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名雪音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画劫》 作者:楚寒衣青 文案:   翻手执棋,覆手成题,落子为局。   劫者,人定也。   高武文,带一点点玄幻。   主攻,花花公子智者攻x棋局之中道长受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相爱相杀 主角:原音流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一部号称“得天书者得天下”的天书,一个号称知道天下密事的原府传人原音流,闲拨棋子,淡扫音弦,拉开一场牵涉整个幽陆兴衰沉浮的大劫。   作者构建了一个神奇又真实的高武世界,各大势力傲立其中,种种人物粉墨登场,剑宫高徒薛天纵,佛魔共生无智无欲,性烈如火令海公主,还有一个本来悠悠闲闲吃着鸭脖路过却一不小心被卷入其中,最终再书传奇的坏道长。 英雄逐鹿,舍生忘死,智者执棋,落子为局。 这一局幽陆趣棋,谁与我共下? ================ 第一卷 镇国玉玺 第1章   幽陆十大势力,中九以东为尊,独大庆王朝以西为尊,龙首向西,京都称西,就连举世闻名的一栋藏书楼,也叫西楼。   有诗云:   西楼藏天下,音流贯古今。   前者说楼,后者说人。这人就是收藏着天下秘籍的西楼真正的主人,原音流。   不知从何时起,幽陆上突然悄悄流传着一则消息。   消息中称,“西楼藏天下”这半句话,并不只是一个对于收藏着天下秘籍的书楼的虚指,而是真有其事。   西楼中或许藏着一本书。   这本书叫天书。   一本上知三千年,下知三千年的天书。   得天书者,得天下。   夜色惑惑,千万户人家的光点在西京的夜晚中蜿蜒盘旋,如游龙,如神凤。   西京一角有片城中湖,湖中有座不小的岛,岛上伫立着一栋三层小楼。小楼檐绘描金神仙,地走白玉奇兽。每到夜间,儿臂粗的照夜明烛,拳头大的东海蚌珠,样样流光,个个辉映,将小楼照得亮如白昼。碧空一洗,明月高悬的时候,天上的月,地上的楼,两两成趣;湖上生雾,烟雨朦胧之际,又是天上寒宫,海上蜃景,不在人间。   每到初一与十五,这片位于西京之中却仿佛独立成国的小岛就会热闹起来。   一艘艘的画舫游船载着手持“流光贴”的风流豪客或绝色美人,前往小小的岛屿,进入题有“流光一忽”四字的小楼之中。   小楼之中,六个朱红大柱环绕排列,中央起出高台,力士重重击鼓,敲的是千年好木鼓,隐隐散香;舞娘旋飞腾转,披的是蛟绡织作衣,流华溢彩。四下里,客人各踞座位,层层纱幔围起了似梦非梦;高座上,主人斜倚云床,密密重帘遮住了高冠广袖;台面中,吹笛的、弹琴的、敲鼓的、跳舞的,共谱今夜这一首新词新调《临江仙》。   一忽儿鼓声歇下,在高台上旋舞的舞娘齐齐停步,倏尔一声笛音破空而去,清亮犹如凤凰引亢高吟!   舞是好舞,乐是好乐。   但纱幔之后,踞坐于地,手捧酒杯的客人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那一个个由纱幔分割出来的小空间里,这些人唇角噙着敷衍的微笑,目光总在周遭流连,并频频看向主座,试图在微风与冷香掀起的角落中窥探出那横卧长榻的身影。   可惜今日流光楼所选的这款纱幔看上去虽银灿灿蓝乎乎十分轻薄,但不管风大风小,始终只在极微小的摇摆着,最大幅度的摆动,也不过露出了主人一片缀珠衣角。   ……这样可不行。   坐在角落的孙行云捏了捏下巴,想。   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参加一月两次的流光宴,欣赏驰名幽陆的音乐大家原音流又编出了什么新词新曲,而是为了那句话——“西楼藏天下。”   世人皆知原家有一栋藏书楼叫做西楼,西楼中藏着古往今来的许多书籍。有人觉得里头藏满了武学秘籍,有人觉得里头藏满了治国良方,还有人觉得,那里头有一本与众不同的书。   但真正有幸到原家这座岛屿上的人就会发现,西楼的真名并非“西楼”,它之所以被叫做“西楼”,不过是因为它位于岛屿的正西方,而它真实的名字,乃是与“流光一忽”楼两两对应的“长河千载”楼。   尤其可见原音流对自己建起的流光楼的喜爱之情。   岛屿上,西楼虽然不说谁都可以进,可真要进去,也没有什么困难之处,只需挑上一本藏书楼中没有的书与原府作为交换,或完成原音流的一项要求,就可以进入藏书楼中随意观看一日。   西楼虽号称收藏天下,毕竟没有一栋藏书楼能真将天下的字句全部收藏。一个月来,孙行云换了三个不同的身份,拿了两本不同的孤本,完成原音流一项要求,顺利进入了西楼三次,确实看见了一栋包罗万象的藏书楼,但要说收藏了多少珍贵典籍,也未见得。   至于他完成的原音流的要求就更为可笑了,这一要求是让他不早不晚、于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去往西京北街王寡妇的包子铺处,买一屉十笼包子中的第五笼包子。   谁他妈吃个包子还分第几屉第几笼!   接到这个任务时候,孙行云自不放在心上,翌日便到王寡妇处随意买了一笼包子上岛交差。   犹记得当日原音流背对他坐在挂了帘子的凉亭之中,下人将他手中东西送到原音流手上之后,隔着帘子,他看不见原音流的样貌,只见坐在庭中的人用一双银筷将包子夹起对着阳光照了一下,便递给趴在旁边的大黑狗,还和蔼说了声:“火候不对,你尝尝吧。”   然后他就被原府下人礼貌地请出了岛,呵呵……   第二次他总算拿对了东西,顺利进入西楼之中,这一次他在西楼中停留到了半夜时分,几乎将西楼自上而下翻了一遍,却依旧没有见着任何真正有价值的书籍。   这便只有一个可能。   那建于岛屿西面,堆满了无数书籍的“长河千载”楼不过是原家推出的一个障眼法,真正藏了秘密的,恐怕正是原音流日日流连却不被众人放在心上的“流光一忽”楼!   孙行云目光如烟,飞快掠过重重纱幔后的每个人,最终定在主座之前。   更有可能,秘密既不在长河千载楼,也不在流光一忽楼,而只在原音流身上——   但他很快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放松自己刚刚紧绷起来的身躯。   今日到此之人全为天书,他们聚集于此,便是为了自正主身上抢夺逼问天书。   他的武力与其他人相比并无太多优势,他也从不以这种优势行走幽陆……   刚才一扫之间,孙行云已将厅中所有的陈设人群一一记在心中,端坐在首位,牵引了所有人心弦的原音流自不去说,其他敲鼓的、弹琴的、跳舞的,也全是三五成群,不好下手,唯独一个吹笛的年轻人坐在角落,孤孤单单,左右只有白纱。   孙行云推案而起,端着杯酒,带点微醺模样来到吹笛人身前,屈指一弹,一粒天金朝对方身上落去。   恰是同时,盘腿坐着吹笛的人抬起头来,又因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而吓得向后一退,那粒金灿灿的珠子顿时落到地面,咕噜噜滚了一圈,重新落回孙行云脚下。   想打赏个吹笛的却没有打赏着,孙行云不免有些尴尬与恚怒,但一切都在他看清楚吹笛人的样貌之后烟消云散。   只见那人高额悬鼻,双目点漆带情;长眉丰颊,红唇似笑含嗔。一眼过后,这人唇角的笑意就荡到了眼底,抬手一揖,声音清清朗朗,干干净净:“贵客好。”   明明方才并未将歌舞声乐入心入耳,孙行云听见这道声音,还是在瞬息间忆起了方才那道穿云而过的笛音,也是如此清幽脱俗。   他心中好感大炙,本想与人分酒,一眼落下,才发现自己只带了一只杯子过来,不由嗟叹:“好人好笛无好酒!”   吹笛人道:“酒在杯中。”   孙行云:“只有一杯。”   吹笛人:“共饮何妨?”   笑意犹如传染一般,从吹笛人脸上攀上孙行云的面孔。   孙行云席地而坐,询问这人:“你是此地之人?”   吹笛人笑道:“正是原府之人。”   孙行云调侃道:“原府乃天下清贵藏书世家,贵主人喜好音律,却不将音律作为雅事,而是日日笙歌饮宴,放浪形骸,家里人竟无一觉得奇怪吗?”   吹笛人相貌轻轻,口吻却老气横秋:“这又有何奇怪,苦读诗书是一日,寻欢作乐是一日,寻欢作乐自然比苦读诗书来得愉快悠然,原音流也不过一介俗人,俗人做俗事,相得益彰。”   孙行云道:“你这话不怕传入贵主人耳中?”   吹笛人笑道:“不怕,他是清风不萦耳,万事不过心之人,记不得这点小事。再说了,我与贵客一见如故,贵客难道会将我卖了?”   孙行云心中极是欢喜,嘴上却故意说:“我看他分明不是这种人,恰是一个斤斤计较、无事折腾、连吃个包子都有千百种讲究之人。”   吹笛人:“吃个包子可不是小事。”   孙行云:“哦?”   吹笛人:“人生在世,吃穿住行。原音流是个俗人,俗人做俗事,这几样当然得做到极致了,为此漏出两本古籍,也没什么不可以。”   孙行云一阵感慨:“败家子。”   吹笛人也感慨:“总归还有个家可以败,幸甚,幸甚。”   孙行云:“这样说来,原音流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了?”   吹笛人认认真真:“不错,他可是个钟爱享受之人,若有朝一日有人能将举世无双的食物放在他面前,哪怕里头同样加了举世无双的毒/药,他说不定也会品尝一番。”   孙行云心头倏尔一动,这短短的一席话中,他既知道了原音流的喜好弱点,又从原音流的喜好弱点中推断出对方会有行为模式,更为天书到手平添了几分胜算。   他看着吹笛人越看越喜欢,尽管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心头已经盘算开了:现在原府因为天书一事已为各路人马所关注,注定不能平静。他不如趁今日之机,一面夺书,一面夺人,料定日后原音流既追不回书,也追不回人!   他心中念头急转,眼中神光闪烁,手上不觉用了几分力,轻薄的杯壁承受不住骤然增加的压力,“哔剥”一声,裂出数道纹路。   这时恰是旧曲将歇,新曲未生之际,杯壁碎裂的声音不大不小,却犹如弹指一挥,正正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之上。   孙行云立时发现了这一点,刚暗叫一声不好,便见大厅之中,变生肘腋,数十道身影自帘幕之后突而蹿起,犹如黑电般急掠自半空,四下白纱碎裂,如蝶翼纷纷坠地。孙行云慢了一拍,抬头看去,只见前方蹿出的是叫百姓色变的“黄河鬼”,后方飞来的是止小儿夜啼的“白骨女”,左一个三刀杀人“刀三变”,右一个剑败英雄“剑无恨”,似乎整个大庆王朝的英雄豪杰都聚集在这小小的厅堂之中了。   再一瞬,群人未至,兵器先到,笼罩在原音流身前的纱帐眨眼间便被撕裂万千,露出躺在后面云床上的木头假人!   木头假人?   急掠向前的众人为之一顿,只有木头假人身旁的身旁的彩色鹦鹉吃了一吓,顿时拍打翅膀飞将起来,用之前“原音流”的声音开口乱叫:“好多人啊,好多人啊,吓死鸟啦,吓死鸟啦!”   糟糕……!   众人脑中俱都升起同样的念头,可此时已是瓮中捉鳖,拉网收鱼之际,只见敞开的窗户与门廊之外,无数甲胄齐全的兵士腰别千锻刀,手持神机弩,对准厅中众人,只一轮齐射,便将天上众人打落地面!   此刻,不止是已动手的这一群人,就是站在旁边的孙行云因这兔起鹘落的变化惊愕难言,他看着被兵士围在中间的人,又看着兵器上刻着“天蛛”二字的禁卫。   禁卫天蛛,地网天罗,再难逃脱!   孙行云心中十分震动,未及平复,又发现了厅中另外一个不对劲之处:众人动手,禁卫出现,周围却鼓乐不歇,高台之上舞女依旧飞旋。   什么样的乐师舞女能有如此的镇定功夫?   他不由定睛再看,方才发现他之前隔着纱幔看见的那些敲鼓的弹琴的跳舞的,身上全牵了细细的线。它们随着细线的牵引而行动,竟全不是真人!   但之前和他说话的那个吹笛人可是货真价实的真人!   他是这舞乐声中唯一的真人,那他究竟是——   孙行云心中翻江倒海,霍然转头之时,暗器已照着吹笛人方向脱手甩出,身躯看似一同向前,实则乃是往吹笛人身旁敞开的窗户逃生而去!   暗器飞快,犹如箭矢离弦,倏忽而至。   人也飞快,比箭矢更快两分,眨眼既逝。   暗器到了吹笛人身前,人也到了窗户之前,连一息也不用,便能天高海阔,脱出樊笼!   仓促间,只见那依旧盘坐在原地、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厅中混乱一幕的吹笛人方才见暗器袭面,顿时“哎呀”一声,慌乱地打翻了身旁的一座鎏金镂空小香炉。   香炉打翻,周围突卷起“咻咻”风声,孙行云眼前一变,只见宽敞的大厅突然变成了被无数丝线悬连的巢穴,逃生的窗格也在不知何时布满了丝纹,一道道透明的丝线出现在他的眼前,也翻出在他射出的暗器之前。   一条丝线被疾飞的薄刃划断。   三条丝线被疾飞的薄刃划断。   十条丝线缠住剑柄,二十条丝线饶住剑身,最后只剩下剑尖一点,前势尽消,在吹笛人咽喉之上轻轻停下。   一切皆落。   一只手抬了起来,捏着剑刃,将它轻轻挪开,剑光如水,明晃晃映在这只修长白皙,吹弹可破的手掌上时,只叫人担心他会否一个不小心,便让利刃伤了指尖。   吹笛人笑道:“俗人做俗事,听听歌,编编曲,岂不逍遥?何必动刀动枪,惹一身是非与烦恼?”   兵士已一拥而上将孙行云压在地面。   孙行云自下而上奋力看去,极目凝视,将吹笛人的容貌牢牢刻在脑海之中:   “你是,原来你才是……”   他一念清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原、音、流!” 第2章   孙行云的声音在此时安静的大厅中尤为清晰。   但下一刻,接话的却并非笑意吟吟,眉目如画的原音流。   声音正从外边传来,只见天蛛卫自两侧分开,一位身着衮龙袍的皇子自外头当先走进,眉目狭长,薄唇钩鼻,颇为矜傲自持。   他嗓音低沉,居高临下,脚踏尘埃一般自这一群人之中走过,最终停留在孙行云面前:“三刀杀猪‘刀三断’,剑败狗熊‘剑余恨’……还有‘万里乘云不沾衣’孙行云?我看你是十里乘风迷了眼。”   滚龙袍的衣摆就落在孙行云的面前一步之遥,孙行云与来人照了个面,目光落在对方面孔之上,脱口而出:“元戎皇子!”   来人竟是庆朝最年长的、曾于今年年初持十方令清洗过庆朝中大大小小势力,让王朝之中谈‘戎’色变的元戎皇子!   元戎皇子轻轻一嗤,好似猫捉老鼠般惬意:“世间三种高手,第一种剑行千里取首级,第二种一苇渡江跨天裂,第三种出入千军敌万夫。你们是能御剑千里,还是可以虚空渡江,还是可以力敌千军?都做不到,又知本王在此,你们也敢……进西京,闯原府,夺天书?”   他虚指一点:“该——”   “杀”字未出口,一只玉笛横斜而出,抵住了元戎皇子的手。   “好风好月好景好人,不宜大动干戈。窃书是偷,偷窃罪王朝律法自有定论,在牢狱中关上十日就是。也免得——”原音流微微笑着,说出重点,“使流光楼中的音律染上不正的血怨之因。”   众人:“……”   元戎皇子凝视着原音流,被玉笛挡住的手指压根没有用力,只轻轻一拨,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原音流手中的玉笛拨到了一旁。而后他展颜一笑,“音流所言向来有大道理,我们根本不必在这些人身上花这么多的时间。”   说罢,他一拍手,对左右说:“将之前音流交给我保管的天书拿上来,完璧归赵。”   这两个字仿佛具备魔性一般,自元戎皇子说出之后,大厅突然变得落针可闻。   紧接着,一方木盒被一位中年文士送到元戎皇子手中,元戎皇子对这中年文士颇为客气,说了声“古先生”后,才接过其手中盒子,打开递给原音流:“天书正在此处。”   原音流懒懒道:“不过一本天书而已,有元戎皇兄保管,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的声音突然一顿,目光凝视在木盒中的天书上。   只见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册躺在木盒之中。书册封面并无题字,四角起了毛边,绑着书脊的红绳也陈旧褪色,不管怎么看,都既无宝光也无神异,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书籍。   看了许久,原音流说:“嗯……”   元戎皇子有点不祥的预感:“怎么?”   原音流:“这书……好像是假的。”   元戎皇子:“什么?”   他反应过来,面色骤变,疾声道:“这不是天书?!”   天书失窃了?!   是夜,更钟敲过三响,来自原府的流光溢彩的轿子火速穿过皇城门,进入玄武大道,在皇宫中一众禁卫的瞩目之下,直奔内宫御书房。   这代庆朝之主继位之时年号宣德。宣德帝本已就寝,此时正睡眼惺忪地看着星夜而来的两人,冲原音流调笑:“往日里三催四请不见你进宫一趟,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上多出了一轮月亮,把你照了进来。”   “父皇,”元戎皇子按捺不住,抢声说,“天书不见了!”   宣德帝保持微笑:“什么?”   元戎皇子:“天书丢了!”   御书房瞬间兵荒马乱,宣德帝一手按着桌子,将半张桌子按入地面,低眉顺眼伺候在旁边的太监宫婢同样慌乱,端茶的失手震碎了茶杯,搬凳子的不小心踩碎了地砖。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下一秒,太监宫婢齐齐扑跪在地,宣德帝失声大喊:“你说什么?!”   这一回,元戎皇子没来得及说话,原音流已经咳嗽了一声,打断元戎皇子:“元戎皇兄不用着急,天书还在我手上。”   宣德帝:“……”   元戎皇子:“……”他转眼反应过来,愤怒道,“你之前说——”   原音流赶紧解释:“此乃疑兵之计,如果不趁着那些武林人士都在的情况下说出天书不在我手中,难道以后流光一忽楼要天天招待这些不解风情之辈吗?”   元戎皇子稍微冷静了一点:“天书依旧在盒子里?”   原音流斩钉截铁:“盒中就是天书。”   宣德帝饶有兴趣:“哦?天书究竟是何种模样的?”   元戎皇子连忙将木盒呈上:“父皇请看。”   宣德帝将木盒接在手上,却不忙着打开,只看向原音流:“此书我可否一观?”   原音流笑道:“皇叔父自然可以看。我从未开过此书,也不知书中是什么,叔父看上一眼后,正好与我说说。”   宣德帝欣然道:“自当如此。”   言罢,已一手将书页翻开。   蓝色封皮之后,内页一片空白。   不知是叹惋还是放松,烛火之下,宣德帝明显地呼出一口气,可这一声未尽,空白的内页忽然浮现几点黑色的墨点。   墨点犹如小龙,自纸面浮现之后立刻蹿游盘旋,在纸上连出两行墨字:   “故人重逢”   “大庆变乱”   “撕拉”一声,握在宣德帝手中的天书一分为二,被宣德帝撕成两半!   元戎皇子眉梢一动,目光瞬间落在宣德帝手中,似想要看清楚书中究竟写了什么。可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只转头看了原音流一眼。   原音流不动声色,依旧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手中长笛,让系在笛身的流苏活泼欢快一摇一摆:“皇叔父?”   宣德帝回过神来,面色冷肃,缓缓说道:“奇诡之言,奇诡之书,不堪为信。”说罢,他又恢复了一脸和煦,对原音流说,“夜也深了,你就在宫中休息一夜,这书我让人拿下去修补,明日还你。”   原音流并未纠结天书如何,但他并不愿在宫中过夜,转着笛子笑道:“不知天书究竟写了什么,皇叔父恐要布置一番。我还是先回原府,落个清净吧。”   宣德帝笑道:“知道你怕麻烦。”也不强求,放了原音流和元戎皇子出去。   御书房中只剩下宣德帝与宣德帝身旁大太监。   此时已不需再做遮掩,宣德帝一脸嫌恶地将天书丢给大太监:“将此书销毁,明日还一本新书给音流。”   大太监道:“陛下慎重!原音流知天下,晓古今,是不世出的人才,又因原府的关系,与各方势力皆有联系,本身干系重大。若假书不被发现,一切皆好;万一假书被发现,恐原音流会弃了王朝,投向他国。”   宣德帝眉头紧锁。   大太监又道:“原音流在此,书在原音流手上,又与在大庆和在陛下手上有何分别?”   宣德帝道:“你说得颇为有理。”他停顿片刻,“拿下去仔细修补,修补好了就还给音流吧。”   夜色离离。   上半夜的热闹已散,下半夜的寂寞早来。   黑暗的房屋之中,一本由布包裹的书正摆在桌面。   这本书蓝色封皮,四角磨边,红绳脱色,正面无一字书名,并自中间裂成两半,正是本该被妥善安置的天书!   可本该被细细修复的它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只手自黑暗中探出,捏着书角,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内页依旧空白一片,本该有的两行字也消失了。   只听黑暗中有声音呢喃:“天书……天书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书页空白一片。   手摩挲着纸面,声音又道:“你刚才显示了什么?让他如此惊慌?”   书页依旧空白一片。   声音自言自语:“什么样的字句能令他说出‘奇诡之言’这样的指责之语,连他最钟爱的原音流的面子都不给了?”   一点墨点凭空出现,在空白的纸面上织出三个字:   “神机火”   放置于桌面的手剧烈一抖,灯影随之曲折,将藏在黑暗中的主人照亮,赫然是先时与原音流一同进宫的元戎皇子!   元戎皇子脱口而出:“神机火?神机火不是传说吗——?”   如水入书面,一圈圈涟漪中,墨字渐淡渐散,尔而,又有一句出现:   “神机火秘藏应天宝库”   元戎皇子心中惊骇已难用笔墨形容,这一刻,种种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对力量的渴求,对权势的贪婪,神使鬼差下,他问出了一句本不应问出的话:“应天宝库如何开启?”   天书书写:   “镇国玉玺”   这夜,无数目光所聚,遍布了传说与神秘的天书终于翻开了它的第一页。   这是一个注定不平静的晚上。   天兀自灰蒙蒙的,太阳还没自东方升起,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宣德帝已自恶梦中惊醒。   自修炼皇极天功自大成之后,宣德帝早入寒暑不轻、神魂不扰之境地,这恶梦竟是数十年来第一回 !   自床上惊醒的宣德帝一身冷汗,还未招宫中供奉前来解梦,便听见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陛下,不好了,镇国玉玺失窃,应天宝库开启,库中神机火全部不翼而飞——” 第3章   应天宝库是什么?   应天宝库是大庆王朝根基,藏有大庆王朝的建国之秘,更是大庆子民周知的大庆象征!   就在刚自梦中清醒的宣德帝被迫听见这一噩耗的时候,噩耗才刚刚开始。   因为在他知道这个消息、还未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应天宝库失窃的事情已传遍大街小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走卒,西京之中的所有人都与宣德帝同时知道了这个消息!   举城震惊,处处骚动。   无数的人离开家门涌上街道,三五成群,说的全是宝库失窃一事。人心惶惶,随之而来的流血冲突与仇杀劫掠,让一日之前还歌舞升平的西京瞬间变成厮杀战场。   尽管天蛛卫在第一时间奉旨出动,前往西京各处弹压民乱,但不等他们分散自各个城区与街道,天空又出异变!   只见方才还万里碧蓝的天空之上,骄阳突然被一片灰云笼罩。灰云一寸寸变大,骄阳一寸寸变小,天地也一寸寸变暗变黑。   当西京百姓因为光线的骤然变化而疑惑抬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灰云遮去骄阳,光线却不再如往常一样自云层之下透出。那遮去的部分就只余浓浓的黑暗。本来悬于天际,亘古永存犹如冠冕的圆日就在这片灰云的侵蚀之下逐渐消失。   而后,骄阳陨落,天地无光!   西京顿时死一般寂静。   塞满街道的人群,刚刚准备弹压人群的天蛛卫,进入玄武大道的百官,正接见百官的宣德帝,全都因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变哑然无声。   寂静持续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嘹亮的、苍老的哭声骤然响起,百官中,司天监踉跄冲出,哭倒在地:   “白日黑星,天主大灾,是宝库失窃,神灵震怒,天不佑庆朝啊!天不佑庆朝啊!——”   火焰忽然在漆黑的天地中亮起。   红色的火在黑色的世界中升腾,不多时又沾染了天地的黑色,似地狱的熊熊业火来到人间,将繁华吞没,使生灵哀嚎。   这火焰燃烧着,绵延着,在黑暗中似明烛一般耀眼。   西京之外的佛寺之内,一位身着皇子袍却散发修行的青年正在佛前诵经。   他不过二十四五,面如冠玉,唇角含笑,眉眼柔和处似天生佛相,正是庆朝中极负盛名、有“佛陀转世”一说的元徽皇子。   现在是他的早课时间。   他转动手中一串幽光流转、颇异寻常的念珠,一遍遍默诵《千罪渡厄心经》,应天宝库失窃的消息不能引他动容,白日黑星、西京大火的现象也不能叫他侧目。   直到杂乱的脚步声冲入殿宇,惊慌失措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殿下、殿下,不好了,西京出大事了,元戎皇子——元戎皇子他带兵攻打皇宫!”   “啪”的一声,元徽皇子手中十颗念珠突而齐齐碎裂,无端自燃,并在他手指上留下一抹黑色的烧灼痕迹。   他五指一松,落下念珠,睁开眼睛。   一水为白练,分隔西京与原府。   西京之中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影响这片遗世之地。   粉雕玉砌的楼宇,曲曲折折的回廊,锦鲤来去的池塘之后,轻纱阻隔了室内与室外,偶然一阵风过,可见一架古琴沿窗摆放,旁边立着座瑞兽香山,正有一缕袅袅云雾自香山升起,弥漫于琴弦之上。   穿堂的风已沿墙脚溜走,身着蓝色衣裳的下仆则顺回廊快步走来,立在琴室之外,躬身请示:   “少爷,游雅弼求见。”   “不见不见,世家败类,来当说客,又没好处,呸呸呸呸。”   “少爷,皇后遣人来请。”下仆面不改色,又提了另外一个人。   “不见不见,皇宫女人,心机深沉,要我顶缸,呸呸呸呸。”   “少爷,元徽皇子前来。”下仆再道。   “什么?!”只听一声愤怒惊叫自内传来,琴室突然响起奇异的翅膀扑腾之声,接着就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粗口,其中就还夹杂着“昨夜不来,今日何来”、“骗子骗子,没鸟没鸟”等话。   不等这一气歇下,轻薄的纱帘已经被一只手撩开。   接着,长身玉立的身影走进琴室。自佛寺出来的人一指弹在窗前乱飞鹦鹉弯弯的长喙上,含笑道:“娇娇,不过是答应你的鸟儿没有给你带来,之前的‘哥哥哥哥’就变成了现在的‘骗子骗子’?”他又向原音流说,“自我认识你之日起它就四个字一句话,怎么转眼十年,它还是只会四字一句?”   云床上的锦被忽地一动,接着,原音流掀被坐起,懒懒道:“若它像我日常一样说话,隔着帘子,你可还辨得出它与我?可见凡事不宜太满。满则溢,溢则损。”   元徽皇子见原音流露面,直言道:“此次前来,有事求音流帮助。”   原音流微笑:“不帮,今日乌云罩顶,天光不见,只宜睡觉。”   元徽皇子:“音流可知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原音流:“知——也不帮,不知,也不帮。”   说话间,他拿下挂在架子上的外衣披于身上,再拿把翎尾长长的羽扇,路过窗边古琴时随手一拨,便是百鸟啼啭,凤凰初鸣。接着他又来到另一张窗户下的茶桌之前,好整以暇拿了杯子,对元徽皇子说:   “请上座,品好茶。”   元徽皇子定定看着原音流半晌,再转向窗外。极目而去,只见西京已完全陷入黑与红中,尽是令人不安的颜色。   他呼出一口气,再道:“依你之个性,果然如此……但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突然伸手一带,将原音流带入怀中,足尖一点一折,已自回廊处扶摇而上,落于流光楼屋顶,再向前一蹿,便蹿自停泊在湖边的小舟之上。   刹那,小舟如同离弦之箭,分水而出!   这时还停在琴室窗格之上的鹦鹉方才反应过来,急得扑腾翅膀飞上天空,追着水面小舟一路向前,一边飞一边大叫:“等等鸟啊,等等鸟啊!抓人干啥,抓人干啥!”   一晃眼的时间,原音流已身在舟中;再一停顿,就连西京的地面也能看见了。   黑暗之下,果然人畜惊慌,处处烽烟,血火已将往日的繁华之景彻底浸染。   扣在腰际的手臂宛如铁圈,原音流试着挣了挣,不过蚍蜉撼树,这只手巍然不动,不由长叹一声:“皇子辜负我之信任矣!”   元徽皇子足不动,手不摇,目不斜视,牢牢环抱原音流,道:“我知你的原则。原府之所以能上下绵延千年并藏有天下之书,就是因为它超然于物外,从头到尾只见证并记录历史。你不愿参与入庆朝皇室争端便是出自于此。但此时,”他徐徐道,“事急,从权。”   原音流摇头:“我为元徽两肋插刀,元徽先插/我两刀。”   话音尚在,小舟已到西京渡口。元徽皇子再将人向上一带,专走屋顶,不多时已来到元戎皇子王府所在。   一刻时间,当元徽皇子足尖落在庆朝皇室所特有的琉璃瓦屋顶之时,两道明亮的刀光自左右卷来,一刀似惊鸿,一刀如乱雪,刹那便将元徽皇子周围空间封锁!   元徽皇子目光一凝,落地足尖一挑,挑起两片琉璃碧瓦,分别击中袭来的两道刀光。   刀尖与瓦片相击,两片碧瓦均承受不住刀中玄劲,散碎万千,激射四周!   元徽皇子立刻抬手,以衣袖遮住原音流头脸,向后连退三步。   等刀光与琉璃碎片俱都消散,一切平息,两位身着宫中太监服饰的中年人出现在屋顶之上,看其神色,对元徽皇子多有防备,对原音流却十分恭敬:“见过原公子,见过三皇子。”   元徽皇子道:“两位供奉不必多礼。宫城之内情况如何?元戎皇兄现在到了哪里?”   两位供奉缄口不语,只看向原音流:“原公子可是需要进入内宫?若原公子要进内宫,我等可带原公子进入。”   元徽皇子先于原音流开口:“我与音流一同进去。”   两位供奉面色骤变,其中一人脱口而出:“逆乱之血,怎可入宫!”   话音方落,剧震突生。天上依旧漆黑如墨,可前方红云乍现,耀亮半数天地。而后,才有宛若毁天灭地的隆隆震响传入耳膜!   地动山摇。   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剧烈摇晃,无数房屋剥落墙皮,断裂梁柱,东歪西斜地坍塌下去。树木连根拔起,牌楼整个倾斜,悬挂于半空的长帆、圈围着畜生的围栏,穿行街道的马车,一个个都被卷入这如同雪崩的坍塌之中,人群的惊呼与哀号,牛马的嘶鸣和狂奔,一切一切,仿佛灭世之乐章!   举城皆乱,人惊马慌,但还有一处秩序井然,还有一人意气风发。   剧烈的震动慢慢平息,腾起的烟雾也逐渐消散,一道分割着西京内城与皇宫的城墙之下,元戎皇子兵马齐备,衣甲鲜亮,骑一匹碧睛狻猊兽,冷眼看着坚固的城墙在自己的一轮齐攻之下半数坍塌。   他转对跟在身旁的古先生笑道:“多赖先生日前教导,若非先生耳提面命神机火之威能,元戎也未必能下此决心。”   古先生正是初时与元戎一同出现在原音流面前的中年文士。他黄皮肤,细眼睛,唇下微须,面貌普通,甚至微微驼背,看上去就像是街上的任何一个不得志的穷酸书生。   但自傲如元戎皇子,也向来不肯以面貌小觑眼前文士。   只因对方来他身旁不过三年,出谋划策,无有不中,就连此次,他能知道神机火,多赖这位文士;他能下定决心窃取镇国玉玺开应天宝库,也是因为对方笃定说“宝库失窃,民心动摇,鄙人可趁机做法,使天降大灾。大灾之时,我们以有心算无心,正是皇子进取的绝好机会”。   果然,白日黑星,西京大乱,他带着人马畅通无阻来到内宫城墙之下,仅仅一墙之隔,便能与父皇及母后平等以对。   一念至此,元戎皇子心中骤然火热。   他仰头向城墙上看去,只见垛口之后,人影绰绰,似又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加入人群,那是……原音流! 第4章   楼上楼下,父子反目;宫内宫外,同室操戈。   剧烈的地动让两位守在皇宫之外的供奉再无心也无力阻止原音流和元徽。他们顺利地通过密道进入内宫之中,便见代表帝后身份的龙车凤辇于城门之下并排停放。   此刻宣德帝兀自端坐车中,凤辇却已卷起帘拢,一位云鬟高耸,身着九鹤衔芝仙袍,广袖曳地的女子自车中出来,站在当场。   来自后方的声响让皇后回望一眼。见到两人,皇后先看了一眼元徽,接着将目光转到原音流身上,声音已经大为和缓:“音流怎么也过来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谙武艺,纵使要来,也该带齐人手。否则若有万一,大庆怎堪承受?”   原音流笑道:“娘娘多虑。元徽说了,此行会保护我的。”   元徽皇子上前行礼,神色淡淡:“见过母后。”复又道,“儿臣不会让音流出事。”   皇后这才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调转到站城墙之下的人及人身旁的事物之上。   元戎皇子手持兵器,剑锋染血,面貌一如昨日,又与昨日截然不同。在他身前,有数个漆黑长筒架在车上,车旁立有三人,两人手扶车轮与长筒,一人站在长筒之后,向长筒之内填装钢球。   别人不识城下东西,皇后没有理由不识。   今日之前,她虽未真正见过这东西,却知它名为“神机火”,万火齐发之时,一座城池也要被夷为平地。乃是密藏于应天宝库的庆朝争雄天下的利器之一。只是祖先有言,应天宝库之中藏物威力过大,有干天和,不可轻易动用。   皇后晦涩的目光自神机火上淌过,最终落在元戎皇子脸上。   她声如金玉,撞击凛冽:“逆子,你率人攻打皇城,意欲何为?此刻当着我与你父皇之面,你还不束手就缚,也免得错上加错!”   皇后的声音自天空上远远传下,站在元戎皇子身旁的古先生一同看向城墙上方漆黑,似在重叠人影中寻找什么,须臾,他欠欠身:“皇子与帝后处理家事,鄙人就先行告退,继续主持白日黑星了。待稍后皇子大事抵定,鄙人再祝酒以贺。”   元戎皇子道:“此地危险,先生合该速速离开。先生若有万一,孤失臂膀矣!”这一句叮嘱完毕,他方才厉笑一声,双眼盯着人群中的原音流,回答皇后,“母后,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你们若早立我为太子,又岂有今日祸事?你二人膝下不过我与元徽两位皇子,元徽之母乃是前朝业国皇族遗孽,现在这些遗孽还龟缩北疆,自号夜城之人。就算你们想立元徽,朝中诸公也不答应,天下也不答应!但这么多年来,你们依旧不立我,这究竟为何?!莫非真像那些人所说,原音流才是你们的孩儿,你们要将这江山社稷全都留给原音流!”   一语落地,骚乱顿起。   许多年来,所有人都明白帝后对于原府传人的优待,也对这优待习以为常。   但今日元戎皇子如此愤懑,这不可能的可能,是否真为可能?   身世被叫破,元徽皇子面色不变,似早已习惯。   原音流却因被人平白加了一对父母十分不满,“这火又何必烧到我身上?”   奈何身不具武功,此言就算说出,也只有周围几人能够听见。   皇后冷道:“荒诞!只因我们没有将你立为太子,你就可以对你的父母兵戎相见吗?”   元戎皇子:“宝库失窃,天降大灾,可见父皇并非仁德之君。若父皇愿意出圣旨昭告天下,由儿臣继位。儿臣愿奉父皇与母后为太上皇与皇太后,日日请安不敢或忘。”   皇后不答,朝左近一看。只见一宫婢手捧宝剑快步来到皇后跟前。   皇后将其抓起,一把丢下城楼。   宝剑掠过天空,直插入元戎皇子跟前。而后,皇后铿锵有力的声音才响起来:“你若在此自刎谢罪,我与你父皇可不计前嫌。”   元戎皇子怒极反笑:“好好好,看来原音流真是你们的亲子,余下的都是自外边捡来的!”   话音落下,他身形后抽,猛地一挥手,示意左右再度装填神机火!   同一时刻,立于城墙之上的皇后也骤然拂袖,内宫大阵由暗转亮,一枚枚金光流转的符文同时飞天,各踞位置,共同撑起一个半圆形反罩整个内宫的金色大罩。大罩之上,光芒流动,九条神龙虚影四下游动,交缠昂首,威势凛凛!   这正是庆朝最后的一个大阵,九龙卫殿阵!   元徽皇子与原音流一同站在皇后身后,看见笼罩在自己上空的大阵,唇角掠过一丝奇异的微笑。   有点不屑、有点得意、又有点喟叹。   四百年前,庆朝纵横天下有一攻一守两大利器。攻者为神机火,无坚不摧;守者为九龙阵,坚不可摧。   现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不知道是矛更利,是盾更坚?   暗暗想到此处,元徽皇子又转看古先生离去的方向:   快一点,再快一点,时间……不够了。   紧接着,他忽然听见原音流说话:“元徽方才在看什么?”   元徽皇子一凛,回道:“看九龙阵。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九龙阵的真面目。”   原音流笑道:“原来如此。”不再言语。   元徽皇子却忍不住多看了原音流一眼,心忖方才是否露了行迹。   祸起萧墙,四方动乱。宫城之下,元戎皇子带兵逼宫;宫城之外,西京已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无数的人被火焰无情吞噬,无数的人倒在坍塌的屋舍之下,更有无数的人死在刀锋与马蹄之下。   这是庆朝建朝四百年来,哪怕世家分裂离去的那一日亦不曾遭受的灾劫。先前奉旨弹压百姓的天蛛卫此时已陷入深深的泥淖之中,周围全是百姓,周围全是敌人。他们若不举起刀锋,便有人自人群中举起刀锋;他们若要举起刀锋,刀锋之下,又多是无辜之人。   “统领,”身旁的副统领近身低语,“不能再迟疑了,若再迟疑,天蛛卫也不可能控制局面了!”   面对如此情况,哪怕是天蛛卫的统领,也感到了一丝自内心而生的压力。   我现在究竟……该如何做?   不等统领下定决心,前方忽生意外。   只见本来拥挤的人群一阵攒动,接着,如水遇礁石,围挤在前方的人群依序分开。就连笼罩在西京上空的嘈杂阴云,似乎都因此而略微沉寂。   天蛛卫一阵骚动,统领目光如电,紧盯着人群方向。   须臾,便见一男子梳发髻、着道袍、持拂尘、踩芒鞋,从容自人群中穿行而过,并回视了统领一眼。   双目交错,统领只觉脑中一泼清凉,心中万念明净,方才因局面所生的种种焦虑,如被抚慰似一一平复下去。   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情,等再回过神来时,道士已经不见。前方的大多数人流也同时退后三步,只有三五个高眉深目之人还站在原处,看他们面目,正是眼下这群动乱之人的领头者!   统领目光如电,定格在这群人掌心之处,只见这几人掌中均握着一粒珠子,珠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但无一例外均呈半透明状,有玄奥的气息在其中涌动!   “是命珠!”统领脱口而出,继而狞笑,“龟缩在北疆夜城遗孽竟然还敢出现,趁火打劫,搅乱西京?我让你们有命来,没命回!”   “呸!”北疆诸人对视一眼,顿时如鸟纷飞,四下逃散。   整个西京都在动乱,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却在此时鬼鬼祟祟地来到了皇宫之前,它先在通往内宫的密道处绕了一圈,因为翅膀不能开启机关,无奈放弃,飞到皇宫上头。   但流光绚烂的九龙罩同样拦住了想要往下飞的鹦鹉。头点绯红、羽翼翠绿、胸脯与脸颊却一片雪白的鹦鹉在光滑的罩子上扑扇翅膀飞来飞去,死劲扒着罩子往下看,除了和游过来金龙对视一眼,还被吓了一大跳之外,压根看不见想见的那个人!   它缩回头来,嘟嘟囔囔:“原兄被抓,原兄被抓,鸟进不去,鸟看不见……”   半空中的鹦鹉来回转了一个圈,突然灵机一动,再扇起翅膀,一路飞离皇宫,来到一处人流密集的街道之上,扯开嗓子嚷嚷道:“杀鸟啊啊,救人啊啊!杀鸟啊啊,救人啊啊!”   但天色晦暗,人群惊慌,要么是到处奔逃的百姓,要么是杀人放火的贼匪,要么是镇压动乱的天蛛卫,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一只鸟的惊叫而驻足。   鹦鹉在这里嚷了许久,直到声音都哑了,也没见人停步。   它垂头丧气地住了嘴,扑扇翅膀刚要飞起,视线中就多了一双芒鞋与一身道袍。   接着,道袍的主人好奇问:“杀什么鸟,救什么人?” 第5章   皇宫之前,人马还在对峙,战争一触即发。   人群之中,唯独两个人的注意力不在战场之上。   一个是元徽皇子,一个是被元徽皇子挟持的原音流。   自元徽皇子跟着原音流进入皇宫之后,除方才的些微走神之外,元徽皇子便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原音流身上,堪称一目不错。   就这样和元徽皇子对视许久,原音流只好道:“精彩之事正要发生,皇子为何一直看我?”   元徽皇子道:“恐音流下一刻离我而去。”   原音流笑道:“今日皇子倒有几分烟火之气,不似往常如立尘俗之外。”   元徽皇子道:“身立尘俗,而妄言超脱,是执迷也。我身在尘俗,心在尘俗,不敢超脱。”   原音流叹气:“皇子身在佛前,心却不在佛前。须知心不起妄念,一心是一佛国;心若起妄念,一心是一地狱。这许多年来,皇子可有一日心如菩提常自在?”   元徽皇子看了原音流许久,倏尔一笑:“好友,我有。”   但他旋即闭目,又说:“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话音方落,前方再发生异变!   天上依旧漆黑如墨,城墙之下的元戎皇子刚刚下令进攻,排列在内宫城墙之下的神机火方亮火口,红雾弥漫,红云飞涨——   正当此时,一道浅金突而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不过眨眼一瞬,那浅浅的金色已自天边来到眼前,已自一线金变成一道撕天裂地的金虹!   金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内宫之下,直冲城墙下指挥众人的元戎皇子。   百丈距离是一念。   一念未尽,金虹已吻上元戎皇子脖颈。   冰锋触体,主人尚未觉有异,大好头颅已冲天而起!   世有三种高手。   第一者,剑行千里取首级。   当此之时,金虹停下,一位身着道袍、气质冷冽、面容年轻,偏偏有着一头白发,让人辨不出他真实年纪的道士擎剑而立。乃是剑宫三代弟子,二十年来幽陆之上,几无同辈可掠其锋的“东剑”薛天纵!   东剑已停,元凶已死。但战场之上,各种各样的兵器却开始震动蜂鸣不止,众人匆忙按着手边兵器,眼看独自站立在不远处的薛天纵与元戎皇子的无头尸身,有人呓语:   “剑宫,是剑宫来人……”   剑宫出行,百兵俯首!   离开元戎皇子的古先生刚刚走到半道,便被这金光耀得双眼一花。他闭紧双目,水光于眼睑下一闪而没。紧接着,他霍然睁眼,对身旁随侍说:“元戎必死,我们快走!”   随侍惊道:“可是皇子刚入内宫,尚未出来!”   宣德帝只有两位皇子,一位元戎,一位元徽。   元戎皇子还在皇城之下,身处内宫之中的,唯独元徽!   古先生厉声道:“皇子入了内宫,便未想过出来,此番天时地利,只求一击奏效!你休得多言,徒耗我夜城有生之力!”   薛天纵千里奔行,一剑枭首,剑如虹,势如龙。   正当宫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薛天纵身上的时候,一直站在原音流身旁的元徽皇子突然暴起!   他一步向前跨去,仅这一步,就横跨二十步的距离,自人群之外,来到龙车身旁!他再一抬手,掌劲如浪,摧得龙车四分五裂,露出坐在车中的宣德帝!   马车既碎,元徽皇子与宣德帝四目相对。   这是自元徽皇子降生记事以来,他与宣德帝最近的距离!   他一掌递出,掌劲化虚影,自他掌上飞出,重重按在宣德帝胸口!   胸骨尽碎,宣德帝口吐鲜血,维系在他身上的九龙卫殿大阵跟着一阵起伏,眨眼间就自威势赫赫变作黯淡无光。   电光石火,局面已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元徽皇子于一步杀人中所展现的武艺远超寻常,彻底颠覆往日众人对元徽皇子不擅武艺的印象!   不论皇后、薛天纵、还是其他供奉护卫,都在这时才反应过来,匆忙赶向元徽皇子与宣德帝所在。   但他们俱都来不及了!   十年筹谋,累累血债,今日谁都阻止不了他!   元徽皇子对准宣德帝头颅,再度举起掌来——   这一刻,尘念纷至。   自得知身世之后多方筹谋,挑父子情谊,使皇室内斗;演白日黑星,使西京大乱。今生一局棋,他将死了大庆王庭一代人,终报母族血仇。   现在,只要再杀了这个人,一切恩怨了。   但一柄剑自东面而来,如秋水,漫过他递出的那只手,温柔将其摘下。   剑落,人至,如清风过身。   一位带着鹦鹉的白净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场中。   他来得早于“东剑”,只因他先通过一只鹦鹉自密道中进入内宫。他的剑比皇后更快,只因他来到内宫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元徽皇子!   前方,元徽皇子惨叫一声,断臂带着一痕新血,高高飞起,重重落下。   生死关头,元徽皇子不看断臂,不寻剑光,以另一只手于眉心命珠处一点,挥击地面与周围建筑,石板龟裂,亭柱倒塌,满天尘埃激射而起,笼罩了这一方空间。   夜城之人,身具命珠,命珠玄异,为其毕生功力所在。   十年筹谋,只为今朝;今朝手段尽出,惜乎终究差了时运!   这一刻,元徽皇子玄功再出,但不再为袭杀也不希冀逃亡。   他来时是何种速度,去时也是何种速度。   他自原音流身旁跨向宣德帝时,心中充满冰冷与杀意;自宣德帝身旁再往原音流身旁时,心中却满是迫切与渴望。   漫天的尘埃俱是他的掩护,他再回到原音流所在。   最后的最后,他有话想说,有物要给。   但同样的剑光再度飞来,再度穿过元徽皇子的身躯。   这一次,一剑穿心。   原音流早在第一时间举扇遮脸,还是慢了一步,两滴鲜血掠过羽扇,溅在原音流脸上,自他鬓角蜿蜒而下。   一剑穿心,人岂能活?   元徽皇子轰然倒地,倒地前奋起余力,将身前的原音流一同带下。   他仅余的那只手掌牢牢地抓住怀中东西,也抓住原音流的手!他嘴唇惶急地张合着,想要将藏在心中最后的那点疑问问出:   “我知你……知……为何……”   被砸倒地面,原音流小小抽了一口气。