烛光透了进来。 逃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 单超僵在木梯上,刹那间几乎有点进退两难,正迟疑要不要推门而出,倏而听见外面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谢统领不愧是暗门死士出身,寻常百毒不侵。太子至今在东宫性命垂危,而你竟然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宇文虎! 短短瞬间单超心念电转:为什么外面竟然是谢云和宇文虎在会面,难道地下室直通谢府书房? 再者什么是暗门死士,宇文虎上谢府拜访,究竟是想说什么? 单超轻轻将暗门虚掩,即让缝隙不会轻易被人发觉,又确保外面的声响能传进地道。果然片刻后只听谢云开了口,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谢某只是偶感风寒罢了,宇文将军有话直说,不要浪费时间……若是来探病的话,你在我这交情远不到那个程度,现在就可以走了。” ——这拒绝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冰冷来形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宇文虎竟然没有动怒,甚至连半点不忿的意思都没有:“谢统领不必误解我,若是光为探病的话,在下的确看一眼就会转身走了,不会厚脸皮在此纠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 “今日登门拜访,乃是皇后指使谢统领你下在慈恩寺酸果汤中的剧毒,被验出来了的缘故。” 地道内,单超扶着暗门的手一紧,手背登时青筋暴突! 只见外面烛光摇曳,静了片刻,谢云懒洋洋道:“你这话我更听不懂了。太子中毒乃是被刘旭杰喂了鹤顶红的缘故,这点人证物证俱在,跟酸果汤有什么关系?” 富丽堂皇的谢府书房里,宇文虎负手站在中堂,目光炯炯逼视着谢云——后者侧坐在华贵的金丝楠木书案后,白银面具、宽衣广袖,未戴冠束的头发从颈侧垂落胸前。 从宇文虎的角度,只能看见被头发挡住了大半的,柔和的下颔。 “酸果汤原本确实应该无毒,刘旭杰等东宫党人利用猕猴桃的特性策划了投毒案,本来的目标是为了嫁祸武后;而原计划中令太子中毒的,应该是已经被清水稀释了很多倍的鹤顶红,在太子驾临慈恩寺之前就已经服下了。” 宇文虎挪开盯着谢云的目光,转而望向书案上跳跃的烛火,说:“如果此计顺利的话,太子饮用酸果汤后毒发,银针测出汤水有毒,刘旭杰用雪莲花救活太子,再从僧人房中搜出皇后之物……圣上原本就隐有废后之意,再加上这起天衣无缝的嫁祸投毒案,便可彻底将皇后党人掀翻下马,从此不可翻身。” “然而,刘旭杰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 “投毒案在实施之前就已走漏了风声,皇后和你于是将计就计,在酸果汤中下了猛毒,打算假戏真做,置太子于死地。” 谢云一哂,随手将茶杯咚地放回桌案:“胡说八道。证据呢?” 宇文虎道:“证据便是你虽然摔碎了玉碗,佛堂金砖上酸果汤干涸的痕迹却还在。你匆匆离开后,我让人牵狗来舔了痕迹和碎片,片刻狗即毒发暴死……” “但那和尚没事,我也安然无恙,这又怎么解释?” 宇文虎上前一步,反问:“僧人如何我不知道,你真的安然无恙?” 谢云瞬间抬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宇文虎箭步而上,闪电般已至近前,谢云抬手格挡,动作却慢了一瞬。 电光石火间两人交手数招,谢云气力不继,整个人被宇文虎抓着衣襟硬生生拎起,随即—— 呯! 撞击又重又响,谢云整个人被按在了墙壁上! 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数寸,宇文虎似乎也没想到竟这么轻易,一手按着谢云衣袍前襟,刹那间就愣了。 谢云面具之后的面孔毫无表情,顺手抓起身侧桌案上一壶冷茶,兜头往宇文虎脸上一泼! 整个动作是连贯发生的,宇文虎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脸冷水,整个人一哆嗦,条件反射放了手,紧接着被谢云一脚踹出了半丈远。 宇文虎踉跄退后站定,喘息数下,缓缓起身道:“谢云,你……” 谢云整整衣襟,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动作和声音都是波澜不惊的:“如何?” “……你真气损耗,内力虚空,明显已经毒入丹田,你现在——” “就算是吧。”谢云不耐烦道,“就算酸果汤中有毒那也是慈恩寺僧人下的,关我什么事?有本事御前奏对去,把整座慈恩寺僧人杀了为太子赔命,谁拦着你了!” 他径直走到桌案后,袍袖一拂将所有杯盘纸笔扫落在地。只听哗啦几声脆响,碎片甚至溅了宇文虎半边衣裾。 这模样让宇文虎有点无计可施,骁骑大将军咬紧牙关,半晌才稳定心神:“在下也是没有办法,谢统领!” 他吸了口气:“如今太子在东宫性命垂危,朝野内外风雨飘摇,武皇后又趁机提出等中秋节过后要随驾去泰山,以一介妇人身份进行亚献,和当今陛下同封‘二圣’……牝鸡司晨,旷古难闻!若太子真的在这个骨节眼上出什么意外,我只能把所有一切和盘托出,届时皇后、太子两败俱伤,连你也……” 谢云冷冷道:“你去啊。” 地道中,单超心内微微诧异。 不是因为谢云不敌宇文虎,谢云毕竟余毒未清,内力虚弱也是有的,一时输赢不算胜败——而是因为宇文虎那“连你也”三个字竟声调不同,乍看只是低沉,仔细一听,却格外有……有情意。 那也许只是错觉。 但不知为何,单超本能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敌意。 他来不及分辨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本能,紧接着又觉得谢云不对劲。虽然他只见过谢云两面,但此人行事风格游刃有余且带着很重的邪性,怎么也不像是带着赌气跟对手说“你去啊”的人——简直就跟落入下风无计可施,只能耍无赖似的了。 “我并不想……并不想这么做。”书房中宇文虎道,声音似乎有些嘶哑:“这么多年来我做的,都是尽力维持朝局的稳定,像我们这样的前朝遗贵,只有在武后和太子双方均衡的角力中才能求得喘息之机,而不是真正扳倒某一方,任由另一方无限制坐大……” “与其一斗到底,不如扬汤止沸。” “谢云,”宇文虎说,“我知道是你盗走了刘府上的雪莲花,你把它交出来救活太子,我保证此事消弭于无形,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慈恩寺发生的一切。” 书房里陷入了久久的静寂。 半晌才听谢云的声音幽幽响起,说:“迟了,我怕酸果汤毒性太强撑不住,事先自己服了……” 宇文虎大出意外,当即哽在了那里。 “世上应该不止一朵雪莲花吧?”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立刻追问:“ 我听说江湖传言莲花谷、锻剑庄,百年前引天山雪莲花水,才锻造成了龙渊太阿双剑……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雪莲花便不可能只有这一朵!” ——龙渊剑! 单超瞳孔瞬间张大。 两年来梦境中出现的龙渊、太阿双剑,冥冥之中,竟跟这起毒杀太子案联系了起来! “没错,是有这个传说。”谢云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然而莲花谷现已销声匿迹,锻剑庄么……” 单超聚精会神,正准备仔细听下去,谢云的声音却突然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 那咳嗽来得甚猛,突然连话都不太能说出来,宇文虎也吓了一跳,忙上前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然而谢云一边咳嗽一边挥手示意他闭嘴,只厉声喝道:“来人!” 书房外顿时传来脚步,随从小厮等正从外面赶来。 这里即将人多眼杂,再将暗门虚掩的话容易被发现,单超当机立断重新将门合拢。他回头看了看,地下走道仍然悄无人声,看守人影一个不见,看来的确是谢云书房就在上面的原因,这里的看管并不严密。 也是,他被封了八处重穴,按理说连走动都困难,谁会费心思看管一个废人? 单超从木梯上一跃而下,身形敏捷如猿、落地轻若一羽,连脚边灰尘都未溅起半点——可见内力轻功深厚到了相当的程度。否则寻常男子有他这个体格,跳下来该把地板砸穿才对。 单超站在原地,浓密锋利的眉梢微微皱了起来。 这地宫必定应有其他出口,否则每天看守和送饭丫头出入,难道都从谢云的书房里走? 但问题是,该往哪个方向搜寻呢? 正在他静心思忖的时候,突然地道深处飘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动静。 单超下意识是有人来了,第一反应正要躲避,那声音却再次响起,明显不是脚步——而是呻吟。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乎忍耐着极大痛苦的呻吟。 单超狐疑地眯起眼,继而刻意放轻脚步,顺着那声音向地道深处走去。 呻吟虽然飘忽轻微,但单超耳力极其锐利,在四通八达的地道内转过几个拐弯后,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面前出现的,赫然是另一间牢房! 更让他愕然的是,这次牢房里的人有点出乎他想象。 ——那是个美人。 容貌上的震撼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只剩下了非常简洁、非常直接的印象——美。 那人侧对着大门,盘腿蜷缩在牢房一角,满头被冷汗浸湿的长发由一根发绳凌乱绑起,虽然模样狼狈却仍然柔美得惊人,甚至有种连朴素发绳都被发丝辉映得熠熠生光,令人不敢轻易正视的感觉。 而那人全身只胡乱裹住一件白绡衣袍,质料宽大柔薄,堪堪遮挡住光裸的身体而已。从单超的角度仍能看见半截削瘦优美的肩膀,以及紧紧攥着衣绊的、发白的手指。 最让单超愕然的不是这个。 而是那美人的另一只手,被一把短匕穿掌而过,在干涸的血迹中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姑娘?”单超眯起眼睛,试探性拍了拍木栅栏:“你……你怎么回事?” 那女子开始没反应,单超又小心拍了几下,她才仿佛突然从痛苦中被惊醒一般,微微侧过脸望了过来。 ——那只是半边侧颊,而且已被剧痛和憔悴夺走了大半神采,但眉眼之深邃秀美、无可挑剔,还是令人有种心头被蓦然被击中了的错觉。 单超亦不由放缓声音:“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这昏暗的地牢里,被囚禁并明显虐待了的、连衣袍都只是凌乱裹身的美人,只会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甚至恶性的联想。因此问完话之后单超也觉得不太合适,立刻换了句话问:“——你要出来么?” 那女子盯着他,不知为何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相当微妙的神色。 “……你怎么在这里?” 大概是脱水了的缘故,她声音听起来极其沙哑,有点男女莫辨的中性感。 但这个细节单超并没有注意,因为牢房里这血腥一幕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甚至隐约有些非常不舒服的猜测,“说来话长,我亦是被拘禁在这里的。姑娘你——” “……别叫人过来。” 那美人打断他,转过头裹紧衣袍,闭上了眼睛,纤长眼睫合拢在眼梢处形成了一道锋利的弧度:“既然你都出去了,就快走吧……不用停下来管我。” 第5章 龙虎斗 单超退后半步,望了眼黑沉沉的木头栅栏,突然提气一掌拍在木头上。 呯! 栅栏整座微微摇晃,然而竟然纹丝不裂! “别动手!”美人立刻喝道:“牢房是用铁木做的,劈不断!” 单超认真道:“姑娘,我要是没看到你就罢了,既然看到了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别怕,我不是歹人,出去后你想寻找亲朋也好、自行离开也好,我都不会占你半分便宜……” 女子久久注视着他。 那眼神其实非常古怪,但在她痛苦狼狈都无法掩盖的容光中,神色中透出的怪异其实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大师秉性仁厚。”她终于缓缓开口道,又顿了顿才说:“只是这牢房需得解锁才能打开……大师若真想搭救,还请寻钥匙来。” 钥匙。 单超瞬间想到了什么,简单说了句“请姑娘稍等”,拔腿就奔向自己的牢房。送饭小丫头果然还没醒,单超从她腰间翻到大串钥匙,又试了下鼻息确定她真的性命无虞,再次穿过曲折的地道来到女子的牢房门前。 那女子大概是羞于衣着凌乱见到生人,已在这短短片刻间裹紧了衣袍,只是因此倒显得更加削瘦了。 单超迅速试了几把钥匙,果不其然有一把打开了铁锁,立刻便推门而入。他不好看人家姑娘衣着不整的模样,视线就只盯着她被活生生钉在地面上的手:只见短匕黄金镶宝、森寒华丽,刀刃死死捅穿了掌心,早已干涸的血迹散布在周围半步之距,简直不能想象事发那一幕是多么剧痛惨烈的景象。 单超按住刀柄,抬头问:“能忍吗?” 女子凝视着他,唇角微微一勾,似是笑了下。 那丝笑纹让单超隐约有些熟悉感,但此时光线非常昏暗,情况又急迫,他便只点点头,一边抓着刀柄一边按住女子的手,骤然发力一拔! 噗呲—— 鲜血立刻迸了出来! 单超劈手盖住伤口,但血还是瞬间喷了他满掌,片刻后才渐渐停息。 那女子咬牙低头,身体绷得弓弦一样紧,半晌剧痛减弱才冷汗涔涔地喘出一口气来:“麻烦……麻烦大师了。” 若是寻常姑娘,这时候可能就已经疼昏过去了,而眼前这女子虽然几近虚脱却神志清醒,言辞还非常沉静柔和。 一个人的性格面貌可以伪装,气度和修养却是骨子里装不出来的东西。单超心中瞬间一动,不自在地别过视线:“姑娘言重,不必叫我大师……眼下情形急迫,你的伤口也必须立刻包扎,我们还是快寻找出口离开这里吧。” 女子却沙哑道:“不用急。这座地宫有好几个出入口,大多数门外都有重兵把守,还有一处直通谢府书房。要想不被人发现的话,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哪条?” “兵器库。” 单超一怔,女子挑眉戏谑问:“恩公该不会就想这样,带着我赤手空拳的杀出谢府吧?” 一炷香时间后,暗门被猛地推开,单超从地道里爬了出来。 女子说的果然不错,刚出地道就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触目所及是一座巨大空旷的库房,四面光线昏暗,唯有火炬在四个角落簌簌燃烧,为壁垒森严的墙壁投下跳跃的火光。 兵器库中一排排高大的铁架直通房顶,架上却大多数都是空的,并没有很多刀剑火器。 单超从铁架中走过,不由暗暗心惊:“谢府建造这么大一间兵器库是干什么,谋反不成?” “谢统领是皇后的人,”女子在他身后道。 “——什么意思?” 单超转头一看,只见女子抱臂靠在黑色岩石墙壁上,绑成一束的长发从肩侧垂下,虽然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却有种硬玉般润泽坚定的光彩。 “武皇后从数年前起,便代替圣上御笔朱批,此后党羽满朝,权势熏天。今年圣上决定起驾泰山封禅,武皇后听闻后,便自请代替宰相,以妇人身份登坛亚献,与陛下一同昭告天地,并称二圣。” “此举若成,从此武后便能临朝听政,与皇帝一同执掌朝政——然而武后虽然权倾朝野,却仍有一派人反对她,并且这一派人比武后更得圣心,也更占祖宗礼法的优势:便是当今的东宫太子。” 单超皱眉道:“这跟谢府内藏兵器库有什么关系?难不成……” “是的。”女子道,“魏王夺嫡不远,玄武门血未干;本朝江山万里基石,都是骨肉争杀的尸骸垒成的。” 单超面色微变,半晌才犹疑问:“……姑娘怎么知道这些?你和谢云的关系是……” 那女子别过头,半晌幽幽开口,叹息声轻如一羽: “恩公觉得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吧。” ——单超登时深觉造次,幸亏尴尬的脸色被黑暗掩饰住了。 正当他想道个歉圆回来的时候,突然只听那女子指着前方疑道:“——大师,您看那是什么?” 顺着女子的方向看去,只见昏暗的兵器库深处隐约传来似青似白的光。 单超突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快步上前,穿过无数林立的铁架一看,只见面前空地上赫然用绸布吊着两把长剑,那青白二色的微光就分别是双剑发出来的。 而左边那把,赫然就是单超的七星龙渊! 单超被强迫“请”进谢府后,他在慈恩寺中的随身财物也肯定被查抄了,龙渊剑出现在这里不足为奇。但单超也没想到谢云竟能那么理所当然把剑没收当成是自己的,一时心里感觉极其恶心,上去就把剑扯下来握在了手里。 “这是大师的东西吗?”那女子好奇地走上前,轻轻触碰另一把正闪烁着白光的长剑:“为什么它会发光?大师您看……啊!” 只见那悬吊的绸布不知怎么回事竟突然松了,长剑骤然下落,而女子手伤根本接不住,眼看沉重的兵刃就要砸到她脚上! 单超闪电般伸手接住,喝道:“小心!” 就在这刹那间,他握住了白金剑柄。 吼—— 下一瞬长剑铿锵出鞘,随着冲天而出的森寒杀气,整座兵器库骤然爆发出了刺耳的剑啸! 与此同时,谢府正堂。 手下匆匆走进大门,马鑫立刻抬起头:“怎么样?” “还好影卫随机应变,宇文将军没发现异常。” 马鑫终于松了口气,苦笑道:“这才第三天,一个月还有二十七天,接下来咱们可怎么瞒啊。每日府上来往官员都好打发,万一遇上陛下召见……” 手下也一阵头皮发麻:“马哥别急,还好如今一切都在统领的推算下进行,影卫也知道该怎么做的。况且我听医官说统领的情况其实还好,也许今年很快就——”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门外又一名侍卫狂奔而入,都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听见了,进门便大吼:“来人!大事不好,地宫人不见了!” 马鑫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看守刚发现了送饭那丫头,两处密室人都失踪了,我们正派人搜索整座地宫……” 侍卫上气不接下气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正堂外传来极其尖锐的呼啸,似有千万鬼哭神嚎,轰然直上云霄,所有人同时面色剧变。 “……太阿剑啸!”马鑫失声道,“那僧人进了兵器库,动了统领的太阿剑……” 他锵然拔刀冲出正堂,暴怒道:“来人!随我去兵器库,把那野和尚剁了喂狗!” 兵器库外四面八方传来人声,单超额角抽搐,猛地将白剑插回剑鞘。 尖啸戛然而止,但这时候已经迟了。女子大概在地牢里受了很多折磨,此时一听人声便如惊弓之鸟,连嘴唇都微微发白,轻声道:“大师,现在我们……” 单超拔出七星龙渊,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莫怕,我带你杀出去。” “要是杀不出去呢?” 单超随口道:“那一块死在这好了。” 龙渊剑锋在他英挺的侧影上反射出一道光痕,浓密的眉峰下,目光森亮灼人。 女子微微顿住,似乎有些怔愣。 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是兵器库大门被人硬生生踹开了,紧接着脚步声和兵戈撞响声一涌而入,细听竟然森严有序,顺着一座座铁架向这边迅速逼近。 “大师,”女子皱眉道:“你武功高强,一人仗剑必能杀出,但带着我就会被拖累。不如将我交出,或许还能换取一线生机……” 单超却向她展颜一笑,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的感觉和谢云截然相反,仿佛一棵干净、年轻、修长的树。后者令人精神紧绷,前者却会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从心底里油然升起好感。 “你我虽然萍水相逢,但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眼睁睁再看你去送死。” 单超一手持剑,一手伸向女子: “姑娘请抓紧我,待会发生什么,都别睁眼。” 那女子深邃秀美的面孔上,刹那间似乎掠过一阵极其难以形容的,几乎可以称作是进退两难的神色。 然而很快她就恢复了冷静,快得似乎刚才那一瞬间只是错觉。 “……既然大师执意如此,待会众人进来时,请你假作挟持了我……” “他们怕你真把我弄死,没有人会再阻拦你的。” “——站住!” 爆喝平地炸响,随即火光大亮,四面八方的铁架后随即涌现出无数侍卫。马鑫握刀箭步冲出人群,怒吼:“大胆僧人,你竟敢——” 下一瞬他卡壳了,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又恐惧至极的光。 单超仗剑而立,结实的手臂将女子挟制在身前,手里一把血迹未干的短匕正死死抵着她的脖颈。 女子修长眉峰紧皱,一言不发。 单超冷冷注视着马鑫: “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 马鑫:“……” 马鑫瞬间就疯了。 “后退!全部后退!”马鑫的吼声起码比刚才高了八个音调:“所有人等不得放箭,后退!!” 侍卫虽不明所以,但仍然立刻向后撤去,包围圈立马扩大了半丈远。马鑫站在人群最前面瞪着单超,几乎可称是气急败坏,却偏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野和尚,你他妈今天要是能走出去,小爷就把你给……” “谢统领不会放过你的。”那女子突然开口道,目光紧紧逼视着马鑫:“虽然我是谢府囚犯,但我要是真的把命送在这儿,谢统领也不会放过你的。” 马鑫一愣。 紧接着他眼底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暴戾的口气突然就收起来了:“信超和尚,有话好好说,先把我们统领的家眷放下!男子汉大丈夫,挟持一个女……女……女人算什么本事?” 单超心想看你这为虎作伥的模样,折磨这姑娘的保不定也有你,一时不由心内大恶,冷笑道:“家眷?我竟不知这世上哪个男子是如此待家眷的。不用废话,所有人给我让开,否则我现在就让她血溅当场!” 明晃晃的匕首尖一偏,当即划破了女子咽喉,一丝血迹登时洇了出来。 马鑫差点没破音:“住手!” 他喘息片刻,决然向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让开,放这位大师出去。” 单超紧箍着身前的女子,一步步倒退出兵器库,侍卫们立刻亦步亦趋跟了出来。 马鑫目不转睛盯着单超,勾勾手指叫来一名心腹,附耳问:“宇文虎呢?” “书房外小花厅。”心腹亦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我已令人找个借口去绊住宇文大将军,务必使他不要出来。大概一盏茶之内……” “尽量拖延,万一碰上宇文虎影卫那边就盖不住了。去!” 手下立刻领命离开。 马鑫转向单超,冷冷道:“大师要走可以,请把手上这位姑娘留下。统领当初请您做客是纯属误会,三天来亦未薄待您分毫;但如果您执意要把这位姑娘也带走的话,我谢府与大师这梁子就算真结下了,日后天涯海角……” 单超悠然道:“莫放狠话,牵马来。” 马鑫一哽,女子极其轻声道:“再要点钱……” 单超立刻会意,朗声道:“再来纹银十两,快去!” 马鑫几欲吐血。 大师你既然要钱,为何又只要十两,够花吗?想让你手上的人质天天就着凉水啃馒头吗?! 但马小爷又无可奈何,只得强忍暴怒令人去准备。所幸谢府豪奢名不虚传,片刻后便牵来一匹通身油黑、四蹄踏雪的神骏,马背上驮着钱袋,里面赫然金光灿烂。 “请大师笑纳,这里是十两足金。”马鑫从钱袋中拿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碎金晃了晃,正色道:“大师听我一言:当日在慈恩寺中多有得罪,真的是纯属……纯属误会,若是大师现在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呃,我替统领发誓,从此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可怜马鑫语无伦次,却被单超冷笑着打断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知佛祖若见妖魔,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 马鑫哑口无言,单超挟着怀里女子飞身上马,刹那间背后空门大露。但还不待侍卫抓住空隙放箭,他便一脚狠踹在马腹上,喝道:“驾!” · “——吁!” 一声马嘶传进花厅,宇文虎放下茶杯,抬头疑道:“谁敢在谢府上纵马?” “想是侍卫大哥们在操练场打马球罢。”坐他下首一袭粉裙的侍女放下箜篌,巧笑道:“大将军不必在意,再听奴家弹一曲九张机可好?” “……你们统领呢?” “统领在内书房服药,稍等就出,大将军原谅则个。” 书房内,白缎锦袍的年轻人放下墨笔妆盒等物,扶正面具,对着铜盆水面笑了笑。 那弧度似乎不太对,他闭眼调整片刻,再睁眼一勾嘴角。 这下感觉是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周围心腹比了个好了的手势,起身推门而出。 花厅。宇文虎见周围云香雾绕绝色成群,如花似玉的侍女们巧笑倩兮,心内不由烦闷。 谢云当大内侍卫统领这两年来,越发地心狠手辣行事高调,据说私下作风还颇有些荒淫,各种不足与外人道。虽然这只是京中传言,但从眼前这满屋子美貌侍女看来,恐怕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本将军出去走走。” 宇文虎吸了口气,起身道:“你们统领出来了再叫我。” 没想到下一刻侍女霍然起身:“大将军万万不可,请留步!” “嗯?” 侍女们踌躇难言,宇文虎反应何等锐利,立刻起了狐疑:“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花厅外突然又传来马嘶,紧接着嗖嗖不绝,赫然是利箭破空之声。 宇文虎面色刹那间就变了,一把推开侍女:“让开!” 侍女哪拦得住这位久经沙场的世族大将,只见眼前黑影飓风般闪过,宇文虎已冲出了花厅。隐藏在垂花门后的侍卫也把守不及,眼睁睁看着宇文大将军冲出内院,穿过月亮门,紧接着背影就僵直在了正堂外前院门口。 只见神骏黑马当空掠过,马背上单超一手持缰,一手拔剑,反身便是当空一斩—— 七星龙渊发出唳啸,闪电般将身后数根羽箭砍成了几段! 剑光锋利如月,映出了坐在马上的另一人。 那人俯身紧贴马背,绑成一束的长发滑落,裹挟着白绡衣袍在风中飞扬翻卷。 此时夜幕初降,院中点起了火炬,映在那人一丝瑕疵都挑不出来的侧脸上,犹如火光中烧着的白玉。 宇文虎霎时就认出来了,满脑子只剩下难以置信。 下一刻,那人转过视线,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来人!驾马!”宇文虎差点也疯了:“拦住那僧人,快!” 另一边马鑫见宇文虎跑出来,登时猛一闭眼,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快过来,”他伸手叫来心腹,低声吩咐:“去书房叫影卫暂避,千万别赶这当口再撞上宇文将军,这位爷是真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与此同时,单超驾马冲向谢府大门,在黑夜中犹如黑色的闪电,所有挡道者不是被迫闪开就是被踏于蹄下,身后满地断箭残矢横七竖八,整整铺成了一条路。 眼看他真能冲出去,宇文虎也顾不得了,当下提气纵跃,整个人在院墙上一点——他在边塞驻关久了,自有北疆磨砺粗悍之气,个头又远比一般人高大,甚至比单超都要略高半分出来;但这一跃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轻功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半空中他身形如鬼魅般,凌空迫近马背,猛地拔刀出鞘! “放——人——” 单超一回头,瞳孔微微缩紧,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刀光杀意排山倒海,刹那间逼到眼前,甚至连脸上肌肉都感觉到了针扎般的刺痛。 任何人在这时的本能反应都肯定是避让,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躲。他怀里还有人,此刻一躲,势必把那姑娘露出来,这一刀下她断无生路! 单超牙关瞬间咬紧,刹那间这年轻男子英挺的面孔在火光与刀锋的映照中,显出了一种岩石雕凿般的深刻和刚硬。 他上半身回转,几乎整个人拧了过来,双手仗剑横迎刀锋—— 锵! 这一击的腰力之强、臂力之悍堪称骇人,剑身挡住刀锋的刹那间,金属撞击那一点上赫然爆出了无数电光! 宇文虎心神巨震,长刀脱手,在夜色与火光的交织中打旋飞出,“夺!”一声重重钉进了远处三尺厚的青砖院墙! 十二年。 宇文虎驰骋沙场十二年,这是平生首次,被人一击缴刃。 刹那间从他心头涌上的不仅是难以置信,还有深切难言的,不可形容的……耻辱。 “我叫你放人,听见没有——” 宇文虎平地爆喝,暴怒出手,掌心如有赤光闪过,竟全力用上了毕生所修的虎咆真气! 单超眉宇一轩,右手撤剑,左掌悍然迎上,瞬间只听震人发聩的——轰! 三步之内如有人,必然能听到那蕴含在巨大真气碰撞中浩瀚、悠远的龙吟。 紧接着宇文虎内力倒灌,五内俱摧,在一口狂喷鲜血中,活生生被撞了出去! 扑通一声巨响,宇文虎摔倒在地,整个人倾尽全力屈膝猛跪,才勉强止住了飞速向后倒驰的势头。 他剧烈喘息,猛一抬眼,只见黑马呼啸而去,马背上那人正回首微笑望向单超。 ——那笑容很浅,笑意却极深;像是从内心里、从眼底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像是珠玉宝藏终于埋藏不住,从万丈峡谷中闪现出了绚丽又罪恶的光。 紧接着那人的视线又投向宇文虎。 那真的只是极快极快的一瞥而已,换做任何人都会以为那是瞬间的错觉。 然而宇文虎知道不是。 那一瞥里充满恶意。 带着冰冷邪性,如毒蛇般浓烈艳丽的,恶意。 ——他第一次被这双眼睛如此注视是七年以前,清宁宫。那一年他刚掌军权即遭暗杀,虽然侥幸未死,却仍身受重伤;四大世家联名揭发是武后所为,圣上听闻大怒,宣召皇后当面对质,而皇后面对如山铁证,却仍百般抵赖拒不承认。 正当圣上震怒几欲废后时,武后身侧一名少年暗卫突然下跪,说:“卑职自首。其实与皇后无关,是卑职刺杀的宇文大将军。” 彼时众人震愕,圣上不信,便问:“你刺杀宇文虎干什么?” 那少年抬起头,当众摘下了面具,在四座皆惊中平静道:“那晚宇文将军醉酒,误以为卑职是女子,因此欲行轻薄;卑职受辱一时冲动,才出手伤了人。” “若将军气不过,卑职愿意午门以外性命相赔,望将军恕罪。” 说罢他转向宇文虎,俯身长长地磕了个头。 那场你死我活的势力较量最终变成了一次闹剧,以无比的尴尬和暧昧收了场。 事后再没人提起那天清宁宫里发生的一切,在大唐皇城每日诡谲莫测的风云斗争中,它很快就被所有人刻意地、心照不宣地遗忘了。 然而宇文虎却忘不了那天少年磕头起身后,瞥向自己的那一眼。 如同因淬毒而格外瑰丽的刀光,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勾人又恶意的邪性。 谢府,前院。 谢云在宇文虎的视线中笑着收回目光,下一刻单超策马飞驰,剑锋所向再无可挡,如利箭般活生生杀出了谢府! 第6章 轻纱笠 边塞孤城,晓星残月。 月光穿过窗棂,风声从四面墙壁的缝隙中渗进木屋,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 “……”少年从睡梦中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朦胧中他突然发现坑头上有个黑影盘腿坐着,腰背挺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微微颤抖,似乎正强忍着什么痛苦的样子。 “师父?”少年清醒起身:“师父你怎么了?” 他敏捷地扑过去,但下一刻却被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别过来……” “难道又开始了吗?!” 年轻人冷汗涔涔地摇了摇头,大概想说什么,出口的却是一声根本无法压抑住的惨呼! 少年手足无措,胸膛剧烈起伏,愣了几秒突然连滚带爬下了炕,跑去屋角桶里舀水。然而他端着一碗水仓惶回来的时候,却只见年轻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豆大的血滴和汗珠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显然已经痛极。 月光下他削瘦光洁的脊背上,大片青色图腾正渐渐显形,口有须髯、颔有明珠,赫然是龙的形状! 水碗咣当摔落在地,少年恐惧喘息:“师……师父,今年的又开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牙齿深深陷进自己的皮肉里,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沾在他俊秀的侧脸上,看上去竟有些森白的狰狞。少年扑上去用力想把他手腕从嘴边拉开,却不论如何都无济于事,急得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你打我吧师父,别伤害你自己,求求你……” 砰的一声重响,年轻人将少年狠狠推开,继而踉跄下榻,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木屋。 寒风掠过灰白大漠,卷起蒙蒙尘沙,在远方狼群悠长的嚎叫声中向地平线铺陈而去。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奔到门口,只见年轻人痛得跪倒在地,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抓着沙子,甚至连粗糙的沙砾被糅进伤口都浑然不觉。 每年一次的噩梦,又开始了。 平时完美的、万能的、毫无破绽的师父,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凶恶的青龙图腾缠绕了,拼死挣扎都无济于事,仿佛随时会被拉进黑暗无底的深渊。 少年死死抓着门框,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将五脏六腑都撕扯殆尽。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如果我能帮助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强大到,足够保护他就好了…… 单超骤然睁开眼睛,紧紧握拳的手一松。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投进房间,客栈里静悄悄的,深夜四下静寂无声。 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的,才发现自己满身的汗已经把床单浸透了。 单超起身喝了口水,脑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刚才梦到了些过去的事情,但偏偏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他竭力回忆那些纷乱无绪的片段,脑海中却只有无边大漠和苍凉月色,以及荒野上无休无止、如泣如诉的寒风。 他颤抖地出了口气,突然警觉地转过头。 对面那姑娘房中,似乎正传来极其轻微又异样的动静。 咚咚咚,单超轻叩数下,提声问:“龙姑娘?你有事吗?” 房间里谢云面孔痉挛,冷汗涔涔,手中死死抓着碎瓷片——刚才他痛苦中不知怎么抓住了一只茶杯,紧接着在内力全封的情况下,徒手硬生生将那杯子捏碎了! 掌心再次鲜血横流,然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那里好像被人一寸寸掀开血肉肌肤,每根血管每丝肌肉都活活撕裂暴露在空气里,然后再被浇上最烈的烫酒,痛得人几欲发狂。 整片巨大繁复的青龙印,正缓缓浮现在那劲瘦优美的脊背上。 “龙姑娘?你在里面没事吧?” 谢云吸了口气——他身体骨骼瞬间发出咔咔数声,肩膀、手肘、关节等处变宽增长,整个人似乎登时高了两三寸,那是因为剧痛令缩骨状态无法再保持下去了的缘故。 “没关系,”谢云沙哑道,虽然声音略微不稳,却是极度冷静的:“劳烦大师来问,我没事。” 单超听着不太对劲,但又不能推门而入,只能眼睁睁望着面前紧闭的客栈木门,内心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似乎刚才在梦里也经历过熟悉的一幕。 漠北风沙中的木屋,月夜下忍耐的喘息和挣扎,以及少年死死抓着门框,深入骨髓甚至灵魂的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和痛苦…… “……如果有什么的话,”单超猝然开了口,鬼使神差道,“请……请一定要告诉我,至少让我帮点忙……” 话一出口他骤然顿住,刹那间意识到了自己有多造次。 房屋里静寂半晌。 门板另一侧,谢云倚靠在墙壁边,冰冷月光映着他微微有些怅惘的,疲惫的面容。 “谢谢你,”很久后他轻声回答,如果仔细听的话,那消散的尾音里似乎隐藏着一丝丝伤感与柔和。 “但是真的不需要,我没事。” 房门外,单超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西湖。 谢云一袭白衣,外披墨色宽袍,独自懒洋洋斜倚在小船上,一手无聊地搭在水里,望向湖面香风阵阵游船画舫。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长安的第十六天了。 半个月前那天夜晚他们杀出谢府,在早已关闭坊门的长安城里躲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便乔装打扮出了城。 所幸谢统领府丢了主子、大内禁卫丢了头儿,都知决计不能声张,因此不敢在长安城内大肆搜查,两人才能携龙渊太阿双剑,顺顺利利一路南下。 ——之所以南下而不是继续北上,乃是因为单超大师问美人:“阿弥陀佛,敢问姑娘芳名贵姓、仙乡何方,贫僧也好把你平安送回家乡后再作其他打算?” 美人回答:“大师高德。小女子姓龙,自幼被拐卖已不记得父母籍贯了,只晓得家乡苏杭。” 所幸谢府心腹机灵,取了府中成色最好的黄金,足能兑百多两纹银,因此两人南下一路上并不窘迫。只是谢云左手被穿掌而过,请医延药所费甚巨,还严重耽搁了行程,因此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抵达江南地界。 江南富裕,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金秋风和日丽,满街都是食肆酒廊,小姑娘们挎着满篮鲜花沿街叫卖,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风流倜傥,端的是一派盛世风流气象。 湖面上不少富贵人家游船,都披挂纱幔,装饰华丽。也有画舫歌姬弹筝宴饮,引得不少公子哥儿争相靠前,一路脂粉香腻随风飘荡。 谢云也没用艄公,就任由小舟随意漂着,一手支着额角,流水般的黑发顺着手臂落在船舷上。 他衣着素淡,又带着轻纱斗笠,很难看清面容。但毕竟在京城上位者当久了,意态中的高贵慵懒还是能从骨子里透出来,很多游船经过时里面的人都频频回头,好奇地看他。 谢统领懒得理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片刻后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果不其然,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熏香华丽、金碧辉煌的画舫,正缓缓地从不远处驶过。 纵使附近画舫众多,这艘巨大华美的船还是非常显眼,其经过处整片河道上其他船只都会避开。谢云的小舟波澜不惊漂过去,只听后面不远处一艘船经过,里面正传出议论声:“看,江南首富陈家的画舫……” “啧啧,名不虚传……” “陈大公子又出来游湖……” 陈家画舫缓缓驶近,只听船内果然传来丝竹之声,船舱窗口玉簟迎风拉开,里面几个人摆着流水席宴饮作乐;主座上一个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锦袍箭袖、身负长剑,竟然是一副江湖侠客装扮。 谢云微微垂下眼睫,心内算了下时间。 去拿药的单超是时候回来了。 谢云摘下轻纱斗笠,随手将它扔进了水里。 下一刻斗笠顺水向陈家画舫漂去,果然甲板上艄公、侍从等人都训练有素,立刻有所察觉,不约而同抬头向这边看来。 谢云宽衣广袖斜倚船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支着额角懒洋洋道:“我的东西掉了……” “叫你家主人给我送回来。” · 玉簟之后船舱中,陈海平转过头,面上与众人谈笑的神情还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现出了震撼之色。 隔着水色碧波,谢云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对面船上那姑娘说……” 管家还未说完,陈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舱,温文有礼问:“姑娘有何吩咐?” 谢云连答都不答,对着斗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你捡便捡回来,莫废话。 陈海平肃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劳的了。”说着纵身便向水中一跃! 彼时两船相距足有数丈,陈海平这一跃却御气凌空,单足稳稳点在水面上,俯身捡起斗笠,再飞渡而来——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江南陈家嫡传子,内功心法确实了得,放眼当今整个武林,轻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过五个。 “好!” 周围河面顿时哄响,陈海平临近船前一跃而起,这次无比精准地落在了谢云这条小舟上,落势极稳,连轻舟都没摇晃半分! “姑娘,”陈海平风度翩翩将斗笠递上:“陈某幸不辱使命,请收下罢。” 谢云受伤那手没动,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斗笠,但紧接着陈海平又往回一缩,诚恳道:“姑娘这轻纱质地精良、可堪玉貌,只是今儿被水浸湿,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净熨平再亲自送去姑娘府上吧,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贵姓、家住何处?要是不远的话……” “陈大公子过誉了,”谢云懒懒道,“面纱地摊上买的,两文钱一幅,不能用就随便扔了吧 。” 陈海平:“……” 陈海平笑容不变,“姑娘这手怎么包着绷带,可是受伤了?不瞒您说寒舍中正有几个江湖名医,跌打损伤绝症顽疾样样来得,这点小伤半月就好,如果不嫌弃的话……” “嫌弃。” 陈海平僵在当场,谢云偏过头,戏谑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陈海平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美则美矣,五官轮廓却有些刚硬,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潇洒风度,和寻常人家女儿大为迥异,似乎有点不对劲的感觉。 他心内有些疑惑,便没话找话问:“这……姑娘好兴致,为何一人在此游湖?” 谢云道:“天气晴好,本姑娘无聊。” 说到姑娘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绊了下,随即展颜一笑。 这一笑却是天光水色刹那黯然,陈海平那颗红心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姑娘,在下江南陈家嫡传长子,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年已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仙乡何方,嫁人了没有,看在下合适……那个合适吗?” 谢云的视线瞥向岸边,一个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着药包,大步从桥上走来。 “合适。”谢云微笑转向陈海平,遗憾道:“但本姑……娘已经嫁人了。” 陈海平一愣:“嫁谁了?” 谢云的笑容里似乎充满了情真意切: “嫁了个和尚。” 陈海平尚未反应过来,谢云突然提声喊了一嗓子:“救命——”紧接着优雅起身,直直掉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响,单超扑到桥边,喝道:“龙姑娘!” 陈海平一抬头便真见了个和尚,登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跳下水去救人——不过这时候水面又是扑通巨响,单超已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花翻腾中迅速游向谢云,伸出结实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陈海平也游到近前,还没来得及伸手帮忙,便只见那黑衣的年轻僧人剑眉紧皱,伸手便是一掌! ——轰! 陈海平一代年轻高手,连提气抵御都来不及,耳中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胸骨剧痛、气血震荡,整个人逆着水流倒退了数丈! 这简直太可怕了。 水中出招,内力越薄水花越大,而刚才那掌却一丝水花迸溅都没有,唯见扇形波浪以那僧人为中心,向整片湖面急速扩散,其半径足有十数丈! 陈海平惊疑暴怒,强忍内伤爬上岸,只见单超已将全身湿透、咳得一塌糊涂的谢云抱上来,紧接着回头就是一脚。 扑通! 这下水花四溅,却是陈海平被结结实实踹进了水里。 “从哪来的野和尚……咳咳!咳咳咳!”陈海平既狼狈又愤怒,刚攀上岸想找单超算账,就只见单超从身上解下僧袍披在伏地咳嗽的谢云身上,紧接着转身,抬掌向陈海平一推。 “——你!” 那一掌简直金刚怒目、泰山压顶,陈海平暴怒相抗,但全身内力刚一触到对方,就感觉像是奔腾江水遇上了浩瀚大洋,瞬间把他硬生生按回了水里! “大公子!”“什么人?住手!”“哪来的和尚狗胆包天,还不快放开?!” 画舫迅速靠岸,十数个侍卫飞快下船向这边奔来,单超蹲在岸边,一手拎起陈海平的衣襟,居高临下冷冷道:“为什么调戏良家女子?” “……”陈海平目瞪口呆:“你又是何人,你——” 单超手背青筋暴起,哗啦一声把陈大公子活生生按进水里,片刻后再拎起来:“为什么调戏良家女子?” “咳咳咳!咳咳咳……”陈海平狼狈不堪,一头一脸水地怒骂:“你他妈又是哪座山哪间庙的,报上名号来,日后小爷遇见——” 哗啦! 单超最后一次把陈海平拎出水,注视着他的眼睛,心平气和道:“寻仇又打不过的,才会问别人要名号,打得过的都是打完了就走。” 陈海平从小是世家嫡子,长大后是武林第一少侠,这辈子就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闻言简直出离的愤怒:“哪来的秃驴跑出来管大爷?大爷看到美人搭个讪不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里不对了——?!” 话音未落陈海平一愣。 他瞥见那女子——谢云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回头望着单超微微一笑。 此刻单超背对着谢云,所以那一笑并没有看到。然而陈海平却确定那一笑里有些极为熟稔的,甚至类似于调侃般的欣然。 硬要形容的话,就跟他少年时卧薪尝胆终于练成了绝世剑谱,或武功取得了极大精进,兴高采烈在练武台上一鸣惊人后,台下长辈欣慰又略带揶揄的笑意。 紧接着谢云瞥向陈海平,挑了挑眉梢。 ——四目相对间,美人眼底全是不加掩饰的同情和促狭。 陈海平:“……” “——舍弟放荡荒诞,得罪了大师,在下替他赔礼道歉了,请大师千万恕罪!”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男声,陈海平骤然抬头,脸色一苦:“表……表兄!” 单超回过头,只见人群分开一条道,几个侍从抬着一架别致的竹椅,从陈家画舫方向缓缓走来。 竹椅上端坐着一个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平平苍白病弱,似是不良于行,神情却非常谦逊温和;他抓着竹椅扶手,借力向前欠身致礼,既而抬头关心地望向谢云:“姑娘没事吧?舍弟荒唐,惊扰了玉驾,不知他是不是……” “是。” 谢云随意坐在地上,歪着头,两只手拧着长发挤水,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的平静坦然:“令弟陈少爷见我落单,便出言调戏,小……小女子实在无奈,不得不跳水自保。” “这位信超大师是小女子同伴,陈少爷口出狂言肆无忌惮,大师才出手略为教训,还望这位公子海涵。” 望眼欲穿的围观群众终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哦——” 竹椅上那男子有些尴尬,看看陈海平又看看单超,不太敢直视地面上这位容色实在慑人的“姑娘”,便低下头又欠了欠上半身:“实在……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抱歉让姑娘受惊了。鄙人傅文杰,家住锻剑庄,乃是这登徒子的表兄……” “如果姑娘与大师不嫌弃的话,请大驾光临寒舍稍歇,换身干爽衣物可好?” 电光石火间单超脑海中闪过一段对话: “我听说江湖传言莲花谷、锻剑庄,百年前引天山雪莲花水,才锻造成了龙渊太阿双剑……”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七星龙渊。” 单超骤然起身,失去支撑的陈海平差点又扑通滑进水里。 “——你说你家住哪?” “回大师的话,”傅文杰迎着单超锐利逼人的视线,惭愧道:“在下不才,江湖人称‘锻剑庄’少庄主是也。” 第7章 锻剑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单超一路寻访,却只打听到锻剑庄地处江南,然而到了江南地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武林世家规矩森严,单超这样的外来弟子别说登门拜访了,连消息都轻易打探不到的。 幸亏陈海平这倒霉蛋,让他们直接遇上了锻剑庄的少庄主。 傅文杰令人驾来马车,恭恭敬敬将单超和谢云都请了上去,又在车里点起暖炉供两人烘烤衣物。马车一路向城外颠簸而去,半晌路边人烟渐稀、风景秀丽,单超挑起车帘,只见前方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巨大庄园。 傍晚的夕阳映照着飞檐墨瓦,越发显得雕梁绣栋,文采辉煌。 虽然地处城郊,庄园大门外却有熙熙攘攘数十辆空马车驻扎着,单超心内狐疑,皱眉仔细望去,却见很多马车蓬盖上都有不同的标记,光他认出来的就有崆峒派、青城派、华山派等名门正派的徽章,另外还有起码七八个是他认不出来的。 这么多门派都同时来拜访锻剑庄,难道此地正有什么大事不成? 傅文杰坐在前面一辆更为华丽宽敞的车上,待正门大开,车队鱼贯而入,进入二门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小厮上前撩开车帘,毕恭毕敬弯下腰,请客人下车。 单超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抬头只见一座轩敞的垂花门,便以为是到了,举步就向前走。 “——大师且慢!”正被人从前一辆马车上抬下来的傅文杰慌忙道:“这不是正堂,内院还需换轿,马车不能直接驾到门前……” 单超一愣。 小厮们在他身后交换目光,神色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哪来的穷酸和尚,来府上打秋风,连大家子基本的行走礼仪都不知道? 单超笑起来,摸摸挺拔的鼻梁,从容道:“不好意思,出家人见识短,让少庄主见笑了。” 说罢转身往回走,却只见谢云也下了车,站在轿边侧过头对他一笑。 那笑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鼓励和温情,单超面色微微一动,只见谢云已搭着侍女的手,转身踏上了青轿。 谢云目不斜视,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人半分。然而没人敢在“龙姑娘”面前造次,所有人都下意识屏声静气,连侍女都不敢轻易直视谢云的脸,只敢低垂视线盯着他脚下的地面。 青轿又换了两拨抬轿人手,才最终穿过锻剑庄正堂,来到内院。傅文杰慌忙命人为单超和谢云分别整理出了两间上好客房,请他们去沐浴更衣,又吩咐厨房立刻煮姜汤伺候着,才告辞而去。 哗啦一声,谢云从热水蒸腾的浴桶中站起身,草草擦干身体,光脚毫不在意地踩着刚才入浴前被他从水里扔出来的花瓣,转到屏风后。 片刻后他走出来,已穿上浅灰丝缎、外披雪白衣袍,拿布巾裹住长发慢慢擦拭,漫不经心道:“来人。” 窗户无声无息打开,紧接着三个黑影翻进来,扑通跪在地上。 这三人竟都是一色蟒服横襕的大内侍卫打扮,为首那个赫然便是马鑫! “统领恕罪!”马鑫膝行数步,低头便磕:“我们几个兄弟在附近打探数日,都打探不出雪莲花有关的消息,锻剑庄最近又大宴武林名门正派,人多眼杂,颇费周折……” 谢云打断了他:“长安动向如何?” “宇文大将军私下派出人马追缉信超和尚,几次差点追上您,都被属下带人一一除尽了。只是京城那边您迟迟不露面,半个月以来,各方猜测纷纷,实在是不好掩盖……” 谢云微微颔首不语。 马鑫壮着胆子抬起眼睛: “统领,要是长安那边实在盖不住的话,能否将实情密告皇后,请皇后殿下帮忙遮掩?只要清宁宫下旨说让您去东都洛阳办事,一切猜疑便可烟消云散——” 谢云却一抬手,马鑫戛然止住。 “我本来推测,宇文虎为了力邀我随他一起出京寻找雪莲花,必定会帮我掩盖人不在京中的事实——而影卫假扮成我,起码又能在二十天内不被宇文虎发现任何异状。” “那么在这二十天内,我就有完全私密的时间,来安排计划中的事情。” 谢云轻轻出了口气。 马鑫对他那声叹息的意思心知肚明:谁也没想到中途会杀出个单超,瞬间把一切捅在了宇文虎面前,影卫那颗棋子就不能用了。 “那您为何连皇后都要瞒着?”马鑫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请皇后下旨,您带着兵马浩浩荡荡杀来杭州,这小小一个锻剑庄难道还敢抗旨不尊?等您拿到雪莲花送去长安,救活太子,功劳照样是您的,任何人都夺不走——” 谢云却笑着摇了摇头,那眼神里分明有一丝微微的自嘲:“我自己要那功劳干什么。” 谢云终于擦干头发,顺手把布巾一搁,走到客房圆桌前。桌面上已摆放着傅文杰遣人送来的几样精致点心:一是将最肥美的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再切成小块整整齐齐码起来的金银夹花平截;一是蜜糖煎面浇之酥酪,香甜无比银白如雪,厨子谓之以甜雪;再有贵妃红、玉露团、水晶饺等等咸甜小食,大概觉得龙姑娘一个女子也吃不多,每样都是三五件,琳琅满目玲珑可爱。 马鑫一看,登时就炸了: “锻剑庄如何这般无礼,这粗糙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待客?!破落穷酸江湖世家狗眼长天上去了还,居然看不起人!” “兄弟们上,随我杀去厨房——” 谢云感慨道:“不错了,将就罢。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足足吃了半个月的豆腐皮包子……” 马鑫潸然泪下。 “都怪那野和尚,连勒索都只肯要十两。”马小爷如是说:“等统领事成之后,属下等一定把那和尚绑回京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走动喧哗,紧接着咣咣拍门声响起,似是十分急促。 谢云顺口问:“谁?” ——嘭! 房门被猛地推开,巨响尚未落地,马鑫等人的身影瞬间翻出窗外。 紧接着几个盛装丽服的丫鬟一涌而入,中间赫然是个样貌极为娇俏动人的少女,穿着粉色刺金牡丹花枝对襟褂子,头戴宝石、鞋穿明珠,一张芙蓉面上却满是煞也煞不住的怒气:“你就是今天那个掉进西湖里去的女人?” 谢云转眼一看,侍卫身影已经全然不见了,只有窗户正因惯性而缓缓合拢。 谢云回过头,不疾不徐地坐下,一手支着额角,上下打量小姑娘片刻,然后突然兴致就来了:“姑娘是——” “就是你不知羞耻,勾引我表哥!”小姑娘勃然大怒:“还污蔑我表哥调戏你,为什么满西湖的人就偏偏要调戏你?!不检点的女人!” 谢云似乎感觉相当有意思,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傅大小姐。” 小姑娘一愣,继而挺起胸脯骄傲道:“你也知道我?” “当然知道。”谢云忍俊不禁:“江湖第一美人,差点被说去长安大内禁卫统领府,我可……太知道你了。” · 傅想容怀疑地盯着谢云,谢云也笑看她,戏谑地挑了挑眉:“怪不得当初你对着媒人大发脾气,原来是这个缘故——只是你那表哥,未必是个良人,傅大小姐怕是芳心错付了啊。” 傅想容嫩脸一红,尖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再乱说把你赶出去了!” 谢云悠闲地倒了杯茶,傅想容怒道:“跟表哥没关系,都是那姓谢的心狠手辣貌若恶鬼,在京城里就是个大魔头!我都知道!” “你真是太了解谢统领了……”谢云捧着茶杯笑道。 傅想容上下打量眼前这平民女子,只觉“她”修眉俊眼、风度闲适,那笑容在薄唇上微微勾着,简直是说不出的碍眼。 傅大小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时没憋住,刻薄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故意设计我表哥,想着攀龙附凤,爬进我家门!” 谢云正举着茶杯喝水,闻言给了她一个惊奇并赞赏的眼神。 那眼神把傅想容刺激得不轻:“你看我干什么?本小姐就是比你好看!——残废!” “想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傅想容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傅文杰正被人抬着,满面怒容地出现在了门口。 “哥,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怎生如此没有教养?” “我明明只是……” 叮一声轻响,谢云放下茶杯,适时打断了一场一触即发的争吵:“少庄主息怒,傅大小姐只是口无遮拦罢了——不知少庄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傅文杰略带责备地看了眼傅想容,小姑娘忍不住想回嘴,但被丫鬟赶紧一拉,只得悻悻哼了声。 “龙姑娘,”傅文杰满脸歉意地转向谢云,在竹椅上拱了拱手:“海平惊扰玉驾,决不能就这样算了,我想令他对姑娘和信超大师道个歉。现寒舍已摆下筵席,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哥!”傅想容立刻忍不住了:“表哥何其无辜,肯定是别人勾引他,他才会被设计的!” “……还不快把小姐带下去!” 傅文杰简直怒不可遏,而他妹被平地一声吼,眼圈登时就红了:“哥,你、你……你变了,你以前都很疼我的!自从去年之后……” 傅文杰深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发火,丫鬟们终于忙不迭地把傅想容拉了下去。 “都是你不好!”傅想容在门口还挣扎着对谢云吼了一句,一拧身跑了。 傅文杰满面愁容地转回来:“龙姑娘见谅。家母从小宠溺小妹,已完全惯坏了……” 谢云静静打量他片刻,骤然一笑道:“不妨,少庄主言重了,不必跟小丫头计较。” 大概他语气里还是带出了一丝异样,傅文杰被那目光打量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龙姑娘这是——” “没什么,”谢云站起身,和和气气道:“不是说府上设下了筵席么?——带路罢。” · 锻剑庄在江湖中屹立百年,已离世的老庄主还是上一任武林盟主,人走茶未凉,声势仍然十分煊赫。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只请了谢云和单超两人的筵席不是设在暖阁或内厅,而是开了大门、仪门、内三门,摆在了锻剑庄正堂上。一行人进门便只见主座空着,单超在客座上喝茶,陈海平耷拉着肩膀,规规矩矩坐在下首。 傅文杰请谢云入席,自己也被人扶上主座去,长叹一声道:“我表弟海平从小出身富贵,长辈爱惜,不免养成了些轻佻放荡的性子。今日我们一道游湖,在下眼错不见,没想到他就做出了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来……” 谢云含笑听着,眼角瞥见陈海平——陈大公子还是满脸委屈,大概是真觉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明一点儿错没有,怎么就不对了? 傅文杰又说了几句,咳嗽起来,丫头们慌忙从后厨端来汤药,他却只瞥了一眼,摆摆手不耐烦道:“放着吧。” 单超心事重重,见状客套了句:“少庄主贵体有恙?” “偶感风寒罢了,就是天天灌药汁子实在太烦人。”傅文杰笑叹一声,问:“大师和龙姑娘从何处来?经过本地是探亲访友,还是……” 单超僧衣佛珠、身形精悍,虽然面貌年轻英挺,但作为和尚和一个罕见的美人走在一起,不免让人心生好奇。单超当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简略说自己是长安游僧,偶尔救出了被人纠缠的龙姑娘,得知她是孤女,便一路护送她回乡寻亲云云…… 陈海平在边上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轻轻“咦?”了一声,看向谢云。 ——这姑娘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虽孤舟游湖,却闲适潇洒,怎么也不像是个……被恶霸强抢哭哭啼啼的……孤女啊。 “你还看!”傅文杰头大如斗,啪地掷了筷子:“还没说你呢,今日在湖上的账怎么算?” 陈海平怕了这表兄了,忙不迭起身告饶,傅文杰又指着桌上的茶:“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向人家姑娘敬茶道歉?!” 陈海平只得端了茶,起身走到谢云面前,讪讪咳了一声。谢云挑眉端详他,陈海平吸气又呼气,胸膛起伏半晌,最终放弃般叹了口气,俯身递上茶碗:“在下今日多有唐突,请姑娘及信超大师勿怪……” 一语未尽,突然只见门口丫鬟急匆匆跑进来:“少庄主,老夫人来了!” 傅文杰慌忙令人搀扶自己起身,紧接着只见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虽然年纪大了,但眉眼仍能看出青春年少时的形容轮廓来,被众丫鬟簇拥着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堂。 这显而易见就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遗孀了,傅文杰一句“母亲”还未出口,便只见她颤颤巍巍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陈海平,紧接着嗔怪地转向傅文杰:“我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责怪你表弟的!” “府里如今正办大事,万一传出去,给那起子黑心小人背后笑话海平可怎么好?” 单超:“……” 谢云:“……” 单超面露诧异,而谢云坐在他旁边释然抚掌,总算明白傅大小姐那风格是跟谁那言传身教来的了。 傅文杰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忙让出首座请他母亲坐下,分外尴尬地向单超和谢云解释:“这……这是家母,今日听闻两位贵客前来,就……请两位切莫介意……” 单超嘴角微微抽搐,刚想开口说什么,被谢云立马含笑打断了:“不妨不妨,老夫人言之有理,少庄主才不用介意。” 傅文杰的表情顿时像被人往喉咙里生塞了个鸡蛋似的,憋得一阵红一阵白。 老夫人显是非常溺爱儿子和娘家侄子,看傅文杰的汤药放在边上,立刻大呼着让丫鬟过来服侍他喝;又拉着陈海平的手嘘寒问暖,生怕他落湖着凉,期间隐含不满地对单超瞪了好几眼。 傅文杰尴尬道:“实不相瞒,家父去世后武林盟主一职空落,因此最近各大门派决定于下月初在锻剑庄举办武林大会,选出新任武林盟主,带领大家一同抵御从漠北进犯中原武林的神鬼门……崆峒、青城等门派都已派来代表下榻本庄,所以人多口杂,家母才会……” 谢云奇道:“崆峒青城等门派都离江南较远,为何偏偏在锻剑庄举办武林大会呢?” 没人发现单超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似乎带着微许狐疑,向“龙姑娘”那边一瞥。 傅文杰却不觉有异:“姑娘问得好。其实个中缘故并不复杂,乃是武林同道向来有个规矩:新任盟主将在大会上继承老盟主的遗物,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龙渊、太阿二剑……” 单超的注意力瞬间被夺了回来,骤然转向傅文杰。 “……龙渊象征高德,太阿象征威道,两者合并称天下剑,传说得之即可得天下;自家父去世后,这两把上古名剑一直在本庄封存,因此才会选在本庄举行这一届江湖盛典。” 傅文杰顿了顿,好奇问:“信超大师怎么了?” 单超微微眯起头狼般锐利的眼睛,南下一路上用破布严密包裹的两把长剑,正交叉背在他精悍的背肌上。 “……少庄主,”他缓缓问,沉稳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两把剑有没有任何可能,会被人伪造出去呢?”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傅家母子神情都有微许不自然。 “不可能的,大师多虑了。”傅文杰低头端起药碗,笑道:“龙渊太阿都是有上古神性的名剑,各自都会认主,若有他人擅自使用便会立刻发出剑啸,方圆数里为之震撼——仿制出去的假剑如何能有这一特性?因此完全不必担心。” “那龙渊跟太阿,确实还在锻剑庄里吗?” 傅文杰根本没想到单超会这么逼问,愣了下才回答:“那是自然。”说着立刻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谢云还是那般微微笑着,眼角余光瞥向单超。 黑衣僧人侧脸带着漠北特有的深刻,鼻梁挺直、嘴唇微抿,下颔刚毅棱角分明,紧绷的线条向结实的脖颈和喉结延伸。他眼睛因为目力太好的缘故,有种深邃隐藏的利光,正挨个扫过傅文杰、老夫人和陈海平的脸。 陈海平不明所以,老夫人却有些不自在,径自拿了筷子给儿子夹菜。 单超冷冷道:“在下还有一事打听。” 傅文杰放下碗,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大师请说……” “少庄主可知炼剑所用的雪莲花水,又上哪里去寻?” 傅文杰勉强笑起来,这回却是摆着手连连摇头,甚至有点求饶的意味:“雪莲花水是什么?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 筵席最终在僵硬的气氛中结束,虽然称不上不欢而散,但从老夫人生冷的脸色和傅文杰心不在焉的神情来看,离这个词其实也差不多了。 单超饭后原本作势要告辞,但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傅文杰果然苦留不让走,因此便顺水推舟答应了暂住一晚。 陈海平倒挺高兴的——这讨厌的和尚不走,龙姑娘自然也不会走;龙姑娘不走嘛,那明天还能再见一面,或许今晚过后龙姑娘心思回转,明天就突然愿意嫁他了呢。 是夜,金秋月华透过窗棂,拂动玉钩冰绡,夜风中暗暗浮动着桂子的芬芳。谢云从榻上起身,随便挽了把头发,一边反手披上衣袍一边推门走出屋,果然只见对面客房外,月光下抄手游廊幽暗曲折,一道黑衣僧袍利落的身影正横坐在阑干上。 “大师还不去休息?” 单超从沉思中骤然惊醒,放下了手上那把包裹在破布中的七星龙渊:“……龙姑娘。” 谢云站在积水空明的庭院中,抱着臂上下打量单超片刻,突然饶有兴味地揶揄了一句:“大师深夜独坐,心思重重,不知是否心里正惦记着什么人,是如来佛祖还是哪家的小姑娘?” 出乎意料的是单超没有立刻辩解或急于反驳,而是沉默半晌,才摇头说:“不是,我在想一个人。” 他顿了顿,缓缓道:“长安城里的那个……谢云。” 第8章 夺魂钩 谢云一边眉毛微妙地挑起,半晌才笑着答了声:“哦?” 单超点点头,问: “龙姑娘,谢统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庭院空明澄澈,月色在石柱上泛出青白的光。单超整个人悬空坐在阑干上,望着沉甸甸的七星龙渊,阴影中只能看见他专注的侧面,鼻梁在削瘦脸颊上投下了幽深的光影。 这个来自漠北的青年男子,沉默强悍、正直而孤寒,周身仿佛缭绕着终年不去的沧桑风沙,和江南文人才子截然不同。 但他仗剑独坐在这水乡之畔的时候,又仿佛奇异地,和孤寂寥远的江南月夜融为了一体。 “你说谢统领啊,”谢云悠然道。 他抚着下巴,似乎思量很久,才笑了起来。 “如果你问谢府中侍卫的话,大概会说是个还算好伺候的主子;如果问张文瓘刘炳杰等太子党大佬,估计会说是个助纣为虐、趋炎附势的小人;至于我今天遇见那个江湖第一美人的傅大小姐呢,形容得最为简洁,说谢云是个貌若恶鬼、心狠手辣的大魔头。” “——但这些是你认识的谢云吗,大师?” “每个人对他人的判断都以自己的立场而决定,因此大师内心觉得谢云怎样,谢云就是怎样的人。” 单超神色怔忪,半晌失声笑道:“姑娘高才,贫僧自叹不如。” 谢云却道:“大师过誉了,小女子也没读过什么书。只是大师为何突然这么问,难道是和七星龙渊有关?” 单超沉吟片刻,铿锵一声。 伴随这声轻响,他手中龙渊剑出鞘小半,剑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某种薄雾般飘渺无形的压力顿时以这出鞘了的半截剑身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 “锻剑庄中上古神剑是假的,”单超沉声道:“真正的这把龙渊剑,两年前曾被我师父拿着,要来杀我。”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两年来经常做同样的梦,梦见年少时生活在黄沙漫天的大漠中,身边有个我不认识却叫师父的人,白日纵马驰骋、弯弓猎狼,晚上便在油灯下听他念书,用发黄的纸片教我写字,漠北的寒风在窗外呼呼地吹。” “有几次梦见夜晚银白的沙漠中传来驼铃,师父就坐在院子里吹羌笛,声音遥远断续,飘向四面八方。” “这些梦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曲折迂回循环往复,似乎永远也不会终止。然而它每次都停顿在同一个结尾上,便是师父举起七星龙渊向我刺来的那一幕。” “他想杀我,是认真的。” 谢云闭上眼睛出了口气。 “后来呢?”他柔和地问。 “后来我醒了,人在慈恩寺门口,全身伤痕累累,手中死死抓着这把七星龙渊。剑锋血槽里洼着的全是血,非常非常多,但不是我的。” 单超轻轻推剑回鞘,目光深邃专注,仿佛注视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所有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活着,难道在最后一刻我夺剑把师父杀了?但若是如此的话,我是怎么从漠北来到长安的?如果他没死,又为何不来找我报仇?” “我一直在等他,最终意识到如果不自己动手去找,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一个真正的了结。” 远处草丛间传来夜虫轻微的鸣叫,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月亮在阴云中穿行,缓缓移过中天。 “你的记忆也许是被人用秘法封住了。”谢云低沉道,“也许这世间有些秘密的残忍超出你想象,忘却是最好的保护方式……” 单超却摇了摇头,说:“没人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过去,龙姑娘。不论真相多么不堪,那都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据。” 谢云呼吸略微一顿,单超翻身从阑干顶端坐正,略带歉意地颔首合十。 “这一路上因男女大防的缘故,并未与姑娘朝向,甚至都没聊过几句。今晚交浅言深,多有冒犯,请姑娘不要怪罪。” 谢云双臂交抱在胸前,左肩倚着庭院中苍郁的古木,上下打量单超片刻,突然冷冷问:“大师可是觉得,长安谢统领有可能就是你师父?” 单超动作一顿,摇头道:“我希望不是。” “为何?” 单超自嘲地笑了。 “不怕姑娘笑话,虽然师父曾想要杀我,但日日夜夜、星转斗移,万里大漠中唯有他与我相依为命那么些年……” “我心里对他还是有感情的,不希望他是谢云……那样的人。” 谢云面无表情。 “龙姑娘?” “……” “你说得对。”谢云灿然一笑,眼睛弯弯地无比亲切:“天色晚了,大师早点安息去吧。” 谢云刷地转身欲走。单超疑惑眨眨眼睛,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情急之中也没太留心:“姑娘恕罪,在下尚有一小事不明,请稍等一步!” 谢云脚步停了停,只听单超在身后诚恳道:“这话在席上不好问,如有唐突之处,万望姑娘海涵——我只想姑娘一个囚禁谢府的弱女子,是如何知道崆峒、青城等武林门派地处何方,又离江南距离遥远的呢?” 谢云缓缓转过身,迎向单超的目光。 “小女子……” 谢云话音未落,突然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稀里哗啦一阵碰撞翻倒的乱响,紧接着尖锐女声划破天际—— “鬼啊啊啊!” “来人!有鬼——!” 静寂数秒后,灯光亮起,脚步接踵,巡夜的家丁弟子喊成一团。 单超和谢云同时愣住了。 · 半刻钟后,锻剑庄内堂。 单超、谢云以及闻讯赶来的陈海平坐在厅堂下首,最晚到的傅文杰也被人抬着,面色煞白地坐在他们对面。 而首座上傅想容裹着外袍,瑟瑟发抖地依偎在老夫人怀里,她的几个贴身丫鬟在下面哭作一团。其中有个年纪较大点的壮着胆子,抽抽噎噎说:“小姐听外面有动静,我们几个一掀竹簟,便见那个女鬼在庭院地上……冲我们笑……脸上都是血……” “啊!”傅想容惊叫一声,猛地捂住耳朵。 “乖儿不怕不怕,”老夫人立刻柔声安慰,冲那丫头怒道:“即便是回主子的话,也该回得委婉些!哪来这么多神神鬼鬼的!我锻剑庄赫赫扬扬几十年,行的正坐得直,什么孤魂野鬼敢上门?” 丫鬟结结巴巴辩解:“确实是我们几个都看见了,那女鬼穿一身寿衣,模样仿佛是……仿佛是……” “我看分明是你们几个丫头淘气,串通起来吓唬主子取乐!”老夫人年纪大了人比较固执:“不用说了,来人把她们几个带下去关柴房里,等天亮了再细细审问!” 丫鬟们放声大哭,有求老太太的,有爬上去抱小姐大腿的,场面登时热闹非凡。单超嘴唇张了张,似乎是看那些丫头太可怜了想帮忙劝两句,但还没开口,突然傅想容平地一声尖叫:“就是有鬼!我就知道是她,那个女人不甘心——!” 众人齐齐一抖,老夫人愣了下,慌忙道:“不要胡说!” “明明就是这样!那女人小门小户的高攀上我们家,仗着我哥喜欢,就不把公婆小姑放在眼里!临到头来自己没福生不出儿子,脚一蹬死在产床上,从那之后就隔三差五出来作祟!”傅想容柳眉倒竖,越说越气:“这次我一定要请和尚道士来作法,非把她打得魂飞魄散不可!” 老夫人慌着哄女儿:“你先忍忍,府上正办大事,过后要做什么法事不由得你做……”一边又着急令人:“把这几个丫头拉出去!在这哭得我心烦!” 谢云充满兴致地打量对面傅文杰忽青忽白的脸色,待欣赏够了才微微侧过头:“陈大公子。” 陈海平现在对谢云的主动搭话感觉十分纠结,但纠结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哎,龙姑娘?” 谢云笑吟吟问:“小……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陈大公子。这傅大小姐口中说的女鬼,难道是少庄主的陪床丫头不成?” ——他说“陪床丫头”这四字无比自然顺溜,旁边单超不禁眉梢微挑,瞥了他一眼。 “姑娘冰雪聪明,猜对了一半。”陈海平叹了口气,怅然道:“论理我不该对姑母家的事情说三道四,但傅表妹说的不是什么陪床丫头……而是当年锻剑庄少夫人,表兄明媒正娶的原配表嫂,一年前因为难产而去世了。” 谢云做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关切表情,礼貌地抬了抬手指,示意他继续八下去。 原来锻剑庄少庄主傅文杰少年时练功走火入魔,伤了双腿,从此不良于行,在门当户对的武林世家里就很难说亲了。老庄主当年还在,做主替他聘了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虽然家里是没什么基业,但人却花容月貌温柔贤淑,和傅文杰感情也十分好,过门一年后竟怀了身孕。 这本来是喜事,但几个大夫诊过脉后都说怀的是女胎,老夫人就很不高兴了。 老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父母大多觉得自己家孩子全天下最好,老夫人也一样,认为自己儿子配个公主也不差的。这个儿媳妇出身寒微,偏又有几分才气,已经让婆婆不太满意了;更兼儿子儿媳的感情还很好,儿子几次因为她磋磨儿媳的事情而出言维护,在老夫人看来,这跟从小宠大的儿子被另一个女人拐走了没什么两样。 得知儿媳怀了女胎后,老夫人不满的情绪日益加重,婆媳之间好生闹过了几次风波。正当这家宅不宁的时候,不知哪个大夫跟老夫人进献了一个方子,说是能女翻男——若定期服用到生产,则女胎可以转成男胎,生下来的必定是个带把儿的大胖小子。 老夫人见之大喜,立刻叫人去煎给儿媳服用。傅文杰虽觉得此方不靠谱,但这时家里已经闹得势同水火,要是真生了男孩,以后婆媳矛盾肯定能顺理成章地全部解决;于是他指望着以后的平静日子,也就默许了这“女翻男”方子的存在。 谁知锻剑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天生的性别岂是人力能轻易改变的?少夫人喝了这转胎药足足几个月,一朝分娩,果然难产,挣扎了足足一天一夜,才勉强生下来个似男似女的畸形儿,落地哭了两声就没气了。 而少夫人自己,也在生产过后力竭血崩,芳魂一缕悠悠去,再也没下来产床。 谁也没想到好好的添丁喜事就这么变成了白事,少庄主妻子尽失,也就鳏夫至今了。 · 出了闹鬼这么一档子事,再加上关于七星龙渊的线索已断,锻剑庄也不好待了,翌日清晨单超谢云两人便来向老夫人和傅文杰告辞离开。 此时堂下除了陈海平外还分别坐着崆峒、青城、华山等名门大派的十数个代表弟子,而堂上傅文杰和老夫人分坐左右,谢云隔着面纱欣赏了会儿,只见两人脸色都非常憔悴,看得出昨晚闹过那一场后也没心思休息了。 单超将来意简单说明,并没提闹鬼,只说还要替龙姑娘寻亲,不好在此处久待。傅文杰听了倒十分惋惜:“大师宅心仁厚,傅某十分佩服。只是大师与龙姑娘不妨再暂住一段时间——锻剑庄虽然不算什么,好歹一点江湖影响力还是有的;等下月的武林大会办完后再抽出精力人手来,慢慢帮龙姑娘打探消息,岂不是方便很多?” 单超瞥向谢云,略一迟疑。 谢云只微笑不语。他今天一袭黑袍,领口与袖口处露出白缎衬里,竟分不出那如雪的丝缎和脖颈、手腕哪个更洁白,虽然没有露面,但大厅中不少血气方刚的武林弟子早已偷觑过了好多眼。 “况且还有另一个原因,大师有所不知。” 傅文杰叹了口气,说:“此次武林大会除了选出新任盟主外,还有件重要大事,便是号召各大门派团结起来,共同商讨驱逐神鬼门的大计。神鬼门数年前从漠北入侵中原,已在东都、江南等地渗透严重,不仅利用各种手段吞并小门派来扩大自身,还买通官府制造了多起暗杀、行刺、烧杀抢掠等事件……” 堂下众名门大派群情激动,崆峒有个大弟子怒道:“正是!我门中震山之宝崆峒印就是被神鬼门放火抢夺,师叔前去讨要无果,还被他们打成了重伤,险些丧命!” “下作门派!” “无恶不作!” “与官府勾结!坑害我中原武林!” 傅文杰揉揉太阳穴,无奈道:“神鬼门不知是何来历,短短数年间竟势大难制,正因如此,我们才想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大师您武功高强,那天在西湖边教训我表弟海平易如反掌,不如留下来一同参加武林大会……” 谢云若有所思地望向傅文杰。 单超似乎也感觉到一丝不对,眉心微微皱了皱。 堂上众人虽然不知道这单超什么来头,但对陈海平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这点是心服口服的。听到单超竟能轻易克制江南陈家唯一传人,都怀疑地静了静,上下打量这个僧衣佛珠、脊梁挺直的年轻僧人。 单超颇为无奈,在众人视线中沉默地站了一会,终于开口道:“多谢少庄主盛情,但贫僧另有要事,还是算了吧。” “大师且慢,”傅文杰苦苦挽留:“武林盛会多年难遇,大师不必急于一时……” “少庄主青眼,贫僧受之有愧。”单超还是坚持道:“但如今真是有要事在身,日后再见不迟。” 单超单手合十,点了点头,转身大步向正堂外走去。 谢云对怅然若失的傅文杰笑看了眼,也转过身——然而就在这时,大门外突然跑进两个锻剑庄灰衣弟子,急匆匆地连脸色都变了:“少庄主!大门外有要事禀报!” 傅文杰奇道:“何事?” “神鬼门遣人送来大批财物,说是……说是聘礼!” 说曹操曹操到,名门大派在这商量怎么讨伐神鬼门,那边神鬼门自己上门来了。 十担箱笼被沉甸甸放在堂下,弟子上前将红布揭开,只见里面玄纁束帛、珠光宝气,另有大雁、鹿皮、大璋、璧玉等,竟然真是满当当的聘娶之物。 满堂众人议论纷纷,那灰衣弟子低头道:“神鬼门几个人在外等着,令我们先把聘礼抬了来,还修书一封给少庄主:说久闻大小姐是当今武林第一美人,合该配当今武林第一的英雄;神鬼门下首座弟子如今已到弱冠之年,尚未娶妻,正可相配……” 傅老夫人颤巍巍接了那封书信,还未看完便大怒撕了:“欺人太甚!哪有上门逼嫁的!” 傅文杰也满面不快:“你去门外跟那些人说,若要提亲就按规矩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神鬼门说……说,若少庄主问的话,就说这已是他们的规矩。”那弟子拼命低着头不敢抬眼,脸涨得通红:“还说他们愿意上门提亲,已经是格外给面——格外优、优待了,望少庄主与老夫人体谅……” 傅文杰和老夫人对视一眼,冷冷道:“既然这样就请他们回去,提亲我们不答应,东西也带走吧。” “没错,便是提亲也该和缓些,逼嫁哪能答应?”这种事年轻人不好插口,青城派几个代表弟子辈分稍长,便帮腔道:“东西带走,人也不必进来拜见了!”“欺人太甚,神鬼门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塞外乡民不懂礼节,这里也是他们放肆的地方?” 那灰衣弟子却急得摇头,“他、他们说,这亲事既然已经提了,就不是我们锻剑庄能做主的。神鬼门决心已定,除非、除非……” 一语未尽,堂下众年轻人已按捺不住,七嘴八舌怒道:“好大的狗胆!”“就要被灭的门派,还敢这么嚣张?”“把他们赶出去!” 傅文杰一拍案:“还敢威胁上了,除非什么?把他们送走!” 扑通一声灰衣弟子跪在地上,颤抖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们说,除非……除非少庄主和老夫人想……江湖中从此再也没有一个锻剑庄!……” 霎时四周静寂,人人色变。 紧接着,犹如冷水泼进烧沸的油锅,满堂全炸了起来! “母亲!哥!”一个人影掀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尖声喊道:“我不嫁!我才不要嫁这什么破烂神鬼门,快把他们赶走!” 傅老夫人也顾不得外人在场了,一把搂过她女儿:“我苦命的乖儿啊……” 单超在堂下颇有些意外,没想到大清早来告辞,竟然还撞上了这么一出戏。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走了,只见周围议论纷纷群情激愤,堂上傅小姐哭闹、老夫人跺脚、少庄主满面愁容唉声叹气,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人他身侧轻声道:“锻剑庄不敢拒绝。” 单超回过头,只见谢云站在他身侧,轻纱下的侧面竟然噙着一丝颇觉有趣的笑意:“神鬼门早不来晚不来,正好赶在锻剑庄要承办武林大会的关口上来,还如此堂而皇之肆无忌惮……别是锻剑庄有什么把柄握在人手里吧。” 说着他瞥了眼单超,笑问:“大师觉得呢?”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淡红色唇角笑意的弧度,竟让单超心中微微一动。 谢云收敛笑容:“大师?” 单超骤然回神。 虽然神态莫名熟悉,但身形不同,面容不同,细看的话下颌骨线条也更偏柔和,是……自己错认了吧。 “……贫僧失礼了。”单超一颔首,沙哑道:“姑娘说得对,贫僧也……这么认为。” 锻剑庄不敢拒绝,这点不仅谢云看出来了,不远处傅想容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母兄的迟疑,当即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去那吃人的地方,我不去!”她一推老夫人,含泪转过身来,冲着陈海平嘶喊:“表哥!” 陈海平一愣。 傅想容哭道:“我与表哥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来虽然大人没明说,但表哥也应该知道我的心,表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嫁到那神鬼门去?” ——这是傅想容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表白出来,还是当着所有人面前,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陈海平顿了顿,抓着剑柄的手缓缓握紧,半晌轻轻闭上了眼睛。 “想容。” 那声音穿过大堂,和他平素给人的感觉完全迥异,带着完全静下来的嘶哑和沉郁。 “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今日纵有强敌在前,但大好男儿三尺青锋,若眼睁睁看着自己表妹跳进火坑却束手不救,那我就连个男人都不能算了。” “但——你的心思表哥却不能领。” “表哥一直只把你当妹妹看,若领受了你的心思,那就是辜负了你了。” 满堂一时沉寂,唯单超意外地摇了摇头,极轻道: “这陈大公子,倒真是个男人……” 紧接着他眼角余光瞥见谢云,突然一愣。 谢云望着陈海平,却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晦涩更久远,早已湮没消散在了漫天风沙中的往事。 许久他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沉默的,悠远深长的叹息。 “……”傅想容面色通红又雪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骤然崩溃尖声嚷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表哥明明是喜欢我的!” “我才不要嫁人,除非我死——!” 只听堂前环佩叮当乱响,傅想容一个箭步冲向大厅角落里的石柱,竟是激愤之中就要寻死! “想容!” 傅文杰不良于行,老夫人年老体衰,厅堂中很多人又完全没反应过来;单超身形最快,正闪身要拦住她时,突然只听门外一声——嗖! 单超猝然顿住,偏头。 一枚光影穿过众人,擦着他脸颊飞掠而过,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啊!”傅想容被打中脚踝,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这时那物才悠悠落地,众人目光齐齐投上去,瞬间都惊呆了。 “树……”有人失声道:“树叶?” 落叶飞花,皆可伤人,这简直是传说中闻所未闻的功夫! ——是什么人? “大小姐脾气好烈,”一个冰冷清晰的少年声音从门外响起,懒洋洋道:“真这么想死,嫁了人之后再慢慢死也不迟。” 所有人猛然回头,只见正堂门外,十数个白银面具的黑衣人簇拥着中间一个少年,正跨过高高的门槛,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那少年面容极其俊美,眉目如星薄唇嫣红,甚至有点过分漂亮了的意思;但身形亦极其彪悍,一身劲装短打,透过衣料都能看出上臂、背部、腰间结实的肌肉。 令人胆寒的是两点。 第一此人竟满头红色短发,其色鲜烈如血,衬着胡人般雪白的肤色,简直称得上是妖异;第二便是他背上左右交叉着一对兵器——两把巨大铁钩。 钩尖森利,寒光闪闪,就被他这么不带鞘地随身带着,似乎随手就能抽出一勾,将人当头剖得肚穿肠流。 “神……”足足过了数息,才有颤抖的声音从人群中细细传来:“神鬼门……” 少年站定在大堂中间,负手而立,神色轻闲: “在下神鬼门首座大弟子景灵,景帝传于武的景,灵鳗恐是龙的灵。” “各位见教了。” ——单超紧盯着少年身侧那十数个蒙面手下,瞳孔急速缩紧。 大内禁卫统领谢云那终年不去的白银面具,以及那一天在密道中听见的话同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谢统领不愧暗门杀手出身……” “太子至今性命垂危,而你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大厅中窃窃私语不断,首座上傅文杰胸膛剧烈起伏,半晌紧盯着景灵嘶哑道:“景公子大驾光临寒舍,到底意欲何为?!” 这话里的敌意相当明显,然而景灵却毫无觉察般,挑起一边眉毛轻松道:“提亲啊。” “锻剑庄虽然基业浅薄,但好歹也有百年历史,容不下他人在此撒野!若神鬼门想要放肆,休怪我锻剑庄今日也不再给你们留情面了!” 景灵笑问:“提亲也算放肆?那你家姑娘这辈子是不是不打算嫁人?” 众人登时为之绝倒。 “提亲不是这么个提法,想容也不能嫁神鬼门这样的宝地!”老夫人拍案要骂,傅文杰厉声打断了:“请景公子回吧!” 景灵笑嘻嘻的脸色骤变,那邪气的眼底,渐渐浮现出了令人胆寒的狠色。 “那如果,”他缓缓道,“我就要娶呢?” 气氛紧绷起来,大厅中人人屏息,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做梦!你算什么东西,本小姐死也不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傅想容陡然爆发出石破天惊一声尖叫,继而泪眼四顾,突然瞥见了人群中僧衣佛珠的单超,当即怒吼:“——本小姐宁愿嫁个和尚,也不嫁给你!” 单超:“……?” 大厅中一片鸦雀无声。 如果说刚才的安静是紧张的话,那现在就是诡异了。 景灵顺着傅想容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原本想顺口讽刺两句,但目光与单超一对视,立刻像雄狼于人群中嗅到了同类气息般,不以为人发觉地震了震。 单超身负双剑,抱臂而立,剑眉锋利,眼神清明。那姿态就像大漠中被风沙磨砺千年却岿然不动的巨石,散发着无形而强势的压迫感,令人从心底里油然升起一股冰冷的敌意。 “……”景灵收回目光,冷冷道:“大小姐开玩笑吧。好歹号称武林第一美人,怎好去嫁个和尚。”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手已从负在身后的姿态垂向身侧,食指、中指微微弯起,手臂肌肉无声绷紧。 ——然而傅想容没看见。 傅想容似乎想到什么,眼前一亮:“你们不就想娶武林第一美人吗,好!” 她忍着脚疼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向前。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但只见她此时动作异常灵敏,径直冲到人群中谢云面前,刷地撕下了谢云的面纱! “——这才是武林第一美人!” 傅想容指着谢云,声嘶力竭道:“姓景的,你放过我,去娶她吧!” 单超勃然动怒,出手夺过傅想容手中轻纱:“你——” 众人同时转头看来,只见谢云眼底仿佛有些意外,但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挑眉瞥向不远处的景灵。 景灵怔了下。 他眉头慢慢紧皱,目光死死盯着谢云的脸,像是某些深刻的片段突然从脑海中闪了出来:“这位——” 紧接着他眯起鹰鹫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谢云肩膀、胸前和胯骨,后面那“姑娘”两个字久久没有出口。 ——他的声音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帝传于武”和“灵鳗恐是龙”是宋诗,特此标注 第9章 欢喜佛 景灵盯着谢云,半晌露出一个带着邪气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行,”他凉凉道,目光虽锁在谢云脸上,话却是对傅想容说的:“傅小姐放心,你暂时还是武林第一美……女。” 傅想容登时又惊又怒:“为什么?!” “因为……” 景灵身侧的手倏而翻转,劲风弹出,疾射而过,闪电般迫到了谢云面前—— 当! 千钧一发之际,单超仓促出手,连鞘带剑,在暗器离谢云左眼睫末梢仅有寸余距离内,重重挡下了这一击! 咚一声暗器跌落在地,大厅瞬间哗然。 所有人齐刷刷望去,只见那赫然是一枚小拇指肚大的金弹! 单超一低头,只见包裹七星龙渊的碎布已经被气劲撕裂,露出了一点白色的鲛皮剑鞘——那坚硬厚实的鲛皮表面甚至都留下了细微龟裂,可见如果这一弹打入眼球,会是怎样头颅爆开脑浆迸裂的惨况。 谢云抬眼瞥向单超,柔和道:“——多谢。” 从金弹出手、迫近左眼、到剑鞘紧贴他鼻尖横入挡住暗器,这整个过程中他未有丝毫躲闪,面色未变半分,甚至连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单超盯着他,缓缓反手回剑:“姑娘客气。” “你这红毛鬼!”这时大厅中已有年轻弟子再也按捺不住,拍案怒道:“人家姑娘惹到你了吗,至于这么出手伤人?!” “心狠手辣!猪狗不如!” “邪教,果然是江湖邪教!” …… 景灵充耳不闻,只抱着结实的手臂,冷冷打量着单超。那目光如同他鲜红的发色一样隐含血腥,单超却毫无畏惧地直面他,单掌合十作了一礼:“这位公子见谅。龙姑娘是贫僧带来锻剑庄的,也定要完完整整一根头发不少地带走。若公子一定要找这位姑娘的麻烦,今日在这堂上,贫僧就只好请你切磋一下了。” 出乎意料的是景灵并未动怒甚至出手,目光由单超移到谢云脸上,片刻后不怒反笑:“很好。” 说着他竟没再管单超那边,径直转回傅文杰:“少庄主怎么说?” 气氛无比凝重,危机又回到了傅家这边。傅文杰和老夫人对视片刻,嘶哑道:“我竟不知家妹有何好处,引得神鬼门这般苦苦勒逼……” “想多了,”景灵嘲弄道:“人想得多容易早死。” 傅文杰转又望向傅想容,小姑娘惊惶瞪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头发玉簪都乱了,无比狼狈又可怜不堪。 ——不论再如何跋扈,也只是个十多岁被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而已。 傅文杰艰难道:“在下就只有这一个妹妹……” “江湖中也就只有一个锻剑庄。” 景灵环视大厅中敌意深重的众人,笑道:“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当日黄海帮也曾一力拒绝将土地田庄售出给神鬼门,细算不过前年的事,如今江湖中大概已经没人能记得曾有个黄海帮的存在了;崆峒派非说那劳什子玉印是他们的,还派了个帮中元老上门讨要,如今那元老全身经脉被废,应该还躺在床上。” “我今日虽孤身上门,但神鬼门本来就是杀手集团,眼下已有不少高手潜入了淮南。各位都是名门子弟,锦绣年华大好前程,我也觉得若是轻易就将命丢在了这里,未免有些……” 他如电的视线从大堂中每一张或义愤,或激怒,或胆怯,或瑟缩的脸上扫过,缓缓道:“……不划算。” “你!”堂下崆峒派弟子霍然起身,怒道:“你还有脸提!我掌门师叔……” 锵!! ——他身边不远处,陈海平拔剑起身,箭步上前,只听当头巨响,硬生生格挡住了神鬼门两名蒙面杀手砍下的刀锋! 而在他身后,那名崆峒弟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张着嘴僵硬在当场。 紧接着,陈海平手中剑身发出可怕的龟裂,猝然被压断了! 只听轰然一声,陈海平在剑身飞旋而出的同一时间闪避、拉住崆峒弟子,两人同时避过了神鬼门杀手顺势斩下的刀锋;紧接着两人也同时失重,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刀锋左右交叉,电光火石间,从陈海平面前一擦而过! 傅老夫人惊呼:“海平!” 大厅中数人纷纷起身:“住手!” 景灵懒洋洋道:“所以说人要是多嘴,也容易早死。” “够了!”傅文杰用力拍打桌案,铁青着脸怒吼:“够了,景公子!让你的人立刻住手!” 大厅中人人起身,满地狼藉,所有神鬼门杀手腰间刀锋拔出过半;一时满堂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一触即炸。 似乎只要有人再稍微动作半步,整个局面就会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里。 景灵却是很闲的。 他那张脸明明漂亮得让小姑娘脸红,眉梢眼角却满是杀伐惯了的,漫不经心的冷酷。 “少庄主有什么话想说?” “……”傅文杰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涩声道:“神鬼门提亲之事,实在事关重大,想容好歹是我唯一妹子……” “锻剑庄暂时无法立刻应答,请景公子在庄内暂住,三天之内,锻剑庄定能拿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答复。” 景灵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闻言只挑眉看看傅文杰,继而目光移向老夫人、傅想容、陈海平、以及大厅中表情僵硬的众人,如毒蛇舔信般缓缓扫过单超,最终钉在谢云深潭般毫无波澜的侧脸上。 “好,”他居高临下地挑起嘴角,说:“就三天。” · 经过神鬼门上午这一闹,单超原本打算立刻动身离开锻剑庄这是非之地,但谢云却告诉他不能走。 单超从小在漠北长大。大漠孤烟,万里长河,驼铃穿越白云声声,第一没见识过女人,第二没领教过江湖。 他空有绝佳的天赋、绝佳的根骨,两把传说中得之即可得天下的上古神剑,还有一个只在无数深夜梦回中出现过的师父;然而不论天子朝堂还是江湖武林中,最基本的东西,他都是完全不知道的。 “锻剑庄眼下强敌在前,随时有灭门之虞。大师要是现在就走,事后若锻剑庄灭了,你就是束手旁观的罪人;锻剑庄没灭,你也是临阵脱逃的小人。” “而锻剑庄是没胆量在下个月武林大会召开前和神鬼门正面冲突的,因此必然会想法子拖。拖过这一阵,危机解除,才是大师与我离开的时机。武林白道喜欢彼此‘抬轿子’,互相吹捧互相烘托,日后这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出去后,与锻剑庄携手御敌的美名自然少不了大师一份。” 谢云负手站在池塘边,随手丢点鱼食下去喂大红锦鲤,惹得水面鱼儿争相上浮。秋风穿过金桂树梢,把他鬓发轻轻拂去耳后,柔黑的头发、素白的脖颈,颜色分明又调和,娓娓道来如聊天一般。 单超眉心动了动。 似乎很久远之前,在他如一头离群幼狼般苦苦挣扎又凶狠好斗的少年时代,也曾有一个人这样镇压他,安抚他,再谆谆善诱地教他。 然而那只是种熟悉又飘渺的感觉,他的意识如浩瀚深海,连一丁点具体的片段都难以抓住。 “大师?” 单超骤然回神:“是。” 谢云轻描淡写道:“大师与我朝向时,不用如此紧张。” 单超沉默了会,眯起眼睛,看着面前风流闲适身形削瘦的“龙姑娘”,缓缓说:“……有时我感觉,你有些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你执念太久了,年轻人,”谢云挥手把鱼食向池塘一洒,淡淡道:“看谁都像你师父。” · 是夜,锻剑庄四下俱寂,屋檐、长廊、树影和池塘都笼罩在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中,微风在昏暗处掀起窗帘,无声无息。 重重纱幔中,谢云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结实精悍的少年身影正站在榻边,月光从窗棂外移过,映亮了他血红的头发,和俊秀妖异的侧脸。 “云使,你醒了。”景灵微笑道,眼底闪动着狼瞳在月夜下森寒的光。 谢云目光向侧边一扫,只见房里黑影憧憧,东南西北角上起码还守着四五个神鬼门杀手。 他轻轻出了口气,说:“你认错人了。”紧接着要坐起身。 但下一刻景灵手持夺魂钩抵着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推回了榻上:“天涯何处不相逢,你不先问问我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谢云问:“干什么?” 景灵脸上满是恶意,他俯下身对着谢云的耳边,低声说:“干你。” 谢云笑了起来,戏谑道:“若偷香窃玉也分品,阁下这该算最末一品了。我以为你好歹是神鬼门首座弟子,不至于干这么没格调的事……” 景灵问:“何谓分品?” “夜探香闺,剖白心迹,你情我愿能算上品;虽用药用强,但温柔小意,鱼水之欢巫山共享,能算中品。” “至于你这种连强上都不敢单枪匹马,还得找几个手下在边上看着的……下品都不能算,估计得是下下品了。连首座弟子都失败至此,看来神鬼门如今江河日下得厉害啊。” 月光从景灵背后映照进来,穿过重重纱簟,将谢云半边身体晕染在银白色的光影里。 景灵慢慢眯起眼睛:“——那你通常算几品?” “我不干这种事,”谢云懒洋洋道,“这世上跪着求我看他们一眼的人太多了。” “哈哈哈——” 景灵倏而大笑,只是那声音里却毫无半点笑意,听着只让人心胆俱寒:“说得好!果然心思狡诈这四字断语不是假的!——你们下去吧。” 景灵一挥手,屋子角落里的黑衣杀手齐刷刷欠身,随即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他笑容一收,如猫捉耗子般紧盯谢云,一字一句问:“那如果我告诉你,这不叫偷香窃玉,而是叫——报复——呢?” 谢云说:“我不记得在这方面哪里得罪过你。” 景灵漂亮的脸上带着那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狡黠和残忍的神情,夺魂钩轻轻一挑,便把谢云胸前白绡衣袍纽襻撕开,露出了锁骨到胸前的光裸皮肤。 紧接着他伸出手,却没有碰其他地方,直接按在了谢云耳后。 那一小块肌肤柔软温热,透过指尖可以感知,脉搏正一下下稳定地跳动着。 景灵心下难以遏制地掠过一片狐疑。 ——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内力。 · 怎么可能? 景灵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突然手指顺着谢云侧颈往下移,直至按在他咽喉上:“你这是被人封了气海劫持来的,还是又走火入魔了?” 谢云诚恳道:“搞错了吧少侠,我什么时候走火入魔过,在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唔……” 景灵卡在他咽喉上的粗糙有力的拇指骤然下按,谢云立刻失声,片刻后面色开始渐渐发红。 “你说,要是你这副模样搁在神鬼门会怎么样。”景灵饶有兴致道:“我该不该先好好消受你一下,然后再把你弄回去神鬼门,试试看会发生什么事?” “……” 谢云眼底似乎汪了水,昏暗中粼粼泛光。 景灵呼吸有些急促,慢慢俯下身来。他眉宇间夹杂着桀骜的狠色,月色下精悍的身躯带来一种难言的压迫感,靠近便传来火热的体温。 谢云垂下眼睫,搁在身侧的手无声无息抬起。 啪! 景灵耳侧遭受重击,头脑瞬间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倒——那只是刹那间的事,他反应也极快,当即提气撑住身体,但电光石火间手上夺魂钩已被谢云抽去。 景灵闷声一哼,五指成爪反手去夺! 然而谢云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动作,在躲避的同时,顺着他的手臂经络啪啪啪点了数处大穴——景灵手臂瞬间一沉无法抬起,登时大怒,张口就要厉喝,下一刻谢云已翻身跨坐在了他脊背上,钩尖闪电般对准了他后颈! “现在是谁消受谁?”谢云戏谑道。 “……” 景灵微微喘息。刚才那一系列反击简直可以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来形容,连他这样精于暗杀的老手都能着道,简直是…… “这叫什么?”景灵问:“刚才那一招?” 这次轮到谢云俯身在他耳边,笑道:“叫实战经验。年轻人,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他说话时气息带着一点点的,略微潮湿的温热。 景灵深吸口气,突然嘶哑地笑了声: “前辈,不管再丰富的经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没用的,你不知道么?” 谢云目光微紧,下一刻景灵突然提气、内力暴吐,刹那间背部肌肉绷紧拧身,在钩尖划破他后颈皮肤鲜血溅出的同一时刻,伸手攥住了谢云手腕! 咔! 谢云毫无内力护身,腕骨咔擦错位,夺魂钩脱手而出。 景灵当空接住铁钩,硬生生冲破穴道钳制,轰然一声重响把谢云按回在了榻上! 砰——! 那一按重量简直能把人全身骨骼震碎,谢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震响,大股腥甜涌上咽喉,足足有半晌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那感觉真是跟魂魄离体了差不多,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去意识,或者已经昏厥过去然后又被剧痛刺激醒了。 足足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但其实是因为他耳朵里充了血的缘故:“没想到还真有这一天……” “……想想早年在神鬼门的时候,前辈你自己也预料不到吧……” 谢云胸膛急促起伏,手腕颤抖,似乎想抬起手指,但紧接着被景灵抓住手指握在掌心里,如同猫抓耗子般渐渐使力,直到指关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我猜这该是下品。”景灵遗憾道,俯下身。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窗棂轰然巨响,整块碎裂,一道黑影在漫天木屑和玉珠中飞进房内,咣当摔倒在了地上! 箱柜摆设被稀里哗啦撞翻一地,景灵骤然回头,只见地上狼狈不堪的赫然是自己现在守在屋外的手下。 紧接着门被一道剑气劈开,门板当空横飞过来,被景灵一拳击得粉碎。透过无数碎裂的木块,只见森寒剑光当头向自己劈下—— 锵! 千钧一发之际,景灵拧身振臂,夺魂钩横劈而出,重重挡住了迎面斩来的刀锋! 金属交激的巨响震人欲聋,内力碰撞、火星迸溅,两把兵器都因极度僵持而微微颤抖,刀身上映出了景灵阴沉的双眼:“和尚,佛祖没教过你少管世人寻欢作乐?” 单超迅速瞥了眼他身后榻上的谢云,只见“龙姑娘”勉强拢着衣襟坐起身,心中定了定,冷冷道:“施主,你爹没教过你寻欢作乐应该是两个人,只顾自己一个是要挨揍的吗?” 景灵大怒:“你!” 那一声未尽,他猛然发力,只听刀锋与铁钩剧烈摩擦,钩尖竟在刺耳的声响中硬生生划过了刀脊。 ——长刀是单超刚才从神鬼门手里夺的,被夺魂钩一划,竟然瞬间龟裂,哗啦一声断成了几节! 单超连吭声都没有,直接弃刀后掠,整个人瞬间就退出了门。果不其然景灵是杀手出身的个性,半点都没犹豫就紧追着冲了出去,直至庭院中单超再无可退,景灵整个人如猛禽当空扑下,直逼到他面前,同时反手从脊背上取下了另一把夺魂钩。 双钩交错,直钉喉头,如死神的弯镰凌空而下: “给我去死——!” 当! 其实应该是两声,但因为时间分毫不差,所以听起来只有一声而已。 景灵瞳孔微缩,眼底映出两把长剑,正左右抵住了自己的夺魂钩—— 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单超回转双手,抽出背后交叉的龙源太阿,稳稳架住了自己力可破碑的一击! 双剑外破布被尽数震裂,露出了里面大片的白鲛皮剑鞘,那样子看上去甚至有点滑稽。然而景灵却能清晰感觉到从皮鞘中传来的剑意冰凉透骨、苍劲遒炼,如晨钟暮鼓般震人发聩,又如长河奔涌般永无止境,正一波紧接着一波,向着自己心脉直逼而来。 景灵呼吸窒住,心知不好,咬牙撤钩飞速退后:“——你不可能是和尚!” 他“当!”一声将铁钩重重砸在地上,借此稳住身形,喝道:“你到底是哪门哪派出来的?!” 与此同时,房内。 谢云抓住自己手腕,喀拉一拧,腕骨正位。 他精疲力尽地呼出一口气,然而那口气没完全出来就化作了一阵猛烈巨咳。半晌咳嗽终于在眩晕中勉强止住,谢云喘息着翻身下床,定了定神。 虽然手指尚在轻微颤抖,但他仍然仔仔细细地、一丝不苟地把衣袍腰带系了系紧。 神鬼门那倒霉杀手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知,谢云从他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拔鞘后一看锋刃带蓝,明显淬过毒,便顺手抹了那杀手的脖子,起身走向门口。 ——咯!咯! 他每走一步,身形就相应发生一处变化:腿骨变长,肩膀变宽,胸肋、腰胯都相应增长;整个人似乎舒展开来,凭空变高了数寸! 最后一步落在门前时,他脊椎处咔的一声,仿佛最后一块骨头定了型。 大内第一高手、禁卫军统领谢云深吸了口气,冷漠的侧脸在月光中深邃分明,一只手抬起,伸向通往庭院中正相互对峙的单超和景灵的房门—— “来人啊!走水啦!” 宅院骤然灯火大亮,无数脚步响起,人群惊呼惨叫声此起彼伏:“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救火!大小姐在里面!” “不好啦!快来人,大小姐被烧死了——!” 第10章 代桃僵 翌日清晨。 一具被白布遮盖的尸体放在正堂上,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踉跄数步,扑通一声跪倒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满堂众人不忍再看,都唏嘘着转过头,“老夫人节哀”、“少庄主节哀”之声不绝于耳。 “昨晚蔽庄内院突发走水,家妹在绣楼中逃跑不及,待火扑灭,已经……”傅文杰顿了顿,伸手捂住脸,半晌才抬起通红的眼睛:“此事事发突然,在下也没想到,家妹昨天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今日便已天人永隔……” 景灵从人群前列回过头,看向倚在角落里的谢云。 单超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景灵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昨晚走水的叫喊爆发后,绣楼方向火光冲天,运水救火之声吵闹喧杂,顿时冲破了将庭院中两人的僵持之势。景灵原本还打算继续盘问,但神鬼门数个手下飞报要事,不知道附耳说了什么,景灵竟然立刻不再恋战,只将森寒如弯月般的铁钩尖对着单超点了点,冷笑一声,纵身飞跃而走了。 单超大步走回房门前,抬手要推,半空却一迟疑,改为用指节敲了两下:“龙姑娘,你还好吧?” 门里一片沉寂。 “龙姑娘?” “……多谢大师搭救,我没事。” 不知为何单超觉得龙姑娘声音比往常低沉,隐隐还有些嘶哑,但惊变之后人声音颤栗也是有的,因此就没追问什么,只道:“外面走水了,你待在屋里别出来。锻剑庄不可久待,我们明日就动身离开,旁人怎么说不用管了。” 谁知房里龙姑娘笑了下,那声音里仿佛冰渣在清水中轻轻撞击:“迟了。” “走不了的。” 厅堂早已扯起白幡,来宾人人哀戚,下人披麻戴孝,傅想容的几个贴身丫鬟缩成一团,在尸体脚边哭得抽抽噎噎。 傅文杰拭了拭眼角泪光,哽咽道:“蔽庄原本承蒙武林同道错爱,预备承办下个月的武林大会盛事,连各色物品人手都安排好了。但如今出了这等惨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众来宾自然纷纷表示少庄主不用介怀,只可惜大小姐天妒红颜香消玉殒,天灾人祸难以避免…… “少庄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黑衣劲装、身负铁钩的少年立在那里,满头红发嚣张无比,傅文杰皱眉道:“景公子?” 景灵斜觑尸体片刻:“在下有个疑问。” “景公子请说。” “——锻剑庄很穷么?” “怎么说话的!”大堂中登时有人脱口而出,引来一片附和声,守在尸体边的老夫人登时哭声更响了。 傅文杰头痛无比:“蔽庄虽不如神鬼门家大业大,好歹也有数十年基业,一应花费自可料理,不用外人担心。景公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么?”景灵悠然道:“但若是锻剑庄不穷,为何主子睡觉旁边一个起夜丫鬟没有,任凭走水偏偏只烧死了小姐一个?” 堂上纷纷指责的声音静了静,突然傅想容尸体边的一个丫鬟尖叫道:“是鬼!” 那丫头膝行两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似乎都要崩溃了:“自、自从少夫人去世后,内院夜晚就经常能听见鬼哭,巡夜的人还几次看见白影在后山墓地晃来晃去,都说是少夫人怨气深重,所以才……走水前一天晚上我们都亲眼看见女鬼在院子里,全身是血,可、可怕极了,是老夫人严令我们不准往外说……”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老夫人只一味抹泪,并没有阻止那丫头说话的意思,似乎是默认了。 “昨夜里我们听见外面又有鬼哭,忽近忽远的,心中十分害怕,又不敢去惊扰小姐,便偷偷叫醒所有人围坐在外间,点起灯来念佛。念了约有半个时辰,突然只听内间里渐渐传来动静,窗户砰地一响,小姐在里面嚷道‘快来人,有鬼!’……” “我们几个慌忙跑去,却怎么都撞不开门,只见里面火光直闪的,伴随着女鬼尖声大哭,我们就、就——” 景灵道:“你们就跑了?” 丫鬟哭着一个劲点头,想是恐惧以极。 “生死关头如何还顾得到别的,只想到自己逃命罢了!”老夫人在边上连哭带叹:“世上哪有戏里说的那种忠仆,原也怪不得这些丫头们!” 堂上人人唏嘘,有心惊胆战的,有念佛不已的,有赞老夫人通情达理的,种种不一而足。 单超轻轻地“咦?”了一声。 谢云嘶哑道:“怎么?” 昨夜之后他嗓音就有些粗哑,可能是景灵以拇指摁住他咽喉的时候按伤了哪里,今早起来后声音就变得不大自如。 单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谢云淡淡道:“你是想说这老太太迂腐不化,蛮不讲理,前天夜里听见丫鬟们说闹鬼时还矢口否认,怎么今天姑娘死了,她倒高风亮节起来了,是不是?” 单超笑起来,念了声佛号:“贫僧没有那么……” 他想说没有那么刻薄,但话到嘴边又一顿,什么都没说。 “不是刻薄。”谢云像很熟悉他的思路般,道:“你的怀疑是对的,老太太的确有古怪。傅文杰也不对劲,从我们第一次在西湖边上碰见他开始,他话里话外就……” “在陌生之地对周围所有人都保持警惕之心,坚信内心的善恶,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不要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也不要将所有怀疑都表露在脸上。”谢云缓缓道:“方是在这江湖中立身的第一条法则。” 单超望着前方,只听谢云平淡而又不疾不徐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不知怎么那天在池塘边奇怪的感觉突然再次涌上心头。 仿佛很多年前也有同样一个人,对自己说些或深或浅的道理,循循善诱,不厌其烦。 “龙姑娘这些是从何处感悟到这些的,”单超突然问,“你平时在谢府经常接触江湖人么?” 他转头看着谢云,后者也望向他,对视片刻后,谢云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人都是一样的。不论江湖、朝廷还是市井,在哪里人都是一样的。”谢云的眼神悠闲而戏谑:“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比你……大……很多……” “我已经奔三了,年轻人。”谢云在单超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笑道,“只是看不出来而已。” 另一边堂上,老夫人被侍女搀扶着泣不成声,傅文杰亦是眼眶含泪,重重地捂住脸颊。 景灵却盯着地上被白布蒙住的尸体,眼底似乎有些怀疑,片刻后趁周围没人时突然走上前,拎起白布一角,刷拉就给掀开了! “你干什么!” “快,快住手!” “欺人太甚!” 厅堂中顿时众人霍然起身,怒骂连成一片,老夫人“咚!咚!”将拐杖重重往地上跺,连哭带骂:“哪来的野崽子如此无礼!人死了都不放过她吗!来人,来人!” 景灵对周遭混乱听若未闻,只见那尸体已经被烧焦了,完全看不出傅想容生前花容月貌的模样,只依稀还能辨认出是个妙龄少女,另外就是满鼻子焦臭味扑面而来。 景灵在离他最近的陈海平等人扑上来之前把白布一盖,起身退后,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得罪,得罪。” “景公子!莫要欺人太甚!”傅文杰拍案怒吼:“人都死了,你还想强娶她不成!” 景灵正要说什么,突然大堂外天空中传来一声鸟鸣,迅速由远及近。 景灵目光一凛,转身快步向外走去,神鬼门杀手立刻上前硬生生将义愤填膺的人群挤开,为他开辟出一条通道。 正堂外便是一片开阔的练武场,景灵站定仰望,果然高空中有个黑点急速下降,赫然是一头张着翅膀的小鹰! 景灵抬手,小鹰“夺!”一声重重扑到他手臂上站定,拍打两下翅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景灵摸摸它坚硬的翎羽,从鹰腿上解下一只银管——鹰爪已深深陷进了他手臂上的皮甲中。银管打开后里面有卷纸条,他随手一抖展开,只见上面墨汁淋漓的两行字。 “……” 景灵脸色微微变了。 “不仅舍妹停灵下葬,还有修缮房屋、庭院等种种事宜,武林大会怕是没法按期举行了……” 傅文杰正强忍哽咽对众人说着什么,突然门口传来一声:“下葬?少庄主还漏了一件事没算吧。” 景灵在众人愤怒的瞪视中踱回堂下,那姿态简直是闲庭信步的——傅文杰强忍愤恨,问:“景公子什么意思,漏算了什么?” “神鬼门既然已向锻剑庄提亲,这婚期就该排上日程。虽然中途意外令妹香消玉殒,但已经定好的事却万万不能改变,还是要按计划进行的。” 傅文杰仿佛听天书一般:“怎么,你还想娶舍妹不成?” 景灵说:“是。” “你想娶个牌位回家?!” 景灵又说:“是。” 两个是字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不像开玩笑,连任何敷衍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满堂众人哗然,老夫人连哭都忘了。傅文杰久久瞪视眼前这桀骜不驯又阴霾可怕的少年人,半晌才找回语言:“那……你……就算娶回去又能怎么样?” 景灵一笑,露出雪白而尖利的牙: “神鬼门娶媳妇,当然会给聘礼;而锻剑庄嫁女儿,自然也该有陪嫁……” “……你,”傅文杰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 景灵看了眼纸条,复又望向傅文杰,笑容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傲然:“雪、莲、花。” 雪莲花! ——东宫太子中毒垂危,救命急需的雪莲花! 单超神情一震,全身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而他身侧谢云却像是早已有所预料般,无声地呼了口气。 众人满面愕然,都不知道景灵在说什么,只有傅老夫人脱口而出:“不行!” 景灵冷冷道:“为何不行?” “景公子有所不知,雪莲花早已绝种了!”傅文杰急道:“蔽庄近百年来确实需要浸泡过雪莲花的冰水锻造,才能成就剑身独一无二的坚硬和锋利;但早在十数年前雪莲花就因为西域气候变化的原因绝了种,最后一株虽在家父手里,但家父早年与京城东台舍人刘阁老交好,已将它赠予刘府了!” 景灵眯起眼睛,目光缓缓环视众人,最终落在面白如纸的傅文杰身上。 少年眼底似乎泛出了一种怀疑和嗜血混杂起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单超目光落在堂下被白布蒙住的尸体上,陡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尸体本来被盖得好好的,刚才景灵乱翻,有些部分就露了出来,一只焦黑的手正垂在外面。 那手五指无力张开,被烧得皮开肉绽,完全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青葱白嫩,让人只看一眼便不忍再目睹那惨烈的景象;然而单超却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眉峰微皱起来,甚至自己也试探性地将手指弯了弯。 “大师想跟那姓景的抢媳妇?”谢云顺口问。 单超蓦然转头:“龙姑娘,人被火烧死是有一个过程的,在这过程中会痛苦挣扎对不对?” 谢云恳切道:“这个我没经验。但我觉得会……” 单超略一颔首,紧接着穿过人群,快步上前,只听堂上傅文杰正激动道:“事后蔽庄派人去西域寻访了数次,都完全没找到雪莲花的踪影,就算如今尚有雪莲花存世,也必然是在万里雪巅人迹罕至之处,没可能找到的了……大师!你在干什么?!”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单超竟然也半跪在尸体边,掀开了白布,甚至伸手掰开了傅想容的嘴! 陈海平怒不可遏,傅老夫人拄着拐杖就想扑过来,甚至连景灵都呆了一呆。然而就在众人震惊后的混乱里,单超迅速把手指伸进傅想容口腔里抹了抹,抹出来后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和尚休得无礼!”“来人,把他拉开!”“快来人!” 陈海平上前抓住单超,兜头就要揍,却被单超一把推开了。 “贫僧,”单超顿了顿,站在众人包围之中,声音沉得近乎喑哑:“贫僧能知五行、通晓阴阳,刚才听这位姑娘说了最后的遗言……因此才亵渎尸身,万望体谅。” 眼眶通红举着拳头的陈海平一愣,周围众人也全惊得顿住了。 “你……你听她……”陈海平颤声道:“她说什么?” 单超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冰冷如钢铁、坚硬如磐石,从每个人表情不一的脸上扫过,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分量。 “她说她冤,”单超缓缓道。 “她是被人蓄意害死的,而凶手则另有其人。” · 所有人瞠目结舌,半晌前排几个胆小的才突然反应过来,踉跄退后,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害……害死的?”陈海平愕然道:“何人害死了她?难道真是厉鬼……” 他想说是不是厉鬼作祟,傅想容才会说自己冤,然而话音未落就只听老夫人在身后厉声道:“怎么可能!世上哪有死尸开口说话这等鬼祟之事,分明是你这和尚强词夺理、作乱灵堂!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世上确实没有鬼祟之事,这姑娘也不是被厉鬼害死的。”单超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她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人人表情耸动,老夫人亦是神色僵硬。 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英俊的出家人在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调中隐藏着多么沉重的悲哀,和愤怒。 只有谢云在人群后,别开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陈海平喘息道:“为什么这么说?” 单超指指尸体的手:“起火后人会挣扎呼救、手脚趾蜷缩,死后定会呈现僵硬蜷曲之态;而尸体的手指却放松张开,难道这姑娘忍着烈焰烧炙的痛苦,手脚都一动不动不成?” 前排有胆大的弟子凑上去看了看尸体焦炭般的手指,惊道:“还真是!” “等等,光凭这点也不能断定,如果想容在被烧到手脚前就已经……就已经……”陈海平眼眶一红,说不下去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怎么说?” 话音刚落便只见单超上下打量他片刻,目光中隐约有些逼人的锐利——但悲痛中的陈海平反应有些迟缓,没有立刻意识到他在打量自己什么。 “不会。”单超无事般挪开目光,说:“因为死者口腔中干干净净,没有焦土,亦没有烟灰。” 他抬起刚才伸进傅想容口腔里抹了一把的那只手,向周围展示了一圈。只见手指上果然只有微许污物,没有任何明显的灰黑色烟尘,和尸体表面烧焦的情况迥然不同。 陈海平疑道:“这又说明什么?” “人在火海里挣扎呼救,在浓烟中奔跑呛咳,口腔和喉咙里必定会沾上烟灰;或者哪怕被堵住了嘴,鼻腔也会因呼吸而充满黑色尘粒。而这姑娘口鼻中干干净净,只说明一个情况,就是整个走水的过程中她没发出任何动静,甚至连呼吸都没有。” 单超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正是厉鬼吓死了她,所以才会这样!”老夫人疾步走来,怒道:“这几个丫鬟皆可作证,火海中传来女鬼尖声哭叫,我可怜的女儿在起火前就已经被厉鬼索命给吓死了!” 单超冷冷道:“是么?厉鬼索命要靠拿绳子勒?贫僧第一次听说。” 老夫人步伐当即僵住,单超半跪下去,小心将尸体抱起来翻了个身——他做这些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齐刷刷退了半步,然而他自己却丝毫无惧,亦不嫌污秽,指着尸体后颈环视众人:“你们看不出这是什么?” 周围鸦雀无声,半晌陈海平颤抖着上前,胸膛急促起伏,却说不出话来。 景灵不耐烦了,大步过来伸头一看,凉凉道:“勒痕。” 二字刚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震惊的吸气声。 “在下刚才查验尸体口腔时,就发现尸体颈侧有两道绳索状痕迹格外焦黑,较其他部位烧焦的程度不同,像是淤血后再被烧灼的样子。在下最初疑心是自缢,但再一看角度,自缢痕迹应该是斜向后颈上方的,这却是向下。” “且自缢痕迹在后颈应是八字形,绳索印记不可能相交;这姑娘后颈勒痕却明显交叉两道,是绳索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的缘故……” 单超手指碰了碰尸体颈骨,低声道:“连骨骼都有明显损伤,行凶者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陈海平突然一咬牙,快步上前蹲下,颤抖着手指摸了摸尸体颈骨。 下一刻他猛闭上眼睛,泪水刷地就掉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极为悚动。没想到一起简单的意外走水竟能在顷刻间变成凶杀案,其中跌宕起伏,简直出人意料,简直连戏里都从未见过! “是谁干的……”沉寂中只听陈海平的声音缓缓响起,继而咬牙切齿:“到底是谁干的?想容她才多大!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你转过头,”单超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稳没有半点起伏:“你转头看看你姨母,你表兄,问问他们真凶是谁。” 陈海平瞳孔猛烈缩紧,猛一回头。 首座上傅文杰偏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老夫人则面孔铁青,全身发抖,一手死死地握着拐杖头。 “……你在说什么……不可能……”陈海平喘息道:“想容是他们亲女儿、亲妹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单超问:“那如果死的根本就不是傅想容呢?” 话音落地,四周众人都如遭雷殛,老夫人当即脸色转为煞白,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什、什么?”陈海平结巴了:“不是想容?” 单超冷笑一声,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轻轻抬起尸体的手,和自己的手举在一处对比了下:“看到这关节没有?”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只见尸体皮肉焦黑,骨节虽然狰狞可怖,但也就极为明显。 “这手指骨节比寻常女子粗大,可能也就比我的小一点,明显粗重活计干多了。你告诉我哪个深闺娇养的大小姐手指骨节是这样的?” 陈海平难以置信地盯着骨节看了半晌,骤然望向尸体面目全非的脸,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果、果然是……”身后人群响起轻微的声音,渐渐连成一片:“果然不对!” “不是傅大小姐?” “那死者是……走水……” “够了!”老夫人猝然怒吼,用拐杖重重往地上跺了好几下:“什么胡扯八道的,这就是想容!老身还能有两个女儿不成?不要听这和尚胡言乱语!” 单超对这歇斯底里的怒骂置若未闻。他将尸体的手放下,用白布仔仔细细盖好,直到那可怖的尸身完全被遮得一点不漏,才合十念了声佛号。 ——他从来没从这佛号几个简单的音节中,体味过如此的悲悯、平静和沉重。 那一刻他周身似乎散发出某种力量,令所有人焦躁怀疑的情绪都被硬生生镇住,不自觉地被站在了那里。 “傅老夫人。” 单超站起身,道: “你一定要在下请来杵作,再去周围寻访昨晚是否有走失的贫苦人家姑娘,最后才肯说实话,是不是?” 年轻男子精悍的身形如同青松般挺拔,日光从他身后照来,勾勒出仗剑而立的光影,长长映在了青砖地上。 “……”傅老夫人剧烈发抖,众目睽睽下张了几次口,才咬牙迸出一句:“你这妖言惑众的——” “不必说了,母亲。”一个带着叹息的声音突然响起,说:“大师所言不错,傅某佩服至极。” 人群中发出低低的惊呼,陈海平悲愤道:“表兄!” 只见首座上,傅文杰将一直遮着额角的手搁在案几上,露出苍白的脸来,缓缓浮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陈海平霍然起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容呢?难道你们真的——” “想容很安全,昨晚被我们送去了后山别庄,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她的安危……”傅文杰指了指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苦笑道:“在下是打算以李代桃僵之计,逃过神鬼门的逼婚,而你们眼前这具尸体,是蔽庄昨晚连夜出去买的粗使丫头。” 他这话一出,人人都骇呆了。半晌才有几个年长的青城弟子不赞成道:“少庄主!人命关天,这如何使得?” 其他有些年轻气盛的纷纷也附和:“就是!”“锻剑庄数十年基业,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好歹还是前任武林盟主的家业,竟然这样草菅人命,让九泉下的老盟主如何抬头!” 声讨此起彼伏,傅文杰环视堂下众人,脸上悲哀的神情更重了:“各位稍安勿躁,在下知道如此行事不妥,只是百般无奈才行此下策……这粗使丫头的父母也得了大笔银两,都心甘情愿,绝无坑蒙拐骗之说……” 他还待解释什么,却被单超带着怒意打断了:“心甘情愿?谁知道是不是在锻剑庄百般威逼下的心甘情愿,谁知道是不是——” “那姑娘也心甘情愿么?”一个清冽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响起。 傅文杰瞬间哽住,登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单超回头一看,只见谢云侧肩靠着石柱,双手抱臂,轻纱之后神情冷淡。 他不像在场任何人一样愤怒、同情、或急不可耐大声指责,硬要形容的话,他甚至有些疏离于这堂上所有混乱的情况之外。 然而不知为何,当单超看见谢云时,内心突然一定。 似乎潜意识中他知道这个人站在自己身边,不论情况变得多么诡谲、危险和不幸,龙姑娘都会和自己待在一起,一如既往,从无改变。 “你们懂什么?这丫头不死,我闺女就得嫁去那武林邪教,我闺女又何其无辜!”傅老夫人一把推开要来搀扶自己的丫鬟,用拐杖指着单超,大怒道:“天底下竟然还有你这么心肠歹毒的人,我今日才算是见到了!我锻剑庄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些?盼着我姑娘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你就能得到一分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老夫人的哭喊声嘶力竭,那目光怨恨得似乎淬了毒,然而日光阴影中单超的面容却无动于衷,甚至连声音都一丝触动也没有:“锻剑庄被神鬼门逼婚的事,哪怕再冤屈再无奈,都不能把第三者无辜的性命牵扯进来,没人有权利用银两买断别人的生死。” 他翻腕抽出背上的七星龙渊,手持剑鞘,横向众人,缓缓展示一圈。 男子深邃的目光凝重坚定,仿佛于无形中,又有种无坚不摧的、压倒性的力量。 “若今日神鬼门逼婚不成,欲灭门锻剑庄,则必先折断我手中之剑,跨过我七尺之躯;届时我相信在座各位甚至整个江湖武林,都不会眼睁睁袖手旁观。” “但若有任何无辜的人死在这里,哪怕只是个贫苦人家的普通姑娘,哪怕只是个贱如蝼蚁的粗使丫头,都和整座锻剑庄灭门并无任何不同——” 单超的每一句话在沉寂的空气中回响、震荡,越过桐木红漆和雕梁绣瓦,响彻这日光下屹立了无数岁月的庄严正堂。 “你傅家大小姐的终生,武林第一美人的婚事,乃至锻剑庄百年基业的煊赫堂皇。” “在我眼里,都和此刻堂下这个粗使丫头的命,是一样的分量。” 第11章 袖手灯 长安,大明宫。 夜深银汉通柏梁,二十八宿朝玉堂。 一声尖锐的鸟鸣划破夜空,寝殿中,正微阖双目听内侍念书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片刻后一个襕衫太监跨过门槛,快步走进大殿,手臂上赫然停着一头小鹰! “圣人,”太监躬了躬身,继而上前将鹰腿解下来的一只银管双手奉上,低声道:“请看。” 皇帝接过银管,却不急着打开,端详片刻后才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冷笑:“暗门信鹰,真是好几年不见了……原来他们还记得朕这个主子。” 太监深深欠下身体:“一日是主子,终身都是主子,圣人所言甚是。” 周围静悄悄的,内侍早已收了书,低眉顺眼地退在一旁,偌大寝殿中只能听见远方夜虫鸣叫遥远的声响。 半晌皇帝终于从鼻腔中轻轻哼了声,从银管中抽出纸卷,打开来一看。 “圣人,”内侍从门口匆匆上前:“皇后殿下来了!” 香风中裹挟着细微的珠翠撞击远远拂来,环佩叮当、裙裾及地,一级级登上白玉阶,大步穿过中庭。这偌大帝国的皇后仅带着随身宫女,于寝衣外披了件毛氅,便疾步来到了紫宸后殿前,在宫女们徐徐拜下的同时弯了弯腰,朗声道:“陛下。” ——武后虽年逾四十,却依稀仍有青年时的容颜。多年来权力巅峰杀伐决断的经历让她看上去并无任何妇人娇弱,反而有种硬朗、得体、又从容不迫的,极有魅力的风韵。 皇帝打量她半晌,淡淡道:“皇后何事前来?” 武后道:“侍卫报宫中有信鹰飞过,我以为前线生变,才匆匆赶来,望陛下勿怪。” 这些年来只要是在内廷中,武后在皇帝面前一向是以我自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你消息倒灵通。”皇帝叮当一声将银管丢在案上,突然问:“——禁军谢统领呢?” 武后眼底神情微变,没有直接回答:“禁军统领无令不得出京。” “是吗?” “是。” “那谢统领人呢?” “今夜不当值,理应人在统领府中。” 寝殿中沉寂数息,皇帝冷冷道:“既如此,命人出宫急宣谢统领入内面圣。来人,赐皇后座,上茶!” 武后满腹疑窦,上前坐了,片刻后只见寝殿门外暗红色衣衫于无人注意处一闪——竟是个侍卫亲自将茶送来门口,被一个小宫女接了,低眉顺眼地穿过内廊,来到皇后座下。 “皇后殿下,请。” 武后一抬眼,只见小宫女目光向下,嘴巴却微微张开做出了几个字的口型—— 杭、州。 雪、莲、花。 武后霎时变色,起身来到皇帝座前深深一礼:“陛下!” 皇帝正召来内侍继续念书,闻言抬头问:“怎么?” “我刚有一事隐瞒,请陛下恕罪。陛下可以将派去统领府上的人召回来了,谢云已奉我手令出京,只是我刚才心内迟疑,才没有立刻吐露实情……” 皇帝面上划过一丝不信任的神色:“他去做什么了?” “去南方,”武后镇定道,“寻找为太子治疗用的雪莲花。” 皇帝挥手令内侍退下,双手交叠搁在身前,过了很久才皱眉问:“刚才为何不说?” 殿内唯剩心腹宫女和侍卫,武后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掀裙摆,咬牙跪在了地上:“陛下且听我一言。自从东宫中毒以来,陛下就甚少涉足清宁宫,我知道陛下因我之前几次责备太子的缘故心内有所怀疑,但——虎毒不食子,弘儿毕竟是我与陛下的亲生长子!” “陛下可记得,弘儿是我还在感业寺时怀上的?回宫后内有废后王氏,外有韩瑗来济,关陇旧族虎视眈眈,何等的惊心凶险!那时陛下与我如何殷殷期盼弘儿的出生,如今想来,历历在目,我如何忍心亲手毒害自己的孩子?!” 皇帝面上略微有所动容,半晌问:“你想为太子寻药,直说就是,为何密令谢云出京?” “陛下!”武后抬头颤声道:“若我当初直说,陛下心里会怎么想?一旦起疑,处处皆疑,陛下若在心中认定我是奸吝狠毒之辈,那岂是一两句话解释得清的!我只想速速寻得解药医治弘儿,届时陛下对我的疑心,不就自然洗清了么?” “陛下与我夫妻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吗!” 寝殿内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连金炉袅袅散发出的龙涎香烟,都无声无息地定在了那里。 “……” 过了很久很久,皇帝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起身上前亲手把武后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也莫怪朕多心……弘儿中毒这些日子以来,朕心里也乱得很……” 武后心下微松,反手扶住皇帝,夫妻二人一起走去面对面坐了下来,互相注视着彼此。 初秋的夜风穿过紫宸殿,拂动重重玉钩冰绡,犹如无数蝴蝶翩跹飞舞,将远处太液池内睡莲的清香飘散在整座大殿。 “谢统领技击之术独步寰宇,一向有他的江湖路子,如果能打探到雪莲花的消息,自然是一件好事……” 皇帝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但禁军统领不得出京,这是太宗皇帝设立北衙之后定好的规矩,内里自有它的道理——朕看此事不如这样办。明日一早你传令谢统领让他即刻回京,南边打探雪莲花的事交由暗门接手处理……” 武后奇道:“暗门?暗门不是已经——” 皇帝点点头,却没给太多解释,只道:“若是对暗门不放心,朕再令骁骑大将军宇文虎带兵马南下接应,只要拿到解药,便立刻飞马回京。宇文虎的忠心朕是信得过的,如此一来便可万全了,皇后觉得呢?” 夫妻二人微笑对视,仿若世间一对鹣鲽爱侣。 武后迎着皇帝的目光微微颔首,柔声道:“我亦觉得甚好。” 半个时辰后,清宁宫前。 内侍放下肩舆,武后挥退了前来搀扶的宫女,自己一步便踏上地面,冷冷道:“你们统领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宁宫正殿前早已跪了两个暗红武袍的大内禁卫——其中一人眉眼深刻、面容俊美,尤其下颔线条和谢云极度酷似,竟然就是当初在谢府书房和宇文虎对话的影卫! “回皇后殿下的话。我们统领确已在半个多月前出发南下去探访雪莲花的踪迹,但那是因为雪莲花实在难寻,绝非有意违抗殿下的指示!马鑫等人日前从南边传来消息,统领那边进展顺利,已经——” 武后怒道:“为何不告诉我!你们统领连对我都有所隐瞒了么?!” 两个禁卫一齐磕头,那影卫急起来连声音都和谢云有些相像:“皇后息怒!实在是统领离京事发突然,之前完全没有想到!随行的只有慈恩寺僧人信超,连马鑫都是三日后才带人马从京城出发的,来不及向清宁宫通报消息……” 武后示意禁卫起身跟上,自己也转身往大殿内走。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等等,慈恩寺僧人?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的话,叫信超。” “……” 皇后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殿下?” 武后回过头,如果细听的话此刻她声线是有些微微不稳的:“……那僧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两个禁卫不明所以,互相对视了眼,吞吞吐吐形容了下信超僧人的长相、身高和年纪,又补充道:“此人是两年前被智圆大师收留的,在寺内一向安分,并无任何恶评。其实统领碰上他也是机缘巧合,概因东宫中毒那日这僧人也在现场……” 武后微微喘息,退后了半步。 “为何……”她喃喃道,涂着上好胭脂的红唇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为何他……还活着……” · 江南,锻剑庄。 别庄虽然地处后山,距离正房大院位置较远,却也精巧华丽、花木苍郁。时值傍晚黄昏时分,一行十数人把前厅坐得满满当当,待丫鬟一一上过茶后,老夫人才铁青着脸,不情不愿吩咐:“去内室把小姐请出来吧。” 谢云打开茶盅看了看,骤然失笑,轻声对单超道:“大师,托你的福,我们连口茶渣子都喝不上了。” 只见那杯子里的赫然竟是白水,还连点儿热气都没有——单超打开自己的茶盅一看也是如此,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前方一年长弟子看周围没人注意,回头不引人注意地对单超拱了拱手,轻声道:“在下青城周誉,今日有幸得见大师,实在敬服至极。” 单超不知如何应答,只一点头。 周誉哪里在意单超略显冷漠的回应,只愤愤道:“没想到锻剑庄昨晚连夜把傅大小姐送来了这儿,倒是个隐蔽之地。只可惜大师料事如神通晓阴阳,坏了锻剑庄的好事,如今他们只能再来把大小姐死而复生地接回去了——可见是白忙活一场,还赔上了无辜百姓的性命!” 单超说:“在下不敢当。” 他顿了顿,又沉声道:“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私了,待他们接回傅大小姐后,在下定会——” 他声音蓦然停住了。 定会怎样呢? 报官?伸冤?还是令武林世家高高在上的少庄主、老夫人,为他们用钱买回来的粗使丫头赔命? ——纵然能赔,那以百两纹银卖了亲生女儿的父母呢,又该怎样处置,又能怎样处置? 江湖风雨,世事飘摇。多少不公平不合理又偏偏无时不刻发生着的事,多少白布遮盖不住黄土掩埋不了,却又理所当然众所周知存在着的冤魂。 ——这就是世道。 每个人都生活着的,扪隙发罅、奔走钻营,从中努力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和满足,又习以为常吞下更多苦闷与块垒的,世道。 单超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然而某种郁结的硬块却堵在喉咙口,吞又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半晌他才在青城弟子殷切的目光中笑了一下——至少那短暂的笑容是安定、沉静和坦荡的。 “在下定会尽力而为,”他这样道。 去内室请小姐出来的丫鬟走了许久,前厅中人人都等得有些焦躁。景灵尤其不耐烦,用指关节一下下扣着桌面,咚一声把茶盅掼了下去:“——怎么去了那么久,别又是玩什么花样吧?” 这下可把厅中所有人的心声问出来了。傅文杰只得忍耐道:“景公子请稍等片刻,许是舍妹需要点时间收拾停当,我再遣人去催一催……” 景灵冷冷道:“你们锻剑庄再敢玩任何手段,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傅文杰忍气吞声连道不敢,又命人去催傅想容出来。谁料下人刚应声要去,突然内室传来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乒乒乓乓,脚步声踉跄奔来,丫鬟尖叫:“来人啊!有、有鬼!” “小姐,快来救小姐——!” 前厅人人愕然,老夫人霍然起身:“怎么了?” 几个丫鬟冲进门,瞬间踉跄摔倒一地,连滚带爬呼喊:“不、不好了,快快快去救小姐!” “小、小姐自缢了——!” 老夫人双眼一插,当头摔倒,然而这时已经没人顾得上了。傅文杰失声吼道:“怎么回事?怎么可能?!”话音未落,陈海平、景灵、单超等人已经闪电般冲出厅门,向后院疾速掠去! 咣当一声重响,内室门被硬生生撞开,所有人在触及屋内景象的同时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房梁上三尺白绫,傅想容悬于其上,果然已经实实在在的没了生气。 而可怖的不止是这个,而是傅想容脚下的地面上,赫然有一具沾满了泥土,但依稀仍可辨认出原本是素白色的小襁褓—— 那襁褓里,竟是一具小小的,早已腐烂殆尽了的婴尸! 陈海平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这是,这是——” 单超骤然明白了什么,厉声问:“是你表兄一年前难产而亡的孩子,对吗?” 陈海平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嗦着点了点头,说:“是……是!” · 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蒙着白布,摆放在前厅地上。 老夫人醒来后大哭大骂了一阵,又精疲力竭昏过去了,已被丫鬟们扶到后屋休息。剩下所有人围坐在前厅,周围一片死寂,空气中仿佛流动着某种沉重、粘稠而冰凉的液体,从每个人的毛孔间颤栗爬过。 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谢云轻淡的声音,却是吩咐侍女:“天晚了,去把灯点上。” 四角灯火陆续燃起,这才仿佛打破了某种静默的魔咒,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这孩子在拙荆难产时夭折,收敛后和他母亲葬在一起,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傅文杰声音嘶哑颤抖,似乎至今仍然非常不可接受:“这怎么可能,难道真是孩子冤魂不息,显灵报复,所以……” 一股凉气登时从所有人心底升起,却只见谢云一手支颊倚在案边,微笑道:“夭折的孩子报复姑姑,恕在下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听说。” 景灵冷冷回答:“可能姑姑只是第一个呢,锻剑庄里一个接着一个,保不准最后谁也别想逃掉……” “是吗?”谢云漫不经心道,“若锻剑庄真的鸡犬不留,那最有可能得益的是神鬼门,说不得最终就只能怀疑景公子你了哦。” 谢云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一向躲在单超身后,存在感非常淡薄,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言辞就如此锋利,当即让所有人都非常意外。 景灵也愣了下,随即哼笑起来:“本大爷要下杀手,还用得着这种装神弄鬼的假把式?” “那当然,神鬼门之名就取自‘装神弄鬼’一说,你不知道么?” 这话一出,很多人都同时捏了把冷汗——这姑娘怎就如此胆大?凭景灵这样冷酷桀骜的个性,必定不能放过这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 谁知景灵只悠悠看了谢云一眼,语气里半点发怒的意思都没有:“是吗?那要是神鬼门果真获益最大的话,看在‘龙姑娘’你如此美貌诱人的份上,在下定分你一半以作聘礼,不用谢了。” 众人勃然色变,单超终于抬手按剑喝道:“住口!” 景灵目光从单超手中包裹着层层布条的剑柄上瞥过,略微眯了眯眼睛,转过头去什么都不说了。 灯火劈啪作响,阴影晃动着投在两具白布蒙盖的尸体上,恍惚间尸体似乎还在微微起伏一般。 傅文杰颓然坐在他妹妹身边,喘息了半晌,突然下定决心般抬头道:“祖坟就在后山不远处,我想要去看看……” “不可!”离他近的几个青城弟子当时出声反对,周誉怒道:“少庄主!天色已快黑了,你又行动不便,如何能去坟地?!” “但我唯一的孩子陈尸在此,总要知道他是……是怎么来的!若有人在傅家祖坟捣鬼的话……” 景灵凉凉道:“怎么来的?自己爬过来的也说不定。” 这次是不少人同时转向景灵怒目而视,胆小的当即就哆嗦成一团,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胆大的发着抖怒斥:“别说了!”“子、子不语乱力怪神之事!”“快不要再提!” “我们谁也不能走,”单超蓦然开口道,声音沉沉地压住了所有人。 “在下一贯不信鬼神,尤其不信鬼神杀人。若傅小姐真是自缢的话还好说,但婴儿总不会是她自己跑去坟墓里挖出来抱回来的。若是其中有人捣鬼,甚至是有人下了毒手的话,真凶现在一定还离我们不远。” 他说:“现在我们应该待在一起,切忌分散开来,给任何人造成可趁之机。” 众人面面相觑,大部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有少部分人胆怯地看看那小小婴尸,什么都不敢说。 傅文杰却用力摇头,突然嘶哑着嗓子厉声道:“不,什么都别说了,我必须要去!” 周誉不赞成道:“少庄主!” “留在这里就没有危险了吗?若真是冤魂索命,冤魂现就在你们眼前,你们难道要留他在这里过夜?!” 众人同时一哽,只听景灵适时地插了句: “那是。祖坟那边还有个妈吧,人家孩子在这里,指及不定夜里当妈的也得找过来,到那时候……” 他在摇晃的烛光下露出一个笑容,眸光森寒刺骨,雪白利齿隐约可见,所见者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心纷纷开始松动。 “现在还不算很晚,我们将孩子送回祖坟,快去快回,半个时辰都不用,刚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就已经回来了!”傅文杰坚持道:“就算真有凶手作祟,我们这么多人,一路都紧挨在一起还怕什么?我竟不知各位武林同道,都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胆小鬼!” 傅文杰真是被刺激得疯了,这话最后已经有点发狂之态。他周围一圈人都不约而同向后挪了挪,为难地互相对视着。 “这……孩子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一个崆峒派弟子迟疑道。 “万一真有冤魂作祟……” “锻剑庄祖坟离这里真不远吗?”周誉忍不住招手叫过一个大丫鬟问。 大丫鬟也被吓狠了,哆哆嗦嗦挤在这前厅里,说话都带着哭腔:“不、不远,确是半个时辰路程以内就能到,孩、孩子能送回去吗?” 傅文杰砰砰砰用力拍桌案,吼道:“来人,上轿舆!现在就出发!” 单超终于也无可奈何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暮色四合后的苍穹略有些阴沉,风中带着细微的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所幸傅文杰所言不虚,祖坟离这里的确不远——后山别庄原本就是为了方便锻剑庄祭祖时供人小住的。只是山路算不上平坦,个别处还有些崎岖,陡坡下全是茂密的树丛和灌木,据说更深处是锻剑庄早年废弃的冶炼场。 十数个青城、崆峒和华山的弟子,加上傅家、神鬼门、陈海平、单超谢云等近二十个人,沿着山路经过祠堂,终于在天色真正黑下来之前抵达了坟地。傅文杰也是硬气,不要任何人替他,自己亲手拿布裹了那具婴尸抱在怀里,被人抬到墓地前,当即泪水就下来了。 “我的儿啊……” 只见那两个墓坑连在一起,一大一小,只有一座刻着锻剑庄傅文杰之妻的墓碑,显见是难产夭折的婴儿随葬了母亲。本地原来没有这个风俗,难产夭折都是母子放在同一棺木里的,不知傅文杰当初是什么想法,才将妻子和孩子分开来埋葬。 兴许是他潜意识里,也有这不祥之子害了自己的妻子,才令她难产而亡的想法吧。 婴儿的小小棺木已兀自从土里冒了出来,棺盖上赫然有个洞,恰好能容婴儿爬过。众人拿灯笼一照,登时只觉寒意从心头激灵灵直升起来,不知是谁没忍住低声说了句:“妈呀,真是自己爬出来的……” 周誉好歹是青城大弟子,年纪稍长一些,还勉强撑得住:“别乱说!” 只有单超上前一步,低头望着那小小的棺材,仔细盯着裂口边缘,眉心微微皱起了起来。 正当这时他眼前一亮,偏头只见谢云宽衣广袖,站在身侧,提着一盏灯笼为他照明。 在这阴沉黑暗的天空下,诡谲冷清的坟地里,只有谢云的身影笼罩在橙黄色温暖的光晕中,温润眼底如同明珠辉映,向他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单超心中怦然一动。 一种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酥软微麻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升起,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 “大师?”谢云低声笑问。 单超有点慌乱地收回视线,咳了一声,起身退后半步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可看出什么来了?” “像是被人从外面砸开的。” 谢云点点头,单超正要说什么,突然身后有人喃喃道:“不好,要下雨了!”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夜幕初降的天空中果然阴云密布,远方云层中隐约传来电光,在初秋的季节里,竟然罕见地出现了要下雷雨的势头。 “山中雨夜不能露宿,埋葬好立刻回去!”单超当机立断:“来几个人帮忙,快!” 傅文杰犹有不舍,但几个人同时过去,七手八脚把土刨开,外袍塞住棺盖,将小棺材埋葬回去,重新草草掩埋上土。傅文杰腿脚不便,他家下人赶紧把他扶上轿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不到几步,才踏上一段格外崎岖滑腻的山路,突然眼前骤然一白—— 电光将周围景物映得雪亮,既而世界陷入黑暗,身后墓地阴风四起:“不……要……” “不……要……走……” 所有人瞬间颤如颠筛,胆小的当即尖叫起来,几个扛着轿舆的傅家家丁差点软倒在地。 单超脱口而出:“稳住!” 轰——隆! 就在这个时候,雷声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贴着众人的头皮打了下来! “啊啊啊——”仓促惊叫声中,不知是谁先脚一滑摔倒在地,当即在人群中产生了连锁作用,那几个家丁被推得前扑倒在地上,当即把轿舆摔了出去! “小心!” “少庄主!” 傅文杰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冲出,在陡坡上打了个滚,一头冲着山下的密林摔了下去! 岩石陡峭尖锐,下面的密林潮湿黑暗,傅文杰要是真掉下去,焉能还有命在? 惊变瞬间炸起,所有人大喊出声。就在这无比混乱的刹那间,一道黑影闪电般向前纵跃,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跟着傅文杰跳下了陡崖! 陈海平靠得最近,失声惊呼:“大师?” ——只见那纵身下去救人的,赫然就是单超! 陈海平咬牙就要跟跳,突然肩膀被人一扣,紧接着后颈就抵上了冰冷的刀锋。 他愕然偏头,却只见一个神鬼门手下正盯着自己:“不准动。” 与此同时谢云大步穿过人群,走到断崖边,突然脚步顿住了。 夺魂钩锋利到极致的内侧弯刃正从他侧颈伸来,无声无息挡在了咽喉前,只要再前一步,便会轻易切开他的气管。 景灵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龙姑娘,站住。” “姓景的你想干什么?”“住手!” 众人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纷纷发出怒斥,周誉暴怒吼道:“把兵器放下!对一弱女子动手算什么本事?!大家伙快趁雨没来前下去救人!” 然而一片怒骂声中,景灵持钩的手都未偏移半分。 “今天这里谁都能走,唯独你不能。”红发杀手对周围所有人都视若无物,唯独直视着谢云的背影,冷冷道:“一个和尚的生死不重要,但如果你坚持下去的话,那我保证,他真的就不得不死了。” “……” 谢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半晌他缓缓抬起两根手指,抵着自己咽喉前方的弯刃,将它一寸寸推开。 众目睽睽之中锋刃切进指腹,鲜血顺着指关节汩汩而下,但他的动作却极其平稳,甚至都称得上是十分优雅的。 “就你也来拦我。” 他笑了下,声音舒缓犹如闲话家常: “——你算什么东西?” 第12章 朔云秋 你算什么东西。 谢云声音里没有任何轻忽或藐视,相反,甚至是非常平静和理所当然的。 ——然而就因为这一点,才令人从心底里,涌现出更深刻也更鲜明的刺痛。 “果然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出乎意料的是景灵没有勃然大怒,只微微抬高了下巴。他个头本来就高,这么一抬,便有种从上而下地睥睨的姿态:“的确在云使眼里我什么东西都不算,但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在孤身一人、无力自保的时候说出这句话。” 谢云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孤身一人在这里?” 话音未落,不远处草木摇晃、树枝挥动,黑暗中铁器摩擦声四下响起,似乎突然冒出不少人来虚虚地围住了这条山路。 身后各大门派的弟子们都有所察觉,登时惊愕四望:“什么?”“怎么回事?” 然而还没等他们搞清楚情况,突然只听景灵冷笑一声,问:“那如果要拦住你的,也不仅仅是我一个呢?” 说着他抬手在唇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嚯——! 夜幕中山坡周围、岩石四角,陡然涌现出数十黑影,全副武装手持弓箭,居高临下紧紧包围住了他们这拨人,周誉失声惊道:“神鬼门!” 景灵冷冷道:“来锻剑庄之前我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这两年来所有人都在关注你的动静,但你无奉旨不出京,所有人也都无可奈何。我认出你之后立刻飞鹰报信通知了掌门元老,如今这些人马,全是从淮南一带赶来护驾的。” 谢云问:“护你的驾?” “不,护你。” “我?” 景灵俯身贴在谢云耳际,轻声道:“任谁捕获了珍贵的战利品,都得严密看护好了带回去,不是么?” 谢云闭目微微颔首,少顷后终于睁开眼睛道:“所以说,今天你我必得在这里恶战一场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声音非常奇怪,第一个字还是这些日子以来轻缓柔和、男女莫辨的腔调,随即越来越重,最后一个字时已变成了低沉、清晰,极富有磁性的声线。 那嗓音其实非常有魅力,只是没人会觉得话里的意思也很好听。 然而景灵却摇了摇头,戏谑地露出冷笑:“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云使,你自己掂量。” “——宇文虎已率五百亲兵从长安奉旨南下,不日即将抵达苏杭。” “我听说你当初被发配去漠北好几年,是因为在宫中的时候狠狠设计过宇文虎,令他颜面尽失还差点送命。那么你猜这次宇文虎来到锻剑庄,发现你两手空空内力全失,会有多高兴在他乡遇见了你这么个故知?” “我……” 谢云刚开口却猝然顿住,猛地抬眼望向远处黝黑的山林,眼底掠过了一丝极不明显的讶异。 紧接着,闪电划破天空,滚雷呼啸而过,连接天地的光柱骤然闪现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轰——隆! 两道巨大轰响惊天动地,甚至令每个人脚下的山石发生了摇撼! 所有人瞬间抓住树木岩石,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只见闪电尽处的某个方向,突然爆发出了雪亮的火光! “不……不好!”陈海平失声道:“是后山别庄!” 陡崖下。 单超深一脚浅一脚,站定在某块地势较高的山岩上,喝道:“少庄主!” 四下风吹草动,没有任何应答。 已经下到崖底了,傅文杰肯定就在这附近,只是周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纵身跃下的时候又来不及带灯笼,一时半刻根本找不到人影。 单超深吸了口气,肺部传来火辣辣的血腥。 刚才他跳下来时也摔到了,落势太猛,必然受了内伤。不过现在不是停下休息的时候,必须在倾盆雨势大起来之前找到傅文杰,否则他就算还活着,也捱不过秋季冰冷的暴雨。 单超一手按着侧腹部,喘息片刻,待眼睛更加适应黑暗的可视条件后,突然发现前方草丛中似乎静静伏着一个身影。 “少庄主!” 他快步上前翻过那人,囫囵看了下,确实是傅文杰的轮廓,只是脸上沾满了血和泥土,想必摔落过程中身上被划了不少伤。更兼他呼吸和脉搏都非常的微弱了,要是晚来半刻钟,想必很难再有什么生机。 单超咬牙向傅文杰胸中灌输内力,暖流徐徐汇入,片刻后才感觉到这位少庄主心跳略微稳定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怎么上去呢? 单超抬头向陡崖上看了一眼。 紧接着他眉梢一跳,似乎从幽暗茂密的黑夜中,敏锐地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唰! 闪电划破天空,远处锻剑庄方向被映得雪亮。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一道被拖长的黑影从他身后蜿蜒而来,手中一物高高举起—— 单超瞳孔猛缩,犹如起跑瞬间的猎豹,反身挥拳向后! 然而刹那间已经太迟了。 咣当一声重响,他只觉得后脑仿佛狠狠地撞上了什么,简直连脑浆都要从颅骨内横飞出来,紧接着眼前一黑! 他甚至都来不及看见偷袭者是谁,就猝不及防摔进了黑暗意识的深渊。 ……我是谁? 这是哪?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喝骂、摔打、周围小孩尖锐的哭叫遥远而不清晰。 这是…… 年幼的单超在拳脚中拼命蜷缩,紧紧护着怀里半块脏兮兮的胡饼,任凭胸口、背部、腿上传来密集的剧痛。 胃里饿得火烧火燎,沾满了鲜血和尘土的全身肮脏不已,甚至比路边被人踢来踢去的、骨瘦如柴的野狗还狼狈不堪。 我要死了,朦胧中他想。 要死了。 帐篷突然被掀开,外面集市的人声和马嘶清晰起来,奴隶主远远吆喝了几句胡语。 “哎!哎!别打了!” “库巴叫他过去!” “别打了!”周围稍静下来,胡人粗哑的声音响起: “有人要买他。” 一个削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从外延伸进来的光带中投下长长的黑影,继而走进帐篷,停下脚步。 小单超面前出现了一双灰扑扑的皮靴,沾了很多尘土,打着铜铆钉,看上去十分结实。 他条件反射瑟缩了下。 这么坚固的鞋踢在身上会很疼,他知道。 然而许久都没有动静,没有叫骂也没有踢打,那双皮靴甚至连任何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 小单超终于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因为血泪混合而模糊不清的视线,竭力向上望去。 逆光处静静立着一个人,挺拔的身形裹在微微泛黄的粗布斗篷里,背后用旧布条一圈圈裹着把长剑,周身仿佛还残存着长途跋涉风沙未尽的气息,正低头注视着他。 白银面具戴在这个人的脸上,遮住了鼻尖以上大半面容,但仍能从柔和的下颔轮廓中看出他还非常轻的年纪。 小单超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后缩了缩,面上充满警惕,眼底浮现出疑惑、恐惧和一丝期盼混杂起来的神采。 那人终于微微呼出了口气,斗篷里随意丢出个布袋,啪地扔到奴隶主面前的地上,从袋口中骨碌碌滚出几串铜钱。 随即他弯下腰,对单超伸出手—— 那是一只五指微张、掌心向上,虽然有着厚厚剑茧,却修长有力且形状好看的手。 “我买下你了。” 面具后他漆黑专注的双眼与单超对视,说: “跟我走吧。” · 大漠深处人烟稀落,风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席卷而来,飞掠过连绵沙丘,大丛胡杨,以及更远方时隐时现的地下暗河。 他们的家就在这里。 泥砖搭成的土屋,周围用石块围起一方空地,算作院子,院子周围生长着看不出种类的灌木和荒草。 大风吹过屋顶厚重的毛毡,发出噼啪声响。 屋外传来打水声,片刻后年轻人掀起破旧的门帘走进来,递给单超一碗水和几个胡饼。 “吃吧。” 那胡饼是软的,泛着淡淡的金黄色泽。小单超从没吃过软的胡饼,他嗅到羊肉散发出的腥膻气,咽了口唾沫问:“为什么你要买我?” ——孩子的声音因为挨打受伤而格外沙哑,只要一发声,喉咙就泛出血液干涸后的铁腥。 年轻人坐在屋子角落里,半晌才说:“没有为什么。” 单超警惕道:“我是……” “不用知道。” “……那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终于侧过头来望着他,目光却很悠长,仿佛透过单超小小的身影,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很久后他才开了口,声音非常平淡: “你也不用知道。” 小单超换了个新主人,却没有半点要挨打的迹象。 晚上年轻人打来水,让单超脱光,在油灯下用湿布仔细擦洗他脏兮兮的全身。每擦到或淤青、或紫黑、或血肉模糊的伤处,单超都忍不住发出吸气声,和窗外沙漠里呼呼的寒风混合在一处。 年轻人擦完放下布,吹熄油灯,说:“睡吧。” 沙漠里弯月又大又亮,从窗口照进房间,连破败墙壁龟裂的细纹都清晰可见。 小单超从炕上探出头,看着侧卧在地铺上的年轻人。 他连睡觉都不摘面具,侧颊笼罩在阴影里,胸口有规律地微微起伏。那把破布包裹的长剑搁在枕边,掌心正搭在剑鞘上,似乎随时会惊醒。 单超屏声静气看了会儿,轻手轻脚下了炕,如同做贼般绕过地铺,从年轻人身边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深夜的沙漠在月光下一片银白,远处星海浩瀚,银河横贯天际,风中传来冰冷微腥的气味。 要跑吗? 常年饥饿在胃里产生的烧灼感挥之不去,被打伤的脊背和腿还隐隐作痛。小单超低下头喘息片刻,终于忍耐地,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一瘸一拐绕过地铺,爬回炕上,睁眼望向深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边传来年轻人平稳起伏的呼吸。 小单超闭上眼睛,在忐忑、警惕和无法抵御的困倦中,很快坠入了黑沉的梦乡。 · 身上的伤口在一天天转好,凝固,结痂,边缘泛出发白的疤。 单超一直在等待自己被叫去干活的那一天,然而没有。 年轻人每天很早就出去了,骑马,打猎,在大漠边缘胡人聚集的破旧集市上换些东西,带回面饼和盐。有时候包袱里也有些羊奶和风干的腊肉,但他自己很少碰,似乎并不喜欢那腥膻的味道。 他用动物骨头雕成各种小玩意,有一次单超看见窗边挂着只灰白泛黄的枯爪,便小心地摸了摸,问:“这是什么?” 年轻人掀帘走进屋,从背上解下长弓和箭囊,头也不抬。 “鹰。” 单超见过鹰。 鹰隼张开矫健的翅膀,箭矢般掠过蓝天,向未知的远方飞去,最终只在他眼底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偷偷把那只鹰爪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藏在衣底,贴着胸口的肉。 年轻人也许没发现,也许发现了也并不在意。晚饭时他目光掠过空荡荡的窗棂,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深夜单超再次偷偷溜出了屋,站在小院里,迎着大漠深处呼啸而来的风。小男孩瘦骨嶙峋的胸腔中心脏嘭嘭跳动,他伸手按住胸前,鹰爪硬硬的地碦着掌心。 他迟疑了很久很久,远方沙丘在月光下连绵不绝,一望无边。 “那是心宿三,”身后一个声音说。 单超转过身,裹着灰白披风的年轻人正站在土屋门口,抬头望着夜空中璀璨的银河。 “……” 单超也抬起头,小院中一时没人说话,只有亘古不变的星海在头顶静静闪耀。 “……那一片呢?” “斗牛光焰。” “那两颗是……” “天枢和摇光。” 星辰之下死寂沙海,远方传来狼群游荡和哀鸣的声音。 单超垂下头,沉默地掐着自己掌心,年轻人转身推开吱呀的木门。 “回屋睡吧,”他头也不回道。 · 那天深夜里短暂的对话,就像从没发生过一般,再也没人提起来过。单超谨慎且警惕地保持观察,如同一头因受过很多伤害而充满了戒备之心的狼崽,然而却再无法从年轻人面具下平静的脸上窥视分毫。 年轻人对单超很照顾——公式化的,冷淡疏离的照顾。给吃给喝,不管不问,很少开口说话,几乎没有交谈。黄昏时他会坐在屋顶眺望远方一轮燃烧般的落日,余晖将沙漠层层渲染,犹如金水,万里无垠,将他孤独而削瘦的身影团团淹没在光晕的长河里。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单超想。 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走? 会不会某天突然离开,像他出现时一样猝不及防,把自己彻底丢弃在这广袤无人的天地深处? 单超周身的伤终于一点点好全了。风季过去后,他脊背和双腿的血痂脱落,黝黑粗糙的皮肤上只留下无数疤痕,或深或浅,形状各异,无声纪念着过去几年间无数的忍饥挨饿和颠沛流离。 某天晚上他醒来去放水,回来时看见年轻人侧躺在地铺上,掌中那把剑不知怎么出鞘了一小段,剑锋在月色中泛出一圈圈淡青色的冷光。 ——那是小单超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光,美丽澄澈至极,又森寒可怖至极,比他能想象到的任何铁器,包括奴隶主手中可怕的铁钳、烧火夹,以及刺穿成年奴隶琵琶骨的血淋淋的铁锁链,还要令人心生恐怖,甚至连脊椎上都窜起刺痛的寒意。 他在地铺边站了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胸膛微微喘息。 半晌他终于按捺不住,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想轻轻碰一碰那冻水般纯青色的剑身。 就在这一刹那间,年轻人闭着眼睛反手抓住他手腕,闪电般将他重重掀翻! “啊!” 单超猝不及防,脊背狠狠摔在地上,随即身上一沉,年轻人翻身跨坐上来,长剑铿锵出鞘,死死抵在了他咽喉间!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还没等单超从剧痛中回过神,死亡的气息就已笼罩了他全身。 ——那真是他平生第一次,离真切的死亡那么近过。 只要再逼近半寸,剑锋便能轻易切开他的气管,顺势将他整个颈骨如豆腐般滑断。 单超全身颤如颠筛,他看见年轻人在月下睁开了眼睛。 “……”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半晌,黑暗中安静得呼吸不闻。 “……下次别这么做了,”年轻人终于开口道,抬手收剑返鞘,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会送命的。” · 小单超终于决定逃跑,他知道离这里不远肯定有村庄,但他知道不能选沙漠中寒冷的夜晚,最好是在下午。 年轻人猎回一头沙狐,把内脏掏出来,肉挂在屋后风干,皮毛硝了拿去集市上换盐。他离开时是在午后,单超一直等到门口的马蹄印被风吹平,才从炕下翻出被他偷偷藏起来的水和干粮,去屋后解下腊肉装进包袱里,迟疑片刻后又挂回去一半。 他离开了小院,走到沙丘上回头看,小土屋孤零零矗立在苍茫漫天的黄沙中,犹如大海中一叶渐渐远去的孤舟。 再见了,他想。 谢谢你,陌生人。 如果说每个孩子童年时都有过出走的经历,那么对单超来说,那就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长途跋涉。 那次经历是如此铭心刻骨,以至于在之后好几年时间里,都深深铭刻在他脑海中,直到被后来一次更惨烈也更绝望的逃亡所取代。 烈日下粗糙的沙子很快磨穿了鞋,在脚底燎出一个个大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虽然水被精确计算过用量,但一个对沙漠没有足够认识的小孩还是很难和汗水大量蒸发的速度相对抗,虚脱和缺水让他嘴唇干裂,眼前发黑,难以辨清方向。 落日前他几乎是凭着毅力在往前走,熬过了最炎热最干渴的阶段。