旋即对上元徽皇子涣散急迫的双目,轻而易举读出对方的想法。   我知你一开始就知我想要刺杀宣德帝,为何还带我进来?   烟尘还在,周围的人还未赶来。   原音流叹了一口气:“皇子可与我有仇怨?我可是庆朝之人?”他又柔声回答,“你我无仇无怨,我非庆朝之人。既如此,你借我入内,我出言暗示,仁至义尽矣。”   元徽皇子盯着原音流。他的目光有点奇怪,似乎释然,又似乎遗憾。最后想要问的也问了,元徽皇子硬撑着的一口气渐渐消散,他的面容重新恢复最早时候的不喜不悲,手指于弥留之际微动,似在轻轻转着那串承载着十条人命的十颗念珠……   原音流却在此时忽然开口:“等等,还有一事——”他凑近元徽皇子,笑得狡黠:“好友,你愿意把你的命珠留给我吗?”   元徽皇子怔了一怔,不断消逝的生命却难因原音流的话而停留。他再度张开嘴里,只有咽不下的鲜血自喉管中涌出,最后一丝生机与还未说出的话一同消逝。   血犹热,人已冥。   闭目的元徽皇子嘴角微扭,扭出一朵含而不露的微笑。似死亡在这一时刻,也并非完全让人恐惧。   原音流权当元徽皇子已经答应。   他手臂一抖,将一根藏在袖中的透明丝弦抖出,而后轻轻于元徽皇子眉心一按一扯,便将一粒龙眼大小的命珠拿入掌心。   东西到手,原音流满意一笑,却不妨于抬眼之时与一位道士对上了视线。   两两对望。   原音流镇定自若一抖袖,将命珠与之前元徽皇子硬塞给他的不知名东西一起纳入袖中。 第6章   余声皆无。   纷纷扬扬的尘土散落在地,显露出被掩盖的一切。   当此之时,天边乍现光亮。   先是一线,接着成片,继而万道金光自天空降下,被黑暗吞没了的骄阳再现天际,光明重回人间!   皇后定定地看着眼前一切。她的面容依旧严厉冷肃,只在眸光转动间,闪现出一分晶莹。   左右的沉寂中,一只鹦鹉突然扑腾出来,趾高气扬叫起来:“原弟别怕,鸟来救你!”   原音流微微一笑,掠过这只鸟,向鸟后的道士颔首:“道长好。不知道长法号?”   道士是个年轻人。他面容白净,身量修长,样貌虽有些普通,气质却颇为平和出尘。他稽首道:“原公子好。贫道俗名姓言,言枕词。”   原音流还准备再说两句。但这时薛天纵上前一步,先叫了声“音流”,接着转向道士,因并不认识对方而眉峰微紧:“……言师侄?”   言枕词不动声色:“薛师叔。”   应是被长辈派下山历练,西京出事时恰巧在这附近,所以赶了过来。薛天纵确定对方身份后不再多话,只对原音流说:“这次下山,找你有事。”   原音流:“这个嘛……”他突然以扇遮面,“哎呦”一声,向后倒去,“地上好多血,我有点头晕……”   薛天纵眉头一挑,上前一步,却被皇后若有若无地挡住了:“剑宫师兄不远千里前来助庆朝平叛,王朝上下感激不尽。现在叛乱平定,请师兄稍待片刻,等我与陛下为师兄接风洗尘。”   这么一拦的功夫,原音流已被人飞快护送出薛天纵视线。   薛天纵按捺下来,冷冷一点头:“师妹客气。”   接着他并不转头,对言枕词吩咐:“你去接我的两个徒弟,之后不必入宫,直接去剑宫在西京的分宫。”   是夜,骄阳落下天幕,西京变乱亦落下帷幕。   原府的卧房之中,月光自窗外漏下,圆月明亮,抢在灯火之前,先将摆放在窗边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   一枚珠子,以及一样金色龙形玉玺。   这两样东西都来自元徽皇子,分别为命珠与元徽皇子临终所塞之物!   十八根明烛被主人一一点亮,将卧室照得纤毫毕现。   原音流自袖中抽出一条透明丝弦。   明晃晃的光映衬明晃晃的弦。   红色的光似在透明的弦上晕出宛如美人醉颊似的颜色,故而原音流自得到这东西之后,便将其命名为“朱弦”。   此刻,他捏着一截朱弦凑近自元徽皇子处得来的命珠。这枚命珠龙眼大小,外罩灰白透明色,内部有一团时而聚云时而散风,并无常态的气体。   现在,朱弦已经凑近命珠之壁。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坚固万分的命珠如同水珠,被朱弦一穿而过。   原音流估量着朱弦穿过时所用的力量,在纸上写下:   自人体内取出三个时辰。   比死珠软三分之二。   原音流已在窗边卧榻坐了半天,那枚命珠被他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会,最终发现这枚命珠和他之前所得到的那些命珠其实并无太根本的区别。   无非就是内部所装载的力量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外部的罩子相对而言也更为柔软一些。但后者大半是因为刚从人体内取出来,还未及完全硬化的缘故。   这样看来,命珠在宿主死后固然能被外人所用,但无论威力还是施法速度都会比宿主本身降低一个层次的缘由大抵正在于此。   今夜做这小小的实验已经足够。   忙了一日,原音流颇感精力不济,于是手拿命珠,心满意足站起身,来到卧室书柜之前,打开其中一个空格子,将命珠与自己记录的只言片语一同放入。   接着他再转回书桌,随手拿起剩下的大印。   就在定睛看这方印章的一瞬间,原音流心中已然有数。   只见大印四四方方,印纽位置,盘龙昂然前视,须发皆张,五只龙爪的其中四只分散四方,紧扣印身四角,剩下一只藏于腹中,似一柄含而不露的利刃,虽四处不在,却无处不在。再翻开腹底一看,“镇国”两个古篆明明白白隽刻其上。   “哈,”将玉玺把玩片刻后,原音流倒是笑了起来,“这就是皇叔父秘藏于皇宫之中,谁也不让看的镇国玉玺?传言这是开启应天宝库的钥匙,也不知怎么从元戎手中到了元徽手中。但这回收拾战场没找到镇国玉玺,皇叔父得雷霆大怒啊。元徽最后将这东西给我……可我既不要名,也不要利,也不要绝世神功,也不要长生久视。这东西给我干什么?当个历史文物收藏起来吗?”   说罢,原音流将玉玺直接丢在桌上。这一丢之下,玉玺刚好压到还未被原音流收起的朱弦,就是这个瞬间,原音流忽然发现玉玺上的盘龙动了一下。   他微微一怔,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的时候,小楼忽然震动,桌上玉玺晕出一团云雾,紧接着,五爪金龙自云雾中飞腾而出,扭身摆尾,向近在咫尺的原音流冲去!   如此近的距离,就算是玄功高手也难以闪避,何况原音流确确实实手无缚鸡之力。   他眼睁睁看着金龙冲到自己身前,突地向下一折,龙首朝向桌上朱弦,赫赫声威,龙尾则摆过原音流,扫了他一脸的龙气。   原音流连忙闭眼,等这阵扑面而来的气体散去之后,才再睁开眼,就见金龙口爪并用,抓住桌上散发着原音流从未见过的烁烁红芒的朱弦——   原音流感觉有点不妙,忍不住朝金龙出声:“喂,你想干什么……”   金龙扭头回望了原音流一眼,硕大的龙睛对着如蝼蚁一般的人,似乎流露出些许不屑,接着,它直接用力,金光直接涌入红芒之中,将红芒掩盖截断!   原音流遽然变色,但不及说话,眼前烟消雾散,金龙已经不见,躺在桌上的朱弦真的断作两截!   “这……”原音流目瞪口呆,几乎失声,“我……我的朱弦?!”   同一时刻,就在金龙出现又消失的那一刹那,剑宫于西京的分宫之处,一位坐于庭中的道士抬起了头。   月光照亮他的面孔,正是早间杀了元徽皇子的言枕词。   “奇怪,似有一股力量出现……但出现的时间太短,不能确定方向……”   “言师弟!”背后忽然传来旁人的声音。   言枕词扭头一看,见是薛天纵的两个徒弟自厢房中出来,一个背着剑,姓罗;另一个手持道盘,姓褚。   拿道盘的褚寒褚师兄与薛天纵是一个沉闷性子,罗友罗师兄却与师弟和师父俱都不同,十分跳脱,大大咧咧说:“师父让言师弟进去,言师弟找师父有什么事?就不能等明天我们去完了原府,把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言枕词微微一笑:“只是一些内心的疑惑需要薛师叔解答……罗师兄知道这一趟去原府的目的?”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罗友嗓门一提,接着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我们是去接原公子上山的。师父那样的人,居然再三吩咐我们不得造次,必须礼请原公子。但剑宫礼请一个读书人干什么?除非……”   言枕词:“除非?”   罗友意味深长:“除非他和某位长老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言枕词:“不可告人?”   罗友深沉道:“比如,是某位长老不得已遗落世间的一道血脉……”   言枕词保持微笑。   言枕词几乎不能保持微笑。   他告别了罗友,转身进入薛天纵房间。   一灯如豆,薛天纵正在拭剑。   剑是冷锋,更是他不可或缺的肢体之一。   他爱着这柄剑,比爱他自己更甚。   推门的声音响起,薛天纵眼睛一眨不眨,从始至终只盯在剑上:“找我何事?”   “薛师叔。”言枕词打了招呼,而后捡一个距离薛天纵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今日师叔在皇宫,大庆王朝可对西京大乱做了结论?”   薛天纵淡淡道:“元戎皇子谋反,元徽皇子刺杀,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言枕词沉吟:“可提到了原音流?”   薛天纵方才抬眼:“此言何意?”   言枕词道:“元徽皇子为原音流带入内宫,死前又奋力回到原音流身旁。加上原音流‘西楼’美名响彻幽陆,难以想象原西楼事前不知元徽皇子准备刺杀宣德帝。”   薛天纵道:“你怀疑原音流也参与入庆朝宫变之事?”   言枕词:“不错。”   薛天纵:“你说原音流与元徽行止密切,可知对夜城之人而言,取下命珠代表什么?”   言枕词:“不知。”   薛天纵:“我本也不知。直到今日查了典籍,发现对夜城之人而言,死后能将命珠托付者,乃是毕生相守的至交好友。这光风霁月之事在你眼中如此鬼蜮龌蹉吗?”   “何况,”薛天纵又冷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若被挟持,是大喊大叫舍生取义,还是保持沉默寻机自救?”   言枕词无言以对,只好告退。   薛天纵又道:“等等。”   言枕词:“薛师叔还有何吩咐?”   薛天纵一拂袖,桌面上两张帖子直射到言枕词面前。   言枕词扬起拂尘,千丝如手,将帖子接住。   一来一去,言枕词方才注意到薛天纵的桌上一共放着三样东西:两张到了他手中的帖子,以及一本还放在桌上的蓝皮书册。   蓝皮书册有点老旧,封面又没有题字,言枕词不由多看了一眼。   薛天纵道:“我明日要去原府拜会,拜帖与礼单在此,你先往原府投递。”   言枕词:“我这就去。”   薛天纵又道:“若原府不肯接帖子,你就说‘西楼有宝,在我手中’。”   言枕词一挑眉梢。   原府之中,自朱弦断后,原音流大开宝库,将自己印象中的库中所有能修补断弦的宝物都翻出来,但完全没有用处。因为镇国玉玺中的力量还残留在朱弦的断口,除非将这股力量驱散,否则朱弦不能修复。   发现了这一点,原音流自宝库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没喘上气:   “幽陆至宝神器的力量……我从哪里找能驱散这股力量的东西?”   恰是这时,原府老管家的声音透过传音筒,在宝库中响起:   “少爷,剑宫的道长送来礼单与拜帖,拟明日上午来访。另外……礼单上列的东西非常多,也非常好。”   “回绝他们。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会找到我这里来,要么是他们掌门出了事,要么是他们镇派宝贝出了事。”原音流心不在焉说。才说完话,他突地一顿,又道,“剑宫的镇派宝贝……离禹尘剑……”   幽陆几大至宝,离禹尘剑与镇国玉玺同名并列。   别的东西不能驱散附着在朱弦上的镇国玉玺的力量,但与镇国玉玺同为至宝,且号称“斩百魔、破万法”的离禹尘剑一定能啊!   原音流即刻改口:“不,你告诉剑宫的人,他们明天可以过来,但我不一定会见他们。” 第二卷 离禹尘剑 第7章   太阳出来的那一刻,露珠无声消融,晨雾如薄纱被抽离。   原府的厅堂之中,端坐于此的几道身影也跟着一同显现。   坐于厅堂之中的人正是剑宫一行。   自上午天还未彻底亮起,薛天纵就带着三个后辈来到原府之中。原府大总管以礼相待,但也明确表示:   “道长们若是想要进入西楼一观天下书籍,请自便。但少爷昨夜休息得迟,今日未必会见诸位道长。”   原府乃是历史记录之家。若历史记录者不能独立于世外,这历史又有何意义。   薛天纵明白其意,只托老管家通禀,便在厅中等待。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红日跃出山头,光芒照耀大地,连眷恋枝头的最后一滴露珠都如烟消散,原府之中依旧静悄悄的,原音流并未有半点出来见面的架势。   薛天纵神色略显冷淡。   但他自昨夜起就是这一副冷淡模样,到得现在也这样一副模样,前后连眉梢都不曾多挑一寸。   在他下首,两位剑宫弟子端容肃坐,同样不见半点不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此等到原音流出来见面。   但言枕词却有不同的想法。   坐在最末尾的道士站了起来,向角落的侍婢招手:“麻烦问一下。”   侍婢欠身:“道长请吩咐。”   言枕词道:“原公子身旁是不是有一只绿毛鹦鹉,精通人语……”   也是凑巧,就在言枕词开口之时,一只红毛绿翼鹦鹉自厅堂前飞过,它掩在羽毛下的耳朵捕捉到一言半语,立时一震翅,绕了半个弧圈,飞进厅堂之中。   “谁在叫鸟,谁在叫鸟!”   “我在叫鸟。”言枕词从容接话。   “恩人道长!”鹦鹉还记得言枕词,它停在桌几上,憋了一下,憋得没有羽毛的小白脸都涨红了,总算突破平常说话极限,蹦出五个字来,“你救了原兄。”   这五个字引得厅中众人侧目,就连看上去绝不为外物所动的薛天纵都看了这里一眼。   “是鸟救了原兄。”言枕词不居这个功,肯定了鹦鹉的努力,并在鹦鹉洋洋得意之时提出要求,“我与我师门长辈想见一见原兄,可以吗?”   鹦鹉偏头看了众人一会,吐出四字:“鸟要好处。”   众人:“……”   一只光明正大用主人来谋福利的……鸟。   言枕词略一思索,抬了抬手,拂尘激射,卷下厅堂前果子树上两枚有虫眼的果子,放在鹦鹉站着的桌几上。   “这种东西,吃好多了。”鹦鹉嘴里嫌弃,身体却十分诚实,一弯脖子,已经飞快将桌面上的两枚藏着虫子的果子吃个干干净净,接着它一挥翅膀,气势十足向内指道,“找原兄去!西楼里头!”   众人一同站起。   鹦鹉晃了下羽毛:“不见你们。”又一脸鄙夷,“没给好处,还想见他。真不识相,学着点他。”   众人:“……”   薛天纵抽出了剑,冷冷道:“好久没吃烤小鸟了。”   罗友与褚寒连忙一左一右扑上前去,抓住师父的胳膊:“等等等等,师父冷静,您之前三分两次叮嘱我们礼请礼请,千万不能人还没见到就杀了他的宠物啊!”   厅堂之内鸡飞狗跳,言枕词颇有先见之明,直接自厅堂之后向西楼走去。   这一路楼阁亭台,九曲回廊,碧波粼粼,风送暗香,言枕词忍不住驻足欣赏片刻,才进入回廊尽头的西楼。   西楼三层高,门前绕廊,廊上立柱,柱身之后有块木匾,木匾朱红,上有四个金漆大字,为“长河千载”,字体沉静凝厚,魂魄一体,乍眼看去,似时间扑面而来。   言枕词一眼扫过,便见“长河千载”这四字之下,另有一小钤记,钤记乃甲骨象形字符,几道弯曲线条刻在角落,像是水流蜿蜒而下,可其本身线条的飘逸之处,又直欲飞天而起。   原音流……音流,音流。   言枕词略微一想,便了然这钤记代表谁人。   他收回目光,举步入内,见层层书架伫立眼前,密密书籍整齐排列。一眼望去,从上到下,无处不是书卷。   唯独一块石板被安放在入口之处,石板上刻有简易棋盘,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布出一道残局。   言枕词不忙着在西楼之中寻找原音流身影,先看棋盘。这一看之下,他不免轻轻一咦:“星辰列子,天象龙虎……这局棋演的是今夜天象之变化?”   看明白了棋局,言枕词双目微合,掐指默算,片刻之后,将手入棋盒,二指粘一白子,落于星眼之处。   缺图补全,棋盘顿时下陷,只听“咔咔”的机关声突兀响起,言枕词循声看去,看见书楼之中地裂天缺,层层木板自地面自楼顶螺旋翻开,一道紧贴着墙的间壁立时呈现在言枕词眼前。   一张榻,一张桌。   一捧光,一壶茶,一卷书。   还有一个歇息此处的人。   上下目光交错。   原音流靠在榻上,翘着腿,向下望去:   “啊……找到我了。那就启程吧。”   天有四方,其极东之处峰峦迭起,嵯峨高耸,上接天穹,下连深海。群山之中,有中峰为众山之巅,直插云霄,余者似众星环伺,八方拱瑞;又似极东之壁,屏卫左右。   这中峰名为见锋,见锋之中有天阶,天阶九万九,直上剑宫。   剑宫自建宫至今一千二百年,无数心慕剑宫者前扑后续,经年攀爬石阶只为睹剑宫山门一面。   这日,天阶之下突然来了一辆车。   这车浑身装金饰玉,由两匹神骏非常的雪兽牵引而来。   车门打开,一位身裹可御极寒兜火袍、下踏入水不湿蛟皮靴、腰悬诸邪不侵白玉佩的俊美男子自车上走了下来,还没在雪里走上两步,便又懒洋洋上了一旁停好的软轿。   接着,软轿被人抬起,拾阶而上!   正勤勤恳恳以双脚攀爬天阶的人目瞪口呆:   天阶居然可以坐轿子上去?   抬轿的是谁,如此不诚心,就不怕剑宫中人见责吗?不对……那个打头的人,看上去怎么这么像是“东剑”薛天纵?   剑宫缥缈,寒风刮骨,九万九千台阶之上,人烟已渺。高耸山门之下,只有一位中年人凭风而立,风呼猎猎,将他颔下的三尺清髯与衣袖一同吹起。   软轿已到山门前。   薛天纵看见山门前的中年人,吃了一惊,上前拜见:“三师叔。”   中年人复姓端木,单名煦,乃是剑宫三大长老之执剑长老。   端木煦对薛天纵一点头,目光落在薛天纵身后的原音流身上。   周围山风太寒,左右高崖陡峭,刚到剑宫的原音流与端木煦一照面,已想回家。   端木煦却不给原音流这个机会,连软轿都不让原音流下,直接带着薛天纵等人一路长驱直入,来到中峰接天殿前。   中峰乃是剑宫主峰,接天殿是主峰主殿,乃是举行大殿、谈论要务之地。其后有副殿,为历代掌门居所。   现在,众人齐至接天殿,均看着被端木煦带来的原音流。   面对众人视线,原音流心中弥漫出淡淡的不祥预感:“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端木煦不予回答,当着众多长老的面直接把人抬过正殿,直到其后副殿。   骄阳与初雪下,青石铺就的花园一览无遗,额外宽敞广阔。但随后的副殿门窗紧闭,在折射的充裕光线下反显出一派阴森。   没等原音流分析出更多东西,来到殿前的端木煦已经肃容直言:“日前掌门真人突发急症,病势沉重,一度陷入昏迷之中。在醒来的间隙里,掌门真人已将剑宫余事交代妥当,唯独放不下你。故而我让翟长老的徒儿下山将你接来。你这便进去见掌门一面吧。”   除了下山之时就知事情隐隐不好的薛天纵之外,其余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言枕词更面露愕然之色!   原音流镇定道:“不对,晏真人不好归不好,为何要见我?”   端木煦道:“此时不开玩笑,音流快进去吧。”   说罢,端木煦不给原音流回答时间,抬手在原音流肩上轻轻一推,已将人推入房中。   接着,端木煦合上殿门,站在殿前对薛天纵说:“你此番下山辛苦……”他眉头突地一挑,“你身后那人是谁?”   薛天纵扭头一看,在他背后三人中,唯独言枕词一步踏出,与众不同。   他简单回答:“是在西京碰见的剑宫弟子。”又问,“三师叔,掌门情况可好?”   端木煦并不回答:“你我在这里等音流出来。至于你们——”他声音微带严厉,“事关重大,不可乱说!” 第8章   被人一把推入殿中,原音流踉跄几步,才站稳身体。   这一下,他也看清楚了殿中模样。只见殿宇里头并不如外头给人的感觉那样宽敞阴森,不过内外两室,一间会客,一间清修。各色家具虽料子不错,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估计自上一辈、或者上上一辈掌门那里传下来之后就没有换过。   原音流向内室走去,看见一位白发老人躺在锦被之中。他双目闭合,脸上蜡黄,双手枯瘦,呼吸似有若无,若非曾不止一次见过晏真人,原音流怎么也不会以为躺在床上的枯老头子就是叱咤风云,功参造化的剑宫掌教。   他刚来榻边三步,床上仿佛睡着的老人忽地睁开眼。   过往清明的眼神已被浑浊和血丝取代,但看清是原音流后,晏真人还是微微一笑,说:“音流来了……坐!”   最近的椅子藏在床头之前,原音流走过去搬了一下,没有搬动。   晏真人吐出一口浊气,微抬起手,招了一招。   掌劲化风,将椅子搬到床头。   原音流施施然坐下。   晏真人:“十年前我问你一次,十年后我再问你一次:留在剑宫学武如何?”   原音流:“不学。”   晏真人:“你娘根基非常常人,乃百世不出之奇才。你只要有你娘的一半根基,进境不会输幽陆上任何一人。”   原音流微笑:“不学。”   晏真人叹了一口气:“不学武,就别下山了。”   原音流也叹了一口气:“真人,你现在还有精力管我吗?”   晏真人淡淡道:“不过练功出了岔子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原音流又道:“真人玄功非常,能让真人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岔子,恐怕不小吧?”   晏真人闭目不语。   原音流:“真人?真人?”   他连唤了两声,也不见晏真人回答,不由凑近前去,仔细看了晏真人一眼,见晏真人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气。   原音流:“……”   他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抖了来开。只见扇面薄如蝉翼,随手一挥,便将日光捕捉,粒粒栖于扇面。   这样扇了几下风,原音流才支着额道:“糟糕,麻烦大了。”   副殿之外,其余人已被薛天纵派遣去收拾原音流的房间。薛天纵自己则和端木煦一起,站在花园之中等待原音流。   不多时,房门一声“吱呀”,两人齐齐转头,见原音流神色凝重,走了出来。   端木煦沉声问:“音流出来了,掌门可好?”   原音流沉重道:“掌门病体支离,未说两句便陷入昏迷了。”   这话一出,端木煦心下一咯噔,也顾不得多加寒暄,抢步进入副殿,来到晏真人床前,执手扶脉。   片刻后,端木煦放下掌门手腕,似早有预料,神色虽沉,却不非常急迫,转向原音流问道:“掌门可交代了什么?”   原音流不疾不徐:“真人与我叙了叙旧情,说将离禹尘剑借我一观。”   同样跟进屋中的薛天纵看了原音流一眼,这一眼迅疾如电,其中似乎带着些许不信。   但下一刻,端木煦冲原音流和蔼一笑:“不错,掌门确实如此吩咐过。”   原音流:咦?   端木煦一字一句:“掌门吩咐:‘原音流入剑宫门墙,可掌离禹尘剑’。”   原音流:“但我并未有加入剑宫的想法……”   端木煦不理原音流,转对薛天纵说:“将原西楼带入收拾好的精舍,明天接天殿上,原西楼会择一授业恩师,入剑宫门墙。”   原音流:“……”   薛天纵:“是,三师叔。”   山上刚下了一场新雪,白雪浅浅没足。   自接天殿出来之后,薛天纵的两个徒儿与言枕词就被一起打发来剑宫精舍处,为原音流布置房间。   一样样素日在剑宫金银玉饰、锦被绮罗被搬进精舍。罗友捧着如云轻的云蚕织绒被铺在床上,褚寒抬着人高的七宝珊瑚放在房间角落,言枕词则端上了一盘子宝殿龙船、仙宫玉女的牙雕根雕,准备摆在多宝阁上。   将这些东西摆到一半,罗友终于忍耐不住,把东西一放,激动抓着身旁两人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看三师祖那殷殷关切的模样,再听三师祖说的掌门重病也要见原音流一面!唉,之前在剑宫流传的小道消息居然是真的!原音流真是我们掌门的血脉啊!”   言枕词不敢相信:“为何原音流会是掌门的血脉?就算掌门对原音流颇为关心,也不能说明掌门就和原音流有……有什么。”   罗友清咳一声,神秘道:“言师弟啊,之前我不是信誓旦旦和你说原音流会是我们的小师叔吗?这根由其实出在原音流的母亲身上。原音流之母姓巫,名颐真。巫真人天姿绝俗,名动幽陆,是幽陆第一美人。当年幽陆叫得出名号的英雄豪杰十分之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剩下的那些全都不近女色……咳,总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掌门喜欢上了巫真人,也曾与巫真人单独相处过,奈何……”   “奈何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年秽土异动,巫真人身陨。从此一诀成永别,佳人芳魂不入梦。掌门痛心之下,斩情绝爱,献身大道——”另一道声音响起,接了罗友的话。   精舍中的几人齐齐回头,见原音流正站在外院的篱笆之前,闲闲接话。在他身旁,还有一个沉着张脸的薛天纵。   “这、这……师父,原公子,你们,你们来了?”罗友罕见结巴起来。   “是啊。”原音流长长一叹,“我本不想过来,无奈剑宫不肯放人——”   “原公子先休息吧。”薛天纵吐出一句话,一个眼刀过去,罗友与褚寒身下跟安了弹簧似的,飞快跳到薛天纵背后。   薛天纵又道:“原公子可在此斋戒静心。明日午后,你我就是同门了。”   原音流叫住了人:“薛道长。”   薛天纵停住脚步:“何事?”   原音流笑道:“薛道长号称‘东剑’,为三代弟子之首,可拿过剑宫至宝,离禹尘剑?”   薛天纵冷淡道:“原公子不用费心挑拨了。安心等待明天的收徒仪式吧。”   言罢,他不再停留,带着弟子离去。   精舍之外,是萧萧玉竹。玉竹之后,磨剑崖隐约可见。   走到半路的薛天纵停步,对两个徒弟之外的第三人说:“跟着我做什么?你的师父呢?”   言枕词并非跟着薛天纵,只是准备去主峰。   他不及回答,薛天纵已一皱眉:“是外门弟子吗?也罢,你暂且别回外门,先呆在精舍处做个洒扫吧,主要负责原音流那个房间。”   言枕词:“……”   但……不得不说,撇开不太好听的名头,薛天纵这个提议其实还不错。一下子就将他从外门拿到了内门,而且跟在明显马上就要炙手可热的掌门私生子身旁。   因而言枕词在短暂思索之后,还真转回了精舍处,站在外头说:“原公子,薛师叔派我过来,负责你身旁的杂事,你可有吩咐?”   片刻沉寂。   里头传来原音流有气无力的声音:“帮我挑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言枕词:“精舍后有漱玉泉。”   原音流慢吞吞答:“我要洗心池的水。”   洗心池乃是剑宫八十九处寒泉之一,与漱玉泉的源头漱玉池所在地相近,不过一个是山中寒潭之水,一个是山中冰川之水。   言枕词并不拒绝,一口将这要求答应下来,便翻出沐浴用的大木桶,自去洗心池打水。   一路沿山道曲折而上,言枕词很快来到洗心池处。   这个池子水质其实不错,只是藏在高山深处,周围又被树木覆盖,往常人迹罕至而已。言枕词拿着木桶来到此地,将木桶整个浸入水中,默数三息,正待提起之际,不经意一抬眼,却从树叶的缝隙中见到了接天殿的紫瓦。   言枕词手下一顿,站起身来,拂开树叶,向前看去,正正看见了接天殿之后,掌门所在的那处副殿。   当洗心池的水真正挑好、烧热,并注满一个闲置池子时,已是月上梢头。   虽然迟是迟了点,但原音流对言枕词的不打折扣颇为满意,除了衣衫没入水中,发出舒服的喟叹。   言枕词站在外边:“今日挑水挑得迟了些,倒不是山路难走的缘故。”   原音流:“嗯?”   言枕词:“我在洗心池边直接看到了接天殿后的副殿,有些惊讶,所以在那里徘徊了一会。”   原音流懒懒问:“所以,你看见了什么?”   言枕词:“没有看见什么,只看见剑宫认得出来的长老都出入过副殿。”   说完,言枕词一顿,抬眼前看,看见月下花木萧疏,于腾腾白雾中娇艳欲滴。   他问:“我听说原公子在原府的时候曾有让人‘于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去往西京北街王寡妇的包子铺处,买一屉十笼包子中的第五笼包子’的习惯,这之中有什么讲究吗?”   里头只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大概泡澡的人正拿水瓢往身上浇水。   须臾,水声消失,原音流理直气壮说:   “那一笼的包子最好吃啊。”   言枕词一个字都不相信。 第9章   翌日天刚亮,言枕词就来到精舍之前,等待原音流起床。   他等得并不久,大概出声的四五息后,里头已传来原音流打着哈欠叫“进来”的声音。   这贵公子,动作居然不慢?   言枕词有点诧异,推门进入精舍,却看见本该起床漱洗、穿戴整齐的人依旧躺在床上,睡眼惺忪。   原音流换了个地方,昨夜没睡好,今日颇感头疼,眼睛似睁非睁地看了进来的人一眼后,飞速闭上:“擦脸。”   几息安静。   一张冰凉潮湿的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   这究竟是什么穷困潦倒的地方啊,找个会伺候人的都找不到。   原音流脸被擦得生疼,不满地叹息一声,准备坐起来,但颇为费力地尝试了两三次,也没让背脊离开床铺三寸高。最后还是一道力量在他背脊上一触即收,把他给托了起来。   原音流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慢吞吞下了地,慢吞吞站直身体,又慢吞吞对言枕词点了下下巴。   站在床前的言枕词眼睁睁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好不容易起了来,起来了也就算了,站直的那一刻居然还轻微摇晃一下身体。   他顿时对剑宫的未来产生莫名忧虑。   然后他才意识到,对方刚才点那一下下巴的意思是……让自己替他穿衣服?   穿好了衣服,再喝了一杯温水润润嗓子,原音流总算清醒了。   他托着下颚:“上午吃什么?”接着不等言枕词回答,“简单点,来金乳酥,千香饼,以及一碗鸡丝粥吧。金乳酥以乳与酥合为宜,千香饼以刚下枝头的花揉汁,鸡丝粥不要见鸡丝,汤清不可有杂味。”   言枕词淡淡道:“有肉菜包子、馒头、白粥。”   原音流一闭眼,生无可恋:“这破日子还有个什么过头?!”   言枕词想了想:“金乳酥、千香饼和鸡丝粥不一定有。但是负责传功的齐长老性好美食,她那里准备的早膳肯定不会简单,如果原公子觉得三斋堂为普通弟子准备的早膳不可入喉,我可以去齐长老那边看看。不过虎口夺食,风险太大,除非——”   原音流:“除非?”   言枕词:“除非待会原公子愿意带我去接天殿开开眼界。”   原音流闻言,总算将目光落在言枕词身上。他上下打量了言枕词两眼,眉心微蹙。   这是想说一个洒扫之人没有资格进入接天殿吗?言枕词暗中揣测。   原音流:“你从昨天到今天,衣服都没换?”   言枕词:“……”   原音流:“换身衣服,洗了手,再去给我端早膳。吃完早膳,你跟我一起去接天殿。”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不然待会连个奉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言枕词觉得他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   一个时辰后,太阳正式跃出云端,中峰上古钟一响,清幽的钟声传遍山峦。   随后,接天殿开启,诸位长老与原音流一同入内。   掌门不在,三大长老坐在上首,原音流坐在他们正对面,两侧分别盘坐着其余剑宫高人,如薛天纵一辈的弟子则都立于自己师父身后,背背长剑,手持拂尘,端容肃颜,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站在原音流背后的言枕词了。   他虽然一样端容肃颜,但手持的是茶具,肩顶的是茶巾。   自进入殿中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很多视线在自己身上打了个圈。不过他眼观鼻、鼻观心,全当他们不存在。   端木煦保持了昨日的亲和,对原音流笑道:“掌门早与音流说过加入剑宫的事情,现在音流看看喜欢哪个长老,就入那位长老的门墙,拜那位长老为师吧。”   原音流同样微笑:“晏真人没有说过这事。”   端木煦:“说过。”   原音流:“没有说过。”   端木煦突然一叹:“掌门自昨日昏迷之后至今未醒,剑宫上下都十分忧心。之前只有音流与掌门共处一室,也不知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暗示意味也太重了吧。   其余长老纷纷侧目。   “所以,”端木煦笑道,“音流是留下来当剑宫的徒弟呢,还是留下来配合剑宫调查呢?”   原音流看向其他长老。   其他长老和言枕词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原音流确定剑宫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肯定要把他留下来了。   他思考片刻:“晏真人虽然让我留下学武,但没说让我拜谁为师。”   端木煦见好就收,恢复一开始的和和气气:“不错,这师徒一事,还是看音流你自己喜欢。”   原音流敷衍:“我不太了解这几位长老……”   端木煦道:“剑宫三大长老、十方殿主,皆聚于此。音流你不了解也没有关系,大家给你看一眼招牌绝学,你喜欢哪种就学哪种——就从我开始吧。”   接着,他冲众人笑一笑,伸出一只手来,掌心朝上。   只见一朵娇嫩的花由无形自有形,在他掌中徐徐出现,风吹叶动,体态婀娜。   当这花自含苞至盛放,突地就中分裂,四下飞散!   花、叶、茎,一样样往常柔韧之物在此刻却化作薄如纸、锐如锋的利器,倏忽既至人前,又倏忽散作清风。   端木煦左边的一位中年女冠面如满月,眉目温和,此时微笑:“端木师兄的《大生大往真经》又进益了。”接着她对原音流说,“我乃传功长老。”   说完,红唇微启,轻轻吐了一口气。   只见一团巴掌大小的云雾骤然出现人前。眨眼间,云雾由白变黑,黑沉沉的云朵中不时沉闷作响,不时亮起一道闪电,又过一刻,淅沥沥的小雨也自云雾中落下,打湿地面。   她再一招手,雨也收,云也散,一切皆了。   上三位长老就剩下最左边的一位还没有动。他也是一位中年道士,眉目方正,不怒自威,正是薛天纵的师父,执法长老翟玉山。   翟玉山神色淡淡,没有开头两个人那么花哨,就竖起指尖,抬手一指。   一道长约一丈的剑气横掠而过,直接划开空间,展露世界真实!   这一下,座中诸人尽皆叹服,赞扬之声不绝于耳,除了原音流。   原音流眼中只见一群人各变把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吵吵闹闹,中间连给人缓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他一开始保持微笑,接着用扇子撑着额,最后干脆用手捂住面孔。直到又一次又一个人表演结束,原音流立刻抬头,再次确定:   “选谁当师父由我决定,是吧?”   “没错。”端木煦肯定道。   “那好,就他了。”原音流将手一指,斩钉截铁。   众人的视线均随原音流所指方向看去,看见站在原音流身后的言枕词。   言枕词:“……”   他镇定自若,露出微笑。   全场寂静,在场半数人露出或惊异或不悦的神态来。   端木煦心中同样有惊异,并且他还在反复思考着原音流的用意:这个曾被掌门反复提及,有“原西楼”之雅号的年轻人这一指,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是纯粹想要搅乱拜师仪式,还是有更为深沉的想法?   这样的思考让端木煦没有立刻表明态度,直到翟玉山冷哼一声:“荒唐!”   这一声倒让端木煦清醒过来。   他先看向言枕词。他记得这是日前随薛天纵上山的弟子。剑宫修剑,入门弟子身上可见剑心,有此一点,于师长眼中,无人可仿冒剑宫弟子。他问:“你是谁门下的弟子?”   言枕词躬身:“弟子原本是外门弟子,昨日被薛师叔提拔为精舍洒扫。”   薛天纵嘴角抽了一下。   端木煦又转向原音流:“一个洒扫弟子,音流真的要选其做师父?”   打断了剑宫诸人的强行推销,原音流又可以摇着扇子笑眯眯了:“怎么,不行?之前长老才说选谁当师父是我/的/自/由。”   端木煦并无强迫原音流改变决定的打算,他笑道:“既然音流决定了是他,那就是他。不过以后这称呼就该改口了。”   端木煦一指薛天纵:“他是叔祖。”又一指自己,“太上长老。”   然后笑眯眯看着原音流脸上的笑容再次掉下来。   接着他再说:“本来你做了决定,现在就该由你师父带你见祖师像拜师了。不过未到你叔祖一辈,不可入祖师洞,也没有单独的洞府,也不能去一观离禹尘剑,除非——”   原音流就看着端木煦。   端木煦好声好气:“除非将剑宫入门功法修至三层,便可尝试进入离禹尘剑所在之地,这全是剑宫宫规——好了,都去吧。”   接天殿中的拜师以一种意料之外的结局落幕。   离去的人各有所思,还留在殿中的三位长老也有不同的意见。   传功长老齐云蔚十分不悦:“端木煦,你身为三大长老之首,被掌门托付照料原音流,现在竟放任他胡乱行事?”   端木煦自众人离去之后就闭目沉思,此时睁开眼说:“掌门为何一意让原音流加入剑宫?自然不只是因为原音流是掌门后辈,更因为他是原西楼。剑宫武功高绝之辈层出不穷,却少一个看清天下大势的智者……”   齐云蔚打断端木煦的话:“这事不用你来重复,谁都看得明白。”   端木煦:“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原音流不过二十许,已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他若分出一半精力放在武学上,是另外一个薛天纵,还是泯然于世的那些人?”   翟玉山从众人离去后便闭目养神,直到听见薛天纵的名字,才张开眼睛淡淡说:“掌门之令,我不便置啄。但我徒儿添为三代大弟子,本是众望所归的尘剑下任执掌,如今阴差阳错,你们打算怎么向我徒儿与剑宫其余弟子说明?”   自接天殿出来的原音流根本不用考虑“之后”,因为问题现在就来了。   回到精舍的言枕词问他:“剑宫有三大入门功法,你想学哪一种?”   原音流沉思着:“好吧好吧,不就是学武吗?我要学一种符合我标准的武学。首先,它要优雅的,有气势的。”   言枕词站着听。   原音流沉思着:“不打打杀杀的,斯文的。”   言枕词坐着听。   原音流继续沉思着:“可站着不走着的,可动口不动手的,可思考不说话的……嗯,差不多这样吧!”   说完,他一抬眼,发现言枕词不知何时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啃起了鸭脖。 第10章   原音流:“你的鸭脖是从哪里来的?”   言枕词:“早晨替你拿早膳时候拿的,要吗?”   原音流嫌弃道:“算了,这和我的风格不符。”   “那就开始说重点。”言枕词淡定地吐出鸭骨头,“剑宫三大入门功法,《洞玄经》、《神霄书》、《本命问》三者,《洞玄经》千变万化,《神霄书》锐不可当,《本命问》直指真道。我觉得你心眼比较多,可以试试《洞玄经》和《本命问》。”   “《洞玄经》开篇总纲:太空未成,元炁未生;太空既始,元炁既成。天地之炁,方名混虚;分化阴阳,辟易乾坤……”   原音流懒懒接道:“化五劫,生五行,扬清浊,得日月。天地因而成,万物由以育。”   言枕词意外:“你连这个都知道?”   原音流打个哈欠:“我还知道《洞玄经》一共能演化出三套剑法,两套拂尘法,一套尘剑合击。还记录有十八种符篆书写,二十八种丹方药方……哦,”他后知后觉记起来,“现在应该是十三种符篆书写,二十一种丹方药方,剩下的散佚了吧。”   言枕词心头一动:“剑宫入门三大真经,非剑宫子弟不可观看。”   原音流笑道:“可谁让我是掌门的私生子呢?”   言枕词本来确定原音流是掌门的私生子,现在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他思索一下,又问:“那剩下的五张符篆和七种丹方药方呢?”   原音流转了转脖子。   言枕词啃完鸭脖,洗干净手,来到原音流身后帮他捶肩捏背。   有眼色。原音流满意一抬手。   言枕词拿来山枕,饱蘸笔墨,铺好宣纸,伺候原音流书写。   孺子可教!原音流给了对方一个赞赏的眼神,拿起笔来,挥毫泼墨,一下就写了一张丹方与一张符篆。   言枕词细细看去,于心中默默推演片刻,便知是出自《洞玄经》无误。这回他也忍不住一阵动容,再将目光转到原音流身上时,不觉多了许多期待与迫切。   但写完两张纸后,原音流早丢开了笔,一脸春困模样。   言枕词不免追问:“剩下的那些呢?”   原音流一摊手:“忘了。”   言枕词觉得自己不会再相信原音流一个字。   他呼出一口气:“……那么我们先看剑法。三种剑法你要学哪一种?”   原音流道:“花朝剑吧,听上去比较好听。”   言枕词回忆片刻:“花朝剑乃梦花而生的剑法,前后共有一十二式,但总纲为三剑,分别是花开、花绽、花落。”   言罢,他来到精舍外院,拿下背上背着的外门弟子制式长剑,一掐剑指,先一式“杏花梨云”,剑尖纷点,花苞片片;接着又一式“遍地开花”,剑身横挥,一瀑英红;最后再来一式“落英缤纷”,花也萧萧剑也萧萧,花至荼蘼剑至归处。   舞完三剑,言枕词转头看原音流,就见自屋中跟来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还摘了朵花盖在眼睛上。   言枕词:“你干什么?”   原音流:“丑。”   言枕词:“这乃是花朝剑标准剑式。”   原音流冷酷道:“丑,伤眼。”   言枕词只好道:“标准剑式肯定是不好看的。但不会基础,你要怎么融会贯通,舞出漂亮的剑法?”   原音流:“你看,你也觉得自己刚才挥的剑法丑绝人寰。”   言枕词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劳累了。   他向天空看了两眼,见朗朗晴空,皑皑初雪,地似天,天似海。忽得将手中的剑向天空上一抛,跟着足尖一点,扶摇而起!   天际的一线光落于剑身之上,使人带剑,剑带光,一点点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耀亮这方天地。   剑随人动,人随剑走,剑似惊鸿,人似游龙,人剑合一,惊鸿游龙!   只见这一处孤梅横斜傲霜枝,那一处繁花遍地绮罗秀,花开时满目皆春景,花落时天地有英纷。   而后言枕词收剑,落地,看向原音流。   原音流坐直身子,满脸赞扬,不吝鼓掌:“好、好、非常好!这才是花飞满天晓春光,花谢风来四时哀的花朝剑!”   言枕词:“既然你喜欢这套剑法……”   原音流愉快说:“就请师父多多练它。”   言枕词:“要练剑的是你。”   原音流拒绝:“美的事物不需总是拥有。”   言枕词:“你就不想练到三层去看离禹尘剑?”   原音流指责:“你身为师父,居然还不能让徒弟看着就练到入门三层,我要你何用?”   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言枕词竟无言以对。   原音流又道:“何况我早说了,我要学一套风雅的,不打打杀杀的,可以动口不动手的,可以动脑不动口的武功。”   言枕词看了原音流几秒的时间。   他把人提到了剑宫的藏书殿中,将人往浩瀚的书海里一丢,留下一句“你在这里找找你想要的那套武功”,便袖着之前原音流写的符篆与丹方,往接天殿去。   言枕词前往接天殿的时间正好,三位长老刚刚商议完事情,联袂自殿中出来。   言枕词便将两份东西中的一份呈上,直言:“这是方才原音流所书,说是《洞玄经》中散佚的内容。事关重大,弟子不敢自专,请三位长老一同过目。”   端木煦三人一听,极为重视,也不走了,直接将言枕词带进大殿,传阅参详言枕词所带来的两份东西,因其中一份是丹方,还直接将丹道长老找来,现场依丹方炼一炉丹。   如是足足一个半时辰,丹药出炉,端木煦三人也终于将符篆推演完毕。   当确定了手中之物确实源出《洞玄经》,乃是这数百年来剑宫遗失的瑰宝之一后,端木煦再看言枕词时,已刮目相待,如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宝贝:“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原音流在将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可还说了些什么?”   言枕词道:“他说《洞玄经》本有一十八种符篆,二十八种丹方药方。但剩余的那些……”他一顿,“他忘了。”   三位长老嘴角一抽,和言枕词一样半个字不相信。但此事不能强迫,端木煦说:“此事不急,总要徐徐而来。”他沉吟道,“嗯……你虽辈分上欠缺一点,不过我给你与薛师叔同样的权利。你弟子那边,但有要求,尽量满足。唯独不可令他下山。”   言枕词:“我明白。”但他来此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给个东西换好处。他说了此行重点,“原音流说日后让我没事来看看掌门,有什么问题就回去告诉他。”   端木煦略一思考,心忖不可阻隔血脉亲缘,也就答应了:“掌门屋中时时有弟子伺候,你与原音流来时不必通报,可径自进入。”说罢,他和蔼道,“没其他事就下去吧。”   目的达成,言枕词满意离开,直接去藏书楼找原音流。   剑宫藏书楼乃是一七层宝塔状的建筑,虽不是剑宫最雄伟的几座建筑之一,却一定是剑宫管理最为森严的几处之一,每日均有两位长老共同坐镇于此,还有十八剑子分布在书楼下六层,时时巡逻。   言枕词来到藏书楼时,原音流正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书,这位置正是他离去之前将原音流丢下的位置,他不免想:这人什么都不好,也只有看书的时候能够安静点了。   言枕词:“找到符合你要求的武学了吗?”   原音流抬起眼:“还没有。”   言枕词搜索记忆:“我记得有一个剑谱叫做《三问真经》,比较符合你的要求,能靠说话获得胜利。”   原音流有点兴趣:“《三问真经》?你从哪里看来的?”   言枕词记得自己是在藏书楼中看见这个的:“就在这里看到的。”   原音流:“哦——”   他拿起桌面的《弟子名录》,遮住弯起的嘴角。   言枕词再道:“不过这本剑谱不是完整的剑谱,真正算来,只是剑谱主人三问真人修炼时候的杂记,真正的剑谱已随着三问真人未知去向的遗骸一同消失。”   说罢,言枕词找来纸笔,默想片刻,将全书千字一一写下,连最后的功体运行图都画得分毫不差。   原音流等言枕词画完后接过看了两眼,目光突而停留在最后几页上。   接着他问:“你说剑宫没找到三问真人的遗骸?”   言枕词:“没错,怎么了?”   原音流:“可他不是已经直白的写在杂记中了吗?”   言枕词一愣。   就见原音流当着他的面,将杂记最后几页所画的功体运行图按八分之一位置依次交叠,之后,那些穿行于人体的细线共同组成了一副简笔山水画。   原音流笑道:“山水画在前,人像在后,又有一朱砂点于山水画中,不就是人葬山中?这么简单的谜题,你一直没有发现?”   言枕词哑口无言。   但很快,原音流叹了一口气,轻飘飘将手中的《三问杂记》丢开:“算了,这个也没什么用。”   言枕词一挑眉:“你还没看就知道没什么用?”   原音流道:“那几个长老要求我练的不是剑宫入门功法吗?这又不是入门功法,有什么用?”   言枕词很意外:“你居然会在意这个?”   原音流:“我当然会在意。”   言枕词:“那你要练哪一套入门功法?”   原音流:“哪一套都不练。”   言枕词:“……”   原音流突然朝言枕词所在位置倾倾身,压低声音,语带蛊惑:“你想看离禹尘剑吗?这可是一柄连三代大弟子都没有拿过的宝剑……”   言枕词还真想看。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原音流一眼,总觉得对方憋着坏,下一刻就要倒出来。   下一刻,原音流笑道:“我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能让我们在很短的时间里一起看到离禹尘剑。”   言枕词:“什么办法?”   原音流:“你易容成我的模样,用三层入门功力,打开离禹尘剑的所在,不就好了?”   言枕词:“……”   原音流:“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毕竟——”   言枕词:“毕竟?”   原音流意味深长:“时间不等人。”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原音流与言枕词一同离去。   两人离去之后,分散在一楼的三个十八剑子忍不住从书堆之中抬起脸,追寻了一下原音流的背影,接着他们小声说话:   “真没有看过那样翻一眼书就放下的读书方式。”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个半时辰里,他就将一二楼的书全部拿起又放下。”   “桌上还放了一本书,好像是他们刚才写的,名字是《三问杂记》,这个书名你们有印象吗?是一二楼的书吗?”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俱都摇头。   “应该不是一二楼的,书目上并没有《三问》这个名字……” 第11章   一桥飞渡,连接两座山峦。   自剑宫藏书楼下来,通过驾于崖巅的金风桥,便到了弟子们日常活动的见性峰。见性峰上,有三斋堂、鼎方园、玉圃园,为膳食、炼丹、药草之所,也有剑庐、剑池等冶金之地。至于弟子日常授课的地方,则分为停云坪,磨剑崖,取崖下磨剑、崖上停云之意。   自藏书楼中一席话后,言枕词被原音流说动,来到玉圃园中挑了两三样药草,全是易容所需的材料,正与此地执事交接。   原音流站在言枕词三步之外,见对方动作如此迅速,不免感慨:“师父想通得真快,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言枕词:“你说的,时不待我,事急从权。”   原音流思考片刻:“师父,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剑宫弟子,不会是别派派来剑宫的奸细吧?”   言枕词:“如果我是奸细,你就是奸细徒儿,小奸细。”   原音流摇扇微笑:“我不是小奸细,我是掌门的私生子。”   两人边说边走,与一位背着满是草药的箩筐、刚刚采药回来的剑宫弟子插肩而过。   位剑宫弟子将背后箩筐交给执事,在执事将其中药材一一登记的时候,忍不住出声道:“刚才过去的是原西楼和他的师父?”   执事抬了抬眼:“你这两天不都在山中吗?这就知道了?”   采药弟子:“剑宫上下都传遍了,我还听说掌门要将离禹尘剑交给原西楼?”   执事:“应该是吧。”   “可是,”采药弟子咕哝说,“离禹尘剑,不应该交给薛师叔吗……”   薛天纵正在停云坪。   磨剑崖风呼猎猎,停云坪上,剑宫弟子战战兢兢,使劲浑身解数,将最近一段时间所学的内容展现在薛天纵眼前。   饶是如此,等三月一次的“停云问剑”结束之后,能够好端端站在停云坪上的弟子也不足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被薛天纵直接丢下磨剑崖重新磨剑。   整整一个时辰,磨剑崖中惨呼不绝于耳,被风吹着,散在剑宫上下。   薛天纵锐目扫过在场众人:“今日到此为止,诸位师弟不可懈怠。当戒骄戒躁,锐意精进。”   剑宫弟子齐齐稽首:“是,师兄!”   薛天纵还礼,而后径自离去,回到自己的住处,还未进门,弟子罗友已经在他屋前探头探脑:“师父!”   薛天纵:“何事?”   罗友:“师祖传来喻令,明日开离禹尘剑。”接着不等薛天纵说话,立刻愤愤不平接下去,“师父,你说就算原音流是天纵奇才,总不可能一日就将入门功法练到三层吧?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薛天纵眉心一皱,打断弟子的话:“此事不需多说,照你师祖的话往下吩咐就是。”   说罢,他推门进屋。   自昨日归山,薛天纵回禀事物,教导师弟,现在刚将包袱打开,便见到摆放在最上面的蓝皮册子。   这乃是他斩杀元戎皇子之际,自元戎皇子怀中拿到的天书。   薛天纵对天书并无兴趣,先前拿着,是为万不得已之际以此物让原音流上山,现在原音流已在山上,此书也该物归原主。   薛天纵刚向天书伸手,一阵风便在室内吹过,将天书书页被吹开。   空白的内页出现在薛天纵眼前,而后墨点浮于纸面,慢慢组成一行字:   “剑宫出事”   薛天纵一愣,而后冷道:“邪魔外道,装神弄鬼。”   他并指如剑,正要划下,天书却突然多了一行字,这行字正正好就回答了薛天纵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邪魔外道正在剑宫”   本该落在书上的剑指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风吹过院中寒梅,暗香轻抚地面裂痕。   桌上的天书恍若无事,继续显示更多内容。   一个名字突然出现在纸面上。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将这整整一张空白书页占据,直到最末,又出现两个字来:   “消失”   而后,从第一行字开始,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变淡,最终消失成最初的一片空白。   薛天纵手持天书,本拟将其撕碎的他在看见越来越多的名字出现之后便停了手。现在,他的眉头第一次真正皱起,凝神注视着窗外寒梅久久不语。   片刻,他招来两个徒弟,吩咐褚寒:“你将《弟子名录》拿来。”又对罗友说:“你去外门查几个人。”   罗、褚二人答应。   接着,罗友窥着薛天纵,又小心翼翼道:“师父,弟子刚才还有话没说完,师祖方才派童子过来,除了说明日开启尘剑之外,还说明日你可协同主持尘剑的开启典礼,还派人送来一幅字。”   说罢,罗友将那副字呈上。   薛天纵展开一看,只见一“剑”字落于纸上,银钩铁画,入骨三分。   只一眨眼,时光倒转,初入剑宫门墙时与恩师的对话历历在目:   “剑宫习剑,剑为何?”   “剑是手,剑是身,剑是心,剑是我,剑非外物。”   “剑是我,剑非外物。”薛天纵低声自语。   恩师将此物送来,无非担忧他太过重视离禹尘剑,以致失了本心。   然剑非外物,剑非离禹尘剑。   纵是剑宫至宝,何必挂怀?   薛天纵将手中这幅字小心收好,抬头时说,“向你师祖告罪,明日我不参加尘剑开启典礼。”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掠过还放在桌上的天书,眼睑下垂,遮去眸底冷冽。   剑宫有云穹,云穹在云上。   云穹为中峰至高,乃是放置离禹尘剑之地。其上尖顶薄且直,中途无其余突起,一往无回,似剑身直插云天;其下有一圈环峰平台,如剑格护卫左右。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剑宫众内门弟子已齐聚云穹之下。   自离禹尘剑为剑宫至宝以来,离禹尘剑正式出现于人前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三年一度的剑宫收徒大典之外,除非掌门持离禹尘剑出世,否则哪怕剑宫核心弟子,也无任何途径一窥离禹尘剑!   故而掌门不主持离禹尘剑的开启已是例外,交由一位新的弟子来掌握离禹尘剑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但三位长老在上,无数弟子尽管心怀了两日疑惑,也不敢出声,只恭敬呆在山岚之中,等到启剑时辰到来。   原音流与言枕词也在等待之列。   按照原音流之前的方法,今日言枕词易容成原音流,原音流易容成言枕词,两人一人穿黑,一人穿白,一同站在三位长老之后。   另外两位长老闭目打坐,等待时辰到来。   端木煦则两人出现之后,目光就在两人身上打着转,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他微微一笑,对着“原音流”说:“不错,短短两日已有了入门三层的功力,掌门果然慧眼识珠。但你不可自满,还须以勤谨为上。”   “原音流”坦坦荡荡:“谨遵长老教诲,音流一定听从师父教导,改正娇气,艰苦朴素,早起晚睡,努力修炼!”   “言枕词”也坦坦荡荡:“枕词也一定在努力修炼的同时,海纳百川,博采众长,学习做饭穿衣铺床,烹茶调香煮酒等一个优秀正道应该会的学问!”   倏尔,一线天光自东方亮起。   当金光刺破厚重的云翳,紫阳自裂隙中一跃而出,盘膝于前方高台的三位长老共同起身,一按长剑。   三剑自这三人背后跃出,各带一股龙卷气旋扶摇直上,在半空之际相互缠绕,形成一大股飓风似气浪,猛然吹开层层罩在穹顶之上的云层,露出云层之后的峰顶!   正当此时,站于三位长老之后的“原音流”骤然前行,脚踏鹤步,三步之后身轻如鹤,已上云端。正是剑宫最正宗的入门步法“烟鹤行”!这一步法易学难精,谁都能走,但能做到“脚踏烟云,身随鹤行”者,百中难得其一。   至于旁边的“言枕词”,则将手一按腰上腰带,只见一道黑影刹那自他背后掠出张开,顺着还未散去的风势将人直接带上天空,速度并不比“原音流”慢上多少!   风迷人眼,立于台上的众弟子纷纷仰颈而视,却只见云散穹见,又见云聚穹没,飓风中,一颗心都随着云层而上,投入了那离禹尘剑之中。   一路扶摇,身入云层。易了容的两人不再假扮彼此,原音流被肩上蝠翼带着上升,先是感觉一阵寒冷,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接着又感觉空气稀薄起来,慢慢有点喘不上气,脑中也跟着一阵晕眩。   他刚刚捂胸咳嗽一声,先他一步的言枕词已经飘身而下,揽住原音流的腰肢并扣其脉门,将精纯内功缓缓传入。   传入内功的同时,言枕词顺势打量了一眼带着原音流飞上天空的东西。   只见原音流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具足有三个人宽的蝠翼扣于双肩,蝠面淡黑微透,似真的蝙蝠翅膀,骨节处却由轻木拼接而成,轻木与轻木之间,又由淡金色丝弦串联。现在,这蝠翼正迎风扇动,带着原音流一路向上。   原音流深吸一口气:“嗯,感觉舒服多了……”   言枕词:“我终于知道长老们明明想将离禹尘剑给你,又为何画蛇添足,给你加一个‘必须练到剑宫入门功法三层’的条件。”他喃喃自语,“原来是为了避免你成为剑宫建宫以来唯一一个窒息在云穹之上的人。”   话音方落,两人已到穹顶。   如丝如棉的白云弥漫身前,于云穹与金光之中,将盛放离禹尘剑的阴阳鱼台轻柔遮掩。   目标就在前方,原音流不急着上前,站在原地对言枕词说:“好了,我们可以换回来了。”   言枕词没有异议,抬手撕去脸上面具,再脱下身上外袍,这才转看原音流,就见原音流好端端站着,一动不动。   原音流:“有点冷。”   言枕词:“所以?”   原音流理所当然:“你拿着衣服,先替我挡挡,我再换衣服。”   言枕词叹口气:“挡着了,少爷快点吧。”   当两人换好衣服,拂开云朵,终于走向伫立前方的阴阳鱼台之时,只见云层之后,余者皆无,唯独一把剑身龟裂之长剑被随意丢在鱼台之下。   那剑剑身剔透如冰晶,剑柄深沉如渊狱,正是剑宫至宝,离禹尘剑!   眼前所见对两人而言俱是始料未及!   言枕词在短暂的呆滞之后猛然上前,拣起离禹尘剑,手指拂过剑身,只见剑身龟裂映于掌中,将手掌也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是……”言枕词不可置信,“怎么回事?”   原音流同样惊讶。   但他没有如言枕词一样上前,他面上的神色飞快变化着,先是疑惑,而后深思,最后恍然大悟。   种种神情在他脸上一一掠过,又悄然消散。当言枕词的手指碰触到离禹尘剑剑身的时候,原音流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甚至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都找到我这里了,要么是掌门出了问题,要么是离禹尘剑出了问题。”   “唉……我为了救朱弦来找离禹尘剑,现在离禹尘剑坏了,难道我为了修复朱弦,还要先修复离禹尘剑?   “这可真是个……”原音流自言自语,“多事之秋啊。”   当天穹开启之时,薛天纵正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子坐在外门道宫大殿之中。   宽敞的大殿里密密麻麻站了人,剑宫所有的外门弟子齐聚于此。   薛天纵面前平摊一本《弟子名录》,左手下是负责外门的道宫道主。道主按着名录一一念出外门弟子的名字,被叫到的弟子需从人群中出来,站于薛天纵跟前。   最初的时候,道主以为薛天纵挑这时间前来并下了这样的命令,为的是自外门之中挑一个新的弟子收在身边,还令身旁的道童赶紧向几个素日看重的弟子耳提面命一番。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道主发现他手中的《弟子名录》中有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名字是自己毫无印象、偏生白纸黑字的写在《名录》之上时,他既错愕又惶恐,细密的冷汗也自背心慢慢渗出。   当一整本外门《弟子名录》念完,薛天纵开了口:   “三百人中一共三十五人不见踪迹,他们去了哪里?”   他的目光扫过大殿,站在大殿之中的外门弟子也好,负责所有外门弟子的道主也好,每一个人回给他的目光都是茫然与迷惑,仿佛那三十五个不曾出现的人根本不存在于剑宫,没有人认识,是他手中的《弟子名录》记载出错。   薛天纵手案《弟子名录》,突然点了站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弟子:“刘溪,你与关玉书同屋。关玉书人呢?”   被叫到的弟子一脸错愕:“薛师叔,弟子,弟子……”他喃喃两声之后,脸上的茫然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就像远久的已尘封于脑海深处的记忆终于被翻出来,于是有了一线灵光,“弟子想起来了!关玉书是我的好友,好像——好像好久没见到他了?”   薛天纵又问了两个人,每一个都是失踪弟子的同屋,每一个都如同刘溪一样,先是茫然,接着终于想起来,意识到曾和自己同吃同住,共同修行的同门失踪了许多时日。   矮桌之下,薛天纵放于膝上的手收紧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他终于明白了天书之上,“消失”二字的意思。   抹消原有的存在,抹消周遭的记忆,于过去于现在,彻底消亡。   他也头一次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克制自己去碰触天书的欲望。   他闭目,再张开:   “禀执法长老,彻查此事!” 第12章   发生在外门的恐怖情况以迅雷之势层层向上传递,当一路传到三大长老耳中的时候,三大长老还端坐于云穹之下,等待云穹之上的两人将离禹尘剑拿下来。   三人措不及防,齐云蔚甚至失声惊呼:“什么?!”   端木煦紧咬着齐云蔚开口,声色俱厉:“不可喧哗!将事情慢慢说来!”   “端木师叔,此事由我来详说。”薛天纵的声音自后响起。自峰下上来的他先向翟玉山行礼,接着面向三位长老,将事情头尾一一说明,并着重提了外门消失了三十五人,众人却一无所觉,还是在他的再三询问下才一一想起。   端木煦敏感问:“你是怎么发现此事的?”   “弟子……”薛天纵一顿,隐去天书这一节,“是弟子的徒儿罗友前往外门寻一弟子寻不着,这才报了上来被弟子知晓。”   端木煦不再追问。他面色沉沉,思前想后,对左右二位长老说:“此事蹊跷,现在掌门还在昏迷,事情恐不宜闹大……”   薛天纵看向师父。   自他将此事报上之后,执法长老翟玉山的面色就极为可怖。   他肯定师父绝不会赞同执剑长老的意见。   诸人目光下,面容古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画着刚硬与严厉的翟玉山一动唇,说:“此事……”   骚动忽然从高台之下的弟子群中传来!   高台上的几人一起看向骚动方向,见一开始还只是几个弟子交头接耳,接着不过两息,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骚动如同瘟疫,眨眼吞没全场!   又是这时,天上云动,两道人影自空中飞下,落于高台之前。   端木煦连忙看去,就见原音流与言枕词已拿着离禹尘剑下来了!   他丢下其余事情,立刻自座位上站起,迎上前去,刚来到拿着尘剑的原音流之前,就见原音流将剑自包裹着剑的布中轻轻一抽,露出剑身。   满是龟裂的剑身顿时出现在端木煦视线之中。端木煦脑中轻轻一嗡,动作比思维更快,立刻按下原音流抽剑的手。   四目相对,原音流诚恳道:“长老……”   端木煦立刻接话:“音流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掌门重伤,至宝受创,弟子失踪。   一弹指间,他的脑海里流转过千百种想法。   一弹指后,他握着原音流的手,一同将剑身包布的尘剑高高举起:“尘剑在此,众弟子跪拜!”继而不等交谈议论的弟子们将视线真正投来,他又厉声道,“执法长老将立刻彻查外门弟子失踪一事,三日之内,找出真凶!”   声音如雷,在山中滚滚而过。   众弟子双耳嗡嗡,不能交谈,下意识遵循旧规,向共同举着尘剑的端木煦和原音流下拜。   高台之上,原音流再道:“长老。”   端木煦声音比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轻柔,生恐一个不慎,便惊着了原音流,叫握在他手中的离禹尘剑出现纰漏:“音流有何事?”   原音流:“你捏痛我的手腕了。”   言枕词站在原音流身旁,亲眼看见端木煦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滞。他毫无同情,倒是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又有人放声高呼:“此事不可!”   几大长老与薛天纵一起看去,只见高台之下,唯有一人站立当场,正是外门道主!道主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颤声道:“此事不可由执法长老处置,方才我外门几位徒儿俱说,曾见执法长老接触过失踪弟子、并出现在事发地点!”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在场的人脑海剧震,身体发麻!   方才不动声色按下离禹尘剑之事的端木煦眼前一阵发黑,仓促中竟未能及时开口。   山上山下,山风寂寂。寂寂声中,翟玉山在薛天纵错愕的目光中闭上双目:“此事我当避嫌,由另两位长老主持大局。”   弟子们早已茫然,面面相觑间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后,端木煦沉沉道:“此事由传功长老负责,薛天纵协理。”   声音落下,吹不散弥漫于弟子心中的阴云与恐慌,但此刻,端木煦暂时无力处理这些,将原音流一拉,低声说:“带着离禹尘剑跟我来。”又对紧随在原音流身后的言枕词说:“你先回去。”   言枕词:“……”   原音流身不由己被端木煦带走,只能抓住最后时间回头冲言枕词说:“你先回屋,帮我把衣服、晚饭、洗澡水都准备好了。记得水不能冷,不能热,要采十三种不同花瓣依次洒入水面——”   孤山独石,天圆殿方。   这是剑宫执法之地方圆堂,取之“天地为圆,人心有方”之意。   外门弟子失踪一事正在齐云蔚的主持之下进行,一条条线索汇总到齐云蔚与薛天纵手中,所有嫌疑均指向翟玉山。   薛天纵站在方圆堂之中,将目前为止调查出的东西一一禀告齐云蔚。   女冠坐于祖师神像下,双目微合,面上不喜不悲。   殿门紧闭,在庭院中扫落叶的童子也知道情况不对,屏息凝神,来往都沿着墙根走。   竹帚拖地的沙沙声去了又回。殿内终于响起齐云蔚的声音,只有一句话:“我知晓了,你让翟长老进来吧。”   这方圆堂本该是执法长老之殿,现下执法长老却要候在外头,等候召唤。   薛天纵五内忧焚,面上却更冷更静,道:“齐师叔,此次事件必是争对师父而来。”   齐云蔚道:“不让执法长老参与此事,为避嫌;让你做我副手,为公正。不该你说的,不说;不该你做的,不做。现在,下去叫人。”   薛天纵无言片刻,答应一声:“是。”   他转身离开殿宇,脚步踏出殿门之际,一眼便看见站在独石旁边的翟玉山。   翟玉山目光与薛天纵对上,转瞬明白了弟子未出口的踟蹰。   他拾步前行,自薛天纵身旁行过,缓缓走入方圆堂中。   师父的面容身影还如往日。   薛天纵回头望去,于大殿殿门关闭的那一刹那,看见齐云蔚盘坐在地,翟玉山缓缓跪下,一如所有进入方圆堂的犯错弟子。   山倾玉倒,光线骤冷。   闭合的门将一切遮掩。   薛天纵等了良久,也不闻殿中声音。   他忧焚到了极致,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只因他突然明白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他离开方圆殿,一路绕了许多路,沿着剑宫上下走了一圈,见高山冷雪,石下新芽,一切与自己最初来到剑宫时的记忆如斯相似。但行走于剑宫的弟子却三五结伴,眉目不见放松,神色多有警惕。   薛天纵负手而立,静静想道:   我身为三代大弟子,上不能为恩师分忧,下不能解弟子难题,何等失职?今日剑宫有此祸事,我有不可推卸之错。   他不再停留,转身回到住所,招来两个徒弟:“你师祖之事,我皆了然。外头种种流言都不可信。师父于我,有养育教导之恩。师父于你们,有回护关爱之情。你们遇事需多思量,切不可使亲者痛,仇者快。”   罗、褚二人齐道:“弟子明白!”   薛天纵还想再交代两句,但话到唇边,看见两个弟子担心忧虑的模样,又收了住,心道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便让两个弟子下去。自己则拿着天书,往原音流所在走去。   这一路不同之前,薛天纵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来到原音流住处,起手敲门。   门“吱呀”开了,开门的却不是原音流,而是言枕词。   言枕词率先道:“师叔是来找音流的吗?”他侧了侧身,让出位置,“他就在里边。”   薛天纵向里头一看,看见烧了两个碳盆的室内,原音流裹着件毛斗篷躺在长榻上,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离禹尘剑终于见到,朱弦却并如预期修复。   原音流颇感无聊,还带着几分郁闷,正闲坐屋中与言枕词下棋。   这局棋刚斗至酣处,薛天纵已经来了。   他将棋子往棋盒中一丢,转向薛天纵,刚看清人就惊笑道:“好叔祖,你打算去干什么?怎么一脸慷慨赴义的表情?”   薛天纵看了一眼言枕词。   言枕词淡然道:“我知道,我这就出去,不打扰你们说话。”   他说完真起身离开,还帮两人带上了门。   薛天纵上前两步,拿出天书,还给对方:“此物出自西楼,你妥善保管。”   原音流接过书册,正要翻开,一只手已按在天书封面。   薛天纵道:“此书奇诡,你不可随意翻看。”   原音流停下翻书的手,看了薛天纵两眼,蓦然笑道:“天书告诉薛师叔剑宫的异样,薛师叔却不打算再看天书,寻幕后黑手、解决之法吗?”   薛天纵神色一冷:“你是何意?你知道什么?”   原音流叹道:“我没有任何意思,也不知道什么。只知道此事发展到现在,已不是对真相的追寻,而是对结果的追逐。”   薛天纵道:“结果不就是真相?”   原音流一笑:“真相是真相,结果是结果。执剑长老认错、退位、死亡的结果,不正是此刻剑宫众人心中所想吗?”   薛天纵久久沉默,而后说:“原音流,你有西楼之美名,可能教我?”   原音流道:“这就要看叔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了。”   薛天纵自言自语:“我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道,“我想要找出真凶,还师父一个清白。”   原音流又道:“但审问明日就开始。”   薛天纵:“不错,我已没有时间。”   原音流却道:“你有。纠结于明日得到结果的人只要结果,给他们一个就可。这之后,你再给想要真相的人一个真相,如何?”他曼声道,“世间毁誉怎办?我自守本心便是。”   薛天纵眉峰挑起,似剑出鞘:“你是说——”   “哎呀,”原音流转脸看窗外,“我什么都没说。”   微薄的笑意在薛天纵唇角一闪而没。   他本已决意将罪名一力承担,以一死为师父争取时间,查出幕后真凶。   但在与原音流的一席对话之后,他不再作此想法了。   他既知师父决不是凶手,为何要以己身一死来把罪名扣在师父一脉弟子身上?为何要以己身一死来让真凶逍遥法外?为何要以已身一死来让师父承受丧亲之痛?   他突然将交给原音流的天书抽回,拿于手中:“此书怪异,由我继续替师侄孙保管。”接着,他不待原音流说话,又道,“关于外门弟子失踪一事已调查得差不多了,明日齐云蔚长老将于接天殿中审理此事,你不可缺席。”   说罢,他转身离去。   天色将晚,月隐云后,黑暗层层压下。   他指尖催劲,劲入天书,摧枯拉朽。   此书引你撞破凶案,何不再开天书,寻找凶手,求得解方?   旁门左道之书,诡谲阴郁之字,怎堪为凭,怎堪为信!   我身有一剑,仗剑直行,荡妖魔鬼怪!   薛天纵一路前行,一身霜雪。   身后,天书化齑粉,漫天飞扬。   山道之上,一小片碎纸随风飘到了言枕词面前,言枕词以拂尘挥开碎纸,喃喃道:“没事不要乱丢东西嘛……”   而后,黑夜里,他没有回原音流住处,反向掌门副殿行去。 第13章   翌日一早,接天殿如期开启。   端木煦与齐云蔚已端坐主位,翟玉山同样来到这里。他们下面,由剑宫弟子搜寻出来的尸体整齐摆放,每一具身上都有且只有一道剑伤,并全部皮包骨头,甚至有几具已腐朽大半,仿佛在死亡的那一刻,他们全身的精血肉就都被抽离。   尸体之后,剑宫长老、执事、内外门弟子齐聚接天殿,殿内殿外皆是黑压压的人群。人群之中,原音流与言枕词按照辈分,一同坐于十分靠后、接近殿门的位置。   现在,场中的所有弟子都注视着台上的三位长老和前方尸体,言枕词却混在其中,观察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他的目光先落在尸体的伤口上,心想:看他们是被剑所杀,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剑?   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尸体的形态上,再想:刚刚死亡的尸体是不会在短时间里腐朽到这个程度的,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原因是杀他们的那柄剑吗?   最后他的目光转向在场中的所有人,继续想:现场之中,有谁比较不相同……   不多时,自接天殿天顶落下的一线光转到日晷时刻处,一声鹤唳响彻天地,时间已至!   众人齐至,独缺薛天纵。齐云蔚等不了薛天纵了。   她暗叹一声,目光掠过摆在那些尸体,让道主先行说话,将发生在外门的弟子失踪事件详细告诉在场子弟。在道主说完之后,又让几个关键相关者一一站起,说其所知种种。   第一个站起来的弟子正是薛天纵曾叫到的刘溪。   刘溪与关玉书同屋,两人既是同门又是好友,吃穿住行皆在一起,他对好友之事如数家珍,正因此,越发痛心先时的遗忘:“回禀长老,弟子细细回想,玉书是在四天前失踪的。玉书失踪之后,弟子不知中了什么邪法,忘记玉书存在。但弟子清楚记得,在玉书失踪的当天下午,玉书神神秘秘离开屋子,回来时候十分兴奋,弟子问他他却又不说,只和弟子说了对内门的憧憬,还告诉弟子晚上他要去做一件事。当时弟子以为他被内门的师兄赏识,就问他是不是内门师兄吩咐他去做事……”   “他如何回答,可说了是什么事?”齐云蔚追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兴高采烈,一直在笑。弟子明白这是默认的意思,当时弟子心中艳羡,没有追问下去,没想到……”说到这里,刘溪伏地呜咽,不能自抑。   紧接着,更多弟子站起来,说出自己所见:   “弟子曾在同舍中伙伴失踪的同一日中见到翟长老的身影。当时是深夜,翟长老的停在树下看弟子的宿舍,只是一闪既没,弟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弟子也是。”   “弟子也曾见过长老。”   接天殿中响起了高高低低的声音,正如薛天纵调查那样,所有嫌疑同时指向翟玉山,若翟玉山不能将事情解释清楚,轻则引咎退位,重则依宫规处置!   翟玉山能够解释清楚吗?   翟玉山闭合双目,依旧不言不答,大概只有颤动的眼睫能显示主人并不如外表般平静。   罗友愤而起身,质问众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执法长老邀谈受害弟子,出现在受害弟子曾出现的地方,但执法长老总掌剑宫戒律,发现不对,为防打草惊蛇,暗中前往调查又有何奇怪之处!为何一个个现在就将我师祖当成了凶手!”   齐云蔚开口:“此事确实缺乏足够的证据。”她看向翟玉山,“翟师兄,你可有话说?”   她的声音落下,紧接着响起的却不是翟玉山的声音,而是坐在殿外的一个普通弟子。他扑出人群,趴在地上,大声叫道:   “弟子曾见翟长老杀人!”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接天殿前。此言一出,众人惊慌,齐云蔚霍然站起,不敢置信,厉声追问:“污蔑师长罪当死!你此言当真?为何此刻才说!”   跑出来的弟子心慌意乱地大叫:“弟子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弟子、弟子先前不说是因为……执法长老杀个别弟子,难道不是那个弟子本身有问题吗?!”   翟玉山喟叹一声。   他非不愿说,乃不能说。   外门弟子失踪一事他早有眉目,更在秘密追踪之中,故而每每被人看见。他甚至知道掌门也在关注此事。   如他没有料错,掌门昏迷应当是为此事;掌门找原音流上来,也是为了此事;原音流去拿离禹尘剑,离禹尘剑恐也因此事受到损伤。   若此番掌门清醒,事情便能大白。但此时掌门昏迷,此事……依旧不能说。   他终于睁开眼了,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低下头颅,放下尊严,正要开口自辩,来自殿外的另一道声音响在众人耳际:   “你们审了半天,还没有审出结果吗?”   众人循声看去,薛天纵步步行来。   人潮分坐两侧,薛天纵自中走过,他的剑垂在他的手中,但他的剑也似正劈开人群!   齐云蔚皱眉道:“天纵来了,坐下。”   薛天纵并不坐,他站于殿中,直视两位长老:“两位长老找出凶手了吗?”   齐云蔚道:“未曾。”   薛天纵道:“何须再找,凶手不正站在场中吗?”   现在站在场中的只有两人,一者是齐云蔚,一者是薛天纵!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齐云蔚刚要怒斥,人群中已经响起一声呐喊:“大师兄别想着替师父顶罪了!”   薛天纵随手一挥,剑气精准击中人群中说话的弟子。   只听一声惨嚎,血光迸溅,围坐在周围的好几个人一同站起,脸上震惊又茫然,在他们中间,说话的人捂着嘴,鲜血滴滴答答自指缝落下。   薛天纵挥了剑气,如屈指弹开一只苍蝇。   他面不改色,继续道:“开第三具尸体的右手,我有东西落在里头了。”   接着他不等其他人心动,再抬手一指,一道剑气向前,斩下尸体的几根手指,里头果然露出一抹翠色,其中隐隐约约有个“薛”字,正是薛天纵常佩身侧的玉佩!   殿中“嗡——”地一声,群议纷纷。这骤然响起的声浪极为迅猛,连坐在接天殿上方的两位长老都措不及防,无法立时弹压!   齐云蔚惊怒交加。旁人不知,她岂有不知之理!昨日她与薛天纵一同秘密探查尸身,试图寻找线索。现在什么掌心玉佩,全是薛天纵自导自演!   她阻止的声音出口:“你不可——”   但此时此刻,端木煦的声音比她的声音更快更高:“薛天纵,你为何做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一声怒喝犹如惊雷,将众弟子炸了个趔趄,也让大殿中的混乱暂时凝滞。   言枕词定定看着满场混乱,将手自怀中一摸,摸出一根鸭脖,塞嘴里咬了一口,问原音流:“你要吗?”   原音流嫌弃道:“不要。”他问,“有别的吗?”   言枕词叹道:“没了,谁让此事只配啃一鸭脖?”   说话间,他转过视线,看向高座,只见端木煦须发怒张,齐云蔚惊疑不定,翟玉山眉心紧锁,三个长老,三种想法;三种想法,全是狗屁。   此时声音又起,是站在场中的薛天纵环顾四周,语调轻蔑:“因为龙不与蛇共舞,鹤不与鸡同立。”   “那你又为什么在执法长老被怀疑的时候将自己做的事情说破?”又有不相信的弟子质问。   薛天纵倏尔一笑:“若不如此,怎能将剑宫上下,聚在一堂?”   话落,剑出,浩浩剑气如云似浪,向前方两位长老冲去!   殿中诸人未料到薛天纵说动手就动手,端木煦与齐云蔚仓促以应,端木煦大袖一卷,将场中剑气卷入袖中,剑气立时将他的袖袍吹得猎猎作响。同一时刻,齐云蔚拔剑前斩,光芒自剑身一闪,狭长剑芒似弯月,一闪一灭,灭自剑尖,闪至薛天纵前!   薛天纵将剑一竖,拦住弯月剑芒。   两相撞击,弯月剑芒一分为二,继续斩向薛天纵!   薛天纵冷哼一声,手随心动,一剑化万剑,二分之一拦向弯月剑芒,二分之一袭击殿中众弟子。   只见灿烂光华如水迸溅,弯月剑芒击碎薛天纵剑芒,斩向剑主!   与此同时,众弟子在薛天纵的剑气下血流满地,东歪西倒,哀嚎不绝。   血光一闪,薛天纵暴退三丈,从殿中来到殿外,再将身一闪,已自崖间俯冲而下,空中只余一声冷笑:“哼,传功长老,不过如此。”继而那声音一扬,与剑宫峰顶突而传来的钟声一起,响彻天地:“薛天纵自今日叛出剑宫,谁人敢拦!——”   接天殿内,剑宫弟子倒了一地,齐云蔚听见声音,脸色铁青,抢步上前,却被先一步站起的端木煦似有若无挡在身后。端木煦虽然怒发须张,一脸被不肖子弟气急了的样子,但动作却显得尤为不紧不慢,连一句“闭山门”,都说得一折三转。他们旁边,翟玉山依旧坐在原位,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薛天纵离去方向,低低一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这样也好……”   殿后突然连滚带爬跑出一位道童,大声说:“端木长老,齐长老,翟长老,大好事,掌门醒了!掌门醒了!!”   乍闻喜讯,众弟子脸上的沉闷与困惑一扫而空,交头接耳,全是惊喜。三大长老更是激动站起,端木煦连说三个“好”:“好好好!我与其他两位长老现在就去见掌门!”   他一步踏前,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如电一扫,在人群中准确找到原音流,立时将原音流拿在手中,迅速与其他三位长老一同往副殿行去。   这一回言枕词速度不慢,不管周围人的目光,紧紧跟在原音流身后,一同进入副殿之中。   一连昏迷五日,再清醒的晏真人神色更显衰败,他躺在床上几无呼吸,只有眼皮细微的颤动代表着此刻他正在认真倾听。   端木煦心中忧虑,尽量快而简洁地讲完一切后,便停下与众人一同安静等待。   床上的晏真人眼皮动得更快,几下之后,他费力地张开了如被胶合的双眼,一眼看见坐在床前的原音流与原音流身旁的言枕词。   看清两人,他的眼中蓦然爆出一团光亮,握住言枕词的手,将掌中物品交到对方手中:“你……”   言枕词吃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洗手。他不动声色用手指蹭了蹭晏真人衣袖,擦去油腻,而后才轻轻一抖手,将掌中物品收入袖中,再有力反握晏真人手掌,倾身于晏真人耳边:“掌门,我是音流的师父。掌门,您有什么吩咐?您说,我都听着。”   晏真人重重喘了两口气:“你……你……”他还想告诉他们很多事情,有关剑宫外门弟子失踪的真相,有关自己受伤与离禹尘剑龟裂的因由,有关翟玉山被误会的愧疚,有关薛天纵叛门的痛惜。但更深更沉的无力笼罩着他,他眼前发黑,喉咙哽住,声音断续不成句子。   来不及了!   晏真人咬着牙,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对最重要的人,挤出最重要一句话:“相信……原……带着……你们……去佛国!求……”   言枕词已然明白:相信原音流,带着这片东西,你们去佛国!   但去佛国求什么呢?   言枕词心中思忖片刻,已经有了答案。 第三卷 雪海佛心 第14章   晏真人再度陷入昏迷。   守在旁边的剑宫圣手立刻上前,替晏真人把脉。   须臾,她放下晏真人的手腕,轻轻吁上一口气,对旁边的人说:“掌门的脉象平稳许多的,虽还昏迷,但短期之内不虞恶化。”但她旋即蹙眉,喃喃自语,“奇怪,我每日来给掌门诊脉,明明昨日下午还是五脏颠倒,功体紊乱,命如烛摇,为何一个晚上不见,便差这么多……”   虽与最初期待有所差距,但这也算是近一段时间难得的好消息了,屋中几人统统松了一口气,接着便自然而然将目光聚焦到原音流与言枕词身上。   端木煦心中从未停止对原音流于言枕词两人的估量,只是这种估量不需放在表面上。原音流不需多说,言枕词其剑宫武学如此精深,虽然来历成谜,众人不识,但剑宫每逢掌门大选之后,与掌门同届的师兄弟部分成为殿主长老,部分离开剑宫,为追求大道遁入尘世山林,久而久之,便成了隐世一脉。   今日掌门的表现正好证明了这一点,在场这么多人,他唯独将事情交代给言枕词,不知言枕词究竟是剑宫哪一隐世之脉的传承者?   端木煦心中思忖,道:“掌门在昏迷之前兀自惦记交代枕词带着音流一同上佛国,可见此事正是当务之急,你二人如果没有其余问题,收拾东西之后即刻出发……”   原音流:“我有问题。”   端木煦顿了下才和蔼接话:“音流说吧。”   他最近其实有点不大愿意和原音流说话,大概是因为对方问题多,身体脆弱,身份还特殊。   原音流指出:“我与师父都是剑宫普通弟子,去了佛国也只会被普通招待,行动不方便。掌门昏迷前又没把事情讲清楚,难免耽误事情,所以我和我师父需要一个辈分高点的长辈,到时也要随机应变。”   言枕词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要拜一个师父。他小声问原音流:“这事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过我?”   原音流也小声:“有事弟子服其劳。”   言枕词:“那穿衣做饭挑洗澡水?”   原音流:“师父在上,不敢自专。”   原音流的考量正在情理之中。   端木煦无视耳边的窃窃私语,权衡之后很快同意:“你们想拜在哪位长老门下?”   原音流笑道:“不敢麻烦几位长老,要拜在哪一位门下,我已经想好了。”说着,他自袖中抽出《剑宫历代人物录》,翻开一页,指着说,“就这一位,如何?”   端木煦等人顺势看去,只见原音流所指书页上,该是人物小相的地方画了一只呼呼大睡的仙鹤,属于人物名字的地方则写下了“眠鹤真人”这一道号。   “眠鹤真人……”剑宫能人辈出,端木煦在记忆中搜索几番后也没记起这个人。他只能再往下看,当看见底下“善鹤形,喜鹤颈,与鹤友……失踪”的简略记叙时,有点诧异,“这位前辈尚且在世,只是失踪,有可能会再现人世。音流你确定要拜在这位前辈门下?”   原音流纠正:“不是我拜在这位前辈门下,是我师父拜在这位前辈门下。到时我师父是掌门一辈,而我与诸位长老——”他笑道,“就是同辈了。”   现场一阵寂静。   言枕词神色十分古怪,自看见记录着“眠鹤真人”的这一页纸后,他的神色就如此古怪。   够了,不要多想,这是正事。   几位长老一同在内心如此告诫自己,快速讨论两句,确定没有大问题之后,便立时同意原音流的要求,敲定明日拜师,便打发两人去收拾东西,正好拜完师后直接出发。   两人自副殿离开。   一路行走在山路之中,只见之前聚集在接天殿前的剑宫弟子已经被其余长老和执事安抚驱散,除了嘴上还讨论薛天纵叛门与掌门清醒这两件事之外,正练武的练武,炼丹的炼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闹得沸沸扬扬、差点逼退执法长老的外门弟子失踪一事,竟已算完结。   言语随风,一路传入言枕词耳中。   言枕词叹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对剑宫真的好吗?”   原音流回答:“牺牲一人,可稳定剑宫,保存执法长老,有何不好?”   言枕词知道这乃明智之举,心中却不能完全认同。   他的脚步慢下,而后负手静立山前。   山风吹动他的发与衣,静立于山崖前的人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而起。   下一刻,言枕词侧头,问原音流:“明日你与我一同去佛国,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原音流闭上眼:“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言枕词:“从轻从简。”   原音流长叹一声:“唉,我为何要去佛国啊……”   言枕词微微笑道:“那你又为何要上剑宫?”   原音流道:“那当然是因为……我也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心中想道:我上剑宫为了拿离禹尘剑修朱弦,现在离禹尘剑龟裂,晏老道自昏睡中醒来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去佛国”,可见剑宫最重要的事情,离禹尘剑的修复多半落在佛国上,为了朱弦,还是得再去一趟啊……   翌日的拜师典礼非常简单。   因为眠鹤真人早已失踪,且只有只言片语的记录落于纸上,根本无法拼凑其具体样貌与经历,故而端木煦另辟蹊径,直接在剑宫上找了一只最有灵性、任人如何摆弄也不生气的仙鹤坐在主位,权当眠鹤真人。想来那真人能在人物小相上留一仙鹤图像,也不会介意有朝一日仙鹤代替自己收徒。   言枕词心情复杂地对着这只仙鹤一叩三拜,再敬上一杯茶,就算正式入了眠鹤真人的门墙。   原音流在一旁笑吟吟:“端木师兄、翟师兄,齐师姐,师弟有礼了。”   三人心中毫无阴影,各给了原音流一个见面礼:“师弟好。”   原音流不客气地收下了,转向言枕词,道:“师父,该你给徒弟和师侄见面礼了。”   三人假装心中毫无阴影,拒绝道:“这个就不必了……”   言枕词摸摸袖子,两袖清风。于是他在仙鹤的翅膀上拔下三只黑白羽毛,分别递给三人:“行黑路,存白心,几位师侄勿忘初衷。”   端木煦三人默了一默,接过羽毛,先后告辞。   言枕词又看向原音流,他酝酿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心道原音流可不像端木煦三人,打嘴仗这种事等到路上闲了再说,正可以调剂调剂……   脑中转悠着这样的念头,言枕词的手顺势摸了摸仙鹤的背脊。   仙鹤在言枕词手下发出轻轻一声鸣叫,眼睛眯起,十分舒适。   原音流:“它怎么了?”   言枕词:“年纪大了,懒得动弹。”   原音流笑道:“师父真了解仙鹤,曾经和仙鹤一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言枕词:“……不错。”   原音流又道:“还是和一群仙鹤一起吧?”   言枕词:“不错。”   原音流慢悠悠问:“尝过仙鹤肉的味道吗?”   言枕词迅速接话,呵斥道:“焚琴煮鹤,如此粗俗!”   原音流噗地笑出声来:“这可有意思了,我不过说说而已,总比有些真尝过味道的人好吧?”   他还真的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言枕词无言以对,决定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原音流:“我的东西还没到。”   言枕词:“你让他们停在山下,我们在山下拿了直接走。”   原音流:“它应该快上来了。”   言枕词心中疑惑,未及发问,便听一阵翅膀扑扇之声从前方传来,而后一道黑影自天空中飞了过来,用尖利的声音气汹汹叫道:“原弟骗我,说了回来,不见踪影,鸟来找你,鸟不信你!”   