很快暮色四合,夜幕降临,沙漠被缓缓升起的月亮缩笼罩,极度严寒带走了沙砾中的最后一丝热量。 小单超停下了脚步。 四面全是一望无际的沙丘,放眼望去天地寂寥,满目茫茫的灰白。 风将他的脚印抚平,来路平滑毫无痕迹,仿佛从未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据。 “……”单超嘴唇阖动了下,似乎想喃喃唤一声那年轻人,然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嗓子已经非常喑哑了。 而且他也从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单超跌坐在地上,打开皮囊喝干了最后一口水,然后随手把皮囊扔了,仰天躺倒在冰凉的沙地上。 秋季银河横贯长空,在沙漠中格外清晰绚烂,幻化成波涛汹涌的星潮。天地如同生命最初的襁褓,轻轻包裹住小男孩遍布伤痕的身体,温柔、残忍而浩大,将他最后一丝意识带向永恒的深渊。 那里将永远不再有饥饿。 不再有漫长的恐惧,和绝望的孤独。 “……斗牛,心宿三……” 那个相似的深夜里,裹着粗布披风的年轻人仰望天空,遥遥指向浩瀚的星海:“天枢,玉衡,摇光……” 小单超倏而反手,抓住沙地,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蹒跚爬了两步后摔倒下去,片刻后一点点爬起来,恍惚望向来时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间,他涣散的瞳孔骤然缩紧。 不远处沙丘上,那年轻人的衣裾在风中飘扬起来,削瘦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长。 他向单超伸出手,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枚鹰爪,声音低沉平静:“你落下东西了。” “……” 两人互相对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突然从小单超心底升起,直冲喉头。 然而他已经干渴到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胸腔中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喘息,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来杀我的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你来做什么?” 风吹着尖锐的哨子掠过,远处传来狼群长嗥,游荡徘徊,渐渐向月升的方向而去。 “……我来带你回去,单超。”年轻人终于说。 “你有你该回的地方,我是那个带你回去的人。” 小单超眼底渐渐浮起震惊、怀疑和不知所措,而年轻人面具后的脸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他们互相注视良久,逐渐升起的弯月将两人的影子角度变换,单超终于沙哑而颤抖地开了口:“你……你到底是谁?” 年轻人垂落眼睫,随即伸手摘下了面具。 那一瞬间,小单超眼底的情绪立刻被另一种惊异所替代了。 年轻人抬眼望向他,目光幽深平稳,面孔俊美沉静。此刻世间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人,星月银光交辉倒映在大漠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晕染了温柔而微渺的光晕,将所有伤痛和绝望飘散着带向远方。 “我姓谢,单字云。” “一星烽火朔云秋的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此就是你师父了。” 星空下大漠中蜿蜒着长长的脚印,谢云背着十一岁的单超,向远处石块垒成的简陋小屋走去。 那里点着温暖的油灯,灯芯噼啪轻响,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师父……” “嗯?” “你说我们要回哪里去呢?” 谢云扭头望向南方,片刻后收回视线,轻轻地呼了口气。 “总会有那一天的……”他答非所问道,白气从唇间飘散,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漠北寒冷的秋夜里。 · 与此同时,锻剑庄陡崖底。 闪电再次映亮苍穹,惊天动地的滚雷炸起,暴雨终于从夜空中瓢泼而下。 “……呼……呼……” 大雨中单超双眼紧闭,全身肌肉绷紧到几乎痉挛,十指关节爆出可怕的青筋。下一刻他骤然暴起,条件反射反手拔剑,七星龙渊爆发出震撼的长啸! 刷拉——! 雪光切断雨幕,剑意咆哮而出,轰然撞碎了周遭的岩石! “谢……”单超头脑混乱剧痛,死死按住额角,牙缝中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谢云——” 第13章 骤遭变 锻剑庄。 闪电将整个后堂毁坏殆尽,大火已被暴雨浇熄,空气中却还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所有人目瞪口呆站在廊下,别庄下人的悲号从四面八方响起。 “后堂整个就塌了,别庄里服侍的下人好多都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里面的……” 别庄管家哆哆嗦嗦站在陈海平面前,嗷地一声就嚎啕大哭出来:“老太太她、她就在后堂歇息,本打算雨停后连夜请大夫来出诊的,没想到,没想到……” 陈海平梦游般走到废墟前,焦黑的房梁和支架倒塌一地,砖石、家具、炕面被闪电劈碎迸溅出来,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瓦砾碎渣。 那一下肯定非常猛烈,连血腥气都被蒸发烧干了,焦黑的尸体被深深埋在了废墟里面。 ——没想到一日之间,傅家老小竟然死了个干净,连个囫囵尸身都没留! “哪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报应吧……”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那个婴儿尸体,据说他们家难产的少夫人……” “天雷劈死,冤魂索命,锻剑庄平素缺德事真没少干……” “住口!”周誉回头怒斥:“神神鬼鬼的事拿来乱说,哪个门派这么没规矩!” 几个年轻弟子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了,却仍不甘心地互相传递眼神,未出口的意思一目了然。 闪电在后山别庄方向劈下之后,景灵立刻令神鬼门手下去陡崖下搜索傅文杰的踪迹,并将所有人名为护送实为胁迫地弄了回去。陈海平虽有心下去找他表哥,但也怕别庄里的老夫人出什么意外,无奈中只得仓促回庄,却没想到所有人刚进门就遭了这么个惊人的噩耗。 他喘息着站在废墟前,突然被人从身侧不容拒绝地一推:“让开。” “……龙姑娘?” 只见谢云跨上焦木堆,俯身翻找了下,突然拿起几块砖石:“这是你家的地砖?” “什么?” 谢云皱眉道:“问你话呢,这是你家的地砖?” 那断砖上还残存着半截莲花纹,陈海平惊疑道:“是,是铺在别庄内堂地上的,这……” 景灵突然从身后大步上前,一把按住了谢云的手,淡淡道:“龙姑娘。” 他们近距离对视,已转为细密的雨势从身侧落下,谢云挂满细微水汽的眼睫微微眯起,眼尾形成了一道锐利的弧线。 “神鬼门做事什么风格你是知道的,”景灵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道:“不要多事。” “……” 景灵伸出手,似乎想把谢云被打湿了的鬓发掠去耳后,但下一刻谢云抬手啪地挡住了他。 “——知道这是什么吗?”见对方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景灵指了指肘弯血管处那道暗红色的旧疤问。 “……” “是你。” 谢云眉梢轻轻一跳,景灵靠近他,语调中不乏恶意:“看,平时装成那样的好人,自己干过什么事却掉头就忘了。我得在你身上划多少道才能还回来这笔旧债?” 谢云瞳孔微微缩紧,景灵却不再说什么,只微笑转身走下废墟,对团团包围住众人的神鬼门杀手挥了挥掌:“来人,把在场各位请去前厅,我有要事相商!” · 锻剑庄的前厅虽未受到雷电波及,但傅家下人已如惊弓之鸟,只仓促上了茶就立刻远远躲开,生怕天空中再突然劈下闪电,把大家一起埋葬在这里。 不仅下人,各大武林门派的弟子们也战战兢兢,不时有人抬头瞅瞅房梁,尽量往门口挪。 景灵不以为意,大马金刀往堂上一坐,俯视众人的第一句话便是:“锻剑庄灭门了,神鬼门愿在此代替傅家,安排后事。” 刷地一下众人哗然,陈海平怒道:“你说什么?我表兄未必就真的出了事,莫要胡言乱语!” 他身边周誉也赞同:“天亮后我们所有人立刻出发去断崖下寻找信超大师和少庄主,绝不会就此置之不理!” “堂堂锻剑庄,如何就灭了门?” “现在下断语也未免太早!” “就是!” …… 满堂赞同声响起,片刻后又渐渐静寂下去,众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般,警惕地盯着前厅四面及门外长廊下正团团包围着的神鬼门杀手。 景灵不动声色地望着众人,直到周围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之后,才悠悠道:“说完了?” “……” “少庄主因下人失手而滚落陡崖,现在生死未卜,凶多吉少已成定局了。” 陈海平开口想说什么,景灵却打断了他:“当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事神鬼门也不会做,所以我已派出门下弟子在陡崖底部四处搜寻。如果真找到少庄主的踪影……” 他慢慢一笑,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 烛光下那阴霾桀骜的目光,令所有人心头瞬间一颤。 “……会向各位告知的。” 前厅众人被那话里可怕的深意镇得不敢言语,半晌才听周誉虚弱道:“就……就算少庄主已身遭不幸,锻剑庄还有江南陈家作为姻亲,还有陈大公子这么个姑表少爷,如何能轮到神鬼门代为处理后事?” 周誉不愧青城名门代表弟子,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哦,是吗?”景灵却不慌不忙,问:“表少爷和姑爷,论起操办后事,哪个更有资格呢?” 陈海平冲口道:“你何时又变成了——”紧接着他的话戛然而止。 景灵之前勒逼锻剑庄送嫁大小姐,最终竟然应在了这儿! 事已至此,神鬼门的司马昭之心已根本没什么可以作为掩饰的了。深夜前厅中各人面面相觑,只听油灯烛火劈啪作响,气氛沉凝得令人窒息。 “武林盟主……”不知何处响起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 “灭门之灾,本该由盟主出面善后的……”另一个青城弟子也胆怯道。 周誉神色一振,扬声道:“是!江湖规矩历来如此,若哪家遭了灭门之灾,自有武林盟主出面、各名门正派长老监督,妥善安置遗孤及家产,为灭门之家报仇!虽然老盟主过世后武林大会尚未举办,但——” 他本想说可以等到武林大会举办过后,众人选出了新任盟主,再由新盟主出面操办傅家的后事,却没想到被景灵冷冷地打断了:“盟主之位花落谁家,此刻还尚不可知。” “若是神鬼门最终如期当选盟主,各位岂不是要傅家的尸骨白白空等这一个月?” ——开武林大会就是为了共同商讨对付神鬼门,而他竟然大言不惭要夺盟主之位! 何等的嚣张,何等的大胆! 众人再忍不住,纷纷呵斥出声,整个前厅顿时被喧杂人声充满了。其中周誉的声音最响亮也最愤怒,只听他道:“武林盟主向来是由正道担任,什么时候能轮得到神鬼门?傅大小姐自缢和你不无关系,若你当选盟主,江湖谁能心服!” “是啊!” “没错!” “我们绝对不服!” …… 景灵终于吸了口气,懒洋洋一摆手。 ——其实他动作是非常慵懒的,如同强悍的猎豹在捕食前,轻描淡写地舔了舔利爪。 下一刻神鬼门杀手同时抽刀出鞘,扑上去准确揪住了周誉身边的几个青城弟子,瞬间就把他们拖出了门! “啊啊啊——”“干什么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周誉暴怒拔剑:“姓景的你想干什么?!我堂堂青城,赫赫声威,百年威名决不许你如此——” 锵! 陈海平飞身而上,长剑弹出,半空中被他抓在掌心,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杀手从身后对周誉劈下的那一刀! “啊——!” 谁也没想到神鬼门竟然真的痛下杀手,瞬间前厅中人人争相退散,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桌案翻倒的动静接二连三传来。 周誉即惊且怒:“多谢陈兄,这……” 另一边,景灵起身大步走下首座,反手抽出脊背上两把夺魂钩。 陈海平勃然变色:“小心!” 话音未落,夺魂钩横空而来,瞬间左右斩至两人面前! 周誉和陈海平仓促分开,各自迎战,只听当!当!两声重响,景灵双钩竟然同时架住了两人,那力拔千钧可怕的势头,竟顷刻将两人的身体摔了出去。 咣当两声重响,周誉和陈海平先后落地,连喘息都来不及,景灵便如鬼魅般当头杀到,夺魂钩如毒蛇吐信般招招锁定了他们喉头! ——陈海平身为闻名遐迩的江南陈家嫡系传人,早有了南方武林第一新星的呼声,若排除各大武林名宿不计的话,他其实对新任盟主之位都有一争之力,武功之强毋庸置疑。 而周誉是青城代表弟子,早已将门派绝学天遁剑法练至炉火纯青的境界。青城名门大派百年声威,是个新秀辈出之地,周誉的技击水平又何必说? 然而现在,景灵一人双钩,竟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连连退后勉强自保,转瞬间甚至硬生生被逼出了前厅! “你这混账——”陈海平血性顿起,掌中闪过淡淡白光,竟运起了十成内家真气,倏而如猛禽般扑向景灵! 这一击全无保留,若是景灵招架不住,必然会被凌空推回前厅,不掉层皮也得受重伤。 然而要是景灵招架得住,以陈海平的冲势来看,十有八九会被迎面劈来的夺魂钩当头砍成两段! 周誉失声道:“陈兄!” 他两人虽从未搭档过,此刻却心有灵犀,那一声话音未落,他便尽全力绞住左侧夺魂钩,试图尽可能分散景灵的注意力。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两个神鬼门杀手抬一具白布蒙盖的担架,匆匆由大门转入前院:“报!” “景少,断崖下找到傅少庄主的尸身了!” 陈海平一怔,血气倒流,心肝俱摧。 景灵眼底闪过一丝冷漠而残忍的轻蔑,继而反手握钩,一劈而下—— 夺魂钩雪白锋利的内侧,刹那间逼近了陈海平的脖颈。 在这么个万分之一须臾的时间里,景灵将锋刃上侧,便能剜下陈海平的头颅;下侧,便能剖胸而出,将上半身斜着破成两半。 ——全看景灵在那一瞬间的心情而已。 陈海平瞳孔长大,眼底清清楚楚映出了景灵握着钩柄青筋暴起的手。 钩身带起的森寒杀意贴在了他脖颈皮肤上,再进一分,鲜血就将迸溅而出,冲天而起。 已经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全身重力下坠的势头,死亡的魔爪已清清楚楚抓住了他的脖颈—— 砰! 陈海平只觉眼前一闪,雪白身影凭空而出,宽大袍袖飞拂,闪电般把他硬生生撞飞了出去! 轰隆一声陈海平摔倒在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死里逃生,他发着抖喘息数下后,才猛地回头一张望。 “龙、龙姑娘?!” 只见谢云横空而出,身法精绝至极,竟巧妙地“揉”进了景灵臂弯和夺魂钩之间的那一线缝隙中,一匕首插进了景灵右胸!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速度和手法,若不是亲眼所见,估计放眼整个江湖都不可能会有人信。 咚地一声闷响,景灵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重重撞上墙壁,紧接着手一松,夺魂钩当啷落地。 谢云紧贴在他面前,持刀的手腕被他死死握住,任鲜血纵横流淌,刀锋难以再前进半分。 “……第二次了,”景灵喘息道,目光示意自己手肘上的旧伤和胸口。 他漂亮到有些戾气的面孔上,有种野兽受伤后混合着凶狠和嗜血的神情,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甚至让人从心底里泛出一股寒意。 “加上这次,我身上只有两道疤,没想到都是你……” 谢云被他紧握着的手持刀不动,另一手抬起,伸出食指戏谑地摇了摇。 “错了,”他说。 满院人群众目睽睽,只见谢云身形突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紧接着腿变长、肩变宽,身高陡增数寸,连手指都在关节喀拉作响中一个展握,凭空增长了半分。 ——这么多天来众人眼中的“龙姑娘”,竟骤然变成了一个俊美冷酷的年轻人! “不……不可能!”周誉颤抖失声:“他……他到底是……” 没有人能回答,甚至没人能在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谢云注视着景灵,两人相距不过数寸,景灵甚至能感觉到他微湿的鬓发垂搭在了自己身侧。 紧接着他看见谢云浅红色的唇角微微一勾: “还会有第三次的。” 随即他手一用力,噗呲血迸,匕首再次深深刺进了景灵的右胸。 第14章 开龙印 景灵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顺着下巴滴答落在他死死攥着的谢云的手腕上。 鲜血顺着指缝洇进掌心,景灵出了口混合着铁锈味的火热的气, 抬眼笑道:“我本来以为你内力全失, 是长时间使用缩骨术造成的……” 他铁钳般的手指缓缓用力,竟然将谢云持匕的手硬生生地, 一点点从自己胸膛中拔了出来。 “现在看来……你果然……已经根本没有内力了……” 噗呲一声匕首完全脱离肌肉,鲜血顺着刀尖蓬出, 谢云眉心微微一跳,闪电般向后飞退。 ——然而景灵动作比他更快,刹那间爆发出剧痛的怒吼, 反手挥钩, 将谢云重重击退了数丈! 这一击用的是夺魂钩玄铁铸就厚重的背部,若是用的内侧,谢云此刻就已经断成数截了。 饶是如此他仍然横飞出去, 半空中尚未落地,景灵便已鬼魅般赶到近前,又一击直向他腰部砸去! 景灵身材精悍强壮,又手持双兵刃,却毫无任何凝滞笨重之感,相反他速度之忽、势头之猛,只能用骇人这两个字来形容。离他们最近的陈海平和周誉眼睁睁看着施救不及,情急之下陈海平甚至脱口而出了一声:“龙姑娘!”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谢云便将在半空中被横剁两段,谁知电光石火之间,谢云眼睫微微一眯,双手抵住匕首背部,悍然横刀顶上—— 锵! 匕锋狠狠撞上夺魂钩尖,刹那间角度精准至极,在灼目的火花中死死把夺魂钩挡在了自己的面门前! 轰然数声两人摔倒在地,谢云死里逃生,拧身而起,却不退反进,在景灵挥刃冲来之前就“贴”去了他面前。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基本的技击技巧:像长枪、长钩、锁链一类远程攻击的长柄兵刃,绕过其攻击半径,进行贴身缠斗,乃是最狠辣也最有效的反击手段。这条别说武林各大门派了,就算是小帮派小拳馆,也是师傅对徒弟必教的第一课。 然而,在刚才那般惊魂刹那生死关头、手中又只有区区一把匕首这么极度劣势的情况下,谢云还能做出如此精确的判断,并掌握住稍纵即逝的时机——那一瞬间展现出来的高深技击水平,就远非普通武林弟子所能想象了! “那、那龙姑娘,”陈海平捂住肺部咳了口血沫,愕然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周誉亦惊疑不定,骤然抬手挡住了要上前去帮忙的陈海平:“稍等陈兄,此人或许是敌……非友。” 景灵眼底闪现出一丝狠色,纵身飞退横刃绞错,竟是要拉开距离后将谢云一举击退。然而谢云身法已臻化境,简直称得上是登萍踱水、来势吊诡,只听叮叮当当数十声金属交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间或只听景灵“唔!”地痛哼了声。 周誉错愕道:“那姓景的吃亏了?!” 陈海平却脱口而出:“不!小心!” 只见千钧一发之际,谢云之前一直受伤被裹住的左手弯起,手肘硬骨抵在景灵咽喉间,同时右手持匕,无声无息便从左臂下刺了出去。 ——那一下他背后空门全露,后心完全暴露在了夺魂钩前,几乎毫无任何阻挡。 然而短匕的偷袭却神鬼莫测,骤然刺到了景灵左心口—— “第三次,”谢云轻声道。 “第三次。”教武场烈日下,教头冷漠的声音倏而响起。 红发小男孩重重摔倒在地,汗水混合着尘土沾满全身,剧痛和屈辱犹如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吞没了最后一丝意识。 教头看看胜利者,又看看地上的小孩,抬手挥了挥道:“拖下去。” 两个武士上场走向小孩,刚要伸手去拖时,却只见他勉强支撑身体,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我……我自己走……” 武士望向教头,教头不耐烦皱起了眉。 “你这个——” “大人,”这时随从突然从边上小跑着过来,低声道:“方才云使恰巧路过,说要见见这孩子。” 树上蝉鸣震天作响,阳光从树叶间穿过,在地上投下斑斓晃动的光影。 一个戴着面具浅白色衣袍的少年站在树下,被几个人簇拥着,回头上下打量了狼狈不堪的小男孩一眼,视线在他脏兮兮的、五官标致却神情阴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叫什么名字?”他问。 “……” “我刚看你招式不错,为何右臂无力?” “……” 身后有人厉声催促:“云使问你话呢,快答!” 小男孩固执地沉默着,望着云使的目光中,竟深深藏着一丝怨恨。 云使抬手阻挡了旁人,伸出匕首鞘尖,略挑起小男孩右臂衣袖。 ——夹杂着血色的绷带,赫然从他手肘内侧露了出来! 云使显然没有意外,放下衣袖问:“私自斗殴了?” 神鬼门虽然严禁私自斗殴,但严禁就意味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私下打斗甚至闹出人命都是相当正常的事。小男孩紧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云使也没有多问,只注视了他半晌,眼底渐渐浮现出微许怜悯,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相似的自己。 “你那一招不对,”云使缓缓道。 他抬起小男孩左臂,示意他用手肘顶向自己下巴,同时身体半侧,右掌以一个非常轻巧又隐蔽的角度切入,锋利的指尖正冲向自己咽喉。 小男孩略有所悟,云使又示范了一遍。 “明白了?” “……”小男孩终于开口嘶哑道:“是。” 云使欲转身离去,谁料小男孩突然拉住他衣袖,扑通一声跪下:“小子大胆,求借云使匕首一用!” 周围众人神色微变,云使回过头,似乎迟疑了下,但小男孩抓着他袖口的手却丝毫不松,指甲缝里充满了血污和泥土乌黑的痕迹。 半晌,云使终于将那把镶宝匕首扔给他。 “拿去吧。” 小男孩接过匕首,利落磕了个头,起身走向骄阳下沙土飞扬的教武场。 云使亦不再停留,在手下簇拥中掉头向远处走去。 然而这次他们没走很远,突然身后教武场方向传来震天轰鸣,随即叫好声成片响起! 云使脚步略停了停,片刻后果然有人快步赶来拱了拱手,俯在他耳边低声道:“云使!刚才那小子用那一招……刀尖藏在手掌里,没人发现……” “把对手给杀了……” 云使轻轻闭上了眼睛。 轰然叫好声和盛夏的蝉鸣混合在一起,喧嚣在风中渐渐化作静寂,将他衣袍和鬓发飞扬拂去。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睁开眼睛,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跟他说,匕首不用还了。” · 锻剑庄后山别院,夜色中刀尖刺出,景灵却注视着谢云,面上骤然显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匕首……我收下了。” 谢云下意识知道不好,然而一切已来不及。 就在偷袭即将成功的前一刻,景灵如未卜先知一般松手丢掉夺魂钩,沉重铁钩咣当落地;与此同时他收回空出的手,啪!一声准确抓住了谢云无声无息刺出的刀锋。 谢云眼神微变,紧接着剧痛袭来,景灵微笑注视着他,将他手腕寸寸拧紧。 在腕骨挤压恐怖的咯吱声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记得吗?这一招是你……” 当! 景灵话音未落,陈海平横里飞出,一剑把他逼得退了数步! “龙姑娘,快走!” 景灵猝不及防,竟然退出数丈才避开了陈海平那一剑。登时他勃然大怒,随手一钩便当空将陈海平长剑打飞,紧接着钩背当胸一撞。 砰!一声胸骨闷响,陈海平鲜血狂喷而出,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横飞出两三丈,才被周誉拼死上前勉强扶住了。 景灵站稳身形,瞥了眼跪倒在地喘息的陈海平,冷冷道:“不知死活……” “——你!”周誉登时激愤,忍不住就要仗剑上前,紧接着却只见景灵对手下挥了挥手,轻描淡写道:“清场。” 周围顿时一静。 紧接着,那短短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令所有人同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铿锵刀剑出鞘,守在前厅四周的神鬼门杀手顿时一拥而上。各大武林门派的弟子们也纷纷反应过来,都意识到今日必有一场恶战,各自发出愤怒的咆哮迎了上去。 顷刻之间,整个前院就变成了刀光剑影的修罗场。 而在空地中央,景灵眯起眼睛注视着站在不远处的谢云,半晌竟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冷酷的笑容:“你是不是奇怪,刚才那一下为何会被我识破?” 谢云正面无表情地揉按右手腕——练缩骨的人容易脱臼,景灵那一攥已将腕骨硬生生错位了,落地后才被他咔地一声正过来。 “是有点好奇,”他淡淡道。 景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俯身捡起地上那把镶金嵌宝的锋利短匕,搁在手里正反打量了下。虽然周遭喊杀声震天,然而他的声调却很闲适,甚至如同故旧聊天一般:“你似乎一直都喜欢收集这种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短兵器……” 谢云说:“因为没钱的时候可以把宝石抠下来换钱。” 这个回答颇出人意料,景灵略微惊异地打量了谢云一眼:“很好。原来当年你送我的那把匕首镶嵌各种宝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幸亏我这么多年来都没把它随手扔了。” 谢云说:“我不记得了。” 景灵又问:“你不想知道刚才那偷袭为何会被我识破吗?” 谢云一边揉手腕,一边微微侧过脸来,眉心微皱。 “因为你教过我,”景灵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为那一招,是你教我的。” ——如果仔细看的话,说这句话时景灵握匕的手是非常紧的,指关节甚至有点虬结凸出的狰狞感。 然而谢云连想都没想,就摇头笑了起来:“不行……我真的记不得了。” “我见过太多事,杀过太多人,可能随手送过别人什么小东西,时间太久早都忘光了。匕首你喜欢就留着,” 他戏谑地顿了顿,说:“我还有很多。” 霎时景灵手掌攥得极紧。 但只是刹那间的事,很快他手指便松开了,懒洋洋地把匕首丢在了地上。 “没关系。”他说,“身外之物不用在意,反正你今日注定要把性命送在我手上,下去后自然能记得是谁杀了你。” 那句话最后几个字极其清晰,又极其低沉,顿时从景灵周身乃至夺魂钩上,都散发出一股针刺般强烈冰冷的气场—— 那是杀意。 从锻剑庄正堂上碰见谢云开始起到现在,虽然数次针锋相对,但眼下却是他第一次难以遏制地,散发出浓厚、仇恨、不死不休的杀意。 景灵双手握钩,举步上前走向谢云,钩尖如毒蛇吐信般一寸寸抬起。 此时前院中兵器碰撞、喊杀怒骂、惨叫声此起彼伏,尸体在鲜血迸溅中接二连三倒下,周遭犹如修罗地狱;火把在空地四周熊熊燃烧,被斩断的刀剑满地都是,锋刃上未干的血迹正一滴滴洇进深色的泥土里。 谢云终于松开自己的手腕:“你真能杀的了我?” 景灵已走到他面前,这个距离让谢云被风扬起的鬓发都能拂到他身侧,近得似乎一伸手就能轻易砍下面前这个可恶的人的头颅。 “怎么,”景灵冷冷道,“这次还打算用丰富的实战经验来打败我吗,前辈?” 谢云却摇头说:“不。” 他抬手按住景灵结实的手臂,那一下很轻松、甚至很平缓,但景灵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内力正迅速在谢云的脉搏中汇聚,短短数息间就充盈到了异常恐怖的境地! 景灵神情剧变:“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再忍最后三天,今年的就过去了……”谢云长叹一声,巨大图案从他背部浮现、伸展,龙形刺青环绕全身,龙头绕过左肩停在胸口,甚至连修长侧颈上都浮现出了狰狞刺青的一角。 与此同时,强劲气流从他脚底盘旋而起,裹挟着刀锋般凌厉的真气,瞬间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小师弟,”谢云说,“再丰富的实战经验,在绝对强势的力量压制前都是没用的,知道么?” 下一刻,他轻松拿下夺魂钩,横手一斩血光暴起,电光石火间将景灵砍翻了出去! 第15章 生死别 后山,断崖底。 大雨渐渐止息,淡薄的天光透过古树枝杈,岩石和灌木丛在昏暗中投下各种怪诞的阴影。 咚地一声单超把七星龙渊插在泥地里, 扶着山壁站起身, 长长喘出一口灼热血腥的气,反手一探身后。 ——太阿剑不见了。 傅文杰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向, 想必凶多吉少。周围石滩满地狼藉,泥土中充斥着明显的铁锈腥气, 还有被砍断的刀剑尚带血迹,散落在不远处的山坡和岩石上,明显这里经历过一场恶战。 然而——没有尸体。 混战后两方都带走了同伴的尸体, 明显训练有素。 单超嘶哑地咳了两声, 吐出一口带着血星的唾沫,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岩石缝隙的泥地上, 有个什么东西反了下光。 他伸手拿出来,仔细端详片刻,只见那是被砍碎了的半块青铜牌,花纹篆刻精细无比,隐约可以认出某个字的下半角—— 禁。 大明宫禁。 “看来你我之间,该是孽缘了。” “愚蠢,糖水根本无毒——” “我有皇家禁卫令牌,可随时进宫面圣,京师之内便宜行事。” 中正大街慈恩寺前,随着一口毒血呛咳而出,那看似心狠手辣无坚不摧的人,竟然就那么颓然地、彻底地倒下了。 单超喘息片刻,缓缓握紧令牌,直到尖锐的断角硬生生刺进了掌心肌肉里。 “我姓谢,单名云,一星烽火朔云秋的云……” “从此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谢云……”单超从牙缝间吐出两个字,抬头望向远处山林中若影若现的后山别庄。 半晌他终于捏着青铜令牌,一步步向前走去。 · 别院前庭。 砰地一声重响,仿佛隔着水面般响彻耳际,沉闷、模糊而不清晰——那是因为耳朵里充满了血的缘故。 景灵仰面摔倒在地,昏沉中感觉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然而他知道实际只过了短短数息。 紧接着一线冰凉贴在了他咽喉处,谢云低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现在还认为你杀的了我吗?” 景灵睁开眼睛,只见庭院中混乱的战场已分出了胜负:十数个武林弟子虽在神鬼门杀手的夹击下死伤惨重,但随后杀手难以抵御谢云一剑之威,已在折损巨大的情况下被迫撤守在了外围。 火把或熄或倒,火星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的惨痛呻吟,以及满地断肢碎剑,在昏暗天光下构成了异常残酷、惨淡又荒诞的一幕。 “是我的错……我想起来了。” 景灵胸腔中发出沉闷的咳震,断断续续笑道:“每当刺青浮现出时,你都会突然爆发出这种妖异的力量……这是什么东西?神鬼门禁术,还是某种宫中秘法?” 谢云单膝半跪在景灵身侧,一手持刀,一手随意搭在膝头,懒洋洋道:“这不是小孩能关心的问题,留给大人去操心吧。” “是么前辈,”景灵嘲弄道:“那么,你现在已经学会控制这股力量而不再走火入魔了吗?” 谢云上下打量他,片刻后终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看来你跟我之间,确实有些过节……” 这次却是景灵冷冷道:“不,云使。神鬼门中互相有过节的杀手多了,就让它过去吧。” 神鬼门内斗严重,彼此各有杀伤是正常的。然而不知怎么,谢云却从景灵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到,那走火入魔四字似乎有着更隐晦也更恶意的含义。 他皱起眉,突然只见景灵抬手伸来。 ——他手臂在刚才试图夺回夺魂钩时被谢云一掌拍开,内力冲击下筋骨俱损,导致现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干涸血迹,在精悍的肌肉上略显可怖。 谢云略微偏过头,但景灵的手却一搭,指尖刹那间从他侧颈肌肤上一滑而过。 “刺青没了。”他意味深长道,“这种强大到不属于人的力量,必定也会造成相应的反噬吧。” “……” “神鬼门在淮南一带经营日久,根深叶茂,加之宇文虎正带五百亲兵出京南下,很快也即将抵达此处……你觉得反噬一到,你还能撑住场面多久?” 景灵眼底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恶意,谢云与他对视片刻,终于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问:“你这么了解我,那你觉得我脾气好吗?” “——还是你觉得我会看在旧日同门的情面上放你一马,不杀在场的这所有人灭口?” 他的声音虽然低,却没有刻意控制,周围离得近的几个人都听见了,瞬间脸色煞白! 景灵却嘲弄地看了眼抵在自己咽喉处的刀锋:“但全部灭口的话你就找不到雪莲花了,谢统领。你不怕京城那边当今帝后同时跟你翻脸?” “谢统领?”有人控制不住失声道。 “谢……谢云……” “他是谢云!大内禁卫统领谢云——!” 畏惧如同电流般飞快传播,一时众人瞠目结舌,细微声响此起彼伏。 谢云居高临下俯视着景灵,倏而朗声一笑:“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在场所有人,喝令禁卫军将整座锻剑庄掘地三尺,难道还找不到区区一朵雪莲花吗!” 众人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没人看见前院门口的角落里,有个神鬼门蒙面杀手上前数步,手中微动。 就在那一刻,谢云骤然转头,准确锁定了那杀手的方向:“——你说是不是,傅少庄主?” 啪! 谢云反手横刀,千钧一发之际将杀手激射而来的弩箭当空斩断! 现场人声耸动:“傅少庄主?”“什么?”“少庄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陈海平惊疑的目光投向地上那盖了白布的尸身:“我表兄明明已经——” 就在那哗然议论声中,那杀手看偷袭被识破,骤然转身纵跃,在众人震愕的目光里向院外风驰电掣而去! 一系列变故简直平地炸起,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谢云回手用刀柄狠狠砸到景灵额角,当即把他砸翻在地。 紧接着他站起身,提气直上屋檐,身形飘然如影似魅。 ——他竟然完全不管身后的景灵以及各大武林门派弟子了,瞬间便紧跟着那杀手往后院方向追去。 · 天色已渐渐发灰,周遭景物仿佛蒙了层纱,在黎明前的雾霭中显出朦胧的影子。 杀手一路狂奔回已成废墟的后院,途径花园时几个纵跃便抄了数条近道,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塌陷的后堂。 建筑被闪电劈倒后满地都是瓦砾碎砖,头顶的房梁也摇摇欲坠,稍微震动便发出危险的挤压声。杀手毫不在意,大步跨过被劈倒一半的墙,绕到焦黑的屏风后,跪在地上开始搬动大块碎石,很快便清理出了三尺见方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道和地砖颜色极为相近的暗门,杀手用力拉开,风顿时从里涌出——那竟然是一条暗道! 杀手长长吁了口气,却突然咳嗽起来,声声沉闷得几乎连胸腔都要震裂,半晌才被他捂着嘴强行压了下去。 紧接着他站起身,也不带灯,竟然就这么直接走下暗道,反手把头顶上的暗门又关了回去。 地道阶梯很陡,但他却似乎轻车熟路,在黑暗中转了几道弯,脚下地势渐平。他站住脚步从墙边拿起火炬和火折子,嚓地一声轻轻点燃,只见眼前豁然开朗。 ——这竟然是一处开阔的地下密室。 密室非但不简陋,相反还装饰得非常华丽。椒墙花囊,屏风摆设,书案胡床一应俱全;地上铺设的是莲纹青石砖,花梨大理石桌案上陈设着笔墨纸砚,墙上还有张裱挂描金的美人看花图。 令人心生惧意的是,密室中竟然端端正正放着一具棺材。 那棺材用料极其名贵,楠木黑漆、油光铮亮,也不知在这里放多久了,竟如同新的一般。 杀手怔怔地走过去,随手拉了张杌子坐在棺材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又沉又急、仿佛要把心肺都要活生生从喉咙里呛出来的咳嗽。 咳着咳着,那声音渐渐就变成了痛哭,直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杀手双肩颤抖地俯在棺材上,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他随手把面具摘了,当地一声扔在了地上。 “傅少庄主,”身后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沙哑沉稳的男声。 杀手骤然起身回头:“什么人?!” ——火光映照在他苍白而布满泪痕的脸上,不是傅文杰又是谁! 一道个头颇高、身形悍利的影子走出黑暗,只见他僧衣佛珠、剑眉星目,双手抱剑搭在胸前,额角虽有血迹蜿蜒而下,却无损于男性英挺硬朗的面容。 那赫然是单超。 傅文杰退后半步,哐当一声撞翻了杌子:“你……你怎么找过来的?你怎么知道这里?!” 单超环视周围一圈,目光在墙上那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傅文杰:“这里是仿照少夫人生前,贤伉俪夫妻闺房的样式来布置的吗?” “……” “少夫人棺木崭新铮亮,想必从她逝世的那一天起,你就根本没下葬过她吧。” 傅文杰久久瞪着单超,胸膛起伏不止,半晌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在山崖下就已经被神鬼门杀了,看来姓景的确实不值得信任。” 他顿了顿,一拍棺木嘶哑道:“——为何要下葬?对我来说她从没离开过,她一直在这里!” 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开始,傅少庄主就一直是温文尔雅又苍白孱弱的,虽然不良于行,却自有一番气度,足以让人初见便心生好感。 然而现在他却直挺挺站在那里,青筋紫胀声嘶力竭,眼眶里似乎还含着通红的泪,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后随时会冲上来跟人同归于尽的野兽。 “……”单超轻轻出了口气,叹息道:“原来如此。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是杀害了少夫人的凶手吧,甚至包括那难产夭折的婴儿……所以你才会把婴儿分棺葬在祖坟,又在杀了傅大小姐之后,把婴儿从墓中掘出暴尸在她房中;紧接着特意把老夫人引来后山别院,好当着妻子的面,利用地道亲手把她炸死,伪装成天雷劈死的假象……” 傅文杰直勾勾盯着单超,竟然全不否认。 “……你做这些的时候,”单超艰涩地顿了顿,问:“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犹豫过吗?” 地道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墙上的光影随之而微微摇晃。 傅文杰竟然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里也满是疯狂的意味。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大师。你曾经被迫和自己所爱的人分开过,永远永远,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见过吗?” 单超想说没有,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苍茫大漠和无边月夜。 万里银沙无边无际,银河横跨苍穹,漫天璀璨犹如远古的星海。 一个温暖的声音轻轻道:“心宿、天枢、摇光,那片古称斗牛光焰……” 然而紧接着烈日黄沙中另一道冷酷的声线取代了它: “斗牛光焰意指双剑,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七星龙渊。” “……”地下室中,单超张了张口,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恍惚和迟疑:“我不知道。” “或许……没有吧。” 第16章 东南飞 ——或许没有吧。 傅文杰盯着单超的目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讽刺和悲凉,仿佛一个历经苦难行将就木的人,看着因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幼童:“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待单超回答,他又问:“——那既然如此, 你又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 单超沉默了下, 说:“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你时,你的言行举止就让我觉得不对劲……” “哦, 哪里不对?我不是立刻就当众代陈海平向你们道歉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单超缓缓道,“贫僧在长安慈恩寺修行两年, 虽然师傅严苛,素来为弟子所畏惧,但也从没有在别人告状上门时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弟子过;皆因世人大多护短, 纵然自己的家人亲朋行为不妥, 亦或多或少有所偏袒。” “而少庄主你见到我们时,并没有问事情经过,甚至没有看清湖边发生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是:‘舍弟浪荡荒诞,请大师千万赎罪’!言下之意,竟连事情都没搞清就把错处往陈大公子头上揽了……” “更有甚者,在锻剑庄中各大武林门派弟子云集时,少庄主竟连开三门、正堂设宴令陈大公子向我们赔罪——虽然看似行为磊落,却太过郑重夸张,于世情人心实在不合,加之后来少庄主毫不犹豫当众坦诚傅大小姐被令堂宠坏了等等,不得不令我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傅文杰面无表情注视着单超,只听他略微复杂地一顿: “对锻剑庄的颜面,你似乎是有些刻意作践的。” 傅文杰鼻腔中哼了一声:“……如此观察细微,不愧是大师。” ——他竟然承认了! 单超也有些意外,皱眉道:“你恨锻剑庄?” “恨?”傅文杰毫不犹豫接口,大笑起来:“你觉得我难道不该恨?!” 他猛然回头望向那棺木,颤抖道:“我当然恨!你知道我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吗?就是婉娟她难产而死的那一天!” 单超愕然道:“你不是伪装……” “当然不是!” 傅文杰深吸了口气,声音沉重嘶哑: “……我是母亲老来子,从小千般宠爱、万般放纵,每当父亲严厉逼我练武,母亲总拦在头里不让下苦功,以至于到十二岁时才接触家传绝学‘阴阳真气’。其时我年岁太大,根骨又不佳,因为心急的缘故走火入魔,就……” “我以为这辈子都将是废人一个,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只愿了此残生。谁知遇上婉娟,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竟也有了人世间的种种快乐和期待……婉娟去的那一天,我在产房外几欲寻死,心情激荡之下晕了过去,醒来却发现堵塞多年的经脉竟然通了。我试着练习行走,不过数月时间,便完全恢复到了常人的行动水平。” 单超道:“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然没有!”傅文杰厉声道:“要是告诉了别人,我还如何在锻剑庄内装神弄鬼?我就是要让所有人不得安宁,让所有人都记得婉娟她魂灵未息,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报仇!” “……”单超皱起眉头:“既然如此,走水那天丫鬟在外面听到女鬼的声音也是你假扮的吧?” “是,”傅文杰不假思索:“你知道第二天你在正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那尸体是假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高兴吗?虽然被发现与否都不影响我接下来的计划,后院中的傅想容也已经死了,但当着那些平素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的面把傅家这污糟之地的面纱解开,我心里真不知道有多痛快!” 单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杀死傅想容的,是你还是神鬼门?” “是那姓景的。”傅文杰冷冷道,“他们想要锻剑庄的家传财富和炼剑密法,以及世上仅存的最后那朵雪莲花,又怕逼急了我玉石俱焚地把雪莲花毁去,因此答应跟我合作——对他们来说也是最保险又轻松的做法。因此绣楼走水那天,我想法子递话给神鬼门的人,请他们助我去后山别院杀了傅想容……” “但祖坟里婴儿的尸体是我亲手掘出来的,摔下断崖也是我故意的,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跟着跳下去救我。” 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我不值得你救。” 地下室内一片沉寂,没有半点声音。 这里已经离地面很远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潮水般将人淹没至顶。 “我救你只是因为……”单超倏而收声,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而道:“你从断崖下回到后山别院,就是从这条地道潜入后堂,埋设硝石、硫磺,亲手把老夫人和一众下人炸死的吗?” 傅文杰不答反问:“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地砖,”单超说。 “闪电从上劈下,率先击碎屋顶房梁,劈死人后往往就戛然而止,不会令炕面和地砖都炸得粉碎。而火药从下而上,率先炸碎地砖,将炕面粉碎后冲击房梁、屋顶,瓦片碎裂程度比地砖较轻。两相比较,自然能得出明显的不同。” 傅文杰颔首不语,神色间竟有些赞赏。 单超道:“我只有两个疑惑,不知少庄主是否愿意回答。第一,虽然硫磺、硝石、皂角等能制成火药,但火药爆炸力有限,如何能将大半后堂炸塌呢?” 傅文杰淡淡道:“锻剑庄秘法炼剑,用火极为擅长,此为其一。其二,这种火药是神鬼门给的,当年神鬼门曾经是……算了,大师是出家人,朝堂江湖这些旧事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单超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个疑问,少庄主勿怪。我只想知道,傅想容是你妹妹,老夫人是你亲生母亲,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任何一点……任何一点手软?” 傅文杰盯着单超,又露出了那种极为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笑他为何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执着不舍。 然而在那讽刺之后,他眼底又渐渐浮现出了更多扭曲的、充满了戾气的苦涩。 “手软?”傅文杰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反问:“那她们在百般刁难婉娟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傅想容在把那庸医推荐给我母亲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我母亲强迫婉娟喝下那所谓女转男的汤药时,有没有一点心软?”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埋设火药这么危险又费力的方法?就是为了让人都看见,是天雷劈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引来了天雷,才劈死了她!否则我下毒纵火,暗算谋刺,用什么办法不行?这世上杀人的办法多了去了!” 傅文杰面容通红扭曲,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尖锐嘶哑颇似哀嚎,在地下室跳跃的火光中让人从心底里不寒而栗。 单超心里十分难受,低声道:“那毕竟是你亲生母亲……”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母亲又怎么了?这世上纵然是亲生父母也有多少害死孩子的,你知道吗?!有心狠的用打骂害死亲子,有愚昧的用溺爱害死亲子,还有那顽冥不通又固执己见的,用名为母爱的毒药将亲生孩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害死,让孩子活在窒息、孤独和绝望中,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能知道吗?!” “……” 单超微微喘息,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 傅文杰发出响亮的冷笑:“那很好,祝你此生都不要尝受这锥心刺骨、充满憎恨的痛苦!” 这话已经明显失态了,单超自嘲地微微一笑,心想简直是废话,我连母亲都没有,你这祝福又有个屁用? “怎么,大师现在打算怎么办?”傅文杰上下打量单超,眼眶中布满血丝,神情竟有些疯狂可怕:“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人也在这里,你是打算杀了我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呢,还是打算拉我去见官?” “……” 单超略一迟疑,只听傅文杰不乏讥刺道:“也许大师亦有隐衷,不愿见官;或大师出家人不愿造下杀孽,所以也无法亲手将我诛杀……那么不妨把我押解出去,将罪行公布于天下,让我从此在江湖武林中人人喊打无法立足,以至于在未来的某天被其他正义大侠替天行道、以此扬名立万,如何?” 单超直觉这相当荒唐:“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那,”傅文杰冷笑道:“既然你不能亲自杀我,又不能借他人之手杀我……看来就只能任这所有一切过去,放我悠闲自在地离开这里了?” 单超下意识要反驳,却微微哽在了那里。 他逃出慈恩寺,目前不知长安情况如何,的确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报官一途断不可行。 将傅文杰押解出去交给武林众人?神鬼门就在外面,到时候谁杀了谁都尚且未知! 傅文杰似乎看出了单超的迟疑,挑起一边嘴角道:“大师若是为难,不妨我给你第三种选择。” 他走向密室角落,那里按闺房布置竟然有座妆台,上面整整齐齐放着菱花镜、小花囊、紫檀木妆匣等物,想必是他妻子生前所用的物品。傅文杰似乎相当珍惜,动作小心地开了妆匣,只见里面机栝共分上下三层,珠玉花翠琳琅满目;最底下有个红木方盒,取出打开后登时异香满室。 那盒子里有朵花。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竟然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雪莲花! “大师若是举棋难定,不妨把我放走,然后拿了这朵花跟神鬼门交换——神鬼门虽是江湖邪道,但也确实势力巨大,不知为何现就在苦苦追索这朵能解百毒的雪莲花。有了这个做筹码,想必大师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家财万贯,都是信手可得的了……” 傅文杰用两根手指捏着雪莲花,斜着眼睛,似乎饶有兴味般盯着单超。 “怎么样,大师?这世间的繁华光景可是只有钱才能买来的。我看大师你相貌英俊、满身正气,等尝过了红尘的快活滋味,想必也就不想再过那青灯古佛的苦修日子了,如何?” 他话里浓重的讽刺根本都懒得掩饰,似乎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出家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分有把握。 单超锋利的眉梢微微一跳。 ——有了解药,东宫太子的毒便可迎刃而解,说不得慈恩寺也能从武后和太子的势力角斗中平安解脱出来。 但,傅文杰此人…… “大师还犹豫什么?哦,想必是大师心怀正气,看不上这肮脏世俗的东西吧。” 傅文杰眼底嘲笑的光芒一闪即逝,刻意慢悠悠把雪莲花举到嘴边,笑道:“既然如此,那留着它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我就自己吃了……” 单超喝道:“住手!” 傅文杰充耳不闻,张开口作势就要把雪莲花吞下去。 单超当即箭步而上,伸手去夺,傅文杰却也是有功夫的,立刻旋身躲开。两人在这低矮的密室里过了几招,单超明显手上功夫比傅文杰强太多,但亏在投鼠忌器上,几次都被对方闪了开去,不禁心中一沉。 傅文杰冷笑道:“很好,看来这雪莲花确实是人人都想要。既然如此……” 单超一剑纵出,连着剑鞘,就去点傅文杰拈着花的那只手。 就在这个时候,傅文杰一眼瞥见了单超从刚才起就始终抱在怀里的长剑,面色登时骤变:“七星龙渊?!” 单超不答,剑鞘头绕开格挡又去点雪莲花,然而傅文杰一把将花粗暴抓在手心,冲上去就要夺他的剑:“拿来!你怎么会有七星龙渊?!” ——雪莲花这么娇贵的东西哪能满手紧攥,单超登时瞳孔紧缩,混乱中被对方一把死死抓住了剑鞘。 “怎么可能!”傅文杰失声怒吼:“你跟暗门到底是什么关系!” 嗖—— 砰! 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石子闪电般飞来,傅文杰当即惨叫捂住肋骨,踉跄向后跌去,噗地喷出了一口血! 单超骤然僵住,只听身后地道口传来一个柔和低沉、略带磁性的年轻男声,尾音中似乎还透着一丝非常好听的,微微上挑的笑意:“他跟暗门没有什么,跟我倒有点关系。” 单超缓缓回过头。那一刻寂寥月色和无边漠北,裹挟着荒凉的风声从眼前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在了记忆中深夜的远方。 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微笑着站在不远处昏暗的光影里。 “……”单超张了张口,因为沙哑和隐忍而显得声音非常怪异:“我该叫你什么,龙姑娘,谢统领,还是……” “……师父?” 第17章 痛饮血 那身影从昏暗的地道口上前一步,走进密室,站在了跳跃的火把下。 他长发一束绑在后颈,身高起码长了两三寸, 宽衣广袖、略略收紧, 也许是骨骼终于舒展开的缘故,身形透出非常潇洒利落、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风概。 令人意外的是, 仔细看的话他下颌骨形状都有轻微变化——轮廓更深、线条稍硬,不再是女性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低柔秀美, 而更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鲜明夺目的风采。 ——像谢云这样武技已臻化境的人,身姿形态, 自有风度, 走在人群中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单超握紧了剑柄,却只见谢云随意瞥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 但这每个字都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中熟悉的轻蔑都分毫不差的话,却突然和记忆中碧血黄沙烈日下七星龙渊当头斩来的那一幕相重合。 单超牙关紧了紧:“你……” “太阿剑?”傅文杰突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为什么你有太阿剑,你又是从哪弄来的?!” 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冲动地上去就想夺,谢云却轻轻松松把包着白金皮鞘的长剑换了把手:“少庄主,认不出我了吗?” 傅文杰猝然僵住,打量谢云半晌,似乎从他俊美的眉眼间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 “——你,难道你就是……” “多年不见,想必在下面容衰老了很多,少庄主认不出来是正常的,”谢云戏谑道:“不过老盟主当年的英雄风采倒是令在下印象深刻,虽然只是匆匆交手,其后却记忆犹新,至今不能忘怀。” 傅文杰愕然道:“原、原来当年打败家父夺走神剑的……就是你……” “没想到再次踏进锻剑庄,不仅老庄主已然仙逝,连整个傅家都家破人亡了。”谢云的视线越过傅文杰,望了眼密室中那座黑沉沉的棺木,极有风度地欠了欠身以致哀礼:“——今日才见到少夫人,逝者已矣,少庄主节哀。” 傅文杰退后半步,从脸上神情来看,他现在的感觉应该极其荒谬。 “你、你夺走盟主信物龙渊太阿,害得傅家不得不锻造假剑来掩盖,还因此被神鬼门辖制多年,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上门?!” 与此同时另一边,单超骤然看向谢云,心中某个狐疑已久的点突然被打通了:“你也曾是神鬼门中人?!” 谢云轻轻瞥了眼单超,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七星龙渊为何会在我这里?”单超疾步上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严厉的:“当年在漠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想杀我?是你把我从漠北带到长安慈恩寺,还是——” 他的声音猛地一顿。 只见谢云隔空用剑鞘头向他点了点,虽然动作十分柔和,但刹那间太阿剑气却如他话里的意思一般锋利刺骨:“我不跟弱者说话。” 单超猝然停住了脚步。 “夺走龙渊太阿的人虽然是我,但当初比武,堂堂正正,令尊也是服输的。”谢云转向面色青白的傅文杰,话音出乎意料地和缓:“再者,神鬼门虽然以此为把柄对锻剑庄多有辖制,但据我所知也给了你们不少好处,否则老盟主当年号令武林不会那么顺利,我说得对吗?” 从傅文杰悻悻的神色看来,他说得应该没错。 谢云又道:“世间交易大多如此,有输有赢,有失有得。神鬼门对锻剑庄除了打压利用之外,也有诸多栽培资助;老盟主这一生都德高望重,离世后亦哀荣极盛。在下一点愚见,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少庄主觉得呢?” ——单超发现,谢云的确有这种能力。 只要他想,他就能循循善诱、娓娓道来,令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其语言的陷阱,甚至对此深信不疑。 单超望向傅文杰。锻剑庄少庄主苍白的面孔微微扭曲,半晌果然艰涩地吐出来一句:“……事已至此,就随便你说什么吧。” 谢云点点头,看样子竟有些全盘在握的欣然。 他刚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地道上方传来微微的震动,随即从四面八方由远而近,泥土从砖缝间簌簌洒落。傅文杰一抬头,嘶哑道:“马蹄?” “京师长安,骁骑大将军宇文虎。”谢云悠然道,“东宫太子身中奇毒,锻剑庄内可能存有解药的消息被神鬼门传了出去,因此当今圣上令宇文虎率五百亲兵能南下来抢……来取这世上最后一朵雪莲花。少庄主,你应该知道神鬼门和当今圣上的关系吧。” 傅文杰顿时神色恍然:“——原来姓景的突然上门,就是为了这个……” “是,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谢云饶有兴味问:“罪行败露,强敌环伺,你还能怎么做呢?”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那一刻只有单超清清楚楚地,从他师父上翘的唇角里看出了一丝邪气。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地道中响起沉闷而模糊的回音,听方向应该是向着后山别院大门去了。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 傅文杰站在棺材边,目光浑浊涣散,半晌突然沙哑着嗓子冷笑起来:“——大内第一高手在这里,骁骑大将军在上面,神鬼门已经肯定挡不住了——你竟然还问我想怎么办,现在难道不是该你们来说,你们想把我怎么办吗?!” 他最后几个字尖利几乎破音,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摇了摇头:“没人能拿你如何,少庄主,你已经赢过所有人了。” 话音刚落单超便意外地挑起眉,紧接着,傅文杰冷笑的声音骤然加大:“哦?此话怎说?我可不明白。” 谢云微微叹了口气。 “你明白的,少庄主。”他缓缓道,“你中毒日久,已时日无多,本就已经没什么活路了……死人无可要挟,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 单超当时就愣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荡导致气血上涌,傅文杰刚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一口唾沫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喷到了地上,站在不远处的单超神色微变。 “不愧……不愧是你师父,”傅文杰终于勉强止住咳嗽,笑着冲单超说了句:“真的连这都能知道——哈哈哈!谢统领是怎么发现的?” 谢云一哂:“不过是令人搜了搜少庄主的房间而已,手下勤快,当不得夸奖。” 单超错愕道:“你为何要服毒?” 傅文杰嗓子咳哑了,只摆手不说话,慢慢退回到棺材边,颓然坐回了杌子上。 那一刻在地下室摆动不定的火光中,他面上终于清清楚楚地、再也无法掩饰地,浮起了致命的黑气。 “因为所有害死了少夫人的凶手都得为她赔命,包括没有保护好妻子的少庄主自己。”谢云抱臂站在密室门口,一侧肩膀微微抵在粗糙的墙面上,微笑着开口道。 “如果当初在小姑刁难时,拿出作为兄长的威严来坚决支持爱人;如果当初在母亲指责时,拿出作为丈夫的担当来坚决维护妻子;如果当初得知胎儿为女时,拿出作为父亲的气概来坚决保护自己未出世的亲生孩子……那么到今天,一切的结果都会截然不同。” “所有罪恶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傅少庄主。”谢云眼底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怜悯和残忍:“是你的犹豫和挣扎害死了她,害死了你们的孩子,是你在最开始就亲手写下了今天妻离子散的结局。”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笑意的利刃,一刀刀剜向傅文杰心底最痛的地方。 单超望向棺材边傅文杰的表情,心中一颤:“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谢云好奇道:“——少庄主?” 傅文杰手按在棺材盖上,一点点用力抓紧。 被活生生从皮肉中撬裂的指甲缝里迅速溢出鲜血,五指在黑漆楠木上留下了带着红迹的,清晰的抓痕。 “没关系……”他嘶哑道,尽管颤抖得几乎不像人声。 “没关系,我会下去陪她,我下去和她在一起……” “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再也没有别人,再也没有……永远永远在一起……” “但少夫人恐怕不这么想吧,”谢云突然揶揄道。 傅文杰猛地抬头,目呲欲裂满面通红:“……你说什么?!” “对少夫人来说,你跟害死了她的傅家人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作为她的丈夫还尤为可恨,为什么她会想要见到你?” 谢云居高临下盯着说不出话来的傅文杰,微笑道:“少庄主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的,当少夫人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惨叫的时候,她心里最恨的人是谁?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怪物一般躺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时候,她心里最想杀死为她孩子赔命的人是谁?当她满心不甘却不得不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是爱你舍不得你,还是恨不得生啖你肉,痛饮你血,拉你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单超喝道:“别说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出现在你梦境中的少夫人,”谢云盯着傅文杰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直入人心的诱惑和恶意:“她是巧笑倩兮和你说话,温良贤淑红袖添香,还是惨死在产床上,死不瞑目瞪着你的?” “住口!”单超厉声道:“别再说了!” “……”傅文杰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如同颠筛般发抖,被牙齿紧紧咬住的下唇刷然流下大片血迹。 “不……”他喘息的声音就像拉风箱,仿佛整个胸腔都在往外漏气,咝咝作响:“不是……不是这样的……” “死到临头就不要欺骗自己了,”谢云温和道,“我不过是帮少庄主你,把一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点出来而已。” ——一直都心知肚明。 一直都…… 傅文杰胸中如有千万刀片绞动,片片血肉淋漓,那一瞬间他所有理智都在剧痛的烈焰中被烧成了灰烬,眼眶甚至被血丝染成了恐怖的通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闭嘴,闭嘴!” 傅文杰拳头紧握,霍然起身,疯虎般向谢云猛扑而去! 七星龙渊铮然出鞘,单超就要抢步上前,却只见那一瞬间,谢云以一个难以形容的步法轻轻侧身、避让、伸手,相距毫厘之际,如落羽般错过了傅文杰的冲势。 那眨眼间精妙复杂的身法,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的话,换做谁都不会相信世上竟真的有人能使出来! 单超失声道:“小心——” 然而谢云置若罔闻。 擦肩而过的刹那间,他指尖已碰到了被傅文杰紧握在掌心中的那朵雪莲花。 就在同一时刻,地道前方传来纷乱喧哗的脚步声。 嗖—— 轻响破空而至,黄金箭从黑暗地道中射来,鲜血迸溅中射穿了傅文杰的肩膀! 惊变骤然炸起,不仅是单超,连谢云的动作都僵了下。 紧接着,黄金箭带起的巨大冲力将傅文杰掀翻,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巨响,傅文杰背部撞上石墙,继而跌坐在地,鲜血如开闸般哗啦飞溅了全身。 与此同时地道中脚步声由远而近,数个满身甲胄的亲兵冲进地下室,随即一个手持长弓体型高大的男子分开众人走了进来。 ——此人风尘仆仆、满面冷肃,赫然就是带兵飞驰南下的骁骑大将军宇文虎! 他环视周围一圈,目光触及单超时微微有异,但很快转了过去,看向谢云:“你——你没事吧?” 谢云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施舍给他半分。 禁军统领缓缓揉着自己刚才在傅文杰飞出去时被撞上的手腕,火光中面容沉静、唇角紧抿,半晌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吐出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宇文虎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神情难堪又微愠。 不过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就只听密室角落里传来一声声沉闷低哑的冷笑:“嘿嘿,嘿嘿……” 这声音实在太狰狞了,所有人头皮同时一炸,抬头只见傅文杰靠在墙边,手中抓着从自己肩膀上硬生生拔下来的黄金箭。 那样子简直可怖至极,而更可怕的是,他手中还赫然捏着那朵被鲜血染红了的雪莲花! “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傅文杰把雪莲花举到眼前端详着,脸上浮现出充满嘲讽的笑容:“我本想拉着锻剑庄陪葬,却没想到长安还有个东宫太子给我当垫背的,也算是值了——” “等、等等!”宇文虎登时醍醐灌顶,情急之下厉声喝道:“住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傅文杰张开嘴,颤颤巍巍捏着那朵雪莲花,眼看就要把它一口吞下去! 第18章 为谁容 单超和宇文虎同时冲上去,想要去抢雪莲花,然而这时候是肯定来不及的。 ——谢云眉心微微一紧,袍袖挥向火把。 就在傅文杰花要进嘴里的那一刻, 突然地下室内火光熄灭, 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仲文……”黑暗中倏而响起幽幽的女声,余音袅袅, 哀婉凄楚。 在场所有人同时头皮一炸,宇文虎失声吼道:“什么人?谁在那里?” “……仲文……” 傅文杰的动作僵住了, 如同梦游般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喃喃道:“婉娟……婉娟?” 单超清清楚楚听见那仲文的呼唤从身后谢云的方向传来,登时心下雪亮——仲文应该是傅文杰的字, 而这个称呼除了身边特别亲近的人, 平常人是不会叫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骨骼缩紧的喀拉声和急促脚步同时响起,单超只觉得有个人快步经过自己身后, 径直走向地下室墙角的箱笼。 地下室是按照夫妻闺房布置的,傅文杰把婉娟生前所用的东西都弄下来了,妆台边的梨木箱笼中应该有他妻子生前穿用的衣裳。按照傅老夫人的脾性这些死人的东西八成是烧掉不留,然而傅文杰如何能肯,必定偷偷保存在里面。 果然箱笼打开的吱呀声响起,紧接着衣袍在半空中刷然展开。 “婉娟?”傅文杰神志不清,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动:“是你吗?你来看我,你来接我了吗?” 嚓的一声轻响,火折子在角落里悄然点起。 单超一眼望去,登时愣住了。 只见深沉如墨汁般的黑暗里,那一星火苗如同萤光,映出朦胧恍惚的光晕。梨木箱笼边一个女子身影正缓缓转身,身披一件浅绯红衣袍,绣花轻纱之后隐隐绰绰露出轮廓秀美的侧脸。 傅文杰沙哑的哭腔如同破冰般,缓缓从静寂的空气里渗了出来:“婉娟……” 所有人都震惊得发不出声来,几个亲兵石头般僵立,宇文虎错愕的目光很快转为了复杂莫名。 而谢云非常镇定。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向傅文杰,脚步无声无息,简直就像是在地上漂浮一样。 “别哭,仲文,”他不动声色道。 ——那声音柔和细微、沙哑难辨,可能是点了咽喉附近穴道的原因,比他假扮成“龙姑娘”时还细,乍听之下真的跟女声有七八成相似! 傅文杰看着谢云,而其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傅文杰,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昏暗的地下室中呈现出一种僵持的局面,加上不远处黑沉沉的巨大棺材,场景简直诡谲得难以形容。 短短数息的时间,却像是足足过了数年般漫长,傅文杰终于怔怔地伸出手:“太……太好了,又见到你了……” 出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听到了自己心脏从喉咙落回胸腔的声音。 谢云走上前,缓缓半跪在满身鲜血的傅文杰面前。火折子忽明忽暗跳跃的光芒从他身后映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轻纱之后,唯独眼角闪烁着幽幽的光:“你在做什么,仲文,为何受伤了?” 傅文杰喃喃道:“我……我替你报了仇,杀了所有人,你高兴吗?” 谢云默不作声,傅文杰哽咽着流下泪来:“我很想你,婉娟,我真的很想你……” 少庄主放声大哭,不知是否因为喉咙里积了血,哭声嘶哑尖利得简直变了调,仿佛砂纸刮擦金属般让人心里难受无比。 他用手捶打自己,神经质般重复“我错了”“对不起”,泪水顺着苍白青灰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他面色扭曲以至于痉挛,因为过分抽泣而全身剧烈抖动,似乎连肩膀被黄金箭洞穿的剧痛都麻痹了一般,鲜血汩汩不断从伤口中流出,在地上积起了小小的血洼。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看着他的手,雪莲花被紧攥成一团,数片花瓣已掉落下来,飘在石砖地上的血迹里。 一个亲兵按捺不住想动,被宇文虎一把按住:“等等。” 谢云温和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好吗?” 情绪激动的傅文杰却置若罔闻。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我错了婉娟,如果我当初没有坚持要娶你的话,如果你没有孩子的话……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什么离开的偏偏是你?” “我害死了你,这世上所有人都害死了你,他们都该死!”傅文杰音调一变,哽咽中透出无比疯狂的暴戾:“我要让他们也尝尝绝望的滋味,我要让他们也下去向你谢罪!我把他们都送下去陪你,一个一个!他们都该死——!” 尾音久久回荡,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云伸手轻轻握住傅文杰冰凉的指尖: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那一瞬间仿佛产生了某种魔法,傅文杰骤然安静下来,嘴唇颤抖地看着谢云。 ——其实在那么微弱的可视条件下,又隔着朦胧的泪水,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婉娟……”他小声说,“你恨我吗?” “不,”谢云柔声道,“我原谅你了。” 傅文杰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一声声回荡在阴暗的地道中,令人毛骨悚然。 “……真好,婉娟,我就知道你不会恨我的……你真美,你还是那么美。” 即便是久经沙场如宇文虎,都被这诡异怪诞的一幕激起了心头寒意,他身边几个亲兵的腿肚子也都不自觉发起了抖。 然而谢云却直视着傅文杰,浅红唇角略微弯起,目光如同少女般温柔:“你手里的花也很美,能帮我簪上么?” 刹那间傅文杰似乎没明白,只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谢云目光转向他紧紧蜷起的另一只手,同时略微垂下头,他才似乎从混沌中反应过来什么,嘿嘿地笑了起来。 “簪花,簪花……说得对。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傅文杰恍惚抬起那只攥着雪莲花的手,鲜血从指缝中洇出,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谢云乌黑的鬓发里。 而他却恍若不觉,眼底浮现出涣散、凄楚而痴迷的神采,似乎透过这阴森的地道和摇动的烛火,看见了记忆中更加飘忽遥远又温馨怀恋的画面:“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他的手轻轻一顿。 所有人呼吸屏住,刹那间周遭陷入死寂。 ——那朵带血的雪莲花,被傅文杰插在了谢云耳际的鬓发中。 宇文虎当机立断:“谢统领,回来!” 他提刀就要上前,然而谢云却没有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顾,只维持半跪的姿态笑望着傅文杰:“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傅文杰微微睁大眼睛。 谢云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单超突然意识到什么,失声道:“不要!” 他说这话已经晚了,傅文杰哈哈笑起来,因为血沫堵住了嗓子眼的关系那笑声听起来如同咯咯,非常怪异又瘆人——然而他的神情却是开心的,或者说,锻剑庄的傅少庄主,就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期待又幸福的表情。 他说:“好。” “不要!”单超拔腿上前:“住手!” ——就在这一瞬间,谢云手掌如刀,在鲜血迸溅中噗呲一声插进了傅文杰的心脏! “……” 傅文杰怔怔盯着前方,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整个人极度痉挛。不过那只维持了短短数息,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当头栽倒,瞳孔迅速紧缩又完全放大。 “……婉……”最后一丝气息如同呢喃般,从他冰冷颤抖的唇间掠过:“婉娟……” 谢云俯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在。” 傅文杰勉强露出笑容来,急促倒了几下气,终于安然闭上了眼睛。 地下室中鸦雀不闻,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连呼吸都听不见。哑剧般的静默维持了很久,终于谢云直起身,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从傅文杰冰冷的尸体边站了起来。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紧绷终于在这一刻略微松动,人人都如卸去了千斤重担般,肩膀骤然一松。 “回来吧,谢统领。”宇文虎快步上前:“锻剑庄之事了结,雪莲花也可以……”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只见谢云抬手摘下雪莲花,与此同时背对众人的身形再次舒展,腿骨、腰骨、脊椎、肩膀,修长十指发出关节归位的喀拉脆响,继而禁军统领挺拔的背影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雪莲花怎么?”谢云冷漠道。 某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宇文虎心中升起:“你别乱来,谢云。当今圣上已经下旨,令你即刻回长安面圣叙职,将锻剑庄内所有人等及太子解药事宜都交给我处理……” “但最终得到解药的是我,不是么?” 宇文虎在谢云冰冷戏弄的目光中哽了哽,随即道:“那你想干什么?”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又异样起来。亲兵紧张地握紧了刀柄,单超也眉梢一跳,看看宇文虎又看看谢云,下意识偏了半步,隐约将七星龙渊剑锋挡在了宇文虎前行的方向上。 然而谢云没回答,从自己肩上掀起刚才匆忙披上的,少夫人生前那件绯红衣袍,随手盖在了脚下傅文杰的尸身上。 “什么都不想干。”谢云懒洋洋道,语调出乎意料地轻松又恶意:“你又想多了,宇文大将军。想得多的人容易早死。” 他转身穿过众人,拿起刚才搁在墙角的太阿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密室门。宇文虎边对亲兵丢了个眼色边快步跟上,只见谢云就这么一手捏着雪莲花一手提着太阿剑,率先踏进了地道里。 “大将军……”有个亲兵小声道。 宇文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人群最尾。 ——单超正最后回头看了眼密室中的棺材和尸体,转身大步跟上队伍。黑衣僧人英挺的面容沉郁冷肃,背上七星龙渊,正从破布中闪烁出隐约的青光。 宇文虎眼底掠过阴霾。 谁也不知道这僧人师承何方、是何来头。虽然他对谢云似有敌意,但谢云对他的态度却颇值得玩味。 况且地道狭窄不容并行,这两人一个在最头一个在最尾,万一打起来的时候形成包夹之势…… 一路上到地面都没人出声,出了暗门,清晨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所有人登时精神一振。 宇文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在地道中的谨慎小心有多么错误。 锻剑庄别院周围人马密集犹如铁桶,已经整个被团团包围了起来。以他们出来的这条地道口为圆心,左右两端泾渭分明:一边是骁骑大将军府的五百亲兵,另一边弓马整齐、剑拔弩张,赫然是京师派出的大内禁卫军! 宇文虎再忍不住,扬声冷笑道:“——谢统领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 谢云淡淡道:“你要佩服我的地方多了,以后不妨仔细学着。” “统领!” 马鑫率人越众而出,下马揖了揖手,从身后下属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锁匣。谢云把那朵血迹未干的雪莲花放了进去,随口问:“神鬼门呢?” “姓景的撤退了,我们按您的命令未曾阻拦。不过搜检查抄锻剑庄库房等花了些时间,因此未能及时护驾,请统领恕罪!” 马鑫竟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一时单超、宇文虎等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微妙。 “嗯,”谢云不以为意,“轻便值钱的抄走,大件不要了。” 马鑫又问:“另外还有一事。江南陈家及各大名门正派得知风声,都派了人来接自家弟子,统领打算如何处理?” ——他问这话的时候,陈海平、周誉等十数个武林弟子都正被禁卫军押着,远远待在院外。 跟神鬼门恶战之后,这些平素花团锦簇、众星拱月的江湖新秀们都相当狼狈,甚至还有几个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听到马鑫的问话,这帮人纷纷表情各异,看不清楚有没有自觉羞愤想要去寻死的。 谢云微笑道:“放了,随他们去,反正都没什么用。” 大内禁卫已经完全占据了锻剑庄这块地方的主导权,整个局势井井有条,发令实施有条不紊,显然没有其他人什么事。 宇文虎回头看看自己的人马,咬牙拱了拱手:“看来谢统领早有准备,在下就不打扰了……当今圣上还在宫中等我回去复命,谢统领,今日种种来龙去脉,我们来日去御书房里再说吧。” ——这就明显是威胁了。 谢云定定望了宇文虎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对马鑫道: “对了,叫人去把后院地道炸平。锻剑庄少庄主和他夫人的尸身都在里面,不用另外挖掘,权当合葬了。” “……”宇文虎登时脸色铁青,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禁卫牵来一匹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不见的精悍神骏,谢云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向不远处已经完全坍塌的废墟。 仅仅一天之前,那还是锻剑庄清雅幽深风景秀美的后山别院,谁曾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煊赫堂皇,转瞬成空。 谢云收回目光,说:“走吧。” 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上马,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单超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谢云,好半天才缓缓道:“你……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谢云问:“什么?” 单超突然发现这一刻的场景极其荒诞,荒诞中甚至显出一丝可笑,然而他却完全笑不出来。 “……你现在不想杀我了?”半晌他才挤出一句。 谢云上下打量他,问:“杀你干什么,你有被杀的价值吗?” 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也许单超都会忍不住大笑给这绝妙的回答赞一声好——然而周围没有人笑,甚至没人有表情,只有马匹偶尔喷个响鼻,用蹄子踏一踏土,除此之外完全沉寂。 单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早安排好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卷进来?” “为什么隐瞒身份,为什么让我进锻剑庄,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这一切?” 谢云骑在马上俯视单超,倏而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神色。 “还记得那天深夜在中正大街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 “这世上不存在轻易就能得来的东西,没有至高的地位和至尊的权力,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是不可能的——况且对我来说你是弱者,人微言轻、命同蝼蚁。傅文杰尚且知道要报仇就得豁得出去,你却只会用跪着的姿态向我乞求所谓的回答。” 谢云略微俯下身,对单超微笑道:“我不跟弱者说话,现在的你在我眼里比傅文杰,甚至比宇文虎还要弱。” “……”单超慢慢咬紧了牙关。 “给他留一匹马。”谢云随意吩咐马鑫:“天大地大,随他去吧——我们走。” 禁卫军策马而行,从单超身侧奔驰而过,在马蹄轰响声中很快向山下去了。 偌大的后山别院转瞬间就空无一人,唯剩废墟中尘烟缓缓落地。清晨的阳光穿过山林,映照着满地废墟,焦黑的房梁和瓦砾中升起了徐徐而上的青烟。 单超目光投向不远处。 树林边真的有一匹马,油黑如电四蹄雪白,不耐烦地刨着土地,赫然就是他逃出长安南下时,和谢云共骑的那一匹! ——“天大地大,随他去吧……” 单超耳边又想起谢云最后的话,突然间似乎从那八个字里悟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地平线上长安方向,外郭千里,巍峨皇城。八水环绕十二城门,大明宫正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泛出旭日东升般连绵耀眼的红光。 单超纵身上马,极目远眺。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悍然打马:“——驾!” 乌云踏雪风驰电掣,穿过重重山林和溪水,在神州大地上逐日前行,载着单超向帝国权力的巅峰飞驰而去。 · ——第一卷完—— 第19章 华清池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深秋清晨第一缕天光越过长安城外高高的明德门,铺在朱雀大街宽阔方正的青砖上, 映出一层蒙蒙白霜。 马蹄轻缓穿过薄雾, 渐渐由远而近,映出马匹上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年岁约莫二十左右, 肤色微深,轮廓坚挺, 眉眼形态锋利明亮。时下汉人男子很少有他这么挺直的鼻梁,加之嘴唇总习惯性微微抿紧,令他侧脸线条虽然英俊, 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肃利。 北方深秋清晨寒冷, 他只穿着一件粗布僧衣,似乎全然不觉料峭。薄薄的黑色衣料下肩膀、手臂、背部精壮,随着马匹颠簸, 微微凸起紧绷的肌肉线条。 一把长剑被严严实实裹在灰白布条中,斜绑在他背上。 ——尽管布条因为长途奔波已经开裂褪色,显得破旧又毫不起眼,明眼人却能看出长剑周围隐然缭绕的剑气,如同暗夜之中荧荧青光,散发着凛然寒意。 马蹄声骤停,男子抬起头。 朱红大门琉璃檐枋,牌匾上漆金大字透过雾气,清晰可见。 ——谢府。 男子翻身下马,在台阶下站了片刻,背影如黑色岩石般苍劲沉默。 直到乌云踏雪终于耐不住性子地打了个响鼻,用嘴顶了顶他后肩,男子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举步上前扣了扣门环。 少顷侧门吱呀出声,门房探出头来,恭恭敬敬揖了揖手:“这位爷是……” “在下求见此间主人,烦请通报。” 门房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见他通身落拓却形容悍利,便也不说什么,只笑问:“敢问您尊姓大名,可有拜帖?” 男子略一迟疑。 随即他缓缓解下背后长剑递给门房,沉声说:“这就是我的拜帖……” 顿了顿他又道:“在下免贵姓单,单名超。” 门房满心疑虑,但也没表现出来,欠了欠身便掉头去了。片刻后侧门再度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绯红纱裙的侍女。 单超微微诧异,只听侍女从容道:“郎君请随我来。” 这是单超第二次踏进谢府。 讽刺的是,这长安城中炙手可热数一数二、每日访客无数车马云集、官阶稍小些都欲窥其门而不得入的谢府,单超一介布衣平民,却两次都是从朱红正门中进来的。 这时天色还太早了,花园中空气寒冷清新,小径上青苔白霜湿滑;抄手游廊两侧劲竹苍翠,廊下青玉盆中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各色菊花。那侍女身姿极为优美,却只默然不语在前面带路,穿过一道垂花帘一道月亮门,远处淅淅沥沥的鸟鸣中,终于传来了温水汩汩而过的从声音。 单超打量周围,发现这竟然是谢府内院。 侍女蓦然站住脚步,福了福身: “统领,单郎人带来了。” 单超愕然顿住。 只见前方花园中用白玉砌了一方温泉,此刻袅袅冒着热气,而谢云正背对他坐在里面! “嗯,”谢云随口道,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上茶。” 侍女一声不吭去了,单超身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云靠在温泉边,长发随便绑成一束垂在外面,水面上只露出一截削瘦结实的肩膀。清晨天光昏暗,看不出后肩那片皮肤和汉白玉池壁哪个更晶莹,单超仓促移开了视线。 “来干什么?”谢云懒洋洋问。 “……”单超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晌沙哑道: “我想既然天大地大,随便我去,那长安谢府自然也是能来的,所以……” 谢云却打断了他,“你也能回漠北。” 单超脑子里有些混乱,目光无所适从,甚至连舌根都感到略微发麻。 这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 他不引人注目地咬了下舌尖,铁锈味弥漫开来的同时,刺痛终于让整个人神智都清醒了过来。 “我一路从江南北上,入郭出城不需文书便能放行,沿途时时有人接应,夜晚投宿时甚至有人喂马。荒郊野外偶尔走错路,还能看见禁卫军留下的马蹄和路标,红绳系在树上指向官道,顺着它直接就能来到长安外郭城前……” 单超顿了顿,沉声道:“所以我想,应该是有人希望我来京城的。” 谢云终于笑起来,转过头嘲笑般望向单超,热气蒸腾中他肤色几乎透明,而眼睫却因为挂满了细小水珠的缘故显得格外深黑:“自作多情。你去长江投水或去漠北上吊也没人会拦着你。” 环佩叮当作响,刚才那绯红衣裙的侍女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茶水点心和金盘浴巾等物过来了。 那点心根本认不出名目来,只见每三个摆在一盘,粉白晶莹青瓷玉碗,精致得犹如花瓣,乍看之下都认不出是吃的。茶水倒是翠绿可人又清冽甘醇,单超正觉口干舌燥,连喝了两三碗才止住,抬眼一看只见谢云已经从浴池里出来了,正将宽大柔软的白布衣袍唰然披上,随手把浴巾丢给侍女。 “一路上有什么感想?”谢云问。 单超从他的背影上移开目光,盯着茶碗底下鲜绿润泽的嫩叶:“……想了很多,但主要只想通了一件事。” “哦?” “那天在慈恩寺中……” 边上大侍女挥了挥手,将小丫鬟们遣散了下去。 “……刘阁老府上祖传雪莲花并非虚言,确实是有的,只是被盗走了。而第二天有毒的酸果汤共有三个人喝,你跟太子都毒性发作,只有我没事,并不是因为我喝得最少。” 单超缓缓道:“——乃是因为刘阁老府上那朵雪莲花,是被我吃了的缘故。” 温泉边的小榭里有张榻,侍女铺上白狐裘作垫,谢云看都没看单超:“哦,你上哪儿吃的?” “头天深夜中正大街,你给了我一碗热茶,想必雪莲花就溶在水里吧。至于什么金燕楼的头牌花魁,根本就是你……” “人想得多活不长。”谢云打断了他:“有空惦记花魁,不如琢磨点有用的东西。” 这简直强词夺理,完全只是不想听单超下面问为什么。单超嘴角微微一扯,从善如流道:“是,我没想花魁,想的是师父你——” “……想我什么?” 这次终于轮到谢云意外了。单超眯起眼睛,潇洒地举了举手中的玉杯:“我在想,师父你金堂白马、安享风流,那当年在漠北苦寒之地一待数年,其实心里也煎熬得很吧?” 谢云失笑,继而抬手隔空点了点单超。 那个动作很玩味,似乎有点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还有点训斥的意思,单超顿时感觉到一丝微妙扬眉吐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顺完,突然只见谢云抽下衣带,振臂一挥—— 柔软的丝带呼啸生风,灵蛇般当头卷来,单超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它闪电般卷住咽喉,狠狠一拉! ——砰! 温泉水花四溅,单超连出声都来不及,就当头栽进了水里! “咕噜噜噜……”单超从水底挣扎上来,狼狈不堪地吐了口水,对谢云怒目而视。 谢云抱臂站在白玉池边,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揶揄:“不用谢,徒弟。这水是宫中华清池挖了个管道直接引过来的,据说延年益寿能治百病,你就好好泡一会吧。” “……”单超怒道:“我没有病……” “但你脏,”谢云说。 从江南风尘仆仆赶来京城,一路风驰电掣、星夜兼程,从没在客栈要过上房洗过澡的单超突然之间没了言语。 谢云转身就走。 “等等!”单超突然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叫我徒弟——” 谢云说:“你跪下来叫爷爷,我还能应你声孙子,要不要试试?” 单超登时无言以对,谢云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侍女已经在小榭中铺好软榻,点上香薰,亲手摆了几碟点心。谢云舒舒服服俯卧在白狐裘上,那侍女便在他后颈及肩膀上推拿揉按起来,手法娴熟异常,一路顺着经络而下,明显是专门受过训练的。 单超泡在温泉水里静静看着,只听侍女轻声道:“统领经脉凝涩,结梗甚多,似乎非常受损,最近还是尽量别动武比较好。” 谢云“唔”了一声,片刻后道:“重点。” 侍女加大手劲,约莫半盏茶工夫,又听谢云模糊道:“再重点。” 清晨微风穿过亭台楼阁,水榭中轻纱扬起,暖香飘散。 侍女发觉谢云的呼吸起伏渐渐趋于平缓,便收手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 单超泡在温泉里,看着眼前富丽繁茂的花园,精巧雅致的水榭,以及不远处俯躺在狐裘软榻上安静睡着了的谢云,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荒谬又不真实的感觉。 他设想过来到谢府求见会产生几种可能,最坏的是直接被关起来,最好的也不过是勉强进门,见一面问几句话,然后被谢云赶出来睡大街。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种,待在谢府内院的温泉里,眼睁睁看着禁军统领在数步之遥,就那么随便地睡着了。 单超站起身走到池边,尽量不发出水声地跨过玉石壁,随手湿淋淋的僧袍丢在地上。刚才小丫鬟捧来的金盘上还有浴巾衣袍等物似乎是干净的,单超便草草擦了几把穿好衣服,突然感觉全身上下经脉穴道确实舒张开来,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 他走上水榭,谢云没有动静,在榻上发出深长的呼吸。 单超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花园中突然蹿出个刺客要来取谢云性命的话,在侍卫赶来之前,刺客的头便会被谢云活生生拧下来扔在地上。 然而至少在这一刻,禁军统领睡着的模样是非常恬静安详的,可能还有一点点难以发觉的疲惫。 单超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上前站在榻边,伸手按在谢云后肩的经络上开始揉按了。 ——单超没学过按摩,不过习武之人手劲大,内力通过掌心被浸润到皮肤之下的经脉里,产生了一种微微温热的触感,凝涩受损的经络也随着内力的灌注而慢慢舒展开。 谢云发出一声低微的呢喃。 禁军统领体格并不强壮,或者说单超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他比一般人都单薄些,肌肉线条全然不贲张,薄薄贴着骨骼,因为劲瘦的缘故倒有种修长优美的观感。 单超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下按到侧腰,在腰线最深陷的地方停住了。 “唔……”谢云长长伸了个懒腰,沙哑道:“伺候得不错。” 他起身下榻,单超也随之退到一边,不知为何脚步有些仓促,差点撞翻了水榭角落里的白瓷花囊。 “怎么?” “……没什么,”单超深吸了口气,冷冷道:“徒弟伺候师父,应该的。” 谢云付之以一哂:“即便你哪天登基称帝了,伺候我都是应该的。” 单超完全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幸亏谢云没有在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走出水榭,招手叫来侍女吩咐道:“去叫车马,给那和尚准备一身出门的东西。” 侍女领命而去,单超愕然道:“去……干什么?” “跟我进宫献药,”谢云直截了当回答,嘲讽的目光从水榭外投来:“——太子等雪莲花等得油尽灯枯,而你也不知道在路上逛窑子还是生孩子去了,拖到今天才来长安,知不知道耽误了所有人多少正事儿?” 第20章 朱成碧 金盘内呈着侍女捧来的衣物,单超翻了翻,发现那竟然是一套簇新的大内禁卫服,不由略微一顿。 “换上吧, ”谢云冷冷道, “没有这个,进不了玄武门就被人射死了。” 禁卫服深红云锦, 白纱衬里,黑底暗金飞鱼纹腰带, 袖口处由相同质地的护腕紧束,剪裁异常紧绷利落。外室墙角立着铜镜,单超上下打量自己, 竟突然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身形劲道的年轻男子是谁。 侍女拿着一枚青铜制的禁军腰牌从廊下进来, 看到单超时竟愣了愣,随即掩口笑道:“好个俊俏郎君。” 单超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只见谢云也从内室换好衣服出来了, 却是问侍女:“你喜欢?” 侍女说:“俊生哥儿,谁不喜欢?” 谢云微笑道:“那你可以去伺候他——不过要是他今天死在宫里,你俩可就有缘无分了。”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单超心里不由一凛。 谢云也不多解释,从侍女盘中接过那枚皮绳所穿的腰牌,走过来亲手给单超系在了腰带上。 谢云也换了身官服——这是单超平生第一次看见他身着禁军统领服色,跟普通禁卫竟是反着来的,雪白云锦深红衬里,领口袖口露出镶红滚边,衣裾所绣的暗色蟒纹随着步伐翻动,如同活的一般。 像他这样把外家功夫练到了极致的人,形体气质都非常的突出,但又跟单超大有不同。 单超就像一柄出鞘利剑,锋芒毕露,气势鼎盛;而谢云经历过了岁月无数雕凿打磨,风度权势展露在外,真正致命的锋刃却是向里的。 “待会进宫,不要开口,别乱走路,跟在我身后即可。”谢云系好腰牌,退后半步打量是单超,说:“雪莲花你拿着。” 单超还想问什么,谢云却将食指竖在唇边,转身而去。 东内,大明宫。 马车自北门入,穿过长街来到一座高大门楼前,几个佩刀侍卫上前施礼,请统领下马步行——再往前就是外廷地界了。单超下了马车,抬头只见上午灰蒙蒙的日光穿过三座高大门道,蓝底描金大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玄武门,”谢云道。 单超瞥了眼脚底的青砖缝,却只见广场宽阔,一望无际,前方重玄门和更远处的含凉殿在薄雾中投下巍峨的灰影。 “看什么呢?”谢云嘲道,“血早干了。” 将军夜披玄武门,问寝五门朝至尊——玄武门之变至今四十年,隐太子建成、前太子承乾、齐王元吉、魏王李泰,甚至连先皇自己都已仙逝,金水环绕太极宫,粼粼太液池中映着苍穹云舒云卷,飘向天际渺然无踪。 经过北衙,横街尽头早已有个宫中执事站在那等着,上前深深施了一礼:“统领,请随我来。” 顿了顿又低声道:“皇后已候久矣。” 单超感到腕间一凉——谢云五指在他手腕上搭了下。 说不清那一下是拉还是握,也难以探知那瞬息间传递过来的是什么情绪,然而只是刹那间的事。紧接着谢云松手客客气气转向执事:“知道了,请带路。” 清宁宫在内宫北横街首、紧挨着紫宸殿后,约莫走了半刻钟才绕过金碧辉煌的宫门,顺着长长的桐木走廊来到一座门楼前。此刻周围寂寥无声,远处广场上连一个人影都不见,执事停下脚步笑道:“统领请,皇后在楼上等您。” 谢云的背影似乎顿了顿,才举步踏过高高的门槛。 紧接着只听身后执事又笑嘻嘻转向单超:“侍卫请偏殿稍候——可要用茶?” 这话问得相当突兀,单超还未开口,谢云突然说:“他不用任何入口的东西。” 空气中似有某种交锋般的僵持一闪而过,紧接着谢云侧过脸来吩咐单超:“小心点,手里的雪莲花别掉了。” 话音刚落,执事面色微变。 但他很快收敛神色,躬身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单超注视着谢云,后者眼底如一潭深水,映着大明宫上空瓦蓝苍穹和更远方的几缕浮云。 深秋的风从天际刮来,将两人的衣裾和头发卷起纠缠在一处。 单超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随即把紫檀木小锁匣递到他面前,低声道:“你……” 谢云却突然拂袖挥开了他:“保住你自己吧。”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后殿,很快隐没在了高大殿堂的重重阴影里。 单超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若有所失地退后半步,从胸腔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此时天空一碧如洗,宫门广场宽阔寂寥,除了远方大雁飞过苍穹的鸣叫之外,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单超抬头仰望高大的门楼,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什么——高处玉栏边,有个人正站在那里注视他。 那是个女人。 她金红宫纱、凤钗挽发,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华美庄严高高在上,犹如从九天迎风而降的女神。 不知为何在对视的瞬间,单超心头突然重重一颤,难以言喻的感觉从灵魂深处骤然升起。 但紧接着女人收回目光,旋身离开了高台,绣满金线的裙裾消失在了蓝天下。 · “娘娘,”执事轻声道,“谢统领来了。” 高台与门楼夹殿相链接,武后掀起玉珠垂帘,一步跨进内堂,果然看见禁军统领白蟒衣袍铺陈在地,竟然以一膝端端正正地半跪在主座前。 “娘娘——” 心腹宫女快步上前,武后却一挥手,道:“退下。” 宫女默不作声,躬身退去了柱后。 内堂极为富丽雅秀,砖铺锦罽、宝埒香尘,金紫香薰从镶宝兽头中缓缓散发出轻烟。武后缓步踱至主座前,居高临下看着谢云的头顶,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统领瘦了。” 继而不待谢云回答,又道:“可见一路辛苦。” 那后半句的话音里,明显透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谢云的目光却定定垂落在眼前华丽的裙摆上,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毫无觉察,甚至连语调都是平平稳稳无波无澜的:“娘娘过奖,臣不敢当——今晨慈恩寺僧人信超持雪莲花进献,臣不敢自专,特意领他来拜,请娘娘做主。”说罢竟然低头拜了下去。 柱后守着的心腹宫女脸上不可抑制露出了讶异。 然而武后却一动不动,直到见他拜到了底,才悠然道:“你这一叩……可是多年不见了。” 谢云说:“臣与娘娘相识十七年,一叩之礼,算得了什么?” 这回答极其迅速又完美无暇,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能说得这么顺溜,武后甚至都想象不出谢云提前演练了多少遍。 但她没有怒,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笑意异常冰冷:“雪莲花呢?” “门外信超手中拿着。” “信超何人?” “太子驾临慈恩寺当天,进献酸果汤的那名僧人。” “为何身着侍卫服色?” “臣欲将他带来亲眼见见皇后,因此不得已而为之,请娘娘息怒。” 武后安静片刻,说:“刚才在外面见过了。” 内堂无人发声,轻烟从兽口中缓缓消散。 “……既然见过就不必再见了。”武后转头吩咐:“来人,将门外信超拖出去,杖毙。” 宫女应声而出,但还没走到门口,谢云骤然抬头挥袖,一直隐藏在衣底的太阿剑凌空划过,剑气咆哮而出,咚一声把门撞得重重合拢! 武后怒喝:“大胆!” 谢云拔剑出鞘,反手将剑尖深深插入地砖中,沉声道:“御前现出刀兵已是杀头重罪,既然如此,娘娘请亲手了结我吧。” “……”武后胸膛起伏,突然拿起桌上的茶碗,兜头砸了出去! 砰! 青瓷茶碗擦着谢云的额角摔到地上,顷刻砸得粉碎,一线血迹刷然顺着谢云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他两年前就该死了,”武后一把抓起谢云的衣襟,近距离逼视着他的双眼:“——两年前!” 谢云眼角浸透了鲜血,脸颊因此而白得可怕,但神情却是非常镇定的:“臣虽负大内第一之名,偶而也有失手,请娘娘恕罪。” “为何会失手?!” “……” 心腹宫女背对着他们,虽见惯了宫中风雨,此刻却仍忍不住双手发抖,甚至不敢回头。 谢云暗红色衣襟被武后錾金珐琅镂空镶宝的护指紧紧攥着,从缝隙中隐约露出脖颈上佩戴的一段细皮绳。 武后缓缓松开手,用护指尖勾出那段皮绳,只见尽头赫然吊着一只枯白干裂的吊坠——她的眼神微微变了。 那是只鹰爪。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一个。”武后终于直起身,冷冷道:“从哪儿来的?” 内堂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缓缓流动,不远处宫女偷偷扶住门框,虚脱般无声地松了口气。 谢云仰头注视武后,目光中映出这个帝国权势顶端的女人,声音虽然嘶哑,却也还是非常平稳的:“当年在漠北,大漠风沙荒凉孤寂,每当深夜梦徊,总想起远在长安小时候的事情——感业寺外院墙下的石洞不知是否尚在,当年我又渴又饿跑去躲着的时候,娘娘总汲了井水,偷偷放些蜂蜜,从墙洞里递出来给我喝。” 武后别开目光,很久没有说话。 “……那也是我省下来的份例,”她终于低声道。 “当年不懂事,暗门里很难吃饱,就总向娘娘讨要吃食,却不知道娘娘在寺庙里也只能艰难地挨着日子。后来有一次受了伤,以为要死了,勉强蹭到感业寺院墙下,竟看到娘娘彻夜守在那里等我,给我攒了一篮子吃食药物……” 武后涩声打断了他:“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你懂什么?” 谢云伤感地笑了笑:“是啊,那时万万想不到还有今天,只道自己会死在暗门,而娘娘也会在寺庙终老……不,当年都不知道你是娘娘。” 武后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浮起,半晌才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奉召回宫,而你还困在暗门。” 谢云也自嘲地摇了摇头。 “娘娘临走前亲手抓了暗门的鹰,砍下两只鹰爪,风干后赠了一只给我。可惜后来漠北有一年刮黑风暴,我迁徙不及被卷出数里,醒来时身上能吹走的都吹走了,贴身戴了那么多年的鹰爪亦不知去向……” “我在大漠中翻找了方圆十数里都不见它的影子,精疲力尽就昏睡过去了。醒来时看见枕边竟又有一只鹰爪,穿了绳挂在卧榻之侧,才知道是身边人连夜猎鹰,赶制好送来的。” 武后蓦然看向谢云。 谢云也注视着她,脖颈那只灰白风干的鹰爪无声地悬挂在胸前。 很久后他终于在武后的目光中俯身缓缓拜了下去。 “当年活命之恩,臣一直铭记在心,十七年来从未忘记。两年前在漠北下手之际,亦是突然想起了感业寺旧事……” “看朱成碧思忆纷乱,因此平生第一次失了手,请皇后殿下恕罪。” 内堂一片安静,武后眼底闪动着某种不知名的微光,半晌竟然嘴角上挑,低声笑了起来。 “谢云,有时候我总觉得,你跟我怎能就如此相像……” 她伸手轻轻扶起谢云满是鲜血的侧颊,用袖口一点点擦去血迹,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情的。有些痕迹已经干涸了,她也没有叫人上湿巾,而是反复轻轻擦拭数次,直到鬓发之下明显的血迹都被完全擦去,露出了光洁的皮肤。 武后微微靠近,居高临下与谢云对视。 这其实是非常奇妙的一幕——虽然毫无任何血缘关系,但这两张面孔都眉眼俊美、轮廓深邃,眼底隐藏着某种难以发觉的凉薄和锐利,恍惚间竟然真有种莫名的肖似。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儿子呢,”武后在谢云耳边轻轻道。 “——如果你是,这天下如何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谢云呼吸倏而停住了。 武后微笑起身,擦肩而过,大步走向门口:“谢统领受伤了,令御医传药来,莫要落下伤疤——” “使人通报陛下,慈恩寺僧人信超献药医治太子有功,重赏!” 第21章 开宫宴 大内,崇仁殿。 虽然室外秋阳高照,内殿中却门户紧闭,床榻摆设在昏暗光线中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的浓厚药味是如此之重, 以至于每一寸桐木、每一隙砖缝中都浸透了苦涩, 令人胸腔中透不过气来。 太子躺在重重纱幔中,面孔泛着憔悴的青灰, 眼底又浓黑得可怕,被褥下简直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武后站在榻边, 目光盯着太子昏睡的脸,似乎在静静打量着什么一样半晌都没发声。 身后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大殿中安静得让人窒息。半晌武后终于问:“——御医怎么说?” “回皇后殿下的话, 御医一天看诊三次, 自上次郎君深夜吐血后已遵照谢统领的法子换了猛药,虽能吊着一口气,却极耗身体底子, 如今不过是勉强……勉强……” 执事宫女微微发抖,显见是说不下去了。 武后问:“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 “回皇后,圣人下旨封闭东宫,昨日亲至探看了一次。除此之外只有裴小姐由嬷嬷领着,每隔一日过来一次。” 武后红唇边挑起冷笑:“……河东裴氏。” 她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从身后谢云手中的紫檀木托盘里捻起一朵从萼到蕊都通体雪白、只有瓣上还残存着干涸血迹的雪莲花,将它轻轻丢在水里。呲的一声轻响,花朵遇水即溶,空旷的内殿中顿时飘散出一股清新的异香。 “母子连心,一损俱损。太子中毒后本宫心急如焚,令谢统领出京千里寻访,终于找到了这朵流落于民间,号称存亡续断的雪莲花。” 东宫诸人都深深叩下头去,武后举杯走到太子病榻边,轻轻将他扶在怀里就要喂。 然而太子也不知是真的神智昏沉还是怎么着,偏偏就是牙关紧闭喂不进去。武后尝试两次都没用,面上一哂:“谢云,你来。” 谢云接过瓷杯,二话不说一手捏住太子颔骨,根本没见用太大力,就硬生生把太子的嘴掰开。 ——于是这下太子不醒也得醒了。 “……啊……”太子挣扎起来,无力地挥舞双手别过头:“娘、娘娘……不要……” 武后温言道:“太子听话。这是能治好你病的奇药,谢统领好不容易才得了来,喝下去你就能活了。” 太子微带颤栗的目光却从武后身上移到谢云身上,继而望着自己面前那杯奇香扑鼻的清水,渐渐浮现出恐惧之色。 “弘儿?”武后道。 太子蓦然转过头。 武后问:“弘儿,你是信不过你母亲吗?” 周遭无人胆敢发声,令人心悸的沉默维持了很久。 “……谢统领……”太子沙哑微弱地吐出一句。 谢云道:“臣在。” “那天慈恩寺里……慈恩寺的信超师傅呢?” 武后登时变色,谢云也有些意外,但他面上的情绪瞬间就被更为镇定的平静所盖过了:“僧人信超正等在东宫之外,太子要见,臣便令人叫他来。” 太子道:“去叫。” 谢云在武后炯炯的目光逼视下略一停顿,随即转向地上的宫人:“……按太子所言,传令僧人信超觐见。” 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感到武后目光钉在自己后颈骨上,甚至连骨髓中,都泛出了些微的冷意——然而武后没有说什么。此情此景,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她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果然宫人依言而去,片刻后内室门扉轻轻响了一声,执事宫女低声道:“殿下,僧人信超来了。” 谢云贴在杯壁上的指关节倏而微微变色。 殿门开了,光线从打开的门缝中向殿堂延伸,金砖地上渐渐铺展成一道光带。一个男子的身影投在光带中,肩膀宽厚、身材修长,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见身形裹挟阳刚之劲,如沉默的岩石般矗立在大殿门口。 武后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复杂面色微白,指尖在金红宫纱上微微发抖。 门口执事宫女轻声道:“你需拜见皇后殿下……” 而谢云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举目望着床幔边金黄的流苏,话却是向身后说的:“——来拜见娘娘。” 少有人能在此情此景中分出一个细节称呼背后巨大的差别,甚至连第一次踏进大明宫的单超都不会知道,然而武后却猝然站起身:“不必拜了。” 她大步离开床榻,背过身冷冷道:“太子要见你才肯服药,你便过来喂他吧。” 单超不明所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进了东宫。 太子早已勉力支撑着靠在条枕上,单超走到榻边,接过谢云手中的瓷杯。这一刻他和谢云同时坐在床榻左右两侧,太子却只盯着单超,惨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来:“我就知道,大师会来救我的。” 单超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一暖,温和道:“殿下,服药吧。” 太子点点头说:“嗯,我信你——吾之性命,托付于卿了。”紧接着接过瓷杯将雪莲花水一饮而尽! 所有人瞬间屏住气,只见太子松手,瓷杯无声落在床榻上。 紧接着太子青灰的面颊奇异转白,继而泛红,双眼之下浓黑淡去,哇地喷出一口浓稠黑血。宫人仓惶疾步上前,一句撕心裂肺的殿下还未出口,只见太子眼底亮起重获新生般清澈的光。 谢云手指往太子腕脉一搭,起身扬声吩咐殿外: “来人,起钟晓谕三宫——” “东宫太子病愈,国本无恙了!” 麟德二年,皇后进药治愈太子,震惊朝野的东宫投毒案就此了结。 洪钟撼动崇仁殿,继而远去,越过九门,响彻远处连绵峻丽的大明宫。 三声钟响,迤逦不绝,在长安上空的万里苍穹中久久回荡。 是夜,皇帝驾临崇仁殿探视太子,龙心大悦,命摆宴清宁宫以作庆贺。 清宁宫内火树银花、飞觥走斝,舞女桃红织金的裙裾在流光中飞舞,乐师靡靡霏霏的丝竹在锦堂中飘荡。帝后双双居于首席,舞场外皇亲国戚与得宠妃嫔环绕而坐,再靠外接近堂下的位置便是济济一堂的宫中宠臣;锦堂南侧还摆了道镂花大理石屏风,隔出一块较为僻静的空间,里面陈设一桌小席,只相对坐了两个人。 ——谢云和单超。 谢云似乎颇有兴致,每样菜肴上来都先略尝了一筷子,再要自斟自饮时,却被单超抬手按住了:“你受伤了,不宜饮酒。” 谢云额角那块瓷片擦伤早已被上了药,绷带隐在头发里,仔细看似乎还有血迹隐约透出——单超下意识想伸手去摸,待反应过来之后突然就顿住了,手在空中生硬地转了回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 “撞的。清宁宫里走路没仔细看,当着皇后的面撞上了门框。” 单超问:“是为保住我的命而撞的吗?” “……”谢云放下酒杯,唇角一勾问:“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而愚蠢的想法,你那条小命关我何事?” 他懒洋洋的声音刻意拖长,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然而单超注视他的目光却平稳不为所动:“因为皇后想让我死。” 从这桌小小的席面向外望去,透过镂空屏风,可以将筵席上的众生百态都一览无余;但外面的人却只能隐约看见里面两人对酌,看不清具体情态,只当是轮班侍卫在堂下歇脚罢了。 谢云的目光从外面收回来,漫不经心道:“你知道皇后为何要除掉太子?” 单超犹疑片刻,道:“因为……泰山封禅?” 谢云笑了起来。 “圣上决定启程泰山封禅,按规矩是皇帝主献、宰相亚献,然而今年皇后提出由自己代替宰相登坛亚献,并与圣上一同昭告天下,并称‘二圣’,回京后正式开始同朝称制。” “这个提议圣上并未直接否决,然而却遭到了东宫党的激烈反对,原因很简单:牝鸡司晨,旷古难闻。当今圣上身体羸弱且难以视物,皇后却素来健壮。若当真开始临朝听政了,日后皇帝大行,你说皇后还会不会顺顺当当把大权交还给太子?” “因此皇后做出了釜底抽薪的决定,与其任由东宫党坐大,不如直接换一位东宫——所以才有了慈恩寺那碗下了猛毒的酸果汤。而刘阁老作茧自缚,皇后将计就计,太子那条命原本是拿定了;这天衣无缝的一切只毁在了一个人手上,就是你。” 谢云抬手隔空对单超一点,嘲讽道:“你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搅局的……棒槌。” 单超被点得向后一避。 这原本是个充满了恶意的动作,但不知为何,谢云若笑非笑的双眼在灯火下如同明珠般熠熠生光,淡红色的薄唇因为刚才喝了茶的缘故,显得非常润泽柔软,明明满是讥讽,那神情却让人看了心里一荡。 单超仓促移开视线,“……那现在呢?” “现在?”谢云顺口嘲道:“饶你一命就不错了,还想要封赏?” “不,那泰山封禅的事——” 其实单超只是下意识接过这个话题而已,仿佛只有说话才能缓解咽喉间莫名其妙的发紧,掩盖他可能是因为离灯火太靠近了,而略微发热的面颊。 谢云却没在意,他的目光越过镂空屏风,投向远处筵席上的帝后—— 皇帝正亲手斟了一杯酒,笑容满面递向武后。 “封禅么……”谢云淡淡道。 “前两日太子病着,朕心里也憋闷,没经常找皇后说话。”筵席首座辉煌灯火中,只见皇帝笑容殷殷,话音里隐藏着一丝下意识的赔罪:“现在想来皇后那两日应该也不好过,实在是……” 武后微微一笑,接过酒盅:“圣上这是什么话。” “没成想最后,还是皇后寻来奇药把弘儿治好了。”皇帝叹道:“母子连心呐——” “母子连心,太子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盼着他好的?” “是,是朕错怪了皇后!” 皇帝伸手按在武后金碧辉煌的护甲套上,低声道:“中秋后,朕便打算启程去泰山封禅,你之前说要充当亚献的事,朕仔细考虑过了……” 武后笑意吟吟的神情不变。 皇帝吸了口气,正要接下去说什么,突然身侧响起一道娇嗔的声音:“陛下,这舞不好看,您让人撤了吧!” 武后眼底倏而闪过一丝森寒。 ——魏国夫人。 皇帝果然立刻转头迎过去,十八九岁的贺兰氏裹在嫩绿宫裙里,如一支刚抽芽的春葱般清新娇艳,连抱怨都是莺声燕语的:“宫中排演都是那老一套,陛下!都腻歪死了,还不让人快快撤下去!” 皇帝一见贺兰氏,整个人似乎都软了几个调,连忙打叠起各种温言软语来哄她。贺兰氏却是被皇帝纵容惯了的,一定不要看宫中歌舞,周围近臣也都顺着她的意来奉承,弄得皇帝一时倒没办法了:“这明明是新制的曲子,月儿为何就不喜欢?” 贺兰氏嗔道:“都清一色软绵绵的,叫人如何提得起兴趣来!” 皇帝忙哄:“那你想看什么呢?” 贺兰氏向周遭筵席逡巡了一眼——那一眼其实非常刻意,紧接着貌似无意问:“今日开筵,侍卫中谢统领为何没来?” 皇帝也没注意到谢云不在,登时一愣。 “我听说谢统领剑法精擅,还佩有上古神兵。”贺兰氏顿了顿,似乎对首席上武后冰冷的视线毫无觉察般,撒娇地拉起了皇帝的袖口:“陛下,我还没见过上古神兵长什么样呢,不如就传谢统领作一曲剑舞吧,您觉得哪?” 第22章 太液池 “——剑舞?” 宫人腰弯得更低了,恨不得整个缩进地下去:“是……是,因魏国夫人提议,圣上便令我等传召谢统领去、去锦堂前拜见。”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忿或羞怒, 从单超的角度来看, 只眉梢轻轻一剔。 “这魏国夫人是何人?”单超忍不住问。 “皇后娘家外甥女,圣上新宠。”谢云竟然直接就回答他了, 只是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没什么脑子,长着脚会走路的麻烦, 不用太在意。” 单超疑道:“师……谢统领。” “怎么?” “你刚才说话的腔调,和你平时说我……” 单超很难措辞地顿住了,谢云不明所以, 顺口嘲道:“谁管你那点纠结的小心思。”说着抓起太阿剑, 拂袖而去。 单超目送他背影转过镂花屏风,一时恍惚若有所感,但又说不出那感觉到底是什么。 他只看着谢云向锦堂上的盛大宫宴走去, 虽然对此人的印象一贯恶劣到极点,但在此时此刻也不禁生出担忧来,忍不住起身走到屏风后。 圣上正笑呵呵陪贺兰氏饮酒,温香软玉抱满怀,便暂时忘记了近日来种种挥之不去的烦恼,突然就只听贺兰氏轻轻“呀”了一声:“谢统领来了。” 皇帝一抬头,只见谢云走过百枝灯华美辉煌的烛火,穿过轻歌曼舞的大殿而来—— 禁军统领身材挺拔孤峭,一身雪白云锦深红箭袖的官服,腰束黑底飞鱼金纹带,手中提着传说中曾斩敌逾万的太阿剑;虽然只露了个身影,但已和这周围奢华靡费的销金场格格不入,让人心里无端就觉得非常突兀。 圣上自己也说不出哪里突兀。他眼睁睁看着谢云穿过大殿走来,沉稳的脚步仿佛一下一下踩在众人心上,他经过的地方,似乎连高歌笑语声都静了一静。 谢云停在座前,躬身道:“陛下。” 皇帝本想提起剑舞这茬,话未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正巧一眼瞥见谢雨额角贴着纱布,便疑道:“谢统领怎么受了伤?” 谢云道:“回陛下。臣此次出京情况险恶,江湖人多机警狡诈,且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因而才受了些轻伤。”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既如此,可有宣召太医好生查看?” “蒙皇后殿下降恩,已赐下医药,太医说将养数日即可无碍。” ——反正一向都是如此,事事皆有皇后,也没什么好操心的……皇帝暂且搁下了这桩小事,正想开口时,却突然只听谢云又道:“皇后殿下仁慈,原令臣今日休沐。但宫中大宴人多眼杂,臣不放心今晚的宫城戒备,因此擅自又把自己排进了轮值——请圣上恕罪。”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觉得不对了。 眼前这是谢云! 堂堂北衙首脑、禁军统领,身携征战杀伐的上古神兵,掌控皇城大内的数千禁卫,负着伤还坚持巡视宫城夜防,结果却被叫来剑舞助兴? 这何止一点不对,简直是大大的不妥! 谢云微微抬起头望向皇帝,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谦逊和好奇:“圣上传召臣来,是有何要事吗?” 贺兰氏摇摇皇帝衣袖,一声撒娇的“陛下”还没出口,皇帝猝然笑道:“爱卿莫要多虑,朕不过数日未见你,刚才随口一问罢了!——来人,谢统领勤勉公务,赐茶!” 贺兰氏当即就愣了,谢云施施然一拜:“谢陛下。” 贺兰氏轻轻“哼!”地一声扭过身子,皇帝又不好当着臣子的面去哄,只能匆忙去拉她的手以示安慰。 周围席上窥视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看热闹有之,更多的人却在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谢云——那目光中的内容何止一个丰富精彩了得,然而谢云视若不见,接过宫女端来的碧螺春一饮而尽,随即放下茶碗。 就在这时他瞥见首席上的武后抬起手,貌似不经意般指了指贺兰氏,然后又指了指他。 谢云一怔,但刹那间根本品不出武后是什么意思,便只见她掌心向内,手背向外,冲着他挥了挥。 ——那是个叫他走的动作。 “……”武后张开口,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太、液、池。 谢云心念电转,躬身道:“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臣先告退了。宫城外防巡逻……” 皇帝正烦着,随意一挥手示意你去吧。武后却突然关切地开口问:“谢统领也该早些回去歇着,还有哪需要亲自查看的?” 谢云狐疑地顿了下。 “……太液池。”谢云沉声道:“臣再稍微去查看下,就可以换岗出宫了。” 另一边正跟皇帝闹别扭的贺兰氏似乎留心往这边看了眼,皇后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去吧。” 谢云按下心底油然而生的疑虑,转身快步离开内殿,跨出门槛时却稍微停了停,略微偏过头向里望去。 ——堂下偏僻处的大理石镂空屏风后,隐约衣衫摆动,似乎有个人影伫立在那里,但说不清是否也正向这边看过来。 殿门外值班的侍卫作揖行礼,低声问:“统领,还有什么吩咐?” 要不要叫他过来太液池呢? 谢云略一踌躇,旋即自嘲地摇了摇头。 “无事,”他对那侍卫道:“我去去就回。” · 与此同时,屏风后。 谢云背影消失在殿外的那一刻,单超眉心一紧,拔腿就往外走。 谁知还没出去,屏风后突然转出一人。 “……太子?” 太子李弘大病初愈,脸色还十分苍白,整个人裹在不起眼的藏青色厚棉袍里,就这么几步路已经走得虚汗直喘,但见到单超立刻绽放出虚弱而高兴的笑容:“信超大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戴侍郎跟张舍人他们不让我冒险来皇后的清宁宫,但我怕明天你就回慈恩寺去了,所以偷偷跑出来见你一面——嘘!可千万别让皇后宫里的人发现我!” 单超:“……” 太子一把拉起单超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幸亏大师帮我找来雪莲花,真真是救了我的命,如此大恩如何言报?对了,皇后殿下跟谢统领没为难你吧?皇父有没有封赏你做官?” 单超:“……” 单超内心堪称火树银花,在太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下,竟完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语言来回答他。 就在这时外面筵席上有了动静。贺兰氏不知怎么在皇帝的哄劝下突然又从阴转晴了,但没说两句话,就嚷嚷着酒意上头,觉得大殿内憋闷,非要一个人带着贴身宫女去外面吹风。 皇帝略劝几句,无奈只得同意,再三命宫女好生伺候着魏国夫人。 贺兰氏满口答应了,一刻都不耐烦在筵席上多待,匆匆提了裙摆扶着宫女的手,出了大殿就径直往外走——从单超这个角度看,她的脚步赫然就是冲着谢云刚才离开的方向而去! “大师出家人,肯定是不愿为官的,唉——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但东宫这几年来,能放心托付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慈恩寺里中毒那天若不是大师的话,便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冒着性命之险对我全力救治,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单超突然反抓住太子的手:“殿下。” 太子正说到动情处:“啊?” “臣罪该万死,但急欲出恭,可否待会再回来与殿下聊天?” 太子:“……” 太子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宽宏一笑:“这为何要请罪,人有三急嘛。正好我也有些想解手了,不如我们一块去吧,出恭之处就在清宁宫转角——” “……不,殿下。”单超终于破釜沉舟地打断了他,说:“臣还是罪该万死,那个……太液池怎么走?” 太子瞪视着单超,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他目光中渐渐浮起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才颤声道:“大师……难道想出恭在……太液池里?” · 与此同时,深夜池畔。 风从湖面掠来,微波轻轻荡漾,水汽与桂花清甜芬芳的香气夹杂在一起。觥筹交错和丝竹之声已经很远了,夜色中灯火辉煌的清宁宫变得模糊不清,在湖光中映照星斗,随着波纹粼粼闪烁。 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渐渐远去,谢云在湖畔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上临湖水榭。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感觉疲乏了,骨髓里似乎都泛出倦意来——许是年纪渐渐上去了的缘故?谢云这么想着,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一般男性习武,到这个年纪正是春秋鼎盛,宇文虎就至今都尚未露出任何颓势。但对谢云来说,他已经过早耗费甚至透支了太多心血在其他事情上,虽然表面并无任何迹象,但他自己知道极盛之势不会持续太长。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谢云随手抚过玉栏,转身想往回走,突然脚步顿住了。 “谢统领受了伤还坚持夜巡,这份勤勉真是无人能比,我那皇后二姨真该好好赏你——”花丛中缓缓走来一个葱绿罗裙的倩影,银铃般的声音中满是讥刺:“怎么,对皇后能赴汤蹈火,对圣上就一副冷言厉色,你是皇后养熟了的狗吗?” 谢云望着月光下走来的女子,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狐疑。 “为何见我却不拜?”女子薄怒道:“眼里看不见人吗?” “……” 湖边一片沉寂,半晌谢云终于微微一颔首,若有所思道:“……魏国夫人。” 第23章 石榴裙 贺兰氏轻轻哼了声,抬手摸摸白玉颈侧的黑发,提裙走上了水榭。 “说是轮班执勤,却在此深夜游湖, 谢统领真是闲情逸致。”贺兰氏瞧瞧湖面, 又斜眼打量谢云:“咦?——既然都受伤了,怎么不早些回府去姣童美婢的伺候着, 为何还在此独自临湖嗟叹啊?” 因她走得太近了,谢云便退了半步:“多谢魏国夫人关心, 臣正要回府。” 说罢他转身就往水榭外走,紧接着只听身后一声娇叱:“——等等!” 谢云脚步一顿,只听贺兰氏冷冷道:“面对皇后你也是这么目中无人的吗?” 谢云说:“不是。” “那为何对他人就如此疾言厉色?” “……”谢云缓缓道:“因为……你不是皇后啊。” 只有贺兰氏自己心里才知道这简单一句事实的杀伤力有多大, 她登时面色一白, 呼吸窒住,半晌才控制不住怒道:“你别太看不起人了,谢云!知道吗, 圣上早已许诺过扶我登上后位,你以为靠着我那好二姨还能耀武扬威多久?!” 谢云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旧事罢了。”谢云转过身,微笑地望着贺兰氏:“先皇病榻托孤,谓王氏曰‘佳儿佳妇’,圣上便许诺立王氏为一世之后;梁王初立太子时,圣上不胜欢欣,许诺百年后将万里江山交付于梁王之手;萧淑妃宠冠后宫,无人可缨其锋芒,圣上许诺保她家生生世世荣华富贵……” “而如今,梁王赐死黔州,废后萧妃不知埋骨何处,后妃两家墙头的草比坟头都高了。”谢云揶揄道:“所以咱们圣上的许诺,夫人只管听听就好。” 魏国夫人面色刷白,直挺挺僵立在那里。 “夜深露重,夫人早回吧。”谢云揖了揖手,含笑道:“臣告退。” 他转过身,还没走出水榭,冷不防贺兰氏突然在身后幽幽道:“所以这就是你死忠于皇后的原因吗?你以为皇后的诺言就有用?” 谢云置若罔闻,贺兰氏放声冷笑:“我告诉你,豺狼本性的人若有机会杀你,绝不会因为曾患难相交就手软放过你的性命!我母亲当年在娘家跟皇后做姐妹时是怎样的?我母亲生阿仁时,皇后曾许诺好好抚养他,现在又是怎样的?!阿仁在宫里——” “夫人,”谢云打断了她,“六皇子是太子亲弟,是皇后在拜祭昭陵途中所生,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是吗?”贺兰氏冷冷道,“那为何皇后毒死我母亲,又生下七皇子八皇子地位稳固以后,就屡次想对阿仁下毒手呢?” 不远处花丛中,单超的脚步骤然停住。 身后响起枯枝被压断的咔擦声,他回过头,太子李弘跌坐在地,脸色在月光下震惊煞白。 谢云目光向水榭外幽深的树丛一瞥,继而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武家男子软弱无用,但姓武的女人,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贺兰氏轻移莲步上前,几乎贴在了谢云身后,轻声道:“我不知道你效忠皇后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但所有的东西,皇后能给你的,将来我也能给……” 谢云举步就往前走,但贺兰氏突然伸手按在了他肩膀上。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贺兰氏贴在谢云耳侧缓缓道,眼底有一丝冰冷狠色交杂的妩媚。 “皇后当年急欲逃离感业寺,便给圣上写了这首情诗,据说书法缠绵悱恻、落墨柔美动人,圣上一看触动情肠,便把将她从感业寺召回了宫。后来我在清宁宫中见过摹本,却运笔如刀峻丽肃杀,一看就不可能出自女子之手。” 贺兰氏弯起嘴唇,如丝般的目光流传魅惑: “是谁摹了这首情诗,为何会出现在清宁宫中,又为何会被皇后收藏着呢?——谢、统、领?” 阴影中的花丛里,单超面色微变,视线死死盯着水榭中谢云的侧影。 谢云许久没有动作,半晌才转身望向贺兰氏,只用很平和的声音说了四个字:“一派胡言。” 贺兰氏扬声长笑。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至今未娶的谢统领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说心里话,我只是不明白谢统领你既然年纪轻轻,又如此的……” 贺兰氏顿了顿,视线掠过月光下谢云冰冷俊美的面孔,落在他修长的身形和手中三尺青锋上,不知为何话音骤然就带了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温软柔媚:“……如此的人才,为何就在一棵老树上吊死了呢?我刚才说了,皇后能给你的我将来也能给,皇后不能给的,我也能……” 她上前将柔荑轻轻覆在谢云持剑的手上,水润红唇微微弯起。 然而谢云面无表情,半晌道:“夫人。” “什么?” “你刚才也说了我府中姣童美婢甚多,尤其最近新进了个漠北美人,堪称世间绝色。” 谢云用毫不掩饰的挑剔目光上下打量贺兰氏,继而缓缓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所以我现在突然觉得,如此良辰月夜,还是回府去陪她们比较好……你觉得呢?” 贺兰氏的表情瞬间就僵了,紧接着脸颊腾地一红。 “……谢云!你别太目中无人!”她踉跄退后,厉声道:“以为有武后护着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总有一天,武后、武后——” 谢云微笑道:“夫人小点声,若是给人听见,怕是这个皇后之位就要不成了。” “就算再给千万人听见,圣上待我之心不变,武后身下那张凤椅也迟早换人!到时候你,你这人……” 贺兰氏银牙紧咬,眼睁睁看着谢云满是戏谑的俊秀面容,内心沸腾的羞恼就像是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一点点硬生生压了下去,压得她整个人都透出了某种破釜沉舟的狠气:“你且看,谢统领。便是今天我还没有做皇后,你也一样要在我手里吃亏——你以为如此戏弄于我,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吗?” 谢云抱臂一挑眉,只见贺兰氏两步退到水榭边,紧紧抓着栏杆,冷冷道:“侍卫巡逻间隙不长,此刻他们应该不会太远罢。你说要是我与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挣扎落水,然后惊呼非礼,使人来救……今晚圣上是会相信你,还是会相信我呢?” 谢云:“……” 不远处树丛中的单超:“……” 谢云嘴角微微抽搐,恍惚间竟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眼熟,似乎不久前才在杭州西湖上预演过一次。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贺兰氏提起裙摆将玉足跨过朱栏,芙蓉面终于露出了一丝怡然自得:“如何,谢统领——?” 微风止息,虫声沉寂,空气仿佛在极度的紧绷中渐渐凝固了。 谢云紧盯着贺兰氏那只已经悬空了的脚,张了张口,却愣没发出声来,重复数次后终于深吸一口气:“单超!” 那一声堪称石破天惊,不仅贺兰氏,隐在树影中的单超自己都愣了,坐地上爬不起来的太子张大了嘴巴。 谢云的声音极度诚恳:“你龙姑娘没骗你,真不会游泳!” 说罢他一步跨到水榭边,看也不看贺兰氏,纵身就抢先跳进了太液池! 扑通! 水花四溅,贺兰氏瞠目结舌,条件反射就嗖地把脚收了回来。 不远处太子的下巴差点咣当一声砸到地上:“谢……谢统领投水自尽?!” 单超再也顾不上隐藏身形什么的了,直接就越过花丛箭步上前,闪电般冲到湖边一看。只见谢云人影早已沉底,连个挣扎都没有,黑黢黢的水面上只咕噜噜冒出了一小串气泡。 “你你你是什么人?!”贺兰氏尖叫:“你你你从哪出来的?!来人,来人!” 单超怒道:“谢统领?谢云?谢云?!谢云你在哪?!” 湖面没有半点回应,单超心一横,连衣袍都顾不上脱,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湖水里! 深秋夜晚的湖水简直冰冷刺骨,单超刚入水就打了个颤。所幸他身体年轻热力强盛,猛地划了数下,只见深处似乎有长发漂浮,立刻下潜去抓住谢云张开的手,继而绕去反抓住了他后腰,把他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混乱间根本顾不上别的了,单超迅速浮上水面,一手抱着谢云一手游到岸边,抓住太液池雕花石阶,哗地一声翻上了陆地。 “谢云?!”单超把谢云身体翻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白,登时心里重重咯噔一下,伸手就捏住他下颔,同时俯身往他唇边靠过去—— 其实那一刻单超没多想,下意识的反应居多,但触到谢云唇角的刹那间,那冰凉柔软的触感还是让他心中瞬间停了停。 紧接着,三根手指抵着他的咽喉,硬生生把他推了出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谢云湿淋淋翻身坐起来,狼狈不堪地呛出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转向目瞪口呆的单超沙哑道:“不,我还是……不太想跟男人亲吻。” 单超:“……” 贺兰氏全身颤抖退后,继而脚下一绊跌坐在水榭栏杆边的长蹬上,难以置信道:“谢,谢云你竟然……” 谢云哗啦一声从长发中拧下大把湖水,精疲力尽道:“跳啊,现在怎么不跳了?回头闹到御前让陛下裁决,看看我是如何非礼你的,怎么样?” 贺兰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几乎丧失了所有反应能力。她哆嗦着指向谢云,又指向单超,来回数次后才好不容易发作出来,尖声怒道:“谢、云!你,你莫要太欺人太甚!” “——你以为这事今天就结束了吗?不可能!我告诉你,只要武后还在位一天,只要你对武后那见不得人的心意还存在一天,这事就没那么容易善了!” 单超正欲起身,撑在地面上的手突然一紧,青筋骨骼尽数突出。 “你别以为就能轻易逃过去!”贺兰氏霍然起身,厉声道:“你羞辱我至此,给我等着!” 夜风吹过,寒冷入骨。谢云将湿透了的鬓发挑去耳后,起身疲惫道:“别胡言乱语了。” 单超在湖边阴影中一言不发盯着他,真是年轻男子阳刚之气旺盛,那么幽暗的夜色里,眼睛都沉定定的似有利光。谢云不耐烦道:“你看什么?关你什么事?” 此时远处渐渐传来侍卫巡逻经过的动静,火光由远而近,很快转过石桥,只听马鑫狐疑的声音喝问:“那边什么人,站住别动!……统领?统领?!” 马鑫带着手下狂奔而来,赫然只见魏国夫人气恨交加地杵在水榭里,而谢云和单超都湿淋淋站在岸边,明显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模样,一众侍卫当即都结结实实地愣了。不过马鑫反应快,根本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招呼着令人去取布巾和衣服,又派人立刻护送魏国夫人回清宁宫筵席。 贺兰氏死死盯了谢云一眼,咬碎银牙,掉头而去,繁复的宫装裙袖打在水榭红柱上,啪地一声亮响。 “……”马鑫看得暗自心惊,待回头又瞥见单超,立刻一股怒火直从心底而起,一边伸手按刀一边低声问谢云:“统领怎么掉水里去了?难道是这和尚……要不要属下现在就……” 谢云抬手止住了他。 “清宁宫如何?” 马鑫一愣:“照常宫宴。” “圣上和皇后呢?” “都在席上。” 谢云点点头,道:“我们走。” “统领要不要先换上干爽衣服……哎!” 谢云拂袖就向来时的方向走去,然而没过两步突然又站定了,说:“单超。” 单超站在灯火阑珊处,整个身体似乎绷得极紧——那紧绷如弓弦般的状态,让人乍眼望去甚至会产生一种他随时将悍然出手、如脱闸野兽般瞬间脱出的错觉。 谢云回过头:“过来!” 单超终于动了,却不是举步上前,而是伸出手,向谢云垂在身侧的手腕抓去。 ——就在这一刻,突然从远处清宁宫方向匆匆过来一个侍卫,步伐极其迅速,很快绕过石桥走过来,俯在马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马鑫点点头,拍拍侍卫的肩示意他先去,紧接着上前欠了欠身:“统领,清宁宫那边传来消息,圣上准了。” 谢云一眼瞥过去,马鑫低头道:“刚才您离开宫宴不久,魏国夫人便借故匆匆离席。随即皇后再次提出愿以亚献身份与圣上一同封禅泰山,回京后就可以正式上朝听政——圣上说‘此事甚妥’,皇后便拿出宰相奏章,圣上趁着酒兴批准了!” “御笔亲批,诏令已发,圣上钦定月底启程泰山,明日就将昭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阿仁,传说唐高宗六皇子、武后第二子李贤的小名 第24章 酿素鹅 ——封禅。 封禅类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昉于秦始,侈于汉武, 而乱世不能成仪, 因此太宗数次欲封禅而不得,当今做到了。 同时做到的是携皇后一起封禅, 昭告天地,临朝同治, 堪称旷古绝今。 谢云没回清宁宫宴,而是直接打道回府了。单超和他一样全身湿透,都坐在熏了暖炉的马车上, 一路默然无话, 只听车轮驶过中正大街传来粼粼的声响。 经过慈恩寺门前时,单超突然伸手挑起车帘。高大的寺门在夜气中巍峨沉寂,门口玉阶一径往上, 消失在了寺门中更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想回去敲木鱼就直说,”谢云突然懒洋洋道。 单超却凝视着寺门随着马车的前行渐渐远去,倏而泛出一丝微带嘲讽的笑容:“不,我只是在想……那天师父深夜回府,途径慈恩寺,却为何突然掀起车帘,向外看了那么一眼?” 谢云终于微微睁开了他刚才一直闭着的双眼。车里暖炉熏得旺,他湿漉漉的眼睫早已干了,掀起一道慵懒松散、漫不经心的弧度,不答反问道:“——你现在想回去慈恩寺吗?” 回去? 单超其实并不觉得寺庙两年清修生涯有何不好。男人只要心沉,在哪里都能过,晨钟暮鼓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就不能忍受的。 但——单超凝神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暂时不。” 谢云嘲道:“所以你刚才掀帘往外看的原因就和我那天是一样的……闲极无聊,看看而已。” 单超额角一抽,谢云又把眼睛闭上了。 马车驶回谢府,家奴早已亮起灯火在中庭恭候,为首赫然便是那名穿绯红轻纱的管事侍女。谢云裹着狐裘从马车下来,她立刻快步上前,肃容大礼拜下,高高举起手上一张斗大的描金漆盘:“统领,方才清宁宫皇后遣人赐下一物,奴婢未敢触碰,请统领查看!” 单超走到谢云身后,倏而收住了脚步。 那金盘中赫然是两件崭新的禁卫锦袍,一件白底深红飞鱼纹,配有腰带皮靴,不用多说是禁军统领制式,衣袍上还压着一斛光辉灿烂的明珠;另一件也是锦袍,却没有那么多繁复织工,颜色也正好相反。 谢云将右边那件刷然展开,往单超身上一比,肩宽腿长恰好。 “——给你的。” 谢云随手将锦袍往单超怀里一扔,转身走了。 禁军统领夜巡落水,原是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尤其在第二日圣上便昭告天下东巡泰山的情况下,更是细节中的细节了。 但就这么小的一件事,却在宫中乃至朝野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坊间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武后阴狠残暴,谢统领助纣为虐,被冤死在宫中的废后萧妃拉进水里险做了替死鬼;武后倒行逆施,谢统领为虎作伥,被冤死在诏狱中的清官正吏半夜索魂,险进了阎王府…… “换汤不换药。”谢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武氏封后时如此,立太子时如此,封禅泰山又是如此。世上怨恨皆有来由,流言而已,不用介意。” 谢云从那天晚上落水起就没再去过宫里,然而上门探病的却一波接着一波,长安城里近半数的官儿都来报了个道——即便没来的,礼也到了。 剩下那一半人没到礼没到的,他们散播出来的流言也到谢云耳边打了个转,被他轻轻用笔在名字边画了个圈。 单超站在他身边,只见长安官吏籍册上一个又一个墨笔圈出来的人名,谢云指着最上头前几个悠然道:“东台舍人张文瓘,曾奉诏校勘四部群书,圣上有意授他知左史事;西台侍郎戴至德,太宗戴宰相侄,现任检校太子左中护,将来也必定能入阁拜相……” 单超疑道:“你为什么把他们圈出来?” 谢云肃然道:“曾经黑过我。” 单超:“……” “去岁末宫中摆宴,群臣饮酒谈笑,圣上突然问我:‘为何濮阳人称帝丘?’,当时我正巧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戴侍郎说:‘因古时颛顼所居,故称帝丘;谢统领虽于技击之道已臻化境,然胸无所学,实令吾心羞之。’——意思是我胸无点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谢云放下毛笔,向茶碗扬了扬下巴。 单超其实是有点抗拒的,但从他那个角度,谢云微微挑起的眼梢正好在鬓边形成一个很……单超这样阅历尚浅的年轻男子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弧度,他盯着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顺从地倒了碗热茶,递到谢云冰凉的手心里。 谢云一哂:“早这么知情识趣不就好了。” “……”单超淡淡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应该的。” 谢云嗤笑:“谁是你师父?” 单超吸了口气,指着官吏籍册问:“——这几个人是东宫党?” “那自然是的。” “既然皇后连太子都敢杀,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那自然不能。” 单超微微眯起眼睛。 谢云喝了口热茶,合上官吏籍册:“皇后有三……四子,太子没了,换一个照样可以。而这些满口礼仪道德的老头虽然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恨不能抄起笏板打死你,但你却不能动他们,因为还要靠他们治国。” “他们与当年的关陇门阀不同,并没有威胁到皇权最根本的基石,平时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江山社稷——杀人是很简单的,但杀完之后呢?一地小人歌功颂德,甚至还不如满朝能臣针锋相对;居高位者需包容异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单超突然发现谢云似乎很爱给他上课,洋洋洒洒一长篇,粗听只觉满口官僚仕途,但有时竟然也鞭辟入里。 相对的是谢云从不教武,甚至他自己也不练武。从锻剑庄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剑,且似乎极其畏寒,深秋时节已裹上了翻毛的披风。 单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谢云柔软的指尖从泛黄的羊皮官吏籍册上随意一拂,问:“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为社稷计,有些人虽烦,但不能杀。” “是的,”谢云形状优美的唇角挑了起来:“但我教你的可不是为相之道。” ——居高位者,又非为相,那是什么呢? 谢云却没有解释,突然饶有兴味地开口重复道: “这些老家伙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时常琢磨着要弄死你,虽然你很烦,却又无计可施……” “因为你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惹毛了他就要被赶出去睡桥洞……” 单超:“……” 单超认真问:“你想收多少钱,师父?” 谢云似乎感觉很有趣,歪着头上下打量单超,眼底含着一丝似乎在观察商品具有价值的估量之色。 “算了,你还是很有投资价值的。”他轻飘飘道:“过几年飞黄腾达了,别忘记给为师留碗饭吃就行。” 单超摇头一哂,并没有当回事。正巧这时候侍女进来请开饭,他便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谢云道:“你并不老,师父。” 谢云正把官吏籍册放回书架,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是的,为师自谦而已,请不要当真。” 单超在谢府暂居,一暂就暂了半个多月。 除了谢府他无处可去,也无处能去——因为宫中落水第二日,皇后就打发人来骈四俪六地夸了谢云一通,赞他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又赞单超英勇救人,见识机警。虽然表面是安抚被利用了一道的谢统领,但末尾处也隐晦透出了她的本意:既然单超是你带来的,那就老老实实待在谢府里,等本宫拿定了主意再发落吧。 ——所幸武后现在是没精力去拿定主意的。再过几日,圣驾就将出发去东都洛阳,带着浩浩荡荡上万文武仪仗取道河南,向泰山进发了。 那天谢府难得清静,晚饭时只有谢云和单超两人对坐,管事侍女亲自布菜——后来单超才知道她是宫中武后所赐,名唤锦心。因着这个缘故,单超对她从来敬而远之,但锦心却似乎十分喜欢单超,每每遇上总是掩口而笑,目光流传,仿佛将露不露地藏着许多话儿。 锦心下午特意让人做了碗素鹅,晚上端来时手顿了下,把单超面前一碗只剩下底儿的汤羹端起来挪到了谢云眼前,然后把香嫩鲜甜的酿素鹅放在原来汤羹的位置上了。 谢云原本在恹恹地喝粥,见状略奇,问:“谁是你主子?” 锦心笑道:“是我主子又如何?统领本来就不爱吃这个,还不许爱吃的人吃了。” 单超摸摸鼻子挪开目光,谢云却仿佛觉得很有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就让你去伺候他了,怎么样?” 他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调侃,从来没人当真。锦心也就轻铃般嘻嘻一笑,福了福身,翩然出去了。 和谢云不同,单超每天晚上都睡得极早,第二天也醒得极早,那是他在寺庙清修形成的极为规整、甚至于苛刻的作息习惯。 他熄灯后很快睡了过去,然而没过多久,某根神经突然在潜意识中绷紧,单超睁眼翻身坐起,一手带着劈山之力,直挺挺就向榻边掐了过去! 砰! 一道曼妙身影险险闪避开,衣带飘出满室熏香,随即女子轻倩声音响起:“郎君莫惊,是我。” 单超眉峰一紧。 那赫然是锦心! 幸亏他千钧一发之际将手偏了下,否则女子柔嫩的咽喉此刻已经断成两截了。 锦心笑着拍拍胸口,房间内满是月华,她盈盈立在床榻边,轻纱之下雪嫩肌肤若隐若现,这么一抚便显出了胸口诱人的线条。那瀑布般的长发和衣衫间隐约散发出一股芬芳,迷醉入骨勾人魂魄,能令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心驰神荡。 单超心里隐约浮起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测,但面上却没露出来:“姑娘所为何事?” 锦心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要透过眼窝直望进他脑海深处,以及他内心里去,然后缓缓伸手抚在了单超结实硬挺的侧肩上。 ——时下长安奢靡之风盛行,男子亦重妆饰,很少见到这么悍利又硬挺的肩膀了。 “郎君不明白吗?”锦心俯在他耳边笑道:“统领令我来伺候你……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感到手下单超的肌肉微微一紧。 “当然如果郎君不喜欢我,也可以换别人。”锦心微笑道:“府中美貌丫鬟甚多,只是我会比较……失落。” 月华与昏暗相接,单超的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只见胸膛起伏片刻,才冷冷道:“你们统领,是不是经常用这种方法来待客?!” 锦心微微愕然,继而失笑道:“统领随心所欲,想如何待客都可——只是大师,长安是个纸醉金迷、红粉内媚的地方,你既然都来了,何不入乡随俗?” 单超向后一仰,锦心俯身几乎贴在了他面前,柔荑从他肩膀向胸膛一点点滑落:“大师以后要遇到的诱惑还有很多,权势地位,酒色财气,红粉佳人如云而过,各种声色犬马会让你应接不暇……若是现在就消受不了,以后被迷花了眼可怎么办呢?” 她红唇缓缓靠近,然而就在这一刻,单超蓦然抬手将她环过来的玉臂一挡,紧接着起身披衣,大步向房门走去。 锦心微愕,皱眉道:“大师?” 单超手按在门框上,背影沉沉的,似乎将所有月色都隐没收敛在了那阴影中,看不出一丝微光。 “姑娘,在下只是长安过客,再大的权势地位声色犬马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承蒙你错爱了——请回吧。” 他打开门,在锦心错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色中谢府后院处处清辉,单超大步穿过长廊,径直来到书房门前,在尖锐的吱呀声中将门一推! 内室灯火明亮,谢云正倚在桌案后翻看文书,身侧纱隔户宇里,隐约有个歌女倩影在弹奏箜篌,登时被开门声惊得曲调一顿。 谢云抬了抬眼皮:“何事?” 单超瞥向轻纱中那倩影:“——退下。” 他声音其实不重,但歌女受惊不小,战战兢兢起身掀起冰绡,胆怯地看了眼突然闯入进来的男子,又看看谢云没有发声的意思,便匆匆福了福身踮脚走了。 单超一直待到歌女完全消失在走廊上,才砰地一声合上门。转头却只见谢云已经放了下笔,从桌案后起身打量着他,目光中完全没有暧昧或心虚,相反却透出清晰的、冰冷慑人的审视。 “你——” 单超的话刚说一个字,就被谢云从容不迫抬起的手指打断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何不滚回去?” 第25章 称心楼 以单超的看法,这种龌龊事情被叫破了,主使者不说该如何羞惭,起码也应有些气怯。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谢云完全没有, 甚至态度还十分咄咄逼人, 仿佛此事理所当然、甚至还是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般。 “锦心姑娘盛情,在下实在无法消受。”单超在短暂的诧异之后镇静下来, 直直地盯着谢云道:“请谢统领把她领回去吧。” 谢云一丝表情也没有:“锦心虽然大了几岁,却难得靠谱, 你实在不喜欢的话换一个就是了。出去吧,锦心会替你安排的。” “不用安排了。” “出去。” “不用安排了!” 两人互相对视,气氛一片紧绷, 只听烛火微微噼啪。 单超加重语气, 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安排了。” 谢云上半身微微向后靠,上下打量单超片刻, 倏而问:“因为你是出家人的缘故么?” 单超一愣。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僧人其实没有多少向佛的自觉,但即便心中没有清规戒律约束,也不知为何,就很反感和那样美艳诱人的女性胴体亲密接触——并不是说他觉得锦心不干净,他倒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觉得……抗拒。 把我当种马么?到年纪了,拉个母的就能来配种? 单超冷冷出了口气,不愿直言,只道:“是。” 谢云问:“那你喝酒的时候为何就那么自然?” 单超:“……” 谢云挑眉望着他,摇了摇食指。 从小练剑的人,手指都十分修长,谢云的手形状尤其优美,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显得格外嘲讽。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棘手,”他缓缓道。 “你要是只不喜欢锦心,那还好说,人总有环肥燕瘦的喜好差别;但你若是谁都不想要的话就很奇怪了。马鑫他们私下里都有相好的,而你在我府中待了半个多月,连看都没看那些丫头们一眼……” “你这样会让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谢云顿了顿,说:“如果是的话,那真的会很棘手。” 不知为何单超心里突然一紧,像是被无形的利爪猛地狠狠攫住了咽喉。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谢云指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句话背后的暗示有多可怕,从而直接拒绝了自己去理解。 单超咽喉上下滑动了一下,片刻后再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硬:“不,不是这样……只是别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灯火下谢云神情突然变了。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但那一刻相同的人和相同的回答,以及与记忆中丝毫未变的声调,都令他猝然产生了时光倒溯般的错觉。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即便权势江山皆如黄土,此事却已关乎生死;你只要愿意去做,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成千上万的人会前仆后继做你这条路上的踏脚石……” 而那少年却直直站在漫天风沙中凝视着他,每一个音调都嘶哑冷硬深入刻骨,甚至于很久之后,还时常在他深夜遥远的梦境里响起:“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师父,别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谢云突然感到非常讽刺,他甚至想大笑两声——但这么多年硬忍出来的功夫让那大笑没上到喉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望着单超的目光幽深寒冷,半晌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面前的文书。 单超只见他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走向门口,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眼角目光都没瞥过来半分,随即打开门喝道:“来人,备车!” 外面立刻响起走动声,不远处提着灯笼守夜的小厮快步上前应是,虽然满面惊疑,却一点都不敢耽误,立刻匆匆向二门外奔去了。 “你不是说你什么特殊癖好都没有吗?”谢云转身道。 单超警惕地站在原地。 谢云眼底那一丝讽刺终于从深水中浮了出来:“……那就证明给我看。” 半个时辰后。 ——昌平坊,称心楼。 昌平大街上教坊青楼甚多,灯火通明、美酒丝竹,甚至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单超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繁华奢靡的夜景——虽然皇宫夜宴已堪称世间罕见,昌平坊却更加放浪形骸。 四面八方处处都是宝马香车纸醉金迷,令人唯恐稍不留神,便会活生生溺死在这莺歌燕舞的温柔窟里。 谢云叮的一声放下酒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殷红美酒荡漾在白玉杯里,红如鸽血、细如羊脂,辉煌灯火中熠熠生光。 而夜光杯上谢云的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动作十分斯文,骨节颀长润泽,恍惚间跟羊脂玉竟然是融为一体的。 单超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上面,足足数息都没有移开,直到谢云突然抬起指尖,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杯壁。 “……”单超倏而抬眼,只见谢云神情冷冷的:“你看什么?” 单超呼吸微微乱了下,别开视线没有回答。所幸谢云也不追问,只冷笑了声,说:“倒酒。” 这声倒酒却不是吩咐他,而是吩咐边上的姑娘。 长安教坊销金窟,一夜挥霍千金都是正常的,而称心楼不论任何东西都比别家贵出一倍,那价格也不是坑人,直接就体现在姑娘的容貌姿色上了。 谢云没有遮面——遮面就直接昭告全长安,禁军统领逛窑子来了。但他进门就抓了把金瓜子散下去当打赏,点名要头牌花魁斟酒,教坊掌柜只瞟了一眼金瓜子的成色,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贵客,二话不说把他们让到雅间上座,又送了四个当红姑娘来弹奏丝竹作陪。 花魁盈盈伸手,为单超斟满一杯浅金色澄澈的酒液,笑道:“这是我们称心楼姑娘亲手酿造的‘入骨酥’,原料都是用的鲜花鲜果,醉人又不伤身,郎君请品一品。” 她阅人无数,眼光精准。谢云虽然俊美无俦且出手阔绰,但——太阔绰了,且眉眼中明显透出杀伐之气,那感觉不是个太太平平的富贵公子;单超则沉定稳当许多,而且对风月一道全不擅长,进门后眼睛都不往她们身上放,这样的新手讨好起来小菜一碟。 花魁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自信的,拈着罗帕的手轻轻往单超肩背上一抚,便知这郎君应该是个练武的人,身架挺拔孤直,相较她平时应酬往来的纨绔子弟不知高出多少,内心里就先生出了几分喜欢。 谁知单超却闪身一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默然放下了玉杯。 “……”花魁有点反应不过来,忙笑道:“郎君觉得可还入口?”说罢又倒了一杯。 单超并不答她,再次举杯而尽。 花魁举着的玉瓶僵在了半空中,正摸不着底的时候,只听谢云开了口:“再斟。” 花魁不敢多说,堆起娇笑又倒了杯粼粼的酒液,眼睁睁看着单超第三次把寻常欢场客人欲求而不得的“入骨酥”一口闷下。 继而他面不改色,默不作声,似乎丝竹轻歌也全不入耳,直挺挺坐着与谢云对视。 花魁是真的不知道今天这俩贵客在玩什么把戏了。她直觉遇上了硬茬子,正想着要寻话来开解时,却只听谢云淡淡道:“你愣着干什么?” 声音轻慢,却话锋冰冷,花魁白嫩的小手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她只能强笑着再一杯接着一杯地倒,单超也不多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虽然没人说话也没人发难,但渐渐紧绷起来的气氛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好不容易一整个玉瓶的酒都干净了,花魁终于鼓足勇气,委婉道:“奴家这两日偶感时气,因此才失了气色。若是客人不喜欢,楼里还有春花秋月几位姐妹,容貌才情也都是上上之选,客人可愿赏光看看?” 花魁的思路跟谢统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不喜欢没关系,换一个就是了。 这也是她知情识趣的地方,并不会因为客人选了别的姑娘就争风吃醋,话说得还很温婉乖巧,足见称心楼比别家教坊高明在哪里。 然而单超却一笑——那笑容很短暂,转瞬就隐没在了黑沉沉的眼睛里:“多谢姑娘盛情,不用了,都退下吧。” 花魁一愣。 “……客人可是嫌丝竹粗陋,不堪入耳?” “不。” “那可是姑娘们言行无状,难以入目?” “也不。” “那……”花魁还想说什么,单超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云:“师父我先出去了。要是师父你看中了哪个……或哪几个姑娘的话,尽管春宵一度无妨,我在外面等你就行。” 这世上还有师父教徒弟去嫖的,言传身教得真到位——这是花魁唯一的想法。 谢云缓缓伸出手,向外挥了挥,却是对着几个姑娘,说:“出去。” 花魁一言不敢发,慌忙起身后退,领着屋子里其他四个姑娘悄没声息地退下了。 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候,谢云才终于开口问:“你看不起她们?” 单超说:“没有。” “长安城里官员迭变,多有世家大族一夕抄没的,深闺女眷便被发卖到教坊,大多就进了称心楼。这楼里姑娘别看是伎籍,很多人文墨才情都不输给锦心,别随便看轻人家。” 单超静了片刻,说:“我没看不起任何人。”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冷冷道:“谢统领——你那么看重锦心,三两句话都要带上,是因为她是武后所赐的缘故么?” 谢云倒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略微一怔之后,毫不掩饰刻薄地挑起了半边眉梢:“我以为你愚蠢的程度起码比贺兰氏轻些,没想到是一样的,是我错了。” 单超:“……” 单超当即开口,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云突然问:“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称心楼吗?” “……” “称心。”谢云悠悠道:“先皇废太子承乾,嬖爱太常乐人名‘称心’者,帝闻震怒,收而杀之,坐死者数人。承乾哀哭不已,朝夕祭称心于苑中,以至于数月称疾不朝,最终谋反丧命……” “因此称心乃是南风,”谢云的目光从眼角瞥向单超,似乎含着一股危险的深意:“也是这座教坊在长安城内名动四方的原因。”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 下一刻门扉轻敲数声,紧接着被推开了。四个身形幼小面容秀丽的少年鱼贯而入,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个个白嫩优柔,青涩稚气,排列开来向他们一福身。 单超愕然道:“你——” 谢云支着额角说:“别伺候我,我不好这一口。” 紧接着他向单超扬了扬下巴,吩咐那几个男孩:“到那边去,伺候好了都有重赏。” 第26章 筋骨香 男孩们都欠身称是,声音淅淅沥沥,比女子还娇细。 单超都愣了。就在这么一愣神间,只见男孩们纷纷上前围过来, 有的捏肩, 有的捶腿,有的倒了酒就往前捧。 这些少年本来就是最男女莫辨的年纪, 又全都敷了脂粉,轻声细气娇娇弱弱的, 比刚才那几个姑娘还要女气。单超回过神来立刻闪避,但紧接着为首一个年纪较大点的男孩,端了酒就递到他眼前, 笑道:“大哥可是第一次来?” 单超抬手把酒杯挡开, 男孩不以为意,还是那副尖声细气的样子:“一回生二回熟,大哥日后常来, 就知道其中妙处了——”说着他眨眨眼睛一笑,上半身又往前趋。 单超皱眉道:“让开!” 男孩眼珠一转,放下满杯入骨酥,从玻璃盘中拿了颗葡萄,纤纤玉手剥了皮,含情脉脉递到单超嘴边:“既然大哥不饮酒,那……” 单超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我说,让开!” 少年们愣住了。 丝竹骤然而停,几个男孩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都带着迟疑。 谢云还是支着额角,终于悠然开口道:“——怎么了?” 少年们身上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明明和刚才那些女子并无二致,但闻起来却令人心浮气躁。那些身体青涩柔软又带着筋骨的感觉亦和女子完全不同,再加上穿着轻倩,鲜艳衣衫下露出的雪白脖颈和臂膀,更让人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单超仓促别开视线,道:“他们身上的……气味太熏人。” 男孩怯生生道:“要……要是这位大哥不喜欢,我们去重换了衣裳再来?” 单超却像头突然受到了刺激的猛兽般,厉声道:“不用再来了!” 房间里完全僵持,半晌谢云终于听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声,说:“出去吧。” 少年们这才有些受委屈地躬身退后,如刚才进来一样鱼贯而出,轻轻合上了门扉。 咚地一声关门轻响,雅间再次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单超紧紧盯着梨木桌沿细腻的纹理,沉默不语,身体紧绷如磐石。 如果仔细看的话,他黑衣覆盖之下的肩膀和手臂都显出了骨肉绷紧的线条——那冷硬中又隐隐藏着某种炙热,仿佛只要再点个火星,便能无可遏制地爆发出来。 “称心楼的熏香都是一样的,”谢云悠悠道,“姑娘和小倌没有任何不同。” “……” “倾城花魁倚靠身侧,你都能定心稳性,坐怀而不乱;几个男孩一拥而上,既非妖魔鬼怪,亦非洪水猛兽,而你就丢盔弃甲了?” 单超一言不发,谢云挑眉打量他,缓缓讽刺道: “和尚,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太狼狈了……” 他说得没错,单超心里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在狼狈中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因为他刚才确实隐隐绰绰地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某种一边让人本能就恶心作呕,另一边却又勾着人不断回味、甚至想去尝试的吸引力。 而那竟然跟锦心美艳滑腻的肌肤和花魁含情脉脉的眉目都没有关系,是从几个雌雄莫辨的小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 桌案上单超的手紧紧按在边缘,筋骨根根突起,半晌他闭上眼睛道:“别说了。” 面前衣带悉索轻响,谢云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近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知道先皇废太子是怎么死的么?” 单超睁开眼,就看见谢云俊美无俦的面孔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这个距离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一根根纤长浓密的睫毛。 谢云眉毛天生就像柳叶刀般,规整修长,浓淡适宜。眼睛的形状则很锋利,眼皮末梢微挑,长长扫向两侧,如果女子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的话笑起来应该会很妩媚;但偏生在他脸上,一瞥一定之间,就有种令人神魂俱慑的、冷酷的魅力。 单超看着那双眼睛,心中某处突然被狠狠撞击了下,泛出难以言喻的刺痛和麻痹。 但他还来不及分辨那感觉是什么,就只听谢云冷冷道: “称心死后,李承乾筑室图其象,起冢于苑中,朝夕祭祀涕泣怨怼;后来他心怀不满,伙同赵节、杜荷、侯君集等人兵变谋反,事败后被流放黔州。转年冬先皇派出当时的暗门掌门尹开阳秘密出京,千里赴黔,一根绳子在土坡上勒死了他。” 谢云停了停,问:“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清楚吗?” 单超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严厉催逼着他往后仰,然而身体上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云在半尺之遥开合的双唇。 许久他才勉强动了动颈骨,一摇头。 谢云说:“因为李承乾被勒死的时候,我就在身侧。” 他终于直起身,微微讥刺地看着单超。 “即便尊贵如当朝太子,沾上龙阳之好,最终也只能落个横尸荒野的结局。你要是觉得自己比太子还命大,就尽管去试试吧——只是要试也滚回去漠北,切莫在长安,丢人又送命,最终还连累到我禁军一门。” “……”单超沉默良久,才涩声道:“我没有……龙阳之好。” 谢云冷笑一声,说:“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旋身大步走出雅间,一直到人影都消失在了重重纱幔的过道里,单超才骤然出了一口气,全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懈下。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上湿冷,竟然已经汗透重衣。 离开称心楼回府时已过半夜,即便是歌舞升平的昌平大街都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只有一座座青楼屋宇,茜红灯笼,温柔旖旎声从道旁两侧高高低低的窗棂中传出,裹挟着深夜风中冷羹残酒的微醺。 单超坐在马车里,只见谢云闭目假寐,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他坐姿极挺直,双手自然落在腿上,宽大的锦袍袖口便如流水般层层垂落在身侧。锦袍质地细密精良,大概因此就格外吸味,即使车厢里点着清淡的安神香,也遮不住衣袖襟口间散发出来的更加浓郁甜腻的芬芳。 单超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谢云离开雅间后,去了花魁的绣房。 原是教坊主人见他们并没有留人侍寝,便诚惶诚恐来赔礼,询问是不是姑娘小倌伺候得不周到。称心楼这种高官富贾云集的顶级风月场,要是花魁在会客中途被人赶出来了,那是非常丢份的事情,传出去甚至会影响到这个花魁的“行价”;谢云没有不给称心楼面子,过去单独听花魁姑娘弹了支汉宫秋月,才叫人备车走了。 至于那段时间里到底只听了首曲子,还是也做了些别的隐秘之事,那谁也不得而知——从时间长短上看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谢云这次打赏出手异常丰厚,甚至厚到花魁都一扫被人中途逐出的沮丧,满面光彩又羞涩地将他们送出了大门。 单超屏住呼吸,对面那人衣袍中挥发出的甜香却从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渗进血脉,犹如灵蛇扫尾,无孔不入,在他那根最敏感微妙的神经上勾勾荡荡。 小倌们衣服上,也是同样的味道吗? 如果靠近了再仔细闻一闻,会不会有些许分别? 甚至,会不会分辨出谢云本身肌肤的味道? 单超心浮气躁,不安地动了动大腿。他感到全身血液都微微发热,在四肢百骸中流动、冲击,尽管理智上竭力不想,却仍然难以遏制地顺着血管呼啸往下,汇聚到了某处更不可言说的地方。 潜意识里升起的羞惭和罪恶感,与冲动相交织,足以令一个未经人事又极度强盛的年轻男子难以自拔。 他逼迫自己去回想锦心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肌肤,和教坊花魁散发着幽香的乌发;然而所有旖旎画面都飘摇恍惚,渐渐化作称心楼中绣房床帏,烛光下褪去衣袍的男子身影。 那脊背光洁如玉,线条在肩胛突起又一路收拢,深凹进去的后腰曲线隐没在更深处暧昧的阴影中。 芝兰玉树,美人如画。 那是谢云。 单超的手在衣底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许久后才沁出一丝血迹来,顺着指缝消失在了昏暗里。 那天晚上马车入府,谢云也不待人来迎,一马当先下了车,突然回头审视地瞟了单超一眼。 单超知道夜色和衣袍的遮挡不会让自己的任何异状被发现,他稳稳收住脚步,在谢云的目光中仿佛一座棱角分明的沉黑石像。 “明早开始收拾包裹,让锦心帮你备好入冬要用的行囊。”谢云终于开口道,“三日后圣驾出发东巡,我率北衙六百禁军护卫,你也在其中。” 单超问:“我以什么身份随行?” 他声音极其沉定,除了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谢云终于收起了刚才那一丝毫无来由的疑心。 “副手。”他淡淡道,“你虽然粗重愚蠢,也不太好指使……但总不能被别人呼来喝去。” 单超答了声是,似乎对谢云本性中的刻薄习以为常,在挑剔和省视的目光中坦然而立,突然带着一丝揶揄问:“——师父还不去睡?今晚在称心楼想必很劳累了,还是快休息吧。” 谢云扯了扯嘴角,拂袖而去:“谁是你师父。” “师父!”单超突然朗声道。 谢云脚步稍停,只听单超说:“今晚承蒙锦心姑娘青眼,我却唐突了她,感觉非常过意不去。方才在称心楼听过师父教诲,我心里也渐渐明白了……不知从泰山回来后,可否让我奉茶赔礼,对锦心姑娘道个歉?” 这话说的非常委婉,其实是“从泰山回来后能不能再叫锦心来服侍我”的意思。 谢云没有立刻应承,但他后肩瞬间微微一松,似乎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 夜色中单超看得分明,那是心中有什么悬念已久的东西终于落地了,整个人都放松了的意思。 “早这么知情识趣不就好了,”谢云继续举步向前走去,嘲弄道:“睡个姑娘还要教,白耗我一晚上工夫。” 单超再次睡下时已是后半夜末尾,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候。熄灯后床帏间密不透光,四下里一片静寂,他闭上眼睛,听见很远处巡夜的人穿过长廊,脚步渐渐消失在内院中的声音。 那是府上主人内寝之处的方向。 ……谢云此刻也睡下了吧? 黑暗中单超呼吸微微急促,身体深处渐渐升起的热力将床榻都烘得火烫。他竭力摒弃杂念向让自己睡着,然而意识刚一朦胧,很多放荡旖旎的画面便纷沓而来。 一会是月光下雪白的娇躯贴近他,笑问:“长安内媚,红粉如云,郎君何不随波逐流?” 一会是纤纤玉指葡萄美酒,耳边靡丽丝竹乱舞,众女笑语盈盈,处处娇喘吁吁。 单超猛然抽身便走,但转头又看见几个美貌少年围过来,个个都面如傅粉唇若点朱,含羞带怯叫着大哥,将温香软玉的身体往他怀里蹭。 一幕幕景象光怪陆离,走马观花般从意识深处飘摇而过,将他卷入炙热迷离的漩涡。 单超只觉得身体深处仿佛有种冲动涨得发痛,左冲右突,却又找不到地方发泄。他勉强忍得焦躁难言,突然眼前场景变换,只见自己坐在温泉水榭边,有个人毫无防备地俯卧在狐裘上。 那人衣襟松散半褪,肩背大片肌肤赤裸,肌肤透出刚沐浴过慵懒又温润的光泽,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单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衣袍应声而落。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禁锢、挣扎、冲撞和呻吟,因为悖德而极度暴虐的快意蒸腾而上,将最后一丝理智都焚烧成灰,就像久困出闸的野兽终于将猎物按在利爪下,一口口吞吃殆尽,痛快淋漓。 他紧紧盯着那个人浸透泪水的通红面颊,终于意乱情迷地发出了声音:“师……” “师父……” 单超猛地睁眼,翻身坐起。 单超粗重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眼底布满通红血丝,黑暗中身体如猛兽般紧绷,那模样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 半晌他才重重吐出口气,疲惫地伸出手捂住了眼睛。 第27章 清凉殿 十月上发东都,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 东自高丽, 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 各帅其属扈从,穹庐毳幕, 牛羊驼马,填咽道路。时比岁丰稔, 米斗至五钱,麦、豆不列于市。 ——三日后,圣驾自洛阳出发, 浩浩荡荡东巡而去。 东都至泰山, 脚程快的可能半个月都不要,单超一人策马可能只需数天便能来回;然而圣驾出巡不比单人匹马,浩浩荡荡的明黄依仗漫山遍野, 清晨出发、黄昏歇息,每日走不了十几里路。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率领大队人马跟随在遥远的依仗外围,而谢云亲率六百禁军,日夜拱卫在帝后之侧。 自从称心楼那天晚上之后,单超就若有若无地回避跟谢云单独相处。 所幸从长安至东都一路上无比忙乱,谢云根本无心顾及到单超人在哪。从东都行宫出发后,单超作为禁军统领副手,单独率一队人马不远不近地缀着帝后大轿,通常只能越过重重车马,远远望见谢云骑在马上的背影。 谢云从未回头搜寻过他一次。 深秋季节,禁军统领已裹上了厚厚的翻毛披风,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随衣袂在风中飘扬。 ——他风寒了。 这个消息是离开洛阳后不久传出来的,起因是某天武后撞见马鑫煎药,便起了疑心,谢云回答说自己落水之后就染上了风寒,准备东巡的时候诸事繁杂,所以才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见好。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武后只能作罢,叮嘱他好好将养不要操劳。 但单超疑心谢云的“风寒”实际上在江南就得了,因为他回京后,谢云的气色就从没好过,秋寒越重他面色越苍白,出发东巡前甚至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 他在谢府时服不服药这个单超难以窥知,但从东巡后,仪仗每天都聚集在一处,做什么都难以避人耳目,按谢云一天三次定时服药的频率来看,很可能在离开长安前就已经开始了。 ——他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单超想起谢府地宫中备受折磨的“龙姑娘”,以及现在想来,明显是在极度剧痛中自我发泄才刺穿的那只手掌,心脏就像被压上了重物般一沉。 他不能老思量这个问题。 每当脑海中浮现出昏暗地宫中衣不蔽体的美人,和后来“龙姑娘”因为难以行走而倚靠在他身侧的情景,他就会感到一股禁忌又罪恶的颤栗,从神经末梢骤然升起。 仿佛有一头庞大的怪兽,自心底某处深渊中渐渐抬头。 所幸还有很多事能够分散单超的注意力,比方说——太子。 太子李弘全然没有计较那天晚上单超把他一人丢在了太液池的不仗义行为,对单超随行东巡一事简直欣喜之极。 他还并不太会隐藏自己全然的信任,经常令人召单超上自己的车舆来说话,一说便是大半个时辰。有时单超顾及到谢云和太子之间险恶的关系,回应就比较冷淡,太子也不以为意。 这个时候太子能相信的人太少了。东宫党虽羽翼已成,戴志德、张文瓘等人在朝中说话分量颇重,但这帮重臣效忠的是“东宫”,并不是年幼的李弘本人。只有与他面貌神似,且在他性命垂危时如天降神兵般出现的单超,让李弘从内心里就天然就生出一股亲近感。 有一次他在车舆中跟青梅竹马的小玩伴、河东裴家小姐裴子柳下棋,叫单超来给两人当裁判,下着下着突然抚掌一笑,问裴子柳:“——你看我今天穿红袍,信超大师的禁军制服也是红的,我们看上去像不像一对兄弟?” 周围宫人面色剧变,有几个腿一软就要跪。 单超眉宇一剔,“别说”二字尚未出口,年仅十二岁的裴子柳已天真道:“像啊!即便衣着不类,太子殿下和大师也……” 单超厉声道:“太子!” 裴子柳吓了一跳,蓦然住口。 太子手一哆嗦,棋子砰然落地,周遭众人早已跪了满地。 太子环视周围,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个个都恨不得自己从未长过耳朵,忙不迭起身退出了车舆。 待到车里只剩他们三人的时候,太子才有些迟疑地望向单超,突然问:“大师可还记恨慈恩寺中,刘阁老与我作苦肉计,险些连累了寺中僧人的事?” 单超默然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好。” 太子又叹了口气,怅然道:“那天我本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尤其当毒发时,我痛得视线都模糊不清了,却还看见谢统领就冷冷地站在那,冷冷地看着我……谢统领是皇后死忠,即便我不被毒死,他也有一千种法子能要我的命。” “要不是大师,丛刻我已经进昭陵了。”太子露出一个凄凉的苦笑:“因此我看大师,只觉得亲切,要是我有兄长的话,差不多就应该是大师这样的吧。” 单超:“……” 太子!要是你有兄长,你就不是太子了啊! 单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尽量委婉道:“即便如此,有些话殿下还是慎言吧。东巡仪仗不比东宫,有些话小心隔墙有耳。” 太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晓得的。” “谢统领虽然亲近皇后……”单超还想替谢云分辨两句,但话一出口,心底竟然泛上一股针扎般的酸意,便说不下去了。 “大师也请小心谢统领。”太子没听出来他原意是想辩解,凝重道:“谢云此人,来历极是诡谲,我听戴侍郎跟我提过两句——戴侍郎的叔父乃是先皇宰相,朝中秘辛所知甚多——说谢云曾师从暗门掌门尹开阳,后来因暗杀宇文虎事败,被流放漠北数年。回朝后不知为何立刻得到皇后重用,数月之间便爬上禁军统领高位,迅速累积了家资数万……” 单超咯噔一下,心说原来如此,难怪谢云会去漠北。 他又追根究底问了一句:“为什么谢统领要暗杀宇文虎?” 太子脸色却突然不自然起来,看了看裴子柳,小姑娘正一脸懵懂地望着他们。 “呃,”太子招招手,单超贴耳过去,只听太子小声道:“此事非常荒谬,大师听听就好,不必太当真……传说谢统领当年容貌秀美,貌似少女,有一天宫中夜宴,宇文虎醉后欲行逼迫,呃……” 单超心脏狂跳起来,暴怒和嫉恨突然从脑髓深处迸发,如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但他面上还是很镇静的,甚至连声音都没什么变化:“……原来是这样,难怪两人不合。” “宇文大将军虽然醉后失德,但平素为人还是不错的。”太子丝毫没发现单超眼底掠过的森寒狠色,叹息道:“大师请听我一言。虽然不知谢统领为何不放你回慈恩寺,但东巡回去后,大师还是立刻寻机脱身吧。谢云此人行事嚣张,心狠手辣,连圣上偶尔都有些忌讳他……” 单超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沸腾的杀意。 “多谢殿下提点,我记住了。”单超站起身,稳稳当当揖了揖手:“外面天色已晚,快抵达行宫了,我得出去安排下禁军车马,告辞。” 太子惴惴不安地点点头,目送着他挺拔的身影下了车。 单超跃下高高的太子车舆,解下乌云踏雪的马缰,纵身上马,一抬头,正巧撞见不远处谢云竟然端坐在白马上,冷冷地瞥着他。 而一个灰衣宫人正低头耸肩,小声在马前说着什么,单超认出那是刚才在太子车舆里伺候的太监。 宫人回头看见单超,当即吓了一跳,面色煞白煞白。谢云轻描淡写地挥挥手,那宫人立马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单超直直看着谢云,目光深沉迫人,似乎能透过白银面具,看进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 风从仪仗中吹过,掀起重重明黄纱幔。 半晌谢云面上一哂,骤然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仪仗且走且停,终于抵达了濮阳行宫。 圣上兴致十分高昂,驾临行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群臣大开夜宴,张灯结彩的十分热闹。待歌舞散去后已经是真正的半夜三更,连单超这样铁打出来的精悍身体都有点疲乏,那帮文臣们更是歪七倒八,纷纷被宫人扶着走了。 单超起身欲离席,突然只见太子隔着人群,偷偷摸摸地回过头,对自己招了招手。 这是在叫他过去。 单超略一迟疑,此刻肩膀却被人一拍,回头看赫然是马鑫。 “统领有事找你,”马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木着一张脸冷冷道:“在清凉殿偏殿,令你别废话速度去。” 单超:“……” 自从被大师勒索过十两银子之后,马鑫对单超就一直满怀着说不出的敌意,平时见到了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就干脆绕道走,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单超疑心是不是自己当初狮子大开口勒索多了,毕竟十两银子数额太大,给马鑫留下了贪得无厌的坏印象。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没用了,遂只得作罢。 单超对马鑫简单道了声谢,向太子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身向内宫走去。 清凉殿。 宽阔的大堂中烛光忽闪,谢云一人坐在大殿深处,背对着朱红宫门。 他已经沐浴过了,裹着宽大的棉白衣袍,一手用布巾擦干湿润的长发,一手将面前的禁军户籍册缓缓翻过一页,不时拿起笔勾画注释些文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云头也不回,说:“给我倒碗茶来。”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静默数息,伸手挽过他颈侧那把头发,接过布巾开始擦拭起来。 谢云瞳孔倏而收紧,旋身站起,当胸一掌拍出,啪地被来人抓住手腕。 “——来人!” 宇文虎淡淡道:“没人,你自己把周遭巡逻的大内禁卫都遣走了,你猜我的人会不会听你调令?” “……”谢云一只手腕被他攥着,眼神阴霾一言不发。 宇文虎却坦然自若,用另一只手端起桌案上的茶壶,真的倒了碗热茶,递到他面前:“——谢统领,请?” 谢云没有夺过茶碗当头泼他脸上,但也没有其他动作。两人相距不足咫尺,禁军统领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动作让他和宇文虎几乎平视,同时也让他衣襟上脖颈的线条和深陷的锁骨,在阴影中格外明显:“……宇文将军有何贵干?” 宇文虎喉结很明显地滑动了下,随即别开视线,仰头自己把那碗茶一饮而尽。 他把空茶碗放回桌案上,指着烛台下一只已经差不多喝干净了、只剩下最后一点黑色残渣的药碗,问:“这是什么?” “风寒汤,”谢云冷冷道。 宇文虎食指蘸了往嘴里一吮:“风寒汤要用千年金参做药引?” “……” “你脉息中内力极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云蹙眉注视着他,垂落在身侧的袖口忽动,无声无息落出一把短匕。 下一刻他猝然出手,宇文虎神情剧变、闪身退后,只听面前衣带呼啸,谢云持刀纵身直逼了上去! 就算内息极弱,谢云也是天下第一流高手的底子,近身战出手诡谲多变、凌厉迅猛,宇文虎仓促间根本无法招架,瞬息间已狼狈闪躲了数下,刀锋几次险险贴近了自己的咽喉。 刺啦——撕裂声响传来,宇文虎瞳孔微张。 只见他胸前衣襟被划破,刀尖距离分毫之际擦过了胸膛,刹那间连肌肉都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刀锋的寒意! “谢云!”宇文虎厉声喝道。 谢云落地,轻如一羽,衣带袍袖飞拂,手腕将匕首一翻。 宇文虎知道那是标准的起手式,下一刻刀锋就会冲着自己的面孔横斩而来,当即别无选择,只得反手伸到背后,铿然拔出了宽背刀。 ——当! 金石交激巨响,宽背刀与匕首狠狠撞击,溅出一连串火光! 两人在咫尺间对峙,宇文虎紧盯着谢云道:“以你现在的内息,熬过这个冬天都很困难,如果真是因为什么事的话……” 谢云打断了他:“若我一死,禁军尚有九千子弟;若你一死,宇文世族还余几何?” 宇文虎呼吸一窒。 正当这时,谢云猝然变招,匕首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顺着宽背刀一路滑下,转瞬就砍到了宇文虎手臂上! 那锋芒毕露的杀意是真的。 宇文虎血液凝固,头脑空白,久经沙场的身体反应却比任何意识都快,千钧一发之际抽刀反背。 那沉重的刀背就狠狠向谢云侧腰横剁了过去! 这一下其实是占了谢云匕首太短的巧。若是太阿剑在手,只需以剑锋迎上,即可用一记又沉又狠的撞击来挡住这一刀。 然而太阿剑不在,谢云血肉之躯,这力可开山的刀背要是撞实了,一下就能把他的内脏拍碎!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谢云整个人不退反上,看似竟要以力抗力硬接这一击—— 然而,就在接下来惊心动魄的那一刻发生前,宇文虎突然感觉到另一股巨力从旁袭来。 ——它来得太快了。宇文虎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看见一把长剑斜斜刺来,旋即上挥,在石破天惊的巨响中,一剑挑飞了自己的宽背刀! 当啷数声重响,乃是宽背刀脱手而出,摔在大殿地上的声音。 宇文虎连退数步,猛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深红禁卫服饰的年轻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单超。 单超一手单握七星龙渊,在刚才瞬息之际箭步赶上,剑势极度精准又极度霸道,硬生生替谢云接住了那灭顶般的重击! “……”宇文虎嘶哑道:“怎么是你?!” 单超挡在谢云身前,只听当!一声撞响,扶着剑柄将七星龙渊插在了身侧的地砖上。 “在下漠北单超,”他声调平平地道,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余音久久回荡出可怕的沉着:“今日在此,愿向宇文将军请教。” 第28章 隐天青 宇文虎眉角当即剧烈地一跳,刹那间想明白了一连串事情。 为何谢云深夜一人在清凉殿中等待,为何遣散了附近巡逻的大内侍卫,为何连头都不回就是一句颐指气使的“给我倒碗茶来”…… 怒火腾地一下从心口冲上眼前, 恍惚化作那天谢府前院, 年轻僧人当空劈下那开天辟地般雄浑的一掌,以及火光中谢云丝毫不掩饰其恶意的笑容。 “……既然大师想请教, 在下亦却之不恭。”宇文虎捡起宽背刀,只见手心隐隐白光一闪, 赫然已凝聚起了虎咆真气:“与大师匆匆见过两面,不想第三面,就要你死我活了。” 单超冷冷一笑, 竟完全不看身后面色微变的谢云, 悍然拔剑而上。 ——锵! 刀剑狠狠相撞,杀气咆哮而出,在两人脚下卷起环形气流, 刹那间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谢云握着匕首的掌心松了又紧,那声“都给我住手”尚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单超和宇文虎都是重若千钧、大开大合的路数,但其中招式又截然不同。宇文虎纵横沙场十余年,阵前对战以一敌众,刚猛中不免有所粗疏;但他毕竟是前朝遗贵出身,跟野路子上来的武将不一样,世家大族子弟会从小就开始系统修习技击之术,因此仅从刀法论,宇文虎也堪称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反观单超招数,简直不成章法,赫然自成一路。 单超剑意粗看与谢云形似,细看却没有谢云暗门杀手的诡谲细腻,显得更加气象万千。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像世上大多数武林高手一样有一套系统的祖传剑法,而是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哪怕因为没有章法的原因在哪里支应不上,宇文虎也无法乘隙而入——因为七星龙渊的剑意实在太凌厉了。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有形的长剑和无形的剑气纵横交错,浑厚宏博风雨不透,简直堪称无坚不摧! 宇文虎暴退数丈,怒喝道:“僧人是何来历?!” 单超不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来历,剑法什么的也早忘光了,纯粹激战反应而已。 吼声尚未落地,单超纵身长扑,如猛禽当空而下,一击将宇文虎重重逼出了殿门! 随着砰地巨响,宇文虎摔在清凉殿前宽阔的前院地上,还来不及起身,眼角就瞥见门槛后身影一闪,谢云追了出来,站在高高的玉阶上。 紧接着,七星龙渊的磅礴杀气就直直地扑面而下! 宇文虎爆喝出口,左手以刀鞘迎上,包铁皮鞘在龙渊剑锋下就像豆腐般应声而折,上半截瞬间射出去数丈。 同时他借着这一挫之隙,右手持刀砍向剑身,“咣!”一声令人耳鼻出血的巨响! “什么声音!” “什么人在那?!” “行宫重地何人斗殴,住手!” 远处闪现出火把光亮,先前被调遣开的大内禁卫和骁骑营士兵同时发现异状,大声呵斥着冲了过来,紧接着一进清凉殿院门,都惊呆了。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刀势颓败,正疾速冲上屋檐,另一个深红禁卫衣袍的年轻男子如夜枭般紧追而上,龙渊剑影铺天盖地。 马鑫失声道:“单超?!” 骁骑营千户长暴怒:“大胆狂徒,什么人敢对大将军行凶?!”说罢拔刀就要冲上去助战。 谁料他脚步刚出,不远处一个清亮男声开口说道:“站住。” 几个禁卫同时上前,硬生生拦住了骁骑营亲兵的去路。千户长被迫收住脚步,这时才顺着声音转头一看,登时就愣了。 谢云冷冷地道:“入此宫门者,立诛。” 一股寒气顺着千户长的脊椎冲上脑髓——半夜三更,深宫之中,骁骑大将军和一个无名禁卫殊死搏斗,而禁军统领身携短匕袖手旁观,这是要干什么? 一贯不对付的北衙禁军和骁骑营,真的就要在今夜撕破脸皮、血溅三尺?! “谢统领!”千户长嘶声怒吼:“北衙禁卫夜半行刺大将军,意欲何为?!” 这一声甚有急智,即定性了这场斗殴是行刺,又点名把禁军统领绕了进去,谢云是不能不回答的。 谢云果然回答了,却是当着所有人面反问的:“——宇文将军深夜潜入内殿窥探于我,是何居心?” 众人瞬间哗然。 就在这一问一答间,屋顶上激战已定出了胜负。 宇文虎纵然领兵十余年,早已修炼得四平八稳了,但这一战却是当着心底之人的面被打得狼狈不堪,满腔怒火血气冲顶,竟然不管不顾将虎咆真气灌注在刀锋上全力劈出。 宽背刀却是军中制式的兵器,并不是龙渊剑那样的上古神兵。 单超眼底凝结着森寒的阴沉,毫不闪躲举剑直迎,全身内力如洪水破闸般倾泻在剑身上,刹那间北斗七星爆发出耀眼的寒光! 铿——锵! 金属撞击,火光爆裂,龙渊剑将宽背刀横斩为二,刀身打着旋飞出去,“夺!”一声重重没入了宫墙! 单超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之下,剑尖直指宇文虎的喉咙。 “你输了,”他冷冷道。 夜风呼啸而过,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呲欲裂的视线都集中在离宇文虎咽喉不过数寸距离的龙渊剑尖上。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宇文虎声音嘶哑几乎变调,难以置信地问:“这套剑法,你……你师承何人?!” 单超说:“我没有剑法。” 正因为没有才更加可怕——剑招随心,浑然天成,多少开山宗师都是从“没有剑法”这四个字上来的,难道这僧人竟然有那样的天分?! 名师能请,神兵能锻,剑法能练。 天分却是在娘胎里就被祖师爷赏的,千万人里偏偏就落到了他一个头上。有人耄耋老矣不成气候,有人惊才绝艳年少成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 宇文虎眼角瞥见谢云的身影立在庭院中,顿时一股针扎般的酸苦混杂着暴怒从心里冲上喉咙,几乎要立刻喷出一口血来。 “我输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回去,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吧。” “将军!”庭院外骁骑营亲兵登时爆发出来。 “大将军,不要!” “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敢动手?!” 单超眉梢一轩,转向外面那群亲兵,居高临下朗声道:“谁愿第二个上来受死?” 这简直狂妄嚣张到了极点,霎时仿佛冷水泼进油锅里,亲兵们全部炸了:“大胆狂徒!今日就将你千刀万剐!” “站住!”马鑫等十数禁卫同时拔剑出鞘,冲上去堪堪拦在宫门前:“谁敢闯宫?”“站住不许动!” 喧杂随风而走,不远处清凉殿的灯火依次亮起,有人被惊动了。 单超一哂——他平常只是个相貌俊些、说话少些的年轻男子,在人群中也并不显眼,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神情,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了盛气逼人的睥睨。 “我不杀你,”他转向宇文虎,道:“你兵器不利,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紧接着他放轻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浑厚而凌厉的气劲:“但要是我下次,再看见你碰谢统领一根指头的话……” “你!”宇文虎满面涨红,甚至忘了锋利的剑尖正指着自己脖子,抬手就是全力一掌当空拍出:“你这大胆——” “住手!” 女子威严的斥责平地炸起,与此同时,一道灵敏的黑影如流星般冲上房顶,发出尖锐的:“嗷呜——” 豹子? 行宫内院,哪来的豹子?! 宇文虎一惊,条件反射般收回气劲,单超也猝然退后了数步。 只见一头黑豹轻巧停在两人中间,随便一拍爪,将数片琉璃瓦击得粉碎,紧接着仰头发出了一声威慑力十足的长吼。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时只听一个柔和男声笑吟吟道:“莫要伤人,回来吧。” 黑豹转身一扫尾巴,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它会跃下房顶时,却只见黑豹身形一缩,半空中无声无息地化作黑烟,竟然消失了! 单超眉头紧皱,宇文虎愕然道:“术士?” 谢云回头一看,只见庭院外的亲兵和禁卫纷纷跪了一片,而不远处被宫人簇拥而立的,赫然是当朝武后! “行宫重地,半夜三更,这是在干什么?”武后望向房顶,怒道:“给本宫下来!” 单超和宇文虎都不再对峙,飞身落地向皇后告罪。单超见宇文虎跪下了,自己也有样学样单膝半跪,叮的一声将七星龙渊插在身侧,低下头注视着面前的土地一声不吭。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武后的目光落在他头顶上,足足凝固了片刻,眼神异常复杂。 在场所有人中唯独谢云没有跪,甚至没有动。他的视线越过武后,望向宫人簇拥中一个满面微笑、手持桃符的年轻术士。 那人年不过二十,面孔白皙斯文,身着一袭青袍,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显得格外风姿神异。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乍看只觉俊秀而并不出奇,但谢云这样内蕴深厚的人却能看出,那双瞳孔光华流转,分明已是道家修行已经到了相当深厚的境地。 谢云眼睫微微眯起。 紧接着只见那术士若有所感,突然转过头,隔着人群向他看来。 术士眼睛一弯,笑意晕染满面。 “……”谢云面容生冷无情,淡淡地转开了视线。 “……一时激愤动手,请皇后降罪……” 武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宇文虎的请罪:“本宫过来不是听你们啰嗦这些的!来人把骁骑大将军带走,禁卫与骁骑营回去各司其职,待明日本宫仔细问过后,再行处置!” 所有人跪地称是,宇文虎面对盛怒的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起身,带着骁骑营亲兵躬身退下。 马鑫偷眼瞥向谢云,见统领没有其他表示,也悄没声息地对身后挥了挥手,带人退出了内院。 武后叫她带来的宫人都原地不动,却亲自携了那年轻术士的手,拖着长长的华丽裙裾,昂首跨进了清凉殿的门槛。 谢云示意单超过来,自己也跟了进去。只见武后旋身在桌案后坐下,令术士在自己左侧下的褥子上跪坐,谢云和单超分别坐在右侧下;大殿中唯剩四人面面相觑,武后终于咳了一声,指着术士缓缓道:“这位是明崇俨,明先生。” 术士紧紧盯着谢云,中途目光溜到单超脸上,略显意外地打量了片刻;紧接着又恍然大悟般转向谢云。 他微笑道:“不敢当,不过是江湖郎中罢了。” 谢云默然不语。 武后又道:“这位是禁军谢统领。” 她顿了顿,语调十分和缓地说道:“明先生是洛州偃师人,在当地行医传道,颇有盛名。圣上经人举荐后召他面谈,不料多年的偏头痛竟一夕治愈,很是神奇,若不是本宫亲眼所见,也断然不敢相信。” 明崇俨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 单超学着其他三人的样子跪坐在褥子上,七星龙渊回鞘后放在身侧,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明崇俨笑吟吟的样子有些古怪,不舒服地动了动。 武后道:“明先生,这就是本宫令你同来的原因——谢统领大半月前在宫中夜巡落水,此后风寒就断断续续,服药多日也一直不见好。御医已经诊过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偏方可以治吗?” 武后这片难得的惦念之心,也就是单独对谢云,换作别人那根本是想都不要想的。 谁料明崇俨尚未起身,突然只听谢云开了口,竟然带着微微的刻薄:“——是用那装神弄鬼的偏方来治么?” 明崇俨一愣,随即笑道:“谢统领有所不知,在下不仅会装神弄鬼,亦粗通看相之术。” 此话一出,甚至连首座之上的武后都怔了怔。 “比方说谢统领的青龙相,在下就深为纳罕;本以为当世之中青龙已绝,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幸见到一条‘隐天青’,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请谢统领勿怪。” 谢云眉角骤然一跳,单超眼底错愕。 武后失声问:“明先生真能看得出来?” 明崇俨说:“当然。” 武后少年时曾被风水大师袁天罡看过相,批命为:“若为女,当为天下之主。”此刻旧事重提,不免心内狂跳,但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沉声问:“那明先生看大殿中……众人之相,还能看出什么来?” 明崇俨的目光依次从武后、谢云和单超面上掠过,似乎越看越有趣,眼底渐渐浮现出极为玩味的神采:“皇后殿下恕我无罪,在下才敢说。” 武后一抬手:“本宫恕你无罪,说罢!” 明崇俨悠然道:“我看见一条伤痕累累濒死的青龙,正守卫着金龙,向那至高无上的九天宫阙而去……” 他说出“金龙”二字的时候面朝上方,似乎指的是武后。 然而只有谢云看到,说完之后他目光一瞥,冲单超露出了一个隐含深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谢云袍袖之下的手倏而握紧,然而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只见武后似乎隐隐地一喜又一忧,问:“那青龙如何伤重濒死呢?” 明崇俨身形如鬼魅,大殿其他三人愣没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就见他上一刻还在不远处,下一刻已出现在了谢云面前,俯下身抓起了谢云于衣袍下紧握的那只手腕,按在了脉息上。 单超指尖都已经碰到龙渊剑柄了,却只见明崇俨深深盯着谢云的眼睛,笑道:“谢统领刚开过印?” 谢云眼睫极长,灯火下这么近的距离,只见鼻翼两道扇形的阴影,向两侧修长眼梢延展而去。 明崇俨无视了那眼睫下冰冷的目光,意味深长道:“即便隐天青不是正印,也是开一次印损一次寿命。我看谢统领本就并非长命之人,如今遭罪,遗害更大,怕是金龙正位九五之日,就是你撒手人寰之时啊。” 谢云拂袖而起,电光石火间掐住明崇俨的脖子,将他往地上一推。 砰! 明崇俨后背重重落地,谢云指关节暴起,掌中脆弱的颈骨瞬间发出了咯咯声! 谢云高高在上盯着明崇俨涨红的脸,缓缓道:“……今天就是明先生你的撒手人寰之时。” 第29章 凌霄血 武后骤然起身,情急之下连名带姓地喊道:“谢云!” 她又冲单超喝道:“快拦住他!” 单超起身却迟疑了下,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去拉开谢云,还是干脆加把劲把那跳大仙儿的捏死算了。 “跳大仙儿的”面孔紫胀, 喉咙里发出骨骼挤压时诡异的脆响, 却突然挣扎着露出笑意来,在痉挛的五官上看着颇为扭曲可怕:“谢统领……不必慌着……杀我灭口, 因为……” 武后快步上前,终于说出了实情:“谢云, 住手!把他举荐给圣上的人乃是暗门尹开阳!” 这是单超第三次听见暗门掌门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底竟骤然升起一股淡淡的异样。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感觉从何而来,硬要说的话, 倒像源自于某种野兽般锐利的直觉。 谢云却不为所动, 冷冷道:“便是尹开阳亲身至此,我也敢诛杀他于当场,此人又何足为惧?”紧接着手上“咔擦!”就是一声! 那分明是脖颈折断的脆响, 武后面孔霎时就白了。 明崇俨头颅歪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 然而下一刻,那生气全无的脸上五官一动,突然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紧接着手脚抽动、皮肉僵化,身体急速寸寸萎缩,在谢云、单超和武后三个人同时注目下,变成了一只不过手掌大的桃木傀儡! “哈哈哈——”大殿门外传来长笑,随着夜风倏而飘远。 谢云皱起眉,起身望向殿外深沉的黑夜,只听那声音笑道:“幸亏做了个替身,我就知道面见青龙的当天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谢统领,在下不是你的敌人,何必急着辣手摧花?再会了——” 那声音飘飘忽忽,明明很远,清凉殿中又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大风吹来,笑声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辣手摧……花…… 清凉殿中一片沉寂,单超和武后都面色古怪,谢云眉角也不禁微微抽动,半晌拂袖冷哼一声:“妖怪。” “你昨天叫我去清凉殿干什么?什么是‘隐天青’?” 第二日,单超终于抓到机会问谢云。 半夜三更在宫中持械斗殴,这种事情当然没法遮掩住,翌日武后没有食言,果然禀报了圣上,而后传宇文虎和单超上蓬莱殿,欲对二人当堂问罪。 单超就是在面圣之前,站在蓬莱殿外遇见谢云时,抓住他赶紧问的。 谢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单超一眼。昨天单超似乎很急迫,想拉住他单独说几句话,但武后临走时,喝令单超回去休息,不准再打扰谢统领,因此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见上面。 年轻人精力气血就是足,大半夜没睡也浑然无事,全然看不出半点疲态。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谢云瞟了眼不远处木头桩子般杵着的宫人,平平淡淡道:“无事,就是看太子愿意亲近你,特地叮嘱你一句。太子殿下身系国本安危,大内禁卫需得好生护卫,不要让奸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单超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想的应该每个字都恰恰相反。 “……再有,圣上与皇后传你御前问罪,需好生回答。”谢云眼角瞥见传话太监领着宇文虎走来,语气微微一顿,说:“既无需夸大事实,亦不要畏惧气怯。最重要的是,北衙禁卫乃太宗皇帝御旨建立,屹立至今,功勋累累,切记今日不要掉了我北衙的赫赫声威。” 宇文虎:“……” 谢云波澜不惊,看都不看骁骑大将军一眼,转身而去。 单超心绪烦乱又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宫人出来宣召骁骑大将军和大内单侍卫进殿面圣,便整整袖子,紧紧腰带,随传旨太监跨上了台阶。 圣上今日心情其实不错——太宗皇帝一辈子欲行封禅却想而不得,他做到了,因此东巡以来心情都不错。这一日他正坐在蓬莱殿中与几个宠臣谈笑,皇后突然来禀报,说骁骑营和北衙禁军这俩冤家三更半夜又掐起来了,圣上完全不觉得意外,只问:“谁赢了?” 皇后道:“北衙。” 圣上问:“谢统领没把宇文将军怎么样吧?” 皇后似乎略难启齿,叹了口气才说:“出手的不是谢统领……乃是北衙中一普通禁卫。” 圣上登时大奇,继而生疑:“宇文虎虽然不是精修技击,但也允称一代高手,为何连普通禁卫也能打赢朕的骁骑大将军,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皇后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容,柔声道:“圣上若是疑虑,宣召他二人一问便知。” 圣上将信将疑,单超进殿时,便留神仔细向他望过去。 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禁卫个头颇高,体型极好,宽肩窄腰长腿,紧身制式衣袍越发衬得他结实悍利。然后再仔细看脸,发现这人长得也很英俊,剑眉星目轮廓深邃,是个典型的“硬里俏”。 皇帝原先对单超有些不满和怀疑,但眼下的第一想法却是:若太平再大几岁,夫婿人选的样貌倒是可以照着此人来挑。 太平是皇帝的小女儿,如今刚满两岁,说爱若掌珠那都是轻的,真正是含嘴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这么一想皇帝心里对此人便多了几分缓和,又上下看了他半晌,开口问:“单超是吧?” 单超低头道:“正是臣。” “朕听说你昨夜私自与骁骑大将军宇文虎动手,可知道行宫之中擅动刀兵,是死罪啊?” 单超毫不犹豫道:“臣不知。” 皇帝:“……” 皇帝表情有点凝固,武后不失时机地咳了一声: “圣上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上次献药治愈了太子的慈恩寺弟子。我见他一片忠心耿耿,且武功高强,又与太子投缘,便自作主张令他以禁军统领副手的身份随行,也是为了和太子做个伴的意思。” 坐在武后下手的谢云面上微微掠去一丝异色,不禁向上瞥去。 皇后这话说得非常体面,而且分明,就是在回护单超的样子。 ——因为单超已经大了,并且这么大个人已经进京来到她眼前了,杀也不忍杀放也没法放,便委婉处之收为己用? 还是单纯在昨夜之后,通过单超的身手发现了他身上巨大的利用价值,所以改变了本来的态度呢? “什么?”皇帝有些意外:“就是他协助谢统领找到了雪莲花的吗?” 皇后笑道:“是。此人入宫时日尚浅,所以才不通宫规,想必是一时激愤才不管不顾和宇文大将军动起手来的吧。” 皇帝再看单超,突然觉得这人又顺眼了很多,甚至连那句硬邦邦的“臣不知”都莫名成了单纯耿直,于是再开口时口气又缓和了一点:“即便一时激愤,也该知道骁骑大将军是朕册授的从二品,你一无勋无爵的禁卫,怎么也不该以下犯上,还动起刀兵来了!” 皇帝顿了顿,看看下面跪着的两人,宇文虎一板一眼面无表情,单超却风神俊朗沉着稳重,内心的天平不由又倾斜了一点点:“朕看这样吧,念你是初犯,且不知者无罪,今日就在朕面前向宇文大将军好好赔礼道歉——冤家宜解不宜结,骁骑营与北衙都是朕手上的得力干将,此事就这样揭过吧。” 宇文虎不易为人察觉地出了口气——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谢云今日不在就罢了,偏偏他在,皇后必定要为北衙禁军撑腰,圣上那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处置方式简直毫不出人意料之外。 但他其实不在乎。 他心不在焉地等着单超开口赔罪,所有人也都在等着单超开口赔罪;然而蓬莱殿中一片安静,只有众人呼吸此起彼伏的轻响。 “……臣知罪,”单超终于在一片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开了口,说:“但臣不能道歉。” 砰的一声响,却是一名内臣惊愕间打翻了果碟,慌忙起身连连请罪。 皇帝眼睛都没往那内臣身上瞟,只紧紧盯着单超,问:“为何不能道歉?” 单超说:“因为是宇文大将军先对谢统领动的手。臣无勋无爵,按律当然不能冒犯从二品大将军;但眼见上司有性命之厄,若是因惧怕触犯律例就袖手旁观,又该当何罪?” 皇帝一怔。 单超声音却是稳稳当当的:“北衙禁卫的头条铁律便是忠诚之心,若履行忠义就要触犯死罪,那么臣宁愿以身领死,不愿失去忠诚,请圣上降罪!”说罢慨然拜了下去。 ——漂亮,简直太漂亮了。 众人当场哗然,皇帝微微动容,只觉此人的每一个字都正正击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你……”皇帝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暗门的反水无常和朝堂的复杂派系瞬间从脑海中浮现,与眼前这年轻男子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皇帝一抬手拍在桌案上,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好禁卫!” 然而他也知道宇文虎就在边上,三个字没到嘴边就硬生生咽了回去,话锋一转问道:“你……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单超说:“是实情。” “那宇文将军为何要先对谢统领动手呢?” “——禀告圣上,”宇文虎只觉一阵腥甜直冲喉咙,这次终于在单超那混账说话前抢先开了口:“单禁卫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过程,是谢统领先对臣动手的!” 好嘛,事情又绕回到谢统领和宇文将军这俩死对头身上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定了情绪,转向皇后下手的谢云:“谢统领,这你又怎么说?” 谢云波澜不惊,甚至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起身向皇帝揖了揖手:“回圣上,宇文将军所说为实。” 皇帝皱眉问:“那单超不知律法情有可原,你是禁军统领,为何明知故犯,在行宫中私自械斗?” 话刚出口皇帝突然后悔了,因为他看见谢云脸上出现了一丝非常奇怪的神情……那神情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既熟悉又不祥的感觉,似乎多年以前就曾经发生过非常非常相似的场景。 果然下一刻谢云开了口,连个磕巴都没打: “因为宇文将军半夜潜入清凉殿,私自窥探于臣。” “臣刚沐浴出来,乍然受惊,才仓促动手,请圣上降罪!” 圣上:“……” 蓬莱殿上刚才还只是哗然的众人,现在简直是要集体悚然了。 皇帝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谢统领对付宇文虎始终就只有这一招? 为什么这一招,却偏偏每次都能把宇文虎坑进去?! 要不是知道宇文虎府中有美姬娇妾,且谢云怎么看都和那些不男不女的伶人娈童没有关系,皇帝此刻就真要怀疑大将军对禁军统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思了。 但就算皇帝愿意相信宇文虎的清白,也很难挽回场面,因为宇文虎自己根本无法辩驳,谢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虽然是听起来非常怪异的事实。他除了紧紧咬着牙,胸膛起伏之外,根本连嘴都没法张。 他怕他一张嘴就忍不住喷出那口从昨晚就憋到了现在的凌霄血。 皇帝迟疑道:“宇文爱卿……有什么想说的?” 宇文虎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皇帝心里十分犯难。扪心自问,目前牵涉进此事的三个人里,他最欣赏也觉得最无辜的是单超,其次是皇后与东宫两边派系都不站的宇文虎,最后才是经常令他感到十分邪性,有些不好把控的谢云。 但原本道个歉就能顺水推舟解决的事情已经成了一团乱麻,似乎怪谁都不对,接着问罪下去又非常尴尬。 皇帝咳了一声,道:“骁骑营是镇守京师的重兵,北衙禁军是护卫皇宫的铁卫,你们两方在朕眼里都是栋梁之才。若是成日里因为些许小事而打打闹闹,让手下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朕看这事不如……不如……” 当今圣上的性子,其实是面团里裹着刀锋,刀锋上又粘着面团,遇到问题时颇难下决断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锋芒毕露的武后对他来说才格外重要,作为男人他喜爱贺兰氏那样活泼娇嫩又处处依赖他的姑娘,但作为皇帝,他又从心理上依赖武后这样雷厉风行、主动强势的女人。 皇帝“不如”了半天也没不如出什么来,就下意识瞥向武后,问道:“皇后如何看呢?” 武后断然道:“骁骑营与北衙禁军冲突,事关京师重地的安危,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皇后一句定乾坤,皇帝的心就安了些:“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武后抚了抚皇帝的手,转向堂下,冷冷道:“单超。” “臣在。” “就算你是为了解救谢统领才被迫出手,但也应该以中止争斗为第一要务,不该对宇文将军下那样的死手。为何本宫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把宇文将军摁在屋顶上,连兵器都缴了?” 不仅宇文虎,连旁人的表情都有微微耸动——皇帝开始只知道这个禁卫对战骁骑大将军的时候赢了,却没想到赢得这样漂亮彻底,当即不由刮目相看。 只听单超道:“臣知罪,不该下重手。” 武后语气变得十分严厉:“那为何还明知故犯?!” 单超回答:“因为臣有能力犯。” 如果说刚才谢云那句“臣刚沐浴出来”只是令周遭悚然的话,那么现在单超这句“臣有能力犯”,就简直是让空气都凝固住了。 这一刻大家的心思都是不约而同的,所有人心里同时浮现出两个字—— 嚣张! 武后嘴角动了动,似乎浮起了一丝笑影,但转瞬又沉下面孔,砰一声重重拍案:“大胆禁卫!如何敢这样说话?!” 皇帝慌忙道:“他年轻气盛,言语失当在所难免,皇后莫要追究……” “年轻气盛,岂能用在御前奏对上?” 武后不假思索把皇帝呛了回去,随即深呼吸几下,才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冷冷地转向单超:“也罢,既然圣上为你求情,本宫也不好罚你个言语失当之罪了——但既然你如此嚣张自信,本宫倒要试试你的真本事,看你有没有担当起这份儿嚣张的本钱。” 谢云正托腮注视堂下,突然只见单超目光掠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元神极盛的年轻男子,那目光简直亮得耀眼,透出压倒性的意气和笃定。 谢云略微一怔,没转过弯来的脑子刹那间只想起曾经在御花园中看见过的开屏雄孔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么荒谬的联想,便只听单超说道:“皇后请试。” “你昨晚战胜宇文大将军,乃是占了刀兵之利,不能作数。”武后抬起威严美艳的面孔,缓缓地说:“今日当着圣上的面,本宫令你二位再行比武一次——若是你赢了,昨晚的过失既往不咎,亦不追究你们谢统领率先动手之责;但若你输了,就必须向宇文大将军赔礼道歉,从此禁军不得再冒犯骁骑营,如何?” 单超嘴角一弯,朗声道:“此法甚好,臣愿接旨。” 宇文虎肯定也不甘示弱:“臣亦愿意接战!” 武后和皇帝对视一眼,点点头,刚要开口下旨,却突然只听蓬莱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非常悦耳又略有轻浮的男声响了起来:“娘娘稍等,此法略有不妥,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所有人抬头望去,谢云闭上眼睛,撑住了额头。 单超狐疑地皱起眉,只见一个浅紫华服、腰佩美玉的翩翩公子,正从门槛后跨进了殿门。 第30章 弓马术 若是把单超在京师见过的男子按长相排个榜,谢统领当之无愧能排榜首,此刻进来的这个人大概能排第二。 他面如傅粉,唇若点朱, 哪怕不笑的时候都真正堪称面若桃花;然而单超又多看了两眼, 觉得此人跟谢统领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谢云哪怕扮成女装,哪怕大红凤冠霞帔, 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冷色调的,其俊美形貌不过是披在刀锋外的一层华丽装裹而已;眼前这个人却步伐虚浮, 神采也仅流于表面,简而言之就是看起来有点公子哥儿的轻佻。 武后被打断了话头,却没动气, “哦?”了一声问:“敏之来了, 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单超总算想起他是谁了——贺兰敏之! 那没脑子的魏国夫人贺兰氏的亲哥哥! 其实此人现在应该姓武,皇后记恨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当年对自己寡母不敬,便将他们贬官出京, 又令贺兰敏之改为武姓,封左散骑常侍、门下省弘文馆学士,是想让他将来继承武家的意思。 然而有个皇后姨母、宠妃妹妹、还因此而深受皇帝宠信的贺兰敏之,在朝堂上的表现却颇稀松平常,并不如他另一个名声那么响亮——花名。 他不仅好采花,还不是那种你情我愿的采法。 传说谢云某次去拜见皇后,正巧路上碰见贺兰敏之,便一起进了清宁宫。结果皇后不在,天色渐晚,一个美貌宫女上前给二人斟茶;敏之见其样貌美艳丰腴,便假借方便溜了出去,想趁人不备把她打晕了,好行不轨之事。 然而这计划没成,打晕宫女的时候惊动了人,敏之在众人赶来前匆忙逃脱了出去。宫女醒来后此事自然闹到了武后跟前,武后便传召唯二的嫌疑犯——谢统领和贺兰常侍前来问罪,结果贺兰敏之一口咬定是谢云所为。 武后自然是不相信的,谢云要是出手打晕宫女,别说惊动人了,连一只蚊子都未必能被惊飞。但这么清楚明显的事,却架不住魏国夫人贺兰氏在皇帝面前哭闹狡辩,此案僵持了数天后,最终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两人一起罚俸三月。 ——谢统领生下来就是为了让别人吃亏的,这次却实实在在吃了采花贼这么一个大亏,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孤身潜入贺兰府上,把贺兰敏之打晕劫持出来暴揍了一顿,然后扒得全身精光,丢在了教坊门口! 这事做得十分缺德,要不是贺兰敏之是教坊熟客,夜半出游的青楼女子把他认了出来,赶紧接进楼去躲了一晚上的话,贺兰公子这夜半裸奔的大笑话可就要传遍全京师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贺兰公子当然不愿意了。奈何此事是真正的没有证据,事发当晚不仅没人看见谢云的影子,连贺兰府上的苍蝇耗子都没被惊动一只,简直是神出鬼没,风过无痕。 谢云终于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但从此跟贺兰敏之的仇也就死死结下了——再加上太液池边谢统领那壮士断腕的一跳,旧仇未去又添新恨,用冤家见面格外眼红来形容完全不过分。 所幸不论是贺兰敏之还是谢云,都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有旧怨的样子。 贺兰敏之甚至是十分风度翩翩的,毕恭毕敬向帝后行了个礼,笑道:“臣在外面听说北衙禁军和骁骑营打起来了,觉得皇后娘娘的处置十分适当,但比武一法,似乎略有不妥。” 武后面上略沉了沉,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来:“哪里不妥?” 贺兰敏之看看宇文虎,又看看单超,目光从皇后身侧支着额头,连眼睛都懒得睁的谢云身上一掠而过。 他说:“单禁卫虽有刀兵之利,但打败了宇文大将军也是事实,即便现在赤手空拳败于将军也不能说明什么,因此再行比武没太大意义。” 不仅是单超和武后,连宇文虎自己看贺兰敏之的目光都不太对,这人脑子突然抽了?怎么在替北衙禁军说话? 武后问:“照你这么说,难道要比吟诗作赋不成?” “非也,臣有另外的法子。” 贺兰敏之一笑,慢条斯理道: “北衙禁卫精修武功,而骁骑营乃是为国征战的将士,各自术业有专攻,输在剑法上实属正常。只是第一场比试既然偏向北衙禁卫,为公平计,第二场便该偏向骁骑营;因此不如将比武改成骑射,也考校下单禁卫是否真的可堪重用,皇后娘娘觉得呢?” 这话说得实在入情入理,单超倒没想到公子哥还能有这种水平,不由微微一怔。 是了,他接着反应过来——人家就算被扒光了丢在教坊门口,那也是被心狠手辣的谢统领亲自出手扒光的,输在了武功而不是心计上,所以并不代表这公子哥就是个完全不足为虑的酒囊饭袋啊! 武后显然和单超想到一处去了。 武后沉吟片刻,轻轻瞥了眼谢云,目光隐含疑虑,那意思很明显:若是换作骑射,单超还有赢下比试的可能性吗? 谢云微微睁开眼睛,并无一丝表情。 “敏之说得甚有道理。”武后轻咳一声,先肯定了下对方的意见,然后话锋一转道:“但既然要比骑射,总是要有好马好弓才能比个尽兴的。如今东巡在外,御马多是仪仗所用,怎能用来比试骑射呢?” 这倒也是个理由,贺兰敏之却笑起来,眼底满是胸有成竹:“娘娘不必担心,臣今日来,便正好有两匹千里马并两把千石弓要献给圣上,可见恰恰是赶巧了。” ——就这么巧?! 武后愕然道:“你从哪得来的弓马?” 贺兰敏之说:“并不是臣的东西,臣只是借花献佛。搜罗好弓宝马托我献上的,其实是臣的一个旧识。” 说着他作了个揖,微笑道:“乃是江湖人称神鬼门的当家掌门,尹开阳。” 殿内突然沉寂下来,帝后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 “……你说什么,暗门?”皇帝口气虽然意外,却明显也能听出来愉悦,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暗门如今也会献东西了?” 皇帝的反应不出武后意料,不出谢云意料,当然也不出贺兰敏之意料。 甚至说,不出那远在天边的尹开阳意料。 贺兰敏之格外恭敬地拜了拜,笑容叫一个真挚: “圣上封禅泰山,此事古今罕见,堪称纂三统之重光,应千灵之累圣。暗门曾侍奉圣上多年,虽然现今不在朝堂,但仍心系圣上安危,很愿意俯首称臣。” “因此暗门在前往泰山的途中机缘巧合得了宝马良弓,便说:就算他此刻不在圣上身边,但若是将宝物赠送给能够代他护驾的勇士,那么他的一片忠君之心也就算到了;请圣上明察!” 皇帝心里的愉悦,此刻才真真切切从眼底里透了出来。 ——要是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让皇帝如此龙心大悦的话,也只有暗门的重新归顺,能稍微和封禅泰山相比了。 “难得,难得!”皇帝抚掌大笑,在那笑声中武后的表情终于一寸寸沉了下去:“既然尹掌门如此诚心,朕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单禁卫、宇文将军,你二人就比试骑射吧,一旦分出胜负,朕便做主将那千里马和千石弓赐予他了!” “宇文虎骑射军中第一。”谢云面无表情道,“三军年年大比,他年年头筹,贺兰家那草包就是来搅局的。” 暗门献上来的马确实神骏,弓也确实力当千钧,不过皇家内库里好马好弓箭如山如海,也并不能说眼前这份贡礼就举世无双。 然而来自暗门的那份奉承却实实在在是举世无双的,皇帝拉着武后硬是观赏了半个时辰,内臣们称赞的话足足说了一箩筐。 单超深深凝视着谢云,问:“你觉得我会输给他?” “……”谢云恍惚又产生了那种被雄孔雀一边拼命开屏一边挤在眼前的错觉。 他下意识一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单超的问题,说:“贺兰敏之可能会在马匹上动手脚让你输,要小心。” 那围栏中马匹一声长嘶,单超不由看了眼,突然狐疑涌上心头:“暗门掌门尹开阳……此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跟贺兰敏之联手摆禁军这么一道?” 谢云抬手揉按额角,眼底突然又浮现出了那种非常古怪的神情——硬要仔细形容的话,仿佛类似于嫌恶、反感,又偏偏因为顾忌着什么而难以启齿。 “尹开阳还不至于把贺兰家那俩……看在眼里。” 谢云停了停,单超相信此刻他省略掉了一连串脏话,但接着开口时谢云已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是某些不入流的手段防不胜防,要小心。” 濮阳行宫规格不算大,跑马场跟皇家猎场不可同日而语,弓马比试中射雕及围猎两项是不可能举行的。因为此事纯粹是圣上心血来潮,先前并没有任何准备,所以武后只命人在离跑道百步远的地方放置了十个箭靶,以射中靶心最多、先到终点者为胜。 谢云令人牵来自己的白马,翻身坐上马背,来到跑道外,突然只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问:“——谢统领对一场小小比试的胜负都这么上心,要驾马一路随行么?” 贺兰敏之站在马侧,顺手摸了摸白马的脖颈。大白颇通人性,大概也不太喜欢这满面嘲讽的公子哥儿,当即喷了个响鼻,扭过头去。 谢云隔空向贺兰敏之的手腕指了指,肌肤并未触及,但贺兰敏之只觉一道气劲当空而来,腕骨当即酸麻,“啊!”地一声整条胳膊就垂了下去。 “姓谢的你!——” “该说话说话,”谢云嘲道,“别动手动脚。” 他策马向前走去,贺兰敏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冷冷一笑:“谢统领!” 谢云没有回头。 贺兰敏之道:“尹掌门托我向你带一句话。” “……” 谢云似乎勒了下缰绳,因为白马的步子顿了顿。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禁军统领还是没有回头,甚至连眼光都没偏一下。 “尹开阳对你那叫‘令’,”他悠然道:“不叫‘托’。” 紧接着他连多听一个字的兴趣都没有,竟然就这么径直驾马走了。 单超和宇文虎两人分别背弓佩箭,骑在马上,并排立在跑道起点。 两人并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推让作谦,都耿直地谁也不看谁,当对方是空气。直到谢云从不远处驾马走来,消消停停地站在了单超那一侧,掌令官将令旗一挥,两匹千里神驹并肩窜出去的同时,谢云那匹白马竟然也闪电般冲了出去! 宇文虎心内一沉。 谢云是来盯着这个单超的。 ——他对一场胜负那么执着吗?若是换了别的禁卫,他还会这样一眨不眨地把目光投过来吗? 宇文虎心头那口酸意冲上喉咙,登时化作了排山倒海般的气力。千里神驹不同凡响,第一处箭靶转瞬就来到了眼前,他弯弓搭箭,号称“千石”的硬弓被巨力生生拉圆,紧接着——嗖! 嗖! 两根钢箭前后飞出,穿越百步,瞬间从两个方向同时钉在了靶心上! 远处看台上圣上爆发出一声:“好!” 宇文虎是老将了,不会因为暂时跟对手打平就心慌,继续策马前奔。只是俯身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单超竟然只落后了大半个马身,忍不住也微微纳罕,心说这僧人慈恩寺出身,怎么把骑术练这么娴熟的? 他不知道的是单超十多岁就在沙漠中挽弓射鹰,剁了鹰爪偷偷送给他师父了。可能是祖上弓马打天下的潜质天生就隐藏在他的血统里,单超练习骑射很晚,进步却堪称神速,最终在骑术和箭术这两件事上甚至压过了谢云。 此时第二处箭靶由远而近,宇文虎和单超眼睛同时一眯,拉弓出箭,又是嗖嗖两下,靶心应声而中! “好,好!”圣上欣慰至极:“宇文将军名不虚传,单侍卫也能崭露头角,朕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武后略觉牙疼,托住了下颔。 宇文虎想错了,谢云盯的不是单超,而是单超胯下的那匹马。 惊马之术向来众多,光是他自己就知道暗门秘术中好几种能让马匹突发惊厥,事后还能不留痕迹的方法。而贺兰敏之是个在宫里都能跑出去非礼宫女的家伙,为了达成目的在马匹上动手脚,这种下九流的把戏完全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谢云一路策马紧盯,转眼场中那两人就过了八个箭靶,单超竟然还紧紧咬住了宇文虎的半个马身,既没法超越,也毫不落后,圣上的拍案叫绝声已经大得连场上都能听见了。 然而那匹红棕色汗血宝马完全没有任何异状,精神飒爽抖擞,步伐矫健有力,被单超狠狠踢了十数下马腹,马蹄骤然加快,根本没有一丝突然发狂的模样。 ——难道贺兰敏之真把赌注压在了宇文虎那三军头筹的骑术上? 谢云眉心一紧,这时第九道箭靶已迎面冲来,宇文虎和单超同时双手脱缰,搭箭上弓! 就在那一瞬间,谢云的白马暴起仰头。 “吁——” 马嘶石破天惊,继而白马如同被万钧雷电打中,疯狂挣扎起来! 谢云瞳孔骤然张大,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上场前贺兰敏之从马颈上一拂而过的那只手。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疾驰中惊马是致命的,尤其白马雄健勇猛,这一惊跳起来简直颠山倒海,骑手就算是个铁块打的人都能瞬间被甩飞出去。 仓促间谢云死勒缰绳,却根本拉不住疯马的劲头,险些就被硬生生摔到马蹄下!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场外人人惊愕,武后霍然起身:“谢云!杀马!” 谢云从后腰抽出匕首,但刺向马颈的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停了下。 ——这要是个人脖子,此刻已经够他来回刺上十八次了。 但这是他的战马。 谢云呼吸一顿,反手将匕首远远扔飞,紧接着双手抓住缰绳,竟是要以力硬缚! 与此同时场中的两人也发现了动静,宇文虎手松放箭,靶心顿中,回头看去;而单超手指一颤,第九箭赫然脱靶而出! 他连看都没看箭矢一眼,猛然回头,向谢云伸出手。 所有变故都在那顷刻间发生,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疯马暴起长吼,那一下简直重逾千钧,将谢云猛掀至半空;这一下若是他抓不住缰绳,则必然会摔下地面,继而被马蹄活生生踏过去。 然而下一刻,单超凌空从马背上探出身,仅靠双腿夹住马腹,一手环过谢云的身体搂住侧腰,以难以想象的臂力把他当空抱了过来! 砰! 谢云整个人被按在单超身前,单超双臂环抱过他抓住缰绳,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前面最后一个箭靶已闪电般来到。 在那一隙的空档里,宇文虎已经领先数步过了这一靶,将最后一发钢箭死死钉在了红心上。 ——一连十发他全中,而单超第九箭脱,胜负已经没什么悬念了。 单超轻轻呼了口气,随即一拧剑眉,形状锋利的眼睛如鹰隼般微微眯起,在马背上开弓瞄准了靶心—— 谢云只听他贴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还能赢。” 第31章 青丝帕 已经失了一箭,还要怎么赢? 电光石火间单超也只能说那么一句,谢云还来不及发问,便只见单超骑在马背上, 整个人侧过去, 双臂拉弓,遥遥正面那百步之外的箭靶。 军中制式的箭靶有成年人那么高, 怎么也不算小了。但百步约莫三十三丈,那么远的距离, 又骑在疯狂奔跑的千里神驹上,即便目力极盛的人,也只来得及看见箭靶转瞬即逝的一丝幻影。 ——要从那一丝幻影中, 再精而又准地捕捉到比针尖还小的靶心, 再加上风速、马速、千石巨弓的重量影响,谈何容易? 单超瞳孔几乎压成一线。 风声呼啸,马蹄疾驰, 衣袍猎猎翻飞鼓动,整个世界都在上下颠簸,只有他如同一座静到了极点的山壁。百步之外毫厘之间的那一点,在他眼底放大、再放大,渐渐化作鲜红靶心上的—— 那支箭。 “射箭必须眼明,手稳,心静。看到那只狐狸了没有?你把箭头对准它,想想现在的风速和距离,但不要被其他任何外物所影响。” 沙漠中少年骑在马上,拉开弓弦,顺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眯起眼睛。 他那因为风吹沙刮而格外粗糙、轮廓却又非常英挺的面孔上,充满了夺人心魄的专注和安静。 “它动了,”年轻人喝道:“放!” 少年有力的指尖一松,羽箭呼啸而去,狐狸猛地窜起,紧接着头颅洞穿“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少年下马上前,捡起死狐打量了一回,摇头道:“我本想射眼,坏了皮子就没法给师父你做衣服了。” 年轻人仿佛一湖深水,任何情绪都被压在深深的湖底,很难浮现到那俊秀的面孔上来,闻言只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少年走回年轻人身边,用狐狸在他身前比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么大的狐皮要攒几张才能做一件裘袍。旋即他仰起下巴看向年轻人,横竖打量半晌,突然有感而发:“师父,你生得真好看。” 年轻人一哂,转身就走。 “真的,师父比集市上那个卖酒娘子……不,比酒馆里那个跳舞的胡女还好看。”少年人背着狐狸、牵了马,跟在年轻人身后,把他师父翻过来比过去,似乎找不出自己还见过谁比师父更好看的,然后又生出了疑虑:“但师父,为什么你总是不高兴呢?” “没有不高兴,”年轻人头也不回道。 “可是你从没像那个胡女一样对我笑嘻嘻的啊。” “……” 少年把头凑上去,问:“是因为我学得不够好,所以你才不高兴的吗?” 少年的面孔还略显青涩,却已隐约显出成年后深邃英俊的轮廓了。年轻人有点无奈地一摇头,对这张脸习以为常,顺手把他推开。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呢,打败你算不算?啊不,那就是欺师灭祖了。骑射超过你算不算?” “……” “但怎样才算骑射超过你呢?”少年认真沉吟半晌,目光触及自己胸前的鹰爪,便笑道:“师父,等我骑射练好了,我猎一只鹰给你吧!” 年轻人叹了口气。 “就这么说定了,你等着我!”少年用力拍拍弓箭,胸有成竹道:“最多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猎鹰给你了!” 猎鹰。 风沙呼啸中少年的声音近而又远,马背上,单超呼吸倏而屏住。 下一刻,他松手放箭。 钢箭穿过跑马场,如流星般消失在远处,紧接着箭靶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格外剧烈地晃动了下。 ——中了! 单超反手收弓,连看都不看一眼,双臂环绕过谢云抓住缰绳,喝道:“驾!” 枣红马上背了两个人,再骁勇都必然会拖慢速度,而且前方的宇文虎已经领先丈余——不知为何他放箭后回头看了下,否则他现在应该领先更多才对。 饶是如此,在单超的竭力催动下,枣红马还是很有灵性地跑出了神速,最终以半个马身的微弱差距落后于宇文虎,冲过了终点! 是夜。 “那报靶的军士可傻了,圣上一看,都不敢相信,忙令人取刀挖开靶心,果真从单哥射进去的那支箭尽头,发现了宇文将军的箭镞,被压得四角开花嵌在木头里,宇文虎的箭身已经裂开爆出去找不着了……” “可不是吗?单哥那箭是劈开宇文虎的箭尾入靶的,你们想想箭尾那比指甲盖还小的一点,单哥的准头那得多厉害!” “可不仅仅准,力气还大得把铁箭都劈裂了!圣上一看大喜,当场就要赏我们单哥黄金千两,赠禁军副统领……” “咳咳!”单超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在众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无奈道:“……没有黄金千两,也没有禁军副统领这个讲法,你们别乱说了。” 一帮闲着没事干的禁卫哈哈大笑,酒酣脑热,轮番上来称兄道弟,然后欢乐地喝酒吃肉去了。 禁军子弟大多有个好出身,家里有功名有爵位者不知凡几,因此这次东巡突然空降来一个单超,还直接就成了谢统领副手,大多数人是不服气的。 虽然不至于当面给脸子、背后使绊子,但大家一起喝酒不带他,私下嘲他两句大秃驴,也是很正常的——单超的头发在离开慈恩寺后的两个多月里长了起来,但离“高冠束发”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骂他声秃驴也勉强说得通。 单超修了两年佛,修得心止如水,被刻意孤立了也宠辱不惊。原以为东巡结束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了;谁知这两天单超一脚踩了狗屎运,昨晚单刀痛揍宇文虎,今天校场一箭惊魂,当场闪瞎了所有人的狗眼。 秃驴立刻变成了单哥,还是英俊潇洒、神勇盖世、为北衙禁军大大地挣了脸的单哥。 “骁骑营那帮乡巴佬这下蔫了,圣上金口玉言,北衙禁军大获全胜,以后骁骑营再敢横着走就削他丫的……” 单超忍不住摸摸鼻子,用酒杯掩了半边口,道:“……没有大获全胜,圣上说的是平手。” “那是圣上顾忌宇文世家的面子!”吴霆正唾液飞溅地跟人形容宇文虎那张晚娘脸有多难看,闻言想也不想,顺口道:“朝堂上世家顶了半边天,宇文世家堪称其首,连圣上都不愿正面缨其气焰,要不我们统领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忍宇文虎那家伙的鸟气?换成别人早暴揍一顿扒光扔大街上了!” 单超:“……” “再说,圣上心里要不是认定了你赢,能把千里马跟千里驹都赏你?”吴霆痛痛快快翻了个白眼,教训道:“既然入我禁军,就时刻谨记莫要落了自家的志气,等回京后兄弟几个带你去骁骑营门口转一圈,甭走路,骑马去,就骑今天圣上赐给你的枣红马!” 单超:“……” 吴霆下颌线条和谢云神似,遮住上半张脸的话几乎可以乱真,就是当初那个假扮谢云拖住宇文虎的影卫。 他在宇文虎手里吃过亏,说起话来格外不客气,尤其那白眼一翻,瞬间就让单超联想起了谢云对自己翻白眼的模样……连忙镇定了一下。 “单超在圣上心里挂了号了,”又一个禁卫较稳重些,说:“今天就能看出来,圣上是想擢升他的,碍着宇文将军的面子不好立刻下旨。只要东巡一路上别出事,回京后圣上随便找个理由嘉奖下,提拔的旨意一定能下来……” “就等着喝单哥的烧尾宴了!”一群小年轻勾肩搭背起哄:“昌平坊称心楼,包夜走起——” “走起什么?”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当然是……”吴霆笑嘻嘻一回头,三魂吓掉了六魄,咣当一声摔了酒碗起身就跪。 身后桌椅翻倒,碗筷叮叮当当滚了满桌,禁卫们半跪在地魂不附体:“统、统、统领!” 谢云抱臂站在门口,披着天青色披风,内里锦缎长袍,腰挂一枚翠绿欲滴的玉佩,和披风颜色呼应相配。这模样比禁军统领制式衣袍多了几分文秀儒雅,可惜面孔还是一样的生冷无情,不带半点温度的目光从屋子里所有低垂的头顶一一扫过去,如同芒刺刮过每个人的头皮:“行宫重地,夜半聚众,宴饮无度,是不是想拖出去一人抽十鞭子长长记性?” 吴霆偷觑左右,只见各位同僚颤抖如同被锯了嘴巴的鹌鹑,心知一个都靠不住,只好壮起胆子瑟瑟缩缩道:“回……回统领,原是今日……” “是我今日从校场回来,大伙为了给我压惊庆功,才小酌了几杯。”单超低头道:“原本不关其它人的事,统领要罚就罚我吧。” 所有人此刻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兄弟啊! 谢云眯起眼睛上下逡巡了单超一眼,那目光足以让资历浅些、年纪小些的禁卫当场吓尿。随即他鼻腔里轻轻地哼了声,说:“好事不见得有,麻烦都跑不了你。十鞭子先记下了,跟我过来。” ……兄弟,走好吧! 单超在众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目光中起身走了出去,临跨过门槛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众人同时举手,整齐划一,情深义重地挥舞着空气中那条并不存在的小手帕。 内廷花园中流水淙淙,夜虫声声。这一日上弦月,月光单薄轻淡,假山花圃都好似笼罩在一层不明显的雾气里,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单超一声不吭地跟着谢云,只见他好似月下漫步般,天青色的背影缓缓穿过朱红雕栏,突然漫不经心道:“宇文虎或贺兰敏之,后来找你了么?” “没有。”单超有些意外:“怎么这么问?” 圣上宣布平手之后,宇文虎脸色虽不好看,但也没抗议什么,谢了恩之后便拂袖而去,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贺兰敏之则笑容满面地上前对单超道贺,又恭喜北衙禁军对骁骑营连下二城,想必日后京师再也没有锋芒可与北衙抗衡者,天下第一军的名号已指日可待了。 贺兰敏之是属于那种人:你还没做什么,他先编一顶顶的高帽子不由分说给你扣上。而“天下第一军”这么明摆着招圣上忌讳的名号,日后若是真做到了,他就能第一个跳出来指责你狂妄自大、心怀叵测;若是没做到,他便可以到处嘲笑你脸比天大,全然不认当初编造高帽子硬给人家戴的人便是他自己。 前者毒,后者贱,虽然都是小伎俩,但小伎俩使多了也能恶心人,因此谢云当场就笑容可掬地回了句:“天下第一军的名号不敢领,天下第一厚的脸皮我倒知道是谁。” 于是贺兰敏之也学着宇文虎的样,转身拂袖而去了。 “宇文虎世家出身,重脸面。脸面被你削了两次,日后势必要削回来,指不定何时会在仕途上给你下绊子。而贺兰敏之为人阴沉偏执,心中怨气极重……” 单超打断了谢云:“你们是不是有旧仇?” 谢云冷冷道:“我以为我把他五花大绑扔教坊门口的事全长安都知道了。” “……”单超心中暗赞一句我就知道这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旋即追问:“在那之前呢?还应该有过节吧,不然他为何要青天白日在清宁宫里非礼宫女,就为了偏偏嫁祸到你头上?” 月光下谢云大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但单超百步之外一箭通神的目力是何等敏锐,立刻就发觉他面色微微有点古怪。 还是那种混合着嫌恶和尴尬,以及……有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神情。 单超心内顿生狐疑,却见谢云缓缓地反问道:“贺兰家那俩就是娘胎里出来没带脑子的东西,随他们作死去就是了,你为何要试图弄懂蠢货的想法?惺惺相惜还是同命相怜?” 单超眉角微微发抽。 “我叫你出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谢云明显不愿意再提和贺兰敏之有关的那点破事,话锋一转道:“皇后有意提拔你为真正的禁军副统领,但你眼下还是慈恩寺出家人,不好正式授官,你怎么想?” “啊?” 谢云没有停步,回头来瞥了单超一眼,不耐烦道:“你还回得去慈恩寺吗?”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如何回不去,难道皇后还能请动圣上下旨逼我还俗?但他转念一想,便知道谢云的意思是他见识过皇宫富贵、教坊繁华,即便人回得去,心也回不去了。 他失笑起来,摇了摇头道:“江山之大穷尽无极,何止一座长安、一片漠北?只要心沉,青楼教坊里也能有慈恩寺;心不沉,慈恩寺也只是一座朽烂破木搭起来的大房子罢了,为何回不去?” 谢云默然片刻,忽然张开了唇。有刹那间单超以为他是要开口讽刺两句,谁知他却轻轻呼了口气。那口带着微微温热的气息在如水夜色中凝起白霜,旋即在唇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心倒一直很沉,”他低声道,全然听不出是褒扬还是嘲讽。 但这个“一直”二字非常微妙,倒像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单超心中一动,试探地叫了句:“师父?” “不过,”谢云沉沉地道,“习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古以来是颠不破的法则。怀才自避如同怀玉其罪,即便你自己不想出世,尘世中也有无数人请你、拉你、使出无数阴谋算计你,甚至用暴力手段强迫你……你人不在长安城倒也罢了,可你是自己穿过明德门、走过朱雀街,背着七星龙渊剑进来的这座大明宫,何曾被谁逼迫过?” 单超无言以对。 谢云道:“你既然想避世,哪里不能避,为何要来这长安城呢?” 谢云眉眼低敛,神情微沉,那侧颜在月光轻淡的辉映中,让人恍惚难辨和他腰间那枚美玉有什么差别。单超眼睁睁看着他,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坦诚的冲动:“我是为了你才……” 谢云一抬眼。 “……为了找你才来的。”单超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迎上谢云的目光。 “师父,以前在大漠里的事我都忘了,但不管是恩是怨,我都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就丢了它。长安虽好非我家乡,而漠北天大地大无拘无束,事情解决完之后,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回去的话……” 谢云嘴角一勾,似乎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回哪去?” 单超声音顿住,似乎连喉咙里都哽上了什么酸涩发硬的东西。 “我去漠北叫流放,来长安才叫‘回’。”谢云从修长上挑的眼梢打量他,目光有点微微的讥诮:“承蒙错爱,徒弟,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愿意对权势财富汲汲钻营的,你师父我不巧正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禄蠹,当年养你纯属顺手罢了。” ——他这话说得,倒像在隐约暗示当年大漠里单超阻挡他回长安,才被他一剑捅了似的。 若单超此刻还在慈恩寺,没出过那晨钟暮鼓的寺院门,单看谢云满眼梢的凉薄,恐怕会真以为自己又被嘲讽了一次。但经过东宫中毒、锻剑庄灭门、帝后太子一场场连环戏般的算计下来,他对人心幽微四个字真是亲身体会得不能再深了,只觉得谢云那讥诮里只有两分是对别人,还有八分是嘲他自己。 “……师父,”单超终于从那喉咙中艰难地发出声音,问:“你已经手握重权,家财万贯了,你心里还想要什么呢?” 谢云刚要说什么,突然一抬手,示意单超别动。 单超内力丰沛,五感敏锐的程度可能还在谢云之上,只是刚才一时心绪烦乱才没注意,眼下一怔便立刻发现了动静。 只见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内廷深处,不远处花木掩映,屋檐深深,一个多少有些鬼祟的黑影正绕过朱红木柱,匆匆向长廊尽头走去。 单超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轻声道:“贺兰敏之?” 三更半夜的,贺兰敏之一个外臣,潜入行宫内廷干什么? 单超直觉不好,正要发问,只见谢云身形如鬼魅般,已经悄悄跟了出去,凌空穿过花丛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长廊雕栏上。 ——到底是杀手出身,敏捷轻巧的程度单超自认拍马也赶不及,当下只能提气纵身,半空还不轻不重地在树枝上借了下力,才落在了走廊青石砖地面上。刚落地他就脚下一滑,忙站稳身体,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脚下正踩着了一片什么滑滑的东西。 单超心里“咦”了一声,捡在手中打量,只见是一幅葱青色丝帕,下角绣着一段柳枝。 单超虽然是个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乡下高土帅,但手一摸丝绸质地,也能觉出名贵,显见不是什么丫头宫女落在这里的。他把那柳枝刺绣翻来覆去摩挲了会儿,隐约觉得哪里熟悉,突然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了。 ——裴子柳! 这是裴子柳的丝帕! 怎么会落在贺兰敏之经过的路上?! 有关于贺兰敏之的种种下作传闻从单超脑海中飞快掠过,随即定格在了刚才鬼鬼祟祟向内院走去的背影上,单超手一紧,丝帕在拳头中攥成了一团。 谢云走过来看了眼,面上也闪过一丝意外:“裴家那姑娘才十二三岁吧,贺兰敏之可真是想死啊……” 这声音很轻,却像是铁钳将单超的心瞬间抓紧,他不假思索就拔腿向贺兰敏之离开的方向追去,转过长廊尽头,只见不远处满排下人住的偏房,此刻都是黑寂寂的,只有最角落里有一点极不易察觉灯火闪了闪,随即忽然灭了。 如果单超刚才还有点疑惑的话,现在那一丝迟疑也完全消失了:裴子柳这样的千金小姐,若是自愿跑来私会情郎,会选在这种犄角旮旯破破烂烂的下人房里?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混合在夜风中、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极其低微的闷喊忽然传了出来,若不是单超耳力敏锐,肯定会把这声音当做花园中树枝晃动而忽略掉。 ——不好! 单超眼底狠色一闪而过,旋即举步就要过去,然而肩膀上突然一沉,回头只见赫然是谢云按住了他。 “师——”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此时谢云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下巴微抬,望向更远处幽深黑暗的树林,瞳孔急速放大又骤然紧缩,肌肉因为极度绷紧而在宽袍广袖下显出了不太明显的线条。 “别走,”他吐出两个字。 极度震怒中的单超没理解这简单的两个字:“什么?” 谢云没说话,一只手纹丝不动扣着他肩膀。 “……”单超终于有些恍惚,也有些难以置信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贺兰敏之这么多年来胡作非为、却又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除了他是武后娘家最后的男丁之外,还有个魏国夫人贺兰氏在圣上面前撑着的缘故。以此人品性来看,估计没少在圣上面前给谢云下眼药,而谢云又偏偏投鼠忌器,无法彻底将他置于死地。 但若是……这只老鼠自己找死,那就简单多了。 更何况河东裴家是东宫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几乎人人都知道裴大小姐是未来内定的太子妃。若是她在行宫中出了事,若是东宫断了条臂膀…… 从骨髓里窜起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让单超紧咬的牙根都觉出发冷。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愿意对权势财富汲汲钻营的”——但那钻营竟要用这么卑劣甚至是肮脏的手段,要用另外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子作偿? 那样的权势财富,得来也能心安?不觉得心寒? 单超开了口,尾音沙哑不稳,一字一顿地对谢云道:“你放开我。” 第32章 销兵人 谢云没答话也没松手,整张脸似乎都隐没在黑暗中,唯有眼梢闪烁着一点微微的寒光,像冰碴锋利的棱角。 单超动了动肩膀, 没挣脱, 谢云的手似乎已经僵了。他再上前半步,就硬生生地从那只手的桎梏中脱离了出来, 向前走了两步再回过头,开口想说什么, 但胸膛起伏了好几下,只有那口热辣酸楚的气活生生憋在胸腔里,吞又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那只是个小姑娘……”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露出太多失望, 但语调的嘶哑已经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哪怕谢云能解释一句也好, 哪怕只给个苍白虚假的借口也好。 但谢云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动,只默不作声地杵在那里。 单超终于重重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又是远远一声闷响传来, 虽然轻微却像是个尖锐的小钩子,深深扎进单超心里活活钩出了一丝血肉——他摇头深吸了口气,再不敢犹豫,转身向远处的下人房飞扑而去! 在他身后,谢云缓缓将手伸到腰后,铿锵一声拔出了太阿剑。 · 单超这一纵堪称兔起鹘落,转瞬就来到下人房门口,砰一脚狠狠踹开房门。里面悉悉索索的动静戛然而止,紧接着贺兰敏之惊慌的声音响起:“什么人?!” 裴子柳再忍不住哭喊起来:“救命,救命!” 单超大步走进屋子,伸手掀起贺兰敏之,不由分说照脸一拳! 单超震怒中的那一拳其实都留了余地,否则能当场把贺兰敏之的脑浆从耳朵里打飞出来。但贺兰敏之是个富家公子,根本挨不住,当场稀里哗啦摔倒在地,只觉眼前发黑耳边轰鸣,待回过神来只觉得满嘴腥甜,当下吐出了半颗牙。 “谁敢……是你?!” 单超转身拉起裴子柳,只见小姑娘已哭得鬓散钗乱,惊恐中分不清人,只知道伸手乱打尖叫。单超瞥见她身上倒还勉强剩着小衣,因为惊怒而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顺手扯下自己的外衣把她包住,喝道:“别怕!别哭了,是我!” 裴子柳全身发抖,透过泪眼勉强看清了来人,登时“哇!”地一声扑过去:“救救……救我,单大哥,救我!……” “没事了,别怕,”单超胡乱安慰几句,伸手拉起裴子柳想带她走。但惊恐至极的小姑娘哪里站得住,仓促中单超只得一手抱起她,然后转身看见贺兰敏之满眼赤红从地上爬起来,登时一股怒火撞上喉咙,眼角余光瞥见床榻边的圆桌上似乎有个茶壶,便伸手拿住了,掌心用力一握。 单超何等掌力,只听嚓地一声,壶身竟然在他掌心整整齐齐断成了两半。单超随手扔了一半,捏住另一半露出尖锐的断口,径直走向贺兰敏之。 “你想干什么?”贺兰敏之好不容易扶着墙才站稳身体,恼羞成怒道:“姓谢的没告诉你我到底是谁?” 单超照脸一拳,骨肉相触发出令人胆寒的脆响,贺兰敏之再次被揍得摔了出去! 裴子柳吓得大叫,拼命挣扎。单超抱稳小姑娘,一边安慰她,一边抬脚重重踩住贺兰敏之的肚子,虽然面上冷静,但心里却有股左冲右突的邪火找不到出口宣泄,逼得他几欲发狂。 ——他也不知道这邪火从何而来,因为小姑娘的惨状?贺兰敏之的兽行? 还是因为另外一种更深沉的失望和——迁怒呢? “畜生,”单超居高临下盯着贺兰敏之涨红的脸,冷冷地给出了回答,握着尖锐的瓷片就往下刺去。 他这一刺其实不是奔着要命去的,只是要坏贺兰敏之的腰肾经络——习武之人对经络穴道熟悉,只要刺到了某个点,便可将贺兰敏之变成个不能人事的废人,从此也就不能再害人家小姑娘了,可谓报应不爽。 然而贺兰敏之没他想象的那么硬气,耽于声色的男人总是比较怂,见瓷片锋利的断角刺下来,第一反应就以为是要他命来的,当即失声大吼:“住手!你不能杀我!你想让这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单超的手顿住了。 “你杀了我,还妄想这事能盖得住?别看皇后现在赏识你,到时候秋后处斩,抄你满门……” 单超扬声一笑,眼底满是毫不掩饰的睥睨:“单某无父无母,没有满门,谁想来抄就抄吧。大不了——” 大不了回大漠去狩猎放马,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个存身之处? 至于那些想不开放不了的绮思妄想,今晚过去,也该彻彻底底地认清了吧。 一股热辣的酸楚被狠气强行压了下去,单超踩在贺兰敏之身上的脚一用力,却听他断断续续地嘶声叫了起来:“好……好,你有种!但你不怕人知道,这小丫头,这姓裴的小丫头也不怕人知道吗?!” 单超一愣,连裴子柳恐惧的哭泣都吓得呆了呆。 “这事要盖不住,就是你坏了她的名声!到那时不用圣上追究,裴家自会给她一根白绫吊死!最好也是送进庙里去,嘿嘿,青灯古佛吃素一生,看河东裴家是感激你,还是恨不得宰了你?!” 裴子柳含泪的眼眸猛地睁大了,眼珠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面孔透出青白。 那一瞬间,单超突然又想起了在锻剑庄正堂前,面对那具焦黑女尸时的感觉。 从江南到京师,从江湖到朝堂,这世道对弱者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苍白乏力,一样的无可奈何。 单超看看裴子柳,小姑娘嘴唇发着抖,全身冰块似的冷硬,紧接着倏而望过来。她的目光若是能化作实质,必然是一只正拼命伸向浮木的,湿淋淋垂死的手。 “……”单超松开了踩着贺兰敏之的脚,退后半步。 贺兰敏之终于狠狠松了口气,全身上下冷汗涔涔,还没从虚脱中找回力气爬起来,便只听单超冷冷道:“要是这事让人知道了一个字的话……” 贺兰敏之一句讥诮还没出口,便只见单超平平举起手,掌心一握成拳,传来噼里啪啦轻微的脆响。 他摊开手掌,瓷片赫然已成了满把白灰。 贺兰敏之瞳孔乍然缩紧,只听单超沉沉道:“这就是你的下场。” · 内廷深处。 树影在黑暗中摇摆,发出无数悉悉索索,犹如群蛇穿过树梢。 太阿出鞘响起悠长缓慢的金属摩擦声,谢云眯起眼睛,眼睫在末梢压成浓密的阴影。阴影中瞳底又闪出一点熠熠发亮的森寒,随着夜空中阴云渐渐遮蔽月亮,那寒意也愈发变薄变利。 “尹、开、阳,”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 枝叶声中夹杂的那一丝脚步声终于由远而近,一个身影居高临下,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树顶。 ——他整个人就像是从高空中步步走来的,如果被不知情的人看见,搞不好会以为是大罗金仙下凡。但谢云知道那其实是轻功梯云纵到了最高程度的缘故,虽然号称江湖百年第一轻功,但实际作用大多是—— “好徒弟是应该能取代你的,你竟然反过来要求徒弟救你。”来人停住脚步,居高临下,遥遥笑道:“隐天青,你可错得真离谱。” “装神弄鬼。” 谢云轻声道。 尹开阳面上赫然有张和谢云一模一样的白银面具,看不清长相,但下半张面孔的轮廓却硬挺深刻得多。他站在最高那根枝杈上,树枝细如指尖,而杈头仅仅微弯,整个人似乎凌空而立,只见黑色衣袍在夜风中扬起,犹如一头高高在上的鹰隼。 而低处的谢云袍袖当风,仗剑而立,抬手将被风吹向身前的鬓发挑去耳后,侧脸在阴影中仿佛一整块冷白剔透的冰雕,唯有眼角那点寒芒泛着幽绿。 两人遥相对峙,谢云握住剑柄的手在身侧一紧,只听尹开阳突然优哉游哉地开了口:“这话说差了,谢云。不会装神弄鬼,四圣家族怎么会存活至今?你我怎么会站在这里?” 他说话声音不见多高,可能还有些低沉,但一字字清晰响在耳边,如同说话之人近在咫尺。 谢云却并不接这道话锋,直直地盯着他问:“暗门已经远离京城数年,江湖势力发展得如日中天,为何突然要回来?” 尹开阳一哂,“你刚才说什么?” “为何突然要……” “上一句。” “……江湖势力如日中天。” “这就对了,既然已经称霸江湖,下一步自然是要回归朝堂,否则永远只屈居于江湖草莽之间么?” 谢云神情微变,但尹开阳却意态悠闲,仿佛刚才只是不咸不淡地叙了几句旧,连那张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改变半点。 “……神鬼门还没有称霸江湖。”半晌谢云终于开口道,“武当、少林、华山、崆峒,名门大派遍布山川,即便你们弄死了锻剑庄老庄主,那些江湖草莽还是会选出新的武林领袖……” 尹开阳打断了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一般:“你当我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 谢云退后半步,只见尹开阳突然从树梢尽头抬脚——他整个人就像是在虚空中顿了顿,倏而消失。 下一刻,他凭空出现在谢云眼前,伸手就按在了谢云的胸膛上! 一股冰冷汹涌如洪水般的气劲硬生生打入胸前大穴,腥甜瞬间涌上谢云的咽喉,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抽身就向后飞退! 这整个过程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谢云身影移动的同一刹那,太阿剑锋已自下而上,从一个非常刁钻又隐蔽的角度反斩了过来——这一斩堪称剑法精绝,但尹开阳如同全身上下都长了眼,只轻轻一错便偏了开去。 紧接着他反手拔刀,刀身出鞘的瞬间仿佛有股无形的黑气喷涌而出,“当!”一声重重抵住了斜斩过来的太阿剑锋! 电光顺着交锋的刀剑一溜爆起,同时映在两人眼底。 谢云抽手回剑,然而太阿被黑金长刀死死锁住,两人始终拉不开超过半丈的距离,几乎紧贴着一前一后越过了行宫内廷。黑暗中无数假山树丛、亭台阁榭从谢云身侧呼啸向前,他的轻功也越来越快,几乎已经催发到了极致,眼底那点碧绿的寒光也越来越盛—— “锻剑庄内对付景灵,你已经开过一次印了。”尹开阳微笑道:“再开一次是想暴毙于此吗?” 谢云眼角一跳,感觉身后风向变换,一棵参天古木挡在了他后退的道路上,已完全来不及避让了。 就在这时尹开阳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发生了变化,带着细微白光的刺青从背后向身前蔓延,很快便顺着脖颈上达面部,甚至顺着手臂延伸到持刀的指节,继而爬上了黑金刀身! 谢云每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中出来的:“玄——武——印……” 尹开阳微笑,挥刀,裹挟着玄武开印巨大力量的长刀无坚不摧,将太阿剑一寸寸硬生生压下。 紧接着,在谢云背部即将别无选择触到树木的同时,他抬起另一只已经爬满了图腾的手,掌心轻轻地、漫不经心地,在谢云左心位置一按。 ——轰! 其实是没有声响的,但谢云耳中,却像是五脏六腑同时爆裂,筋骨血管寸寸断开,整个世界在轰鸣后化作一片死寂。 他半个身体被活生生嵌入树干,无数龟裂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延伸,继而整座大树发出了从根部开始摇撼的闷响。 谢云喉头的那口血,终于喷薄而出。 哗啦! 鲜血一泼而下,尹开阳略显惊愕地低下头,只见谢云左手正无力垂落,掌中赫然握着半截血迹斑斑的剑鞘——而剑鞘锋利的断头是从他右肋下插进的。 关键时刻,谢云用最后的内力将太阿白金剑鞘震断,以此为刃反手刺伤了尹开阳! “咳咳咳……”尹开阳捂住伤口,抹了把嘴角涌出的血,笑道:“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很好……当年的身手还没完全丢光。” 刺青从他身上飞速向背部退去,微光变淡,消失,仿佛从没发生过般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右肋下的刺伤也渐渐止血,很快连疼痛都消失了。 开印时身体机能发挥到极致,彻骨之伤都能急速愈合;然而开印后会立刻进入一段渐渐加速的衰弱期,甚至于大幅缩短寿数,这是长久以来无数人想方设法都无法回避的定律,只除了一个人,尹开阳。 尹开阳抖抖衣摆上未干的血迹,信步上前往谢云耳后一摸脉搏,指尖还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 “没死,”他听不出遗憾还是庆幸地轻声道。 谢云双眼半合,眼睫下目光涣散,不仔细看的话无法发现胸腔还在微微起伏。他脸色几乎就是一张薄而透明的宣纸,唯一带颜色的只有嘴唇,因为被鲜血浸透了,月光下显出一种苍凉中格外触目惊心的诡艳。 尹开阳略微靠近,在他耳边悠然道:“听好了。” “——始皇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从此开万世一统江山。侠以武犯禁,因此皇权稳固,必先销兵,朝廷对所谓江湖武林的统治也是如此。” “锻剑庄被打断了的武林大会改在泰山举行,就是一次难逢的良机。” 谢云涣散的聚焦终于渐渐收拢,手指痉挛般一抬。 “别动。”尹开阳按住他鲜血淋漓的手指,笑道:“三个月内不能动武,你还是歇着吧。” 继而他退后数步,彬彬有礼地致了个意,语调友善恍若故旧重逢:“——你只需要好好睁眼看着什么叫装神弄鬼,什么叫真正的……操神纵鬼……” · 乾泰殿。 树木摇动的闷响顺地脉传来,龙床上皇帝双眼一睁,仓惶坐起惊呼:“皇后,皇后!” “怎么了?怎么了圣上?”武后登时惊醒起身,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就穿着寝衣一边伸手为皇帝抚背,一边转头喝道:“来人!圣上受惊了,上安神茶!” 皇帝一把抓住武后白腻的手腕,摇手示意不需要茶,又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跳到了喉咙里的心脏:“朕……朕做了个梦……” 武后皱眉道:“梦?” 皇帝冷汗涔涔地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他才迟疑着沙哑道:“朕梦见……泰山开了,地下有十二……十二座通天的金人……” 一个心腹宫女端着安神茶快步走进乾泰殿,将床帏一挑,悄无声息地附到武后耳际轻轻说了句什么。 武后点点头示意她退下,继而斟酌了片刻,才转向皇帝。 “圣上,”她语调虽然轻柔却带着狐疑,说:“暗门尹开阳……正在殿外求见。” 第33章 天青缎 “单超?”太子李弘推开门,探头探脑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单禁卫?单……单大哥?” 房里空无一人,桌案上插着纸笔, 床褥简陋却整整齐齐, 换洗过的禁卫服一丝不苟叠成方块,垒放在枕侧。 李弘迟疑地转了一圈, 突然瞥见通向后院的窗户虚掩着,便走去一推。 “单禁卫!” 屋后是一道抄手游廊, 单超整个人背对着太子斜躺在栏杆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里提着酒壶, 满身落拓潦倒——都不用去看, 从浓厚的酒气中就能闻出他喝了多少。 “你……你小心点!”李弘一看他的背影就心惊肉跳:“小心别摔了,等我过去!” 李弘退后两步,掉头跑出屋子, 绕过成排连在一起的侍卫房,气喘吁吁从抄手游廊的尽头跑了过来:“单超大哥!你怎么了?” 单超喝得满面通红,目光怔怔望着长廊外那方天空,仿佛对当朝太子的问话听而不闻。李弘足足等了半晌,都忍不住要问第二遍的时候,才听他突然短促地笑了声,拎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没什么。”他淡淡道,坐起身拍拍身侧的栏杆:“别叫我大哥,坐吧,太子殿下。” 李弘略一犹豫,还是爬到他身侧的栏杆上去坐了,两腿悬空着晃了晃。 双腿垂下在宫廷中是一种非常粗鲁不雅的坐姿,李弘偷眼向周遭环视,正午是侍卫们执勤换班吃饭的时间,长长的抄手游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这才松了口气,问:“单超大……单禁卫,我可找了你三天都没见人,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单超满心烦闷块垒,却怎么也没法在这温室中长大的太子面前吐露,只得自嘲地笑了笑:“没事,烦劳殿下关心了,这三天不轮我执勤。” 李弘察言观色,理解地“哦”了一声,说:“这三日行宫中也平淡得很,圣上不知起了什么兴致,一直在召集近臣闭门清谈,但戴侍郎私下也没打听出召的是哪一位近臣——东宫对紫宸殿的渗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还好,行宫中不见什么动静,难得我也清闲了几日。” 他伸了个懒腰,笑道:“尤其是皇后伴驾,连谢统领都闭门不出,东宫真是难得有这么平静的时候啊。” 单超许是醉了,脱口而出:“谢统领这几天——” 他话音猝然一顿。 但已经出口的几个字想收回去也来不及了,太子对单超沉郁面孔后淡淡的懊恼毫无觉察,撇撇嘴道:“谢统领养病去了。说是养病,昨儿却令人飞马回京,从他府中接来了个贴身侍女,底下宫人传言说还美艳得很呢。” 单超拎着酒壶的手指一紧。 侍女,贴身侍女……大概就是锦心了吧? 或者不是锦心也没关系,谢府中美貌小丫头多的是,接来哪个不一样? 灌下去的酒像是化作了火往四肢百骸烧去,烧得心底又酸又涩,单超甚至感觉鼻腔中呼出去的气体都那么滚烫——烫得令他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放浪形骸,不外如是。”李弘哼了声,还想说两句什么,但突然顾及到单超目前还在禁军讨生活,倒勉强忍住了鄙夷,只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他们了。” 单超提起酒壶,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大口。 “酗酒伤身,少喝点吧。”太子像个小大人一般劝道,“你要是在这宫里久了,就会发现皇宫虽然是天底下最尊荣富丽的地方,却也是最不能纵情任性的去处——你多吃两口喜欢的菜,多陪两天喜欢的人,都会有无数人拿大规矩大道理来压你,更别提多喝两口解闷的酒了。哪有给你一醉解千愁的余地?” 单超心说我把皇后亲外甥揍了一顿,保不准明儿就东窗事发流放三千里了,你们这些皇宫里贵人高雅的烦恼我纵想理解也有心无力啊。 但这位太子一向有些过于优柔敏感,单超就没提这茬,苦笑着岔开了话题:“——皇宫里日子还不好过,那外面无数平民百姓岂不都活在水深火热里了?你觉得外面的人自由,殊不知你身上一件衣服、一双鞋,甚至是碗里的一口吃食,都有无数人愿意用他们忍饥受冻的自由来换呢。” “又没说出去做平民,”李弘被呛声了也不恼,反而羡慕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是有单大哥你这样的武功,天涯海角仗剑独行,别说肯定不至于忍饥受冻了,就算忍饥受冻又怎样!” 这就是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了。 单超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闹,太子却认真道:“你不懂,有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唉——以前还好对小裴说说,以后连对她也不好讲了。” 他提到裴子柳,单超举起酒壶的动作略顿了顿,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李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连我都要瞒吗?我在人心里原来就是这么食古不化、冷血迂腐的人哪。” 单超:“……” “小裴都告诉我了。”李弘淡淡道,“那天晚上若不是单超大哥你出手搭救,她这辈子就算完了——裴家把她送寺庙里去关一辈子都算是仁慈的。呵呵,你别以为是开玩笑,那些儒家世族就是这样,归根结底都是我造的孽。” 没想到裴子柳竟然把这要命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子,到底还是年纪小,对太子充满了天真的信任,不过由此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太子的品性在周围众人心里如何。单超不由道:“此事是贺兰敏之禽兽不如,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李弘直截了当地问:“如果小裴没有跟我好,那些人还会盯上她吗?” 单超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觉得裴家是想把女儿嫁给我——虽然裴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圣上也有这个意思。因此毁了小裴,也就间接打击到了东宫、打击到了我,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否则小裴一个小姑娘,值得他们算计什么?” 李弘伸手去拿酒壶,单超却把手一收:“太烈了。” 李弘也没执着,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小裴,至少……刚开始是不太喜欢的。”李弘顿了顿,说:“但那些算计和交易是圣上、裴家和更多有利益牵扯的人们的,她只是个来陪我的小姑娘而已。久而久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了,没想到这也害了她。” 单超瞥了眼太子,发现这帝国最尊贵的少年脸上竟浮现出和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颓丧,想了想便安慰道:“别多心了,万幸最后没事。” “——万幸。”李弘加重语气重复,冷冷道:“最后没事也是因为有单超大哥你,要是换作我,手无缚鸡之力,外有重重桎梏,我拿什么去救她?百无一用是太子啊!” 这话说得十分犯忌,单超立刻喝道:“殿下!” 太子蓦然收声。 尴尬的气氛足足僵持了半晌,太子才似乎赌气似的,迸出来一句:“我也没什么办法,以后不亲近她也不理她,这事就完了!” 单超是真的喝多了,脑海中竟刹那间掠过一丝混合着荒谬的讥嘲,那情绪还从他话音里遏制不住地带了出来:“殿下若真的这么想,以后就谁也不亲近谁也不搭理,岂不是谁都害不着,一辈子都干净了?” 李弘当即一愣。 “迫于一时情势而无能为力不算羞耻,但连想做点什么的心都没有,一味消极退缩,又能退到哪里去?”单超不假思索,这番话像是早已被什么人烙印在脑海中一样,自然而然便质地有声地脱口而出:“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如果连应该承担的责任都畏缩放弃了,退到最后只能束手待死,岂不是死得更窝囊?” 太子呆住了,单超也有点发怔。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恍惚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什么,似乎有个熟悉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说过相同的话。 “……万里江山、黎民社稷,但你能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你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你身后的人拖下地狱……” “从这一刻起你只能向前,便是连死都要面向正前,你的身后早已无路可退!” “……”太子嘴唇微微发抖,似乎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沙哑道:“可……可是我……” 他蓦然住了口,神色中的苍白渐渐被另一种了悟所取代,眼底浮现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决:“你……你说得对,我是太子,怎能有那么窝囊的想法?” 他跳下栏杆,转向单超,认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日来连番挫折,是本王钻了牛角尖,所幸有单超大哥提点,我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单超思绪纷乱,一时还没答话,便只见李弘欠了欠身,掉头大步向长廊尽头走去。 他来的时候是一路小跑着的,回去的时候步伐却快而有力,仅仅从背影来看就透出极大的不同。 单超略微怔忪地目送着他远去,脑海中却似乎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是个年轻人的目光透过无数被湮没掩盖的记忆,深深地望向自己,眼底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果决和破釜沉舟。随即他转身向远处走去,连头都不回,烈日下束起的长发裹挟在斗篷中呼啸扬起,渐渐隐没在了万里黄沙遥远的深处。 单超胸膛起伏,嘶哑地低声道:“……师父。” 他仰头喝空了最后一口酒,随手把酒壶一扔,纵身直上屋檐,在瓦片上轻如鸿毛地借力一点。 ——即便如此酩酊落拓,这一纵身却堪称兔起鹘落,连瓦片上的灰尘都没有惊起,便只见他像猛禽凌空而过,径直向清凉殿方向而去了。 · 清凉殿,偏殿。 单超在窗棂下一动不动地站了快半个时辰。 清凉殿本为皇后居所,这几日武后陪着圣上听近臣清谈,在乾泰殿闭门不出,因此没有主人的清凉殿也就去了大半排场,来往宫女太监一个不见。午后换值时侍卫不多,偶尔有防卫远远经过,凭单超的身手,即便带着醉意也能轻易避过。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推门进去。 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月夜下,肩膀上沉沉地按着谢云一只手,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谢云在做什么呢? 闲坐中庭,看书喝茶? 还是红袖添香……温香软玉? 单超毕竟还太年轻了,正值血气方刚之年,酒意从脑髓中蒸腾而上,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的画面,妒意混杂着狠气涌上心头。单超把心一横,拔剑出鞘,用剑尖伸进窗棂缝中一挑,内侧玉钩啪地一声轻轻打开,窗户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条小缝。 单超两根手指夹住窗角,一打量,里面竟然还挂着厚实的窗幔,外面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 单超皱起眉,再将窗幔拉开一条极为细小的缝隙,只见昏暗的殿内隐约透出微光,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青天白日的,这还能是……在干什么? 单超血液似乎凝固了下,几欲咬牙转身走开,但又割舍不去,在原地足足僵立了数息。 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巡逻侍卫又转回来了,眼下已经没有任何做思想斗争的时间。 单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抬脚那一刻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但止住步伐掉头离开又万万做不到——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他整个人已从窗棂中翻进了殿内,随即反手关窗,垂下窗幔,外面的侍卫正巧从走廊尽头转了过来。 单超长长吐出一口气,起身望向大殿。 紧接着他就愣住了。 殿上有一张广榻,谢云侧对着他,双眼紧闭上身光裸,盘腿坐在榻上。 按理说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眼睛是睁是闭很难看清楚,但谢云眼睫极长,闭拢时形成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弧度,单超甚至能看清末梢在鼻翼投下的淡淡阴影。 他长发被一根青缎绑在脑后,没绑起来的几缕就垂落在耳侧。头发和肌肤互相反衬,黑的越发深黑而白的越发素白,就像一尊因为刀工异常凌厉,而显得精致绝伦又高高在上的雕像。 单超眉梢微微一跳,心底才冒头的火热绮念被活生生压了回去。 ——谢云身侧昏暗的空气中,正缓缓游动着数条淡青色光带,隐约能看出虎须鬣尾、有鳞有角,就像是几条飘渺的…… 青龙! 单超心脏咚咚跳起来,被他强行压了回去,顺着大殿内一级级台阶缓缓走了上去,低声道:“师父?” 谢云一动不动。 “师……谢云?” 还是没有回答。 谢云眼底有淡淡的青痕,面色憔悴疲惫,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单超伸手一探,只觉他鼻息极其微弱,但仔细感觉却又非常稳定,不像是有性命之虞。 ……这是在练功,还是疗伤? 如果是后者,难道他受了什么伤不成?! 单超单膝半跪在谢云面前,伸手就去按他搁在膝头的手腕,想搭一搭脉。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谢云皮肤的瞬间,一束光晕突然袭来,凌空化作龙头,对单超猛地一扑! 单超下意识抬手去挡,紧接着掌心就碰到了龙头,天青色光晕像水一样化开了,将他整个人虚虚地一拢。 “谢——” 单超的声音戛然而止,彻骨冰寒顺着光晕浸透五脏六腑,随即直上脑髓,惊起深渊中无数纷飞泛黄的画面。 那些残缺不全的场景一幕幕一帧帧,记忆仿佛走马观花般从他眼前掠过。这一刻昏暗的大殿在虚空中支离破碎,单超眼前闪现出与此刻无比相似的景象。 低矮的土屋中,一个少年坐在榻边,皱眉紧紧盯着榻上沉睡的年轻人。 单超盯着少年熟悉的脸,从脊椎上泛起一阵战栗—— 那是他自己! 少年天生眉骨高耸而眼窝深邃,鼻梁直而锋利,很明显能看出日后英俊的轮廓。但他皮肤却早早带上了大漠风沙打磨过的痕迹,几乎看不出因为年纪而带来的幼稚,相反眼底倒有一丝沧桑、紧迫和专注的神采。 如同一头已经舒展骨骼,长出獠牙,正向青壮时代迈进的幼狼。 “师父,”少年喃喃地道。 床榻上年轻的谢云呼吸平稳,毫无知觉。 他面孔比几年后更秀美柔和一些,全然没有朝堂上尔虞我诈出来的邪性和凌厉,熟睡时侧颊看起来甚至有微许的温柔。 少年喉结上下狠狠一滑,缓缓俯下身。 单超的瞳孔骤然张大,恍惚意识到了下面会发生什么,心底有个声音甚至已经破口嘶吼了出来——不要! 千万不要! 但他徒劳的阻止无济于事。 少年颤抖的唇终于落在了谢云嘴唇上,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那是个青涩、克制,又充满了欲望的亲吻。 少年抬起头,怔怔盯着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分别撑在谢云身侧的双手松了又紧,将床单死死地攥成一团。 “……师父,”他又几乎无声地轻轻叫了句,无形的刺激和罪恶感伴随这两个字,如同细微的电流涌过心脏。 他重重闭上眼睛,终于强迫自己转开目光,起身退后一步,又退了一步,才生怕自己会失控般,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因此他没有看见,身后床榻上谢云倏而张开了眼睛。 谢云眼睫下那丝眸光仿佛深潭,潭水表面永远静止如镜。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床顶,半晌才看不出任何情绪地,轻轻合上了眼皮。 · 单超眼前雪片般混乱的记忆再次纷飞落下,紧接着星转斗移、场景变换;漠北深处那间小屋在虚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凉殿内突然响起了“砰!”地一声响。 单超掌心重重撑在地面上,手背筋骨凸出,满心只有几个字。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 “退到最后不仅你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你身后的人拖下地狱……从现在开始起你必须往前走,你的身后无路可退!……” 电光石火间单超终于想起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谢云的:“——可是,”伤痕累累的少年跪在地上粗重喘息,犹如乞求般抬起头看向谢云,目光绝望炙热又孤注一掷:“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往前走,万里江山是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跟师父在一起,我……我想跟师父永远一起待在这片大漠里!” ——咚咚咚! “统领,统领在吗?” 单超惊醒过来,骤然抬头,只听殿门又被拍了两下,马鑫的声音在外面毕恭毕敬道:“统领,锦心姑娘来了!” 谢云还是紧闭双目盘腿而坐,仿佛入定般没有任何反应。光晕形成的青龙仍旧在他周围流动,刚才那条扑向单超的青龙已经退出来了,正在谢云头顶缓缓盘旋,洒下无数细小如尘埃般的光点。 单超迅速向周围环视一圈,空旷的大殿中根本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抬头只看到房梁。 锦心的声音在外面笑吟吟道:“无事,统领在运功,我自己进去吧。” 门吱呀一声,与此同时单超长身而起,闪电般飞上房顶,身影在大梁间一隐。 就在同一时刻,锦心提着红纱裙跨过大殿门槛,反手关拢门扇,曼妙的身影向谢云走来。 单超居高临下地眯起了眼睛。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锦心裙裾铺在莲花地砖上,犹如红浪翻滚、摇曳生姿,说不出的风情妩媚;她一步步登上玉阶,来到广榻前脱了绣鞋,赤着白嫩的双足走到谢云身后,充满柔情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她抬起染了鲜红蔻丹的手,在单超的视线中,轻轻落在了谢云后肩上。 第34章 龙性 锦心毫无疑问是个美人。 当她指尖触碰到谢云光裸后肩的同时,大殿中九条青龙幻影一拥而上,绚烂光晕中她纱裙滑落、红衫委地,手臂到胸前大片肌肤辉映在光芒中, 白得令人心驰神荡, 甚至移不开眼睛。 这样一个女人站在谢云身后,红艳的嘴唇带着微笑, 整个丰腴有致的身体都快贴在他脊背上,那旖旎的场景足以让任何男人血脉贲张。 单超呼吸粗重, 按在房梁上的手一紧。 他指尖下的木梁上登时爆出裂纹,龟裂迅速无声无息,顺着木料瞬间蜿蜒出了数尺远。 “隐、天、青, ”锦心笑吟吟道。 她似乎对身侧不断游走的青龙幻影丝毫不惧, 指尖顺着谢云的胸膛下滑,停在了左心位置,紧接着俯下身, 将红唇贴在谢云耳边,轻轻张开口。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突然谢云睁开眼,啪地按住她抚在自己心脏位置的手,旋即翻腕将她整个人从自己身后扯了过来! 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只听“咚!”一声闷响,锦心一条胳膊被谢云反拧,头朝下狠狠按倒在了地上! “……统领太不怜香惜玉了,”锦心肩膀到手臂关节几乎完全弯曲,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疼得脸色发白,但仍然喘息着露出了妩媚又楚楚可怜的笑容:“为……为什么突然发火,锦心做错什么了吗?” 谢云垂下眼皮,眸光波澜不惊:“你脑子有病吧,明崇俨?” 房梁上,单超面色登时微变。 锦心也是一怔,嘴角那抹勾人魂魄的笑容变成了无可奈何,随即整个人恍然一变,赫然在谢云的挟制下变回了那个青衣飘飘的方士! ——方士仍旧斯文俊秀、意态潇洒,甚至手里还抓着把一看就很名贵的桃木扇,要是直起身来举着扇子扇两下的话,必然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是此时这位半边身体扭曲并且被迫以头抢地的佳公子看起来十分滑稽,明崇俨苦笑了声,虚心问:“谢统领果然火眼金睛,请问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 谢云反拧着他肘关节的手指一用力,明崇俨立刻哎哟叫唤起来,谢统领一向非常沉稳好听的嗓音中夹杂着明显的厌恶:“——装神弄鬼,巧言令色。锦心人呢?” “锦心姑娘安全无恙,只是小睡了会儿……啊!” 明崇俨一声惨叫,冷汗涔涔地喘了半天,才挤出了个竟然还十分诚恳的笑容:“谢统领何必如此反感?是觉得在下花言巧语哄骗了皇后,还是因为在下乃暗门掌门尹开阳举荐,犯了你的禁忌?” 谢云皱眉不答。 明崇俨勉强回过头看向他,笑脸中隐约透出一丝玩味: “还是因为,统领单纯厌恶被男子触碰呢?” 谢云五指一紧,明崇俨的肘关节顿时爆出脆响! “啊啊啊——”明崇俨夸张地惨叫起来:“痛痛痛!在下胡言乱语,请统领饶命——!” 明方士这一嗓子真是曲折婉转、余音绕梁,连在房顶上的单超都忍不住捂了下耳朵。谢云把手一松,喝道:“住口!” 明崇俨立刻乖乖闭上嘴巴,不断挣扎回头用眼神讨饶,示意自己错了。 谢云冷冷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谢统领不必如此紧张,我不过听闻统领身受重伤,念在一面之缘的份上特来探看罢了——哎哟!” “看我死没死?” “隐天青九龙护体,自然不会死,但未来三个月间再轻易动武的话,就……” 谢云眼底闪过狠色,制着明崇俨的那只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就向他后颈伸去。 但明崇俨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就在谢云手指快触到他那根脆弱的颈骨的同时,突然仰头大叫:“不不不!住手!” 同时他泥鳅般一滑,整个人身体刹那间变成幻影。谢云只觉手上一空,定睛看时,只见明崇俨竟然已凭空出现在了丈余以外! “——统领饶命!” 明崇俨踉跄了下才站稳,慌忙扶正歪斜的方士高帽,貌似狼狈不堪,但嘴角那上勾的弧度又流露出狡黠:“在下真的只是来探病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谢统领如斯美人,何必动不动就搞打打杀杀的那一套?” 这方士刚才突然消失又出现的一下,倒真有点神鬼莫测的意思,在单超看来不像是骗人的障眼法——但谢云并未有任何表示,甚至也没对明崇俨话语里的轻佻做出任何反应。 他只眯起眼梢打量了方士片刻,目光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是么?既然看完就可以滚出去了,不必动手动脚。” 明崇俨恳切道:“在下还带了探病的礼物……” “拿走。” “谢统领不想知道尹掌门这次回来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吗?” 房梁暗处,单超呼吸一顿。 “……”只见谢云下沉的唇角终于略微扬了一下,却是个极其细微的冷笑:“怎么,你跟尹开阳不是一伙的么?” “我只是个对四圣家族特别感兴趣的方士罢了。”明崇俨理了理衣摆,盘腿坐在地上,用扇子特别风度翩翩地对自己摇了两下,微笑道:“青龙印和凤凰印几代互相残杀,几乎到了灭族的程度,当世能见到统领这样的隐天青都是侥幸了——因此我才会纠缠不放,请统领千万勿怪。” 这人居然能把纠缠不放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是个人才。 谢云淡淡道:“但你这样的方士我却见得多了,变成尸体的更不在少数。你既然是个跳大神的,别光算别人的命,算算自己还能活多久如何?” 明崇俨眉眼一弯:“知天命者算不了自己,但我肯定能活得比谢统领你长。” 谢云冷冷地盯着他。 “谢统领在锻剑庄为了对付神鬼门景灵而强行开印,原本就已经处在最衰弱的时候,现在又被尹掌门在心头按了一掌。”明崇俨目光在谢云胸前一溜,悠然笑道:“谢统领再这么耗下去,都不用等金龙正位,最多一两年就该衰弱而死了……但一两年我还是很有希望能活过的,您说是吧?” 谢云尚未答话,房梁上的单超心脏骤然一沉。 在锻剑庄为了对付景灵而强行开印? 被尹开阳重伤心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单超心念电转,猛然想到了什么,心中划过一丝不可思议:难道三天前…… 谢云原本盘腿而坐的姿势变了,右膝盖抬起撑在手肘下,修长的十指交叉,下颔微微抬起审视着明崇俨。 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又异常的危险,似乎还有一丝高高在上;如果换个人这么做,这种模样应该是很容易惹来反感的,但在谢云做来,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居高临下的魅力。 “……都说青龙印男的俊,凤凰印女的俏,这话果然不假。”明崇俨摇摇桃木扇,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可惜美则美矣,却是个惦记着想要在下小命的美人,唉……” “你再多嘴贱一句,”谢云从容道:“就连活过这一两天的希望都不会有了。” 明崇俨又叹了口气:“但如果在下死了,谁来把尹掌门的真实意图当做探病的礼物来送给谢统领你呢?” 这方士的说话方式向来云山雾罩,难得这句却非常直接,大概是怕了谢云这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主——方士也只有一条命而已。 谢云看出来了,却不动声色:“尹开阳到底想干什么?” 明崇俨果然没再嘴贱,啪地把扇子一收,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问:“谢统领觉得,这世上最大的权力是什么?” 谢云道:“朝堂之上,九五至尊。” “但朝堂上的九五之尊传承天命,万万人中才能出一个。若没有托生在帝王家的话又该如何呢?” “……” “乡野民间、江湖武林,向来也有那么一个九五至尊。”明崇俨像是看透了谢云所想,手指隔空一点,笑道:“——没错,即能号令群雄、莫敢不从的武林盟主是也。” 号令群雄莫敢不从这八个字出口,谢云登时一哂:“尹开阳想当盟主?且不说各大名门正派能否服他,就说武林盟主一职本身也并无实权,至尊一说从何而来?” 明崇俨反问:“那如果是武林霸主呢?” 殿堂一片沉寂,不远处谢云的神情晦涩不明,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冰冷的昏暗里。 单超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轻得几乎只有一线,半晌才听谢云轻轻吐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尹掌门做过很多旁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不管用任何手法,最终都成功了。”明崇俨笑起来道:“谢统领凭什么认为这一次不能成功?” 从谢云的表情上看,他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反驳前一句话的意思,只对后一句摇了摇头:“八山正派四大名门,前辈名宿何其如云?尹开阳除非把那些人都杀了,否则江湖门派怎么能听他号令,霸主一词又从何谈起!” 明崇俨却紧跟着又反问了一句:“为何杀不得?” 如果刚才大殿中只是沉寂的话,现在就几乎是死寂了,甚至连空气都瞬间冻住了一般。 谢云琉璃般生冷无情的眼珠连动都不动,死死盯着明崇俨。方士半张脸隐藏在桃木扇后,露出的眼睛满是无辜和肯定,连一丝一毫的回避都没有。 谢云终于开了口,缓缓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崇俨露出混合着狡黠和得意的神情,抬手招了招,示意谢云附耳过来——但谢云冷漠地坐着,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 明崇俨只得挫败而宽容地叹了口气,屁股挪了两下凑过来,贴在谢云耳边轻声道:“锻剑庄武林大会被打断后,几大名门决定聚集泰山,召开新的武林大会,时间恰好与封禅大典相撞——” “尹掌门因此赶来面圣,利用始皇销兵以铸金人的典故,提出了一条建议……” 单超骤然喝道:“小心!” 这声堪称平地炸起,谢云骤然抬眼向上一瞥,只见单超纵身飞下,半空拔剑出鞘,几乎连须臾空隙都没有,直接就把来不及反应的明崇俨自上而下地劈成了两半! 哗啦—— 明崇俨左右两半身体优雅后仰,陡然变成了一群黑鸟,拍打着翅膀穿过大殿,冲上了房梁! 所有变故都在瞬息间发生,单超“呯!”一声落地起身。 只见黑鸟在房梁上盘旋包裹住一个不清晰的人影,明崇俨连咳带喘的笑声便从鸟群中传了出来:“我……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是我大意了,咳咳咳……” 明方士的声音中不乏痛苦,看来七星龙渊那石破天惊的一斩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单超来不及对谢云解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在下没有恶意,不过是好奇而已,谢统领自能分辨。”明崇俨又剧烈咳了几声,笑道:“不过既然被识破了的话,在下还是改日再来吧——抱歉、抱歉两位,万请见谅了!” 鸟群中那道黑影艰难地弯了弯,竟然还挣扎着欠身致了一礼,紧接着骤然向后飞退。 鸟群冲破大殿高高的窗户,在“咣当!”重响中呼啸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宫殿外午后的天空里。 啪地一声轻响,只见明崇俨刚才抓在手里的桃木扇在溜走时没拿稳,从半空中落下掉在了地上。 单超大步上前欲捡,却被谢云一手拦住,俯身捡了起来——只见那桃木扇外侧没什么,内侧的边缘却贴着一根细针,刚才单超就是在明崇俨举起扇子贴近谢云脸颊时,通过反光发现了这跟细针,才不得不现身的。 谢云把针拨出来仔细打量了片刻,才轻轻一哂,随手扔了。 单超凝声问:“有毒?” “没有,他想取两滴血。” “取血做什么?” 谢云没有回答,转头打量单超:“你怎么在这里?” 单超本来都快把来意忘了,谢云这句一问,当即又把年轻男子那股沸腾作烧的血气激了起来。 不过还好,虽然窗户被撞开后光线从外面投入,但大殿深处光线还很昏暗,他微微发红的面颊和精亮的目光没有太过明显,只是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异样:“没……什么,几天没见你,听闻你病了……” 谢云对他的回答不置一词,甚至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只转身走回铺在地上的广榻边,捡起衣袍披在了身上。 他身周环绕如青龙般的光芒不知何时已经隐没了,昏暗中赤裸的上身如大理石雕塑般挺拔优美,旋即被包裹在了深色的宽大衣袍里。衣带也没有束,从身侧委顿到地面上,单超目光落在上面,只见暗红色绸缎质地泛出细微几乎不见的光泽。 “你受伤了?”单超硬生生移开目光,嘶哑地问。 谢云道:“没有。” “……尹开阳来找你,是不是三天前?” 谢云的声调很稳,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不是。” 单超有些狐疑,但他不能再问了。这么长时间来他已经发现,谢云待他绝不能说不好,甚至跟谢统领平素刻薄为人相比还能用一句“甚厚”来形容——但他从不做一件事,就是回答问题。 谢云不是个好老师。 谢云拢起衣襟,疲惫地转过身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只见单超猝然抬手将掌心贴在了他胸前。 这个年纪的男子掌心热力强盛,一股浑厚热烈的内力灌注而入,源源不断从心脉涌进四肢百骸。经络中所受的所有伤痛都仿佛在这温柔宏厚的力量中被抚平了,谢云僵立在原地,两人隔着咫尺之际互相对视,足足过了半刻钟工夫,内力运转过一个周天,单超才轻轻地放下了手。 “不用谢,”单超静静地看着他道。 谢云徐徐吐出一口气,随口嘲道:“你想多了。” 他提步走向桌案,步伐却明显比刚才流畅从容了很多,擦肩而过的刹那间单超忽然开口问:“隐天青是什么?” 他只是试探一下,原本以为谢云不会回答,但没想到的是,谢云脚步只略顿了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听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讥诮,只说了四个字:“龙性本淫。” 单超一愣。 “四圣印大多内部通婚,只有青龙家族常有逃生子,后代中保有青龙印的就是‘隐’,能开印的称为‘天’。因此隐天青不是个褒义词,你再提的话,就要小心自己的小命了。” “……”单超愕然,终于还是问:“那令尊或……令堂……” “我母亲。”谢云懒洋洋道,“但我母亲去得早,先皇废太子承乾谋反失败,流放黔州后心有不甘,妄图东山再起,听人说青龙辅佐可得天下,就派人把我找了出来。恰逢尹开阳奉命出京处死废太子,见我在侧,便收养了我,把我带进了专门为大内培养杀手刺客的暗门——就是现在流落江湖的神鬼门。” 这些片段他之前略提过,因此单超有所猜测,但没想到事情真是这么连串起来的。 “那你后来为何成了禁军统领?” “人生总是有很多际遇的,信超大师。”谢云拖长语调,尾音中讥诮的锋芒顿时从善如流地由对内转向了对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师是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自然会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单超:“……” 换成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回答“不你不是这样的人”,但单超突然发现谢云没有自谦,他真的在很坦诚并且也很直接地追求着权力——连谋害当朝太子这种泼天大罪都敢犯——这句虚伪的安慰就卡在那儿,说不出口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这话虽然难听,偏偏形容谢云却再贴切不过了。 “但你是自由的。”谢云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单超所想,他的声音有些带着病态和倦意的沙哑,却还是缓缓地道:“你可以选择留在朝堂一展抱负,也能回慈恩寺青灯古佛,甚至是回漠北去纵马驰聘、无拘无束……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限制你的去向,至今为止你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将来也是。” 谢云站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十分疲倦,面孔有种常年浸透了冰水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白。 他没有用恩情来要挟单超接受皇后的举荐,甚至连任何挽留的话都没有。 但此刻单超看着这张轮廓优美又憔悴的面孔,却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他想做令谢云眉头舒展一些、疲惫消减一些的事情。如果真的只有权力和地位才能令眼前这个人开心的话,他甚至也不是不可以稍作退让,稍作妥协…… 如果眼前这张面孔能稍微露出笑意…… 如果…… 原本在心里堵了整整三天的烦闷,突然间被另一种更加热烈和迷恋的情意燃烧得干干净净。单超眉梢一动,猝然举步上前,想要拉起谢云交叠搁在身前的、泛出青白冰凉的双手。 “我知道。”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在结实精悍的脖颈上滑动了一下,低声说:“但如果你真有难的话,皇后那边的事,我也可以……” 正当这时大殿门又被拍了两下,马鑫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门都能听出焦虑:“统领,统领!乾泰殿传来圣上口谕,说突发要事,召您即刻前去面圣!” 谢云骤然退后半步,避开了单超伸过来拉自己的手。 这一抗拒非常微妙,但并没有给彼此留出任何难堪的空隙,因为谢云旋即提声问:“何事?” “不知!”马鑫急道:“但据说圣上同时还召了好几位大将军,另外皇后殿下令人传来口信,说之前没机会送出消息:这三天来和圣上闭门对谈的,乃是当初的暗门掌门尹开阳!” 单超扶在剑柄上的手背筋骨一突! 谢云深潭般的眼底沉了下去,隐约有狠色闪过,但紧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非常平淡了:“我知道了,回乾泰殿说我即刻就到。” 他转向单超,两人互相对视。紧接着谢云将一手伸展开来,掌心平摊向上,修长好看的五指呈现出了一种似乎在邀约的姿态,说:“你同我一起来。” 第35章 恶魔 “三天前的晚上,朕做了个梦,梦见大地开裂、江河倒涌,地下爆发出汪洋大海般炫目的金光……” 乾泰殿议事暖阁内, 皇帝盘腿坐在丝绒褥子上, 伏在金丝楠木桌案后,身上仅披着暗紫厚缎常服, 语气疲惫面色憔悴,眼底能看见明显的青灰。 而半个朝廷手掌兵权的重臣都站在这间小小的暖阁中, 包括骠骑、辅国、镇军等七八位大将军,宇文虎也身着紫服金带,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队伍居中的位置上。 谢云已换上了深红底白缎的禁军统领飞鱼袍, 立在皇后下手, 身后是手握七星龙渊不苟言笑的单超。只见暖阁里所有人都木着脸,大将军们低头肃立,只听前方皇帝继续传来:“朕恐有不测, 但诸位爱卿都不见踪影,亦无人赶来救驾,因此心里十分惶恐。正当无处可避之时,忽间地缝中光芒大盛,渐渐竟然升起十二座顶天立地、胸有铭文的金人……” “圣上,”皇后陪着皇帝闭门清谈了三天,此刻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她身体一向比多病的皇帝康健,因此开口声音还是很稳的:“各位爱卿都对圣上忠心耿耿,若是真有危险,必定会马不停蹄赶来救驾的。梦境之说向来不可靠,圣上还是莫要当真的好。” 话音刚落,人人都神情稍缓——任谁好好地喝着茶,突然被皇上叫来一通指桑骂槐“朕梦见你不忠心!”都会觉得十分操蛋,皇后这话可真说到大家心里去了。 皇帝却一摆手,出乎意料地偏执:“诸位大臣的忠心有几分朕非常清楚,没有必要在这讨论。只是梦境预示现实,此事自古有之,怎能完全不当真呢?” 皇后:“……” 所有人无言以对,皇后也没词儿了。 “朕从梦中惊醒之后,便倍感惶恐,不知这梦境预示着什么。但朕想金人暗示刀兵,诸位爱卿都是战功赫赫的国之栋梁,便想把你们召来解一解梦。”皇帝环视周围一圈,凝着声音问:“各位,你们怎么看?” 皇帝这语气真是相当不善,几个重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发话。 “为何都不做声?”皇帝不满道:“元谕,你先说。” 尉迟元谕内心只觉憋屈,无奈他站在武将首位,只得上前欠了欠身:“回禀圣上,臣不擅长解梦,但地下出现金人,或许代表上天即将对圣上赐下不世之战功……” “一派胡言。”皇帝冷着脸打断了尉迟元谕,视线向群臣中一扫:“宇文虎?” 宇文大将军在周围同情的目光中吸了口气。 “圣上。”宇文虎想了想,沉声道:“相传始皇销天下之兵,以为钟鐻金人十二,置于阿房宫前,随后因战乱而不知下落。臣斗胆以为,圣上看到的,有可能便是那下落不明的十二金人。” 皇帝的心思终于被说中了,脸色也稍微好看了点:“哦?那你说朕为何会梦见它们?” ——君臣对答到这时一般都是要拍马屁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宇文虎也就从善如流地回答:“始皇当年东巡泰山、青史留名,此梦显然是指圣上重现了当年始皇的壮举,才会令上天赐下褒奖,从而使大地开裂而显出金光……” 啪! 宇文虎骤然噤声,只见圣上重重一拍桌案:“一个两个,都只知道用这番歌功颂德的辞藻来糊弄朕!” 暖阁鸦雀无声。 “如果真是天赐褒奖,为何朕梦中会是那种可怕的景象?分明是你们心存敷衍,不愿为朕排忧解难,才用好听的话来搪塞了事!” “——臣等不敢!” 群臣立刻纷纷跪下请罪,而皇帝余怒未消,还要训斥什么时候,突然只听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一咳:“圣上。” 众人目光投去,只见谢云缓步上前,柔和道:“臣斗胆想问圣上一句,为何会做这个梦?” 皇帝对大内禁军统领还是有点忌讳的,只皱起眉哼了声:“为何会做这种梦,朕不是正在这里询问各位爱卿吗?只是你们……” “梦境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可能是他人以秘术诱导而造成,因此臣才有此一问。”谢云顿了顿,道:“圣上从梦中惊醒后是否有人立刻来拜访?是否有人能准确说出梦境中的内容?若是有,则此梦必然是他人诱导而成,因此解梦是根本毫无意义的,望圣上明鉴。” 皇帝一愣,群臣也一愣。 朝廷重臣们大概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谢统领这么可爱过,但皇帝反应过来后,却立刻勃然作色:“胡言乱语!朕看你才是疑神疑鬼太甚,做梦也能有假?!” “能的。”谢云淡淡道:“暗门种种奇技淫巧繁多,摄人心神的办法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种,敢问擅自离京数年毫无音讯的暗门掌门尹开阳近期是否突然出现,还觐见过圣上?若是有,则为尹掌门作鬼无误,圣上只需将其押下斩首,即可立刻破解。” 压下斩首四字一出,周遭空气都霎时僵住。 砰! 圣上摔了茶碗,怒道:“大胆!不肯为朕排忧解难就算了,还……” “——谢统领此言差矣。” 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黑蟒袍服、白银面具的男子正负着手,旁若无人地跨过门槛,微笑道:“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本门欺师灭祖看来是传统。” 至尊天子、半壁朝臣,但这男子的步伐说是悠闲都不为过,简直就像是凭空突然出现的,在众臣如瞪怪物的目光中闲庭信步走了进来。 只有单超脊背上结实的肌肉突然绷紧了。 ——就像刚长成利齿的年轻雄狼,正准备发起挑战接掌狼王权力的时候,突然嗅到了外来猛兽极具威胁的气息。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执掌暗门三十年的大内顶尖高手,江湖魔教神鬼门的幕后掌权者;他最巅峰的时候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形容毫不为过,其罪行也是杀人如麻罄竹难书,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活在传说里的魔头。 尹开阳。 一手将谢云带进暗门并抚养长大的,尹开阳。 谢云微微侧过头,一字一顿道:“尹掌门。” “陛下,”尹开阳在重臣们惊愕的目光中微笑一揖,皇帝的神情顿时十分缓和:“尹爱卿不必多礼,快平身。” 尹开阳依言站直,笑着瞥向谢云:“谢统领对暗门手段应该已经见识得多了,为何会觉得圣上梦见十二金人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也能跟我暗门扯上关系?” ——尹开阳这句问话的声音不高,不严厉,也不咄咄逼人。都是以精修内力为武功基础的大内高手,他的声线却不如谢云那样,天生有种华丽冰冷又高高在上的质感。 但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中却仿佛有种汹涌澎湃的气劲,直直灌入周遭所有人的脑髓,令群臣都陡然生出了一股心神魂魄都被其内力慑住,偏偏又无法挣脱的感觉。 尉迟元谕、宇文虎等几人同时下意识拔腿后退,却只见谢云站在原地,直面着尹开阳面具后含笑的注视,毫无表情道:“暗门的传统除了欺师灭祖还有专职跳大神吧,是不是,尹掌门?” 尹开阳不答。 谢云冷冷道:“曾经效忠天子的暗门擅自脱离京城已久,不仅在江湖中落草为寇,甚至以大不敬的‘神鬼门’自居,光这一点就其罪当诛。再加上这次圣上前脚做梦,后脚你就出现,你自己问问这庭上诸位大臣,除了暗门作鬼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缘由能解释圣上的梦境吗?” 这话说得众臣纷纷流露出赞同之色,武后微微颔首,连皇帝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言语来驳斥。 然而尹开阳笑着摇了摇头,抬手隔空对谢云一点:“阿云,除了装神弄鬼这四字外,你也想不出什么其他话来骂人了。” 谢云修长的眉梢一跳。 “但暗门除了作鬼以外,还是有很多其他办法的……” 尹开阳顿了顿,面具后深邃的双目中突然闪过一丝诡谲的白光,犹如寒星当空、浮光掠影,森然倒映在了谢云的眼底,只听他带着戏谑道:“这才是暗门真正的手段,看来你确实需要重温下,再好好想想要不要总抓着一个梦来跟暗门作对——” 最后一个字在谢云耳中被无限拉长,犹如魔音刺进脑海,回响久久不绝。 谢云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当尹开阳眼底精光闪现的同时,谢云正注视着他的瞳孔骤然一散—— 暖阁中所有声音和色彩都化作漩涡,呼啸着飞速远去。 憧憧人影被陷进黑暗,深渊从脚下迎面而来;谢云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抓住狠狠向下一扔,幻境中无数画面光怪陆离,从记忆的坟墓中翻涌而起。 “暗门的手段,”二十年前荒草坡上,尹开阳单膝跪地,居高临下,眼神中闪烁着同样的冷酷和戏谑。 一个小孩蜷缩在草垛后,身上勉强裹着棉絮裂开的旧袄,被寒风冻得脸蛋青红,满是冻疮的小手握着拳头紧紧堵着嘴,才能勉强不发出颤抖的哭泣声。 透过荒草的缝隙,他看见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承乾脖颈上被套着一根白绫,脸色涨紫、变黑,手脚像被电打了一样剧烈抽搐,然而所有挣扎都无济于事。 “本王明明……是……天命所归……” 尹开阳在太子濒死的瞪视下摇了摇头,似乎感到十分可笑又有点怜悯:“不,太子,你从来都不是。暗门自古以来的传统,是挑选天命所归的人来扶持,藉以从龙之功来攫取世间最大的权力。但跟晋王与魏王相比,作为储君的你根本就没有被我列入过考虑范围里……” 李承乾双眼凸出,那几乎到了一个人眼珠可以暴出的极限,喉咙发出咯咯声响,眼眶、鼻腔、耳朵里同时流出血来,那景象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鬼。 “你这……恶……魔……” “我还没到真正可以被称作是恶魔的时候呢,” 尹开阳微笑着回答。 李承乾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乌青的嘴唇无声开阖,眼底布满了蛛网般鲜红的血丝,死死瞪着前方。尹开阳在这样的目光中最后出了口气,那仿佛是一声惋惜的叹息,随即攥着白绫的双手骤然一紧。 ——咔! 颈骨断裂一声脆响,李承乾身体僵住,后脑勺重重地、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他死了。 东宫太子、天下储君,竟然就这样,在离京万里之遥的荒土草坡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尹开阳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土。 他的神态如此闲适,仿佛只是刚喝完茶散完步,完全没有任何才杀过一个人的感觉。 随着他的动作,草垛后小孩恐惧地退后了半步,竭力绷紧身体不发出任何动静,想趁这机会转身偷偷跑掉。但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尹开阳却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回头开声:“站住。” 他的声音中隐含气劲,小孩膝盖登时一软。 尹开阳走来拨开草丛,奇道:“这么小?” 如此年幼又瘦骨嶙峋的小孩半跪着,藏在又软又厚的荒草里,那真是跟一只兔子的体型没什么两样。尹开阳开始还以为草垛后的孩子起码得有十岁左右,但眼下一看也有点意外,喃喃道:“太子这爱好……真是……” 他显然想岔了,不过小孩没听明白,颤抖地爬着又退了两步。 “过来,”尹开阳招招手,和蔼道:“别怕,我给你一个痛快的。” 小孩猛地蹿起来,拔腿就往后跑! 电光石火之际尹开阳一伸手,就准确抓住了这孩子的后颈,跟捏住一只小兔崽没什么两样,不顾反抗地把他拎了回来,手指稍稍用力,眼见就要轻而易举地掐断他那根小脖子。 这对尹开阳来说确实已经算是很有慈悲心的举动了,如果小孩不挣扎的话转瞬之间就能命丧黄泉,快得甚至连一点痛苦都不会感觉到。 然而就在这时候,小孩终于在极度的恐惧和崩溃中发出了尖叫:“救……救命!” “娘!娘——!” 轰—— 其实是没有声响的,但在尹开阳耳中,那一瞬间跟轰响也没什么两样。 只见小孩身体乍然僵直,但四肢经络间却突然爆发出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气劲,紧接着天青色光芒从破旧的小棉袄里穿透而出,在皮肤表层汇聚成一层层繁复的花纹,从脊背飞快蔓延到了手臂和脖颈,甚至瞬间刺入了尹开阳掐着小孩后颈的手指! 尹开阳面色大变,如同被火烧了一样猛地松手。 “娘!”小孩摔倒在草垛里,挣扎惨叫:“娘,救救我!娘!” 尹开阳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掌纹汩汩而下,伤口中还隐约残存着可怖的青光! 但他没在意,半跪下去紧盯着小孩不断翻滚蜷缩的身体,只见那不断蔓延的刺青图腾渐渐成型,鹿角须髯、颔有明珠,果然形成了一条尚未长成的幼龙! “……难怪,”尹开阳轻声道,“得青龙者得天下,李承乾东山再起之心不死,竟能找到一条小隐天青……” 小孩的凄利的尖叫渐渐沙哑轻微,整个人俯在草丛中,几乎连最后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只要稍微伸出手,仅仅一下,就能轻易地送这只年幼的小青龙上西天。但尹开阳久久没有动作,只静静地看着那毫无生气的小身体,半晌终于伸出手,却是把小孩抱了起来,转身一步步走下了荒草坡。 李承乾双眼圆睁的尸体被远远抛在了他们的身后。 寒风中最后一缕夕阳隐入地平线,荒野萧瑟,枯草纷飞,冬季漫长的黑夜扇动羽翼,渐渐笼罩了大地。 小孩微微睁开眼,过了很久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干裂的嘴唇竭力张了好几次,才终于勉强发出了细弱沙哑的声音:“……你是谁?”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尹开阳翻身上马,斗篷扬起复又落下,阴灰天幕中这个男人眼底闪烁着诡谲的白光。 那一幕景象的每个细节都如此鲜明,深深烙印在了小孩的脑海里,以至于其后经历二十年岁月洗刷而毫不褪色,在无数个深夜梦境中反复重现。 那是后来一切无穷无尽的噩梦,和颠沛流离的命运的开端。 “地狱。”尹开阳随意道。 小孩瞳孔骤然缩紧,尹开阳却笑起来,猛地驾马飞驰,向冬夜原野尽头呼啸而去。 第36章 借刀 “——跟暗门作对。” 乾泰殿暖阁,尹开阳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微笑盯着谢云。 谢云直勾勾回视,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来。 没人注意到禁军统领瞳孔涣散、神思恍惚, 即便是离他们最近的尉迟元谕等人, 也只能看见他们两人都不开口,彼此对峙而已。 这诡异的静寂保持了足足数息工夫, 尹开阳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随意地转向皇帝:“陛下,关于十二金人,臣的意思这几天来已经很清楚了……” 谢云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然而就在这时, 注意力一直落在这边的单超似乎发现了异状,突然在周遭意外的目光中越众而出。 尹开阳猝然中断了正对圣上说的话,回头意欲阻止, 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单超伸手就果断地抓住了谢云的手腕! 内力从他掌心骤然打入谢云经络,滚烫的气息瞬间涌进四肢百骸,将谢云的神智从幻境中重重一拉! “……!” 谢云瞳孔骤然缩紧又张大,那口吊在喉咙里的气登时吐了出来,整个人神智一清,骤然望向单超:“你……” “——怎么?”尹开阳突然含笑打断了他,问:“谢统领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问这句话的同时,他眼底又闪现出了那诡异变幻的一星白光,这次却极其狠辣地,直直地投向了单超! 尹开阳对单超没有对谢云那么客气,如果说刚才只是威慑的话,现在这一下就堪称是杀人不见血了。 出乎意料的是单超反应却跟常人完全不同。他几乎当即就正面对上了玄武印镜花水月的法力,但意志清醒、毫无撼动,甚至上前一步半挡在了谢云身前,语调冰冷中带着警告:“尹掌门,在圣上面前如此肆意妄为,不太好吧?” “……”尹开阳面上掠过讶异,上下打量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单禁卫。” 谢云于袍袖下倏而反手按住单超:“别看他!” 单超却没有动,尹开阳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多谢提醒,是在下唐突了。”尹开阳竟然很洒脱地拱了拱手,颇有深意道:“单禁卫果真名不虚传……看来阿云挑人的眼光,确实一向都还不错。” 众人都不明所以,但一个谢统领已经很邪乎了,尹开阳比谢云更邪,当下也没人开口发声,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无甚大事,我看单禁卫年少英才,心中有感而发而已。”尹开阳转向狐疑丛生的皇帝,欠了欠身笑道:“刚才说到金人的事,臣的意思在这三天来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遥想秦始皇销天下之兵而铸金人十二,方才有了万世一统的功绩和封禅泰山的荣光;陛下如今东巡泰山,和始皇当年的行程如出一辙,因此获得天人感应,梦见了十二金人;臣以为,这是上天暗示陛下效仿销兵旧事的意思。” 话音刚落地,暖阁中登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皇帝用力咳了两声:“无妨,尹爱卿继续说。” 尹开阳颔首,对周遭质疑的群臣视而不见。 “臣执掌暗门多年,当初虽然离开京城,蛰伏于江湖,但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却从未减少过半分。这次听闻陛下东巡,便令人沿途开路并随行护送,因此听到了乡野中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他略微顿了顿,虽然嘴里说着耸人听闻,面具下那半张脸上悠闲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改变:“臣听人密报,一群平素挑衅滋事、擅自开山立派,号称是武林侠士的江湖人,竟打算趁着封禅大典这一千古难逢的盛事,在泰山举行什么‘武林大会’,推举所谓的‘武林盟主’。” “各位同僚有所不知——”尹开阳估计也觉得同僚二字十分有趣,笑了下才继续道:“这武林盟主,据说是整日动刀动枪的江湖人士集体推举出来,可以号令四方甚至调动民间武装的人物。而这群人竟想在陛下巡幸泰山的时候集会比武,如同私下又设立了小朝廷一般,其狼子野心,也就不用多说了。”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资历最深的尉迟元谕皱着眉头开了口:“那尹掌门的意思是?” “与其日夜防范,不如销天下兵。”尹开阳诚恳道:“臣对陛下建议,都抓起来杀了吧。” “什么?” “胡闹!” “怎能如此简单粗暴,此事岂是儿戏?!” 暖阁中反对声登时四起,连武后都忍不住带着劝阻之道:“陛下……” “安静!”皇帝不耐烦道:“谁有异议,一个一个站出来说,满堂喧哗像什么样子?!” “臣对江湖民间了解不深,但也知道八山正派、四大名门,少林武当崆峒峨眉等都是自古以来传承已久的武林大派,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必然都是名宿元老,怎能统统抓起来杀了?”尉迟元谕再也忍不住,话里透出了明显的责备之意:“朝廷贸然使出如此狠绝的手段,必定会引发更剧烈的动荡,尹掌门此言绝不可取,圣上三思!” 尉迟元谕的劝阻实乃老成之言,但皇帝已经与尹开阳足足对谈了三天,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照爱卿所说,难道朕还怕了他们,还得供着这帮江湖侠士不成?” “东巡兹事体大,万事都需小心谨慎,一切都要以圣上的安危为先!”宇文虎也忍不住开声道:“即便圣上真要处理,也需徐徐图之,怎能现在就立刻斩尽杀绝?!” 他话音没落,就被尹开阳不疾不徐地堵了回去:“侠以武犯禁,放任这帮人在泰山开什么武林大会才真是对圣驾的安危造成了威胁,若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所有问题,日后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暖阁中喧闹四起,皇帝铁了心站在尹开阳那边,和主张小心行事的朝廷重臣们吵成了一团。 单超却紧抓着谢云的手,半挟半扶地向角落里退去。他手劲极大,谢云被迫跟着走了几步,只听他低声问:“你没事吧?” “……”谢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花水月。” “什么?” “玄武秘术,镜花水月,就是尹开阳刚才欲置你于死地的那一眼。” 单超心说听着倒像是高深心法,但我可一根毫毛也没掉啊,这玄武秘术该不会时灵时不灵吧? “无欲无求、心志刚毅的人很难中招。”谢云停了停,语气中带着几分疲倦的讥诮:“……算了。” 他向后看了眼,只见堂上两方人马还在争执不休,唇角便嘲讽地挑了挑,挣脱了单超握着自己的手,转身欲往回走。 然而他刚迈出脚步便只觉手腕又一紧,转脸只见单超皱起了眉:“你去干什么?” 谢云一指几个脸红脖子粗的武将:“——你觉得这帮废物干得过尹开阳?” 单超深深盯着他,问:“干不过又怎样?” “干不过,圣上就会按尹开阳说的那样发兵围剿武林大会,把名门正派杀个片甲不留,神鬼门真正千秋万代一统天下,日后你我就得管尹开阳叫武林盟主了。”谢云不耐烦地反问:“你觉得那场景会怎样?” 这话换作此刻暖阁中任何一个大臣来听,都会当场不寒而栗,然而单超只摇了摇头,注视着谢云的眼睛,似乎有点挣扎又期盼。 “但即便他千秋万代,一统天下……”单超缓缓地、极其低沉地道,“即便他权势熏天,又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远走天涯来过自己的日子,任凭外面再腥风血雨,哪怕他弑君登基称帝,又能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云没反驳他,甚至没有露出惯常的带着讥讽和刻薄的表情。 过了很久很久,他周身肌肉才微微松下来,极为细微而深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辈子应该都不会中镜花水月的招了。”他自嘲道:“我挑人的眼光,有时候也真是错得彻底。” “……妄起干戈极为不智,不仅影响圣上的后世英名,更直接威胁到了圣驾在泰山的安全!恕臣实在不能同意尹掌门的提议,万请圣上明鉴!” 尉迟元谕掀衣就跪,身后各位大将军情急之下有样学样,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 皇帝终于不言语了,扬起头把脚下这黑压压一片紫服金带的脊背扫视了个遍,才吝啬地给出了几个字:“既然如此,朕也不是不可以后退一步……” 所有人一喜,但紧接着就听皇帝问:“尹爱卿,你还有什么主意吗?” 尹开阳不慌不忙,显然是早有准备:“回禀陛下,有的。” “哦?说来听听?” 谢云冷眼看他们唱双簧,果然只听尹开阳从容道:“不滥杀也可以,还有一法能轻易制住这帮无法无天的江湖侠客,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但从小生活在世家大族里,各种手段都见多了的宇文虎心中一跳,抬起了头来。 “武林盟主一职既然如此重要,就不能让它流落在民间,被心怀叵测之人所把持,进而对朝野造成威胁——若是我暗门以江湖身份去参加这一届武林大会,并夺得盟主这一权柄的话,从此江湖武林名门正派皆可归顺朝廷,孤勇好斗之士也可以为陛下所用了。” “当然,暗门以一己之力挫败武当少林、崆峒华山等武林名宿的联手是不现实的,因此也需要朝廷拨军予以协助。” 尹开阳在周遭一片哗然中顿了顿,饶有兴味地问: “各位大人觉得,跟刚才统统抓起来杀掉相比,这个法子又如何呢?” 第37章 镜花 “圣上同意了,”清凉殿内,武后旋身坐在案后,在金凤牡丹缠枝宫装扬起的裙裾中凝声道。 此刻圣上那边已经乾坤落定, 清凉殿偌大的宫室中, 武后屏退了除谢云之外的所有人,只有随谢云而来的单超远远守在朱红门扇之后, 在光影间露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谢云终于问出了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狐疑:“——尹开阳当年率暗门擅自离京,圣上勃然大怒, 骂暗门狼子野心辜负圣恩,为何这次又铁了心地站在尹开阳那一边?” 皇帝素来多疑,今天的表现堪称画风迥异, 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本宫也说不清楚……”武后长长叹了口气, 说:“三天前那个晚上圣上突然从噩梦惊醒,此时已消失数年的尹开阳忽然现身觐见,圣上原本极不耐烦, 但见到尹开阳后,忽然又变得极为和顺安静,甚至与其闭门三日商讨国事……” “娘娘没进去旁听?” “没有。”武后咬牙道:“圣上出来后就变得对尹开阳言听计从,不仅不追究数年前暗门出走的旧事,还一心一意要帮他攫取什么盟主之位,说这是统治民间武林势力的最佳良机,言谈行止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谢云面色微变。 武后一直在注意看他的神色,当即敏感地问:“怎么了?” 但谢云默然片刻,又说:“没什么。” 不待武后追问,他话锋一转道:“尹开阳除了‘销天下兵’之外,还提出了其他任何主张吗?” “目前为止没有,一直在说武林大会,对后宫、太子及朝政都未有丝毫涉猎,对本宫的态度也尚算恭敬。”武后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厉声道:“但正因此,才更显用心险恶!眼下朝中满是世家大族,暗门无法光明正大分一杯羹,就想出这么个法子,第一步是利用圣上的信任夺取民间声势,第二步是挟民间声势攫取什么,还用得着多说吗?!” 武后不愧是斗倒了王皇后、萧贵妃,弄死了长孙无忌、诸遂良,把关陇旧族彻底颠覆了的关键人物,其敏锐至极的政治嗅觉不得不令人赞一声老辣。 “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武后一字一句冷冷地道:“圣上围剿武林的决心已定,但若是一定得有个人来当盟主的话,此人绝不能是尹开阳!” 桌案后谢云却摇了摇头。 武后问:“怎么?” \\ “尹开阳武功确实天下第一。”谢云轻轻道:“单论比武,没人是他的对手。” 非技击一道中人,大概不会理解这句话背后的绝对性。武后下意识就皱起了描画精致的娥眉:“普天之下就没人打得过吗?” 谢云不语。 “若是禁军先以车轮战耗其战力,然后……” “送死。” 武后被这干净利落的两个字震了震,迟疑道:“连你也……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吗?” 谢云这次沉默了很久。 在武后看来,他似乎是在内心反复斟酌掂量互相双方战力的对比,但如果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他其实只在静静盯着空气中某片飘忽不定的浮尘而已。 直到武后怀疑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问话,正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才听谢云缓缓地、低沉地道:“……有。” “如果仅求一战的话。” 空气突然凝滞下来,犹如冰凉沉重的液体,于虚空中缓缓流过静寂的大殿。 武后迟疑良久,终于问: “……那你能打败他,抢得盟主之位么?” 月夜中庭。 远处宫灯渐渐熄灭,最后一点人声湮没在寒风中,深秋的水面仿佛凝了一层白霜。 谢云坐在池塘边的玉栏上,肩膀搭了件皮毛披风,懒洋洋举起酒壶。 他从来不像时下男子流行的那样高冠峨髻,大多数时候都用一根朱红丝带将头发随意绑起,从侧颈垂下的长发在夜色中有种水一样柔和冰凉的质地。此时大概确实有些醉了,他也没伸手把头发别去耳后,就这么肩膀微微垂落,眼神慵懒涣散地盯着水面。 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谢云头也没回,突然道:“站住。” 脚步应声而止。 两人都没作声,很久后单超才平静道:“别喝了,身体受不住。” 谢云一哂,仰头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然而这时单超突然伸手环抱过来,柔和却又不容拒绝地夺下了酒壶,当啷一声随手丢在地上,泼出来的残酒登时散发出了一股醇香。 “汉庭春——”谢云拖长语调,嘲笑道:“好大手笔,一滴千金的佳酿就这么泼了,你这辈子见过那么多钱么?” 他的嗓音因为意识迷离而略带沙哑,连嘲讽听起来都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你的命比它值钱,”单超回答道。 单超把谢云肩上堪堪将要滑落的披风提起来,裹紧了那劲瘦挺拔的身体,又仔细把柔软丰沛的毛皮往他脖颈里掖了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手指划过谢云修长的侧颈,只感觉脉搏微弱断断续续,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平稳的搏动,苍白的月光下血管泛出淡青色的微芒。 谢云闭上眼睛,说:“我的命当然值钱。” 单超问:“和武林盟主之位相比哪个更值?” 谢云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很久,才听不出是清醒还是恍惚地喃喃了一句:“富贵险中求……” 单超冷冷道:“武后让你仔细考虑一下,明天给她答复,你想好怎么回了吗?” 谢云还是闭着眼睛,看样子如果再这么一会儿,他就该睡过去了。 