原音流哈哈一笑,抖开扇面,让鹦鹉落下:“娇娇来了。”   言枕词:“娇娇?”   他认识这只鹦鹉,但第一次知道鹦鹉的名字。   下意识的,他趁鹦鹉还未落下,将手于鹦鹉身下一摸。   居然……是公的。   原音流:“……”   娇娇:“……”   半空之中,鹦鹉的毛瞬间炸开,宛如整个胖了一圈!它翅爪并用,追着言枕词死命啄他:“色鬼!色鬼!色鬼摸鸟!色鬼摸鸟!啊啊啊啊!!!”   言枕词自知理亏,无言反驳,只能用上烟鹤步,在小范围内腾挪闪躲,避免脸被抓花。   羽毛乱飞,人影闪没,闹腾之中,原音流哈哈一笑:“我们去无量佛国——走吧!”   幽陆幅员辽阔,庆朝居于幽陆正中,上有北疆,下有世家,剑宫在其东侧,无量佛国临其西面。   两人自剑宫下来之后,进入庆朝之中,每经一个府城,便有无数神秘人士出来,为原音流打理好衣食住行。   他住的必然是这一府城中最为漂亮的地方,吃的必然是这一府城中最为不同的食物,用的必然是这一府城中精巧的东西。至于出行,自然更有人准备了最安稳的路,最迅疾的马,最舒适的车,只等原音流来到,便可出发。   言枕词自最初两天算过行程,发现这速度也并不比自己带着原音流餐风宿露紧赶慢赶慢上多少后,便安下心来,蹭着原音流吃吃喝喝,不时教鹦鹉说说正常的句子,舒舒服服穿过庆朝,进入无量佛国。   佛国之中,街道宽敞,行走在街上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大多慈眉善目,个个手串佛珠,嘴念佛禅,家拜佛祖。路中遇见身披袈/裟之人,必然合十为礼,更为虔诚者则匆忙让开道路,匍匐路旁向僧众叩首祈祷。两旁屋舍多为低矮,置身其中,一眼便能见到位于佛国中心位置的无量佛寺。其宝塔连绵高耸,庄严雄浑,自成一国。每日晨暮,佛钟与僧众诵经的声音自佛寺中传出,回荡天地之间。   原音流与言枕词来到佛国之时,无量佛国正举办法会,家家门户紧闭,路上冷冷清清,等到无量佛寺之前,却从佛寺大门处就站满了人群,人数虽多,却秩序井然,偶有声音,也是低低交谈。   两人站在佛寺大门之中,知客僧不知去了哪里,言枕词向一位站在身旁的婆婆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婆婆年纪大了,头发花白,牙齿稀疏,一袭灰扑扑的衣裳上缀了许多补丁。她听闻言枕词的声音,先不答话,只道:“若有诸众生,未发菩提心,一得闻佛名,决定成菩提。”   言枕词淡定接话:“若有智慧人,一念发道心,必成无上尊,慎莫生疑惑。”   婆婆顿时笑开,脸上每一条岁月刻纹都因之舒展:“两位后生是刚来佛国?佛国将开法会,与密宗的高僧们禅辩,我们都来这里谛听佛训。”   这里的交谈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人群微微动荡,一位年幼的小和尚自人群中走出。   他不过人腰高矮,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年纪,脚穿黄布鞋,披着一件红袈/裟,手腕一串灰珠子,走出来时低眉一笑,亲喜和善,正大光明,照得这世间都明亮了:   “两位剑宫檀越好,小僧无欲。不知檀越前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答案为:   言枕词是剑宫中的隐世高人。   大家还记得他出场时候对薛天纵“师侄?”的疑问下理直气壮的“薛师叔”吗?毫不犹豫地给自己刷了道嫩漆。   ——————   关于这个前文暗示了比较多=w=:   A、言枕词会很多剑宫武功且都很精深(烟鹤步,朝花剑等等)   B、言枕词推断剑宫武学比长老快很多(推断原音流给出的丹方武学等)   C、言枕词对剑宫门中的典籍很了解(那个在言枕词记忆中是存在藏书楼但不存在于一二层的三问杂记)   D、其余所有人都不认识言枕词。   E、但晏真人认识言枕词,看见言枕词很激动,屋里有一群人的情况下,抓住最后时间,把最重要的事情交代言枕词。   ————   答案有一部分姑娘猜到了,还有一部分姑娘猜不是私生子(。),和一些很有趣的答案都送红包w。   这章开启佛国副本,大庆和剑宫的副本比较直接,佛国的副本相对而言,比较绕。   宝宝有点慌,抱起了我的瓜。   你们要抱原宝和言宝吗   =   ——————我是剑宫本归纳整理的分割线——————   = 第二卷 离禹尘剑   提及势力:剑宫,佛国,秽土   全开地图:剑宫   *   大概地图如下(回头画个图)   佛国 大庆 剑宫   秽土   *   剑宫:建立已有1200多年,乃是正道牛耳,实力最为雄厚。   主峰为见峰,主殿为接天殿。   一位掌门,三位长老,十方殿主(每一代并不完全占满名额)。   分内门与外门。   *   每一任掌门选出以后,同辈之人或隐世(多数),或成为殿主(少数)。   殿主与隐世一脉均极少收徒,许多殿主当了一阵以后也跑去隐世,留下自己的徒弟或从掌门一脉找个记名弟子充数当殿主。本代剑宫之中的殿主就全属于掌门的下一辈。   *   三大长老分:执法(翟玉山),传功(齐云蔚),执剑(端木煦)。   端木煦是平常协助掌门处理事物之人。   薛天纵为翟玉山之徒,下代执剑热门人选。   *   眠鹤真人比掌门辈分还大一辈,百余年前便已离开剑宫隐世失踪。   *   晏真人喜欢巫颐真,但桃色绯闻纯属众人八卦。   巫颐真多年前因为秽土动乱而死,原音流爹云游失踪,晏真人在原音流年少时便时不时关切他,双方关系较好。   *   至宝:离禹尘剑   *   无量佛国:未开   至宝:雪海佛心 第15章   “小师父,我与徒儿一同来求见方丈。”言枕词自袖中取出一张黑色剑贴,交于无欲手中。   剑宫门人有剑贴,剑贴依辈分高低分为五色,最高为黑色,最低为白色。黑色剑贴于剑宫而言,便如掌门亲至。   无欲拿到剑贴,微微一怔,继而也不多话,亲自带着言枕词与原音流上山。一路畅通无阻,许多年长的和尚见到无欲,不是向其微笑,便是朝其颔首,等到无欲两人来到方丈的会客之处,大佛殿前时,方才停下脚步,对两人说:“两位檀越稍候,小僧这就将剑贴呈给师父。”   言枕词这才知道眼前的小和尚居然是方丈的徒弟。他看着宛如佛陀金童一般的小和尚,又看了看身旁仰头打量佛国建筑的原音流,虽还未见到佛国方丈,已不由心生羡慕,嗟叹一声:“吾家徒儿不同他家徒儿。”   原音流也叹道:“吾家师父不如他家师父。”   言枕词:“何者不如?”   原音流:“人家送徒儿净心凝神菩提珠,消灾解厄锦袈/裟,离尘去垢罗汉鞋,从头到脚,都是宝贝。”   言枕词义正词严:“我辈修行中人,不滞外物。”   原音流“嗯”上一声:“你辈修行中人,不贪口腹。”   够了,言枕词心想,我不就喜欢吃个东西吗,这又怎么了。   不等他再度开口,进入殿中的无欲再次出来,对言枕词与原音流说:“两位檀越请进,师父正在里头等待两位。”   言枕词正要抬步,一旁的原音流先行开口:“师父你去和方丈说话,我在佛国随便逛逛。”他又转问无欲,“佛国的藏经阁在何处?”   无欲道:“在平等山上。小僧正要前往,檀越可要小僧带路?”   原音流含笑道:“不劳烦小师傅,我与我的鸟儿一同散步,慢慢寻找。”   鹦鹉趾高气扬:“原兄说得好,原兄说得好!”   被言枕词一路教导,它已会说五个字了!   大佛殿中,无量佛国现任方丈上澄和尚盘膝于蒲团之上,与剑宫来客对面而坐。   他长眉善目,手拿黑色剑贴,面容舒缓,道:“自正道会盟一别,已逾半年,不知晏真人可好?我听闻薛天纵叛出剑宫,这又是因何而出?”   言枕词欠身道:“多谢方丈关心。掌门身体稍有不适,还需将养一段时日。薛天纵一事与我剑宫前番发生在外门的事情有关……”   说罢,简单将事情告诉上澄和尚。   上澄和尚沉吟道:“失踪的人再度找到都变成干尸,还能篡改活着的人的记忆……听上去像是魔道手段。天纵孩儿我曾见过,不像是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言枕词避过不答:“此番掌门遣我与劣徒前来,乃是希望能向无量佛国借一宝物。”   上澄和尚问:“是何宝物?”   言枕词缓缓道:“雪海佛心。”   剑宫有至宝,佛国存圣物。   雪海佛心,照虚妄净邪祟,正可一探剑宫事情究竟。晏真人清醒之后说出的唯一一句话中所求者,当是指此!   上澄和尚并不意外,他道:“佛国与剑宫同为正道盟员,剑宫出事,佛国本该让你们一观雪海佛心,破除迷妄,照见真知,不过……”   言枕词:“可有碍难之处?”   上澄和尚肃容道:“密宗手持记录雪海佛心来历的古卷上佛国,要求迎佛心归密宗。佛国已办法会,明日与密宗禅辩,胜者为真觉者,雪海佛心归真觉者所有。你们可在此盘桓数日,等法会结束,再请佛心。”   无量佛寺中,无欲所说的平等山并不真是一座山。   它乃是建在一片空旷广场上的呈“品”字形的三座建筑。位于广场中轴线上的正殿一共五层,最下层由十二根朱红大柱支撑,其间为高僧开坛讲法之地,其上四层都是藏经之所。   菩萨观一切法平等,故众生皆平等。因众生皆平等,故藏经阁名平等山。   原音流来到藏经阁中,因为密宗禅辩的事情,藏经阁中并没有几个僧人,他随意挑了一个位于书架后的位置,开始一本本翻看收藏在这里佛经。   不管厚薄,一本从头翻到尾,只用五个呼吸。如此一本放下拿起另外一本,不过片刻,已将一整排的经文都看完了。   书架之上,鹦鹉正啄着翅膀上的羽毛。   它不敢打扰原音流看书,百无聊赖地来回踱了两步,突然见前方角落有扇打开的窗户,窗户中还探入一枝嫩绿的枝叶,顿时见猎心喜,一扇翅膀,飞了过去。   窗外伫立的是一株大大的松树,松树针叶葱茏,叶片之下缀着累累松果,个个浑圆饱满,一看就非常好吃!   鹦鹉早早瞄准其中最大的一颗松子,双翅一振,向下俯冲啄住,用力向下一扯,只见缀着这松果的枝头上下一晃荡,一条挂在树梢的小虫子被荡下枝头,落到了一本摊开的经书书页上。   继而,一只手拈起这只虫子。   视线之前枝影摇曳,鹦鹉好奇地向下看去,只见敞开的窗户中,无欲小和尚手持经书,面露微笑,正在读经,似沉浸佛中世界。   一只小虫打扰了他读经。   他轻柔地将虫子自书页上拿起,放在指尖,轻轻掐死。   鹦鹉的喙张开了。   闭目休息的原音流忽然听见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他张开眼睛一看,看见那只色彩鲜艳的扁毛畜生正绕着自己的脑袋打着圈飞来飞去。   “干什么?”原音流挥手赶了赶鹦鹉,闭着眼睛懒懒问。   鹦鹉灵巧地绕过原音流的手,落在原音流肩膀上,特别猥琐地将尖喙凑近原音流耳朵,说悄悄话:“原兄原兄,你不知道,鸟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了?”原音流打个哈欠。   “看见脑袋上冒着佛光的小和尚杀虫子了!”太过震惊的鹦鹉突破自身极限,说出了一长串不打顿的话,接着又恢复平常水准,“真可怕!真可怕!他会杀鸟吗!”   原音流睁开了眼睛。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前方一会,问鹦鹉:“小和尚还在吗?”   鹦鹉老老实实说:“小和尚走了。”   原音流左右看看,正好看见一个拿着抹布“咚咚咚”跑上来的小沙弥,于是冲对方招招手。   小沙弥长得虎头虎脑,脸上垂着两块嘟嘟肉,明明见原音流向自己招手,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看,见视线范围内都没有第三个人后,才快步跑上前来,像模像样合十说:“檀越好,小僧有什么可以帮助檀越的?”   原音流含笑:“帮我拿一本《法华经》第四卷 ,可好?”   小沙弥立刻答应,丢下抹布,兴冲冲地跑去旁边又跑回来,手里已经拿来原音流要的那本佛经。   原音流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金丝糖递给对方,一本正经道:“谢谢小师傅,这个送给小师傅尝尝。”   小沙弥好奇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糖果,剥开外衣将糖含入嘴中,一尝之下,他眼睛都瞪大了:“真、真好吃!”   原音流开始慢悠悠询问,今年几岁,什么时候进入无量佛寺的,平常都干些什么,有师父了吗,最喜欢的人是谁,最讨厌的人是谁……   站在原音流肩膀上的鹦鹉拿翅膀遮住眼睛。   用一颗糖就收买了小孩子,真是坏得没眼看。   小沙弥立刻回答:“我最喜欢无欲师兄!大家都说无欲师兄是天生佛子,最受佛陀钟爱,什么经文都能一读就通,无欲师兄人也很好,大家都喜欢他!他还是一个很厉害的无……无什么心?”   “无垢之心。”原音流接话。   小沙弥:“没错,是无垢之心!檀越你怎么知道?”   “因为无垢之心非常有名,非常厉害。”原音流笑答。   小沙弥很高兴:“是的,我师父也是这样说的!”但他旋即面露厌恶,“无欲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双胞胎弟弟无智。无智顽劣成性,还会装憨卖傻,仗着自己和无欲师兄长得一模一样,老是扮成无欲师兄的模样欺骗大家!檀越你住的地方离无智很近,你要小心,不要也被他骗倒了!”   原音流从平等山回到禅房的时候,言枕词已经呆在禅房里头了。   他坐在桌前,把玩着当日晏真人交给自己的东西。那是一块青铜碎片,碎片巴掌大小,其中一条边缘打磨得极为锋利,隐隐透出血腥之色,侧耳细听,还有宛如尖啸一般的哀嚎于这块碎片中传出,正是一块典型的魔兵碎片。把玩中,他才将手指悬于碎片边缘,森森冷意就自碎片边缘爆发,在他指尖留下一道白痕。   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来:“你回来了?”   原音流用鼻音答应,又问:“你借到雪海佛心了吗?”   一路结伴,两人从未沟通过来佛国到底干什么,但言枕词一点不意外原音流猜出这件事,说了声“并未”,便将自己先时和掌门的对话告诉原音流。   原音流沉思片刻:“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要不然我们自己找个机会,私下去看看雪海佛心?”   言枕词正直道:“这不太好吧。”   原音流有点惊讶:“原来你已经去看过了?”   言枕词:“……”他虽然没有去看过雪海佛心,但他已经去偷空去探查过前来无量佛国的密宗了。   这次密宗确实大张旗鼓而来。   密宗乃是西极之处的一个神秘教派。教派尊释尊为宗主,宗主之下便是八部天龙八大护法神。宗主为密宗传布秘法之源,至死都不会离开密宗,八部天龙身为护法神,等闲也不会离开宗主身畔。但这一次,密宗竟一下派出了四位护法神来到无量佛国,更指明要无量佛国圣物雪海佛心,不怪无量佛国严阵以待。   一念至此,言枕词朝窗外看去。   密宗来人许多,占了佛国大多数的客院,其中紧那罗一部就安置在他们所住院子旁边。紧那罗于佛经中是帝释属下之歌神,于密宗诸部之中口才极好,正三两结伴,四处寻找佛国弟子论经。   两教禅辩还未真正开始,弟子们已擦出许多火花。   言枕词沉声道:“此事有些不对劲……”   原音流同时说:“密宗前来多半不只是为了雪海佛心。”   两人继续。   言枕词:“雪海佛心不是第一日存在无量佛国之中,为何密宗过去不闻不问,今日却做出势在必得的态度?”   原音流:“雪海佛心的开启需要无垢之心。密宗对雪海佛心志在必得,却对无垢之心态度含糊,不同寻常啊。”   “嗯?”言枕词反问,“我知道无垢之心。无垢之心就是心无杂念之人,是佛教中的一种说法。但雪海佛心的开启需要无垢之心?”   “啊。”原音流想起来了:“这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秘闻,这不是重点……密宗想要雪海佛心,却连雪海佛心的开启条件都没有弄清楚,其诚意值得怀疑。”   “不过这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只需要用雪海佛照耀离禹尘剑与你手中的魔兵碎片,看能不能发现魔兵的玄机,驱散离禹尘剑之中的邪气,使其修复,就好了。”   言枕词和原音流闲聊:“掌门应该让我们把离禹尘剑一起带来的。”   原音流自他的一堆行礼中摸出离禹尘剑:“我带来了。”   言枕词:“……你什么时候将剑宫至宝带出来了?”   原音流叹一口气:“哎呀,毕竟我是——”   言枕词迅速截断原音流毫无营养的话,做下结论:“总之我们来无量佛国的就是做上面两件事的。”   原音流来到言枕词旁边,翘腿纠正:“剑宫外门弟子失踪引掌门拿离禹尘剑前往探查,离禹尘剑击碎魔兵,魔兵反噬让掌门重创、离禹尘剑龟裂。不管带离禹尘剑来还是带魔兵碎片来,这是一件事。”   言枕词沉默片刻:“我从未告诉你我手中的碎片来自何处。”   原音流高深莫测:“这事还需要你特意告诉我?”   言枕词慢吞吞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当初,是谁在掌门床前说,掌门昏迷前没将事情讲清楚的?”   原音流脸上欠揍的笑容立刻变得真挚了,他诚恳说:“我也是今日看了你手中的魔兵碎片才想通一切的。”   言枕词同样微笑。   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第16章   两人互换了消息之后,言枕词又不知上哪里去了。   原音流留在房中,慢悠悠整理着自己带来的东西,点了香炉,薰了衣衫,看时间不早,便决定去客院的厨房看看,既研究一下此地有什么好吃的,也顺便问问有关沐浴净身的问题。   此地的厨房在院子的东北方,原音流前往之时,只见两三间屋子外头,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里边有三个大缸,大缸中注满了水。角落有两把斧头,斧头旁堆了许多柴禾。一个小和尚正靠着柴禾堆呼呼大睡。夕阳照亮他灰扑扑的衣裳,也照亮他那张和无欲一模一样的面孔。   原音流推开篱笆,响声惊动了倒在柴禾堆旁睡觉的无智。他揉着眼睛坐直身体,揉完之后,脸上已经炭黑了一块。   无智:“你是谁?”   原音流:“鄙姓原,来此看看晚间饭食与沐浴之水。”   无智:“饭食就在厨房里,已经做好。”   原音流进入厨房,先四下打量了一圈,看见不大的厨房虽然有些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都呆在它们应该呆在的地方。窗户下的灶台上扣了个菜罩,无智所说的饭食应该就在这里头。   原音流随手打开菜罩,第一眼看见热腾腾的饭菜,第二眼看见一条翠绿色的长蛇围着大大小小的碗绕了两大圈,将这些碗全裹在身体里。   察觉头顶声音,它慢吞吞抬起脑袋,冲原音流“咝”了一声。   原音流镇定地扣下菜罩,退出厨房,仔细看了一眼被其余人说成“顽劣成性、装憨卖傻”的无智,再问:“可有沐浴之水?”   无智道:“有,已准备好,你随我来。”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当原音流随着无智来到对方所说的沐浴之所,却看见满池子的泥浆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意外,反笑道:“小和尚带我来此,小和尚可愿自己下去沐浴?”   无智道:“有何不可?”言罢真的除了衣衫鞋子,进入泥浆池子中,还仔仔细细地用泥浆擦手与脸,须臾,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对黑白分明眼珠子是泥浆之外的颜色。   现在,这黑白眼珠子的泥人正问原音流:“你还不下来?”   原音流摇着折扇,若有所思,目光投向无智之处,焦点却不在泥潭中的人身上,而在人之后的树丛与土地上。   不知何时,几只蚯蚓自土壤中钻出,晒了一截身体在阳光之下;两只小鸟就落在蚯蚓的几步之外,却对蚯蚓熟视无睹,依偎细语;它们背后,一条花斑蛇自树枝上倒挂下来,但也对近在咫尺的小鸟毫不眷恋,似睡非睡。   原音流什么都懂了。   他合十一笑:“小师傅有慧心,但音流非向佛之人,辜负小师傅厚爱了。”   当天夜晚,原音流找别的伙房小和尚烧了一桶热水抬进屋中,刚沐浴完毕,踞坐长榻之上,散着长发,只着单衣,抱个琵琶,随手拨弄一曲小调。   言枕词就拿着东西推门而入,同原音流唏嘘:“无量佛国中的人真是佛性深重,院子里一个小小的烧火和尚都能与虫蛇和谐共处。”   原音流“嗯”了一声:“还能带人去洗可治病祛疾的浊汤浴。”   言枕词叹气:“可惜无福消受。”   原音流感慨:“毕竟红尘中人。”   言枕词对原音流刮目相看:知情识趣!   他将带来的一盘鸭脖和五个大包子放在桌上,鸭脖往自己这里放,包子推给原音流:“尝尝看?味道还不错。”   原音流怜悯地瞅了言枕词一眼,慢吞吞放下琵琶,慢吞吞自身旁的碧玉盘拿起一颗同样可以治病祛疾、强身健体、固本培元的蕴阳果,放到言枕词手中,和声说:“徒儿孝敬师父的,无甚优点,解渴而已。”   月缺星漏,枯枝寒鸦。   一片广袤而没有生灵的土壤之后,密宗的石砌宫殿拔地而起!   熊熊圣火将冰冷的石道点亮,天高而阔,地狭而长。来往的僧人低头垂目,步履匆匆,在这四通八达的石道穿行而过。石道的尽头,火光越来越多,直到将黄金铸就,饰以彩绘的巨大宫殿照得璀璨辉煌。   宫殿最中央耸立着一座圆台,圆台之上,层层叠叠地铺着兽皮,它们暖和如同熊罴之皮,柔软如同婴孩之肤。   一位老人躺在这里。他全身上下宝光闪耀,但露出衣衫之外的指头却干枯得如骨覆了层皮。他正陷入沉睡,睡得却并不安稳,同样如同骨覆了层皮的头骨之中,两枚凸起的眼珠在眼皮底下飞速转动着,似被噩梦所困扰。   圆台之下,密宗八部众环绕老人盘膝而坐,最靠近圆台的位置由还留在密宗的四位八部众首占据,他们与他们身后的部众一般无二,同样盘膝而坐,低声念诵引魂真经,无数信念之光自他们头顶飘逸而出,投入释尊身体之中。   魂梦杳杳,释尊身处三途河,三途河边有渡河人。   他上了渡河人的船,与诸人一路沿水向前,有人上船,有人下船,上船的男女老幼、人魔恶鬼,不一而足;下船的却全成了生命之初生,洁白无瑕。   释尊低声念佛,继续与渡河人前行,等自身变小,等自身之转世之身来到。   近了、近了。   船上只剩他一人。   河上迷雾拨开,天地中钟声隐约,曾出现于释尊预知梦中的无量佛国再度出现在释尊眼前。   唉,一切皆命数……   释尊自心一叹。   转世之身入无量佛国中,密宗欲迎回圣子,与无量佛国必有一争。   现在,他要看清楚究竟佛国中的哪一个童子是密宗转世圣子。   他感觉到身躯在缩小,变成一个三岁幼童。幼童自船上跳下水面,深不可测的三途河在此时如同山中浅溪,小孩踩着水,一蹦一跳往无量佛国中走去。   孩童一路飞过无量佛国的群殿宝山,禅房静院,越走越深,越走越下,直到来到一处无火焰照明,却有光辉如圣火的地下宝殿!   宝殿之中,光辉生于佛陀膝上,光辉之中,有一光明之果。   释尊正要定睛细看,忽然感觉身躯一阵剧痛,接着他的灵识被一只自虚空穿过的巨剑斩碎!   释尊自灵魂发出一声惨嚎,聚集成型的灵识瞬间消散,他奋起最后余力,如蚁搬巨石,终于聚攒数片灵识。   一片灵识看向光明之果,见一位七八岁的孩子出来了,他伸手去够这果子,这片灵识无限亲近这个孩子……   又一片灵识朝上空看去,只见上空破了个大口,一只黑云形成的巨剑慢慢消散……   释尊自预知梦中惊醒,未及说话,身体已因灵识受创而急剧衰竭,他费力张开嘴,双目瞪出,寻座下四部众首:“无、无量……光、光明之果……有、有……”   他心中忧愤交加,未及等到诸部众找到转世圣子,未及告知诸部众梦中有力量重创他,未及告知诸部众千万小心与佛国之争,未及思量那出现在梦中的巨剑究竟代表何物,会出现于他的预知圣子下落的梦中并将他重创,是否意图让密宗找不到转世圣子,使密宗传承断绝——   太多的未及,全说不出口。   他已死了。   “有”字后面许久没有声音。   垂头受训的四部众首抬头一望,见释尊僵卧兽皮,生机已散。   四部众首悲泣高喊:“释尊往归如来界!”与其余弟子同时跪地,大声诵念《十二大愿》:   “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随形,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无量佛国有禅院三千。   三千禅院此刻有八/九分被密宗之人占据。   明日便是密宗与无量佛国的禅辩之日,但密宗四部众首讨论的却并非雪海佛心之事。   他们端坐于蒲团之上,将这两日向佛国弟子讨教的紧那罗部部众一一叫到跟前,详细询问佛国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弟子,或者身具慧根,或者德行出众,或者有其他与众不同之处。   好半晌,当紧那罗部众将值得注意的弟子一一告知在场四位部首之后,龙部部首屏退其余人等,对另外三个部首说:“时机将至,我们可一观释尊预言。”   说罢,龙部部首便慎重自室内取出一宝匣,将其打开,却见盛放着可千里传物的金盘的宝匣之中,除了金盘之外,还有一本书!   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册躺在金盘之中。   书册陈旧,四角毛边,封面不见题字。   它就这样静静躺着,仿佛本来就存在于此。   四大部首一眼看见,惊疑不定,摩睺罗伽脱口而出:“这……这难道是天书!”   龙部部首凝神定心,冷冷道:“是与不是,翻开便知。”   他翻开书册,只见书册内页一片空白,于众人的视线之中突显墨痕,墨痕游动,汇聚成字:   “释尊已死”   “雪海佛心现,转世圣子出”   几人面面相觑,既惊且怒,正是此时,金盘上忽生涟漪,一道纸条出现在四部部首眼中,只见纸条上面写道:   “释尊往归如来界,临终遗言为:‘光明之果’。”   许久许久,四大部首自震惊与哀痛中回过神来,他们齐齐念诵《十二大愿》,贺释尊往归如来界。之后再看天书,其神色已不同先前。   继而,迦楼罗部部首敬畏低语:“我听闻雪海佛心照虚妄净邪祟,自放光明。”   龙部部首也情不自禁小声说话,不知在问谁:“转世圣子与雪海佛心有何关系?难道是出现在雪海佛心身旁的人?”   天书静默片刻,再显墨点。   四人同时屏息,见墨点于纸面绘字:   “抢雪海佛心,得转世圣子”   一言既现,四人倒抽一口冷气。   相互对望之中,紧那罗部部首低语道:“我等来无量佛国之前,释尊曾让我等假作窥探雪海佛心,实则暗中搜寻转世圣子。若能不动声色带走转世圣子,则禅辩之上,不需真与无量佛国冲突,惜败即可……”   此番密宗前来四部,以龙部为首,余下夜叉部、迦楼罗部,紧那罗部。除一擅长辩经的紧那罗部之外,其余三部皆以战力为先,可见释尊叮嘱之外的未尽之意:转世圣子为密宗根本,若智取不行,便需力敌!   龙部部首斩钉截铁:“紧那罗部部首不需多说,释尊逝,天书降,这乃是佛陀赐予我密宗之宝!明日禅辩,抢佛心,得圣子!” 第17章   日升月落,昼夜轮替。   当佛光自金顶洒下,照亮无量佛寺山前迎客台时,两宗之人便次序入场静坐,代表着禅辩马上开始。   无数在佛寺前等了一天一夜的信徒一扫之前困倦,前排坐下的人挺直腰背,后排站立的人踮起脚尖,全都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注视无量佛国与密宗的高僧。   原音流与言枕词作为剑宫高辈分的来客,被安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朝对面一看,正对着密宗奇装异服的四部部首;往旁边伸手,不多不少能够到佛国方丈;再向后一倒,连天生佛子无欲小和尚都能靠上。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抵就是看得见佛国普通弟子满脸战意地盯着密宗的人看个不停,却听不见他们彼此间的小声说话。   两方入座,上澄和尚在一众高僧护持之下,手持佛国圣物雪海佛心走向场中。   这乃是今晨密宗之人额外提出的要求:雪海佛心既为禅辩胜者之物,便当在最初就放在两方人都看得见的地方。   一颗足有双拳合并那样大小的光明之物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传言中,雪海佛心生自菩提龙树。菩提龙树一千年开花,只开一朵花;一千年结果,只结一颗果。因其所开之花洁白无瑕,所结之果宛如人心,故名“雪海佛心”。   眼看着雪海佛心由近及远,言枕词低声说:“位置真好。”   原音流:“正可看戏。”   言枕词:“戏刚开场。”   原音流微笑:“我看未必。”   言枕词默默等了等,也没等到对方“未必”之后的话。他瞟了原音流一眼,果然看见对方面露狡黠之色,一副“我什么都知道,我就不告诉你”的狐狸样。   言枕词:“好徒儿啊。”   原音流:“师父请说。”   言枕词:“事情憋在肚子了难道不会憋坏?不如说出来,大家都开心。”   原音流:“不,看见你们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言枕词:“???”   言枕词不禁道:“你这还算是一个身正言直的正道中人会说的话吗?”   原音流用扇遮嘴,打个哈欠:“我虽身在剑宫,可没说自己就是个正道啊……”他忽然转头,对身后的无欲小和尚含笑道,“小师傅。”   无欲小和尚有些意外,合十一礼:“原西楼有何吩咐?”   原音流慢摇折扇:“我有几问,但求一答。”   无欲道:“西楼请说。”   原音流:“云何得端正?云何得无怨?所言人信受?净除于法障?永离诸魔业?”   坐中都是高僧,虽面上不动,内里不免会心一笑。此几问出自《妙慧童女经》,稍嫌偏门,但此时此地,用此诘问密宗之人却恰如其分:   怎样才能得到端正的相貌?怎样才能杜绝各种冤家对头?怎样才能使言语受人相信?怎样才能在佛法修行之中免除各种障碍?怎样才能降服各种烦恼魔业?   想必千里迢迢来到佛国为取雪海佛心的密宗之人,正有此几问苦恼。同时间,他们也注意着无欲的回答,想知道这被佛国寄予厚望的孩子的应变能力。   无欲微微一笑,垂下眼眸,不以佛经中的回答一一作答,只截取其中远离诸障碍的半偈与降服烦恼的半偈,身外与身内相合,正可将一切都答:“敬初发心如佛想,慈心普洽障消除。回向一切诸善根,众魔不能得其便。”   高僧们这回绷不住了,一同面露微笑。   原音流同样以扇敲手,赞道:“善。”   场上交谈之间,上澄和尚已将雪海佛心放到广场高台之上,环视左右道:“此乃佛国至宝雪海佛心。今日密宗大师来我无量佛国,与我佛国禅辩,禅辩三题两胜,一人先出一题,最后一题双方商议而出。三题之后,真觉者方可拥菩萨宝物。”   继而,上澄和尚向密宗众人道:“密宗尊者可有疑问?”   龙部部首道:“并无。”   上澄和尚:“尊者先请。”   龙部部首的目光自佛寺之外的百姓一路看到眼前方丈,又与左右部首相互交换眼神。当自彼此眼中看见相同的意思之后,龙部部首微微一笑,于膝上结莲花指的左手如轮一动,似莲花徐徐绽,正是先前约定的动手信号:“我之疑问,尽在此法中。”   说罢,只见以紧那罗部首为首,紧那罗一部僧人齐齐合十诵《阿识妙法多难经》,声如风,声如雷,声响佛国。   上澄和尚刚一细听,就觉不对,这非辩法,这乃真法!   只见山道之上,原本翘首以盼的百姓在初初听闻诵经之声时,便接二连三倒在地上,未出一声已昏迷不醒。紧接着,广场之上的佛国僧人也受到波及,个个头晕眼花,还没坚持几个呼吸,纷纷步了百姓后尘,同样倒在地上。   变生肘腋,佛国高僧即惊且怒,几位高僧一声怒喝,同样口诵佛言,与紧那罗部对抗!   音潮如浪,汹汹对峙,冲撞之间,将千丈之上的云朵一同冲开。   紧那罗部先动,夜叉部后动。   身形高大,擅使兵刃的夜叉部手持朴刀禅杖,一同前冲,目标明确,正是守护在雪海佛心周围的佛国僧众!   他们快,迦楼罗部更快,迦楼罗部于八部众中为大鹏金翅鸟一脉,或瘦高或矮小,身形极快,恰是夜叉部刚拦住雪海佛心周围的佛国僧众,他们已来到雪海佛心之前,一双双手全向雪海佛心探去!   “阿——弥——陀——佛——”上澄和尚手持禅杖,面现怒容,一字佛音,一重金身,四字佛号后,八丈高的金身出现在密宗部众之前,拦在雪海佛心与密宗之人中间,宛若佛陀降世,一杖横扫,便挥开一片人群!   场中局势可谓瞬息万变,言枕词反应也快,在最初之时就看向原音流,正看见原音流优哉游哉看着戏,一点没有要晕倒样子。   言枕词狐疑道:“你不觉得头晕?”   原音流用尾指将悬于腰侧的玉佩勾起,在言枕词面前晃上一晃,慢悠悠说:“清心、凝神、佩。”说完反问,“我看师父功参造化,就连——”   他左右一望,刚好看见方才幻化出八丈金身的上澄和尚也面露晕眩之态,身躯随之一晃。   “就连佛国方丈都不能完全抵抗这《阿识经》,师父你倒是一点被影响的样子都不见。”   言枕词淡然回答:“方丈与人动手,虽气血振荡,破绽也多,不像我抱朴守静,身念圆融……而且徒儿你的清心凝神佩效果颇好,为师也很诧异自己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话到此时,他忽然一抬手,将挂在原音流尾指上晃来晃去的清心凝神佩拿到手中,再细看原音流。   只见坐在他身后的人脸上虽还保持微笑,但之前灵动的眼珠子却不动了,再过一会,“咕咚”一声向前倒去,不偏不倚正倒在言枕词身上。   言枕词抬手把人接住,略带诧异地看了眼手中玉佩,小声自语:“这东西还真好用?”   考虑到混战之中,保护一个物品比保护一个活人容易多了,尤其这个活人姓原名音流……言枕词先不将清心凝神佩还给原音流,只让对方小睡片刻,自去看场中局势。   但见《阿识经》下,密宗突发袭击,佛国仓促应对,虽身后就是佛国大本营,但场中诸人多昏昏欲睡,佛寺之内,镇守的高僧也未能立时出现,而上澄和尚已被密宗三部围攻,剩下龙部一部,虽暂时按兵不动,但此时的不动、却比动更能带给人压力!   身处佛国之中,上澄和尚不惧外敌,却忧心密宗目标雪海佛心有损,更忧心场中昏迷的佛国僧人与普通百姓受到伤害。   该是出佛心,破邪法之际了!   短短时间里,他已做出权衡。   只见上澄和尚禅杖一点地面,八丈高的金身将身一化,变成丈八高的十六罗汉,各具形貌,各掣兵器,环于上澄和尚与雪海佛心四周,护卫佛心,迎击外敌!   上澄和尚趁此机会,拿起雪海佛心,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寻找徒弟:“无欲!”   言枕词的目光随之而动。   独立于战团之外,他很快发现,密宗针对雪海佛心的攻势虽然激烈,但始终保留着一份力量,似在图谋更多东西。至于无量佛国一方,上澄和尚护卫雪海佛心,其余高僧则护持无欲。   但这些高僧同样不能免于《阿识经》的影响,往日十成的功力,此时最多发挥五成。倒是他们身后的无欲有些不同。   言枕词认真看了两眼,发现无欲虽然外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眼睛张合之间,颇有神光,不像是受到太大影响的样子,大抵是无垢之心的妙用,但不知其为何要掩饰这一点。   正当上澄和尚之声响起时候,被僧人保护的无欲突然眼睛一闭,向下倒去,似支撑到了最后,终于支撑不住。   上澄和尚拿着雪海佛心的手当即一顿,言枕词却没有停顿。   他一抬手,将手中的清心凝神佩以点梅法掷出,准确掷在人体的痛穴之上,嘴里还高声道:“这是清心凝神佩,可抵抗《阿识经》的侵扰!”   玉佩击在身体上,剧痛降临,倒下的无欲完全不受控制自地上弹起睁眼,一下就与前方的师父对上视线。   上澄和尚再无犹豫,护身十六罗汉同一时间大放光明,肩并肩,足顶足,以身躯作为盾甲,挥舞手中兵器,将密宗部众抗拒于三步之外,为雪海佛心开出一条安全之路!   光明之果掠过半空,直直飞向无欲所在方向!   端坐于地的密宗四大部首一同起身,眼放精光,先看雪海佛心,再看雪海佛心指向之所,只觉心中大石轰然落地,脑海中来来回回只有一句:   终于来了!天书所言果然是真!   抢雪海佛心,现转世圣子!   终于来了!   上澄和尚以十六罗汉为雪海佛心开出一条通往无垢之心的安全道路,雪海佛心落在无欲手中。上澄和尚、佛国高僧,所有知道无垢之心可开启雪海佛心之人都等着无欲开启雪海佛心!   光明之果落在无欲手中。   光明照亮无欲的脸。   洁白的光,苍白的脸。   它静悠悠躺在无欲手中,无有光明大绽,无有邪祟驱散,与在寻常人手中一般无二。   无声惊雷于上澄和尚和众高僧心中轰然炸响,电光石火之间,他们竟然升起了一个再荒谬不过的念头:莫非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非无欲,而是无智?   但他们旋即又想:可若是那惫懒狡猾、只有小机巧的无智,之前怎能和原西楼对谈无碍?何况此事涉及密宗,非同寻常,无欲沉稳持重,怎肯答应和无智互换?若这并非无智,而是无欲……   那为什么雪海佛心,没有反应?   这一冲击来得太过迅速与意外,让上澄和尚于仓促间错失了时机,眼睁睁看着密宗四部众中龙部部首突然调转枪头,带着剩余之人同时发难,一举冲开无欲的保护圈,将人与雪海佛心一同抓住,而后竟不等其余三部,迅速向下突围,眨眼间就冲出佛寺关隘,消失远方!   “方丈!”还清醒的高僧虽身虚力弱,亦奋力拖住余下三部,同时一声大喝,“雪海佛心乃我佛国至宝,密宗邪僧都带着雪海佛心走了,方丈您还等什么——”   上澄和尚不在等待,他只是于刚才那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一件过去他从未曾思量过的事情。   言枕词同样发现了一件事。   他本以为无欲与密宗有所苟且,故而在方才表现暧昧。   现在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无欲并未与密宗有所苟且。   他只是,并非能够开启雪海佛心的无垢之心——   一声佛音突然自无量佛寺中响起。   佛门大开,佛国弟子齐出,层层包围滞留于佛寺的密宗诸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满地昏睡之人,满地血腥尸体,终于落下帷幕。 第18章   骄阳似火。   半个时辰前的两宗禅辩一转眼便成了生死斗法,生死斗法后又一转眼,尸体被清理,鲜血被擦拭,倒在佛寺前的百姓自沉睡中清醒,还有些迷迷瞪瞪,彼此搀扶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行走的山道上,每隔三个台阶便站着一位佛国的僧人。   僧人们如同往常,向香客信徒们合十为礼,一些清醒得早的香客信徒也连忙合掌回礼,嘴诵经文。一来一往之间,佛法庄严,便有些香客心生迷惑,也在这俨然的秩序中摒弃疑问,一心皈依佛祖。   但在此山道之后的无量佛寺正殿之中,却聚集了无量佛寺的所有道德高僧,以及一位外来之客,剑宫高足,言枕词。   言枕词秉持“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态度,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佛国之人对今晨密宗突然发难的讨论。   无量佛国之中,方丈总揽事物,其下有修持首座、寺务首座、戒律首座、弘法首座,其上有退院和尚,乃是无量佛国的上任方丈。只是上任方丈自退院的翌日便飘然远引,至今不知所踪。   人已来齐,上澄和尚缓缓开口:“今晨之事你们都已得知,佛国圣物雪海佛心与老衲之徒无欲一同被密宗劫掠。密宗能趁机行此诡诈之事,乃我不察之过,次后将往戒律院忏悔。但对于密宗行事,不知各位首座如今有何想法?”   戒律首座只有一字:“战。”   其余三首座低声念“阿弥陀佛”,为心中嗔念忏悔,却不制止戒律首座。   上澄和尚又道:“既然诸位首座意思相同,佛国与密宗必然再做一场。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事,需要众位参详……”   话到这里,上澄和尚垂眸,冲身旁的小和尚招招手,和声道:“无智,你过来。”   众人早已看见站在一旁的无智和尚,只是此前因种种原因不肯多瞧,现在上澄和尚先出声,众人目光不免齐齐投注,其中多有复杂之色。   上澄和尚续道:“另外一件事便是无垢之心……”   寺务首座低声叫道:“方丈!”   上澄和尚:“师弟不可起痴念。今日若非剑宫高足仗义出手,我等岂能窥破无垢之心真相?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看着言枕词道,“另外一件事便是无垢之心。世人谈起佛国,多知雪海佛心与无垢之心。但不知雪海佛心需由心无杂念之人手持,才能发挥效用。这心无杂念之人,便是拥有无垢之心的人!”   言枕词一脸镇静。   回想原音流翘着脚闲聊着把话告诉他的模样,他简直没法做出镇静之外的第二个表情……   但为避免冷场,他很快接话,还特意抛砖引玉,抛出一个同样早已猜到的消息:“我听闻无欲小师傅正是拥有无垢之心之人。但就之前的战斗来看,雪海佛心似并非发生作用?”   上澄和尚阖目。   场中诸僧也不说话。他们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无智和尚身上,只见那被众多目光聚焦的小和尚虽懵懵懂懂,却泰然自若,何为驽钝顽愚?分明大智若愚。   许久,上澄和尚睁开眼睛。   他看见无智身畔,蛇自大殿的横梁上垂下,鸟落于大殿的台阶之前,虫自大殿的石板中爬出,虫、鸟、蛇,三种天敌安然于一室的场面。   他看见了原音流曾经看见的画面。   无垢之心,心无尘垢,人如自然。   他黯然道:“老衲双眼生翳,不识无垢之心。真正拥有无垢之心的人,不是老衲的徒儿无欲,而是无智。”   大佛殿中的议事终于结束,言枕词回到房间。   当看见舒舒服服睡在床上,刚刚醒来且兀自慵懒打着哈欠的原音流时,他油然升起一点羡慕与不平……   言枕词:“徒儿睡得真好。”   原音流:“多亏师父将清心凝神佩拿走。”   言枕词转移话题,说起正事:“刚才方丈将无垢之心的秘密与无垢之心的真正拥有者透露给密宗留在无量佛国的奸细,一物两分,各自无用,消息传到之时,便是密宗众人返回无量佛国之际,到时无量佛国以逸待劳,密宗诸人破釜沉舟,还有一场龙争虎斗——”   原音流发出一声劳累的叹息:“我看未必啊……”   言枕词:“哦?”   原音流:“密宗之所以对同为佛教之属的无量佛国也三缄其口,甚至不惜以能挑起两宗战争的雪海佛心做借口,盖因幽陆之中,诸多势力不知密宗如何确定转世圣子,却知转世圣子一死,密宗立刻土崩瓦解。故而密宗密宗,全落在一个‘密’字。有秘宝,需密藏。”   “现在密宗突袭无量佛国、抢夺一位童子的消息已经传出,幽陆之中但凡关注此事者,都知道密宗是干什么去的,若他们再知道密宗抢错了人,回过头来,恐怕不是密宗与无量佛国的龙争虎斗,而是其余势力联合无量佛国,使密宗成为历史。”   原音流不紧不慢说到这里,反问言枕词:“师父觉得呢?是密宗与无量佛国发生龙争虎斗,还是诸势力围攻密宗?”   “我觉得……”言枕词缓缓道,“我早间说‘戏刚开场’,你答‘我看未必’……你在那时就已窥到密宗会立刻发难。你也早知道密宗来此不是为了雪海佛心,你猜到了密宗来这里的目的。你还知道无欲与无智之间的问题,你甚至猜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原音流,原西楼。   哈!还真是博古通今,掐指谋算无遗策的原西楼!   “好师父,你想太多了。”原音流一脸微笑。   “好徒儿,师父只恐怕师父还是想太少了。”言枕词同样微笑回应。   他一个音节都不会再相信原音流了!   是夜,无量佛国与秽土交界之处。   天上无星无月,地上离离灯火。漆黑的云层和同样漆黑的穹顶自上空降落,笼罩于原野之上,举目望去,红色的星火与蓝绿色的星火交相参杂,前者是无量佛国的火光,暗藏杀机;后者是秽土的火光,蕴含凶厄。   去佛国的密宗队伍死伤过半,四大部首之中,紧那罗部与摩呼罗迦部部首陷落佛国,余下之人一日疾驰千余里,可谓仓惶逃遁。   可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因转世圣子已被他们安稳迎接,只要回到宗中,八部齐聚,举办开慧大典,释尊就能再度觉醒,引领密宗前行。   终不负释尊所托……   龙部部首与迦楼罗部首对视一眼,一同轻吁出声。   龙部部首看了一眼坐于步舆中的无欲,对迦楼罗部部首说:“你我再开金盘,若无余事,于昼夜更替之际齐入秽土。”   迦楼罗部部首道:“正当如此。”   于是龙部部首开宝匣,起金盘,看见与天书一同放置的金盘上多了一张纸条。但观纸条颜色,并非是密宗本部的红色,而是总部之外分部的黑色。他拾起纸条,只见其上字迹潦草,显为匆匆写就:   “雪海佛心需由无垢之心开启!拥有无垢之心之人非无欲,乃无智!无欲以假作真,贪欲横生,绝非圣子!”   这一刻,两位部首只觉心都因之炸裂!   他们——抢错人了?!   步舆之中,自被抢来后便不言不动,但始终暗暗观察着密宗诸人的无欲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他发现密宗领头的两位部首在这时刻目光电射而来。   那目光中,包含着震惊、愤怒、指责以及深深的鄙夷。   我知道的,我知道会如此。   一切的聪慧,一切的赞许,在无垢之心面前,什么都不是。   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无智的。   无智什么都不用做。   哗啦——   洪水自天而降,冲垮心中沙城。   同一时间,无量佛国。   这日的大佛殿注定灯火彻夜不休。   白日里列坐于此人夜间还列坐于同样地方,只是另有两位曾坐于人群之中的执事僧人,被五花大绑捆于大殿之前。   戒律首座站在佛像之下,明亮的灯火将他晃得如同背后佛像一样高大威严。他以禅杖重重一敲地面,地面回以沉闷的呻吟:“你等将寺中机密传递密宗的苟且之事已被发现,人赃并获,现在还有何话说?”   两位执事低头不语。   戒律首座对左右说:“将两个奸细带下去,关押于忏罪谷中,待密宗之事了解,再做他们定论。”   话音方落,殿外忽然快步走入一位僧众。这僧众手捧一张插有金翎的信件,正是密宗迦楼罗部的独特标识:“方丈,首座,密宗来信——”   场中高僧一同睁眼。   上澄和尚接信一看,扬起白眉:“密宗于信中请我佛国将无智连同滞留佛国的部众一同还给他们,他们愿以雪海佛心连同密宗诸多宝物交换。若不——”   “则密宗将跨过秽土,杀上无量佛国。”   今夜将睡之际,原音流碰到了一位小客人。   偏偏他不能将对方赶出去,因为这位小客人带来了供他睡前使用的热水。   “檀越好,今夜前来,想求檀越一事。”无智小和尚带着热水前来原音流的房间,向原音流合十,“哥哥曾同我说过檀越智计百出,名扬幽陆。