但单超直直站在他身前,耐心、压抑而克制,不知道过了多久,果然谢云唇角挑了挑,是短暂而又几乎不见地笑了一下。 “凭尹开阳现在的实力,想当天下第一,其实易如反掌,这次费那么大劲在皇帝身上做手脚也只是要借朝廷的力量来把暗门抬到明面上而已。如果我不出手的话,这世上能拦住他的人就很少了……” “到那时暗门重见天日,大势一去不复返。”谢云悠然道:“皇后手中的实权就非常危险了。” 单超话音里透出一丝狠意:“皇后的权柄比你自己的性命还值钱对吗?” 谢云终于睁开眼睛,悠悠重复了一遍:“富贵险中求啊,徒弟。” 单超在他戏谑的目光中哑口无言。 “权柄不论在谁手上都是权柄,只要它在那里,就会有无数人争抢它,追逐它,为了它六亲不认,为了它无所不为……你知道比为争权夺利而赌上性命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单超不答言。 “是连坐上赌桌的资格都没有。”谢云说。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单超的胸膛,月光下那指尖泛出玉石般的青白。 “——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你都非常幸运,不用奋斗几十年就能直接坐到这张赌桌上。但记住,你真正幸运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就能轻轻松松地从这张桌子上走下去。” 谢云从玉栏上下来,大概是酒意上头,脚尖接触地面的时候竟然踉跄了一下,被单超抬手一把扶住了。 谢云挣脱开来,随意摆了摆手,转身向后堂走去——那是他在清凉殿休息起居的地方。 单超动了动,看样子想跟上去但又忍住了。 他直勾勾盯着谢云的背影走向长廊尽头,随即打开房门,跨过门槛——就在这时他膝盖一软,但还没倒下去,电光石火间只觉身后风声呼啸,被人稳稳一抱! 是单超于千钧一发之际掠过长廊,打横接住了他! 刹那间单超整个人身体都是僵硬的,肌肉紧绷跟岩石一样,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语无伦次道:“你喝多了,我就说……” 紧接着他不敢低头看谢云的表情,就顺势把谢云半扶半抱着进了屋,扶到床上。 那一刻他思维是如此混乱,以至于都不记得从门槛到床榻是多长距离,满脑子都是从掌心和怀抱里传来的触感,就像全身上下涌过了无数细微酥麻的电流。之后他下意识退后数步,把着长剑,直愣愣站在了门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悄无人声,一层层华美的床幔后传来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谢云睡着了。 单超上前一步,迟疑半晌,又上前一步。 他的步伐从没像现在这样仓促又踌躇过,仿佛一边被前方莫名的邪恶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又竭力抵抗,挣扎后退,以至于狼狈不堪。 . 数月前长安月夜下,那个从车帘缝隙中投来一瞥的禁军统领,和现在重重床幔后那道若隐若现的呼吸声,在单超眼前交织变幻,最终化作一张放荡轻佻又高高在上的脸。 ——那张脸有着世人难及的俊美,也透着难以想象的恶意。 “和尚,”他揶揄地说,“看来你我之间,该是孽缘。” 单超半跪在床榻边,轻轻握住谢云垂下的手,着魔般注视着那淡红色的薄唇。 “师父……”他低声道。 这充满禁忌和罪恶的字眼光是说出来,就带着无穷的吸引力。 “你亲我一下,我就……” 我就陪你坐在这张赌桌上。 我就愿意为你做尽一切事情。 单超颤栗地俯下身,嘴唇寸寸接近,但就在即将贴合的时候又硬生生顿住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霍然起身,强迫自己退后一步转过头。 不能往后看。 不能。 单超大步走出屋子,合拢房门时因为颤抖得太厉害差点夹到手指,但他甚至没注意到,急匆匆穿过长廊,脚步凌乱踉跄,奔下台阶时差点被自己绊倒。 犹如败军落荒而逃。 他冲回自己在侍卫处的小小睡房,砰地一声关上门,长长出了口气。 紧接着这口气就再也没能收回去。 只见一道白光裹挟厉风当头而下,瞬间劈到了面门前! ——锵! 千钧一发之际单超拔剑、出手,剑锋正面重重相撞,溅起一溜骇人的火光,霎时映亮了偷袭者的脸! “——单、超。”那男人在刀锋后微笑道:“久闻大名,别来无恙?” 单超冷冷道:“……尹开阳。” 尹开阳振臂一拂,长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滑过剑身,单超登时敏锐至极地变招格挡,狭小的睡房内同时暴起无数寒光,刹那间两人已在生死间交手了数个来回。 尹开阳笑道:“阿云教人的本事那么次,你功夫跟上次输给我的时候相比却翻天覆地了,可见天赋倒是真的不错。” 单超以剑身重重压住刀锋,刹那间上滑斜劈,龙渊七星被内力激发接连亮起,杀气以一个极端吊诡的弧度,直直指向了尹开阳的咽喉! 单超喝道:“谁输给过你?!” 尹开阳不得不弃刀、后撤,剑锋在毫厘之间,擦着他的脖颈无声无息滑了过去! “——怎么?”尹开阳彬彬有礼地表示出了讶异:“年轻人,就这么输不起么?” 尹开阳绝对不年轻了,但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却看不出什么年纪,微笑时嘴角那丝细纹更像是岁月醇厚的沉淀。 虽然都遮面,但他跟谢云外表上完全属于两种人——谢云天生罕见地俊秀,连戴着面具都很难完全挡住他令人过目难忘的轮廓;尹开阳年轻时则肯定是芸芸众生中的大多数,既不能算难看,也不算多出挑。 然而岁月的痕迹和成熟的风度,以及执掌暗门二十年里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如果搁在人群中的话,其显眼程度甚至不会比单超弱半分。 “景灵向我汇报锻剑庄一事时提到了你,因此我很好奇,想知道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尹开阳顿了顿,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单超:“镜花水月只有对意志极度坚定、内心毫无恐惧的人才不起作用,没想到当年毫无抵抗之力的你,成年后竟然成了我平生所见第一个对镜花水月毫无所感的人,真是令人唏嘘啊。” 单超握剑的手稳定犹如铁石:“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忘了?” 单超不答言。 尹开阳眉头一紧,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原来如此!” 他突然长身而来,堪称兔起鹘落,这次却没有夺刀,而是简直空手套白刃,短暂交手数下后仗着轻功突然闪到单超身侧,伸手就向他后脑之侧拍去。 单超岂能让他拍到?当下就旋身偏头,七星龙渊散发出袅袅寒气的剑身顺势就向尹开阳双手斩下! ——然而这时是来不及的。 尹开阳掌风袭来,扫到了单超耳后靠近脖颈那一片的后脑;紧接着闪电般退后,江湖百年第一轻功梯云纵催发到极致,几乎是在这里消失,同一时间又在屋角出现,电光石火间堪堪躲过了七星龙渊力可开碑的一斩!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自己脑后,厉声道:“你干什么?!” ——他没有看见的是,一根细若毫毛的银针被掌风所激,赫然从他耳后穴道中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一闪就消失了! “难怪幻术对你不管用,我还当这世上真有无所畏惧的人,原来你只是忘了所有恐惧的事情 。” 尹开阳摇头啧啧有声,继而抚掌一笑:“谢云在脑中下针的手法堪称神妙,一时半刻我也破解不了……不过这下应该暂时就够了。” 单超刚想说什么,但提气刚到咽喉,突然后脑一阵压迫性的剧痛! 那痛苦单超平生从未感受过,像是脑海深处某种埋藏已久的巨大阴影,突然挣脱桎梏浮向水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撼,强大的压迫力令他甚至眼前发黑。 他只看见尹开阳眨眨眼,瞳底再一次闪过了白天在暖阁中出现的那道鬼魅白光,直勾勾望向自己的眼睛。 ——镜花水月。 他竟然在此时,再次使出了那诡谲的瞳术! “让我们看看你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还能不能离开镜花水月的幻境……” 尹开阳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和他那双冷酷诡异的眼睛截然不同,在昏暗中听起来,反而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但单超没听见。 在他耳中尹开阳的声音和周遭简陋的一切都渐渐远去,化作冰冷遥远的、朦胧仿佛雾气般的一团。 最恐惧的事情。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胸腔剧烈起伏,发出了粗重而又难以置信的喘息。烈日下穿过黄沙的剑锋,和沙漠深处如血的夕阳辉映,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了无数斑点和光影。 ——他想起来了。 谢云并不是在当年离开大漠的那天才第一次下手杀他,之前还有一次。 那一次谢云是千真万确的,想让他死。 第38章 水月 大漠边缘连天空都凝聚着终年不散的土灰,集市熙熙攘攘,人人脚底尘沙弥漫,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牛马圈中不时传来响亮的嘶鸣 。 一个身形精悍、腰佩弯刀的少年连退数步, 避过了嬉笑推搡跑过的小孩,又快步赶上问:“怎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啊, 师父?” “一个月一次。”谢云头也不回道,“今日是大集。” 他脚步在一处花摊前顿了顿。 说是花摊, 其实只有几篮小白花用线连成的花串,花瓣边缘已经快萎了,被一个白发苍苍的卖花妇守着, 在这拥挤简陋的沙漠集市中格外打眼。 “后生仔——”老妇看看从后面快步赶上来的少年, 沙哑着嗓子笑道:“啧,好俊俏的后生,买朵花送给你媳妇吧?” “……啊?” 在荒漠之地挣扎长大的孩子天生体格结实, 当年单超被捡回去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禾,身高还不到谢云胸口;这才几年光阴,他就比他师父还高了。 谢云没带面具,但全身连同面部都被裹在灰白色的亚麻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形状秀美深邃的眼睛。单超看看他师父,也没想到老妇竟然会这么认错,当即脸上一热,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这个……” 谢云已经收回了落在花串上的目光,一言不发向前去了。 单超慌忙对老妇赔了个罪,拔腿追了上去。 他们在集市上换了盐、布、日常必需品,离开小镇回到沙漠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荒漠中河床在夕阳下泛出金红的光晕,砖石垒成的小院坐落在土坡下,屋顶上的毛毡在风中摇摆,发出噼啪的拍打声。 这是他们的家,单超从生下来到现在最舒服自在,感情也最深的地方。 他进屋去放下包袱,利落地收拾炉灶准备生火,突然听见门外传来鸟禽翅膀拍打声,紧接着谢云快步走出小院。 “师父?” 没有回答。 单超放下柴禾,走出厨房,停在了门框后。只见小院中谢云背对着他,撒手放飞了一只信鹰。 这已经是半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 从他们在荒漠中安家落户开始就与世隔绝,别说信函了,如果不去集市的话,十天半个月不见外人都习以为常。 从两年前起渐渐有信鹰上门造访,单超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大多数时候带来的都是一支小铁筒,里面就算有纸条,也只能装短短半张,写不了几个字。 这样的信鹰差不多三四个月才来一次,他猜是远方有人在联系谢云,但每次问起时,谢云回答他的总是一片沉默。 谢云跟自己不同,应该是有家人的吧,单超想。 他应该有父母,有亲戚,有兄弟,有朋友…… 说不定还有青梅竹马,还有红颜知己。 “师父?” 谢云没回头。 “师父?”单超走上前:“又收到信了?” 谢云猝然将手中的羊皮纸卷握成一团,转过身。 仔细看的话他表情有点奇怪,阴影笼罩在轮廓深刻的侧颊上,仿佛冰川上投下的幽深不清的暗影。 “没什么,”谢云低声道。 “……你要写回信吗?” 谢云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走向屋里。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风将他束起的长发卷起,发梢掠过少年刚硬的面颊。单超蓦然回过头,嘴唇动了动,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和冲动突然涌上了咽喉:“……你的家人……在催你回去吗?” 谢云正跨过门槛,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狂风裹挟在黄沙中,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向着更远方暮色四合的沙丘席卷而去。 “我没有家人,”谢云说。 他掀起毛毡,一低头迈进了屋。 那天晚上单超睁着眼睛,望向眼前黑暗的房顶,耳边灌满了窗外风沙呜呜咽咽的泣鸣,和身侧谢云一声声悠长的呼吸。 他爬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静静俯视昏暗中温热起伏的身体。 土屋非常小,炕上只睡得下一个人,早年单超还小的时候谢云让他睡炕上,自己睡地下。后来单超一年年长大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生出了某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复杂情愫,羞怯、忍耐,又充满了急不可耐的占有欲,仗着自己年轻力壮非要睡地铺,硬把谢云赶上了炕去睡。 就像雄兽看守着自己的伴侣,充满了骄傲和郑重。 谢云已经睡熟了,月光越过窗棂,洒在他半边苍白的脸颊上,连皮肤都隐约泛出皎洁清冷的光晕。单超用手指隔空抚摸他面颊的形状,动作贪婪而仔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永远,在这荒凉的世界尽头只有他和谢云二人互相依靠,直到这漫长生命的最后一天。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和不得不面对的分离。 谢云说:“我没有家人。” ——真的没有吗? 来自“外面”的谢云,来自更广阔更繁华世界的谢云,收到越来越多信鹰的谢云。 真的没有人在远方更具吸引力的花花世界里,等待着他吗? 第二天地平线刚蒙蒙亮时单超就离开了,他在沙漠中纵马飞驰,将与沙丘一色的黑夜远远抛在了身后。 直到正午时分他才回来,在小院门前翻身下马,拴好缰绳,兴冲冲推开院门:“师……” 谢云直挺挺站在院里,手中捏着一张小小的羊皮纸卷,指甲已微微泛出了青白。 单超条件反射回头一看,果然有个小黑点正往天穹振翅飞去,那是信鹰。 “师父?”单超疑道。 “……”谢云收回目光,却没有看他。 谢云的目光涣散又专注,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看向了更苍茫寂寥的虚空。不知为何单超看着这一幕,内心突然生出了一股难以形容又微微不安的感觉,上前半步试探道:“师父?你怎么了?” 谢云这才回过神来:“……嗯?” “又收到信了?” 谢云看看纸条,足足过了片刻,才慢慢将它握紧在掌心。 他的动作缓和平稳,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握拳时手背却暴出了明显的青筋:“……你去哪了?” 单超条件反射抬手往怀里摸了摸,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迟疑了下,谨慎道:“想起昨天有些东西没买,所以去了趟集市——” 放在往常谢云肯定会问一句你去集市买什么,但此刻他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突然说:“你过来。” 谢云这一句话从表情到声音都没什么异常,但单超已经和他生活了很多年,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某种不祥突然涌上心头,突然间拨动了最深处细微的神经。 他有点踌躇地举步上前,但每走一步全身肌肉就绷紧一分,快到谢云面前时后腰所佩的那把弯刀甚至发出了嗡嗡的铮响。 单超一手向后按住了刀柄,紧盯着谢云的眼睛:“我……我买了样东西给你……” 谢云看着他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单超瞳孔霎时一紧。 那两个字分明是——再——见—— 寒光迎面而来,单超闪电般后退,失声嘶吼:“谢云!” 刷! 龙渊剑当面劈下,前额数根头发被齐齐斩断,转瞬被杀气绞成了齑粉! 这一杀招来得实在猝不及防,要不是已有准备,此刻单超的脖颈早已被砍成了两段! “为什么?!”单超怒道:“师父!是我!你想干什么?” 谢云不答,当空猝然变招,举世无双的精妙剑法裹挟风雷席卷而来,眼看就要把单超整个人拦腰断开! 单超再也别无选择,只得铿锵拔刀出鞘,只听咣当数声金属撞击的巨响,堪称震耳欲聋——那原是数十下交手同时响在了一起,登时漫天电光火花闪烁,耀得人大白天都难以睁开双眼! “你要杀我?”单超死死格挡住龙渊剑下沉的剑锋,在弯刀不断龟裂的声响中难以置信道:“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云还是不答。 单超暴怒,振臂挥开龙渊剑锋,在千分之一须臾的空隙间刺刀而上——他是那种越是愤怒越能发挥出超常实力的人,已近强弩之末的弯刀竟然硬生生反压了龙渊剑一头。 谢云抽剑回手,毫无所动,自小暗门出身的深厚剑术功底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千钧一发之间,龙渊已斩到自己面前的弯刀重重拍开,刀尖瞬间紧贴着谢云的鼻梁挥了过去! “住手!”单超愤怒嘶吼:“谢云!快住手!” 谢云置若罔闻。 他没有戴白银面具,但俊秀的面孔生冷无情,好像被一层更为华美、精致而冰冷的东西覆盖住了,仿佛起内里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一个冷酷陌生的杀手,没有感情和痛苦的杀戮机器。 ——锵! 龙渊剑第三次撞在了单超刀身上的同一点上,弯刀龟裂骤然加深,紧接着在令人耳膜刺痛的锐响中,骤然四分五裂! “谢云——!” 龙渊剑横扫天地,单超如箭后掠。 电光石火之际,剑尖破体而过,巨大的冲击力将单超推得飞了出去! 扑通! 单超重重摔倒在地,弯刀碎成千万片向后飞出,紧接着他只觉得胸前一凉又一热。低头看时赫然只见胸前衣襟已被打横划破,形成了一条长达尺余、深达半寸的伤,血迹正一点一滴从伤痕中洇了出来。 “……”单超瞳孔张大,微微喘息,突然被一个阴影所笼罩了。 他抬起头,只见谢云正居高临下走到面前,龙渊剑如一泓冰水,直直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单超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而荒谬地感觉到死亡的降临——所有变故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根本起不了反抗求生的意志,快得让他无法分辨这是一场悲剧,还是一场荒唐又滑稽的梦境。 他盯着谢云的眼睛缓缓摇头,终于艰涩地吐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谢云就像个没有生命也没有反应的幽灵般,忽视了周遭的一切,只反手握剑,缓缓举起了剑锋,眼看就要对着单超的脖颈一刺而下。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视线盯着单超胸前某处,直勾勾地,半晌一动不动。 单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自己胸前上衣连同内袋被剑锋气劲割裂,内袋中露出了一束花串。 鲜血低落在洁白如雪的花串上,格外鲜烈刺眼。 那是他刚才飞马奔去集市,满心欢喜地偷偷买回来的。 谢云胸腔轻微起伏,继而喘息越来越深,眼底似乎有某种错愕、绝望又难以言喻的感情相互交织,陷进晦暗的深渊。 “……你走吧……”他喃喃地说,踉跄退后一步,随即厉声道:“走!” 单超震惊莫名:“你——” “快滚!”谢云一把将剑重重插进沙地,厉声道:“给你六个时辰跑路,此生你我恩断义绝,从今日起生死不见!” “这辈子再被我抓到的话,我保证你必死无疑——滚!” 第39章 狼群 脚印在荒漠中蜿蜒远去,渐渐伸向更远处浓稠冰冷的黑暗。 风吹着尖利的哨子盘旋而起,噗地一声,单超把捡来的枯枝深深插进黄沙里, 借力勉强爬上了沙丘。 天要黑了。 白昼炎热的温度骤降, 沙漠地表滴水成冰,远处渐渐传来狼群游荡的尖利嗥叫。 单超在漠北生活了这么多年, 他知道夜幕的降临意味着死亡。 当务之急是找个背风隐蔽的坡口安顿下来,想办法生火、取水、重新包扎伤口。否则血腥味引来狼群, 手无寸铁的他绝对熬不过第二天早上天明。 单超蹒跚地趴下沙丘,扑通一声摔坐在地,脊背无力地向后靠去, 双眼如同死尸般毫无生气, 茫然望向更远处天穹渐渐蔓延的苍灰。 胸前剑伤因为这一摔而重新挣裂,从凌乱包裹的布条中洇出鲜血,但单超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全身力气似乎都被虚无和空洞所吸走, 剩下的只有极度疼痛过后,鲜血淋漓的麻木。 谢云没有追上来。 他回过很多次头,身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风沙和自己被湮没的足印,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为什么突然翻脸无情? 为什么真能狠下心来杀我? 单超如行尸走肉般挣扎起身,从更远处河床边捡来胡杨干枯的树根,摩擦石块生起了火。很快夜幕就像黑布般铺天盖地裹住了一切,篝火勉强照亮单超冰冷苍青色的脸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长夜漫漫,星河璀璨。 六个时辰快过去了,此刻谢云在做什么? 在想什么呢? 单超抬头望向广袤的夜空,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某个相似的时刻,银河横贯秋季夜空,化作波涛汹涌的星海。那是年幼的他第一次以为自己十分接近死亡,然而在意识沉入永恒的深渊中前,他回头看见了另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睛。 “我姓谢,单字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此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咳咳……”单超发出嘶哑的苦笑,那声音很快化作了带着血腥味的咳嗽。他勉强回过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身后,试图从风沙尽头再一次看见记忆中熟悉的身影;然而月光下空荡荡的沙漠只回响着声声不息的哀鸣。 单超缓缓回过头,突然动作顿住了。 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整个人从脊椎骤然窜起森寒—— 狼群。 不远处沙丘后隐约有十数绿光游弋,渐渐向这边逼近,那是漠北狼群! 根本来不及迟疑,单超顺手从篝火中抽出一根木头,与此同时一头足有大半人高的野狼裹挟腥风呼啸而至,单超霍然起身,将燃烧的木棍当头狠狠打了下去! “嗷呜——” 独狼哪架得住武功高手这么精准狠辣的一击,当即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沙漠夜间常有各种猛兽出没,单超一扫周围,只见那是七八头狼组成的小型狼群,为首被自己打翻的那头独眼灰狼极其巨大,眼下已经顶着满脑袋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鬃毛完全炸开,越发显得凶相毕露。 狼群大概也看出他落单并且手无寸铁,但野兽天性,顾忌篝火,都蠢蠢欲动地徘徊在周围,一边渐渐缩小包围圈一边发出了极具威胁力的呜咽声。 单超锋利的眉梢一跳,手臂肌肉绷紧,死死攥住了木棍。 他没有兵器防身,篝火燃烧能拖延的时间有限。一旦七八头狼同时扑过来,情况便会立刻陷入到最坏的境地…… 谢云让他走,但其实并没有完全放他一条生路。 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能活着走出这片沙漠本来就是堪称奇迹的事情。 难道真的要在今天完蛋? 单超心头骤然涌起悲凉,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头狼已经嘶吼一声,再次如箭般冲了过来! 单超猛地退后半步,在雪亮獠牙逼近自己喉咙的前一刹那间,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头狼的鬃毛,一棍闪电般重重捣上了它的鼻子! 头狼惨叫,前爪猛蹬,单超也不知道自己手臂和身前被抓了多少道,身后又有一头狼飞奔而至,利爪“啪!”地就搭住了他结实的后肩。 ——狼搭肩是荒郊野外狼攻击人的惯用招数,有经验的游牧民族都知道,被搭肩了的人切记不能回头,因为一回头就会把致命的脖颈毫不保留暴露在狼口之下。因此单超脸都没转,冒着被身前头狼趁机攻击的危险松开了手,一把按住了肩膀上搭住的狼爪,借力俯身当机立断,狠狠把身后那头狼凌空甩了出去! 咚! 灰狼滚落在地,但混乱间单超也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凶性大发的头狼借机就冲过来撕咬他。 单超根本没有躲,此刻他整个人血性都上来了,铁钳般伸手掐住了狼脖子,挥拳照着它劈头盖脸就打。头狼挣扎抓挠,但单超坚硬的指骨撞击狼头时甚至发出了轻微噗呲声,分不清人血还是狼血混杂在一起迸溅出来,喷了单超一头一脸。 “嗷嗷嗷——!”被摔出去的灰狼甩甩头,大怒飞奔回来,张口咬住了单超的大腿! 单超发出剧痛的怒吼,一拳重重将头狼打得七窍流血,随即将近百斤重的狼干净利落扔了出去,起身悍然抓住了刚才摔倒时掉在边上的木棍,将咬住他大腿的灰狼横扫打飞! 这一系列身手实在是太凶悍了,连剩下几头狼都没反应过来,待回神时只见头狼已经气息奄奄滚下了沙丘,皮毛上糊得全是一丛丛血迹,眼见就爬不起来了。 狼群登时爆发出尖锐、悠长而愤怒的嗥叫,所有狼都呈现出即将攻击的姿态,紧接着又有一头雄狼越众而出,率领其他狼闪电般冲了过来! 单超踉跄起身,但这次受伤的大腿一跪地,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摔了回去。 要完了吗? 这就是真正的……终结了吗? 他全身浴血,侧脸、脖颈、胸前乃至四肢都满是或深或浅的伤口,极度腥膻的狼血从指间一滴滴洇进沙地。胸前破碎的衣襟中隐约露出一点雪白,单超抬手把它拉出来,那是一束已经快凋零了的花串。 他把花串举在唇边,缓缓印下了一个冰冷颤抖的亲吻。 腥风转瞬而至,狰狞的黑影霎时扑到了他头顶,獠牙在月光下反射出了死神冷酷的寒光! 只需再一眨眼,五六头狼就会同时扑到单超身上,利齿将立刻切开他的喉咙,撕裂他的内脏。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更加迅疾的劲风由远而近,只听“噗呲——”裂响,金属箭头旋转着洞穿了将最前那头雄狼的头颅! 扑通一声狼尸倒地,单超骤然睁眼,赫然只见不远处一个挺拔削瘦的身影执弓侧立,冷冷地瞥了过来。 “……”单超满是鲜血的唇动了动,嘶哑地喃喃道:“……谢云?” 谢云反手从箭筒中抽出三根利箭,同时搭弓,瞄准。 狼群敏锐地发现了不妙,但这时已经太迟了。只见谢云压弦的手指一松,在狼群刚开始嗥叫奔跑的同时,破风锐响嗖嗖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射翻了前排的三头灰狼! 剩下两头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已经被鲜血刺激得杀红了眼,踩着头狼和同类的尸体就冲向谢云,高高跃起。谢云近距离直面它们,波澜不惊的脸上连任何表情都没有,左手持弓垂下,右手拔剑出鞘,七星龙渊裹挟千钧之力,于夜空下如同开天辟地的弧光,电光石火间硬生生绞断了那两头狼的身体! 狼血漫天迸溅,残尸砰然落地。 谢云收剑回鞘,拉弓搭弦,对准了单超。单超一怔,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只见箭镞紧贴自己耳边越过,夺地一声把之前中箭但没完全断气的灰狼活生生钉在了地上。 “谢——”单超一顿,颤抖地喘息道:“……师父。” 沙丘一片狼藉,鲜血碎肉满地,被狼尸压熄的篝火终于噗地一声,冒出了最后一缕悠悠的黑烟。 两人相对而望,久久没有发声。 “六个时辰了,”很久后谢云终于淡淡地道。 他再次抬起弓箭,单超注意到弦上竟然还扣着最后一支金属箭头,只是这一次真的指向了自己。 谢云的声音在风中沙哑苍凉,直勾勾盯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我给了你逃命的机会,但你却抓不住……”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冲动让单超爬起来,不顾全身深可见骨的伤痕,向前踉跄而去,孤注一掷又充满绝望地向谢云伸出了手。 谢云却摇了摇头,眼角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 “如果有下辈子,请再也别让我遇见你了。” 他松开手指,弓弦嗡响,箭矢如流星般破开漠北浓稠寒冷的夜空,穿越往昔数年无数交叠的欢笑、泪水与思念。 箭镞寸寸旋转,在单超瞳孔骤然放大的注视中,来到了他面门前—— 第40章 神佛 狭小的房间内,单超跪在地上,一手紧紧抓住地面,发出了粗重嘶哑如野兽般可怕的喘息声。 尹开阳眼底白光流转不息, 如同不断转动的阴阳轮, 紧紧盯着单超紧绷如岩石的身体,上前一步将掌心伸向他天灵盖。 ——这就是真要下杀手了。 大概是隐天青血统的缘故, 他会对谢云有着一丝奇怪难以解释的手下留情,但这分留情并不会延续到谢云的弟子身上——尤其是这个气势鼎盛的年轻男子, 还隐隐对他造成了某种威胁的时候。 “永别了,”尹开阳漫不经心道。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单超猛地抬头, 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 啪地挡住了尹开阳居高临下伸来的手掌! “为何要杀我……” 一字字从单超齿缝中迸发出来,幻境与现实的交织让他刚硬的面孔都微微扭曲,在昏暗中残忍、凶狠, 如同一个相貌英俊又极度危险的癔症病人。 尹开阳浓眉一皱,袖口弹出短刀。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单超厉声道:“为什么要杀我——!” 轰! 七星龙渊飞震出鞘,被单超一掌握在手中,横劈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剑! 尹开阳面色剧变,纵身退后,但瞬间只觉胸膛一凉又一热,鲜血当即就洒到了空中。紧接着他被上古神剑震怒出鞘时难以想象的气劲硬生生推开,当空飞了出去! · 清凉殿,小佛堂。 皇后静静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护指交叉,镶宝黄金在烛火中反射出微微的光芒。 织金锦袍在她身后层层铺开,华彩堂皇,犹如无数朵盛开的牡丹。 殿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谢云跨过门槛,眯起眼睛望向满堂环绕居高临下的佛像,只听皇后轻声吟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 “有求皆苦,”谢云静静道。 皇后长长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睛,跪坐在蒲团上回过头:“你想好了吗?” ——她说的是在泰山武林大会上,与尹开阳争夺盟主之位的事。 谢云没有立刻回答。佛堂内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十二罗汉环绕排列,俯视着脚下渺小卑微的众生;檀香升起的白烟轻轻袅袅,随着空气缓缓蔓延,浸透了每一寸金砖地面的缝隙,和金丝楠木的纹理。 半晌他终于开了口,却是顺着刚才那句佛偈悠悠地接了下去:“——有求皆苦,万相本无。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 “安心无为。”皇后冷笑着重复了一句:“若真按佛经所说的那样安心无为,此刻你我早就死在了感业寺里!” 她霍然起身,上前站定在谢云身前,充满威严的美目直直逼视着谢云的眼睛:“区区不过十七年,你就忘了当年被尹开阳带去暗门,在重重试炼中生不如死,多少次差点丢掉性命的往事了吗?” “……” “即便你忘了,我也没忘当初被人从宫中发配去感业寺,名为出家,实则囚禁,天天青灯古佛残羹冷饭的日子!” 每一个字都在佛堂内久久回荡,谢云终于难以面对般转开目光,但武后却执意盯着他深邃的眼窝,仿佛要透过眼珠直直看进他大脑里去。 “你知道我们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谢云。冻饿无人理、疾病无人知,每天除了念经杂役,就是对着井水看着年华渐渐老去,那时我天天扪心自问的,就是我为什么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去?” “因为我们没权!”皇后声音震人发聩:“在那些真正掌握生杀的人面前,你我都是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一脚碾死的蝼蚁!” 谢云猝然闭上了眼睛,但下巴却被武后戴着黄金甲套的手指抬了起来。 “……但是,”谢云沙哑低沉道,“但武林盛会兹事体大,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且与尹开阳对战胜率非常小……” 武后却打断了他: “谢云,十七年了,你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就不想更进一步了吗?” 谢云眉梢骤然一跳:“……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让你出手,只是想跟尹开阳争夺民间武林的权势么?不。”武后冷笑道:“我们是在跟支持尹开阳的,普天之下九五至尊的皇帝作对。” 谢云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有些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当初宇文虎被刺事发,我被圣上叫去,当着几大家族的面问罪,要不是你在危急关头站出来解围,那天我就已经被那些前朝遗贵们活活吞吃殆尽了。后来宇文虎要求流放你三千里,我在圣上面前苦苦哀求了两个时辰都无济于事,只能无可奈何送你出京……” 武后停了停。 她原本就高,这么一扬头,目光充满睥睨,就几乎跟谢云面对面地平视了。 “这就是大权旁落于他人的后果,明白吗?在这深宫中,依附于他人的尊荣再高都靠不住,你我想像个人一样站着活下去,就必须把至高无上的权力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谢云终于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读懂了皇后的意思,瞳孔微微缩紧,半晌才缓慢地开了口:“……但你已经二圣临朝,共同称制……” 二圣临朝,平起平坐,是自古以来就从未有过的事情,简直就相当于帝后分享江山社稷了。若是把东宫也钳制住,日后必然能当垂帘听政的实权太后——做到了这一步的皇后,还要继续跟皇帝争夺权柄,是想再要求什么呢? “不、够。”武后一字一顿,冷酷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一般人这时候可能都直接腿一软跪下了,但谢云直挺挺站着,良久才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难道你还想……” 武后深深凝视着他,伸手从面前年轻俊美的脸颊上缓缓抚过。 “你还记得当年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吗?” 谢云面色僵冷,一言不发。 “那年你才几岁,尹开阳令你随暗门杀手出门试炼,中途那些人却抛下了你。你受了伤又发高烧,正巧落在感业寺附近,我隔着寺庙院墙看见你靠在树底下……” “我把面饼掰碎了泡上水,从墙洞中递出去一口口喂给你,开始你烧得根本咽不下去,胆汁混着鲜血不停地吐。我从来就没见过一个孩子能承受那么多折磨,好像喂进去的水都变成了血不停地吐出来,源源不断,毫不停止……” “我去求寺院里的嬷嬷给你找郎中,但根本没人搭理,甚至连给你找口热粥都做不到。最后我只能坐在那隔着墙,看着你一动不动靠在那里,好几次我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武后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从谢云鬓边轻轻滑过,反衬得那面颊生冷如冰,在一排排蜡烛跳跃的光芒中,指尖和肤色交相辉映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色彩。 “那时我就想,如果我不是被打发在寺庙里出家的先帝妃子,而是感业寺的主人;如果我有任何一点点自由,任何一点点令人去寻医问药的权利,是不是就可以救下眼前这小孩的命了?” “就像我今天想,如果我不是在朝廷倾轧中处处受到掣肘的皇后,如果我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说一不二的权力,甚至像三皇五帝一样在史书上留下属于我的名字,是不是一切情况都会有所不同?” 谢云深深吸了口气,就像是要压抑住某种强烈的情绪似的,猝然仰起了脖颈。 旧日狰狞可怖的时光和鲜血淋漓的记忆,从佛堂高高的虚空中扑面而来,犹如闪电穿破黑云,将人最软弱的灵魂片片撕碎。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退后半步。 随着这个动作,武后的手指从他侧颊上滑落,被浓厚妆容描画精致的美目中,隐约有水光一闪而过。 谢云十分缓慢而彻底地,双膝跪了下去。 · 佛堂外石砌的走道两侧,火炬在墙上发出燃烧时轻微的爆裂声响,与谢云偏殿居所相连接的木门被推开了。 单超剧烈喘息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手中提着七星龙渊,眼底布满血丝,怀疑而警惕地打量四周,半晌才举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 “青龙一生中开印次数是有限的,我已经开印数次,再来会有非常大的危险……” 谢云凝重的声音在香烟缭绕中缓缓上升,继而渐渐消弭,湮没在了四散的白雾中:“但尹开阳对江湖霸主之位志在必得,必定会大开杀戒,肆无忌惮。除非打开青龙印,否则以我现在的实力,绝没有任何机会能与他正面对抗。” 武后颤抖的手指一根根握紧,黄金护指紧紧地卡在了拳头外,似乎用这个动作才能勉强压制住内心某种无可奈何的剧痛。 她曾经有过非常相似的感觉,第一次是眼睁睁看着襁褓中的安定思公主呼吸渐微、直至僵冷,第二次就是现在。 “我会尽力为您尝试一次,” 谢云仰起头与她对视,说:“如果侥幸赢了,这就将变成你我征途上的第一块基石;如果不幸落败,也是愿赌服输,自古以来没有哪座皇位下会缺少累累叠加的森森白骨。” 满天神佛于虚空中俯视着他们,无数双眼底充满平静和悲悯。武后终于咬紧牙关止住了颤栗的气息,抬起两根并拢的手指,指向佛堂上空,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发誓,若是有朝一日我问鼎紫宸,必要让谢云世世代代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谢云却摇了摇头: “这世间有很多条路,但即便您选择刀山火海我也会追随下去,因为从很早以前开始我的生死荣辱就已经与您绑在了一起,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武后闭上眼睛,感觉到酸涩滚热的液体从自己鼻腔中倒流进了喉咙。良久后她俯身在谢云眉心间印下了一个短暂的亲吻,近距离看着他的瞳孔,低声说:“我知道。” 佛堂门外衣裾摆动,单超的视线透过门缝,硬生生僵在了当场。 震惊、绝望、咆哮的嫉妒和怒火同时爆发开来,熊熊烈焰轰地一声吞没了所有理智,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就已经举了起来,按在了门扉上! “……” 薄薄一扇门此刻却重若千钧,单超胸膛起伏,很久后才强迫自己一寸寸收回手掌,最后看了谢云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41章 祭旗 初九,仪仗离开行宫,向东而去。 二十一日,圣驾行至泰山脚下奉高县, 令人出城筑封祀、登封、降禅三坛。 正月初一开始, 皇帝开坛封禅。 封禅大典共有三天,初一圣上率众行至泰山脚下的封祀坛祭天;初二登岱顶, 封玉策于登封坛;初三帝后二人再一同至社首山的降禅坛祭地神,皇后登坛献祭的仪式也是在这一天举行。 而号称天下第一武道盛事的武林大会, 也不知道这帮江湖人士是不是为了效仿汉武封禅之典,特地选在了汉武帝当年祭祀后土所在的肃然山。 肃然山处于泰山东北麓,离当今圣上封禅的岱顶, 不过十数里路远。 除夕夜, 长安。 急促的马蹄顺中正大街飞驰而下,身后各街坊亮起火光,差役纷纷发出惊吼:“什么人胆敢深夜纵马!”“站住!”“来人, 快来人拦住他——” 梆!梆!梆! 警报声响彻大街小巷,黑马却毫不停顿,闪电般驰过慈恩寺宏伟的朱红大门。 马背上黑衣负剑的年轻男子倏而纵身,从马背上骤然拔起,身影凌空越过了高高的院墙,将怒吼的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禅房外。 智圆大师枯坐的身影动了动,收回凝视着夜空的目光,拿起茶壶,往面前的两只空杯里慢慢斟满了茶水。 半晌身后响起脚步,智圆大师没回头,沙哑道:“……信超。” 单超的身影从昏暗中闪现出来,只见他双肩肌肉紧绷,眼底布满了血丝。虽然刀刻般的嘴角显出一种近乎严酷的冷峻,但整个人神情中却隐隐透出一丝疯狂。 任何人在神智被“镜花水月”吞噬之后,又不眠不休策马跑了三天三夜,都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一直在等你……”智圆大师悠悠望向天穹,问:“你看到那颗星了吗?” 单超走到他身前,一言不发地回头瞥了眼。夜空中一颗极度明亮的星辰正缓缓移动,以势不可挡之姿冲向中天。 “我看到那颗星,就知道你该来了。”智圆大师看看眼前的茶水,摇头露出一丝意有所指的讥笑:“自然……其他该知道的人,也都能知道。” 单超没理会头顶那星辰,居高临下望向自己两年来的师傅,说:“我来是为了请求您一件事。” 智圆大师不答。 “两年前我被您从寺院前救起时,前尘往事一概忘尽,乃是被人在后脑刺了金针的缘故。众所周知江湖中通晓金针秘术之人寥寥,因此除了下手的那个人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把针取出;之后思来想去,唯有两年前智圆大师您帮我疗伤时,曾用金针刺入脊椎,将经络中伤痛一举治愈……” 单超抬手按住自己靠近颈椎的后脑,缓缓道:“若大师能再施援手,单某将感激不尽,日后自有重酬。” 但果不其然,智圆大师摇了摇头,衰老的面孔在阴影中格外疲惫,说:“贫僧做不到。” 单超问:“大师是不会,还是不能?” 这次智圆大师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能。” 单超一掀衣摆,在桌案后大马金刀地坐下了,鹰隼般阴沉的双目紧盯着智圆大师浑浊的眼睛。 “有个人曾经想杀我。” 说完这句后他顿了顿,因为远处街坊外,京城守备呼喊搜索的声音正穿过夜色遥遥传来,继而向更远的朱雀大街去了。 但对面智圆大师似乎没有任何出声叫喊的念头,轻轻拨动手指转过了一颗佛珠:“所以呢?” 单超紧握七星龙渊剑柄的手松了松。 “那个人连续两次想杀我,都是认真的。但自从我失去记忆隐居慈恩寺后,他明明知道我在这里,却再也没有了出手杀人的念头,甚至还费尽心机保护过我。”单超问:“大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智圆摇头道:“这要问那个曾经想杀你的人,跟贫僧有何关系。” 单超却紧追不舍:“既然跟大师没关系,为何大师又不愿取出他刺进我脑中的针?是惧怕他,还是因为跟他是一伙的?!” 智圆大师目光落在面前那杯已经冷透,却还一口未动的茶上,半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信超,你还没喝茶呢……” 单超冷冷道:“不用,大师还请先回答我。” 智圆伸向茶杯的手就顿住了,片刻后终于缓缓道:“你说那人保护过你……那人是如何保护你的?” “中元节太子驾临慈恩寺那天,大师于寺内数百僧人中,偏偏挑中了我一个才入寺两年的弟子人前露脸,向太子进献那碗事先已被下了猛毒的酸果汤。我喝过酸果汤后本应立刻毒发,但偏偏前一晚上……” 单超吸了口气,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个相似的长安月夜和翩然落下的雪白衣袂。 他闭上眼睛,说:“前一天晚上,我在慈恩寺门口遇见了‘恰巧’路过的北衙禁军统领,喝下了他亲手所斟的一碗雪莲花茶……” 智圆大师失声长笑,不知为何那笑声中竟有包含着浓浓的悲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云早已让你服下了百毒不侵的雪莲花,所以你才逃过了一死!” 话音未落,他蓦然举杯,将面前的冷茶一饮而尽! 单超阻止不及,只见智圆大师呛咳了两下,指向单超面前的那杯茶:“信超,该你了。” 单超眉峰一剔,猝然抬手将冷茶向花丛中一洒,只听簌簌地轻微声响传来,溅上茶水的枝叶竟然瞬间就发黑枯萎了! 智圆大师布满皱纹的唇角骤然冒出黑血,自知大势已去,脸上顿时泛出了肉眼可见的青黑。 “为什么!”单超怒喝道。 “谢云早就……识破了刘炳杰他们的……毒计,知道我有可能借机除掉你,以绝后患……所以提前给你喂下了手中独一无二的雪莲花……” 智圆俯在桌面上连连呛咳,每一下都带出剧毒的血沫,单超起身一把将手按在他胸口,存亡续断的至纯真气汹涌而入,只听智圆断断续续地苦笑着摇头:“那如果我……我不令你上来献茶呢?如果我不想杀你呢?谢云果然是……万万全全,连任何一丝风险都……” 单超难以置信地微微喘息,倏而厉声道: “为何你要杀我,大师?!你照顾了我两年!是你把我从慈恩寺门口救回来的!” 智圆却挣扎着抬起冰凉的手,抓住了单超按在自己心口前的手腕,那是一个想让他放开的姿势。 “我受胁迫太久了,我们所有人……都受胁迫太久了……” “谁胁迫你?谢云?!” 智圆大师剧烈倒气,身体痉挛,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那是血液反呛到气管的原因。他的目光涣散开来,最后望着单超近在咫尺却越来越模糊的脸。 “当年所有人都因为你……因为你的出生……而卷入了这件事情……” “金龙腾飞自漠北,金龙……自漠北……” 单超瞳孔瞬间紧缩,又急剧张大。 “他不杀你,因为他还想利用你……”智圆大师用最后一点力气撑起头,似乎想靠近单超耳边,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非常含混低哑近乎耳语了。 “千万小、小心……” “小心谢……云……” 黑血骤然涌出,智圆大师的头一垂,闭上了眼睛。 单超双手微微颤抖,半晌终于放下智圆大师已经变冷的身体,向后退去半步。阴影中他的胸腔剧烈起伏,足足过了很久才静止下来,星光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绷的薄唇,仿佛一尊刀法凌厉的石像。 他最后向智圆大师欠身深施一礼,转身而去,转瞬消失在了长安除夕广阔的夜色里。 天穹中,北斗紫薇光芒炽亮,逼向中天。 · 翌日,正月初一,泰山。 城门轰然开启,仪仗奔涌而出,一时之间漫山遍野全是明黄色的绣龙旌旗。 皇帝在这蔓延十数里的宏伟仪仗中出了奉高县,一路登上封祀坛。武后率领文武百官下跪叩首、山呼万岁,放眼望去全是紫金玉带。 礼毕,圣上下坛,在身后尹开阳的护送下,微笑走向恭候在门楼之上的众臣。 武后略微侧过脸,轻声问谢云:“单超呢?” 谢云身后本应是副统领的位置空空荡荡,已经空荡数天了——从得知谢云要出手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第二天单超就不告而别,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想必是终于心灰意冷,断然离开了他醉心于权势的师父。 谢云唇角冰冷地一勾:“不知道。” 武后还待说什么,就在这时只听遥遥一声:“报——” 暗门武士飞马而来,至坛下骤然纵身,脚尖在马背上一点,借力直上门楼,扑通跪在尹开阳身后:“禀掌门!肃然山武道大会初轮决出胜负,崆峒陆通圣、华山王康裕、峨眉沈雲生、青城周誉、淮南十九道陈海平等人胜出,约定明日再战!” 圣上不由侧目问:“这几人水平如何?” “无名之辈。”尹开阳漫不经心道,吩咐那武士:“传令神鬼门,明日景灵出手清空全场,反抗者就地诛杀。” “是!” 武士从高达数丈的门楼一跃而下,转瞬落在马上,很快顺着来路消失了踪影。 皇后斜入云鬓的眉梢猝然一挑,半晌才略微迟疑地问谢云:“……真是无名之辈?” 谢云没有回答,皇帝身后的尹开阳不动声色地抬眼瞥了过来。 ——暗门掌门一身黑底锦袍,暗银绣蟒花纹在风中猎猎作响,与谢云雪白的禁军制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帝后之侧,一黑一白,气氛紧绷又针锋相对。 谢云淡淡道:“先赢了再说这话。” · 第二日,圣上登岱顶,在登封坛封存玉策,昭告天下。 与此同时,十数里外的肃然山巅上,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坛边竖起了两三个人都难以合抱的高杆,杆顶旌旗猎猎飘扬,“天下武道”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直直矗立在了阴沉的天穹之下。 高坛周围乌压压坐满了各大门派的弟子,五个从昨日初战中获胜的候选人分别立在空地上,只听正中武当掌门长清子的声音传遍山巅:“……神鬼门当道,欺压中原武林,今日各名门正派齐聚于此,共襄除灭邪道之大计!……” 突然外层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呼声,长清子抬头一看,声音猝然停止。 只见山谷间不知何时已缀满了铁链,数百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正抓着那铁链,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转瞬就登上肃然山巅,团团包围住了天下武道场! 长清子爆发出声震寰宇的厉喝:“——来者何人?!” “既然是天下武道齐聚一堂,为何没有我神鬼门?” 众人纷纷震愕回首,只见数百黑衣人齐刷刷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身负巨大双钩、火红头发面容俊美的少年越众而出,含笑登上高坛,向众人抱了抱拳。 “在下神鬼门首座弟子景灵,听闻各位在选天下武林盟主,便来凑个热闹,向各位讨教。” 一时众人怔愣,待回过神来,满场立刻爆发出了轰然议论和怒骂。 “就是讨伐你神鬼门的,还有脸来竞选武林盟主?!” “目中无人至极!真当我中原武林无人不成!” “把他赶出去,赶出去!” 长清子猛地一跺金刚杖,继而将杖尾端抬起指向景灵,冷冷道:“神鬼门横行霸道、烧杀抢掠,十多个小门派的覆灭都与你们有关,更不用提前不久的锻剑庄灭门惨案,亦是你们一手造成!今日此处是名门正道齐聚之地,不是你们神鬼门该来的地方,还不快快退散!” 然而景灵却瞅着长清子,微微一笑: “此话不通。既然武林盟主是比武定论,那凡天下习武之人皆可参与,神鬼门自然也囊括在其中。除非……长老心中已经知道场中无人可以胜我,所以……” 景灵那足以令深闺少女怦然心动的漂亮面孔,此刻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邪恶和冷酷。 长清子握杖的手一紧,却只见景灵转过头去,望向了场中的五个候选人。明明他声音不大,甚至还有几分柔和,但每一个音都裹挟内力扑面而来,一字一句锋利如刀:“怎么,各位英雄豪杰个个缩头不出,当真怕了不成?” 五人中的青城周誉和陈海平,都在数月前的锻剑庄灭门惨案中和景灵正面交过手,此刻内心震悚难言,一时都没有反应。 只有崆峒派的陆通圣,因为本门派早就和神鬼门有过夺宝大仇,又在锻剑庄中被景灵杀过不少弟子,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即上前怒道:“你这魔头!今日胆敢来挑衅天下英雄,我必定要让你……” “陆兄不可!” 周誉和陈海平不约而同,齐齐出手,一左一右拦住了陆通圣。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迎面而来,那速度简直连眨眼都赶不上,瞬间陆通圣只觉自己的头被周誉陈海平同时按下,紧接着厉风贴着自己的头发削了过去! ——夺! 陆通圣骇然,猛地回头,只见一柄半人高的铁钩已深深剁进了自己身后的旗杆里! 场上所有人骤然拔刀,长清子怒道:“竟敢出手伤人!” 景灵却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腕,笑道:“可惜……险险就收了今天的第一颗人头来祭旗。” 他旁若无人地走向旗杆,众人下意识地在他身前避让开,只见他头也不回地笑道:“这江湖平静太久了,久到你们觉得玩一场过家家,就能坐在大中原武林往日的荣耀中高枕无忧……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应该有个人出来搅一搅这摊浑水,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风浪。” 陆通圣颤声道:“你想……你想干什么?” 景灵站定在旗杆前,回头一勾嘴角,嚣张睥睨。 紧接着他抽出背上另一柄铁钩,翻腕横劈,力破山河! 轰——隆—— 铁钩席卷出开天辟地的力量,重重砍在旗杆上,竟然将那三人难以合抱的巨型原木硬生生斩成了两段。 原木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瞪视中缓缓落下,“天下武道”的旌旗划破长空,在轰然巨响中狠狠砸落在了大地上! “如何!”山巅摇动的巨响中,景灵厉声撼动四野,喝道:“是不是还无人来战!” 众人霍然起身,发出愤怒的呼喊! 与之相对的是,场上的武当掌门、五个候选人、以及台下各大门派长老都面色铁青,彼此隔空交换目光,久久不能发出一言。 “若是无人来战,”景灵俯身从倒塌的旗杆上拔出先前刺出的铁钩,双钩在手,居高临下,眼底渐渐泛出疯狂冷酷的血色,声音却是非常轻柔的:“那也罢,各位都没有活命的必要了。” 长清子等人面色齐齐剧变,只听他骤然提声喝道:“神鬼门听令!” 团团包围住天下武道台的黑衣人同时动手,漫山遍野,刀兵齐出! “——在场所有,就地格杀,直到有人上来挑战为止!” “若是人人都龟缩不出,今日就将此地屠杀殆尽,鸡犬不留!” 各大门派长老同时起身,连长清子都再也忍不住,提杖大步上前! 但就在这时,景灵突然一笑举起铁钩,将钩尖精确无比地向台下人潮中的某处一指,对手下冷冷道:“——只是动手时注意点,别误伤了这一个人……” “别来无恙,云使?” 人群炸然望去,众目睽睽之下,四周的武林弟子都惊愕散开,空出了原先默不作声坐在台下的一道身影。 他白衣缓袍,腰束锦带,兜帽盖住了头发,只有一缕黑亮的长发从耳际垂落身侧。面纱挡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美丽冰冷的眼睛,直直迎着不远处那淬着寒光的钩尖。 ——那是谢云。 第42章 双剑 “神……神鬼门云使……” 台下坐的大多是普通弟子,此时谢云附近便有人惊恐地叫出了声:“什么时候潜进来的……” “大伙别怕,我、我们人多!” “一起上,制住这魔头!” 就在这时, 高台之上的景灵嘴角浮出一丝轻蔑, 翻腕旋出了夺魂钩。 重逾百斤的巨大铁钩在他手中轻如蝉翼,带起劲风呼啸, 闪电般来到谢云身侧,眨眼之际又旋转着升上天空——只见鲜血冲天, 头颅飞起,离谢云最近的几个武林弟子,竟然都在转瞬之际被割下了人头! 哗然一声轻响, 谢云素白的衣襟被斜斜溅上一道血迹, 最后一滴血从他冰冻般的脸颊缓缓流淌了下来。 砰!砰! 人头随身躯倒地,周围爆发出了恐惧的呼喊! 景灵“啪!”地抬手接住了飞旋回去的夺魂钩,看向谢云, 冷冷笑道:“——不用谢。” 谢云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浓密眼睫合拢的同一瞬间,虚空中仿佛有某根无形的引线燃到了尽头,神鬼门黑衣弟子齐齐冲向人群,无数刀剑在阴霾的天空下反射出寒光,既而如砍瓜切菜般刺进了活生生的人体。 “救命——!救命!” “杀人了,杀人了!” 虽是名门大派,但普通弟子如何能挡过杀人如麻的邪道杀手?一时整个场面混乱不已,肢体破碎鲜血淋漓,如同坠入了人间地狱! 长清子发出雄狮般悲愤的大吼,咚地一剁金刚杖,纵身直直冲向景灵:“我来战你!” “道长小心!”周誉、陈海平、陆通圣等人异口同声叫道,拔刀冲了上去。 景灵根本不惧,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两把夺魂钩绞动如同死亡的利齿,凡近身者兵刃无一不四分五裂,凶残的气劲甚至能将人虎口硬生生撕裂。华山王康裕在这几人中算比较年长且武功高强的,眼见长清子毕竟年迈,无法同时压制景灵左右双钩,便沉声道:“道长!我来助你!”与此同时冲去一刀,硬生生挡住了景灵左手的夺魂钩,金属交激在空中飞溅出了一溜刺眼的火光。 长清子却大惊,喝道:“康裕,他左手力大,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只见景灵左手骤然翻转,以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刁钻角度将弯钩从王康裕的刀背下挽了回来,笑道:“——第一个。” 王康裕瞳孔紧缩,然而已无法撤退,离他最近的崆峒派陆通圣甚至来不及施以援手。 只见钩尖如同灵蛇,从王康裕腋下砍入,斜斜劈开身体,巨大的力道甚至将王康裕上半身整个掀了起来! 呯—— 王康裕残缺不全的尸体摔倒在地,双眼兀自圆睁,快得连痛苦都没来得及感觉到! 喧杂中所有人都发出了听不见的叫喊,周誉、陈海平、陆通圣等人同时冲刺过来,三把刀剑闪电般从不同的致命角度刺向了景灵! 此时景灵右手夺魂钩尚被长清子的金刚杖抵住,其余三人将他所有退路封死;峨眉女弟子沈雲生正手持双刺,从他身后当空而下,尖刺直直指向了他的头顶。 天罗地网,步步杀招,是绝不可能脱身的了。 然而就在这时,景灵目光转动,掠过了一丝清晰的讥诮。 呼—— 在长清子金刚杖重逾千钧的压制之下,他竟然还能侧身、扬手,刚刚劈开王康裕的那柄夺魂钩当空直上,精准毒辣地勾住了半空中沈雲生的衣领。 “沈姑娘!” 紧接着,景灵挥手把沈雲生的身体当空一轮,犹如盾牌,重重砸向了面前刺向自己的三把刀剑! “撤剑——!” 长清子变了调的尖啸炸起,周誉、陈海平、陆通圣三人面色煞白,不约而同松手,沈雲生在惨叫中紧挨着利刃飞了出去。 轰然一声重响,她的背撞上了空地上半截旗杆,当即狂喷出一口血! 这一下真是惊险至极,哪怕稍微错过一丁点,此刻她的身体就已经被三把利刃从不同角度活生生斩成了碎块。 ——但沈雲生能以一介女子之身,站在竞争天下武林盟主的擂台上,其强悍程度是在场所有男子都无法想象的。 在撞上旗杆反弹出去的那一瞬间,她抓紧了手中的峨眉双刺,用尽最后的力气投掷而出! 嗖—— 不远处陈海平眉峰一紧,只见峨眉刺破风而来,偏离角度飞向擂台之下。 此时长清子正将金刚杖挥舞如风,在青城周誉和崆峒陆通圣的配合下,与夺魂双钩鏖战成一团,景灵很难有暇他顾。陈海平连想都没想,抬脚踢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长剑,一把抓在手里,在峨眉刺闪电般经过自己身侧时用剑身精妙至极地一拍。 那力道掌握之精确,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 只见峨眉刺在这一拍之力的影响下,略微偏移、加速,刹那间刺进了景灵的右肩! 噗呲一声皮开肉绽的轻响,景灵身体微震,右手夺魂钩咣当落地。 长清子喝道:“好!” 金刚杖随之咆哮而下,化作无数幻影,向景灵劈头盖脸打去! 那一刻周誉和陆通圣也真的使出了全力,虽然是初次打配合,但在史无前例的齐心协力之下,青城天遁剑法与崆峒七伤拳奇迹般达到了极度默契的程度,将景灵周身所有躲闪之地彻底封死,令他被迫正面对上了漫天而下的金刚杖影。 ——武当绝学,纯阳无极。 雄劲的内家功力浩浩荡荡当头压下,只要沾一点边,便能当场将人殛杀于野! 景灵眼底映出了千万杖影,同时也映出了一丝嗜血的寒光。 他无路可退,也完全不退,双手握起仅剩的左侧夺魂钩,竟然丝毫不顾自己受伤流血的右肩,将钩刃斜斜扬起,与刚才生生砍断旗杆形成了同一个角度。 时间在此刻完全停滞。 刀光、风速、惨叫和鲜血都化作凝固的背景,只有一星黑光从景灵紧握钩柄的掌心乍然亮起,如同毒蛇,顺钩身蜿蜒而上,在锋刃周遭闪现出了蛇信般可怖的电光。 下一刻。 夺魂钩劈下,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悍然撞上了金刚杖! 轰—— 这一击足以开山破海,翻天覆地。 以景灵为中心,武道台地面上可怕的龟裂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开裂的砖石瞬间被飓风卷起,金刚杖与夺魂钩交激的那一点上骤然传来了“崩!”地一响。 长清子睁大了眼眶。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武当传承上百年的震山之宝金刚杖,竟然被硬生生地斩断了! 景灵嘴角浮起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第二个。” 一切都发生在咫尺之间,所有人包括长清子自己,都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见金刚杖从中断开时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反力,让长清子紧握的那截杖尾脱手、飞出,砰然一下撞塌了长清子的胸腔,继而打横旋转,咚一声狠狠拍上了猝不及防的陆通圣的太阳穴! “陆兄!” “道长!” 所有人呲目欲裂,陆通圣和长清子两道身影喷血飞出,甚至连半点缓冲都来不及,就在让人心胆俱寒的重响中摔在了地上! 周誉陈海平拔腿冲去,只见陆通圣仰面朝天,头颅赫然已被沉重的金刚杖击破,血肉模糊的太阳穴中流出红白交杂的东西,身躯不断抽搐,显然是活不成了。 这一惨像震得他们僵立在原地,周誉面色惨白,喃喃道:“陆兄……” 而在他们身后,沈雲生挣扎着爬过来,扶起了长清子血迹斑斑的上半身。只见道长胸膛惨不忍睹,甚至能透过衣襟破碎的布料,隐约看见血肉中森白的肋骨。 虽然不像陆通圣那样当场毙命,但长清子的情况也非常不好了。 “道……”沈雲生失声痛哭:“道长!” “快跑……”长清子气若游丝道。 陈海平慌忙上前,将手按在长清子颈侧,想为武当老掌门疗伤,但被一只颤抖冰冷的手紧紧按住了:“他方才……用了邪术,不要与他硬抗……” 陈海平咬牙切齿:“我们一定要为王兄与陆兄报仇!” 长清子却挣扎着摇了摇头,骤然使力,竟拼命从沈雲生的搀扶中挣脱坐了起来。 “这里交给我,你们快回去,集合门派之力剿除神鬼门……你们还年轻,不要……不要把命白白地送在这里……” 陈海平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不,道长!” 嘭地一声地面震颤,只见不远处景灵捡起了夺魂双钩,左右同时往地上一剁。 山巅狂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襟和红发,就像獠牙尽现的猛兽,顶天立地,择人欲噬。身旁双钩的锋刃两侧已沾满了细碎血肉——那是王康裕的,华山弟子残破不全的尸身此刻就散落在他身后不远处,双眼还惊骇圆睁,直直望向阴霾的天空。 周誉战栗着退后半步,嘶哑道:“怪、怪物……” 景灵笑了起来,少年白皙俊美的面孔上,嘴角翘起的角度透着无比的妖异,举起钩尖从周誉、陈海平和沈雲生三人身上挨个点了过去:“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个。” 众人面色剧变,周誉牙关猛地咬紧,喝道:“——陈兄!” 陈海平会意,将长剑挽了个剑花,与周誉齐齐上前一步,不约而同将沈雲生和长清子挡在了身后。 景灵嘴角嗜血的笑意骤然加深了:“不用急,慢慢来。当日在锻剑庄中未取你二人小命,今日就送你们一个一个地上西天……” 话音未落,周誉陈海平已经发出了孤注一掷的怒吼,不要命般向他飞冲了过去! 两方交手根本没有任何悬念,若是长清子还在,景灵似乎还忌惮武当掌门半分;但换作周誉陈海平这两个武林新星,在景灵面前,只会重复锻剑庄里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悲剧而已。 但——他二人不能退。 此刻他们身后是受了重伤的老人和女人,若是退缩,还有何面目立于这人世之间?! 景灵“咦”了一声,似乎也没想到往日的手下败将在绝境中激发出了如此凶悍的血性,竟然交手数十个会合而不见颓败,相反每次被夺魂钩重击后,都再次拼死冲上前来,缠斗逾久逾有了鏖战之势。 他用夺魂钩硬扛着上前一步,果不其然,已经满头满脸是血的陈海平咆哮着挥剑就斩,毫不在意自己胸前空门大开,竟然眼见就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势头。 景灵一哂:“就凭你?” 他左侧夺魂钩反手上挑,兵刃交加飞溅出火花,将陈海平和周誉同时当胸击退数步。强弩之末的陈海平根本受不住那足以令胸骨断裂的重击,当即狂喷出了一大口血,“扑通!”跪倒在地,只听身后沈雲生撕心裂肺吼道:“——陈公子!” 周誉半边身体都是血,声音中夹杂哽咽:“别过来,快走!” 然而沈雲生已挣扎起身,根本不顾长清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阻拦,纵身决绝而来! 这个时候沈雲生峨眉双刺已经掷出,周誉和陈海平都身负重伤,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没有任何胜算了。 死亡已扇动羽翼,降临到了每个人头顶。 景灵手中夺魂钩再次闪现出了阴森的黑光,那光芒映在他眼底,竟泛出一种鲜血般亢奋疯狂的色彩,令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从地狱血海中升起的杀神—— “就是你了,”他的视线落在了冲在最前的沈雲生身上。 沈雲生瞳孔骤然扩散。 就在此时,原本跪在地上根本站不起身的陈海平,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量,竟猝然起身挡在了她身前,怒吼道:“快走——” 旋即他最后一次悍然挥剑,迎向了直往自己头颅斩下的巨大夺魂钩! ——那真的是他此生最后一剑,也是最强硬、最华美、足以令人铭记终生的一剑。 周誉踉跄奔来,眼底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海平兄!” 呼—— 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就只见一道白影袍袖翻飞,裹挟风声凌空袭来,双手在周誉和沈雲生的单肩上借力一撑。 紧接着他丝毫未作停留,以一个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弧度,在纵身越过陈海平的同时伸手一挽,便从他掌中拿过了长剑。 周誉失声道:“谁——” 锵! 鬓发扬起,衣袖垂落,一道人影躬身背对着他们,停在了景灵手中来不及收回的夺魂钩尖。 ——紧接着他一抬眼,面纱随衣袂飘扬而去,眼梢延伸出了一道修长清晰的弧度。 陈海平难以置信地颤声道:“谢……谢云……!” 景灵凝视着面前这个近在咫尺又居高临下的人,猩红的目光终于完全变了。 紧接着只听铿锵一声,上古太阿出鞘,被谢云轻轻握在了掌中。 第43章 威胁 那一瞬间他们对峙的姿态非常奇特,景灵正使出全身之力轮起夺魂钩,而谢云衣袍翻飞,犹如落鸟, 仿佛毫无重量般半跪在悬空的钩尖之上, 从腰际抽出了古剑太阿。 ——他刚才从陈海平手中接过了佩剑,再加太阿, 正是双剑在手,虚横身前。 “我听说你有三个月时间不能动武, 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些人动手……”景灵缓缓道:“我以为妇人之仁这种可笑的东西已经完全被你抛弃了呢。” 谢云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景灵却一笑,每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浓浓的血腥和杀气: “……不,你有过的。” 谢云形状优美锋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再跟他做任何言语纠缠, 头也不回对陈海平道:“还不快走?” 陈海平怔住,周誉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去扶住他就往后拉:“沈姑娘!麻烦你搀扶道长, 我们快撤!” 陈海平却盯着谢云的背影失声道:“不行!你一人挡不住,我必须……” 谢云一哂,根本不跟这帮年轻人啰嗦,纵身双剑出手。 他出手堪称电光石火,陈海平话音未落,双剑已于半空中狠狠撞上了磅礴而来的夺魂钩。气流瞬间从兵刃相击的那一点上爆发,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叮!”——太阿剑岿然不动,而陈海平那把精钢剑竟然不堪一击地断成了两截! 谢云早有预料,双手握住太阿,神剑当空压下,硬生生将两把恐怖的铁钩压退了数步! “兵器如此,人也没用。”谢云背对着他们,冷冷道:“走!” 周誉拼死拽住陈海平,喝道:“我们帮不上忙的!快跑!” 此时台下早已杀成了一团,各大门派长老带着普通弟子拼死抵御神鬼门杀手,战况已渐渐呈扳倒之势。他们几个都受了重伤,相比之下倒是沈雲生稍微好些,一个扶着一个飞下山头,准备去山下的门派驻扎之地放出消息,等待救援。 这次武林大会原本就不同以往,因为一些非常特殊的情况,并没有很多名宿前辈亲至现场,因此才一下就被神鬼门抢占了先机。但还好场中名门正派人数多,已渐渐拿回了局势,只要再坚持一会等到救援,就能…… 周誉愕然道:“那是什么?!” 他们停在石峰上,远远只见山脚下密林掩映,马嘶阵阵,无数士兵金戈铁马,正呼啸着奔向山顶。 “朝、朝廷兵马?”周誉奇道:“难道是来剿灭邪教的不成?” 几个人神色都同时一松,若是朝廷派出了全副武装的精兵,配合武林正道的力量,彻底剿灭神鬼门就很容易了。他们正待细看时,突然长清子勉强睁开眼睛,定睛打量了下远处浩浩荡荡的兵马,紧接着神色一变:“……不好,快藏起来!” “什么?” “那些兵马不是来围剿神鬼门,而是对付我们的!”长清子大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狠命拉住震惊迟疑的沈雲生和周誉,嘶哑道:“现在不易解释,快随老道过来,我们抄近道下山,快!”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武当老掌门德高望重,平素绝不轻易开玩笑吓唬人,因此都瞬间绷紧了神经,匆匆随长清子绕到山坡背阴面。又勉强加快速度走了一顿饭工夫,才发现半山腰上有一处隐蔽细窄的石缝,这时所有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当下也顾不了多少了,只能挨个屏住气息勉强躲进去稍作歇息。 所幸石缝连接一处较大的山洞,几个人刚挤进去就再也站不住了,纷纷长吁一口气,跌坐在了潮湿阴寒的地面上。 “道长为何说那些朝廷精兵是来对付我们的?” 周誉勉强从满是铁锈味的喉咙中发出声音来,立刻迫不及待问。 长清子苦笑一声,并不回答。 “道长?”陈海平也忍不住狐疑道。 连精疲力尽背靠山壁坐着的沈雲生也忍不住望了过来。 然而长清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他捂住血肉模糊的胸口喘了口气,那喘息中不乏痛苦,这个年迈的老人已很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 陈海平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上前将手按在长清子背后,强行逼迫自己吐出内力,不由分说灌入了老掌门的经脉内。霎时长清子面上现出血色,但紧接着踉踉跄跄躲闪开来,怒斥:“你干什么!小子,老道已是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了,如何值得你舍命来救!” 陈海平恳切道:“道长,此时我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朝廷真的派了兵马来围剿天下武道场,我们的同门此刻都还在山顶上……” 长清子一怔,只见周誉和沈雲生也都面露焦急之色,眼巴巴地盯着他。 “……唉……”老掌门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灰败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苦笑:“你们几个年轻人……可知道为何这次武林大会,各大门派都只派出了长老与会,而掌门名宿等都无一前来参加?” 三人同时愣住了。 “造孽,”长清子仰头长叹:“造孽啊!” “神鬼门数年前从北方兴起,出手豪阔、兵马充足,一边吞没小门派的田产地盘一边快速扩张,各地官府都有意无意对齐网开一面,甚至传说他们在京城长安都有着手眼通天的人脉……” “江湖中几大掌门早有怀疑,派人查证数年后,发现这来历不明的神鬼门,竟然跟当今皇帝登基前使用过的一个刺客组织有关。” 长清子顿了顿,缓缓道:“其名为‘暗门’。” “暗……”周誉惊道:“暗门?” 沈雲生愕然道:“神鬼门是皇帝的人?” 山洞口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是,也不是。” “谁?!” 众人同时警惕回头,就只见不远处逆光立着一道身影,削瘦孤拔、单手拄剑,沾满鲜血的长发从鬓边垂下颈侧,没入了随风扬起的衣袍中。 陈海平微微喘息,半晌一字一顿道:“谢、云……”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周身一紧。原本坐在地上痛苦咳嗽的长清子挣扎起身,蹒跚着上前一步,把几个年轻人护在了身后。 然而谢云只冷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轻,刚出口就隐没在了山涧的寒风中,随即举步走了进来。 众人这才发现他素色的衣袍上血迹斑斑,脚步虽稳,但气息略带沉重,明显已负了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走到山洞里,寻了块稍微干燥些的地方,背靠着石头坐下了,就只听周誉忍不住问:“——谢统领,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云解开衣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字面上的意思。” “你——” “谢统领!”长清子扬声打断了周誉,随即转向谢云,声音恳切而不乏警惕:“恕老道无礼,只是实在关心情切:刚才我们望见山下有大批朝廷兵马气势汹汹而来,敢问现在山上情况如何了,我武林同道是否还能幸存?”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第一关心的问题,当下几道目光同时紧紧盯在了谢云脸上。 然而谢云却没答言。 他拉下自己左侧衣襟,只见光裸的肩膀犹如石雕冰砌,仿佛雪缎包裹在坚硬的雕刻上;然而从锁骨下到肩窝处,赫然有一道三四寸长血肉翻出的伤口,此刻还在不停地渗着血! 众人呼吸都是一顿。 ——那分明是夺魂钩划过所致,再往上一点,就是致命的脖颈了。 刺啦一声轻响,谢云徒手把腰带撕开,将素白布条缠在手上,慢慢擦拭起伤口的鲜血来。 “……谢统领出手相救,老道实在不胜感激……”长清子沙哑地顿了顿,捂住胸前咳了几声,复又艰难问:“但还是请问,现在山上……” “人问得越多死得越早,”谢云淡淡道,“先保住你们自己的小命吧。” 这话简直一点客气也没有,长清子当场就哽住了,周誉失声道:“难道朝廷真的要站在邪教那边对天下武林动手?朝廷到底想干什么!” 谢云一哂:“明天不就知道了?” 他根本就不是来回答问题的,周誉一而再再而三被堵回去,又急又气又焦躁,当下就冲上前:“谢统领!眼下十万火急——” 啪地一声,陈海平按住了周誉的手臂,目光满是阻止之意。 随即他举步走到谢云面前,单膝半跪下来,恳求地抱了抱拳:“谢统领。” 谢云清理伤口,恍若未闻。 “陈某在西湖泛舟时曾有幸得见您一面,彼时出言轻浮、举止孟浪,即便身死不足以赔罪。然而您不仅不降罪于我,还两次出手救我于夺魂钩下,堪称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陈海平深深欠下身去,道:“大恩不言谢,若不是谢统领仁慈,我早已死过两次了。” 他言辞极其恳切,然而那句含含糊糊的“举止孟浪”比较微妙,与他江南第一风雅公子的名号联系起来,令人不由多想,其他几个人都下意识狐疑地往陈海平身上看了眼。 谢云还是不理,把已经浸透鲜血的布条反过一面,再次堵在了伤口上。 陈海平吸了口气,继续说:“今日事发突然,我等关心山顶的武林同道,因此言语才急切了些。然而,谢统领乃是朝廷重臣,能出手相救已实属不易;若真因为职责所在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等也绝不能强行逼迫……” “只是我们无法对各位同袍的生死坐视不管,因此只能离开这里,再回山顶武道场去了。”陈海平抬起头直视着谢云的眼睛,沉声道:“多谢统领搭救之恩,若我等还能活过今日,来日必将登门致谢;若不能的话也是命中注定,那便来世结草衔环,再报统领大恩吧!” 谢云:“……” 谢云松开手,素白布条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伤口却还不断地渗出血丝来。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盯着他,却只见他深邃秀美的侧颊一片冷漠,眼睫微微垂落,完全看不清眼底是什么表情。 半晌沈雲生终于鼓起勇气,从腰上解下一方绣帕,颤颤递了过去:“谢统领……请……” 谢云一抬眼,目光落在那方藕荷色绣帕上。 沈雲生掌心渗出了冰凉的汗,从未觉得自己悬空的手那么重过——短短数息却漫长得像是熬过了几年,才见谢云一言不发地挪开视线。 众目睽睽之下,他伸手撕下自己外袍衣摆,握成一团堵在了伤口上。 “你们对我有个很大的误会,”谢云平淡地开了口,说:“我救你们的时候完全没指望过报答,只是因为景灵自小修习邪术,相比他来说你们都太弱,不救的话必然会死。而我懒得告诉你们山顶情况如何也是同样的理由,并非职责所在,而是你们真的太弱,知道得再多都没用。” “至于你说要结草衔环报我大恩……”他对陈海平一挑眉,漫不经心嘲道:“刚费劲巴拉救下你们,你们就上赶着回去送死,这叫报恩?你们武林名门报恩的方式也太磕碜了点吧。” 送死二字一出,在场人人色变,甚至都来不及理会他话里的讥刺了:“什么?!” “为何是送死?!” “不好,朝廷兵马真的是去围剿天下武道场的!”周誉霍然起身,面色一片煞白:“我是首座弟子,师父将同门师弟交与我照管,怎能见死不救?!不行,我要上去看看!” 陈海平回头阻止:“周兄!” 但周誉一心扑在他青城师弟们的安危上,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拔腿就冲到了山洞口。陈海平伸手没拉住,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只觉眼前呼啸风过,下一刻不远处传来——锵! 周誉猝然停住,面前赫然是太阿长剑钉在地上,再往上便撞见了谢云修长冰冷的眼睛。 “迟了,”谢云冰冷道。 就在这时,脚下地面突然轻微摇撼,尘土簌簌而下,山涧中的寒风骤然灌进了洞口。 众人同时错愕抬头,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只听头顶山巅上响起一道低沉、震撼,极富有磁性的男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竟然都仿佛活生生地炸响在了所有人的耳边:“八山正派、四大名门,天下武林听吾号令——” “怎么、怎么回事?” “这是谁?!” “他说什么?!” 谢云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从齿缝间轻轻地、一字一顿道:“——尹开阳……” “吾乃神鬼门主,今日门中弟子杀华山王康裕、崆峒陆通圣,废武当掌门长清子,擒住各大门派高徒,已赢得了武道大会的胜利,理当获选天下武林盟主之位——” 众人同时冲出山洞,只见外面声震寰宇,鸟雀惊飞,山巅遥远不见人影,只传来直上九霄的轰响:“凡天下若有不服者,明日社首山圣上封禅之地,吾将设立擂台,恭迎各位。如有人战胜鄙门,则盟主之位拱手让出;若无人应战,吾便将一统武林,号令群雄,从此率众归顺吾皇——!” 大群鸟雀轰然而上,余音久久不绝,震耳欲聋。 “嚣张……”沈雲生难以置信,怒道:“太嚣张了!” “神鬼门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能让他得逞!” 陈海平亦是怒火直上心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谢云猝然捂住肩头,似乎极为痛苦,重重靠在了身后潮湿的山壁上。 “您怎么了?”陈海平立刻转身扶住他,只见伤口居然被震裂了,再次洇出了殷红的血丝! “您……” 谢云抬手挥退了他,拢上衣襟道:“无事。” 陈海平心思激荡,胸膛剧烈起伏片刻,感觉喉咙中仿佛堵上了什么酸涩的硬块。良久后他才低下头,艰涩道:“谢……谢统领,您两次出手,都是在我遇险的时候,我竟不知自己……” 谢云目光向他一瞥。 年轻男子率直到近乎愚蠢的正义,以及小心翼翼的、压抑又热切的姿态,就如同此刻早已应该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 谢云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望向远方铁锈色的苍穹。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淡淡道。 ——与此同时,泰山下。 一骑飞马绝尘而来,直至山底骤然勒缰,高高立起了大半马身! “咴——” 骏马重重踏回地面,马背上,一个黑衣劲装、精悍俊美的男子扭头望向山巅,阴霾的眼底映出了天际重重云雾,以及掌中七星龙渊铮亮的寒光。 半晌他冷冷地眯起眼睛,骤然打马:“驾!” 第44章 发带 正月初二。 泰山下,奉高行宫。 巡夜的宫人转过廊角,突然感觉听见了什么,疑惑抬头:“谁在那……” 不远处一枚小石子轻轻出手, 穿过花丛, 瞬间打在了那宫人后颈上。 宫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连声都没出就失去了意识。 单超纵身直上屋檐, 无声无息落在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瓦片上,随即紧走几步, 跃过侧殿与后堂之间狭窄的空隙,停在了屋脊某处。 ——圣驾行至奉高后,他作为大内禁卫来这里巡查过好几次, 对地形路线都十分熟悉了。 尹开阳回朝后大部分时间都与圣驾形影不离, 将皇帝牢牢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因此要找尹开阳,来这里是唯一的办法。 单超半跪在屋脊上, 正要伸手使力揭开瓦片,突然动作一顿,抬头向下望去。 月色如长河般奔涌在长长的曲廊里,玉栏之侧,朱红石柱,都像被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霜雾。一道宽衣广袖的身影正沿长廊走来,除了手中那柄淡青色的琉璃灯,袍袖和衣摆都湮没在茫茫雾气中,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摆渡而来的魂灵。 幽暗隐晦的酸妒从单超心底深处悄然升起。 那是谢云。 ——左肩带着伤。 谢云领口一段细绳松松缠绕着没有系紧,左侧衣襟略微敞开,可以看见月光下修长的脖颈,和内里裹着的一层层绷带。单超不用想就知道他动武了,这世上能令谢云冒着生命危险动武的只有一件事——权力。 他插手参加了白天肃然山上的天下武道会。 单超重重闭上眼睛,自虐般深吸了口寒冷刺骨的夜气。他冷静下来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谢云已经穿过曲廊,顺着玉阶拾级而上,停在了寝宫后殿前。随即只听“吱呀——”一声,有人从内里打开朱红宫门,谢云抬脚跨过了门槛。 ……是谁? 给谢云开门的不可能是尹开阳,难道今天伴驾的是武后? 单超抓住屋脊瓦片,另一手捂住,用内力悍然一掀。只听轻微裂响被捂在了掌心里,琉璃瓦片已经硬生生断成了两截,从缝隙中可以隐约看见后殿红裙一闪——真的是武后! “你受伤了?”武后皱眉问。 谢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问:“圣上呢?” 皇帝一身明黄寝衣侧卧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眉头微皱,显然睡梦中不太安稳。谢云伸手拂过他颅侧睡穴,仿佛羽毛掠过头顶,很快皇帝的呼吸平稳沉重下来,连动也不动了。 “尹开阳为何不在?”谢云一面把手伸向自己后脑,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武后。 武后迟疑了下:“……尹开阳……好像受伤了。” “什么?” “圣驾从濮阳行宫出发那天,有我心腹宫女来报,她在侍奉圣上时看见尹开阳抚胸咳嗽,圣上问怎么了,尹开阳答无事;但宫女却瞥见他胸膛前似乎有血印渗出,似乎是被利器横着划过所致。”武后阴沉地皱起眉,说:“我听过之后,原本想召见贺兰敏之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二。但谁知这通风报信的心腹宫女第二天就被人发现落水身亡,至今也查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 “此后尹开阳便避开所有人,除了单独见驾之外,任何有外人的场合他都不再出现了,似乎对自己的伤势极其避忌——今晚也是因为圣上召见了本宫,所以他才避之不见的。” 这可奇了,什么人能令尹开阳受伤? 谢云眼神微动,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但紧接着略显自嘲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了。” 他头发原本是被一根暗红缎带绑在脑后的,此时一手挽起头发,同时从脑后发间抽出一物,只见烛光中那赫然是枚三寸长的金针,细微堪比毫毛,若不是纯金的材质在昏暗中熠熠生光,即便拿在手里都很难发现。 屋顶上,单超瞳孔骤然一紧。 武后愕然问:“这是什么?” “定魂针,”谢云道。 “早年塞外有个小帮派能用玄火炼秘金,尹开阳得知后,屠了那帮派满门,带回秘金做了十二支定魂针。此针配合一定手法刺入后脑便能令人失忆,刺入太阳穴、人中等位置,则能令人抵御幻术,邪魔不侵。” 他递出此针,示意皇后接着,沉声道:“明日社首山的神鬼门擂台上,若是我战况不利,或有丧命于尹开阳手上的危险时,请娘娘把这根针刺入圣上太阳穴……” 武后抬起的手瞬间僵住了,诧异道:“万一真弑了君怎么办?!” 谢云看着她,笑了笑。 “……”良久的沉默后,武后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颤声问:“你说此针刺入太阳穴,便能令人抵御幻术?难道圣上……” “娘娘不觉得从尹开阳回朝、与圣上闭门交谈三天开始起,圣上便对他事事言听计从,浑浑噩噩如傀儡一般,其状极为不妥吗?” 武后眉梢骤然一跳。 “玄武印天生擅长幻术,传说也能操纵他人的心智,但我不确定尹开阳有没有在圣上身上动什么手脚。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有的话,他一定花了大半心血在傀儡术上,一旦术破就会对他自己产生极大的影响。” 谢云顿了顿,目光定定望向武后:“但如果圣上并没有中傀儡术的话,金针刺入太阳穴后,是否会危及生命这点我也不敢说……” 武后指尖微微不稳,似乎有点不敢接针。 “就没有其他办法能验明圣上是否中了幻术吗?”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没有,”谢云静静道。 武后与谢云对视,寝殿中烛光微微摇曳,粉饰描金的红木案几与青玉垂帘隐没在阴影中,只泛出富贵而晦暗的影子。 “所以请娘娘在我性命攸关之时,再决定是否刺入定魂针……”许久后谢云终于道,尾音轻轻飘散在寒冬静寂的夜里:“尹开阳年长我太多,正是春秋鼎盛时期,即便开印,隐天青也未必是成年期玄武印的对手……用这种手段干扰他,是我目前能想出的唯一办法了。” 武后久久凝视着微光闪烁的定魂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时间都要在这高深空旷的大殿中冻结了,才见她慢慢伸出手。 就在这时,屋顶上传来细微“喀拉”一声。 ——单超猝然缩回手指,然而已经迟了,那半截被他掰断的琉璃瓦断口竟然承受不住重量,猝然龟裂开来。 谢云骤然抬眼:“什么人?” 呼啦一声衣袂翻动,单超起身就走,与此同时寝殿内,谢云如流星般掠出殿门,直向着屋顶飞去! “谁?站住!” 单超充耳不闻,黑色的身影鬼魅般隐进了夜色里。谢云不能让人知道他深夜秘访圣上寝宫,因此没再高声质问,只顺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紧追而去,脚下红顶碧瓦化作看不清的背景飞速掠过,倏而眼前场景变换,已进了行宫御花园。 月色掩映,花木深深,周围安静幽远,只听见远处打更时模糊的敲响。 谢云站住了脚步。 他环视周围,目光渐渐从警惕变为安静,半晌后终于松开了握住太阿剑柄的手,长长出了口气。 因为轻功需要将气息提到极致的缘故,他左肩衣襟下的伤被撕开了,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血丝正缓缓渗出绷带,谢云伸手按了按伤口。 “……是单超么?”他望向黑夜深处,沙哑地问。 “你还……回来做什么?” 北风从苍穹尽头席卷而来,掠过重重宫墙,拂起了他身侧垂落的鬓发。 一个熟悉而又冰冷的声音终于从身后高处响起: “——回来看你如何位极人臣,亦或是死无葬身之地……” “明天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帮你的。” 谢云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一下,说:“理当如此。” 那四个字明明不重,甚至还十分轻柔,但却像是某种利器刺入心肺,刹那间连喉咙都泛起带着铁锈味的酸涩——单超脑海一片空白,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时,他已经无声无息从高处落下,如同猛禽扑向猎物,凌空来到了谢云身后。 那一瞬间谢云的后颈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近,那么毫无防备,抬手就能轻易扼住那优美脆弱的咽喉。 ——如果场景就此凝固,那将是一幅极度剑拔弩张的画面。 然而紧接着,单超伸手捻住了谢云头发间的朱红缎带,轻轻一抽。 长发流水般散落,谢云猝然回头,却只见单超将发带握在掌中,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眼底闪烁着愤恨、痛苦和一丝迷恋的光。 谢云停滞住了。 下一刻,单超将发带举到唇边轻轻一吻,随即提气后掠,如同鹰隼拔地直上九霄,转瞬没入了月光下的重重宫影中。 第45章 降禅 翌日,正月初三。 奉高县城门轰然大开,圣驾缓缓驶出官道。 明黄仪仗一路蜿蜒直上社首山巅,巍峨门楼高达十丈, 降禅坛高耸入云, 九十九层汉白玉阶一眼望不见尽头。 文武百官齐齐俯身,帝后二人在太子恭送下登上门楼, 既而整装等待吉时,预备向降禅坛顶端进发。 门楼下。 百官前列是一长排专供重臣跪拜的石亭, 纱幕飘舞、宫人环绕,当朝重臣戴至德、张文瓘、裴炎等人皆跪坐在祭祀台后。 谢云转过头,视线越过身后熙熙攘攘的人头, 望向山坡另一侧—— 在那里, 神鬼门设下了十二道关卡,每道关卡都有高手把关;其分布从山脚下一路延伸到社首山巅,广迎中原武林名门前来挑战。 任何人打通所有关卡直上山巅, 便能成为天下武林之主,八山正派四大名门,都需俯首任其差遣。 “中原武林人人喊打的神鬼门大开擂台,你知道来了多少挑战者吗?” 谢云转回视线,尹开阳站在他身侧,正悠然望向前方随风飘舞的明黄色帷幕。 “……” “不到二十个,”尹开阳微笑道。 “……所以呢?” “权力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得到它,所以在神鬼门大肆吞并门派田庄时所有人都跳出来高声喊打;权力也令人畏惧忌惮,所以当这些人发现神鬼门与皇权有关时,他们都畏缩了,只敢将门派内年少轻狂的年轻人送出来竞选所谓的天下武林盟主,自己却捏着傀儡线躲在重重幕后。” “我若是在肃然山设立擂台,挑战者起码能比现在多十倍,现在却连二十个都凑不齐,”尹开阳遗憾地一叹:“白费了我做的那么多准备,安排去看守关卡的高手都不止二十个。” 他们说话声音并未刻意降低,旁边重臣偷偷侧目而视,但目光触及尹开阳时,都立刻收了回去。 谢云反问:“那又如何?即便你今天能当上武林盟主,日后那些门派就真会听你号令?” “会的,”尹开阳淡淡道,“总要给他们时间。” 尹开阳眉眼被面具遮住了,从下半张脸及身形体格上看不出年纪,只觉坚实沉稳,完全没有任何岁月带来的颓态。 他周身有种渊渟岳峙的威压,那感觉竟颇似庙堂上居高临下的金身巨像,仿佛只要金刚怒目、反手一压,便足以将脚下众生碾得粉身碎骨,令人下意识地震慑降服——而谢云知道那其实是尹开阳修炼“兵道”心法,与玄武印祖传的摄心术配合,才会导致的这种效果。 兵者,诡道也。 谢云收回目光,只听尹开阳几乎无声地笑了下。 “——开始总会有些反抗的,但也有人随波逐流,有人趋炎附势,更有人扪隙投机……后者数量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扩散,因为人总是善于被统治和被管束的,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何况我也不打算去如何统治他们,”尹开阳漫不经心道:“我已向圣上提议,收复中原武林后,将针对各大门派实行募兵制、均田制,仅此已足够改变这天下江湖各自为政的状态,否则你以为圣上为何对我如此鼎力支持?” 谢云眉心微微一跳。 尹开阳这话,倒像是在暗指自己没有给圣上下傀儡术似的。 “……但仅仅募兵制这一条就足以改变中原武林立足的根基,你遇到的障碍和阻力不可能小,到时候又打算怎么办?” 尹开阳一笑,反问:“阿云,当年你年纪小的时候总想反抗暗门,我是怎么办的?” 谢云有刹那间的凝滞。 “那么……”半晌谢云再次沙哑道,声音如寒冰般坚冷:“当你用悖逆者死的方式镇压住各大门派,统一天下武林之后……下一步又是什么呢?” 尹开阳不答,抬眼望向远处的门楼。 九层楼顶,皇旗猎猎,盛装大礼的帝后正并肩站在封禅坛高耸入云的玉阶之下。 那是江山社稷九五至尊,普天下权力与财富的巅峰。 “不用以这种眼神看我……”尹开阳在谢云难以言喻的注视中慢悠悠道,“你应该很清楚,这天下最了解你我的人,便正是我们彼此……” “正如我当年把你从黔州荒原上带回长安,是因为寄望于百年后,将这些都交于你传承下去……” 谢云张了张口,却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驳。 很久后他才吸了口气,声音轻得随风而去:“——那你知道当初我为了脱离暗门,甚至不惜令自己流放漠北数年是为什么吗?” 尹开阳偏过头看向他。 谢云牙关咬得很紧,唇角却浮现出一丝隐含恶意的弧度:“因为我长大了,而你还没死。” 巍峨门楼上。 “吉时已到——请圣上登坛——” 长长尾音未落,宫人已将皇帝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理好,太常卿亲自躬身在前引路,太子奉送圣上登坛,武后也举步随行。 谁料就在这时,驻守在坛下四周的卫士中突然有几人上前,一言不发地挡在了武后和皇帝之间。 皇后一眼瞥见这几人都铁甲蒙面,就知道是暗门武士,心中当即咯噔一下:“你们干什么?” “禀皇后殿下,”一名武士低头抱拳,语气却平平地不怎么客气:“为安全计,掌门进谏请陛下先行祭地,封禅完毕降坛后,再请皇后另行登坛。” “这是什么时候说定的?本宫如何不知道?” “禀皇后殿下,掌门今日清晨觐见,圣上已经同意了。” “封禅大礼,事事自有太常卿率百官定好流程,怎能当着天下人的面说改就改?”武后语气骤然转厉,不容拒绝道:“——陛下,您说呢?” 皇帝回过头,似乎也有些游移和不确定。冠冕垂下的层层玉珠之后,皇帝眼底似乎非常浑浊涣散,半晌才迟疑地张开了口。 武后却没等到他发出声音,便咄咄逼人地再次询问:“再者,圣上封禅阅读祭文时需要有人手捧玉策等物伺立身后,本宫不一同登坛的话,难道要圣上亲自来做这些事情不成?可笑荒谬至极!” “……”皇帝的目光转向暗门武士,犹犹豫豫道:“……朕觉得皇后此言,似乎也很有道理……” “陛下,”太子突然出声道。 本来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太子,突然被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顿时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忐忑——特别是他被自己母亲极度威严冷静的目光盯住时。 那目光贯穿他的童年,他年岁越大,那目光便越冰冷,越多了一种芒刺般令他胆怯畏惧的东西。他本能地想要挪开视线,但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浮现出另一道成熟坚毅的身影,在自己羡慕的目光中负剑执酒,俊朗落拓:“江山广阔浩大,但一个人退缩之地不过方寸……若是一味束手待死,岂不是死得更加窝囊?……” “启禀陛下,”太子咬了咬牙,顶着母亲的目光单膝跪地:“——儿臣受封东宫,理当禀明天地神灵,祭告山川社稷。儿臣愿意侍奉陛下登坛封禅,以全人子之心、储君之礼,往陛下恩准!” 说罢他纳头便拜了下去。 现场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太子脊背犹如针刺,鬓角渗出了密密的冷汗。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像仅仅眨眼般的工夫,他听见皇帝如释重负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太子此言甚妥!如此,便令太子随朕登坛吧。” 武后戴着镶宝护甲的手指猝然握紧,衣袖中,黄金定魂针刺破了她的肌肤。 与此同时,远处山林中一片参天古木连起的树冠中,单超半跪在枝丫顶端,一只手习惯性搭在七星龙渊剑柄上,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他箭术精湛,自然目力非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皇后凤冠霞帔的背影并没有随着圣上一同登上九十九层汉白玉阶——倒是太子随同皇帝,在夹道跪拜中举步缓缓往封禅坛而去。 难道是……谢云安排的计划出现了破绽?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握紧剑柄,全身肌肉绷紧如时刻准备出击的猛禽——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长剑。 他抬手时,透过衣袖隐约可以看见,结实光滑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根朱红缎带。 同一时刻,门楼脚下的石亭中。 重臣在礼乐中齐齐叩下头去,只有谢云望着十丈门楼顶端,瞬间发觉有什么不对,当即拔脚向前。 ——下一刻,只听“锵”一声铮然撞响,他被胸前横来的长刀硬生生挡住了脚步! 那长刀皮鞘鲜红如血,触之冰冷刺骨,黑金篆刻了三个笔画繁复的字:新亭侯。谢云顺着刀身延伸而来的方向望去,尹开阳正含笑盯着他,摇了摇头。 “报——” 禁卫疾步奔来,不顾阻拦直接入亭,在谢云身后砰地重重跪地:“报统领!崆峒掌门江元闯至第八道关卡,被暗门雷使雷中塘重伤,不支下场;华山副掌门王冲和闯至第十一关,被暗门首座弟子景灵击中颅顶,现不知死活,其余人等皆已落败!” “——你看,”尹开阳似乎感觉很有趣,“我就知道会拼命的只有崆峒华山两家,其他人果然是点到为止了……” 谢云面沉如水,当着他的面用两根手指将新亭侯从自己胸前一寸寸压了下去:“现在神鬼门中,有多少人练了那邪功心法?” 尹开阳饶有兴味地收了刀,并不回答。 谢云断然转向身后的禁卫:“传令马鑫,携太阿剑闯第十一关!” 第46章 孽缘 禁卫揖了揖手,转身大步而去,只听尹开阳“啧”了一声:“怪不得你当年去漠北前从暗门剑窟中偷了龙渊太阿,是因为知道太古神剑对洗髓经有克制作用, 对么?” 谢云冷冷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多了……但你看, 我的话就比你少。” 这是标准的谢云式反击,尹开阳失笑, 叮地一声随手新亭侯钉在了地上。 “我差不多知道你那个姓马的副手。”他说:“当年马家因交好诸遂良而牵连下狱,唯独他因天赋根骨奇佳的缘故被你看中, 召到身边悉心教导,其父母家人也由此出狱翻盘。据说此人剑术极为了得,但心性骄横, 常出狂言, 满朝重臣得罪了个遍……” “我以为这八字评语用在景灵身上更合适,”谢云毫不留情地打断道。 尹开阳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摇了摇:“不,这两人不能放在一起比。” “……” 两人对视良久, 尹开阳悠闲道:“今天过去后,有一个将变成死人,活人和死人怎能在一起比?” 谢云久久没有说话,半晌终于慢慢地哼笑了一声: “……原来这八个字,是景灵跟你学的。” 社首山阴,十二座高台顺着山路蜿蜒而上,犹如仰天飞起的狰狞巨龙,直直冲向烟拢雾照的山巅。 第十一道关卡四周围着铁丝栅栏,景灵一身劲装、脚踏鹿皮短靴,嚣张的火红头发在脑后随便一扎,刺啦一声把左臂被刺破的衣袖扯了,精壮臂膀上赫然已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就你一个上来送死的炮灰……”他桀骜阴沉的眼睛盯着马鑫,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谁给你的胆子,还敢佩太阿剑?!” 马鑫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闻言挑衅一笑:“就你一个牙都没长齐的红毛小鬼,还敢管别人叫炮灰?” “——你!”景灵一把抬起夺魂钩,鲜血淋漓的钩尖直指马鑫,咬牙道:“‘勘云十二式’剑法是从何处学的,谢云教你的是不是?” 马鑫反口相讥:“连我都打不过的人,有何资格直呼我家统领的名讳?” 景灵勃然大怒,但紧接着静了下来。 “我早该知道,谢云识人不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冷冷地道,眼底慢慢溢出猩红色彩,与此同时紧握夺魂钩柄的掌心发出黑光,逐渐向整个巨大的铁钩蔓延:“只有你的鲜血,才能弥补他这个致命的错误。” 马鑫当即一凛,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见景灵身形骤然原地消失又再次出现,裹挟劲风的钩锋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报!” “马鑫刺伤神鬼门景灵,两人缠斗不分上下!” “景灵突然功力大涨,打伤了马鑫!” “统领!马鑫重伤失手,险险被夺兵刃,怎么办?” 谢云骤然转身,只见又一个手下快步冲来,喝道:“报——!神鬼门重下杀手,马鑫重伤垂危!已撑不过去了!” 尹开阳站在边上犹如看好戏一般,紧接着人群中最后奔来一名禁卫,还没近前就张开了口。只是他声音还没从口中发出来,就看见半空中人影一花! 刹那间禁卫来不及反应,只觉自己肩上被来人伸手重重一按,随即借力向远处凌空而去。 “统……”禁卫愕然转头,终于发出了音:“统领?” 神鬼门关卡处,骁骑营官兵将周遭数里围得水泄不通,忽而人群中传来惊呼,随即众人纷纷抬头。 半空中一道身影如利箭般掠过,轻功快得令人连是谁都看不清,唯见袍袖在风中翻滚飞舞,继而穿过重重峻岭与石筑高台,直向着第十一座关卡而去。 ——景灵抬起眼睛。 巨大的气势从那乘风而来的身影上骤然爆出,旋风卷起了周遭气流,漩涡般从脚底直冲而上,随即向四面八方扩散;下一刻,谢云逆风而至,衣裾向后飞舞,背后发着光的刺青花纹从颈侧、手臂、脚踝延伸,赫然呈现出了一条青龙形状! 听不见的龙吟从虚空中响起,谢云与错愕抬头的马鑫擦肩而过,同一时间伸手,从他血迹斑斑的掌中取过了太阿剑柄。 砰! 谢云落地、起身,一言不发,太阿挟着飓风出手,“铛!”一声同时撞上了夺魂双钩! 马鑫一开口,血丝便从嘴角溢出:“统领!” 此刻景灵身体前倾,双臂肌肉突出,全部的力量都压在左右手两把玄铁钩上;而谢云单手持剑,竟稳稳地、死死地接住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其受力之大,甚至连脚下地面都“嘣!”一声溅出了细碎的石块! “退下,”谢云头也不回,对身后的马鑫道。 马鑫每喘一口气都觉得咽喉烧炙般疼痛:“统领,您千万……” “退下!” “……”马鑫终于颤抖地往后退却了半步,“……您千万小心。” “青龙印……”景灵隔着三道抵在一起的锋刃,猩红瞳孔逼视着谢云:“——当年我还以为你是走火入魔,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妖异的东西。怎么,身体衰败到这种程度了还敢开印,是故意想死在我手上对吗?” “看来尹开阳跟你说了不少四圣印的事情,”谢云平静道。 景灵猛地用力,钩剑骤然分开,两人都瞬间退后半步互相对峙,景灵嘲道:“有什么遗言,不妨说来听听?或许看在旧日那点情面上,我还能——” 铿锵数声金属重响,谢云猝然出手!刹那间高台上兔起鹘落、剑意纵横,钩剑相撞犹如暴雨打梨花,战团中只听景灵嘶哑嚣张的长笑响起:“怎么连话都不让我说完,前辈,你怕了?” 谢云悍然翻腕变招,“咝——”一声金属急促摩擦的锐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那是太阿剑以一个堪称神出鬼没的角度擦过了夺魂钩内刃。景灵一时竟然无法硬抗那山呼海啸般的内力,双钩被迫偏移,胸前空门大开,千钧一发之际便只见谢云侧身而立,居高临下,一掌直直印在了他胸口! ——谢云手指修长白皙,四指并拢时,看上去并不狰狞凌厉,甚至有种优美的观感。 但当他掌心按在景灵胸膛前的那一瞬间,刺青游弋仿佛活龙,霎时布满了整只手掌,轰一声把景灵整个人凌空横推了出去! “噗!” 景灵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布满尖刺的铁栅栏,当即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反弹回去摔倒在地。他剧烈喘息着起身,连头都没抬,骤然抬手用钩背挡住了谢云当头斩下的太阿剑! ——那一剑内力极盛,甚至令谢云的衣襟无风自动,景灵接剑时裸露在外的手臂爆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是怕,而是听你说话很烦。”谢云视线从垂落的眼睫下投向景灵,语气竟然还是很平淡的:“我怕你再把暗门旧事扯下去,我就忍不住要杀你求个清净了。” “……”景灵每个字音都像是从齿缝间慢慢出来的:“……是,我想你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洇满血迹的指缝突然一紧,黑光如闪电般顺着夺魂钩蜿蜒而上,与此同时一双瞳孔彻底变成了血腥,无时不刻萦绕在周身的邪气大盛。 旋即他起身,寒光化成圆弧,瞬间以先前数倍之力出手,两人在咫尺之间交手十数招,杀意纵横成冰冷的剑雾,甚至没人能捕捉到两人兵刃走向的残影! 马鑫刚下高台便被同僚搀扶住,回头失声:“统领小心!” ——只见谢云在夺魂钩步步绝杀的包围中岿然不动,布满无限太阿剑影的虚空中,响起了青龙高亢的长啸。 那咆哮震动第十一道关卡的整座高台,动摇了高台下人们脚底的地面,继而在惊慌中向四面八方飞速蜿蜒远去,荡起大片尘烟—— “邪功心法害人害己,以后还是少练吧。” 景灵骤然听得这句,不知想起了什么,招式竟骤然一滞。虽然那只是电光石火间的细节,但激战中已是足够致命的破绽。 太阿剑秋风扫落叶般卷起夺魂钩,在景灵猝不及防时,竟同时将双钩都挑飞了出去! 足有大半人高的沉重铁钩打着旋飞上半空,高台下众人纷纷争相退后。 景灵血红瞳孔猛地缩紧,但那一刻他的反应和速度,都堪称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杀手。 他反手从后腰按住匕首,拔刀出鞘,斜斜上挑,闪电般划到了谢云颈侧! 噗呲一声鲜血迸溅,匕首在划破脖颈的前一刻,被谢云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你以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景灵冷冷道。 谢云的第一反应是皱眉,但眼角余光倏而瞥见了自己手里那把短匕。那匕首黄金为柄,锻造精致,镶嵌着细碎的绿宝石,异常锋利华美;但黄金却因为年月长久的关系略显黯淡了,看上去竟然给他一种难以言状的熟悉感。 紧接着谢云定睛一看,被景灵握住的匕柄地步隐约露出一个烫上去的字——云。 电光石火间,谢云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某些记忆的片段,景灵那标志性的红发终于和过往岁月中某个面目不清的身影重合。 “想起什么了吗,云使?” “这把匕首是你送我的,这道伤疤也是你留下的……” 景灵缓缓翻转胳膊,肌肉精悍的手臂内侧有道暗色伤疤,于阴霾的天空下,清清楚楚呈现在谢云的眼前:“不过那都是小事了,不记得也无所谓……并不影响你今天将丧命于此的结局。” 景灵微笑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任何表情都应该会让很多少女心驰神荡,然而此刻眼底闪烁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谢云目光上下打量他的面孔,似乎从未像此刻一样仔细地看清楚他长什么样,许久后终于轻轻地出了口气:“原来你就是……” · “——你是谁?在这干嘛?”红发小男孩趴在墙头,一边出声发问,一边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上的血痕。 月光穿过禁房破败的窗棂,洒在布满灰尘的草团和地面上,昏暗处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不知是已经昏睡过去还是被关傻了,连问几声都没反应。 小男孩不耐烦地啧了声:“喂,问你话呢!还活着吗?” “……” “你是哪个组的?叫什么名字?” “……” “喂!” 小男孩天生暴躁桀骜的脾气又上来了,在墙头左右摸到了一块脱落的石子,啪地扔到那人背上:“问你话呢!你哪组的,犯了什么事儿?” 石子滚落在地,那人的背影似乎颤抖了下,却没有任何回音。 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了,龇牙咧嘴地从墙头上爬了过来,跐溜一声滑下地,猛地牵动了被鞭刑打伤的肩胛骨,当即生生吸了口凉气儿。 他觉得自己被关很冤,但暗门的风气就是如此,长得漂亮的小男孩总会遇上各种各样致命的麻烦。为了生存他必须更加好斗和凶狠,像一头迫不及待吞噬血肉的幼狼,才能勉强保护自己,在这弱肉强食又不见天日的地方活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想到自己危急时刻捅出的刀那么深那么狠,更没想到那个急色的高阶弟子如此轻易就挂了…… 小男孩从草垛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随便甩了甩手。掌心沾上的死人血迹早已干涸了,只留下深褐色的硬痂,随便一甩便纷纷干裂洒在了脚下。 “哎!”小男孩走向屋角那人:“你还活着吧?没事吧你?” 小男孩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月光缓缓移过中天,映出了那人面具下的半边侧脸。他紧紧咬着牙,似乎正竭尽全力压制着什么,双手深深插进地面的泥土中,乍看上去竟有些狰狞可怕。 “你……”小男孩警惕地退后半步:“你没事吧?” 那人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才勉强摇了摇头。 “你走火入魔了?要不要叫人?” 那人没有回答,突然低下头,整个身体蜷缩如弓,冷汗从鬓边刷然落下。 “喂,我看你这是……”小男孩的话音戛然而止,瞳孔错愕地极度放大,映出了月光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那人身体忽而散发出微光,浅色刺青犹如活物般顺着皮肤蔓延,与此同时掀起了一股针刺般的气浪! 本能的恐惧油然升起,小男孩转身就跑,然而这时那人猛地回头,伸手一抓,便把他拎起来砰地扔到了墙上! “啊——!” 小男孩滚落在地,还没从剧痛造成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便只觉得自己喉咙被对方的手死死一按。空气迅速流失的过程让他眼前一阵阵模糊,全力挣扎甚至撕咬都没用,恍惚间他听见刺啦撕裂声,衣襟竟然已被硬生生扯开了。 “……!” 畜生!混账!放开我! 所有变故都来得太快,在极度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所有挣扎都徒劳而无济于事,小男孩刹那间就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内心惊怒直冲头顶。 要是能出声的话此刻他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一定要把眼前这疯子祖宗十八代都挖坟鞭尸痛骂个遍;但眼下他脖子被掐得死紧,竭尽全力也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双手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抓。 当啷! 只见那疯子也不知道是真走火入魔了还是怎么着,竟然没躲避过去,白银面具被小男孩一挥手便撞掉了! 那人自己也被巨响吓了一跳,似乎从极度混乱中获得了转瞬即逝的清醒,下意识松开手。 小男孩立刻捂着脖子拼命呛咳,直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拼命挣扎想爬起来一边嘶声怒骂:“变态老不死的东西!来人,快来人,救——” 小男孩呆住了。 他面前这个人竟然还非常年轻,五官因为痛苦和癫狂而略显扭曲,但月光下却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令人目瞪口呆的秀美。 那面孔让最好的画家都描绘不出,最好的语言也形容不出,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狼狈疯狂、全无形象地蜷缩在地,都有种他把整座牢房都映亮了,将其他人神魂都慑走了的感觉。 小男孩近在咫尺,下意识闭住了呼吸,甚至连挣扎和呼救都全然不想了。 第47章 打脸 后来景灵回忆起来,那确实是他对谢云的第一印象——复杂、畏惧、厌恶,又偏偏带着一丝欣羡。 然而在很多年前的当时,他还没反应过来, 眼前少年便猛地向后一仰, 后脑狠狠撞上了墙。“咚!”一声重响让人听着都胆战心惊,随即剧痛让少年从眩晕中一醒, 捂着后脑站了起来,蹒跚向前一步。 景灵不敢出声, 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越过自己,神智恍惚地走到铁栅栏门边,一掌拍开了手腕粗的铁锁, 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门外。 “……” 景灵望着半空中兀自摇晃的断锁, 这才后知后觉出了身冷汗,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时, 才发现右臂在刚才的厮打中被硬生生捏破了,四个满是鲜血的黑紫指痕清晰可见。 “这就是为何你第二天路过校武场时,看到我右臂带伤的原因,”景灵咬牙切齿道。 谢云掌心还紧攥着刀锋,鲜血顺着手腕缓缓往下流淌,从手肘处汇成一缕滴滴答答地掉到了地面。谢云的视线从匕首上移开,低声道:“然后你向我借走这把匕首,当众杀了与你对战的弟子……” “你听到那人倒地死去的声音了么?”景灵冷冷道,“我想对你证明的话都在里面,你听见了么?” 谢云闭上了眼睛,徒手攥住刀锋的手指,在金属咯吱声中慢慢握紧。 “当初……”他轻声道:“不该借你这把刀的。” 匕首刀身在他掌心猝然崩裂,鲜血混合锋利的碎片向四面八方迸溅。景灵震愕僵住,刹那间眼前一晃,谢云已纵身前扑,擦肩而过的同时二指并拢在景灵颈侧轻轻一按。 “……!” 气劲化作无形的利箭,霎时将肌肉和经络撕成了碎片!景灵当头喷血倒下,眼角余光难以置信地映出了谢云的身影,正头也不回向前飞去—— 前方崇峰峻岭,神鬼门的最后一道关卡犹如巨兽,正盘踞在高高的断崖上。 社首山巅,高耸入云的门楼前,各位重臣在惊诧的吸气声中慌忙退后。尹开阳袍袖腾飞,化作黑光,瞬间投向了数里以外天下武道会的最后一处战场! · 门楼顶端,降禅坛下,武后皱眉望向站在云海中向上天和大地诵读祭文的皇帝,突然瞥见了远处尹开阳呼啸而去的背影,登时整个人呼吸一停。 ——这个传说中屹立天下武学之巅、站在四圣家族顶点,曾经以残酷手段统治了大内十多年的男人,终于出手了。 武后入鬓长眉一振,一手握紧袖底定魂针,一手推开两个暗门武士交叉横在自己面前的长戟,大步向封禅坛玉阶走去! “皇后止步!” 武后脚步不停,金红百凤裙裾随步伐迤逦向前,头也不回喝道:“谁敢拦我?!” 两个武士对视一眼,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楼梯上响起轰隆隆的脚步声,十多个暗门武士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冲了上来,钢铁长戟纷纷撞响,树林般挡在了武后面前! 武后终于站住脚步,紧盯面前熟悉的年轻人,后者目光飘忽不定。 “贺、兰、敏、之。”武后一字一顿,冷冷道:“你这是彻底投靠尹开阳,要与我做对了,是吗?” 贺兰敏之说:“娘娘言重了,尹掌门令我近身保护陛下,没有其他意思……” “那你为何阻拦本宫,难道本宫会威胁圣上的安全?!” 贺兰敏之在皇后充满压迫感的气势前下意识发虚,但紧接着瞥见了簇拥在自己周围的暗门武士。他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扬起下巴来说道:“那……那敢问皇后娘娘随身携带利器,又是什么意思?!” 武后神情一顿。 “看来确实是有吧,姓谢的能想到的东西,尹掌门如何会想不到?”贺兰敏之终于壮起胆子来,咄咄逼人地上前一步:“还请皇后坦白,将您袖中的东西拿出来!” · 第十二座高台边,单超单膝半跪在树杈上,攥着七星龙渊的手筋骨暴起,微微颤栗。 不远处地面上,尹开阳终于现身第十二座高台,凌空与谢云遥遥对了一招。两人汹涌的气劲在半空中轰然相撞,如波涛排开海面,将高台四周的士兵连人带马同时向后推翻! 尹开阳在飓风中徐徐降落,却不完全着地,悬空的银蟒黑袍猎猎作响,犹如王者般居高临下:“当世青龙印已经快灭绝了,阿云,你不该出手的。” “是吗?”谢云仰头与他对视,眼底毫无惧色:“那在青龙印消失之前,先令玄武从此灭绝于世间,如何?” 尹开阳摇头道:“玄武印本来……” 突然他顿住了。 只见谢云掌中发出湛青剑气,如盘龙般顺着太阿剑身一圈圈环绕,上古名剑竟在那青气中发出了亢奋嗜血的震响。旋即谢云反手挽起长剑,剑锋划破空气时,虚空中再次响起了悠远的龙吟! 这次龙吟比刚才第十一座关卡时更加清晰、迫近,高台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震愕与恐慌在人群中迅速扩散。 “听!这是什么?” “什么声音?” “龙!”有人发出恐惧的叫喊:“青龙!” 尹开阳眉心一皱,只见谢云逆空而上,气流高速旋转,苍龙在虚空中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继而向他张开了深不见底的巨口! “……化龙,”尹开阳喃喃道。 他抽出早已在刀鞘中震颤不已的新亭侯,竭力全力斩去,刀势化作锋利的巨浪劈开空气,堪堪抵住了向自己当头砸来的龙牙。 下一刻刀身在难以想象的巨力中发出了哀鸣,这把从汉代流传下来的噬主妖刀不住颤抖,刀身内千万冤魂齐齐平地而起,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惨叫! “啊啊啊有鬼!” “救命!” “快逃命,逃命啊!” 地面上所有人四散奔逃,谢云在狂风中冷冷道:“幻术。” 谢云森白的面孔毫无表情,悍然立于妖风之中,一剑将太阿挥出。上古神剑咆哮着将他身周无数冤魂劈得灰飞烟灭,呼啸着直上云霄而去,最后发出不甘的悲鸣,甚至将苍穹都震得微微撼动! 尹开阳向上一瞥,就在亿万怨灵幻术被破的同时,新亭侯在龙牙的压迫下发出了铮然一声,刀锋竟崩开了断口! “……厉害……”尹开阳发出一声低低的赞叹,骤然抽刀,飞速后掠。 谢云根本不会给他遁走的时间,当即纵身前冲,青龙随之以铺天盖地之势飞向尹开阳。两人在空中过了数招,尹开阳在具现实体的青龙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被击得节节败退,轰然一声抵住了万丈山涧! ——谢云凌空而来,反手一剑。 滋啦电光暴起,太阿剑与新亭侯狠狠撞击,冲击波向周遭扩散,尹开阳身后的山壁瞬间蜿蜒出了恐怖的龟裂! 无数石块迸溅而成暴雨,尹开阳近距离看着面前的谢云,突然一笑:“阿云,这里被追着打的是我吧,怎么你脸色却那么难看?” 谢云毫不答言,手腕猛地用力,新亭侯当即爆出了更多裂纹。 ——而在那裂纹形成的无数细小断面中,清清楚楚映出了谢云苍白透明的,几乎连最后一丝血色都完全失去了的侧脸。 “你知道传说中青龙印凌驾于四圣之上,甚至在当年和凤凰印的那场大战中,将九曲金凤都击得节节溃败……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阿云,你还是条没长成的小龙。” 尹开阳笑容加深,被他脊背抵住的险峻山壁内部,渐渐发出了不祥的震动:“而我,已经是进入鼎盛期的玄武了。” 山岩震动一停,万籁俱寂。 紧接着,山峰爆开,无数巨大岩石被抛向高空,坍塌的山涧中赫然出现了一座巨型玄武! 青龙在飓风中狂啸,刹那间身体弯成了准备全力冲出的弓形,但玄武却抬起山峦般巨大的脚掌,轰然把它撞了出去。那万吨之力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青龙被掀翻至山底,玄武一头扎下,长长的蛇尾在龟甲下划出了猛烈的黑光。 ——轰! 两头鬼神之力幻化出的巨兽在深涧中撕咬、搏斗,玄黄之血四处喷洒,龙鳞如暴雨般纷纷落下。很快青龙在玄武密密麻麻的利齿间发出濒死的咆哮,那声音钻心裂骨、直入脑髓,谢云骤然从胸腔中喷出了一大口暗色的血! “我说了……”尹开阳道,“你不该开印的。” 他举起新亭侯,妖刀化作横贯山谷的闪电,向谢云直摧了出去! 直到此时,玄武刺青才从尹开阳肩上蔓延开来,当世四圣血统中,唯一站在鼎盛巅峰上的玄武,终于展现出了它龟甲蛇身、奋然仰天的全貌。 断崖边高台下,没来得及逃走的士兵纷纷仰起头,人群中此起彼落发出声音:“那是什么……”“看!回来了!”“——不,不好!” 马鑫骤然挣脱同僚的搀扶,失声道:“统领小心!” ——谢云避无可避。 新亭侯的第一道刀气绵延数十丈,紧接着第二刀、第三刀,玄武之力令新亭侯每一次斩下都比前次更重,谢云只能竭尽全力飞速退后,向高台方向飞去,借着退势勉强挡住顶天立地斩来的妖刀。 第四刀时新亭侯爆发出红光,第五刀时太阿剑发出了尖利的哀鸣,第六刀相撞,密密麻麻的闪电从新亭侯的刀身上转移到太阿剑,随即顺剑柄而下,将谢云半截臂膀打得鲜血淋漓。 第七刀,尹开阳全身沐浴电流,犹如魔王降世,厉声道:“跪——下——!” 铿锵巨响,太阿剑迎上妖刀锋,剑身在冲击中震裂了无数细小的钢铁碎屑! 谢云整个人控制不住,一口血直直喷在了剑身上。那血色映在尹开阳眼底,竟然是完完全全、不带一丝血红的玄黄。 ——四圣印到最后时刻才会流出其本相的心头血,谢云已到真正的强弩之末,作为人的肉体已差不多到濒死之际了。 尹开阳扬手起刀,深深看着谢云的眼睛,最后一遍问:“你跪不跪我?” 谢云喘息道:“不。” 尹开阳终于冰冷地闭上眼睛,挥出了第八刀。 新亭侯闪现出刺眼雷霆,刀势呼啸席卷,高温瞬间将太阿剑身上的玄黄之血蒸发干净,继而将谢云的身体当空推下。 谢云摔倒在第十二座关卡,随即他身下大半座高台都被新亭侯摧成了白地! 第九刀。 远处山涧之底,玄武终于合上口中倒刺般的无数排利齿,将青龙胸腔咬成了一团血泥。 扑通,扑通。 青龙伤痕累累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龙头痛苦扬起,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长鸣,旋即轰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尹开阳停在半空中,轻轻道:“再见了,阿云。” 接下来的所有一切都在同时发生。 新亭侯决然斩下,开山裂海,炙热的电和火化作洪流,冲向废墟中全身浴血的谢云;谢云起身,逆风踉跄退后,只见他周身原本已完全展开定型的青龙图腾,竟突然又肉眼可见地游弋起来,停留在颈部的龙首犹如活物般攀上侧脸,闪现出淡青色光芒向右眼集中;同一时刻,数十丈外的单超拇指一弹,七星龙渊长啸出鞘。 看不见的环形锋刃向四周扫荡开去,摧毁了灌木、山岩和巨树;高空中,尹开阳似有所觉,眉头骤然一紧:“谁在……” 话音未落,新亭侯重若千钧的刀势已来到谢云面门前,距离眼睫半寸之遥。 时间和空间都在那一刹那停止,凝固成毁灭前惊心动魄的画面。 下一刻,谢云后坠的身体被单手拦腰抱住了,七星龙渊从他身侧呼啸而至—— 锵!! 刀剑相撞爆发出刺眼的光芒,犹如平地闪现出数百条闪电,吞噬了空气、碎石与坍塌的高台,将一切无声无息融化在了恐怖的火光里。 谢云喘息抬头。 ——单超于咫尺之外注视着他,一切纷飞毁灭的世界倒映在那双深邃的眼底,犹如深渊中烈焰焚烧发光。 第48章 雌龙 谢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就这样与单超彼此对视着,在漫天绚丽火光的映照下缓慢旋转、后掠,落在了断崖边已经被轰成了废墟的地面上。 “……”谢云一开口, 便感觉到炙热的血气从自己咽喉中泛上舌根, 声音嘶哑难以听清:“你怎么还没走?” 单超别开目光,低低叫了声:“……师父。” “单、超, ”尹开阳徐徐落在三丈远处,饶有兴味道。 七星龙渊那裹挟山河之怒的一击, 不仅令新亭侯幻化出的惊天刀势烟消云散,冲击波还撞得尹开阳飞了出去,银蟒盘桓的衣袖撕开裂口, 露出了手臂上恐怖的白色刺青。尹开阳摸摸下巴, 朗声笑道:“你可知道今天上台的是什么人,难道你也想竞争天下武林盟主之位?” 单超放下谢云,一只有力的手却还紧紧扶在他臂膀上:“盟主是什么, 每月发多少饷银?” 尹开阳失笑道:“饷银大概是没有的。但号令群雄,一呼百应,声誉名望登峰至顶,百年之后青史留名……” 他料定这对单超有吸引力——像那样年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就会被荣耀所吸引。然而单超笑了下,说:“我还知道另一个现在就能青史留名的方法。” “我杀了你,清君侧、诛妖佞,令陛下摆脱你傀儡术的控制,岂不立刻就能流芳百世了?” 尹开阳眼神骤然一凛。 单超将谢云推去自己身后,随即抽剑、起身,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发生,他已经来到了尹开阳面前。 龙渊剑身上的七颗星同时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向尹开阳咽喉斜斩了出去! 高台下,马鑫失声惊道:“单超?!”紧接着反应过来,忙令左右:“把统领扶下来疗伤,快!” 然而几个禁卫疾步上台,谢云却扶着半截石柱,抬手制止了他们。 “统领已身受重伤,事不宜迟……” “下去,”谢云道。 叮的一声清响,他将太阿剑钉在脚下的地面上,以此支撑身体站了起来。手下略微不安和畏惧地看着他,只见那神秘的刺青如有生命,在他右眼周围微微摆动,仿佛随时要侵入瞳孔中。 ——他确实已到了最后关头,然而似乎还有种越来越陌生的、霸道的力量,正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中渐渐升起。 此刻他眼底,正紧紧盯着不远处生死瞬间的战场。 尹开阳喝道:“——破!” 新亭侯卷起腥烈妖风,形成急速旋转的千万把锋刃,将七星龙渊漫天剑影活生生撕开,刀剑转瞬间过了数十招。 而在战场中心,看不清的刀光剑影铺展成了杀气纵横的高墙,在虚空中不断推进,如同一座恐怖扩张的绞肉机。任何触及到这墙面的物体,甚至包括巨大的木块和碎石,都在眨眼间被绞成齑粉,向四面八方迸溅而去! 尹开阳喝道:“好剑!”随即横刀直抵,发出砰!地亮响,死死抵住了七星龙渊! 单超手背青筋暴起,剑锋却无法再下压分毫,只听尹开阳戏谑道:“据说你那天在镜花水月中,看见谢云三番两次要杀你……” 单超剑眉紧锁,一言不发。 “想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尹开阳微微一笑,瞳孔深处突然闪现出诡谲的白光,骤然使出了镜花水月的致命幻术—— 那闪烁莫测的光芒不断放大、再放大,在虚空中迅速搭建出幻境世界。 然而就在这时,单超毫无表情,七星龙渊以一个极度刁钻的角度从新亭侯刀锋下抽了出来,猝然将尹开阳身体斩成了两半! 鲜血冲天,肢体迸裂。 尹开阳的残尸从半空中渐渐倒下。 单超收剑,退后半步,血红与黑影交错的画面映在他冷峻的眼底。 下一刻他猝然转身,全力劈出一剑——铛!! 千钧一发之际,剑锋险险抵住了正无声无息砍下的新亭侯! 只要再迟瞬间,刀锋便已从后颈斩下了单超的头颅。毫发无损的尹开阳唏嘘道:“竟然被识破了……” 单超冷冷道:“早告诉你那猴戏对我没用,不知道么?!” 然而尹开阳竖起左手食指,摇了摇: “年轻人,话别说太早。” 谢云骤然色变,厉声道:“小心!” 话音未落,单超闪身退后。 ——只见尹开阳身后的深涧中,一座龟甲蛇身的巨兽轰然站起,向高空张开了巨口。 无数排森林般的利齿从它那张血盆大口中露出,齿缝间挂满了巨大的破碎鳞片和玄黄龙血,腥臭的气流汇聚成风,贴着大地扑面而来! “玄……”单超错愕道:“玄武?” 玄武迈出沉重的脚步,每一下都震得大地摇晃,很多人连逃跑都来不及就被震得摔倒在地。它从深涧中一步步爬上断崖,巨大的身躯越过尹开阳,径直向高台走来,狰狞龟首上两只血红的小眼睛轮了一圈,死死望向单超。 单超退了半步。 但紧接着玄武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敌对的气息,视线又穿过单超,骤然定住了谢云!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接下来的短短数息之间。 单超顺着玄武的目光一回头,与谢云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玄武轰隆隆狂奔过来,经过单超时停都没停一下,径直撞向了几乎毫无反抗之力的谢云。 生死一瞬间,单超想都没想就疾冲了出去,赶在玄武当空咬下的刹那间,横里冲来捞起谢云就地打滚,龟蛇圣兽的竖排利齿紧贴着他们的脊背深深没入了土地里。 单超把谢云的头脸紧紧捂在自己肩窝里,巨大冲势造成的翻滚一停,立刻松开谢云来回检视:“你怎么样?” “……”谢云喘息着摇了摇头,指指他一侧手臂。 单超这才感觉到疼,只见手臂外侧早已被满地尖锐的石块割得鲜血淋漓,连肉都翻出来了。 “妈的,这是什么东西!”单超破口大骂,只见玄武发出不甘心的咆哮,再次摆动四爪,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它简直就是个怪物,一路撞得山岩开裂,树木折断,粗大的树干就像豆腐一样被它撕咬两下就吞进了肚子。单超扶着谢云躲闪数下,在崎岖的山道上利用巨石藏身,突然反手挥剑,电光石火间挡住了尹开阳的偷袭。 “我就告诉你,话别说太早……” 单超悍然打断了尹开阳,嗤道:“闭嘴,王八。” 谢云欲阻止已来不及,只见尹开阳猝然停住,片刻后一丝冰凉的笑意爬上嘴角:“……胆子真大,年轻人。” 这次单超就真的没时间反唇相讥了。尹开阳撤刀,侧身,一臂当空直下;从指间到手腕、手肘乃至上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魔化,幻变成巨爪拎起单超的脖子,呼地把他凌空砸了出去! 谢云猝然抽出太阿剑,架住了拍向自己的巨掌,厉声道:“单超小心!” 玄武只见不远处巨石后突然向自己飞来一个人,当即想也不想,便抬脚踩了下去。 这一脚简直是字面意思上的重逾千钧,谢云那条青龙与之相比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要是踩实了,单超全身上下就连块完整的骨头都不会剩下,刹那间就能变成一团冒泡的血泥。 然而就在龟脚轰然落下的前一瞬,单超的身影掠过半空,龙渊剑身上,北斗七星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尹开阳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龙渊剑锋横贯长空,掀起炙热的流光,那一刻它再次重现了传说中将剑气贯穿世间,投射于夜空,与星辰交相辉映的壮丽景象。 ——七星龙渊,斗牛光焰。 剑锋切入龟脚,穿过层层厚鳞,犹如轻易没入柔软的泥地,继而浴血冲出。 玄武发出一声极度愤怒和痛苦的惨嚎,断裂的脚掌轰然落地,整头巨兽轰隆一声摔倒了! 远处单超落地,就势打了个滚,才狼狈不堪地站起身,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肩背、手臂、甚至连指甲缝里都洇满了血。 “阿云……”尹开阳轻声道:“你收的这个徒弟,他刚才把龙渊上的北斗七星都唤醒了……” 谢云竭尽全力抵着太阿剑,只听尹开阳道:“传说得龙渊、太阿者可得天下,而我只知道一种人,掌剑时能令北斗七星全部苏醒。” 他们互相对视,谢云冷冷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尹开阳反手握住太阿剑,将谢云推到一边,举步向前走去:“只是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何当年你从长安千里奔赴漠北,就为了找到这个人。” 尹开阳提着新亭侯,大步走向单超,同时伸手张开五指,掌心朝向俯在地面上痉挛不已的玄武。 圣兽似乎感应到了主人强硬的命令,缓缓用三只脚支撑起沉重的身体,将头部掉转过来,龟身上肌肉恐怖地块块隆起,呈现出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进攻的姿态。 单超回头撞上了玄武猩红的目光,眉梢一跳。 尹开阳轻描淡写道: “杀了他。” 不用尹开阳说第二遍,玄武突然发出疯狂的嘶吼,一路撞飞无数崩裂的山石,闪电般向单超撞了过去! 没人能想到这头重伤的圣兽行动还能如此灵敏、攻击性还能如此狂暴,这下单超几乎连任何招架的时间都没有,就在飓风中横飞了出去,撞上山壁喷出一口血。随即尹开阳杀到,单超仓促交手,刀剑气流纵横交错,转瞬间过了上百招;玄武蛇尾凌空劈下,把单超足足抽飞出了十数丈。 单超在混乱中倒地,几乎已丧失了痛觉,只感到胸腔中涌出一口火热咸腥的液体,还没来得及喷出口就倒流了回去。 他支起身,尹开阳厉声道:“玄武!” 玄武几步赶到,张开巨口就对单超咬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光弧劈开空气,谢云沉声道:“接住!” 单超闪电般起身一捞,配合之默契简直妙到巅峰,啪地接住了太阿剑! 玄武利齿呼啸而下,单超回身双剑交叉,“当!”一声抵住了獠牙尖端;继而他借力猛地弹出,利箭般窜出去数丈,脚底一顿稳稳停在了谢云身侧。 ——这就是纯粹的外家功夫了,只有身手极其硬扎的人,才能在瞬息之间完成这精彩的反戈一击。 “妈的!这王八是什么玩意?!” 谢云道:“这王……玄武是尹开阳的本相,四圣鬼神之力幻化出来的界外之物,本身并不在五行中……这么打是没用的,它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单超怒道:“那怎么才能让它消失?!” 谢云静了片刻,低声道:“你要去降禅坛。” 单超一怔。 但紧接着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天深夜紫宸殿中谢云对皇后说的话:“若是我战况不利,或在尹开阳手上命危旦夕,就请娘娘把这根定魂针刺入圣上的太阳穴……” “……一旦傀儡术破,便会对尹开阳造成极大的影响,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出的办法了……” 玄武仰起狰狞的龟首,再次转了过来。单超抓起谢云手腕,喝道:“你不能一个人在这,跟我一起走!” 谢云却摇了摇头,按住单超的手,轻柔将它拂了开去。 “降禅坛边有重重铁卫把守,我是你的累赘,走不了的。而且尹开阳现在一心要杀你,我在这还能再挡一会儿。” 单超刚要开口,却见谢云凝视着他,淡红色的唇角略微上勾,那竟是个狡黠而温柔的笑容:“你以为我真的不行了吗,嗯?这么小看为师?” 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单超只觉得心脏被重重一击,恍惚连任何伤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有难以名状的热流从心底深处迸发。 下一刻,谢云侧脸上刺青蔓延,终于刺进了瞳孔。 谢云左眼如常,右眼瞳霎时变成碧青,急速旋转的漩涡从他脚底升起,直冲头顶,化作了腾飞的龙形。 ——尹开阳猛地定住了脚步。 他愕然向上望去,高空中阴云缓缓旋转、翻腾,闪电自上而下,将天地照得惨亮,一头山峦般的幻影缓缓从虚空中俯下头颅,肆无忌惮向世人展现出了它高贵的真容。 “……怎么会……”尹开阳喃喃道。 纯青龙鳞,苍金五爪,呼风唤雨,通天入地。 不是谢云那条还未长成五爪的年幼青龙,而是他另外召唤出的,一头鼎盛、强悍,理应早已灭绝于人世的,苍青雌龙。 尹开阳深深吐出一口气,抬手将玄武召回。 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条雌龙是什么人。 第49章 龙魂 降禅坛下,寒风掠过门楼周围金黄的旌旗,武后在兵戈碰撞声中骤然退后数步,厉声呵斥:“大胆!谁敢搜我?!” ——那一声堪称平地炸起, 周围十数个暗门武士俱是一顿。 “不……不敢冒犯皇后。”贺兰敏之直视着武后妆容精致的威严凤目, 强行逼迫自己莫要输了气势:“但若皇后心怀坦荡,真的没有暗藏利器, 只需将双手从袖中伸出来,不就可以自证了吗?” 武后冷笑:“你要本宫自证就自证, 你是什么人?” 贺兰敏之语塞,紧盯着武后隐藏在宫装袖口中的手,说不出话来。 “你投靠尹开阳……”皇后冷冷道:“便是彻底背弃武家和贺兰家, 从此完全成为暗门的一条狗了。如此背水一战, 若将来再被暗门弃如敝履,又该怎么办?” “……” “尹开阳当年踢你回贺兰家可是毫不犹豫,而如今你又巴巴贴上去, 真以为像你这样抛家弃族的人,能落得任何好下场?!” 皇后字字如刀,毫不留情,仿佛一耳光重重扇在贺兰敏之脸上,令他连嘴唇都微微发抖。 “贺兰公子,”暗门武士中有人道。 那声音仿佛某种警示和提醒,敏之一个激灵,眼底慢慢浮现出仇恨,再回武后的时候竟有些咬牙切齿:“娘娘不必跟我提什么家族……当年你们把我送去暗门作人质,把我当成与尹开阳缓和关系的纽带来利用,又何曾想过我的安危?又何曾想过一丝血肉亲情?!” 武后眉心一跳。 “魏国夫人入宫时,娘娘许诺不仅绝不刁难,还会多加照顾,如今怎样呢?我母亲难产那天,娘娘抱着阿仁在产榻前对她发誓,会将六皇子当作自己亲生骨肉来抚养,如今又怎样?!”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六皇子的身世这么赤裸裸地、毫无遮挡地摊到皇后面前来,武后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根一片青白。 哀泣越过阴云,穿过门楼下重重叠叠的仪仗和卫队,含着寒冷的湿气,掠过周遭林立的兵戈长戟。 贺兰敏之指向武后,怒吼道:“——来人,拿下!” 暗门武士应声上前,武后瞬间握紧了掌中冰冷的定魂针,一句“站住!”还没出口,突然视线余光瞥见了什么。 她愕然转头,苍茫天空下,一个矫健的身影拔地而起,在众人大呼“有刺客!”的耸动声中拔剑出鞘,龙渊长吟,犹如流星坠天河,将身后无数飞来的箭矢一举斩断! 啪地一声踏响,那人脚底踩上城楼,一言不发,翻腕掷出长剑。 ——龙渊在高空中旋转着划出光弧,众目睽睽之下,紧贴皇后面前一扫而过,将数把长戟拦腰砍成了生铁碎块。 紧接着重重一声——夺! 龙渊深深没入了门楼另一头斑驳的石墙,唯剩剑柄在外,兀自颤动不已! 武后望着来人,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轻声道:“超……单超?” · 一炷香时间前。 巨龙缓缓从天际垂下头部,露出布满了巨大鳞片的颈,和在狂风中向四面八方飘扬的长须。 单超发力用龙渊钉住脚下的地面,愕然打量云层中不断变幻的青龙虚影:“这……是什么,传说中的开印?” 谢云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不知为何此刻他的面孔看上去已不太像活人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他透明如纸的皮肤下,隐约浮现出了极为浅淡的黑气和斑痕。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死魂灵,正呼啸着从他体内复活。 谢云沉静道:“我不能支撑很久,半个时辰已是极限了。降禅坛那边肯定出了变故,必须先把尹开阳下在皇帝身上的傀儡术破除……” 数里以外的山巅正面,皇帝登坛祭祀,群臣山呼万岁。阴云正从那边飞速滚来,裹挟着隐隐的青光,在他们头顶层层聚拢。 单超深深吸了口寒冷的湿气,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深夜武后印在谢云眉心上的一吻,想起回忆中穿越沙漠飞向自己的一箭,继而又记起那句斩钉截铁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帮你……” 当日针扎般的失望和愤恨,再次涌上单超心头,然而却不再是针对眼前这个数次试图置他于死地的人,而是对他自己。 ——最终还是忍不住全力出手的,软弱的自己。 以及纵使全力出手,却还是无法令心上人得偿所愿的自己! 单超喉结剧烈滑动了下,拔出七星龙渊,低声道:“这个给你,太阿已经开裂了……” 然而谢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用,你那边更凶险。” 他手指触感冰凉细腻,单超猝然转过头,心怦怦在跳,却说不出话,只听谢云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将金针刺入圣上脑髓后,就待在降禅坛侍奉皇后登坛祭地,千万不要再回来了。此战若我万一死在这里,锦心会将统领府万贯家产交给你继承;从此天大地大,世间任你遨游,切莫再入长安……” 谢云猝然顿住,片刻后伸出手,指尖从单超英挺的侧颊一抚而过,擦去了刚才斩断玄武一足时溅上的,已经半干了的血。 恍若当年他拭去徒弟满面的风沙和汗水,恍若更早以前,年轻的谢云躬下身,从奴隶主的帐篷里将那伤痕累累的小孩抱起来背在背上。 “去吧,”谢云道。 “……佩服,”尹开阳眼看着单超离开战场,情知拦不住,便也丝毫不拦,微笑着鼓掌道:“当年你流放漠北的事,该不会是故意设计好的吧?” 谢云不答。 “你这是穷尽了多少天师一生之力,才能推算出紫薇新星所在的方位?还要花费多少心血计算,才能令紫微星还没升起,便死心塌地被你控制在手里?——草蛇灰线、绵延千里,阿云,这等谋略当真可怕啊。” 谢云终于从单超离开的方向回过头,站在顶天立地的巨龙幻影之前,迎着风横起太阿剑,掌心从龟裂的上古剑身缓缓抚过:“惭愧,你说的这两件事情我其实都没有做到……” 疯狂具现的刺青从掌心涌向太阿,剑身发出绚丽青光,竟瞬间焕然如新! “与其在言语上威胁我,不如先面对眼前更大的危机吧,”谢云嘴唇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老师。” 巨龙在云海中盘旋,突然望见深涧中被开膛破肚的幼年青龙,身形顿住。 下一刻,巨龙爆发出愤怒到极点的怒吼,从苍穹呼啸而下,将玄武直摧了出去! 自当年青龙负剑单挑凤凰全族起,世间便再也没见过如此壮丽和恢弘的盛景。 雌龙一路狂轰滥炸,将玄武在山涧中飞速拖行,龟甲在碰撞中大块大块撕脱、掉落,圣兽听不见的惨叫响彻九霄,将两侧山壁上的参天大树纷纷拦腰震断。 巨龙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身躯疯狂涌动,整座山涧随之轰鸣摇撼,数不清的巨石在冲击中滚落,继而与龙鳞剧烈摩擦、迸出火光,继而无声无息爆成了齑粉! 满地密密麻麻刀锋般尖锐的碎石上,都挂着玄武的肢体残片和碎鳞,蜿蜒而成一条腥臭无比的长路。紧接着尽头传来一声尖锐无比的长啸,伴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撕裂声——雌龙把玄武抵在万丈险壁前,活生生撕开了它的整座龟甲! 尹开阳连呕了数口黑血,才挥刀挡住谢云破空而来的剑锋,唏嘘道:“惨烈啊……” 谢云一黑一碧的眼瞳中映出远处战场惨况,冷冷道:“投降吧,尹掌门,你输定了。” 然而尹开阳却翻腕抽刀,新亭侯与太阿剑在空中瞬间过了数招,“当!”一声死死绞住,兵戈杀意卷起环形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去:“是么?但你母亲的死气已经出来了,你还能撑多久?” 谢云眉心一紧。 “玄武已被紫微星重创,若是真的成年苍青龙印,此时只需一击便可将玄武彻底撕成碎块,但你召唤出的只是一条龙最后留在世间的残影。”尹开阳顿了顿,道:“这种传承龙魂属于禁术,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你母亲临死前,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你身上了吧。” 谢云不答。 尹开阳突然二指并拢,在谢云碧青色的右眼下点了点:“——就是这只眼珠?” 谢云撤剑抽身,长空云海中投下一线青光,凝聚在剑锋上,发出刺目的一闪,随即如盘龙般顺着剑身而下。 以太阿剑为中心,空气中瞬间蜿蜒出了长达数丈的恐怖电流! “是的,”谢云在蛛网般瑰丽纠结的电网中冷冷道:“但在我倒下前,先死的一定是你。” 他悍然翻腕,太阿咆哮而出,幻化为龙形冲到了尹开阳面前! 轰——! “别……别哭……” 黑暗的房间里,女人优美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小男孩的脸,目光充满了温柔和眷恋:“别哭,妈妈不会离开你,妈妈会一直……一直陪伴你……” 小男孩放声大哭,满面泪水,顺着小脸成串掉在床榻和地面上。 “妈妈不会让你受人践踏、受人欺负,不会让你被这险恶的世人觊觎……” “不会让你背井离乡,忍饥挨饿寒苦一生……” 指甲终于刺入小男孩的眼皮,将眼眶扩张到最大,顺着眼球轻轻一剜。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哭叫尖利无比,女人却握着那颗尚自温热的眼球,咬牙如法炮制,活生生剜下了自己的右眼,继而在一片纯青色光芒中按进了孩子的眼眶。 “……让妈妈的眼睛看着你……” 泪水终于从她美丽绝伦的眼中喷涌而出: “让我看着你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让我看着你登上这世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巅峰……” ——轰! 冲击波急速盘旋上升,继而裹挟着无数石块迸发,将四周的杂草瞬间完全压到一边。 尘烟渐渐散去,只见新亭侯死死抵着太阿剑,兵戈锋刃相接的那一点在可怕的巨力中微微颤抖,溅出闪亮的火光。 “阿云……”尹开阳急促喘息,脊背靠着山壁,声音轻柔恍若耳语:“你右眼流血了。” 新亭侯猛一发力,劈开炙热的气流,将太阿剑弧重重甩了出去! · ——同一时刻,门楼顶端。 单超从石墙顶端跃起,落地,砰一声重重踩在地面上,足底溅起四散的尘土。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战神,面对所有蜂拥而上的暗门武士,抬手就掐住了最前面一个的脖子,拧断,夺下长戟一轮,霎时扫清了周遭一片扇形的空地! 贺兰敏之疯狂大吼:“抓住他——!” 单超厉声喝道:“谁敢拦我?!” 金属撞击发出数不清的亮响,单超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几个武士刚一照面便被他砍得横飞了出去。贺兰敏之刚要破口大骂,就只见他纵身跃起,几乎踩着所有人的肩膀凌空而来,霎时就到了眼前! 武后大喝:“小心!” 单超反手一斩,钢铁长戟犹如死神的绞轮,将身后偷袭而来的武士整个人斜斜劈成了两半! 血肉残肢冲天而起,半只断掌啪地摔在了金凤裙裾边。武后呼吸一顿,随即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大步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来到顶楼另一侧的石墙边,发力将七星龙渊从砖缝中拔了出来。 “超儿!” 单超连头都没回,反手一捞,瞬间接住了武后当空抛来的龙渊剑柄。 ——那一刻的配合简直精妙至极,单超左手横戟,架住面前同时劈下的三把兵刃,右手接剑,裹挟万钧之力破空而来,当即将所有人活生生砍翻! “走!” 单超退至武后身边,将她臂膀一抓,闪电般腾空飞越十数丈远,同时落在了通向降禅坛的九十九层汉白玉阶底部。 身后不远处贺兰敏之嘶声吼叫,暗门武士疾步冲来;单超略一颔首,目光却连扫都没扫皇后半眼:“失礼了,娘娘恕罪。” 他并没有过问皇后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仔细听的话,甚至他的口吻都是十分冰冷的。 然而武后心中不知为何,却突然重重一动。 他从遥远的漠北来到长安,来到这阴沉的天空下,来到血腥又残忍的修罗场;当他从刀林剑雨和重重险境中浴血杀出时,那一刻武后恍惚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割舍不掉的,血脉相连的,灵魂深处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第50章 断臂 皇帝高高举起酒盏,头顶云层急速旋转,隐隐发出闷雷的咆哮。 高耸入云的降禅坛下突然传来喧哗声,太子回过头, 眼底一片愕然。 武后大步奔上玉阶, 只觉身后劲风来袭,她却连脚步都没停, 只见单超骤然转身轮起钢戟,“叮!”一声火光四溅的巨响堪堪贴着武后耳边响起, 紧接着暗门武士痛呼,重物顺着玉阶翻滚了下去。 武后喝道:“单超小心!” 单超一言不发,回身按住她肩膀, 腾云驾雾地一带, 落地时又上了数十级台阶。武后一眼瞥见他上臂之侧血迹斑斑,当即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伤的?” 单超只道:“无事。” “你知不知道谢云那边情况如何?” “不知。” 武后直觉单超对自己有种隐隐的敌意,但具体为何又难以形容, 当即疑心他是否知道了什么——但仔细观其神色,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得尽快上去。” “——娘娘?”太子的身影从玉阶顶端匆匆而下,还没来得及询问,便一眼望见了后面气势汹汹的追兵,当即色变:“这是怎么回事?单超大哥为何在这里?” “让开!”武后提起裙裾,一步踏过了两三级阶梯,远处身后却突然传来贺兰敏之声嘶力竭的声音:“太子殿下,皇后携带凶器意图谋刺!快快拦住她!” 太子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单超已头都不回,反手将钢戟掷出! 长戟嗖地一声劈开寒风,犹如流星划过众人头顶。然而就在贺兰敏之身首异处的前一刻,数个暗门武士同时扑来,险而又险地把他推开了,长戟贴着贺兰敏之的面门深深没入了地下。 “谋、谋刺?!”太子再顾不得害怕,慌忙拦在武后身前:“娘娘!皇父在三敬祭酒,还请您止步!” 武后厉声道:“圣上已被奸人所控制,你还不快让开?!” “什么奸人?皇父神智正常,娘娘还请慎言!” 武后定住脚步,似乎发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上下打量这个儿子。 太子嘴唇抿得很紧,仔细观察的话眼底其实有一丝虚弱——那是母亲常年积威深重的缘故。然而若换做往常,孤身一人的太子早就被迫让步了,甚至都未必有上前质问皇后的勇气;今天却一动不动挡在母亲面前,大有决不妥协的架势。 十四岁的大儿子,此刻已跟她一般高了,穿着金黄色绣蛟龙的东宫礼服,头顶玉冠垂下金帘,随着肩膀颤栗的频率而微微晃动。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直直定在太子眼窝里:“弘儿,今天你已打定主意要跟本宫决裂了,是吗?” 太子颤抖道:“难道母亲不是早就视儿子如眼中钉一般,宁可杀之而后快了么?” 身后喊杀声震天,越来越多的暗门惨叫声武士轰隆隆奔来,兵戈撞击、重物滚落和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分不清是长戟还是鲜血的铁锈味,混杂在寒风里,飞扬起母子二人华丽的衣角。 “当初生你时,便早该想到有这一天……”武后缓缓道:“……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她猝然抬脚向前走去,太子大惊失色,上前要拦,却不防皇后狠狠抬脚一踹,毫不留情将他踹翻在地! “母亲!” 太子挣扎着抱住皇后的腿不让她走,皇后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僵持之中一片混乱。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单超将数个暗门武士砍飞了出去,龙渊剑气化作光弧,冲出数丈后才骤然消散在了空气中,单超转身登萍踱水而来,厉声道:“皇后殿下!” 武后和太子同时一抬头。 “定魂针给我!” 刹那间武后简直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有那样的果决和狠辣,但紧接着一股从灵魂中迸发的欣慰由衷升起:“接着!” 单超当空抓住金针,在太子破了音的尖叫:“单超大哥!你要做什么?!”这一声中,头也不回跃上了降禅坛。 高坛上,皇帝颤颤巍巍将祭酒洒向大地,回头来嘶哑地问:“这是怎么了?何人喧哗?你……单超?” 皇帝对这个年轻英俊的禁卫的好感尚存,紧张神情微微一松——但他那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随即就看见了单超手中的金针,当即大惊失色:“等等,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 单超大步走到近前,抱了抱拳:“陛下恕罪。”紧接着一手将定魂针扎进了皇帝的太阳穴! ——这一扎简直是干净利落、出手如电,皇帝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来,便全身剧烈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单超硬搀扶起皇帝,只见他太阳穴中缓缓流下一线鲜血,整张面孔都在痉挛,脸色变得吓人地煞白,喉咙中不停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整个场景变得异常可怕。 单超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若是皇帝根本没有中傀儡术怎么办? 若是没有,那他此刻就妥妥是在弑君了,即便他自己没有九族可以诛,也绝对逃不过车裂分尸的酷刑。 单超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了一丝嘲讽的苦笑——那嘲讽是对他自己。当一切最坏的可能性降临时,他脑中最先浮现出的,竟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怨恨,而是担忧。 担忧谢云的安危,他还能打败尹开阳吗? 担忧谢云的将来如何,少了自己的帮助,他还能不能得偿所愿? 单超低头看看自己手腕,朱红色的发带在风中扬起。 他以为自己从长安慈恩寺巴巴跑回奉高行宫已经是很卑微了,以为冒死出手抗击尹开阳已经是贱到极点了;然而每当选择来临时,他都会发现,原来自己还能更卑躬屈膝,更摇尾乞怜一点。 “……嗬……嗬……”皇帝喉间发出被浓痰堵住的声音,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倏而喷出一口浑浊的血沫! 单超侧身避过,皇帝抬起战栗的双手,一把抓住了他,半晌才断断续续嘶哑地逼出了一句话:“朕……朕为何……朕怎么在这里?” 单超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正当此时,皇后匆忙逃上降禅坛,数个暗门武士飞奔上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登时脸色剧变:“陛下!” 武后朗声喝道:“陛下,先听臣妾说!” 皇帝恍惚的视线在空中漂移片刻,终于落在了单超身上:“……你……你来说,朕这是?……” “陛下被尹开阳的傀儡术迷惑了心智,谢统领令我将定魂针刺入陛下颅骨翼缝,以此使您恢复清醒。”单超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解释完毕,起身道:“臣必须赶去协助谢统领,先告退了。” 皇帝失声道:“等等!” 武后上前一步,神情欲言又止——眼下正是叫冤诉苦最好的时机,只需稍微挑拨,皇帝必然对暗门大恶,又能以此极大地巩固单超的功劳。 然而单超根本不以为意,回头欠了欠身,竟然连半点耐心都没有:“陛下,谢统领身陷恶战,事不宜迟,容臣回来再向陛下请罪。” 皇帝愣在了当场,那句“爱卿留下护驾”还没出口,单超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经过武后身侧时连眼光都没斜一下。 在他身后,武后回过头来,眼神难以言描。 经过无数宫廷倾轧与朝堂斗争的她,在那一刻似乎突然预感到了某种不安的东西;但她攥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什么话都没有说。 · 社首山北,深涧中。 粗长的玄武蛇身断成几节,龟甲被完全撕离,只余龟身气息奄奄地趴在一滩黑血中。苍龙将房舍那般巨大的龟甲咬在嘴里,复仇般狠狠撕扯,龟壳顿时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皮甲。 突然苍青巨龙不动了,头颈僵直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可怕的咆哮。 ——锵! 太阿剑打着旋飞出去数丈,夺!一声重重钉在了不远处的山岩间。谢云猝然转身,还没抬起脚步,身前便被尹开阳横刀挡住了。 “住手吧,”尹开阳淡淡道。 谢云左眼尚好,右眼眶中却浸满了鲜血,顺着苍白几乎透明的脸颊缓缓流淌到下颌尖,鲜烈的色彩对比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他神情却仿佛冰冻般毫无动摇,抬手抓住了新亭侯细长的刀身,掌心刺青光芒大盛,刀身在那耀眼的光芒中发出了恐惧的战栗。 啪! 尹开阳按住谢云的手腕,强迫他一点点离开刀身:“你已经不行了,阿云。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的成果也该有命去享,即便你能拱卫紫微星回归正位……” 谢云突然抬眼:“单超!” 尹开阳猝然回头。 就在那一刻,谢云猝然抽身冲向太阿。尹开阳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反应极快地一刀斩下,谢云已就地一滚、抽出太阿,转手“咣!”一声挡住了新亭侯。 尹开阳皱起眉,正待发力,突然感觉到了某种针刺般强烈而冰冷的杀意。 ——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尹开阳只来得及偏过头,便只觉左臂一凉又一热。 鲜血如开了闸般喷涌出来,炸得到处都是,尹开阳的左臂在手肘处齐刷刷断开了! 单超剑锋转移,劈开急速汹涌的空气。电光石火间尹开阳抽刀相回,全身刺青暴涨,在龙渊划破咽喉前终于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击! 扑通! 半空中刀剑对峙,血花溅起,左手连同断臂摔在了脚边上。 “你怎么回来了?!” 单超一怔,只听谢云再次厉声喝道:“你为什么回来?!” 尹开阳爆发出长笑,撤刀踉跄退后,在单超错愕的目光中突然抬起了断臂! 风从四面八方疾速刮来,汇聚成阴灰色的漩涡,一股脑向他左臂断口涌去。漩涡中心白光滋啦变幻,隐隐浮现出玄武图腾的模样,一圈圈顺着上臂缠绕上肩膀。 “此处是天下武道会的最后一处擂台……”尹开阳嘴角不断涌出血沫,边咳边笑道:“虽然我输了,但你上来了,便是要登台挑战的意思。” “你得跟谢云一决胜负,甚至分出生死,才能决定谁是击溃了神鬼门邪教的新一任天下武林盟主……” 单超听到分出生死四个字,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随即瞥向谢云,却只见他痛苦地退后,扶住山岩微微喘息,脸上的神情变换不定。 “让我送你份大礼,”尹开阳断断续续道,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你从漠北万里上京,一路上苦苦追索,却求而不得的……” 虚空中骤然现出一段焕发出银光的手臂,缓缓接在他的断臂之上,玄武刺青全数没入了皮肤。 尹开阳一声长啸,猝然抬手,阴风中数不清的冤魂厉鬼被拉扯来,在漫天哭号中统统被吸进了他有力的掌心! 单超逆风而立,将七星龙渊重重钉在脚底,借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感觉后颈一凉—— 数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金针从经络中滑了出来,半空中闪现出微光,被尹开阳啪地合掌握住。 定魂针! 单超瞳孔瞬间缩紧,继而急剧张大。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谢云,但谢云正俯身疾喘,错过了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记忆。” 尹开阳终于吐出最后二字,向单超一笑,镜花水月的诡谲光芒从眼底闪现。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用力大到青筋凸起,所有神智都瞬间被苍穹中瓢泼坠下的记忆碎片盖满了!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非逼着我死?!” “你救我出来,养我长大,教我读书练功,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将我亲手毙于剑下的吗?!” 月夜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锋利剑尖抵住了少年满是血污的额头。少年颤抖着抬起眼,顺着剑身泛出的寒光望去,从那双居高临下的、熟悉而秀美的双目中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养大你,教导你,难道不该索取任何报偿?……” “……即便现在就告诉你所有真相……你又打算如何来回报我呢?” 断崖边,单超发出暴戾的低吼,用手死死掐住眉心,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他的意识在记忆和现实中不断沉沦挣扎,幻境中的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令他神智极度暴躁不安,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尹开阳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笑道:“接下来就交给你自己解决了——”随即纵身而上,虚空中传来玄武遥远的长吼,他的身形无声无息消失在了空气里! 单超原地剧烈颤抖,茫然抬起头,却只见谢云握起太阿剑,向这边走来。 第51章 钻心 “师父,等等我!” 白云深处,驼铃声声。少年赤着脚奔上沙丘,停在背对着他的年轻人身后, 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气, 好奇地直起身:“师父,您在看什么?” 风卷着金黄的沙砾奔向天际, 年轻人眼底映出远方蔚蓝的苍穹。半晌他轻声道:“故乡……” 少年面色茫然,年轻人一手按住他的肩, 一手遥指东方,那山川河流与万里沙漠尽头,地平线上旭日东升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都城, 八水环绕, 万国来朝,长治久安……” “……那是你的故乡,你出生的地方。” 社首山断崖边, 空气中杀意骤然一凝。 单超剧喘退后,用力闭眼又睁开,试图看清眼前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但不论如何模糊的视线都无法聚焦。从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谢云手中缓缓抬起的太阿剑锋。 ——万国来朝,长治久安…… 你出生的地方。 木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月光与寒风同时呼啸卷入昏暗的小屋。少年单超狼狈不堪,被谢云拎着衣领扔进室内,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你想要什么?”少年踉跄着爬起来,转身抓住他师父冰凉的手,犹如溺水的人疯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论什么都可以回报给你!我的一切都是……” “你的命,”谢云道。 单超猝然顿住,瞳孔在眼眶中微微发抖。 “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如果我现在要把它收回去呢?” 少年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摇摇晃晃向后退去,泪水迅速积满了眼眶。 “为什么非要这样……”他绝望道,终于说出了内心深藏已久的秘密:“我……我爱你啊师父……” “我爱你啊……” 然而谢云俊美的面孔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尾音都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一字字轻轻地砸在了空气里:“我不爱你。” 咚地一声闷响,那是少年的背抵到了土墙。 那四面土墙围住的小屋,曾经是他最温暖最牵挂的避风港,是他在这片无边沙漠中长大的地方,墙壁上隐约可见的一道道划痕,都是他在无数个日夜中长高留下的痕迹。 少年脊背滑过墙壁,仿佛内心最后一丝希望和热切都被抽空了一般,颓然跪了下去。 “是那些信鹰吗……”他嘶哑道,“是有人叫你杀我的……对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空气冻结成坚冰,填满了彼此的咽喉。 “求求你,师父,求求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少年从昏暗中抬起头,泪水从血迹斑驳的脸上滚滚而下,哽咽道:“我去杀了那个人,哪怕胼手砥足拼上性命我都会去杀了那个人,然后你就可以自由了。我们能够回到昨天以前,回到所有一切都正常的时候,永远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片沙漠里……好不好?” “让我们就当这些从没发生过,你还是我师父,我还是你徒弟,好不好?” 凄厉的呜咽漫天盖地,掠过笼罩在银辉中的沙丘、树丛与暗河。 远方寒星微渺,天地中所有喧嚣都唰然退去,唯剩这孤零零的小木屋,立在亘古不变的地平线尽头。 过了很久很久,谢云终于举步上前,停在了少年面前,从上而下俯视他哀求的眼眸:“你说你什么都能做……那你能为我重新站到这天下的最高处吗?” 少年怔住了。 “如果你夺回这世间最大的权力和最高的地位,当你坐拥江山,威加四海,我们就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光,但你能做到吗?” “……”少年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问:“你说的重新……是什么意思?” · “等等,谢云。”单超勉强站住不断后退的脚步,用龙渊卡住脚下的石缝,恍惚道:“你刚才说重新的意思是……你……” 谢云嘴唇开合,仿佛说了几句什么,然而单超耳朵嗡嗡作响,晕眩和刺痛混合在一起,不断烧灼他已渐渐濒临崩断的理智。 他只看见谢云抬起手腕,太阿向自己挥来。 咣! 龙渊与太阿撞击,发出袅袅的余响。 · “放开我!”沙漠中,谢云猛地甩开少年的手,指向远方沙海深处腾起的一线尘烟,怒道:“他们已经来了,你没看到吗?我必须走了!想死别拉着我一起!” 连日来的跋涉已经让少年精疲力尽,谢云这一甩,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虚脱地摔在了沙地上。 头顶烈日炎炎,金红气浪扑面而来,粗糙的沙地只要沾上便令皮肤燎出水泡。谢云大步离去,走了十数步远,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蹒跚支起身体,连滚带爬追了上去,从身后攥住了谢云的手腕! “师……师父,”少年干裂的嘴唇一动便流出血来,因为缺水的缘故,那血都是浓稠的,洇进了下巴上黝黑的尘土中:“告诉我,师父……你就一定要回去吗?真的不能……” 谢云猛转过头,少年孤注一掷的眼神撞入视线,犹如伤痕累累的,陷入绝境的孤狼。 “除了你追求的那些……金钱权势……在那些之外,你曾经对我有任何一点点感情吗?” “师父对徒弟的感情,不论是任何感情……任何爱都行?” 地平线上蜿蜒而来的尘烟已越来越近了,谢云不耐烦地出了口气,抓住少年用最后一丝力气紧攥着自己的手,断然掰开,最后一遍重复:“不想死就滚回去。滚!” 少年踉跄着跪倒在了沙地里。 谢云转身就走,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决然的背影跟少年记忆中那个挑开门帘、走进帐篷,与童年伤痕累累的自己彼此对视的身影相重合;少年曾无比热切地以为,那一瞬间是自己生命中所有爱意与希望的开端,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是个多么荒唐的笑话。 他并没有被爱,也没有任何希望。 所有美好的过往,都是充满了利益与算计的谎言。 “谢云……”少年痛苦地抓向地面,黄沙磨破掌心大大小小的血泡,剧痛让每个音节都沙哑而痉挛:“谢云……谢云……” 那鲜血淋漓的两个字一遍遍刻在他心里,不远处,谢云却像是被那声声呼唤刺激到了,猝然回头厉声道:“住口!” 少年绝望摇头。 “我就是在利用你!我就是要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没用了!滚回去!” “不想死就给我站起来赶紧滚——!” · ——当! 双剑再次撞击,颤栗,两旁山石落下尘土,哗啦一声洒在单超急促起伏的肩膀上。 “你准备好了么?”谢云面无表情道,翻腕将太阿剑挽了个弧度。 单超下意识皱起眉,瞳孔涣散神智恍惚,暴烈仇恨的火焰在每一寸神经末梢吞噬、燃烧,令他看不清也听不见周遭的一切。 高台废墟边,之前四散奔逃的士兵纷纷重新聚拢,更远处马鑫带着大批禁卫匆匆向这边赶来。 “准备好了么?”谢云再次问。 单超的目光终于落回身前,瞳孔深处泛出微微的猩红,死死盯住了谢云的眼睛。 太阿剑以非常诡谲的角度倾斜,自上而下,直取心口,使出了一个突然令单超莫名熟悉的剑招。 “晋人言,斗牛星宿常有紫气,乃双剑之意上彻于天,一名太阿,一名龙渊……”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再次重现,从广阔的虚空中,铺天盖地向他砸来:“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那一瞬间,两年来梦魇中钻心锥骨的一剑,与此刻太阿裹挟狂风而来的场景重叠,化作了幻境中谢云冰冷刺骨的双眸。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 龙渊—— 啪! 单超死死握住剑柄,在如血的烈日下,劈开肆虐黄沙,向两年前致命的一剑悍然挥去。 不远处马鑫失声惊呼: “不——!” 噗呲! 鲜血在阴霾天穹下迸发、飞溅,断崖上所有喧嚣化作灰白色无声的背景,连同错乱的幻境和记忆,在那一刻唰然远去。 时间被无限拉长以至于凝固,只见太阿从谢云手中脱落,旋转着飞向半空。 ——龙渊刺入谢云左肋,紧贴心侧贯穿,从背后露出了一截血迹斑斑的剑尖! 单超整个人身躯狂震,失声大吼:“谢云!”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谢云双膝跪地,痛苦而错愕地喘息着,缓缓倒了下去。 第52章 锥骨 “按住伤口,按住!” “统领!” “创口开裂了,拿煮过的布来!”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鲜血被水流冲得蜿蜒纵横, 顺着行宫石阶一级级向下流淌。 数不清的宫人端着热水和布巾匆匆来去, 经过单超身边时没人驻足,甚至没人偏移目光, 仿佛他是并不存在的空气。 单超的胸腔被冬雨浇透了,骨髓中升起针扎般密密麻麻的寒冷。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数步之外,那洒上了鲜血的门槛。 “堵不住——!”凄厉的大叫从屋内爆发。 咳血声、奔跑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响成一片,武后的厉喝骤然压倒了一切喧嚣:“来人!即刻把行宫内所有御医都召来, 快!” 传令宫女飞奔而出, 经过门槛时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连头都来不及回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大雨里。屋内几个声音同时喝道:“金疮药!”“金疮药继续往上倒,快快快!” 单超已经僵直的身躯终于一动, 踉跄疾步上前。 但下一刻面前两把长刀交错,发出“铿锵!”亮响,是两个早已监视着这边动静的禁卫悍然拔刀,拦住了他。 有人道:“明术士来了!” 明崇俨从长廊尽头飘然而来,身影所至之处,禁卫们纷纷单膝而跪。往日所有人都知道谢云极不待见这个“跳大神的”,但此刻见到他,所有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了一股荒谬的冲动和希望。 “……”单超动了动唇,才发出极度嘶哑艰难的声音:“明先生……” 明崇俨脚步顿了顿,只见面前英俊硬朗的年轻禁卫脸色惨灰,便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这是——” 马鑫快步上前,看都不看单超一眼,对明崇俨欠下身:“先生请快向这边来。” 单超眼眶通红,哽咽道:“拜托您……” 明崇俨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招手道:“你随我一起来。” “不!”马鑫暴怒打断:“就是他为夺武林盟主之位,对我家统领恩将仇报,竟欲置统领于死地!这白眼狼——” “医治过程可能需要他,”明崇俨打断道:“再说如何处置此人,也需要谢统领自己作出决定……你跟我来。” 屋内人来人往,武后亲自立在外间,戴着黄金护指的手紧紧抓着大理石屏风,用力之大甚至连手臂都在发抖。 大理石屏风后,几个人围在满是血迹的榻边,见到单超进来,纷纷抬头怒视。 明崇俨快步上前,只往榻上看了一眼,眉心便狠狠跳了下。 谢云左肋被一道极其锋利细窄的剑伤前后贯穿,虽然已灌上了皇宫秘制的金疮药,但血还是不断把药粉冲开。因为失血过多,他从冷汗涔涔的侧脸到光裸的上半身,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白,仿佛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下,都能一眼看穿透明的肌肤,看见下面淡青色的、微弱搏动的血脉。 明崇俨随手扯了条热布巾擦干净手,弯腰按住伤口检查了下,说:“需要输血。” 众人登时一怔,武后愕然道:“输……什么输血?” “统领失血极多,性命垂危,需从年轻健壮男子身上取血灌入体内,才能补足流失的气血。”明崇俨转身扫视周围一圈,目光从几个禁卫身上一一掠过,皱眉道:“原本饮用羊血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如今事不宜迟,你们有谁……” 单超打断道:“我来。” 单超大步上前,屋内安静了一瞬间,马鑫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开!让我来!” “对,你让开!” “我来!抽我的血!” “明先生!我……” “安静!”明崇俨一拍床榻,高声道:“取血也不是人人都行的,来人!取一排水碗来!” 众人迷惑不解,但此时亦无其他办法,只得依言取来水碗。明崇俨取来谢云的血分别滴在碗内,又取了单超、马鑫等人的血分别滴落进去,片刻后,只见单超那个水碗里两滴血滴倏而滚动,融合在了一起。 马鑫眼巴巴盯着,见状大怒:“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从袖中抽出一根极为细长的银管,当机立断道:“血气亦需气性相合,眼下不用多说,只能用单禁卫了——在下斗胆,取血需要安静清洁,还请皇后殿下率其余人等暂且回避。” 那银管两头都连着淡金色的针,赫然是定魂针所用的秘金,整个东西看上去异常古怪。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迟疑着不肯动,有几个人甚至冲动地上前还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被皇后制止了:“都退下!” “皇后娘娘,我们……” 武后微微喘息,片刻后道:“听明先生的。” 皇后虽然担忧至极,但当初亲眼见明崇俨一根针治好了皇帝的头痛宿疾,只得吩咐左右都退下,自己也退出了房间。 亲手将门扇合拢前,她抬眼从缝隙中一瞥。只见单超跪在床榻边,一条胳膊已被明崇俨扎上了金针取血,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谢云垂落在身侧的,冰凉白皙的手。 ——从屋外的角度看,那分明是个掌心相贴,无间无隙的姿势。 武后眼底闪过错愕、震惊、难以置信的光,但紧接着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轻轻合拢了门。 · 咔哒一声轻响,屋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谢云的侧影湮没在阴灰里,甚至连嘴唇都泛出淡青,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扇形的深黑。明崇俨将银管另一头的秘金针刺进他手肘内侧,擦了把汗,忐忑道:“这……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且看吧,若有不适你立刻告诉我……” 单超却充耳不闻,将内力源源不断从掌心灌入谢云虚弱的经络中。 他所有的视线和听觉,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床榻上这安静的侧影。仿佛此刻这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他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物存在。 所有怨恨、嫉妒和痛苦都在此刻化作飞灰,渐渐沉寂在了更为冰冷的绝望里。 明崇俨从袖中抖搂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拣了几只打开,将药粉混合着宫中秘制金疮药,依次洒在谢云左肋的创口上。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只觉满室清香扑鼻,竟然将浓厚的血腥都盖去了不少;原本已经渐渐减缓的血流逐渐凝固,片刻后终于被厚厚一层药粉彻底压住了。 “好了,只需将血彻底止住,剩下的就……住手!”明崇俨吓了一跳:“可以了!你不要命了吗?” 他伸手去夺银管,单超却护着手臂,闪身不让他中断输血——极其迅速的气血流失已经让他很难起身了,刹那间脚底还踉跄了下,几乎摔倒在地。 明崇俨道:“我没有叫你把所有血都抽干给他!快停止!” “……没事的,”单超固执道,唇角已干裂灰白,整个人憔悴不堪,唯独一双眼底却闪烁着不同寻常的、赌徒般亢奋精亮的光:“没事的,没关系……我还可以……” “你会死的!这样有什么意义?” 明崇俨拂袖大怒,还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身。 只见床榻上,谢云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睛。 “——谢统领?” 明崇俨一步上前,在他身后单超也动了动,但似乎脚下突然坠了千钧之重,竟又硬生生停住了。 明崇俨关切道:“你没事吧?” 谢云的目光隐藏在眼睫后,涣散、恍惚而不清晰,也许是被输了血的缘故,薄冰般脆弱的肌肤下隐约透出几丝血色,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作千万龟裂的碎片。 他还没有度过最危险的时候。 这个掌握着北衙数万禁军,隐藏在无数神秘残忍的流言之后,立于帝国权力之巅的男人,明明应该是刀锋般坚定、冰雪般冷酷的。 但此刻他看上去单薄而虚弱,似乎只要伸手按住那纤细的咽喉,稍微一捏,便可轻易置他于死地。 明崇俨俯下身,但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安静的房间里呼吸异常明显,在两道目光眼错不眨的注视下,谢云收回手,转向自己左臂,费力而不容拒绝地,将针头拔了出来。 明崇俨动容道:“统领!……” 哽咽如同破冰,从凝固的空气中缓缓渗了出来。单超大口喘息着,用拳头堵住嘴巴,宽厚结实的肩膀止不住颤栗。 “……你走吧……”谢云一字一字,轻而沙哑地道。 单超猝然上前,发着抖抓住了他的手,单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谢云摇了摇头。 “你……你要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行。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别让我走……” 单超双掌紧紧攥着谢云那只冰凉刺骨的手,将它抵在自己额头前,泪水顺着年轻男子挺拔的鼻梁,一滴滴洇进血迹斑驳的榻上。 “坐拥江山,威加四海……”他绝望道:“只要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那个时候……” 然而谢云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 “你走吧,”他说,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 “你自由了。” · 麟德二年,当今率文武百官、武后率内外命妇,集各国使节酋长,东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鹤、万岁、景云三台,改元乾封,勒石纪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阶。 乾封元年,二圣率扈从仪仗归京。 北衙禁军统领谢云因重伤难以移动,奉二圣隆恩,准留奉高行宫养伤,直至开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刚下过雪,清凉殿御花园内一片皑皑雪景。皇后裹着银白狐裘、大红宫制绫锦襦裙,发间别一支黄金曲凤镶宝流苏,立于梅树之下,转过漆黑锐利的眉眼,审视地望向身后。 单超肩头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犹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剑。 武后语气微微加重了:“圣上与本宫已决定回京后晋你实职、加封赏爵,你却不愿意走?” 单超道:“谢皇后提拔。但统领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离开,请皇后恕罪。” 单超话说得不重,甚至声音很淡,但不知为何武后就是听出了某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来侍奉汤药,你们统领也未必愿意见你吧?”武后冷笑一声:“本宫听说你昨晚又在偏殿门口立了一夜,谢云连院门都没开,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宫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宫约束好北衙禁军,也算是帮了你们统领的大忙——再者比武场上刀剑无眼,谢云不可能真因此而视你为仇人,或许等他回京后看你勤勤恳恳、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后自觉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但回答她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不远处宦官提着灯笼,绕过长廊,身后跟着弯腰端盘的小宫女,脚步在雪地中咯吱作响。 那是向偏殿送药去的。 武后转过身,上下打量单超半晌。 这个年轻男子已经长得比她都高多了,眉眼如同玄铁浇铸出来的,深邃、冷漠而阳刚,身形结实利落,足以令深闺少女怦然心动。 但他头发还是短,手腕用朱红缎带缠着乌木佛珠,隐约从禁卫制服箭袖下露出端倪——青灯古佛的寺庙气息并未从他身上消去,隐隐露出家人禁欲苛刻的气质。 武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臣死罪。”单超的回答依旧简洁:“待统领痊愈后,臣愿护送统领上京,届时必定听凭处置。” 如此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武后简直快没有办法了,要是身边有奏折的话一定劈头盖脸摔了过去:“也就是说谢云一日不好你也一日不走,就是要守在清凉殿门口当看门犬,是吗?” “是。” “本宫已寻访到了千年灵芝精,明日就将令人快马加鞭回京去取,再送回来给你们统领服用,到时候死人也该给治活了!” “……” “就那么几天都不能等?!”武后难以置信,严厉道:“单超!你脑子里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已经非常明显了,单超一顿,倏而抬眼问:“娘娘寻访到了千年灵芝?” 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在同一个思维层面上。武后简直要被气笑了,终于放弃再好言劝慰说服他,甩手将袍袖掠去了身后:“罢了,你自己想想吧!本宫这里倒没什么,圣上那边……” 单超问:“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武后彻底没了脾气,不愿再跟他啰嗦,冷冷道:“本宫话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结果那天晚上,武后用完晚膳回到寝宫,正要招人询问明日启程回京的行装准备得如何了,突然只见心腹宫女一路小跑来报:“禀娘娘!单禁卫抢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灵芝精的令牌,赶在下钥前出了行宫,现已飞马往长安方向去了!” 皇后手中的茶盏当一声摔在桌案上:“什么?” 武后霍然起身,心中惊疑不定,脱口问:“谢统领知道么?来人,随我摆驾偏殿……” 宫女正要退下吩咐轿马,突然武后反应过来:“站住!谢统领可知道此事?” “回禀娘娘,偏殿那边报说谢统领下午一直昏睡,这种事不敢惊动了病患……” 武后缓缓坐了回去,只见眼光闪动,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挥了挥:“下去吧。既然谢统领还不知道,就先别让他知道了……管好你们的嘴。” 心腹宫女侍奉武后已久,直觉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别让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个寒颤,点头应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 三日后,单超千里飞驰抵京,入宫拿到灵芝;随即片刻未歇,便转身顺原路风驰电掣而去。 千山万水、风雨兼程,一路驿站累死了数匹马,回到奉高行宫那天,偏院外下着霏霏细雪,满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俨手下的小医女接过灵芝,推门进去了。半晌后再出来,站在台阶上对单超盈盈一福,轻声道:“单禁卫请回吧,灵芝已献上了,稍后便可煎药送服。” 单超立在台阶下,发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满是血丝,下巴隐约可见铁青的胡渣,声音亦如在砂纸上磨过一般低哑:“统领这几天……” “已好些了,现在还能稍微坐起来靠一会儿呢。” 单超“哦”了一声,却不走,似乎踟蹰着什么。良久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那他刚才……可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小医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只说知道了,请您回吧,别的再没有了。” 单超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终于又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内烧着地龙,窗棂微微虚掩,谢云微合双目靠在窗边,身上披着一丝杂色不见的雪白狐裘。寒冬里他那削瘦苍冷的侧颊和狐毛竟是浑然一体的,完全分不出两个色来。 明崇俨放下药书,摇头叹道:“往日只道谢统领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连三十六计都谙熟于心,难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谢云不答。 明崇俨偏过头上下打量,却只见他面容沉静,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片刻后方士终于忍不住又哼笑了一声:“兵不血刃,欲擒故纵——统领这招实在高明,在下只能说声佩服,佩服啊!” 谢云眼梢纹丝不动,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冻之下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半晌才见他抬起手,轻轻推上了窗棂,满室风雪顿时消弭于无踪。 第53章 子衿 乾封元年一月,圣驾率扈从仪仗数千,发自奉高。 奉高行宫陷入了安静漫长的深冬。 偏院的门终日紧闭,只有端着药碗的小医女偶尔出入, 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蜿蜒细长的脚印, 很快又被漫天风雪渐渐覆盖。 明崇俨每三日来一趟,诊脉开方检查情况, 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说明谢云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 偶尔明崇俨离开的时候, 会看见单超坐在院外一棵银杏树杈上,反复擦拭龙渊的三尺青锋。他用的是浸了冰雪的绸布,从明崇俨自下而上的角度看, 偶尔会瞥见他腕间露出一串乌木佛珠, 被一颗颗压在暗红色的缎带上。 有一次明崇俨站住脚,抬头道:“喂!” 单超停了停。 “你不进去吗?” “……” “进去看看?”明崇俨向院内比划了一下:“已经醒了,独自坐着!” 然而单超怔忪片刻, 复又将剑锋翻过去,继续埋头擦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明崇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白汽从唇间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了在裹着细雪的风里。 有时单超起了兴致,便会寻竹笛来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长,多不在调上。行宫里如今人声寥落,除了宫人偶尔扫雪发出沙沙声,以及深夜打更时遥远空寂的回响,偏殿中能听到的,便只有那一腔断断续续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谢云吹熄蜡烛,正坐在榻边,突然外面的笛声停了。他以为单超走了,谁料片刻后竹笛再次响了起来,并且一改平常音调,变得苍劲、荒凉而连贯,隐约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马人流传的曲子。 谢云倚在窗边听了很久,披衣下榻,推开了门。 单超坐在院门外高高的树杈上,听见动静,倏然抬起了头。 庭院中突然恢复静寂,月纱笼罩屋檐廊下的积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苍冷的微光;半晌才听单超嗫嚅道:“吵你了吗?” 谢云不答。 “……”良久后单超终于动了动,低声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时从肩头抖落了一片雪尘,刚要转身,却突然听见谢云在身后说:“你没必要这样。” 单超停住了,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紧接着一股颤栗的电流顺着血液冲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谢云重复了一遍,连平淡的语气都未变分毫:“比武场上各凭生死,刀剑无眼,不用介意。” 这是他们在这漫长严冬里的第一次交谈,单超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涩道:“但我不想伤害你……” 谢云问:“为什么?” 单超纵身落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谢云站在廊下,单超站在庭院中,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单超深深呼吸几口,感觉肺部仿佛充满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气,那疼痛让他神智清醒,有种自虐般近乎残忍的冷静。 “……因为我爱你,”他沙哑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烟雾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单超手腕上缠着的,末梢飘扬的发带。 “……青青子衿,”谢云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这短短四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如此悠长,仿佛在唇齿间浸润了很久才随风飘散,然后他好像突然起了兴致一般,问:“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读书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带;有人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是学生想念同窗的诗句;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这分明是一首情诗,这个男子对他的同窗,乃是怀着倾慕求爱的心思。” 单超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握起拳,本已极短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 “——那么,”谢云缓缓道:“你对为师的爱,又是哪种心思呢?” 单超颤抖着开了口,尽管竭力压抑,但声音中还是带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就是……那诗里男子向同窗求爱的……” “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谢云闭上了眼睛。 雪夜星辰格外璀璨,洒落九天银河,呼啸涌向亘古岑寂的远方。他们就这么遥遥对立在漫天星光之下,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抽离,彼此化作了沉默的剪影。 “不可能的,”很久之后,谢云轻轻道。 他转过身,轻轻推开屋门,隐没在了行宫重重叠叠的红墙碧瓦里。 · 冬季一天天过去,雪落了又停。开春破冰那天,谢云去庭院一角的桃树上折了根花枝,插在白玉瓶里,搁在窗角上。 乾封元年三月,圣驾抵京,大封官吏。 武后从京城赐下春衣给禁军统领,八百里快骑送到奉高行宫,随行宦官还带了一张简洁明了的圣旨:单禁卫武道大会有功,赏爵位宅邸、金银婢女,令其即刻回京领受实职,不得有误。 单超拿着那张明黄手谕去偏殿,谢云在窗边为桃枝换水,雪白的指尖轻轻贴在羊脂白玉瓶口,桃枝倏然飘下数片花瓣,落在了黄杨木窗棂上。 “知道了。”他淡淡道:“那就去吧。” 他心侧创口已经愈合了,但单超知道衣底应该还有前后贯穿的伤痕。那一剑龙渊森寒的气劲损伤了谢云的心脉,再加上强行开印,极损根基,开春时节他还脱不下冬季浓密的狐裘,面容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和冰冷。 开春前他伤情其实还反复了一下,某天深夜突然发高烧,身体痉挛,导致伤口迸裂渗血。明崇俨令人将地龙烧得犹如火炉,把单超叫来一起用烈酒一遍遍擦拭谢云全身,兵荒马乱直至天明,才勉强把越烧越高的体温压了下去。 事后谢云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昏睡了数天,水米难进,醒来后明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对了。 但他没有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明崇俨也没有说。谢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精气旺盛的年轻人了,身体根基一旦损耗就极难恢复;这场严冬熬过之后,也不知道还要再养几年,才能勉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他把桃枝插回白玉瓶里,又向另一侧窗口去,往插着白玉兰的粉琉璃罐里浇水。那支白玉兰已经完全枯萎了,刚一从罐里拿出来,便倏然落了满地泛黄的花瓣。 谢云摇摇头,随手把光秃秃的花枝往琉璃罐一扔,抬眼问:“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单超沉默下来。 外面春寒料峭,室内却温暖得足够只穿单衣。谢云披着毛裘站在窗前,太阿剑随手丢在不远处的桌案后,一侧鬓发从他随手束起的发间滑脱,垂落在颈侧。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单超别开目光问。 谢云懒洋洋道:“再看吧。” ——按谢云喜欢弄权的性格,能按捺到开春还不动身已经很不容易了。等天气再转暖些,他肯定会立刻出发返京,回到帝国顶层权力的最高点。 单超伸出手,似乎想将谢云颈侧那缕鬓发掠去耳后,但紧接着啪地一声,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他们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猝然转身,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恍若败军无可奈何的溃退。 · 如果时间就这么沉重而平静地流淌过去,那么奉高行宫那年深冬发生的一切,都将随着消融的积雪,无声无息湮没在纷飞的岁月里。 然而不论是单超或谢云,谁都没想到,另一个意外的发生突然改变了整件事僵持的局面。 ——那是两天后的深夜,单超突然毫无预兆从睡梦中惊醒,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看了眼床头,七星龙渊正在剑鞘内嗡嗡震颤,仿佛也极为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单超胸膛起伏片刻,猝然翻身下榻,抓起长剑推窗而出。 纵身的瞬间只见他一伸手,捻起了傍晚时他特意折回来,插在水瓶里的那根玉兰花枝。 行宫深夜空旷安静,夜色中只能听见轻功掠过树梢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一盏茶工夫不到,单超已来到了偏殿门外,远远望去灯火岑寂,而院门竟然是半开着的。 他心中掠过一丝狐疑,不禁站住了脚步。 就在此时,偏殿窗口竟然从里被打开了,紧接着几道黑影凌空跃出,单超瞳孔骤然紧缩—— 其中有一道黑影怀里带着个人,昏睡不醒动也不动,赫然正是谢云! 第54章 迷药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叫人,但紧接着意识到,奉高行宫内现在空空荡荡,仅有一批巡逻士兵也远在外廷, 即便听见奔来也肯定赶不及了。再者谢云被挟持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必然中了迷药之类下九流的东西,若是僵持起来, 那些人伤害到他怎么办? 这么转瞬一愣神,那几个人已经带着谢云, 闪电般跃进了茫茫夜幕中。 单超当机立断,仗着七星龙渊在手,纵身就赶了上去。 行宫防卫非常粗疏, 那几个人很快便出了宫墙, 向城门方向掠去。单超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发现那差不多是五六个人,轻功都堪称当世好手, 纵跃时将谢云在彼此之间换手借力,一顿饭工夫都不到便来到了城门前。 奉高虽非重镇,但深夜还是城门紧闭,三五个守城士兵打着哈欠,背着长矛来回巡视。黑衣人隐在附近民舍屋顶上,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一人便携带短匕纵跃而出。 “什么人?!” “谁在……啊!” 扑通数声轻微的闷响,士兵俱已被抹了脖子。与此同时,隐藏在屋顶上的黑衣人起身,亮出袖中一物,对城楼上的防所射出短箭。 嗖!嗖! 防所里兵长应声而倒,竟然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命归西天了。 不远处的街角,单超愕然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些人必然会在城门内被挡住,届时自己只需高声叫喊,士兵蜂拥而来,黑衣人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却没想到城门防卫竟然这么干净利落就被解决了,那些黑衣人明显极为训练有素,到底是什么来头? 更有甚者,那个射箭的机关,分明是手弩! 此时轻弩在驻京军队中还是个稀罕物,成批配备的都是大木车弩、伏远弩之类攻城拔寨的重型兵器。唯有北衙禁军,素来财大气粗,倒是人人都配了角弓弩,但像黑衣人所用的这么轻便小巧、一出必杀的强劲手弩,单超也只见马鑫等禁军队长级别的人拿过。 单超眉梢一跳,只见黑衣人已推动绞盘,将城门打开缝隙冲了出去! 事不宜迟,单超当即疾冲而出,只见城门外的官道边竟然还有人驾着马车接应,顿时心道不好。人轻功再快总不可能跑过马,现在大呼引来守城的士兵也来不及了,一旦被他们逃脱,只怕从此就再难找到踪迹,谁知道他们掳走谢云是要干什么?! 只见驾车的黑衣人调转马头,扬起了长鞭。说时迟那时快,单超紧贴地面滑出,犹如闪电般蹿进了马车高高的底盘,在两匹黑马抬起前蹄的瞬间,紧抓住了车厢底轴。 “唷——” 马匹猛地一顿,在地面溅起尘烟,随即顺着官道向远处疾驰而去。 这一来可苦了单超,他轻功虽然精湛,但那是“梯云纵”内力深厚的缘故,自身体重可一点也不轻,马车颠簸时吃了一嘴的灰,几次差点因为抓不住剧烈晃动的底轴而摔下去。 所幸马车极大,车厢里人多,一时没人发现底盘下的异状。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工夫,单超两条手臂都快麻木了,才只听驾车人喝道:“——到了!” 那是这帮人一路上唯一发出的声音。 马车骤然而停,几个人下了车,疾步向远处走去。 单超纹丝不动地等了半盏茶工夫,犹如虚无的阴影,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车厢外完全陷入了静寂,只有草丛间声声虫鸣从远处传来,他才缓缓松开已经开裂的包铁底轴,从马车下探出身。 眼前是一座废庙。 单超眯起眼睛,贴地而出,转瞬间已将自己隐进了墙角阴影中,恰好避过了庙门前正回过头来的黑衣人。 “……?” 黑衣人疑惑地走了两步,四处张望片刻,没发现任何异状。 与此同时,单超将自己紧贴在屋脊后,轻轻掀开了一片碎瓦。 “……奉高行宫空旷无人,一路上出去没发出任何动静,只有出城门时杀了几个士兵,并未惊动当地官府及守备……” 破庙后堂里亮着一星烛光,谢云被放在草榻上昏迷不醒,身侧大马金刀地坐了个年轻人,戴着鹿皮露指手套的十指交叉,手肘撑在双膝上,沉默地听着手下在身前汇报。 烛火映出他桀骜不逊的火红色头发,越发显得相貌俊俏、身形彪悍——那竟然是景灵! 单超按着屋瓦的手指一紧,手背无声无息地暴出了青筋。 “分坛那边已传来消息,一切都准备停当,天明即可启程回暗门……” “迷药下了多少?”景灵突然打断手下。 “单支,只熏了半盏茶工夫。按理说不该这么顺利的,但云使一路上都没醒过……” 景灵点点头,向外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下去吧。” 手下俯身应是,毕恭毕敬垂手退了下去,小心掩好门。 景灵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蜷缩在草榻里的谢云,半晌一动不动。 谢云睡得并不安稳,眉心习惯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都挂念着许多难以开解的事。整整一冬的伤病给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即便是在暖黄色细微的烛光下,面上都带着苍白的,不明显的颓败。 但他的轮廓还是很好看的,美人在骨不在皮,禁军统领属于那种天生骨相就非常经看的人,因为虚弱和憔悴,反而更令人有种心魂俱慑的感觉。 景灵伸出手,指尖从他鼻翼幽深的阴影中缓缓滑过。 ——这么多年过去,谢云年少时那男女莫辨的秀美已经淡化了。但他仿佛还很年轻,跟记忆中那个在月光下神智癫狂、痛苦痉挛,却每一举一动都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少年,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变化的只是景灵自己。 他已经从一个惊愕恐惧又无法自保的小孩,长成了强悍的、冷酷的,可以轻而易举就成为加害者的人。 景灵的呼吸微微加重了,眼底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指尖顺着光滑冰凉的脸颊向下,划过脖颈和锁骨,在柔软的颈侧反复摩挲。 烛火微微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云使……”景灵嘶哑道。 那一刻相似的场景重现,当年禁房中伏在他身上,长发从颈侧瀑布般垂落,赤裸肌肤与他紧密相贴的少年,与此刻昏暗中呼吸平稳的身影相重合,化作了记忆中那一声声模糊而急促的喘息。 景灵呼吸发烫,心跳砰砰加快,半晌终于伸手轻轻拉下了谢云肩侧的衣袍。 就在这一刻,屋顶轰然坠落! 单超在无数断砖碎瓦中转身、拔剑,龙渊出鞘卷起寒光,刹那间将景灵硬生生逼去了数步之外! 景灵喝道:“——你!” 砰地一声重响,单超落地起身,单手捞起谢云,旋即将剑锋横在身前。 电光石火间景灵看清了来者何人,登时一股混合着狼狈的暴怒直冲头顶:“给我站住!来人!” 门外脚步纷沓而起,五六个暗门杀手同时冲了进来。单超冷笑一声,反手悍然挥剑,“咣!”一声亮响当空抵住了景灵斜劈而来的夺魂钩,在令人虎口发麻的巨震传来之前,借力长身而起! 哗啦数声砖瓦撞塌的声响,单超顶着无数石块跃上房顶,用上半身护着怀里的谢云,而他自己额角、肩膀都撞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血痕。此刻瞬间的停顿都来不及,他就像是夜空中捕猎的鹰隼,直直向破庙外路边停着的马车扑去! 景灵一个箭步冲出门,厉声道:“放弩——!” 嗖! 短箭撕裂空气,时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变为一帧帧缓慢的画面。 第一弩,单超凌空侧身,短箭紧贴肩背而过,无声无息没入了不远处的树木;第二弩,路边黑马抬头,单超一剑斩断头笼,抱着谢云飞身直上马背,神骏奋蹄发出长嘶,弩箭刹那间擦着马蹄钉进了砖缝;与此同时第三弩已至,单超怀里,谢云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谢云的反应出自本能,但迅速到了连单超都反应不过来的地步。 他反手按下单超肩侧,迎着劲风摊开了手掌;下一刻,只听“啪!”地脆响,钢铁弩箭竟被他精准无比地握在了手中! 谢云原本就手脚虚软,掌心细腻的皮肤又被箭身一烫,登时松开手指,弩箭掉在了地上。 单超失声厉喝:“谢云!” 不知为何远处刚要追来的景灵也踉跄了下,猛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全身的血都冷了——紧接着只见谢云急喘片刻,虚脱地软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单超唰地把他裹在自己衣袍中,回手一剑杀了驾车的另一匹棕马,紧接着勒缰吼道:“驾!” 景灵这次行动非常隐秘,只带了几个人两匹马,根本没想到会被跟踪。结果眼下另一匹马被杀了,仅凭暗门杀手根本追不上单超,很快就被远远抛在了官道上。 单超凭着高超的骑术在山林间穿行,约莫跑了半顿饭工夫,倏然听见天空中传来翅膀拍打时异常的动静。他抬头眯起眼睛,刹那间发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竟然掠过了一只黑影——暗门信鹰! 怎么会被发现?! 单超心念电转,登时意识到了什么,是马。 暗门是皇宫大内最隐秘的暗杀部队,必然有种种机巧诡谲的手段。只要在马匹上做些手脚,哪怕只是在涮马水上加点追踪用的迷香,即便逃出十数里外,都能被他们的信鹰轻易锁定。 但他们为什么要掳走谢云? 这是尹开阳的意思,还是景灵自己下的令? 单超立刻翻身下地,反手在马股上重重一拍。电光石火间,受惊的黑马爆发出嘶鸣,随即闪电般冲进了更加崎岖难辨的山道里! 单超把谢云紧紧裹在外袍中,怀抱着他在山林间穿行了片刻,突然听见淙淙流水声。转过崎岖的岩石,山道骤然弯曲向下,谷底赫然出现了溪水和山洞。 单超脚步一顿。 ——这种深夜在山坳上乱走是非常危险的,即便自己还走得动,寒冷也必然会渐渐带走谢云的体温,眼下必须先找个地方停下来取暖休息。 为今之计,只有等天明后再上官道,沿途回城了。 单超一手扛着谢云,一手拨开山洞口丛生的杂草,弯腰走了进去。所幸十数步后山洞扩大,地面尚算干燥,寒风被岩石阻绝在外,发出沉闷悠远的呼响。 单超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小心翼翼把谢云放了上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异状—— 谢云呼吸急促,眼睫颤动,冷汗渗透了鬓发和削瘦的侧颊,体温明显正渐渐升高。 ——他发烧了。 在此刻缺医少药的荒郊野外,高烧是致命的。 第55章 山洞 现在怎么办,动身回城? 单超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且不说景灵可能还在带人搜索他们,就说谢云现在这样,根本不可能跟他在寒夜里跋涉数十里, 可能半途就倒下了。 单超呼吸不稳, 把谢云包裹在自己的外袍里,快步走出山洞, 用上衣浸了冰凉的溪水回来给他擦拭手脚。 这个法子是他跟明崇俨那个神神叨叨的方士学的,然而不知是溪水不如烈酒蒸发快, 还是仅擦拭手脚面积太小,谢云在昏迷中一直微微挣扎,眉心痛苦地拧着。单超此刻也顾不了很多了, 只能把谢云的腰带解下, 衣袍层层摊开,不停用水擦拭身体,一边在耳际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发现情况还是不对。 发高烧是不会出那么多汗的, 此刻谢云全身皮肤却被冷汗浸透了,体温急速下降,短短数息内,竟然由火热转为了冰寒! 那个迷药不对! 单超立刻将内力输入谢云脉息,勉强平稳住逆冲的气血,同时敞开衣襟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尽量用体温为他取暖。可能是来自身体的热量让谢云好受了很多,一直紧绷到痉挛的肩背终于缓和下来,长长地、略带颤抖地松出一口气,把头靠在了单超颈窝里。 ……暗门用的迷药太烈了,他本来脉息就没恢复,引发了气血逆流…… 单超脑海中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视线不敢往下,死死盯着山洞内幽深的黑暗。 这个姿势其实是很尴尬的,谢云整个人几乎蜷缩在他身前,因为外袍并不保暖的缘故,他会下意识贴近更加温暖火热的胸膛,甚至呈现出了一种可以说是温顺的姿态。 单超身体不安地动了动,一手环在他背上,另一手紧张地悬空,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他后颈上,想把谢云的头从自己颈侧略微挪开些。 但不知为何他的手竟然那么虚弱,仿佛所有力量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云侧颊贴在他肩窝里,呼吸微弱平稳,一下下拂过他已经绷紧如石块的肌肉。那呼吸明明是很轻细的,但单超全身最敏感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那一块去了,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气流酥软的余韵。 单超毕竟还年轻,意志再坚毅,都经不起心里骤然蹿升的火苗。 ……谢云知道是我吗? 他刚才还接住了弩箭,应该看见了是我吧,说不定那就是为了保护我才有的反应。 那他心里说不定也有一点点喜欢我……至少比喜欢那姓景的要多,是不是? 单超深深呼吸,却感觉深夜山洞里潮湿冰冷的空气在肺部转成了炙热的火流,继而往下延伸,直到开始微微充血,甚至于发硬的器官。 焦渴和欲望顺着血管攀附而上,直冲脑髓。 这是不对的,是悖伦的,单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罪恶的滋味总是那么刺激,光是想象一下,便令神经发出了颤栗的呼啸。 如果我就亲他一下的话…… 也不算太罪大恶极,如果只是亲一下的话…… 单超偏过头,喘息着缓缓靠近,贴上了冰凉柔软的嘴唇。 那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浇上了火油,一点火星轻轻滴落,瞬间在四肢百骸燃起了暴烈的大火。连单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反手把谢云按在了石壁上,一手深深插进他脑后的头发里,一手捏住了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 ——那个吻凶猛、断续而不成章法。单超其实并不太会亲吻,但本能般知道要不断加深,因为太过激动甚至于连唾沫都来不及吞咽,在唇齿纠缠的间隙濡湿了下颔。 太刺激了,他想。 似乎所有渴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只愿此时延续到天长地久;又仿佛另有一种更焦躁、急迫的欲望,从身下油然而生,席卷了他的每一寸血脉。 ——那种欲望他并不陌生。 多少次他从混乱甜美的梦境中惊醒,翻身而起大口喘息时,那欲望就像冷酷的皮鞭,一遍遍拷问他仅存的那点礼义廉耻;又像开在黑暗中的花朵,无时不刻诱惑他迈出最后、最不可挽回的一步。 而现在梦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成真了。 谢云人事不省,被他按在身下,微微张开的唇角还泛着水光。 只要单超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将他身上最后的衣料剥开,彻底一丝不剩。 单超肩背纠结的肌肉紧绷,胸膛急促起伏,一只手将谢云的手拉到头顶按住,十指交叉掌心相贴。 他手指紧紧按进泥土里,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手背微微发抖。 ……这个人喜欢我吗? 如果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会同意吗? 单超着迷般一遍遍摩挲谢云的唇,甚至将干净的指尖探进他牙关里,每一下细微的摩擦都令他亢奋发颤。在这相隔不到数寸的距离内,他们的呼吸都交汇融合在一起,仿佛融化了甜美的蜜糖,令单超整个意识都浸在了最靡丽的虚幻中。 ——或许他是会同意的。 他明明也有一点喜欢我…… 单超的灵魂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恨不能跪在土里,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去乞求片刻的垂怜;另一半又疯狂叫嚣着罪恶的欲望,犹如心中伸出魔爪,要把此刻身下的人撕碎了吃下肚去,从此彻底据为己有。 “师父……” 单超低哑道,终于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从衣底环住了谢云光裸的身体。继而掌心顺着线条优美削瘦的后背向下,绕过蝴蝶骨,沿着脊椎线条,延伸到深深凹进去的后腰。 那一瞬间,单超全身热血轰的一下烧起来了,有根无形的弦在脑海中啪地绷断。 这是我的。 这虚弱柔软、丝毫不能反抗的身体,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了。 这个姿势其实是很尴尬的,谢云整个人几乎蜷缩在他身前,因为外袍并不保暖的缘故,他会下意识贴近更加温暖火热的胸膛,甚至呈现出了一种可以说是温顺的姿态。 单超身体不安地动了动,一手环在他背上,另一手紧张地悬空,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他后颈上,想把谢云的头从自己颈侧略微挪开些。 但不知为何他的手竟然那么虚弱,仿佛所有力量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云侧颊贴在他肩窝里,呼吸微弱平稳,一下下拂过他已经绷紧如石块的肌肉。那呼吸明明是很轻细的,但单超全身最敏感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那一块去了,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气流酥软的余韵。 单超毕竟还年轻,意志再坚毅,都经不起心里骤然蹿升的火苗。 ……谢云知道是我吗? 他刚才还接住了弩箭,应该看见了是我吧,说不定那就是为了保护我才有的反应。 那他心里说不定也有一点点喜欢我……至少比喜欢那姓景的要多,是不是? 单超深深呼吸,却感觉深夜山洞里潮湿冰冷的空气在肺部转成了炙热的火流,继而往下延伸,直到开始微微充血,甚至于发硬的器官。 焦渴和欲望顺着血管攀附而上,直冲脑髓。 这是不对的,是悖伦的,单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罪恶的滋味总是那么刺激,光是想象一下,便令神经发出了颤栗的呼啸。 如果我就亲他一下的话…… 也不算太罪大恶极,如果只是亲一下的话…… 单超偏过头,喘息着缓缓靠近,贴上了冰凉柔软的嘴唇。 那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浇上了火油,一点火星轻轻滴落,瞬间在四肢百骸燃起了暴烈的大火。连单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反手把谢云按在了石壁上,一手深深插进他脑后的头发里,一手捏住了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 ——那个吻凶猛、断续而不成章法。单超其实并不太会亲吻,但本能般知道要不断加深,因为太过激动甚至于连唾沫都来不及吞咽,在唇齿纠缠的间隙濡湿了下颔。 太刺激了,他想。 似乎所有渴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只愿此时延续到天长地久;又仿佛另有一种更焦躁、急迫的欲望,从身下油然而生,席卷了他的每一寸血脉。 ——那种欲望他并不陌生。 多少次他从混乱甜美的梦境中惊醒,翻身而起大口喘息时,那欲望就像冷酷的皮鞭,一遍遍拷问他仅存的那点礼义廉耻;又像开在黑暗中的花朵,无时不刻诱惑他迈出最后、最不可挽回的一步。 而现在梦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成真了。 谢云人事不省,被他按在身下,微微张开的唇角还泛着水光。 只要单超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将他身上最后的衣料剥开,彻底一丝不剩。 单超肩背纠结的肌肉紧绷,胸膛急促起伏,一只手将谢云的手拉到头顶按住,十指交叉掌心相贴。 他手指紧紧按进泥土里,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手背微微发抖。 ……这个人喜欢我吗? 如果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会同意吗? 单超着迷般一遍遍摩挲谢云的唇,甚至将干净的指尖探进他牙关里,每一下细微的摩擦都令他亢奋发颤。在这相隔不到数寸的距离内,他们的呼吸都交汇融合在一起,仿佛融化了甜美的蜜糖,令单超整个意识都浸在了最靡丽的虚幻中。 ——或许他是会同意的。 他明明也有一点喜欢我…… 单超的灵魂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恨不能跪在土里,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去乞求片刻的垂怜;另一半又疯狂叫嚣着罪恶的欲望,犹如心中伸出魔爪,要把此刻身下的人撕碎了吃下肚去,从此彻底据为己有。 “师父……” 单超低哑道,终于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从衣底环住了谢云光裸的身体。继而掌心顺着线条优美削瘦的后背向下,绕过蝴蝶骨,沿着脊椎线条,延伸到深深凹进去的后腰。 那一瞬间,单超全身热血轰的一下烧起来了,有根无形的弦在脑海中啪地绷断。 这是我的。 这虚弱柔软、丝毫不能反抗的身体,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了。 单超低头噬咬般地亲吻他,早硬得快爆炸了的性器一下下顶他大腿内侧,每丝摩擦都带来急剧的快感。与此同时他急切地在谢云臀部揉捏摩挲,本能知道该如何做,却又不得其法,呼啸的欲望在体内左冲右突,逼得他眼眶赤红。 “……师父,”单超终于松开了一直死死按住谢云的手,用力去扳他的下巴,让那张因为痛苦而格外诱人的脸被迫面对自己:“你看看我,嗯?你看看我……” 谢云双眼紧闭,发出混乱的喘息。那一刻单超突然意识到什么,雄性本能终于在情欲憋到极点时发挥了作用,几乎是凶狠地向某处一顶。 “啊!” 瞬间谢云整个身体弹了起来,剧痛彻底撕裂神经,甚至让他活活痛醒了:“……啊……单……” 单超也大口粗喘着,虽然只进去了一个头,但电流般的快感霎时就将他淹没至顶了。他用掌心捂住了谢云的眼睛,低下头强行亲吻他,将性器一点点往里顶入,能感觉到甬道在毫不留情的逼迫下凄惨地扩张到极限。 太爽了。 真的是太爽了。 单超仅靠一手肘撑地,其余全身紧压在谢云身上,令那高高在上的身体被迫完全打开、臣服。快感就像烈火在血管中反复焚烧,让单超的最后一丝理智都化成了灰烬。 他所有的意识都化成了一个念头:怪不得人人都要娶亲,原来世上还有那么爽的事情! 单超简直是发现了新天地,亢奋得不能自已,把谢云虚脱的挣扎全部蛮横摁了回去。然后就在这时,他下身怒张的器官完全挤进了甬道里,用力之大甚至发出了一声挤压的锐响! 那其实已经是个非常恐怖的深度了,但单超自己并不知道。 他被刺激得不住喘息,低头迷恋地亲吻谢云,却突然发觉一丝不对。 ——谢云全身痉挛,他在倒气。 这一惊实在不小,单超登时按住谢云心脉,就开始往里灌输内力,这时候才发现他痛得全身打颤,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手指竭力抓住身下的地面,以至于留下了数道深深的指痕。 单超瞳孔紧缩,不由分说伸手一摸,果然裹在谢云身下的厚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单超不敢再动,僵持着原先的姿势,肌肉因为勉强克制而高温绷紧。足足过了半晌,他才感觉到谢云勉强喘过了那口气,开始精疲力尽地挣扎起来。 ——那挣扎的力道在单超面前其实不堪一击,但柔嫩的甬道因此而急剧收缩,似乎要把侵犯到最深处的性器竭力推出来,一紧一缩造成的吮吸令性器简直激动莫名。 “师……师父,你别动,”单超贴在谢云耳边嘶哑道:“别动,我不弄痛你,别动……” 谢云张了张口,仿佛要说什么,但话没出口就变成了战栗的呻吟。 单超开始把性器往外抽,因为刻意放缓造成的摩擦更为清晰,使每一寸狰狞的青筋都仔仔细细擦过嫩肉。这感觉简直称得上是侮辱,谢云视线涣散、无法出声,用最后的力气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好躲避猛兽般残忍坚硬的阳具,但根本无济于事。 单超退到一半,俯身亲吻他汗湿的鬓发,竟然又发力插了进来! “啊……你——”谢云崩溃地仰起脖颈,手指狠命抓地,继而被单超紧紧握在了掌心。 “住……手……” 单超着迷地亲他,从脸颊直到脖颈,在削瘦挺直的肩膀上狠狠留下齿痕。与此同时他反复抽插,开始是缓慢克制的,虽然每次都顶到最深,却不完全退出,令紧窒的穴口被撑到几乎要撕裂的程度;再后来就克制不住了,操弄的幅度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快,那几乎可算是暴戾,甚至在甬道深处带出了明显的水声。 “我爱你……”他剧烈粗喘着,在谢云耳边一遍遍重复:“我爱你,知道么?听见了吗?……” 谢云不可能听见,他的身体情况根本承受不住年轻男子疯狂炽热的占有欲,何况单超那股邪火已经憋了这么长时间,爆发出来是非常可怕的。 他把谢云抱起来翻过去,从后面再次进入,本来就已经非常骇人的性器进到了更加隐秘的深处,内壁绝望绞紧得一塌糊涂。快感让单超所有的理智都完全丧失了,他死死咬住谢云后颈那一小块嫩肉,很快深埋在体内爆发出了第一次,那种深度堪称残忍,精液把谢云烫得发抖。 然而在那之后阳具的硬度并没有减弱,甚至他也没有任何要停止的意思。 单超难耐地吸了口气,就着水稍微退出些许,随即野兽般再次插了回去。 第56章 结发 单超第二次过程拖得特别长,他似乎感觉到如果太快的话会让谢云的痛苦加剧,因此中间刻意延缓动作,好几次完全抽出去,不断亲吻谢云发红的眼睛,直到感觉怀里赤裸的身体放松下来,才再次进入。 中途有几次谢云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些,但只能勉强发出喘息,说不出完整的话。药性还残存在血液里,让他手足无力,神智非常恍惚。 出乎意料的是他潜意识里就能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事,纵使在黑暗中,也能认出面前的人。 ——那是单超,他知道。 人就算没有过实际上的生理关系,但多年与世隔绝的相依为命,也足以在冥冥中产生一种奇异的肌肤相亲。 除了单超之外,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有过那么深刻又荒诞的,难以抹除的联系。 可能是体液润滑的缘故,第二次比第一次顺畅很多,摩擦减弱后火辣辣的刺激被另一种更加汹涌的快感替代了。单超激动得不行,他像一头终于舔了口糖,就再也忘不掉甜味的野兽,忍不住辗转亲吻谢云的唇,却发现他嘴唇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冰冷了,而是微微有点颤抖发热,如果此刻能看清楚的话,应该是通红而水润的。 单超没有经验,也想不到是为什么,但那让他受到了很大的鼓励,用力把谢云抱了起来,面对面地把他搂在自己大腿上。 “……啊!” 姿势陡然变换让谢云发出一声惊喘,单超立刻把他撑起来,让他额角抵着自己的额头,彼此错乱的呼吸都混合在一处,然后才缓缓地、小心地把他放下来,令性器变了个角度进入到深处。 “……”谢云嘴唇动了动,似乎无声地说了几个词。 单超确定那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还是有点失落地笑了起来,亲亲他汗湿的脸颊。 这个面对面的姿势让性器侵入感异常明显,谢云双膝被单超的大腿分开,不断被抱起来又贯穿下去,在激烈的动作间隙膝盖从外袍边缘滑落,重重抵在了地面上。单超立刻停住,使力把他虚软的身体往前搂了搂,又伸手去揉他的膝盖。 “……疼吗?” 谢云闭着眼睛,发不出任何声音。 单超让他额头靠在自己结实的肩上,穴口在重力作用下,再次把阳具吞了进去。 甬道无可奈何地吮吸,被性器烫得痉挛抽搐。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角度还是其他原因,单超发现当自己抵到某一点时,深处的嫩肉像被电打了似的骤然绞紧,谢云也随之猛地僵直,甚至又开始濒死挣扎起来。 难道是疼? 单超不明所以,又快又深地抵着那一点连顶了好几下。结果他简直没想到,谢云突然崩溃地咬牙叫了声,挣脱桎梏挺起了腰! 单超刹那间反应过来什么,伸手按住了他的腰不让他跑,疾风暴雨般抽插起来。因为蹂躏得太粗暴导致很多下都擦过了最要命的部位,但也有更多顶弄直直地、毫不留情地撞上了那一点,引发阵阵山呼海啸的快感,水几乎立刻就从嫩肉深处绞了出来,将大腿内侧浸得透湿。 “啊……嗯……” 谢云上半身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发绳几乎松开,湿漉漉的头发从脸颊垂落身侧。即便是在那么昏暗的山洞里,都能看见他眼角通红的,微微湿润的水光。 单超把那把头发一圈圈挽在自己手上,眼神迷恋至极,手腕上暗红的发带无数次擦过谢云雪白的侧颈。 最终谢云在这种极度的刺激下几乎达到了高潮——说几乎是因为单超不太敢肯定,当时他自己简直激动癫狂到了极点,只知道深埋在谢云体内射出来的时候,怀中这个人痉挛着虚软了下去,大口大口喘息着,全身都湿淋淋的。 但他不确定谢云有没有射出来,亦或是身体太虚弱了,实在没有那份精力。 单超这次终于把自己抽了出来,两次射在体内的精液量非常多,顺着谢云不断抽搐的大腿内侧流淌下来,和不明的水迹混在一起,几乎浸透了肌肤。单超用所有衣服把谢云紧紧裹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从颤抖的眼皮一直亲吻到湿润的面颊,充满了狂热和留恋。 但谢云一直极不舒服地挣扎,扭头不让他亲。单超以为他还疼,便把他全身都拥在自己怀里,极尽安慰摩挲,却发现无济于事。折腾半天后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己压到了他的头发,立刻把那缕长发末梢从自己胸前挽了起来,又揉按他被拉扯到了的头皮。 谢云没有动静了,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睡,亦或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单超解下谢云后来换的那根纯青色发绳,有点笨拙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动作仔细小心翼翼,将每一丝末梢都疏通得顺顺滑滑。然后他把所有头发拢在一起,牙齿咬着发绳一端,另一端一圈圈扎起来,最后精心打了个蝴蝶结。 此刻山洞外星稀月朗,长长短短的虫鸣伴随着风,带来山涧草木的气息。 单超把谢云向自己身前搂了搂,又在他头顶亲了下。外袍裹住他们紧紧依靠的身体,从肩背到大腿赤裸光滑的皮肤相贴,随着动作轻微摩擦。 “你还难受吗?”单超小声问。 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任何回答。 单超略带自嘲地一笑,把额角贴在谢云一丝表情都没有的脸颊上蹭了蹭。他想起古人的一首诗,却不记得是谢云什么时候教他的了,在这悠远而不真切的夜里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像是谢云昨天才在他耳边一字字念过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 眼下已过四更,月华行至西天,星辰很快就要隐没在夜幕中了。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这场混乱荒谬又混乱的长夜就会结束,从此埋葬在隐秘的荒野。 没有人会知晓,甚至连谢云也不会那么觉得。 只有单超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结发之夜。 单超用所有衣服把谢云紧紧裹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从颤抖的眼皮一直亲吻到湿润的面颊, 充满了狂热和留恋。 但谢云一直极不舒服地挣扎,扭头不让他亲。单超以为他还疼, 便把他全身都拥在自己怀里,极尽安慰摩挲, 却发现无济于事。折腾半天后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己压到了他的头发,立刻把那缕长发末梢从自己胸前挽了起来,又揉按他被拉扯到了的头皮。 谢云没有动静了, 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睡, 亦或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单超解下谢云后来换的那根纯青色发绳,有点笨拙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动作仔细小心翼翼, 将每一丝末梢都疏通得顺顺滑滑。然后他把所有头发拢在一起,牙齿咬着发绳一端,另一端一圈圈扎起来,最后精心打了个蝴蝶结。 此刻山洞外星稀月朗,长长短短的虫鸣伴随着风,带来山涧草木的气息。 单超把谢云向自己身前搂了搂,又在他头顶亲了下。外袍裹住他们紧紧依靠的身体,从肩背到大腿赤裸光滑的皮肤相贴,随着动作轻微摩擦。 “你还难受吗?”单超小声问。 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任何回答。 单超略带自嘲地一笑,把额角贴在谢云一丝表情都没有的脸颊上蹭了蹭。他想起古人的一首诗,却不记得是谢云什么时候教他的了,在这悠远而不真切的夜里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像是谢云昨天才在他耳边一字字念过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 眼下已过四更,月华行至西天,星辰很快就要隐没在夜幕中了。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这场混乱荒谬又混乱的长夜就会结束,从此埋葬在隐秘的荒野。 没有人会知晓,甚至连谢云也不会那么觉得。 只有单超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结发之夜。 · 翌日黎明前,官道上开始有驿站送水的车马经过,单超过去亮出令牌,驿站见是奉高行宫禁卫,便不敢怠慢,将两人送回了城。 谢云迷药的劲已经过去了,但一路上都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愿意有任何反应。单超用衣袍把他严严密密地包裹在自己怀里,外人只能看见兜帽下半张冷漠白皙的侧脸;官员猜测是受了伤的侍卫,但也不敢多问,只忍不住悄悄往那边偷觑。 他自以为打量得非常隐蔽,但冷不防单超倏然抬头,视线锋利阴霾,直直印迎上了他的目光。 官员只觉整张脸仿佛被某种冷厉的气劲扫过,登时出了身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慌忙连连赔笑,小心翼翼挪开了视线。 他们回到奉高行宫时,天色已泛出了凌晨的微光。恢弘的宫殿在阴影中犹如山峦连绵起伏,金墙绿瓦一望无际。单超打横把谢云抱在怀里,跃过空旷的广场、青石的大道,最终停在偏院银杏树下,一步步踏上台阶,在吱呀轻响中推开了屋门。 谢云头埋在他手臂间,一声不吭。 单超抬脚跨过门槛。长夜最后一丝灰影在他身后退去,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屋内还残留着昨夜离开时的景象,蜡烛已经燃尽,半杯茶还搁在桌案上。单超掀开层层轻纱床幔,把谢云放在床榻上,半跪在榻边,最后低头小心地吻了吻他。 谢云终于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单超。 此刻朝阳还未升起,青灰色的晨曦透过窗棂,将屋内所有摆设都笼罩在昏暗中。周围空气安静无声,光影中唯有悬空的浮尘缓缓漂动;除此之外,只有他们深长的呼吸彼此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单超才解下七星龙渊,铮然一声出鞘半截,递给谢云。 “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剑身上明晃晃映出了谢云压成一线的瞳孔,三尺青锋泛出点点寒芒。 良久后谢云伸出手,握住剑柄,却没有把龙渊抽出鞘,而是“锵!”一声重重按了回去。 单超动作顿住,却只见谢云抬手指向门口,从齿缝间一字字道:“你给我滚!” 第57章 灵堂 第三日,长安遣使率军抵奉,迎北衙统领回京。 而那个奉明黄圣旨而来的使者,竟然是骁骑大将军宇文虎。 北上车马粼粼, 马车宽大豪华如房间一般。谢云指尖挑起车帘, 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向后一瞥,只见铁甲扈从长戟如林, 遥遥缀着一道黑衣黑马的利落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云放下了车帘。 他起身走到车内的梨木雕花桌案前坐下, 片刻后马车门扉被叩了叩,道:“谢统领?” 谢云没有回答,自顾自从黑漆描金盘上翻开两只倒扣的空茶杯。果然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着银铠的男子走了进来。 是宇文虎。 “……圣上得知谢统领伤势痊愈, 心怀甚慰,特意令我带了宫中滋补养气的百年老参,以及珍珠灵芝数对……” 谢云在自己手边搁了只空杯, 将另一只放在宇文虎面前,端起茶壶往里斟水。宇文虎脸色立刻就变了,颇有点警惕和受宠若惊:“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开春刚出的金珠好茶,骁骑营果然财势逼人。”谢云将空杯斟满,懒洋洋道:“又不是花我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宇文虎:“……” “堂堂从二品骁骑大将军,竟不远千里来接我这个病患回京,深情厚谊无以为报,就以茶代酒敬你这杯吧。”谢云放下茶壶,道:“怎么?” 宇文虎伸手按住自己面前的茶杯,与谢云对视,完全没有要喝的意思。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外面车轮滚过土地隆隆的声响。谢云沉静地盯着宇文虎,那目光十分笃定,半晌宇文虎终于咳了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谢云,这次是我有事相求……” “苏定方老将军病死了。” 谢云轻轻地“啊”了一声。 邢国公苏定方,两朝老将,凉州安集大使,卒年七十有五。 苏老将军生前征东西突厥、讨伐高句丽、惨败吐蕃军、平定百济国,在乌海创下了以一千人大破八万敌军的神迹,堪称本朝第一名将。龙朔三年吐蕃攻占吐谷浑,满朝文武都意识到吐蕃带来的日益加剧的危机,圣上因此委派苏定方驻扎凉州,专门负责吐蕃守备。 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苏定方在任上病死了,圣上大恸,特谥号庄,令归京送葬。 “苏老将军一死,凉州军备就留了个坑,皇后与东宫都摩拳擦掌……” 谢云淡淡道:“人又不是萝卜,留坑是什么?” 宇文虎自知失言,声音一顿。 “……凉州军备需人填位,这是个肥缺。”宇文虎咳了一声,说:“皇后在大内经营得铁桶般扎实,但满朝文武多心向太子,两方僵持已成白热化之势。更兼苏老将军生前把凉州整理得兵强马壮,吐蕃两三年内又未必会大举入侵,等于是白捡的军功……” “你想去?”谢云问。 “皇后没有军中支持,与其让给东宫,不如推举与她无碍的人。”宇文虎迎着谢云略带讥诮的目光,诚恳道:“你已经离朝整整一个冬天了,恐怕不知道东宫太子继社首山随圣上登坛之后,朝野之间声势大涨,已隐隐有了监国的呼声——物是人非、人走茶凉,谢云,从低谷回到巅峰没那么容易,你也会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援,在军中互为犄角。” 谢云沉吟片刻,没有作声。 “圣上原本没有立刻召你回京的意思,皇后提起数次,都被顾左右而言他地岔过去了。半月之前太子检校戴至德被圣上提拔为同东西台三品,实权视同宰相,皇后反对无效……” “戴至德有仇报仇,立刻举荐数名世家弟子充入北衙,希望在你离京期间,拿下禁军副统领职位。” 宇文虎淡淡道:“原本圣上是要应允的,但下旨前忽然犹豫,问左右:‘禁军副统领不是许给单超了吗?才在武林大会上露了脸,还救了朕的驾呢?’,因此没有立刻答应。” 谢云眉梢轻轻一跳。 “当时皇后不在,而我候在御书房外间,闻言当着戴至德的面上前回禀:‘单禁卫在奉高行宫侍疾,而谢统领伤势已愈,可以召回京了。’——圣上听罢说:‘那便召谢云回来吧。’” 车厢再次陷入了沉默,宇文虎身体前倾,靠在桌案边缘,直视着谢云微微眯起的眼睛。 “所以才有了我奉旨前来接你回京的事。”他说:“你可以回京后向人求证,凉州军备空缺的事也可以再考虑几天,但我的诚意,你已经看到了。” 宇文虎起身向外走去,走到车门口伸出手,这时谢云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不用。” 宇文虎站住了脚步。 “凉州那边我会替你说服皇后,其他方面也会尽力。还有……” 宇文虎回过头,面色带着不加掩饰的欣慰:“还有什么?” 谢云披着浅灰毛皮大氅,从兜帽下抬眼一笑,伸手端起面前那满满一杯早已凉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水无毒,”他笑道,轻轻将空杯扣在了桌案上。 宇文虎面色一红,转身走了出去。 · 十天后,扈从抵京,北衙禁军统领进宫拜见二圣,在清宁宫逗留良久。 当晚武后求见圣上,主动放弃了之前推举的凉州军备人选,改推骁骑大将军。 老将军一走,不仅各方旧部需要安抚,灵柩需要归京下葬,还有最重要的继任者问题亟待解决。皇帝原本倾向于选择依附自己的前朝遗贵,但皇后和太子都争得激烈,这话皇帝也就不好说了;更麻烦的是若偏向皇后则满朝文武不从,偏向东宫的话皇后又不从——这段时间皇帝焦头烂额,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因此武后把宇文虎这个名字一提,皇帝也颇为意动。 宇文虎家世、出身都够,且从未在两个派系中站队。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资历尚浅,但论资历谁比得上苏定方?不论谁去,到时总要再指派老将坐镇的。 皇帝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皇后此言甚妥。” 武后无声地出了口气,仔细观察的话,她微微绷紧的面颊终于放松了下来。 “明日苏老将军出殡,后天再宣旨罢。”皇帝伸手按住武后涂着暗红蔻丹的手指,疲惫地叹了口气:“皇后主动退让,朕心甚悦……唉,到底是皇后啊!” 武后眼神微动,笑着点了点头。 · 邢国公出殡那天,半个京城大道都扎满了灵棚,中正大街放眼车马素白,都是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 当朝帝后亲临邢国公府致哀,圣上灵前数番落泪,下诏追赠幽州都督,并各项封赏等等不提。 国公府白幡飘扬,中门大开。帝后致哀毕,被众人跪送去静室歇息,其他前来送别的满朝文武纷纷上前致礼。 远处,谢云全身素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谢云身量不算特别高,从远处看也并不显眼,但刚一露面便引来了四面八方的视线。人群中陆续响起议论声,嗡嗡地飞速传遍了整个前庭:“那不是谢统领吗?” “听说昨日才回京……” “助纣为虐,祸乱朝纲!这奸臣如何没死在奉高?!” …… 门廊下,原本负剑跟在皇帝身后的单超顿住脚步,缓缓回过了头。 谢云对形形色色的目光视若不见,穿过扎满白幡的前庭,继而跨进灵堂,站定在了灵柩前。 原本聚集在灵堂前的文武大臣下意识散开、退后,在谢云身侧突兀地留出了一小块空地。 “马鑫。” 马鑫应声上前,取来三支香,躬身递上。 谢云接过香,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沉沉静静地叩了一个头。 周围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灵堂中变得一片死寂。紧接着谢云直起身,再次叩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额头触到最低点的时候,突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被丫鬟扶着的老夫人,颤颤巍巍一跺拐杖,发出“咚!”的一声! “——姓谢的,你还有脸来?!给我把他轰出去!” “娘!”“老夫人!” 邢国公府的人纷纷上前,有的拉有的劝,但苏老太太硬是流着泪梗在那里,任人怎么拽都拽不走:“当年就是你谗言媚上,害得老国公年逾古稀还被派去西北边陲,如今正是死在了那里!姓谢的!老国公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害人,他碍着你什么了?!你这玩弄权术的奸佞小人……” “老夫人!”邢国公长孙吓得面色煞白,恨不能亲手去捂老太太的嘴:“圣上还在后面呢!您快别说了,来人,来人扶老夫人下去歇息!” 周围惊吓者有之,畏惧者有之,感慨万千者有之,更多的则是袖手等看好戏的人。谢云在众多目光中直起身,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再次叩了下去。 苏老太太怒道:“——你!” 老太太怒急攻心,当场抽拐杖就向谢云头上打去! 彼时谢云正第三次深深弯腰,邢国公老夫人站在他身前,这一拐杖便挟着风声,正正地落向他头顶。 周围响起惊呼,眼看谢云就要硬生生挨住拐棍的同时,只见一道黑影利箭般袭来,几乎瞬间来到了灵堂上—— 呯! 单超单膝半跪在老夫人面前,用手臂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邢国公府人人变色,长房少爷脱口而出:“单禁卫!” 谢云叩完第三个头,徐徐起身上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众人,将手中的香插在了灵柩下。 “——老夫人也许多有误会之处,但今日我家统领纯为吊唁而来,还望府上多多海涵……” 苏老太太愣在了当场,倒是长房长孙反应快,立刻上前扶起单超,连连赔不是,又叫下人去请郎中来看诊。 单超挥手婉拒了这番好意,正巧瞥见谢云上完香转身出去,便匆匆拜别了邢国公家人,又再三道歉赔礼,继而追着谢云大步赶了上去。 · 邢国公府长房后院三进三出,宽阔幽深,花木繁盛。因为人多聚集在前庭和灵堂,此处只能听见喧杂从远处遥遥传来,更衬出庭院中的冷清和安静。 单超快步穿过门廊,喝道:“谢云!” 谢云脚步顿了顿,但没停下,继续向前走去。 单超三步并作两步,伸手按住了他一边肩膀,声音低哑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热切和渴慕:“师父……” 谢云被迫停住,刚要把单超的手拂开,却只听他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我已经半月没见你了,只想听你说说话。” 这语气如果让武后、太子或其他任何人听见了,都绝不会相信是从单超嘴里说出来的。 ——简直太低三下四了,甚至有种哀求的感觉,跟当初在降禅坛上对皇帝当面搁下一句“等臣回来再说”的单超完全判若两人。 “……”谢云微微侧过头,上下打量单超片刻,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 单超语塞。 “……昨日陛下召见,赐了宅邸仆佣,令我先搬过去安门立户,实职的旨意过两天再下,也问了我自己的意思……” 谢云漠然垂落眼睫,从单超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眼梢轻轻挑起的那道弧。 他沙哑地住了口,喉结狠狠上下滑动,吞了口唾沫。 “宅邸离谢府很近,我来回走了几趟……共是两千三百二十七步。” 下雨前草木潮湿的味道顺风掠过门廊,吹动不远处门扉边挂着的铃铛,发出细碎轻响。 拐角裙裾一动,武后愕然收回步伐,迟疑片刻后,屏住呼吸立在了那里。 “纵马的话,一盏茶功夫就可以到,进宫的路上也恰好经过……”单超极小声道,略有些局促和不安地动了动指尖,似乎想伸出去拉谢云的手,但又勉强忍住了。 门廊再次陷入安静,连庭院外隐约的人声都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大宅深处。 半晌谢云终于冷冷地开口反问: “关我何事?” 他转身拂袖而去,稳步走下门廊,穿过苍翠繁复的草木,消失在了垂花门里。 不远处,武后死死盯着单超的侧影,袖中交握的双手止不住发颤,此刻终于被确定的疑虑猝然化作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咔擦。 身后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响起,武后猛地回头,瞳孔瞬间缩紧! “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二字来:“圣上?” 第58章 暮春 皇帝的视线越过武后,投向远处门廊下的年轻禁卫,微微皱起了眉。 那一瞬间武后头脑空白,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什么, 但牙关动了动, 真的什么也辩解不出来。 片刻后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颇带感慨地笑了起来, 摇头道:“小儿女。” ——什么? 就这样? 武后一愣,随即扭头望去, 只见单超正略带失落地垂下眼睛,转身走向与谢云离开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门廊尽头。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皇帝的反应从何而来。 从皇帝的角度望去, 刚才单超所站的地方遥遥正对垂花门, 就在谢云走出门后的那一瞬间,有个浅绿衣裙的宫女与他擦肩而过,双手平举着一张漆金茶盘, 款款走进了后院。 皇帝没有看见谢云,无奈地打了个趣: “毛头小子,没成家,看见个宫女就失了魂……真没出息。” 武后这口气终于彻彻底底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单禁卫还年轻呢,”她嘴角扯了扯,做出一个笑容来:“圣上既然赐了宅邸,不妨也赐给他几个使唤丫头之类的,日常起居方便,也是体谅年轻臣子的意思。” 皇帝赞许点头:“此言甚妥,回去便把刚才那宫女赐给他吧。只别耽误了日后赐婚就行,朕心里还有主意呢。” 帝后二人相偕走向水榭,皇帝将手负在身后,突然不知那点触动心肠,伸手拉住了武后,道:“与你相识一晃也几十年了……” 皇后笑道:“好生生的,圣上为何突然这么说?” “嗳——”皇帝欣然道:“方才看见单超,只觉心内感慨。回想当初朕年少时在御花园偶遇你,便立刻什么都忘了,只站在那目送你走远,在外人看来也是一样的失魂落魄吧!如今你总算贵为皇后了,可见少年爱恨啊——” 皇帝摆摆手,笑着跨进了门槛。 但在他身后,武后猝然站住脚步,惊愕、狐疑、不安和忧虑种种情绪掠过心头,令她眼底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片刻后,那神情最终在皇后眉宇间化作了坚定的决然。 · 那天晚上皇帝宿在清宁宫,晚膳时武后不同寻常地没有让人伺候,而是亲手盛满汤羹递给皇帝,柔声道:“陛下请恕臣妾的罪罢。” 皇帝奇道:“皇后何罪之有?” 武后盘腿坐下,似乎有些迟疑,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说:“关于凉州安集守备的人选,臣妾今日再细细想过,总觉得宇文虎似有不妥。”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皇后要变卦为自己的人争取了,面色不由微沉了沉,但没有直接出言反对:“哦,是么?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皇后娓娓道:“龙朔三年皇上委派郑仁泰、独孤卿云等人屯兵凉州,此二人一为北齐名臣之后,一为前朝三司之子,且各自都军功彪炳,足以与苏定方老将军配合制衡。后郑仁泰病死,独孤卿云任任鸭渌道行军总管,协助李世勣大破新城,高句丽战况日益明朗……” 皇帝明白了。 武后洋洋洒洒一大篇话,中心只有四个字,配合制衡——宇文虎虽然也是前朝遗贵,但长期驻京,离京后话语权不足以与独孤氏抗衡,派去凉州估计是没用的。 “那皇后可有其他人选?” 皇帝这句话说得极为缓慢,武后听出了尾音中的谨慎和警告,但并未惊慌,只嫣然一笑:“眼下朝廷军事专注朝鲜,对吐蕃尚且提防为主,两三年内是不会有大动作的。依臣妾之见,不如继续令独孤卿云节制凉州,再由朝廷委派年轻小将任其指使,正好磨炼砥砺,以备将来之用……” 武后再次击中了皇帝心中一直以来十分隐约、但苏定方死后日益明显起来的担忧—— 名将已老,后继何人? 先帝留下的老将班底病的病、死的死,告罄之日眼见不远。大唐辽阔疆土的另一端,吐蕃统领禄东赞虽然也江河日下,但他的儿子却个个都是人中豪杰,牢牢把持住了其父打下的江山基业。 皇帝沉吟半晌,清宁宫中安静无声,只见白烟从黄金香炉中袅袅飘散。 “那……依皇后之见,”皇帝慢慢道:“眼下该派何人远去凉州呢?” 此时皇帝话音里再无一丝警戒和狐疑,武后微笑起来,伸出柔荑拍了拍夫君的手。 · 翌日,圣旨颁下。 因凉州安集大使苏定方病死,现特委任独孤卿云兼制凉、鄯,另指派一批小将远赴边关,以备他日之用。 外任名单写在一张鲜红纸轴上,被人双手高举,飞马驰进了才赐下没两天、连稍微修葺一下都来不及的单府。 · 晚风萧瑟,夕阳如血,城门外官道上蓬起灰黄色的尘烟。 单超拍拍马颈,再次回过头,望向远处恢弘高大的城门。 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映出他沉默的侧影,被拉得又瘦又长,如一柄皮鞘中隐而不发的剑锋。城楼在平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队士兵扛着长戟来去,犹如缓慢移动的黑点,除此之外只有昏鸦嘎嘎长鸣越过天际,纷纷停在高高的城墙尽头。 官道空旷,一望无际。 单超回过头,长长吁了口气,扬起马鞭。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住了,不远处一人白马,正静静凝视着他。 “……谢云……”单超低哑道。 可能是在奉高行宫险些被劫持的缘故,又或许是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从那天深夜之后,单超就再也没见谢云独处过。 他总是被形形色色的人簇拥着,同僚、禁卫、仆从、侍女……只有那天在邢国公府短暂一晤,还是在随时都会有人经过的后院。 然而今天谢云确实是一个人的,在他身后平原辽阔,官道笔直延伸向余晖万里的地平线上。 单超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半晌终于吸了口气,拍马向前走去。 只见谢云从披风中缓缓抽出一物——七星龙渊,随即在单超错愕的眼神中扔了过去。 “你忘了件东西,”他冷冷道。 ——这是昨天深夜点兵出征前,单超一个人打马来到谢府,悄悄放在朱红大门口的。 单超啪地一声接住长剑,目光微微闪动,良久才低声道:“此去山长水远,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京,我怕战场上打起来万一……丢了龙渊,总是可惜,所以才……” 谢云一言不发,只见单超从马背上抬起手,似乎想伸过来握住他。 但到半空中时,那只手又颓然垂了下去。 “怕死后丢剑?”谢云直截了当嘲道。 他点中了单超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他怕死,但不是怕死亡本身。相较而言另一件事更让他不能释怀——如果谢云真想杀他,为何不亲自动手,而要用远去凉州的方式来借刀杀人? 他愿意在谢云剑下引颈就戮,但不愿死在千万里之外,与战马埋骨在边关遥远的、荒凉的战场。 单超深深吸了口气,反手将龙渊插在背后,抬眼笑道:“算了……反正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只要你不再——” 他想说你不再恨我就成,但想了想,不知为何又住了口,夕阳下他年轻英挺的侧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 谢云扬起下巴,这个轻微的动作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片刻后唇角忽然一挑:“你知道邢国公夫人为何恨我么?” 单超微怔。 “龙朔三年,吐蕃宰相禄东赞联合西突厥弓月部进攻龟兹、琉勒,次年灭亡吐谷浑,长安朝野震动。彼时苏老将军已修养在家,听闻欲自请戍边,无奈妻子苦苦相劝……” “于是老将军秘赠了一张马皮给我,意思是边疆自可埋他忠骨,将来不必费心马革裹尸送他还乡了。收到马皮后我令人回赠了战马良弓,在皇后问我凉州守备人选时,举荐了苏定方。” 竟是这么回事?! 单超瞬间想起那天灵堂上苏老夫人满面泪痕,大骂谢云“谗言媚上、玩弄权术”,登时内心复杂,不知该作何言语,只听谢云悠然道:“苏老将军果然马革裹尸,然而邢国公一脉从此恨我入骨,连带其凉州旧部对大内禁军也多有厌恶……” 单超打断了他:“那你为何不对邢国公府说出实情?” 谢云反问:“何谓实情?苏老将军当世名将、百年军魂,而我是权臣,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实情?” 单超瞳孔颤动,眼错不眨地看着他。 谢云冰冷审视的目光上下逡巡单超一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终于扬了扬马鞭,指向官道向远处延伸的方向:“好了,你滚吧。” 白马不耐烦地刨了刨蹄子,慢悠悠与单超擦肩而过,谢云伸手将被风扬起的斗篷一拢。 就在那一刻,单超终于再也忍不住,猝然抓住了谢云的手腕! “……师父,”单超尾音不稳,似乎竭力压抑着某种炙热而颤抖的气息,嘶哑道:“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少年,你在朝中千万小心。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我一定带兵回来……” 谢云猛地甩开他的手,喝道:“住口!” 那一句声震荒野,远处城门口的士兵不明所以,纷纷站住脚步张望过来。 “你当自己还是北衙的人?!”谢云抓住单超衣襟,冷冷道:“外放凉州,山长水远,禁军之名从此跟你再无瓜葛!即便死在边关,也跟我北衙没有一个字的关系了!” 单超吼道:“师父……” 话音未落,他已被谢云扬手一鞭,狠狠抽下马去! “滚!”谢云居高临下,怒道:“即日起禁军与你一刀两断,从此生死自负!——滚!” 谢云扬鞭纵马,再不回头,卷起一骑尘烟直向着城门冲去! 单超单膝跪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许久后,终于抬手用力抵住眉心,刚毅的面颊上滚下了两行热泪。 ——他的衣袖随着这个动作略微扯落,露出了结实手腕上圈圈缠绕的朱红发带,尽头随风扬起,压住发带的数枚佛珠赫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远处落日西沉,鸟雀归巢,平原尽头荒草呼啸,暮色从四面八方奔向苍茫的天穹。 此时是乾封元年,暮春。 高句丽内乱,摄政王叛逃,唐发兵八万直指辽东,烽烟所向无人能挡;朝廷下旨封诺曷钵为青海王,凉鄯两地屯兵已久,枕戈待旦;吐蕃收羌地十二州,禄东赞病体沉疴,论钦陵代父出征,逐渐成为帝国版图之西最强的天敌。 一骑红尘向西而去,迎着恢弘壮丽的余晖,渐渐化作一抹黑点,消失在了遥远的青海战场上。 ·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云故意当着人面把单超揍了一顿,不是精分。 本文历史半架空,乾封元年和二年发生的大事基本混合在一起,请各位明察秋毫的看官不要介意,鞠躬~ 第59章 杀神 七德龙韬开玉帐,千里鼍鼓叠金钲。 阴山苦雾埋高垒,交河孤月照连营。 八年后。 西域,交河。 兵帐顺红岩山脉驻扎, 无数战马在沙河畔漫步饮水, 放眼望去蜿蜒不绝。正是黄昏鸣金结束操练时,营地里士兵来去、井然有序, 脚步扬起的尘土在余晖下反射出雾蒙蒙的金光。 羊皮毛毡被掀开,一个极为高挑的男子边将短匕插入后腰, 一边大步走出营帐。 他不像普通士兵一样穿着铠甲,上身只穿一件薄薄的汗衫,随步伐露出身形悍利的背和长腿。手上随便抓一把长剑, 皮鞘被破布包裹, 只在手柄上露出一圈因为常年不清洗而变得灰黄的白鲛皮。 沿途归营的士兵经过,纷纷站住敬礼。 男子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向主帅大帐走去。 帅帐。 仆役撤下残席,又上了一桌酒食点心。客席上一个全身金银、慈眉善目的胖老头儿抚掌笑道:“这可是天朝闻名遐迩的‘玉酥山’?萧大人实在不必如此麻烦,小王不过是……” “殿下言过了。”萧嗣业摸摸胡须,笑道:“殿下率于阗军击败吐蕃,又决定带公主入朝觐见、归顺大唐,乃是千秋万代的功业,何须对在下客气?” 于阗王与身侧戴着面纱的公主对视一眼,笑了起来:“请、请!” 又是酒过三巡,于阗王放下木筷,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惜虽暂时击败吐蕃,却非长久之计。这些年来安西四镇几易其主,无数吐蕃奸细混在交河一带,其形貌与当地民众无异,早已无法分辨……” “殿下怕入朝觐见的路上遭袭?”萧嗣业问。 于阗王坦然道:“不怕大人笑话,红岩山一战中本国精锐几乎全灭,幸得天朝派铁骑搭救,才得以保住最终的胜利。如今国内兵员奇缺,若是要确保小王前往长安一路上安全的话,起码得把国内大半军队带去,但如此一来……” 萧嗣业失笑:“殿下怕国内兵力空虚,再次被吐蕃趁虚而入?” 于阗王认真点了点头,唏嘘道:“小国弱民!没办法呐!——” 于阗王伏闍雄胖乎乎的,全身红蓝宝石、翠绿猫眼、金银项圈戴了无数,一动起来就叮叮当当,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煞是有趣。 所幸于阗公主身材苗条婀娜、眉目明艳动人,长得完全不像她父亲,否则肯定会变成大悲剧——不光是她自己的,更是李唐皇室的。 于阗王带公主觐见八成是为了和亲,而和亲人选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萧嗣业瞧瞧公主,心里为太子松了口气,笑道:“安全问题殿下不必担心。圣上得知殿下愿意举国归顺,心内十分欣慰,特意颁下圣旨,指派了军中猛将亲自护送殿下及公主一路进京……” 于阗王道:“敢问是哪位将军?”紧接着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小王还没来得及向萧大人道谢呢!那天红岩山谷飞马来救的年轻将军,数百步外拉弓而至,于千军万马中一箭贯穿了吐蕃大将乞骨力的头!当场全军呼声雷动……” 门外传来一个简短低沉的男声: “萧帅。” 萧嗣业眉开眼笑,起身道:“来了!还不快进来?” 帐门一挑,余晖斜入。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利落的侧影裹着塞外的风沙和寒气,走进了帅帐。 于阗国王原本笑眯眯的,此刻眼神却瞬间变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张脸。 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在红岩山谷血流漂橹的战场上。于阗王驾率五万大军亲征,将敌军大营的辎重粮草一把火烧光,冲天烈焰中吐蕃军队被迫南撤,正当于阗胜利在望时,乞骨力率援军杀到,以八万人包围了战场。 当时于阗已拼杀至仅剩一万,骑兵不足三千,而对方是兵强马壮的八万吐蕃精锐,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于阗王真以为自己要灭国了——安西四镇对吐蕃的高压高税统治不满已久,早就心向大唐,而吐蕃不会放过这个彻底覆灭他们的机会。 更兼乞骨力有个最臭名昭著的特点,西域诸国皆知:杀降。 战也是死,投降也是死,于阗王心一横,下令用强弩把火石火油运上战场,准备焚烧整座红岩山,跟吐蕃大军同归于尽。彼时全军响彻悲歌,将士将不计其数的火油抛向山谷,正当要一把火点燃时,远处喊杀震天,打起了赤红的“单”字将旗。 “唐军……” “是唐军!” “安西都护府的援军到了——!” 于阗王甩开意欲搀扶的侍卫,勉强登高一望。只见一骑红尘脱众而出,于山巅飞驰而下,战戟所向无人可挡,如同在千军万马中活生生杀出了一道冲天血浪! 吐蕃大将乞骨力高声怒吼,正要拨马上前亲自迎战,却只见那年轻将领反手一刺,钢铁长戟将他身后一名吐蕃骑兵从头顶贯穿,紧接着弃戟不用,反手取下了身后的巨弓。 接下来的一幕深深印在战场上所有人脑中,至今不可磨灭。 那将领拉弓、搭箭,铁弦绷紧如明月,百丈之遥如天堑。呼啸的风声、燃烧的烈焰、高速奔驰颠簸的战马都化作无形,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 金刚箭如流星破空,旋转着飞越战场。 乞骨力的手保留着拔刀的动作,下一刻,箭矢从咽喉而入,气劲之剧甚至撕裂了脖颈,将整个头颅带起飞冲了出去! 整座战场倏然死寂,紧接着,数万人的咆哮和吼叫直冲九霄,化作可怕的声波向四面八方而去! 那将领勒马而立,拔剑出鞘,背对从四面八方杀到的己方精锐铁骑,喝道:“——杀!” 红岩山谷一战,于阗国在仅剩一万人马的情况下,和安西都护府增派的一万援军会合,阵前轻取敌将人头,又乘着士气结成骑兵铁索阵,利用地形大破吐蕃八万,满山满谷尽是人尸。 于阗绝地反击,把吐蕃从家园境内赶了出去,整个西域的战局终于彻底倒向了大唐。 战后于阗国王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找唐军带兵的将领。然而当他找到河岸边的时候,只见那年轻男子侧对着他,盘腿坐在水中一块岩石上,冲杀时迸溅在单衣上的血迹还没洗,反衬得侧脸神情格外冷漠,正聚精会神地用短匕削一块木头。 于阗王此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刹那间只有一个念头:好英俊的后生! “何事?” 于阗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忙道:“今日将军救援之恩,本王与鄙国上下没齿难忘,因此特意前来感谢。眼下战局并未完全了结,他日待本王大宴庆功时,请将军务必赏光……” 年轻将领起身,轻轻纵跃便从河中落到岸边,一边将木头揣进兜里,一边向远处的营地走去,声音平淡毫无波澜:“不谢。” 于阗王被毫不留情地打断,登时有些发怔。 待他反应过来时,却见那将领已经在河对岸走远了。 · 从那天后,于阗国王忙于收拾战局、安抚民众,再没时间去打听这位将军。然而他并没有把那个十万兵马中直取大将头颅的年轻杀神忘了,这次登门拜访萧嗣业时便存了有意打听的念头,只是没想到,话还来不及出口,便在这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末将见过……” 萧嗣业双手扶住,嗔怪道:“如何这么晚才到?快过来拜见,这位是于阗国王伏闍雄殿下,这位是莎达丽公主,即将启程向东觐见当今圣上……” 年轻将领转过身,对于阗国王及公主抱了抱拳,淡淡道:“见过殿下。” 他颔首时,因为角度的关系,眉宇向上横斜如剑锋,眼底又幽深森寒,仿佛见不着底的深渊,连一丝光芒都反射不进去,令人心底下意识地生出一股寒意。 莎达丽公主搁在桌沿上的手指震了震,在她父亲耳边轻声道:“阿爸,你看这人的眼睛,怎么这么……” 这么冷,于阗王心道。 ——是因为杀过很多人。 但他没有答女儿的话,只抬手按住她,满面笑容站起身:“久仰、久仰!本王与将军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以相见,真是荣幸至极!——敢问萧大人,这位小将军如何称呼?” 萧嗣业欣然道: “殿下过奖了。他姓单,单名一个超字,正是这次要带兵护送殿下和公主东去长安的人——来人,单将军还没用饭,全羊席再上一桌来。” 两方互相厮见安坐,伙夫亲自提了烤全羊的铁架进来切肉,又有人上来倒酒,却被单超抬手挡住了,道:“冷水即可。” 于阗王笑问:“单将军不饮酒?” 单超摆手示意不饮,继而转向首座上的萧嗣业:“萧帅刚才说护送国王殿下去长安,是什么意思?” 萧嗣业“嗯”了一声道:“你有所不知,殿下仰慕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决定携公主入朝觐见,举国归顺……” 仗打完了,下一步自然是要重建国家。而被高压统治了数年之久的安西四镇此刻是再没一个铜子儿了,要在虎视眈眈的吐蕃面前求得一线生机,自然就要投向地大物博、富得流油的大唐。 因此于阗王一刻都没耽误,战争结束就麻利地向天朝递交了归顺国书;圣上见之龙心大悦,也麻利地批准了,圣旨令此战功勋最大的新秀将领单超亲自出马,一方面护送于阗国王入朝,另一方面也回京接受嘉奖,论功行赏。 对于这个安排萧嗣业表示很满意:单超是他的心腹爱将,得到升迁是好事。 于阗王也很满意,原因更不用多说了。 出乎意料的是,单超听完原委,沉默片刻后起身道:“请萧帅恕罪。” 萧嗣业问:“怎么?” “末将军务在身,不便回京,以后再封赏也是一样的。请萧帅另派他人吧。” 萧嗣业的第一反应是听错了,紧接着脸色就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 “圣旨岂容违抗,你疯了不成?这是叫你上京去行赏,又不是受刑,有什么好推辞的!” “……” 萧嗣业大手一挥:“不用说了,明日你就把军务交代下去,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就这么决定了!” “萧帅,”单超终于开口道,目光平淡沉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在其中留下痕迹:“——末将不能受命,请恕罪。” 萧嗣业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酒呛死。 单超微微欠身致礼,向帐篷外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进来切羊腿的伙夫退后半步,离开单超空了的桌案,转向于阗王。 萧嗣业在首座上惊天动地咳嗽,侍从赶紧上前端茶递水;于阗王坐在下面,正寻思着出声挽留单超,视线余光瞥见伙夫往自己来了,也没仔细看清,就随便挥了挥手:“下去,本王不用——” 在谁也没看到的那一刻,伙夫眼底闪过厉光,继而快步上前。 于阗王本能一顿,紧接着寒光闪过,伙夫竟抓起剔骨刀向他刺了过来! 莎达丽公主尖叫:“啊——” 砰! 于阗王下意识抓起东西一挡,尖刀将他手中瓷盘撞得粉碎;伙夫抓住于阗王的手,第二刀向其面门刺下; 与此同时,单超回头,眉心一蹙。 就在剔骨刀尖离于阗王惊恐的面孔只差数寸距离时,一把短匕打着旋呼啸而来,瞬间只听——噗呲! 短匕深深钉入伙夫后肩,匕尖透体而出,血花爆起飞溅。 紧接着,伙夫手中剔骨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单将军!” 这一声是莎达丽公主失声叫出的,只见单超面沉如水,收回投掷匕首的手,身形之快简直是原地消失又瞬间出现,单手锁住负隅顽抗的伙夫,喝道:“来人!” 帐门外脚步纷沓而至,士兵冲进来,登时骇得面孔煞白。 于阗王踉跄起身,桌案碗筷摔了一地,莎达丽公主护着她父王立刻退进了帐篷角落。萧嗣业拍案站起,面孔还残留着呛到气管的潮红,指着伙夫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公主尖声怒道:“萧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于阗王高声制止:“莎达丽!” 帅帐中顿时剑拔弩张,所有人都心中雪亮: 若是于阗国王在大唐主帅帐中被刺,那就不止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了,其严重性之大,足以动摇整个西域尚未完全安定的局势。 这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伙夫的脸诡异地一扭,似乎从齿缝里舔了什么下来,就要往喉咙里吞。 “——不好,他要服毒!” 萧嗣业话音未落,单超铁钳般的手掐住伙夫的咽喉,看似简简单单实则极有技巧地一捏,伙夫登时呛咳出声,一枚发红的药丸喷到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刺客不甘心地挣扎,被单超随手扔给士兵去押着,上前捡起毒药一打量。 “——吐蕃人。”单超淡淡道,在所有焦灼的视线聚焦中上前,把毒药放在警惕的莎达丽公主面前:“吐蕃王宫秘制毒药赤琉璃,你可以根据这个去查。” 说罢他转身,竟是再也不发一言,径自走出了帅帐。 沙河畔,苍野暮色四合,大雁成行掠过天穹,战马嘶鸣着向远处的营地奔去。 年轻将领独自坐在乱石滩上,身披细铠,背负长剑,端详着手中未成形的木雕。 许久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萧嗣业的声音响起,和蔼道:“——单超。” 单超收起木雕,萧嗣业走来撩起一侧衣裾,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蹲在他身侧,说:“那个刺客的审讯结果出来了,是吐蕃人,战场上被你一箭穿颅的乞骨力手下。他潜入营帐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了,这次为了报仇才……” 他一面说,单超一面颔首不语,片刻后萧嗣业长长叹了口气:“去一趟长安吧,单超。圣旨是天皇天后一齐批印的,敷衍不得,这等好事你为何就不肯去呢?” 单超盘腿而坐,一手摩挲着七星龙渊剑鞘上坚硬的鲨鲛皮纹理,鲜明深刻的五官被笼罩在逆光阴影里。 萧嗣业打量他片刻,试探道:“你是不是……顾忌着京城中的什么人?” 单超手指一顿。 萧嗣业隐约猜到了什么:“……因为北衙禁军统领?” 第60章 媳妇 当年单超是带着无数流言来到凉州的,有人说他是北衙禁卫中炙手可热的新星,因为在泰山封禅时救驾有功,甚至一度有可能被破格提拔为副统领;也有人说他是禁卫弃子, 在武道大会上刺伤了禁军统领谢云, 差点令谢云丧命,为此被逐出了北衙。 传闻众说纷纭, 有一点是肯定的。 就是他离开京城那天,谢云专程赶去城门外, 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鞭把他抽下了马。 这一鞭子不仅出了北衙禁军的气,也从此划清了单超和北衙的界限, 无形中令他来到凉州的第一年日子好过了很多, 至少没有被苏定方旧部过于为难。 但当时的凉州统帅独孤卿云还是不喜欢他。 单超在西北的前四年,一直在殿后、接应、看管粮草、守护辎重,功劳簿上不见踪影, 即便有也是一笔匆匆带过,京城那边没人管过他。 令单超一夜之间崭露头角的,是咸亨元年青海战场上的大非川之战。 乾封二年禄东赞死后,其长子赞悉若领政,次子论钦陵领兵,于咸亨元年率军四十万占据了安西四镇,令唐廷安西大都护府被迫降级并远走西州。消息传回京城,圣上大怒,然而这几年来贞观老将早已凋零,于是圣上不顾武后劝阻,钦点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并以名将之后阿史那道真与郭待封为副帅,出兵五万直指西北。 已在凉州驻扎四年的单超,当时就被安排在了郭待封麾下。 萧嗣业后来打听到,这是宫里唯一为单超争取过的一次——有人极度反对郭待封,要求单超跟随阿史那道真经略西域,或跟随主帅薛仁贵上青海前线。 这在当时看来,简直跟存心要害死单超无异,原因有二:其一,青海战场属高海拔地区,薛仁贵领着三万根本不适应天气和地形的骑兵奔袭乌海,且不说乌海是险瘴之地,就说敌方吐蕃四十万大军,万一正面怼上,尸体只能拿去填黄河;其二,郭待封被留在大非川大营看守辎重及运送粮草,虽只有两万人马,但安全性毋庸置疑。 换做谁都会以为这个提出建议的人是想借刀杀人,不知单超知不知道,萧嗣业怀疑他是知道的。 然而很快事情出现了变化。 郭待封身为忠烈名将之后,对主帅薛仁贵并不服气,于是在前线占据乌海之后,竟然违抗军令,擅自拔寨,试图带着辎重粮草去前线争军功。 对此作为副将的单超激烈反对,但他当时人微言轻,苦苦阻止数天却无济于事,还险些被郭待封拉出去杀头——被其余众将极力保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悲剧。 郭待封这边刚拔营,那边果然就遭到了早有准备的赞悉若的伏击。二十万吐蕃大军将两万唐军围了个死,此战只能用屠杀二字来形容,漫山遍野全是被烧毁的粮草辎重和死不瞑目的士兵尸体。 消息传回前线,薛仁贵当场就结结实实喷出了一口血。 薛仁贵壮士断腕,立刻下令放弃乌海退回大非川——决策是对的,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在回大非川的路上,薛仁贵三万轻骑被吐蕃的四十万重兵团团包围,全军上下以身殉国,要不是部将拦着,薛仁贵当场就自尽了。 而当时全身浴血冲过来,将他手中的刀一把夺下来的,就是单超。 郭待封抗令拔营的时候,只有单超嗅到了危机,强行令自己手下的军士全部重装出发,因此在遭遇围剿时只有他的部队抗过了第一轮箭雨。随即在围剿开始、郭待封传令全军守护辎重时,只有单超让手下人放弃所有辎重粮草进行突围,也真的从二十万吐蕃大军包围中跑出去了。 然后单超调了个头,单枪匹马冲回战场,于尸山血海中救出了郭待封。 从大非川到乌海,山路崎岖、天气酷寒,高压让氧气极度稀薄,身后又有无数吐蕃大军追杀,那数百里死亡之路是单超硬生生杀出来的。因为他手中战戟刺杀太多,很多次钢铁戟尖都被卡在了人骨里,只能放弃不用,再从吐蕃士兵手里抢;还有数次他铠甲被砸裂、血肉之躯被刺伤,全身上下的鲜血和碎肉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军的,如同地狱血海中冲出的雄狮。 吐蕃宰相赞悉若知悉后,下令晓谕全军,生擒单超者可得重赏,哪怕取其项上人头,亦可受赏千金。 郭待封终于被激出了最后的慷慨之气,让单超放下自己单独逃生,谁料单超摇头拒绝:“不。” 郭待封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他道:“两万将士丧命,全因你违背军令所致。国法军法在上,岂容你那么轻省就一死了之?” 郭待封的那口血终于也喷出来了。 单超从天明杀到天黑,再一夜奔命险死还生,马下斩敌逾千,二十万大军无人能挡。 翌日天亮时终于赶到乌海与主力会合,夺下了薛仁贵手中的刀。 ——郭待封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传说中千军万马七进七出的战神,并不是杜撰的。 大非川全军尽墨后,唐廷被迫与吐蕃约和而还。临走时吐蕃宰相赞悉若特意赶到,要求亲眼见一见那个黑马银铠龙渊剑、单骑突围数百里的年轻将军,但单超竟然已经奉命回凉州去了,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吐蕃人连影子都没扑着。 此战之后圣上大怒,薛仁贵被废为平民,郭待封被减死除名,其余人有升有降,唯独单超远在凉州,被圣旨一下连升三级。 这也是萧嗣业后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 这些年来皇后与东宫的斗争越发白热化,所有官员提拔或贬谪,不是皇后反对就是太子反对,几乎没有一次顺利通过;然而对单超的破格提拔却是迅速到了边关,皇后和东宫都双手赞成,没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联想到开战之前,宫中曾有人强力反对单超归于郭待封麾下,其中意味更是耐人寻思—— 单超驻扎边关四年,那人对他不管不问,只在大非川一战爆发前突然做出了这么激烈的争取。 到底是希望单超死在战场,还是已经看出了战局中隐秘的险恶? 那个人到底是谁,心中所隐藏的,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 苍穹之上万里余晖,逐渐被深深浅浅的暮色所覆盖。远方荒野与天空的交界线上,大块黑蓝、深蓝、灰蓝犹如泼墨,隐约闪现出了初升星辰的寒芒。 晚风带着河水的潮湿掠过乱石滩,萧嗣业偏头打量,单超深邃的侧脸轮廓在光影中,显出了一种极端的冷峻和坚硬。 “我听说过当年你自请离京,被北衙禁军统领谢云当众抽鞭子的事……”萧嗣业斟酌了下语气,缓缓道:“但谢云此人高调、心狠,对谁都是如此,若因此而一辈子避之不见的话,就太没必要了。” 单超不答言。 “况且你已经攒了很多军功,圣上总要有个表彰赏赐的契机。这次令你护送于阗国王和公主入朝,就是个大大露脸的机会,未尝不是圣上特意苦心安排给你的……” “萧帅真觉得我军功足够?”单超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萧嗣业一愣:“怎么,难道不够?” 单超笑了笑。 尽管那张英俊面容上的薄唇只是稍微向上一挑,弧度微小得几乎难以看清,但萧嗣业知道,放在单超身上那真的已经算是个非常罕见的笑容了。 “不,”他说,“不够。” 单超起身走到岸边,脱了鞋,走进冰冷的河水里去,弯腰清洗刚才雕刻时双手沾上的木屑。 萧嗣业诧异地起身跟上,狐疑良久后忍不住问:“你……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别说青海那边薛仁贵的旧部,就说咱们这安西四镇,在我之下不就是你?怎么,还嫌哪里不足?” 单超摇了摇头。 “从军八年,不想媳妇?”萧嗣业责备道:“即便立功心切,也该时常回去探望家小,否则人嫁了你跟寡妇有什么区别?” 单将军八成有个媳妇,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边关军队凄苦,一旦打起仗来随时有可能丧命,有了今天没明天。很多人放假时便会去妓寮,哪怕不为发泄,也起码是种心理慰藉,但单超从来不去。 他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就是念各种各样的书,和雕他那永远完工不了的木头。 单超刀术可用精湛形容,但雕刻上意外的手笨,最开始木头削两下就折了。后来勉强成个形,能看出是想雕一个小人,但不是歪鼻斜眼就是身长腿短。 有好事的小将士看了,便嘻嘻哈哈地取笑,说单将军在雕他媳妇,单超也从来没有反驳过。 萧嗣业怀疑他刚才一个人坐在河滩上又在雕木头,刚要说什么,便只见单超脱了上衣,露出精悍的背,扑通一声整个扎进了河水里。半晌他复又探出头,甩了甩水珠,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没事,我媳妇不喜欢我。” “……”萧嗣业唯一的感想就是无言以对,半晌长叹道:“你你你……莫说气话,任谁一走八年媳妇还能喜欢得起来?——总之君令将令两重在上,要是你还把我当主帅,就别再想着抗旨这种事了!到时候陛下在京城见不着人,怪罪下来,我是不会帮你遮掩的……” 萧嗣业苦口婆心劝了一堆,简直劝得口干舌燥,从分析利弊到软硬兼施,简直把自己行军打仗多少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文采都一股脑倒了个干净。最后说得嗓子冒烟,又不放心地加了句:“若是你再硬抗,别怪我丢下这几万人马自己上京,亲自御前请罪去!听到了吗?” 单超在河水中载沉载浮,长长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萧嗣业这才放下心来,叮嘱他泡完澡赶紧上来小心别着凉,然后转身走向营地。 “啊,对了,”萧嗣业突然回头道:“这次回京,别忘了帮我带几件东西回去送人。也不用你亲自出面送到谢府,交与北衙即可……” 单超一皱眉:“谢府?” “唔。前两年朝廷全力打辽东时,西北军备不足,我托人上京活动了一圈,最后多亏禁军谢统领在天后面前说了话——这两年来各项军备粮草、御寒衣物都还算优厚,理当谢谢人家。” 单超眉心紧皱的纹路加深了,只听萧嗣业又说:“还好,算算时间等你抵京的时候婚礼还没举行,还来得及。” 单超猝然一愣。 “……什么婚礼?” 萧嗣业奇道:“你不知道么?” 他们隔着河滩对视,单超整个身体浸在深秋塞外寒冷刺骨的河水里,面孔微微发僵。 “上次京城来使的时候说的。啊,当时你回凉州去了。”萧嗣业一抚掌,笑道:“说是谢统领要成婚了,大礼应该是定在年底吧。” “……” 单超嘴唇动了动,再开口时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是赐婚么?” “不是,他自己提的亲。”萧嗣业略带揶揄地撇了撇嘴:“据说姑娘不知何方人士,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谁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看对眼的?——唔,不过话说回来,谢统领年过而立,成婚之事也确实拖不得了。” 河面一片死寂,只听见风吹着哨子掠过乱石滩,大小岩石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 单超把头埋进水里,河面上只留下一串气泡,很快随着水波消失在了远处。 萧嗣业不禁上前两步,却只听哗啦一声,单超终于从水面冒出头来,湿漉漉抹了把脸:“知道了。”他低沉道,“我会去的。” · 于阗国王伏闍雄携公主及子弟酋领,于上元元年深秋启程,入京觐见天子递交朝贡,意欲举国归顺大唐。 天皇天后欣然褒奖,钦点安西都护府将军单超率领五百将士随行护送。 单超接旨。 万里之外,谢府。 长安月色洒在空旷的中庭,廊下花木掩映,长街上隐约传来打更的锣响。 谢云合上西域军报,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他站起身走向卧房,衣袖在月光中拂落,雪白丝绸泛出微微的闪光。这时门廊尽头一个清秀纤细的身影转了过来,手中提一件厚外袍,正要举步迎上,却只见谢云抬手阻止了她。 “去歇着吧,”谢云疲惫道,继而跨进卧房,反手合上了门扉。 第61章 小花 夕阳映照在连绵沙丘上,反射出大片大片夺目的光。 这一行数百人的驼队已经在沙漠中跋涉数天,沿交河走向原莎车境内,一路向东而去。因为挂上了安西都护府的赤红将旗, 且护卫队全副武装, 因此行程风平浪静,并没有被交河一带猖獗的沙漠马贼所骚扰。 单超坐在骆驼上, 眯起眼睛,从沙丘顶端俯视远处的地形, 既而吹了个长长的、尖利的唿哨。 不远处驼队缓缓停下,副将上前抱了抱拳:“将军?” “全军扎营。”单超拨转骆驼,道:“准备过夜。” 护卫队很快在岩山背阴的避风口扎下营帐, 生火做饭。炊烟在完全无风的大漠中笔直上升, 远处落日金红,将大片沙地渲染成汪洋金水,形成了极其壮观的盛景。 单超坐在沙丘上, 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又啃了半块夹着羊肉的胡饼。 “将军,”身后有人笑吟吟道。 单超转头瞥去,莎达丽公主裹着鲜艳的织金披风,眼底满是笑意:“我还以为将军滴酒不沾呢。” “……” 单超回过头,简单道:“沙漠夜间滴水成冰,烈酒可以御寒。” 身侧悉悉索索,是莎达丽公主走上前,从数步之遥捡了块岩石坐下了。 “将军似乎对沙漠非常熟悉?” “……” “我看将军一路上对寻找水源、辨别方向都非常熟练,食物也吃得惯,难道以前曾经在沙漠中生活过?” 单超漠然不语,半晌才“嗯”了一声。 莎达丽似乎对这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早有准备,笑着转变了话题:“那天在帅帐里将军抓住的那个刺客,我阿爸已经审问过了,确实是吐蕃乞骨力帐下的死士,原本打算在唐廷的地界刺杀我阿爸,阻止于阗国与大唐交好……” 她眼角瞥了瞥单超:“幸亏这番诡计没有得逞,说起来我还没向将军道谢呢,都是您出手相助,才救了我阿爸的命。” 胡饼中的羊肉刚出锅时还能忍受,放凉就十分腥膻了。但单超似乎对味道毫不在意,很快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拍拍手上的残渣,说:“不用谢。” 莎达丽话没落地,单超站起身,准备走下沙丘。 “哎!”莎达丽高声道:“将军!” 单超脚步顿了顿。 “我听人说了,为何你不愿护送我和阿爸上京?”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且毫无预兆,单超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久久没有说话。 不远处副将端着一碗米粥从营地里走来,抬头望见这边情形,下意识就止住了步伐:“将军……” “公主想多了。”单超回头盯着莎达丽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淡淡道:“末将并非不愿护送国王殿下,而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越过莎达丽公主,似乎望见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莎达丽不明就里,回头一看,只见连绵沙丘和石滩之后,远处正腾起一片尘烟,似乎正有一阵风向这边急速刮来。 “带公主下去!收营,备战!”单超疾步冲下沙丘,厉声吼道:“——马贼来了!” 马贼? 莎达丽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副将啪一声摔了粥碗,风一样冲过来抓起她就往营地里奔。帐篷里、锅炉边、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饭的将士,不管正在干什么,此刻都像装了弹簧似的同时一跃而起,刀剑兵戈之声不断,所有人瞬间就跨上了战马和骆驼,团团围住了营地。 于阗国王钻出帐篷,快步走到单超的战马边:“将军,现在的情况——” “让你的人回去。” 于阗王焦急问:“将军是否需要帮忙?于阗子弟虽然不多,但也精通马术弓箭,若是需要的话……” 铿锵一声长剑出鞘,寒光横在于阗王身前,剑身明晃晃映照出了他剧变的神情。 “非我骑兵一律回营!”单超冷冷道:“无论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能出来,违者生死自负!——去!” 莎达丽尖叫道:“阿爸!” 于阗王颤抖后退,但仍强自镇定,很快被于阗侍卫抢上前送回了帐篷。 奔驰声由远而近,很快地面微微晃动,甚至连桌案上银杯里的葡萄酒都溅出了几滴。 侍女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紧紧拉住莎达丽公主的手,个个面色苍白如雪。莎达丽强行挺直腰背,刚想安慰她们几句,突然只听羊皮厚毡外传来一声隐约的“锵!”,紧接着有人放声惨叫,重物扑通摔下了马! “啊啊啊啊——!”侍女失声惊叫:“杀人了,杀人了!” 莎达丽一把捂住侍女的嘴:“别出声!” 震荡地动山摇,喊杀声声不断,激战瞬间就拉开了序幕。莎达丽公主心脏咚咚直跳,想令自己镇静下来,但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抖,甚至连嘴唇都在发颤,只能听见兵器撞击骇人的亮响和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羊皮帐篷就像被围绕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不知下一道浪头从何处打来,随时有可能被一波强过一波的巨浪颠覆。 莎达丽突然想起什么,踉跄起身扑到床榻边,颤抖着手打开梳妆匣,从底层摸出把镶嵌宝石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她一丝勇气,但她刚转过头,就只听人声骤然逼近,紧接着帐篷门一掀,一个全身皮甲的马贼冲了进来! “啊啊啊啊!” 侍女惊慌起身逃窜,现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马贼砍刀上还滴着血,杀气腾腾地环顾一圈后,目光锁定了手中有刀的莎达丽公主,一个箭步就奔了过来! 莎达丽吓傻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反抗,最不济也该逃,但面对血腥满面的刀锋时,似乎所有思维能力都瞬间被抽走了,连动都动不了。 侍女恐怖的惊叫响起:“公主——!” 嗖! 马贼已经冲到莎达丽面前,就在脚步落地的那一瞬间,一道流星般炫目的寒芒飞入帐中,瞬间贯穿了马贼的后心! 噗呲一声血花飞溅,莎达丽眼睁睁看着马贼前胸冒出一截箭尖,紧接着晃了晃,无力地摔了下去。 “啊啊啊——!” “公主,公主!” 帐篷里尖叫四起,侍女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满地都是被撞翻的桌案摆设。莎达丽整个人几乎僵了,惊骇的目光离开脚下尚自冒血的尸体,转向帐门外——只见远处战马上,单超收回了放箭那一瞬间的姿势,漠然转过了身。 刀光箭雨和震天喊杀声中,他就像是一尊守护神,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马贼的攻势很快被训练有素的将士压制住,继而被迫撤后,退向了沙漠深处。 但单超没有遵循穷寇莫追这句话,而是下令全军追击,务必将所有马贼绞杀殆尽——他知道沙漠中一切都离不开弱肉强食这个原则,只有将胆敢来进犯的马贼全部杀光,才能震慑一路上其他蠢蠢欲动的宵小之徒,令他们知道害怕。 战场很快推向远处,营地中只留下了满地的马贼尸首和被砍翻的战马,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 莎达丽鼓起勇气,从帐篷中探出身,向远方张望了下。 “公、公主……”侍女战战兢兢地追过来,却不敢出帐篷,躲在门里小声叫道:“快回来吧公主,单将军说了,不、不能出去……” “马贼已经被打跑了!”莎达丽低声呵斥:“别出声惊动阿爸,嘘!” 侍女不敢作声,莎达丽眼珠转了一圈,终于某种突然升起的渴望化作了勇气,让她捏紧了手中的刀柄。 莎达丽跑去帐篷后,果然看见有战马拴在那里,便上去砍断了缰绳,熟练地爬上马,喝道:“驾!” 从营地向外,厮杀一路向沙漠深处蜿蜒,沿途不时可见或身首分离、或中箭丧命的马贼尸体。莎达丽的马速风驰电掣,约莫半顿饭工夫后,终于猛一勒马缰,停在了沙漠中的岩山之侧。 只见不远处遍地是血,将整片黄沙染成了血红。骑兵在空地上围成一圈,人群中除了被剖腹的马匹和零散的尸首,还竖着五六根木柱。 每根木柱上都反绑着一个马贼。 单超提着长剑,翻身下马。 莎达丽意识到了什么,瞳孔急速放大,猛地捂住了嘴! 马贼也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有的拼命挣扎扭动,有的歇斯底里吼叫,还有的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诅咒尖利叫骂;但不论他们作何表现,单超俊美的面孔都毫无一丝波动,仿佛被冰冷生硬的面具隔开了,窥不见内心的任何情绪。 他手起剑落,喀嚓! 第一个马贼的头颅冲天而起又滚落在地,嘴巴兀自开合了几下,才凝固了表情。 第二个马贼尖声大吼,但很快同样人头落地,断腔中爆出飞溅的血花。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一个时,那马贼早已吓得尿了裤裆,只见单超猛地挥手横砍,雪光一闪而过,竟将那人从左脖颈到右大腿完全劈成了两半! “——啊!” 一声惊叫传来,骑兵们纷纷回头,只见不远处山岩边,莎达丽抱头猛蹲了下去,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单超一甩剑锋,鲜血刷地洒在沙地上,划出了一道长达丈余的弧度。 随即他收剑回鞘,穿过人群走上前,站在了莎达丽面前。 “公主,”单超冷冷道。 莎达丽半晌才渐渐止住哆嗦,勉强抬起头来,控制着不去看不远处尸横遍地的惨像:“……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 单超身影逆光,那站立的姿态挺拔凛冽,犹如出鞘的利刀立在万顷黄沙之上,很久后才低沉缓慢地回答:“那个人砍伤了我的士兵。” 莎达丽一愣,只见他转身道:“收兵。护送公主回营。” 莎达丽冲动地上前两步,但没来得及说什么,骑兵们已经纷纷拨马列队,准备回去了。 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等在木柱边,单超走向自己的战马,中途却脚步一顿——他好像突然瞥见了什么,调转步伐向不远处的一处岩石走去。 莎达丽眼睁睁地盯着他看,就看见他径自来到岩石前,半跪下身,石头夹缝中赫然有一丛浅白单瓣、碧绿为蕊的小花。 莎达丽简直都愣了,只见单超摘了几朵花下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似乎想找个东西来装。但这身细铠显然不会有地方放花儿,他的动作就停住了,一时有点迟疑。 这么刹那间的工夫,莎达丽公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从腰上解下了一只装香料的玻璃瓶:“……喏。” 单超凝视片刻,接过了瓶子:“谢谢。” 他打开瓶塞,毫不怜惜地把里面的昂贵香料倒了,用满是刀茧的、沾满了血的手指,小心翼翼把花塞了进去,盖好瓶塞揣进了怀里。 莎达丽公主犹豫良久,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 “月下颜。”单超道,“只在沙漠开花,一般生长在漠北。风干后香气持久,泡茶喝了能安神。” 莎达丽微微怔住。 “我不想回京是自己的原因,跟国王殿下和你无关。” 单超站起身,莎达丽慌忙叫住他:“——哎!” “……” “你想把这花……难道是送给……送给心上人吗?” 这次单超沉默了很久,久到莎达丽以为自己不会再得到回答了。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才突然听他短暂地笑了下,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嘲:“不,不送了。自己留着。” 第62章 阴云 清宁宫,外书房。 “于阗国王沙漠遇袭,定远将军单超率兵将五百迎战,斩敌逾二百, 血洗马贼帮, 目前已行至边关。” 谢云逐字逐句看完,放下了千里加急线报。 书房装饰雅重富丽, 虽已是深秋季节,琉璃盆中却簇拥着大朵大朵翠玉花蕊的白牡丹。珍珠帘外玉簟冰绡、红纱锦罽, 黄金兽头中缓缓吐出价值连城的龙涎香,和着东首一道柔和沉婉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飘散:“血洗二字表述不清, 本宫已罚过来使了。后来再问, 说是来袭马贼共二百一十二人,已全被诛杀,马贼首领及其亲信俱被斩首……” “其中一人因为砍伤士兵, 被定远将军一剑剖为两半,马贼帮无一幸存。”武后顿了顿,道:“本宫确实没想到单超的行事风格已变成这般了,你觉得呢?” 谢云端起茶碗,低头吹去热气,眼神在白雾中朦胧不清。 半晌他喝了口茶,说:“八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武后失笑道:“贞观十七年本宫初遇当时刚被封为太子的圣上,和八年后从感业寺再度入宫的心境相比,也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何况是驻守边关、沙场历练,见惯了生死的八年呢?” “——概因血脉相连之故。”谢云淡淡道。 武后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云侧坐在案后,眼帘微微垂落,只见眼梢上挑的弧度深刻明显,而抿紧的唇角又完全看不出一丝缓和。 “你是在褒奖他么?”武后问。 谢云没有回答。 “自从封禅那年武道大会之后,这还是本宫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单超的好话呢——你非要叫他跟薛仁贵上青海前线那次,本宫只当你这辈子定要叫他死,还想着找个时机,好好给你师徒俩开解开解。” 武后望向谢云,目光里带着难以发觉的试探,却只见他一摇头:“不用了。” 短短三个字简直斩钉截铁,紧接着他抬手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这里的旧伤,只要阴天下雨便会疼,每年定期要服麻沸散。武道大会之后连续两年冬天都非常难熬,每当半夜惊醒时,我都想回到那一年的泰山武道会现场……” “一剑刺死这个孽徒,”谢云冷冷道,“便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 武后陷入了沉默。 屋内一片安静,茜红窗纱外传来鸟雀在花木间跳跃的声音,悉悉索索,倏而远去。 “……当年本宫传令漠北,令你杀了他再回京,是你心慈手软放了过去。”半晌皇后叹了口气,似乎带着责备:“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谢云嘴角冷淡地一勾。 “——不说那些了!”武后转变了话题,用指关节叩了叩桌沿,那是她思考问题时的惯用动作。果然紧接着便只听她沉声道:“圣上的头疾越发严重,近日来已经逐渐难以视物了,便有意将朝政全数托付给本宫,令本宫正式登朝摄政。然而东宫一党反对者众,宰相更是明着提出了请圣上将国政委托于太子这种话,实在棘手!” “大概宰相们已经忘了上官仪被诛满门的旧事吧,”谢云道。 麟德元年,上官仪向皇帝进言请废武后。彼时皇帝因为武后气势日益嚣张的缘故,就颇为意动,令上官仪起草废后的诏书。然而此事被人通风报信给了清宁宫,武后当机立断,夜闯紫宸殿当面逼问圣上,圣上迫不得己,竟然把责任全数推给了上官仪,说自己是被宰相蛊惑了。 于是武后大开杀戒,将上官仪抓捕下狱,并诛了他满门。 害死上官仪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此事实在难以定论。但不管怎么说,从此武后上朝议政,再没半个文臣提出一丁点的意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能光靠杀人来令文臣就范了,需得双管齐下才行。”武后转向谢云,语调和蔼了几分:“——今日召你过来,就是有件事悬而未决,想跟你商量。” 谢云好整以暇地作了个恭听的姿态。 “北衙禁军虽然有你把持,皇宫大内更是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但本宫对驻京军队的掌控却一直不足,概因宇文虎等人惯会见风使舵,从来不愿真正归顺于本宫的缘故。此事的麻烦之处在于:收服这些前朝遗贵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但这两年圣上禅位的心思越发明显,因此掌握主动权变得异常重要。” 皇后语气一停,缓缓道:“所以这次本宫坚持令单超护送于阗国王上京,便是抱着让他常驻京城,好为本宫助力的心思,接下来还打算对他委以重任……” 谢云面无表情。 皇后与他对视片刻,语气委婉柔和: “你能接受吗,谢云?” 这天下估计也就谢云一个,能让武后在作出最终决定之前,发出这样的征询了。 谢云的目光和神态都没有任何变化,那是一种趋近于完美的沉着和内敛。即便目光锐利如武后,都完全无法从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看出任何自己不希望看到的情绪。 “臣与单超有旧怨,这是娘娘知道的。”谢云说。 这个回答丝毫不出武后意料之外,紧接着谢云略微颔首,那是个臣服的姿态:“但娘娘觉得怎么做合适,就请放心大胆地去做。自二十年前臣入宫起,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便是令娘娘得偿所愿;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武后笑了起来。 她起身掀开珠帘,站定在谢云那张桌案前,伸手居高临下地从他侧脸一掠而过,继而点了点他受过伤的心口位置:“本宫知道,你这里第一位的,始终是本宫与你自己。” 谢云面不改色道:“是。” “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武后俯身就势坐下,这样一来两人几乎平视彼此,只见她握住了谢云搁在桌案上的左手,温柔道:“眼下虽令你委曲求全,但这都是无奈之举,总有一天你受的伤会被一笔一笔地讨回来。谢云,待我位登九五之日,就是单超丧命之时,你可以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如何?” 谢云搁在桌案下的右手骤然握紧。但那幅度非常细微,隐没在衣袖之下,几乎难以察觉。 随即他迎着武后的目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 · 御花园。 “哎——郎君慢些儿走,这地上刚浇过水,石头可滑着呢,您身子尚未大安……” 身后宫人气喘吁吁,但太子置若罔闻,闷头冲过了后庭:“刘师傅好容易进宫一趟,怎么着也该去给他请个安。这几日闷在宫里喝那苦汁子可闷死了,难得今日天气好——” 太子猝然止住了步伐。 后庭尽头的廊下,一个玉簪乌发、素白衣裳的姑娘被惊动了,收回伸向木槿花枝的手,回头望了过来。 那姑娘眉目婉约,样貌清秀,与宫里各色千娇百媚的美人相比自然不那么耀眼。但那一回眸间,身后所有繁花琼草都化作了背景,水光潋滟都凝聚在她眼底,恍若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一般,令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太子怔住了。 “郎君等等奴才……”宦官颠颠跑来,冷不防差点撞上太子的背,登时一声:“哎哟!” 那姑娘瞥了眼宫人,又看了看太子身上的金黄服饰,退后半步一敛衽,盈盈拜下身去,微笑道:“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张了张口,紧接着下意识咳了声,放柔了声音:“姑娘不必多礼。敢问姑娘是……是何方人氏,为何在此呢?” · 清宁宫。 “今日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武后站起身笑道:“难得天气好,回去的路上不妨逛逛,对身体有好处。” 谢云随之起身行了一礼,刚要告退,突然武后改变了主意:“等等,本宫与你一起出去吧——这说大半天了,也趁机出去松散松散。” 心腹侍女这才推门而入,拿着披风玉扇等物,预备服侍武后出清宁宫。但宫女刚要举着披风上前,就被武后摆手阻止了:“外面又不冷,走两步还要加什么衣服?拿下去罢。” “娘娘身体好,”谢云接口说。 武后瞥了眼他拢在衣袖里的双手,笑问:“你觉得冷?” 谢云不置可否地一摇头。 武后走在前面,谢云落后半步,一边闲聊一边出了清宁宫的门。此时正是午后,两人行至御花园门口,来往宫人远远望见他们,都立刻跪地低头不敢抬眼;皇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你是一个人来的?你那准媳妇呢?” 谢云说:“在外面等着。” “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谢娘娘关心,一应尚算完备。” 武后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突然皱眉狐疑道:“嗯?”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廊下池塘的木槿花丛边,一个白衣姑娘正斜倚花木立在那里,而在她身前笑着说什么的,不是太子又是谁? 谢云随口道:“妙容!” 白衣姑娘回过头,看见谢云,立刻露出了明显的笑意,随即躬下身:“民女拜见天后殿下!” 太子明显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皇后和谢云,登时就僵住了,待反应过来也立刻行礼,身后宦官呼啦啦全跪下了。 皇后举步缓缓上前,目光从妙容乌黑的发顶移到太子身上,面色若有所思但又并未驳斥,半晌缓缓道:“起来吧——”随即问:“说什么呢,这么有兴致?” 太子不敢立刻起身,目光仍然盯着皇后脚下的地面:“回禀娘娘,儿臣偶然经过这儿,见到这位姑娘在此等待,便多问了几句……” 皇后“嗯”了声,说:“难怪你不认识。这是谢统领订了亲的杨姑娘,年底便该迎娶过门了。” 太子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他绝对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意外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没有立刻答出话来,情不自禁向边上偷偷一望。 只见那姑娘站在谢云身侧,两人恰好都是白衣乌发、样貌标致,恰似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让太子心中又油然升起了微妙的自惭形秽。 “是……儿臣眼拙了,竟没认出来。” 太子又一欠身,似乎还想辩解什么,武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毫不留情地打断道:“行了,就这样罢。你既然是太子,就该一言一行都遵守礼节,回去仔细想想本宫的话——下去罢。” 皇后这话是对太子说的,但无形中也将了杨妙容一军,顿时她意欲为太子辩解的话也咽进了喉咙里,面色微微有点发僵。 太子答了声是,悻悻退了下去。 ——这段插曲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时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御花园陷入了尴尬而又紧绷的气氛里。谢云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委婉托词北衙还有公务亟待处理,便向武后告辞。 武后明显不太欣赏杨姑娘,淡淡地哼了声,让他们走了。 谢云眼神示意杨妙容随自己来,两人并不交谈,一前一后离开了御花园。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从北门出了后宫,眼看附近没人经过,杨妙容这才不悦道:“皇后为何这么——” 谢云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了她。 紧接着他摊开右手,终于露出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拢在袖内的掌心。 杨妙容脸色当即剧变。 只见谢云右掌内血肉模糊,赫然是指甲刺入肌肉造成的,伤口周围血迹都已经干了。 第63章 美貌 沙漠中最大的马贼帮派被全数血洗之后,于阗国王一行人的东行之路恢复了平静,除了偶尔小股流匪骚扰之外,任何成规模的进犯都绝迹了。 单超的行事风格非常明确:凡前来骚扰者一概诛杀, 哪怕有逃走的流匪, 也必定将之擒拿斩首,作为震慑。 很快定远将军的凶神之名传遍沙漠, 甚至西州一带都有风闻,连只蚊子都不敢往他们这边飞了。 使团中所有人都对定远将军有点发憷, 甚至连有心结交的于阗王,都没从这个钢铁般坚硬冷漠的年轻将军身上找到任何空隙。 只有莎达丽公主不同。 莎达丽那天亲眼目睹马贼被分尸之后,战战兢兢地被“护送”回了营地, 然后整整一天一夜都没吃下去东西。 只要她闭上眼睛, 脑海中就会出现无数错乱血腥的画面,一时是马贼胸口冒出一截箭尖,鲜血迸溅, 仰面摔倒在自己脚下;一时是单超面无表情地反手挥剑,活生生的人被寒光剖成两半,血淋淋的内脏流了一地。 那天晚上莎达丽数次从噩梦中惊厥而醒,于是第二天果不其然发烧了,使团队伍被迫停下了行程。 公主玉体欠佳,没人敢强行上路致使她病情加重,因此这一停就在沙漠中停了三四天。于阗使团的人倒没什么感觉,但战马要精饲、军队要喝水,莎达丽公主再不见好,所有马匹都得断粮了。 于是第六天,单超亲自来到于阗王室大帐,礼貌地问:“公主殿下病情如何了?” 于阗国王盘腿坐在爱女榻边,神情十分为难:“多谢将军关心,莎达丽已经好多了,只是还吃不下东西。眼下医官一日看诊三次,说热度已经退了,再修养两天便可启程……” 单超一点头,命令简洁有力:“请公主起身梳洗,今日必须上路。” 满帐众人都愣住了,莎达丽公主一翻身,虚弱怒道:“为什么?我头疼得很,哪怕等到明天——” 单超半蹲下去,居高临下直视莎达丽因为燃烧着怒火,而显得格外艳丽明亮的眼睛,说:“公主。” “……” “我师父曾经说,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因此要对女人格外照顾容让。但可惜他所有优秀的品质我都没学会,也包括这一点。” “今日必须启程上路,否则从即刻起,于阗使团所有人员的口粮饮水都将限量,并由军队统一配给。”单超站起身,对目瞪口呆的于阗国王礼节性微微颔首,说:“请殿下三思而后行……告退了。” 说罢他没等于阗王和公主做出任何反应,掉头就走出了帐篷。 莎达丽公主昏头涨脑,被侍女扶着上了骆驼,感觉自己简直要被烈日炙烤虚脱了。她看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单超,只觉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一脚才好。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端来点心和蜂蜜水,低声劝:“请多少用点吧,太阳、太阳烤得厉害……” 这几天莎达丽全无食欲,连看到胡饼里羊肉都能想起那天血肉遍地的惨像,越吃不下东西就越虚弱,越虚弱就越起不来。但现在被单超逼着强行上路,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强撑着吃了几口点心、喝光了蜂蜜水,大概是肚里有食又吹了风的关系,竟然真的稍微精神了点,便恨恨一抹嘴,把空碗塞回给侍女:“再端一碗蜂蜜水来!” 高温下蒸发速度极快,光是出汗就能带走大量水分。莎达丽蔫蔫趴在骆驼上,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到晚上扎营时终于可以下来了。 此时堂堂公主已经饿得够呛,一见烤羊腿两眼放光,拿起来就狼吞虎咽啃了大半个,又接过侍女手中的清水壶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活过来了! 莎达丽心满意足,坐在篝火边长长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了什么:“——咱们的水已经限量了吗?” 侍女点点头。 “那我今天喝的是什么?” 莎达丽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原来定远将军话说得那么冷酷,实则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好歹也知道对本公主网开一面的嘛。 但紧接着侍女怯生生摇了摇头: “禀……禀公主,您今日用的水,是单将军他自己的份额……” · 营地沿石坡驻扎,莎达丽裹紧裘袍,顺着布满沙砾的小径登上坡顶。只见毫无遮挡的月光撒向万顷沙海,石子和结晶在月下反射出细碎的微光,更远处胡杨稀疏零散,树枝光秃枯朽,直勾勾指向夜空。 单超背对着她,盘腿坐在一块因为多年风化,几乎与地表融为了一体的黑色岩石上,低头削着什么。 莎达丽站定脚步,迟疑了下,还是上前扭捏道:“……单将军。” 单超没有回头。 这时莎达丽才看清他手上的活计,原来在削一个木雕。 这雕工委实够呛,木头小人腿异样的长,身子又特别短,眉目五官歪歪斜斜,鼻子和嘴巴干脆挨在了一块。莎达丽仔细瞅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端倪——单超用的刀和木头都不行,匕首刀尖对这种小雕刻来说太粗了,木头大概是从沙漠中捡来的,已经完全朽了,几乎不能受力。 莎达丽眨眨眼睛,迟疑道:“将军雕刻的……这是……” 她突然福至心灵:“是您摘月下颜要送的姑娘吗?” 单超手指一顿,没有回答,然后突然一刀将木雕折成两段,随手扔了。 “不是。”他冷冷反问,“我看上去像有人喜欢么?” 莎达丽过来本是想道谢的,但给这话一问,当时就愣住了。 “怎么不会呢?单将军——呃,一表人才,年少成名,将门虎子,心狠手辣……等等最后一句口误……” 莎达丽结结巴巴抹汗,却只见单超瞥了她一眼,雕塑般立体深邃的男子面孔似笑非笑:“没有将门虎子。我自幼家贫,是孤儿出身。” 莎达丽:“……” “将军不要妄自菲薄啦,虽然你有时严厉了点,但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呢?只是中原闺秀教养甚严,不像我们胡族姑娘热情坦率罢了!”莎达丽瞅着月光下单超悍利挺拔的侧影,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脸颊也微微发热了:“——况且单将军是个好人,样貌……样貌也好,功夫也好……” 单超听不出任何意味地笑了一声:“那如果我有的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我都没有,那又如何?” 莎达丽愕然道:“那她喜欢什么?” 单超出了会儿神,才缓缓道:“权势,地位,财富,野心。” 莎达丽有点混乱,中原的大家闺秀都喜欢这些?不愧是天朝上国,姑娘们也太有追求了吧! “要是一个人只喜欢这些,那便不追求她也罢。人各有志,勉强不来,她有野心不能说是错,但志趣迥异是很难过到一起的,为什么不找个与你情投意合的姑娘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小公主脸又红了,所幸夜色中很难看清,却只见单超漫不经心地一摇头,说:“要是人心如此易变,世上还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 单超收起匕首,从岩石上站起身,拍掉了手上的木屑。他每一举每一动都带着利落干脆的气质,虽然不像达官贵人那般文雅有风度,却更有种令人心折的,刚毅坚定的男子魅力。 要是人心如此易变,世上还哪来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莎达丽不觉把这话细细咀嚼了数遍,心内骤然涌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滋味。 “……哎!” 莎达丽见单超要走,下意识冲口叫了声,继而欲言又止。 单超回头皱眉:“嗯?” 莎达丽扭着披风挂坠下来的黄金小铃铛,用脚尖一圈圈蹭着沙地,半晌才嗫嚅道:“那姑娘……那姑娘到底有何好处?单将军喜欢她什么呢?” 单超沉默了。 西域荒漠广阔,远方山巅上的寒风在月夜下掠过沙洲,掠过玉门关,沿着巍峨的万里长城,奔向遥远的漠北。 沙漠中那座小土屋空空荡荡,屋顶上破旧的羊毛毡被风拂动,发出“啪——啪——”有节奏的拍打声。 单超笑起来,尽管那笑意更像是一声叹息: “因为长得美吧。” · “我美吗?”莎达丽放下铜镜,无精打采,托着腮问侍女。 大半个月过去,使团终于横穿沙漠,跨过玉门关,顺肃州、凉鄯而下,沿渭水向东而去,很快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小公主再没闹过发热生病,但整天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急得侍女团团转。于阗国王亲自带医官来问过好几次,但不论怎么看诊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下结论,说公主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等到长安后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美啊!”侍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拼命点头肯定:“公主殿下是西域最美的姑娘,连花儿见了都要羞红脸,有什么不对吗?” 莎达丽长叹一口气,一头扑在榻上,不作声了。 定远将军那么残忍冷血的人,也会有喜欢的姑娘? 那姑娘美么,有多美? 莎达丽摸着自己柔嫩紧致的脸蛋出了会儿神。她头发油黑,双眼明亮,嫣红的嘴唇犹如天生就涂抹了蜜粉;皮肤是健康漂亮的小麦色,又柔又滑,看不到一丁点儿瑕疵。 从小所有人都说她皮肤就像珍贵的缎子,但从进入中原后,每逢投宿官府驿站,所遇到的官家小姐无一不是娇怯怯、白生生,脂粉妆点的面容就像雪团儿一样,说起话来轻声细气,仿佛。 莎达丽脑内幻想了下定远将军的梦中情人该长啥样,想来想去不以为然,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 上元元年腊月初,一路奔波了近两个月的于阗使团终于入京,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暂时入住了四方馆。 而定远将军单超作为护卫军首领,因为尚未复命,且京城府邸年久失修,也跟着一起住进了使节大院里。 长安!皇城!繁华富丽,游人如织! 藏着满腔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憋闷了大半个月的莎达丽公主终于被成功转移注意力,看着四方馆每天进进出出的新鲜玩意直了眼,闹着要出门去逛街。于阗王却知道外国使节觐见前不好乱跑,尤其莎达丽可能是要和亲的,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来不好收场,便不肯答应。 无奈小公主已经被她父王宠坏了,软硬兼施磨了两天,于阗王终于无奈松了口,说:“也不是不行……但定要单将军同意带人跟着你,否则你一步都不能出这道大门!” 自从使团入京,单超就一天比一天沉默,眉心总是无意识紧锁着,似乎心里沉甸甸压着许多难以出口的事情。尤其入住四方馆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仿佛把自己关在囚牢中等待审判的犯人。 莎达丽跑去求他出门,却果不其然,被他以事务繁忙为由拒绝了数次。满心想出去游玩的莎达丽大闹使团,她父王被闹得实在无法,只得带上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定远将军,单超终于勉强答应了于阗王的请求。 莎达丽终于得偿所愿,简直开心不已,雀跃回房去描画了黑葡萄般水灵灵的眼、红宝石般柔嫩嫩的唇,特意换了身玫红金银双刺绣的束腰锦缎衣裙,青春娇美又热烈奔放,犹如一枝盛放在枝头的芍药花。 但单超负剑出来,只瞥了满怀期待的公主一眼,便波澜不惊移开了目光:“走吧。” 莎达丽:“……” 公主一拧身,赌气般走在前面,径直穿过四方馆庭院,头也不回走下了曲折迂回的抄手游廊。 谁料游廊尽头拐弯处有台阶,莎达丽注意力光在自己身后了,完全没注意到,刚拐过弯就一声:“——哎哟!” 莎达丽的小羊皮靴一打滑,身体当即失衡,直向台阶下摔去! 刹那间莎达丽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下肯定会摔得很惨。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电光石火间手臂一紧,被人当空稳稳扶住了。 “啊!” 莎达丽踉跄顿住,整个人惊魂未定,还没完全站稳就触电般转过头。 ——顺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她看见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优美的手,继而视线向上,是一张让她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面容。 真好看,她想。 与单将军的刚硬悍利不同,这个人的五官有种因为完美到极致,而令人心生畏惧的冷淡。修身锦袍让他从肩膀、腰背到长腿都显出一种凛冽的挺拔,衣料洁白质地精良,是西域罕见的珍贵料子,但那锦缎光泽却不及面容雪白的百分之一。 看着他侧颈淡青色的血脉,莎达丽甚至生出了“这个人的皮肤是透明的吧”这样的念头。 莎达丽吞了口唾沫,脑子里乱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就只见那人浓密眼睫下目光流转,居高临下地向自己瞥来。 “……” 莎达丽以为那个杀人如麻还严肃冷酷的单将军已经够可怕了,此刻才突然有种颤栗和陌生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起。 紧接着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那人身后毕恭毕敬站着几个官吏,是鸿胪寺官员。 “谢……”她喘息着小声说:“谢、谢谢……” 那人收回目光,随手放开了她的胳膊。 莎达丽踉跄一下站稳,求助地回头望去——随即她看见了单超。 单超站在门廊下,看起来有点奇怪。 尽管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眉峰微锁,薄唇紧紧抿着,站姿挺拔犹如绷紧了的弓弦;但莎达丽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古怪,很不同寻常。 突然间她明白了,是眼神。 她从没见过这位单将军,用此刻这样的眼神,去紧紧地盯着一个人。 第64章 忠武 四方馆,前院正堂。 谁也没想到天后的圣旨会在这么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降临。于阗使团上下齐聚,所有人跪伏在正堂的莲纹镀银青石砖地上,只听鸿胪寺官员手捧明黄圣旨, 骈四俪六念完了一段大意是天皇龙体欠佳、天后代为掌政、表彰于阗归顺天朝的忠心、允许他们择日觐见的长文。 所有于阗酋领跪地长叩, 只有国王伏闍雄和公主莎达丽以西域礼节躬身,行了大礼。 莎达丽直起身, 余光瞥见了那个叫谢云的禁军统领。 他正坐在东首一把黑胡杨木雕莲花纹的扶手椅上,侧身慢慢研磨茶碗, 那一低头的姿态极其优雅,仿佛坐在画中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身上就是有种冰冷的, 使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莎达丽想起大巫在每个祭日燃烧的草药和烟雾蒸腾中壁画上的魔鬼, 那么狰狞可怖,让人不由生畏。她谨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来极度的美到了一定程度, 便会扭曲成和极度丑恶一样的东西,都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瑟缩和畏惧。 “钦此——!” 官员拖长音调,结束了大篇圣旨,赶紧上前亲手扶起了单超:“真是难为定远将军了,这一路来风尘仆仆,怕是辛苦得很吧?” 单超嘴角挑了挑,那是个几乎看不出任何愉快的笑容:“无妨。” “定远将军多年驻守西北,实在是劳苦功劳,令人佩服!将军在安西四镇的赫赫威名早已传回了京城,二圣都极为嘉奖,天后还特意下令要对将军多加抚恤……” 鸿胪寺官员一贯消息灵敏,一定是早就打探到了天后要重重提拔这个年轻将领的消息,不然不会做出如此急迫谄媚的姿态。 但单超轻轻抬手,制止了来使: “末将千里而来,还未复命,不敢当使君赞誉。” 官员骤然想起这一茬,登时语塞,却见单超转身走向东首,众目睽睽之下站定在谢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由金丝缠绕的羊皮纸轴。 那是两个月前从长安传向西北,令单超护送于阗使团上京的圣旨。 单超单膝跪地,腰板挺直,犹如岩石般沉稳镇定,那是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度和礼节:“末将奉旨护送于阗国王及使臣上京,历时两月,如今平安抵达,幸不辱使命。” “这是当初的圣旨,请查阅收回,末将告辞!”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双手高举,将圣旨奉了上去。 谢云喝了口茶,轻轻把瓷碗放回桌面上,这才像是终于分了一点点注意力给外界似的,抬起眼皮瞥了单超一眼。 正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屏声静气,单超的目光垂直落在地砖精美的镀银花纹上。 谢云终于开口问出了八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告辞上哪儿去?” “……”单超低哑道:“回塔里木,安西都护府。” “我叫你走了么?” 透过脊背上薄薄的衣料,可以看见单超因为肌肉绷紧而突显出的线条。 谢云从他手中抽出圣旨,起身走向正堂外,只在擦身而过时轻描淡写丢了一句话,那是说给单超听的:“给我在这呆着。没我的吩咐,什么地方都不准去。” 他跨过门槛,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任何其他人,身影消失在了长安深冬灿烂的阳光之下。 只见单超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好像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似的肩膀微微起伏,片刻后忽然起身,在于阗使团诧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四方馆通向帽儿胡同,往外便是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单超一手撑住游廊扶栏,干净利落旋身落地,视线越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望见了敞开的正门外。 ——不远处胡同口静候着一辆马车,谢云背对着他走向车门,一个柔弱俏丽、鹅黄衣裙的年轻女子正迎上来,挽住了他的手。 单超的脚步顿住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目光与单超隔空一碰,继而浑然无事般挪了开去。 谢云没有回头,一步跨上车门,随即马车缓缓驶向了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 马车粼粼,车厢里点着轻淡的安神香。 杨妙容放下车帘,笑问:“你当年奉命流放漠北,就是为了去照顾他?” 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嗯”了一声。 “从面相看倒是个好命格,只是他那样的身世,日后要么贵不可言,要么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再没第三条路可走了——唔,这两种可能性都大得很。” 谢云开口道:“我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杨妙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谢云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随即她心念电转,想到了另一个方面:“因为他注定跟天后站在同一边?” “……” “谢云,”杨妙容伸出柔荑,按住了谢云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你已经为天后做太多事了,差不多到这就为止了罢。人的欲望都是一步步膨胀的,她的野心明显越来越大,宫中局势也明显越来越危险,这样下去我怕你……将来有一天……” 谢云蓦然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妙容。” 两人对视片刻,杨妙容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皱眉道:“谢云!” “天后现在全面掌权,陛下几次意图禅位给太子,都被她指使党羽一力阻止了——她想要那把椅子,我不信你到今天还看不出来!” 谢云不答,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而恳切:“我能力有限,看不见未来太多具体的东西。但你相信我,天后最终的命格必然是以皇后礼下葬,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她所有的图谋都破灭了!你为她拼上的一切都注定了会失败啊!” “所以呢?”谢云盯着她反问。 杨妙容被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激得一堵,“……你……即便知道没用,还要这样心甘情愿被她所驱使?” 谢云说:“你不了解。” “我如何不了解?就因为你小时候落在尹开阳那头玄武手里,她偷偷帮过你一点儿忙——但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被利用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还上她所有的恩情么?” 谢云的手从杨妙容掌中轻轻抽了出来,向后靠在石青色织金蟒靠枕上,有点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该让你整天乱跑的,你太肆无忌惮了,这样会很危险。” 杨妙容原本已做好了争论甚至争吵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云的口气这么沉重和缓。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完全无可挑剔的面容、修长漂亮的脖颈、以及因为向后倚靠而微微垂落的双肩,突然心底有些温软,稍稍嗔怪地低声反驳了一句:“……哪会有危险?正儿八经的青龙族人何曾惧怕过凡人,谁还能伤害我不成?” “凡人有凡人的狠毒之处。”谢云淡淡道。 杨妙容眸光闪动,半晌伸手从谢云俊美冰凉的侧颊抚过,轻声问:“这些教训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谢云没有避开她的手,但也没有回应,许久才近乎叹息道:“记不清了……也许吧。” · 于阗使团上京后第十天,上元元年腊月十三日。 天后下旨大开宫宴,长乐宫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宴请于阗国王公主及酋领数十人。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夜风裹着暖香拂进殿内,金砖地面大红锦罽,舞女旋转时脚上的铃铛齐齐作响;数百颗夜明珠的光华映照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上云霄。 筵席首座是两张桌案并排,理应是天皇天后相偕出现,但酒宴开始前皇帝头疾犯了,便令人传话说要晚些到。 只有天后一身明黄绣金凤大朝服,戴黄金镶鸽血石步摇和沉甸甸的九挂宝珠,微笑着接受了于阗国王的三跪九叩大礼,各色珍奇赏赐流水般送了下去。 舞姬又换了一轮,宫宴上人人酒酣耳热,武后放下银筷,抬眼笑道:“——定远将军。” 单超原本排在数个座位之下,但开席前武后突发兴致,亲自点名要单超紧挨着自己手边坐。因此单超从天横降,座位距离首席不过半步之遥,甚至比另一侧的太子都近不少。 单超欠身道:“是。” “八年没见,你倒是成熟硬朗了不少,有男人的样子了。”武后慈爱的目光上下逡巡一圈,毫不掩饰欣赏地微微颔首:“当年还是个为了骗走本宫的灵芝精,不惜抗旨千里走单骑的愣头青,如今可稳重多了——可见还是战场能锻炼人哪。” 单超的回答平淡得体:“谢天后夸奖,末将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你立下赫赫战功,又护送于阗国王回朝,本来就是该重重赏赐官爵的。”武后顺手一指自己桌案上满当当的酒壶,含笑道:“来人。” 宦官连忙上前躬身,武后道:“将这壶酒赐予忠武将军,拿下去吧。” 透过筵席笙箫的喧杂,忠武将军四字清清楚楚,令周遭宫人当即一愣。 但宦官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捧起那壶红宝石般荡漾的葡萄酒,转身向单超跪了下去:“恭喜单将军!单将军劳苦功高、平步青云,恭喜恭喜!” 周围贺喜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从定远到忠武是连升四级,听天后的意思还要额外再赐爵位,对单超这样的年龄来说,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单将军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名副其实,恭喜呀恭喜!” …… 单超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膜把他和周遭那些赞颂恭维隔开,只欠身谢过赏赐,连形状锋利的眉梢都没有半分变化,伸手接过了酒壶。 ——然而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越过宫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纷沓旋转的舞女,投向了筵席另一侧。 谢云侧倚在桌案边低头喝茶,鬓发从耳际垂落在身前,垂落的眼睫到鼻梁、嘴唇形成了一道俊秀的剪影。 杨妙容素手纤纤,轻声笑语,用银筷夹起一块冬笋放在了他面前的瓷碟里。 单超几乎是强迫自己一寸寸地,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回来后可跟谢统领打过招呼?”武后托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犹如闲聊:“——看那边,那是杨家姑娘,半年前谢统领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子,月底就要办喜事了。” 天后镶嵌硕大钻翡翠的护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瞥向单超,含笑问:“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第65章 矛盾 单超稳稳放下酒壶,望向武后,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武后几乎都有点欣赏他了,但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只笑了一下:“大半年前凉州发生了一起大案, 运往西北的军饷被劫,很快当地刺史抓住一众马贼, 统统杀头结了案。然而奏折送到京城,谢统领却觉得当地官府也有问题, 因此请了本宫的旨意,亲自乔装远赴凉州,一举拔起了勾结贪污的大小官员数十人。” “他回来的时候, 身边就跟了这个姑娘, 说是查案的路上遇见的……当然这个‘遇见’的具体细节如何,这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了。” “谢统领对那位杨家姑娘十分上心,不仅时时带在身边, 还经常讨要些宫中的新巧玩意去送给她。”天后音调一转,戏谑道:“本宫有一套罕见天青石雕凿的蟒形首饰,因那杨妙容多看了两眼,谢云就真的理直气壮地开口讨要了……本宫也不好意思不赏,真是烦得很。” 单超微微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平淡道:“天后关心臣下,贤名传遍朝野,自然是会赏的。” 烛光燃烧夜明珠,灯红酒绿的宫宴上,单超侧影显出一道硬朗的轮廓,如同塞外粗粝坚定的巨岩,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武后从心底里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又有点感慨升了起来。 “——转眼你也不小了,这八年来东征西战,却连家都没成,本宫心中也着实觉得有些亏欠……” 单超说:“末将愧不敢当。” “本宫会留意京中闺秀,定为你寻到合心合意的如花美眷。”武后目光闪动,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里似乎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切:“也不枉你为……为国忠心征战一场!” 单超起身道:“谢天后费心。” 他的声音得体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平静广阔的湖面。 然而深水之下湍急的暗涌却没有人听得出来。 · 杨妙容轻声问:“你怎么了?” 谢云以茶代酒回绝了又一波上来敬酒的同僚,按着左心口咳了两声,眉心似乎有些皱起,但还是摆了摆手:“没什么,吵得有点烦了,我出去走走。” 杨妙容立刻起身要跟,谢云却示意她别动:“外面风大,你待着罢。” “那你把裘袍披上……” 谢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极不引人注意地绕过身后几张桌案,从宫殿偏门穿了出去。 笙箫舞乐随风袅袅,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清晰可闻。谢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感觉胸腔中灌满了深冬大明宫刀割般冰冷的空气,在那冰镇的刺痛之下,心侧当年被一刀贯穿的旧伤倒显得不那么疼了。 每年冬天都犯上一两次,今年要喝麻沸散的时候又到了。 谢云扭手活动了下手腕,转过身,猝然顿住。 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昏暗投下沉默的黑影,同样喑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既然去了凉州,为何不来找我?” 谢云似乎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不动声色反问:“为何要去找你?