求檀越救我哥哥。”   “原来如此。”原音流道,“在我回答小师傅之前,请小师傅先答我一问。”   “檀越请说。”   “云何得端正?云何得无怨?所言人信受?净除于法障?永离诸魔业?”原音流问。同样的问题他在今日早晨问过无欲,当时其余高僧都觉他是暗指密宗,实则他想问的不过这一对双生兄弟。   无智沉思片刻,回答:“我尝闻佛语,我非我,名无我;人是我,名慈悲;人是人,名智慧;我是我,名自在。有此四者,远离诸业。”   “善。”原音流再赞。继而他爽快说,“你所求之事我答应了,不管方丈如何思量,我都将尽力而为。”   达到目的,无智很快离开。在他之后,言枕词神出鬼没,今天第二次摸入原音流的房间。   言枕词:“我听见你们方才的谈话了。”   原音流:“你倒是坦然……”   言枕词大力赞扬,语出肺腑:“路见疑难,出手相助,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原西楼!”   原音流:“呵呵。”   言枕词:“我只有一个问题。”   原音流:“什么?”   言枕词:“你虽然智谋不俗,但依旧手无缚鸡之力,想好要怎么完成承诺,救出无欲了吗?”   原音流沉思着。   言枕词见缝插针:“现在知道好好练武的重要性了吧?”   原音流击掌:“我想到了,你会挖地道吧?”   言枕词:“?”   原音流:“明日帮我挖一截十里长一人半高的地道,日落之前必须完成,没有问题吧?”   言枕词:“应该没有。”   原音流感慨:“好好学武果然很重要,师父,一切就靠你了。”   言枕词:“……” 第19章   两人所说计划事关佛国,于情于理都应知会上澄和尚。   当天夜里,言枕词来到上澄和尚屋中,将自己与原音流的计划和盘托出,得到上澄和尚的首肯之后,便连夜行动,来到佛国之外,开挖地道。   挖掘地道无甚好说,无非如此。言枕词一个人呆在黑暗里,用剑劈土,一般三剑过去,能劈出一里长的通道。如此也不知重复了多久,忽听一声“轰隆”,前方的地道左侧发生坍塌,又一黑黝黝洞口出现在地道之中!   这是什么洞口,通向哪里?   言枕词一阵惊讶,刚要探查,耳朵忽然一动,听见来自地面上的声音。   “咻咻”数声,一道道仿佛溶于黑夜的黑影浮现于夜空之中。   他们一队数十人,行动时却几乎无有声音,踏着幽灵一般的步伐,于黑夜中时而闪现,时而隐没,以极快地速度明确向无量佛国所在前去。   突地,为首之人停下,目光闪电射向一个方向:“是谁!”   言枕词慢吞吞自地道中冒出了一个脑袋,接着天空微弱的月光,看清面前这一拨人的模样。只见他们大多身披斗篷,斗篷纯黑,没有其余装饰。这样的打扮本来并不显眼,但一群人都在黑夜里做同样的藏头露尾的打扮,只能让人想到——   “魔道之人。”言枕词喃喃自语。   他都不用问他们来这里干什么,这时候肯定是为了密宗而来的!   唉,还真让原音流给说中了,这才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呢。   “哼,走。”为首之人冷漠道。   一声落下,队伍再度向前,却并非置言枕词于不顾,而是于前进的同时齐齐取出兵器,齐齐向言枕词挥去。   数十人,数十把兵器,数十道光影,于弹指之间,铺天盖地而来!   言枕词先长叹一声。   他既不把头缩回土中,也不把身体拔出土地。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吹出。   只见漫天尘沙同时扬起,虚无的沙土在半空中迎上各式各样的刀光剑芒,竟似蚀骨销魂之沙一般,吹散刀光,抵消剑芒,还洋洋洒洒,向那群魔道之人飞去。   劲风扑面,沙粒如刀,转眼将斗篷与皮肤一同切割。   为首之人面色大变,来得快,退得也快,一声“走”还在口中,人已带着队伍爆退三丈,如来时般迅速离去。   黑夜里一下不见了这群人的身影。   言枕词这才拍拍手,自言自语:“不该凑的热闹就别凑,这可不是你们该出现的时候。”   说完,他重新埋头挖地。   一刻钟后,十里之外,魔道群人一气退到了这里,才停下休息。   有人问为首之人:“有人拦路,密宗之事要如何做?”   为首之人沉默片刻:“密宗之事只因机会凑巧,不可为也不可惜。我们不需将力量放在此处,应当奉祭司之令,准备之后的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再被风一卷,更飞散无踪。   两宗禅辩的第三日,密宗重返无量佛国。   这一次,撕去所有掩饰的外衣,密宗展露出对转世圣子志在必得的决心。无数来自密宗本部的八部众跨越秽土,大举进入无量佛国地界,汇聚无量佛寺之前。   无量佛寺自天光刚亮的那一刻便大开佛寺山门,同样无数手持棍棒与戒刀的武僧自佛寺中鱼贯而出,分列寺前两侧,以行动直接回复密宗的挑衅。   无量佛国之前,战局一触即发。   无量佛国之外,更有无数的目光汇聚于此,关注着幽陆两大佛宗势力的对决之战!   从无量佛寺中去往秽土,又从秽土回到无量佛寺,曾经装饰奢华的步舆变成了如今的囚笼,无欲依旧坐在步舆之中,手握佛珠,默诵佛经。   三天两夜的时间里,密宗的态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周围来来往往的八部众对他冷颜以待,紧密看守。无欲同样对他们视若无睹。   他只在想:我要如何自保?我要如何逃出密宗?   一只扑扇翅膀的鹦鹉落在无欲膝上,打断了无欲的沉思。   无欲膝盖一重,抬眸一看,发现停在身上的鹦鹉红毛绿翼,头与胸脯却洁白一片,正歪着脑袋,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住自己。   他面上不动,呼吸却轻轻一顿。   他虽无过目不忘之能力,也不识多少鸟类,但依旧记得这只鹦鹉正是原西楼带来那一只。莫非——   前方忽然传来嘈杂说话之声,无欲衣袖不经意一摆,藏住膝上鹦鹉,再抬头看去,却发现原音流正在密宗众人的簇拥之下,摇着折扇,笑意吟吟,堂而皇之向他一路走来。   原音流为什么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   无欲匪夷所思。   原音流自然能够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代表无量佛国,给密宗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足以左右眼下对峙局势,化干戈为玉帛的消息。   当着龙部部首之面,原音流笑吟吟道:“无量佛国愿将转世圣子还给密宗,但密宗需以雪海佛心和无欲交换。”   听清声音的这一刻,密宗之人怦然心动!   但龙部部首立刻质问:“我凭何相信你?”   原音流叹了一口气:“就凭我是享誉幽陆的原西楼吧。原府之人,世代独立,现在又何必参与到你们的是是非非之中?”   龙部部首的戒心降低了一层。他沉思片刻,很快作答:“无量佛国若有此雅量,密宗上下绝不会忘记佛国的友谊,必将宝藏珍物,原样奉还。请原西楼将密宗的答复带回佛国。”   原音流再笑道:“此事我还不急,部首又急什么?”   龙部部首瞟了原音流一眼,心道事不关你,你当然不急。但此刻原音流身负重任,他只得到:“原西楼还有什么指教?”   原音流用折扇遮唇,慢条斯理说:“指教不敢当,只想问部首一句:密宗固然可以与无量佛国交换,但密宗千里迢迢来到无量佛国,见了佛国至宝。是否想要……转世圣子有,雪海佛心也有?”   密宗诸部首尽皆默然。   龙部部首下意识道:“原西楼在说什么?”   原音流善解人意地提炼重点:“我在说,密宗可以人财两得。”   龙部部首迷惑道:“为何?你不是方才才说原府之人,独立世外吗?”   原音流收起折扇,折扇之后,他唇角微翘:“因为好玩。”   短短一席话,原音流说服密宗众人,出现在无欲身前。   他用“让密宗人财两得”来换得与无欲的见面,见了面时,也不啰嗦,直接笑道:“数日不见,小师傅憔悴不少。不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小师傅所做龌蹉之事已被无量佛寺上下僧人知晓,小师傅恐无立足之地矣。”   当头这一句话打了无欲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已有心里准备,无欲亦一阵神思恍惚。   此神情不似作假,这小和尚真恐惧这一事。   密宗部首相互交换眼神。   “此事颇为难办,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我有一愚见,说出来或许可以让小师傅参详参详。”原音流道。   无欲不说话。   原音流也不说话。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坐着的人坐卧难安,站着的人却意态悠然。而围在原音流身侧的密宗诸人,竟也感觉到了和无欲方向不同,却感觉相似的焦躁与迫切。   相对沉默一刻钟后,原音流忽然叹了一口气,惆怅说:“唉,今日起得有点早,反正已经过来了一趟,要不我还是回去休息吧,等小师傅你做出决定了,再托密宗的人告诉我——”   此地三方人马,两方绷不住脸,险险出声。   无欲骤然握拳,佛珠在他手中发出“刷啦”一声响,昭示着主人内心的动荡:“原西楼——”   原音流并不停步,优哉游哉地向前走着,直到背后再度响起无欲的声音,虽然勉强成句,细不可闻:“原西楼有何见教?”   “佛国提出以无智换你与雪海佛心。因为雪海佛心只有一个,无垢之人却可以再找。交换之时,只要你一手抓住无智,一手抓住雪海佛心,并将密宗给的暗器投掷向押送无智的高僧,趁押送高僧狼狈之时直接逃往密宗方向,由密宗之人带你们速度撤离,你便可与无智一同生活在密宗之中。”原音流转身叹道,“无量佛国之事,这就翻篇了。到时无智是密宗转世圣子,你是密宗长老功臣,好似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无智没有回答。   但他内心明白,就在原音流说完第一段话的时候,他已经算清楚得失好坏,并下了决心,决心按照原音流所说那样走!   他的神色转变瞒不过密宗各部首锐目。   龙部部首吁出一口气,冲原音流和善一笑,终于道:“原西楼远来辛苦,可以在密宗多停留些时间,也与无欲好好沟通一下。”   说完,一辆极为宽敞也极为奢华的车子被密宗部众缓缓推到原音流身前,这正是随原音流一同前来的车辆。龙部部首给原音流留下了三十六个部众,专门负责看顾这辆大车子。   原音流摇扇道:“此地甚为简陋,你我交谈,岂可无香茗淡酒?岂可无琴音雅乐?岂可无如花美眷?先不忙说话,待我将这里布置一番吧。”   接着,他示意众人将车门打开,只见车厢里头,精致的酒壶,小巧的棋盘,宽敞的座椅,还有独鹤灯,七色纱,白狐裘,乃至于还有三个木头做的小僮放在里头,也不知究竟作何用处。总之吃的用的,零零总总,不一而足,将可以容纳十人八人的车子塞得满满当当。   当车厢中的东西一样样搬下来摆放停当,骄阳当空已变作余晖万丈,原音流放了长榻,摆了棋盘,竖了宫灯,添了香炉,烹了新茶,那三个小僮,一个在棋盘前摆棋子,一个看着茶水,还有一个专门替原音流打扇,其灵巧之处,与真人无异,便是无欲心中极为忧患的无欲,也多看了它们几眼。   布置好,周围焕然一新。地面野草茵茵,远方翠色隐隐,周围再辅以七色纱帐,风来时,翠微环绕,流光溢彩,其美好之色,使人见之忘俗。   无欲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原音流将所有一切做完,总算可以开口询问:“关于交换一事,原西楼可有更具体的计划?密宗交给我的会是什么样的暗器,我投向师叔们时,会不会引起师叔们的勃然愤怒,猛烈反噬?”   原音流轻笑一声:“这个问题,我也有些感兴趣,不过恐怕这一回小师傅没法实验了。”   话音落下,原音流慢吞吞伸出手来,将身旁的独鹤灯推倒。鹤灯翻倒,带落香山,灯油溅落碧纱帐,星火撩起纱帐,转眼之间,熊熊大火已将原音流与无欲包裹其中!   正当周围守候之人目瞪口呆,反应不及之际,只听火焰之中猛然传来一道剧烈的爆炸之声,声响同时,只见两道黑影以肉眼几不可捕捉的速度向天空冲去,转眼便变作天空上的一点阴影。   “原音流带着无欲从天上跑了!快追!” 第20章   火焰从燃起到燎原不过一瞬,周围八部众反应极快,一声提醒之后,半点不停,立刻朝着原音流逃窜方向追去!   大火烈烈,似天然屏障,将内外分割。   火圈之中,无欲震惊的看着眼前一切。一袭七彩纱帐于烈焰中翻飞跳跃,翩然起舞,火缀上光,光生出花,朵朵火焰之花在光河中争相盛放,摇曳生辉,转瞬而生,转瞬而灭,生灭往复。   这条七色纱所围圈外,人头攒动,一个个飞身而上,重叠拥挤,彼此挨擦,如同双眼蒙翳,对咫尺火圈中的一切视而不见,只向刚刚自火圈中跃出的黑影追去。   但那不过是两个木人而已。   就在刚才着火之际,原音流将三个木头小僮的其中两个拆解开来,飞速组装成一个大的木头人,接着再将那条华丽的白狐裘披在其身上,随后也不知触动了木头人中的什么机关,一大一小的木头人就冲天而起,引走了绝大多数的看守之人。   但看守之人虽十去其九,还余下一层左右,他们也尚且还在密宗腹地内!   无欲一念至此,只见纱帐外边,其中一位相貌平凡的八部众突然出手,闪电将其余八部众击晕,继而一跨步入了火圈中。   他心中惊骇,未及说话,就见这人姿态轻松,熟稔和原音流谈话:“你带来的这纱确实好用,果然能遮蔽一切。我站在外头仔细查看,只看见熊熊烈火与空无一物长榻和步舆,若非如此,他们一定会进火圈中仔细查看。”   原音流兀自盘坐长榻之上,从刚才到现在,他做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打翻了个独鹤灯而已,至于带着人冲天而起?那可不是原音流的风格。他端着杯茶,拈一朵花,轻言慢笑:“这是避役之皮,可拟态万色万物。我将其收集而来后,又用机关之术将其改造,使其独能遮人,至于原理……”他看了言枕词一眼,兴致缺缺,“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言枕词不理原音流:“走吧,我带你们去之前挖出的地道。”   无欲终于能插话了:“还挖了地道?”   言枕词:“为避免被密宗的人发现,地道的入口比较偏僻。”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原音流,“其实方才此处混乱,只要你愿意换上密宗部众的衣服,我们完全可以乘乱和密宗部众一起跑出去。”   原音流正气凛然:“脏。”   言枕词:“……总之,地道也挖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无欲内心崩溃:“我们快走吧。”   自隐藏处来到言枕词挖出密道的一瞬过得极快,又被拉得极长。   原音流和无欲则披着原音流另外准备的避役之皮,在身着密宗服饰的言枕词掩护下,穿过混乱的密宗营地,进入地道之中。   自地面来到地底,周围一片昏暗迷蒙,上下不过人高,左右也极为狭窄,唯独前方漆黑不见底,正是言枕词花了一天功夫挖出来的通道!   厚重的土层将来自地面上的声音隔绝,黑暗此刻反而比光明更使人安稳。   突然,漆黑中亮起了一点光,言枕词点燃了火把。   火把的光照亮言枕词的眉眼,在方才的黑暗之中,他已将脸上的一些易容物擦去,恢复本来面貌。此刻,他眉梢扬起,声音轻快,或许因为笑语晏晏,本来平常的面容都因此生动俊逸了起来:“方才没受伤吧?”   “没有。”无欲答。   “唉——”原音流答。   “怎么了?”言枕词看向原音流。   “手腕别了。”原音流诚恳道。   “哦。”言枕词一脸淡然,都不问原音流怎么别的,“我抱着你走吧。”   “好吧。”原音流勉强答应,他有点嫌弃言枕词身体太硬,靠着不舒服。   言枕词一伸手,揽着原音流腰将人抱住:“我们快走。虽然密宗之人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但不可不防有人疑心,重回原地,寸寸搜索。”   这样走了两步,他突然醒神,转向无欲,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师傅要不要一起由我带着?”   “不用了。”无欲恳切回答,主动走在最前方,远离抱在一起的两人,“道长放心,我走得快。”   说罢,他快步向前走去,一路上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全是不重要的闲言碎语。   原音流:“咦,这边怎么还有个入口,你挖错方向了吗?”   言枕词:“原本就存在的,我挖到这里的时候坍塌了。”   原音流:“里头是什么?”   言枕词:“不知道。”   原音流饶有兴趣:“哦——”   毕竟是临时挖掘的,这条甬道说长不长,不过一刻时间,他们已经自漆黑的底下钻出,重新来到地面。   这时正是晨昏变更,欲明欲暗之际,夕阳收敛金芒,月牙攀上天空,无欲四下看去,他们已来到佛寺侧向的挑水小路上。   三天两夜,佛寺再度出现眼前,无欲却裹足不前,踟蹰难言。   他的秘密曝光。   他也准备为自保背弃佛寺。   可他居然……再度回到了佛寺。   事情为什么又到了这个地步?   同一时间,密宗营地之中。   自天空飞走的黑影被八部众找到了,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木人,现在正静静躺在龙部部首与迦楼罗部部首脚下,他们面前,火焰已经熄灭,七色纱却依旧于风中飘扬,如同最初般光彩夺目,昭示着他们刚才忽略的事情。   龙部部首咬牙切齿,气冲天灵:“舌绽莲花的无耻之徒!去告诉无量佛寺,若明日太阳初升之前,他们不将转世圣子还给我们,密宗就从他的无量佛国入手,将佛国中的人一一送去往生!若后日太阳初升之前,他们不将转世圣子还给我们,密宗就毁雪海佛心,大举杀上无量佛寺!”   迦楼罗部部首大吃一惊:“这与释尊旨意不符,我们不可伤及无辜之人。”   龙部部首这时已然冷静,道:“释尊现在就在他们手上。是我教的释尊重要,还是他教的人重要?”   迦楼罗部部首一默,不再反对。   两方对阵,一方做了决定,另一方即刻可知。   一个时辰后,密宗的威胁传入大佛殿之中,所有聚集在大佛殿的僧人一同低头,诵《忏罪经》。   无欲此时也在大佛殿,他的位置依旧还是方丈身后的那个位置,上澄真人在见到无欲的一瞬间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师父如此,但其他人并非如此。   大佛殿中的所有人都在闭目诵经,无欲也闭目诵经。   经文自他心中流淌而过,字字佛音,句句真谛,遮不去掩不掉缠绕在他身上的不满、鄙夷、怨憎之情。   他念着,念着,心神忽而分作两念。一念念佛禅,清明;一念感魔情,混沌。清明与混沌之中,他忽生一线模糊灵觉:   人降于世,何以啼哭?   因婆娑世界,苦苦,坏苦,行苦,一切莫非是苦。   是日,大佛殿的议事结束之后,上澄和尚再度将两位剑宫来客邀请到禅房之中,商议一些事情。   原音流被言枕词抓过来的时候正在调弦,手中用来擦手的湿帕子都还没有都还没放下,人已经到了偏殿之中。   偏殿里,上澄和尚居首,无智无欲侍奉一旁,除此之外,就只有他与言枕词两人。   密宗失了无欲之后的反应,言枕词已在来时的路上告诉了原音流。   现在,上澄和尚说:“佛寺虽已将方圆十里的人都迁走,毕竟时间有限,更远一些的信众还在家中。若密宗真行此丧心病狂之举,次后固然为天下正道所不容,但无辜者的血已流淌。无量佛寺不惧来敌,却恐发生这无法挽回之事。”   言枕词转向上澄和尚:“方丈请庆朝驰援了吗?”   上澄和尚:“消息已经发出。”   一句话后,两人不再言语,心中各有顾忌。   旋即言枕词想起原音流,瞬间将目光转向原音流。   原音流托着下巴,慢吞吞说话:“此事说难不难,只是有几个关键点。”   上澄和尚精神一振:“西楼但说无妨。”   原音流道:“密宗要转世圣子,答应他们的要求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上澄和尚沉吟片刻:“愿闻其详。”   原音流解释说:“密宗要的是转世圣子,佛国要的是雪海佛心和无垢之心。密宗与无量佛国之所以冲突,无非是认定了他们的转世圣子就是拥有无垢之心的人。至于谁是拥有无垢之心的人呢?谁能够开启雪海佛心,谁就是无垢之心。”   殿中几人一怔,隐约摸到了重点。   言枕词若有所悟的目光在无智与无欲之中绕了一圈,再转向原音流时,已经跟上原音流的思路:“你的意思是,将一个假的无垢之心交给密宗?”   “不错。”原音流徐徐道,“无智与无欲是双生子,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佛国僧人尚且不能分清他们,何况密宗?只要方丈有除无垢之心之外的能够开启雪海佛心的方法,无欲就是无智,无欲就是他们的转世圣子。这样密宗得了转世圣子,佛国还保存雪海佛心与无垢之心。佛国中的信众也不会有刀兵之灾,一举数得,弥天大祸也消失无踪。”   “所以,此计的关键点有二,一个在无欲小师傅的想法,一个在方丈是否有另一种开启雪海佛心的方式。”   上澄和尚先不说是否有另外一个方法,而是道:“不可,无欲若去密宗,万一不能通过密宗开慧大典,他之性命危矣!且到时密宗发现这节,必然再度发狂。佛寺不能以无欲之性命换这点时间。”   原音流摇扇笑道:“密宗的开慧大典嘛,也就是那么回事……西楼中恰好收集有相关密册。观了密册之后,通过开慧大典的概率当有一半。”   将自己的计策尽数说请之后,原音流就闭口不言,玩着鹦鹉,等待这些人自己做出决定。   室内的气氛有三分沉闷。   言枕词若有所思,方丈眉心微皱,无智面露焦急。   而真正做决定的无欲,心乱如麻。   作者有话要说:  “苦苦、坏苦、行苦,一切莫非是苦”这句意思:   苦苦是生活中感觉到的痛苦,本质就是痛苦,故而苦苦。坏苦指快乐之后的痛苦,以佛言解读,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终究也是要感觉到痛苦的,故而坏苦。世间一切都是无常变化的,但我们追求美好的永恒,不能理解无常变迁,故而行苦。 第21章   场中的焦点已从原音流身上转移到无欲身上。   可无欲迟迟不能做下决定。   被密宗禁锢之时,无欲心心念念是如何离开密宗。现在离开了密宗,他可以做的选择一下子变多了。   是留在熟悉的无量佛国?是离开已经排斥他的无量佛国?还是如原音流所说,前往密宗搏一个半生半死的机会?   反复权衡与纠结的同时,他的内心还有更隐秘的抗拒与恐惧:他已不想再遵照原音流的计策去做任何事情……回想原音流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句句是闲聊,又句句意有所指,像是从第一天就将他看透。   而他无法判断原音流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能确定对方是敌人还是朋友。   未等无欲做出决定,无智已经按捺不住,叫了一声:“哥哥!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无欲回答之前,上澄和尚先出声。   老和尚垂眸看着无智,这个合该是他徒弟,却阴差阳错成了寺庙中一个小沙弥的孩子:“无智,你为何不愿让无欲前往?”   无智答:“方丈,太危险了。”   上澄和尚道:“若你哥哥去,众生皆活,你哥哥不去,众生皆死呢?”   无智摇头:“可佛与众生皆平等,一人的性命和众人的性命一样平等。”   上澄和尚复道:“若此刻是你面临抉择,你去吗?”   三问至此,上澄和尚眉峰微扬,迫视无智。   禅房之内静悄悄的,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引了一声生命之响。   纠结中的无欲骤然惊醒,忙道:“师父,无智——”   但太迟了。   无智不会作伪,他心中犹豫,因而面上犹豫。他不知自己是否会愿意,因为他还有哥哥。   上澄和尚明白了。   他闭上眼,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似那扑向烛火的飞蛾飞入了他的内心,染了火焰的翅膀将他心脏包裹烧灼。   几息之后,他复又睁眼,对原音流说:“佛寺之中确实藏有另一种开启雪海佛心的方法,只是后遗症极大,而且事关机密,恐怕不能向原西楼详说。”   原音流笑道:“法不轻授,方丈是应该谨慎一些的,小心总无大错。”   上澄和尚再转向无欲,他温声道:“此事你不要担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去,全在你自己。”   无欲看着师父,又看着弟弟。   他发现师父面容古朴宁静,再也不多看弟弟一眼了。他跟在师父身旁许多年,知道这代表什么,也知道这预示什么。   这代表一种慈悲的漠然,也代表一种平等的冷酷。   而这更预示着,无量佛国的方丈已做出决定。   无欲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发抖。他环视室内一圈,上澄和尚,无智,言枕词,原音流。   双方视线相对。   原音流冲无欲弯了弯眼,浅薄的笑意自他眼中转过,漫不经心。   无欲突然道:“师父,我想先和原西楼谈谈。谈有关开慧秘法的事情。”   上澄和尚点头:“这是应当的。”   原音流也道:“自无不可,我们出去说。”   禅房之外,古木参天;古木之后,孤灯独明。   原音流与无欲一同来到了大佛殿殿外长阶之前,这里四下空阔,无有遮蔽,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地方。   自禅房出来之后,无欲就有些恍惚。他停下脚步,踟蹰很久才开口说话:“原西楼,可有别的消弭战端的方法?”   原音流道:“只要能让密宗得到转世圣子,让佛国保留雪海佛心与无垢之心,战端自然消弭。”   无欲道:“不可绕过这两个?”   原音流道:“诉求如此,如何绕过?”   无欲静默片刻:“我能像你最初说的,和无智一同前往密宗吗?”   原音流叹了一口气:“小师傅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追求不合时宜的事情。若你心内极为赞同密宗之提议,之前为何要与我独处?”   无欲无言以对。   因为正是此时,他幡然醒悟,于原音流的反问中明白自己的内心:   我不想回无量佛国,与密宗所求并无冲突,却未想过和密宗合作。   我忌惮原音流,却毫无防备与原音流共处,导致现在进退维谷。   我抢夺了弟弟之位许多年,只因一念贪婪。   但我并不……并不厌恶、憎恨着弟弟。   他与我血脉相连,是这世上与我最亲密的那个人。   无欲就在这一刻想明白了所有。他不再问那些多余的问题,转而将话题拉回雪海佛心、密宗与无量佛国上:“无垢之心作为开启雪海佛心的唯一通道,弥足珍贵;若它不是唯一,好像也没有那么珍贵了。”   原音流笑而不语。   无欲又问:“原西楼真觉得我去密宗,有一半的概率骗过开慧吗?”   原音流慢悠悠说:“为何小师傅要用骗字吗?你与无智一胎双生,无智可以是无垢之心,你为何不能是转世圣子?也许密宗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无智,而是你呢?所谓开慧,学佛、参禅、修法、忆前世得今生,小师傅你觉得你哪点不行?以我浅见,若由别人去,生死对半;若由心生九窍的小师傅去,也许就是七生三死了。”   黑夜里,无欲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充满慈悲、平和、喜悦与安宁,似圣佛临体。   这刹那间,那在无量佛寺外微微一笑,便叫人欢喜自心念生的天生佛子又回来了。   无欲道:“承原西楼吉言,我若往密宗,当学佛、参禅、修法,奉今生取来世。”   有了无欲的同意,事情大体定下,只差与密宗沟通一节。   主意既然是原音流出的,说服密宗配合计划一事就由原音流负责,原音流也不耽搁,让方丈手书一封,即刻出发。   一刻钟后,原音流再度置身密宗营地里。他站在营地最中间的位置,环顾左右,四周全是八部众,就连天空与地下,也有紧那罗一部严密看守,想来哪怕上澄和尚亲至,也不过这个待遇了。   两位部首看罢信件,迦楼罗部部首冷笑一声,尖酸道:“怎么,佛国肯用无智来交换雪海佛心?这不会是佛国的第二次诈,想将雪海佛心也骗去吧?”   原音流感慨道:“部首聪慧!不瞒部首,佛国高僧确实打算趁着你们将他们放进来的时机,在密宗营地中杀个三进三出,将密宗之人屠个干净!”   两位部首同时厉喝:“狂妄!”   迦楼罗部部首又质疑道:“让上澄和尚和无智一同接触雪海佛心……上澄和尚是想要趁机抢夺佛心吗?”   原音流沉声道:“部首高明!不瞒部首,上澄和尚居心叵测,特意指了龙部部首护送雪海佛心,目的有三,一者抢夺佛心,二者带回无智,三者伺机杀害龙部部首!使密宗赔了夫人又折兵,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   龙部部首一声怒笑:“呵呵!”   迦楼罗部部首再看信件,但这一回,原音流不等迦楼罗部部首说话,便先一步叹道:“两位部首又何必再看?总归是佛国灭密宗之心不死,我有一计,可解此局:密宗毁了雪海佛心,佛国毁了转世圣子,密宗回头杀人,佛国杀密宗之人,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周围八部众神色各异。   两位部首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龙部部首道:“原西楼果然不负天下智者之盛名,只是不知原府之人,为何替佛国殚精竭虑?”   原音流呵呵一笑:“部首此言差矣。”   龙部部首:“哦?”   原音流说了大实话:“你们两方冲突太粗暴,用不到精神也用不着思虑。”   龙部部首嘴角一抽:“若我密宗此刻诚心诚意向西楼请教,西楼是否有教导我等之处?”   原音流环视左右:“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求教……”   龙部部首:“请西楼上座,奉好茶。”   一套奢华的桌椅被八部众搬来此地,香茗袅袅,由样貌最美的八部众递给原音流。   此地敌营,不可不防。   在密宗部众接触到原音流之前,与原音流同来的言枕词先一步将茶杯自其手中接过,确定没问题后才转交给原音流。   龙部部首这才看了言枕词一眼:“这位是?”   原音流道:“是我师父。”   龙部部首:“原西楼说笑了。”   言枕词:“……”   原音流只好道:“是我随从。”   龙部部首:“原来如此。”   言枕词:“……”   龙部部首:“现在原西楼可以说了吗?”   原音流含笑道:“密宗想要什么呢?无非转世圣子。转世圣子用什么来验证?无非雪海佛心。交换之地在密宗之地,交换之物在密宗手中,密宗有什么理由不答应这一要求?就因被我骗了一次吗?”   密宗诸人:“……”   龙部部首沉声道:“好,原西楼果然字字珠玑!这一回就请原西楼在密宗暂留数日,直到交换结束吧!”   言枕词眉梢一挑,咄咄逼人:“你们的争端是你们的争端,我家少爷为何留下?”   原音流:“阿词不可造次。既然密宗高僧盛情邀请,我若一口回绝,也太不近人情了。但世人皆知,原音流好音律,喜美酒,观美人,居琼楼玉宇,坐宝马香车,着锦衣华服……”   龙部部首一字一句:“我密宗将待西楼如上宾,乾闼婆众将为西楼鼓瑟笙歌。”   原音流抚掌笑道:“如此大善,乾闼婆为寻香使,传言能凌空作乐,我心慕久矣。”   龙部部首心中长出一口气,油然升起一种打了场三天三夜的大战现在终于结束了的疲乏感。他冲左右摆摆手,立刻来人向原音流合十:“西楼请往这里走。”   原音流刚自座位上站起,未行两步,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   “原西楼,原府之中是否记载有除无垢之心外的开启雪海佛心的方法?”   场中一静。   原音流回头一看,沉思许久的迦楼罗部部首终于出声,正目光炯炯,探究看他。   他笑道:“原府虽藏书千万卷,我虽看书千万卷,未尝见闻开启雪海佛心的第二种方法。部首莫非见过?”   迦楼罗部部首无言以对。   龙部部首不再犹豫:“请西楼遣身旁仆从回复无量佛国:密宗将于明日太阳初升之时,用雪海佛心,交换转世圣子!” 第22章   天地尚未由暗转明,聚集在无量佛寺前的两宗已做好完全的准备。   双方约定,每宗出三人,密宗由天部部首、龙部部首、夜叉部部首带雪海佛心,佛国由方丈、修持首座、弘法首座带转世圣子,面对面交换。其余八部众与佛国僧人俱都退后百步以外,站于外围静候。   四野寂静,远处的最后一盏灯也悄然熄灭在夜空之下。   而后天空开始寸寸擦亮,漆黑扮成深蓝,深蓝变成浅蓝,第一缕晨光似佛音刺破天空之际,佛国三人带着转世圣子出现,密宗三人带着雪海佛心出现!   人群无声聚集,各踞半边,于外围形成一个大圆圈。   天部部首为八部众之首,昨夜处理完释尊丧事,星夜赶来,合十道:“方丈,我们许久未见了。”   上澄和尚颔首:“部首有礼了。”   一句话后,双方不再多说,方丈领转世圣子上前,天部部首带雪海佛心上前。   无数道目光紧紧盯着场中二人。   四步、三步、两步。   当双方距离彼此两步之际,上澄和尚牵着转世圣子的手,将七岁孩童还稚嫩的手掌放于雪海佛心之上。   这一刻,清风拂面。   这一刻,佛音贯耳。   这一刻,天女飞花。   这一刻,光明自眼中生,光明自心中生,当无数先辈觉者的谆谆善诱响在耳边,当万千婆娑世界的妙法自在天触手可及,无人怀疑,这正是真实不虚的雪海佛心开启之异象!   双方心弦俱都一松,言枕词站在圈外,注视着无量佛国与密宗交换东西,雪海佛心回归无量佛国,转世圣子回归密宗。   而后,密宗的圣僧大德又变作了圣僧大德,龙部部首与夜叉部部首各捧一礼盒,交给上澄和尚身旁的修持首座与弘法首座,礼盒中一个是能使十息内死亡之人转活的圣火丹丹方,一个是能使天生顽愚之人开启灵智的九窍榴果之实。   这两样礼物非同寻常,收到之际,两位首座亦忍不住动容。   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猛地一松,两方僧人再合十道别,便各持圣物,缓缓分开。   人群之中,始终注视着眼前一切的言枕词亦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趁着众人刚刚行动,微有混乱之际自无量佛国阵中混入密宗阵中,找到原音流。   全场的人都站着,唯独原音流坐着。   全场的人都精神紧绷、蓄势待发,唯独原音流美人环绕,谈笑风生。   言枕词羡慕:“少爷过得真不错。”   原音流长叹一声:“唉,谁让你家少爷人见人爱,走到哪里都有人盛情款待呢?”   言枕词认真:“你看事情如何?他们还会再打起来吗?”   原音流惊叹:“你这真是两种人格无缝转变啊!”接着也人格转换,“我看没什么问题了,这不都散场了吗?”   言枕词左右一看,果然两方都已散场,无量佛国的人正缓缓向佛国内部走去,密宗的八部众也正在飞快收拾东西,八部部首更直白些,光只抬着转世圣子的步舆,用秘法直接疾掠而去,一呼吸的时间都不肯耽搁。   两人周围再无旁人,言枕词沉声道:“我暗中追上他们看看,有可能会在密宗徘徊一段时间,直到无欲通过密宗开慧的考验。”   原音流道:“好啊,你去吧,我去探个险再回无量佛国借雪海佛心。”   言枕词疑惑:“探什么险?”   原音流提醒:“你之前挖了地道。”   言枕词:“所以?”   原音流缓缓道:“地道中不是又有一条地道?”   言枕词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慢吞吞道,“你去吧,我走了。”说罢,他将手中的魔兵交给原音流,道,“魔兵碎片给你,你去找方丈借雪海佛心时将它一起照了,看是否有异样之处。”   原音流满口答应:“没有问题。”   无量佛寺之中,上澄和尚召集僧众,将回归佛寺的雪海佛心展现于全寺僧众眼中,而后便让他们各归其位。接着,他招来坐于身旁的无智,带无智往自己卧室走去。   剑宫晏真人的卧室固然古朴大气,于细节中也总有几分会心雅致处;无量佛国上澄和尚的卧室,却是一床一枕,尽皆普通,唯独几样佛器,被主人日日摩挲,已生灵奇。   来到屋中,上澄和尚伸手触摸无智头顶,轻轻一叹。他打开屋中机关,只见一黑黝黝的地道骤然出现于屋内。   无智疑惑道:“方丈,这是?”   上澄和尚并未答话,他牵着无智的走,拾阶而下。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脚下的阶梯越来越深。   他们走过一阶又一阶,上澄和尚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无智,你可曾怨过佛国不识真相,将属于你的一切都交给你哥哥?”   无智道:“不,我的既是哥哥的。”   这幽静与密闭之中,孩童清澈的声音来回荡漾,澄明似水。   上澄和尚道:“无垢之心,心如赤子,不染尘埃。故而能够开启光明之果雪海佛心。但无垢之心并非亘久不变,一旦无垢之人遭逢大变,无垢之心往往染尘。每当这时,无垢之人便不能再开启雪海佛心。”   “此事自佛寺先辈发现之后,思虑良久,终于找出解决方法。   “无智,当有一日,你之生命与更多人的生命摆在一起,你作何选择?   “当有一日,无欲的生命与更多人的生命摆在一起,你作何选择?”   “无智,”上澄和尚最后说,“你为佛子,佛子,心不可生魔念。”   他们走到了尽头。   道路尽头是一大一小两间石室。   大的那间石室伫立佛像,雕刻廊柱,摆放供案,供案之上,雪海佛心幽幽放光。小的那间石室石门紧闭,现在石门滑开,呈现出其中内容。   那是一间放置有许多架子,架子上放有许多温润玉盒的石室。烛火点点,玉盒在石室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乍一看去,庄严而肃穆。但再一细看,火焰照明玉盒,盒中之物隐隐倒映于墙壁,那是……不可名状的腐朽瘫软物体,弥散于玉盒之中,如同烂泥,细细一嗅,甚至能嗅到腐烂之气。   当无智透过玉盒看清楚盒中之物时,一只苍老的手掌按住他的背心,内劲轻吐,摧断他的心脉。   经脉撕裂的声音在身体中响起,疼痛并不剧烈,钝钝的似被拳头打了一下。   他张开嘴,但声音已不能发出。他于是微笑,笑容被正对着石门的铜镜照出,奇异中藏着一丝诡谲。   上澄和尚自镜中看见这一抹微笑,他脑海同时升起迷雾与利剑,而后利剑刺穿迷雾,使他于骤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失声道:“你是——”   这一声没有说完,身后又响起了一道声音,声音在狭长的地道中回响重叠,使其失了真:   “哎呀,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应该看见的东西……”   上澄和尚错将无智推开。他心慌意乱,遽然转身,转身之际未看见出声的人,推倒人之时又不慎对上孩子死前的微笑。   那笑容中的诡异已经消失,此刻残留在孩子脸上的只有平静,蕴藏一切智慧与光明的平静。   似对他而言,这并非死亡,而是永脱苦海,一切圆满的轮回。   但这平素使上澄和尚欣慰欢喜的笑容此时此刻并安抚上澄和尚半分!   四周的黑暗连番涌动,前方的佛心黯然失色。   能窥破世间一切雪海佛心此刻似已失效,上澄和尚置身这一处熟悉的地道,却觉左右尽皆陌生,佛殿有如囚笼,将他困锁在内,使他如置炼狱,心神俱焚!   这一刹那,上澄和尚心中迷惘至极,又有一念执着越来越重:他想要逃脱炼狱,打破囚笼!   他从黑暗抬起了手!   就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原音流自黑暗中走出。   走出来的人身着白衣,衣上星点金光,使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散去。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竹丝扇,扇骨象牙,扇面云霞,哪怕于黑暗之中也柔美绚烂。   原音流站定上澄和尚面前,他动动手,摇摇扇,衣袖金点飞舞,扇面流光游转,笑意吟吟:   “方丈缘何如此惊慌?莫非是发现自己错将无欲当无智?”   “方丈缘何如临大敌?莫非打算将不应该出现于此的人灭口?   “方丈是否还在思量,要如何追上密宗,拨乱反正,再杀无智?”   三问震耳,洪钟发聩,上澄和尚一念惊醒,蒙昧之心倏尔清明,硬生生将递出的掌劲收回,内劲反冲身躯,多年修持的清净圆融菩提心早在方才入魔一瞬便已遍布纹痕,这一时刻更是发出“哔剥”声音,登时碎裂!   佛心碎裂,上澄和尚面色由青转白。他低头定定看了躺在脚边的无欲,须臾吐出一口心血来。   地宫之中,原音流静静站立,竹丝扇在他指尖开了又合,光晕乍明乍灭,似心海中的佛灯时隐时现。   上澄和尚缓缓吁出一口气:“西楼是如何找到佛国地宫的?”   原音流淡然一笑:“这早在我预料之中。”   上澄和尚略一思考,恍然道:“莫非是之前言施主挖地道时将地宫的地道挖出来了?而西楼性喜探险,故而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前往一观?”   原音流长叹一声:“方丈啊,我们这样的对话有何意思?若这一切只是巧合,怎么凸显我原西楼的美名?自然是我神机妙算,于不动声色间将你们全诓入局中。”   上澄和尚微微一笑。那一口心血之后,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面容急剧苍老,声音也颇为迟缓疲惫,只听他淡淡道:“言施主挖出地道救了无欲,无欲消弭百姓大祸,可地道挖出又使佛国绝密暴露……但归根到底,若佛国不藏机密,何来暴露?可见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西楼看见老衲错将无欲当成无智,杀了无欲,应该能猜到佛国深深掩埋的那一份机密:无垢之心确实是开启雪海佛心的唯一方法。但雪海佛心需要且只需要无垢之心。所以,只有心……也可以。”   上澄大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种种如吉光片羽掠过他的脑海,初入师门,成为方丈,知道雪海佛心的秘密……收了无垢之心当徒弟……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原西楼,”上澄和尚突然开口,“老衲想求西楼一事。”   “方丈可以先说说。”原音流并不大包大揽,“万一方丈要我自刎以守住佛国秘密,这就恕我非佛国子弟,不是菩萨中人了。”   上澄和尚莞尔一笑:“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老衲敬不了因,堪不破果,也非菩萨中人。不过老衲要求西楼的也正是此事,老衲求西楼为无量佛国保住雪海佛心的秘密……” 第23章   一行三天,言枕词随密宗队伍穿过无量佛国、跨越秽土、来到密宗本部。   转世圣子一入密宗,便是八部众齐聚的开慧大典。只要开慧大典顺利结束,密宗的新一任释尊将就此诞生。   这一日的天空一丝白云也无,苍蓝色的巨幕之下,宽阔的圣火台立于密宗宝殿的巅顶。   巨大的圣火台下,密宗八部众共同念诵《转生引路经》,为释尊引路。巨大的圣火台上,熊熊烈火汹汹燃烧,六色烟雾冲天而起,护圣子迎接释尊!   开慧大典,神文引路,六色绕身,坐于高台上的无智闭着眼睛,未看见密宗释尊,倒是过往与现在重叠纷呈,高山大海、飞花落雪,他们一同在田野山林中奔跑。宝刹庄严,古木亭亭,临行前一天晚上,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的窃窃私语。   “无智,你是转世圣子,我不是。我不想去搏这个半生半死的机会,你替我去,我继承你的身份,呆在无量佛国。我已经知道,开启雪海佛心的第二种方式是什么,我再也不会被揭穿了……”   无智的眼睑动了动。   他的神智半明半昧,如悬浮在热流之中。六色烟已充斥他的胸腔,神文经响彻他的耳际,记忆继续纷呈,无欲的声音杂乱出现耳边:   “我常常做一个梦……   “梦中有一条长长的河,河边只有一个渡河人,渡河人的船上有来不完的人。   “我还看见一柄巨剑……一柄奇怪的巨剑……   “巨剑扫荡下来……”   忽而回忆戛然,感官中只剩一片漆黑。正当无智徘徊四顾之际,哥哥自黑暗中走出,站立距离他三步的位置,宝相庄严,冲他微笑。   哥哥!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莫名的惶恐忽然占据无智心灵,他大声叫着,奋力伸出手去,但咫尺的距离如同天堑,无智用尽了力量也无法跨越,只能眼睁睁看着三步外的无欲张开口,慢慢念了两个音节。   再接着,无欲闭目,合十,转身离去。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他的笑容不高不低。   他平静、安宁、慈悲、明慧。   如来成正觉,众生堕三途,而今一切因果皆圆满。   他消失于无智的梦境。   一声惨嚎突然自圣火台上响起!   念诵《转身引路经》的八部众登时骚动,纷纷停下,只见弥漫圣火台的六色烟倏尔散开,露出正在圣火台上痛苦翻滚的转世圣子!无智双手抓头,蜷缩成一团,紧闭眼睛,大声叫道:“不,不,为什么,为什么——”   看清高台上的情况,八部众大惊失色,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响起:“发生了什么?”   “圣子怎么样了?”   “开慧大典失败了吗?”   议论声中,藏身暗处见证开慧大典言枕词身随意动,如抹青烟混入八部众之中,并成功来到了八部众首身旁,恰好听见天部部首一声怒喝:“不要停,继续念《转生引路经》,这是释尊即将降临圣子的征兆!”   周围的议论被压下去,顷刻,《转生引路经》经文响起,六色烟再度汇聚,又向无智缓缓飘去。   高台上的身影再度被烟雾所笼罩,成为一抹模糊剪影,勾得人心中也升起了模糊的想法。   一丝本就藏于言枕词心中的疑惑于此刻再度被挑起。   现在坐在高台上的,究竟是无智还是无欲?   他跟了这么多天,总感觉……出现在密宗的,不太像无欲。   一念未尽,圣火尽数熄灭,声音同样戛然而止!   密密麻麻的人群屏息凝神,静待烟雾散去。   天部部首心中种种想法翻来覆去,上前一步,恭敬而不失警惕:“敢问释尊,前方所留之言为何?”   密宗传承,释尊于转世之前,会将一验证转世之身密言告知天部部首。开慧大典之后,天部部首凭此密言确认转世圣子身份。   