我又不是为你去的。” 月光西移,终于露出了单超半边侧影。修长挺拔的剑眉下眼瞳深邃发亮,线条冷硬毫不留情,与八年前浑然不同。 当年他虽然也有强硬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年轻人挥之不去的热切和急迫。现在那热切却在无数修罗战场、历经生死血洗之后,化作了更加内敛和隐忍的力量,只从眼底那一丝精光中隐隐露出端倪。 谢云眉心微微一跳,收回目光向门廊另一头走去,但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却被单超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手肘。 “四年前在青海,”单超低沉道,那声音明明是很稳定的,但不知为何却令人心底生出一丝颤栗:“驻扎大非川之前,圣上钦点我跟郭待封驻守大营,满朝文武无人发话;只有一个人在御前强烈反对,要求我跟薛主帅攻打乌海险瘴之地,那个人是你。” “战败郭待封回京后,圣上念及他战场殉国的父兄,想降罪一等从轻处置;只有一个人当众数出了郭待封违抗军令、殆误战机等八条重罪,最终迫使圣上不得不将他减死除名,那个人也是你……””那又如何?”谢云反问:“我与郭待封有朝政之争,趁机落井下石,不是理所应当?” “不,”单超说,“你不是因为这个。” 单超铁钳般的手一使力,迫使谢云侧过身与自己近距离对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拂过对方的脸颊。 “青海战败后,我被提拔转调去了龟兹。彼时安西都护府势弱,上面的人便因此时常怠慢,军饷常被延误。萧嗣业托人在京城走动了一圈后,只有你假借武后的名义暗中警告了户部,从此运往龟兹的粮饷武器再也没有迟过……” 谢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驳斥什么,但单超微微低下了头。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甚至鼻尖都几乎触碰在一起,彼此眼底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武后独掌朝政,你已经是实际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有什么必要为凉州刺史贪腐案亲自出京?” 谢云冷冷道:“我就是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 “那么,”单超看着他轻轻问道:“为什么这几年送去龟兹的火器中,偶尔会发现没被砂纸擦干净的,北衙禁军的私标呢?” 谢云没有回答。 周围是那么安静,长乐宫中飘来的笙歌笑语朦胧不清,月光与灯火辉映,在池塘上荡漾着柔和的碎光。 单超松开了挟住谢云手肘的五指,向上抚摸他光滑冰凉的侧脸,如同抚过一件自己极度渴望、却又一直不敢触碰的珍贵瓷器。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很想你……”单超俯在他耳边问:“你想我吗?” 谢云抬手点了点自己左心侧,冷冷道:“每年冬天发作的时候是挺想你的,想杀了你。” 他挥开单超结实的手臂,抬脚就向长乐宫方向走。但没走两步就肩膀一紧,被单超抓住拉了回来,随即低头重重地吻了下去! 刹那间谢云都怔住了,以至于他松开了牙关,唇舌被迫紧密纠缠。浓厚雄健的男子气息仿佛还带着遥远风沙,瞬间就笼罩了他,顺着急促吞咽的唾液向四肢百骸灌注而去。 有生以来他不记得自己被人吻过。也许八年前那个隐秘又昏暗的山洞里曾经有,但那一夜给他的记忆太混乱了,以至于事后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啪! 谢云一掌推开单超,用力之大甚至让单超脊背撞上了石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八年都没治好你脑子里的病?!”谢云厉声呵斥,转身就想走。但随即单超一把抓住他的手,从自己后腰抽出匕首硬塞进他掌中,又拉着他的手掌,让刀尖直直对准了自己的胸膛:“那你想杀我赔命么?来啊,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谢云想松手丢掉匕首,但他五指已经被单超宽厚有力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仓促中甚至无法收回,被单超卡着向他自己的胸膛刺去。 “我脑子就是有病,从十年前在漠北开始就一直病着,你不知道吗?” “放手!” “何苦费心一边吊着我一边去跟别人成亲,为什么不一刀捅死我来得干脆爽快?” “你给我住口,放手!” “我想把下半辈子赔给你,你不要,那我的命你总该想要了吧?!” 谢云一巴掌抽过去,结结实实把单超打得偏过了头。 哐当一声亮响,谢云把匕首摔在地上,胸腔急促起伏。 “只要你好好待在京城,”他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有一点咬牙切齿:“过几年自然有人会要你的命,甚至不用脏了我的手……” 单超却握住了谢云微微颤抖的手指,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月光下那张男子面孔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动,眼底微微闪烁光芒,仿佛是黑暗深渊中满溢出的、难以遏制的温情。 “好,”他说,“没有你的吩咐,我哪里也不会去。” 谢云从心底突然窜起一阵寒意。 他知道在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中,如果一方在另一方面前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太久了,那么不论如何世易时移,他都会习惯性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心态,如同那天自己在四方馆的于阗使团中看见单超。 然而今天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优势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 八年沙场征战生涯,已足够唤醒单超血脉中那种与生俱来却压抑已久的侵略欲。在那张越发成熟英挺的面容下,他的灵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蜕变,已经刚硬、坚定和强大到足以完全脱离谢云的掌控了。 但他仍然选择用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来表现自己,如同猛兽藏起利爪,貌似温顺地垂下头颅。 ——这种不合常理的矛盾,才是最让谢云感到不寒而栗的地方。 第66章 和亲 谢云把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从单超掌心中抽了出来,这个动作其实充满了小心谨慎——但在黑夜中那实在太细微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 “你到底想要怎样?”谢云注视着单超的眼睛问。 冬夜寒风穿过长乐宫曲折迂回的门廊,池塘周围草木簌簌作响, 单超没有回答。 “你征战八年, 凯旋而归,天后亲自加官进爵, 田地财物和仆从美婢马上就要源源不断流进你府中……于阗使团还在殿上,你帮他们击退了吐蕃军队, 陛下马上就要将于阗举国归顺的捷报昭告天下,这是京城中多少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政治财富。” “但现在你却在这里,跟我说你想我。” 谢云顿了顿, 声音缓慢却字字清晰, 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单超?!” 单超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抬手卷起袖口, 露出了早已褪成了淡红色,却仍然在手腕上紧紧系着的发带。 “我想你……”他几乎是很柔和地说,“就是那首诗里男子向他的同窗求爱,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那瞬间谢云心底简直一片冰凉,犹如回到了八年前奉高行宫深冬的夜晚,冰风呼啸而星辰绚烂,他们彼此对立在雪地上,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说,我欲求你为妻,可以吗? 那个时候他还会嗫嚅着问:“吵到你了么?我这就走。” 他还会因为被拒绝而踌躇很久,然后难过地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渐行渐远的脚印。 ——然而谢云知道他现在不会了。 “……但我不需要你的爱。”谢云沙哑道。 单超的神情没有任何意外,甚至连触动都没有,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只想好好活在这个世上,手握从龙之功,从此高枕无忧,尽情享受金钱权力和荣华富贵,在世人难以企及的巅峰上睥睨众生,最后寿终正寝……你知道这其中最大的变数是什么吗?!” 谢云拎着单超的衣襟,目光寒冷慑人,咬牙道:“就是你那离经叛道的爱!” 说到最后一句时冷风穿堂而过,牵动了他心侧的旧伤,谢云用力甩开单超,按着自己左胸平复了下,却只见单超眼错不眨地看着他:“只要你希望,一切都会有的。” 谢云抿紧着唇一言不发。 “但你说的从龙之功……”单超一字一顿道,“是从谁的龙?” · 长乐宫筵席。 谢云已经去了一顿饭工夫都没有回来,杨妙容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席位,迟疑良久,还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站起身,走出了偏门。 长乐宫内花园有一片梅树林,满枝红梅盛开,月光下散发出幽幽的芬芳。杨妙容顺着青石径走了一会儿,只觉月光怡人、冷香满怀,满腹心事不由释然,不由在一株苍劲的梅树站定了脚步。 她刚想到处探头看看谢云在不在附近,却突然只听说身后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杨姑娘?” 杨妙容惊诧回头,只见身后梅枝下站着一个身形有些羸弱、相貌却非常文秀,穿着全身金黄的青年男子。 “……太子殿下?” 太子李弘似乎非常高兴,但神态又有些拘谨,一时斟酌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杨妙容盈盈福身致礼,才慌忙上前一步:“杨姑娘不必拘礼,快,快请起身!” 杨妙容还是坚持行了礼,笑问:“太子殿下不是在筵席上吗?为何到这里来了?” 太子想说什么,却先捂着嘴沙哑地咳了两声。 这几年太子身体不是很好,近来竟渐渐染上了咳血之症。御医多番看诊,却都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统一口径说是太子监国时因为繁忙而失于调养——然而他本人却知道,那其实是当年在慈恩寺中了剧毒,虽侥幸没死却余毒未清,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杨妙容皱眉道:“殿下请千万保重贵体啊。” “不妨,偶感时气而已。”太子抬头一笑,轻声说:“我是看到杨姑娘离席而去,才……才跟过来的。” 这话就很有深意了,杨妙容不由一怔,内心陡然升起了一丝狐疑。 但她反应也很快,硬生生把“您跟过来干什么”这话咽了回去,笑道:“谢统领喝多了,说要来梅园吹吹风,我是来找他的——殿下为何叫我杨姑娘?再过几天就该叫谢夫人了呢。” 太子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整个人似乎都僵了一下。 然而正当杨妙容以为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了的时候,却只见太子吞了口唾沫,慢慢道:“我有句话交浅言深,请杨姑娘千万赎罪。谢统领他……为人甚是凉薄,且又心狠手辣;杨姑娘却温文尔雅柔情似水,为何却要嫁那样的人?谢云并非良配啊!” 说着他似乎鼓起了勇气,视线炯炯地望向杨妙容。 杨妙容哑口无言,梅园中一时万籁俱寂,甚至连风声都好似消失无踪了。 半晌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修长洁白的手,在身侧一段横斜梅枝上点了点:“殿下请告诉我,这是什么?” 太子迟疑道:“树枝。” “怎样的树枝?” “乌黑干枯,堆满积雪,怕是天亮时花匠就要来剪去它……这样的?” 杨妙容轻轻将梅枝调转过来,积雪簌簌而下,露出了另一侧盛放的红花。 “您看,殿下,只是稍微换一个角度,您眼前的事物就会变得完全不同。谢云也是如此,在您眼中看来也许他是眼中钉、肉中刺,在我眼里他却温和体贴,是未来的家人。” 杨妙容顺手摘了朵梅花别在鬓上,说:“至于是不是良配……既然还没嫁,又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不是呢?” 太子心头魔怔般反复念着她那几句话,一时几乎都痴了,良久才惨笑一声:“看来是我生不逢时,只能相见恨晚了啊!” 杨妙容无可奈何地忽略了后面四字,只针对前面半句劝道:“殿下千万别这么妄自菲薄。殿下是今日的储君、明日的帝王,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都要托付于殿下之手,何来生不逢时这样的话?” “是么?”太子反问:“我还以为谢云身边的人都已经认定江山社稷要托付于另一妇人之手了呢,怎么不是生不逢时?” “殿下误会了,谢云如今的立场跟他以前的经历息息相关,但将来不管是谁坐在那把椅子上,谢云都会竭尽一个臣子应尽的本分的……” 这番辩解连杨妙容自己都觉得非常苍白,但她确实已经尽力了,只得长叹一声。 只要太子再稍微反驳半句,那她就真的什么也答不上来了,所幸太子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站在那里自嘲地道:“我明白。” 紧接着他非常温和地笑了笑,说:“但相见恨晚四字,却是怎么也无法否认的,是吗,杨姑娘?” 杨妙容不知所措,又有点心生恻隐。她正想斟酌着答一句什么的时候,突然只听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紧接着一个东宫心腹小宦官快步走到太子身边,毕恭毕敬道:“郎君!圣人已出紫宸殿,要驾临长乐宫接见于阗使团一行人了,您快回去罢!” 太子便冲杨妙容微笑着一点头,转身走向了长乐宫。 · 十数步之外,在谁也没有看见的梅林另一端,一个小宫女收敛声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一步步倒退出了内花园。 紧接着她发足狂奔,轻车熟路穿过长乐宫错综复杂的门廊,从后门绕过数架大理石屏风后跨进正殿,偷偷隐藏在帷幕后,小声道:“姐姐!” 帷幕前正是觥筹交错的筵席,首座上皇帝还没驾到。武后身侧的心腹宫女觅声回过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紧接着起身悄悄走了过来。 “你上哪儿玩去了?天后刚才还问……” “我在梅园里看见了太子,”小宫女面色青白,哆哆嗦嗦道:“我看见了太子和……和谢统领家的那个杨姑娘……” · “圣人驾到——!” 长乐宫中人人起身伏地,只见宫门大开、仪仗四起,皇帝在宫娥的搀扶下进殿入座,环顾周围一圈,笑道:“各位爱卿都起来罢!” 宫人立刻扶起于阗国王及公主一行人,继而鸿胪寺卿上前奏对,从于阗使者手中接过厚厚一本烫金的进贡礼单,由宦官递给圣上;圣上龙心大悦,降下赏赐,于阗王再率领子弟酋领等人三拜九叩,跪地谢恩。 坐席下,杨妙容悄悄斜觑了身侧的谢云一眼,轻声问:“你上哪儿去了?” 谢云比杨妙容回来得还迟一步,似乎面色不怎么好,只摇头不语。 大概是外面非常冷的缘故,谢云脸颊显出一种极度的透明,隐约还有点发青。但他嘴唇却有些不正常的血色,在冰雪一般凛冽森白的面颊上,甚至有点秾艳的意思。 杨妙容盯着看了一会儿,正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却见谢云敏感地一偏头,回避了她的打量。 杨妙容顿生疑窦:“你……” 突然她的声音顿住了,顺着视线余光望去。 不远处天后手侧,单超正静静盯着她。 他们都说这个驻守西北八年的悍将冷酷无情、杀人如麻,但此刻杨妙容却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凶狠的气息,相反还很平静。 只是那平静如同深水,内里暗流险峻,令人不由生出忌惮之意。 单超向她礼貌颔首,继而在自己面前斟满葡萄酒,遥遥一敬,抬头饮尽。 “快把小公主扶起来!”皇帝乐呵呵指使宫人,又十分开怀地转向于阗王:“你也太实在了,这一路上京辛苦,为何还把金尊玉贵的女儿带来?” 于阗王忙笑道:“陛下看在下的女儿如何呢?” 这个问题照例应该是由皇后来回答的,只需闭着眼睛抑扬顿挫地夸一番公主美貌、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即可完美地把场面应付过去,在武后这么多年的皇后生涯中这样的场景也发生过很多次了。 然而这一次还没等武后开口,就只听皇帝道:“小公主不愧是西域的明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武后一哽。 于阗王心内也有些不对,但众目睽睽之下没反应过来,就直接顺着原先的计划说了下去:“——实不相瞒陛下,我这次携女上京觐见,其实是想将我最珍爱的女儿留在天朝上国,以结永世秦晋之好……” 照理说接下来皇帝该夸夸太子,表示自己儿子配得上你女儿,一定会好好待她,再封个太子良娣之类的名分,以示对属国的重视和安抚。 然而皇帝没有这样做。 武后专权心狠,泰山封禅那一年回来直接毒杀了魏国夫人,从此后宫就很久不见青春佳人的踪影了。皇帝浑浊的目光在莎达丽公主身上逡巡了一圈,竟然颇觉欣慰,笑呵呵地问于阗王:“哦?永结秦晋之好,你想将小公主献给朕吗,伏闍雄?” 第67章 孝敬 于阗王愣了,莎达丽公主也愣了,娇美容颜瞬间惨白。 “是吗,”皇帝欣然问:“伏闍雄?” 于阗王虽然胖, 却是个思维和反应都很快的胖子, 短短瞬间的错愕后立刻心一横,高声道:“是的, 伟大的陛下!我愿将女儿敬献给您,以示于阗永世归顺大唐之心!” 皇帝朗声大笑, 上前亲手把于阗王扶了起来。 莎达丽泪水在眼眶里转,却硬忍住了没掉下来,细弱蚊蚋地唤了声阿爸。紧接着她回头望向单超, 烛火中一双眼眸灿如明珠, 泪水终于从柔嫩的脸颊上滚落。 单超波澜不惊地与她对视,然后收回了目光。 · “皇帝都近天命之年了,竟然还主动开口要芳龄二八的于阗公主, 真是……” 宫宴结束之后,群臣纷纷散去,谢云和杨妙容并肩穿过了广阔的长乐宫广场。 前面提着宫灯引路的侍女离得较远,加之风寒露重,并不能听清杨妙容的喟叹。谢云环顾周围没人,才道:“天后如今懒得对付小姑娘了,嫁给皇帝比嫁给我们那位太子幸运得多,你少说两句罢。” 杨妙容奇道:“当太子良娣有什么不好?” 她半天没等来回答,抬头一看,只见昏暗中谢云的脸色有点微妙。 “……哎,怎么不说了?” “太子殿下身有弱疾,近年来每每咳血,圣上几次意欲禅位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能行的。前两年圣上去东都,令太子在长安监国,结果所有大小政事全被交给了东宫心腹戴至德、张文瓘,太子竟然完全不过问……” 杨妙容打断谢云:“你的意思是嫁给太子可能会当寡妇?” “可能会……”谢云顿了顿,说:“守活寡。” 杨妙容的脸色登时十分古怪。 “太子妃裴氏嫁去东宫两年无所出,宫中便传言太子不能人事。圣上听后也生出了疑窦,前不久才赐给太子八名宫女,就是想看看传言是不是真的……”谢云收敛了话音。 “但即便太子身体不好,也比嫁皇帝好啊!”杨妙容唏嘘道:“皇帝的年纪跟于阗国王都差不多了,太子的弱疾能调养好,皇帝的年纪又不能时光倒流!” 谢云原本心事重重,听了这话也不由觉得好笑,顺手戳了戳她的头:“你也读过书,难道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九五至尊生杀予夺,想要什么人不是手到擒来,哪有反抗的余地?即便身份尊贵如属国公主,一旦面对皇命……”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登时一顿。 “我白感叹一句罢了,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呢。”杨妙容笑道,不经意间回过头,突然诧异道:“你怎么了?” 只见谢云的脸色非常难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沉浸在某种思绪里,杨妙容又唤了他两声,他才骤然回过神。 “没什么,”谢云淡淡道,“想起来以后……一些事情。” 杨妙容认识谢云半年多,还从没见到他这样的神色,当即还忍不住要问一句时,突然前面引路的宫人脚步停了。 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站在路边,转过身来微笑道:“谢统领,杨姑娘。” 杨妙容猝然止步,只见月光下那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赫然是刚才在席上向她遥遥敬酒的单超! 谢云冷冷道:“你干什么?” 杨妙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谢云全身肌肉似乎都绷紧了,脊背甚至凸出了非常凛冽的线条。 如果这感觉没错的话,那应该是见到了深为忌惮的宿敌才会有的表现,然而单超却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很有风度:“回京后还没正式登门拜访,因此特来拜见,请师父和……未来的师娘恕罪。” 说着他竟然真的一俯身,行了个礼。 谢云没答言,单超也没起身。 周围鸦雀无声,空气似乎都凝结住了,令人连呼吸都困难。 杨妙容看看单超又看看谢云,感觉十分无措,半晌小心翼翼道:“忠武将军……不必如此多礼,快请起身吧。” 单超从善如流地直起身,那张英俊的面孔上竟然带着微微的笑容——他剑眉星目,神色冷硬时令人心生畏惧;但只要稍微有一点缓和,就显得非常有男性魅力,让人很容易生出无限的好感来。 “夜深露重,我就不打扰了,请师父师娘回府路上小心。” 杨妙容目光微斜,谢云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寒冰似的面颊纹丝不动。她只得颔首笑道:“外子多饮了两杯,就不留将军说话了……将军请先回吧。” 单超理解地点点头,欠身微笑而去。 “谢云?”杨妙容担忧地轻声道。 谢云肩并一松,沙哑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夜色中凝聚成转瞬即逝的白雾。 “走吧,”他沙哑道。 · 从长乐宫二层高台向下望去,清瘦俏丽的女子背影挽住了谢云的手,夜风拂起两人的衣裾,在一柄宫灯的引领下,缓缓穿过广场,隐没在了宫门外深沉的夜色中。 武后收回目光,只听身后心腹侍女颤抖着低声道: “太子说:那相见恨晚四字,杨姑娘该不能否认了吧?杨姑娘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些伤心,两人站在梅园里相对无话……” 武后从鼻腔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侍女吓得不敢言语,只觉寒风直往自己脖颈里灌,令她骤然打了个寒颤,良久才听武后慢条斯理道:“谢云这眼光……也真是够呛。” “谢、谢统领久居北衙,成天面对的都是男子,对女人看走眼了也是有的……” “挑男人他的眼光也一般得很。” 侍女登时不敢说话了,只见武后淡淡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去把我妆奁下那个朱漆洒金雕凤凰的匣子拿来。” 侍女连忙应声,疾步去了。过了一会儿再登上高台,双手奉上那只精致绝伦的妆匣,武后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机括便弹出最底下的一个夹层。 那夹层中垫着丝绒,上面赫然放着一红一黑两个小拇指肚大的蜡丸。 “八年前谢云在奉高行宫养伤,明崇俨照料了他整整一个冬天。后来明崇俨回京,本宫召见他,问他以后到底打算效忠于谁,圣上、本宫还是四圣世族?他就将这两枚作用完全相反的丹药献了上来,以示他的忠心。” 武后取出那枚红色蜡丸,转手递给了侍女。 “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另一个人的……如今却不得不提前用了。” 侍女战战兢兢接过,只听武后道:“你拿去给内侍省黄子源,让他交给专门为东宫寝殿进献香料的宫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侍女强压下内心的惊恐,躬身应了声是。 · 翌日,禁军统领府。 昨夜回府已近三更,杨妙容十分困倦,就径自去睡了。第二天醒来听下人汇报,才知道谢云洗漱后又一个人在庭院中坐了大半夜,自斟自饮、沉默不语,直到很晚才歇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杨妙容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昨夜那个在月光下转身离去的男人,以及他临走前似乎十分温文有礼的微笑——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说:“知道了。” 紧接着她又思忖片刻,吩咐管事娘子:“去请个太医过府为谢统领把脉——不,就说是我身子不爽利,别说是来看谢统领的,也别惊动了旁人。” 管事娘子内心不由对这个未过门的夫人刮目相看,连忙应声退下。 此刻杨妙容还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已,结果她洗漱完,前去花厅用早膳,刚进门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发晴天霹雳—— 花厅里恭恭敬敬跪着一排下人,全是陌生面孔,看样子都不是谢府的。 这些下人动作整齐划一,所有人双手高举乌木描金捧盘,盘子里各色黄金宝石、珍珠翡翠、玩器字画应有尽有,将原本就已经十分尊贵清雅的谢府花厅更映照得珠光宝气,简直耀得人睁不开眼。 杨妙容早已在谢府内库中见惯了珍宝,此刻也不禁目瞪口呆,满头雾水愣在了原地:“这是——” 管家正满面焦急地跟来人商量着什么,一见杨妙容,登时如同见到了救星,忙扑过来行礼:“杨姑娘!姑娘来得正好,隔壁忠武将军府上一大清早送过来这些东西,非要我们先挑,您说这简直是……” 大半年前,谢府中管事的贴身侍女锦心离府去了北衙,新提拔上来的管家就有些不老练,情急之下连话都说不明白。杨妙容颇感无奈,正想令他歇口气慢慢说,便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回头,谢云正跨过门槛,长发随意在身侧一束,脸色有一点宿醉后的倦意。 刚才跟管家说话的那中年人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深深施礼,神态极其恭敬:“请谢统领安!可算是见着您了!——小的是忠武将军府上二管事,鄙姓陈;今早鄙府承蒙天皇天后厚恩,接到了宫中赐下的诸多田地财物。将军看过后便说,自己行军打仗,如何用得上这许多家产?就令我们送来贵府请谢统领先挑,权当是弥补将军这些年远离长安,无法在您跟前伺候的缺憾——您看!” 陈二管家在众人悚然的目光中一转身,从身侧一名下人手上接过一个蒙着红绸布的捧盘,笑容满面掀开。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暗暗响起,只见那捧盘中赫然是厚厚满堆文书,全是土地田契! 谢云没有发话,也没有动。 如果说昨晚他的脸色只是阴晴不定的话,那么此刻就真的一丝晴都找不到了。他就像是一尊毫无瑕疵而又极度阴郁的雕像,甚至连眉角眼梢的弧度,和长长覆盖下来的睫毛,都无法掩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意。 “你们将军吩咐,”他从齿缝间一字字缓慢而清晰地说,“让我先挑?” 陈二管家缩了缩脖子,胖脸上堆出了满面笑容:“是是是,没错儿!——将军说请随意挑拣,只要能稍微称您心意,即便全留在谢府也无妨,反正都是一样的!您请!” 第68章 鱼刺 谢云终于起身,顺着那长长一排捧盘走去。 御赐的财物基本都是一样一盘,单超估计考虑到了谢府花厅的大小,把黄金珠宝什么的随便堆了堆, 导致每个捧盘都金碧辉煌且高耸入云。 然而此刻谢云的脸色比那堆巨大的珍珠还雪白, 甚至连满满三大匣鸽血石的光彩都映不红;满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 只见他逡巡一圈后停下脚步,站在了为首那个捧盘前。 那盘子里赫然是一尊光彩夺目的珊瑚山, 谢云盯着珊瑚,一字一顿道:“……你们将军今天忘了吃药吗?” “多谢、多谢统领关怀!” 陈二管家登时感激涕零:“只是将军身体健壮得很,暂时不用吃药, 请统领放心!” 谢云猛地抓起珊瑚山中挂着的一样东西, 劈手就往地上砸:“给我统统拿回去!” 陈二管家就像一只脱了弦的胖兔子,瞬间窜上去抓住了谢云的手:“统领!御赐之物不可轻损,统领千万手下留情——!” 满厅下人皆尽变色, 只见谢云被他这么拼命一拦,动作就缓了缓,那东西被陈二管家赶紧取了下来,珍而重之地放回了捧盘里。 杨妙容定睛一看,只见那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玻璃瓶。 玻璃瓶虽然昂贵,但也不算罕见,放在价值连城的珊瑚山上就更显得黯淡了。让她奇怪的是,那只玻璃瓶里竟然装着一束花,白瓣绿叶碧色花蕊,虽然已经风干了,但仍能看出精致小巧。 “既然药没吃就回去吃!”谢云怒道:“滚!” 陈二管家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禁军统领府上造次,只得苦着脸,不停堆笑赔罪,点头哈腰地带人走了。 一众下人忙不迭踮着脚尖退出花厅,谢府管家正迟疑着要不要去送一送,就只见谢云咬牙道:“关门谢客!忠武将军府上再来人,一律给我赶出去!” 管家心说人家至少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这样肆无忌惮打人家的脸真的好吗?但谁也不敢在谢云盛怒之时悖逆他的意思,只得迟疑道:“是……是,小的一定、一定照办……” 谢云余怒未消,竟然也不用早膳,直接拂袖而去。 杨妙容望着他的背影径直跨出门,突然心里升起一丝很奇怪的感觉。 谢云的手劲……有那么柔和么? 谢云若是真盛怒一砸,陈二管家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挡不住,他是如何把玻璃瓶从禁军统领手中取下来的呢? “杨姑娘,杨姑娘?”杨妙容一回神,只见管家愁眉苦脸地站在身边,小声问:“您看可需要去忠武将军府打声招呼?人家这巴巴地来了,又被囫囵赶走……” “不用。”杨妙容叹了口气道:“暂时就听谢统领的吧。” · 如果管事的还是锦心,她根本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此刻全府上下都觉得管家说得很对,连杨妙容都这么想。 她直觉谢云对这个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态度很微妙。从表面上看似乎相当反感,又不是全然的厌恶;似乎在其难以理解的言行之下,还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但这实在是太不可理解了。 忠武将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升成为帝国权力巅峰上的新星,更难得的是,他对谢云的态度还很尊敬、很恭顺,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谢云在大漠中陪伴了他很多年,按理说这是政治投机结出丰厚果实的时刻,他为什么要这样当众狠狠打人家的脸? 杨妙容原本打算等谢云情绪冷静下来后再去找他商量,但谢云没有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用过午膳就直接出门去北衙了。 杨妙容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府里看书,直到天色渐暗,府上各处都点了蜡烛。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才见管家匆匆而至,一张脸几乎纠结得皱成了团:“——杨姑娘,不好了,忠武将军府上又来人啦!” “统领不是说闭门不见么?就按他说的做吧。” 管家连连摇头,表情仿佛吃了黄莲,杨妙容奇道:“怎么?” 紧接着她终于迎来了今天的第二发晴天霹雳: “不、不能,这次来的是忠武将军他自己……” 杨妙容匆匆迎出正堂,只见昏暗的天色中,一个冷峻挺拔的男子身影正背对着她,倏而转头微微一笑。 那一刻青石板砖沉沉暮色,长街尽头的灯笼扬起;男子俊朗的面孔微带风霜,剑眉之下目若寒星,令人见之难忘。 “杨姑娘,”单超微笑道,“听说今日师父大动肝火,单某甚为不安,因此特来赔罪,请您见谅。” 杨妙容不由愕然,只见单超极有风度地低下了头,从宽厚双肩到脊背、长腿,形成了一道非常诚恳有教养的弧度。 “……忠武将军太多礼了,”杨妙容别无选择,只得退后半步道:“外子外出未归,要么您先进来稍坐片刻吧。” · 谢府花厅内珠帘隔户宇、银砖铺红罽,侍女低头上了茶,杨妙容吩咐道:“请管家派人去北衙知会统领一声,就说忠武将军来了。” 侍女柔声称是,退了下去。 单超环顾周围,只见不远处是一座黑酸枝木多宝阁,墙上挂着工笔花鸟,角落是硕大的珐琅盆景栽玉石桃枝,清淡芬芳的安神香缓缓飘散,端的是富贵风流。 虽然外面正是隆冬,花厅中却温暖如春,窗棂边一只羊脂玉瓶里插着五色梅花;单超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微笑道:“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摆弄花鸟啊。” 杨妙容微带歉意:“今日外子宿醉才醒,情绪未免有些不佳,把将军府上派来的下人都赶了回去……” “无妨,是我造次了。后来管家告诉我御赐之物不好轻易转赠,师父发怒也是理所应当的。”单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不怕杨姑娘笑话,我自幼在漠北长大,这些礼仪规矩一概不懂,真是出洋相了。” 他甚至没让杨妙容费心找借口,就主动替谢云找好了暴怒失态的理由,尤其话还说得妥帖圆满,甚至让杨妙容都怔了怔:“唔——将军费心……” “谢统领待我恩重如山,这些都是应该的。”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坐姿挺拔、潇洒利落,眉宇间是令人心生好感的坦诚和利落。 杨妙容不禁别开视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知道外子曾在漠北待过几年,想必就是和将军在一起的吧,那时候将军还很小?” 那些过往她其实都听谢云说过,此刻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单超却似乎浑然不觉,笑着叹了口气:“是啊。当年我还是个突厥人的小奴隶,因为不服管教而被酷刑拷打,要不是谢统领花钱把我赎出来,现在早就死过十八回了。后来我跟谢统领在漠北长大,每天跟他习武、念书、打猎、赶集……打了狐狸剥皮去换盐,在沙漠中掘井舀水挖野菜,好几次遇上黑风暴,都是谢统领带着我逃出来的。虽然那时候日子清苦,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过得很快乐。” 单超眉目萧索,叹了口气。 ——长一张英俊硬朗的脸确实有好处,只需稍稍作态,就让女子情不自禁地生出怜爱来。 这忠武将军一朝富贵,还能不忘旧恩,倒是个难得的人物。杨妙容这么想着,语气就更加和软了:“我只知道外子曾经流放漠北,倒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事情。” 单超笑起来,瞥了杨妙容一眼。 “将军看什么?” “看师娘。” 杨妙容面色一红。 “其实昨天初见杨姑娘,并不觉得如何惊艳,甚至隐隐还有些失望之感。”单超唏嘘着摇了摇头,叹道:“小时候觉得师父十全十美、无所不能,定要个出身高贵又美貌绝伦的女子才配得上;因此昨天在长乐宫外我就想,师父怎么找了这个姑娘,没配个公主呢?” “但今天与杨姑娘短短一晤,才发现原来昨天的想法极其谬误。杨姑娘兰心蕙质、温文有礼,绝非庸俗脂粉所能比,是我太肤浅了。”单超起身抱了抱拳,充满了歉意地俯下身:“请杨姑娘原谅我之前的不敬……” “哎,将军做什么!”杨妙容立刻起身把单超扶了起来:“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单超顺势被扶起来,两人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 ——单超这番试探可说是非常大胆,但正因为如此,原本因为陌生而略显怪异的气氛倒被打破了,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渐渐升了起来。两人又寒暄数句,管家来请开饭,单超立刻起身要告辞,但杨妙容怎能在饭点上送客?于是恳请留饭,单超又推辞两句,顺理成章地应了。 这其实是非常诡异的场景——单超府上那些下人早上才被赶走,谢云大发雷霆,严令闭门拒客,简直是重重一耳光打在了忠武将军府的脸上;然而晚上忠武将军本人就在谢府留饭了,还言笑晏晏,奉为上宾,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人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也没人发现这场交锋的节奏,已渐渐掌握在了这个貌似英俊诚恳、礼貌有加的男人手上。 · 晚膳摆在后院,从花厅过去要绕半个谢府。两人一路闲谈着穿过花园,单超言语得体、极有涵养,又有很多西域塞外的风趣见闻,逗得杨妙容掩口而笑,只觉自己从老家出来后见过的所有人里,单超的优秀程度简直能排上前三。 “吐蕃擅长结阵。阵前交锋,骑兵下马,各个穿着重铠组成铁锁大阵,寻常刀剑根本无法贯穿。有一年我就想了个办法,用火油浇在牛尾上,点燃了往吐蕃军队中一赶……” 杨妙容正听得有趣,突然只见单超似乎瞥见了什么,声音忽然一顿。 她好奇望去,却只见花木掩映中,谢府那方小小的白玉温泉还冒着热气,映在单超怅然的眼底。 “有何不妥吗,将军?” 单超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那永远风度翩翩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痛苦,但再睁开眼时,瞬间便恢复了温和从容:“想起那年重回长安,在大门口奉上龙渊剑求见,统领便令人带我进来……走到温泉边,就见统领在里面浸着。一晃八年过去了。” 他环顾周围,只见溪水假山、花木依然,不远处书房在梅树中露出一角雕花的琉璃瓦。 “谢府什么都没变,连师父看上去都还是一样的年轻,变的只有我吧。” 那叹息伤感而悠长,杨妙容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下意识便脱口问道:“你师父其实还是很关心你的,为何现在闹得势不两立了?” “因为太子吧,”单超说。 杨妙容当即僵住。 单超仿佛没看见她明显变了的脸色,一边举步向前走去,一边微笑道:“师父追随天后多年,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情谊,但在外人看来我却是站在太子那边的。虽然师父几次严令我与东宫保持距离,但要是我真的那么做了,他日太子登基后清算旧账,还有谁能在新君面前维护师父?因此这些年来多有误会,逐渐成了今天矛盾重重的局面。” 杨妙容涩声道:“我也觉得太子……并不是什么坏人……” 太子不是坏人,那坏的又是哪一个呢? 谁都没有把这个答案宣之于口。 他们并肩跨进后院抱厦,桌案上早已琳琅满目摆放了一桌菜肴,另有满满两碗碧粳米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太子仁善知礼,确实是个好人。但京城势力错综复杂,杨姑娘切莫因此而劝谢统领改弦易张,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禁军统领府怕是就危在旦夕了。” 杨妙容筷子一顿,只见单超坐在自己对面,正仔仔细细地剔着鱼刺,温言道:“眼下圣上意欲禅位,天后反应越发激烈,长安城内正是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师父是我此生唯一的家人,以前是、未来也是,太子那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护住师父安危的。” 杨妙容直到此时才真正动容,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叫了句:“忠武将军……” “来,吃块儿鱼。” 单超把一块雪白肥美的清蒸加吉鱼夹到她面前,杨妙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单超在自己面前放了只小玉碗,把所有一根根去了鱼刺的肉都浸满了汤汁放在里面,不由愕然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令下人剔刺就好了!” “谢统领爱吃鱼,”单超柔和地道,“下人剔刺不干净,怕伤了口腔,还是我来吧。” 杨妙容愣在了座位上。 正在这时侍女挑帘而入,盈盈一福身:“杨姑娘,谢统领回来了!” 谢云将裹在身上的雪白狐毛披风丢给管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衣袂袍袖卷起风雪之气,俊秀的面孔犹带寒霜,一双眼睛冰冷明澈毫无喜怒,直勾勾盯住了单超,话却是对管家说的:“我不是说,忠武将军府来人,一概赶出去么?!” “谢云!”杨妙容立刻起身喝道,声音里满是责备:“单将军是我留下的贵客,上门拜会有何不可?!” 谢云站在饭桌前,瞳孔紧压成线,越发显得眉目乌黑修长、眼角弧度弯起,面容五官无可挑剔,犹如紧绷住了怒火的琉璃雕像。 单超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冲他挑了挑眉,微微靠近了笑道:“师父,你回来了。” 第69章 密旨 抱厦中鸦雀无声,谢云和单超久久对峙,前者眼底酝酿着晦涩的风暴,后者却气定神闲。 杨妙容轻声警告:“谢云!” 许久谢云终于缓缓坐下, 似乎长长地吸了口气, 拿起了银筷。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手指微微发抖,那是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了的表现。单超盯着看了一会儿, 移开了目光。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饭后侍女小心收了桌子, 又奉上茶来,单超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道:“好多年没跟师父对酌谈心了,还是换酒来吧。” 杨妙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云, 禁军统领一顿饭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手掌下按着装满了肥嫩鱼肉的玉碗,脸色生冷坚硬,嘴角就像被坚冰冻住了似的, 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换酒。” “……谢云……”杨妙容担忧地唤了一声。 “你去休息吧,”谢云打断道,“让人不用在这伺候,都到外面去。” 杨妙容求助般瞥了眼单超,单超微带歉意地冲她使了个眼色。 杨妙容其实很怕谢云待会把碗劈头盖脸砸忠武将军一身,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带所有人退下了。 · 直到厅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谢云终于把玉碗“咚!”地向桌面一放,汤汁顿时溅了几滴在黑酸枝木光亮华美的桌案上,被他指了指:“你威胁我?” 单超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杨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师父愿意这么觉得的话……那就算是好了。” 他拿起酒壶,在羊脂玉杯里斟满了宝石般清亮的葡萄酒,亲手放在谢云面前。那动作殷勤周到又洒脱利落,完全是个成熟男子照顾自己的情人,带着不容拒绝的细心和周到。 “你在哪儿认识杨姑娘的?”单超笑问。 谢云冷冷道:“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 “不用担心,我真的什么都没跟杨姑娘说。你看,师父……有可能触怒你的事情,基本上我都不会做。” 这话说得那么诚恳,以至于谢云瞬间生出一股讽刺感:“触怒我的事情你都不会做?” 单超低头为自己斟酒:“你想说八年前山洞里那个夜晚为什么我没有停下?” 厅堂中一片死寂,单超抬眼笑道:“可是后来也没真的触怒你啊,不是吗?” 空气仿佛一寸寸结成了薄冰,稍微一动就利刃般切割在皮肤上。 单超看着离自己一臂之遥的谢云,他以为谢云会暴怒,失态,甚至劈手把那只玉碗砸在自己头上……但事实是谢云纹丝未动,半晌竟然嘴唇一挑,露出了极度嘲讽的笑容:“是,我在你身上尽心尽力,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一刀捅死了岂不是连本都收不回来?!” 单超有一点意外,他看着谢云满眼讽刺的神情,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对别人的。 那是极其深刻隐晦的自嘲。 “……别说这个了,”他立刻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反手亮出干干净净的杯底:“喝杯酒吧,谢云。毕竟这么多年不见,你总该为我接个风才是。” 谢云在单超的凝视中许久没动,半晌终于拿起羊脂玉杯,面沉如水地喝了那杯葡萄酒。 “昨晚长乐宫散席后,我去东宫见了太子。”单超一改刚才的咄咄逼人,口气悠闲散漫:“太子大婚后也算琴瑟和谐,只是身体越发不行了,说话那会儿工夫就咳了几次。跟我说冬天还没过去就用了好几斤的百年老参,今儿我看圣上御赐的药材里有些人参灵芝之类的,就让人全送去东宫了……” “墙头草,”谢云嘲道。 “说我?”单超微笑着说,“但我本来就是东宫党啊。”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谢云腮帮线条绷紧了,良久忽然冷冷一哂:“所以你把皇后赐下的药材送去东宫,然后把剩下的送到我府上,是嫌太子死得不够快,还是想把北衙一门都拖下水?!” “唔,”单超无辜地看着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摇了摇,说:“你错了。” “……” “我是先把东西送给你,被你退回去之后才给的太子……谢云,我不会给你任何人剩下的东西。” 谢云一时说不出话来。 单超拎起酒壶又给他满上,唏嘘道:“不过拜你所赐,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刚回京就奔着来讨好你,结果被一耳光狠狠打了在脸上,明儿上朝估计得听风凉话了——刚才出门前东宫那边还赐了一车年货来表示慰问呢。” 谢云一言不发。 “太子是个好人呐,”单超叹道。 “原来你站东宫那边的原因是觉得好人肯定能当个好皇帝?” 单超温和道:“连好人都当不了,又如何能胜任一个好的皇帝呢?” 谢云扶了扶额角,似乎有些困倦,不耐烦道:“你今天过来是为了招安的?” 招安。 虽然气氛迅速变得针锋相对,但那一刻单超脑海中掠过的,却是多年前某个陈旧的场景。 ——那是他站在石道中,周围阴湿、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透过虚掩的门缝,他看见佛堂香烛金碧辉煌,雍容华贵的武后低下头,在单膝跪地的谢云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他闭了闭眼睛,烛火在硬朗的眉骨之侧投下阴影,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在外。 “不,谢云,你可以自由选择站哪边……”单超低沉道:“将来我会让你改变立场,但不是现在。” 不知为何谢云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但还没等他那一贯前想三后想四、旁人说的每个字都要反复琢磨的心思把这句话想透,就只听单超轻轻放下酒杯,抬眼问:“但我还是想问你,你心目中的好皇帝,该是怎样的呢?” 仅仅不到一天以前,长乐宫梅池边,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以同样的神情问:“但你说的从龙之功,是从谁的龙?” 此刻的试探一丝不差,甚至连语气都没有改变半分。 谢云的眼神瞬间变了,只听桌椅与地面摩擦声响起,他霍然起身,掉头就往外走:“时间不早了,你走吧,告辞不送!” 单超厉声道:“谢云!” 下一刻谢云手腕一紧,已被当空抓住,单超精健又火热的身体紧贴在了他背后。谢云反手推出一掌,虚空中竟隐隐响起了龙吟,单超登时不敢硬来,电光石火间用巧劲卸下迎面而来的杀意,连退数步直到屋角,抬手“啪!”地接住了谢云迎面拍来的手掌。 烛火被他们拂起的袍袖带得剧颤,火光忽闪间,谢云长睫下的眼神晦暗不清。 单超五指一握,掌心相贴地扣住了他的手。 周遭一片安静,单超将另一手上的酒杯递到谢云面前,嫣红美酒正在玉杯中微微晃荡。 “师父,”单超近距离注视着谢云的瞳孔,轻声道:“我只是临走前想请你喝了这杯酒,权当送一送我。” 谢云眯起眼睛,紧绷的肩并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接过酒杯仰头喝了下去。 继而他一松手,直接把羊脂玉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单超笑了笑,退后半步,紧盯着他欠了欠身,稳步向厅堂紧闭的雕花木门走了过去。 三步,五步,七步。 单超突然站定了脚步,身后传来低微压抑的喘息声,紧接着谢云嘶哑地发出一声:“来……人……” 单超猝然转身,在谢云颓然倒地的前一瞬间接住了他。 “虽然你对世上大多数毒药都有提防,但应该想不到这只是最普通的蒙汗药而已吧,”他低头亲了亲谢云冷汗涔涔的额角,似乎对自己的小技俩得逞而微微得意,眼底却又溢满了不自觉的温情:“你太累了,偶尔也需要……高枕无忧地睡个好觉。” · 单超把谢云打横抱起来,迷恋地摩挲他的脖颈,目光眼错不眨落在他昏睡的脸颊上。半晌他终于起身推开门,门廊尽头杨妙容果然守在那里,觅声回过头,诧异地叫了声:“单将军?”紧接着反应过来,立刻招呼小厮:“快去扶着统领!” “谢统领多喝了两杯,不胜酒力睡过去了,还错手打了个杯子。”单超抱歉道:“是我没有及时提醒……” 杨妙容怎能怪罪到他头上,立刻令人扶谢云去休息,又连声告罪,请单超在府上暂歇一晚。单超自然坚辞,杨妙容一个女子也不好苦留,只得亲自送他出府。 此刻已经闭市了,夜色深沉如水,坊间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在街头巷尾回荡起悠久的余韵。 单超站在朱红大门前的青砖台阶上,视线越过杨妙容,投向不远处谢云被人扶进内院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欠身告辞:“夜里冷,杨姑娘快回去吧,莫冻着了。” 他最细微的礼节都堪称成熟稳重,但杨妙容总觉得哪里非常古怪——刚才单超看谢云的眼神,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她感到非常陌生。 那双眼底完全没有笑意,甚至也根本不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复杂深沉又极度精亮的光芒。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将军一路好走,”杨妙容退到门后,低头回了一礼:“今日外子失仪了,明天再去府上赔罪。” 单超摇头示意不用,转身走进了浓墨般的夜幕里。 · 杨妙容日常起居在另一处别院里,但回去时仍然绕到主卧去看了一眼。谢云已经歇下了,睡容非常平静安稳,呼吸深长均匀,每逢冬季就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泛着酒意微微的红。 其实这一切都没什么异状,但杨妙容脑海中总想起临别前自己无意间的一瞥,单超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坚硬冷静又仿佛极度炙热的神采。 她微微感到一丝不安,吩咐侍女:“去二门吩咐小厮,看看忠武将军走远了没。” 侍女应声去了,许久后快步回禀:“姑娘,小厮说单将军已经走远了呢。” “……刚才应该派人送他回去的,”杨妙容喃喃道。 “姑娘?” “没什么。”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怪异的念头,失笑道:“是我多心了,咱们也去休息罢。” · 同一时刻,谢府外。 单超停下脚步,望向黑夜中隐约的外墙,就像捕猎前的猛兽般眯起了瞳孔。 随即他长身跃起,灵巧地在墙头一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隐没在了谢府深邃昏暗的内院中。 在外人看来极度神秘的禁军统领府并没有改变格局,一切都和八年前别无二致。单超原本就轻车熟路,在去后院用晚膳的路上又确认了这一点,很快就绕过所有巡逻守卫,落在了书房门前。 除主卧外,这里是谢府最机密的重地。 ——谢云已经睡着了,不会半夜突然过来,除他之外也没人敢轻易靠近这里。 尽管谢云正在离此处不远的卧室中毫无防备,安然入梦,这一点让单超内心微微有些发热;但他还是深吸了口气,压抑住了某种颤栗和冲动,打破窗棂翻进了屋内。 他环顾周围一圈,月光下所有书架和桌案都泛出模糊的光影。 会在哪里呢? 单超没点灯,仅凭锐利的眼神在室内搜寻,将所有橱柜和摆设都搜了个遍。他的动作轻微而仔细,却没有发现任何暗格的痕迹。 ——如果我有一些极度重要、性命攸关的密件,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销毁,那么我会把它保存在哪里? 单超再一次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扫视周围,突然灵光闪过,抬头望向了黑暗中的房梁。他凌空跃起,如夜枭般翻身攀了上去,花一顿饭的时间把每根房梁每块墙壁都摸过了,终于在墙角发现了一处隐秘的缝隙。 “……!” 单超回忆起谢云的习惯,手上果断一按,机括“叮!”地弹出了暗格。 微弱的月色下,暗格里一只银色圆筒在灰尘中,泛着微弱的光泽。 很多年前大漠中,年轻的谢云站在小院里,伸手接住俯冲而下的信鹰,从鹰腿上解下了一模一样的银色圆筒。 单超以为自己的双手会因为激动而颤抖,然而这一刻到来时,他的手指却奇异地冰凉稳定,拿起圆筒拧开了盖,从中取出一张陈旧的羊皮纸卷。 纸卷历经岁月依然泛黄,然而朱砂写就的笔迹却鲜艳如初,一字字映在单超的眼底—— 谢云接旨: 孤身回京,不得有误,将超杀之。 麟德元年十二月字 单超粗哑喘息着,缓缓放下了纸卷。 十年岁月纷沓而至,往事形成汹涌的洪流,混合着悲伤、绝望、痛苦和泪水,吞没了他的所有记忆。 他想起月夜漠北无边无际的沙海,狼群尸体散落一地,空气中的血腥还未完全散去;沙丘下,谢云拉弓达箭,眼底似有微光闪过,说:“如果有下辈子,请再也别让我遇见你了。” 然后他松开手指,箭镞旋转着来到单超面前。 电光石火间少年单超不知哪来的力气,就地跪倒,重力作用下整个人滚下了沙丘,千钧一发之际铁箭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他狼狈不堪起身,用伤痕累累的手抓起谢云的衣襟,把他重重按在了沙地上! ——扑通! 黄沙腾起,少年跪坐在谢云身上,声嘶力竭怒吼:“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我?!我……我爱您,我爱您啊!” 咆哮在荒漠中传出很远,如同重伤濒死的孤狼。 谢云转过脸去,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他看见一行水迹划过谢云的脸颊,那竟然是眼泪。 第70章 桃花 北衙。 吱呀一声轻响,文书库落满灰尘的门被推开了,一缕油灯的光芒映亮进来,层层叠叠的书架在黑暗中朦胧不清。 单超反手关上门, 走了进来。 这是北衙的文书编纂场所, 但不算太机密,因为历年皇帝所下的密旨都由禁军统领单独保存, 这里只放人事变动、兵员调遣所留下的记录,按年月为序依次摆放。 单超掌着油灯, 脚步轻如落羽,几乎无声地在一排排直上屋顶的书架中穿梭,终于停下了脚步。 木架上贴着封条——贞观二十至二十三年。 单超取下早已泛黄发脆的记录簿, 按条索引翻阅, 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某月某日某某人率庚班奉旨离京赴黔”等字样上划过,从头至尾,然后合起放回木架, 再取下另一本。 黑暗广阔的空间中只有一星油灯幽幽燃烧,偶尔因单超的动作而摇晃一阵,投在墙壁上的巨大黑影也随之摆动,充满了鬼魅幽暗的气息。 时间一分分流逝,浓墨般深沉的夜空已隐约透出了深灰。然而单超并不慌张,仍然一本本取下记录簿来翻阅,直到动作忽然一停。 他的目光落在无数蝇头小字中的某一行: “二月末,副统领宋冲携物至金山。” 漠北金山。 单超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合上书册长长地出了口气。 贞观末年间北衙禁卫第一次远去漠北,副统领亲自出发,也是第一次没有记下“奉旨”二字。 谢云没骗我,他想。 我果然是二月生的。 · 十多年前,大漠中,年轻的谢云出去赶集,把打来的猎物绑在马背上,回来带了米面油盐,另有一支不知从哪折来的桃枝。 他省下半口水装在碗里,把桃枝养在里头,转身去伙房和水揉面,擀了半斤面条。少顷他那又黑又瘦的小徒弟练武回来时,桌上已摆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葱花面。 小徒弟兴奋雀跃,不顾汤水滚热就狠狠吸了一大口,烫得直砸吧嘴,连声问:“师父,师父这面哪儿来的,你怎么不吃?” 谢云坐在土屋低矮的破窗边,就着土黄昏暗的天光在石板上默写论语,准备开春后开始讲授给徒弟听,闻言漫不经心道:“今日是你生辰,做长寿面给你。” “……生辰?” 谢云从窗口端下水碗,“喏,送你了。” 小单超怔怔接过,只见碗中桃花盛开,芬芳灿烂,绿叶在水波中盈盈浮起。 那是万里荒漠中初生的第一缕春光。 “桃花初开时,你就降生了。”谢云顺手一戳小徒弟满是尘沙的额头:“以后应该是个招惹桃花的命吧。” · 长安深冬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已渐渐退去,墨蓝天空中渐渐显出了暗云的轮廓。 北衙重重叠叠的屋檐上,单超纵身飞跃,无声无息掠出数丈,凌空落在屋脊上,只见远处宫门前挂的红灯笼正发出微弱的光晕。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起身直扑过去,突然凌厉劲风劈至后脑! 单超头也不回,反手格挡,闪电般和身后的偷袭者缠斗数招,两人一同从屋脊上直坠下去,落地刹那间单超已经看清了来者何人——那雪肤黑发、妩媚身段,赫然是锦心! 锦心一身白底深红女子武装,更显得英气俊俏,似乎对在这里见到单超毫不意外,反手持匕冲了过来。单超错位一步避开刀锋,出手直取她后心,却被锦心灵敏至极地转身打开,两人瞬间交手了十数招。 此处不知是哪一座偏院的围墙,冷清隐蔽,杂草丛生。方寸之地杀气纵横,只见锦心手中的刀光在黑暗中划出雪亮的弧线,紧接着被单超极其狠辣地抓住时机,一掌重重切在她手腕骨上,登时只听骨节错位的咔擦脆响! “啊!” 单超稳稳接住落下的匕首,抓住锦心后颈将她按在地下,砰!一声干脆利落的重响,紧接着冰冷的刀锋就紧贴在了她脖颈上。 “好久不见,锦心姑娘,”单超缓缓道。 单超能将人当头劈成两半的手劲是非常恐怖的,锦心在那一摔的重力之下几乎背过气去,好半天才连连咳嗽着恢复了意识,断断续续笑道:“你这混账……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吗?” 黎明前灰暗的天光映在单超面孔上,仿佛玄铁岩石般坚硬冰冷,连声音都听不出半点松动:“早年是知道的。后来在青海打仗的时候,有一年龟兹投降,派了妇孺来开城门。前锋军毫无疑虑地开进去了,结果被妇孺纷纷投出的火油火把烧死了大片……从此男女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了。” 锦心嘲道:“那你师父为什么就知道顾惜女子?可见他万般好处,你一点儿都没学到。” “可能他没吃过女人的亏吧,”单超淡淡道。 “错了,你师父一辈子都在吃女人的亏。”锦心伸手想去扳正自己错位的手腕,这个被按倒在地的姿势却很难做到,便“喂”了一声说:“我不叫人,你放我起来。” 单超没有动,半晌才终于缓缓松开手劲。 锦心翻身坐在地上,喀嚓一声咬牙正了腕骨,冷汗涔涔吁了口气。 “你指的是武后么?”单超突然开口问。 锦心妩媚地笑了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只斜觑他反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单超原本想顺口驳一句你为什么又在这里,但转念一想,顺理成章觉得应该是杨妙容不能容她,也就不多问了,说:“我只是来翻翻以前的旧物罢了。” “北衙里不见天日的秘密有很多,你来找哪一个?” 单超把玩着那把匕首。虽然他的动作看似散漫,但锦心却知道只要自己有异动,那把刀绝对能在眨眼之间捅穿自己的咽喉。 半晌她听见单超说:“一件只有谢云知道的往事,算了。” “哦,”锦心意味深长道,“是你的身世?” 单超动作一顿。 “你怎么知道?” “忠武将军,”锦心托着雪白的腮,眼神中满是揶揄:“长安城中要是有任何人知道养尊处优、骄奢富贵的谢云曾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待在塞外吃沙子,就是为了照顾抚养你长大,估计都会疯了一样去查探你身世的,你自己也觉得好奇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从于阗使团抵京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来,看,你果然来了吧?” 单超眉心一紧,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突然围墙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 天色已暗暗发亮,轮班的侍卫上岗了。 士兵脚步渐渐远去,单超眯起眼睛盯着锦心,低声问:“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我会感谢你的。” 锦心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抬起纤纤玉指捂住红唇,那双天生就十分魅惑勾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感谢我?你拿什么感谢我,钱财?土地?奇珍异宝?别怪我说话直,忠武将军,你那点家底可能连我还不如呢。” “何况,”锦心顿了顿,放慢语调玩味道:“你现在又不是王爷,又不是皇帝……即便要奖赏我个女王公当当,当前你也没有啊。” 单超似乎听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相反眼下你只有麻烦,”锦心笑吟吟道:“只要我放声一喊,这皇宫大内,北衙重地,即便是插翅也……” 脚步再次由远而近,侍卫隔墙而过,铠甲兵戈碰撞声在黎明前的静寂中格外明显。 “你要是想喊刚才就已经喊了。”单超勾起一边眉梢,指了指墙外道:“你喊啊,大声点儿,小声当心他们听不见。” 锦心没有出声。 脚步铿锵作响,向宫门方向而去,渐渐隐没在了凌晨昏暗的天色中。 单超居高临下与锦心对视,微笑着收回了指向墙外的手指。 “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感谢非常有用,当然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相信,至少现在你告诉我什么都会安全无虞。”单超盯着锦心,男子狭长深邃的眼睛散发出无穷的压迫感,直直地压进了她眼底。 他一字一句缓缓地问: “二十多年前,远赴漠北的北衙禁军副统领宋冲,现在哪里?” 锦心久久地沉默着,远处暗蓝苍穹泛出天光,犹如淡青色的燃料在巨大布幔上渐渐扩散,鸟雀铺天盖地从地平线上飞来。 “……你必须保证一件事。” 锦心停了良久,才继续道:“将来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不管你爬到怎样的地位,都不能做任何违悖你师父的事情,更不能伤害他……” “一旦违背誓言,则断子绝孙、天打雷劈,你敢发誓吗?” “我发誓。”单超背靠在低矮的围墙上,双手抱臂,俯视着她吐出了三个字,继而道:“我还能发誓将来一定会报答你。” 锦心嘴角掀了掀,带着一丝嘲笑和不以为然:“是么?” 单超完全不跟她辩解,只听她又出了片刻的神,才一拢袖,悠然道:“我只见过宋冲一面……” “就是第一次遇见你师父的那天,中正大街,慈恩寺外。” · 夜色深处,中正大街,十多岁的卖艺少女隐藏在街角阴影中,望向不远处慈恩寺高门下那方空地,眼神中满怀恐惧。 那空地上站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全身白衣鲜血斑驳,因为长途奔波而憔悴不堪,胸口剧烈起伏着,只能以剑拄地来支撑身体。但纵然如此他还是站得很直,脊背劲瘦挺拔,甚至因此而显出了一种充满杀伐之气的压迫感,令人不禁从心底里生出畏惧来。 他怀里扶着一个少年,因为夜色深重的缘故看不清面孔,只能隐约分辨出少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想必已经昏过去了。 “……不愧是臭名昭著的暗门云使,”一个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和尚站在台阶上,视线低垂而来,冷冷道:“竟然能摆脱北衙禁军精英的千里追杀,在那个女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带回京城……真是佩服,佩服啊。” “过奖,我已经叛出暗门了。”年轻人的声音很好听,微微沙哑又十分柔和,令人听过就很难忘记。但此刻那么悦耳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甚至有一点冷酷:“不过承蒙夸奖,我把他带回京城来就是为了交给你,眼下大功告成,也算是心满意足了——你不过来看看他和十多年前那个被装在盆里送出京的婴儿像不像么?” “住口!”老和尚失声怒吼:“都是他害的,一切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所有事情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你还把他带到我面前干什么?!” “因为我会把他放在慈恩寺里,”年轻人冷冷道。 老和尚发出粗重的喘息,紧捏着佛珠的双手俱在发抖。 月亮在乌云中露出一角,映在年轻人深刻秀美的侧脸上,只见他嘴角竟然浮起了一丝笑容:“不觉得他跟你的命运特别像吗,智圆?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在漠北了,就像当年所有人都当你死在金山了一样;没人知道你隐藏在慈恩寺中,而你全家上下借火灾假死逃生,现就隐居在离京郊不过二十里路的庄子上……” 老和尚面色剧变。 “回京的路上我还经过那个庄子了,”年轻人微笑道,眼底冰冷的残忍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你独子长孙刚满月,白白胖胖,见了我还笑呢。”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智圆和尚怒吼。 “什么都没做,”年轻人安详回答。 他举步走上台阶,满是泥泞和血迹的脚印踩在慈恩寺华丽宽阔的白石台阶上,与智圆和尚擦身而过,继而把怀中那个少年轻轻放在了寺院朱红色高高的门槛下。 “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什么都不会做。你保我徒弟性命,我自然保你全家老小一世太平。”年轻人没回头,低声道:“不用担心,宋冲,这对你来说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和尚面色青白,半晌终于从齿缝间逼出声音,一字字道:“宋冲已经死了,眼下世间,只有智圆僧人而已!” 年轻人回过头来一笑,说:“好。” 此刻银色清辉正洒在他侧颊上,尽管全身浴血风尘仆仆,那瞬间的剪影却恍若不似尘世中人:“那么眼下世间也没有单超,只有信超和尚而已。” 智圆大口喘气,半晌终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了那把已经几乎被活生生拽断的佛珠。 “……我会保住他的性命。”智圆咬牙切齿道:“只是性命而已。明天清晨我会开门出来捡他。” 说罢他再也不看年轻人一眼,拂袖而去,重重摔上了寺院大门。 长街恢复静寂,月光洒在青石板上,远处传来模糊的虫鸣。 阴影里卖艺少女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一声都不敢出。只见那年轻人背对着她,很久后终于动了动,却是将剑轻轻放在了昏迷不醒的少年手边。 然后他低下头,形状优美而冰凉的嘴唇,在少年满是血污的额角上轻轻碰了一下。 卖艺少女呆住了。 年轻人站起身,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了下去,转身踉跄走下台阶。这时他的步伐已经摇晃得很厉害了,缺血造成的昏眩让他难以视物,脚尖触地时终于一个不稳,颓然摔了下去! “……!”卖艺少女下意识捂住嘴。 许久后她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恢复呼吸,只见夜色中那人躺在地面上,连一动都不动。 ……难道死了吗? 少女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踟蹰再三后终于走出了拐角,停在年轻人身边几步之遥的地方,蹲了下去。 “喂,”她颤声叫道。 没有回答。 “……喂,你死了吗?” 少女发着抖走上前,年轻人贴在地面上的指尖终于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月辉中仿佛透明的琉璃,继而浮起了温水般柔和的笑意。少女的恐惧之心稍微轻了微许,但还是非常警惕,问:“你……你要不要去请个郎中?” 年轻人将手伸给了她。 “扶我一下可以么?”他就带着那样的笑意问。 少女迟疑挣扎了很久很久,终于握住那只手,把年轻人搀扶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谢云。” “我……我叫锦心。锦心绣口的锦心。” 长街尽头,风寒露重。远方巍峨的大明宫拔地而起,两个人影互相搀扶着,慢慢隐没在了千家万户的长安城深处。 第71章 拒婚 腊月二十三,二圣率众臣亲至太极宫广场,祭告上天,辞去旧年。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这十数里方圆的巨大广场上驻扎, 花团锦簇连绵不绝, 盛典一直从午后持续到了傍晚。期间圣上与天后并肩坐在皇帐最前,太子带着他的弟弟雍王李贤、周王李显和冀王李旦左右侍奉, 左右文武众臣顺着品级排列下去。 因正是小年,长长的祭词之后便是歌舞赐宴, 珍馐佳肴流水般送到了每一张桌案上。皇帝有意彰显于阗举国归顺的功绩,特意令于阗王携公主坐在了自己身侧,又让从当年到现在都特别合他心意的单超坐在了下手。 单超对宫里的酒宴和歌舞都不太热衷, 目光正垂落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突然只听圣上笑呵呵问:“爱卿发什么呆呢?可是宫中的食物不合口味啊?” 周围重臣席上几道视线明里暗里投了过来,神色各异,纷纷打量着这个新晋的红人。 皇帝当众垂询, 甚至还注意到了他没怎么动筷子的细节,这其实是一种重视的表示。但这个问题又颇有些微妙,回答是或不是都容易在其他世家出身的重臣面前留下笑柄,煞是棘手。 “多谢陛下关爱。”单超站起身来温和道:“回禀陛下,确实不太合。” 皇帝饶有兴味道:“喔?” “臣在塞外征战八年,饮食习惯早已与西北部族无异了,深冬时常与将士分饮烈酒御寒,因此并不习惯宫制酒水,望陛下见谅。” 一番对答自然流畅,又隐隐点出了边关艰苦的征战生涯,皇帝登时龙心大悦:“是,是朕的疏忽!来人,给忠武将军端上烈酒来!” 宫人立刻层层通传,少顷果然换了新的酒壶。单超自己斟满了一盅烈酒,仰头一饮而尽,欠身道:“谢陛下厚赏。” “好、好。”皇帝倒很喜欢这番做派,当即一时兴起,竟然也让人给自己斟了杯烈酒来饮了,砸了咂嘴笑问:“爱卿觉得这酒如何哇?” “回味醇厚,果然佳酿。”单超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只是相比军营中与同袍将士共饮的糙酒,似乎还少了些滋味,陛下见谅。” 当下周围众人的感想不约而同都是——你真的够了! 偶尔装个逼博取圣心就算了,老来老来是什么意思,有本事现在就请旨回西北吃沙子去啊! 殊不知单超其实是真想回西北打仗去的。领兵之人在京城待着并没有什么作用,只有征战沙场才有可能建立功勋,从而扶摇直上、位极人臣——皇帝似乎也从他的话里品味到了这点暗示,当即眉头微皱,似乎沉吟了下。 “我也要喝酒!”忽然娇嫩而响亮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粉红狐毛袄裙戴绿宝金钗的小姑娘挤到单超身侧,皱着小眉心:“给我那个酒,给我!” 单超没提防,顺手把小姑娘抱起来:“你要什么?” “那个酒!” “太平!”武后从皇帝身侧探出头,低低喝了一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皇帝与武后的幼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 多年后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此时刚十一岁多,生得粉光玉润、唇红齿白,正是最骄纵淘气的年纪,奶妈急急上来哄都不肯听,闹着就要烈酒来饮。单超想放手让她下去,但混乱间又没人制得住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公主,加之皇帝又哈哈大笑着和稀泥;折腾半天后武后和奶妈都屈服了,单超只得拿了一双干净筷子,蘸了点烈酒,结果太平公主刚一入口,眉眼瞬间皱成了包子。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单超眼疾手快,一手捂在了她嘴前。 “噗!”下一刻小公主喷了他满掌心。 连武后都忍不住笑了,急忙令人上湿布来给单超擦手。 太平公主此刻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小脸红红地捏着衣角,扭捏地从单超怀里爬下来,连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急急忙忙跑到了母亲那一边。 皇帝笑道:“忠武将军了得,太平倒遇见克星了。” 周围众人都捧场地抚掌而笑,只有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凝。 而在武后手边,谢云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觉察般,目光定定地望向场中众多舞女,甚至对单超紧紧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鸿胪寺官员快步从场外走进,对执事宦官耳语了几句。宦官面露难色,迟疑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转身对皇帝武后拜了拜,然后上前悄悄说了几句什么。 “哦?吐蕃呈上国书?”皇帝一皱眉,“拿来给朕看看。” 宦官呈上一封羊皮烫封的厚重卷轴,皇帝亲手拿下来,偏向武后那边,将羊皮纸铺展开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浓墨重彩的:“……聪慧敏捷,端庄淑睿,因此求娶太平公主,已结永世秦晋之好……” 正过着小年,于阗才来归顺,吐蕃竟敢要求和亲? 武后眼底霎时划过冷厉的光芒:“圣上!” “大胆吐蕃,此事决计不能成!”皇帝啪地将卷轴一合,沉声道:“不过如何回绝却不好办,待朕想个万全的说法——” 随即他语气猝然一顿,视线转向了左手边。 太平公主正挣脱了奶妈的手,跑到单超桌边,倨傲地对大块炙牛肉点了点。 这道炙牛肉是特意按塞外风味做的,乃是将大块牛肉撒了重重的辛辣香料火烤而成,不同于大唐宫廷传统口味,吃时需用银刀切成小片入口。单超见她想要,就拿起银刀,点了点牛肉问:“臣给你切一片尝尝?” “我自己来!”太平从他手中夺过银刀,像模像样切下来半块,“呀!”了一声说:“怎么有血!” “就是这样吃的。” “有血怎么吃?” “这样嫩。” 太平公主用刀尖刺着这块牛肉举到眼前,勇敢地观察了一会儿,点头道:“唔,要是不嫩的话,本公主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说着送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半晌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评价道:“——虽然腥膻,倒也确实生嫩,便不治你的罪了罢!” 皇帝嘴角微微带着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那边;而武后则紧盯着皇帝的表情,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突然从她心底升起—— “倒是个俊生哥儿,” 泰山封禅后皇帝说起单超时,曾经无心地开出这样一句玩笑:“要是太平再大几岁,夫婿倒可以按着那个模子去挑……” 武后握住座椅扶手的指尖突然一紧,几乎是颤抖着厉声道:“陛下!” 但皇帝似乎根本没听出她话里惊惧的阻止之意,就在陛下二字出口的同时,他已经笑呵呵地开了口:“忠武将军?” 单超起身道:“臣在。” 武后猝然回头看向谢云,而谢云并不知道吐蕃国书说的是什么,此刻刚抬起头,狐疑地微微皱眉。 在他身侧,原本正惯常歌舞的杨妙容似乎发现了异动,疑惑地轻声道:“谢云?” “你才回京,府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未免太冷清了些。”皇帝笑容可掬,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翩翩旋转的舞姬们:“朕给你指两个绝色的歌伎在府中,如何啊?” 皇帝心里已有了赐婚的念头,但这个问题却设置得极为老辣,只看单超是哪种人——笑逐颜开点头谢恩?还是当场坚拒,来个匈奴不灭大丈夫何以家为? 周围众人不解其意,但几道视线都同时投了过去。只见单超也愣了愣,随即一拱手,直视着金銮椅上的皇帝道:“多谢圣上厚爱,然而臣愧不敢受。” 武后脸色变了,连连对谢云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想个办法把场面岔开。 皇帝脸色也变了,却是多了几分真心的愉悦:“哦,为何?既然你年纪轻轻又无婚配,朕倒是有个想法……” “因为臣已有婚约在身。”单超说道,“因此辜负皇恩,请圣上恕罪了。”说完便深深俯身拜了下去。 四下鸦雀无声,帝后两人的脸色登时都变得十分精彩。 谢云握着筷子的手指倏然一顿,落在了杨妙容眼底。 “你……你有什么婚约?”皇帝错愕异常:“什么时候在哪儿订的?” “回禀圣上,是臣早年流落大漠时定下的婚约,如今已有十多年了。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娶过门,但不论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臣心里始终只记得那一个人,希望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前去迎娶,这个愿望至死都不会变。” 单超站起身,深吸了口气,一字字清晰道:“因此圣上厚爱,只得拒不领受了。” 酒宴仍然在继续,外面歌舞升平,这狭小的皇帐前气氛却古怪而紧绷。 谢云的手指不住颤抖,少顷只听啪地轻响,他把银筷反手扣在桌案上,起身拂袖离开了筵席。 皇帝看着单超,似乎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刚刚才看中的乘龙快婿人选转眼就飞了。他本来对于这个并非出身世家的年轻将领还有所迟疑,心里其实并不确定,但一知道对方身有婚约之后,反而越发遗憾后悔起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爱卿就如此肯定吗?毕竟是很多年前的婚约,那姑娘若是嫁人了,或死了又如何呢?” “他没有死。”单超一笑,说:“若是嫁人了,我就等他嫁的那个人死了,再续娶回来就是了。” 皇帝一贯有些爱自诩深情,若是换做平常肯定会大加褒奖,指不定还得引为知己;然而对方拒娶的对象成了他自己的女儿,登时就有点下不来台了,半晌只得委婉道:“爱卿也太固执了点!” “忠武将军正是人品正直,才会显得固执。”武后不失时机地插进来一句:“陛下,吐蕃那边的事并不太急,待年后你我想个法子也就是了,何必匆忙就下了定论呢?” “……”皇帝只道武后是嫌单超和小公主年龄相差太大了些,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摆摆手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单将军,朕不过白问一句,你坐下吧。” 单超这才告了罪,视线从武后难掩松了口气的神情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地坐回了桌案后。 没有人知道这短短一段插曲的缘由,很快宫人上前撤下残席,换上酒水果子点心等物,又奏起了丝竹笙箫,歌舞伎也纷纷换了新的妆容上前来柔媚起舞。 单超推说酒沉了要去散散步,向帝后告了罪,转身离开了酒宴。 太极宫后苑较为冷清,林苑花池早已封冻,只见松柏在雪地中露出苍绿。单超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他转过游廊,突然步伐一顿。 不知何时他咽喉已抵上了森寒的剑锋,顺着血槽向尽头望去,身后探来的那只手修长有力,指关节正泛出坚冰般的青白。 “……”单超的眼神微微变了,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淡的笑纹:“不过是说了几句真心话而已,师父,有必要对你亲自养大的徒弟刀兵相见吗?” 游廊下隔着花池,另一侧石柱边转出纤瘦清丽的身影,抬眼望见这边僵持的两人,猝然停住了脚步。 第72章 开印 “那天晚上你进了我的书房,”谢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坚硬的冰块在冷水中碰撞,问:“是想翻找什么?” 不远处那身影僵立片刻, 悄然退后半步, 隐藏在了不易发现的视线死角处。 “你要杀我灭口么,师父?”单超平静道:“那你下手可得狠点儿, 不然万一我没死成可就糟了。” 谢云重重一脚把单超踢得向前踉跄,紧接着挥剑刺去!单超多年来在战场上锻炼出的敏锐至极的搏斗直觉拯救了他, 在千钧一发间堪堪避过,步伐仓促却又精妙至极,转身就以一招空手夺白刃来抢太阿剑。 武将不是禁军统领, 出入宫禁是不能携带兵器的, 眼下格斗就吃了极大的亏。但谢云怎能被他夺下兵刃?当即变招就把他往后逼退。 谁料单超打起来相当悍厉,面对如此重压还不退反进,更加向谢云身边贴近, 一手直取他的咽喉,另一手就探向太阿剑柄。谢云当即怒道:“不知死活!”紧接着剑锋抬起迎上——常人此时早就连连闪避以求自保了,单超却以两败俱伤的架势向前冲来,只见太阿剑雪光如毒蛇吐信般,重重敲到了他胸前! 就在那一瞬间,单超骤然停住。 谢云眼梢一跳——此刻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他几乎是有一点狼狈地重重挽了个剑花,才在血溅当场的前一瞬间收住了攻势。 “师父……” 谢云狠狠当胸一脚,“扑通!”把单超踹得摔倒在地,紧接着太阿剑锋就指在了他咽喉前。 “想死就去跳玄武湖!”谢云厉声道:“犯什么毛病要麻烦别人来杀,滚!从此别想再进我府门半步!” 他掉头就要走,却被单超坐起身一把抓住手:“等等,谢云!” 单超从衣襟中摸出一样东西,赫然是用金线吊着的,一只装着白色干花的小玻璃瓶。 “你要成婚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我在沙漠中遇到马贼偷袭,把马贼帮头子抓起来斩首的地方发现了这种小花,就想着也许你喜欢。” 单超一只手拉着谢云,另一只手捏着金线,玻璃瓶微微晃荡,折射出他有一点伤感又含着微笑的面容。 “那一年你带我去赶集,看见有人卖新鲜的花串儿,想买却又走了。当时我们没什么钱,在沙漠里待了那么多年,光维持日常食盐饮水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更别提你还要买纸笔来教我念书。”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就一直想着给你弄两支花儿来,但第二天清晨再去集市,卖花的已经走了。我就想,沙漠中哪里能摘到这种白花呢?” “我沿着克鲁伦河一路往下找,纵马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才在河边一处岩石缝隙中发现了这种小花。我把它们摘下来栓成串,赶在它们因为高温失水枯萎前送回家,然而进屋就看见你站在院子里……” 单超晃了晃金线,尽管往事血腥惨烈,眼底却是漫长悠远的回忆:“剩下的一切就好像梦一样,不论我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全部的细节了。” 谢云眯起形状锋利的眼睛,半晌冷冷道:“有时候忘却反而是一种幸运,上赶着去寻求真相才是找死。” “但那些忘记了的东西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不是么?” 两人一高一低,彼此对视,雪亮修长的剑身上映出他们的面容,以及更高处深冬长安阴灰的天穹。 半晌谢云鼻腔中轻轻哼笑一声,挣脱了单超紧拉住他不放的手,微微低下头近距离盯着男子年轻深邃的眼睛,低声道:“你要是凭自己的本事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将来有一天逼得我不得不将真相和盘托出来换取活命的机会,那当然是你的本事。但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找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他收剑回鞘,退后半步。 但这次他还没有往回走,单超突然站起身,抓住他肩膀往怀里一带,紧紧抱住了他! “我……我知道,师父,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他不顾反抗,强行紧贴在谢云耳边,声音微微不稳而又极度沙哑:“我想不起很多事情,但有些东西我一直都知道……” 谢云触电般抬手抓住他肌肉结实的手臂,想把他推开,但怒斥还没出口就僵住了。 “这八年来,很多次我快死在战场上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我想要是我死在外面了你会怎么样,会不会流泪?会不会至少为我感到有一点难过?” 单超喉结滑动了一下,吸了口酸涩的热气,呼吸带起的气流从谢云耳边拂过,恍惚就像是个温热又朦胧的亲吻。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哪怕我再找死你都会保护我,就像当年在慈恩寺门口,就像后来那些送去西北的粮饷火器……” · 花池另一侧的石柱后,杨妙容一手紧紧捂着嘴,面色因为过度震惊而毫无血色。 穿堂风从走廊呼啸而来,让她刹那间一个寒颤回过了神。她下意识抬起因为良久而已经麻木的脚,连退数步,几乎是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不远处单超和谢云的身影上挪开,转身仓惶向远处走去。 怎么会这样? 他们到底……到底在做什么?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其实并不能听见具体的对话内容,但单超的动作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当单超从怀里取出那只小玻璃瓶时,那天被强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再一次隐约冒出了头:是怎样的关系,才会让一个征战归来的男子将万里迢迢亲手带来的花,放在金银财宝中送去谢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根本不是徒弟对师父的尊敬,甚至也不是初回京城的武将对权臣的讨好,分明是求爱! 杨妙容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方向,甚至连走出了太极宫地界都没发现。正神思恍惚间忽然她迎面撞上了什么,下意识低呼一声,只听前面传来无比耳熟的声音:“——杨姑娘?你为何在这里?” 那声音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杨妙容一抬头,少顷才反应过来:“太……太子殿下。” “杨姑娘怎么不在太极宫筵席上?”太子立刻扶住她福身行礼的动作,满腔惊喜都化作了担忧:“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杨妙容心绪混乱,只摇头说不出话,太子看见就急了:“难道是哪里不舒服?来人!快去请太医——” “殿下不必匆忙,”杨妙容回过神来,立刻阻止:“我不过是……不过是随便散散心,无意中冲撞玉驾,请殿下千万恕罪。” 她看着满面关切的太子,不知为何心脏砰砰直跳,某根神经在脑髓深处骤然放松又绷紧,让她心绪不宁。 这种感觉跟刚才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又截然不同,杨妙容无法判断是惊悸之后的虚脱还是其他什么,只觉眼前的景物都阵阵发虚,五感都仿佛置身于云端似的落不到实处,唯一清晰的便是嗅觉。 仿佛有种怪诞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虚无缥缈却又时隐时现,很快从鼻腔中充斥了她的咽喉。 “杨姑娘是多饮了两杯,还是在席上闷着了?”太子把杨妙容扶到花园中的石椅上,一叠声令随侍宫人去拿丝绒坐垫,又亲手捧了热茶来:“天冷,姑娘快请喝些热的暖暖身子,千万别冻着了。” 杨妙容勉强笑笑,只觉胸腔一阵阵发紧,深深呼吸想稍作缓解,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怪异香气却似乎更加浓重起来。 为了压下恶心欲呕的感觉,她接过茶来喝了几口,谁料水中竟然也沾染了那味道,令她差点没把茶吐出来。 “杨姑娘怎么了?”太子终于发现了异状。 “……殿下可曾闻到什么?” 太子茫然摇头。 应该是惊慌之下产生的错觉吧,杨妙容这么想着,勉强应付过太子的连声询问,又低头喝了口热水。 “……自梅园那天相见之后,我便时时刻刻想着杨姑娘的话,心内百感交集,受益良多……” 太子的声音就像隔着水面似的朦胧不清,杨妙容低头看着茶杯上袅袅上升的热气,呼吸轻浅急促,胸膛微微起伏,忽然只听太子问:“……姑娘觉得呢?” “什么?” “我说那天姑娘告诉我,江山社稷皆交予我手……杨姑娘?” 杨妙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笑道:“请殿下恕罪,我们还是去别处走走吧,如何?” 太子自然无所不允,甚至还有些窃喜,忙令自己带的那两三个侍从远远退到后面,自己和杨妙容并肩在鹅卵石小径上缓步前行。 虽然杨妙容心事重重,但太子却觉得这短短片刻间的每一步都那么珍贵,满心兴奋、难忘、期待和失落交替而来,让他几次想要开口,又迟疑着咽了回去。 如此难得的独处时光,不说点什么又似乎太可惜了,挣扎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后太子终于咳了一声,试探道:“最近难得见杨姑娘入宫,平时都在忙什么?” ——杨妙容很想捂住口鼻,挡住那附骨之疽般无处不在的香气,但太子面前又无法做这么失礼的事情,只得仓促回答:“婚事近在眼前,因此每日都忙于准备,请殿下见谅。” 太子神情黯淡了下:“……啊,是啊。” 顿了顿他又貌似不经意般问:“怎么不见谢统领?还在宴席上吗?” 杨妙容一开口,霎时有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从心底油然而生,快得几乎控制不住,烧得她皮肤都似乎在微微刺痛:“……我不知道!” 太子奇道:“什么?” 杨妙容张了张口,陌生的、难以遏制的愤怒混杂着荒诞怪异的香气,从极度锁紧的胸腔一路席卷四肢百骸,说话时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俩自己都难以辨认的粗哑:“殿下可知道谢统领和忠武将军单超,是什么关系?” 她不应该问的,杨妙容自己心里知道,但就是有股极度狂暴又不可控制的力量从神经末梢腾起,鬼使神差令她问出了这句话。 她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已经发紫,陶瓷上骤然爆出了极为细小的龟裂。 “单将军啊,”太子不疑有他,叹了口气道:“单将军倒是个正直的人,只是太顾念旧情了些。当年他曾在北衙禁军中待过一段时间,为此一直格外敬重谢统领,但——谢统领却因单将军自请戍边的事耿耿于怀,每每私下打击报复……” “只是这样吗?” 杨妙容的声音冰冷尖锐,浑然不似往常,太子不由皱起眉望向她:“确实是这样——姑娘你怎么了?” 杨妙容上前一步,神情眼光几乎咄咄逼人:“真的只是这种关系吗?!” 太子瞳孔骤然紧缩。 下一刻,太子仓惶退后,因为乍然受惊甚至差点咬到了舌头:“杨、杨姑娘?!等等!停下!来人,来人——!” 随从宫人听见不妥,忙快步赶来,登时结结实实愣在了当场。 只见杨妙容手一松,茶杯砰然落地摔了个粉碎;她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艰难剧烈地喘息着,从肩背、脖颈上渐渐泛出了大片可怕的刺青。 ——口有须髯,颔有明珠,喉有逆鳞,那赫然是一头龙。 杨妙容终于在那暗藏狰狞的、致命的香气中,平生第一次开印了。 第73章 白龙 谢云在宫人的引领下坐回筵席,此刻已经撤下酒菜开始上果子点心了,广场外暮色四起,而近处仍然歌舞升平, 宦官正准备放烟花。 杨妙容不在, 身侧座位空空荡荡。 “你上哪儿去了?”武后俯身过来,低声问。 谢云摇摇头,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烦躁,拿起银筷时甚至失手将其中一根掉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清响。 他已经在华丽而险恶的宫廷中生活很多年了,这种直觉让他很多次在危险来临前全身而退,但这一次却来得太过突然。 谢云将剩下那支银筷反手拍在桌上, 刚要开口说什么, 突然太极宫后苑传来“嘭——”一声闷响。 ——开始放烟火了? 谢云抬头望去,正在这时一个宫女跑上筵席,神情慌慌张张, 气色不成气色,奔到武后身侧急切耳语了几句,武后砰地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满席静寂,只见宫女哆哆嗦嗦跪下身:“回、回禀天后,杨姑娘突然发狂挟持了太子,现、现怎么办呐?!” · 后苑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侍卫,各个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倏而只听宦官变了调的:“圣人驾到——!”“天后驾到——!”紧接着众人慌忙让开一条路,皇帝冲上前失声道:“弘儿!” 天后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顺着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焦点望去,只见不远处林苑宽阔的空地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鹿角蜃腹、鱼鳞蛇身,通体雪白的龙! 这条龙约莫四五丈长,形如巨蟒、目露凶光,庞大的身躯一圈圈盘踞,头颈弯曲环视众人,竟然摆出了随时准备攻击的凶猛姿态。更可怕的是此时它爪下竟然压着一个满头满脸是血的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死活,但所有人一眼就能从其金黄的衣饰上看出,那竟然是当朝太子李弘! 恐惧的窃窃私语如闪电般传遍人群:“龙……是龙!” “真龙显灵,竟然是真龙显灵!” 要不是太子此刻生死不知,这些侍卫可能已经当场腿一软跪倒在地了。即便是爱子心切的皇帝此刻都一个踉跄,嘴唇颤抖,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发出声音:“不……不是真龙!若是真龙,怎可能袭击我大唐储君,未来的天子?!” 武后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只见不远处文武众臣匆匆奔至。为首的宰相戴至德、张文瓘等人乃是铁杆太子党,人还没站稳,尖利的高呼就传了过来:“不可惊慌!此必定是凶龙!” “快快杀死凶龙拯救太子,快啊!” 凶龙也好真龙也罢,要是此刻太子在众人眼前身首异处,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肯定得脑袋搬家。侍卫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拉弓搭箭就要颤颤巍巍地去射那头白龙,突然只听一声厉喝:“——住手!” 单超低吼:“谢云!” 禁军统领越众而出,一边转头喝令:“都给我后退,立刻!”一边大步向那头虎视眈眈的白龙走去。 武后骤然色变,对单超急道:“还不快去拦住他?!” 单超原本正要冲上去,但电光石火间他似乎从武后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内心骤然狐疑,动作便缓了缓。 就在这一缓的须臾间,谢云的脚步轻轻抬起、稳稳落下,触地的同一瞬间,散发出微光的刺青从脊背升起,下至指尖上至脖颈,一直蜿蜒到了面沉如水的侧颊。 单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张大! “妙容。”众目睽睽之下,谢云声音带着嘶哑,但仍然镇定平稳:“没事的,你出来,妙容。” 白龙头一低,紧紧盯住了脚下的谢云,周围侍卫齐刷刷发着抖退后了半步。 单超伸手就去按剑:“谢云!回来!” “滚!”谢云骤然爆发出怒吼:“此地不准见刀兵!退下!” 众人当即都迟疑着松了弓弦,单超也一顿;正僵持间突然只听枝叶悉索声,紧接着白龙身后不远处的树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一个人。 那是杨妙容。 ——但她看上去已经不太像是杨妙容了。 她半边身体几乎已经布满了刺青,密密麻麻的图腾令她看上去阴森诡丽,面色被反衬出极端的雪白;她粗哑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底亮得令人极为不安,浑然不似人类。 她像是一头随时有可能扑上来,择人而噬的凶兽。 “过来,没关系的。”谢云的声音也有一点绷紧,但仍然维持着平淡和稳定。他解下腰间的太阿剑,示意杨妙容来看,紧接着远远扔向了身后的人群。 长剑“咣当!”一声落地,没有侍卫敢去捡。 “你是安全的。”谢云摊开掌心,说:“来,妙容,到我身边来。” 杨妙容的目光死死落在谢云身上,同类的气味应该让她感到安全,但明显比自己强大、冷酷和坚定的气息又令她十分焦躁不安,抬手紧紧按在了树干上,神经质地抓挠着树皮。 喀嚓数声脆响,大块木头纷纷落地,松树危险地晃了晃。 白龙似乎感应到了这种情绪,象征着攻击前奏的头颈更加弯曲了,甚至从喉间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皇帝早被人强行架到了远处,此刻急怒交加:“它要杀人了!快,快放箭!” “等等!” 天后却一把按住皇帝。 “不会有事的,妙容,你不认得我了吗?”谢云伸出手,视白龙如同无物,仿佛也完全没看见巨龙爪下微微痉挛的太子,只鼓励地望着杨妙容:“过来,没关系的,快过来……” 杨妙容终于颤抖着,向前迈出了步。 “很好,没事的,过来……”谢云声音放得更加平和柔软:“走到这边来……” 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处,杨妙容慢慢走上前,每一步脚底都掀起无形的劲风向周围扩散,在坚硬的冻土上留下清晰的龟裂。 仿佛过了几年那么漫长的时光,又好像只短短片刻间,杨妙容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了谢云身前数步之遥的地方。 “妙容,”谢云温和道,“你看你抓住了一个人,先把他放开,我们来说说话可好?” 明明周围那么多人,现场却安静得一声咳嗽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妙容半边满是刺青的脸颊上。 “……”杨妙容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空气瞬间凝结。 下一刻,她突然原地消失,紧接着出现在了谢云面前,狠狠一掌把谢云推得向后仰去! 单超箭步而上,龙渊长吟出鞘! 变故陡然发生,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吼,现场混乱成一团;喧杂中谢云一手撑地,翻身而起,第一个动作不是护住自己身前空门,而是将单超重重推了出去! “——退下!” 单超在冲力下连退数步,只见谢云抬起手掌,漫天盖地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他的头发和衣裾都飞卷而起。 单超骤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谢云!不要开印!” 然而已经太迟了。 先前停止蔓延的刺青在谢云身上急速活动,如同某种有生命的藤蔓,覆盖了他大半边身体。紧接着阴霾苍穹下响起闷雷,一头半透明的、苍青色的巨龙从云幕中显出轮廓,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啊啊啊啊——” 在同类更加强悍、更具压迫性的力量面前,早已失去理智的杨妙容发出了惊怒的叫喊,冲上去一掌就劈向谢云的天灵盖! 但谢云动作比她更快,在手掌落下前就擒住了她的腕骨,紧接着掌风呼啸、兔起鹘落,短短瞬息间两人已经过了十数招。 杨妙容身为女子出招极其绵密狠辣,更兼下手毫不留情,每一下都是直奔致命处而去的;缠斗中谢云免不了硬挨了几下,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在极度的冷静中抓住了第一丝空隙。 他猝然变守为攻,抬掌接住了杨妙容迎面而来的一拳,随即抬脚就把她踢飞了出去! 砰! 杨妙容横飞出数丈,脊背砸到树上,当即抖落了漫天松针和雪块。 “吼——” 白龙当即发出咆哮,闪电般探出身。但与此同时一直在云幕中僵持不动的青龙虚影终于动了,只眨眼的工夫,就贴到了地面上,狠狠咬住了白龙的脖颈! 这一系列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就在白龙受痛翻滚的时候,谢云抢身上前,几乎是紧贴着它胡乱扭动拍打的巨大身躯,抢出了龙爪下几乎已经看不出气儿的太子。 “殿下!” “快快快,太子殿下!” 谢云疾退数步,反手将太子向人群一扔! 要是就这么让太子落地了,就算刚才没死,摔这么一下估计也得脑浆迸裂。离得最近的单超别无选择,纵身上前当空接住了太子,一探鼻息。 他滚烫如沸的心绪登时如同浇了盆冰水—— 太子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已经没呼吸了。 第74章 正印 单超双手微微发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 杨妙容的性命,谢云身上的干系,武后刚才的反常表现……所有疑点在脑海中瞬间串联, 全部落到了此刻眼前紧闭双眼的太子身上。 鬼使神差间单超脑海中突然掠过某些朦胧的片段, 他眉心条件反射一跳,零碎的画面从眼前呼啸而过—— “……啊!”沙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猛一抽搐, 翻身呕吐,从喉咙里呛出了大口带着血沫的沙。半晌他终于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 抹抹嘴巴,坐起身,突然又痛叫一声捂住了胸口。 沙尘暴刚刚过去, 犹如天崩地裂之劫, 万里黄沙一片狼藉。 少年的心脏处有一大片青紫,点点淤血极其骇人,而且肋骨奇怪地塌陷着, 竟然已经被折断了。 “……呼,”跪在他身侧的年轻人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少年余悸未消,每说一个字胸腔都牵扯得一阵刺痛:“我以为我要死了,院墙倒塌把我埋在了下头……” “死不了,”年轻人精疲力竭道。 他指指少年胸前骨折的地方,说:“你只是暂时闭气了,我在你左心口整整按了小半个时辰,肋骨都压断了两根才把你救回来……把木板绑上,跟我走,下一轮风暴要来了。” 按压心脏。 单超没有把太子抱回人群中,甚至也没理武后的疾声大呼,颤抖着手把太子平放在地面上,双手叠起用力按住了心口位置。 他自己都不知道按了多久,甚至连侍卫奔上前来拉他都没感觉到,就这么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按下去又松开、按下去又松开,周围所有混乱和喧杂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突然一道变了调的高亢尖叫响彻耳际:“醒了!” “太子殿下醒了——!” “咳!咳咳咳,咳咳……”太子双脚一蹬,紧接着咳得天昏地暗,因为闭气不断翻起白眼,喉管痉挛喷出了大量血沫。 无数惊愕、狂喜、失落、怨恨交杂的喊叫响彻林苑,侍卫冲上来把太子往后架走,御医提着箱子飞也似的向这边奔跑,北衙禁军冲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整片空地,现场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单超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两条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明明根本不是什么需要极大力量的事情,他却脱力似的,从头到脚满是冷汗,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个侍卫都没能把他扶起来。 “吼——” 不远处响起愤怒和不甘的怒吼,单超喘息着,抬头一看。 只见巨蟒般的白龙和更为庞大的青龙幻影在林间纠缠撕咬,无数松木在咔擦断裂中缓缓倒下,发出惊天巨响。 杨妙容满头满身都是血痕,一掌将谢云当胸击得退后,紧接着扑到他身上掐住了他的咽喉! 单超踉跄起身。这真的是太可怕了,他见过谢云开印时的样子,根本不像杨妙容这么疯狂仇恨、富有攻击性,难道这就是青龙正印和隐天青的区别? 那怪不得青龙族人都纷纷找外族生孩子,纯血统开起印来就像失去了痛觉的战斗机器,简直是不死不休! 单超拿不准自己是应该上前插手还是按兵不动。谢云不论是武功等级还是开印之力都比杨妙容强太多,而且他下手明显也非常狠,只是必须顾忌杨妙容性命,才会屡屡被压制住。 他紧握着龙渊剑柄的掌心渗出了湿意。 谢云很明显不想让外人插手,是不是再观望片刻? “吼——!” 就在这迟疑的片刻间,白龙仰头发出愤怒痛苦的咆哮,龙鳞混合着玄黄之血撒了下来。杨妙容仿佛无法承受那透支生命般的痛苦,收回了紧紧掐住谢云咽喉的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耳朵! 谢云呛咳两声,翻身而起,一肘把她打得头向后仰去。 杨妙容仰天摔倒在地,刹那间似乎终于丧失了意识。谢云伸手撩起头发,从后衣襟抽出了什么,就要往她太阳穴上扎。 那其实是一根细不可见的毫针,在谢云布满血痕的手指中微微颤抖,发出微渺的金芒。 然而就在这时,救人心切的北衙禁军终于抓到了机会,大吼:“放箭——!” 单超骤然回头吼道:“住手!” 无数利箭穿越松林,白龙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更多碎鳞如暴雨般当空而下! 杨妙容与白龙一脉相通,登时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过来,挥手将谢云手中的定魂针打飞了出去! 这一变故简直猝不及防,谢云根本来不及作任何反应,杨妙容就怒吼着起身扑了上来。 她虽然还是人,却如同一头因为频临绝境而异常孤狠的上古凶兽,谢云根本无法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压制住她。更可怕的是白龙因为受到刺激,扭动翻腾得更加剧烈了,长长的龙尾一扫,竟然把十数个侍卫当场掀飞。 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多人摔倒在地,头破血流,当场就晕了过去。 马鑫把帝后及太子护送出林苑,在地面的摇撼中冲了回来,迅速组织起北衙禁军的包围圈,声嘶力竭道:“放箭,继续前压!全体压上!” 单超抓住他喝道:“不行,让谢云自己去处理!” 马鑫一拳把单超打得侧身,揪着他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盯他,咬牙道:“我眼里只有统领一个,那女的是谁,我怎么知道?!她害得统领将来要被东宫党问责,我还得顾及她的性命不成?!” 单超登时哑然,马鑫振臂一呼:“放箭!” 又一轮箭矢密密麻麻穿过空地,有的撞在坚硬的龙鳞上弹落在地;有的扎进了伤痕累累的龙身,令白龙愤怒得无以复加,整块大地都剧烈震动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青龙突然迅速游来,一圈圈裹住了白龙的身体,将它整个护在了自己怀里! 北衙禁卫震惊松手,马鑫呆住了。 不远处,杨妙容满身是血,抓住谢云的衣襟把他按在了树干上。 “……妙容,”谢云低沉而沙哑地道。 谢云头上的血正浸透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直至下颔汇聚成一缕。这幅模样让他看上去有一点狼狈,但目光平稳、镇定而有力,直直望进了杨妙容癫狂的眼睛里。 杨妙容瑟缩了一下。 她已经神智混乱以至于崩溃了,但眼前的谢云却并不让她感到恐惧陌生,相反还很熟悉,确实是她潜意识深处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人。 “没关系的,妙容,你只是病了。”谢云深深喘了口气,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样子吗?” 杨妙容尖利的手指深深扎进谢云衣襟里,神情中的凶狠尚未褪去,似乎又有些踌躇和犹豫。 “凉州关山脚下的驿道上,我带着自己的手下回京,马队后长长一排囚车关押的全是朝廷钦犯。你突然从山上下来,拦在车驾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叫我出去拜见你……” “我在车里问,为什么我要下去拜你?你说是因为我们有缘。” 谢云的陈述温和而又不疾不徐,不远处单超脸色却突然变了,衣袖下手指不易为人察觉地发着抖。 ——那是八年前他在慈恩寺门前,再次遇到谢云的时候。 宿命循环往复,回到再次开始的那一点,然而故事的主角却已从他换成了另一个人。 “当时我说,若是相见即算有缘,那这天下有缘的人就多了,不见也罢。结果你就急了,说:‘你是隐天青,而我是正印,你见了我,怎么能不拜?’” 谢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带着专注的鼓励,望着她问:“当时我怎么回答你的?” 杨妙容久久没有回答,视线倏而涣散,倏而聚焦。 松林中空气仿佛被紧绷住了,北衙禁军个个持弓在手,却又不敢轻易动作,场面如同凝固般僵持。 忽然林苑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戴至德、张文瓘等东宫派系重臣匆匆而至,带着更多侍卫围了上来。 好不容易有些安静下来的杨妙容被那声响所刺激,又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几次想回头去看。谢云不失时机地唤了句:“妙容?” ——谢云的声音天生就低沉富有磁性,虽然通常十分坚定冷凝,但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极其的动人心弦。杨妙容喘息片刻,视线终于又转向了他,只听谢云重复问:“当时我怎么回答你的,还记得吗?” “……”杨妙容干裂出血的嘴唇阖动了下,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说,虽然我这辈子从不信什么氏族什么正印,但看在你是个小姑娘的份上,还是下车去见一见吧。”谢云停了停,微笑道:“这一见,就让你从西北跟到长安了。” 杨妙容眉宇间的戾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恍惚。 “你不想被束缚在家里重复祖祖辈辈千篇一律的生活,想见识万国来朝的长安,还想去烟花三月的东都洛阳看看。但你在尘世间其实也不开心,这毕竟不是我们的地方。这其实……并不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已近乎于耳语,谢云抬起手,杨妙容下意识避让了一下,但他的指尖还是轻轻从她脸颊划了过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该让你跟上来的。”谢云声音里有一点悲哀,轻轻地问:“我把你送回凉州去,好吗?” 杨妙容嗫嚅片刻,缓缓松开手,一步步退后。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谢云,似乎终于从噩梦中苏醒,神智慢慢在那双眸底闪现:“谢……云……” 就在这个时候,包围圈外戴至德疾步而至,平地爆发出厉吼:“圣上口谕,东宫太子重伤,现立刻绞杀凶龙,钦此——” 东宫侍卫军齐刷刷搭起弓箭,谢云猝然回头:“不要!” 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箭矢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原本已安静俯在地面上的白龙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青龙幻影的束缚,不顾一切向人群冲去。 而杨妙容在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下仰头爆发出咆哮,继而箭步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谢云,那架势竟然瞬间又陷入了刚才的狠绝和凶悍! 龙渊在清啸中锵然出鞘,单超闪电般纵身挡在了谢云身前,头也不回怒道:“快走!” ——噗呲。 鲜血冲天而起,所有混乱突然终结,犹如瞬间被冻在了原地。 一截箭尖从杨妙容后心扎入,前胸透出,快得让她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 谢云平生第一次眼底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整个人僵住了,全身剧烈发抖,甚至连迈出一步都做不到。 杨妙容看着他,最后一刻,眼中满溢出了透明清澈的泪水,顺着曾经清秀的脸颊滚滚而下。 ——然而她嘴角流出鲜血,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扑通一声,她的身体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第75章 守灵 三日后,谢府。 吱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从外面推开了,晚霞倾泻进昏暗的灵堂, 地砖上倒映出单超长长的身影。 灵堂尽头, 谢云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漆黑油亮的棺椁前。 单超回过头, 庭院外马鑫站在那,拼命比划“别废话!快进去!”的手势。 单超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进灵堂,反手关上了门。 灵堂里扎满了白幡,桌案上供着白花和鲜果, 棺椁沉重严丝合缝。单超看了半天, 无法想象那个前几天还鲜活灵动的姑娘此刻就长眠在这棺木里了,突然心底也觉得有些荒谬。 他把参汤放在谢云身边,上前去执香拜了三拜。 “……你也是来劝我节哀顺变的?”身后突然想起了谢云略带沙哑的声音。 单超转过身, 谢云没有看他,似乎目光正专注地望着空气中某个漂浮的点,整个人就像昏暗中一尊安静的雕像。 “不,”单超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是正常的,我只是来劝你不要哀毁过度而已。” 他上前半跪在谢云身边,拿起参汤示意他喝,却被谢云轻轻推开了:“真的喝不下。” 他这一连三日,虽不至于滴水不进,但也真的只是沾了些水米而已,面容憔悴到有些异样的灰白。他举手时原本铺展在地面上的衣袖抬了起来,单超注意到地上均匀洒落的纸灰竟然在某处被隔断了,显出了一道清晰的线,不由心内愕然。 那是纸灰被衣袖挡住的痕迹。 谢云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在这里跪坐很久了。 “我没有哀毁。”谢云突然轻声道,“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不能接受是肯定的,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难以挽回。单超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还是……好歹喝两口吧,你这个样子,杨姑娘在天之灵看了,心里又岂能好受?” 他说这话的时候内心的滋味难以言描,但谢云却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伤感又无奈的微笑。 单超把碗放在地面上,一掀衣摆,席地坐在了他身侧。 “说说杨姑娘罢。”他换了个话题,问:“为什么杨姑娘是白龙,不该是青色的么?” “她还小,” 谢云道。 “当时在凉州,我听见她在马车外喊我下去的时候,就知道她年纪肯定还很小,稍微知道些世情的族人都不会特意去招惹朝廷车驾。后来她叫我带她去长安,开始我并不想答应……没开过印的族人很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了,我不想担着这份干系。”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单超问。 谢云出了半晌的神,摇头苦笑一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抬手撑住额角,鼻端以上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回长安之后我好几次想送她走,但又想着,还没去洛阳,总得让她看看东都,四处玩一圈再走吧。而且万一她中途开印了控制不住怎么办,得有同族人在边上保驾护航吧?所以我去哪儿都带着她,一带二带的,就……” 单超以为他会说带出感情来了,谁知听到的却是: “感觉像家人一样。”谢云喃喃地道:“事事都为你想着,永远也不会彼此背叛或伤害的家人。” “我也不会背叛或伤害你!”单超沉声道。 谢云只是笑了笑:“你现在是不会的。” “……难道你觉得我将来就会吗?” 灵堂内一片静寂,白幡静静垂落,一线香烟从桌案上袅袅升上虚空。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谢云回答道。 单超心底那种荒唐的感觉又腾了起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哽得他发堵。 “你想说将来也一样不会?”谢云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语调中带着一丝悲哀和讽刺:“当年在感业寺,我也认为皇后将来不会的,估计皇后自己也认为不会的吧。但时移世易、人心轻变,等你到了那个位置上,看到的想到的都不一样了,将来的事情,现在哪能作准?” 若单超还是八年前那个热血方刚的年轻人,保不准就会在这灵堂上争执起来,执意要将自己的心意辩个分明。 但他现在的心境已经变了,沉吟片刻后也不辩解,只摇了摇头:“正如你现在的想法,到将来说不定也一样会变,现在争论这些言之过早了。” 谢云微微一怔。 “所以你后来便想和杨姑娘成亲?一辈子这么彼此扶持地过下去?”单超问。 谢云没有说话,似乎沉浸在刚才单超提出的悖论里,从灵堂深处朦胧的光影里分辨不出眼底最细微的情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思考如何反驳,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单超伸手将他堆叠在地上的袍袖一一理平,笑道:“你在凉州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有一点点想起了我吗?” 他本来对这个问题不抱什么希望,但良久之后,他却听见谢云说:“有的。” 单超的动作停了。 “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会下车去见她……”谢云肩膀有些压抑的颤抖,嘶哑道:“……我错了……” 单超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谢云……” 谢云突然手撑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已经跪坐太久了,腿脚因缺血而麻痹,走路便十分蹒跚;单超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 谢云走到供桌前,亲手将快要燃尽的香换了出来,烟雾袅袅中他的身影非常颓败,肩膀在衣底支楞出来,隐约可以看见清晰的蝴蝶骨。 “她来长安不到一月,就对皇后不满得很,屡次当众言语冒犯。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那天是动了真格想把她强送回去,但她怎么也不愿意,这才告诉我原来她是逃婚跑出来的。” 单超呆了呆:“你说什么?” “四圣印一般同族通婚,她及笄后,家人就给订了一个未婚的小伙子。但她又不喜欢得很,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快成婚时就从关山跑出来了,正巧在山下遇上北衙禁军的马队压着凉州钦犯路过,就碰见了我。” 谢云退后数步,语气悠长仿佛梦呓,在悬浮的微尘中缓缓飘散开去:“她说要是被我送回去,就肯定得同那小伙子成婚了,到时过得不开心,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倒不如在长安与我成了亲再回凉州,挂了个成婚的名头,家族父母再不能逼她嫁人生子了,从此天大地大,岂不自由自在?” 单超内心唯一的想法就是,竟然这样也行! “……她未婚夫真长得很丑?” “还好吧,”谢云淡淡道,“一个世代只能内部通婚的氏族,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又要适龄又要未婚,选择余地很少的。” “那你呢?你也愿意当这个幌子?” 谢云扬起脖颈,闭上了眼睛,胸膛深深起伏,几乎是虚脱般长长吐出了一口颤抖而酸涩的热气。 他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这是多年来在政权中心起落沉浮而养成的习惯,即便是情绪极度强烈的时候,他都不会给旁人瞥见任何多余的表现。 但单超突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可奈何的、几乎窒息的,在自责的沉重枷锁下撕裂般剧烈的痛苦。 “我错了,”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缓慢地喃喃道:“现在就……在承担代价啊。” 突然灵堂大门从外被轻轻叩了几下,单超看看谢云,他似乎对外界失去了一切反应。半晌扣门声停了,马鑫在外面紧张地唤了句:“统领?有、有要事回报。” 谢云的神色与其说冷淡,不如说是麻木。单超试探地向门口挪了两步,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走过去打开了一条门缝。 马鑫挤进来,首先看到地上一口没动的参汤,立刻用“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指责目光瞥了眼单超,才躬身道:“统领,对当日在场侍卫的排查问询已经完成了。” 谢云背对着他们,漠然道:“如何?” “实在……实在找不出是谁射出了那根……害了杨姑娘的箭。”马鑫吞了口唾沫:“按理说此事东宫该报上去领赏,但奇怪的是侍卫中也没什么动静,仿佛只是现场乱箭齐发,流矢误中了她……” “看来北衙的威慑力比圣上的赏赐要大啊,”谢云听不出是讥嘲还是叹息地道。 马鑫不敢回答他。 “查不出来也没事。”又过了一会,谢云低声说:“此事定是戴至德临时讨得圣上口谕而致,既然是东宫侍卫军放的箭……那便记在东宫账上好了。” 那声调明明很平淡,最后几个字却有种刻骨的意思,马鑫不禁闭住了呼吸。 “没事了,你下去罢。” 马鑫又抱拳一欠身,轻手踮脚退出灵堂,离开前狠命对单超使了个眼色。 单超迟疑了下,问:“你想让我也走么?” 即便这“成亲”跟他原本以为的不是一回事,但谢云不吃不喝守了这么些天的灵,单超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他只当谢云会毫不犹豫地叫他也出去,继续一人在此独处;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云慢慢侧过脸,干裂失血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没关系。”他轻声说,“你也可以走。” 单超一脚悬空迈出门槛,突然动作停住了。 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是狐疑和不可置信,但紧接着,他确确实实地意识到了什么—— 谢云不想让他走。 虽然话没说出口,但……多少年来的朝夕相对,让他突然就懂得了那丝叹息背后的意思。 单超转身关上门,走到供桌前,重新端起参汤微笑道:“你起码喝一点吧!喝了也不耽误你继续守着,不是还要守今晚吗?” 谢云手指果然一动,继而抬起,终于伸向了那碗参汤。 单超却一晃,绕过他的手,舀了满满一勺送到他嘴边。谢云也没有抗拒的意思,低下头喝了,单超又舀起一勺,依法炮制,一口口喂完了整碗汤。 百年老参果然有效果,谢云灰败的面容总算稍微浮起了一丝血色,再开口时声音也不再是刚才沙砾磨过似的粗哑了,说:“谢谢……” 单超反问:“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两个字?” 谢云疲惫地摆了摆手。 “……我昨晚守灵的时候看见她了。” “什么?” “她打开门,乘着月光从青石板上走来,身侧盘踞着白龙,脚底下没有影子。我以为她会恨我,但她只过来拉了拉我的手……” 谢云闭上眼睛,昏暗中眼角闪动着细微的水光。 “杨姑娘说什么了?”单超忍不住问。 “什么都没有,只冲我笑了一笑。我再追到庭院中……她已经向西北方向走远了。” 单超骤然望向灵堂紧闭的大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杨妙容披星戴月而来,温柔地告别,然后转身离开的样子。 “……”单超喉咙间也有些奇怪的酸楚,他勉强把那酸涩的硬块咽了回去,小声唤道:“谢云……” 谢云紧紧捂住眼睛,指缝间有些隐约的泪迹。 “我还是……很爱你。”单超微微喘息,继续道:“但我知道你以后可能会成家,甚至可能会留下子嗣。我只希望你下次成亲时多为自己想一想,只要你真正觉得快乐,我甚至可以……” 谢云却摇了摇头。 “不会有下次了……”他说,“不会了。” 他慢慢靠在供桌前,随着这个动作,鬓发也从肩侧垂落下来,单超的瞳孔骤然紧缩。 ——满头黑发中,他竟然看到了一丝刺目的雪白! 那一刻单超满腔的苦涩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生吞了带血的苦胆,那滋味逼得他话都说不出。好半天他才伸手想去把白发拔了,但手抬起来又顿在了半空,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让他忍不住一字一句问:“谢云,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半夜来与你告别,你也会这样吗?” 谢云估计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有反应。 “……你还能找得到我告别?”忽然他心灰意冷地苦笑起来:“我还有什么指望,你怎么不先弄死我干脆利落一点!” 单超整个人都被镇住了,只见谢云胸膛剧烈起伏,紧接着拂袖向外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灵堂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马鑫仓促的声音骤然响起:“太子殿下驾到——” 第76章 拜祭 太子是来悼唁的。 从谢云十年前回京开府起,太子就没打禁军统领府的大门前经过一次,今天破天荒不请自到,惊呆了谢府上下所有人。 马鑫亲手打开灵堂大门, 太子一身素衣, 脸色灰白,头上还裹着绷带, 身上包扎着多处外伤,被心腹太监扶着, 脚步蹒跚地跨过了门槛。 谢云眼睁睁看着他走进灵堂,眼底的神情简直能用错愕来形容。紧接着太子站在棺椁前,颤颤巍巍地拿起一炷香, 亲身拜了下去。 单超:“……” 饶是单超对这位太子软弱心善的心性已经很了解了, 但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非常震撼,以至于刹那间都没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 只见谢云伸手一抬,掌心向上,无形的气劲瞬间就稳稳托住了太子弯下去的膝盖。 “小王是来吊唁逝者的,谢统领这般不客气,又是何故?” 太子憋得脸色微红,牙关紧咬,这话问得语气竟有些凄厉。谢云手掌向上平举,太子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只听他淡淡道:“妙容在宫禁中发狂,害得殿下险丧了命,心里自然是很愧疚的。然而如今死者已矣,殿下这一拜就省了吧,免得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太子激动道:“既然死者已矣,生前再有天大的错处也都不重要了,小王且以一拜来寄托心中的哀思,又有何不可?!” 谢云眉心微皱,上下打量李弘。 其实不光谢云,连单超心里都有些生疑,太子今日是发了哪门子的疯? “殿下心存仁厚,前来拜祭杨姑娘,想必逝者泉下也是欣慰的。但毕竟身份有别,上一炷香也就够了,我看……” 单超这个圆场没打完,太子已不满地打断了:“单大哥!” 灵堂中一片僵持,半晌只听谢云冷冷道:“殿下今日驾临谢府,难道是来砸场子的么?” 这要是放在平常,太子面对谢统领的时候是免不了露出几分怯气的。 但今日不知何故太子竟然毫不示弱,立刻转头瞪视谢云:“小王诚心诚意前来拜祭,谢统领却再三为难,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吗?!” “……本分。”谢云慢悠悠重复这两个字,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殿下今日亲临寒舍,来凭吊一个犯了重罪的民女,也是出于身为储君应尽的本分么?” 太子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当即就哽在了那里。 “马鑫,”谢云道,“端茶,送客。” “谢云,你别太过分!”太子怒不可遏,猛一振袖:“本王今日是为杨姑娘而来,又不是为了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你竟敢赶我走!” 谢云开口要反驳,但随着太子那衣袖骤然掀起的动作,一丝若有若无、略微怪异的香气飘进了鼻端,让他心跳骤然加快,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服直冲上了喉咙。 “……”谢云深吸了口气,淡淡道:“殿下误会了。臣哪是赶你走,而是……众所周知臣与殿下政见多有不合,万一殿下今天在臣府上出了什么事儿,天下人怎么想微臣呢,嗯?” 太子身体一僵。 那个东宫心腹太监已经快哭出来了,偷偷用力扯他袖子,然而太子冲口怒道:“你大胆——” “况且,”谢云淡红色的唇角勾起,浮现出了一丝恶意的弧度:“要是十年来从未登门的太子殿下,今天突然带着重伤不请自来了,然后突然就在臣眼前出意外了……这叫圣上与天后将来审案的时候,心里又怎么想?” ——你该不会是自知大限已到,来我府上碰瓷儿的吧?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威胁的话,现在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倒打一耙的威胁了。 太子脸上腾地变色,看样子是瞬间怒极——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蹬鼻子上脸地威胁过。但就在单超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太子竟然握紧拳头,把怒火硬生生强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鼻腔中“哼!”的一声:“谢统领要对本王不利么,我看你没有这个胆子吧!” “本王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六皇子雍王现就带着东宫侍卫驻扎在胡同外,谢统领想不想出去会会?” 马鑫快步而来,俯在谢云耳侧小声说了几句,隐隐飘来“雍王”、“围府”等零碎词句。 单超耳力敏锐,眉峰登时一跳——他听得清清楚楚,马鑫说的赫然是:雍王李贤带着东宫数百名侍卫,已经强行围住了整座禁军统领府! 这是要干什么,抄家?! 单超向谢云的方向走了几步,悄没声息按住了身侧的龙渊剑柄。然而紧接着,谢云将掌心按在了他手背上,那动作非常隐蔽,又很用力。 “先等等,”他轻轻道。 那一刻两人对视,单超心内忽然浮起一种非常奇怪又酥麻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面前这个抚养他长大,同时也严厉压制他、管束他的人,并不总是高高在上又毫无破绽的。 这个人也有虚弱、疲惫、渴望保护的时候,而现在唯一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谢云转过目光,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太子,许久才问:“哦?那么太子今天是来拜祭的,还是来抄家的?” “殿……殿下今日出宫前,特意熏香沐浴、还换了素净衣裳……”那东宫太监哆哆嗦嗦道:“就是为了哀悼杨姑娘的……” 太子紧抿着嘴角站在边上,因为伤势未愈的关系脸色比谢云还难看,但轮廓中又隐约显出了几分与其母相似的倔强。 “原来如此。” 谢云饶有兴味道,“殿下这边险死于妙容之手,那边病还没好就巴巴地跑来给她上香,传出去圣上又该夸赞殿下心存仁厚了罢——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连微臣都忍不住要赞叹殿下两句了呐。” “我今天出宫的事情圣上并不知道!”太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谢云的衣襟:“杨姑娘虽然伤了我,却不是有意的,我心里也很清楚!别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单超立刻抓住太子的手将他推了开去:“殿下!” 单超的低喝充满警告意味,太子满腹委屈:“单大哥,我真的是……” 那一瞬间谢云身形摇晃了下,视线猝然涣散,心跳猛地窜上了喉咙口。 ——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 虽然极其细微清淡,不仔细闻的话几乎就湮没在了灵堂上焚烧纸钱和燃香的气味里,但太子靠近的刹那间,那朦胧荒诞的香味,还是一丝丝渗进了谢云的鼻端。 他踉跄退后,后腰抵在了供桌前,用指甲重重掐了下自己的人中,刺痛令神智骤然清醒。 紧接着一股深深的不安瞬间从心底掠过。 ……这是什么味道? “我与杨姑娘虽然只是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杨姑娘温柔和善,且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子,”谢云猝然道。 太子沙哑急促的声音一停。 “如果你真的只是来送别妙容,那就没必要带重兵围府。光天化日之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任何对当朝太子不利的事情。” 谢云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太子尚未出口的辩解。 “另外,妙容只是个戴罪之身的民女,连这灵堂都是我冒着风险私下设立的。你来就来了,但若是还在灵前下拜,万一日后传出去,便会害得她被开棺戮尸,你又于心何忍?” 太子陷入了沉默。 他来的时候满心只想着痛哭流涕、灵前跪拜,但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身为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世间有那么多不能做的事情,甚至连这简简单单的膝盖一弯都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他仅是个官宦公子,此刻便能自由自在地放声恸哭;甚至在更早一些两人初遇的时候,还能无所顾忌地放手去追求心中所爱,那么故事的结局便有可能从此幡然不同。 那个月下采梅、簪于鬓发的女子就这么永远离开了,而他连上一炷香都要偷偷摸摸,而不敢宣之于众! 太子只觉人生二十年来所有的不幸和磋磨都涌上了脑海,霎时心灰意冷,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你说得对,” 半晌他终于苦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做了这劳什子太子,便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 ——心腹太监登时就颠筛般哆嗦起来,连单超的脸色都变了。 然而还没等一句“殿下慎言!”吼出口,太子已经挣扎着上前,把手中的香往灰里一插:“百无一用是太子,百无一用是太子啊!” 太子惨笑两声,转身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 宦官汗出如浆,慌忙跑去搀扶:“哎殿下!哎哟殿下等等喂——” 门口守着的马鑫简直脸都白了,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跌撞撞擦肩而过,目光如同看见了怪物。 单超意识到让太子这个样子走出谢府不行,便回头征询地看向谢云,却只见谢云似乎对太子荒唐的表现毫无觉察,正定定看着自己的手。 “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云轻轻握住掌心,抬头神色如常:“我忽然有些晕,你帮我去送送太子罢。” 单超凝视他片刻,点了点头。 · 谢府外,手持铁戟的东宫侍卫在日光下齐刷刷站成一排,与在谢府轮岗执勤的北衙禁军遥相对峙。 李贤着急地踱来踱去,忽然眼前一亮:“大哥!” 这是单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六皇子,当朝的雍王。然而关于这位皇子的种种流言,他却已经早有耳闻—— 八年前清宁宫夜宴,魏国夫人贺兰氏在湖边拦住了谢云,那是单超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六皇子的名字。 李贤,小名阿仁,永徽五年武后随圣上出京祭拜昭陵途中所生。 后宫传闻已久,他亲生的母亲,其实是武后守寡的亲姐韩国夫人。 · 谢府。 昏暗灵堂内一片空旷,夕阳斜斜辉映,空气中浮动着微渺的尘埃。 谢云微微不稳地摊开掌心,衣袖顺着手臂垂落,露出了皮肤下隐约的刺青。 太子留下的香气在虚空中盘旋不去,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他紧紧按住急速搏动的心脉,弯腰蜷缩起身体。 这幅场景在外人看来应该是非常罕见的,谁也不会想到强大、冷淡、心狠手辣的禁军统领,会露出这样不堪重负,甚至堪称软弱的姿态。 长发从他侧脸滑落下去,半晌谢云彻底呼出一口气,伸手将鬓发撩去耳后,重新站直了脊梁。 第77章 走水 虽然在政治立场上堪称死敌,但谢云并没有把太子前来吊唁、还要灵前下拜这个重要的把柄透露出去。 谢统领微妙的心境完全不可考,然而这事还是转天就传进了宫里。 天后完全没想到原本应该乖乖躺在病榻上养伤的太子竟然干出了这种事,当即勃然大怒, 亲手写信将太子叱责了一顿;又把雍王李贤叫来痛斥, 当着满宫人的面,赐下了《少阳政范》和《孝子传》两部书。 ——不忠、不孝、欺上瞒下, 这是天后重重扇在雍王脸上的三巴掌。 李贤回府后就把两部书撕了,抽剑砍烂了书房里能毁坏的一切, 甚至连雍王妃房氏亲自赶来都劝不住;王府里下人哭天喊地又手足无措,只得请来李贤最信任的仆从赵道生。 赵道生上来一把就从背后把李贤抱住了:“雍王!你这是在干什么,再传到宫里怎么办, 还活不活?!” 李贤咣当一声将剑狠狠扔在地上, 流着泪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这样憋屈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再忍忍、再忍忍……”赵道生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你会坐拥天下, 向那个姓武的女人复仇……只需要再忍一忍……” 李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放声大哭。 “你总有一天能上当储君的,阿仁。”他没注意到的是,赵道生脸上满是阴霾,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着:“我一定会让你当上储君的……” · 上元二年在一片诡谲的阴云中降临到了长安。千家万户除旧迎新,鞭炮庆典火树银花,却掩盖不住大明宫中一天比一天浓厚的政治硝烟。 年后,圣上头疾发作,原本打算迎娶于阗公主入宫的计划只得暂时延期到四月。 长安寒冷的气候让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最终九五至尊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下令开春后再次离京,出巡东都洛阳。 皇帝这些年东巡洛阳的次数十分频繁,基本都是让太子留守京城监国。但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后劝说,还是真心疼爱太子想带他去养病,圣上特意下了道诏令,让太子也一同随行。 太子出行当然不是随便收拾几辆马车就能走的,圣旨一下,整个东宫就人仰马翻起来了。收拾冬衣的、掌管药材的、准备马匹的、沿途护送的、请愿随行的……种种陈杂事物不可细数,让原本就恹恹的太子更加心烦意乱,直对着心腹内侍发火:“不要事事都来问我!内务交予太子妃,外务一概戴相、张相等大臣做主即可!不用跟我汇报了!” 内务交予太子妃没什么毛病,政事全由大臣做主毛病可就大了。内侍有心劝说几句,但看太子爷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只得呐呐去了。 漫长隆冬,阴云弥漫,太子空有伤春悲秋的心,却没有春末秋残的景,只得唏嘘着自去看《太上感应篇》。谁料刚看到一半,内侍又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了:“殿下!殿下不好啦!” 太子砰地把书一拍:“我不是说了……” “走水啦!”内侍鬼哭狼嚎:“殿下快跑,走水啦——!” 几个小宫人在东宫后院放鞭炮取乐,期间禁军谢统领悄然经过,却没人注意到。 小半个时辰后,鞭炮炸了伙房干柴,正值天干物燥,火苗瞬间吞没了半座寝殿。 御书房,单超将手中白子果断一掷,起身道:“请让臣护送陛下离宫。” 皇帝还沉浸在棋局里,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这时才听见宫人尖叫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东宫走水啦——” “弘、弘儿!”皇帝脸色剧变,整个身体颤栗不已:“快去救太子……快,快!” 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回禀、回禀圣上,今日轮值的北衙禁军已经在组织人手救火了,请圣上先行暂避!” ——北衙禁军。 单超浓密的眉梢登时一跳。 皇帝撞翻了整局棋盘,颤颤巍巍的几乎站不起来。宫人正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见单超伸手把皇帝整个架了起来,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远处东宫方向正冒出滚滚黑烟,人声脚步喧杂,到处乱成一团。单超一边架着根本走不了路的皇帝,一边七星龙渊拔剑在手,路上根本无人敢拦,不到片刻便从御书房赶到了紫宸殿。 武后早已在紫宸殿中焦急等待,见到皇帝安全无恙地被送回来,登时喜形于色:“好个忠武将军!好、好!快来人——” 她还没来得及褒奖单超两句,就只见这救驾有功的忠武将军把皇帝往前一推,单膝跪地行了个礼,道:“臣先行一步,请陛下恕罪。” 皇帝年纪大了又抱病在身,一路上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忽听单超说要走,登时吓得清醒了一半:“等等!爱卿上何处去?朕需要你护驾……” “太子殿下尚未脱险,臣现在立刻去东宫探看,请圣上恩准。” 好个忠臣! 武后面色微沉,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欣然道:“爱卿时时不忘忠君爱国,不愧是国之栋梁!去罢!” 单超一抱拳,并未看武后一眼,径自转身去了。 东宫这火极其邪乎,不消片刻就已经把半座前殿烧了个精光。单超赶到的时候,太子及裴氏已经被北衙禁军冲进去抢了出来,此刻正惊魂未定地被赶着撤离;马鑫满头大汗地忙着指挥救火,恨不能生出八张嘴八只手来,现场混乱如鼎沸一般。 单超喘息着向周围一望,没看见谢云的身影,登时全身的血都凉了。 “马鑫!谢云呢?!” “你他妈睁开你的狗眼,统领不就在……”马鑫一抬头,登时魂飞魄散,差点当场尿了裤子:“人呢?!哎,你上哪去?!” 单超脱下外衣,拦住一个提着水桶奔来的禁卫,将外袍浸透了水,湿漉漉往口鼻上一捂,毫不犹豫冲进了火场。 太子寝殿。 火势虽然还没蔓延到此处来,但后殿中已经浓烟滚滚,温度非常高了。 谢云一手推开内室滚烫的门,另一手将湿冷的绸布捂在自己口鼻前——那掌心竟然被深深划了一刀,鲜血与白绸晕染在一处,让他脸色看上去有种生硬的冷白。 他站定在了内室门前。 即便是在黑烟那么浓的火场里,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这是那诡异香气最为浓厚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诱发青龙开印? 太子是从何处得到它的,为何又不来对付自己,偏偏去对付根本不成威胁的杨妙容? 箱笼、书柜、床榻都被翻遍了,却什么异状都没有。无所不在的香味让谢云呼吸微微不稳,不用看都知道皮肤下的刺青纹路正时隐时现。他隔着白绸用力吸了口气,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瞬间令神智清醒了许多。 龙血对这种致命香气有一定的抵御作用,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发现的。 然而血气不能抵挡太久,谢云在温度越来越高的内室中站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案上垒起的书信中露出一张纸,纸页边角隐隐写着什么。他内心狐疑顿起,抽出纸张一看,瞳孔微微紧缩。 ——那是个女子。 女子素衣明眸,立于月下,身侧梅树落英缤纷。她将一朵红梅簪于自己如云的鬓发,回首一笑,满眼温柔,极其传神。 那是杨妙容。 下角清清楚楚题着一行字:上元初年除夕,弘字,另盖了一方鲜红的太子私章。 谢云手一松,纸卷轻飘飘落回桌案。 谢云眼瞳深处,一丝危险的纯青色忽隐忽现,胸膛缓缓剧烈起伏。 出事那天妙容不同寻常的癫狂,和灵堂上太子撕心裂肺的嘶吼,无数诡异的画面从他脑海中翻涌而过,渐渐浮起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谢云下意识退了半步,忽然眼角瞥见八宝阁顶端有个废弃不用了的小香炉。 火焰噼啪声越来越近,黑烟已经烧得很难看清周遭的景象了。事后谢云再也无法回忆起那一刻自己的感受,他仿佛被鬼使神差一般走上前,取下香炉,打开了盖。 刹那间一股浓烈到令人心悸的香气扑面而来,砰!一声亮响,谢云失手打翻香炉,踉跄着退了出去! ——就是它! 谢云大口喘息,手指近乎痉挛,在墙面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痕。再次开印的欲望从骨髓深处升起,呼啸着冲向四肢百骸,甚至令他全身每一寸血脉都发出了急不可耐的咆哮。 不、不行…… 青龙一生开印的次数是有限的,他前不久才开过,现在发作十有八九会死! 谢云脊背紧贴墙壁,用手紧紧掐住脖颈,喉咙中发出了难耐的呜咽。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竭力维持神智,勉强推开内室房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外面房梁和墙壁已经开始着火了,这样高的温度,若是常人应该全身皮肤刺痛才对。然而谢云却仿佛丧失了痛觉,一手用浸透了鲜血的白绸捂着鼻端,径直穿过后殿,迈过门槛时膝盖一软,颓然摔倒在地。 他摸索着灼热的门框想站起身,然而就在这时,前方殿门“砰!”地重响,紧接着一个人冲了进来! “谢云!” 那一瞬间谢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 单超目光猝然落在了那张湿透的血绸上,登时脸色铁青。紧接着他一个字都没说,上前弯下腰,把自己浸了冰水的外袍朝谢云兜头一裹,随即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你……” 单超厉声道:“别废话!” 前殿横梁坍塌,浓烟肆虐,已经根本冲不出去了。单超只看一眼就果断放弃了来路,从大理石影壁后退向后院,此处尚未着火,所有人都跑到前殿救火去了,出路空空荡荡,空见黑烟飘散,连个侍卫把守都没有。 单超长吁一口气,男子英挺的面容满是汗水烟灰,虽然跟斯文完全搭不上边,却又有种折服人心的刚毅和可靠:“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去前面和众人会合……” “……单超,”谢云轻声道。 单超一愣,只见谢云竟然把脸埋在他胸前,露出一段修长脖颈,竟然隐约露出了龙纹刺青! “你怎么了?!” “往东走……”谢云声音嘶哑模糊,夹杂着细微的疾喘:“历来东宫眷属所居之院,早已废弃良久,带我去那边……” 作为禁军统领,谢云对这座皇宫的熟悉程度堪称了如指掌,甚至每一条密道、每一座暗门、每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废弃小院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单超在他断断续续的指引下走了半顿饭工夫,所经过之处越来越幽深僻静,良久后终于找到沿溪而建的几座小小院落,果然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谢云整个人沉进冰冷刺骨的溪水中,片刻后猛地探出头,扶着岸边长长出了口气。 这疲惫至极的模样堪称狼狈,但因为浸透了水的缘故,他头发显得格外柔黑,湿漉漉贴在白皙透明的肌肤上,嘴唇又有种异样鲜艳的红,因为喘息而闪动着细微水光。单超只看了一眼就猝然别过头,盘腿坐在岸边,沉声道:“你一个人跑去内殿干什么?” “……” “哪怕是太子要谋反,皇后叫你去东宫找罪证,也不该在那种时候冒死往火里跑,你把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 “……” “说话啊!”单超勃然大怒。 谢云手臂搁在岸边的石头上,目光微微迷离,眯起眼睛打量单超。半晌他唇角一挑,显出了那标志性的,略带戏谑、挑逗和恶意的弧度:“那你呢?” “你往火里跑的时候,又把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了?” “我是为了你!”单超吼道:“你又是为了谁,嗯?!这场火是谁放的?!” 两人对峙片刻,周遭静寂无声,冬日阴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水面上。 忽然溪水哗啦一声,谢云伸手环住了单超肌肉结实的脖颈,形状修长优美的眼睛与他近距离对视,挂着水滴的眼睫几乎贴在了单超挺拔的鼻梁上。 下一刻,谢云柔软冰冷的唇吻了下来。 第78章 荒园 单超愕然怔在当场,眼前一黑,是被谢云湿冷的手掌盖住了,只能感知到唇齿相接轻柔的触感。 下一刻, 他掀开谢云的手, 反掌握住腕骨,猝然退后问:“你又想干什么?!” 谢云一手被他拧着, 另一手撑着岸边的石头,上半身探出水面, 黑发犹如水草般贴在优美劲瘦的身段上,微微挑起半边眉角:“你问我?” 他向单超已有些反应的下身扬了扬下巴:“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单超鼻腔中满是滚热的气,肩背手臂绷紧如火烫的石块, 逼视着谢云的眼睛, 一字一句认真道:“告诉我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然……” 谢云轻而易举挣脱了他的手,犹如水鱼轻盈地摆了个尾, 然后掀开了自己湿透的袍襟一角。 单超眉心一跳,只见那光裸的颈窝里,刺青正如有生命般不断从皮肤下浮现,隐隐已有了蔓延的趋势! “太子使用的香料能诱使青龙开印,虽然现在已经弃用,但味道却在殿中挥之不去。阻止开印的方法有好几种,但唯有一种是现成立刻有效的……” “你要是不愿就范,”谢云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似乎也觉得这话说来十分有意思:“就去给我找个小宫女来,不是非你不行的。” 单超喉结滑动,说不出任何话来。 谢云抬起下颔,水珠顺着脖颈向下,汇聚在深深凹陷的锁骨里。他的神情略显刻薄又不怀好意,但偏偏在他身上,又有种放荡不经的,令人完全移不开目光的吸引力。 “如何……?”谢云笑着问。 单超用指节死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倏而伸手绕过肩背,把谢云从水里一把抱了出来! 溪水四溅,河岸枯萎的草地上满是湿迹。单超甚至没有去附近荒废的别院找个空房,两步就来到了溪水边的假山石洞中,把谢云按在了粗糙的砖地上。 撕扯衣物的过程简直混乱不清,就像八年前山洞里错乱的一切,在巨大的感官冲击面前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谢云牙关紧咬,面孔看上去有一点僵硬,在单超雄健的身体裸露出来时闭上了眼睛;下一刻他沙哑地“啊”了一声,感觉后穴仿佛被沙砾粗暴地揉了进去,但那其实是手指而已。 “你稍微……稍微慢一点……” 谢云一手反掐身侧的地面,忽然手指在荒草中深深一拧,甚至留下了几道清晰的印痕——那是单超又加进了一根手指。 单超不答,手指不断出入,低下头来吻他,气息颤抖剧烈,简直要把纠缠的唇齿都吞咽下肚去。 单超愕然怔在当场,眼前一黑,是被谢云湿冷的手掌盖住了,只能感知到唇齿相接轻柔的触感。 下一刻,他掀开谢云的手,反掌握住腕骨,猝然退后问:“你又想干什么?!” 谢云一手被他拧着,另一手撑着岸边的石头,上半身探出水面,黑发犹如水草般贴在优美劲瘦的身段上,微微挑起半边眉角:“你问我?” 他向单超已有些反应的下身扬了扬下巴:“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单超鼻腔中满是滚热的气,肩背手臂绷紧如火烫的石块,逼视着谢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告诉我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然……” 谢云轻而易举挣脱了他的手,犹如水鱼轻盈地摆了个尾,然后掀开了自己湿透的袍襟一角。 单超眉心一跳,只见那光裸的颈窝里,刺青正如有生命般不断从皮肤下浮现,隐隐已有了蔓延的趋势! “太子使用的香料能诱使青龙开印,虽然现在已经弃用,但味道却在殿中挥之不去。阻止开印的方法有好几种,但唯有一种是现成立刻有效的……” “你要是不愿就范,”谢云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似乎也觉得这话说来十分有意思:“就去给我找个小宫女来,不是非你不行的。” 单超喉结滑动,说不出任何话来。 谢云抬起下颔,水珠顺着脖颈向下,汇聚在深深凹陷的锁骨里。他的神情略显刻薄又不怀好意,但偏偏在他身上,又有种放荡不经的,令人完全移不开目光的吸引力。 “如何……?”谢云笑着问。 单超用指节死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倏而伸手绕过肩背,把谢云从水里一把抱了出来! 溪水四溅,河岸枯萎的草地上满是湿迹。单超甚至没有去附近荒废的别院找个空房,两步就来到了溪水边的假山石洞中,把谢云按在了粗糙的砖地上。 撕扯衣物的过程简直混乱不清,就像八年前山洞里错乱的一切,在巨大的感官冲击面前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谢云牙关紧咬,面孔看上去有一点僵硬,在单超雄健的身体裸露出来时闭上了眼睛;下一刻他沙哑地“啊”了一声,感觉后穴仿佛被沙砾粗暴地揉了进去,但那其实是手指而已。 “你……稍微慢一点……” 谢云一手反掐身侧的地面,忽然手指在荒草中深深一拧,甚至留下了几道清晰的印痕——那是单超又加进了一根手指。 单超不答,手指不断出入,低下头来吻他,气息颤抖剧烈,简直要把纠缠的唇齿都吞咽下肚去。 疼痛其实还不到那个程度,但八年前剧痛的回忆实在是太深刻了,谢云条件反射般扭过头,避开了那个吻。紧接着他感觉单超粗糙的手指抽离了身体内部,甬道立刻迫不及待地合拢。 然而他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出来,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他毫无反应的下身突然被包裹进了温热的口腔里。 谢云刹那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猝然喝道:“你——” 单超眼底露出笑意,骤然用力吸吮。 洪水般的快感瞬间决堤,毫不留情冲刷过每一寸骨髓,如同将人狠狠按进了深水里。谢云颓然软倒下去,脸色迅速泛上嫣红,接吻中来不及吞咽的唾液涂抹在唇角,随着勉强压抑的呻吟,发出细微的水光。 全身最要命的一点被锋利的犬齿不断擦刮,那快感凶狠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谢云语音不成句,断断续续喘息道:“你这……你这狗日的……啊!” 谢云仰起头,脖颈弯曲的弧度几乎要折断,大腿内侧肌肉痉挛。 被人强迫和控制的高潮灭顶一般降临,谢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似乎忘记了连日以来焦虑、衰弱、火场中炙烤的痛苦,每一寸血脉都剧烈颤栗,迎接快感毫不留情的鞭笞。 单超一条手臂撑在他身侧,另一手抹了抹嘴角,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天穹阴灰昏暗,沉沉压在荒芜的后院上空。谢云衣不蔽体,被压在草地上,全身浸透了溪水与汗水,犹如终于被掠下枝头任人蹂躏的花。 单超一动不动,那目光很沉,相比八年前山洞中颠倒混乱的一夜,散发出了更强、更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谢云意志昏沉,抬起手挡在他眼前,下一刻却被单超抓住了掌心细细舔吻。 ——这个吻就像情人般亲热温柔,但与此同时他用膝盖分开了谢云的大腿,粗硬火烫的性器抵在后穴口,不顾痉挛和挣扎,一寸寸强硬地插了进去。 “……!” 谢云咬紧牙关,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面上浮现出了极度愉悦、痛苦和屈辱交杂起来的神情。但甬道却在高潮的余韵中湿润抽搐,相较上次更加容易地吞进了那勃发的凶器,甚至在顶端抵到最深处的时候,还不争气地痉挛了两下,仿佛软弱的吸吮。 单超粗重喘息着,俯身舔吻谢云通红的耳际,轻声道:“你才是被狗日了。” 谢云猛地张开口,呵斥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在接下来粗暴而疯狂的顶弄中彻底失去了声音。 单超已经很难想起八年前那个夜晚的所有细节,有些记忆在反复重温后免不了虚幻失真,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清谢云有没有断断续续地骂他,在最终狂风暴雨般的冲刺来临之前,有没有挣扎着试图逃开。 但那种悖德、禁忌的刺激却深深印在脑髓深处,明知道是罪恶的,却在甜美的引诱下不断重温,藉以平复自己难耐的焦渴。 直到这一刻单超才觉得,八年来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从这一次彻彻底底的占有开始起,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就永远的不一样了。 “是不是比上次爽?”单超捏着谢云后颈,令他因为溢满了水而模糊不清的视线望向自己,粗喘着问:“是不是比上次进步了很多,嗯?” 谢云猝然闭上眼睛,每一下顶撞都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向前耸去,他只能大口呼吸以缓解整个人被强烈贯穿的恐惧感。但下身最隐秘羞耻的地方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在凶器插穿至底的时候拼命绞紧,在那硬棒稍微退出时又发出水声,将极度刺激的酸麻不断辐射向身体深处,让五脏六腑都被烫得蜷缩成了一团。 “……” 谢云想说什么,但只发出了破碎的音节。 那压抑痛苦又充满情欲的声音让人血脉贲张,单超性器亢奋充血得几乎都不行了,一下比一下深地向嫩肉深处狠顶,带出的水滑腻腻浸满了大腿,甚至顺着肌肤流淌到了荒草上。 他低下头去亲吻谢云哆嗦的唇,口腔里有一丝腥膻气。谢云近乎昏厥般的神智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顿时用力挣扎起来,咬牙抬手就要打过去。 单超偏头避开那一巴掌,笑了起来,把干净的食指和中指伸到谢云嘴里去,模仿着交媾的频率一下下抽插。 根本无法吞咽的唾液满溢出来,把嘴唇涂得晶亮,折射出一种极其诱人的红。单超紧紧盯着看了很久,仿佛野兽盯着爪下丰美柔软、偏偏又不能下口的猎物,内心疯狂叫嚣的欲望加倍发泄到了身下。 他用几乎把嫩肉揉碎的力道,发狠顶弄、碾压那紧热的甬道,每次撞到顶端再骤然抽出时,带起的水甚至都在穴口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快点……”漫长如刑罚般的快感层层叠加,谢云简直要崩溃了:“快一点……你……” “让我亲一下,”单超在他耳边嘶哑道:“亲一下就射给你。” 谢云下意识地摇头,把脸扭向一边。 然而不论他如何逃避现实,都无法忽略体内急速摩擦的、越来越狰狞硬热的凶器。他竭力想弓起身体来缓解过度凶狠的蹂躏,但刚一有动作就被单超轻而易举按住了,不论是任何的姿势和角度,身体内部被彻底侵犯的绝望和愉悦都清清楚楚,就像千万条带着倒刺的皮鞭反复抽在神经上,没有一丝半点的缓和。 “就亲一下,”单超一遍遍重复着要求:“就给我亲一下……” 谢云实在受不了了,混乱中他难耐地扬起脖颈,微微张开了唇齿。 单超深深凝视着他,目光复杂难以言描,如同看自己捧在手里的珍宝。 他终于低下头,却只是在谢云唇角上轻轻吻了吻,快得只是羽毛般柔软的触碰。然后他向下咬住了谢云弓起的咽喉,保持着这个姿势疾风暴雨般抽插了数十下,终于在最深处酣畅淋漓地爆发了出来。 射精漫长的过程足足持续了很久,久到谢云头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同一时刻也再次射了。 他几乎丧失神智,两次高潮累加的余韵在身体内部肆虐不去,将最后一点清醒都拉进了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哆嗦,从昏沉中恢复了意识:“……什么时辰了?” “别动,”单超冷冷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哆嗦,从昏沉中恢复了意识:“……什么时辰了?” “别动,”单超冷冷道。 单超把谢云抱在怀里,用布巾浸了水擦洗身体,裹上厚袍,又在他额头上垫了块冷布防止发热。谢云推开他勉强坐起身,环顾左右,才发现这竟然是自己在北衙的值夜之处。 谢云常在宫中住宿,因专门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单间,仅放着简单床榻桌案。眼下正值年节,北衙轮值本来就少,更兼现在所有人都赶去东宫救火了,外面更是空荡荡的一点人声也没有。 傍晚暗淡的天光穿过厚厚窗纸,为内室简单陈设盖上了一层深灰色的纱影。 谢云低头一看,原本呼之欲出的刺青已经完全褪去,而肩颈上则布满了噬咬留下的青青红红的痕迹。 “……”谢云神色有些紧绷,半晌才从鼻腔中轻轻一哼,没有出声。 “想什么呢?”单超保持着刚才半坐在床头的姿势,一条长腿蜷在榻上,顺手把拧干了的布巾丢回水盆,戏谑道:“你在想,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是么?” 谢云:“……” 单超从背后把缀了雪白毛边的外袍裹在他身上,又把头发从衣襟里满把捞出来,仔仔细细扎成一束。他的动作非常认真,神情专注,英挺的眉心微锁,仿佛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片刻后将发带打成结,打量半晌又不满意,拆下来重新打了个蝴蝶扣。 “好了,”单超道,探头在谢云鬓发上亲了亲。 “这一次,”他忽然又开口道,虽然声音竭力保持平静,却掩盖不住微许的紧张:“是不是比上次稍微……嗯?” 谢云侧过脸,眼梢弧度眯了起来,不动声色的目光从单超脸上缓缓扫过。半晌他唇角懒洋洋一挑,同样戏谑道:“边关窑子挺便宜的吧?” 谢统领终于报了“权当被狗咬”之仇。 单超起身披衣,走到内室门边,推开门要出去。但离开前脚步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谢云,说:“我没有……” 不知为何他又把解释的话咽回去了,自嘲地笑了笑。 “我去紫宸殿复命,”他温柔地道,“你先歇会儿,等我来送你回府。” 第79章 羽林 然而谢云并没有等单超来送他,单超也实在没来得及赶回去。 东宫走水,毁坏严重,宫内一片人心惶惶。当晚范履冰、刘祎之等皇后党人提出, 都是因为圣上屡次表示要禅位太子, 才致使上天降下警示,酿成了东宫失火的灾祸;而戴至德、张文瓘等东宫党人严厉反驳并提出了刺客一说, 紫宸殿里闹成了一团。 皇帝连惊带吓,又听见“刺客”二字, 当即险些背过气去。 众人慌忙宣召御医、诊脉开药,鸡飞狗跳了大半晚,圣上才终于不紧不慢地, 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目光中悠悠醒转。 醒转过来的皇帝既没有支持皇后党, 也没有支持东宫党。他先把“妄议天子家事”的范履冰、刘祎之拖出去打了十大板,然后罚了“危言耸听”的戴至德、张文瓘三个月薪俸;于是皇后和太子脸上都各被抽了一耳光。 被打蒙了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皇帝金口玉言下旨:忠武将军单超救驾有功, 赏怀化大将军衔,赐金百两。 这一套政治太极拳打得堪称老辣,刹那间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了同一个疑问:咱陛下刚才是假晕吧? 他们怀疑得早了。紧接着皇帝又发了道令所有人更反应不过来的圣旨:将太宗年间设置的玄武门左右屯营,从屯卫中分出单独编制,改称左右羽林军。 羽林军交予最新上任的怀化大将军单超率领,从此专门负责拱卫皇城,不得有误,钦此。 ——打压后党东宫,扶持驻京兵权,突然削弱了北衙禁军的势力范围,彻底改变了皇城拱卫军的结构。 连单超自己都意外地愣在了殿上。 紫宸殿内一片沉寂,刚才还脸红脖子粗恨不能当场打起来的两方人马,此刻都不约而同地静了。 · “……死了,”明崇俨轻声道。 灵鸾宫宝殿内,金身佛像香案蒲团,泛着青光的砖地一望无际。 透过高耸的格子窗棂,远处天穹高阔,隐约可见大明宫连绵不绝的重檐飞峻。 明崇俨一挥手,弟子躬身行礼,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大殿内空空荡荡,明崇俨双掌合十,闭上双眼,低低念诵着谁也听不明白的经文。半晌窗外苍穹中无声无息掠去一只飞鸟,明崇俨倏然睁开双目,神佛从香雾缭绕中低头俯视着他。 “……谢统领。” 谢云双手抱臂,身影如鬼魅般立在光影交界处,继而上前站在明崇俨身后,抬头冷冷打量着佛像:“好久不见明方士,别来无恙?” 明崇俨头也不回,说:“谢统领嗓音有些哑,别来无恙?” 自从八年前泰山封禅之后,帝后二人对明崇俨的信任就日益剧增,甚至在皇城内修建了灵鸾宫供其作为清修之所,时常询问鬼神之道。 明崇俨也知道重臣名儒容不下一个方士指点朝政,于是很自觉地隐居在灵鸾宫内,轻易并不出来,算算时间与谢云已大半年没碰过面了。 谢云没接嗓音微哑的茬,问:“明方士刚才念的是什么经?” “不是经文,几句祝祷而已。” “哦?为何祝祷?” “……方才听说谢统领未婚妻不幸离世,送别几句,略尽心意罢了。” 片刻的静默后,谢云一只手轻轻落在了明崇俨绷紧的肩膀上:“你知道妙容是怎么死的么?” 明崇俨身体有些奇怪的颤栗,谢云悠悠道: “传说黔州荒原有种植物名唤‘缚龙草’,其味清香,挥之不去。数十年前青龙氏族从黔州千里迁徙,就是因为发现了缚龙草能够强行诱发开印,甚至令人透支气血,力竭而亡的可怕后果。” “我以为这种植物已经灭绝了,谁知数日前东宫走水,内室中竟然飘出了缚龙草的味道。” “……”明崇俨苦笑了下,说:“那谢统领又是如何躲避开印的呢?” ——砰! 明崇俨身体被迫转了个圈,仰天栽倒在地,咽喉被谢云居高临下地死死掐住了,剧痛和窒息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想来想去,”谢云轻声说:“这世上知道缚龙草的凡人,大约只有方士你而已。” “我不知道!”明崇俨挣扎着高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铿锵一声太阿出鞘,剑锋紧贴着他的脸刺进地砖,杀气甚至在脸颊上直接破开了一道血痕,谢云冷冷道:“你发誓?” “我发誓!” “方士!”“什么人?”“大胆,快住手!” 灵鸾宫弟子们听见动静,纷纷冲进殿门。然而下一刻,太阿剑拔地而起,谢云悍然翻腕向身后一挥,无形的剑气化作巨浪,将弟子们当胸横推了出去! 惨叫声纷纷传来,谢云一把拎起明崇俨,就像拖着个小鸡仔似的大步向外走。明崇俨被掐得面色青紫,愤怒无比地挣扎:“放手!真的跟我没关系,谢统领!——” “既然如此,我便带你回凉州关山,向整个青龙氏族解释杨妙容的死,他们自然有很多办法能相信你。” 明崇俨面色剧变,下一刻忽然凭空变作了无数漫天飞舞的黑鸟,哗然冲向后堂。 锵! 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直直刺进鸟群中,明崇俨狼狈不堪地现出原型,鼻尖堪堪停在剑锋之前,险些被削掉了半张面孔。 “怕什么?”谢云嘲道,一拳把明崇俨揍翻在地! 明崇俨根本连躲闪都来不及,满耳朵嗡嗡轰响,只觉得自己满嘴牙都差点迸出去。等他从剧痛中稍微恢复神智,就发现自己仰天摔倒在地,胸口被谢云单膝抵住,力量之大几乎能把他的肺活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 “……”明崇俨满头满脸是血,仰视着谢云冰冷俊秀的脸,勉强苦笑道:“你你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忽然胸口一冷又一痛,是谢云反手割断了他的衣袢,左胸鲜血从剑锋下迅速满溢出来。 “谢统领美人如画,若是有兴致的话,在下情愿自荐枕席,何必如此……啊!” 啪地一声亮响,明崇俨脸被活生生打得偏向一边,四道指印立刻充血浮起。 “在下真的……啊!!” 又是一巴掌,这下两边指印齐活了,想必片刻后明方士的脸就能肿得跟猪头一般。 “饶、饶命!统领饶命,”明崇俨语无伦次求饶:“打人不打脸,看在你我同朝为官,都是别人手中棋子的份上……” 他的声音倏然顿住,因为太阿剑尖正死死抵住心口,再往里半分就能活生生把心脏从他的胸腔中挖出来。 “有的棋子能走到最后,有的半途就会粉身碎骨。”谢云俯下身,几乎平行停在明崇俨惊惧的视线上方,缓缓道:“看来你是想当被牺牲掉的那个了。” 明崇俨眼瞳微微颤抖,无数利害关系从脑海中掠过,最终化作了此刻抵在自己心脏前冰冷的利刃。 “……我不知道。”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明方士语调嘶哑变调,全无往日风流倜傥的神采:“我不知道……死的竟然不是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太阿剑终于从他胸前缓缓抬起,鲜血从剑尖怦然坠落,同时映在了两人互相对视的眼底。 “问你要缚龙草的,”谢云缓缓道,“是太子自己,还是皇后?” · 禁军统领府。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谢云抬脚而入,忽然又站定了。 一个冷峻利落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扶手椅里,抬手将书翻过一页:“既然是回自己家,为什么要翻墙跨院,行踪诡秘不肯声张?” “怀化大将军。”谢云毫不掩饰地嘲讽了一句,走到桌案前,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是我的椅子,滚起来。” 单超注视他片刻,竟然真的合上书,起身移开半步,微笑着打了个“请”的手势:“我错了,师父,抱歉。” “寒舍外那日夜围府监视的羽林军也是走错了路?” “那是保护。” “陛下令你调查东宫走水之事有无背后主使,你在这保护我干什么?” “你的性命比太子重要。” 谢云上下打量单超半晌,忽然饶有兴味地捏了捏下巴:“另一半羽林军不是去围太子了么?看来在你心里太子的性命跟为师一样重要啊。” 这次单超无话可答,终于认输般摇着头,笑了起来。 “围住太子的那一半羽林军也是为了保护你不犯下灭门重罪的……所以权当都在保护你吧,可以吗?” 谢云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戏谑般摇了摇,然而眼底没有任何笑意:“你担心我在东宫发现了妙容为何突然开印的秘密,冲进宫里去当场把太子一剑杀了?” 单超不答,面上神情分明是默认。 “大将军,”谢云嘲讽道,“我在漠北抚养过你,回京后教过锦心,把马鑫从天牢里捞出来之后也悉心调教过他好几年;其他北衙禁军子弟,林林总总不可计数,萍水相逢的师徒之谊大概也数不过来。” “——这些人里,最蠢的就是你。” 单超刚毅的薄唇微微抽搐:“……为何?” “没事。”谢云坐进扶手椅里,顺口道:“最愚蠢的徒弟往往更得师父欢心,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单大将军:“……” 单大将军吸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谢云懒懒道:“还记得贺兰敏之么?” 这个人名已经太遥远了,单超稍微反应了下,才狐疑道:“记得。” “三年前皇后生母杨夫人过世,贺兰敏之克扣丧葬金银中饱私囊,事发后被流放韶州。后来皇后不解恨,又令人送去了毒酒、匕首和白绫,逼他自缢而亡,朝中与他交好的一众士子也大多被流放去了岭南。” “……” 单超正思忖这个人名为何会忽然被提起来,就只听谢云又道:“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当年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贺兰敏之同我百般不对付,甚至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多次刁难构陷……” 单超心说那不是因为你亲自出马,把人暴打一顿后扒光丢在了教坊门口么? 谁知谢云话锋轻轻一转,又提出了一个单超多年未曾听闻的名字:“因为尹开阳。” 第80章 暗涌 “……尹开阳?” “唔。”谢云把刚才单超翻出来的书轻轻拍回案牍上,悠然道:“我第一次见到贺兰敏之就是在暗门,他是被武家人送给尹开阳的。” 单超一开始没理解送给尹开阳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心中升起荒谬之情:“被他家人?” “贺兰敏之生父早死, 他母亲韩国夫人武氏和妹妹魏国夫人贺兰氏, 母女俩都是咱们当今圣上的宠妃,武氏还生了现在的雍王李贤。”说到这里谢云似乎也颇感有趣:“——不过那是后话了。在那母女俩得宠之前, 早在当年皇后刚从感业寺回宫的时候,因为后宫倾轧严重的缘故, 地位性命都不稳固,圣上对暗门又甚为倚重……” “武家应该是对尹开阳的喜好有所误会,就送了少年时代的贺兰敏之给他, 以求庇护和结盟。” 单超彻底无言。 谢云却对权力巅峰这些淫靡混乱的事情习以为常, 甚至觉得很有意思:“其后数年间,贺兰敏之一直是联系皇后和暗门势力的关键人物,在京城中声势颇盛。在尹开阳率领暗门潜入江湖的那几年里, 他还算是韬光养晦;泰山封禅那一年尹开阳重回长安,暗门再次掌握权力,贺兰敏之就又跳出来了,甚至连皇后都深为忌惮。” 单超问:“这跟他处处针对你有什么关系?” 谢云挑眉看了他一眼,笑道:“因为贺兰敏之……当年在暗门碰见我的时候,对我与尹开阳的关系也颇有误会。” 两人对视良久,单超眼底带着迟疑,谢云却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梢。 “……误会?”单超终于问。 谢云眼底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戏谑:“真的只是误会。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他为何对我如此记恨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也没法跟他解释了。” 一度在长安城内被人各种猜测、议论流传的秘密,终于在此刻揭开了真相。 单超静静盯着谢云,终于问:“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京城势力复杂,很多恩怨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很多人也并不是你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因此若想保住太子的命,只盯我一个是没什么用的。” 谢云深深倚进扶手椅的靠背里,大腿惬意交叠,双手抱胸,悠闲地瞥着单超。这个坐姿让他腿看上去特别的长,后腰深深陷进椅子里,肩背与腰椎形成了一个优美又非常勾引人的弧度,单超的视线落在上面,很久后才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挪了开去:“我知道了,多谢师父提点。” “为师再提点你一下,那天送太子出去的时候看见雍王了?” “……” “觉得雍王如何?”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选了个十分中庸正常的答案:“龙章凤姿,不愧是皇子。”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说完这句话后谢云看他的目光忽然成了打量,而且是那种非常揶揄,隐隐带着好笑的打量。 “……怎么了?” 谢云收回目光,懒洋洋问:“觉得雍王能取代太子么?” 单超登时一怔。 “你当然觉得不能,在你眼里咱们那位体弱多病又伤春悲秋的太子是万能的。”谢云嘲笑道:“但你这么认为,不代表其他皇子也这么认为,更不代表其它皇子身边的人都同意……”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取太子而代之?” 谢云狡黠道:“我没有这么说。” 单超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天荒园中,谢云在他身下辗转喘息,满面痛苦和情欲混杂,眼底满溢着水光的情景。 他发现只有在那个时候谢云才是比较真实的,剥去了所有放荡惑人的表象,也不会流露出丝毫残忍冷酷的内在。 “出去罢,”谢云慵懒地挥了挥手,那是个掌心由内向外的手势:“既然是来盯梢的,就称职点到门外去守着,有什么吩咐会叫你的。” 单超:“……” 单超转身走向门外,忽然脚步又顿住了,喉结滑动了一下。 “我知道太子不会是个英明圣主,”他忽然道。 谢云本要伸手去架上提笔,手指便凝在了半空。 “但我也不想让你卷入夺嫡重罪里,成为日后被灭口或清算的冤魂,所以那另一半守着太子的羽林军其实也是保护你的。” 身后一片沉默。 单超走了出去,双手在背后关上了门。 · 片刻后窗棂被敲了敲,紧接着悄然推开,一道绯红束身裙装的曼妙身影翻进室内,福身小声道:“统领。” 谢云在桌案前批阅文件,闻言提笔点了点房门方向,意思是为何放着门不走要翻窗? “统领恕罪,”来人正是锦心,哭笑不得道:“我方才进来时看见外面有人守着,紫服金玉带,卫兵似的,正是最近圣旨亲封的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谢云头也不回:“正三品不能给我守门?” “呃,倒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 谢云从八宝阁上拿下一只纹金黑漆匣,取出里面羊脂白玉的小药瓶。锦心凑近了看,打开后瓶中装的是朱红色药粉,闻不出什么气味,只见其色殷红如血,煞是好看。 谢云晃了晃药瓶,眼底满是思忖之色,片刻后问:“那人最近来找过你?” 锦心半跪在地,神情完全不见平时的风流妩媚,正色低声道:“是。” “说了什么?” “俱是当年勾引女子的惑人之言,并许以财帛重利,不提也罢。” 锦心以为谢云会像以前那样顺口嘲两句,谁知谢云只沉思着点了点头,将药瓶轻轻搁在了锦心面前:“——天后淘澄来的,为此还专门拷问了当年王皇后母家柳氏几个旧奴。” “厌胜之术一向深为陛下所恶,王皇后就是因此被废,若是走漏风声的话天后也自身难保。所以此计极险,一旦得手必须全部销毁,不留任何证据。” 锦心点头拿起药瓶,忽然欲言又止:“统领……” 谢云眼角瞥了她一眼。 “即便销毁物证,此事也是天知地知,皇后知你也知。人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眼下虽未到鸟尽兔死之时,但只要此计得手,武后通向那把椅子的路上就再也没有任何阻挡了,到时候你就……” 锦心声音微微颤抖,深深低下了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云一只脚踩在书房莲纹青砖上,另一只脚因为双腿交叠的关系悬在半空中,倏然放在了地上。 随即她感觉到谢云坐在椅子里俯下身,紧贴在她耳边,轻声笑问:“你以为我想不到会有那一天?” “……”锦心心脏在胸腔中扑通扑通地跳,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那统领为何……为何仍对皇后死心塌地?外面守着的那位,同样龙章凤姿,且深受恩惠多年,对统领毫无二心,从各方面来说都……” 她牙一咬心一横,颤抖道:“……都更合适,但统领却屡屡不假辞色,甚至还故意往外推……” 根据锦心对谢云的了解,这个时候没有一掌立毙她于当场,已经是非常仁慈念旧情的了。 书房里安静无比,甚至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不知过了多久,锦心半跪在地的膝盖都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才听见谢云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你想劝我别把当朝三品大员踢出去守门,怕他日后居于上位了,便怀恨报复,是么?” 锦心不敢言。 “唔,”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微笑道:“说得很有道理,看在你的面子上,本来中午是准备赏他半个窝头的,眼下便再加两碟咸菜罢。” 锦心唯一的冲动,便是两眼一黑,就此栽倒下去。 · 然而谢云不是开玩笑的。禁军谢统领最大的特点,就是说得出做得到,从不在口舌上逞强。 中午谢府用膳,管家亲自将满满的食盒送进书房,那食盒里琳琅满目十余道菜,光明虾炙、烹白龙曜、鹿鸡同炒、丁子香淋脍等热菜,并玉露团、贵妃红、金乳酥、甜雪儿等点心,再有长生粥、长春卷应有尽有;送进去后片刻,管家一脸赔笑地出来,手中端了个白瓷盘,盘里赫然放着一个杂面窝头,并两碟儿小菜。 “大将军,咱们统领说寒舍米粮不多,牙缝里省了这点儿口粮招待您,您就……就将就着用吧……” 管家笑呵呵抹了把虚汗,悄悄向后退了半步,生怕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怀化大将军怒而拔剑,把自己砍死在当场。 然而单超直直盯着那窝头,半晌忽然古怪地一笑,伸手接过了白瓷盘:“师父赏赐,焉能不收?多谢了。” 管家忙不迭跑了,单超则一掀袍裾,大马金刀,混不吝地坐在书房门口回廊上就着咸菜吃窝头。吃了几口竟然还觉得非常香,回头对着紧闭的房门高声笑道:“禁军统领府的厨子果然手艺高超,师父用得如何?” 谢云面前的菜只动了寥寥两筷子,正拿着银勺意兴阑珊地喝粥,闻言“叮!”地把勺子一搁,喝道:“吃你的去吧!” 声音传出屋外,单超笑了起来。 “……谢云,”单超低声问道,“你这种饮食起居,当年在大漠风餐露宿,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次门里静默了很久,久到单超把空盘子搁在身边,盘着腿坐在台阶上发了半天的呆,天空中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浮云;才听谢云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冷淡道:“所以当年几次恨不得宰了你,生火烤肉当加餐,不知道么?” 单超眼底映着天穹,慢慢浮现出悠远的笑意。 然后没半个时辰,杂面窝头消化完了,当朝三品大员饿得抓心挠肺,差点闯进书房去把他细皮嫩肉的师父活吃了充饥。 所幸锦心姑娘越想越不对,偷偷遣人去重金买通了谢府厨房,做贼般给怀化大将军送了只肥美劲道的三鲜汤炖鸡。 单大将军蹲在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只整鸡,心满意足,终于对付掉了这一顿。 锦心袖中紧攥着那只羊脂玉瓶,匆匆穿过玄武门,走向更远处的北衙。 宫城夹道上,一个深蓝色衣裳、王府内臣打扮的男子正等着她,回头一笑:“锦心姑娘。” 锦心站住脚步,美艳妩媚的眼睛眯了起来,笑嘻嘻道:“赵、道、生。” 第81章 逆徒 显庆二年,当今圣上将洛阳定为东都,大肆修葺洛阳行宫,以至于宫城内殿堂相峙、楼台林立, 华美庄严不下长安城。 河出图, 洛出书,圣人则之。 三代之居皆在河洛, 皇帝年纪越大,越喜欢长居洛阳行宫, 但带着太子一同游幸还是数年来的第一次。 ——太子则比较悲催。心上人死了,宫殿被烧了,当年性命交托贴心贴肺的单大哥如今只板着脸, 整日令羽林军贴身保护, 令他一步路都不能多走;令他不由意兴阑珊,大有窒息之感。 因此来到牡丹遍地的奢华行宫,顿觉耳目一新, 甚至连断断续续整个冬天的咳血之症都减轻了许多。 圣上见之颇为欣喜,当夜在麟趾宫摆下夜宴,君臣同乐,其乐融融。 然而群臣不是傻子,对圣上为何如此喜庆都心知肚明——太子身体一好,就能禅位了。 当今皇帝不能说不是仁爱之君,但未免太仁爱了些。早年靠皇后的辅助清了关陇旧族,后来朝政就渐渐为皇后把持,再拿不回来了;后来长期居留洛阳,又令太子监国,太子体弱多病俗事不理,朝中一应大小事务就落到了戴至德、张文瓘等东宫党重臣手上。 因此但凡政事,无一不是皇后、太子、宰相等各方面势力来回纠缠,效率奇慢无比,甚至往往做出南辕北辙的决策。 对此皇帝头痛不已,有心想要收拾朝堂,但头疾、目疾日益严重,最终只得放弃,满心等着太子身体一好就禅位,做个清贵悠闲的太上皇。 太子将酒盏往桌案上一放,道:“赏!” 单超忍不住拍了拍太子的肩:“殿下少喝点吧。” 太子其实没喝太多,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此刻已经满脸酡红,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又转头问内臣:“那弹琵琶的女子是什么人?” 筵席上的歌姬舞女都是洛阳当地官府富户进献上来的,琵琶女一身素衣,面带轻纱,眼中似有无尽的温柔。太子已经令人打赏了她两次,单超却实在没听出那琵琶弹得如何高妙,只觉还不如谢云当年在大漠卷起叶子来吹的小调。 琵琶女美目流转,见人将太子的赏赐端上来,竟然看都不看,也完全不起身谢恩。 单超终于发现太子为何借酒浇愁了——她那眉眼五官,竟颇似杨妙容! 单超心里一个咯噔,转头看向谢云。 只见不远处筵席上,谢云宽衣广袖,用一根纯银筷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桌沿,似乎正微闭双目轻声合歌。这场景在觥筹交错的宫宴上恰如画出的一般,紧接着他似乎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瞪视,偏头向单超望来。 “……”两人对视片刻,谢云嘴角浮起挑衅的笑意,摘下手上一只红玉髓戒递给身侧内侍,吩咐了句什么。 单超心里忽然浮起一阵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内侍匆匆上前,将放着红玉戒的绒布托盘赠给了那个琵琶女! “统领这是……”锦心在身后不安道。 谢云微笑着呷了口酒:“锦心。” “是。” “若你还在街头卖艺,遇见太子与我一同打赏,你更愿意谢谁?” 锦心遥望不远处身形瘦弱、满面醉意的太子,失笑道:“都说天下男子贪好美色,谁知世间最爱美色的其实是女子?统领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谢云道:“那就对了。” 只见内侍对琵琶女耳语两句,那女子手指倏而停住,美目向谢云看来,继而起身盈盈一福,竟然隔着半座大殿深施了一礼! 谢云微笑颔首,极有风度,竟全然无视了周遭神情各异的眼光。 单超呼吸微沉,一言不发偏过了脸。 然而太子却没法忍谢云这明目张胆的刻意挑衅——太子原本就有些醉了,眼下更是新仇旧恨一齐翻涌,只是碍于大殿上头的帝后二人无法翻脸,只得“砰!”地一声摔了筷子,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筵席。 单超喝道:“殿下!” “无……无妨,”太子紧咬着牙,勉强道:“我回寝殿醒醒酒,稍后就来。” 太子怎么如此按捺不住?单超心底瞬间升起无奈。眼下情势非常敏感,他正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贴身跟着太子,动作又忽然顿住了。 只见此时殿内歌舞暂停,新一轮舞姬身着绯衣蹁跹而至,琵琶女则和她的姐妹们一起向帝后拜谢,躬身退出了殿堂。 谢云向单超投来似乎不经意又极有深意的一瞥,竟然也起身离座,向大殿另一侧的出口走去! 单超连半分迟疑都没有,立刻回头令羽林军副将跟着太子,自己则悄没声息离开了筵席。 主殿外是曲折的回廊,直通向远处配殿和暖阁。单超追出数步,谢云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回廊深处,他一扇扇门推进去,足足找了半炷香时间,脚步才忽然停下。 透过雕花木门的窗纸缝隙,谢云侧对着他坐在扶手椅里,琵琶女跪伏于地,香肩半露。 单超深吸一口气,砰地推开门,只听谢云漫不经心笑问:“——江南?你家是扬州人氏?” 单超大步走进暖阁,琵琶女回头瞥见他铁青的脸色,“啊!”地发出了惊呼! 不待那婉转如莺啼般的惊叫落地,单超已拎小鸡般拽着那歌女,直接撵出房,随手从衣袋里摸出块碎金子塞给她,客客气气道:“姑娘,你阿妈在找你,该回去了。” 说完不待满面仓惶的歌女答话,便砰地将房门一关。 “造反了,”谢云斜倚在宽大的长椅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支着下巴,慵懒笑道:“连为师寻欢作乐都敢打断,好个逆徒,不怕被拖出去抽五十鞭子?” 单超忽然直接把谢云从长椅里抱起来,一把抵在墙上,捏住了他的下巴。两人距离不过方寸,单超身量高些,神情阴沉而又不动神色,略微俯视着谢云的眼睛:“这就叫逆徒了?” 谢云嘲道:“你想干什么?” “还有更逆的呢,”单超贴在他耳边道,忽然便把谢云向墙壁一顶! 谢云发出闷哼,削瘦的脊背紧贴墙面,身前被单超紧紧压住,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空隙,紧接着就被男子年轻火热的唇舌堵住了。 这是个野兽般凶狠热烈、又充满了占有欲的吻,因为过分急切甚至带着疼痛的意味,仿佛要把对方连血带肉地一寸寸吞噬干净。谢云眉毛拧了起来,在亲吻间隙发出断断续续不舒服的喘息,那声音充满了压抑,嘴唇因为反复蹂躏而柔嫩充血,足以令人全身热血都沸腾起来。 “这么迫不及待?”单超用膝盖强迫地分开谢云大腿,充满威慑地一下下磨蹭,不知是嘲笑他刚才还是现在:“连一刻都等不得,就要在这搞上了?” 谢云转过头,却被单超伸手抓住了后脑头发,迷恋地亲吻侧颈。 他耳后皮肤细腻微凉,衣襟中似乎带着某种花朵清淡隐秘的芬芳,随着单超的吻一路往下延伸,倏而从臂膀上滑落下去,露出了大片光滑紧实的脊背。 谢云仰起脖颈,沙哑笑道:“迫不及待的到底是谁,嗯?” 单超把他扛起来,几步走到暖阁软榻边摔下去,随即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膝盖压在了他身侧。 这个姿势让单超居高临下,将谢云虚虚压在了臂膀中,温柔地俯视着他:“是我。” 谢云眯起眼睛,完全没有任何要挣扎的迹象,温顺中似乎又带着勾引人心的浪荡和邪性。 他这个样子真的是太惑人了,单超着魔般一寸寸贴近,然而就在呼吸交错的时候,潜意识深处却忽然浮现出一丝不对劲。 神似故人的歌女,突然出手挑衅的谢云,怒而离席的太子…… 单超肌肉绷紧,动作停住。 谢云却抬头靠近,纤长的眼睫末梢几乎贴在他脸颊上,只要略微往下,就能轻易亲吻到那润泽柔软的嘴唇。 ——那薄唇总是吐出各种刻薄残忍的话,此刻却无力地微微张开,因为过度噬咬而泛出细微的水光。 单超粗重喘息,倏然起身紧盯着谢云,问:“你在谋划什么?” 谢云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悠闲地向后仰躺回软枕上: “总算怕了么,孽徒?” 难以遏制的雄性本能让单超头脑发烫,征伐侵略的冲动在每一寸血管中咆哮,但多年战场生涯锻炼出的敏锐直觉,却又让他隐隐嗅到了极其不安的气息。 冥冥中仿佛有一张阴谋的大网,正逐渐浮现出狰狞的影子。 “……谢云……”他喃喃唤了一句,仿佛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骤然剧变,翻身冲向房门。 然而谢云动作比他快,瞬间披衣下榻,袍袖翩飞,紧追着便冲出了暖阁! · 合璧宫。 太子在殿内长嗟短叹半晌,忽听雍王来访,忙起身亲迎。 太子和雍王这对兄弟年岁相近,都是母亲强势压迫的对象,患难之中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太子拂袖离席时雍王便知道肯定是受了皇后那一派的气,因此没过多久,就在内侍的劝说下匆匆赶来,兄弟相见自有一番开解。 片刻后,合璧宫外,宫人端了碗羹汤快步登上台阶,却被守在殿门口的赵道生拦住了:“你这是什么?” 宫人认出是雍王身边的当红内侍,便不敢多言,赔笑道:“天后瞧见太子被谢统领挑衅,愤而离席,因此内心深觉不安,特意向陛下告罪,并赐下莲子百合汤一碗,望太子清火消气。” 赵道生接过托盘,淡淡道:“太子殿下正与雍王手谈,待我送进去吧。” 宫人讷讷不敢分辩,低眉顺眼而去。 待宫人转身走远了,赵道生才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只青瓷瓶,打开后向羹汤里洒了丁点鲜红粉末。 ——粉末见水即溶,赫然就是那天谢府书房里,谢云亲手交给锦心的东西! 赵道生眼底掠过森寒,转身推开门,端着羹汤躬身跨进大殿,欠身毕恭毕敬道:“——太子殿下。” · 与此同时,合璧宫外。 单超此生轻功就从没这么快过,亭台阁榭飞掠退后,耳畔只有风声尖利呼啸,和胸腔中心脏剧烈跳动混杂起来的声响。 转瞬间朱红宫门近在眼前,单超却骤然停住了脚步,只见面前正直直横过一道剑光:“……谢云。” 剑身倒映着禁军统领秀美冷酷的侧脸,犹如弯月辉映一泓秋水,只瞥一眼便足以令人心神俱慑。 “大胆,”他微笑道:“谁准你直呼为师名讳的?” 单超微微喘息,望了眼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声音沙哑隐含绝望:“谢云,让我过去。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发誓为你保守所有秘密,天后如果怪你,你尽管可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谢云反问:“我要是就不让呢?” 两人久久对峙,风声拂动枝叶和远处微渺的人声,此刻都渐渐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单超的手重若千钧,终于缓缓一动。 龙渊剑出鞘时汹涌澎湃的气劲,顿时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谢云……”单超颤抖道。 明明处在巅峰状态的人是他,占据上风的那一方也是他,但男子硬朗英俊的面孔上,却充满了堪称哀求的神情。 谢云反手用太阿剑在身前土地上轻轻一划。 “除非跨过我的尸体,否则今天你走不过这道线。”谢云将垂落的鬓发向耳后一撩,抬眼平静道:“——来试试看。” 第82章 交手 单超缓缓摇头,直勾勾对着谢云的目光,一步步退后。 忽然他脚步顿住,千钧一发之际抽身上前, 试图绕过谢云冲向宫门! ——锵! 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就成功了, 但紧接着,太阿剑裹挟万钧之力当头而下, 死死锁住了去路! 单超一言不发,将已抽出半截的龙渊按了回去, 以剑鞘迎上太阿剑,闪电般过了数招。 他不敢硬碰硬,只能不断以巧劲卸去太阿一剑比一剑更强的力量, 伺机想要从谢云身侧绕过去。但谢云并不是他不全力以赴就能压制的人, 转瞬已将整个人逼得退了十数步,一剑当头向单超的臂膀斩去! 太阿要是斩实了,足以将成年男子从肩膀斜斜剖成两半, 绝无幸存之理。 那一刻时光流逝变得无比缓慢,单超反手抽剑,龙渊瞬间出鞘——当!! 风刃骤然凝固,剑锋碰撞激荡出了剧烈的火光。 龙渊出鞘半段,死死扛住了从天而降的太阿! “我不能跟你动手……”单超剧烈喘息,目光落在谢云胸口左心位置:“我不能再……” 被刻意压制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忽然在漫天盖地的腥风中激荡而起,与眼前无比相似的一幕重叠,在眼前不断闪回重现。 ——那是八年前泰山上,将至爱之人一剑穿心的噩梦。 “那就退后,”谢云淡淡道,“不会有人知道此事跟你有关,皇后也不会知道今天你曾出现在这里。” 单超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绝望道:“就一定要这样?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挽回?”谢云一指远处汉白玉台阶上那几扇紧闭的朱红雕花殿门,微笑反问:“皇后赐下的汤羹此刻已经送进去了,你想怎么挽回?” 单超面容剧变,再顾不得许多,龙渊将太阿重重撇开,金属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又要强行往里冲! 谢云飞身而至,白鹿皮靴正正踩在地面那条太阿剑划出的线上,长剑犹如蛟龙出海,再次硬生生挡在了单超身前! 两把上古神剑交战,犹如暴雨打梨花,又像千万珍珠齐落玉盘,将千万道气流切割成凌厉旋转的碎片。单超情知此刻性命攸关,面对谢云时手却不论如何也硬不起来,短短十数招内便左支右拙,若不是一股急欲冲进宫门的怒火直顶在心口,此刻已经恨不得摔剑认输了。 “八年来武功退步了不少啊,孽徒。” 谢云挑起半边修长乌黑的眉,神情中似乎带着一丝奚落和不屑,如针扎般直直刺进了单超心底。 单超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手中猝然变招,剑鞘猛地下坠压住了太阿,牢牢将其黏住,就势向谢云刺去! 这一下堪称剑术精湛,但用的是皮鞘而非剑尖,并且刹那间撤回了所有内力,哪怕实实在在撞上去都不会产生任何严重的后果。 谢云眼底滑过饶有兴味的笑意,从幼年就培养出来的暗门杀手功底让他身形犹如鬼魅,眨眼间让过了龙渊—— 袍袖拂落,衣带翩飞,身姿堪称优美,但杀着却如迅猛如雷霆。 太阿顺势绞住了白鲛剑鞘,将整把龙渊远远抛了出去! 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随即砰地撞响,龙渊飞出去落到了不远处合璧宫前的牡丹园中! 这招夺白刃干净利落得简直能写进剑谱,霎时单超心里懊恼之情难以言说,纵身扑向花园,谢云也紧随而上。 两人同时落地,单超伸手去抓剑柄,手腕却被谢云横里攥住。 紧接着谢云轻描淡写一甩手,竟然将太阿剑也扔了出去! “谢云……”单超难以置信地嘶哑道。 谢云却勾了勾手指,满面毫不掩饰的嘲弄: “来,为师让你三招。” · 合璧宫。 “——莲子百合汤?”太子奇道。 赵道生弯着腰,低眉顺眼回答:“是,殿下。小人见殿下躁郁堆积,心火正旺,想是席上多喝了两杯,因此斗胆令人做了清火解酒的莲子百合汤,请殿下略用两口。” 太子接过汤碗,忽然目光落在赵道生脸上,疑惑地皱起了眉。 大殿中一片静寂,雍王李贤渐渐浮现出不安:“……大哥?” “你叫什么名字?”太子问。 “小人姓赵。” “何方人氏?” 赵道生似乎顿了下,但那只是极其迅速的一瞬。 “——回禀太子,小人自幼被卖,不知家乡何处,隐约该是从韶州来。”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韶州。” 几个人的呼吸在大殿中此起彼伏,除此之外没有丁点声音,甚至连空气都渐渐凝滞住了。 许久太子忽然笑了下: “我听你声音,似乎觉得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听过了……” “……官话倒挺标准的。” 李贤面色刷地白了。 “禀太子,”赵道生扑通跪地,双手按在金砖上,因为过度用力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他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稳当的:“雍王殿下收留小人之后,小的心存感激,只想好好侍奉,因此刻苦练了官话口音,只求莫给雍王殿下丢了脸面……” 太子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唔,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他用玉勺搅了搅汤羹,正要低头,忽然心脏毫无来由地悸动起来。 这感觉莫名让他觉得熟悉,恍惚不久之前也发生过。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杨姑娘站在一起,心上之人巧笑倩兮,如花容颜近在咫尺,伸手便可触碰到她生动鲜活的脸颊。 然而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忽然间心悸惊醒,才发现浮世不过幻梦一场,梦醒之后便物是人非。 杨姑娘如今在天上过得可好? 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她呢? 太子按了按心口,仿佛为了掩饰转瞬间的怅惘,仰头将汤羹一饮而尽。 “大哥……”李贤怔怔道。 太子放下碗,拿起面前的黑玉棋子,勉强笑道:“刚才到哪一步了,该我下了吧?” 李贤全身颤抖,仓惶起身,眼底涌现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了?”太子奇道,忽然某种温热的液体从口中直涌出来,啪嗒落在棋盘上。 那是暗红的血。 太子骇然站起,但还未完全起身就颓然摔了下去,将棋盘撞翻,沾着鲜血的旗子骨碌碌向四面八方滚去。 “大……大哥,”李贤撕心裂肺吼道:“大哥——!” · 气劲犹如无形的刀划破虚空,牡丹花丛冲天而起,无数破碎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 谢云脚尖在花枝上一点,轻如落羽,脱如离箭,一掌让单超当空喷出了大口的血! 单超踉跄落地,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几乎是踩着满地断枝落花连连退后,勉强架住了谢云的攻势。但下一刻,谢云闪电般当胸抬脚,将单超整个人踹了出去! 砰地一声单超脊背撞上宫墙,那蕴含着强劲内力的一脚,险些让他当即撞断了几根后肋骨。 “如何?”谢云拎着他的衣领,居高临下道:“方才是不是实实在在让了你三招?” 单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知道若不是谢云近年身体衰弱、内息不足,此刻自己全身的骨头早不知道断了多少根。 “你是不是在想,”谢云神情中带着一丝恶意,贴在单超耳边轻声道:“——师父已经老了,早年透支过度,如今像朽木般不堪一击,只能任人鱼肉……” 单超喘息着摇了摇头:“谢云,你听我说。” 他抬起手,却被谢云温柔地按住了。 两人掌心相贴,十指交扣,没有一丝缝隙。 “你也许不记得了,但早年在漠北时你真的从没挨过打,甚至习武那几年都没挨过为师一指头……” 谢云顿了顿,悠悠道:“也许就是因为打得少了,才会把你培养成今天这样的逆徒吧。” 单超的手骤然收紧,筋骨猛地暴起,紧紧扣住了谢云修长白皙的手。与此同时他转脸反靠近谢云颈侧,尾音夹杂着难以遏制的颤栗:“我不是个好徒弟,师父,我还是……我还是爱你。” 他语调中似乎带着微许哽咽,说:“要不你就杀了我吧。” 谢云反手就要打耳光,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单超把谢云轻轻推开,紧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逼上前。那根本就是毫无防御的姿态,谢云甩手给了他一拳,又重又狠,当即让单超喷出了一口带着血星的唾沫。 “真想死在这?”谢云问。 单超直视着他,目光镇定决然。 谢云冷笑一声,俯身捡起双剑,将龙渊甩出剑鞘扔给单超,继而一剑当头劈来! 剑锋离脖颈只余数寸,皮肤已在强横凌厉的剑气下开裂迸血。转眼就要人头落地时,单超终于抬手硬生生挡住了太阿。 “不是想死么?”谢云嘲道,猝然挥剑而上! 谢云为人往往有种轻浮放荡的感觉,但实际上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内外功底都是极其深厚硬实的。单超毫不攻击,一味防御,连接了数招,龙渊剑身铮然鸣响,竟然受不住太阿泰岳压顶的重力,隐隐要开裂了。 谢云眉头微皱,刚才被单超一番话说得内心隐约烦躁,眼下这种消极抵抗更是让他极不耐烦,索性在兵刃交接的刹那间,一剑刺向单超心脏! 这一剑的角度和时机都妙到巅峰,再也无法躲避,足以迫使单超不得不变守为攻。电光石火之间,单超眼底似乎闪过寒光,龙渊变了个角度直直迎上;然而就在双剑即将狠狠相撞的前一刻,他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太阿几乎是用足以将人贯穿的力道,毫无遮挡扎向了单超的胸腔! 谢云脸色终于无法掩饰地变了,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停手,长剑回抽,杀气洪水般轰然倒灌。 就在那一刻,单超嘴角动了动,那神情快得让人分不清是如释重负、伤感亦或是欣慰。 ——他终于抓住了谢云这转瞬即逝的破绽,龙渊重重压住了正往回抽的太阿剑锋,以此借力,凌空而起! 刚才那信誓旦旦的只求一死,简直就是古往今来苦肉计的典范。 谢云勃然大怒,蓦然回头,却已经太迟了。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间,单超低沉道:“我知道你……”但那句话没有说完,他整个人已逸出了数丈之外。 咣当! 合璧宫殿门被轰然撞开,同一时间,太子摔倒在了华丽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的面孔发黑,了无生气,兀自圆睁的双眼直直望向虚空;单超猝然止步,难以置信地剧喘着。 “来人——!”赵道生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太子喝下天后所赐的汤,中毒身亡了——!” 第83章 厌胜 合璧宫内。 太子的尸身被移至后堂,大殿中皇帝、天后、几位宰相全部赶到,所有人跪伏在地,只听茶壶被砰地狠狠砸碎在地。 “怎么回事?!”皇帝大口喘息, 犹如耄耋之年发怒的狮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哗啦一阵亮响, 桌面上所有东西被掀翻,地上的群臣不约而同一个寒战。 “回、回禀圣上, 汤水是天后赐下的,奴才等送到合璧宫门口, 被雍王手下内侍接了进去……” “陛下,”武后打断道。 殿内鸦雀无声,只听武后冷静的声音响起:“我因太子中途离席, 特意赐下汤水安抚, 这还是跟您禀报过了的。若是我有心暗害太子,多少种办法不能用,为何偏偏要以自己的名义进行赏赐?为何要事先跟您报备?明显是有人以拙劣的手段栽赃, 还请陛下明断!” 武后双眼微红,目光镇定,直直盯着皇帝悲愤交加的面孔。 “……”皇帝剧喘片刻,转向脚下瑟瑟发抖的宫人:“你刚才说,汤水被雍王手下内侍接进去过?” 扑通一声,雍王李贤发着抖跪在了地上:“陛……陛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 赵道生一声不吭地跪在了李贤身后。 皇帝只觉脑海中嗡嗡直响,愤然一挥手:“统统押下去!所有经手过汤羹的人,包括厨子、内侍、沿途碰上的宫人,统统给我押下去严刑审问!” “陛下!”群臣中忽然有一人膝行出来:“严刑之下必有冤案,不能押下去审啊!” 只见那人面色通红,声音沙哑,赫然是东宫侍郎出身、曾与太子有过半师之谊的当朝宰相戴至德。 他砰地磕了个头,额上登时鲜红一片,哽咽道:“连当朝太子都敢暗害,说明此人所谋甚大,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若是此刻就在陛下面前当堂审问倒也罢了,押下去后谁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如何保证供词就一定准确?如何担保证人的安危得以保证?陛下!” 作为此刻殿上品阶最高的武官,跪在宰相之后的单超呼吸一滞,视线余光向谢云瞥去。 谢云侧坐于皇后下手,长发高高束起,一把垂于衣襟,侧面轮廓呈现出硬玉般光滑冰冷的质地。 “……你说得对,”静默许久后,皇帝终于缓缓道。 “来人,把所有经手过汤羹的宫人厨子统统带上殿!”皇帝怒吼:“还有雍王!把你的内侍也给朕押上来!” 李贤面色雪白,几欲晕厥,混杂着惊骇、恐惧、狐疑等种种复杂情绪的目光投向身后。 然而赵道生却在他的注视中平静如常,站起身大步走上前,越过了文武众臣,重重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小人有机密事启奏。” “……”皇帝疑道:“你想说什么?”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单超的心脏。 那情绪来得如此汹涌,以至于他瞬间生出了不顾一切阻挡那内侍继续说下去的冲动;但此时此刻在森严的大殿上,他却连头都不能抬起分毫。 他只能僵硬跪地,只听赵道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回禀陛下,小人乃是雍王府内侍,半年前因故结识了禁军统领府的锦心姑娘。彼时谢统领正预备成亲,将府中人打发去了北衙,因此锦心姑娘颇有怨言。” “小人贪爱她美色,时常温言安慰,一来二去便发展出了私情,只瞒着雍王殿下及谢统领,不让众人知道罢了。” 李贤满面茫然,而谢云则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几分讶异:“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皇帝眯起浑浊的双眼,冷冷道:“这跟有人毒杀太子有何关系?” 赵道生不慌不忙:“敢问陛下,太子所中的是什么毒?” 御医躬着身从后堂急匆匆奔来,迎着满殿群臣神色各异的目光站在皇帝面前,俯身一拜:“陛、陛下,碗中剩余的毒物已验出来了,乃是纯度极高的,加了朱砂的鹤顶红……” 群臣面面相觑,满堂哗然。 鹤顶红此物非常罕见,尤其在后宫这样堪称天下第一管束严厉的地方,进出都要搜身,连宫妃的东西都有可能随时抄检,更是绝无可能被夹带进去,太子怎么可能会中这种剧毒?! 皇帝颤声道:“可是……可是当真?” 御医头贴在地上不敢抬起来:“千真万确,微臣不敢信口开河,请陛下明鉴!” “小人知道鹤顶红从何而来。”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赵道生面无惧色,甚至还转头深深看了谢云一眼:“谢统领博闻强记,可知朱砂跟鹤顶红混合起来的东西,除了下毒害人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功效?” 殿内气氛霎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同一个念头:——满地跪着的都是人,为何只问谢云一个? 谢云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赵道生肤色焦黄、平平无奇的脸上,忽然一笑:“赵内侍?” “是。” “内侍是哪里人?” “……韶州。” “长安官话倒说得标准。” 赵道生一哽,刚要开口分辨,却被谢云恳切地打断了:“听你声音颇像我当年的一个故旧,因此才多问两句,请内侍千万莫要见怪。” “不敢。只是小人刚才的问题……” “那故旧死在韶州了,”谢云悠然道。 赵道生:“……” “谢统领请别顾左右而言他!”赵道生怒道:“朱砂鹤顶红除了下毒害人之外怕还有其他功效吧?谢统领为何不敢当着圣上的面说出来听听?!”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摇了摇头,笑着反问:“这我如何知道?赵内侍对我很熟么,怎么就知道我博闻强记了?” 赵道生冷冷地盯着谢云,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怨恨如同淬了毒的蛇。然而谢云带着笑意的面容却毫无变化,甚至还极有风度地露出了探寻的神情。 “……朱砂鹤顶红,曾在当年废后王氏宫中搜出来过,乃是压胜诅咒的信物之一。用它研磨粉末,装填于桃木人像内,将人像埋进土里作法,则有谋人性命的功效……太子殿下常年缠绵病榻,近年来甚至多了咳血之症,便是由此而生。” 赵道生顿了顿,在周遭震愕的目光中说:“而这一切,都是被谢统领逐出府的侍女锦心,亲口告诉小人的。” 嗡嗡声犹如电流传遍众臣,戴至德等人呆若木鸡,带回过神来便发出了悲愤的吼声:“陛下!” “陛下,请严查此事!” “太子这是含冤而去啊,陛下!” 单超牙关紧咬,然而根本无法挽回这狂澜般的事态,英挺的面孔甚至都显出了极度的僵硬。 他眼睁睁看着谢云起身,两步走到不住粗喘的皇帝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压胜一事非同小可,请让臣传侍女锦心前来对质,可以么?” 皇帝张了张口,却根本说不出话来,还是武后当机立断:“快去!” “传锦心上殿!”谢云一回头,厉声喝道:“别让她畏罪自尽,给我绑上来,现在!” · 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出了合璧宫,片刻后果然两个侍卫押着双手被缚身后的锦心,推着她上前,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参见了帝后。 皇帝坐在椅子里,十指剧烈颤抖着紧紧抓住扶手,脸色涨得通红。武后见状咳了一声,仰起头来寒声问:“锦心?” 锦心似乎极为畏惧,若不是双肩被侍卫一左一右按着,几乎都要当场瘫软下去了:“是……是,奴婢参见天后陛下……” 武后一指赵道生,问:“你可认识这个人?” 锦心目光与赵道生相碰,片刻后胆怯道:“认识,此人……此人是雍王府内侍。” 仿佛一锤定音,愤怒和哗然同时席卷了大殿,几位宰相同时开口就要高喊起来。 然而武后下一句话打断了他们:“你可与他有私情?” “没有!”锦心战栗着尖声道:“天后明鉴,赵道生曾屡次来找奴婢,均被严词拒绝,并无任何私情!” 殿上登时响起议论声,赵道生膝行上前一步,大声道:“自古女子薄情寡义,更兼胆小怕事,因此抵赖不认岂不正常?若是她一口承认才是有鬼!小人早已料到这一天,因此将定情信物贴身带了过来!” 他当场解开外衣,从腰中扯出一条汗巾,只见是绯绸绣秋香色鸳鸯,其中一角赫然绣着锦心的名字及部分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何等重要,若不是早有情意,为何这汗巾子上连生辰八字都绣了?请陛下过目!” 这简直是铁证如山,连武后都有瞬间的哑然。 谢云起身望向锦心,缓缓问:“这可真是你的八字?” “是,是奴婢的生辰不假。”锦心似乎激动过度,反而镇定下来,只是语调免不了带着尖利:“但奴婢曾在宫中服侍过几天,生辰籍贯宫中都有记载,有心人若想得知并不困难,如何就能确定这汗巾子是奴婢的了?即便是奴婢的,又怎知是如何到的赵道生手中?” “小人构陷都是从细处入手,似真还假、似假还真,令人虚虚实实无法分辨,才好达到蛊惑人心的效果。赵道生此举险恶,定有更大的筹谋,请圣人与天后千万不要被蒙蔽!”说罢锦心砰砰砰就开始磕头,没两下额角就渗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嘭! 众人一悚,这才见皇帝狠狠砸了武后面前的茶杯,兀自喘息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句话来:“好了,住口!” “——你,”他颤颤巍巍指着赵道生,喝道:“你刚才说谢府侍女告诉你厌胜之术,是怎么回事?!” 赵道生一听刚才锦心虽然激动,但又条理清晰分明的话,便情知在此处纠缠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且还有可能落到下风。 因此皇帝的话正中他下怀,简直是刚瞌睡就碰着了枕头,立刻高声道:“回禀陛下,私情一事难以辩证,但厌胜诅咒却有真凭实据,是小人亲眼看见的。” 他顿了顿,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道:“那封着朱砂鹤顶红的桃木人,此刻就埋在天后寝宫的偏殿中!”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武后霍然起身:“大胆奴才,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人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洛阳行宫中天后所居的寿昌宫,其偏殿乃是禁军统领谢云轮值时下榻之处;殿后花木下埋着一尊被数根金针透体而过的桃木人,就是锦心被谢统领指使埋下去的,当时锦心可并没有隐瞒小人!” 赵道生一指谢云,冷笑道:“谢统领,你可敢令人去挖,来个现场对证?” 众人神情各异,包含恐惧和不安的呼吸此起彼伏。 武后冷冷道:“谢云。” 谢云点了点头,回头令人:“带赵内侍到我偏殿后院掘地三尺,土里埋着什么都拿来,去。” ·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两个侍卫带着赵道生径直离开了合璧宫,只留下满地面面相觑的众臣。 等候了约莫半顿饭时辰,武后取过安神汤,婉言道:“陛下,略用两口吧。” 皇帝面色红紫,胸腔急促起伏,看上去非常不好,闻言瞥向武后手中微微晃荡的汤水。 就在这个时候,侍卫飞奔上殿,手中高举一物,颤声道:“报、报!土里挖出了木人,请陛下过目!” ——竟真的有巫蛊之术! 登时所有重臣都按捺不住纷纷起身,皇帝一口气上不来,砰地重重把汤碗从皇后手中打翻在了地上! “你这毒妇!”皇帝暴怒咆哮:“你也想毒死朕不成?!” 单超微微战栗的手终于抬起,按在了龙渊上。 ——就在手掌触到那冰冷剑柄的瞬间,他的手指忽然变得非常稳,重若千钧般稳稳当当。 那是最终下定决心豁出去之后,破釜沉舟般的凝重和笃定。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厉声严厉道:“——站住!” 众人刷地回首,只见谢云大步流星上前,按住了正往前冲的侍卫。 此刻情势极度紧张,禁军统领的异动令所有人心脏瞬间悬到了喉咙口;皇帝下意识整个身体向后一耸,堂下侍卫顿时拔出刀兵,就要抢步上前! 紧接着,却只见谢云夺过侍卫手中那尊桃木人看了一眼,唇角浮现出了森冷和讥嘲的笑意。 第84章 八字 “这木人,” 谢云将桃木人举起,向周围展示一圈,沉声道:“根本不是太子。” 大殿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 紧接着就像冷水泼进油锅, 立刻就炸了! “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不可能,陛下!陛下!” 皇帝看上去简直懵了, 手足无措地喘了半晌,才手指一抖一抖地指向谢云:“你、你说什么?拿过来给朕看!” 谢云上前单膝跪地, 将桃木人举到皇帝眼前。只见木人面貌狰狞,涂着朱砂,身躯果然被数根金针穿透而过, 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泥土腥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只觉果然阴森险恶,令人观之不寒而栗。 而它腹部则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字,皇帝当场认出是太子生辰八字中的月、日, 不由眼前一黑:“这还不是太子?你还狡辩什么?!” “回禀陛下,若天后有意暗害太子,怎能不知太子诞辰的确切时分,而只刻下出生日月?且按赵道生指认,这木人是谢府侍女埋进土里的——试问如此机密大事,臣怎么可能不自己动手,而要让侍女代劳?” 皇帝张口意欲痛斥,然而尚未发出声来,便只听谢云朗声道:“这厌胜之术并非针对太子,桃木所刻的生辰八字,实际另指他人。” “谁?!” “回禀陛下,”谢云冷冷道,“是臣。” 群臣顿时悚然,连皇帝都张口结舌地怔住了: “……你、你、你这是……” 单超的第一反应便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他赫然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也不知道谢云的八字! 谢云从不过寿,满京城没人知道他的生辰! “太子诞辰乃是永徽二年四月初三,其月日与臣重合,但臣因避忌太子的缘故从不过寿辰,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只是不清楚臣的出生年岁罢了。这桃木人上只有月、日,还埋在臣居住的偏殿之内,真相如何难道不是昭然若揭么?” 谢云顿了顿,只听身后赵道生激愤尖锐的声音传来:“你撒谎!既然没人知道你确切生辰,如今还不是任凭你信口开河?” 谢云并未回头开一眼,只对皇帝平静道:“臣府中管家等都知道,陛下一审既能分辨真假。” 皇帝神色明显带着迟疑,赵道生一时也没想出词来反驳,只见先前开口的宰相戴至德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不妥!” “……爱卿怎么说?” “凡亲眷奴仆等证词,无一不是对被告知人有利的,这种利害关系牵连其中的证言如何能采信?请陛下明断!” 戴至德不愧是宰相世家出身,一句话逻辑分明又很有道理,几位重臣无一不纷纷附和,连皇帝的态度都开始松动了。 就在现场议论渐渐开始一边倒的时候,谢云忽然开口道:“——戴公所言极是。只问家奴的确有失偏颇,然而世上还有另一人,能证明这巫蛊上刻的是臣的生辰。” “……什么人?” 皇帝狐疑道。 谢云维持着单膝落地的姿态,微微低下头,从肩膀到脊椎形成了一个非常利落的弧度:“回禀陛下,尹开阳。” ——暗门掌门尹开阳。 谢云从小在暗门长大,十多岁才第一次被尹开阳领着入宫面圣。虽然宫里对暗门中人的姓名籍贯也有记录,但对这些出身来历皆难辨证的杀手,记录又有几分真假? 对谢云来历最清楚的,确实是当年亲手把他从黔州带回来的尹开阳。 八年前泰山武道大会后,尹开阳与圣上彻谈过一次。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皇帝的,连有心刺探的武后都无法对他的手段得知分毫,只知道最终结果是皇帝并未怪罪他使用幻术的重罪,反而还让他离开长安,去了东都。 之后八年间,暗门蛰伏于东都洛阳,将势力延伸、渗透到了洛阳城的方方面面,却无法触及有着谢云坐镇的长安。 而如今,竟然要尹开阳出面为谢云作这至关重要的证词? 皇帝面色风云变幻,而天后则维持着刚才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平静坦荡、毫无畏惧的模样。 谢云俊秀的侧脸微垂,眼睫盖住了一切神色,犹如汉白玉石雕般纹丝不动。 “……尹门主隐居在城内玄阳府。”半晌才听皇帝缓缓开口道。 他随手一指身侧心腹宦官: “你,快马加鞭把这巫蛊木人带去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八字。” 宦官用红绸小心翼翼包裹住沾满了泥土的木人,躬身退了下去。 大殿内人人屏声静气,犹如树了一地木桩,空气紧绷得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皇帝颓然靠在扶手椅里,浑浊的目光无意识瞥向脚下,忽然发现谢云所跪的位置离自己颇近,眼角不由微微抽动了下:“单将军。” 单超没料到自己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是。” 皇帝指指自己身侧,虽然不动声色,却能听出语调中的警惕:“负剑站到朕身边来。” 此言一出,殿内人人自危,几位宰相悚然变色! 单超能感觉到自己的肩并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栗,但他站起身时,一举一动都是非常稳的,甚至连声音都镇定如常:“是,陛下。” 单超走上前,脚步与谢云擦身而过,继而绕过了垂首不言的武后,立定在皇帝手边。 从这个位置居高临下望去,殿中所有人的神情都一览无余,悲痛的、不安的、惊慌的、愤怒的……乃至于有些眉梢眼角暗藏幸灾乐祸的,都清晰映进了眼底。 尽管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但单超心内刹那间竟生出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念头:原来这就是高居金銮殿上的皇帝,每天所要面对的众生相? 那当九五至尊站在大明宫顶端,俯视万里江山、千亿黎民时,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单超心念电转,忽然目光定在了谢云身上。 谢云保持着刚才一膝着地的姿态,恭顺沉默,静如处子,外人看上去不会发现任何异常。然而在多年来朝夕相处、还有过最亲密身体接触的单超看来,却有一丝不对劲。 ——谢云身体很僵硬。 他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按着大殿暗金色的地砖,五个指尖微微变色。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上臂在衣袖下显出了不明显的轮廓,那是肌肉极度绷紧的迹象。 武后立在谢云和皇帝之间,垂手一言不发,脸颊却因为后槽牙紧咬而略显凸出。 瞬间单超意识到了某些非常不妙的东西—— 他们其实不知道尹开阳会怎么回答! 这居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单超脊背上顿时渗出一阵冰凉,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赵道生,发现那个人竟然在笑。 不是嘴角翘起喜形于色的那种笑,但说不出的得意、期待,确实明显从他细细长长的眼底流露出来,连遮掩都遮掩不住。 他到底是什么人? 真是个普通的雍王府内侍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宦官翻滚下马,匆匆奔上台阶,撩起衣裾跨进门槛。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只见宦官手捧红绸,佝偻着身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隔着几步距离跪在了谢云身侧,直直面向皇帝:“报——” 那一瞬间在场没有一个人动作,甚至没人发出声音。所有视线都炯炯紧盯着宦官手中的木人,若是目光也有热量的话,此时那块红绸估计就得烧起来了。 我能把谢云带走吗?单超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当所有事态真到了不可挽回那一步的时候,我能够豁出性命去,不顾一切地把谢云带走吗? “尹门主遥叩帝后,恭迎圣驾!” 宦官喘了口气,大声道:“另回禀圣上:此木人上所刻八字仅余部分,应是生于四月初三;他知道出生在这一天的只有两人,一是当朝太子,另一个便是北衙禁军谢统领,请陛下明察!” 谢云瞬间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深深出了口气。 皇后紧紧咬死的后槽牙骤然一松。 “不……不可能!”赵道生失声叫了起来,“尹开阳怎么可能这么说?!”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谢云忽然回头直盯住他:“大胆!一介低贱奴籍,怎敢直呼暗门掌门的名字?!” 话音落地,单超眉峰剧烈抖动了一下。 赵道生被打蒙了,整个思维都陷入了混乱,就在这时只听谢云沉声道:“陛下试想,如果天后有意要谋太子性命,下毒、暗刺哪样不直接了当,为何要用不仅没有实际效果还容易暴露的巫蛊?天后当年也是被废后王氏用巫蛊之术害过的人,而如今有任何作用吗?这木人上刻的生辰与臣重合,但臣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了吗?可见巫蛊不过是捕风捉影,实际作用却是栽赃陷害,罗织罪名!” “况且!”谢云蓦然起身,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到赵道生面前,一字一句冰冷清晰:“巫蛊手段千变万化,太子却偏偏死于这只桃木人体内所封的毒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赵道生嘴唇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天后与我的阴谋破产,还是有人栽赃构陷,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吧?”谢云居高临下,加重语气道:“——是不是,赵内侍?” 赵道生挣扎着爬起来,嘶哑吼道:“我不信!我明明亲眼看着锦心把木人从你寝房拿出来,埋在了地下……这不可能!” “是么?那你要不要奏请陛下去我偏殿中搜宫,看还能不能搜出任何证据?” 赵道生怒道:“——你!” “我人就在你面前,要不你亲自来搜一搜?”谢云忽然前倾,几乎贴在了赵道生耳际,轻柔惑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当年你不就栽过赃想搜我身么,嗯?” 赵道生面容惨变。 谢云温软的唇角一挑,转身走到大殿纹龙云柱边,从侍候热水的宫人怀里劈手夺过茶壶,随即挥手断然一泼! 哗! 赵道生躲闪不及,被泼了满头满脸,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你、你!”雍王李贤连滚带爬冲上前,结结巴巴喝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谢云饶有兴味地重复道,目光流转瞥向李贤:“——雍王殿下收留朝廷死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甚至掺和进谋害太子案里,殿下又是想干什么?!” 第85章 惊变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周围重臣都呆住了。 “你……”忽然只听戴至德指向前方,愕然道:“你不就是那个……” 只见赵道生的脸皮被烫水一泼, 顿时起皱脱落, 大块大块掉了下来。然而里面露出的却不是鲜红血肉,而是另一层被烫红的皮肤——这才是他真正的脸。 “贺兰……”几位宰相同时惊道:“贺兰敏之?!” “雍王!”武后骤然惊怒交加:“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敏之早在三年前就因罪被流放, 行至韶州时被下令处死,然而谁能想到他竟然被雍王李贤派人救了回来, 藏在王府里苟活至今? 从刚才就忐忑不安的李贤看到实情终于败露,顿时颤如颠筛,软得趴俯在地:“母、母亲, 儿臣只是……” “住口!谁是你母亲!” 武后转向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的皇帝, 高声道:“陛下,刚才宫人已经指认,汤碗端上来时是被雍王内侍接了进去, 而太子用汤时身边也只有雍王及贺兰敏之两人,事情真相还推测不出来吗?” “贺兰敏之因为结党、贪腐、屡行不轨而被流放鸩杀,雍王却有胆子欺上瞒下,将这朝廷死犯接回京城藏在府中,甚至让他近距离接触太子!” “雍王!”武后吼道:“你简直胆大包天,到底所图为何?!” 雍王平时也算是个聪敏好学、为人谨慎的年轻人,此刻却三魂不见了六魄,在武后面前只能一味痛哭摇头:“我没有!儿臣是无辜的!请父皇明断,儿臣真的是……” “与雍王殿下没有关系!”贺兰敏之被侍卫架着,仍然挣扎着怒喝:“都是你,皇后!你借刀杀人,栽赃陷害,是你杀了魏国夫人,是你——” 魏国夫人四字一出,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被武后毒杀的年轻美貌的贺兰氏,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啪! 这时一声重响,众人当即愕然,只见谢云甩手一耳光把贺兰敏之打得抽了过去。 “贺兰敏之下毒谋害太子,因为怀化大将军与我及时赶到的缘故,一定还没来得及销毁罪证。”谢云顿了顿,道:“来人,搜贺兰敏之的身,将合璧宫里外全部搜查一遍。” 殿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着不敢动。 谢云冷冷道:“怎么,我使唤不动羽林军,是吗?” 单超几乎无声地吐出一口酸热的气体,半晌低沉道:“去!” 侍卫这才纷纷抱拳退了下去。 贺兰敏之当然不会蠢得把毒药藏在自己身上,但也根本不用大动干戈搜宫。片刻后侍卫来报,殿门前花丛下发现青瓷药瓶一个,打开来空空如也,但瓶壁上还残存着鲜红如血的粉末,经御医查看过,确认是掺了朱砂的鹤顶红。 铁证如山,不容辩驳,戴至德等几位宰相当场就爆了。 “你这孽子!”武后气得全身乱战,甚至不顾天后的仪态,上去就重重给了李贤一记窝心脚:“——我哪里对不起你,你竟敢害当朝太子的命?!你想死吗?!” 李贤止不住地痛哭喊冤,贺兰敏之狂吼道:“不要牵连雍王!不关雍王的事!是我改头换面去做了王府下人,是我为了报复谋划这一切,雍王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谢云上前一步要点贺兰敏之哑穴,但戴至德忽然起身,用全力抓住了谢云的手:“谢统领要干什么?纵然此人罪该万死,也该容他坦陈罪行,急着封口是做什么?” 不愧是名相,谢云霎时喉头一堵。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戴至德被肩上传来的一股巨力拽得向后退去,同时横里伸出一只手来,把他跟谢云断然分开了。 “你……”戴至德脸颊肌肉重重一跳:“单将军?” “戴公说话归说话,莫要动手。”单超不知何时竟然从皇帝身边大步走了过来,彬彬有礼而又不容拒绝地把戴至德推了开去。紧接着他并不看谢云一眼,转向侍卫吩咐道:“圣驾在此,安危不容有误,把贺兰敏之押下去容后审问。” 谢云意欲阻止,那一瞬间却已经失去了机会。 贺兰敏之被侍卫押着向殿外拖去,不断挣扎大吼大叫:“陛下!想想当年臣的母亲韩国夫人,想想冤死的魏国夫人!雍王是无辜的,雍王什么也不知道啊陛下!陛下——” 谢云转过头来,与单超冷冷对视。 谢云眉角上扬,眼梢修长,眼窝深邃幽亮。当他从这个角度直勾勾盯着什么的时候,那俊秀坚冷的轮廓便异常明显,让人怦然心动。 单超闭上眼睛,数息后复又睁开对他摇了摇头。 “适可而止,”他用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轻轻道。 贺兰敏之的身影渐渐远去,余音却绕梁不绝,仿佛尖锥狠狠刺着皇帝的心脏。 九五至尊似乎忽然老了十岁,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死灰,嘴唇干裂颤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皇后……”他嘶哑道。 武后一言不发,直直站在他面前。 “那刁奴所为,应该与他人无关,雍王一贯尊重兄长,友爱弟妹,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武后俯视皇帝的眼底却忽然浮现出了嘲讽的意味。 ——和当年一样,她想。 这位多情的仁厚之君,果然和记忆中一样,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过。 “陛下想起魏国夫人贺兰氏了?”武后忽然柔声问。 皇帝呐呐不言。 “我犹记得贺兰氏香消玉殒那年,圣上下朝,得知死讯,当场嚎啕大哭,伤心落泪之处较今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武后声音微停,笑道:“今日陛下为太子所流的泪,怕是连当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吧。” 几位宰相都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皇帝面色略有难堪,别开了目光。 “圣上虽然仁厚,但那仁厚未免也太偏颇了些。雍王为何冒死收留贺兰敏之,为何要对东宫之位心怀不轨,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尊重兄长友爱弟妹这八字评语不觉太可笑了么?” 李贤失声哭道:“儿臣真的没有!儿臣对储君之位绝无任何念头,皇父明断啊!” “雍王哪里不尊重友爱?”皇帝发着抖反驳:“朕哪里有一个字说错了?” 武后冷笑一声: “是么,陛下?” “他尊重友爱的明明是他亲生兄长贺兰敏之,至于太子李弘及太平公主等,何曾是他的亲兄妹了?!” 各位宰相面面相觑,表情如遭雷殛。 单超瞳孔骤然紧缩,万万没想到武后竟然在这个时候,在重臣面前,堂而皇之把雍王的身世之秘一把掀了开来! “你以为暂时保住了贺兰敏之,就能洗清雍王的嫌疑?”谢云在他身侧轻轻道:“别天真了,单大将军,天后想拖他下水的时候,便有一千种办法能拖他下水……” “……那你呢,”单超勉强发出低哑的声音:“将来有一天她想拖你下水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在水里了,”谢云淡淡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皇帝怒火满面,但那过分尖利的声音却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说:“弘儿跟太平怎么不是他亲兄妹,你失心疯了吗?” “我再失心疯,也不会记错自己生了几个孩子,也不会一觉醒来便误把亲姐姐的遗腹子误当成是自己亲生的!” 武后声音刚落,李贤面色煞白:“母亲,你、你……” 皇后疾步上前一把拎起李贤的衣襟,指着他的脸,对皇帝怒道:“我看在陛下的面上才咬牙认了这孽种,对外宣称是我在祭拜昭陵的路上生的,这二十多年来何曾有过虐待他?可少过他吃、少过他穿?!” “如今他翅膀硬了,野心膨胀了,背着你我收留贺兰敏之,以至于害死了我的亲生子!害死了我大唐的储君!” 皇帝恼羞成怒,几次想打断她,竭力张嘴又发不出声音来,只见满头满脸涨得血红,眼珠血丝密布,额角青筋根根暴起,看上去极为可怕。 “这大逆不道、兄弟阋墙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名义上的嫡长子,还将成为你们明天所要效忠的帝王!”武后猝然转身,华丽的红宝镶嵌纯金护指从几位宰相脸上一一指过去,喝道:“你们甘愿向这血统不纯的孽种三拜九叩,尊奉这种人位登九五? !” 戴至德等几人都迟疑了。 东宫党虽与皇后互为死敌,但眼下局势诡谲难辨,如果雍王真的涉嫌害死了太子,他们如何能不替太子报仇?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愿意效忠雍王,以雍王为阵营对抗天后,也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雍王有自己的嫡系人马,刚被拖下去的贺兰敏之不就是个最好的例证? 就在这么一迟疑间,武后已把雍王狠狠往地上一扔,高声道:“来人,禁卫军!雍王李贤秘藏死囚,毒杀太子,即刻查抄王府,押进刑部天牢!” 竟然直接跳过大理寺下了刑部,显而易见是要雍王的命了。李贤悲怆吼道:“皇父——!” 话音刚落,皇帝踉跄起身,竭力向前伸出手像要阻止什么。 但他面颊肌肉痉挛,手臂急剧颤动,竭尽全力都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痰声,旁人只能听见几个含混的“不要”、“放开”,便只见皇帝双眼倒插,整个人向后翻去! 周围响起惊呼:“陛下!” 只见劲风呼啸,人影一闪,单超已冲上前来,电光石火间扶住了皇帝。 然而皇帝的情况十分不妙,只见他五官歪斜抖动,口角流出了涎水,竟像是中了风邪!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仓促,哪怕是在官场沉浮久了的宰相们都未必能立刻衡量出局势轻重;然而不知为何,就像某种流传于血缘中的直觉般,极度复杂的政治现况在单超脑海中抽丝剥茧,瞬间化作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太子已死,雍王失势,若皇帝就此中风瘫倒,那大明宫中就再也找不出能和武后抗衡的势力了。 怎么办?! 大殿群情耸动,武后朗声道:“还不快宣御医?!” 单超急促喘息,忽然伸手按住了皇帝颅顶几处大穴,咬牙将真气源源不断输送了进去。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帝病情如何,头颅要穴被刺激后会不会骤然一命呜呼。但中风发展过极其迅速,往往不过数息之间,如果不当机立断的话,再等御医过来,必定药石罔救,什么都迟了。 自古多少帝王都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武后亦是如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只有武后处在危机中时,她所依仗的谢云,才是最安全的。 “你干什么?”武后厉喝道,步伐一转匆匆走来,就要去阻止单超。 然而就在此时,谢云站在混乱的人群后,袖中倏而一弹指。 ——无形的气劲如利箭般射出,转瞬击中了武后的膝盖! 武后一个踉跄,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宫人惊呼着拥了过来。 就那么短短片刻的时间空隙里,皇帝在单超手下一个抽搐,睁开了眼睛:“……单……单将军……” “肃静!” 单超回头面朝殿下众人,蕴含内力的清朗男声瞬间压倒了一切:“——陛下已醒,速传御医!” 武后被宫人搀扶着站起身,面色蓦然剧变。 “雍王……”皇帝声音含混不清,但仍能听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把雍王押回府邸……单超率羽林军日夜看守,不得进出……” “赐单将军金书铁券、尚方宝剑,任何企图冲撞者,杀……杀无赦!” 皇帝在周遭大惊失色的目光中挣扎起身,胸膛如拉风箱般漏气,喉头发出了可怕的堵痰声。 紧接着他两眼一翻,彻底厥了过去。 第86章 豪赌 三日后,东都洛阳。 太子暴卒,雍王幽禁,皇帝重病昏迷不醒。 黑暗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 渐渐吞没了这座风云诡谲的洛阳城。 单超一手端着食盘, 一手推开屋门,进屋后点燃了蜡烛, 一星火光幽幽燃烧在空旷的前堂中。 “殿下,晚膳来了。” 蜷缩在桌案后的李贤抬起头, 露出了双目通红、胡渣凌乱的脸,麻木的视线一轮,落到了面前琳琅满目的托盘上。 “……”李贤露出一丝冷笑:“往日都是凉水胡饼, 为何今日这般丰富, 天后终于打算下手送我跟大哥一起上路了吗?” “我看殿下两日不曾进食,自己掏钱买的,”单超淡淡道。 烛光下单超的面容冷淡坚毅, 披挂细铠,腰挂刻金雕龙尚方宝剑,身影坚实沉稳。 李贤眼角一抽,浮现出狐疑之色:“我不信,拿走!” 单超无声地出了口气,抽出腰刀切下一片卤牛肉,在菜汁和汤水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嚼嚼咽了下去。 李贤:”……” 单超挑起眉梢,意思是现在你信了?接着把餐盘放在桌案上,转身走向门外。 “单将军!” 单超脚步微顿。 李贤的声音夹杂着抽气,听起来就像是哽咽:“现在外面……外面肯定很多人想杀我,皇父命令羽林军封锁此地,必然是为了保住我的命……所以请大将军一定,一定……” 单超沉默了片刻。 “即便不为皇命,末将也定要保住雍王殿下。”他缓缓道,“放心吧。” 单超跨出门槛,关上了门。 · 秾春时节,夜风习习,远处街角传来模糊的打更声。回廊下早有心腹副将等在那里,见他出来忙躬身行礼,低声道:“将军,宫中的消息回来了。” 单超微一颔首。 “陛下不相信御医,令尹开阳出山与明崇俨一同医治,昨夜终于能开口说完整的句子了,据说今天能勉强从榻上坐起来,但还不能下地行走。” “今早陛下口谕,令北衙禁军全线撤出洛阳行宫,又千里加急诏令东南前线上的骁骑大将军宇文虎带兵上京,从谢统领手中拿走行宫兵权……” “天后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副将顿了顿,轻声道:“谢统领也是。” 皇帝终于生出提防武后、打压北衙的心了。 虽然有得青龙者得天下的传言,但皇帝对谢云一向不太信任,再加上这次事件让皇帝亲眼见到了谢云的狠绝果断,自然会生出忌惮之心。 不管是想保住雍王还是打击武后,谢云都是皇帝最先下手的对象。 单超沉默良久,脸颊隐约可见因为牙关紧咬而凸出的轮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士兵放行的动静,一个藏蓝短衣的宦官匆匆奔来,近前一躬身,高举手上的明黄纸卷:“将军!陛下令羽林副将严密封锁此地,宣单大将军进宫问话!” 接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烛光,单超认出了面前的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宦官总领。 · 寿昌宫。 “皇帝可以坐起来了?” 华丽裙裾从首座上一级级垂落,武后头上的金钗流苏辉映着烛火微微摇曳,让宫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明崇俨跪在厚厚的地毯上,目光定定瞥着面前精美的绣银莲花纹,回答道:“是。” “本宫说过陛下太过劳累,最好卧床安歇静养一段时间,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 “那为何陛下已经可以起身,还能口谕北衙禁军全部撤出洛阳行宫,甚至千里诏令宇文虎赶来接管兵权?” 最后几个字已隐隐带出了怒火,明崇俨却不动声色:“天后恕罪。这几日尹掌门随侍圣驾左右,且修为极其精湛,医药针灸皆亲力亲为,故而陛下痊愈的速度极其惊人。” 尹开阳是武后永远无法拉拢的对象,她顿时沉默了。 半晌武后叹了口气,抬手道:“明先生起来吧,别跪着回话了。” 明崇俨这才告罪起身,坐在了左手边。 落座的那一瞬间他瞥了眼对面,谢云静静坐在烛光下,撑着光洁的额角,头发从肩颈一侧垂落。 “本宫已经派人连夜离开洛阳城,去路上拦截宇文虎了。若他明白事理,这时就应该知道谁才是应该效忠的对象;若不明白也无妨,本宫自有办法能料理他。” 武后思忖片刻,转向谢云问:“雍王如今怎样了?” 若是换做别人,绝不会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但此刻她问的是跟随了她二十多年的谢云。 “还活着,”谢云简单道。 武后的下一句话是:“什么时候死?” “很快。” 武后点了点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问明崇俨: “明先生通晓鬼神,擅能看相;你看我剩下的几个儿子里,谁有明君之相?” 这话问得极有文章。 武后名下如今只有周王李显和冀王李旦,直说两个儿子就是,“几个”从何而来? 再者她为何要问“明君”之相,难道武后忽然变了性子,要培养起下一任英明君主了不成? 明崇俨脑海中当即掠过了无数个念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对面的谢云——谢云支撑额角的手倏然一转,在武后看不见的角度,向他微微比了个“一”的手势。 电光石火间明崇俨想起了什么。 那是数月前灵鸾宫内,谢云把他摁倒在地,充满杀意的面孔居高临下,掐住他脖颈的手背青筋暴起的画面—— “我现在就把你带去凉州关山,青龙遗族自然能送你下去,向九泉之下的杨妙容赔罪……” “我欠你一次,谢统领。”当时他狼狈不堪抓着谢云的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断断续续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最终拿缚龙草来对付杨姑娘了,谢统领,算我欠你一次,将来必定偿还……” 谢云五指一拢,别开了目光。 明崇俨内心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首座深深拜伏。 武后奇道:“先生何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微臣妄议皇子,微臣死罪。”明崇俨顿了顿,说:“天后余下的几位嫡子中,周王李显相貌神似先皇太宗,而冀王李旦最为显贵;若问谁能做一代圣君的话,二者都是极好的面相。” 武后面色登时沉了下去。 “但若论孝顺母亲,言听计从,能以子贵母的话……” 明崇俨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感觉身后谢云极具压力的目光定定落在了自己脊背上。 “……臣以为,还是当年太宗最幼的那个儿子,最有这样的……命格。” 寿昌宫陷入了死寂。 明崇俨这一把赌上了身家性命,只听周围安静得连心跳都清晰可闻,武后雍容美艳的面孔在烛光后阴霾不清。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明崇俨觉得自己双腿都跪得没了知觉,才听一道冰冷威严的女声从首座传了下来:“谢云。” 谢云起身,单膝半跪在地。 武后问:“你也这么认为?” “太后若想摄政,九五至尊自然不能太有底气。”谢云声调平稳波澜不惊,道:“臣一心只想拱卫天后得偿所愿,其他不愿置喙,请见谅。” 武后施施然站起身,绕过桌案走下地面,长长的织金裙裾在红锦上迤逦出耀眼的闪光。 她的脚步站定在了谢云眼前,继而俯下身,托着谢云的侧颊让他抬眼直视着自己:“你现在也开始叫我天后了。二十多年里口口声声唤我‘娘娘’的谢云呢,他在哪里?” 武后妆容精致而目光温柔,谢云近距离与她对视半晌,倏然弯起了淡红的唇角:“是我神思恍惚,一时说错了,娘娘恕罪。” 明崇俨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 每分每秒都像是过了数年那么漫长,武后终于站直身体,朗笑了一声:“小事而已,何罪可恕?” “本宫今日也有些乏了,你们退下吧。” 明崇俨抑制不住地偷眼斜觑,然而谢云面色如常,起身顺从地退了出去。 明崇俨走出殿门,只见谢云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转过了回廊。 “——谢统领!” 明崇俨快步上前,只见谢云身影停在了石柱下,却没有回头:“怎么?” “……”迟疑片刻后明崇俨还是咳了一声,说:“上次欠你的帐……” “你还欠得多呢。” 谢云丢下这一句就想走,明崇俨却忍不住闪身挡在了他面前,直视着月光下那张难以言描的俊秀面孔:“你真想把他送上那个位置?金龙位登九五之时,便是青龙撒手人寰之日,当年你我初见时的预言,谢统领已经全然忘了个干净对吗?” 谢云忽然在他的视线中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真如月夜无数繁花开尽,上元二年洛阳城最后一抹秾艳的春色,就在那弯起的眉角眼梢中蓦然远去了。 “我撒手人寰?”他笑着问。 “你可知什么叫从龙之功,位极人臣?未来无数财富权势等着我去安享尊荣,为何会撒手人寰?” “明方士,你那装神弄鬼的预言我一个字都没信过!” 明崇俨一哽,却只见谢云留给他一个毫不掩饰的嘲弄笑容,犹如十里秦淮轻裘缓带的浪荡公子,向上阳宫方向悠然去了。 · 与此同时,上阳宫。 “大将军,”心腹宦官欠了欠身,低声道:“陛下刚醒来,宣召您进去。” 单超默然不语,宦官在他身前轻轻推开了门。 皇帝斜倚在金黄色的床榻上,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勉强睁开昏花的眼睛,对端坐在榻边扶手椅里一个高大身影点了点头,沙哑道:“尹爱卿……先出去罢。” 单超跨过门槛,脊背肌肉一紧。 他只看见不远处那紫袍金带的背影站了起来,转身走向自己,眼底满是意味深长的戏谑,擦肩而过时饶有兴味地丢下了四个字:“……单大将军。” 那声音瞬间消散,轻得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 单超锋利的浓眉锁了起来,一字一顿道:“尹开阳。” 第87章 心脏 尹开阳调侃般打量单超,随即一笑,走出了门。 皇帝倚在暗金色靠枕里,烛光幽微, 更显得脸色蜡黄衰败。单超欲下跪参见, 被他勉强抬手制止了:“爱卿不必多礼……雍王近来如何?” 两天水米没沾牙的雍王自然是十分不好的,单超迟疑片刻, 还是如实说了情况,皇帝点头问:“每日送去的食物都验毒了吗?” “回禀陛下, 验了。” 皇帝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露出一丝目光来望向单超,意思是结果如何? “……殿下今日的饮食, 是臣亲自置办的。” 皇帝收回目光, 长长地叹了口气。 “雍王从小聪敏好学,谦虚谨慎,因为身世的原因, 在宫中处处小心,从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若说他收留了贺兰敏之,倒还可以理解,但谋害太子一事朕是不相信的。” 皇帝一句话为近来沸反盈天的毒害太子案定了性,单超只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只是皇后容不下他,皇后的心大了。” 皇帝颤颤巍巍将手伸向榻边的药汤,单超把汤碗端了起来,自己先尝了一口,才递了上去。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王李显也是个好孩子,可惜性格仁弱,不是他母亲的对手;冀王李旦过了年才满十三,就更指望不上了。若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国祚社稷应该还是落在雍王身上,你一定要好好保住他的性命。” 单超沉声道:“臣明白。” “你是靠军功挣上来的,身家清白,无牵无挂,因此朕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皇帝慢慢喝着苦药,只听上阳宫里一片安静,只有银勺碰撞碗底发出轻微的声响。 “……陛下,”在近乎凝固的沉寂中,单超终于吸了口气,低声问:“若陛下真想保住雍王,为何只扬汤止沸,而不干脆釜底抽薪?” ——这话就冒上杀头的风险了,若传出去给天后听见,十个单超捆绑在一块儿都顶不住滔天大罪。 皇帝的手一顿,阴影中只见他神色微微有所变化,但出乎意料的是片刻后竟没发火,而是平静反问:“你真这么认为?” “……是。” 皇帝胡须下缓缓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有胆量这么问,可见朕没看错你的为人……但釜底抽薪,也需得趁火焰不旺的时候。若釜底的火焰已熊熊燃烧到了势大难遏的程度,抽薪时极有可能引火上身,又怎么办呢?” “——因此需先耐心蛰伏、妥善准备,必要时雷霆出击,先断其爪牙……” 最后四个字让单超面色瞬变! “……然后再谋根源。”病榻上的皇帝并没有发觉,终于说完了这番话。 单超竭力压抑住粗重的喘息,脑后似有一根神经绷紧至极限,甚至连太阳穴都隐隐泛出针刺般的疼痛。 断其爪牙,皇帝竟已生出了断武后爪牙的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风云诡谲的洛阳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朕已近风烛残年,太子含冤而死,雍王命在旦夕,满朝文武又多有结党倾轧……若不是此时还有单爱卿的话,朕也不知道该把雍王的性命交到谁手上了。” 皇帝勉强抬起手,单超仓促上前半跪,却见皇帝那冰冷绵软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说:“爱卿的肝胆忠心,雍王自然看在眼里,日后必然会有回报。” 单超道:“……臣尽忠为国,并未想过任何回报……” 皇帝了然一笑,挣扎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玉珠,只见颗颗鲜红如血,手串中还吊着只拇指盖大活灵活现的红玉老虎:“这是赏赐爱卿的,拿着罢。” 单超接在手中,只听皇帝疲倦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若日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东都横遭刀兵之祸,你便可以凭借此物去联络英国公李敬业等人,他手中握着其祖李勣的数万旧部……带兵打仗,朕信你。” 皇帝捂住嘴闷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摆手示意单超无事:“今日不早了,你先去罢,把尹掌门给朕叫回来。” 单超握住玉珠,压制住微微不稳的呼吸,欠身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退了下去。 · 同一时刻,上阳宫后偏殿,忽然门从里拉开,谢云拂袖跨出了门槛。 此刻荒芜的后院冷冷清清,只有竹柏在地面投下纵横交错的浅影。谢云顺着回廊向前走去,忽然脚步顿住了。 只见前方一个沉沉的身影背对着他,头也不回,悠然道:“阿云。” “……”谢云没有回答,皱起了眉。 尹开阳并未在意,回头向谢云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你的事办完了?” 两人在月光下对峙良久,谢云终于一哂,从袍袖下抬起手。只见那修长的指尖到掌心鲜血淋漓,正紧抓着一物,月光下清晰可辨。 ——那竟然是一颗活生生尚带温度的心脏! “原来你一直都在,刚才怎么不进去?” 尹开阳反问:“我进去做什么,不是你俩自己的事吗?” 谢云眯起眼睛盯着他,尹开阳毫不在意道:“怎么,我应该进去阻止你?” 谢云说:“如果是我的话,会的。” 尹开阳饶有兴味地打量谢云,就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半晌才用指节摩挲着下巴,笑了起来:“说起来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当初贺兰敏之处处刁难于你,你却从没真正要过他的命,三年前他被赐死于韶州,按你的脾气应该是千里出京亲手把他勒死在面前的,但你也没这么做,甚至事后并未派人开棺鞭尸,以至于给他留下了脱身返京的机会……” “直到今天他确确实实挡在了单超的路上,你才最终下了手。”尹开阳戏谑道:“你这又是什么心理呢,阿云?” 谢云托着那颗渐渐僵冷的心脏,血滴从指缝中缓缓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说,“可能是有些人虽然愚蠢,却蠢不至死的缘故吧。” 尹开阳却抬手点了点,食指几乎挨到谢云的眉心,微笑道:“承认吧,我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你有对弱者的怜悯心,而我没有。” “……”谢云不置可否,偏头避开了他的指尖:“你三更半夜把我堵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尹开阳此人,有时就好做些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事情,当年没有把几岁大的小隐天青掐死而是带回暗门来,便可算作是其中一件。 然而强大到了他这种地步,即使是真脑子有病,也有随心所欲犯病的权利。谢云一手向后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太阿,却只听尹开阳忽然慢悠悠来了一句:“太子被害当天,圣旨下到玄阳府,向我求证四月初三是谁的生辰……” “是我的。”谢云嘲道,“怎么,想来邀功?” 尹开阳挑起眉角。 “我不会因为你坦诚确有的事情而感激你,”谢云冷冷道。 谁知尹开阳收回食指,继而摇了摇: “错,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而是另一个人。” “一个虽然毫无眼色、不知好歹,却心比纸薄,命比天高的……愣头青。” 谢云在权力最为集中的长安城待了大半辈子时间,闻言瞬间明白了尹开阳话中的未尽之意,眉梢眼角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嘲弄:“——哦?尹掌门十年如一日把赌注压在陛下一人身上,现在眼看陛下不行了,得赶紧找到一条后路,是么?” “随便你怎么认为吧。”尹开阳随意道,“记得向那愣头青转达我的意思,很快他也会需要暗门的。” 尹开阳挥挥手,转身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他的背影风度翩翩又洒脱至极,谢云紧盯着他,眼睫在末梢密密压起了一道锋利的弧度,忽然朗声道:“站住!” 尹开阳一回头,谢云大步上前,蓦然把那颗血肉模糊的心硬塞进了他手里! 尹开阳:“……” 谢云却贴在他耳边,嘴角微微一弯。那姿态从远处看暧昧无比,但只有尹开阳才能听见他充满了刻薄邪性的声音:“这该是你的,拿着。” 远处,单超猛地止住脚步,瞳孔骤然缩紧。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月光下两人相对而立,尹开阳略侧过身,但仍然能看出谢云上半身刻意略向前倾,那简直是个能用耳鬓厮磨来形容的距离。 而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从单超的角度,甚至可以看见掌心亲密相贴在一起。 单超原本就充满了各种混乱念头的大脑犹如被瞬间清空,思维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走上前。 “……尹掌门说,出生在四月初三的他只知道两人,另一个便是北衙禁军统领谢云……” “大胆!一介低贱奴籍,怎敢直呼尹掌门的名字?!” …… 单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发着抖一步步退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上阳宫后门。 单超胸膛兀自起伏,鼻腔中因为喘息而充满了灼热的气体,这时身后传来传来一声:“单将军?” “——谁?!” 单超猝然转身,声音近乎严厉。下一刻只见面前劲风直扑而来,有一样极其尖锐的利器,竟然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神不知鬼不觉冲到了眼前! 第88章 有悔 龙渊瞬间拔剑出鞘,雪光闪耀又霎时隐没,扑面而来的黑鸦被当头剖成两半! 扑棱棱几声动静,黑鸦化作无数碎片飘然而去, 明崇俨退后半步:“……将军没事吧?” “……”单超胸膛兀自微微起伏, 片刻后站直身体:“明先生?” 明崇俨拍拍手上装神弄鬼专用的青羽扇,眯眼一笑。 “我看单将军一个人走在这里, 神思恍惚脚步凌乱,还当是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开个玩笑, 将军恕罪。” 单超的口吻却警惕而冰冷:“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的好。末将琐事缠身,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哎——”明崇俨立刻上手就拉:“这长夜漫漫的,将军做什么去, 来聊两句呗?” “……” 这是深受帝后信任的长安第一方士, 还是秦淮河畔保媒拉客的老鸨? “相逢即是有缘。将军襁褓之时从长安一路去漠北,十多年后又从漠北一路回长安,乃至今天所遇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无一不是有缘分的,为何不停下来聊聊?”明崇俨笑嘻嘻的,用扇子遮了半边脸:“——反正将军未来青云之路还长,略停下两步,又有何要紧?” 黑夜中单超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提起龙渊剑,剑尖锵一声抵在地上:“……你怎么知道我襁褓之时,从长安去了漠北?” 明崇俨眼睛眯了起来。谢云也经常这么打量人,但这个动作由谢云做来只觉冷淡锋利,在明方士脸上,却有种极其狡黠的神采:“将军现在肯聊两句了不?” “……” “今夜乌云满天,月华时隐时现,看来明日洛阳要变天了啊。” “……” “梅雨时节,愁绪烦闷,近来总觉湿气……” “你到底想聊什么?”单超终于打断道。 明崇俨一摊手:“陛下要不行了。” 单超:“……” “陛下今晚召见将军,其意应该是指雍王吧。”明崇俨微微笑道:“雍王若能上位,少不了要感谢将军此时的救命之恩,但对天后恨之入骨是肯定的;到时新皇登基,拿旧臣开刀,谁都知道天后手下最得力最死忠的人是谁……” “你想说服我弄死雍王?”单超嘲道。 “不不,不是。”明崇俨悠然道:“在下只想知道,将军对‘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的看法,是否也会像雍王一般?” 单超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方士今晚又犯起病来了么,随即忽然体会到了明崇俨那神神叨叨的问话之后,更深沉隐秘,以至于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能纳为己用者,便不必计较往日立场,就像当日拥护东宫正统的戴相等人。”单超声音略停,谨慎地打量着明崇俨,又道:“一地小人歌功颂德,甚至还不如满朝能臣针锋相对;居高位者需包容异己……这是谢统领当年说的。” “不管日后雍王或天后谁上位,我都会把谢云带走。只是今时今日局势复杂,各自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多说也无益。”单超又转了话锋,道:“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先生自去睡吧,告辞。” 明崇俨眼底闪动着莫名的光,点头道:“谢统领所言不虚,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单超转身向前走,只听明崇俨又在身后唏嘘,那声音竟像是一字一句直往脑海中钻:“既然将军是个记恩的人,那我就顺手人情帮你一把,省得明日这场风波把你搅进去做了枉死鬼……” 单超狐疑偏头,刹那间却只觉得暖风拂过后脑勺,犹如轻柔无形的手一拂而过。 “你——” 明崇俨笑嘻嘻站在数步以外,满脸懵懂无知的样子:“将军,何事?” 气氛僵持片刻,单超收回目光,淡淡道:“无事,先生请勿见怪。”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直到那冷峻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走远,明崇俨才收起笑容,反手露出了掌中捏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根秘金定魂针,还残存着多年深入血脉的温度,正泛出细碎的光芒。 · 半顿饭工夫后,雍王别府门口,守候多时的副将一个激灵醒来,只听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得得,继而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俯在马背上由远及近。 “大将军!”副将慌忙推门奔去,身后亲兵忙不迭跟上,只见黑马长嘶一声停下脚步,紧接着马背上那身影竟颓然摔了下来! “将军!” 一众人等吓得魂飞魄散,蜂拥上去扶住,只见单超捂着心口剧烈喘息,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嘴唇不住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竟然是被有灵性的战马一路强驮回来的。 周围亲兵即惊且怒,还以为单超在宫里遭了天后的暗算,便不敢立刻叫嚷起来,慌忙把他背回了卧房脱下细铠。然而单超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个伤口,甚至连血迹都没有,副将便疑心是中毒,急得脸色都变了,大吼着叫人去请郎中,又四处寻银勺来压着舌根催吐。 “将军千万挺住,将军!来人进宫禀报圣上,快——!” 单超勉强挣扎起身,一把按住了副将,手背筋骨暴起,仿佛溺水的人挣扎求生。 “……谢……” 周遭极度混乱,副将简直快哭出来了:“将军说什么?” 单超死死按住自己后脑,指甲几乎掐进了脖颈皮肉里,视线涣散难以聚焦,恍惚只看见眼前无数景物化作昏黄的色块,在风沙中漫天而起。 最后一根定魂针掉了。 那二十年来深埋于血肉中,他曾以为将与灵魂成为一体、永远无法拔除出来的定魂针,就像随着岁月渐渐褪色失效的封印,终于在这东都洛阳风雨欲来的暗夜里,彻底脱落了。 信鹰带他穿越千山万水,来到早已逝去的年少时代,无数再难追寻的秘密,终于彻底摊在了他的面前。 “谢……云……” 单超发出痛苦的呢喃,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仿佛旅人在隧道中穿梭,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深处,骤然亮起光明,烈日裹挟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脚下的一望无际的大漠,远处沙尘渐渐逼近,犹如自天边驰来无数人马。 一个裹着粗厚白麻披风、面容深邃秀美的年轻人正拔剑出鞘,而他脚下滚烫的沙地上,正跪伏着全身上下血迹斑斑的少年,手中尚自紧抓着年轻人的脚腕,绝望嘶声哀求。 单超的意识漂浮在半空中,极其荒谬地摇着头,发出喘息。 ——那是十年前他中断的回忆,埋葬了所有秘密的深渊,这一刻再次展现在了他眼前。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黄沙扬起,遮天蔽日,雪亮剑光掀起杀气当空而下。 虚空中单超终于爆发出了十年前痛苦的吼声:“不——” 然而下一刻,历史在他面前展现出了尘封已久的,与他多年来所有认知都完全相反的真相。 只见脚下不远处的沙丘上,少年瞳孔深处倒映出急速逼近的剑锋,千钧一发之际,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迸发出了强烈的希望和欣喜。 紧接着他踉跄起身,绝境中孤注一掷的力量格外骇人,竟贴到了谢云面前。与此同时就像排演过千万遍一样,他抬手在谢云手臂某处穴道一拍! 咣当! 太阿剑脱手而出,重落在地。下一刻谢云抓住徒弟,仿佛暴怒般挥手一甩,配合熟练默契至极,将精疲力竭的少年从沙丘顶端跌跌撞撞地推了下去! “云使!” 一骑红尘飞驰而近,马背上骑兵猛勒缰绳,在战马长嘶声中喝道:“怎么回事?来人!那小子逃了!” 十数骑兵奔来下马,谢云俯身捡起太阿,抬头时眼底那一抹杀机转瞬即逝,淡淡道:“是我轻敌了。” 他提着太阿剑走上前,骑兵头领什么都没有发现,正大声喝令手下绕着沙丘搜索目标,直到身体被迎面而来的阴影所覆盖,才略显意外又毫无防备地抬起头:“云使你……” 噗呲! 太阿贯体而过,骑兵头领瞠目结舌,倒了下去。 谢云一把抢过缰绳翻身上马,在周遭的惊呼和混乱中打马狂奔,趁着众人毫无防备的短短数息间,拉弓搭箭连杀了数人。剩下的骑兵慌忙组织起攻势,然而在谢云摧枯拉朽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很快便被斩杀殆尽! 谢云狠提马缰,抛下身后黄沙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从沙丘顶端疾驰而下,经过荆棘丛时俯身抓住狼狈不堪的少年,凌空把他拉上了马。 “——师父!”少年满是灰尘和鲜血混杂起来的脸贴在谢云背上,哽咽道:“我还以为你真想杀我,直到我看见那个剑招,你曾经教我演练过……” 谢云年轻的面容在狂风呼啸中露出了一丝苦笑:“快跑吧。我几次三番拖延命令,你母亲绝不仅仅只派了这一拨人马前来查看,被抓住咱俩就得一块死在这了。” 少年竭力仰头吸了口气,勉强咽下热泪,笑道:“若跟师父死在一起……至少死能同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谢云策马狂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师父?” “什么。” “刚才那一剑招,叫什么名字?” 马蹄奔腾驰向远方,谢云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裹挟着万里黄沙飞向天际:“全身内力灌注一剑,其势至刚至雄,而盈不可久,只要击中手臂尺泽穴便可轻易破解。是以此招动而有悔,可作两人合谋、佯攻假输的招数……” “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称亢龙有悔。” 两人合谋、佯攻假输…… 虚空中单超瞳孔紧缩,随即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刹那间他的意识穿越重重时空,八年前泰山武道大会上一幕幕鲜血淋漓的景象再次出现在眼前—— 已成废墟的擂台上,谢云剧烈喘息着蹒跚走来,似乎喃喃说了几句什么,继而以全身力气挥动太阿。 剑锋自上而下直取单超心脏,那一瞬间所有细节与当年万里大漠相重叠,甚至连剑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徒弟在手臂尺泽穴上的轻轻一拍,而是龙渊直接刺穿了胸腔。 “谢云——!” 单超在恐怖的真相面前竭力伸手,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嘶吼,但所有一切于事无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八年前泰山顶上,记忆中的谢云跪落在地,继而颓然倒了下去。 ——那一刻血色漫天,谢云看着他的目光痛苦而错愕。 时至今日,单超终于明白了那是为什么。 第89章 赐死 “禁军统领谢云接旨——” “圣上口谕,传谢云面圣问话,钦此——!”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行宫大门刚开, 传出的第一道圣旨竟然是这个。 近日洛阳城内风声鹤唳, 马鑫等人都有所觉察,闻言纷纷面露悚然。只有谢云放下手中的青瓷玉碗, 起身一整袍袖,众目睽睽之下沉声道:“带路。” 从寿昌宫偏殿到上阳宫并不遥远, 不知为何谢云却绕了段路,经过了雍王别府前。被皇帝亲自下旨封锁的雍王府此刻禁卫森严,羽林军全副兵戈团团围府, 见北衙统领车马经过, 不约而同露出了混合着警惕和抵触的神色。 谢云挑起车帘,只见羽林军副将大步走来,生硬地行了个礼:“此乃封禁重地, 谢统领有何贵干?” 明明是夏初清晨,苍穹却暗云密布,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咸腥,仿佛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谢云无视了对方几乎明晃晃挂在脸上的不欢迎,沉吟片刻后问:“你们将军呢?” “将军正在练武。” 谢云刚要说什么,副将打断道:“羽林军肩负皇命,大将军身系雍王安危,不便出来见客,请谢统领见谅。” 这话字字抬着皇帝和雍王,竟然丝毫不容辩驳——他以为骄纵高调的禁军统领会因此被触怒,谁知等了半晌,却听马车上传来一声轻笑:“羽林军忠于职守,这样很好。” 副将:“……” 谢云瞥了眼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副将,懒洋洋道:“帮我转告你们将军一声,今日陛下宣我单独进宫说话。” “……啊?” 谢云见他愣在原地不动,抬了抬下巴:“去说。” 副将不明所以,但无法硬抗,只得转身走了。 而此刻卧房中,单超正背对着门俯在榻上,脊背起伏平缓,紧闭的眉目满是憔悴。 昨晚他丢下谢云二字之后便失去了意识,随即发起高热,一度呼吸骤停。众亲兵的心跳也差点都停了,所幸很快有惊无险,凌晨时分那危险的高热终于退下,才沉沉睡了过去。 副将踌躇片刻,内心的不忿终于占了上风,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回谢统领,您的话已经转告给了大将军。” 谢云定定瞥着低头拱手的副将,半晌没等到下面的话,终于问:“你们将军怎么说?” “将军说,知道了。” ——只是知道了? “你说了是我单独觐见?” 副将一口咬定:“确是原话转达。” 谢云目光从紧闭的府门一掠而过,半晌内心叹息一声,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松手放下了车帘:“走吧。” 车马在羽林军的视线中粼粼而去。 · 大概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上阳宫封门闭户,静寂阴森。往日那些富丽庄严的屋宇雕梁在幽暗中格外冰冷,沉沉压在头顶,迫得人胸口发闷。 “谢统领,”圣上心腹宦官欠了欠身,尖着嗓子道:“陛下连日多病,极怕见杀气凶猛之物,请卸下刀兵。” ——禁军统领奉召面圣,向来是不需要解剑的。 谢云视线向后掠去,不知何时殿门已经关闭了,外面黯淡的天光穿过雕花门扇,在虚空中投下不明显的光束。 谢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周围安静良久,宦官只觉自己掌心捏出了满把冷汗。但他视线仍然低垂着,一声不吭,也不让开通向寝殿的门。 煎熬中时间显得无比漫长,终于只见谢云手一抬,却是从腰间解下了太阿剑。宦官忙上前接住,差点被上古神剑压得一个趔趄:“这……这边请。” 皇帝是真的不太好了。 谢云单膝半跪,眼角却打量着不远处高居堂上的九五至尊,忽然没来由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被尹开阳领着进宫面圣的情景。那时当今正值盛年,帝威十足,满皇宫金碧辉煌衬托得他更加龙气四溢;现在他却耄耋老矣,佝偻的身躯像是要被那层层明黄龙袍、重重深宫华影吞没一般。 “爱卿入宫几年了?”皇帝慢慢喝着汤药问。 谢云低头道:“回禀陛下,三十年。” “三十年。”皇帝重复了一句,放下喝空了的药碗,半晌道:“爱卿今年也年过而立了。” “是。” “自古以来侍奉皇家,有甘罗十二为宰相,也有姜太公七十封太师;但像爱卿这样,几岁就入宫学武拱卫内廷的,从古至今都很少见了。” “陛下过奖。” 皇帝点点头,忽然问:“爱卿对朕忠心么?” 这话看似随意,内里却隐隐暗含杀机,谢云心念电转,道:“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唔。”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说:“那朕便赏爱卿一个恩典。” 谢云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条件反射想回头望向门外,但他控制住了。 殿门是关闭的,他知道。 此刻单超在那里? 单超不是那么蠢笨的人,朝中局势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皇帝真动了杀心,他一定不会坐视自己单独进宫面圣,势必要寻个借口尾随而来,镇守雍王府的他进上阳宫根本不难…… “朕如今风烛残年,更兼这次中风,自知命不久矣。爱卿三十年来一直谨慎奉公,克己守则,朕竟觉得一时也离不开爱卿的侍奉……” 皇帝举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壶,用衰老而布满斑点的手斟满了一杯酒,慢条斯理道:“因此朕想赐爱卿随葬乾陵,如何?” 叮的一声清响,皇帝把酒杯放到案前,推向了谢云。 谢云似乎愣住了,又不知道如何回话,身形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半晌皇帝终于不耐烦了:“爱卿是想抗旨吗?!” “……”在寝殿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云终于缓缓起身,立定在地上,低声道:“臣不敢。”紧接着举步向前走。 “站住!” “……” “尹掌门,”皇帝冷冷道,“你来将酒赐给谢爱卿。” ——寝殿偏门中走进一人,赫然正是尹开阳! 谢云神色终于微微变了,只见尹开阳上前取过鸩酒,来到他面前,微笑道:“阿云?” 鸩酒在尹开阳手中荡漾,液体表面漆黑如墨,映出了谢云森冷修长的眼睛。那一刻空气仿佛忽然被抽尽,虚空凝固成刺骨的冰块;谢云手指动了动,抬起伸向酒杯。 ——砰! 鸩酒被打翻在地,谢云柔声道:“回禀圣上,臣不能奉旨。”紧接着全身刺青骤然升起! 尹开阳反应比谢云还快,玄武图腾霎时从背后覆盖全身,无形的气流从脚底旋转爆射向四面八方,随即一把握住了谢云侧颈,青龙纹被迫急速回收! 皇帝厉声嘶吼:“杀了他!” 尹开阳却伸手打了个响指。 谢云瞳孔霎时扩张——有人从梁上一跃而下,重重落地,甚至令脚下的砖石都发出了摇撼! “……景灵,”谢云难以置信地轻声道。 “尹掌门!”皇帝即惊且怒:“不是说好由你动手的么?!怎么……” 尹开阳却急速后退,重重按住了皇帝肩头,沉重巨力迫使皇帝的斥责猝然中断:“陛下可知暗门选继承人的规矩是什么?” 皇帝发不出声来。 “暗门任凭弟子相杀,最后胜出的一方自然就有了继承人的资格和实力。我培养谢云是因为知道隐天青有强大的力量,但谁知他后来流放漠北,便只得另外选了天资殊异的景灵;现在一山不容二虎,我必须知道谁才是将来能继承暗门的人。” “阿云,”玄武白印的光芒在尹开阳脸上微微闪烁,衬得他面容竟有些妖异:“这是你活命最后的机会,开印形同作弊,我随时会杀了你。景灵。” 八年过去,当年景灵过分漂亮犀利的面容已褪去了少年气息,却变得更加锋芒毕露、强横霸气,翻腕时手臂肌肉突显,夺魂双钩出鞘,卷起了强劲的气流!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和云使谁更强么?” 尹开阳嘴角倏然勾起了一丝弧度,只是冰冷的笑意完全没有蔓延到眼底:“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陡然变故横生,不仅谢云没想到,连皇帝都没想到。大殿中只有景灵横钩虚指,眯起一只眼睛,笑道:“前辈?” 明明是很正经的两个字,但从他口中一字字吐出,却有种挑衅和桀骜的意味。 谢云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你竟然没死,还颇有进益……” “我进益了多少,前辈来亲身试下不就知道了?” 谢云一手习惯性向太阿探去,腰间却已空空如也。就在这毫厘之间,景灵纵身直上,夺魂钩已毒蛇般刺到了眼前! 谢云没有兵刃无法硬抗,仓促间只得退后。景灵这一招对他自己而言其实并不很厉,原本是打算先逼得谢云狼狈不堪露出颓势,再扔给他一把夺魂钩的;谁料谢云失去了神兵利刃,反而逼出了多少年来硬扎的功夫底子,这一提纵堪称别枝惊雀、婉若游龙,不仅避过了钩尖,还横掌向夺魂钩脊背切去! 景灵哼笑一声,骤然反腕以刀锋迎上。谢云闪电般收手,冷不防景灵贴在他耳边道:“想死?” 谢云抽身便退,景灵却提气厉吼,双钩变招风雨不透,杀气与刀兵纵横交错,犹如无数横冲直撞的蛟龙,将半座大殿都笼罩在了寒光闪闪的战阵中! “来……来人!”皇帝砰地撞翻了座椅,声嘶力竭喝道:“快来人护驾——!” 然而宫门紧紧关闭,没有任何人听见声音,皇帝这才意识到为了今日伏诛谢云,他已经把洛阳行宫中的北衙禁军全部调走,换成尹开阳的人了。 “陛下不必惊慌,没有人会伤害你……” 尹开阳笑了笑,殊死搏杀倒映在他眼底,光芒变幻莫测:“很快就会分出胜负。” 咣当! 砖墙在夺魂钩下化作无数崩裂石块,千钧一发之际,谢云顶着满头石砾冲出,在景灵来不及回挡的瞬息间往他左臂轻轻一点。 ——与其说那是一点,还不如说是触碰更为妥当,在激烈至极的战斗中根本感觉不到。然而景灵手持双刀,另一把夺魂钩从下而上,鲜血迸溅中谢云捂着上臂急速飞退,袍袖被血迅速染出了大片猩红! 他像只翩然飞掠的鸟,足尖在身后墙壁上刹那一点,疾驰折返;与此同时耳侧杀气轰然砸落,将他刚才借力的那面墙砸成了齑粉! 两人擦肩而过,谢云指尖再一次点中了景灵左臂。 下一刻,景灵以钩尖撑住残桓断壁,借力空中回荡,又重又狠当腹一脚,谢云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砸进了废墟中! “……” 谢云艰难喘息,额角的汗涔涔而下。他这辈子经历过很多十死无生的搏杀,然而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数次贴身而过。 记忆化作断片掠过脑海,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事,他却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顶着无数刀林剑雨从漠北千里上京,马背上那少年贴着自己的脊背,沙哑问:师父,为什么你每次遇袭时都正面相迎,从不回头? 因为你在我身后,谢云想。 若我转身逃命,你便十死无幸,所以我必须一往无前。 轰—— 夺魂钩再次斩落,贴着脚尖劈开地面,刹那间时光被定格,爆裂的碎石以慢动作升到眼前。 谢云视线越过景灵近在咫尺的冷酷面容,不远处光线迤逦穿过沉重殿门,刀光剑影霎时化作了退去的潮水。 那一刻谢云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丝连自己都倍觉荒谬,然而却挥之不去的微渺希望:——你会来吗? 如今你我强弱对换,当宿命终于发展到我终于不得不转身逃命的那一天…… 你会出现吗? 第90章 毒箭 “什么,北衙禁军马鑫求见?” 黄铜镜中武后皱起了眉,沉吟片刻后抬起手,正为她梳头的宫女立刻小心停下了动作。 “本宫梳洗, 暂不见人, 去问问他有何要事。” 宦官碎步退了下去,寿昌宫内人人屏声静气, 只听见窗外架上鹦鹉的鸣叫。未及半盏茶工夫,宦官再次踮着脚快步上前, 躬身小心道:“回禀天后,马鑫说谢统领一大早被陛下宣召进宫说话去了,单独去的……” 话未落地, 砰一声重响, 只见武后霍然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宦官腿一软,所有人条件反射便直挺挺跪了下去,只听武后大骂:“蠢材!这种事为何现在才说?!来人!” 武后连头都不梳了, 大步冲出了殿门,喝道:“摆驾上阳宫!” · 锵—— 上阳宫内刀兵鸣响,紧接着砖石崩裂、石屏倒塌,谢云从暴雨般漫天而下的碎块中激射而出,身形劲疾,擦身避过了夺魂钩! 景灵一钩不回,另一钩横扫,其力裹挟千钧,哪怕是钢筋铁骨做的人,挨上这么一下都得当场化作血泥。然而谢云提起的那口气竟然绵长不绝,凭着脚尖在巨大钩身上的一撑之力跃起,翩然仿佛游龙惊凤,不仅将双钩的连环杀招尽数挡回,甚至半空拧身,一手向夺魂钩脊捉去。 ——谢云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双养尊处优、蕴藉温柔的手。 然而现在这只手上隐约笼罩着一层黑光,在大殿空洞幽暗的可视条件下并不明显,景灵却立刻就认了出来:“……见龙在田?” 景灵当即回钩交错,两柄大半人高的巨大刀锋寒光闪烁,就那么眨眼间谢云已经错失了机会,瞬间与景灵贴身而过! 在比闪电还快的分毫间里,他们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景灵只要抬手,致命的弯钩就能从谢云身后剖开他整个脊背。 然而这并没有发生,谢云五指在景灵左臂一按,下一刻整个人已平移去了数丈外! “前辈虽然年纪大了……”景灵咣当一声重重把夺魂钩砸在地上,千斤玄铁当即把金砖砸出了放射裂纹,他漫不经心地挑起一边嘴角:“身手功夫倒还没丢下,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酒色财气掏空了呢。” 谢云脚尖落地,继而站稳起身,压住了胸腔沉重的喘息。 掏空他的不是酒色,而是岁月积累下来层层叠叠的旧伤,和早年过于频繁的开印。 从谢云的外表看不出来他有着极其硬扎的外家功底,然而这一点在和景灵对战的时候完全不占任何优势,相反景灵年轻强悍的身体素质足够在近身搏杀中置他于死地。让谢云取得一线生机的,是多少年岁月中无数次生死赋予他的——经验和本能。 景灵也看出了这一点。 “云使,”景灵淡淡道,在金属恐怖的摩擦声中抬起夺魂钩,遥遥指向谢云:“你撑不了多久了,认输吧。” 谢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刀锋已至睫前,甚至连鬓发都被飓风吹拂起来。 紧接着,就在那石火光中,谢云身影如鬼魅般原地消失,与此同时凌空出现在了景灵身侧! 若是将场景定格,所有混乱的变故都发生在同一时刻—— 谢云那只灌输了所有内力的手竭力伸出,堪堪指向景灵左臂;景灵左钩来不及收回,右钩已雷霆横扫,袭到了谢云胸前;不远处皇帝座椅被他自己撞翻了,正瘫坐在地上,向身后座椅扶手中的暗格里茫然摸索,随即握住了什么。 下一刻。 景灵左臂没来由一酸,与此同时右手夺魂钩毫不留情划过了谢云的胸膛,衣襟破碎飘飞,鲜血骤然喷洒,谢云捂住衣襟疾驰退后! 砰! 谢云背部撞上墙壁,喷出一口血,胸前已被划出了半臂长一道浅浅的刀痕,鲜血从表皮下汩汩而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你输了,”景灵握紧双钩:“云使。” 不远处尹开阳神情异样,刀削般的薄唇微紧,从侧面望去,玄武刺青就像被赋予了生命,忽然在脖颈乃至肩膀上泛出了蠢蠢欲动的光芒 。 在他身后无人注意的地上,皇帝颤颤巍巍,从暗格中取出一物握在了手上。 砰,砰,砰。夺魂钩随着景灵的脚步一下下砸在地上,细小石末炸裂迸溅,继而举起对准前方,谢云精疲力竭抬起头,手指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结束了。”景灵冷冷道,纵身横刀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死神倒映在谢云瞳孔深处,就在山崩地裂的前一瞬,景灵左臂忽沉,内力就像被刺破了的气囊,从刚才被谢云连指了三次的那一点上哗然抽空!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景灵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沉重至极的夺魂钩已脱手而出;谢云猱身而上,电光石火间从下方稳稳接住钩柄,并未畏惧仍然朝向自己的钩尖,漂亮至极地反手横旋! 时机、角度、兵锋交错,那简直是妙到巅峰的瞬间。 谢云腰骨反折如风中劲柳,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夺魂钩从眼睫前一旋而过;随即借着翻腕时产生的巨大力量,刀锋挟着崩山裂海之力,横着扫向了对面的景灵! 景灵脸上的错愕之色尚未消失,扬起右手夺魂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钩尖雪光闪烁,正正停在了他眉心前! 一切场景刷然冰冻,仿佛鬼神之力令时间暂停。 寒光中谢云面容剔透如冰,一字字清晰道:“还没有。” 嗡一声弓箭离弦的轻响由远而至。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没人来得及稍作阻止。时间的流逝被拉缓到极限,弩箭闪烁着剧毒的幽蓝,在众目睽睽下撕裂空气,带起谢云手臂一线黑血,紧接着夺地一声没入墙砖。 皇帝哆嗦着放下了弩箭。 · “谢……” “谢云……” 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了所有空间,单超踉跄前行,不记得摔倒了多少次,甚至感觉不到全身上下烧灼般的剧痛。 忽然远方传来水流湍急的声响,紧接着幽暗中渐渐浮现出景物。那是一条望不见来处和尽头的长河,河上弯弯曲曲的索桥通向对岸,火红的花正在黑暗深处绚烂盛开。 一个清瘦背影站在桥上,轻裘白衫,衣带逶迤,缓缓向对岸走去。 单超冲上前,随即狠狠撞上了看不见的屏障,痛极大吼:“谢云!站住!” 那背影站定,转身。 谢云看上去非常的年轻,和大漠深处单超儿时的记忆别无二致,白衣如雪、黑发如瀑,容颜秀美仿佛少女,面颊上似乎还浮着轻轻的绯红。 单超喘息着,绝望地伸出手: “别离开我,我错了,求求你回来……” 谢云抿唇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没有任何的做作或刻薄,相反非常平静,甚至有一点点温柔和害羞。 然后他抬手挥了挥,仿佛旅途尽头无奈的告别。 那一刻单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前所未有的剧痛和惊惧爬满全身:“不要去,谢云!” “回来——!” · “将军?!”“将军!” 单超直直坐起,险些翻下床,霎时被一群人手忙脚乱扶住。混乱中副将的声音最急切响亮:“郎中!郎中我们将军醒了,快来看看……” “谢云呢?” 副将差点被惊跳起来,却只见单超一把抓住他,双目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谢云呢?!” “谢统领……”副将莫名其妙,瑟瑟缩缩道:“谢统领应该……进宫去了……” “进宫?!” “嗯,陛下宣召谢统领进宫面圣。”副将想了想,还是补上两个字:“单独。” ——单超脸色煞白。 周遭响起惊呼,只见单超翻身下榻,不顾众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冲出门,到堂前一把抢过牵马的缰绳,上马大喝:“驾!” “将军去做什么?!”亲兵一窝蜂冲出来,见状惊得面面相觑:“等等!将军!” 黑马已如离弦的箭飞驰而去,滚滚尘烟中只听单超嘶声厉吼:“开——门——” 守门亲兵目瞪口呆,慌忙冲上前,雍王别府封锁多日的朱红大门终于在阴灰色的天穹下轰然打开。 紧接着,黑色神骏化作闪电,越过高高的门槛冲了下去! · 哐当! 上阳宫门大开,光线倾泻而进,皇帝、景灵、尹开阳三人同时回头,却只见大群黑鸦潮水般卷进大殿,于千分之一秒间,接住了谢云软下去的身体。 “明、崇、俨。”尹开阳轻声道。 谢云手一松,夺魂钩咣当落地,旋即被黑鸦盘旋着托了起来,在无数拍打翅膀的扑棱声中飞出了殿门。 “站住!”景灵下意识要去追,但脚步刚抬就感觉一股巨力隔空按在肩上,硬生生挡住了他的步伐,尹开阳冷冷道:“让他们去。” 皇帝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冲了出去,放声大呼:“来人——!” 远处被异象惊呆了的侍卫终于回过神,只见皇帝站在风里,苍灰衰弱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猩红:“禁军统领谢云犯上作乱,现令捉拿,就地斩杀!” · 黑鸦变幻成青衫羽扇的明崇俨,一把托住了谢云,顺着树丛掩映的小道匆匆向前奔去。 “停……停下,”谢云挣扎道,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剧烈喘息着撩开了袍袖。 明崇俨悚然变色,但谢云虚弱的目光却不容抗拒。半晌他别无他法,只得从后腰拔出明晃晃的匕首,战栗着递了过去。 谢云用匕首贴着自己手臂比划了下,只见弩箭划破的皮肤泛出紫黑,毒素一路蔓延,已经爬上肩膀,眼见是没用了。 “跳大神的,”谢云无声地出了口气,将匕首扔还回去,微笑道:“看来你又把命算错了。” 金龙位登九五,才是青龙命绝之时——明崇俨哑口无言,只觉某种闷痛从心底涌上喉头,疼得每个字都沙哑不稳:“谢统领,我……” 谢云摆手示意无妨,倚靠在假山后,面色苍白如雪,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上眼睛喘了会儿气,似乎在积攒所剩不多的体力,片刻后终于带着微许恳求,轻轻地道:“……我想再……” “再去一次雍王府……” 明崇俨登时动容! 花园外传来侍卫的奔跑吆喝,似乎有人追了上来,呼哧呼哧的狗吠由远及近。 “……不,算了。”谢云改变了主意,露出一丝疲惫又自嘲的苦笑,说:“明先生,你快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不带任何嘲笑或调侃地叫明先生,仔细听的话似乎还透着某种感激,但不知为何每个字都像是满把细微针尖,来回扎在神经末梢上,疼得明崇俨咬紧了牙。 “谁在那里!” “来人,给我搜!” 刹那间明崇俨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匆匆丢了句:“我不能被人看见在这里。”紧接着摇身变成无数黑鸦,卷起谢云虚软的身体,哗啦向前冲去! “在那!” “快快快!别放跑他们!” 吼叫此起彼伏,侍卫纷纷驻足拉弓,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乌鸦群中,谢云无力地抬起眼帘,瞳底映出急速逼近的箭矢。 ——就在这个时候。 轰! 黑色战马神兵天降,落地掀起大股尘烟,继而高高抬起前蹄;单超仅靠双膝夹紧马腹,一手拦腰抱起谢云,另一手拔剑出鞘,金龙清啸响彻大地! 所有变故都在眨眼间发生,剑气化作暴怒的巨龙,拖着银白尾焰,疯狂冲向周遭羽箭,将它们尽数化作了漫天齑粉! 咚一声闷响地动山摇,战马前蹄重重踏地,单超颤抖着手,轻轻抹去了谢云下颔上半干涸的黑血。 “你看看我,谢云……”他的声音明明很温柔,却因为过度哽咽,而透着奇怪的凄厉和嘶哑:“我来了,谢云,你睁眼看一看我……” 第91章 宫变 铁戟钢刀声响不绝,行宫侍卫紧紧围住了前方去路,同时不远处更多士兵呼喊奔来,将包围圈层层加厚, 形成了刀剑林立的人墙。 单超用外袍裹住谢云, 视线扫过对面一张张如临大敌的面孔。 漫天黑羽骤然收拢,化作一只黑雀, 停在了马背上。 远处上阳宫,武后站在高阔的宫阶顶端, 倏而转身望去,面色顿时浮现出了难以言喻的震愕。 “来……来人,传马鑫!” 在政治巅峰上屹立十数年的经历让武后在短短片刻后立刻定下神来, 马鑫疾步而上, 未及跪地,只听武后朗声喝问:“你统领待你如何?” 马鑫毫不犹豫:“恩重如山,愿效之死!” “……很好。” 风从天际袭来, 掠过这位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女性,将她描金绣彩的龙凤大袍向后扬起。 “行宫侍卫哗变,现诏令北衙全军入宫,守护圣驾……” 武后一字一顿道:“你效之以死的时候到了。” “圣上有令,禁军谢统领犯上作乱,就地诛杀!”侍卫将长戟重重跺在地上,喝道:“单将军请让路!” “单将军让路——!” 震天呼喊中单超漆黑的剑眉渐渐剔起,反问:“要是我不让呢?” 侍卫长怒道:“将军是想抗旨不成?” “……”单超沉默片刻,周围剑拔弩张,无数目光落在他冷峻如雕刻般的面容上。 “是。”单超淡淡道。 众人哗然,侍卫长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失声吼道:“大胆!给我上!” 话音刚落,身侧人群中利箭射出,被有灵性的战马长嘶一声避开。紧接着侍卫爆发出大吼,争先恐后蜂拥而来! 数不清的长矛羽箭飞到半空,反射出苍茫天光,密密麻麻充斥了所有视野。那一刻兵临城下弓箭齐发,单超却轻轻闭上了眼睛,黑暗幻变成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而脑海中印象最深的,是谢云永远挡在面前的背脊。 龙渊掀起长啸,气流平地卷起,如万顷雷霆直摧,轰然冲向四面八方。 战马高高扬起前蹄,矫健马身几乎与地面垂直,悍然撞向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洛阳行宫绵延千倾,从未像现在这样混乱过,天下人人心向往之的皇家禁苑转瞬便成了修罗场。 长剑如虹,所向披靡,数百人围成的战阵忽然变得脆弱不堪一击,钢铁折断与人喊马嘶此起彼伏。从高处望去,战马所向锐不可当,数不清的士兵甫一照面便被直撞出去,侍卫长挥舞着战戟来敌,还未近身便被一把夺过兵器,继而横里重重挑飞! “拦住他!”侍卫长勉强从地上撑起身体,口鼻中源源不断流出鲜血,眼底闪烁着惊惧到极点的神色:“快!通知增援!快拦住他——!” 然而神骏凌空飞跃,犹如黑色的闪电横跨众人头顶,眨眼间已来到石路尽头。 ——轰! 马蹄重重砸在土地上,冲击波飙射而出,就像千万无形的利箭,将前方堪堪赶来的骑兵撼得向后退去! “单将军冲击禁苑,意欲何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庞大的洛阳行宫被惊醒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士兵打马奔来。道路两旁长枪林立,刀兵组成了水泄不通的铁网,劈头盖脸向单超砸下。 每一寸空间,每一处角落,都充满了寒光闪闪的利刃,稍微沾上分毫便会血肉横飞。而单超毫无惧色,握住战戟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凸出了明显的筋骨,在天罗地网中硬生生杀出了血腥的破口! 天际阴云翻滚,浓重水汽在风中汇聚成洪流冲刷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单超横枪立马,深深吸了口混合着铁血的咸腥的空气。明明踏出一步便是百丈险峻的深渊,随时有可能在万箭齐发下粉身碎骨,但此时他却奇异般没有一丝畏惧。 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谢云伏于马背,沉甸甸的分量紧贴自己脊梁。 无穷的力量便从那肌肤相贴的方寸之间传来,源源不断涌进四肢百骸。 “天后有旨,侍卫军哗变——” “鼠辈大胆,还不快束手就擒!!” 禁苑外忽然涌进密密麻麻无数兵马,汇聚成利箭刺进战场,霎时将一波接着一波涌上的侍卫切得七零八落! 变故陡然而生,单超横扫战戟把面前一名侍卫的马劈成两半,因为砍杀太多而变形的戟尖深深没入马骨中,拔了两下抽不出来,他便狠狠把战戟往前一送,沉重的马尸把前仆后继赶来的侍卫轰然压倒。 趁着这间隙他抬眼一望,发现正源源不绝赶来支援的,竟然是北衙禁军! ——谁开的宫门让北衙禁军大举攻入? 侍卫军哗变?这是怎么回事?! 单超极目远眺,遥遥宫门方向的高台上,一抹金红裙裾的身影正迎风傲立,刹那间他明白了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要杀谢云,于是武后悍然反了。 五十年前的玄武门之变,终于在这洛水之畔的禁宫良苑,再一次拉开了帷幕。 “姓单的!”马鑫砍翻前方左右侍卫,逆着人流冲锋而来,厉声喝道:“放下统领!你要把统领带哪去?!” ……上哪里去? 单超一手持缰,侧身轻轻抚过谢云毫无知觉的的面颊,因为剧烈砍杀而翻开的指甲不断渗出血,在那灰白色的、冰冷的肌肤上留下四道颤抖的指痕。 千里长河,万顷大漠,所有希望退去遥远的地平线那边,而他们已经赶不回去了。 “……明先生,”单超沙哑道。 隐藏在谢云衣襟中的黑雀一动不动。 “你还要在天后手下过活,快走吧,这次的恩情无法偿还了……”单超深深凝视谢云,嗓音夹杂着哽咽般的颤抖:“再不走的话,接下来怕是要连累你了。” 黑雀不安地拍打翅膀,似乎非常迟疑。单超转身挽起龙渊,只听耳中忽然传来明崇俨艰难的声音:“……等等!” 单超动作微顿。 “黔州伏龙山遍生缚龙草,有草生长的地方必有清泉,其泉水能解剧毒。谢统领只是被毒弩擦了过去……应该还有救。” 单超眼底骤然闪现出灼人的亮光,明崇俨的声音却非常急迫,好似在逼迫自己赶紧说完不得反悔:“天后笃信青龙之说,到时候一定会派人去接谢统领,你千万不要再跟回洛阳城了……去吧,单将军,后会有期!” “单超——!”马鑫悍然挥戟,把拦路的侍卫连人带马斩断,在泼天马血中狂奔而来,喝道:“放下我家统领!!” ——叮! 七星龙渊与钢铁战戟碰撞,千石巨力凝聚在同一点上,迸发出闪亮的电光。 随即两人擦马而过,兵器发出刺耳欲聋的摩擦,战戟在龙渊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力下爆出了不堪重负的龟裂! 马鑫怒吼:“你这忘恩负义的……” 就在这时他伸向谢云的手被抓住了,绝世刀兵反出雪光,映亮了单超玄铁般坚冷的面容。 马鑫只觉一股狠辣至极的气劲从手腕上直冲心脏,压得他登时失声,紧接着眼前一黑,整个身体从马背上横空飞了出去! 砰一声重响马鑫摔倒在地,潜意识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吾命休矣,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他剧喘着从地上爬起来,手一抓战戟,重量极轻,这才骇然发现钢铁戟身折出了一个可怕的弧度,而下半截已经被硬生生斩断飞了出去。 “……!” 马鑫一抬头,周围厮杀震天,只见龙渊指向无人能挡,战马化作黑色流星,头也不回向宫门去了! 嗖一声轻响,在血肉迸飞的战场上没人能听得见。 黑雀振翅飞上云霄,转眼消失在了雍王别府方向。 “逾千禁军,没人拦得住他?”武后一皱眉:“开什么玩笑?!” 高台上,武后推开急急上前保护的亲信,大步走到石墙边。从高处向下望去,禁苑已化作了地狱,烽火一路向上阳宫蔓延,紧紧包围住了帝国权力的心脏。 宫廷侍卫面对兵强马壮的精锐禁军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勉强结成的战阵在极短时间内便被冲得七零八落,剩下小股汇聚在一起也只剩被屠杀的份,触目所及全是势如破竹的喊杀,和濒死之际惨烈的呼号。 而在那血与火的浪潮中,一骑神骏犹如逆流而上的尖刀,转瞬冲到了高台下! 单超抬起头,与天后遥相对视。 虽然站在高处,刹那间天后却产生了一种位置对换的错觉,她戴着翡翠护指的手啪地狠狠抓住了墙头:“——单超!你想上哪里去?把谢统领放下!” 单超却在她威严不容抗拒的命令前微微闭上眼睛,龙渊回鞘,顺手从身侧被劈死的士兵手中夺过弓箭。 “……他这是……” 武后瞳孔如芒刺般浮现出厉色,骤然爆发出厉喝:“关闭宫门!——他要闯宫!”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黑马扬起前蹄,发力狂奔! 硝烟与烈火从身侧飞速后退,道路尽头宫门巍峨,数不清的士兵背着弓箭跌跌撞撞向前迎来。然而单超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漫天羽箭化作微渺的光点,触目极处只有轰然启动的红铜巨门。 “杀——” “杀——!” 箭矢铺天盖地,战马凌空跃起,单超在最顶端那一瞬拉开了弓弦。 ——我所学会的一切,我所经历的所有,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你剑锋所向,无人能挡。 恍若长天满月,利箭旋转着飞出,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留下残影。 紧接着,关门的士兵被贯穿钉死,箭镞余势不减,将铜门撞得轰然向前! 士兵们发出惊惧的大喊,高台上人人悚动,武后眼底露出了震惊、愤怒和一丝丝欣慰混合起来的复杂神色。 滚滚烽火卷向阴沉天际,只见战马穿越枪林箭雨,于所有人头顶横跨而过,从巨大宫门的缝隙中冲了出去! 战马飞跃落地,砖石在马蹄下化作了迸溅的齑粉。单超有力的右手抓住左肩箭柄,闷哼一声,毫不迟疑将箭镞拔了出来,在鲜血挥洒中随手扔掉,旋即捞起身后的谢云,将他凌空抱起,紧紧拥到了自己怀中。 血肉相贴,密不可分,仿佛中间十年漫长的离别都从未存在。 马匹没有瞬间停顿,向西南方向绝尘而去,很快在帝国天后的注视中化作了遥远的黑点。 · ——第三卷完—— 第92章 解毒 露湿风标红芰老,雨生鳞甲伏龙腥。 黔州,伏龙山。 “哟,客官又去山上挑水!”掌柜把噼里啪啦的算盘一推, 从柜台后探出头, 白胖白胖的脸上满是笑容:“这种事就叫小二去了嘛,客官怎么自己动手?” 一个全身深色衣着, 体格健壮、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走进客栈,单手抱着足有半人高的木桶, 满桶清亮泉水随着步伐微微晃荡,却一滴也溅不出来,闻言轮廓深邃的眼底露出微许笑意:“多谢, 不麻烦你们了。” 掌柜一叠声让小二上去帮忙, 男子却摆手示意不用,就像这些天来一样,头也不回稳稳上了楼梯。 “看看, 谁家要是招了这样的女婿,农忙时节能顶头牛!”小二一甩毛巾,正摇头感叹,却被掌柜的瞪了一眼:“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还不快干活儿去!” 小二一溜烟跑了。 掌柜的摇摇头,重新回到了算盘边。 这位客人是十日前深夜赶到的,腰悬宝剑风尘仆仆,怀里抱着个蒙纱的女子说是他媳妇,那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骏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也不知道星夜兼程跑了多久。掌柜不敢多问,亲自去开了间上房,回头就被男子随手赏了块巴掌大幽绿剔透的翡翠,说用它来顶这段时间的房费。 掌柜把翡翠拿去当铺看了,成色、大小俱是上佳,本地一般富户家里都绝拿不出这样的好货——而这样的玉石装饰,在那女子身上还随便挂着好几件,甚至用来扣衣带的玉环成色都不下于它。 这客官究竟是什么人? 掌柜见识南北,光凭口音便能猜出客人的籍贯,然而这男子满口京城官话中又带着浓重的北方腔,实在是难以断准。掌柜心中隐约担心别是强人掳了富家小姐来投宿,但随后十天内,这男子几乎什么都没干,除了采买肥鸡活鱼药材让厨房炖汤之外,就是天天亲自提了木桶去山上打水,说他媳妇生性爱洁,指明一定要活水来沐浴。 那女子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门,但作天作地的程度绝对无与伦比,短短几天功夫就见那男子形容憔悴了许多,但精神劲头倒越来越好,仿佛自有一种甘之如饴。 掌柜十分费解。 他见过疼爱媳妇的,但没见过全方位无底线伺候成这样的,若是强盗绑了富家小姐,这么着也说不过去吧。 哗啦一声,单超把泉水倒进大半人高的浴桶。 谢云全身浸泡在水中,皮肤苍白剔透,恍惚竟与清冽的泉水混为一体,只有龙印刺青时隐时现,发出幽暗的光泽,就像在虚空中缓缓盘旋。 单超坐在桶边,半晌忍不住,伸手撩了撩他湿漉漉的眼睫,幻想他忽然睁开眼睛来望向自己,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多天前谢云醒来过一次,那是在他们从洛阳不眠不休向黔州狂奔的路上,战马撑不住了,单超只得放马去休息,在荒郊野岭点了堆篝火,为谢云推宫过血。 毒素被他用不断灌注的内力牢牢压制在肩部以上,虽然不曾蔓延到胸口,但这个位置离心脏很近,万一牵动旧伤情况便会急转直下,因此每时每刻都非常的宝贵又危险。 正当单超运气完毕收功的时候,忽然怀里的谢云动了动,他还没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就只听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问:“……这是哪里?” 单超简直不敢相信,微喘了片刻,轻声道:“黔州,正在去伏龙山路上。” 谢云眼睫颤抖着像是随时要合拢,精神涣散,不知道能不能听得懂。单超掀开衣裾把他往怀里拥紧了些,喃喃道:“你一定会好的,明先生说了,缚龙草下的清泉一定能解百毒……” 他的絮叨猝然中断,只觉三根冰凉的指尖从自己脸颊一滑而过。 “……你累了,”谢云恍惚道,疲惫地合上了眼帘。 连日奔波的焦虑,长路漫漫的绝望,都在那简单的三个字中烟消云散。 从那次之后,一路运力逼毒吊命,直到赶到目的地,谢云都再也没醒来过。 单超原本想连夜带他上山,但伏龙山实在太大了,道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带一个性命垂危的重伤病人攀山根本不现实。单超只得把他先安置在山下的财缘客栈里,白天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搜山,找到了传说中青龙化成的缚龙草。 然而明崇俨这个跳大神的职业骗子,只说缚龙草下有泉水,却没说那是地下水;单超没带铁锹,情急之下用双手硬生生挖了两尺深,地下才忽然喷出了混合着泥沙的清泉。 那一刻单超跪坐在地,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撑着泥土,长长吐出了一口酸涩的热气。 谢云的情况正慢慢好转,单超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蔓延了整条手臂的毒素从伤口一丝丝排出体外,溶解于水中,皮肤由灰败一点点转回正常,甚至连他沉睡中的面孔都泛出了不明显的血色。 然而谢云还是没有醒。 单超用炖了人参肉芝的鸡汤鱼汤来喂他,每天亲手照料他,有时会小心翼翼亲吻他的眼皮。谢云的神智从未清醒过,有时候单超会看着他想,这个人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毒素离脖颈那么近,是不是有很大可能,已经顺着血流损伤到了头脑? 万一谢云醒来却变傻了,对他自己而言,也许还是干脆在上阳宫死掉比较好吧。但对单超来说,面前这具躯体仍然温暖,心跳仍然有力,却是人世最后一丝最重要的、不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今天真乖,都喝完了。”单超低头亲亲谢云的唇角,把汤勺放回空碗,准备给木桶换水。 泉水中和了毒性之后就不能再泡太久,头三天的时候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全换一次,如今半天换一桶就可以了。单超捋起袖子,正俯身搂住谢云的腰准备把他抱出来,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一偏头,正撞上了谢云半垂的视线。 房间一片安静,单超久久无法动作,半晌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谢云?” 他连呼吸都不敢,仿佛生怕气流稍重,便会惊醒这场难以置信的梦境。 “……”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云唇角无力地动了动,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汤太咸了……孽徒。” 单超几乎是把他扛出了水,用布巾匆匆一裹,颤抖着手按在心脉上灌输内息,反复揉搓胸口直指皮肤泛红发热,随即用棉被把谢云裹起来,抱到自己大腿上,把脸埋在那弥漫着水汽的头发里深深吸了口气。 十多天来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心脏从喉咙口摔回了胸腔,再次稳定持续地搏动起来。 单超搂着他师父,一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来查探一次谢云的呼吸。这样直到凌晨才沉沉睡去,再次惊醒时天色未亮,初夏青灰的晨曦从窗外映进客栈简陋的房间,墙壁和地面都笼罩在朦胧的天光中。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怀里空了,当即面沉如水,猛一拉床榻边蚊帐,才看见谢云坐在妆台前运功,肩上披一件半旧外袍,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睁开双眼。 “醒了?”谢云漫不经心道,语调已不复昨日的艰涩沙哑:“再睡会儿,天色还早。” 昏暗的客房里,他瞳底流转着的青光转瞬隐没,双眼清亮明澈如秋水长天,与单超记忆中那年轻气盛、面容秀美的少年别无二致。 单超嗯了声,却顺势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他。 “谁叫你带我来这里的?” “……明崇俨。” “天后反了?” “反了。” “她肯放我走?” 这话意思明显是不信,单超缓缓道:“但……我想带你走。” 谢云思忖良久,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半晌忽然瞥向单超,从他憔悴而又不减男子英气的脸上一寸寸打量过,失笑道:“好容易挣了个大将军,这下又什么都没了。穷光蛋,老实回漠北牧马去罢。” 单超穿鞋下了榻,站在谢云身前拉起他的手,赤裸的上半身在晨曦中轮廓健硕悍利,肤色微深,带着年轻火热的雄性气息:“那么,你愿意跟这个牧马人一起回沙漠,从此不理俗务,与世隔绝,天长地久过完这一生吗?” 两人一坐一站,互相对视,许久后谢云终于明白了什么,轻轻抽出一只手,伸到单超后脑位置摩挲了一下,继而浮现出了复杂与无可奈何的笑意。 “可你不是牧马人,”他说,“你已经知道了。” 最后一根定魂针已被明崇俨拔去,在脑海深渊强行压制了十年的记忆呼啸而出,化作千万白蝶,从他们对视的须臾间纷飞飘散。 无数场寒冬在篝火边的依偎,无数个深夜在油灯下的陪伴,人生最圆满的相聚和最惨烈的离别都耗给了彼此,如今已兜兜转转近二十年。 “是的,我知道了。” 单超喉结滑动了一下,才涩声道:“只有一点……我的生父到底是谁,先皇还是圣上?” 谢云微笑反问:“你觉得呢?” 答案呼之欲出,但没有人点破。 单超维持笔直站立的姿势,五指交扣谢云的手,常年握剑留下的老茧在他指缝间摩擦,两人的脉搏都隐隐透过掌心相贴在一处;迟疑半晌后单超终于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我出生时,天后只是一介才人,绝不能有指使北衙副统领的权力,那么下令的把我不远千里丢弃在漠北的应该是先皇才对。” “但置襁褓婴儿于死地是很简单的,先皇若想杀了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一出呢?” 第93章 情意 皇帝想活一个人不奇怪,想死一个人也不奇怪,但想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不生不死,这就非常难以理解了。 “你问我?”谢云笑道。 单超点了点头。 “我不能告诉你。” 这个回答丝毫不出单超意料之外, 他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 “八年前慈恩寺, 你问我到底是不是梦中的故人,如果我当时就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那么今天你我应该在哪里呢?——你已经回漠北吃沙子去了,我怕早已死在了上阳宫。” “而即便吃沙子你也活不长, 天后一旦掌权,为了斩草除根,势必将派出大批杀手去漠北取你的项上人头……”谢云微笑道:“所以, 世上没有那么轻易便能得到的答案, 在寻找答案的路途中,你会逐渐发现更重要的东西。” 清晨灰霭渐渐散去,朝阳从天际闪现端倪, 窗棂外透出一丝清亮的日光。 “那你呢?”单超终于忍不住问:“你就没有过内心迷惘,想寻求答案的时候么,师父?” 谢云半边侧脸仍旧映在灰蒙蒙的黄铜镜里,另一侧则在旭日光辉中勾勒出完美光洁的轮廓,半晌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 黔州偏远,伏龙山下的小镇消息相对闭塞,两人在此盘桓数日都没有听见洛阳传来的任何消息,更不知道武后当日宫变的结果如何了。 很难说在富贵锦绣堆中过了大半辈子的谢云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单超却是很自得其乐的,每天出门去河里捞几条鲜鱼,山上打一些野味,和山菇、木耳、药材等一起煲汤,日出时分在空气清鲜的山野间练武,日落时在河边走走,倒也非常悠闲。 谢云的情况渐渐好转,毒素从创口排出体外,被毒弩擦过的皮肉很快愈合成了狰狞的伤疤。 他身材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优美利落,但全身上下明显或明显的伤痕并不比单超少,有些残存在腰椎、后心等致命部位的痕迹仍然无声彰显着过去的惊心动魄。有一天晚上他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昏昏欲睡时,忽然单超从桌边探过来,撩起他湿漉漉的鬓发,指着太阳穴后侧一道隐蔽的伤疤问:“这是怎么弄的?” 谢云抬手在发间摸索了一会儿,说:“尹开阳。” 昏暗中单超眉心登时跳了一下。 “尹开阳好几次认真想弄死我,”谢云懒洋洋道,“玄武跟凤凰家都没几个好东西……白虎也一样。当然他们形容青龙也都差不多。” 单超斟酌片刻,才用一种几乎听不出任何异常的、平稳的语气问:“他为什么领养了你,然后又想杀了你?” 哗啦一声谢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抬起一边眼皮瞥了眼单超,问:“你知道玄武是龟蛇,对吧?” 纵使谢云再算无遗策,也不知道单超在宫变前一晚看见了什么,因此对孽徒内心的小九九毫无觉察。 “以前有种说法是,青龙对玄武中蛇的那部分有补足作用,炼化青龙印能令玄武的力量凌驾于四圣印的巅峰。虽然这只是传说,至少我没听说真有玄武印这么干过,但我确定有几次尹开阳是真动了杀心……”谢云面色一哂,说:“只是我又不是木头人坐着乖乖让他杀,后来我长大了,也不太好杀了。” 热气中他微合双眼,因此没看见单超的神情:“所以他抚养你的是因为这个?” “对啊,不然呢?” “……”单超紧绷的肩部肌肉松懈下来:“太好了。” “唔,”谢云忽然反应过来,惊奇道:“——太好了?” 单超立刻啪地一甩干布巾,上来就从腋下勾住谢云往外抱:“水凉了,今儿徒弟来伺候你,小心别动别碰到伤口……” “你刚才说太好了是什么意思?单超!别动我自己来,住手!” 孽徒不顾反抗,把他师父用宽大的布巾囫囵一裹,整个扛到肩上,两步跨到榻边往被子里一砸。砰地一声谢云摔了个七荤八素,刚要抖起为人师长的威严,奈何在全身赤裸的情况下还真不太好抖,反而被单超屈起一个膝盖松松压在腰间,然后捞起头发,劈头盖脑一顿乱擦。 谢云怒道:“你刚才想说什么,嗯?” 单超哼哼着,挑起一边锋利浓密的眉梢,满脸你能奈我何的桀骜神情。 孽徒长大了,不好管教了,这种一看十分叛逆的表情让谢云不由自主生出了找鞭子抽一顿的冲动。他伸手扳住单超的下巴,令他居高临下看向自己,对视片刻后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调侃地眯起眼睛:“——你以为是什么原因,嗯?” 单超有点尴尬。 “满脑子整天想什么呢,”谢云戏谑道,“穷光蛋大将军?” 白天人来人往的客栈安静了,远处伏龙山在夜色中绵延起伏,投向浓黑的夜空。房间里一灯如豆,微微晃动着光芒,床榻窄小却洁净温暖,纱帐层层低垂,水汽犹在鬓发中散发着幽幽的暗香。 单超呼吸有点急促,但却无法移开视线。 暖黄昏暗的烛光犹如轻纱,那光裸身躯上的旧伤都似乎消失了,腰侧以下优美的弧度隐没在凌乱布巾里,只能展现出深色的阴影。 “……没有……想什么,”单超沙哑道。 他用干布巾一角轻轻揉搓湿润的发梢,俯下身几乎紧贴着谢云,俊朗干净的眉眼低垂,倏而贴着鬓发轻轻在谢云脸颊上吻了一下。那一刻两人呼吸纠缠,迷恋的情愫无法隐藏,随着刚刚沐浴过后的肌肤气息萦绕在彼此的鼻端。 “荐寝低云鬓,呈态解霓裳……” 单超的声音低沉柔和,谢云笑了起来:“还说没想什么?” “记住你教的东西也有错吗,师父?” 谢云刚要说什么,单超抓住了他另一边身侧的手腕,借力起来虚虚压在他身上,从上而下近距离盯着他的双眼,微笑道:“‘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谁整天教学生念这个,嗯?” 谢云反唇相讥:“那时候没纸没笔的,能教你念书就不错了,还这么挑。帝范、春秋、荀子也教了,如今还记得……唔!” 单超攫住了那淡红色柔软的唇,就像很久以前便注定应该相连在一起那样,温柔而不容推拒地辗转吮吻。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床榻上互相依偎,尽管不是谢府织金绣银的高床软枕,只是黔州客栈低矮简陋的木头矮榻,甚至稍微动作便会发出吱呀声响;但在危机伏动、风波叵测的人世中,一盏油灯所映照出的方寸之地,就是他们天长地久的时光。 纱帐流水般垂落,呻吟和呓语断断续续,倏而就像被什么卡住一般猝然停止。紧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愈发急促起来,一声声仿佛直接抓挠在最敏感的神经上,逼得人无处可逃。 一只手颤抖着探出纱帘抓住了床榻边缘,五指深深没入被褥中,仿佛在发泄某种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情欲,随着起伏频率一下下绞紧布面。 但紧接着另一只有力的手伸出来把它按住了,随即轻而易举把它拉回了纱帐。 “我爱你,师父……”最终高潮那一刻,单超贴在他耳边呢喃道:“从很早以前……很多年以前就……” 谢云剧喘着抬起手,掌心却被单超压住了,拉到自己唇边在指节上印下了细微的齿痕。 油灯噼啪闪烁,继而熄灭了。黑暗中星光挥洒而入,重重垂纱里喘息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犹如此刻紧紧贴合的火热的体温。 谢云不舒服地动了动,声音还非常慵懒沙哑:“……你在干什么?” 单超聚精会神,片刻后低声笑道:“好了。” 只见昏暗中两人的几缕发梢绑在一起,中间松松束了跟早已褪色的浅红丝绳。 “谢云。” “嗯?” 单超似乎有点踟蹰,半晌才一笑,说:“当年在漠北向你求……求爱的时候,你却说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毕生追求只是坐享从龙之功,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他指的是最后从漠北出逃之前,也是真相被血淋淋揭开的起始。 谢云默不作声听着,只听他低声问:“你当时真是那么想的吗?” 两人的呼吸错落起伏,许久谢云才“嗯”了一声,淡淡道:“即便豪门世家亦可一朝倾覆,这世上的功勋,再没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稳的了。” “那我对你的情意呢?” “……” “我对你一心一意的爱慕,难道不比任何功勋和赏赐都稳固得多吗?” 这次谢云沉默了很久,甚至单超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忽然听他短暂的笑了一声:“不是这样的。” “少年迷恋就像过眼云烟,而上位者的爱则如鸩酒般致命,越深刻越危险,不知何时就会于顷刻间颠覆成恨意和憎恶,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单超想要反驳什么,谢云却偏过头在他刚毅的薄唇上吻了一下,轻柔仿佛一声不曾出口的叹息:“睡吧。” 第二天。 朝廷邸报抵达黔州,继而风一样传遍大山南北,打破了小镇客栈十多天以来平静的时光:雍王毒杀太子,于府内暗藏兵甲,妄图在洛阳行宫起兵谋反,事败被杀;皇帝受惊病情加重,决定退位静养,即日起诏令天下,从此由武氏天后临朝摄政。 第94章 石碑 这庞大的帝国一夜之间局势陡变,已经成年的太子死了,太子之下最有竞争力的弟弟也死了,只剩下禀性柔弱的周王李显和刚满十三的冀王李旦。 而如今皇帝下诏要退位, 武后专权, 已势不可挡。 四月底,群臣聚集上阳宫外, 请求皇帝先立新君再行退位。然而天后闻之大怒,以冲撞龙体养病为名扑杀重臣逾十人, 随即下令上阳封宫,悍然切断了皇帝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这是天后临朝摄政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狰狞铁血的手腕。 洛阳世家和文武众臣尚未反应过来, 当天深夜, 天后密旨起驾洛阳,轻车简从奔赴长安。 “……你恨我多久了?”皇帝无力倚靠在软枕中,望着对面笔直端坐、宫装曳地的武后。 虽然四壁严严实实裹满了华贵的厚毯, 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以及士兵打马奔驰的呼啸,还是能隐约从马车窗外传来。 外面已是深夜了,夜明珠的光辉却令车厢亮如白昼。天后上身犹如标枪般笔直,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孔浮起微笑,令那威严美貌的容颜更见风情:“恨您?不,从来没有,我对陛下只有感激。” “那你为何要做出这种事?!你就是恨韩国夫人生了李贤,恨我宠爱魏国夫人,否则你为何能做到今天这一步!鸩杀亲子,害死雍王,连当年的魏国夫人也是你——” 皇帝说话一急,当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武后从桌案后伸手拍打他的背,却被皇帝狼狈不堪地挥开了:“别碰朕!” 武后微笑着,不以为意。 “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强迫朕让位于你,再把朕也一杯毒酒送下去?蛇蝎心肠!朕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蛇蝎心肠、因嫉生恨的妇人!” “陛下认为我是由爱生恨?”面对皇帝声嘶力竭的咆哮,武后却是非常平静的,甚至饶有兴味反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 “不是,”武后笑道。 皇帝一时气哽,只听她悠然道:“帝王之心易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些是我很多年前就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的事实。因此陛下令韩国夫人诞下子嗣,甚至恩宠魏国夫人贺兰氏,对我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你为何毒死贺兰氏?!”皇帝怒道。 “因为她蠢。” 武后在皇帝愤恨又不信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似乎带着微许怜悯:“在这深宫中,丑或坏都不是死罪,唯独愚蠢是。作为女子她想当皇后无可厚非,但企图阻碍我泰山封禅这一点,就简直是愚蠢到了极致,甚至连她母亲百分之一的头脑都没有……” “自始至终我追求的都是那个位置,千古遗臭也好万古流芳也罢,我要的都是这一世的权柄与辉煌。这江山将为我震动,社稷将为我改变;我会像三皇五帝一样青史中留下姓名,并不是作为某个皇帝的后妃或某些皇子的母亲,而是至尊九五、升祔太庙,堂堂正正在史书上留下我姓武的年号!” 皇帝急促喘息着,几次想打断她,但不知何故都提不起肺腑中那股气来,直到最后才颤抖着发出虚弱的怒吼:“你……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世家大族、文武百官真能坐视你鸠占鹊巢,天下民众真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登基称帝?!笑话!” “何为王道?”武后高声道。 皇帝猝然顿住。 “不遵王化者,尽戮之。王道自在青史、自在江山、自在沙场、自在人心……”武后声音缓和,低沉道:“王道无关男女,如同你我今日至此,亦与爱恨无关。” 武后站起身,向车门走去。 “站住!”皇帝颤颤巍巍撑起上半身,喝道:“即便你逼朕退位,天下人又如何能服你?周王冀王尚在,你就敢堂而皇之地登基?!” 武后回首一笑,红唇在烛火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那就是我的事了。” 武后反手关上沉重的车门,卫士立刻上前,咔哒一声落了铁锁。 “天后,”明崇俨俯身道。 车马飞驰,将洛阳城门远远抛在身后。前方原野辽阔、黑夜如墨,远方是风雨飘摇中的长安城。 “……找到他们了吗?”武后低声道。 “找到了。” “在何处?” “黔州。” 武后蹙眉道:“为何在黔州?” 明崇俨不动声色,并不答言。 无数断裂的思绪充斥了脑海,武后摇摇头,凭借呼啸的夜风将它们尽数抛出脑海,片刻后道:“罢了。令宇文虎亲自带人去带他们回来……一定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单超不要紧,谢云一定要活的,切记!” 明崇俨一欠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 “我们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单超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会仙楼二层靠窗的位置上,谢云夹起一筷子新鲜素菜,放水里荡了荡洗去油星,慢慢吃了,半晌才悠悠问:“为什么?” 他身上的毒素已经尽数清除,然而受伤的左臂却没有完全复原。单超把过脉,知道是伤了经络,内力运行已经十分凝阻了,即便强行把至精至纯的内力灌输进去也没有用。 内功高手的身体比常人强健,但也更加脆弱,一点小伤就有可能对武功修为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幸谢云现在已经不需要依靠缚龙草下的清泉续命,只要他们动身,随时都能离开这座小镇。 “你不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么?”单超反问:“临走前去灌几壶泉水给你喝吧,说不定有用。” 谢云却用筷尖点了点单超,用了简单一个字评价:“傻。” “……” “缚龙草下生水源,名曰洗龙泉,顾名思义对毒素有很强的吸附作用,但喝下肚去是没用的。早年青龙族人曾经很依赖这片水源,但后来缚龙草除之不尽、灭之不绝,只得全族搬迁到凉州,与我同辈的已经没人知道洗龙泉的存在了……” 单超狐疑道:“那你怎么知道?” 谢云微顿,没回答,只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谢云一身寻常布衣,白绳束发,作平民打扮。但常年身居高位让他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言行举止气场极为突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非常吸引目光的存在。 眼见酒楼里好几拨客人频频回头,单超咳了一声,点点面前的杯盘吸引住谢云的注意力:“既然如此,我们带些泉水去凉州关山,也好探望下你的族人,怎么样?” “去关山干什么,”谢云意兴阑珊道。 “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你不想到处去走走?” 谢云喝了口茶,说:“我都无所谓。” 单超刚要想词儿来撺掇他,忽然瞧见了什么,视线向楼下一瞥。只见人来人往的街道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深蓝衣衫的男子,俱是身材高大、形容利落,正举着一张画像,站在点心铺子门口向小二打听什么。 单超眼底闪过一丝森寒,再回头时却毫不显露,轻轻把酒杯扣在桌上:“我去付账,准备走吧。” 谢云“唔”了一声。 单超匆匆走下二楼,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进人群中,无声无息走向对面的点心铺。 两名男子在店小二处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其中一个刚要收起画像,另一个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往不远处看。只见不远处一个精悍结实的背影正顺着人流往集市上走,衣着虽然简单普通,但步伐却明显能看出与常人迥异的强悍气势,而且后腰隐约露出剑柄一角,顺着日光反射出一线夺目的金芒。 “——怀化大将军。”其中一名男子低低道。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拿着画像的那人当即转身回去通知自己的同伴,而另一人拔脚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了单超身后。 单超快步穿过集市,熙熙攘攘的行人从身侧穿过,孩童挤来挤去,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似乎完全没发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紧迫,众目睽睽之中,只见他脚步一转,径自进了闹市中的一家客栈。 尾随者停下脚步。为首一人把手反到背后无声地做了几个手势,当即有十数人散开,从前门、窗下、后厨等出入口虚虚地围住了整间客栈。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单超停下脚步,刚张开口,忽然后肩被枯瘦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紧接着锋利的匕首便贴在了后心:“单将军,”身后有人冷冷道,“请跟我们来。” 单超没有回头,对面前不知所措的店小二微微一笑,随手扔给他一块碎银:“赔偿费。” 身后那人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然而这时已经来不及了。话音落地的同一瞬间,单超转身伸手——那人只觉自己持匕的手腕被铁钳般的巨力抓住,却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剧痛便伴随着“咔擦”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传来! “啊啊啊——” 雕金凿龙的宝剑出鞘,气劲冲向四面八方,人影与掀翻的桌椅碗筷一同向后倾倒! 侍卫愤然爆喝:“动手!”随即从前门和窗口纷纷闯进了店堂! 铿锵一声,尚方宝剑被直直插入地板,单超双手扶在剑柄顶端,环视面漆那如临大敌的包围圈,淡淡道:“一起上吧,快点。” · 与此同时,会仙楼外。 谢云付钱叫来辆驴车,说了个地址,仿佛全然没有看见身后混乱的集市,沿着青石板街道径自出了城。 伏龙山脚下树木苍郁,日光透过树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点。驴车在城门外停了,谢云谢过赶车的小贩,沿着山路走了一顿饭工夫,路边渐渐出现稀疏的农户与炊烟,牛羊在不远处放牧,是个城郊的小田庄。 他没有走进田庄,而是绕了二里路,沿小溪进了村庄后山,在山阴处一片空地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处破败的小院,因为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半座院墙已经塌了,青草顺着小径一路爬上台阶,鸟儿叽叽喳喳在茅草顶上做了巢,井口边生满了苍绿的青苔。 院中有一座灰黑色的墓碑。 谢云对停在不远处山道上的华贵马车,和守在院外剑拔弩张的十数个侍卫视而不见。他的面色平静甚至有点淡漠,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在所有人紧迫到极限的注视下走进小院,站在了石碑前。 宇文虎把手中三炷香插在果盘中,直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别来无恙,谢统领?” 第95章 等待 谢云一言不发,上下打量宇文虎。 八年前宇文虎自请远赴凉州,却被武后横插一杠,此事令宇文等世家深恨不已。然而没过多久即传来大非川之战惨败、五万唐军尽墨的消息, 薛仁贵被贬为平民, 郭待封被免死除名,宇文虎自认领兵之才绝对不及此二人, 却侥幸得以保全,实在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二年, 宇文虎奉命征讨高句丽,首战即告大捷。这对一向驻扎京城的骁骑营来说弥足珍贵,宇文虎从此在安东都护府驻扎了整整七年, 直至两个月前刘仁轨挥军渡瓠卢河, 宇文虎作为副帅在七重城大败新罗军,随后奉命押送新罗使者返回长安,收到了武后的诏安书信。 宇文家族虽然秉承着两边讨好、谁也不站的策略, 但在武后已经基本确定了胜利的现在,再不站队就是傻了。而宇文虎对武后递上的投名状,同时也是武后指派给他的第一件机密要事,便是远赴黔州,来带走谢云。 “你怎么知道这里?”谢云问。 宇文虎道:“天后说如果你去黔州,此处是必临之地。” 谢云沉默片刻,望着面前一字未着的灰黑色石碑,半晌才淡淡道:“家母只是平民女子,当不得骁骑大将军的祭奠,别连累她九泉之下都不安心了……” 宇文虎却反问:“生死之前没有贵贱,令堂是长辈,为何当不起这一拜?” “早年刚去辽东,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即便遇见坟地也依旧飞马踏过。如今历练了几年,见多了生死,才知道每一条性命都不是小事……”宇文虎顿了顿,低沉道:“即便不是你母亲,只是行军路上遇见的无名坟墓,也合该下马缓行的。” 那墓碑前上供的确实都是时令鲜果,虽然只是枇杷枣子等寻常集市能买到的吃食,但尚带着水珠,可见是临时打发人去城里买的,并不是提前准备好拿来做戏的东西。 若换作当年的宇文虎,势必要先郑重备好荔枝、樱桃,再快马送来,大肆宣扬,踌躇满志特意表功,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但如今作风却实在了很多,可见他这番感慨也不是谎话。 “……你倒踏实了不少,”谢云懒洋洋道。 宇文虎自嘲地叹了口气:“可惜踏实得晚了。” 为何晚了? 他没有说,谢云自然也不会问。 谢云对人把手一伸。宇文虎使了个眼色,手下便立刻会意,点了三炷香上前毕恭毕敬地递到了他手里。谢云看也不看接过来,跪在墓碑前的泥土上,缓缓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走吧。” 宇文虎一愣:“什么?” “你不走?”谢云嘲道:“还是想在家母墓前大打出手,再灰头土脸启程归京?” “……我以为你……” “以为我想在这穷乡僻壤藏一辈子?” 