言枕词已做好了准备。   他并指如剑,对准天部部首脖颈轻轻抬手,就听声音忽自前方而来,如天音降落。当此之际,本来弥漫于圣火台的六色烟再度腾起,于转世圣子身前散开,又于转世圣子背后集结,结成一座巨大的佛陀烟身!   色烟生佛,圣子开慧,释尊归来!   八部众再无疑虑,惊喜下拜:“恭迎释尊归来——”   人群中,所有人一同矮身,言枕词独独站立,看向高台。   高台之上,释尊脸上泪痕斑驳,身上衣衫凌乱,但他不以为然,面露微笑,垂眸下视,视线里满是普度苍生的慈悲。   截然相反的感觉矛盾又融洽地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好像开慧大典之后,转世圣子真的怀抱释尊而归。   也好像一场开慧大典,无智变成了无欲。   一转眼冰雪消融,一转眼春风十里,一转眼小荷露角。   从剑宫来到佛国,隆冬变成初春,从密宗回到佛国,初春变成春末。   当言枕词与原音流一同站在无量佛寺的巨佛金顶,说着这分开的这十天中发生的事情:“无欲通过了密宗的开慧大典,你教他的秘术成功了。西楼藏书,果真非凡。”   原音流叹道:“毕竟西楼藏天下。”   言枕词又道:“方丈是什么时候带无智云游四海的?”   原音流懒懒道:“就在昨天。”   言枕词看了看天空,一只大鸟飞过蓝天,他有一丝疑惑:“这么着急?我才走了十天。”   原音流附和:“是啊。不过正事倒是替我们办了。”   说着,他拿出两样东西,离禹尘剑与魔兵。   言枕词先接过离禹尘剑,这柄曾经布满龟裂的剑宫至宝已在雪海佛心的修复下驱散邪祟,恢复如常。他将其对着阳光一照,果然剑光盈盈似水,剑身苍苍如冰,叫人垂目一视,便能感觉到森森剑气扑面而来,胆气亦为之一沮!   剑宫至宝被修复,言枕词也松了一口气。他又将剩下的魔兵碎片看了看,这回倒没看出个究竟来,只感觉魔兵上的血怨之气淡去不少,放于耳旁一听,也再听不见哀嚎尖啸之声。   他问原音流:“有关这片碎片,方丈有说什么吗?”   原音流道:“碎片所藏力量颇为奇异,似能操控人的神智。”   言枕词:“唔——”   结合这一答案,言枕词再回想剑宫所发之事,顿时恍然:若说有魔道妖人潜伏剑宫大肆屠杀而剑宫上下毫无所觉,未免叫人心中怀疑,不敢置信;但若是有剑宫之人被魔兵操纵,从而在不自知的情况中铸下大错,这就颇合情理了。   但被魔兵蛊惑之人绝非薛天纵,更非翟玉山,这两人不过替人受过。   至于究竟是谁,晏真人定然已心中有数。   言枕词想通前后,不再思考剑宫旧事,转而继续说佛国:“方丈如此匆匆离去,是不是怕留得太久会出意外?”   原音流:“出什么意外?”   言枕词:“出一些有人错认无智与无欲的意外。”   一直困倦疲惫,在山风中打了无数个哈欠的原音流突然笑了起来:“哦?那你觉得谁是无智,谁是无欲?”   言枕词摇头:“我不知道,请西楼解谜。”   原音流笑道:“叫道长失望了,我也不知道。”   他嘴里回答着言枕词,思绪随风飞散,飘到无欲死亡的那一天。   上澄和尚告诉原音流:“老衲请西楼替佛国保守雪海佛心的秘密……为此,老衲愿意将雪海佛心奉送给西楼。至于老衲自己,为雪海佛心所迷,心中五贼繁盛不自知,以致犯下如此大过,当以命赎。次后会托词云游四海,将方丈事物交给几大首座,再回到这里,永闭地道。这样佛国安稳度过危机,无垢之心、雪海佛心的行踪也将在时间中淹没于茫茫大海。”   雪海佛心就在上澄和尚的手中。   悠悠的明光驱散了地道中的漆黑。   原音流沐浴光明之中,叹道:“大师以佛国至宝相诱,我实在无法拒绝啊。”   上澄和尚低头一笑,语带怅然:“纵然我不如此说,西楼也不会将此事说出的。无量佛国维系众多信徒信念,老衲死不足惜,但心心念念信奉无量佛国的他们何其无辜?若一切纠结能止于一二者,西楼何忍牵连更多?   “但将雪海佛心交给西楼,老衲心中亦有担忧。雪海佛心为手中佛心,亦是心中魔心。万望西楼珍重自身,不堕魔心,不生魔念,不造魔业,否则老衲万死不足悔。”   无量佛寺的金顶上,每当夕阳西下或朝阳初生之际,总有一尊金佛于云层中若隐若现。   现在正是时间,原音流刚自沉思中醒来,便见云层里头,金佛带三色光晕,于天际露出半边金身。金身还未容人细看,天上风云突变,重重黑云于金佛头上汇聚,一忽儿便将金佛染黑。   言枕词道:“少有见西楼如此谦虚之时。”   原音流笑道:“道长觉得无智无欲,何者为善,何者为恶?”   言枕词沉思片刻,虽明白原音流话中有话,还是将自己直观的想法说出来:“无智为善,无欲为恶。”   原音流便道:“善是佛,恶是魔。心中生一念善,是一念佛;心中生一念恶,是一念魔。无智与无欲互换身份之际,无智一念为善,无欲一念为恶;无欲答应前往密宗之际,无欲一念为善,无智一念为恶。”   “可见心有黑白,佛有双面。   “我无法分辨他们,是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分辨。无欲为善,即为无智;无智为恶,即为无欲。”   言枕词陷入思索。   许久,他问原音流:“若徒儿站在无欲的位置,是一念佛,还是一念魔?”   原音流背着双手:“哎呀,看师父这问题问的,我像是有这么伟大情操的人吗?当然是毫不动容,袖手旁观了。”   言枕词低头下看。   佛国的信众将山道占满,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一步一步向无量佛寺走来。   佛寺的僧人大开寺门,为每一位前来的信众消灾赐福。   天边的黑云“轰隆”一声,落下雨来,但雨水洗去天空黑幕,金佛重现,更添明媚。   佛寺的钟声响了。   杳杳古钟,悠悠入心。   一切是寻常。   他露出微笑,嘴与心不同:“哦,你这人,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说罢,言枕词忽然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朵小花,小花细细弱弱,茎秆抽出丝缕数十,顶端再堆瑞雪,其名“优昙婆罗花”。   风送花动,优昙婆罗轻轻摇曳,瑞雪盛放,缕缕梵音唱响指尖。   优昙婆罗花是密宗圣花,言枕词在前往密宗的时候一不小心看见,顺手撸了一朵最可爱的,这时正好转赠原音流:“好徒儿。”   原音流:“好师父?”   言枕词:“密宗圣花正合你用。”   原音流意外:“难为师父千里来回还替我带礼物,不过我家后院正好有一块优昙婆罗花田……”   言枕词有说法:“但这朵是你师父亲手采下送你的。纵然世上再多优昙花,这朵也是独一无二。”   原音流思考片刻,接过言枕词手中优昙花,任由梵音萦绕指尖。   他再低头一笑,花照人,人胜花。   “此言甚是有理,徒儿谢过师父。” 第四卷 生灭空镜 第24章   两人相对着在金顶上吹了一会风, 言枕词说:“回剑宫吧?”   原音流:“你回。”   言枕词:“那你呢?”   原音流:“去享乐。”   言枕词:“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原音流叹气:“人生之乐, 乐在吃穿住行。跟着你和剑宫——”他看着言枕词, 缓缓道,“是没有前途的。”   言枕词只好道:“那你打算去哪里享乐?”   原音流愉快道:“先回原府,再往泽国。密宗飞天舞名不虚传, 不知泽国水上乐可能媲美。”   言枕词:“泽国啊……”   这个地方言枕词并不陌生。   幽陆泽国,乃是水族异类群居的一处地域。泽国之地,陆地仅占其疆域十分之一, 余下十分之九尽是大小水域。这片水域与幽陆之外的无尽之海相连相互连通, 每到汛期,浪击礁石, 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搁浅岸边。当珍宝积攒三年,泽国便会举办珍宝会, 大开国门,迎四方来客。   掐指一算, 今年正好是珍宝年,以原音流的性格,想去不奇怪, 不想去才奇怪。   言枕词爽快道:“那我先回剑宫。要我送你到原府吗?”   原音流:“不用。”   言枕词再次确认:“你一个人没有问题?”   原音流:“没有问题。”   言枕词干脆利落, 飞身下金顶,登时身如大鹏同风起,眨眼便消失在原音流的视线中。   佛国金顶上,原音流又等了一会,确定不管是言枕词还是其他僧人, 都不会来打扰他之后,才慢吞吞自袖子中往外掏东西。   第一样,镇国玉玺。   第二样,雪海佛心。   第三样,完好的朱弦。   三样东西排排放在原音流身前,接着原音流盘坐于地,回想答应了上澄和尚、拿到雪海佛心之后,自己干的那些事情。   地道之中,上澄和尚已经坐化。悠悠的光明从高台上落入掌心中,遍布佛殿的光晕轻轻一收,成了捧于掌中的一团明光,一轮圆月。   原音流将其拿在手中,反复翻看一会,慢吞吞自怀中拿出四样东西。   魔兵碎片,离禹尘剑,镇国玉玺,以及断裂的朱弦。   他将这四样物品一一摆放,每一样之间都有足够的距离。接着,他一手拿上澄和尚遗留的无垢之心,一手拿雪海佛心,感觉手中佛心猛然一颤,源源不绝的热流自佛心中传递到他的掌心——再后来,光如同水波一样荡开。   并排摆放的四样物品同时接触到了佛心之光。   魔兵碎片与离禹尘剑在同一时间骤然腾空,于半空之中发出“嗡嗡——”地响声并且剧烈摆动,而后,黑烟开始从两样东西内部缕缕冒出,在魔兵碎片与离禹尘剑的上方结成一张细网,与雪海佛心放出的光明相互对峙。   封闭空间之内,光明同黑暗泾渭分明,寸步不让。   突地,位于原音流手中的雪海佛心猛地一烫,光明再炙,前方黑烟终于不敌,只听“嗤”地一声,光明冲破黑暗,结网黑烟瞬息炸开。   原音流凝神细看,只见在黑烟炸开刹那,其中一缕黑色近紫、光泽妖异的黑烟轻轻一摇,仿佛凝成了一柄小剑模样的标志。   这标志凝结不过一瞬,眨眼便消失于半空,同其他黑烟一般四下飞散,激射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咄咄”之声,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痕迹。   此后,雪海佛心生出的橙黄暖光徐徐收敛,余下另一清冷光芒逐渐亮起,涤人心脾,荡人神智,正是除去污秽,剑身再无裂痕的离禹尘剑。   绕了这么一大圈,终于修复好离禹尘剑了!   原音流舒了一口气,上前拿起离禹尘剑,将剑往朱弦上一放。   只见始终萦绕在朱弦断裂之口的龙气随着离禹尘剑的出现慢慢浮现,形成腾龙之虚影,但这虚影并不如同先前两者互相对抗,反而飞身而上,颇为融洽地绕离禹尘剑旋转一圈,继而才飞入离禹尘剑之后的镇国玉玺之中。   断裂的朱弦终于也开始逐一接合,头尾环绕,倏然飞入原音流衣袖,一闪而没。   但这样并非完结。   只因朱弦修复、五样东西共同摆在一起的时候,除开魔兵碎片,震动忽自镇国玉玺上开始,接着传染到离禹尘剑、雪海佛心、甚至包括朱弦,正如此时一样——   金顶上微风习习,天地中光明盛大。   原音流单手托腮,眼看着震动再一次自镇国玉玺上开始,接着引动雪海佛心,又引动朱弦,自言自语:   “雪海佛心驱散了离禹尘剑剑身上的污秽,离禹尘剑驱散了朱弦上的龙气……幽陆五大传说之宝,庆朝的镇国玉玺,剑宫的离禹尘剑,无量佛国的雪海佛心,北疆的祭天古符,泽国的生灭空镜,眨眼间我已经看见三样,拥有两样了。这样一看,要集齐五样,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我集齐了它们,它们莫非还能替我召唤个什么东西出来?以及朱弦,为何也跟着一起震动?”   并没有声音回答原音流。   柔韧的丝弦摩挲着原音流的胳膊,似乎在撒娇,又似乎想要告诉原音流什么事情——   未能得到答案,原音流也不执著。他将手指按在丝弦上,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宫商角羽徽”五个音节便依次响在金顶。   “玉浆金舟入龙宫,奇珍异宝水上游。纤尾慢摇仙姬去,织女垂泪溅明珠……果然是个好地方。”轻快的音律中,原音流笑意吟吟,自言自语。   早春萧萧,盛夏绯绯。   自无量佛国分手之后,原音流一路东行,先入庆朝,再自庆朝来到泽国九涡渡前。   九涡渡是九涡江的入水口。适逢珍宝会即将举行,渡口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你挨我挤,这个挂退鱼帆,那个悬避水珠,还未入场,已开始争奇斗艳。   原音流乘坐的是一艘小小的五层楼船。楼船混在众多船只中间,并不十分奢华,倒是轩窗宝塔,玲珑雅致,别有一番意趣。   是时亥正,忽听船只中响起一声清喝:“时间到,入泽城!”   只见平静的江面上忽然卷起九道巨浪,巨浪冲天而起,连通水云。水云之后,天际忽而流光溢彩,光彩之后,一座巨大不见边际的城境出现在众人眼中,正是他们此行要去之地,泽国泽城。   一艘艘停泊于水面的船只开始前行,同一时刻,万帆齐动,千船争游,纷向水域。   须臾,船只穿过九重水浪,轰隆的巨浪声中,前方豁然开朗,一树树色彩鲜艳的珊瑚半露水面,半藏水底,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灵巧穿梭于其中,江中有沙,沙地渐渐浮现水面,形成堤坝,堤坝之上,大大小小的贝壳铺出了一条条宽敞道路。肤色嫩白、佩戴珍珠与蚌壳的泽国之人正沿街叫卖,身旁堆积着货物:那是一个个或打开或闭合的巨蚌。这些蚌壳一半打开一半闭合,打开的蚌壳中,身着薄纱的鲛姬侧坐其中,手中织纱,悠然摆尾,无忧无虑地冲过往人群微笑。至于那些闭合的蚌壳,其中所藏珍宝不得而知,它们于水面一呼一吸,吸入水中鱼虾小虫,吐出丝缕云霞仙气,人置身其中,轻轻一嗅,通体清明。不多时,这些打开的、闭合的蚌壳就被看重之人一一买下。有的被直接带入船舱,有的被当场打开。蚌壳之中,或有巨珠,或有鲛女,或什么也没有,只余一具腐臭尸体。   再向前,分列在堤坝上的屋舍精巧别致,有龟壳样的、海螺样的、洞穴样的……一直到视线的尽头,方才于江面所见的巍峨宫殿忽露一角殿宇,众人才恍然发现,已置身其中。   这时,船身轻轻一震,泽国到了!   那层朦胧于此方与彼方的界限顿时被抽离,水流声,行走声,叫卖声,笑闹声……所有的声音汇聚成如眼前般充满新意的灵动画面,扑面而来。   原音流坐在窗边。   他手持一把颇合氛围的水光粼粼水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注视堤坝上来来去去的泽国水众,心忖道:听闻泽国之主有十子三女,其中令海公主最为受宠,泽国之宝,生灭空镜就被泽国之主送给令海公主。也不知令海公主现在在哪儿……   沉思之间,大片阴影自水下出现,水波忽然翻涌,停泊在岸口的船只俱都上下起伏,正当诸人疑惑之际,惊呼响起:“你们看,黑鲸开道,巨鲲为骑,仙姬凌波,万鱼朝拜,来的是令海公主的队伍啊!”   原音流也循声看去,但见不远的江面上,大小鱼群争相自水底跃出,绯红湛蓝似于水面上架了一座虹桥。虹桥之后,水面忽现凌波之影,仙姬各擅乐器,信手拨弄,靡靡之音由远及近。她们之后,方才是大不见边际的巨鲲,巨鲲背上,有辆小小金车,金车之中,雪肤花貌、杏眼瑶鼻的令海公主慵依窗轩,懒懒斜视众生,忽而一眼与原音流对上。   刹那,她震惊起身,指向原音流:“世上怎么有这样漂亮的男人!”   一语毕,队伍停。   鱼群巨鲸停留,仙姬路人回首,就见这广袤水域中难得一现的令海公主气势十足,斩钉截铁:“此人堪配本公主,即刻准备婚礼,他就是本公主的王夫!”   原音流:“???”   空山新雨,竹林浅溪,皑皑白雪覆盖其上,一声风过,漫天碎玉乱琼。   这日天晴,剑宫收到了一份来自泽国的厚礼:避海神剑一对,鲛女鱼姬数百,珍珠宝石无数,金银玉器不计。   暂代掌门处理事物的端木煦看罢掩卷,不动声色道:“此礼好厚!不知贵使前来所为何事?”   泽国之人喜气洋洋自袖中抽出压轴红帖,帖上有一“囍”:“我家公主欲求娶令师弟,使泽国与剑宫结永世之好。”   端木煦一脸愕然,脑中闪现翟玉山那张皱皮老脸。   泽国之人无知无觉,依旧开心:“令师弟出尘脱俗,风华绝代,玉洁冰清,与我家公主男貌女貌,必为神仙眷侣。此番前来,乃是因知晓王夫为剑宫高足,亲事需由长辈做主,故而请剑宫尊长前往泽国,参与婚宴,玉成此事!”   原来说的是原音流。   端木煦思考良久,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来没有师兄决定师弟人生大事的,我那师弟的师父现在正在剑宫,他可与你前往泽国,定夺此事。”   言罢,招来自家徒儿,使其将喜帖与礼单一同交给言枕词。   言枕词随后知道了这件事。   自剑宫到泽国的一路上,笑容就没从他脸上消失过。 第25章   自剑宫出来, 先过落剑问心斋, 落剑问心斋向下, 便是泽国。   初来泽国,言枕词还未下船,便看见水域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道路铺呈丝绢,街边摆放桌案,桌案上满是蔬果美酒, 众人聚集于一张张桌案之后, 交谈议论,兴致勃勃, 说的正是令海公主的婚礼:“待会公主的车架就要从此处经过,听说这回公主为了使王夫高兴, 令人大开宝库,捧上奇珍, 以便夺得王夫之心。”   “不知王夫长得什么模样,能使令海公主一眼倾心,一刻也不愿等待地将人抢回。”   “嘘, 车子来了——”   正悄悄听着周围议论的言枕词发现一个呼吸前还热闹沸腾的街道变得安安静静, 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屏息凝神,看向街道尽头。于是他也跟着看去,不过须臾,便见八匹踢踢踏踏的三眼白驹自拐角处走出,而后, 一辆白玉为骨,黄金为饰的大车慢悠悠驶了出来。车子的前方,仙姬抛洒雨露与花瓣,车子的左右,童子随掷珍宝与玩器。   令海公主就斜靠车中,透过敞开的窗户笑吟吟看街道沸腾,人人为争抢她随手掷出的东西而头破血流。继而她一转眸,视线对上坐在身旁的人,轻慢骄傲的表情突然变得含情脉脉,笑意盈盈,前后变化,判若两人。   四处人流如浪潮,言枕词站在浪潮之中,左右转了好几下,也没能透过坐在窗边的令海公主看见车厢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被令海公主严密保护着,也不知是否感觉到了其余人好奇与探究的视线,马车行过半道,令海公主还猛地将车窗重重拍上,催促赶车人:“快走快走!带王夫与本公主回宫,不要让这些俗人玷污王夫与本公主的眼睛!”   八匹骏马瞬间奔腾,一眨眼时间,便消失于众人视线之中。   言枕词:“……”   所以和令海公主坐在一起的到底是不是原音流?   一个大男人而已,真的有必要这样严密地看守吗……   街道上的人与声音已经远去。   车厢之中,令海公主眉梢眼角全是喜意:“王夫,今日就是我们的喜结连理的好日子,王夫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原音流叹息:“可我不看好这场婚礼。”   令海公主柳眉扬起:“王夫是不高兴我先斩后奏吗?本公主已遣人备厚礼去剑宫通知王夫长辈。只是美色当前,王夫应该能理解本公主的急迫。”   原音流笑道:“公主误会音流矣!恰如公主所说,幽陆虽大,唯独你我样貌堪配彼此,公主既有此意愿,音流之心,与公主相同。不过……”   令海公主转怒为喜:“不过如何?王夫但说无妨,本公主必为王夫做到!”   原音流方才慢悠悠道:“不过公主有倾城之颜色,我虽愿与公主同床结发,长相厮守,其他人未必愿意就此放弃公主,恐怕会大闹婚宴,抢夺公主……唉,公主之美,世人共逐啊!”   令海公主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原来王夫是担心这个?王夫真是多虑了!”她转向车外,居高临下吩咐道,“通知下去,把之前留在本公主宫中的那些男子全部赶走,再多安排一倍人手巡视日月海,不可令不轨之徒混入场中,破坏婚礼。”   说罢,令海公主又转向原音流,语带娇嗔:“这样王夫可安心了?王夫放心,我有一面神镜,名为生灭空镜。神镜镇守日月海,无人可逃出我的掌控。”   原音流兴致缺缺:“此宝听上去倒有几分神异,公主密藏于室便好,何必挂在嘴边?”   令海公主:“日后王夫与我本是一体,一面破镜子罢了,待得你我水晶宫婚礼之后,便让王夫把玩一番。”   车窗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声音之人身形高大,眉目俊挺,乃是此番护卫车队的头领。他出现窗边,扫了原音流一眼,继而垂头说,“公主,日月海到了。”   “停车。”令海公主看也不看侍卫,曼声道。拿起脖颈下的海螺轻轻一吹,无形的波动便自车厢中扩散出去,须臾,前方传来轰轰的浪涛之声,大片阴影出现水底,巨鲲已至!   “王夫请。”这时令海公主又笑意融融,言语轻轻了,“我与王夫乘巨鲲同游日月海,再往水晶宫。”   “公主也请。”原音流愉快回答。   他们身后,侍卫站在车旁,直到停泊水边的巨鲲载着原音流与令海公主远远而去,车队之人也彻底四散之际,才自言自语:“要通知大祭司,尽快行动……”   日月海是泽国最美的一片水域,水晶宫是日月海最美的一座宫殿。   呆在一艘四面封闭的船舱里,穿过一道蓝幽幽的通道之后,言枕词与其他参与婚宴的人一同进入水晶宫。   这是一座蛋形的宫殿,通体由水晶打磨而成,透明的水晶被能工巧匠仔细雕琢,不管人从任何角度观察,每一片都闪烁着璀璨又隐秘的光芒。水晶宫之外,蔚蓝的水底如同罩子,轻轻覆盖水晶之上,水底的虫鱼水兽时而从水晶宫外悠然游过,硕大的眼睛与宫内人眼对个正着之际,两方皆惊。   这竟是一座位于水底的宫殿!   言枕词对水底并不陌生,但如此悠闲地欣赏水底之景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他一路好奇地张望着,直到被傧相带到了最上首的那张桌子。   这张桌子是令海公主与原音流亲眷之位,桌旁已经坐了好些人,大多是令海公主的兄弟姐妹,正在交谈说笑。言枕词一眼扫过,没有怎么关注,倒是意外发现了一位既不是剑宫中人,也不像是泽国之人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就坐在言枕词身旁。   他穿一袭白袍,黑发编成辫子垂在肩侧,手中提着一盏白玉宫灯,宫灯灯罩打磨得极薄,悠悠的光打在灯罩内壁,将白玉连同握玉之手一同照亮。   他感觉到言枕词的视线,转脸浅笑:“道长好。”   言枕词心生好感,回以微笑:“你好。”   他们没有再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刻,百花齐放,仙姬同歌,鱼群齐动,令海公主穿紫绡纱,披珍珠帛,戴金凤冠,徐徐走来之际,雪肤花貌玉娇颜,樱唇点绛翠黛眉,顾盼左右,目光睥睨却含情。   继而,令海公主侧身回首。   场中诸人只听珠帘一声动,循声看去之际,便见今日的男主人正伸出一只手来,将眼前帘子撩起。   他同样穿着一袭紫色礼服,手持金丝折扇,折扇遮了半边面孔,余下双眸,视线浅浅,向人群缓缓扫过。   那双眼睛无以形容,似世上所有的灵动与神采钟情于此。   他一笑,笑未上唇,便入眼;他一愁,愁未进心,便入眼。   他扬眉含笑,你便心旌神摇;他低眉敛目,你便愁入心怀。   帘未挽开,扇未放下,人未走出,场中已静,连一直喜气洋洋、大声招呼的傧相的声音也哑然无音,唯恐惊动了什么。   周围一切俗艳与喧嚣尽数消失。   独独君子如玉,探扇浅笑。   言枕词最早回过神来。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令海公主会在见面的一瞬间,就决定把原音流抢到床上去……   你们也就只能看看了,这人马上就是我的了。   令海公主骄傲地环视周围一眼,下首宾客神色各不相同,有羡慕有嫉妒有晦涩有祝福,她全不在意,只向原音流伸出手:“王夫。”   原音流微微一笑,将手放入公主手中,自帘中走出。   他们一同走入宫殿之中,宫殿的正上方,傧相手捧宝匣,宝匣盛水,水中两条透明同心鱼正摇头摆尾,来回游荡。   同心鱼乃泽国特产,顾名思义,成婚之人吃下之后心意相通,永结同心,是泽国婚礼上最先以及最重要的一个步骤。   令海公主带着原音流来到傧相之前,盛在宝匣之中的同心鱼已经傧相分装入两个酒杯之中,递给两人。   令海公主手持酒杯,唇角高高翘起,握着原音流的手道:“王夫请——”   原音流保持微笑。   在令海公主的抓握下,他的手完全无法自主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盛着一只游动的小鱼的酒杯距离自己的嘴唇越来越近。   他倒不太担忧以后不得不和令海公主同心同德。   他的担忧实际很多:难道我真的要将这条游动的鱼给吞下喉咙吗?那水也不知道究竟干净不干净……   宴会之中,仙姬与鱼群的歌舞始终不停,但周围的笑闹声似乎小了一些。   有些人的目光正在暗中交错。   言枕词尝完了桌上的每一道菜。   他最后拿了一枚红彤彤的、长得有点像小孩子脸的果子啃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酒杯碰到了原音流的嘴唇。   原音流嘴唇启了一道缝隙。   惊变忽生,场中一共十二个人于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同时向令海公主的方向逼去!   但他们快,还有一个人更快。   十二个人之外,言枕词同样站起,他起得最慢,去的最快,似乎一阵风的时间,他已经来到原音流与令海公主身边,抓住原音流,推开令海公主,再一闪身,已经来到水晶宫的宫殿门口!   电光石火,冲向令海公主的十二人惊愕,被言枕词推开的令海公主也惊愕。   惊愕之中,令海公主踉跄两步,人还未站定,尖叫已经冲口而出:“开水晶宫大阵,谁也不准带王夫出宫殿——”   阵随声动,水晶宫天顶落下,地面升起,四周变幻,身处其中的人眨眼被分割阻隔,各自单独站立陌生空间,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宫殿眨眼变成处处机关的堡垒! 第26章   倏忽一瞬, 眼前变幻。   停泊于水晶宫外的船只尽数消失, 巨大的蛋形宫殿在眼前翻转变成镜面空间, 言枕词环顾四方,宾客、仙姬、鱼女全都不见,上上下下都是两人的倒映, 左左右右全是相同的路径。   他沉吟道:“这是镜面洄游之阵,专用于困人的吧。”   原音流:“不错。”   言枕词:“那就看好徒儿你的了?”   原音流:“我何曾说过我擅长阵法?”   言枕词:“你不擅长吗?”   原音流承认:“我确实擅长。”但他又道,“不过解阵需要一点时间, 等我解开了这个阵法, 令海公主早就将停泊于水晶宫外的船只开走了吧。”   言枕词“哦”了一声,琢磨着:“我倒是能够直接破阵, 不过直接破阵十有八九会毁坏水晶宫宫壁,到时候江水倒灌, 我倒没什么,好徒儿你……”   他看了一眼原音流, 就见原音流左边脸写着“拒绝”,右边脸写着“大写拒绝”。   他叹了口气:“那怎么办?”   原音流慢悠悠说:“我们往水晶宫深处去吧。令海公主会驱散停播在水晶宫门口的船只,却不会驱散停播在水晶宫中心的座驾。那艘船名为紫云梭, 船高五层, 配有六翼,周边还豢养拉船黑鲸十数头,在水底来去自如,迅疾如飞,尚可一用。”   言枕词听着就有点不信:“真的没有别的简单点的船只了?”   原音流诚恳道:“真的没有了。”   言枕词:“那就走吧——”   原音流:“等等, 还有一事。”他说,慢条斯理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来,层叠繁复的衣袖滑下,只见露出的手腕上锁着一条玄金色锁链,虽锁链样子小巧别致,但它依旧是一条正正经经将人锁住的锁链!   言枕词:“???”他惊叹道,“令海公主居然好这一口?”   原音流公正道:“这倒不能全怪令海公主。”   言枕词酸溜溜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好脾气。”   原音流:“令海公主午间带我去宝库赏玩,我看着这条锁链别有机巧,不慎碰到,就被它缠住了。这条锁链名叫缠思索,取‘缠绵不尽、相思入骨’之意,令海公主见我被缠思索缠上,本想碰触缠思索的另一端,与我缠缠绵绵,不过被我婉拒了……”   合着是这家伙自己手贱。   言枕词心道这还真不能怪令海公主,于是问:“你是怎么拒绝的?”   原音流淡然自袖中掏出一只鹦鹉来。   言枕词便见这细细的玄金锁链一端连着原音流的手腕,一端捆着鹦鹉的身体。   鹦鹉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嚷了一声:“鸟……讨厌水。”   说完,又眼一闭,头一歪,装死过去。   言枕词不由深思起来:“你居然把娇娇也给带着来了……若你并未碰触缠思索,令海公主肯定会让你将娇娇留在宫殿之中。你我现在便还要再去救娇娇,而令海公主完全可在娇娇处布下天罗地网,以逸待劳,为此行平添无数变数啊……”   原音流绝不承认:“师父你真想得太多了,这只是巧合。”   “呵呵。”言枕词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之后,抽出腰侧长剑,“你是想让我把这条锁链砍了吧?”   原音流:“然也。”   言枕词:“简单。”   说罢,一剑下去,只听一声剑锁相撞的“啷当”之声,牵着原音流手腕的细锁巍然不动,言枕词手中的长剑却断成两截,掉落地面。   原音流:“师父……”   言枕词一本正经:“这只是个意外。”   说罢,他丢下手中在剑宫中随便摸来的制式长剑,直接以五指接触细锁,内劲刚一吐出,只听一阵悦耳铃声“叮叮当当”响起,细锁宛如活转,刹那如灵蛇般松开鹦鹉身躯,一蹿缠到言枕词手腕上!   两人对面站立,一条细锁扣着彼此手腕。   原音流沉吟道:“嗯,这大约也是个意外?”   言枕词语噎片刻:“……总之,我们还是先找出路,再慢慢研究这东西吧。”   长廊对镜,首饰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通道中重叠响起。   令海公主手提裙摆,怒气冲冲跑过通道,左折右转之下,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四面环水,满栽奇花异草的小小岛屿出现眼前,这是令海公主位于水晶宫中的起居之地,百花居。   穿过花圃,推开门扉,扯下遮蔽眼前的重重帐幔,令海公主直扑大床之前的镶宝梳妆台,捧起架在梳妆台上的一面妆镜。   这面妆镜鎏金描银,边沿有云纹卷曲,镜面剔透明亮,看上去颇为贵重,但也仅此而已,就和令海公主身上的衣服,头上的首饰一般,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故而从未有人知道,泽国至宝生灭空镜,从来不是被藏在水晶宫密室深处,而是堂而皇之地放在此地主人的床头,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被当成一面普通的镜子来使用。   令海公主手抚镜面,眼中掠过一丝得意。   她注视着镜中自己,红唇轻启,念出三个字:“原音流……”   生灭空镜,寻仙踪追鬼迹,只消知晓名字,世上无物不可寻。   镜面倒映娇容。   镜中荡出漩涡,眼中亦荡出漩涡。   但漩涡之中,镜面并未如往日一样显示出名字主人的踪迹,始终一片浑噩。   盯视许久也未见原音流行踪浮现,令海公主眼中刺痛,双眼一眨,落下两行泪来,她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语未尽,背后房门突然被再度推开,侍卫首领匆匆闯入百花居中,看见令海公主时长出一口气:“公主在这里……”   令海公主怒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侍卫首领再度重复:“公主在这里……与生灭空镜一同在此,”他绽开笑容,欢欣鼓舞,“真是太好了!真不枉我潜伏泽国近十年!”   他的背后,门窗同时破开,一群身着黑袍之人突兀出现于此,同时向令海公主进逼!   令海公主:“你——你们?!”   镜面空间里,原音流和言枕词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了。不管他们是向前向后还是向左向右,眼前所见之景永远一模一样,就像是他们始终在原地踏步。   两人又走到了空间中的分叉口处。   原音流慢吞吞自袖中抽出三根蓍草来,夹在指尖,对言枕词说:“抽到短的走左边,中的走中间,长的走右边。”   言枕词随手抽了一根。   原音流:“左。”   言枕词向前走去。他走得快,原音流走得慢,缠思索乍看极短,这时却又无限延长,以至于一条锁链牵着两人,言枕词越走越远,原音流越落越后。   干走着也无聊,言枕词边走边说:“龟甲、铜钱、六爻、蓍草……你下回还想试什么占数方式?不过区区一个洄游阵,还劳原西楼将占卜所学都演示一遍?”   他说完话,忽觉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原音流都落到了自己快要看不见的地方了!   言枕词一阵无语,用手一捏缠思索,只听一阵叮当铃声,长长的缠思索飞快缩短,被牵在另外一头的原音流借着锁链的能力,直接从尽头处飞到言枕词身前,被言枕词一把接住。   原音流感慨一声:“这东西还真不错啊。”   言枕词吐槽:“我抱着你走岂不是更不错?”   原音流:“你若早点说,当然很不错。现在说,便有些可惜了。”   言枕词:“可惜什么?”   原音流:“可惜我们已经到了。”   言罢,言枕词顺着原音流视线回头看去,只见周围景致瞬间变化,冰冷的镜面洄游阵法消失,奇花异草馨香扑鼻,潺潺水波粼粼作声,一切美轮美奂,如果没有一群煞风景的黑袍人与飞在半空中的镜子,和正惊叫着倒飞而来的令海公主的话!   事情来得太快,饶是言枕词也蒙了一瞬。   电光石火之间,他飞身上前,越过令海公主,掠向黑袍众,轻轻一踢,就将将要落入侍卫之手的镜子踢入手中。   同一时间,原音流看着飞向自己的令海公主,略一沉思,觉得此刻大约来不及闪避了,于是张开双手,做好准备,在感觉令海公主落入怀中,自己紧随着双足离地之际赶紧叫了一声:“师父,救人!”   言枕词刚探手接住镜子,也不回头,一抽缠思索,便把两人同时扯来,一起揽入怀中。   说来慢,做来快,不过眨眼,言枕词手拿宝镜,臂环徒弟与令海公主,落到地面,刚才站稳,手臂已受了重重一击,乃是来自回过神来的令海公主。   令海公主一把打开言枕词,呵斥道:“不要用你的脏手随便碰本公主。”说罢,她再看原音流,双眸闪现光彩,唇角高高扬起:“王夫,我就知道你未骗我,生灭空镜与我,你毫不犹豫选择了我。婚宴上,是这个假道士嫉妒于我,故意将你抢走的,是不是?”   言枕词:“……”   原音流替言枕词分辩:“公主,我是自愿与师父离开的。”   令海公主冷哼一声:“那生灭空镜与我,何者为重?”   原音流不说假话:“不过一面凡镜,何德何能可与公主相提并论?”   令海公主扬眉:“十个假道士捆在一起也比不上一面生灭空镜,十面生灭空镜叠在一起也不及本公主一根指头。你方才便做了这正确选择,又让我如何相信你对我无情?”   侍卫首领忍着怒气:“你们要打情骂俏可以回头再说,我还在这里呢!”   言枕词其实也想说这句话。 第27章   场中因侍卫首领的话为止一静。   原音流这才屈尊纡贵, 将目光投向前方。   只见之前还鲜艳明媚的水镜岛上已彻底变了翻模样, 奢华精巧的宫殿处处坍塌, 娇嫩鲜妍的花草东歪西倒,到处都是激烈战斗之后的狼藉模样,就连依旧高高扬起下颚的令海公主的一只衣袖都被鲜血彻底浸湿, 只因为衣衫深紫,故而没被第一时间发现。   “交出生灭空镜!”侍卫首领进逼一步,命令言枕词, “交出生灭空镜与公主, 我放你和你身后的相好离开。”   言枕词:“……”   原音流:“……”   言枕词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那是我徒儿。”   侍卫首领不屑一顾:“哼,若真只是徒儿, 与令海公主的亲事明明大好特好,你又何必急冲冲赶来抢亲, 再说你们刚才还搂搂抱抱——总之,交出生灭空镜, 否则我先杀你相好!”   令海公主勃然大怒:“假道士,刚才你居然和我王夫搂搂抱抱?你果然居心叵测!”   侍卫首领一见如此,顿时笑道:“公主, 要不这样, 我替你杀了这道士,你带着生灭空镜与我一起走,若你真喜欢这公子哥,便随你带不带,如何?”   令海公主这才转眸, 轻蔑道:“贱种也配同本公主说话?”   言枕词适时咳了一声,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但现场还是响起了一声笑。   众人循声而去,只见原音流用扇遮面,露出半弯笑唇,说:“哎呀,打打杀杀的事情就不必看我了,你们继续。”   侍卫首领突然微笑起来。   被人如此嘲弄,他不止不生气,反而露出了交谈以来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几人说话之际,黑袍众已于不知不觉中抢占了水镜岛上的七处要穴,并同时抬手,将一根长针刺入气海之中。   刹那,只听七声压抑的痛吼,相较于先前高出数倍的玄力自这些人体内冲出散溢,卷起赫赫声威,并相互勾连,连成七星锁魂大阵!   此阵为魔道邪阵,共分七星一阳。七星位者榨取潜能,玄力高于平时三倍;一阳位者由七星供给玄力,玄力高于平时十倍。   侍卫首领轻轻合握双掌,掌心红芒一闪,环绕水镜岛之水凭空蒸发三寸厚度。   一时之间,烟雾升腾缭绕,遮蔽了整片岛屿与言枕词的视线。   言枕词目光一凝,拿手向后一推,推开原音流与令海公主,而后背负双手,平移三丈,将手中生灭空镜往前一递,便见镜光一闪,照出一条手臂与半张面孔。   面前烟雾倏尔分散,露出侍卫首领的身影。   侍卫首领一眼见到言枕词手中生灭空镜,急忙收手,未及完全收回的力量轰击在一旁地上,击出半天高的花草与碎石。   他骂了一声:“贼子大胆!”又将手前递,手中红芒闪烁,四下温度节节攀高,招招凶险,不离言枕词头胸要害,式式毒辣,不留言枕词半寸生机。   言枕词不疾不徐。   侍卫首领的招式往哪里递,他手中的生灭空镜就往哪里凑,大有你有本事就把这面镜子给打碎的架势。如此几次交手下来,言枕词毫发无伤,笼罩在四下的烟雾倒又被侍卫首领自己又给驱散开来,露出烟雾之下,被轰击得坑坑洼洼的岛屿。   烟雾消散,周围重又清晰,身处七星位的黑袍人静立原地,虽身上玄力依旧浩荡,但帽兜之下,面容已经消瘦。   当速战速决!   侍卫首领几次向言枕词出手未能如愿,眸中厉光一闪,已看向站在远处的原音流与令海公主。   他冲言枕词虚晃一招,足下用力,飞身倒退,五指成爪,人尚在半空,五指勾出的烈焰与风雷已袭向水畔两人。   劲风扑面,令海公主花容微变,却依旧挺身向前,挡在原音流面前,口中喝道:“王夫小心!”   岛上忽而响起一声叹息。   叹息悠悠,藏一缕遗憾,露九分平静。   言枕词停下步伐。   他身旁是一株垂绦柳树。   柳叶似裁,他折下一条,向前递出。   一折柳,一柄剑。   未有浩浩汤汤似千江横流之胜景,未有轰轰烈烈似万山折腰之佳况。   一剑递出,柳叶离枝,迅飞,前穿,穿过侍卫首领胸腔。   前冲的侍卫首领突觉浑噩。   发生了什么?   他睁大眼睛,尽力前视,终于自令海公主那双清澈透亮的双眸之中看见些许端倪!   只见一片新叶带着一痕鲜血,突兀地出现在他与令海公主中间。   但新叶从何而来?   鲜血又从何而来?   侍卫首领未能解开这个谜题。他仰面倒下,胸口处,一道如缝细痕,渐渐被鲜血晕染。   七星锁魂阵一损俱损,一阳已死,余下七星无法独活。   只听数声闷哼,自黑袍人身上溢出的玄力登时大乱,接连的巨大爆炸之后,水镜岛彻底陷落,黑袍人尸骨无存。   一场战斗,至此结束。   言枕词飘然来到原音流与令海公主身旁,手握生灭空镜,递向令海公主。   令海公主倨傲地扫了言枕词一眼:“还算不错。”继而转向原音流,脸上已换了另一副雀跃与欢欣,“王夫,我们继续婚礼吧!”   言枕词:“……”   原音流笑道:“我有话与公主说,公主可愿与我入船,徜徉水中,听我慢慢道来?”   说罢,他将手一指漂浮远处水面的大船,正是之前他与言枕词说过的那艘紫云梭。   言枕词:“……”   令海公主欣然道:“王夫此言深和我心,此地脏乱,不宜久留。你我正该坐于船中,细看水景,慢说闲话。”   言罢,主动牵着原音流的手,往紫云梭走去。   四下蔚蓝,鱼群来去。   从透明窗户向外看去,蛋形的水晶宫渐渐变成闪烁在水中的一粒珍珠,而后终于消失不见。   只余四野茫茫,尽是幽蓝。   紫云梭的主舱之内,原音流正和令海公主对坐。   幽香杳杳,令海公主已重整仪容,身披轻帛,斜坐原音流对面,含笑道:“待一会送走了那假道士,王夫便与我一同回水晶宫,再续婚宴?”   原音流同样微笑:“公主有此花容月貌,实不必如此害怕我即刻逃走。”   令海公主登时眉梢一扬:“笑话!本公主容色绝俗又富有四海,如何会怕你逃走!”   原音流道:“既然如此,此番婚宴被搅,公主不寻思办一场更大的婚宴挽回颜面,反倒急匆匆拉我成婚,这又是何道理?”   令海公主一时语塞,只因她确实担忧被自己抓来的王夫逃跑……她只好道:“那依王夫看,如何是好?不若王夫暂住水晶宫,待本公主再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婚宴?”   原音流轻轻一叹:“唉——”   令海公主:“王夫为何叹息?”   原音流:“我只心疼公主明明有艳倾天下之容,却被困在一方水域,身陷囚笼而不自知。”   令海公主:“王夫此言何意?”   原音流:“公主是想嫁与婚宴,还是想嫁与原某?”   令海公主:“当然是嫁给你。”   原音流摇扇道:“那么婚宴小事,不过尔尔。公主不好奇音流平生,不好奇音流住所,不好奇音流喜好为何,习惯为何,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却对婚宴这种谁都可行的小事斤斤计较,是否坐困愁城,而不知愁从何起?”   令海公主凝视原音流:“王夫的意思是?”   原音流笑道:“音流之意不过如此:公主大可与音流同行,行音流所行,见音流所见,思音流所思,感音流所感。如此,公主知我,我知公主,方成百年不改之佳话。”   令海公主蓦然而笑,明珠皎洁不能夺其色,众花争艳不能争其容:“音流,音流,你会留在我身边,是也不是?”   原音流笑而不语。   令海公主此时一反常态,不再纠缠原音流,反而道:“我固然想与王夫一道,不过此次魔道中人敢潜入泽国,谋图生灭空镜,本公主不能不处理,待我先与父王将这伙老鼠赶入地沟,再往王夫之处。”   言罢,她异常贴心,再问:“王夫接下去要去何处,是否要本公主再送王夫一程?”   原音流笑道:“这便不必,公主将我在岸边放下便可回宫,正好早日处理完魔道之事,赶来与我汇合。不若我与公主相约一期:三月之后,在大庆原府见面?”   令海公主欣然道:“这便说定了!我这就令他们速速行船,送王夫到岸。”   原音流:“公主不忙,公主是否还忘记了一件事情?”   令海公主奇道:“什么事情?”   原音流叹道:“公主曾说成婚之后,要将生灭空镜借我把玩一番,如今生灭空镜何在?”   令海公主:“我还以为是何事,不过一面镜子而已,有何后悔之处?”她将手掌一翻,取出生灭空镜放于原音流跟前,道,“生灭空镜可追仙踪寻鬼迹,只要知晓人事真名,便可追踪,形容得越具体,追踪得越准确。”她一顿,又自得说:“当然,这面镜子只有泽国最正统的血脉可用。”   原音流接过镜子,含笑道:“恰好我有些事情想要追查……”   令海公主欣然:“王夫问吧。” 第28章   原音流自袖中抽出红绳。   朱弦在手, 他将其展示给令海公主, 而后询问:“朱弦因何而断?”   幽陆至宝, 离禹尘剑与雪海佛心广为人知,生灭空镜虽同有流传,其本体却被泽国密藏, 流传之言不免有其虚妄之处。   生灭空镜,除寻仙踪追鬼迹外,还可寻因求果。   他心有疑问, 故而来寻空镜一问。   令海公主手捧宝镜, 双眼产生漩涡,镜中同样泛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并聚出浓浓雾霭。   原音流静静等待。   须臾,镜中雾霭消散, 如一只无形的手将镜子擦拭,露出镜中景象。   原音流定睛看去, 只见出现于镜中的,并非幻化出金龙、咬断朱弦的镇国玉玺,而是自己的身影!   他了然而笑:“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   有此旁证, 一切明了。   他不再看向镜子,闭起双目,沉思自大庆以后的种种事情:   他因朱弦断裂而上剑宫,找离禹尘剑,又因离禹尘剑龟裂之事而往佛国寻雪海佛心, 一路经过,所围绕的尽是幽陆至宝,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他,让他踏上寻找至宝之路。   剑宫见离禹尘剑龟裂,要再找雪海佛心,他便知有人推动自己。   佛国拿雪海佛心修复朱弦时,他再往泽国寻生灭空镜,所为便是探索这只手的由来。   可生灭空镜亦是幽陆至宝之一。他固然为寻真相而来,也照旧在这只手的安排之中。   但回到最初,这只手为何能够将他牵起?   因为这只手在最初时候以至宝弄断朱弦,以自己对朱弦的在意,必然入瓮。由此之后,一切都可安排妥当。   所有疑问便在开头:这只手如何得知朱弦肯定会被镇国玉玺弄断,如何安排朱弦肯定被镇国玉玺弄断?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   镜中所示,朱弦不因镇国玉玺而断,因他而断。   从头到尾这一切,早在最初,便由自己一手安排:只要遇到幽陆任一至宝,朱弦必断;朱弦一断,他必踏上寻找至宝之路;而后,也必然查清这一切。   “哎呀……”原音流半是笑,半是叹,“我自诩幽陆无聊,早无隐秘,原来也有些事情忘记了——我为何要弄断朱弦?为何要寻找幽陆至宝?我故意忘记这些,又是因为什么?”   “嗯……”他再沉吟,“虽说事情是我自己安排,但世事又岂能尽如你所料?你让我茫无头绪收集至宝,我偏要弄清楚为何要收集至宝。”他敛眉片刻,手指在桌上随意涂抹,眨眼画出幽陆疆域图:“大庆、剑宫、佛国三地,除各有一至宝之外,均有大事发生,我之前收集至宝之时,将这些事情都压下。这也如你之预料,是你之目的吧?既然如此——”   他的手指停在一处,目光停在窗外蔚蓝,悠悠道:“世家自三百年前从大庆分裂后,六大姓氏共掌大局,近期又要举办幽陆盛会鹿鸣宴,又没有幽陆至宝的存在……就它吧。”   他微微一笑:   “让它发生一件你不想看见的大事吧。”   然后让我来找找,我隐瞒了我什么。   船靠了岸。   言枕词先从船上走了下来,他手上的缠思索已在刚才由令海公主的侍从解开,现下正一边逗着娇娇,一边等待原音流。   娇娇道:“色鬼,原兄呢?”   言枕词:“说了不要叫色鬼。”   娇娇:“色道士,原兄呢?”   言枕词缓缓道:“不要说‘色’。”   娇娇再张鸟喙,磕绊了两下之后忘词了,恼羞成怒:“冤家,原兄呢!”   言枕词开始思考鹦鹉的一百种吃法了,刚想到第三十二种拔毛烤串,背后传来脚步声,原音流同令海公主一起走出紫云梭。   令海公主执着原音流双手,泪光闪闪,依依不舍,却依旧道:“王夫此去,不能忘记令海。”又将手中生灭空镜递给原音流,“此镜固然不值一提,也是我常玩之物,王夫可睹镜思我。”   原音流叹道:“公主且收好此镜,我若真想公主了,岂可见这面镜子?对镜对镜,形影单吊矣!”言罢,拭去令海公主脸上泪痕,“公主之容远胜流月,公主之眸非铜镜能比……公主有此举世之眼,不可噙泪,使双眼蒙雾。”   此句之后,言枕词便见令海公主高兴得脸上都放出了光来,拭去泪水,再三流连于原音流身旁之后,终于上了紫云梭。   紫云梭慢慢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言枕词迷惑不解:“令海公主就这样放你走了?”   原音流:“自然。”   言枕词:“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原音流:“我邀她三个月后去流光一忽楼小住。”   言枕词压根不明白:“所以?”   原音流长叹一声:“师父啊,你真是不明白人之贪心——人若爱一个人,既得不到他的心,总要得到他的身;人若爱一个人,得到了他的身之后,总要再得到他的心。”   言枕词思考片刻:“所以你让令海公主得到了你的身体?”   原音流慢悠悠道:“所以我让令海公主明白,她可以选择得到我的身体,也可以选择得到我的身心。”   言枕词沉默片刻,不可置信:“令海公主就这样信了你邪???”   原音流道:“傻师父,令海公主富有四海,能选择好的,为何要选择次的?她相信的不是我,而是自己。”   言枕词无言以对:“那为何要三个月后?令海公主不会同你一起回流光一忽楼吗?”   原音流唏嘘道:“师父啊,徒儿也有正事要做人啊。”   说罢,原音流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向天空看去。   言枕词跟着抬头,只见蔚蓝的天空之上,远处忽生一点黑影,紧接着,黑影飞近,一只仙鹤脚缠信筒,扑腾着翅膀向言枕词俯冲而来。   言枕词单手接住仙鹤,解下信筒,展信一看:“世家举办的鹿鸣宴就在近日,让我同你一起去……我同你一起去?”   世家举办的鹿鸣宴由来已有百年之久,每五年一宴,广邀幽陆奇人异士、才俊豪雄,也算一场幽陆盛会。   原音流懒懒道:“是啊,谁让原府自鹿鸣宴最初一届开始,就是鹿鸣宴的宴主之一呢。”   令海公主回到了水晶宫中。   水晶宫的阵法已经关闭,来此宾客三两离去,余下之事自有旁人善后。   她端坐在已经被侍者收拾出来的宫殿之中,痴痴地看着镜子,想要念出原音流的名字,又恐自己再一次什么也看不见。   脚步声忽然自她背后响起。   令海公主眉头一竖,转过身去,眼中只见一抹光过。   一抹光过,一盏白玉灯出现在宫殿之中。   提着灯的人走得很慢,脚步也不轻,但整座水晶宫如死了一般,未曾出现一人,就连令海公主,也呆呆地坐在原位,沉默不语,等待提灯人一步步接近。   提灯人的白袍停在令海公主三步之外。   他柔声说:“请公主替我看看……‘界渊血脉’现在何处。”   令海公主“哦”了一声,转对生灭空镜,复述提灯人要求。   镜中飞快卷起漩涡,令海公主眼中也同时卷起漩涡。   但良久良久,镜中也只余一片混沌,并未出现景象。   提灯人一声轻叹,自言自语:“我曾听闻若要借由生灭空镜追踪踪迹,要么需要追踪者自己知道所找人事真名,要么需要对所找人事知之详尽。看来‘界渊血脉’一说既非人事真名,也未能详尽……那么就换一个吧。”   他再向令海公主轻声道:“我要找一个地方。这地方极阴而极阳,极生而极死,这地方曾沧海桑田,曾颠倒乾坤,这地方须藏五色土,需存七流水,这个地方……”他向令海公主处倾身,目光一闪不闪,紧盯在生灭空镜上,“是金阳孕育之所,是黑渊裂张之地!”   镜面的漩涡在此时发生变化,浓雾渐消,徐徐展露出一幅画面。   提灯人始终注视镜面,直到看尽镜中所展示一切之后,方才面露微笑。   得了答案,他不再停留,如进来之时般徐步走到水晶宫外,上船之际,将手中白玉灯一摇,一点点光于水晶宫中浮现,于深蓝域界中似乳燕投林,纷纷朝白玉灯扑来。   船开走了。   水晶宫中众人大梦初醒,左右对视,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幽陆有酆都,酆都临渡川。   但渡川非水,乃是一个横列大陆的断川。   断川深不可测,宽不见沿,千仞岩壁上,深穴如蜂巢,其上挂有累累悬棺,斑驳剥落,随飓风摇摇晃晃,正是猿愁渡,鸟愁飞,魂也幽幽,魄也幽幽。   天色昏暗,往日里杳无人烟的地方竟于同时一时间出现了三个人。   站在左边的是自泽国而来的提灯人,站在右边的则有两人,一人皮肤青紫、笑容刻毒,另一人高额薄唇,眉覆霜雪,正是自剑宫叛出的薛天纵!   双方于渡川前对视一眼,又如轻烟般彼此交错而过,似并未看见前方之人。   而后白衣提灯人先行一步,前方天堑对他而言恍若无物。悬崖边上,他一步踏出,人已站于一道横渡渡川的极细铁索上。劲风大作,铁索骤扬,他再向前一步,人踪更渺,独留那长长铁索,高高扬起,哗啦落下。   此际,薛天纵方才开口:“那是谁?”   青皮人一看也不敢看提灯者,听得薛天纵问话,小声开口:“那位大人是大祭司身旁的左右手,真名未曾流传,自称提灯人,因手中常提一盏灯,灯又常换,大家都叫他点夜繁灯。”   薛天纵一扬眉:“原来如此。”他目视前方,“此是酆都,传言——酆都鬼也哭。”   青皮人道:“外人入酆都,有一规矩。”   薛天纵:“手上需有人命在。”   青皮人微笑:“不错。但东剑于幽陆偌大名声,其下自有累累血痕与枯骨,就不需要再杀一人证明自己……”   薛天纵:“我既来此,当携拜礼。”   一声落下,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漫天血雾中,青皮人脸上笑容依旧,眼睛仍眨,薛天纵宝剑在背,拂尘在手,沐浴血雨来到铁索之上。   风动,棺动,声也动!   来自蜂巢悬棺中的声音重叠交错,隆隆震耳:“东剑——为何而来——正道——不可入内——”   薛天纵并未答言。   他抬起手,宝剑入掌;他一合掌,万风齐号。一缕风是一柄剑,千万缕风呼啸于此,千万柄剑环绕薛天纵!   风声剑啸里,薛天纵之声回荡天地:   “吾今日,弃东剑,号东魔,出剑宫,入酆都。拜礼已呈,谁人想拦?”   风将薛天纵之声送于遥遥远方。   酆都城内,提灯人脚步轻停,而后面不改色,继续向前,一路过许多关卡殿宇,最终在正殿见到大祭司。   大祭司乃是酆都之主,脸覆金色面具,身着紫黑大氅,声音似金石相击,莫辨男女。   大祭司道:“你回来了。”   提灯人:“是。”   大祭司:“成功了吗?”   提灯人:“已找到我们所要的地点。”   大祭司:“做得好。”   提灯人谦卑道:“全赖大祭司神机妙算——现下万事俱备,只要我等将大辰之盘与太虚之刃结合,便可获知血脉所在。待得到界渊血脉,将其带往‘转生之地’,大祭司的‘夺日计划’便大功告成。”   大祭司:“大辰之盘在世家,太虚之刃在剑宫。”   提灯人笑道:“太虚之刃反掌可得,至于还在世家的大辰之盘,此时正是鹿鸣宴时间,大辰之盘必然被取出示众,我已有计划。”   大祭司道:“也罢,此事由你继续负责,酆都于世家的人手你可全权使用。明如昼——”   提灯人:“在。”   大祭司:“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明如昼:“是。”   短暂的会面之后,明如昼回到自己的住所。   他的住所一片黑暗。   唯一的光就是他掌中那盏小小的灯。   入了室内后,他只将灯一扬,无数微光便自灯中飞出,盈盈闪闪,四下落去,恰似乳燕投林,各有所归。   只见室内逐渐明亮起来,光线之中,无数的灯盏悬于墙壁,置于架子,同时照耀空旷之所。   明如昼于桌旁坐下。光晕摇曳中,他轻抚白玉灯,低声呢喃:“大辰之盘、太虚之刃,夺日计划即将成功,我也马上要见到你了。这天上地下,还有谁比你更美呢……界渊大人……” 第五卷 大辰之盘 第29章   水域之后, 大陆遥望。   这一线水陆之隔, 便是世家与泽国的边界线。   世家之首为中都。   世家三百年, 中都三百年。嵯峨巨城屹立平原之上,周遭一川映带,天入水, 水似天。   自泽国往中都而去,一路西行,原音流与言枕词于半月之后来到中都之前, 车队还在城外十里, 城中诸多世家执掌者已争相出迎,十里占道, 举目望去,乌压压人头遍野, 个个须发沾露。显见为一睹原音流风采,他们已不知在此等候多久了。   原府车队徐徐停下, 车门安然紧闭。随行的老管家带着含蓄而矜持的微笑出现人前,还未说话,前方城门之下又是一阵骚动, 只见一人孤孤单单, 自城门中疾步走出!   他左右既没有车马随行,也没有从人呼拥。他的身材亦不高大,面目亦不英挺,但自城中走出之际,四下里所有目光都追随着他, 身周五步之内,无人敢近。   四下一声惊呼:“方大先生怎么也来了!”   老管家也面色大变,连忙下马,迎上前去:“大先生怎么亲自出来?少爷正要入城拜会于您!”   这位玄色长袍,高额阔口,双目如星,颔下蓄有短须的方大先生本名方鸿德,他并未注意身旁的行人,而是一路快走,走到原府车队之前,未及出声,方才在众人身前紧闭车门的车厢已然打开。   原音流自车内出现,微笑道:“经年未见,叔叔向来安好?”   一句未落,方鸿德已牢牢握住原音流双手。   这中年人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原音流,虎目微红,水光隐动:“好,好,好孩子长大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也瞑目了,你云游四海的父亲也不用再担心你了。”   方鸿德亲自出现,周围再不敢相拦。   原府车队顺顺当当进了城门。前方众人相谈甚欢,言枕词缀于其后悠悠哉哉,左右看去,只见中都之内,门楼高耸,其上妆粉饰绿;大路宽敞,左右金鞍玉马。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就跟印象之中一样的繁华,真是百年如一日。   言枕词在心中一番感慨。不多时,见前方豁然开朗,一座气派恢弘的院子开了四马并驾的大门,其上有堂皇大气的“明园”二字。   偌大幽陆,提及西京,无人不识西楼;提及中都,无人不识明园。西楼为天下藏书之所,明园为豪杰荟萃之地。盖因方鸿德性情疏阔,素日喜交好友,又怜弱惜贫,周围但有人求,力所能及之内,总无不允。久而久之,园中来客如云,灯火日夜不息,正合所题之“明”。   入了明园,众人来到厅中,方鸿德不忙就坐,先对同样跟进来的言枕词说:“不知这位是……”   原音流答:“这是我师父。”   言枕词今日骑着一匹矮脚马,穿一件有点褪色的衣衫,背上还背着一柄由树枝削成的剑,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高人模样,说是原音流的师父,实则更像原音流的随从。他保持微笑,已做好再度被误会的准备。   但方鸿德一听肃然,立刻道:“道长请上座!”   如此正常的反应让言枕词有点意外:“不必如此,我与音流说是师徒,其实更像朋友。”   方鸿德微笑道:“再是性情相投,总要尊师重道。”   如此,言枕词居首,其余两者随后,宴席方开,席间并无余事,方鸿德十分照顾原音流,亲自与原音流夹菜倒酒,细细询问,谆谆教导,直到菜换三轮,华灯初上,方才意犹未尽,散了宴席。   宴席散后,言枕词看方鸿德还有话要同原音流说,便先行一步,跟着侍从出来。   世家所在之地处处皆水,明园园中更囊括一条城内河。言枕词跟随侍从行走于游廊之上,绕了几圈,没往自己的居住的院子中走去,反而自自然然绕进厨房里,顺了酒与鸭脖出来,混入明园的天棚之下。这里大约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坐成圆圈,簇拥着中间一位有两尾小胡须的中年文士,正听故事。   当言枕词与众人一同落座之时,中年人清咳一声,将手一拍桌子:“众所周知,世家六姓,高、智、邵、游、许、聂。”   人群之中有人叫道:“不对,明明是智、邵、游、许、聂、蒋!”   文士捻着老鼠须,神秘一笑:“这就是一桩故事了。五十年前,世家六姓,高占一位,且是主位。盖因高姓子弟武艺超群,兼且枝繁叶茂,最鼎盛之时,族长连任鹿鸣宴三届总宴主,把持鹿鸣宴整整十五年时光。”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震惊整个世家的可怕事情。   “那些年,世家天灾频发,不是这个县干旱,便是那个县水灾……世家中人一度为频发灾难而忧心忡忡,不想天灾原来是人祸,乃是其中的高姓氏族为掌控世家,而与魔道苟合,以世家无辜百姓之血肉,填喂魔道饕餮之口的结果!   “这件事,便是在高氏族长任总宴主的第三届鹿鸣宴上,由方大先生揭露出来的。这也是时至今日,方大先生之所以为方大先生的根本缘由。”   何者为魔?   忤丧人伦者皆为魔。   何者为魔道?   修忤丧人伦之道者,皆为魔道!   言枕词啃着鸭脖,喝着小酒,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厅堂之中,方鸿德正与原音流交谈。   方鸿德道:“自巫真人去世之后,原府已有十五年未出现在鹿鸣宴上,音流这番前来,可是有事要办?”   原音流笑道:“叔叔此言差矣,原府乃世外之人,怎会有事要做?这回过来,一者为暂躲美人深恩,二者也是我父之要求……”   方鸿德瞬间惊愕,不由自主倾身向前:“原兄让你过来?”   原音流轻轻颔首:“我父传信给我,让我趁鹿鸣宴来世家一趟,看望叔叔身体。三十九年前,叔叔因功体问题询问我父,我父翻遍原府藏书,未尝找到解决之道。现下他虽四处游历,心中亦高悬此事,所以赶忙遣我过来,毕竟当年我父诊断结果,乃是……”   方鸿德细细听着原音流所说,只觉一字一句,过往扑面而来。他回忆许久,恍惚嗟叹:“原兄竟还记得我……”   原音流笑道:“叔叔说笑了,叔叔与我父是知交好友,我父不记得叔叔,还能记得谁?虽说多年来未曾与叔叔相见,但那都是因为我过世的母亲,未见他连我这个儿子都不管?”   “音流不可如此说。”方鸿德劝道,“原兄生性冷肃,又有巫真人逝世之伤,不忍伊人杳杳而山河依旧,方才云游四海,心中实则对你关怀有加,哪怕身处天外,也会时时关注于你。”   原音流摇扇道:“那叔叔也当相信,哪怕我父身处天外,对叔叔之情亦日月可见。”   方鸿德哑然失笑,伸指虚点:“你啊——”   笑过,原音流又说回最初话题:“当年我父为叔叔诊断,下了一个结论。”   方鸿德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他静静坐在位置上,沉默片刻,方道:“四十年至,功消体散,回天乏术。”   原音流却笑道:“不过侄儿今日前来,见叔叔龙虎精神,可见这么多年之中,叔叔另有际遇,四十年之期,已不做准了。”   方鸿德也微笑起来,他道:“一眨眼四十年将近。四十年前,我找了晏真人,找了上澄方丈,还厚颜打扰了落心斋的女冠……如今回想,亦是不甚唏嘘。”   原音流接话:“四十年过,真人抱病,方丈云游,叔叔却寻得解脱之道,可见这世间之事,时时变化,叔叔不需多想。”   此后两人又闲话几句,原音流面露疲色,方鸿德也不将人多留,遣侍从将原音流送入专门替他准备的院子之后,便坐于厅中静静沉思。   须臾,他招人前来,问道:“言道长现在休息了吗?”   侍从回答:“并未,言道长正在听说书。”   方鸿德道:“等书说完,请言道长过来一趟。”   说完,便闭目不语。   夜色渐深,天棚之下,人群已经散开,言枕词意犹未尽,还是不想回房,恰好此时方鸿德遣人找来,便欣然赴约。   待到方鸿德所在小厅,言枕词一步跨入,便和方鸿德精光闪烁的眼睛对上。   两人目光一触,方鸿德已然微微笑起。   他自椅上站起身来,手捧一把长剑,递到言枕词面前。   言枕词低头一看,只见此剑色若青铜,古朴拙重,大巧不工,剑柄之上,更有一以古篆书写的“钝”字。   这剑言枕词并不认识,但是看着剑柄上的字迹,怎么看怎么眼熟,心中顿时有了点嘀咕。   方鸿德言辞恳切:“此剑钝剑,乃是剑宫之物,只因阴差阳错落入我手,如今再见剑宫门人,合该明珠还匣,完璧归赵,还请道长千万不要推拒。”   言枕词思索片刻,并不推拒,将剑接入手中:“大先生一番盛情,剑宫与我都了然于胸,定不会让大先生失望。”   说完,他就离开了小厅,带着剑往原音流的院子走去。   原音流的院子就在言枕词院子隔壁,他翻个墙进个屋,如入自家院墙,刚落地面,便对原音流说:“好徒儿,你的叔叔送了我一柄剑,托我看在这剑的面子上多照顾你。”   原音流闭着眼睛:“庸俗。”   言枕词:“不错,庸俗。”   原音流:“师父高兴吗?”   言枕词诚实道:“为师还挺高兴的,毕竟这剑无锋有势,冷而不煞,好赖也算一把宝贝吧。”   原音流有了点兴趣,睁开眼睛瞟了言枕词手中钝剑一眼:“原来是这把。一百五十年前剑宫掌门紫苍真人的佩剑,也算有名之物。”   言枕词恍然大悟:“是紫苍的剑?我说那字怎么这么眼熟。”   原音流懒洋洋笑了一声:“既然师父喜欢这把剑,那怎么也要对徒儿多照顾两分吧?”   言枕词正气凛然:“此言差矣。死物怎和活人比?看在好徒儿的份上,为师怎么也要多照顾这把剑两分。”   原音流喜道:“师父果非凡人。”   言枕词笑道:“好说好说,主要跟徒儿在一起久了。”   两人对视一眼,惺惺相惜。   一晃数日已过,群雄毕至,鹿鸣宴正式到来。   这日清晨,中都万巷人空,呼朋引伴来到鹰鹿宴,翘首以盼盛会开启。   但见朱紫楼下诸子台,诸子台上聚诸子。   忽而,三声钟响于天地,诸子就绪,礼官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鹿鸣宴今日开宴,请宴主——”   十位宴主早在十丈朱紫楼中等待。底下声音方响,诸人已沿楼梯徐步而下。只见彩绘檐,瑞兽梯,一位位素日难得一见人物鱼贯出现于高台之上,人群眼前。   四下声音齐齐停歇,只余高台之上,礼官再唱:“为政以德,譬如北辰。请北辰君——”   鹿鸣宴十位宴主,中有一位总览全局的北辰君。   每届鹿鸣宴,北辰君人选大多不与前同,但都出自十人之中,非最德高望重者不能胜任。此届的北辰君便是方鸿德。   方鸿德端容肃颜,随礼官的声音向前。   这一段行来,天地中悄无声息。   与宴众人齐齐将目光聚焦在方鸿德身上,一位位以敬仰的目光注视着这声名卓著的“方大先生”。   这一路不远,众人的目光中,方鸿德来到前方高台。   高台上还有一台,为半人高、四四方方的石台。石台玄黑,其上密密刻有天干地支与经纬属性,如同罗盘绘刻;中间还有一小小的圆形凹槽,似乎物品嵌格。   当方鸿德站定于石台前时,余下九位宴主中,又有一位神色矜持的中年人带着人走上前来。   他是世家六姓中的聂姓,乃是锻造世家,曾驰名幽陆,为抗击魔道之利器,也为世家代表之物的“大辰之盘”,便是聂姓锻造。   现任聂姓族长名聂经纶。   聂经纶一路上前,直到石台之前,才伸手揭开跟在身后之人手上红绸。   一块罗盘出现众人眼前。   罗盘为千年不朽神水木所做,中沉天外星屑,迎着阳光一照,星屑炸裂,散出万千光芒,倒转无垠幽暗!   这不凡的一幕将人群吸引,人群之中,似有人轻轻抽了一口气。   而后聂经纶无视方鸿德伸出的手,直接将这块罗盘放入嵌格,挺胸抬首,傲然环视左右:“此乃大辰之盘。”   盘置石台,星屑游动,大辰轮替,光明永续!   方鸿德并不在意聂经纶的冒犯,收回手,示意旁边礼官继续。   礼官三唱:“大丈夫天为盖,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宴开,请诸君上前——”   诸人轰然而动! 第30章   鹿鸣宴正式开始, 宴中展眼聚满了人。   十位宴主也在主位坐下, 自右向左, 世家六席,余者四席,分别是方鸿德、智氏一族、邵氏一族、静微女冠、游氏一族、许氏一族、长生天、原音流、及聂氏一族和浮桥主人。   其中静微女冠是落心斋的高德女师, 长生天是北疆苍天教的教宗,浮桥主人则是幽陆天柱周边的一大势力浮桥之主,其人十分神秘, 虽多次出现于众人眼前, 却没有一人敢说自己见过真正的浮桥主人。   十人在坐,彼此间和乐融融。   人群中, 原音流身着一身金银线衣衫,银光柔和, 金光璀璨,少许动作, 便光芒阵阵,闪耀人眼,让人想要忽略都不能。   此刻, 他保持微笑, 他的鸟也保持微笑。   左边的位置突而传来几声啷当,邵氏族长拿出龟甲,往桌上一丢,双目微阖,掐指而笑:“卦象非利, 我观宴上要发生大事。”   邵氏擅卜,每代族长皆有“易君”美名。   游氏一族专修纵横之术,现任族长名不乐,此刻笑言:“龙争虎斗,非利。脱颖而出,转吉。易君,大事已发矣!”   余下几人皆笑。   游不乐再侧身,向原音流问:“西楼看今日谁为魁首?”   原音流笑道:“大宴九日,一场未完,我就是开了天眼也不知道谁会最终夺魁,族长为难我了。”   说完他就张开扇子,以扇遮面,藏在扇面后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还未合拢,视线便与望过来的方鸿德对上。   此时正经姿态已经来不及了,原音流变哈欠为笑容,冲方鸿德灿烂一笑。他肩膀上的娇娇无知无觉,还在用爪子扒着原音流衣裳,抻长脖子啄盘中瓜果,边吃边抱怨:“真不好吃,真不好吃,他们打发鸟,打发原兄!色道士也不见!”   原音流清咳一声。   方鸿德微笑起来,笑容中带着对子侄后辈的些许纵容:“时间也差不多了,音流不如下去走走,看看此届鹿鸣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人。”   原音流放下扇子,笑道:“我先行一步,诸位慢聊。”   场上场下,各自热闹。   同样的时间,言枕词正在鹿鸣宴中溜溜达达。   他在鹿鸣宴开始之时便进入此间,先见一条弯弯曲曲的水道,水道自远山盘旋而下,水流湍急,载着盏盏莲花杯流淌而过。分坐在水道两侧的文人取一盏莲花杯,饮一杯莲花酒,答一句莲花问,再出一道莲花题。   如此推杯换盏,风雅无限。   言枕词看着有趣,左右环视,没见监官,便坦然入席,拿了一盏莲花杯。   莲花是真的莲花。   粉白相杂,含苞欲放,蕊中一捧莹莹碧酿,尝在嘴里甜丝丝的,但颇有些后劲。   言枕词尝完了酒,再去看题。   只见题目乃是题在莲花的其中一枚花瓣上,写题的人用针在花瓣上密密扎出孔隙,每个字都由细小的针孔组成,合起来便是一句:“凡刺之法,必先本于神。何者谓神?”   这……   言枕词揣摩了一下,总觉得这看上去既像是医家问题,又像是道家的问题。他略作沉吟,以指代笔,在另一花瓣上写了答案。答案落入花瓣,但见莲花之上光华一转,先前的一问一答已然消失,花瓣重新光洁,唯独花瓣之色更艳两分。   他再看水中莲花花色,色浅者众人相逐,色深者则流过许久才被人拿起,方才恍然:颜色越深,被人答问越多,故而越难。   想明白了这一节,言枕词便再在花瓣上列一问问后者:“今有一鹦鹉,杀了食其脖,可食几段。”写罢,又以更小字再写,“此题甚易,不谢。”   接着,莲花盏被重放入水中,还未转过一条水道,便被另一只手拾起。   言枕词顺势看去,但见一落拓之人将花盏拾起,对着莲瓣久久沉默,方才提笔挥毫。   这人络腮胡子遮了大半的面孔,胡须纠结,满面风霜。衣衫浆洗发白,多打补丁,一副潦倒生平的模样。但他双掌宛如蒲扇,五指关节粗大,身材极为板正,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人墨客的气息,倒给人个粗鄙不文但修为不浅的外功横练者的感觉。   言枕词视线刚落到这人身上,这人立刻警惕回看。两方对望一瞬,翅膀扑扇之声突然自头顶响起。   言枕词抬起头来,只见青鸟衔花来,嘴中所叼之花瓣,正是方才落拓中年所写的答案。他伸手接过,定睛细看,只见花瓣上写道:“有十数段。此题甚难,何必谢!”   但你还不是答对了。言枕词哑然失笑。   他收下莲瓣,不再关注答题人,站起身,信步往其他方向走去。   曲水依旧流,青鸟时时飞。言枕词转身不久,又一只青鸟自天空飞下,来到落拓人身前,啄着落拓男子的手腕,要将喙里叼着的花瓣丢到落拓男子掌心之中。   落拓男子并不着急。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言枕词离去的背影,直到这道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后,他才按一按自己的手臂,压下因紧张而冒出的成片疙瘩。   随后他张开手掌,接下青鸟叼来的花瓣。   花瓣展开,字迹出现,其上写道:   “一切安排妥当。鹿鸣宴宾客所携之物,已入聂经纶汤锅。”   字句入眼,落拓男子被络腮胡子遮住的唇角微微扬起。   他的手握住鹿鸣宴每位宾客都必须携带的莲华帖。莲华帖是百年莲心木制成,是一块巴掌大小长方形的木牌,佩戴在身,有生香辟邪的好处。   至于坏处……   落拓男子将莲华贴凑近鼻端,深深一嗅。   毕竟香味也能掩盖其他的香味。   接着,他丢开莲华贴,再抬手,接了另外一只青鸟。   这只青鸟落于他的掌心,同样丢下一片花瓣,他再展开花瓣,花瓣中同样记录并不该出现在鹿鸣宴上的字句:   “聂氏厨房防守最松,与其余不同。”   十位宴主,十个厨房。   下手之际,落拓男子曾思量究竟要从何突破,数次斟酌,最终选择了听从一位盛名在外的“智者”之语。   “当年为世家锻造出一个几不逊于幽陆至宝的世家大姓……毕竟也没落了。如今看来,鹿鸣宴宴主一位,不过强撑着得自大辰之盘的最后一点颜面而得,不知多讨人嫌。”落拓男子笑了笑,轻轻自语,“可笑,枉我出身世家,竟不能一眼看破其中关窍,还要你来解惑。但你又是自何得知这幽陆大大小小的隐秘?你曾经的主人,原府传人——”   “他之所知,有你几分?”   问话之际,落拓男子的手指落在胸腹之间。   衣衫之下,一本书安安静静躺在此处。   智者其名,名曰“天书”.   再往前行,四下里曲水深深、花木葱葱,这里是演周天星象,比占卜术易,那里斗医道阵法,说诗词机关。   突而,靡靡音乐之声拂开花木,传入耳中。   一路闲逛的言枕词驻足细听,只听琴声阵阵,一时似高山流水,空谷幽兰;一时又似沙场点将,杀伐峥嵘。他再向前看去,只见花木之后,山高水慢,高阁伫立,是个小小的世外之地,正有一绿衫女子盘坐正当琴音高昂,牵动心绪之际,一块木牌落地的“啷当”声打破一切,使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原音流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无趣,下去吧。”   弹琴之人以袖掩面,羞愧而退。   言枕词觉得这人其实弹得挺好的……他有点疑心自己是否不谙音律,所以错把鱼目当珍珠,但稍停一会,便听见左右人群叹息道:“唉,连小琴仙宁无音之乐都不入西楼之耳,此番乐部,无人可胜出了!”   原来不是我没听过好音乐。言枕词思考。   左右又有人沮丧接话:“但若无人胜出,便无最后的宴主指教一节,我们就算赶上原西楼来鹿鸣宴,终究无缘听见西楼仙音。”   咦,原来我还真没听过好音乐?言枕词又琢磨,接着他一抬眼,看向玲珑别致的高阁,若有所思:   但现在,看来是个好机会。   高阁之内,凉风习习。   桌上放冰着魄饮,旁边点了镇魂香,件件样样都是方鸿德准备的原音流习惯的东西。   原音流打了个哈欠。   冰魄饮清心冽肺,镇魂香凝神静气,他有点困了……忽然一声窗户开启的喀嚓声,原音流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好师父,你算算从我们见面开始,你有多少次无视正门,专走窗户?”   言枕词认真一算,次数还真不少。他浑若无事:“你在这里呆了半天,可有听见什么出众音律?”   原音流闭着眼睛:“并未。”   言枕词:“我看刚才的绿衫女子弹得还不错,乾闼婆的飞天舞你不是很喜欢吗?两者相较,绿衫女子也未必差了多少。”   原音流躺得浑身酸疼,却懒得动弹,瘫在椅子上慢吞吞道:“飞天舞贵在舞与武结合,有新奇之趣,我自然颇为欣赏。方才那女子的音律因急于寻求认同,破坏了她所能弹出的本有音色,又未能弹出新的音色,我当然不喜欢。”   言枕词不动声色走上前,替原音流敲敲肩捏捏腿,顺便在内心感慨一下这家伙胳膊细的他一根手指都能戳个洞,还没感慨完,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响起,随之是娇娇惊恐的叫声:“色鬼,你想干嘛!色鬼,你欺负原兄!”   言枕词:“……”他问原音流,“我烧了这只鸟可好?”   原音流懒懒闭目,没有回答。娇娇才不怕言枕词,停在原音流肩膀上,又连声叫道:“色鬼连鸟也欺辱!”   言枕词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去和鹦鹉大战三百回合。小小的房间里,娇娇上天入地,羽毛乱飞,先是不服输连声大骂“色鬼”,而后眼看逃不了了,立刻转口求饶说“小鸟再也不敢”。   但为时已晚,言枕词已一把将它抓住。而后开窗,丢鸟,一气呵成。   言枕词长出一口气:“耳根清净。”   身后传来娇娇的声音:“这就将我丢了,冤家,你好狠的心啊!”   言枕词:“???”   他猛地回身,速度之快,差点闪了自己的腰,就见长榻之上,原音流保持原来懒洋洋的样子,眼睛半合半闭,似睡非睡。   言枕词一阵恍惚。   刚才的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还是从后面传来的?   刚才说话的是原音流还是娇娇?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言枕词终于用几杯茶冷静了下来。他再度回到原音流身旁,回想着自己最初上来时候的计划:“那个绿衫女子……绿衫女子现有音色已如此不错,不知本有音色又如何惊艳?”   说着,他总算找回感觉,再次伸手,替原音流捶肩捏背。   身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原音流发出舒服的呻吟,顺势一蹭言枕词的手,便彻底放松下去,直到言枕词将他全身上下都捏了一遍,他才睁开眼睛,蓦然而笑:“哎呀,师父想听好音乐就直说,徒儿难道还会有所吝惜吗?”   心思被说中,言枕词施施然收回手,坐到一旁:“洗耳恭听。”   原音流这才起身,拍手唤人,抬来一架古琴,落于琴架。   言枕词向前看去,只见琴身如古木,琴弦似凝霜,除此之外,竟无多少华饰,与原音流惯常爱好相去甚远。   未等他多想什么,原音流双手落琴,勾指拨弄,音弦起,银瓶破;音弦落,玉珠击。弦起清音雏凤鸣,弦落喑哑烛阴睡。   四下喧嚣,心中烦思,皆于这刹那骤然清宁。   音声入耳,本只想闲时一听的言枕词在全无防备之中被摄住心灵,全身全心,再无法分神其余,只有眼前的这道身影,这缕琴音,占据了脑海的一切空隙。   那声音不似响在耳朵之中,而似落在魂魄之内;那双手不似拨弄琴弦之上,仿佛拨弄心口之中。   这刹那,战栗自体内而生,牵动手足身躯一同轻颤,似情似欲,汹汹淹没主人。   琴音自高阁内响起,拂开窗帘,由风捎送,传遍鹿鸣宴。   九位宴主,千计宴宾,数万从人,以及前来观看鹿鸣宴的无数世家百姓,于同一时间听到琴音,也于同一时间被这缥缈不知从何而起的仙音所惑!   聊天的忘了字词,下棋的掉了棋子,算数的错了数目。   偌大鹿鸣宴,足足安静了一首琴音的声音,直到琴音随风而来,又随风远去,还久久宁静,似不忍惊扰那依稀还缠萦耳畔的仙乐。   直到弹完了琴的原音流带着言枕词一同出现在宴主席上,看着安安静静的众人“咦”了一声:“怎么,红日正中,大家还不准备用午膳?”   众人皆睁开眼睛,目光或快或慢,在原音流身上转了一圈。   方鸿德的视线停留得最久。他看着原音流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些含蓄的骄傲与更纯粹的欣喜,回答:“这便准备了。”接着,他拿起小捶,在磐上轻轻一敲,声传全宴,“已至午时,请诸位暂罢斗艺,先行用膳。”   言罢,隐藏于角落的仆役倾巢而出,如群蚁忙碌,不过片刻,便有条不紊,将一张张食案抬出摆放,使各个前来鹿鸣宴的宾客分坐其后。   而后琼浆玉液,珍馐美食,如流水般排满食案。   主位之上,各位宴主同样摆满了吃食,只是彼此之间多有不一:静微女冠桌上多是珍奇蔬果,长生天桌上摆满各色肉食,浮桥主人最是精细,食物样样叫人猜测不出原型。   聂经纶习惯事事争先,此时开宴,他第一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每日必用的甜汤:“宴过半日,我观几位宾客非同一般……呃,呃?”   端坐在椅子上的聂经纶皮肤忽而变黑,他以手捂喉,“咯咯”的气音之后,大量黑色的液体突然从他口中涌出,他急促喘息着,不过几息,便“咚”的一声,推翻桌案,自椅上倒栽地面! 第31章   变生肘腋, 众皆愕然!   主宴台上, 一人推翻了桌子, 剩余八位宴主同时起身,却在同一时间分做出许多不同反应!   静微女冠、长生天以及浮桥主人这三方世家之外的势力同时退后一步。   邵乾元与游不乐最先上前,但一步之后, 他们同时停下,齐齐看向满面愕然的方鸿德。   智氏族长与许氏族长反应算是比较慢的,动作却没有犹豫, 几步上前, 同时来到聂经纶身后。   智氏族长玄功非常,将手抵于聂经纶背后, 运功帮助聂经纶。许氏一族乃是名医世家,此代族长许清平更是当世神医。来到聂经纶面前的他同样运起玄功, 只见缕缕白色薄雾自他双手中溢散而出,在他双手上结成一双白色手套。接着, 他以手沾取自聂经纶口中流出的黑色液体。   但见白色的玄功刚一沾到黑色液体,黑色的液体便似活转过来,迅速分散覆盖白色玄功, 而后恰如蛛网, 渗入白色玄力之中,将其牢牢抓握,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控制玄力之后,黑色液体凶威增长不止一倍,霎时袭击许清平与智氏族长!黑液之下, 一道暗香似有若无,藏身暗处,无形无色,以聂经纶所在之地为源头,漫向宴主台上其余诸人!   许清平与智氏族长眼见黑液,同时色变。智氏族长身在聂经纶之后,为黑液溅射薄弱之处,立刻撤手,飞身而退。许清平身在聂经纶之前,正是黑液覆盖之处,眨眼空隙,他根本未及反应,黑液已触上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   所有人齐齐退后之际,唯恐被黑液沾身之际,只听一声轻“咻”之音,一道无形剑气以一往无回之气势,掠过许清平与黑液之间。   那道剑气速度极快,力量极大,自剑气之中分向两侧席卷,一面阻击黑液,一面推开许清平,硬生生于无隙之中再造间隙!   这眨眼之间,言枕词所做之事还不止如此!   黑液溅出之际,他挥剑。   挥剑之时,体内玄功运转,于身周形成无形风罩,将一切外来有形无形之物全罩于风罩之外。   挥剑之时,言枕词更侧头转身,看向原音流,直到发现原音流一脸悠闲,并无任何不适之际,方才再视前方,处理黑液。   此时,第一道剑气刚刚分开许清平与黑液,又是数声轻“咻”,一道剑气从后而至,撕开黑液,刚被黑液抓住吞噬,第二道,第三道……而后十数道,数十道剑气马不停蹄,联袂掠至,直到这凶险黑液彻底被剑气斩开撕碎,消失空气之中。   而后,那丝缕由黑液而生、藏于空气中的暗香又在空中停留了数息,方才彻底消失。   兔起鹘落,许清平惊魂未定,宴中众宾客也茫然无措,只见宴主台上有人倒下,又见宴主台上有人站起,并未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要反应,又要如何反应。   此时,言枕词方松了自己掐决剑指。   众人面面相觑。   长生天开了口,声音极为低沉,似乎一座火山,随时将轰然爆发:“这是什么情况?聂族长怎么了?黑液是什么东西?还有这道随黑液而生的暗香——”   他一跺脚,劲风自身周席卷,裂纹在脚下攀延。   “又是什么?”   许清平勉强定神,回答长生天问题:“黑液是一种毒。聂族长中了毒,至于黑液为什么会带有暗香,这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原音流道:“枯荣毒。”   宴主们目光齐聚原音流!   原音流不紧不慢自袖中取出一柄金丝香檀扇,不紧不慢扇了两下,将依稀环绕身畔的暗香挥去,方才接话:“枯荣毒,一枯一荣,枯一荣一,乃是百年前魔道为炼制药人,食人功法滋补己身而制成的知名毒种……”   “不可能!”许清平脱口而出,“典籍所示,中枯荣之毒者,全身肌肤龟裂泛绿,神智不清,与现下情况相差颇远!”   原音流反问:“枯荣毒的特性是什么?”   许清平对答如流:“锁功封体,以人为药。”   原音流便呵呵一笑:“既然如此,诸位何妨运功一试?如此真假对错即刻明了。”   场中有几息谜样寂静。   无人说话,所有人都被原音流这漫不经心无视人命的建议给惊到了。   智氏族长不吃原府一套,皱眉道:“小儿说得轻巧,万一——”   原音流没有武功,不会中毒,和善提醒:“真有万一,也万一不到我身上。”   众人语噎。   旋即,方鸿德回过神来,当仁不让,先行开口:“音流所言也有道理,便由我来运功一试,若侥幸无事,诸位可暂且安心……”   原音流:“这个嘛……”   浮桥主人道:“西楼有何见教?”   原音流笑道:“我依稀记得,典籍中记载,只要嗅到枯荣香,便中了枯荣香的引子,天长日久,毒性自生,这也是枯荣毒一度令人闻之色变的原因之一。大家离得这么近,要赌这万一吗?”   众人一静。   静微女冠适时开口。她的面容依旧静谧安宁,让人不可从外表窥探其心,“若有危险,怎能推给大先生一人?若无危险,何必推给大先生一人?我们当一起尝试。”   “女冠所言正合吾心。”浮桥主人接话。他全身笼罩在锦袍之中,声音传出之际,却是一管柔和女音。既然无人知晓浮桥主人真正样貌,自然无人知晓浮桥主人是男是女。   言罢,他不再说话,众人也未多言。   因为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如原音流所说,谨慎小心,暗暗运功,试探体内是否有不对劲之处。不想玄功刚提,或多或少、或快或慢,众人都觉体内生出桎梏,一时大惊!   距离聂经纶最近的智氏族长与许清平吸入暗香最多,反应最为剧烈,已齐齐吐出一口黑血来!   紧接着,北疆长生天也啐出一口带着黑丝的唾沫,唾沫如弹丸,将地面击裂,他转眼盯着许清平,眼中转出些许血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锁功封体——”   有此证明,再无疑虑!   场中众人神色都不好看,方大先生更有些面色发青,似乎也受枯荣毒影响不小,此时正微阖双目,默默调息。   许清平默然无言。   知晓枯荣毒不难,最终发现枯荣毒也不难,但身处混乱中心,未亲自接触伤者,而是一眼扫过,便推因敲果,诚为可怕。   他深深施礼,道:“西楼慧眼如炬,我远不如西楼。”   许清平还未说完,他又道:“此番多亏西楼点拨迷津,否则许某耽误大事矣!此枯荣变异之毒,不知西楼可有解法?”   原音流道:“枯荣毒无解。”   长生天厉声道:“原西楼这是什么意思!”   言枕词不太高兴,自己都还没凶过原音流呢:“请教宗注意语气。我徒儿可是在日行一善,为大家答疑解惑。”   长生天冷笑一声:“未见师父站立,徒儿高坐。”   言枕词淡声道:“我这徒儿博古通今,掐指可算天下事,合该高坐。未知长生天的哪位徒儿,有何厉害之处,可高居座次——而言某孤陋寡闻了?”   长生天顿时步上方鸿德后尘,一时无言。   浮桥主人快刀斩乱麻,不理两个无聊的家伙,将话题扯回正事上:“有关枯荣毒无解一说,还请西楼为我等解惑。”   原音流一直懒洋洋听着,此时也不回答,只看向许清平,道:“这种简单的问题就请许族长回答吧。”   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向许清平。   许清平硬着头皮说:“西楼博学多闻。过去百年之中,我许氏收集过许多关于枯荣毒的资料,上面都有提及:身中枯荣毒者,无药可解。只能坐视一身玄功为枯荣毒缠绕,从此沦为废人……”   这是远出众人准备的答案!   现场登时一静,长生天瞳孔之中,疯狂猩红再添。   未等他有所动作,原音流又补充了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哪怕静微女冠,此时也无法心如止水。   “不过枯荣毒固然无方可解,但眼下大家不过旁边沾染了一下毒性,未到绝境之处,只要运功将体内那点毒素逼出,壮士断腕,壁虎断尾,毒性自然消弭。”   无人多话。   众人未见真相信原音流所言,但心知原音流不会给出第二个解法。   长生天第一个闭上眼睛,而后是静微女冠,再接着,众多世家族长也一同闭目,全在眨眼之间做下决定:哪怕暂时损失几层功力,也要在第一时间将这可怖剧毒逼出体内!   宴主席上发生的种种使与会宾客心神不宁。   有些目光敏锐、头脑灵活之辈见诸位宴主开始闭目运功,心中困惑之际,也忍不住提起功力,试探自保,便是这试探之中,宾客席上骚动顿生。   只听一声惊呼自宾客席上传出,他叫道:“我——我的功体不能自如运转了!”   这一声之后,宴上似炸锅,人人运转玄功,人人感到体内桎梏,激动之下,不止一人呕出黑血!慌乱的惊呼阵阵响起,道道声音之中,都是无助与恐惧:   “我也不行!”   “我什么时候中了毒?”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都中毒了?”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大家都中毒了!   哪怕枯荣毒再毒,如此长的距离,香气也绝不可能飘到宾客之中,更遑论使他们体内同时滋生毒性。   但若非来自聂经纶身上的枯荣毒,场中众人又是因何而中毒?   莫非,还有另外的毒源存在? 第32章   众人的呐喊汇聚成巨大的质问, 重重砸落在宴主台上, 平地生出万顷波澜!   惊雷之中, 宴主席上瞬息反应:外来人中,静微女冠与浮桥主人连同长生天一起行动,各自撤开两步, 单独站立,看向世家之内的宴主。世家内部,除中剧毒倒下的聂经纶与正在为聂经纶医治的许清平之外, 邵乾元下意识一步来到方鸿德身旁, 而后看向游不乐。游不乐站在原地,面露迟疑, 迟迟没有行动。智氏族长微微眯眼,扫过这两人, 最后停留在方鸿德身上。   唯独原音流与言枕词不动。   盖因他们什么事情都见过。   所有反应不过一刹。   一刹之中,方鸿德目光如电, 迅疾落到人群之中,试图辨别开口说话之人究竟是谁!   但每一个人都惊恐,每一个人都愤怒, 每一个人都面目扭曲狰狞, 看向宴主席,看向方鸿德,方才于鹿鸣宴上的所有闲情逸致彬彬有礼,在这一刻都如假面般脱落人脸,余下的, 全是仿佛自渊底而生的凶恶之脸。   方鸿德心脏重重一缩。   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此刻将他心脏捏紧,使他呼吸困难,进而升出一阵阵的晕眩,使他不得不闭目冷静,稳定情绪。   强自镇定之中,方鸿德喝道:“诸位不可慌乱,误中魔道诡计!”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安静了一些。   方大先生豪侠仗义,名传幽陆,多年来无人说其不好。他此时开口,众人愿意听他一言。   但也是这时,忽然有一道捏着嗓子的声音在方鸿德耳边响起,阴阳怪气,细细奸笑:“五十年前鹿鸣宴出事,五十年后鹿鸣宴再度出事……”   脑海之中的某根弦被重重一击!   方鸿德骤然睁眼,玄功尽提,顺声音传来方向,闪身入人群之中,去抓那妖言蛊惑之人!   方鸿德一句话落便出现在人群之中,四下准备听他说话的人群大惊,发出更大的骚动,响起更大的噪音:   “大先生要干什么!”   “大先生先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   方鸿德左右看去,每一个人都避他如潮水,烁烁目光中,依稀充满对他的不信;他侧耳细听,声音更从四面八方传来,窃窃私语中,仿佛句句都是对他的指责!   方鸿德口干舌燥,分辨道:“我先抓出潜伏你们之中的魔道分子——”   那道细细的、古怪的声音再度传来:“五十年前查出高氏一族与魔道勾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五十年后再查出方大先生和魔道勾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   方鸿德眼前一花,好似于高矮人群之中看见了一道恨入骨髓的身影!   方才的恍惚与努力瞬间变成血洗不清的憎恨!   方鸿德瞬间出手,刀气化形,穿入人群,带出一阵阵猛烈罡风,引发成片惊呼。   而后,一个面容平凡,毫无特色的人出现于方鸿德刀锋前行的必经之途!   他就是方才暗中发声之人,他武功稀松,样貌平平,平生唯独一个口技特长,可随意变化男女老幼乃至特定之人的声音。   刀锋迫体,他面露惊惶之色,眼看就要在刀气之下血溅三尺。   中计了!   人群之中,有位络腮胡子静悄悄微笑起来。   杀人灭口。   台上的宴主皱眉不满。   也正是这眨眼之间,众宾客之中,突然有一人手捧腹部,面露诡异之态,整个人像充了气一般飞速胀大——   异样之事吸引众人注意,就在众人刚转视线之际,“砰”地一声,人体炸开,血肉飞溅。   一半的血肉升上天空,在天空中招来无数红影,汇聚成硕大无朋鬼王花。   鬼王花花脸朝下,每一朵花瓣上每一道花纹是一条生命,每一条生命是一张哭笑鬼脸!   另一半的血肉四下射出,在四周招来无数黑影,黑影“嗡嗡”做声,是一只只有九对摧魂翅,象征十八重地狱的摧魂虫!   鬼王花蛊惑人心,摧魂虫摧魂噬骨。   不过顷刻,天翻地覆,乾坤倒置。   运功逼毒的宴主不管中毒深浅,此时均来不及出手,而宴中众宾客刚发现己身中毒,又见方鸿德一反寻常宽宏有德态、冲入人群尽显霸道狂妄形状,更心生不满,不愿抵抗,左右四散之中,浑似大难临头群鸟纷飞,真应了“鹿鸣宴”三字——群狼猎鹿,恰得其欢。   当鬼王花在鹿鸣宴上空盛放之际,它不止污染红日,遮蔽光线,蛊惑人心,还如一朵魔鬼之花,绽放在了整个世家的上空!   世家之内,所有人抬头看天,正茫然无措之际,有一部分裂开大嘴,笑容贪婪。   进补的时间……终于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由鬼王花和摧魂虫制造出的乱象之中的时候,原音流的目光定在另一处。