宇文虎没有明说,但表情显然是这么想的。 谢云微笑道:“想多了。” 谢云一拂袍袖,转身走向不远处那辆宽大华丽、与这偏僻山道格格不入的马车。 所有卫兵愣在当场,只觉得这画面与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古怪。守在马车前的士兵眼睁睁看着谢云迎面走来,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还按在刀柄上,嘴巴却滑稽地长成了一个圆。 “等……等等,”宇文虎匆匆拔腿追上,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片刻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车——把车清理干净!” 谢云抱臂站在一边看戏,只见卫兵哆哆嗦嗦,钻进马车清理出了一大袋东西,铁链、铁索、满满一大包的安神香…… “宇文将军盛意拳拳,谢某承情了。” 宇文虎尴尬无比,亲手打开车门:“谢统领请。” 谢云一掀衣裾,优雅地登上马车,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让你派去集市的亲兵回来吧。天后应该只让你把我活着带回去,并没有说一定要单超的性命,你那些亲兵不过是枉送……” 宇文虎疑道:“什么亲兵?” 谢云:“……” 两人对视半晌,谢云愕然道:“派人去集市上调虎离山的不是你?” 宇文虎如遭雷击:“没有啊?姓单的没有跟你在一起?” “……” 误会来得如此措手不及,谢云的表情终于龟裂了。 · 客栈中所有人逃得干干净净,桌椅碗筷满地狼藉,十数死士早已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最后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牙一咬心一横同时扑过来,下一刻却在惨呼声中折手断脚地横飞而去,撞翻满地桌椅后重重摔到了墙角。 单超面沉如水,将尚方宝剑回鞘,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掌柜的带着一帮小二瑟瑟缩缩躲在店外,远处呵斥此起彼伏,官府差役正推推搡搡地向这边赶来。 凭御口亲封怀化大将军的官阶、丹书铁券和尚方宝剑,足以让本县太爷亲自赶来下跪叩拜,但单超却不想在这紧要关头生出是非,从街边小摊上顺手摸了顶草帽往头上一扣,刻意压低了帽檐,混迹在集市中向远处走去。 谁料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几个男子逆行而来,隐约形成包围之势,堵住了他的去路。 单超站住了脚步。 以他的武功修为,粗粗一扫便感觉到现在这几个人气场霸道,如渊渟岳峙,与刚才客栈中的死士完全不是一个水准。 来者到底是什么人? 单超本性就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况且谢云几次死里逃生,更让他对自己下手轻重十分注意,在非必要的时候并不愿意多造杀孽,刚才在客栈里也没有置他人于死地。 然而现在,他眯起眼睛,目光从那几个高手身上逡巡而过,心内竟下意识浮现出了一丝杀机。 “——单大将军,”其中一人冷冷道。 单超不答,伸手按住了剑柄,无形的气劲如风刃般瞬间平地而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面前那几名高手竟然微微欠身,继而让出了一条路。 一个头戴斗笠、步伐沉稳,身形非常魁梧悍利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穿过,虽然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兵器,却毫无畏惧地向单超走来,继而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肤色微黑、相貌平平的脸。 他已经年约四十了,但丝毫没有任何年纪带来的臃肿,相反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从骨子里渗透而出的、兵戎铁马的军人气质,走到单超面前站定,抬手抱了抱拳:“在下……” “方才那些死士是你派来的?”单超决然打断了他。 “是。”男子直视单超的双眼,坦诚道:“初次见面,多有唐突,概因我需要知道单大将军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强悍,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略一低头,充满了高手之间彼此尊重甚至钦佩的姿态:“威震西北的单将军果真名不虚传,今日一见,三生有幸,还请单将军多多海涵。”说着深深欠下了身。 时间仿佛被冻结,男子等了半天,没人扶他起来。 “……?” 男子终于迟疑抬眼,撞上了单超居高临下的森冷视线: “不要挡路。” 男子:“……” 单超擦身而去,连问他姓甚名谁的兴致都没有,就在周围众位高手目瞪口呆的视线中径直走远了。 “大人,他这是——” 男子抬手阻止了愤愤不平的手下,果断道:“他寻谢云去了。不要紧,先跟上他!” · 集市就像一锅被搅沸了的粥,官兵呵斥、行人推搡、小贩叫喊此起彼伏,单超凭借数日以来在镇上晃荡的熟悉,从小巷后街等轻车熟路绕回会仙楼,然而谢云早已不知去向。 难道回了客栈? 不知为何单超心跳得很快,某种难以言喻的空荡荡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立刻转头直奔伏龙山,山下客栈尚未受到骚乱的波及,掌柜的笑眯眯在后边算账,探出头来招呼了一声:“客官?今日怎么不提水了?” 单超开了口,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声音竟带着微微的不稳:“我娘子方才回来了么?” 掌柜意外道:“没有哇?” “……” 单超连声谢都忘了说,直冲楼上房间,打开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 茶水半空,床铺凌乱,被褥上摊着出门前换下的衣裳,昨夜留下火热的亲吻和呢喃似乎还残存在空气里,言犹在耳,尚未远去。 单超一步步走进屋,坐在桌前,十指交叉撑着额头。 一定会回来的,他想。 他知道我在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被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长夜漫漫,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如世间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清晨那样来临,然而他等待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第一缕朝阳漏进窗棂的那一刻,单超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放下支撑额角的手,五指紧紧握成拳,仿佛凭借那指甲深入血肉的刺痛,勉强压抑住了某种更加深沉的、愤怒的、如黑暗般呼啸着吞没了所有理智的剧痛。 “长安……”他一字一顿道,尾音从齿缝间呼出冰冷颤抖的气息:“长、安……!” 在门外守了整夜的几个身影动了动,继而房门轻敲,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昨日集市上的那个中年男子缓步走进,不动声色地打量单超片刻,目光中闪烁着不易发觉的、谨慎小心的怜悯,抱了抱拳:“单大将军。” 单超抬眼回视。 刹那间男子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寒意,只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将军,却像因为走投无路而极度暴躁的猛兽,撕裂血肉的狂怒被最后一丝理智勉强系住,随时有可能咆哮而出,吞噬一切。 “……将军。”男子干涩的喉咙咽了口唾沫,艰难道:“眼下箭在弦上,岌岌可危,您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你是什么人?”单超沙哑道。 男子伸出手,指向单超袖中隐约露出的一截玉珠,珠串上还吊着只血红的玉虎头。 “陛下将这道虎符赐予将军时应该说过,如若东都横遭刀兵之祸,可凭此物来寻英国公李敬业,好带兵解救圣驾于危难之中。” “眼下虽战乱未起,但长安局势已水深火热,圣驾亦身陷囹圄,正是你我肝脑涂地尽忠报国的时候……” 男子深吸一口气,迎着单超冰冷的目光道:“在下不才,忝居高位,正是圣上所说的李敬业本人。” 第96章 退位 三日后,长安。 早已生锈的铁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打开,谢云踉跄半步,眼前的黑布透不进半点亮光, 被人扶着走进了脚踝深的杂草中, 十数步后才停下了脚步。 卫士上前解开蒙眼布,远方天穹血红的夕阳令他骤然闭上眼睛, 片刻后再睁开。 这是一片已经被荒废了很多年的后院,满地杂草与枯叶互相叠盖, 身侧一堵斑驳的院墙爬满青苔,而在苔痕之下,砖石又呈现出一种被风吹雨打后锈蚀的灰黑, 无声矗立在眼前。 卫士躬身退下, 神态恭顺却隐藏警惕——似乎面前手无寸铁的禁军统领就像传说中那样,心狠手辣充满威慑,能于弹指之间随时将他们活生生撕成两半。 谢云没有搭理他们, 一言不发,环视周围。 童年记忆中空旷巨大的荒院变得十分窄小,高不可攀的砖墙也变矮了,原本需要助跑提气才能越过的墙头,现在好像伸手便能轻易推倒。 他有一点恍惚。 原来那些他自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早已在岁月中淡去,纵使竭力回想,率先在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漠北无数个苍茫辽远的月夜。 砖墙后响起一道温和又不乏威严的女声:“想起这是哪里了吗?” “……”谢云叹了口气:“娘娘。” 院墙后,武后站在同样的荒草地上,丝毫不顾及名贵精致的绣凤裙裾和丝绸鞋履沾上了泥土,摆手挥退了侍立在身侧的心腹,妆容精致的眼睛定定望向不远处破败低矮的寺院建筑。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在这颗树下浣衣的时候,听见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墙头哆哆嗦嗦地问,有人吗?能给点儿水喝吗?” 武后顿了顿,目光落在院墙脚下一处开裂的石洞上,微笑道:“如今你我都已鬓染微霜,感业寺也破败至斯,没想到这处石缝却还在这儿……” 谢云不答。 “……可见一件事情只要发生过,总会在某处留下痕迹的,是么,谢云?” 谢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低声道:“可是如今你我的手都伸不过这道缝隙了,娘娘。” 武后一怔。 的确如此。谢云已不是当初的孩子,而她多年养尊处优、肌肤丰泽,这狭小又杂草丛生的砖石缝隙确实断断伸不过去了。 武后有些怅然,叹息道:“待我登基后,该此地改为焚香院,每隔数月来此静心用斋半日,以提醒自己莫忘此生艰难困苦的时刻才是。” 谢云问:“娘娘可会想起自己在那些时刻所遇见的人?”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武后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想问的是,本宫一介女子之身,在皇帝并没有龙驭宾天的情况下,怎样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登基呢?” “娘娘总有办法的,”谢云淡淡道。 他的反应明显在往武后预想中的最坏的那个方向发展,但不知为何,武后又觉得并不出自己意料之外。似乎如果他不这样回答的话,他也就不是她所认识了这么多年、了解了这么多年的的谢云了。 “我……”武后缓缓道:“我没有办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皇帝在并没有指定太子的情况下昭告退位,群臣竭力阻拦,显而易见都是怕我摄政之后顺势登基,天下因此而多出个女主。此刻长安人心涣散,而人心是世上最不好控制的东西,我需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才是上天选定的真龙之主,把这个想法深深种植到天下人的心里……” “娘娘不是已经放出了‘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风声了么?”谢云打断道。 “不,远远不够。”武后说:“退位大典近在眼前,我需要所有人亲眼看见一次更大的、更轰动的吉兆。” 话已至此,其实一切都非常清楚了。 院墙内外陷入了一片窒息的静寂中,晚风在夕阳中吹过荒草地,远方风声呼啸,恍若晚霞在天际大片燃烧的轰响。 谢云终于摇了摇头。尽管武后看不见,这一刻却能想象出他轻轻闭上眼睛,动作缓和,却不容抗拒的坚决:“不。” “青龙印再开的话,我会死的。” 谢云转身向被卫士团团包围监视的铁门走去,脚步悉悉索索,冷不防身后传来武后高声道:“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为我再开印一次?” 谢云停住了脚步。 如果此刻从高处望去的话,这其实是一幕难以言描的画面。谢云背对院墙,面向不远处如临大敌的卫士,而墙壁另一侧的武后却面朝着数丈以外感业寺破败的后门;仅仅一墙之隔,两人所选择的方向,却截然相反。 夕阳将荒园染成金红,在那虚幻的辉煌下却更见萧索,似乎一场眼见就要陷入黑暗的、浮华的盛典。 谢云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我至今所遇到的所有人,”良久后武后终于道,尾音中似乎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伤感:“大部分都反对我,小部分支持我的,也多数是为了世家大族的稳固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其实也认为我位登九五的想法有违纲常……现在连你也认为我是错的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否认了:“不。” “……” “世人大多标榜忠义,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跟对错没有关系。”谢云轻轻地苦笑了一下,说:“您和我都如此。” 他举步向前,脚步从院墙后渐渐远去。那足音似乎一下下踩在武后心底,她胸腔急促起伏着,似乎在竭力压抑某种情绪,数息后终于忍不住颤抖道:“——廷卫何在!” 守在铁门边的卫士大步冲来。 “把谢统领押下……” 武后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再度开口,却多了微许不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沉痛:“……押进清凉后殿,再作处置。” 卫士领命而去,谢云站住脚步,嘴角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笑纹,任凭卫士扣住他的肩并走出了铁门。 · 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失,武后在感业寺荒废的后门站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尹开阳。” “是。” 昏暗中尹开阳斜靠门框而立,双手抱在胸前,姿态漫不经心,身影却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的强横气场。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本宫原本计划在退位大典上展现出真龙下降的吉兆,如今谢云却不肯配合……你说应当如何?” 尹开阳目光隐含戏谑:“天后,隐天青不肯配合开印,即便你杀了他也是没用的,还能如何?” 武后穿过感业寺后院,向前门走去,不远处侍从纷纷跪伏在地恭顺地迎接她。尹开阳举步跟了上来,只听武后的语气十分温和:“那你呢?” “怎么?” “你愿意配合么?” 武后站在马车前,转过身。 尹开阳立定在两步以外,身形魁梧高大,瞳底却似乎有妖异的白光隐隐一闪:“在下当然愿意。” 武后似乎松了口气,微微颔首。 “你们暗门历来选择效忠天命所归之人,但当年杀死废太子承乾后,却在皇帝和魏王间选了魏王。之后当今继承皇位,对暗门并不信任,尹门主你也因此而离京远走……” “所以希望这次希望赌对了人,”尹开阳微笑道,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武后挑起红唇,扶着他有力的手登上马车,在骏马长嘶中缓缓驶向了上阳宫方向。 · 上元二年五月十一日,皇帝昭告天下,举行退位大典。 大典前文臣群谏,在太和宫前哭跪哀求,却令武后勃然大怒,当场将带头的宰相戴至德、裴炎等人下狱,随后又斩杀了其党羽数十人。 翌日,高祖女常乐公主及夫赵家联合皇族反对天后摄政,夫妇二人都被杀,越王李贞被杀,其余皇族十数人接连被杀;常乐公主之女、周王李显的正妃赵氏也因此被囚禁宫中,被天后下令活活饿死,事后被牵连清算者更达到了上百人。 连皇族都纷纷人头落地,世家大族抄没者更是不计其数。一时长安漫天缟素,满街遍地鲜血,每到夜间明火宵禁,全副武装的骁骑营士兵在每条大街小巷来回巡逻,满京城连小儿夜啼都半点不闻。 前所未有的恐怖笼罩了整座长安城。 月底,大明宫中传出噩耗,皇帝病情急剧恶化,退位势在必行。 在越来越高压的夺权面下,很多人渐渐看清楚了形势。以身殉道者毕竟是少数,更多人开始向天后示好甚至投诚,不仅宇文虎身后的一众世家大族,李孝逸、刘仁轨等手握重兵的将领也改旗易帜站到了天后这一边。 八水环绕、万国来朝的天下第一城长安,便在这腥风血雨又诡谲多变的情势中,迎来了皇帝的退位典礼。 · 太和宫,气息奄奄的皇帝被貌似搀扶、实则押送着登上宝殿,由礼仪官员摘下平天冠,解除九龙衮衣,换上了太上皇所专用的衮冕。 皇帝龙椅上位置空悬,而天后却端坐在龙椅之侧,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冕,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裳绣藻、火、 宗彝、黼、黻、粉米,共十二章纹,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上熠熠生光。 天下黎民遥望长安,长安百姓聚集宫门,而太和宫前广场上,皇亲国戚、世家贵族、文武百官……无数双或惶恐、或悲愤、或窃喜、或迫不及待的目光,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天后身穿的,是历来真命天子祭祀昊天上帝才用的冠服。 高高的御座上,武后垂下了目光。 谢云静静坐在她左手侧不远处,面容平静,视线低垂,无法透过那浓密的眼睫窥见分毫。他宽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双手,没人能看见手腕上紧缚住的玄铁锁链。 “……”武后收回目光,望向另一边人群中的尹开阳。 ——按照原定计划,这时尹开阳应当开印,令空中现出龟蛇吉兽之形,向她盘旋跪下,以示天命所在。 再没有什么是比吉兆更能煽动人心的了,而现在的长安城,再没有什么能比当今皇帝的退位大典更引天下人注目。如果是真龙现身臣服于她,明日这个消息便会传遍五湖四海,“当世女主乃天命所归”这个种子会立刻在千万黎民心中生根发芽;而现在没有隐天青,只能以玄武神兽来作这场江山社稷的大戏。 虽然次了一等,但总比花费更多人力、物力和时间,去硬生生扭转天下人心来得好……武后不出声地出了口气,迎着尹开阳的目光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然而尹开阳没有动。 这个男人在她的目光中微笑起来,眼底闪烁着有一点戏谑、一点调侃,还微微带着遗憾和同情的光。 紧接着他退后半步,整个人犹如融化一般,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走了? 竟然就这么临时摞挑子,走了?! 武后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紧接着面色剧变! 就在这个时候,心腹从后殿匆匆奔上前,整张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天、天后,不好了!” “英国公李敬业从扬州起兵,与怀化大将军单超手持尚方宝剑、丹书铁券及先皇亲兵虎符,以清君侧为名,集结十数万人,正举兵压向东都!” 第97章 拐点 扬州反了。 十日前,英国公李敬业亲至扬州,斩杀扬州长史陈敬之、录事参军孙处行,抢夺粮仓、分发兵器, 以一篇千古垂名的《为李敬业讨武曌檄》传遍江都, 四方郡县皆倾囊来投。 旋即长安传来噩耗,越王李贞及高祖女常乐公主被杀, 皇帝现存的最长子周王正妃被杀,周王李显因伤心啼哭而被下令拘禁;宰相裴炎被杀, 戴至德下狱病危,其余李唐皇亲及文臣御史砍头者难以计数。 幽禁深宫的皇帝颁布了退位诏。 当日,李敬业在扬州祭出了三大杀招:尚方宝剑、丹书铁券, 及先皇高祖亲手雕刻的血玉虎符。 此三物面世, 大江南北皆尽震动,勤王义军骤增至三十万,一路攻向洛阳。 “随我冲锋——” “杀!” 攻城弩投下的巨石轰然震响, 大地撼动人啸马嘶,城门在巨木的撞击下骤然龟裂。 守城军见状纷纷发出大喊,新一轮箭矢如暴雨般密密麻麻投向平原,竟将战场上步兵前锋阻得硬生生一顿。李敬业见状愤然猛勒马缰,高声大吼:“前锋军听令!一人后退全族皆斩,随我冲!” 士兵顶着箭雨爬起来,踉踉跄跄继续冲去,然而城墙顶端再次射出铺天盖地的利箭,当场将一批批人射死在了阵地前! 李敬业一抹前额鲜血,不顾性命地催马前趋,横里却伸出一只铁钳般的手把他挡住了,继而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左翼骑兵听令!” 李敬业猛地抬眼,却见是银铠黑马的单超,将重逾百斤的钢铁战戟横挥而起,直指城楼:“敢死队随我攀墙拔除箭点,杀敌一名赏银十两,上!” 李敬业大惊,刚要开口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骑兵慨然应允,竟爆发出了比全族皆斩更强烈的士气,当下数百人随单超绝尘而去,穿过遍地尸体和硝烟冲到了城楼脚下,抛出铁爪勾住了城墙。 片刻后,惨叫此起彼伏,城墙上尸体被接二连三地抛下来,在土地上砸出漫天沙尘。 “……”李敬业大口喘息,旋紧紧握住因为砍杀太多而火烫的战戟,猛地振臂一挥:“莫殆误战机,随我冲杀!” “杀——” 平原之上五万义军爆发出震撼的呼喊,在那直上九霄的厮杀声中,巨木最后一次狠狠撞上了城门。 紧接着,数万人激战的中心,巨木与大门一同爆成了庞大的碎块! 城门轰然坍塌,冲天碎石和灰尘令人睁不开眼。 下一刻骑兵如长蛇般从左右双翼冲锋而出,在暗红色“单”字帅旗下汇聚成一股,仿佛咆哮的巨龙,悍然撞上了从城门里倾囊而出的守城军! · 鲜血飞溅,单超划开城楼顶端将领的咽喉,顺手将尸体推了下去。 那将领估计是城内参军一类,年纪还很轻,双眼圆睁的尸体在单超的目光中坠下城楼,摔在战场上,眨眼就被万马奔腾的尘土所吞没了。 单超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砍翻身后偷袭的士兵:“城门已破!骑兵听令,随我入城!” 县城街道上满是四分五裂的死人和马尸,沿途无数房屋燃烧战火,硝烟中夹杂着百姓的奔跑呼号,滚滚冲上天际。 黑马闪电般穿过城中大街,单超打马飞驰,带着数百精锐轻骑冲向事先就摸清了的兵械库,道路两边三五成群的百姓扛着家什向后踉跄逃跑。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道路上传来尖叫,只见一名女子失手丢了孩子,襁褓摔在地上,眼见就要被刹不住车的骑兵踏成血泥! 事发极其忽然,根本来不及拉住马缰,黑马已高高扬起了前蹄。 身后骑兵惊呼:“将军!” 单超双脚脱镫,一手拉缰,整个人从战马一侧倾斜身体,仅靠单手维持平衡,在高速奔腾的途中几乎与地面平行,瞬间伸手抄住了襁褓! 士兵目瞪口呆,继而如梦初醒,纷纷发出喝彩! 单超来不及把襁褓丢还给母亲,战马已凌空越过了人群,须臾不停向兵械库奔去。 仓促间单超只往怀中看了一眼,只见婴儿满头满脸都是尘土,也不知道受伤了没有,只声嘶力竭哇哇大哭。他只得随手把孩子脸上的灰一呼噜,将襁褓往铠甲胸前缝隙中一塞,转瞬兵械库大门已近在眼前。 “库房重地,擅入者杀——” 守门士兵面对这群士气正旺的虎狼之师早已吓得哆哆嗦嗦,为首小队长刚勉强壮起胆子发出吼声,便被迎面一支利箭贯穿了喉头! “啊啊啊——” 守军纷纷作鸟兽散,有的连弓箭都撒手扔了,而更多人还没跑两步便被乱箭射中倒地,抽搐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守城的最后一点兵力都溃散了,遍地狼藉,烽烟满城,很快远处城东刺史府都冒出了滚滚黑烟。骑兵们匆匆分布守卫和搬运兵器,而单超一人一马,独自前行了几步,微微喘息着站在了大街前。 烽烟中隐约传来士兵的怒吼,以及百姓的哭号。 单超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眼前这一幕并不陌生,甚至还有几分熟悉。在戎马戍边的漫长岁月中他无数次经历相同的战场,而唯一不同的是,这是百姓热血第一次洒在大唐的疆域上。 烽烟沦陷者,俱我国土;生离死别者,俱我子民。 彻底压倒性的胜利让单超的心格外沉重,如同被无数双血淋淋的双手拽着向深渊坠去。他抬手用力揉按自己紧皱的眉头,就在这时,铠甲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哇——” 单超手忙脚乱抱出襁褓,婴儿已经被憋得满脸通红,不客气地尿了他一手。 “快去找他母亲,往那个方向去了……”单超逃命般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拼命蹬腿的婴儿交给骑兵,又赶紧找水洗手,如释重负地长长松了口气。 方才晦暗的情绪不知不觉散去了部分,单超吩咐手下看守武器库,自己策马奔向了刺史府。城中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已被李敬业带兵占领,正堂门前守着他的亲兵,见单超打马而来,立刻就要行礼,却被单超抬手制止了:“英国公呢?” 亲兵肃容道:“李帅正与军师等人议事。” 单超点点头,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前堂紧闭的门。 英国公虽然出身显贵且高官厚禄,但本人从军多年,行事作风不仅不讲究还有点糙,就用胡饼卷了几块羊肉一边吃着,一边坐在屋里跟军师魏思温、薛仲璋等人说话。单超走上台阶,刚要伸手扣门,忽然就听里面传来薛仲璋的声音:“……占领此城后,当以为根基,转道攻陷常、润二州。以我军现在的士气锋芒,此二州十日内必能拿下……” 一向谨慎周密的御史魏思温却罕见地打断了他,语调中甚至隐约透出了几分怒意:“我军应该乘胜直逼洛阳,为何要转道去常州?” “为了金陵!” 薛仲璋掷地有声。 屋内静默数息,薛仲璋沉声道:“自古洛阳难以攻打,当年李密与杨玄感等人便是例证。依属下之见,只要我们拿下了常州和润州,便可顺理成章向南扩张,而金陵有长江天险,足以让我军固守……” 魏思温如同听到了什么荒诞笑话:“固守?陛下在深宫中危在旦夕,哪来的时间让你我固守?” 这次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得更久,门外单超面沉若水,良久才听薛仲璋开了口,声音中充满了劝诱,却是对李敬业说的:“金陵自古便有王气,难道英国公不想与天后分江而治,伺机成就一番霸业吗?” 哗啦一声脆响,是魏思温狠狠砸了茶杯:“大胆!” 薛仲璋没有发声。 “你我起兵乃是为了勤王!不是为了将长江南北拖进无谓的战火之中!金陵此地绝不可取,我军应该立刻取道崤山以东,整合当地豪杰,火速攻占东都,才能对天后造成足够的威胁,也是目前能挽救陛下性命唯一的做法!” 魏思温堪称咆哮的话音刚落,薛仲璋便反唇相讥:“若洛阳久攻不下呢?魏公想让你我的性命都葬送在那里不成?” “性命?从陛下被武氏幽禁的第一天起我就将性命置于度外了!若你撺掇英国公转道金陵,令长江以南陷入战火,你就是我大唐分疆裂土的罪人!”扑通一声闷响,乃是魏思温重重跪在了地上,慨然道:“英国公是愿意一死以换名垂青史,还是谋求所谓的霸业,后世遗臭万年?” 门内门外一片沉寂,单超微微眯起了形状凌厉的眼睛。 “……”李敬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却微微带着喘息,又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道:“魏公,你先听我说……” 说字尚未落地,单超已推门而入。 屋内三人同时回头望来,李敬业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只见单超腰侧的尚方宝剑铮然出鞘,大步流星走到近前—— 锵! 黄金剑锋划出夺目光弧,血线喷薄而起,一颗活生生的人头向前飞了起来! 人头骨碌碌滚到脚下,露出了薛仲璋死不瞑目的脸。 李敬业目瞪口呆,双手不住哆嗦,半晌无法移开与死人头互相对视的目光。 “薛仲璋蛊惑英国公反叛李唐,包藏祸心,胆大包天,现已被尚方宝剑诛杀。”单超俊挺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剑眉之下双目犹如寒星:“英国公,不必谢了。” 李敬业恐惧地颤抖着,却见单超笑了笑,那笑意完全没有到达冷峻的眼底:“传令全军,明日起发兵洛阳。” 他竟完全不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 冷水浇在剑锋上,半凝固的鲜血渐渐融化,淡红血水渗进了庭院中的花圃里。 单超身影挺拔孤直,提着尚方宝剑站在长廊尽头,只听身后传来略有踌躇的脚步声,似乎在犹豫到底是否上前。片刻后那人还是下定了决心,恭谨地唤道:“单大将军。” 单超眼底浮现出一丝嘲意:“英国公。” 单超转过身,李敬业站在廊下,眉目中略微隐藏着一丝沉重和不安,但被他自己很好地克制住了:“将军今日作战辛苦了,怎么不去休息?” “待会就去,”单超淡淡道。 李敬业斟酌片刻,没话找话道:“这一路来看将军领兵作战,骁勇刚毅用兵如神,方觉受益匪浅。今日若不是将军及时拔除箭点,步兵必然不能及时破开城门……” “诛杀逃兵全族固然有用,却不能次次都用,免得寒了阵前将士的心。如今勤王军虽已扩充至三十万人,却充杂着很多流匪山贼等居心不良之徒,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是许以重利,日后再磨砺练兵。” 单超挽了个剑花,黄金剑上水珠纷纷洒落,被他插回剑鞘。 李敬业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受教了。” 单超摇头不语。 谈话进行至此,李敬业这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那要命的一茬:“今日薛仲璋以言语蛊惑劝诱,险些令我犯下大错,幸而将军出手果断,替我诛杀了那包藏祸心之人,李某心内实在感激不已——” “不用,”单超懒洋洋地打断了他:“早点打去长安就行。” 李敬业:“……?” 白日蝉鸣此起彼伏,南方盛夏的阳光洒在刺史府庭院中,长廊石栏泛出耀眼的光。李敬业莫名其妙,寻思片刻后恍然大悟,正要将“圣上亟待你我前去解救”等话拿来说,却见单超抬起修长的食指缓缓摇了摇:“无辜百姓妻离子散,这种战祸既伤天和又伤人伦,当然要越快结束越好,此乃其一。” “其二,不知英国公家小如何,但我是有妻室陷在长安城中的。七夕节快到了,将心比心……我只想尽快踏平长安,进城去跟妻子团聚。” 单超微微一颔首,神情沉稳有力,旋即在李敬业张口结舌的目光中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当魏思温与薛仲璋产生分歧时,李敬业听从了薛仲璋,没有进攻洛阳,而是转道攻占常、润二州,企图在金陵打下地盘,最终被武后派李孝逸全数剿灭。 因此这一章是历史的拐点。 第98章 青龙 薛仲璋虽然不安好心,但有一点说对了,就是自古洛阳难以攻克。 大业九年,杨玄感拥兵黎阳, 攻打东都, 却久攻而不下,西撤路上一日三战三败, 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大业十三年,李密发兵三万攻打洛阳, 却因贪图辅政之功加决策失误,转而又去攻打宇文化及。王世充趁机在洛阳发动兵变,随后大破瓦岗军与偃师, 间接导致了李密身首异处的结局。 自隋末以来, 冥冥中似乎有某种神灵的力量守护着东都城池,一切妄图依凭洛水建立霸业的人,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高空烽烟未散, 单超拍拍胯下不安的战马,眺望远处洛阳巍峨的城墙。 李敬业亲自率兵攻打了整整一天,数次险些攻破城门,然而第一次洛阳将破时,攻城木忽然回荡将士兵拦腰撞飞,场面混乱功亏一篑;第二次攻城强弩竟然坏了,巨石当头砸在了己方战阵中,将无数士兵压成了血泥。 第三次组织冲锋时单超令士兵强行火攻,无数根熊熊燃烧的火箭飞越高空落在城头上,当即将洛阳城门笼罩在了滚滚黑烟里。 彼时所有士兵人倦马疲,都眼睁睁指望着这一奇招力挽狂澜,然而就在希望再一次降临的时候,天上忽然毫无预兆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地间白茫茫的雨水霎时就把洛阳城上的火苗浇了个透彻。 大水中人马混乱,步兵互踏,损失难以计数。无奈之下单超只得全军回撤,等勤王军回到营地的那一瞬间,大雨停了。 即便单超心硬如铁,也不禁产生了微许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疑惑。 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上天神灵保佑洛阳,而武后真是天命所归? “将军,将军!”亲兵从营地中大步奔来,“英国公请您尽快回去,有要客来访!” · 单超看见这位要客的第一反应却是拔剑,被李敬业匆忙伸手拦住了:“单将军切莫冲动,切莫冲动!先听他说完话再动手!” “你是来干什么的?”单超铮然一声将尚方宝剑插入地面,冷冷道。 只见那位不速之客慢条斯理地磨了磨茶碗,面具下露出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虽然男子的面容看上去平平无奇,岁月却让他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气息:“来帮你攻打洛阳。” “方才我正坐在这里阅览军报,尹掌门便忽然从虚空中走出来,跟神兵天降似的,连守在帐门口的卫士都没反应……”李敬业喉结狠狠滑动了下,低声道:“若是此人真心怀不轨,我怕是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而他口口声声只说是来帮忙攻城的,因此我才请单将军过来。” 单超眉头紧皱,神情竟有些阴冷不定。 尹开阳打量他片刻,了然地叹了口气:“宫变前一晚谢云下手杀贺兰敏之的时候,我曾让他帮忙带句话给你,想必这句话是没带到的了。” “暗门门主怎么不在紫宸殿护驾?”单超却完全不接尹开阳的话茬:“怎么,陛下驾崩了不成?” 李敬业登时全身一僵。 尹开阳奇道:“哟,还有心情嘲讽我,不问问谢云怎么样了?” 单超冰冷道:“谢云如何长安告破后我会自己去看,不用费心了,滚吧。” “是么?但以勤王军这个速度,猴年马月能打到长安呐——” 尹开阳完全无视了对面两道迥异的目光,从容不迫喝了口茶,笑叹道:“天后令李孝逸率三十万大军屯兵洛阳,兵精马壮,城墙高筑,你们在这儿打了半个月都没摸进东都的城门……按照这个进展来看,等你们打到长安城下的时候,天后大概已经老死了罢。” 李敬业手臂、额前还贴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闻言大怒:“尹掌门休得取笑!” 尹开阳却对李敬业的怒火恍若不闻,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挑眉打量单超:“长安城内反武者众,天后因此异常高压铁血,先后斩杀了多名李唐宗室及宰相重臣,有传言说周王妃赵氏被活活饿死的原因是天后意欲下毒暗杀周王,毒茶却被她发现倒了……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么天后连杀三子,至亲性命在她眼里已经跟草芥没什么两样了。” 尹开阳顿了顿,又道:“至于谢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权力软禁在大明宫中,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后没杀他——大概是二十多年心血辅佐,想让谢云亲眼看着她位登九五后再杀吧。” 尹开阳拖着额角,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 单超深长喘息,每一下都似乎抽空了肺部的空气,安静的军帐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半晌他才开了口,声音镇定而微微嘶哑:“皇后为何要对付谢云?” “她不信任他了。” “……为什么?” “天下所有人与武后之间,谢云必然选择武后;然而在武后和你之间,谢云选择了你。”尹开阳微笑道:“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要是换作平常任何一个时候,这句话都能让单超欣喜若狂,把每个字都琢磨回味上很久很久。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风雨飘摇的天地间、险恶莫测的战场上,却每个字都像千斤巨石,把单超的灵魂活生生拖进了深渊。 “你们……”李敬业大惑不解:“你们在说什么?北衙禁军谢统领?不是武氏心腹么?” 尹开阳笑吟吟不答,单超却颤抖着抬起手,挥了挥: “此乃在下私事,英国公请……请暂且回避吧,抱歉。” 李敬业不明所以,踌躇迟疑良久,只得掀帘出了军帐。 铿锵一声单超拔出尚方宝剑,一寸寸回刃入鞘。他的动作缓慢凝重,似乎要凭借这个动作把沸腾的心绪狠狠压住一般,片刻后终于彻底吐出了一口炙热的气,再次开口时语调已经恢复了骇人的冷静:“尹掌门,先前你我多有误会,但谢云被诬压胜时多亏你出手相助,单某感激不尽。” “好说,”尹开阳调侃道。 “今日你大驾光临,又是有何贵干,难道是想用谢云来劝降不成?” 叮地一声清响,尹开阳放下了仅动过一口的茶碗,从扶手椅里站起身。 “非也。”他淡淡道,竟俯身向单超行了一礼: “洛阳城内有蹊跷,在下真是来助你……攻城的。” 单超敏锐地发现了一点。 他没有说勤王军,也没有说“你们”,他说的是“你”。 然而不待细问,军帐外倏然传来嘶喊,紧接着大地隐约震动,战马在远处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嘶鸣。 “单将军!”帐门被一把掀开,李敬业厉声喝道:“洛阳李孝逸偷袭,先锋军已至大营了!” 围城不出了小半个月的李孝逸,终于在部属的百般劝说和武后的连番催问下,壮了把胆子。 趁着城外天色渐晚、黑烟不去,在可视条件极其微弱的情况下,他让数千骑兵在马蹄上包裹棉布,趁黑偷袭了勤王军的大本营。 李敬业惊怒交加,把劝他先别出战的魏思温、尉迟昭等人狠狠推开,不顾连日鏖战重伤的身体,旋风般跨上了战马。 此时大营外火光冲天,李孝逸手下的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匆忙中激战惊天动地,己方无数士兵还未来得及整装出战便已被一刀砍下了马。 混乱中人群互相踩踏、马匹横冲直撞,鲜血和残肢飞洒,竟分不清已死了多少人;只听大火噼啪声由远而近,勤王军中的粮草大营竟然烧了起来! “混账!”李敬业破口大骂,策马飞奔出去,提枪便狠狠砍杀! 然而这时候组织抵抗已经很仓促了,谁能想到一贯懦弱迟疑的李孝逸竟然在整日激战、城门险破后,竟然一反常态地主动搦战,用的还是奇兵偷袭这么危险的方式? 单超率骑兵冲出军帐,只见平原上火光连绵、喊杀盈野,大地渐渐传来更加清晰明显的震动,那是洛阳城内数万援军杀到的先兆。 他手背筋骨暴起,按住了腰侧在火光中耀眼的黄金剑柄。 然而就在这时,身侧忽然响起了尹开阳的声音:“单将军,看那边。” 顺着尹开阳的目光望去,远方平原尽头,洛阳城墙笼罩在成千上万火把的熊熊辉映中,背景则是一望无际浓墨般的黑夜。单超皱起剑眉:“什么?” “看不见?” “……” “自隋末以来,洛阳城屡经战乱,而六十年不破,天下人多流传是有真龙王气在此坐镇的缘故。武后尤其迷信得青龙者得天下一说,并不单单指谢云坐镇北衙,也是因为她将来登基后打算将洛阳改为神都,将来在此定居。” 尹开阳抬手,手臂骤然亮起玄武刺青之光,蜿蜒直至指尖。 单超眼神微微眯起,任凭他在自己眉心点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劲瞬间贯彻了脑髓! “再看看,”尹开阳悠然道。 单超闭上眼睛,片刻后张开,瞬间瞳孔急剧扩大。 洛阳城楼高处,熊熊烈火映出了夜空中一座漆黑庞大、盘踞如山峦般的巨影。 它的头颅左右扫视平原,身躯缓缓游弋,苍金色五爪按在虚空之中;它腾飞时足以覆盖整座东都,张口便能吞噬整块大地,覆满巨型鳞片的尾巴蜿蜒直向远方的苍穹。 那是一头苍青巨龙。 黯淡的龙瞳越过平原,将目光投向战场上横刀立马的单超,继而定住不动了。 “……”刹那间单超认出了这头熟悉的青龙,他难以置信般摇头,喘息道:“谢云……?!” 第99章 神迹 “谢云再活二百年,差不多就能长这么大了。”尹开阳嘲笑道。 单超:“……” 尹开阳指向前方:“青龙印族内也有各种分支,你眼前这头苍青巨龙和谢云同宗同属,从隋末时期就开始守护洛阳城了。它只臣服于脚踏七星之人, 其余进犯者都会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 远方龙头渐渐扬起, 庞大身躯移动带起了高空剧烈的气流,甚至连夜空中云层都开始急速旋转起来。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当龙身跨越平原直向这边袭来的同时,它幽深的眼瞳竟然直直盯着单超, 没有一丝偏离! “……它能认出我?!”单超愕然道。 巨龙张开血盆大口,兜头扑了下来! 飓风席卷战场,霎时人仰马翻, 星星点点的千万火炬被同时扑灭, 平原霎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士兵们发出恐惧的呼喊,却没人能看见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巨龙,只听见贯穿四野的清啸从头顶骤然响起! 轰—— 龙头当空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闪烁着白光的玄武刺青充斥尹开阳全身,旋即他幻化成一头巨型玄武,前冲托起单超,从密密麻麻砸下的龙鳞空隙飞上了高空! “它能认出你。”尹开阳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因为它能认出脚踏七星之人。” 单超握住腰侧尚方宝剑,旋即意识到什么,又松开了它,急剧绷紧的背肌令身后白鲛剑鞘中的压簧一弹,七星龙渊铮然出鞘! 龙身在脚下急扭,咆哮着向玄武冲来,霎时近在眼前。 ——两下交错的刹那间,单超握住了龙渊剑柄,七星逐一大亮,劈山裂海一剑将青龙重重斩翻! 龙颈爆发出无形的、冲天的鲜血,其色玄黄腥咸无比,仿佛高空中下了场瓢泼大雨。 “要是谢云——!”单超吼道:“要是谢云知道我砍了他亲戚可怎么办?!” 尹开阳不耐烦:“你非要告诉他吗?打得过再说!” 巨龙暴怒无比,虬结锋利的苍金龙爪劈头盖脸向玄武压下,瞬间将他们拍进了地上! 烟尘弥漫、碎石迸溅,单超双手用龙渊死死抵住近在咫尺的龙爪,剑身向他自己的额头一寸寸压下。 被巨力紧紧压实在了土地里的玄武不住挣扎,就在这时,剑身上北斗七星再次爆发出骇人的亮光,长剑就像刀锋切豆腐,猛地没入了层层龙鳞,闪电般将龙爪一分为二! 青龙痛极,发出高亢至极的吼叫,轰然飞上了天空! 偌大战场忽然变成了在炉火上翻炒的铁锅,士兵、马匹和辎重统统混搅成一团,随着巨龙上下翻滚而动荡不已,到处都是辨不清形状的尸体残骸。 玄武摇摇晃晃站起身,长嗥一声飞越而起。单超只见它的龟甲已经碎裂成了无数小块,不由一挑眉,嘲道:“看你收拾谢云挺利索的,对上成年青龙也不太行啊?” 尹开阳一哂:“无知竖子。”随即装听不见,再不肯说一个字。 他们升上半空,只见不远处青龙一爪已残,正痛得蜷缩起来,瞳孔紧缩成一根锋利的针,紧紧逼视着单超。它的眼底似乎有所畏惧,但更多的是愤怒,身躯微微左右摆动,忽然掉头向洛阳城游去。 打算干什么? 多少年战场培养出的直觉骤然绷紧,但终究慢了一步。单超反身横剑,臂力不及全出,硕大带倒刺的龙尾便把他兜头撞飞了出去! 这一下连玄武都来不及救,单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狂喷出一口血,摔进了激战中的荒原。 战戟密密麻麻,马蹄从身边踏过,滚烫的大地在身下摇撼。单超鼻腔、喉咙涌出大股大股的血,咬牙持剑爬起来,涣散的视线便只见黑影从天而降。 轰隆——! 以他为中心方圆十数丈,所有兵马全部向后掀飞,青龙在巨震中砸在了地面上。 单超起身狂奔,青龙紧追其后一路碾压,随即高高扬起头颅,形成进攻前奏标准的弯曲姿态,旋即一头扎下!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单超拧身,旋臂,龙渊不顾一切横扫而出,七星光芒爆发成扇形的光幕。 犹如星河倒垂绚烂夺目,剑锋卷起的千万气刃同时撞上巨龙,将数根龙牙齐齐崩断! 剑气直撼星宿,紫微星在旷野的苍穹中骤然暴亮。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大明宫中,武后猝然抬起了头。 太阿剑悬于宫墙,此刻正在剑鞘中发出铮然颤响。 “……” 武后起身快步穿过大殿,推开宫门。盛夏夜空群星闪烁,北方天穹中斗、牛二星宿,正面向大唐壮丽的山河社稷,焕发出燃烧般璀璨的紫光。 ——斗牛光焰,雷化龙梭。 武后牙关紧紧咬了起来,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微颤道:“龙、渊……” 岩石般的巨大龙牙怦然落地,青龙发出一声疯狂的长啸,沐浴着玄黄龙血腾上天空,随即急俯冲直下! 这一撞足以将山石化作齑粉,没人能在那恐怖的冲力下存活。 而方才一剑已耗尽了单超所有的力量,他单膝跪在地面上,用紫光氤氲的长剑支撑身体,剧喘着吞下一口带着血腥的唾沫,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准备听天由命的那一瞬间。 扶着龙渊剑柄的那只手上,已经缠绕多年的淡红发带忽然散开,随风向天空飘去,挡在了青龙疾冲而来的眼前。 丝带缓缓下坠,在单超难以言描的视线中,落在了他摊开的掌心。 “呼……呼……” 青龙注视眼前这个全身浴血、不断喘息的男子,似乎怎么也不明白,为何此人身上竟萦绕着一丝年轻同类的气息。 它发出不安、焦躁、愤怒和疑惑的呼喘,视线在男子和他手中闪烁七星的龙渊上来回逡巡。不知过了多久,苍龙终于仰头发出清啸,旋即低下了头颅。 那一刻它终于在旷野中化出了原型。 数万士兵目瞪口呆,同时见证了这一刻真龙现身的神迹,数不清的兵刃咣当落地,人群成片成片跪了下去,拼命磕头大呼,“万岁”之声漫山遍野。 “紫薇降世、脚踏七星,它承认你了。”不知何时尹开阳化为人身,在身后淡淡道。 单超不住喘出带着血腥的热气,只见龙头在他面前轻轻触地,随即游上前。尹开阳捅了捅单超示意他爬上龙身,紧接着巨龙再次腾空而起,在战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中,载着单超,飞向了洛阳城楼。 李敬业甩开搀扶,挣扎着爬下担架,震惊地张大眼睛。 远方平原尽头,洛阳城发出轰然巨响。 城墙塌了。 这座风雨百年固若金汤的城墙,就这样在顷刻间,化作了残桓断瓦。 “杀——” “杀——!” “杀——!!” 冲锋的号角响彻旷野,十万大军汇聚成洪流,漫天箭雨随火光笼罩了东都洛阳! 上阳宫。 屋脊成片塌陷,单超一剑插入琉璃瓦,借力站起身。他顺手抹了把满头满脸的血,抬眼只见青龙在头顶上空绕着自己游动、盘旋,洒下无数金黄璀璨的光芒。 此地是东都行宫最高处,亦是当朝皇帝的正殿之顶。 单超手持龙渊、面东而立,哪怕隔着老远,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身后深邃的夜空中,北斗星宿正随着青龙的飞舞而一颗颗点亮。 “吼——” 龙啸震动九州大地,青龙最后看了眼自己脚下守护了上百年、而如今已江山易主的都城,头也不回冲上九霄,消失在了苍穹中。 第100章 刺杀 洛阳告破,三十万大军仅剩六万,李敬业、单超等人带兵一路直逼长安。 武后闻讯大怒,将李孝逸减死除名, 又令宇文虎整合戍边野战军拱卫京城, 准备迎接披荆斩棘而来的勤王军。 然而更让她震怒的却不是这个。 数十万大军亲眼目睹,洛阳城上真龙现身, 载着怀化大将军飞到了上阳宫顶端,随即北斗大亮紫薇降世, 百年不破的洛阳城墙忽然坍塌成了齑粉。 令她震惊和不安的谣言一夜之间传遍了天下。 “英国公与怀化大将军等人,假借圣上之名起兵作乱,占据了东都洛阳, 还一路向长安进发, 各位爱卿有什么主意吗?” 武后威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金殿上,群臣互相对视,神情各异。 自东都破后, 天下震惊,各地勤王呼声大起,山东以南更有豪杰群起响应,对长安形成了包夹之势。虽然大明宫仍然富丽堂皇,而如今再名贵的熏香都很难遮住越来越迫近的硝烟气息了。 “叛军远道而来,势必人马疲惫,而天后已令宇文大将军拱卫京城,此战必能大捷……” 天后冷冷道:“阿谀。” 开口的侍郎面红耳赤退了下去。 “天后不妨请圣上昭告天下,严词斥责英国公及怀化大将军等人。”又一御史上前委婉道:“尤其是洛阳城破那日出现的异兆已传遍大江南北,令百姓人心惶惶;只有圣上金口玉言加以驳斥,才能令天下人知晓,真龙天子尚自坐镇京城,种种流言蛮语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这话却击中了天后内心的软肋。 让皇帝以真龙天子的身份出现在天下人面前,进一步动摇她的控制力?自然极为不妥。 然而若皇帝不出面,还有什么办法能粉碎近日赫赫扬扬的,“真龙现世于洛阳城”的传言? 天后面沉若水,刚要开口反驳什么,忽然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上前一步,直视着她,沉声道:“英国公等人叛乱,乃是打着‘勤王’的旗号,天下人才会纷纷响应。天后若想平复叛乱安定社稷,何不还政于圣上,叛乱不就不讨自平了吗?” 满殿静寂,武后那双保养良好、肤色细白的手紧抓着金銮椅,连指节都凸出了青筋:“……堂下各位爱卿,谁还有这类谏言的,不妨一起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只有程务挺一人直挺挺站在金殿正中。 武后长笑一声——虽然没有人胆敢开口,但她坐在殿上居高临下,怎么看不出此刻多少人暗暗怀着相同的心思,只是顾惜着身家性命才不敢出头? “来人,”她扬声道。 侍卫从殿门外鱼贯而入,满地大臣悚然色变,只听武后一字一顿喝道:“程务挺居心叵测,枉顾圣上病危,暗通英国公等叛军,给我押下去问斩!” “天后!你幽禁圣上,杀害亲子,燕啄皇孙!你会遭报应的!……” 程务挺的怒斥渐渐远去,文武重臣哗然,天后胸膛剧烈起伏不定,厉声怒吼:“退朝!”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清凉殿偏院,侍卫纷纷俯身:“恭迎天后!” 这里的守卫都是她当初安插在骁骑营中的亲信,如今特意调回宫里,在这风雨飘摇的敏感时期保卫禁宫的安危。天后甩开了搀扶她的侍女们的手,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经过守卫队长身边时抽出了他腰侧的短刀,大步流星走向偏院尽头那扇木门。 砰! 光线应声从木门外泻入室内,窗前一把高背扶手椅上,谢云回过了头,目光平静没有一丝动摇:“您是来杀我的吗?” 近一月来的软禁并未让他出现任何颓丧和憔悴,相反他从容、镇定、甚至有一点点漠不关心的气度,和武后脑海中二十来年的记忆没有任何不同。 武后急促喘息数下,忽然伸手一把拎住了谢云的脖颈:“你早就料到这一天了,是不是?” 两人一高一低,互相对视,谢云眼底浮现出短暂的笑意:“南军攻破洛阳了?” “……” “唯有攻破洛阳,取道山东,才能令天下群雄一呼百应,从根本上奠定勤王的基础。”谢云有一点遗憾地注视武后的眼睛,说:“您应该派人诱惑英国公南下金陵,再令李孝逸以平乱为名,截杀南军于常、润二州,最多一月乱局可定……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了。” 武后涂满了殷红蔻丹的指甲在他棉白柔软的衣襟上微微发抖:“我问你,早在十年前你违抗我的命令,把单超从漠北带来长安的时候就预料到这一天了,是不是?!”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谢云说:“不。” “开始我只想让他活下去,”谢云的声音转低,几乎是喃喃着道:“就像娘娘第一次听见我在墙外求一碗水喝那样,我第一次在突厥人的帐篷里看见他……也只想让他活下去而已。” ——不论后来感情中掺杂多少谋算利用和尔虞我诈,至少最初那一刻,我走投无路,你身陷囹圄,我们都只想互相扶持着活下去,如此而已。 武后紧盯谢云,微微喘息,良久才不住点着头冷笑起来:“我明白……我明白。” 她仰脖长长吸了口气。 她明白那是怎样相濡以沫的感情,只是故事的主角已从她换成了别人。 “洛阳城破当日,千万士兵亲眼目睹青龙现世,背着单超飞去了洛阳行宫,天空中北斗七星大亮,天命新主的流言传遍了大江南北……得青龙者得天下,原来真是这样,先皇诚不欺我。” 每个音节都仿佛是从武后齿缝间迸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加掩饰的讽刺。片刻她冷静下来,那讽刺渐渐转变为一丝狠意,语调却是极其清晰的:“事情发展成今天这样,不仅是因为你变了,我也变了。当年我毒杀宇文虎事败,你冒死出来顶罪,事后我跪求陛下免你流放,城门送别几去几回……你不再是当初的你,我也不再是当初的我了。” 谢云微微闭上眼睛,发出了轻不可闻的叹息。 武后嘶声道:“我认识的那个谢云,在当年长安城门一别时,就已经死在去往漠北的路上了……” 谢云却自嘲地否定了她的话:“不,娘娘认识的谢云,死在为你登基准备吉兆的开印之后。” 武后面色煞白,眼底通红,几乎有些颤栗地摇着头,不知是不愿相信还是沉痛遗恨,一寸寸抬起了手。 ——呲! 鲜血迸溅声回响在这静寂偏僻的小院里,谢云胸前白袍迅速洇出鲜红,武后手中短刀的刀尖已经没入了他衣襟中! “……”谢云唇缝中溢出一丝血迹,但他轻喘着笑了起来:“娘娘,你得刺深一些……这样是不行的。” 铮亮的刀刃因为颤抖而反射出摇晃的光晕,武后的手,乃至是全身,都止不住地痉挛发颤,以至于这个多少年来历经刀光剑影都从无畏惧的女人,看上去竟有些崩溃。 “没事的,就这样……” 谢云闭上眼睛,仿佛极度疲惫地深深靠在了椅背里,眉梢眼角带着微许苍茫的悠远:“待我死在娘娘手上,娘娘又死在勤王军手上,世间从此再无你我,这天下就将回到李唐皇朝传承万世的轨道上……百年之后史书评说,你是祸国的妖后,我是篡权的奸臣……也算是青史留名了罢。”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武后眼底涌出,顺着脸颊,打湿了昂贵的绣袍。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痛哭失声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所有的泪水都已经在先皇孤独的后宫中流干,在感业寺漫长的冬夜中流尽;剩下所有爱恨,都在向着权势巅峰攀登的岁月中化作了灰。 然而这一刻,那钻心剜骨般不甘又绝望的痛苦回来了。 锋利的刀尖刺入血肉是那么容易,她却不明白为何手中重逾千钧,仿佛不是在杀别人,而是在亲手一点点杀死她自己。 当啷一声清响,短刀摔在了地上。 谢云睁开眼睛,武后注视着他疾步退后,脚步几乎可称作是踉跄。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偏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亲信匆匆闯进了屋子,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天后!英国公三十万叛军兵临城下,已经快到明德门了!” · 兵临城下,千钧一发。 明德门外千里平原,地平线尽头的风掠过大地,漫天枯草萧瑟,日头昏黄不清。 立在城墙往下望,乌压压大军漫山遍野,阵前帅旗上一个血迹斑斑的“单”字,如仰天咆哮的金黄巨狮,在日光下翻卷狂舞。 武后微仰起下颔,妆容艳丽风韵不减的面孔映在日头下,轮廓显得格外坚硬。 全副重铠的宇文虎一低头,沉声道:“天后。” 旷野之上巨万雄兵,阵前隐约有个高大的身影,脚踏神骏身披战袍,战盔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单超。 那个摧城拔寨气吞如虎,从扬州带兵千里打到京城脚下,彻底动摇了她统治根基的男人,是她亲生的儿子。 武后收回目光,冷冷道:“把谢统领带来。” 宇文虎霎时愕然,却只见武后的亲兵躬身退下,片刻后竟然真的一左一右押着个人登上了城楼! 那人束发、棉白织锦衣袍,身量清瘦挺拔,从大风中一步步走来。他胸前被刺伤的血迹已经干涸,在衣襟上留下了明显的深红色痕迹。 宇文虎不知该作何言语,瞳孔急速缩紧——那竟然真的是谢云。 武后指指自己身侧,冰冷道:“站到这里来。” 第101章 破城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一言不发,上前站在了武后身侧。 武后问:“看见那里了吗?” 谢云却没有顺着她华美的护指去看远方平原之上的战阵,只反问:“天后想拿我当做威胁不成?” “想多了。”武后一哂:“你在禁宫中经营多年, 北衙旧部未散, 人人都睁大双眼看着。若将你当做挡箭牌推出去,且不说根本没用, 岂不先应了兔死狐悲这句话?” “那天后叫我来做什么?” 武后将视线投向谢云,半晌长笑一声:“你亲手带大的徒弟, 千里迢迢来坏我大唐盛世的江山,我怎能不叫你亲眼看着他身首异处,粉身碎骨?!” “出骑兵, 上强弩!”武后发出震悚人心的怒吼:“把他们在城门外斩尽杀绝!” 冲锋的号角响彻天地, 勤王军左右两翼骑兵卷起飓风般的尘沙。 远处城门下,骁骑营先锋部队推出一排千石强弩,滚滚燃烧的火油桶向勤王军漫天砸去! 单超收回了投向城楼的目光, 面沉如水毫无表情,将李敬业欲言又止的问话全数堵了回去,冷冷道:“长安八水环绕且易守难攻,在城内粮草充足的情况下守城月余不是难事,但南军士气便会被消磨殆尽。因此今日定要取得大胜,否则不足以定慰天下人之心。来人,上攻城弩!” 李敬业低声道:“将军家小皆在城内,万一武氏心狠手辣……” 阵前一般不说这话,但李敬业知道说不说事实都存在,此时只想安抚一下而已。谁知单超闻言不为所动,只在唇角缓缓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自从眼睁睁看着洛阳城上天命降世的神迹发生在自己面前之后,英国公对单超就有些难以言喻的忌惮和畏惧,此刻他盯着那不易发觉的笑纹,莫名嗅到了浓厚的嗜血气息。 单超没有回答他,骤然扬鞭打马: “驾!” 骑兵慨然应声,随着他冲向了当头砸下的火雨! “请天后暂避——!” 侍卫蜂拥上前把武后向后推,漫天箭雨自城楼上飞向战场,宇文虎箭步上前,抽箭拉弦,特制的雕翎钢脊利箭在空中划出火光,呼啸着刺向阵前! 单超战戟一抡,将周围十数敌兵挑翻下马,瞬间被滚滚马蹄踏成了血泥——正在这时雕翎箭当空而至,左右亲兵逆流杀到,数面巨盾层层叠叠形成了铁墙,被箭镞推得向后倒去。 啪! 单超握住了滚烫的箭身,反手扬弓,钢箭逆着铺天盖地的洪流,流星般升上高空! 宇文虎闪身避让,大骂出声,只见那钢箭贴着自己的身体,霎时射穿了亲兵的头颅! “报——李知十正面迎敌,被斩下马!” “报——马敬臣阵前不敌,已被生擒!” “报——!” 甫一照面,两名猛将接连折损,竟无人能挡单超一剑之力? 宇文虎狠狠推开报信士兵,亲自奔下城楼,率领重兵杀出了城! 此刻战场已全然变成了绞肉机,数不清的尸体堆满了战壕。单超率领他一路大大小小战役中亲手带出来的骑兵,依仗着高妙骑术避过了强弩火弹,而镇守中军的李敬业则令人不断装填攻城弩,两下配合精妙至极,暴雨般倾泻的万吨巨石将长安城墙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 前线不断向城楼推进,冲车碾压着血肉飞驰向前,勤王军堪称前仆后继,几乎是顶着无数尸体把云梯架在了城墙下! 宇文虎大吼一声,战马发力冲向阵前,狠狠撞上了敌方先锋,刹那间便将十数骑兵撞得向后横飞! 锵—— 火星四溅,兵刃相激,单超与宇文虎擦马而过,两人同时掉转,电光石火间又过了数招,兵刃气劲将周遭步兵掀翻了出去。 “你这反贼!”宇文虎怒吼:“今日就彻底解决了你——!”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亮响,宇文虎长枪剁向单超脖颈,单超却不躲反上,战戟在格住枪身的同时,紧贴着宇文虎的头顶而过,惊险万分地挑飞了他的头盔! 亲兵轰然叫好,头盔远远飞落战阵,宇文虎却就势抽抢,泰山般的巨力把单超手中的战戟硬生生拗出了一道弯折! 单超呼出一口滚烫的血气,甩手扔掉战戟。 手腕粗数百斤的钢戟重重落地,溅起渗透了血水的泥土,旋即只见他背肌绷紧,压簧震动,四下龙吟清啸响起,反手拔出了龙渊! 宇文虎瞳底划过了灼目的雪光。 刹那间他恍惚看见青龙从剑身盘旋升空,看得真真切切,但在惧意腾起前便被他自己压了下去,本能地暴吼一声,举枪便刺。 ——然而那个时候没人能看清单超的剑招。 只听半空中刀兵交激,如暴雨打梨花,又如无数锋刃刮得人脸生疼,骑兵们无一不踉跄向后退,甚至连骁勇的战马都不住恐惧嘶鸣。短短眨眼间,尘沙翻卷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见青白森寒的旋光将风沙切割成无数碎片。 铿! 一声异乎寻常的亮响撕裂耳膜,只见半段枪身打着旋飞上天空! “你——!” 宇文虎的吼叫犹如垂死的猛兽,下一瞬,只听扑通扑通两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两人同时同马背上摔了下去。 战马不住跺脚打转,骑兵大惊失色一拥而上,就在这时单超又重又狠的一拳把宇文虎打翻了过去,闪电般抬剑下刺! 那一刻宇文虎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紧接着,寒意紧贴耳侧而过,死死戳进了泥土里! “……”宇文虎颤抖着睁开眼睛,偏过头,龙渊削铁如泥的剑锋正正对着他的瞳孔。 骑兵的欢呼震天动地,向远处迅速扩散。宇文虎闭上眼,当年在东巡行宫中惨败于此人手下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半晌他颤抖着狠声道:“……你杀了我吧!” 单超满头满脸都是血和尘土,然而昏黄日头从他身后映来,半边侧脸显出一种极度刚硬、挺拔,又冰冷严峻不容抗拒的轮廓。 “你尽忠办事,何罪之有?”他淡淡地反问了一句,起身喝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宇文虎难以置信,紧接着被几名亲兵拉起来押了下去,只见单超走向战马,翻身而上,刷然一扬长剑。 剑锋在日光下反射出夺目耀眼的光,伴随着他沉稳的声音向四面八方扩散:“随我杀——” “杀——!”骑兵悍然应声,卷起冲锋的洪流,黑压压涌向城门! 轰! 冲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车载攻城弩投出巨石,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城门上留下了大片龟裂的痕迹。 然而紧接着,长安城楼跺墙上投出数百火油桶,数个熊熊燃烧的火弹当头砸中了冲车! 整座冲车瞬间沐浴在了冲天大火里,烈焰将木头烧得劈啪作响,士兵们发出惨烈的大喊,各个滚着一身火苗从高处跳了出去,铁器燃烧的焦臭和血腥顺风刹那冲出数里远,战场之上人人面色剧变。 “单将军!”李敬业全身浴血,从后阵打马上前,简直急怒交加:“眼见城就要破了!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单超眉头紧锁,目光穿越滚滚黑烟,只见城门摇摇欲坠,仿佛只要冲过去一伸手便能推倒;然而就在这无人可以上前的间隙中,城内无数士兵正蜂拥而上,争分夺秒加固城门。 现在怎么办?! · “报——!” “宇文大将军阵前不敌,遭到生擒!” 城楼上哗然大乱,武后霍然起身:“怎么会?!” 在她身后,谢云轻轻出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线条微微松弛。 云梯架上城墙,数不清的勤王军正源源不断攀爬而上,城楼顶端就像烧开了的沸水,人人都在奔跑,人人都在大吼大叫,弓箭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一名黑衣年轻男子拾阶而上,站在了门楼前。 “什么人?” 发声的士兵话音刚落,便只见眼前寒光闪过,人头拖着血线冲上了半空。 周围众人悚动,三五个士兵同时下意识发出怒吼:“站住!”“不要动!”“护驾,有刺客!” 夺魂钩在扇形抛洒的鲜血中反手横砍,钩刃所到之处,残肢断臂飞起,年轻人小指勾下兜帽,露出了火红的短发和嘴角邪气桀骜的笑容。 远处天后猛地回头,登时惊怒:“景灵?” 景灵长身而起,瞬间他原先站立的地方便钉上了五六根羽箭。只见他黑衣的身影就像死神般掠过众人头顶,几乎每踏出一步都有数人被巨大铁钩剖成两半,所有人悚然变色,争相惨叫着退后! “掩护天后!” “快,快护驾!” 天后被亲兵簇拥着踉跄退向偏门,只见景灵止住脚步,站在谢云面前,冷漠地注视着他,沉重的夺魂钩从上而下—— 噗呲一声,谢云半边脸颊都被溅上了鲜血,他身后的卫兵无声无息被剁成了几段。 景灵收回夺魂钩,顺手把谢云手腕上的玄铁链一刀砍断,眯眼打量他片刻,嘲道:“跟我走吧,前辈。” 谢云揉揉手腕,长长吁了口气,摇头微笑不答,顺手从地上一名士兵的尸体便捡起弓箭,走向城墙边。 擦肩而过时景灵狐疑地皱起眉,目光追随着他转过头,只听谢云含笑的声音传来:“白被你叫了几年前辈,却什么都没教过,说出去该抱怨我不疼后辈了。” “……”景灵的神情半松动半警惕,迟疑半晌说:“掌门已经联系了那帮废物北衙禁军在城楼下接应,叫我带你下去,你……” “待会就去。”谢云轻轻道,修长的手指搭上钢箭,拉开了弓弦。 惨白的日头在箭脊上滑出铁光,弓弦已满,绷如圆月,箭锋遥遥对准了战场上单超的方向。 “会射箭么?”他问。 “……”景灵挑衅道:“会啊。怎么,你教我?” 远处,单超横刀立马,望向高空中反射出一星寒芒的箭镞。 “嗯,我教你。”谢云勾起好看的唇角:“只教一次,看好了。” 话音刚落,谢云猝然调转箭头,提气松弦! 嗡—— 箭矢脱弦发出悠远的轻响,谢云松手,五根指甲同时迸裂,铁弓坠地碎成数块。 下一瞬,利箭陡然化作青龙,在千万人注目的焦点中发出了震撼天地的咆哮! 守门士兵在轰响中发出绝望的嘶喊,然而什么都来不及了。即便最快最敏捷的骑兵,也只能感觉到杀矢破空,巨龙庞大的身躯从自己头顶一掠而过。 紧接着,城门顶上的巨大轴承爆开,在龙首重逾万钧的撞击下,碎成了无数齑粉! ——夺! 箭镞重重一声,齐头钉在了城门之上。失去轴承支撑的沉重大门随即震颤,木屑漫天绳索抽动,在所有人震惊愕然的目光中,缓缓向下倒去。 那一箭破门的耀眼华彩还未完全从苍穹上消散,千万大军便同时意识到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城破了。 危如累卵的长安城,终于破了。 “守卫皇宫——!” 武后的怒吼传遍四野,与之相应的是,战场上响起了全线进攻的嘹亮号角,继而马蹄辎重轰隆巨响,整片平原地动山摇!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这支铁骑向大明宫冲锋的脚步。 ——风雨飘摇的李唐皇室,终于在它新任继承者的带领下,重新杀向了天下权力的巅峰。 第102章 封王 景灵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动弹。 “……抓住……抓住他!”人群这时才终于找找回了意识,纷纷发出惊怒变调的大吼:“快抓住他!” 士兵一拥而上,周遭混乱不堪。漫天烽烟的背景中, 景灵只见谢云转过身, 对他一笑。 ——谢云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白衣胜雪优柔秀美的少年了,但这一笑却在微微的遗憾中, 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跳脱与自得,仿佛也很得意于方才完美的表演。 紧接着, 他张开双臂,如坠落的白鸟,仰面向平原倒了下去! 景灵失声喝道:“谢云!” 他冲向垛墙边, 却只见那白影一闪就消失在了滚滚黑烟里。 与此同时, 战场上,单超在李敬业的大呼声中调转马头,逆着洪水般的人流飞驰而去! 砰! 烟尘四起, 谢云落在地上,长矛顿时从四面八方落下来。谢云起身、振臂,顺势夺走一名士兵的长矛,行云流水般呼啸旋转,厉风所至惨叫起伏,所有人都口鼻喷血地向后翻倒。 “让——路——” 黑马在人海中撕出了两道血腥的巨浪,单超猛勒缰绳,战马咆哮扬首,随即在马蹄重重踏回地面的同时,单超俯身一把捞住谢云后腰,凌空抄上了马背! “让你在酒楼等我……” 谢云顺手扔了长矛,只听单超低沉的声音穿透胸腔,盖住了周遭震天厮杀:“为何我回去找你,你却不在了?” 谢云久久没有答言,胯下战马风驰电掣,黄土飞扬的战场从身侧飞速掠过,很久后他才温和地开了口:“皇帝被幽禁在紫宸殿中,现在赶去,还来得及赶在皇后前头。” · 皇城内外已布满了骁骑营铁骑,宇文虎被生擒的消息传来,宫门内外登时炸了锅。恰逢此时在城门外没有等到谢云的北衙禁军万分焦虑,正随着勤王军先锋杀到,在极度混乱的情况下稀里糊涂交上了手。 北衙毕竟效忠天后已久,虽然谢云被幽禁这段时间,这支精锐禁军连番遭到打压,但还没到旗帜鲜明站出来反对天后的地步。眼下遇见颇有旧怨的骁骑营,又已经厮杀上了,马鑫等人遂一不做二不休,杀进北衙兵器库,调出了火器和手弩,学习隔壁怀化大将军打出了勤王的旗号,一鼓作气杀进了皇城。 骁骑营一边对抗兵精马强的北衙,一边与气势如虹的勤王军厮杀,加之早已人心涣散,很快溃不成军,宫门在几番冲击下终于轰然倒塌了。 “杀——!” 满城战火,浓烟蔽日,偌大皇城登时变成了血与火的修罗场。单超率军杀进大明宫,直奔紫宸殿,前方涌出一支侍卫军企图阻拦,但单超全无惧色,直接策马撞了上去,甫一照面便将七八个敌兵斩于马下! 谢云抓着单超后背铠甲,只见漫天鲜血扑面而来,便一侧身避开。 谁知他这个动作幅度略大,连厮杀中的单超都感觉到了,登时打马吆喝了声:“驾!” 颇通人性的战马骤然提速,闪电般冲出战阵,身后数百骑兵顿时一拥而上,喊杀与刀兵的撞击让大地都微微摇撼。 谢云敏感地问:“怎么了?” “战场冲杀习惯了,忘了你在后面。”单超冷冷道,不待谢云回答,便连人带马骤然冲上了台阶! 咣当! 紧闭的殿门四分五裂,门闩打着旋横飞出去,将大理石屏风轰然撞塌。殿内几名宰相同时大惊失色站起身,却只见殿门外一名将军翻身下马,矫健的身影逆着光,大步踏进了紫宸殿。 张文瓘紧紧挡在病榻前,颤声喝道:“逆……逆贼!敢弑君不成?!跟你拼了!” 几个胡子花白了的宰相慨然应声,然而下一刻,那将军停在殿中,露出了冷峻英挺的面容,单膝半跪在地:“臣单超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大殿陷入了瞬间的静寂,皇帝颤颤巍巍地从张文瓘身后探出头,短短月余时间竟然憔悴衰老了很多,良久发出颤抖沙哑的哽咽声:“单卿不负朕哪——!” 几位宰相痛哭失声。 “通知英国公,圣驾安全无恙,速派一千将士守护紫宸殿。” “天后在何处?保护周王、冀王,堵住丹凤门!” “严禁惊扰百姓、掠夺宫室,违者斩立决!” 军令一道道发出紫宸殿,皇帝终于安心了些,下令召集文武百官前来护驾,又哆哆嗦嗦地被宰相亲手扶起来靠在榻边,喝了几口药,忽然瞥见单超身后的大殿拐角里有个人,正悠闲地抱臂站在那里。 皇帝疑心顿起:“谁在那?” 谢云施施然走出来,欠了欠身,微笑道:“参见陛下。” “——你!你怎么在这!”咣当几声脆响,皇帝打翻了药丸,怒道:“单卿,单卿!快来人把这逆臣拖出去,快来人……” 单超瞪了气定神闲的谢云一眼,利落上前半步,隐隐把他挡在了自己身后。 “陛下不用担心,谢统领早已弃暗投明了,这段时间一直被天后幽禁在宫里。刚才在明德门,也是谢统领冒死里应外合,帮勤王军打开了城门,我等才能及时赶来救驾……” 皇帝还是半信半疑,眼底满是警惕,然而谢云却只微笑不语,目光落在单超坚实的后背上。 “大将军!”就在这时亲兵从殿外冲了进来,失声大吼:“两千乱党护卫天后,正向这边杀来!” 殿内人人面色悚动,皇帝满是皱纹的脸庞登时变作一片死灰。 “不妨。”谢云却忽然沉声道:“北衙禁军精锐此刻正守在殿外,加上单大将军带来的上百骑兵,足以与乱党拖延片刻。眼下外面大半皇城都已经被勤王军控制住,只需英国公的援军及时赶到,便能将乱党一网打尽,不必慌张。” 他顿了顿,转身走向殿外:“单将军在殿内贴身保护圣驾即可,待臣去指挥将士应战……” 啪地一声轻响,单超抓住了谢云的手腕。 谢云眉心微微一蹙,却只见单超抽出腰间尚方宝剑,对着病榻上的皇帝单膝跪了下去:“陛下。天后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幽禁圣驾,谋危社稷;若不斩草除根,只怕陛下身后贻害无穷。臣今死罪,愿以尚方宝剑诛杀天后于殿外,请陛下降旨!” 字字掷地有声,殿内众人动容。 喊杀声由远而近,殿外响起激烈的厮杀,兵刃撞击和马匹嘶鸣从四面八方传进这金碧辉煌的紫宸殿。皇帝疾喘了几口气,出乎意料的是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忙。朕要先……诏立太子。” 扑通几声,宰相们全跪在了地上,单超身后的谢云微微色变。 “嫡子李显,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宫……” 皇帝连连剧咳,张文瓘膝行数步悲怆道:“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 “怀化大将军单超,品格贵重,忠心耿耿,数次救驾于危难之中,为我大唐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现特赐封异姓平王,兼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兼押玄武门左右屯营,钦此!” ——连单超都有些发怔,平王? 竟然封异姓王了? 然而霎时的怔忪过后便泛起了浓浓的自嘲——如果他在京城长大的话,眼下说不得也该有个不值钱的王爷帽子才对,眼下倒是殊途同归了。 不过,要是皇帝在这关口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恐怕不会欣喜若狂认祖归宗,而是得大惊失色,继而想方设法除掉自己这个巨大的隐患才对吧。 “陛下,”单超深深低下头,沉静的视线落在面前暗色金砖上,说:“恕臣不能接旨。” 皇帝疑道:“为什么?” “臣平生所愿,不过是归隐漠北而已。长安富贵过眼云烟,此次事了后,请陛下允许臣解剑致仕,臣将感激不尽。”说罢单超干净利落地磕了个头。 这下发怔的变成了皇帝:“朕本欲爱卿辅政,爱……爱卿这又是为何?!” “单超身世诡秘,妄图篡权,陛下还敢立他为异姓辅政王,是不想要这江山了吗?!” 众人同时回头望去,只见天后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殿门,华贵的宫裙上沾满了鲜血,身侧最后一名侍卫背上插了根箭,骤然喷血倒了下去! 紫宸殿外台阶上脚步轰隆,马鑫、吴霆等人杀气腾腾闯了进来,喝道:“陛下小心!”“统领小心!” 众人纷纷大惊起身,皇帝眉峰剧烈跳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只见金殿中劈过一道恢弘寒光,是尚方宝剑铿锵出鞘。 单超身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所有人眼前只留下他的残影,紧接着他便出现在了天后面前! ——这一剑其实非常危险,因为皇帝还未下旨诛杀天后,单超此举是擅自妄为,与大不敬无异。 然而在那一刻没人反应得过来,连天后自己都只能感觉到寒冷的光芒当头而下,刹那间近在眼前—— 咣当! 金石交激之声震耳欲聋,久久回荡。 剑锋堪堪顿在天后眉心前一寸,单超的动作停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尚方宝剑被一把血迹斑斑的钢刀拦住,而持刀的人赫然是谢云。 血溅五步之际,谢云夺过马鑫的刀箭步而来,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 “……”单超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深深凝视谢云,半晌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沉问:“为什么?” 第103章 身世 “这是干什么?”皇帝用力捶打床榻,手指哆嗦指着武后:“朕看企图篡权的是你!我李唐江山是要毁在你手上!” 武后深吸一口气,知道大势已去了。 她没看皇帝,甚至也没看殿中的其他人, 蓦然抬手用护甲狠狠推开剑锋, 用力之大以至于黄金护甲被削掉了半截,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亲生的儿子, ”武后一字一句冰冷道,“竟然要取我性命, 对我兵锋相向!” 皇帝愕然道:“你说什么?” 单超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句话出口前,他还有抛下一切回去漠北的可能,但这句话落地后什么都变了。一切都应了当年谢云所说的话, 如果不攀登到大明宫的最顶点, 他就会被权力倾轧中错综复杂的齿轮吞噬殆尽。 他缓缓收回龙渊,返剑回鞘。 “陛下当年重用单超,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他无父无母、身家清白, 与京城中绝大部分势力毫无牵扯。”武后露出了一丝略微讽刺的笑容,道:“然而陛下有所不知……你眼前这个手握重兵杀进京城的,却是我与先帝的儿子。” 她在周遭吸气的声音中含笑瞥向单超,抬起了下巴。 “这个孩子出生那一日,原本已经开始好转的先帝却急速病危,钦天监袁天罡测算他命极妨主,先帝因此不喜,令当时的北衙副统领宋冲将他远弃漠北,事后宋冲亦被暗门灭口。” “我被发配感业寺那段时间,因为内心仍对陛下心存幻想,所以不敢将此子的存在揭晓于世。事后回宫当上了皇后,恰逢谢云被流放漠北,我便令他从北衙文书的记载中寻找线索,前去探访照顾这个孩子……” 皇帝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根本说不出一句话,而几位平时老谋深算足智多谋的宰相此刻都完全懵了,张文瓘的神情如遭雷殛,半晌才颤抖道:“谢……谢统领,此事可是真的?” 谢云的回答平淡而有力:“单将军确是天后之子,臣有多年来与天后的书信作证。” “……多少书信?” “近百封。” 张文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怎么……这怎么可能?” 天后忽视了皇帝沙哑的嗫嚅,冷笑问:“圣上如今知道了单超的身世,还这么信任他,还要令他辅政吗?” 皇帝兀自摇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宫妃产子是何等大事,怎可能半点动静不闻?” 这个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天后却毫无惧色:“因为怀上此子时,正当太宗皇帝楚国太妃新逝,乃是庶母热孝;加之先皇病体沉疴,御医严禁宠幸后宫,种种因素作用下才并未声张于人。而陛下当年正奉命征讨辽东,怎可能听到先皇后宫的动静?” 皇帝一哽,只听天后又朗声道:“宋冲将此子送去漠北后,即被先皇派暗门杀手灭口,陛下如果不信的话尽可向尹掌门求证……啊,洛阳城破亦是尹开阳协助所致,暗门怕是早已站在单将军这一边了吧。” ——历来暗门只效忠于当权者一人,天后这话等于在皇帝充满了怀疑的心上又重重压了块砝码,皇帝衰败的脸色登时更加沉了下去。 单超却只仗剑而立,默然不语。 “北衙禁军前任统领,已经告老了的邵谊。”武后又道:“当年他是宋冲直属上司,亦对此事有所风闻,陛下可寻他来作证,如何?” 皇帝与诸位宰相面面相觑。 可惜裴炎已死,刘仁轨投靠武氏,戴至德尚在狱中;余下几位宰相中只有张文瓘能拿主意,便踉跄出门寻来士兵,连声道:“宣邵老即刻进宫,觐见陛下!” 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谢云微微偏过头,对把守在殿门边的吴霆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杀。 吴霆愕然怔住,随即一点头,闪身退了出去。 此刻长安城内动乱未息,满城烽烟,士兵又要寻马又要报信,过了足足一顿饭工夫才匆匆回转,然而张文瓘听了士兵的回话后面色剧变,半晌才挤出一句:“回禀圣上,邵老他……他悬梁自尽了!” 紫宸殿中死一样静寂,只有皇帝拉风箱般嘶哑的喘息。 单超抬眼望向谢云,却正撞上了谢云平静深邃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单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很多年前从漠北千里逃回京城的路上,进长安城门前,谢云搂着还是少年的他在城外过夜;深冬的风掠过平原,月光照得远处山丘一片惨白,谢云轻轻的叹息掠过他耳际,感觉不到半点体温。 他说:“如果你是当今的儿子就好了。” ——如果你是当今皇帝的儿子,所有离乱,分别,动荡和杀戮,从开始就不会发生。 单超自知是个不耐控缚的人,少年时尤其如此。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从心底里感觉到一丝丝不甘和羞惭:如果他再晚两年出生,或哪怕他只是个普通富户之子,是不是就不用谢云那么拼死拼活护着他长大,是不是早就可以给这个人更安稳、更富贵的生活了? 单超抬头吸了口气,温和道:“陛下,臣有话想说。” 皇帝猛地望过来,目光满是冰冷的打量——但不论从任何角度,单超都与不久前被毒杀的太子李弘越看越像。 “臣自小被遗弃,在漠北长大,后来遇到谢统领,确实听到过生母为当朝皇后的说法。”单超顿了顿,说:“但当时听说臣的生父却不是先皇,而是……您。” 皇帝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荒唐,但驳斥尚未出口,就面色青红地哽住了。 “胡说八道!”一宰相破口大骂:“圣上清名岂容你诬蔑,陷吾君于聚麀之罪?!还不快退……还不快快闭嘴!” 单超却平淡地反问:“若不是因为这个,为什么把我送去漠北?” 宰相无言以对,下意识回头,却见皇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竟是完全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谢云,这是你教他的?”天后讥诮地问:“你教他说自己生父是当今陛下?” 谢云的姿态却非常恭顺,欠了欠身道:“臣不敢对皇家血脉妄加揣测,当年确实是这么听天后您说的。” 天后怒斥:“胡说!我何曾这么说过?!若真是当今所生,先帝为何还让当今即位,且不把此子在襁褓中一把掐死?” “先帝的心思臣更不敢妄加揣测了。但如果真是先帝所生,怎会因为钦天监的一面之词,就把皇家血脉丢弃到万里之外?这样做与谋杀何异?” “你!” 殿中情形已乱成一团,皇帝全身颤抖说不出话,宰相震惊畏惧不敢多言,外面不时传来零星厮杀与救火的呼喊,浓厚的硝烟和血腥穿过门缝,不断渗透众人的鼻端。 “报!”宫人连滚带爬上前:“陛下!乱军已被绞杀殆尽,英国公率兵前来救驾,已守卫住了紫宸殿!” “陛下!”张文瓘如获救星:“陛下,可传英国公觐见?” ——这个时机简直太微妙了。 皇帝自己知道命不久矣,必须抓紧时间立下储君。然而周王软弱不成大器,眼睁睁看着老婆被天后活活饿死都只敢啼哭;单超刚毅正直、忠心耿耿,又手握勤王三十万重兵,是辅佐周王的最好人选。 更重要的是,天后在朝中势力深厚,绝不是新君一朝一夕就能拔除的。遍观满朝上下,只有单超这一支带兵的势力,足以与天后余党抗争。 然而现在单超有可能是先帝的儿子,甚至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个人身上的所有优点,都瞬间变成了最致命的隐患。 他的尽忠为国变成了隐忍图谋,他的能征善战变成了势大难制。更可怕的是此人刚与英国公联手攻陷了长安城,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若他想有所异动,皇位倾覆都在顷刻之间! 张文瓘又道:“陛下?” “……不见。” 张文瓘一怔。 皇帝动了动,阴霾的神情却是被强行掩盖了,再转向单超时已勉强恢复了平和:“皇室血脉事关重大,朕不能立刻下定论,从明日起即细细调查探访……只能暂时委屈爱卿一段时日了。” 单超十分守礼:“陛下所言甚是,臣只愿克己尽忠,别无所求。” ——从很早以前皇帝就隐隐觉得他和太子长得像,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眼下越看越觉得不仅与太子,简直跟雍王、周王都如出一辙。而且那低头时鼻梁、口唇的线条,甚至于脸型,都莫名让皇帝联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有没有可能,他真是自己的儿子? 皇帝下意识驱散了这个念头,但怀疑的种子却在内心生根发芽,半晌他才扯了扯嘴角,似是有点自嘲:“朕如今这身体,眼看就快不行了……众位爱卿等朕说完。” “单将军与英国公起兵勤王,功在社稷,理应昭告天下论功行赏。然而今日朕实在支撑不住了,且先昭告文武百官,再将天后幽禁于清宁宫,派人日夜看守,不得私通消息……” 皇帝胸腔中爆发出剧咳,良久才艰难地挥退宰相,已是神智浑浊不清了:“明日再去含元殿大朝会,共商……共商大事。” 共商什么大事? 诏立太子,追究武后,论功行赏? ——那么单超这个异姓王还封不封,如果不封,难道当着天下人的面赐下去一杯毒酒?! 一切生死都要拖到明日才能定论,几位宰相的脸色都无比精彩,只有单超定定地答了声:“臣遵旨。”旋即转身退下。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瞥向谢云,两人视线纠缠,如同交换了千言万语。谢云垂下浓密的眼睫,单超又盯着他看了一眼,才负着龙渊、尚方二剑,手腕上缀着血玉虎符,精钢铠甲尚带血腥,大步走出了紫宸殿。 第104章 驾崩 大明宫厮杀声歇,黑烟未消,不远处士兵来回运水灭火、冲洗宫室,凝固在鲜血将水流染成淡红色, 顺着白玉台阶一级级渗进草地中。 单超止住脚步, 微笑道:“尹掌门。” 前头一袭深黑的男子转身,亦微笑着作了个揖:“平王。” 两人并肩向宫门走去, 端着水的小兵躬腰飞奔而过,只听单超悠然道:“掌门这个称呼不可再提, 待明日早朝后,怕是单某项上人头都未必得保了……尹掌门这次押宝,真是错得一塌糊涂。” 尹开阳嘴角的笑容却加深了, 哂道:“无妨。若是一见风头不对就拱手认输, 那还算什么赌徒?自然是要追加筹码的。” 两人对视片刻,仿佛达成了某种不出口的交易,尹开阳率先做了个彬彬有礼的“请”的手势。 “暗门在东都经营多年, 洛阳局势迅速平定,诚乃尹掌门首功。”单超一边走一边闲聊般道:“若不是尹掌门鼎力相助,南军怕还驻扎在东都城外,此番功劳不能不记。” 尹开阳谦虚摆手:“好说,好说。” “回想当初在锻剑庄,与神鬼门误会颇多,后来又在泰山多番摩擦……” “陈年烂谷子的往事,还提它做什么?都是误会罢了。” 尹开阳确实是个人才,单超算发现了。难怪当年暗门站了魏王李泰,当今皇帝即位后却还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这番审时度势的本领当真独步天下。 “但,”单超话锋一转,说:“单某有一事,却不得不请尹掌门谨慎考虑。” 尹开阳肃然:“请说。” “谢统领抚养教导我多年,待我恩重如山,这番感情不得不报……” 单超意犹未尽地顿了顿,话中之意昭然若揭,尹开阳愣了下,随即失声笑道:“你觉得我会下手暗算谢云?” 当然并不只是暗算,然而单超什么都没提,只盯着他笑了一笑:“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尹掌门。” “是。” “谢云曾多次杵逆暗门,到今日甚至与你势同水火,你当真就不想杀了他一了百了?” 单开阳脚步慢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然而那只是顷刻间的事。单超只见他自嘲地捏了捏下巴,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凡人都有年少轻狂之时,此种由头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单超:“?” “有一段时间,”尹开阳终于说了实话,“我总疑心谢云是我亲生子。” 单超差点一个踉跄。 “直到确认他是隐天青,我便知道不可能是,也曾经对拿青龙印来补全玄武的传说颇为心动,但终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下手。当年泰山武道会上是最后一次打那个主意,但后来苍青雌龙出现……你怎么了?” 单超的脸色精彩至极,似乎又尴尬又想笑又往死里憋着,以至于面部肌肉都有些扭曲:“没……没有……” 尹开阳莫名其妙,似乎觉得这种事虽然阴差阳错,但也不值得如此。半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确实长安城门攻破,首功该记在谢云头上。若不是那一箭……” 单超收敛笑容,点头说:“是。” “你看见那一箭了?” “自然。” 单超感觉尹开阳话里有话,仿佛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对视片刻后,却只见他收回了目光,半是唏嘘半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也看见了……” 旋即他不顾单超,只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放心,今夜便能尘埃落定。”旋即飘然走出了宫门。 明德门内外已化作了一片废墟,倒塌的巨门被李敬业下令严加把守,不断有士兵拿着长矛来回巡逻。尹开阳站在满地狼藉中,搜索了很久,终于从碎石缝隙中瞥见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根雁翎铁脊箭,在数万人的注视中击碎铁制绞盘,然后钉进了摇摇欲坠的城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尹开阳用力把利箭从缝隙中拨出,并不出他所料,箭镞上钉着一枚破碎的青金色鳞片,在日头下流光溢彩,犹如珍宝。 那是一枚龙鳞。 · 单超一反常态,没有令他手下的三十万勤王军退守城外扎营,而是就地驻扎在了长安城内,另外亲率两千精锐骑兵,以“保护”为名守在了大明宫里。 单超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然而此刻,他所展现出的强势姿态确实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谢云。”油灯下,单超放下墨笔,莞尔道。 回廊上谢云的脚步顿了顿,只见门开了,单超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谢云提着一柄宫灯,静静立在月光下,胸口透出清淡药香。单超亲手把他牵进屋里,合上门,问:“晚膳用过了么?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怎么知道主动来找我?” 最后一句似乎受宠若惊又带着揶揄,谢云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道:“保不准明天就要被杀头了,今晚来见孽徒最后一面。” 单超让他坐在床榻边,也不惊动旁人,亲自去倒了热茶来,又翻箱倒柜找了白日没用的几盘干果点心,攒在小几上端到他面前:“没了,就这些了,日后过上好日子再给你吃好的。” “……”谢云挑眉道:“不怕明天早朝被赐毒酒?”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单超军簿也不看了,紧挨着坐在谢云身侧,看他竟然没有任何闪身的意思,遂放心大胆把两条长腿也盘到床榻边,又伸手搂住谢云的肩,唏嘘道:“怕啊——但既然没一剑斩了皇后,被搅进这趟浑水就在所难免,要是真被赐死的话,怕有什么用?” 他吃了个松子,又拣了一颗来喂谢云,十足一副北方老头老太太夜里坐炕上聊天的场景。谢云盯着松子看了半晌,只得无奈地吃了。 “你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云推开他的手:“哪儿有伤?你看错了。倒是你自己……” “我都看见了!这儿!”单超强行按住他胸口,衣襟下果然有一层绷带,扒开一看只见药气扑鼻,然而隔着绷带却瞅不出什么来,要拆又怕撕裂了伤口,不由颇为踌躇。谢云拢起衣襟,轻描淡写道:“天后情急想杀我,却又下不去手……没事,我知道她下不去。” 单超面色颇不好看,谢云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把他推得向后微仰:“皮肉伤而已,你省省了。要是真刺得重,城门上还拉得开弓?” “你那一箭真是……”单超还待夸两句,又强行收住了话头:“下次不准这样逞强了,明儿让人寻宫中秘药来抹抹看,早听说天后收了满库房好药材来着,不用白不用。” “那明儿要是咱俩死一块了呢,还在乎这点皮肉伤?” “怎么会?” “陛下欲为周王铺路,能留你这个手握重兵的便宜儿子,和我这个站队不明的逆臣?” 单超顺手捡了几个松子,硬塞进谢云嘴里:“吃你的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心拿别的堵了。” “……” 单超又道:“真到那一天,少不得带着你杀出宫去,一道亡命天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谢云真哽得笑了,顺口要嘲讽他两句,但油灯下只见单超轮廓刚硬,单衣下隐约显出肌肉,周身还弥漫着铠甲挥之不去的铁血气息,不知怎么忽然内心某处忽然软了,升起一丝不知是何滋味的惆怅。 “你……”谢云顿了顿,措辞片刻,忍不住问:“我给你选的这条路,你愿意走下去么?” 事到如今已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走了。谢云本不是问这种废话的人,然而单超却从他今晚一反常态的举动中,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真正的问题。 ——我诱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不恨我么? 单超瞅着谢云,目光中似乎闪动着满满的揶揄,但其后又隐藏着更深沉、浓烈的感情。半晌他才微笑道:“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你在漠北对我说,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我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我身后的人拖下地狱……每逢细细琢磨,总觉得此话颇有不对之处。” 谢云反问:“哪里不对?” “彼时我身后只有一个你,而只要你杀了我,自然是可以回京城去安享尊荣的。因此我束手待死,你平步青云,唯一下地狱的可能却不是被我拖着,而是自愿陪我……” 单超调转了一下坐姿,把谢云捧着热茶杯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说:“——就像你后来带我千里杀回京城那样。” 谢云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撇过头:“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老提。” “没有老提。”单超说,“只是觉得,若不是走上这条路,多少年前我就已经死在漠北了,或死在慈恩寺那碗毒汤水下了;一个本应丧命过两次的人,现在这条命都是倚仗你才捡回来的,有什么资格矫情?” 谢云嘴角微微抽搐,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才哭笑不得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罢了。眼下打算怎么办?陛下若真有心除掉你,你也闭眼赴死不成?” 单超悠然自得地吃了个葡萄干,只觉甜美异常,登时眼前一亮,捧着喂给谢云好几颗:“不然。”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今晚高热不退,但病中仍然坚持召见了周王……”单超笑道:“想必眼下就在商量我的事情吧。” 皇帝今晚确实召见了周王李显。 紫宸殿中浓厚的药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六月底天气,却门窗一应全闭,病榻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息。皇帝面色蜡黄失血,满是皱纹的手哆嗦着放下御笔,说:“一定要杀。” 李显跪在床前,颤抖道:“皇父!……” “明日诏立你为太子,幽禁皇后,审问余党,仍旧封单超为异姓王。且不说今日圣旨已经当着宰相们的面发了出来,一夜之间不能反口;就说武氏余党盘根错节,长安城内动荡未息,就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 皇帝真的不行了,一句话断断续续拖了半天才勉强说完,李显立刻奉上药碗,却被他苦笑一声推了开去。 “你禀性柔弱,不能在此险恶时掌控大局,因此朕会再帮你最后一段时日。待朕临死前把武氏余党清理得差不多了,会发下一道密旨,令皇后殉葬,鸩杀单超,为你登基清除一切障碍……” 李显哭道:“儿臣没用,儿臣不孝!” 皇帝虚弱地摇了摇头:“你登基后,需立刻笼络起自己的势力。朕已决定将韦玄贞之女聘为太子妃,你可重用外戚,震慑世家,收拢军权……”他刚想再说什么,却骤然喷出了几口血! “——皇父!” “莫要……莫要叫人,朕还能再……” 皇帝终于接过了药碗,却没喝,倚在软枕上喘息了半天,面色浮上了一层行将就木的灰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退下罢。” 李显用力几下,才挣扎着站直了发软的腿。 那惊惶的模样被皇帝看在眼里,不由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朕今晚就开始写密诏,以防万一……退下罢。” 李显终于迟疑着踉跄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一关,空旷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烛光闪烁了好几下,皇帝昏头涨脑,正要提起御笔,忽然瞥见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 “谁在那里?” 皇帝重重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此几次,涣散的视线竟看到那人抬起头,从昏暗处对自己阴惨惨一笑。 她穿着一身寿衣,口角流血,眼冒厉光,面孔竟有些熟悉。皇帝恐惧地喘息,手脚并用挣扎向后退,然而却无济于事。 ——那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厉鬼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黑血淋漓的脚印。皇帝眼睁睁看着她腐烂的、怨恨的脸,想叫又叫不出来,只觉心脏剧痛欲裂,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直,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不……不要……” “不是朕害的你,不要过来……” “不……” 那是他最后发出的声音了。 御笔啪嗒一声掉下去,在空白圣旨上留下了一圈墨迹。皇帝软倒在龙榻上,胸腔急促倒气,脸色阵阵发紫,半炷香工夫后,终于丧失了所有气息。 尹开阳站住脚步,镜花水月幻境收起,目光落在还来不及落下一字的密诏上。 他最后向皇帝冰冷的龙体欠了欠身,似乎是行礼又像是告别,继而转身出了这天下第一富丽堂皇的寝宫。 第105章 先兆 丧钟久久回响在长安上空,山河缟素,哀声震天。 皇帝留下一道册封太子的遗诏,随即撒手西去, 于子夜时分驭龙宾天。 遗诏云, 立周王为储君,单超赐异姓辅政, 幽禁天后,清算余党。其余恩封英国公、赏赐文武百官等, 大小难计。 “陛下啊——!” 太和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披麻戴孝一望无际,群臣哀嚎震天, 戴至德、张文瓘等人更是哭得老泪纵横。周王李显跪在巨大的棺椁前, 哭得几欲昏厥,那脸上的泪却是实实在在的。 大行皇帝生前最爱长子次子,对李显就明显不抱什么期望, 估计也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一面:软弱多情,优柔仁善。但这也不能全然算缺点,至少李显不眠不休痛哭数天的表现是展示在了群臣面前,单超走上前,有力的手拉起李显,温言道:“殿下孝心虔诚,天下共睹。然而也别哀毁过度伤了身体,略用些参汤吧。” 李显猛一挣,把他的手甩开了。 “辛苦将军了……孤,孤喝不下。”李显霎时反应过来,又勉强换了副神色:“稍等会再说吧。” 那苍白无力的掩饰如何能瞒过单超,但他只瞥了李显一言,平和地点点头:“也罢。”说着抱了抱拳,毕恭毕敬退了开去,让人挑不出半点失礼。 李显咬牙拧回头,又过了片刻,却是自己支撑不住了,摇摇晃晃几乎晕倒在灵柩前,忙将手伸向另一边。早已虎视眈眈等在边上的韦玄贞会意,快步上前扶住了李显,低声劝慰什么。 好一片君臣情深,单超含笑立在一边,如同什么都没有看见。 两日后,周王李显灵前即位,遵照遗诏迎娶韦玄贞之女韦氏为后,改元嗣圣。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足足吃了二十七天的素。 单超在自己府里,也陪着吃了二十七天。 “你这不是往小皇帝心头上扎刺么,”谢云夹起一筷子小葱豆腐,沾着调好的酱料吃了,说:“本来就疑心你这个便宜哥哥,如今更要坐立不安了……” 单超看周围无人,从怀里摸出个酱肉胡饼,往谢云嘴里一塞:“吃你的吧,看你这阵子清汤寡水养的,脸都青了。” 谢云不满道:“陪你同甘共苦还不高兴,惯得。”说着把酱肉挑出来吃了。 也许是守孝期间吃素吃的,单超还支撑得住,谢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单超心疼媳妇,总偷藏肉脯、酱骨头来给他开小灶,就这样都丝毫不见好。 “高丽遗民又反了,”单超一边把酱骨头上的肉细细撕下来,一边叹道。 谢云敏感地问:“小皇帝要你出征?” “不然呢?我带着几十万兵驻在京城,他能睡得着?” “别去!” 单超奇道:“怎么,现成的战功不捡?” 谢云反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别去。等我死了随便你爱打哪打哪儿。” 单超惊得手上的动作都停了,直盯着谢云说不出话,半晌才悻悻道:“不去就不去,整天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嗯?八年前谁把我赶去青海的,现在知道舍不得徒弟了?” 谢云低头哧溜喝粥,并不回答。 单超把撕下来的酱肉投进他粥碗里去,心中转念一想,又有些高兴。打进长安后这一个月来,谢云再不像之前那样动辄赶他走,时隔这么多年后两人终于再次回到了朝夕相处的时光,在这风云动荡的大明宫里,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谢云把一筷子酱肉夹到单超碗里:“你也吃。” “不,我这儿……” “哪来的废话,”谢云小声训斥:“又不是你亲爹。”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笑着吃了。 高丽又反了。 咸亨五年,新罗纳高句丽叛众,李谨行率兵进攻买肖城,却被新罗击败,被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小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事引起了他的重视。 韦玄贞于是向新帝献上了一个有些阴损的计策:以长安未平为名,令单超将主要军队留驻京城,然后率兵五万,远征安东。 ——如此一来,只要令人去前线把单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驻京大军无帅,便可轻易降服,从此皇位根基稳固,再不用担心有个身份未明的小叔或大哥来抢饭碗了。 小皇帝连称妙计,大赞未来岳父真乃国之栋梁。然而转天来下旨的时候,却被单超态度强硬地抗拒了:“率兵五万?” 小皇帝不悦道:“爱卿嫌少?” “陛下,”单超含笑道,“李谨行屯兵二十万,大败于买肖城,陛下何以认为微臣带兵五万就能平定安东?恕臣冒昧,臣既非韩信转世,亦非李广再生……” 噗嗤一声,廷下宰相郝处俊冷不防笑出了声,连忙止住了。 “先帝在世时屡屡称赞你会打仗,难道都是作假的不成?”小皇帝猛一拍桌,怒道:“若真有百万大军,便是朕都能轻易把新罗荡平了!还要你何用!” “不用百万,三十万即可。只需让臣将手下驻京的所有部队带走,一个月内必平新罗。” 小皇帝沉默了。 原本就是打着让单超战死沙场,好顺利接收他麾下将士的主意,要真让他打胜了新罗,回京后岂不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 “既然陛下还需考虑,臣便改日再来吧,”单超谦逊地一欠身,转头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单超停在宏伟的玉阶顶端,迎向天际席卷而来的夏风。 长安城蓝天广阔,金灿灿的阳光投在一望无际的白玉广场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周王灵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样经历过漫长系统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长兄生前那样,有一批忠诚的谋臣竭力辅佐。以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为首的宰相集团之前多为东宫铁杆,纵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也相当有限;天后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决策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 新罗战局复杂,高丽死灰复燃,吐蕃蠢蠢欲动,突厥厉兵秣马。北方旱灾和长江流域洪涝的急报同时抵达京城,一夜之间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要求开仓发粮,按下去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每日间大大小小的国事不下数百件。 单超自问是没能力把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他看着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然想起了武后。 不管如何掐死亲女、毒杀二子,也不管她如何处心积虑篡位夺权。这偌大帝国的运转和繁复冗杂的事务,曾经是压在她一人肩上的。 他那强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杀人如麻的母亲,是如何治国的呢? “陛下召集辅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征,五万大军平不了安东就是死罪,被戴相拖着病体死活劝住了。”张文瓘长叹一口气,道:“我与郝相、来相几位从旁劝阻,都挨了好大一顿数落……” 单超两根手指拈着青玉茶杯,轻轻放在桌沿上,唏嘘道:“连累几位相公了。” “将军言重,也实在是为安东战局考虑。试想,若不能一战决定胜负,何必平白葬送五万人性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呐!” 单超肃然起身,深深躬身做了个长揖:“张公一心只为天下家国,单某钦佩至极。” 张文瓘慌忙起身来扶:“不可行此大礼,万万不可!” 自从知道眼前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之后,几位宰相对单超的态度都暧昧了很多。尤其现在小皇帝一心扶植他自己的外戚,对几位重臣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宰相集团便与单超同仇敌忾,渐渐形成了天然的联盟。 “韦玄贞纵奴强占寺庙田地,被僧人告到御前,陛下却说:‘韦卿贵为国丈,怎么连区区几亩田地都不能有,哪来的道理?’于是御笔亲批了韦玄贞五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张文瓘仰天长叹一声,几乎连苦笑都笑不出了:“当年先帝赏赐戴相,不过也才二十亩而已,韦玄贞何德何能,竟能压过他二十五倍?!” 单超叹息摇头。 “如今大小国事,竟事事都问韦玄贞,处置常有轻重失妥之处。但我等老臣只要稍提,陛下便十分不耐烦,好似我等故意进谗言挑拨似的……” 张文瓘自嘲地连连摇头,单超温言劝道:“几位相公老成谋国,单某自是心知肚明。奈何陛下年幼,偶尔听不进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北方旱灾,南方洪涝,民生、财库、前线兵马,哪耗得起这个时间呐!”张文瓘痛心疾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单超像这段时间以来经常做的那样,好言安慰了老宰相半晌,又商量些朝廷琐事,拉拢好彼此的关系,便起身告辞了。张文瓘不敢怠慢,亲自送出府门,目送着单超的车驾渐渐远去。 虽然权势地位都已今非昔比,但他的仆从车马都非常低调,也并不穿行人流密集的大街,特意绕远了从比较偏僻些的街道走,想是为了避免妨碍集市和行人。 张文瓘怔怔立了半晌,心底忽然想起前几日戴相私下对自己说的话:如果先皇临终诏立的不是周王,而是这一位,眼下会如何呢? 他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怅然回府去了。 然而张文瓘想错了——单超绕远路不是怕妨碍交通,而是上车时忽然想起醉仙楼新来一厨子,做得一手好玫瑰糕,便惦记着捎两盒给谢云尝尝。 要是给张老知道,估计能当场喷出一口凌霄血。 单超是那种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媳妇弄一份的人,亲手提着玫瑰、茉莉、菊花、樱桃四样糕点回了家,进门就问:“谢统领今天来了没?”管家早已心知肚明,笑容可掬道:“谢统领在花园喝茶,等着您回府议事呢!”单超便二话不说,提溜着点心献宝去了。 这一个月来谢云天天在单府“议事”,甚至连夜里也一并议了。两人同一个碗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沐休时也同驾一辆车出门游玩,就像一对新婚燕尔且情深意笃的小夫妻;要不是小皇帝的猜忌仍如利刃般时时悬在头顶,单超就已经沉溺在这种生活中,完全不会去想接下来的事了。 他大步穿过回廊,就像初入爱河的小伙子一样,甚至等不及从台阶上走下花园,直接一手扶着栏杆翻越而过,大声道:“谢云!” 谢云半卧在竹榻里,面对盛夏满园姹紫嫣红,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大白天倒睡上了。单超放下点心盒,亲手去煮了茶,回来瞅着他睡得微微发红的脸,不由越瞧越爱,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他鼻尖。 “嗯……”谢云不舒服地一撇头。 单超笑道:“大中午的,起来吃了再睡。”说着又去拉他的手,但紧接着“咦”了一声。 谢云面色嫣红,双手发烫,但鼻端呼出的气却是冰凉的。单超心内疑云顿起,贴在他额上一试体温,竟然滚烫。 ——他发烧了。 第106章 寿辰 单超只见过谢云受伤,没见过他生病。 然而这场大病却来得气势汹汹,猝不及防。当天下午他火速请来太医,诊脉诊了半天都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只得说是风邪入体, 开了不温不火的药方养着;到晚上体温稍微退下,单超还没来得及出一口气, 第二日又烧上去了。 “怎么喝了药不见好,昨儿那太医呢?!给我找回来!” 管家在边上唯唯诺诺, 谢云倚在靠枕上,虚弱地教训徒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哪有这么快就见效的。他要真能开出一剂药到病除的方子, 现早给皇帝看病去了,还轮得到你?” 单超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气咻咻道:“那便再喝一天, 明天还不好我亲自上门找他去!” “别转了,转得我头晕。”谢云指指榻边:“前儿买的鬼怪话本呢,坐这儿给我念书,喏。” 单超无奈,只得从枕头底下抽出话本,坐在病榻边,把谢云揽在自己怀里念故事给他听。 但第二天体温没有下去,第三天甚至又上升了。早起时单超一摸谢云的额头,温度高得简直烫手,这两天来尚算清醒的神智也变得迷迷糊糊,连话都说不清楚。 单超一向不是那种病医不好就找医生寻死觅活的人,此刻却深刻体会到了病人家属的心境。急匆匆把太医请过府,结果老头在病榻前哼哼唧唧背医书,三句话中有两句半听不懂,单超登时火冒三丈:“麻烦老先生,可否说人话?” 老太医道:“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见于色,不知于身……” 单超内心已把这老头翻来覆去吊打了十八个来回,半晌终于磨蹭到开药方,忙不迭重金谢过老太医,关起门来煎药喝。 这次医生总算舍得开点重药了,然而谢云已经烧得人事不省,连牙关都张不开,单超只能下手硬扳,再自己喝了苦药,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开始他喂得不好,谢云昏迷中总是把药呛出来,弄得两人都非常狼狈——单超从小就没学过照顾人,征战多年导致生活习惯也相当粗疏。但再粗心的人,在照顾自己意中人的时候,都会自然生出个七窍玲珑心来;很快他便无师自通地揣摩会了喂药的技巧,慢慢熟能生巧,连稀粥、蛋黄都会嚼碎了喂进去。 如此过了数天,谢云终于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单超正俯在榻边熟睡,身上连外袍都没脱。灯影下他侧脸轮廓挺拔而幽深,谢云眯起眼睛静静打量,只见即便是睡梦中,他眉头都微微紧锁,仿佛还在忧虑着什么,唇边因为几日没有刮须而冒出了胡渣,竟然有种成熟男子的疲惫和沧桑感。 谢云眼底渐渐浮起某种难以言描的东西,仿佛是缱绻温情,又好像是离别前的不舍。 他伸手抚摸单超鬓边硬扎扎的乱发,谁料刚一动,单超就醒了:“……谢云?” 尚未退去的高烧让谢云脸色苍白,眼角又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沙哑的声音却带着笑意:“干嘛坐着睡?” 单超倏而一下坐直了,半晌才虚脱般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紧把谢云的手握在掌心里,神情中竟隐隐有些失而复得的喜悦:“你终于醒了……老天,你可终于醒了。” 谢云稍微往里让了让,拍拍床榻:“上来睡。”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吹熄油灯,脱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沾了个床边儿,把谢云搂在自己臂弯里。然而谢云病着竟然不老实,悉悉索索片刻,单超躲让了好几次,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的手塞到枕头下,低声呵斥:“不要命了吗?” 黑暗中只听谢云轻轻地笑,带着点勾引和捉狭。 单超哭笑不得,捏着他冰凉的鼻尖,板起脸道:“快睡!” 单超闭上眼,感觉谢云的手一动,便立刻敏捷地捉住。片刻后另一手钻进被窝,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又被抓住了,两手一起并拢被抓在单超温暖有力的掌心里。 谢云睁开一只眼,只见单超呼吸平稳,不动如山,正装睡装得十分专心。 “……” 于是谢云悄悄屈起膝盖,只见丝被下起伏动作,如是三五下之后单超终于装不住了,满面通红地爬起来怒道:“谢!云!” 谢云后发制人:“如何?孽徒?!” 孽徒单超气焰全消,只能狼狈地把谢云手脚全搂住,强行裹在怀里,一有任何动静就凭借蛮力强行镇压之。 然而在这温暖的夜里肌肤相贴却更不是个好主意,片刻后单超心猿意马,口干舌燥,下面硬得简直要爆了,满心身为男人的悲情控诉简直要冲上九霄。谢云的脸埋在软枕里哈哈地笑,单超咬着他的耳尖悲催道:“都是你害得!” 谢云费力地撇过脸,刚要端起师父架子来教训什么,却被单超堵住了嘴。 两人断断续续地接吻,单超粗重喘息着,隔着衣服在他身上磨蹭。热气蒸腾成迷离又旖旎的夏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单超终于忍不住把手伸进被子里,快速撸动数下,猛一掀被窝翻身下床,冲去了室外。 谢云拍床大笑,半晌单超终于转回来,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很想骂娘。 “睡觉!”单超恼羞成怒道,爬上床,用力把谢云按在自己怀里,不由分说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没日没夜地煎熬,忽然一下身心都放松了的关系,翌日单超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了。声声鸟叫伴随着阳光透过窗棂,单超伸了个懒腰,忽然直挺挺坐起身。 谢云呢? “谢统领呢?!”单超冲出卧室,一把抓住早已守候在外的管家。 “哎哟——”管家苦着脸:“一大早上谢统领就出去了,死活拦不住,看样子也不是回禁军统领府。小的派人追在后头,眼见着像是进了宫……” 进宫? 天后被幽禁,谢云自然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长安城中指不定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尤其小皇帝逼迫单超出兵不成,指不定要拿谢云做什么筏子,这个骨节眼上进宫干什么?! 单超烦躁不安,在屋内转了好几圈,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忽然他站定脚步,想到了某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今日是天后的生辰。 清宁宫已不复往日的金碧辉煌。虽然雕梁绣栋仍在,饮食供给应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但天后当权时炙手可热的盛景已经不再,现在门可罗雀的冷清景象,让这华美宫廷透出了难以言喻的凄凉。 单超挥手屏退侍卫,踩着荒烟蔓草的花园来到回廊前,站定在门后。 房门虚掩着,内里是一间冷清侧殿。阳光似乎从那幽深的空间中褪去了,空气中只余下微微浮尘,桌案边投下两人狭长的身影。 “……高丽遗民尚不足惧,新罗暗藏之祸心才是安东屡屡不平的根源。然而眼下吐蕃壮大,西北威胁日益加重,来日若有一天两边开战,局势于我大唐极为不利……” 天后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殿堂里,谢云抬手为她斟了杯白水,面色苍白如雪,手指微微颤抖。 “权衡当前大局,应是迅速打残新罗,接受和谈,再将兵力部署在安西、安北一带,伺机巩固安西四镇……” “应遣何人为帅呢?”谢云嘶哑道。 天后沉默片刻,说:“薛仁贵。” 单超跨过门槛,抱着臂膀静静立在门扇投下的阴影中。殿内两人都看见他了,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都没有投去丝毫目光,只听谢云道:“薛帅自大非川唐军尽墨后便贬职为民了,如今是要起复么?” “大非川一役落败,原有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因素,力排众议任命郭待封为副帅的先帝也难逃其咎。而薛仁贵虽受发落,却也不能无视他在战术方面的精到之处,这次起复后必将感激涕零,加倍竭诚。” 天后略一沉吟,又道:“可封他为鸡林道总管,遣军十万,经略高句丽故地。” “小皇帝不听怎么办?”单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后并未回答,眼底浮现出嘲讽的笑意。 “长安世家多有酒肉纨绔者,充斥朝堂,为官做宰,小皇帝偏信乳母之子及韦玄贞等人,而戴相、张相等人相继老去,治国能臣青黄不接……” 天后打断了单超,说:“可在会试后加一道殿试,对贡士亲发策问,决定任命,可一举破除户部的繁文缛节和种种猫腻。另外除进士科外,亦可设立武举,主考举重、骑射、步射、马枪,副之策略,考校四书。” 谢云站起身,退后半步,示意单超过来。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坐在谢云刚才的位置上,和武后面对着面:“可遣存抚使巡抚诸道,推举有才之人,不问出身亲加接见,量才任用,甚至增加一道试官制度来考校贤能。”单超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道:“如此一来,寒门亦能出贵子,势必能吸引天下士子归心。” 他盯着武后,却见她笑了笑,神情中并没有任何反驳或肯定,良久才叹了句:“……真是亲生的。” 武后站起身,快步走到设在殿内的纸笔桌案前,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奏折,丢在单超面前。 单超眉头紧锁,只见那奏折上字迹凌厉小巧,分明是武后亲手所书,第一行便赫然是:劝农桑,薄赋徭。 劝农桑,薄赋徭;给复三辅地,免京周之徭役;平息兵马之祸,广言路杜谗口,禁南北中尚大肆浮夸之风;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再往后则是武后亲自编篡的农书《兆人本业》,所言者皆为农俗农事、四时种莳,供州县官吏指导百姓农桑之用。 单超微微动容,没想到堂堂天后竟会亲手编篡农书。他抬眼打量武后,只见她幽居深宫,却仍然保持着权势彪炳时的华贵梳妆,衣着齐整严谨,气度也雍容自若,仿佛丝毫没有把人生的起落和无常放在心上。 那是一种坚如磐石的,令人畏惧的镇定。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无法言描的滋味。此时此刻,在这森寒幽深的清宁宫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血脉中与这个女人无比相似的地方。 武后淡淡道:“走罢,不用祝寿了。”说罢竟不再言语,转身拂袖而去。 她长长的裙裾逶迤消失在了侧门外,谢云从身后拍了拍单超的肩,叹息道:“走吧。” 单超起身扶着他,并肩走出了幽冷的殿门。两人站在室外温暖的阳光下,单超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要说什么,忽然只觉谢云的身躯在自己怀中颤抖。 “你怎么了?这是……谢云!” 谢云面色灰白,眼睑下却又泛出病态的嫣红,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急促喘息却完全挤不出一个字,倏而咳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沫! 变故猝然而来,单超的瞳孔霎时紧缩,喝道:“来人,速招太医——!” 话音未落,谢云颓然倒了下去。 第107章 化龙 “把这老头给我撵出去!” 哗啦一声桌案上摆设被尽数扫平在地,单超粗喘半晌,在亲信惊惧的视线中起身缓缓道:“……把太医请出去。备车,准备进宫。” 谢云的情况急剧恶化, 脉象微弱气海空虚, 更让单超恐惧的是他体内那股不断流转的、修习内家功夫专有的真气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中毒?急病?怎么可能短短数日间就发展成这样?! 单超受命辅政,与其他几位辅政大臣一样拥有随时进宫的权力, 车马进了玄武门便直奔灵鸾宫,到了宫门前请见明方士, 明崇俨却闭门不见。 “先生在内冥思,说除非陛下召见,否则绝不……” 小弟子声音哆哆嗦嗦, 只觉头顶这位将军的视线如有千钧之力, 令人畏惧得说不出话来。 “将、将军如有要事,待小的先记下来,等先生出关后……” 哗啦! 小弟子膝盖登时一软, 只觉疾风掠过身侧,单超已头也不回地越过他,登上宫阶来到了紧闭的大门前。 这是要干什么?小弟子脸色煞白,一句“将军手下留情”还来不及尖叫出口,就只听单超拔剑出鞘,爆发出雷霆般撼动人心的暴吼:“明——崇——俨!” 轰隆——! 厚重殿门在龙渊剑下四分五裂,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土! 大殿内,明崇俨睁开眼睛,与香烟缭绕中俯视苍生的神佛相对视,阴影中眼底闪烁着微微的悲哀。在他身后十丈之外,单超逆光站在殿门口的废墟中,胸膛呼出灼热的气息,青筋暴起的手将龙渊一寸寸插入剑鞘。 “谢云病了。”单超低沉道,“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救命之恩必有厚报。” 明崇俨反问:“当年在濮阳行宫初见将军时,在下是如何说的,将军还记得吗?”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众弟子站在远处宫阶下,畏惧地望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单超一字一句嘶哑地重复:“……谢云病了,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 明崇俨终于无奈地站起身,叹息道:“天意如此,就勉强看看罢。” 然而单超“请”明崇俨回到府邸时,却发现谢云将病榻前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寝室镂花门紧紧关闭,从门下隐约可见透出微弱的青光。管家带着小厮战战兢兢站在花园里,单超心生不对,上前扣了扣门问:“谢云?” 里面毫无人声。 “……谢云?开门!”单超暴怒道,尾音竟夹杂着难以掩盖的恐惧:“快开门!” 咣当一声重响,单超竟然把门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床幔层层垂落,缝隙中传出嘶哑的喘息声,仿佛是痛苦中虚弱的挣扎。单超上去就要掀开床幔,却被尾随进来的明崇俨拦住了,继而轻轻挑起一角,叹道:“谢统领。” 单超僵立在原地,呼吸停滞住了。 床上竟盘踞着一条小龙! 小龙周身散发出柔和的青光,头颅埋在身躯中随呼吸起伏,泛出苍金光晕的龙爪紧拧着丝被,在极度的痛苦中微微痉挛。 “……谢云……”半晌单超微微摇头,绝望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崇俨向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青龙,却只见它敏感地向后一避,方士立刻谨慎地停住了。就在这时单超抢上前,发着抖抚摸它头顶的鳞片和龙角,只见青龙终于呜咽一声,抬起头颅望向单超。 它原本苍劲的深青已褪成了浅碧,鳞片脆弱不堪,稍微一动便簌簌龟裂。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挣扎着探过身躯,留恋地蹭了蹭单超的手。 随着这个动作,单超和明崇俨同时色变,都看见了它一直埋藏起来的某个部位—— 龙颈上,有一块鳞片被活生生撕下来了,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淋漓的血肉。 “逆鳞!”明崇俨失声道。 龙有逆鳞,无坚不摧,而触之必死,堪称青龙身上最为致命的一点。 而眼下这块珍贵的逆鳞消失不见了。 谁弄的?这是怎么回事?! 单超发出错乱沙哑的喘息,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某个可怕的念头从内心深处呼之欲出。他把小龙搂在怀里,嘴唇微微阖动着,刚要抓住明崇俨问什么,忽然听见床幔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将军、将军!戴相、张相一同上门来请,说宫内发生要事……” 单超想也不想:“什么事?不见!” “十万火急!”管家尾音都变了调:“戴相说,今儿见不着您,就要治国丧了!” 单超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一句“那就让小皇帝滚去死吧!”刚要咆哮出口,却被明崇俨死活按住了,小声道:“宫内必有大事,不能拒之不见,万一两位宰相起了疑心,待会硬闯进来……”说着以眼神示意床榻上的小青龙。 青龙缓缓缩回身体,蜷缩在丝被一角,痛苦地窝住了失去逆鳞的脖颈。 “这里有我照应,将军还请速去。”明崇俨肃然道:“一旦情况有变,我立刻使人传话,不必担心。” 管家亦道:“戴相、张相二人正候在前厅,不断催促……” 单超无奈,只得俯身用温暖干燥的手抚摸青龙的鳞片,起身匆匆去了前厅。戴至德、张文瓘两人正等在那里,一见到他立刻大步迎上前,两张久经宦海的老脸上竟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单超一瞥他们身后,桌案上空空如也,两人竟是连茶都没令下人上。 “劳驾两位相公久等,是在下的过错。只是今日家眷突发急病,实在走不开……” 单超的先声夺人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戴至德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宫中使人传话,圣上意欲禅位——” 单超结结实实一怔。 “……于韦玄贞。”张文瓘缓缓接上下半句,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两日前,小皇帝因为安东战场之事大闹了一场,先责单超,又怪戴至德,把一众辅政宰相全数落了个遍,紧接着便重赏韦玄贞,誓要跟朝臣闹对立到底。 但小皇帝在朝堂上的根基实在是太薄弱了,薄弱到他都已经表现出了如此之大的决心,却没人愿意跟风迎合上意的程度。太和殿早朝上甚至出现了文武重臣纷纷出言反对皇帝,又将韦玄贞霸占寺田等事拿出来弹劾的情况。 孤立无援的小皇帝没有向群臣屈服,他采取了他父亲当年立武氏为后的强硬手段——跟所有的反对者怼到底。 于是,小皇帝决定封韦玄贞为侍中,中书省宰相第二位。 “疯了?”单超皱眉道:“韦玄贞何德何能,越级提拔为侍中?置戴、张、来相于何地?” 方才在前厅厮见之后,戴至德立刻紧逼着单超入宫面圣。单超惦记着后院里的小青龙,差点跟两位胡子花白了的老宰相翻脸,无奈明崇俨使人来报,说谢云已变回了人身,且情况趋于稳定,他才勉强松口入宫一趟。 三人共乘一架马车,张文瓘长叹道:“正是!因此老朽据理力争,试图说服陛下回心转意,然而争辩中言辞有些激烈,激得陛下极为光火,立刻要传召将军的尚方宝剑……” 单超心中正想着家里的谢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尚方宝剑?干什么?” 张文瓘老泪滚滚而下:“想是要杀了老臣罢!” “……”单超只觉荒谬,简直说不出话来。 “不止如此。”戴至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陛下要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消息传了出去,反对的奏章如雪片般飞进御书房,更令陛下难以容忍。我有个相熟的宦官在御书房当差,今早偷偷寻出宫来,告诉我陛下在宫里发火,跟人说:我欲将天下与之韦玄贞,又有何妨?!何必吝啬于区区一侍中!群臣再有异议,我即效法尧舜之德,禅位于韦玄贞,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单超:“……” 车马驶进内宫,三人都下了车,匆匆跨进御书房的门,老远就只听哗啦一声瓷器翻倒的巨响,紧接着小皇帝的吼声传来:“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一个个的,都想骑在朕脖子上——!” 戴相、张相见怪不怪,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景象。 单超走到御书房门口,被宫人战战兢兢拦住了,便温和道:“去禀告陛下,平王前来求见。” 宫人根本不敢在皇帝气头上捋老虎胡须,但也不敢违抗单超的命令,只得发着抖进去了。片刻后只听小皇帝声嘶力竭大吼:“不见!”随即砰地一声。 “……”宫人满额角是血地出来了:“回……回禀平王,陛……陛下不见……” 单超略一吸气,面沉如水,伸手推开了宫人。 “——平、平王留步!哎哎!擅闯宫禁是……” 单超头也没回,在宫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大步走进了御书房。 小皇帝站在一堆破碎的瓷器摆设中气喘吁吁,桌案上、地上满是散乱的奏章。单超捡起一本,触目第一行便是“韦氏虽出皇后……”接下来满眼是御史的斑斑血泪。 单超摇头一叹,沉声道:“陛下。” 小皇帝蓦然回过头,喝道:“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果然都把朕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臣不敢。”单超道:“听说陛下要将天下拱手让给韦侍郎?” 小皇帝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单超,半晌挑衅地抱起臂,昂头问:“你也是来阻止朕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 “——不敢。”单超一揖手,委婉道:“臣虽然蒙先皇错爱,得以遗诏辅政,但自知才学见识都十分浅薄,远远不如中书省诸位相公。陛下要提拔韦侍郎,臣并不敢置喙,只要戴相、张相、来相、郝相都同意,臣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换言之,就是我打死也不同意。 小皇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怒吼出声:“这天下是朕的!朕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赐死谁就赐死谁!哪怕真禅位给韦爱卿,也没有你们说话的份,知道否?!” 单超却摇头道:“不,陛下……您错了。” “隋末大业十三年,高祖以勤王为名,自晋阳起兵,一路攻下大兴城,改名长安,受禅称帝,奠定江山。武德九年,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斩杀废太子建成及齐王元吉,平定东突厥、征讨高句丽、设立安西四镇,开创了大唐太祖的贞观之治。贞观二十三年,先帝即位长安,罢辽东之役、免土木之功,平定西突厥,征战高句丽,立下了六十一尊番臣像……” “这江山是祖宗铁马征战打下来的,这社稷是一代代忠臣良相治理出来的。”单超温和而不容抗拒,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说:“即便是你也不能随便将其拱手相让,陛下,这不是你私人的东西。” 小皇帝面色煞白,嘴唇颤栗不已,半晌才挤出仇恨的声音:“你自以为……自以为是朕的便宜兄长,便能教训于朕,是么?” 单超平静道:“并非自以为,我就是。” 戴至德和张文瓘互相搀扶着,走到门口,都愣在了那里。 “滚……滚!”小皇帝随手捡起几本奏折,劈头盖脸扔了过去:“没一个效忠于朕的,全是逆臣!给我滚!” 单超定定地盯着他,半晌欠了欠身,那动作中似乎带着某种冰冷坚硬的意味,继而转身走了出去。 “别得意得太早!”小皇帝的怒吼从身后遥遥传来:“先皇也曾违逆群臣之意,先皇能办到的,朕自然也能——!” 单府正门轰然大开,雨点般急促的马蹄一跃而进,随即在长嘶中停在了前院。单超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谢统领呢?” 管家小心道:“明先生一直陪在内室……” 单超点点头。少年时喜怒难掩于色的轻浮已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人的镇定和沉着,似乎方才宫中那番疾风暴雨没有给他造成丝毫影响,亦不会将来自外界的任何不安和危险,带到谢云身上。 就像每个守护家眷的男人该做的那样。 他疾步穿过回廊,远远只见明崇俨站在内室门外,以目光注视着他走近,旋即沉默地低下了头。 “……”单超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低声问:“谢云他……” “已用了药,但只能保一时。龙失逆鳞性命攸关,一旦回天乏术……” 明崇俨顿了顿,示意他进去:“谢统领醒了,怕是更愿意跟你说说话。” 第108章 赐宴 单超推门进屋,谢云正倚在靠枕上,微合着眼皮。侧面线条从光洁的额头延伸到挺拔的鼻梁,乃至全无血色却十分优美的唇, 眼睫形成的弧度在鼻翼覆下浅淡的阴影。 单超呼吸急促, 脚步停在榻边,只见谢云睁眼微笑道:“来了?” “……” 谢云面色十分疲惫, 但眼底却满溢着平静的欣喜,掌心握住了单超温暖粗糙的手指:“何必这副脸色?人有生老病死, 都是正常的,别这样。” 单超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谢云戏谑道:“难道此刻不死, 便永远长生不老了?人生百年, 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 单超艰难地发出声音:“……你的逆鳞何处去了?” “碎了。” 单超的咆哮尚未出口,谢云说:“碎彻底了,拿回来也没用了。” “肯定有办法的, 告诉我!只是一片鳞而已!否则我这就杀去凉州关山,大不了重新抢一片来……” 谢云却轻而易举地打断了他:“来得及么?” 单超难以接受地喘息着,拳头紧紧握在身侧,连手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如我们用剩下的时间说点开心的事吧,”谢云挣扎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咳了几声,沙哑笑道:“小皇帝自己往死里作,按跳大神的预言,你对那个位置怕是很有一争之力了。最近跟中书省那几只老狐狸走得挺近?” “……” “日后兵变上位改元,想好年号了么?” “……” 两人静静对视,谢云艰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把喉头涌上的血腥咽了回去,视线有些涣散。”当年在漠北……”单超恍惚道,“你说有一天我会征战沙场,功成名就,位登九五……你说的一切都将成真了,但你自己呢?” “你说如果我退缩不前,最终不仅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身后支持我的人拖下地狱……但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的只有你啊。如果你不在了,以后哪怕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扑通一声闷响,单超跪在了榻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水迹却仍然从指缝间满溢了出来。 这完全崩溃的姿态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艰苦卓绝的青海战场上,在尸山血海的西北荒原中,都像出鞘的利剑般挺拔、坚定,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谢云竭力扬起脖颈,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热泪顺着鼻腔倒流回喉咙,半晌道:“我错了。” “你……” “当年我去漠北的时候,不仅叛出暗门,亦无法倚仗皇后,原本几乎走投无路,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我本想利用你的血统,日后登高一呼,群雄百应,做个手握从龙之功的权臣……” 单超含泪笑问:“怕是还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吧?” 谢云疲惫地笑了笑:“那都太远了。” 屋内沉默片刻,谢云小声说:“后来皇后传信让我杀你,这想法就变了。有一句话没骗你,这天下当人师父的,大多都护自己徒弟的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再难支撑身体,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微带着湿意的脸颊贴在单超掌心中,喃喃地道:“我这么自私会算计的人,只想安享尊荣,最不愿意吃亏……如何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尾音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消逝在充斥了无数时光的虚空中。 单超发着抖的手一遍遍摩挲他的脸,把他昏睡的身体抱起来,紧紧按在自己怀里。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敲,继而被推开了。单超没有抬头,只听明崇俨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竟是罕见的严肃:“单将军,陛下遣人赐宴赔礼,菜已送到府门口了!” 半晌单超微抬起头,恍惚道:“……赐宴?” “陛下今日龙体欠安,气头上才口不择言。将军离宫后,陛下越想越觉着不安,特意令人做了一桌筵席赐予将军……” 单超不耐烦地打断:“陛下心思回转了?” “是。”宫中宦官欠身站在前厅,细声细气道:“陛下还说,将军乃是国之栋梁,曾救先帝于危难之中,对我大唐江山忠心耿耿,想必不会怪罪陛下一时失言的。陛下心中也十分后悔……” 难道是事后反应过来,怕“朕要禅位于韦玄贞”这话传出去,忙不迭弥补来了? 单超只有一个冲动,便是铁青着脸拂袖而去,回到内室陪伴谢云。 他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宫人,认出这是专门在御书房伺候皇帝笔墨的心腹太监,平日在宫中也算是颇有权势的人物。太监视线似乎有点躲闪,一味紧盯着地面,双手紧紧缩在袖子里,单超疑心忽起,只觉得此人脸色青白大异寻常,鬓角似乎还有冷汗正一点点渗出来。 “怎么了?” 明崇俨低声问。 单超摇头不语,走到堂下一张六尺见方的黑木雕龙桌案前,桌面上满满当当正是御赐的宴席,鱼翅熊掌应有尽有。 宦官的声音微微哆嗦:“将军不……不叩谢陛下,趁热饮宴?” 雪田鸡、小天酥、白龙曜、箸头春;光明虾炙、羊皮花丝、通花牛肠、丁香淋脍;金银花平截、双拌方破饼、单笼金乳酥、御黄王母饭…… 单超的目光从一道道菜上逡巡过去,继而瞥向宦官,只见那人下巴闪过一丝水光。 ——那是他鬓角缓缓流淌下来的汗。 “……陛下太客气了。”单超淡淡道:“来人将整桌端下去,供到祠堂,祭拜祖宗。” 下人应声而上,宦官立刻惊惶上前:“将军不可如此!陛下亲口赐下酒宴,您怎能一口不碰?!” 单超反问:“供奉祠堂不是更能体现出我对陛下的恭敬之心?” “将军……将军好歹略用两口,小人也好回宫向陛下回话,可否?” 单超定定盯着宦官,片刻后,只见宫人深蓝色的衣袖微微颤抖,竟是全身战栗无法掩饰。 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无一人胆敢发声,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漫长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单超眼底忽然掠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冷笑。 紧接着他转手从管家腰上扯下钱袋,从袋里摸出块碎银——那原是随手打赏人情往来用的,小银锞子被他轻轻一捏便扭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簇新的银白,随即往汤羹里一扔。 少顷,白银变成了一片漆黑。 宦官脸色剧变,掉头就跑! “按住他!”单超悍然掀翻桌案,厉声道:“宫中所来之人一个都不准跑!押下去!” 单府下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冲进前厅,扭住了来不及冲出去的宦官及一众侍奉御席的宫人。一时桌椅翻倒,菜汁满地,惊呼尖叫之声不绝于耳,那宦官声嘶力竭吼道:“你、你大胆!圣上赐你死,你敢不遵旨!你要谋反吗——!” 单超闪电般转身、拔剑,将那太监一击斩首! 漫天鲜血中单超收剑回鞘,冷冷道:“是。” “封锁府门,不许进出,把宫中派来的所有人都堵上嘴押下去。”单超吩咐管家:“所有下人回房闭门,今天发生的事不准提起一个字。” 管家早已腿软,闻言半晌才挤出一个“是!”,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明先生,”单超嘴角挑起一道冷漠的弧度:“你不该说点什么吗?” 明崇俨神态平静,仿佛眼前这满地鲜血惨叫的景象完全没有映入眼底,只欠身作了个揖:“平王此去必将马到成功,在下先行恭喜了。” “此去马到成功之日,就是谢云撒手人寰之时,是么?” 明崇俨不答。 单超踱步出了前厅,明崇俨紧随身后,只见他眯起眼睛望向院外蔚蓝的天空,淡淡道:“待我率兵打下大明宫,再一剑自刎在龙椅前,当着天下人的面跟谢云一道去了,我倒要看看明先生的预言还如何成真……” 明崇俨失声道:“不可!你想干什么?!” “当然,自刎前得先把小皇帝给杀了。冀王也顺手杀了,再奉先皇遗诏杀了我那便宜母亲,全李唐皇室陪着我下地狱,明先生自可对着空空如也的宝座……” 单超转眼望向明崇俨,眼底涌现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再想法子,取而代之,也算报了洛阳行宫那日的救命之恩。” 那一刻明崇俨看见的,是一头在绝境中挣扎咆哮,双目赤红的猛兽。 “……”明崇俨几乎耗尽全身之力才勉强压制住战栗,强迫自己直视着单超的眼睛,说:“你不会这么做的。” “哦,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天后,就无法救谢统领了。” 明崇俨艰难地提了口气,低声道:“当年从泰山回京后,为了打消天后对我的疑心,我主动进献了两枚青龙族人的秘药,其中一枚红丸便是杀了杨妙容姑娘的缚龙草,乃是将青龙印的力量骤然提升到极致,以至于经脉寸断所致。” “而另一枚黑丸的作用却正好相反,能令青龙印不断衰弱趋近于无,甚至将隐天青的力量完全剥离出去,换言之便是让谢统领几乎变为普通人……” “没有了青龙印,自然也就不会受逆鳞拖累之苦了。”明崇俨苦笑起来,道:“许是目前能救谢统领唯一的办法罢。” 他紧紧闭上眼睛,只听面前衣袍悉索,似乎是单超长长一揖,随即旋风般冲向内院。 寝室的门轰然破开,单超打横抱起谢云,冲回前堂翻身上马,听到动静的亲兵都纷纷从偌大府邸的四面八方涌来。 “封锁全府,点五百羽林军守住玄武门。”单超一勒缰绳,在战马仰天那声震撼的长嘶中喝道:“其余人传信北衙——随我觐见清宁宫!” 第109章 往事 武后骤然睁开眼睛,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者何人?” “天后。” “……”武后眉心皱了起来,毫不客气道:“尹开阳?” 尹开阳抱着臂,一肩靠在门框上, 在佛堂门前拖下一道颀长结实的身影。他紧紧盯着武后, 仔细看的话似乎有些迟疑,但那并没有维持太久, 便举步跨进了门槛。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手臂自然垂落到身侧, 袖口滑出了匕首的寒光。 “谁叫你来杀我的,”武后冷冷道,“单超?” 尹开阳不答。 “暗门忘了当年千辛万苦帮魏王弄死废太子承乾, 结果转眼被先帝捡漏的旧事了?”武后嘲道:“如今把筹码全压在一个见不得光的皇族弃子身上……不怕重复当年故事?” 尹开阳脚步略停了停, 旋即摇头道:“但这个皇族弃子上不了位,暗门只会损失更多。” 武后瞳孔紧缩,就在此时, 尹开阳悍然提刀,霎时已至眼前! 一根羽箭旋转破空,犹如流星般贯穿前殿,只听——当! 刹那之间妙到毫厘,尹开阳手中的匕首被利箭撞飞,打着旋“夺!”一声钉进了墙缝! 尹开阳和武后两人同时望去,殿外一骑红尘戛然而止,厉喝如雷霆平地炸起:“——住手!” “……”武后惊疑道:“单超?” 单超翻身下马,一手抱起谢云,大步走进佛堂。 那一瞬间尹开阳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但所有念头都尚未动作便戛然而止——他看见单超紧紧盯着自己,视线若有千钧之力,另一手在身侧微微一动,旋即传来铮然一声,那是龙渊出鞘。 尹开阳收回了刚迈出的半步,微笑道:“单将军,怎么忽然想到过来的?” 单超松开了剑柄,龙渊当地一声回鞘,他双手打横抱着谢云转向武后,却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了当问:“天后还想东山再起么?” 武后谨慎不答。 单超对她眼底的警惕视若不见,简单把今日发生的事叙说一遍,问:“先帝遗诏剪除武氏余党,但周王刚登基,还没来得及动手清算,此时正是东山再起最好的机会。只要出了清宁宫的门,江山皇权皆在你手,你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坐上那把椅子么?!” 武后终于开口问:“……谢云怎么了?” 单超神情完全是破釜沉舟后的冷静,他半跪在地,把谢云放在自己的膝上,拢了拢他披散下来的鬓发:“当年明崇俨献给你两枚秘药,红丸已经用了,黑丸如今在哪里?” “……你说什么?!” “他说的是这个。”单超还未回答,却只听尹开阳摇头唏嘘道,从袖中拎出金线拴着的一物,叮当一声扔在单超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枚箭镞,尖头钉着半个巴掌大青金色的鳞片,已在巨力下显出了数条裂纹,反射出水波般绚丽荡漾的光芒。 虽然内心早已有所猜测,但亲眼所见的那一瞬间单超还是重重闭上了眼睛,心脏肺腑都连血带肉地向着深渊坠落下去。 “后悔了么?”尹开阳戏谑道,“若你没有取道洛阳围攻长安,而是攻下金陵,划江而治;或是打明德门的时候动作再快些,一鼓作气冲破城门……此刻一切便有可能是另一种情状,是不是?” “谢云要死了?”武后难以置信道。 单超深呼一口气,嘶哑道:“他不会死,如果我选另一条路他就不会死。如何,母亲?用那枚黑丸换取你余生的至尊权势,这笔交易划得来吗?” 武后面色复杂莫名,挣扎、踌躇、怀疑、狠厉……然而短短数息后她恢复了镇定,这个人生数次大起大落的女人在刹那间回到了她最本真的一面——政客,随即起身转去了内室。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武后黄金步摇玫红宫装的身影终于从影壁后转了出来,手中托着一只朱红妆匣,打开来机括一弹,芬芳满室。 丝绒上放着一枚漆黑油亮的蜡丸。 “昔年东巡路上,濮阳行宫,明崇俨说金龙位正九五之时,就是青龙命绝西天之日;当时我还以为是说我,如今想来是谬误了。如果真是说我,便该避着谢云悄悄说给我知道才是,哪有当着人面就揭出来的?想必当时他就已经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吧。” 单超冷冷道:“天命就是即便能提前预知也难以更改的东西,否则还怎么叫天命?” “没错,儿子。”武后拈起那枚蜡丸,仿佛今日是第一次见那般细细端详单超,忽然问:“你想知道太宗当年为何要把襁褓中的你远送漠北吗?” 单超却一哂:“与其说这个,不如告诉我生父到底是太宗,还是先皇?” 出乎意料的是武后并没有扭捏作态,而是失声一笑,嘴角微妙地向下撇:“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算是见识了,”尹开阳叹道。 “当年我怀上你的时候,正值楚国太妃热孝,因此太宗下令闭宫养胎,不令任何人知道。我心中也疑虑你生父是谁,未来的路到底如何走——是母以子贵获得太宗的重视,还是将更大的筹码放在先皇身上?你便是在这种迟疑不定的状况下出生的。” “而你出生当天,圣上本已好转的病况骤然转危,袁天罡便进言说你命格极其妨主,必须离宫抚养。” 单超视线片刻未离武后手中那枚蜡丸:“那为什么要把我送去漠北?” 武后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上面的话都是我当年费尽心思从太宗处打听到的,而下面这些,则是很多年后我登上后位,杀上官仪时,听了他临终前的诅咒才知道——原来当初袁天罡的预言还有后半部分。” “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唯有金龙之子从漠北来,能改变这一天命。” 单超眼神微动,某个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忽然得到了答案:“上官仪?” 武后说:“是。” “……所以上官仪死的那年你传信去漠北,让谢云杀了我?!” 武后丝毫没有掩饰对单超能想到这一点的赞许:“是的。” 所有时间点都来回串了起来。谢云遭到流放那一年,武后令他抚养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血,原也是怀着一片压抑已久的慈母之心;然而数年后上官仪撺掇先皇废后,事败被武后诛杀,临终前的诅咒泄露出去,武后才惊觉原来那遗失在漠北的亲生儿子,是自己“代有天下”最大的障碍…… “……即便送去漠北,”单超不可思议道:“为何不把我交给当地好人家,而是丢去做奴隶?!” 单超本来就对父母没什么感觉,这么多年过去,再大的怨忿也都平息了,内心与其说是愤懑不平,倒不如说是惊讶和困惑。 “太宗是遣了人去漠北照顾你的,然而漠北苦寒,战乱不息,变数甚多。”武后平静道:“再者太宗当年去得突然,并没有机会把你的存在告知征战在外的先帝;而我当时仍存着重获帝宠,伺机回宫的心思……” 如果武后当年把单超的存在告知先帝,以先帝为人,虽然软弱多情,却也不会令疑似自己弟弟或儿子的单超流落在外。但如果这么做,名义上已为太宗诞下一子的武后,也绝不能再回到先帝的后宫中了。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我常常想起当年袁天罡的预言……能改我女主天下之命的果然只有你。八年前在长安重见时,我不该被谢云所阻,应该直接杖杀你的。” 武后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单超沙哑道:“是的,母亲。但现在天命在你手里,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把它改回来。” 长久的沉寂之后,武后微微举起手中那枚黑丸,问:“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 谢云昏睡时眉心微蹙,仿佛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和忧虑。单超把他的眉心一点点抚平,满是剑茧的手指微微颤抖,说:“我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失去的是将会什么。” “当年太宗杀娈童称心,太子承乾怀恨在心,最终因谋反而被废。后来先帝立我为后,直接导致了关陇旧族的垮台和覆灭,长孙、上官仪等人也因此被杀……” “如今又有你。”武后上前欠下身,两根手指捏着黑丸举在单超眼前,叹道:“你们李家的男人呐,……” 单超几乎发着抖从她手中拿过黑丸,刚捏破蜡皮,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用指甲刮下微许药粉自己咽了下去。 片刻后他似是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终于把散发出草木清香的黑丸塞进了谢云口中,瞬间它就融化不见了。 “……”谢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色潮红,冷汗顺着鬓发刷然流了下来。紧接着他全身焕发出微光,刺青迅速蔓延,龙首纹路从脖颈延伸到半边脸颊,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呻吟声。 “不用急。”尹开阳似是看出了单超的心情,说:“他的青龙印已经很衰弱了,很快就会被彻底剥离,不会有太多痛苦。另外内功底子虽还在,但从此生老病死如同凡人,将来怕是不能像洛阳城下那头巨龙一样飞升……” 单超嘶哑道:“谢云不想死的。”他用手一遍遍摩挲谢云汗湿的头发,喃喃道:“他想活下去……我知道。” 武后俯身在桌案前快速写了张纸,只见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及官阶,搁笔道:“这些都是我的人,应该还未受到李显的任何清算。你让他们互相串联,对好口径,然后令北衙禁军及左右屯卫守住各个宫门,召集戴、张、来、郝等中书省门下官员,即刻请皇帝乾元殿上朝。” 单超接过那张纸,低声道:“我会派马鑫去冀王府‘请’来李旦,火速送来清宁宫交给你……” 武后微一颔首。 “再有,”单超说,“东都宫变那日明先生救出谢云,此恩不得不报;暗门有助我攻破洛阳之德,来日必当重用。以上二事事关信用,绝无转圜余地。” 武后目光望向墙缝里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随即瞥了眼谦逊颔首的尹开阳,冷冷道:“是,我明白了!” 谢云身体无意识地痉挛发抖,单超打横抱住他,再无任何留恋,转身走出了来日至高无上的清宁宫:“今日酉时开乾元大朝,我会令人向宫中传递消息,以北衙令牌为信。” “明日旭日东升时,你就可能是这天下新的主人了。” 第110章 称帝 紫宸殿,小皇帝坐立不安,少顷终于忍不住招来侍从:“赵中官何在?” 侍从莫名其妙:“大家忘了,他不是去单府上赐宴了么?” “朕知道!他回来没有?” “整个下午都不见人, 应该还没有罢。大家有何吩咐?” 小皇帝心烦意乱却又无奈, 自己琢磨了良久,只得道:“你悄悄去单府门前看看有什么动静, 切忌惊动了人,回来直接跟朕回报。” 侍从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应声去了。 然而此时紫宸殿外围,轮值侍卫已接到上级调令,被一队北衙禁卫所替代了。 宫廷侍卫自长安城破那日被南军一通猛杀之后, 现在人员严重不足, 各要处均被北衙所领。那侍从奉皇帝口谕匆匆出宫,还没出紫宸殿的门,便被禁军士兵抓起来拖了下去。 小皇帝左等右等不来人, 忧虑、恐惧、惊疑、后悔等情绪交杂冲撞,许久后终于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冲出寝殿喝道:“来人,来人!” “圣上,”吴霆转身恭敬道。 “你是……”小皇帝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只觉说不出的眼熟。但看对方一身侍卫服饰腰牌,似乎跟宫中每日来回的侍卫也没什么两样,思量半晌道:“朕要去御花园走走。” 吴霆毫不犹豫,从善如流,以眼神示意已换了装的北衙手下跟上,护卫着小皇帝向御花园去了。 与此同时,年仅十三的冀王李旦跪在王府正堂前,茫然道:“天后病危,皇兄宣我进宫陪伴?” 宫人手中的却实实在在是张明黄圣旨,御印位置赫然是皇帝的私章,闻言肃容道:“是,陛下已在清宁宫等着冀王殿下您了,请速速随小人来吧。” 李旦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兄下手弑母了,叫我去送最后一程?但思来想去又实在无法想象他刚登基势单力孤的皇兄有那种能耐,只得回去换了正式的大衣裳,随宫人匆匆出府,只见门口已停了一架戒备森严的宫车,赶车的正是马鑫。 若是李旦再多思量片刻,也许就能发现端倪。 他皇兄即位后几乎毫无兵权,对北衙、屯营、羽林军都多有戒备,若是天后真的病危,怎能令北衙谢云的心腹来接他入宫? 但李旦毕竟年幼,被宫人一叠声催着,昏头涨脑便上了车,一路经过宫门,驶向清宁宫,只觉经过了重重盘查,待下车时已站在了清宁宫偏殿门口。 马鑫亲自带着数名精锐心腹,“护送”着李旦推开殿门,武后从书架前转过身,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小儿子。 “天、天后?”李旦结结巴巴道:“您不是……” 扑通几声闷响,却是马鑫带人在他身后跪了下去,齐声道:“参见新帝!” 李旦登时被吓傻了,摇摇晃晃走开几步,膝盖一软便摔了下去:“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 庞大的京城犹如深水,表面尚维持着最后一丝风平浪静,暗流却已开始不动声色地,险恶地涌动了起来。 申时,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等诸位中书省大臣接到单超亲笔信,被分别请到宫中。 武后那张名单上的,此刻正置身于自家府邸中的官员们,都陆续收到了武后的字条或口讯,纷纷向大明宫聚集。 禁军扼守住了玄武门,左右屯卫则转移到丹凤门。大批人马隐藏在夹城内,按单超的计划,他们将沿着南北中轴线一路占据含元殿、宣政殿及蓬莱殿,以至将整座巨大的东内牢牢控制在掌中。 酉时,宫门落钥。 钟声骤然响起,浑厚的撞击一声声响彻天空。 “杀——” “杀——!” 巨大宫门缓缓关闭的前一刻,两支军队同时从宫城的南北两端涌出,嘶吼着向皇宫杀去! “什么?”太液池边,李显惊愕地抬起头来:“何人在敲朝钟?外面是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大地震动如千军万马疾驰而过,喊杀和惨叫同时从远处宫墙外传了进来。原本就残存无几的侍卫军根本组织不起任何像样的抵抗,便在北衙精锐和左右屯卫的夹击中溃不成军,甫一照面便化作了铁蹄下的血肉。 李显简直无法相信,僵硬地摇头道:“兵变?!” 他身后数步远,吴霆及手下袖手而立。 “回、回紫宸殿!”李显惊慌失措地转身奔来:“快护驾,闭锁宫门,传韦爱卿!快!” 所有人静静注视着小皇帝,没有人发声也没有人动,仿佛数十丈外的惨烈厮杀只是一场荒谬的梦境。李显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疾喘道:“你们……你们反了,你们大胆……” “陛下,”吴霆温言道,“朝钟响了,您现在该去上朝。” 李显却根本不能接受这猝不及防的垮台:“胡说八道!侍卫何在?韦卿何在?!我是先帝遗诏立下的太子,你们——” “朝钟响了,”吴霆几乎有些怜悯地望着皇帝,向自己的手下缓缓一挥手:“来,请陛下上朝。” 李显掉头就跑,然而没跑两步,就被禁卫一拥而上,直接架了起来! “放开朕!你们想干什么!”李显拼命挣扎:“行刺天子株连九族,你们自寻死路!你们一个个,单超、谢云、天后……” 呼喊声渐渐远去,隔着一道朱红翠瓦的厚重宫墙,警钟回荡在宫城的每个角落,一场飓风般的兵变席卷了整座东内禁苑。 喊杀声从窗棂外传进昏暗的室内,竹榻上,全身被冷汗浸透的谢云缓缓张开眼睛,瞳孔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湿润。 “……什么时辰了?” 单超坐在榻边,把他上半身都圈在自己坚实有力的臂膀中,低沉道:“酉时了。” “外面的声音……是……” “宫变。” 谢云闭上眼,半晌才再次勉力睁开,小声问:“我要死了吗?” 单超笑了起来,把脸埋在他颈侧深吸了口气:“不,师父。我会让你好好活下去,安享尊荣、权位彪炳,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些年来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永远过去了。” “你教了个不成器的徒弟。等了这么多年,徒弟终于能回来养你了。” 谢云的神志还有些恍惚,挣扎着抬起手,被单超紧握在掌心,亲吻他手腕上冰凉微弱的血脉。 兵戈交激的厮杀声渐渐向南远去,消失在了含元殿方向。谢云怔忪地望着单超,又勉强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英挺的脸:“……你哭了……” “嗯。”单超含着泪微笑起来:“高兴的。” 门被敲了两下,心腹副将在门外低声道:“将军,羽林军成功围住含元殿了。文武朝臣已经从丹凤门入宫,马鑫等北衙部将正护送天后和冀王上朝,吴霆那边也传信说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单超视线须臾不离谢云,只回了个“嗯”字。 “去吧,”谢云嘶哑道,按着单超后脑令他俯下身,专注地接了个吻。 唇舌舔舐气息纠缠,恢弘百里的大明宫化作了泛黄的背景,无数时光在那瞬间灰飞烟灭。 单超终于站起身,英俊的眉目一眨不眨注视谢云,倒退着出了门。 · 日后在史书上流传千年、彻底扭转了大唐历史的一天,终于降临到了长安城硝烟弥漫的天穹下。 含元殿前金钟敲响,苍劲雄浑,久久不息。文武百官列队上朝,忐忑者有之,激愤者有之,心虚复杂与翘首期待者皆有之……中书省几位宰相列在朝堂最前,带领身后群臣,向高高在上的龙椅跪地叩拜下去。 ——那金椅上并排坐着的,赫然是神情威严的天后,和面色苍白的李旦。 李旦下手又设一案,单超仗剑坐在案后,面前端端正正奉着血玉虎符,冷漠注视着殿下群臣,随即向镇守在龙椅后的马鑫使了个眼色。 马鑫会意,向下吩咐了几句。少顷只见两道身影进了含元殿,其中一人披头散发、跌跌撞撞,正是狼狈不堪的李显! “陛下!”朝臣中有白发苍苍的御史连滚带爬扑出来:“你们这些逆臣,竟敢如此对待陛下,陛下啊——!” 砰地一声重响,御史还未触碰到李显的衣角,便被吴霆当胸踹了出去:“来人!拉下去!” 禁卫慨然应声,上去把御史连拖带拽拉出大殿,嚎啕大哭声迅速消失在了广场上。 原本在文武百官中蠢蠢欲动者登时瑟缩,甚至有人已跨出的脚步又悄悄收了回去。李显仓惶四顾,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偏门中几名侍卫又推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正是他要寻找的韦玄贞! “陛下!您怎么了陛下?!”韦玄贞不断挣扎扭动,又大吼:“陛下乃是先帝遗诏所立之太子,灵前即位名正言顺!先帝尸骨未寒,你们这是想要造反吗?!” 天后尚未开口,单超懒洋洋道:“掌嘴。” 韦玄贞一颤,早已有侍卫上前,劈头盖脸便是几巴掌打下去,当即把他打得翻倒在地! “你们……先帝……遗诏……” 李旦不忍再看,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天后冷冷道:“宣旨吧。” 众位宰相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不太想当这出头的椽子。短短片刻后终于有一人手捧明黄圣旨出列,乃是同凤阁鸾台三品、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哗啦一声将纸轴摊开,正对着难以置信的李显,朗声道:“奉天后懿旨!” “周王李显无才无德、不堪重任,难以胜任天下之主;今废李显皇帝为庐陵王,流放韦氏一族于岭南,奉先帝与天后之嫡子冀王李旦为帝,钦此!” 群臣纷纷动容,有人高呼“不能!”“为何?!”但更多的人跪了下去,面对着金銮椅,深深叩下了他们紫金玉冠的头颅,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知道那呼喊并非对着全身颤若颠筛的李旦,而是自麟德年间至今,代先帝掌权已逾十年的天后。 吴霆上前一把夺下了李显头上的冠冕,挣扎中李显腿脚一软摔跪在地,不甘心地膝行数步:“不,我才是遗诏所立的皇帝!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废朕?!” 天后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到了冷酷的程度:“——你要把这天下都让给韦玄贞,还说自己何罪之有?!” 李显骤然语塞。 单超的声音轻而易举便压过了殿内的喧杂声响:“先帝驾崩当晚,只有你一人守在病榻前,你前脚带着册封太子的诏书从紫宸殿出来,后脚宫中就敲响了龙驭宾天的丧钟。如今想来,焉知不是你窥见先帝有意立幼子,先下手为强做了丧尽天良之事?” “我没有!”李显怒吼:“血口喷人!” 单超面沉如水,抬手略微一摆:“带下去。” “我没有!”李显声嘶力竭的挣扎渐渐远去:“我不做那庐陵王……” 单超长长出了口气,俯视脚下争相朝拜的众臣。 如果他的视线再往远处望去,便能看见含元殿外刀兵森森,那都是他从扬州不远千里杀进京城的人马;如今这支铁骑再一次占领了万国来朝的大明宫。 他虽然还不是皇帝,实际上却已经带兵摄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单超转回头瞥向金銮椅,迎向天后若有所思的注视。这一瞬间母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天后似乎笑了一下,尽管短暂的笑容中隐藏了极度复杂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慨。 “——怀化大将军、平王单超。” 天后站起身,上前一步,面对含元殿外广阔天空和万里疆土:“战功赫赫,德才兼备,为国之倚仗。现封长安、洛阳两地太守,加尊摄政王,钦此——!” 天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穿过硝烟未尽的大明宫,飘向中原大地,呼啸在那遥远的、广袤的北疆。 毛毡在土屋上啪啪作响,风沙覆盖院墙,吹着尖利的哨音越过窗洞,小屋渐渐在天地间化作一个微渺的黑点。 · 含元殿前九十九层白玉宫阶,单超一层层拾级而下,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鬓发向后响起,面向天际无边的夕阳。 单超停住脚步,微笑道:“请问……” 那身影动了动,微侧过脸。 “在下单超,年少时曾初遇阁下,恍惚面善如前生见过一般。” “相遇即是有缘,不知阁下可愿赏光,与我牵手一叙?” 谢云终于转过身,悠然道:“相遇即是有缘?” “是。” “良缘孽缘?” 单超走下最后一级宫阶,牵起谢云的手,贴在了自己一下下有力搏动的心脏前:“甫一初见,便生心魔,孽缘就此生生不息。如今执念难了,刻骨铭心,唯请赐我余生光阴,与尔夙缔永世孽缘……” 含元殿前广场上,单超对着谢云,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谢云沉默许久,才将单超的衣袖挽起,从他结实的手腕上解下了那条陈旧丝带。单超的头发已不像多年前刚出慈恩寺时那般短,如今也留长束起,几缕头发从紫玉冠下散落了出来。 谢云俯身为他理好头发,动作极其仔细,又用发带系好,束在紫玉冠下,才直起身微笑起来:“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嗣圣元年,唐中宗李显被废为庐陵王,与韦氏一族流放岭南;冀王李旦即位,居于别宫,凡事皆听天后武氏及摄政王单超裁决,改年号垂拱。 次年,唐发兵安东,征平高丽,纳降新罗。 垂拱三年征讨契丹,摄政王亲自挂帅,剿灭贼首并推进突厥,漠北始平。 战功传回长安,皇帝李旦亲自公开了摄政王的身世,口称其为长兄,并令其改姓认祖归宗。 载初二年,天后称帝,改唐为周,立长子李超为皇嗣,重用狄仁杰等名臣。 转年下人进献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入侍,武皇因爱其姿容而极其放纵,致使邵王李重润及永泰郡主等人谗言被杀;张氏兄弟又建立控鹤府,气焰权势滔天,李唐宗室人人自危;神龙元年,摄政王带兵入宫,御前亲手斩杀张氏兄弟二人,武皇禅位。 摄政王就此登基称帝,后世号兴宗。 单超一生未曾封后,亦无子孙,唯与北衙禁军统领谢云过从甚密。中年时过继李旦第三子李隆基,封临淄王,后正式册封皇嗣。 延和元年,临淄王李隆基于长安即位,号玄宗,后世亦称唐明皇,开启了开元三十年盛世之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一部分剧情归在番外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