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在宴席之中有人自爆、血肉横飞的那一刹那,除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东西之外,还有一缕细细的黑烟藏在血肉之中,倏尔升起,倏尔在天空中凝成小剑,又倏尔消散,前后不过一刹。   那枚独特的黑烟小剑,并非他第一次看见。   上一次见到这枚黑烟小剑之际,还是佛国以雪海佛心照魔兵碎片之际。   “哎呀呀……”   高台之上,言枕词单手按剑,剑尚未出鞘,便听身旁传来原音流的声音。这道声音低不可闻,若非言枕词正在原音流身侧,压根听不见这气音之声;正是言枕词在原音流身侧,他恰巧听见,气音之中,原音流声音自胸腔肺腑发出,深沉有喜悦。   “真是乱糟糟上苍降灾殃——”   他确认了。   “我”隐瞒我,藏起一件事。   “我”推着我,翻出这件事。   言枕词下意识看了原音流一眼,本想观察一下对方表情,却在转眼那一刻与原音流似笑非笑的双眼对上。   “师父?”   “好徒儿……”言枕词狐疑,“好像挺高兴的?”   “好好参加一个鹿鸣宴,结果发生这么多事,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原音流笑吟吟反问。   “这样一说倒也是。跟着你一起,好像总能碰见奇奇怪怪的事。”言枕词感慨。   “唉,毕竟白森森大地皆枯骨——”原音流再次感慨,装模作样之态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了。   言枕词瞅了原音流一眼,决定不去深究此人复杂内心。   他拔剑,出鞘,说:“此言不对。”   原音流:“何以见得?”   言枕词竖起剑,无锋巨剑指向天空,倒映天上邪光,晃出三分迫人冷意。   剑是钝剑,巨阙无锋,重达百斤。   除了那一刻于剑柄上的“钝”字之外,还有一行小字藏于剑身,那是“手中无凶,剑不开锋;心中有刃,重不轻举。”   当年那个脾气暴躁、漫山遍野欺负飞禽走兽的小鬼也懂的动心忍性、沉稳自持了。   言枕词心中唏嘘,抬目前望,微微一笑:“有我在此,枯骨重生。”   一句话轻描淡写。   他向前一步,一剑落地。   天荡,地动,四野俱分。   无边的花自中裂缝,哭笑鬼脸挨挤尖啸,瞬间枯萎;无垠的虫纷纷坠地,十八尖翅变软脱落,化作尘埃。   由黑暗织成樊笼自内部被撕开。光明自裂缝中渗出,先是一线,继而成片,最后争先恐后拥挤入宴席!   这一剑前荡,黑暗避退,光明重生,朗朗乾坤再度出现!   但这并不算完。   因由那剑锋而生的剑气还存在当场。   它悬浮半空,擎天立地,如万兵之首,尔而分/身,一剑化万剑,万剑如游鱼,潜入风中,一半散去四周,追击余下摧魂虫;另一半则飞向人群,落在宴中众人身上!   未等惊呼再响,与会宾客很快发现,只有半臂长的小剑气虽然速度如虹,其势凌厉,却并未落到自己身上。而是以毫厘之差飞过人中空隙,冲向其余面色挣扎、被鬼王花蛊惑之辈。   继而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小剑于半空中轻轻一旋,锋锐变轻缎,再于被蛊惑者脖颈处轻轻一旋,使他们陷入昏迷之中。   而后,言枕词再归剑入鞘。   万剑再归一,一剑插云霄。   这势分天地的一剑,携风破月,穿云贯日,以金戈长鸣,动天地风云!   幽陆虽大,无数势力亦感此剑之威,纷纷抬头寻剑威传来之处。   人无踪,剑不见,但感此一瞬,诸人已明巨剑携来之信:   我在此,剑在此,谁人想来?   鹿鸣宴上一地狼藉,光中尘埃飞旋。   与宴众人已忘记身在何处、发生何事,目光齐聚言枕词,心神全为这一人一剑所夺,久久无法回神。哪怕同列宴主席上的其余宴主,也在先后逼完毒液之后看见巨剑,心旌神摇,心中暗道:   这一剑裂天之威,放眼幽陆,恐也只有几大掌门、几大宗主能够抗衡。   先前从未曾听闻“言枕词”名姓,莫非是剑宫精心培养,密藏于手的王牌?   有此绝世之剑,再加天下智者,剑宫只怕还要再续百年牛耳辉煌。   剑宫……真是运气太好了。   静微女冠等人晦涩的目光均落在言枕词与原音流身上,但刚刚自惊恐中回过神来的人群却不免再次喧哗,这一回,还未消退的恐惧与愤怒控制他们,使人群向宴主席与方鸿德质问:“为什么有人自爆,为什么会出现鬼王花和摧魂虫,方鸿德,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此时局面已不适合方鸿德再度说话。   智氏族长身列六姓第一,此时当仁不让,率先站出。   智氏一族人如其名,智计非凡,三百年前世家脱离大庆王朝,以此族领头;三百年后,智氏在世家之中依旧举足轻重。   此代族长智九恺第一句话乃是:“魔道猖獗,百年之后死灰复燃,用鬼蜮奸计妄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全做魔功药人!鬼王花与摧魂虫是魔道第一波攻击,但绝不是最后一波!只怕魔道后手就在眨眼,目下之计,大家唯有先团结一心,坚守堡垒,打退魔道,再图后续——”   这话也有些道理。   浮桥主人与长生天皆不动声色,只招手示意几方之人围绕他们身侧。   但这并不是与宴宾客满意的答案。不忿之中,又有人大声一笑,尖酸刻薄:“宴主大人们都驱完毒了,当然轻轻巧巧,‘再图后续’,我们这些还中着毒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少后续呢!”   智九恺一声怒喝:“谁在说话!”   于此同时,身在宾客之中、不言不动、似老僧入定的方鸿德眼中冷光倏生,再起刀芒,刀芒斩向声音传来之处!   这一次,人群分散,烈烈刀芒长驱直入,为一人接下!   那人身材粗豪,络腮胡子,补丁衣衫,一副风霜落拓的模样。   言枕词咦了一声,只因这人他认识:正是之前答对了他鹦鹉脖子一题的粗豪汉子!   方鸿德却面色骤变,手中冷霜刀甚至因此发出瑟瑟声响,昭示主人剧烈波动。因为这人他也认识,这人乃是—— 第33章   隔着人群, 方鸿德与络腮胡子面对面。   尘封于内心、被主人刻意遗忘的伤口在措不及防间被狠狠撕开, 剧痛使得方鸿德身躯颤抖, 这一刻,他目眦尽裂,憎恶至极:“高澹!高姓之人怎会出现鹿鸣宴!莫非是你一手操控——”   在场众人全吃了一惊!   世家之地, 高氏传闻无人不知,故而众人从未想到,有朝一日高氏之人还敢光明正大出现于鹿鸣宴上。   难道他不怕形迹泄露, 遭世家赶尽杀绝?难道他还想搅风弄雨, 为家族复五十年前之仇?   高澹站立场中,迎着众人或怀疑或评估的目光, 不闪不避,一声长笑。他形容十分落魄, 但一站一笑中,站如亭松笔直, 笑似崖花静开,刻于骨头中矜贵一览无遗,正是钟鸣鼎食的世家所出之人!   笑声落地, 高澹揶揄道:“方大先生指着我想说什么?莫非想说是我一手操控鹿鸣宴, 使得所有人中了毒?”   继而他一步上前,不给方鸿德反应时间,咄咄逼人,声传全场:“但敢问我一介被世家放逐的罪人,远离世家已有整整五十年, 是如何操纵鹿鸣宴,给在场每一位宾客下毒的?鹿鸣盛宴,自最初举办开始,事事皆由北辰君总览操作,如今在场众人全都中毒,此届北辰君却茫无头绪,只能随手指鹿为马,找替罪羔羊吗?”   极度的憎怒之中,方鸿德一时不能接话。而人群的愤怒已被这质问点燃,他们不等世家其余宴主反应,已经暴怒出声:   “不错!我们不管高姓的人过去怎么样和你们有什么仇,今天出了这种事,你们就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我们中了这半天毒,世家的神医只在为他们自己的人疗毒,我们算什么?”   “还想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去和魔道对抗,是想让我们直接送死吗?”   “世家要解我们中的毒!方鸿德要为这一切负责!”   又有人厉声喝了这一句。   接着,这句厉喝便成口号,一百、一千、一万的声音,说着同样的句子,使声音汇作巨大洪流,轰轰隆隆,降在宴主台头顶!   群情激奋之中,方鸿德不开口,智九恺只得开口。他见局势不可控制,不再试图转变人群矛盾、分散人群注意,而直接对许清平说:“麻烦许氏族长携族中子弟替大家检查身体。”   许清平本在宴主席角落医治聂经纶,医治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许多黑液已被许清平剥离聂经纶体内,眼见聂经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他不由咦了一声,正自沉思之中,被智九恺打断,那隐隐约约的灵光顿时消散!   许清平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听从智九恺所言,交代左右助手仔细看顾聂经纶,接着带上其余子弟进入人群里,在高澹的避让和方鸿德的木立中,为众人一一检查。   检查时间并不长。   枯荣毒自带暗香,寻香味分辨毒源即可。不过片刻,许清平便发现鹿鸣宴的莲华木散发香气,他再运气玄功凑近木头,只见片刻静止,丝丝缕缕的黑液自木头缝隙中渗出,似蛛丝摇曳,将将触上许清平玄功!   许清平立刻将木牌掷地。此后检查,更发现每一块木牌上都有枯荣毒。宾客身上所中枯荣毒,便是因贴身佩戴莲华木而致!   场中死寂。   替众人检查出毒源并为其中几位逼了一番毒的许清平快步回到智九恺身旁,一路若有所思。   在方才检查枯荣毒之际,他总算意识到自己为聂经纶检查时所感觉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枯荣毒号称无法可解,聂经纶一口毒药喝下,明明已经命悬一线,为何在他医治的短短时间之内有所好转?   若说百年时间,过去典籍的记载不免有夸张失真之处,那他方才为宾客辩毒逼毒,又能够明显感觉到枯荣毒根深蒂固的特性,远非聂经纶体内那样容易逼迫。   这是为何?   前后对比,许清平困扰地皱起眉峰。   魔道哪怕为了加速枯荣毒反应时间,也不应当牺牲枯荣毒身为魔道至毒,最重要的特性“无法可解”啊!   他将自己的种种观察和分析一股脑儿都告诉智九恺,但智九恺从头到尾,只听一个结论。   “枯荣毒在莲华贴中。”   这一瞬间,他知道了一个最重要的真相。   莲华贴为鹿鸣宴标志,始终被妥善保管,能够理所当然处理每一块莲华贴而不惊动其余人者,只有两位——分配莲华贴的北辰君方鸿德,以及制作莲华贴的聂氏聂经纶!   现在聂经纶身中枯荣毒生死一线,余下者,唯独方鸿德!   他嘴唇翕动,再开口之际,目光如刀,词锋如剑,全指高澹:“此届北辰君玩忽职守,竟让与魔道勾连的高氏族人潜入宴中,果然使世家重滔覆辙。五十年前,你父亲勾结魔修,伐害正道,五十年后,你又暗中搅风弄雨,明面妖言惑众……”他一声大喝,“是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五十年前,高氏犯下了何等滔天大错,害死了几多累累血骨吗!”   短短时间,事情发展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地步,“一波三折”大概也未能说其万一。   言枕词先看台下众人,尤其注意方鸿德与高澹。   一个是每一条抖动的经络中都充满对高澹的恨意,但不知为何,不言不动;一个是络腮胡子遮了半张脸,不能看见表情。但哪怕不看见表情,也知道此时此刻的发展皆在对方意料之中,想来颇为志得意满。   那么方鸿德的指责是真是假,高澹的反驳又是真是假?   言枕词再将目光转向宴主台中诸人。   他看见邵乾元向方鸿德走了两步,行动中露出一丝迫切;游不乐站立原地,目光来回转悠,似老鼠机灵;许清平依旧回头救治聂经纶,智九恺在最初目光转过邵乾元与游不乐后,已紧紧盯住高澹;静微女冠不动声色,浮桥主人不见行动,长生天目露瞧好戏的戏谑。   好大一场鹿鸣宴。   好大一场众生百态戏。   谁都有自己的答案,谁都不在乎真正的答案。   过去如现在,现在如过去,幽陆的时间不断流逝,幽陆却似乎从未改变,人如此,事如此。   言枕词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过,最后将目光转向手边原音流。   原音流照样坐着,照样摇扇,还冲他微微一笑。   言枕词小声问:“好徒儿,你知道什么?”   原音流同样小声回答:“好师父,我什么都知道。”   这还有一个什么都知道,却不说不动不表态的人。   言枕词不禁道:“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从无动容吗?”   原音流指尖轻点扇面:“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知道去做什么,要怎么做。”   言枕词刹那失笑,想起了佛国种种。   这还有一个表面不说不动不表态,实际比谁都明白说何做何站哪里的奇人!   突而,风吹树摇,草颤地震。   第一刹无声动静之下,不等诸人反应,不等诸人注意,惊雷席卷而来,瞬间炸响!   但见密密的人群忽然涌入了鹿鸣宴。这些人高矮不一,穿着相异,不像是先时出现的鬼王花与摧魂虫般早早埋伏此处,更像是忽然被人叫来此地,并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和迫切来参与一次盛大的饮宴!   与他们脸上宛然微笑迥异的,是还残留在他手上的鲜血与碎肉。   血非他们的血,肉非他们的肉。   而是那些守卫在鹿鸣宴周遭、世家之精锐子弟的血肉!   他们扑向宴中宾客时,迫切又凶狠,缠绵而温柔。   两方相触,一方溃败。   几息之前还在沉浸愤怒之中的宾客全无防备,回头时被勾魂夺魄,运功时被割头穿心!这生死瞬息之中,世间倒映于睁大双目中的最后一幕,乃是自己的血肉玄功全成凶手养料的惨像!   风云骤起,八大宴主同时动手!   静微女冠剑起尘散,一剑荡开身侧魔修,为落心斋女弟子结成剑阵分出空间,诸弟子结成剑阵,剑芒暴涨三尺,护身周不失。   浮桥主人桥浮空中,人乘云端,云聚云散云无形,人见人没人无踪,一入浮桥上,生死不相连。   长生天横冲直撞,行走之中,生裂魔修漫不经心,同样处处血花飞溅。   而剩余世家六席,也在同一时间各自集合,分击魔修!   混乱如浪涛,宴主似巨石,浪涛无处不在,巨石却只立浪涛一处。   巨石可抵抗浪涛,却无法兼顾浪涛中挣扎的虫鱼。   当此之时,天地异变。   一轮圆日自天空下坠,亮极而生暗。天地漆黑,无边无际无形无影悬于头顶,生于心间,这心上一刹破绽,是天地一声巨响!   巨响之中,圆日炸开,金阳成碎沫,碎沫生浮羽,浮羽落宾客,是一剑生一剑护,浮羽落魔修,是一剑死一剑杀。   这一剑是生,这一剑是死。   生死之中,大道独行。   言枕词手持钝剑,以一敌万! 第34章   这使烈阳落地的一剑, 在黑暗弥漫、混乱滋生的大地之中不吝照世明灯!   钝剑既出, 天地只此一剑;光芒闪灭, 天地只此一人!   八大宴主一同出手也未能遏制的混乱,便在这一剑之下消弭无踪,还活着的宾客明白了自己的去处, 本能之间,一齐涌向言枕词;剩余的魔修在烈阳一剑后,似侥幸逃脱樊笼的游鱼, 兵器虽还在手中, 已沉重无法提起!   魔修丧胆,言枕词却并未停下。   方才是烈阳落地一剑, 此时是冷月升空一剑。   他剑化影,身化影, 自宴主席入人群之中,冷光频叠, 道道月弧在大地闪灭不歇,每一闪灭,便是一道生命的消逝。   骄阳落地, 似天灾降世;冷月升空, 如梦影重现。   这一人一剑之惊世之能,使正邪双方目眩神迷。   方才的惊叫声、兵器声、一切的声音此时已消散不见。   寂静之中,静微女冠喃喃自语:“明剑铭心,剑宫绝传,自镜留君之后已经失传二百年有余, 未想今日名剑出世,三生有幸……”   二百年之前,道消魔长,魔道猖獗,时时于幽陆之上猎杀正道人士,更以制造各种大型残忍杀戮为乐。   当是之时,凡人如蝼蚁,朝夕不可得。   于是剑宫、落心斋、无量佛国、大庆王朝、世家、密宗、泽国等正道教派联合组成“正道会盟”,与魔道之辈誓不两立。   正魔对抗持续整整数十年。数十年间,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如彗星般崛起,又如彗星般陨落,以枯骨和鲜血书就的史册上,剑宫镜留君与铭心明剑都是无法绕过的存在。   那是二百年前,正邪之战彻底结束的标志。   这一剑使人意乱神迷,这一人叫人目不转睛。   当鹿鸣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枕词身上之际,人群地角落里,明如昼率先收回了目光,轻抚手中提灯,低声微笑:   “真美……”   “那个人比你更美……”   “更美许多。”   接着,他轻轻一晃手中提灯。   薄薄灯壁之内,光芒似蝶翼振颤,向外飞出,飞到明如昼身上。   明如昼向前一步,身处角落的身体突然荡起阵阵波纹,明如昼的身影渐行渐淡,三步之后,彻底消失。   而后一道身影忽现宴主台!   魔道入侵,宴主迎敌,此时大辰之盘左近再无重要之人,他伸手拿盘,如探囊取物。正合先时与大祭司所说之言,“大辰之盘、太虚之刃,翻掌可得。”   偏偏这时,一声惊呼响起。   明如昼瞬间循声而看,便见宴主高台上,纵然九位宴主已齐齐离去,也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原音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转折扇,目光先落在明如昼身上,接着落在大辰之盘上,其中似乎有惊讶,又似乎只有浅薄的笑意。   不对。   电光石火,明如昼心生疑惑。   此人不谙玄功,如何于这一瞬恰好发现他的动向?   他未及多想,只因声音方响,便有一剑分野,浩荡而来!   一霎亮,剑在宴中;一霎灭,剑入胸怀。   言枕词回身一剑,缩地成寸,剑身直没明如昼胸膛。   明如昼的反应终究迟了一步,这一剑穿透他的心脏,余势未消,将他带起,向后贯去。   他手中方才拿起的大辰之盘重新落地,“啷当”声中,他惋惜地轻叹一口气:“唉——”   言枕词忽觉不对。   被贯穿的胸膛未见溅出血液,被贯穿的身躯更于倒飞之际渐渐变淡。   这一瞬身躯转淡之际,明如昼再度于宴主席上出现!   分身化影,光影之间,提灯人无处不在。   这一次,他出现于原音流身侧,瞬息伸手,抓住原音流。   刹那之间,言枕词目光追随而至,当看见原音流落入明如昼手中之际,他终于色变,始终平和的面容上头一回显现震怒之意!   言枕词踏前一步,大地摇动,抬臂挥剑,剑芒裂空。   这一剑芒长而细,极快而极慢。当它自言枕词剑上脱出之际,它轻柔地撕开了前方的空间,将左右倒转,使时间停滞——   明如昼退。   他退后的速度迅疾如闪电,手中提灯再度摇晃,灯中光点四下飞散,散落到呆呆站着的那些宾客身上,轻巧没入他们的身体。   接着,他再一提灯,灯光摇晃,底下的人也跟着摇晃,灯光颤动,底下的人突然自四面八方,一齐向言枕词冲去!   言枕词腾空而起,足尖连点,每一下都点在冲来之人脑后昏睡穴上。   这群人不能阻挡他万一时间,他跨过障碍,继续向前!   但身后忽然传来数声惨叫。   言枕词循声而去,只见那些被他踩了昏睡穴的人并未昏迷,更于忽然之间相互攻击,血液刹那绽放,肢体零落在地,被操纵者面目惊恐扭曲,眼睁睁看着痛苦降临而无能为力。   前冲的剑因主人的回首而迟滞。   前冲的人被无辜者的痛苦而牵绊。   言枕词足下一停,明如昼已带着原音流飞驰而去。   人群之中,混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当言枕词为眼前自相残杀的一幕绊住之际,人群之中,高澹忽然出手!   这场大战,势力交错,乱象纷呈,虽非最晚出手之辈绝占先机,但最晚出手之人,必有其谋算在心。   高澹甫一出手,便瞄准场中速度最快、杀人也最快之辈!   只见手中虹芒一现,那是一柄狭长弯刀,弯刀如月,在半空三次闪灭,眨眼飞至一人身侧,刀光轻旋,抢在长生天之前,刹那割断该人头颅!   鲜血飞溅,瀑泻泉涌,满天血雾里,这人手中兵器方穿过一人胸腹,还未回头,其矮小身躯上的头颅与悬挂于其脖颈中的神像已一同飞起,被一只自旁边伸的手掌抓住。   战斗之中,长生天双手青筋纠结遒劲,已比寻常大上三分。   他探手一摘,摘来飞自身侧的头颅和神像,先看神像,只见神像以古木雕刻,高坐云台,仙袂飘飘,云雾绕身,真如仙人法相,但其面孔之上却一片空白,不免于仙风道骨中平添三分诡异。   长生天一眼见了神像,再掰开头颅嘴唇,只见白森森满口牙齿中,上下四颗尖牙长长突出,宛如野兽,乃是再鲜明不过的食人特征。   胸佩神像,口生利齿,幽陆虽大,同时具有两种特征的也不过一个势力。   长生天冷哼一声:“荒神教的杂种……你的战利品,拿着。”   他就手一抛,将手中头颅抛向刀光飞来之处。   刀与头颅一同落入高澹手中。   高澹一笑,接了两者,再抛出一物。   本拟离开的长生天抬手一接,只见是一张羊皮卷,羊皮卷上绘有密密麻麻地兵力分布图,图下以北疆文字写有四字——“天宝萨拉”。   北疆辽阔,天宝萨拉为北疆第一城,也是北疆各势力默认的领袖,手持北疆圣物“祭天古符”。   获得兵力分布图,长生天目光连闪,倏尔一笑,闪身出现高澹身旁:“你要什么?”   四下无尽杀戮,方大先生不知所踪,言枕词在被耽搁数息之后也即刻前追,其余者都负责身周事情,更无人注意此处。   高澹将周遭一切收入眼中,对长生天轻声道:“我要……高氏一切,重归我手。”   风呼呼向后,人飒飒前飞。   几个呼吸的时间,被明如昼挟持的原音流已经听不见来自鹿鸣宴中的声音了。他半闭双目,免得被骄烈的阳光耀花双眼。   “我说……”原音流甫一开口,劲风入喉。他娇弱地咳了两声,抬手按住胸口,“你想要大辰之盘,何必劫我?我以大辰之盘交换自己,如何?”   明如昼笑道:“此物不忙。有西楼在手,若我提出以大辰之盘交换西楼,令师必会双手奉上。”   原音流叹道:“这倒没错。”   明如昼道:“盖因在令师眼中,任何一个普通人,大约都比大辰之盘重要。”   原音流附和:“此言很对。”   明如昼却忽道:“西楼可知大辰之盘的作用?”   原音流道:“不知。”   明如昼微微一笑:“西楼回答得太快了。”   原音流便慢吞吞重复道:“不知。”继而,他不等明如昼说话,突然一笑,“不管我知是不知,提灯人都不会放过我。若我知晓,威胁必要清除;若我不知,废物何必生生存?不过——”   明如昼:“不过?”   原音流笑道:“点夜繁灯认得我身上的衣衫吗?”   说着,他慢条斯理将手中朱弦一抽。   朱弦藏于掌心,线头轻巧勾住外衣一角,当轻轻抽出之际,整件裹于原音流身上的外衣突然解体。   由千年冰蝉所吐之丝织成的衣衫,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若非天下最巧织工,无能将其织做衣衫。盖因这蚕丝滑腻无匹,在从衣衫还原为蚕丝的一瞬间,混入蚕丝织成花纹以做阻力的金银双线脱落,哪怕以明如昼之能力,也未能于同一刹那内,隔着蚕丝,再抓原音流!   两人正在空中极掠,明如昼前飞,原音流坠落,不过眨眼,两人已差出三个身位。   正当明如昼于空中停下,反身再抓原音流之际,一道光自远方袭来。   惊鸿掠影,冷艳一刀。   鹿鸣宴宴中惊变,方鸿德被人掐中七寸,从头到尾进退失据,节节败退,更身陷与魔修勾结疑云,浑不像众人交口称赞的那位“方大先生”。   但不管先时在宴中他究竟走错了多少步棋,做错了多少个决定,如何让人失望得意。此时此刻,他在最恰当的时间,以最巅毫的角度,挥出毕生惊艳一刀。   这一刀似命,命中色彩皆映于此;这一刀是杀,杀天杀地杀人杀己!   向原音流追去的明如昼再度停下。   他手提明灯,明灯敞口,灯光之光集体飞入天空,在他身前变作一只巨大的蝴蝶。   蝴蝶轻振双翅,不疾不徐,迎着刀光飞去。   两方碰撞,无形的震荡自中心爆发,向四面席卷,引得草催树折,天光变色,大地震动。   笔直下坠的原音流哪怕已经打开蝠翼,也因这瞬息卷起的震荡连连翻滚,在落下之际差点撞到树上。   正是此时,一只手于他后背处轻轻一托,将他安稳放到地面。   原音流转头一看,言枕词已经赶来。   他未及说话,前方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方鸿德自天空摔到地面,面目全非!   言枕词一眼扫去,神色不变。但下一刻,他拔地而起,直冲天空明如昼而去!   一场场的战斗转眼开始,一场场的战斗又转眼结束。   方才天地因战斗而震动,此时天地只余战斗之后的血火。   原音流收了蝠翼,来到方鸿德身前。   自天空落下的方鸿德还未死亡,他全身有密密的贯穿伤口,将他的身躯以及面孔全部毁去,暗红色的血自这些伤口处淌出,将他身周的土地全部染红。   他的呼吸已极度轻缓,似悬丝细弱,随时都会断绝。他正极力维持着体内余下的生命,只为坚持更多一瞬的时间。   而当他看见原音流之际,所有的坚持已经得到了回报!   他瞬间激动,抬手道:“好、好孩儿——”   原音流在方鸿德身旁蹲下:“好叔叔,我在这里。”   方鸿德急剧喘息,血沫与碎肉一同自他口中淌出。他紧紧抓着原音流的手,像把生命仅余的所有希望寄托于此:“我知道、知道你能明白一切。与——与你父亲说,我对不起别人,却从未想要害他的——孩子……”   方鸿德已无力将自己许多年来一直小心隐藏的一切都说清楚。   但这一切并不难以猜测。   五十年前,方鸿德于鹿鸣宴上将高氏所做一切大白天下,在与高氏族长动手之际,被高氏族长击中要害,种下暗伤。暗伤当年不显,却在他功成名就的数年之后爆发。这便有了四十年前方鸿德走遍幽陆,寻医问药一事。   但这暗伤奇诡,不管是剑宫亦或佛国,哪怕藏有天下之书的原府,也不过给了他一个“四十年后,功消体散”的结果。   此后魔道与方鸿德接触。   方鸿德一念之差,入了魔道诡局,在接任高氏明面地位之余,也接任了高氏暗中勾当,多年来与魔道交易,各取所需。   此番鹿鸣宴,高澹忽然出现,矛头对准方鸿德,三言两语就让方鸿德无言以对,便是因为在众人莲华贴中下毒之人,正是方鸿德!这场鹿鸣宴,乃是方鸿德与魔道的一笔大交易,他在鹿鸣宴上向与宴宾客下毒,将这些人全送给魔道当药人,而魔道为他一举解决身上暗伤,从此他不再头悬利剑,受制于人。   方鸿德做此事之际,本早已选好替罪羔羊,正是制作莲华贴的聂经纶。   聂氏一族逐年式微,聂经纶却处处掐尖,早引来众人厌恶,他事先联合好邵乾元和游不乐,计划将聂氏一族自六姓踢出。到时候中毒之事一旦爆发,所有过错全在聂经纶头上,聂氏一族必死无疑。   可所有的一切,自聂经纶众目睽睽中中毒倒下之际,便成为虚妄。   方鸿德喉中嗬嗬做声,他不知眼前一切是否为高澹一手主导。若是高澹,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计划的?若是高澹,他又是如何拿到这与众不同的枯荣毒,并将毒下到聂经纶碗中,进而引得所有在场之人发现自己同样身中枯荣毒的?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身败名裂而死与力战魔修而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现在,他只余最后一点挂念,这最后一点挂念,全牵于原音流身上!   原音流垂眸对着方鸿德的混沌充血的眼睛,那双混沌之眼中,倒映出一双漆黑深沉,又似乎流转笑意的双瞳。   与明如昼面对面时,原音流双瞳如此,与方鸿德面对面时,原音流双瞳依旧如此。   因他知晓一切,推动一切,决定一切。   一切于他,全无隐秘。   原音流不吝给死人以欣慰,对答如流:“我知道,我会告诉他的。我父会相信,他的好友绝无害他孩子的想法。”   方鸿德:“好、好!他相信我,我平生无憾——”   他一句未完,气息消散,人入幽冥。   方鸿德闭眼的一瞬间,天地间忽生异像。   原音流抬头看去,西方亮起佛光隐隐,菩萨金相生于世,佛国赶来;东方传来剑啸声声,万千宝剑排云起,剑宫飞至。他再细听周遭声音,巨兽整齐一划,脚踏地面,使大地发出隆隆响动,振颤不休。   魔修现世,大乱世家,各方人马,千里赶来!   转眼之间,连绵不绝的援手已经来到此方,但未等众人蓄势而发,此时天空又生变化。   只见蔚蓝天空如明镜,明镜之下,言枕词与明如昼的身影同时出现。   两人战至酣处,明如昼身化万千,万千身影自四面同时袭杀言枕词!   言枕词只有一人。身周出现一人,他斩一人;身周出现十人,他斩十人;身周出现无穷无尽的人,他斩无穷无尽的人!   这一刹,言枕词连变三十四方,出一千一百剑,杀三万九千身。   这一刹,风停声也停。   环绕于言枕词周遭的身影如镜面破碎,大雪崩落,眨眼消散,天际彼方处,只余两人对立,言枕词,与被言枕词刺破胸膛的明如昼!   宴里宴外,两度杀人。   这一次,明如昼的胸膛涌出大量的鲜血。   但大量的鲜血伴随着大量的光芒。   鲜血涌出,光芒炸开,刺目炫光之中,许多人一同闭目。   言枕词身处光焰中心,眉梢一挑,并未追击。   只因在光亮的那一时刻,明如昼已不在方圆百丈之内。   被人逃了。   也罢,总会再碰见。   他转身,下落,风在他脚下,云环他左右。   他举手行动之间,是众生目光聚焦之处,是天地光辉钟爱之所。 第六卷 魔血迷踪 第35章   言枕词双足一落地, 便道:“大家都来了。”接着又说, “路上有看见魔道之人吗?”再问:“鹿鸣宴中, 现在情形如何了?”   一路赶来这里的佛国、剑宫、以及大庆之人耳听这接连不断的三个问题,心中均有些微古怪之意,只觉对方口吻之理所当然, 全如久经阵仗,都是平常。   无量佛国有感先时雪海佛心一事言枕词为佛国上下奔走,此时带队的戒律首座上思和尚低眉垂目, 宣了声佛号, 一一回答道:“老衲方才带众弟子自西方来,并未见到魔道踪迹。至于鹿鸣宴中情况, 因来得匆忙,也并未得知, 只见言施主与魔者大战一幕。”他又问,“此人魔功非凡, 不知此人是谁?”   言枕词还真不知道此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原音流。   上思和尚顺势看去,莞尔一笑:“老衲糊涂,此事还应询问原施主才对。”   原音流爽快解谜:“提灯人明如昼, 或者说点夜繁灯明如昼。出身酆都, 行踪颇为神秘,不常出现人前。”   自二百年前正魔大战,魔道凋零之后,许多魔道教派销声匿迹,还能堂而皇之留存幽陆者, 除北疆荒神教、渡川酆都、天方天魔界、南岛无上狱外,余下都化整为零,潜伏暗处,伺机行凶作乱。   现在一听明如昼来自酆都,庆朝来人不免道;“莫非此次袭击是酆都所为?酆都做下这等血腥大案,就不怕正道联盟杀上酆都?”   原音流呵呵一笑:“这就未可知了……”   言枕词沉吟道:“明如昼来抢大辰之盘不能证明酆都就是策划袭击鹿鸣宴的势力,只能证明酆都及明如昼的目的在大辰之盘。”   大辰之盘?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鹿鸣宴方向。   红日还悬于天顶。   大地之上,一眨眼是歌舞升平,一眨眼是血流成河,又一眨眼,歌舞也休、血海也干,只剩下空茫茫的人生在空茫茫的大地上。   当原音流与言枕词带着方鸿德的尸体与其余人回到鹿鸣宴中时,场面虽已被彻底控制住,但智九恺、邵乾元、游不乐等人神色都有点奇怪,在他们身旁五步之外,高澹与长生天谈笑风生,状似亲密。而静微女冠与浮桥主人则各自站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无意参与入两方争斗之中。   两方会面。   众人第一时间看见了方鸿德的尸体。   智九恺面色顿沉,高澹却猛地垂目,遮去眼中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五十年前,高氏与魔道勾连,被方鸿德当众叫破,死于鹿鸣宴。   五十年后,方鸿德同样因为与魔道勾连,被自己揭穿,死于鹿鸣宴。   可惜,可惜。   可笑,可笑!   极短暂的停顿,智九恺已上前和众人寒暄:“多谢诸位同道不远万里赶来,援手世家,请大家先入朱紫楼上座。”   幸存的宾客怒道:“坐什么,先解决了我们的事情再说!”   智九恺正色道:“在场有佛国大师,有剑宫高德,大家就算不信世家,难道还不信这两位高德吗?”   人群稍稍安静,彼此讨论之后,道:“我们需要派代表入内,便由高义士代表我们进去听你们讨论!”   智九恺还未说话,长生天已闲闲说道:“高澹杀了此次入侵鹿鸣宴的荒神教头领,本来也该位列一席。”   智九恺喜怒不形于色,只对高澹说:“也请高义士入座。世家必会给诸位与宴宾客一个交代的——由你转达。”   高澹笑道:“智族长放心,我一定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转达他们。”   声音方落,他身旁的长生天哈哈一笑,率先入席。   朱紫楼中,众人分席而坐,此番除了原来的九位宴主与高澹之外,还来了佛国的戒律首座,剑宫的执法长老,以及大庆的常胜候,一共一十四人,都是打了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此番会面,气氛颇为沉重。   智九恺作为东主,最先将事情叙述一遍,而后向众人说:“此届北辰君方鸿德德薄力弱,致使鹿鸣宴为荒神教混入,与宴宾客尽数中毒,虽为救原西楼力战而亡,但功过不能相提并论,亦不能相互抵消,有关北辰君所作所为,我们还须细细侦查,再给楼外宾客一个切实的交代……”   原音流摇着扇,不紧不慢笑道:“智族长此言才是中正之语。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譬如父母之罪不应及孩童,人子之功不应荫父母。”   响鼓不用重锤敲。   原音流敲了一声鼓,安然退后。   以高氏往昔荣誉逼我。高澹微微冷笑,开口之时,声音却极为和煦:“但方大先生力战魔道而亡千真万确,鹿鸣宴诸人中毒一事,或许另有关窍,依我愚见,还当重头再查。”   而后高澹与智九恺对视一眼,错目之间,对彼此想要之物心知肚明。   智九恺倾了倾身,递出掩去方鸿德一事、保存世家颜面的交换:“高贤侄协同世家抵抗魔道入侵,我代表世家众人,邀请高氏重回世家,再占一席。”   世家内部之事在几句话中告一段落。   智九恺又道:“至于大辰之盘一事……”他慢慢皱起眉头,“此番荒神教与酆都两大魔道势力齐入鹿鸣宴,酆都明如昼直指大辰之盘。魔道沉寂良久,忽然出手,且动静极大,必有深意。莫非大辰之盘之中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翟玉山沉吟片刻,忽然道:“大辰之盘恐怕不是这两年来魔道第一次出手。”   众人齐齐看向翟玉山。   翟玉山淡淡道:“年前剑宫出事,一柄收藏于剑宫的魔兵杀了许多外门弟子,这事恐与魔道有些勾连。”   场中片刻沉浸,突然一道虚弱的声音自响起,乃是刚刚清醒、由许清平扶起的聂经纶:“魔兵……是什么样的魔兵?翟长老可带来了?”   翟玉山颔首:“此番正巧带来,此魔兵之名为‘太虚之刃’。”   说罢,示意身旁童子将太虚之刃取来。   很快,小童手捧一把上覆白布的奇异兵器而来,交到翟玉山手中。   翟玉山道:“太虚无相,魔兵有蛊惑人心之能,诸位千万小心,不要着了它的道。”   说罢,他掀开白布,展露太虚之刃。   只见一柄长剑出现众人眼前,剑身通体漆黑,幽光闪烁,中段有一处巴掌大的缺口,不知由何造成,但诸人皆无心探究。只因他们一眼过去,便觉目光被太虚之刃吸引,神魂不觉有所动摇,似乎迫不及待想将兵刃握入手中!   忽然,白布再度覆盖兵刃。   众人纷纷醒神,面色微变,不觉移开目光,唯独聂经纶痴痴看着太虚之刃,苍白的面色越来越红,忽然大叫一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我知道魔道要干什么了!大辰之盘,太虚之刃,若魔道成功,我正道不宁啊!——”   众人对视一眼。   智九恺目光一凝。聂经纶虽然为人讨厌,但聂氏一族专攻兵器制造,能成为聂氏族长者,无一不是当世兵器大家,他追问:“大辰之盘,太虚之刃,魔道到底想要干什么?”   聂经纶两鹳通红,双目发亮,整个人陷入轻微癫狂:“大辰之盘乃是两百年前,我聂氏一族制作的可大范围检测魔血的宝物!在两百年前正魔大战之中,不知为正道查出了多少魔血奸细!”   魔血为何?   乃是指魔道之中,体内流淌有上古燧族血脉,或头长骨角,或背生鸟翼,或三头六手,形状怪异,已摒弃人身,完全入魔之辈!   聂经纶再道:“大辰之盘以日为名,大日之下,魔血无处可藏。但魔道一贯以来寻找魔血来培养的方法,却并非如同大辰之盘。而是以阴晦无比之物……例如太虚之刃,接近魔血,使其与魔血发生共鸣!”   “大辰之盘可测幽陆无穷之地,却无法将真正厉害的魔血检测出来!太虚之刃只能于一室之内探查魔血,却可测界渊直系血脉——”   上古燧族,其统治者名为界渊。   界渊一名,乃万魔之首!   事关重大,众人尽皆沉吟。   静微女冠道:“聂族长是想说,魔道已收到界渊直系血脉将要出世的消息,故而窃取大辰之盘与太虚之刃,希图结合两者,找到界渊血脉?”   聂经纶大声说话,洋洋得意:“这两样宝贝结合之后只会有如此结果,以果推因,你们还有什么不信的?”   众人对视之间,皆从彼此目光中看见一丝狐疑。   界渊哪怕万魔之首,也早于千年前飞灰湮灭。   魔道自两百年前正魔大战之后,也沉寂多时。   此时种种固然反常,但真是因为想要找出界渊血脉,而如此反常的吗?   翟玉山淡淡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上思和尚忽然道:“但若明如昼来抢大辰之盘的目的确为聂族长所说,你我此番行动,岂非如了魔道之意?”   翟玉山徐徐道:“大师佛心慈悲,不忍干戈擅动,原是不错。然而魔道已至,你我若不设法应对,岂非也如了魔道之意?倒不若先证实魔道真正用意,再一一应对。若大辰之盘与太虚之刃的结合真能找出界渊血脉……岂不正好?我等正可抢先一步,消灾弭难,涤荡乾坤!”   字句至此,锋芒凛冽,森森迫人!   上思和尚听罢不语。   翟玉山见无人反对,便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手持太虚之刃,使其与大辰之盘结合。   两者相近,巨力顿生,将手持太虚之刃的翟玉山直接弹开!   电光石火,异变骤升!   仓促之间,面对不可抗的威势,翟玉山与诸人一同疾退三丈,自朱紫楼中心直退到边沿位置,而后齐齐看向混乱中心!   只见前方气机涌动,太虚之刃悬浮大辰之盘一掌之上,刀格正于大辰之盘中心,刀长恰如大辰之盘半径,一眼过去,便似盘上另外一根指针!   天上晴日炸雷,大地地龙翻身,大辰之盘盘上指针与太虚之刃连番而动,无形声浪以朱紫楼为圆心,一荡便荡出世家,辐射幽陆!   刹那,只听一声“嗡——”   大辰之盘忽地穿透朱紫楼,飞上天空。   晴日之下,风云重涌,大辰之盘上,山川地势之形状虚化成影,倒映天际,使幽陆四面,正魔双方,一同看见这百载难得之奇景!   奇景之中,剧烈的振荡刹那收敛,极动转眼至极静!极静之中,光柱熔炼,光明与黑暗全都褪去,只余一块巨盘,于天中飞快旋转,永不停歇,恰二日在天。   紧接着,忽然一道光自大辰之盘上普照下来,落在鹿鸣宴中,每一个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清凌凌的光辉,大家茫然无所知,彼此对望之间,忽有一道血光亮在眼前,冲天而起!   “魔……魔血!”   无数人第一次见此情景。   无数人第一时脱口而出。   惊愕到了极致,场中一声不闻,再无人能开口。   极致的静谧之中,所有人注视沐浴血光之中的人,血光之中的人也注视着其余的人。   血光与白光,在此时如此泾渭分明。   似里与外。   似正与反。   似此界与彼界。   视线中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摇曳不定的浅淡红纱。   红纱之中,言枕词看见无数人惊恐万端的表情,也看见了原音流突然站起、满脸惊异的模样。   ……这可真难得啊。   不知为何,言枕词满心奇异,有点想笑。 第36章   寂静只持续了一息。   一息未过, 长生天突然出手!   长生天五指成爪, 爪尖探钩, 冷森森猩红暗钩似刀裂布帛,将前空撕开,扭曲的空气发出呜咽与呼啸, 而自其中探出的爪钩,比声音更快!   场中眨眼惊/变,言枕词不紧不慢, 自坐席起身。   起身一瞬, 内功瞬提,于身周形成护体真劲, 真劲性柔,将长生天之手卷入旋风, 而后猛然弹开。   弹开一瞬,又有两道光芒出现!   一道来自上思和尚, 一道来自常胜候。   一道金光乍亮,佛童子虚影低眉合十,向言枕词轻轻一拜, 拜下一瞬, 身后金光万丈,煌煌照耀言枕词!佛陀慈悲,垂首下拜,劝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金光之中, 皮肤顿生灼热,体内功法因之阻塞。   这无边光芒之中,又有一枪惊现,似奔雷,似蛟龙,飞渡楼中,直奔言枕词而来!   言枕词上前一步。   一步前行,环绕在他身周的真劲忽然层叠而起,倒卷前飞,与刺来的长/枪相迎!   碰撞那刹,一往无回的紫雷长/枪就中折断,朱紫楼摇摇振荡,无数摆设上下颠动,又在触及四下溢散的气劲之际化作齑粉!   齑粉满天,风卷不停,朱紫楼中众人迷了眼睛,普照大地的金光似乎也有所黯淡。   但一切未完。   只因魔血现世,人人得而诛之!   静微女冠与翟玉山同时拔剑。   来自静微女冠的一剑极慢,平平递出之际,四周乱卷气劲突而静止,一道、两道、无数道,全被牵引入此剑身之上,这柄狭长精巧的玉琢之剑,缓缓行来之际,已藏万钧雷霆引而不发,只待一剑到,似天倾!   翟玉山的那柄剑古朴无华,似枯松老石,寻常无奇。但当他真正出手之际,他的剑比谁都快,比谁都疾,黑沉沉剑光刚烈如铁,轰烈烈照亮半边朱紫楼,其势不可挡,只因执法一职,铁面无私!   朱紫楼自惊/变之中,两场已过,三场将来。   言枕词眉梢一挑,将手按剑,侧身旋步,先接住静微女冠之剑,一剑千荡,层层劲力之下,泰山如草芥;继而他再迎向翟玉山,手中本带了五分力道,但两剑接近,未及碰撞,言枕词忽觉前方力道似有玄机。他心头一动,已使出的五分力再收回三分,只余两分迎上。   而后两剑相撞,前方之力果然徒具其型不具其神!   翟玉山眼中倏尔闪过一团光彩,光彩之中,他手上再添力量,一下将言枕词轰飞!   言枕词已有准备,就势一拉身旁原音流,两人借翟玉山手中留情之机共同飞身,向窗户而去。   但也是此时,凶冽刀光忽自窗口亮起,长刀无声,角度刁钻,亮起之时不追言枕词,却迫原音流背心!   前方杀招再狠,未有背后一刀阴毒。   小人!   言枕词察觉异样,面露怒色,后退之势不减反增,电光倏忽,他护体内力骤然大增,似巨剑峥嵘,浩荡降世,一把扫开埋伏窗边的高澹!   只见劲风如刃,将高澹倒击吐血之际还割开高澹衣袍,并使其藏身胸口的天书飞出,尽管飞出一瞬便在仿佛无数刀剑组成的劲风之中化为漫天碎片,但这惊鸿一瞥,言枕词已看尽所有!   他心头重重一震,这熟悉的画面使他刹那记起剑宫所见之景,那也是天书化碎沫,漫天飞舞!   天书来自何处?究竟有几本?到底是什么?   念头闪灭中,他已带原音流穿窗而出,化作一道剑光,眨眼千里,势若奔雷!   朱紫楼中,静微女冠眼见言枕词脱出升天,目光如电,刹那掠过翟玉山。   紧接着,她片刻不停,一马当先,同样翻窗而出,紧追剑光所去之处。   天空之上,一道道身影似惊鸿似极光,在天际曳出长长拖尾,而后同最初剑光一般,消失远处。   就在这拖尾之下的一处密林,言枕词松开了轻捂原音流嘴巴的手,并把人从自己怀里放到树枝上,歉意道:“一时情急,忘记好徒儿不会像为师以前救的人那样大呼小叫了。”   原音流不动声色瞟了言枕词一眼:“无碍。”   言枕词自密密树林中抬头看天,好巧不巧,这正是方鸿德死亡,他与明如昼对抗的那片树林。   盏茶之前,他与众人一同狙击魔道;盏茶之后,众人将他狙击。   言枕词自诩见多识广,也未曾料到有今朝一日。   他静看片刻,忽然道:“好徒儿如何看今日之事?”   原音流:“师父问的是哪一件事?”   言枕词沉声道:“我莫非真是界渊遗脉?”   原音流要笑不笑,神情有轻微古怪:“这我就真不知了。”   言枕词沉思之中,再道:“燧族从火,体内流淌之血似熊熊烈火,焚尽一切,故而称之为‘魔血’。魔血全都残忍好杀,性情癫狂。不过——”   原音流:“不过?”   言枕词:“不过我曾经遇到一个燧族之人,这个人很有几分特异之处。他的外表与我们并无不同,性情也十分平和……”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原音流道:“莫非你被他正常的外表给骗过了?”   言枕词:“不错,我不止被他骗过了,还蒙他相救。若非在我与他义结金兰之前,他将血脉隐秘告知于我,恐怕我已与他称兄论弟,且直到今日也不会知道他乃是魔血。”   原音流道:“师父说此语,是想证明什么?莫非想证明魔子也可与人同?”   言枕词不语。   原音流却笑起来:“哎呀,说来也未想到,传说中万魔之首的界渊竟是这等风流人物,连师父的祖上都是他的血脉。也许野史之中,魔首旦旦不休,夜御万女,雨露遍洒幽陆大地的记载是历史真相也未可知。”   言枕词嘴角一抽。   原音流:“故而师父也无需太过在意,毕竟说不定师父只是这幽陆之上千万个魔血之一。”   言枕词言不由衷:“好徒儿放心,为师一点也不在意。”   原音流又道:“既然魔首如此有趣……”   轻风扬,碎叶动。   原音流声音响起,词语如蜜,蛊惑似毒:“那么师父有兴趣,去探究一下魔血真正的发源地吗?”   言枕词的目光刹那停顿于原音流身上。   这一刻,念头纷沓,无不涌至。   下一刻,言枕词出人意料道:“不。”   原音流:“哦?”   言枕词:“我们去密宗。”   原音流一听此言,兴趣缺缺:“密宗?如果去密宗的话,师父就恕徒儿另有要事,不能奉陪了。”   言枕词叹道:“我虽愿遂你心意,外人却未必愿意放过魔血弟子。”   原音流笑道:“师父多虑矣。世上可有人不想得到原西楼?”   言枕词:“……”   这还真的没有,要换言枕词,他也愿意得到原西楼。   原音流安慰言枕词:“师父放心,徒儿出去之后,不会带人来追杀师父的。”   说罢,他已向外走了两步,但在迈出第三步之前,一把熟悉的剑鞘勾住了他的十二兽纹玉腰带。   原音流低头看看剑鞘,又抬头看看言枕词。   言枕词笑得人畜无害:“好徒儿何必如此冷漠?好徒儿虽不会带人来追杀为师,为师却想带着好徒儿一同上路,叫好徒儿时时刻刻,指点迷津,也免得一着不慎,误入陷阱——”   这一日注定不同寻常。   就在大辰之盘升上天空,血光冲天而起之际,一座位于荒野之上的神像忽然开口。   此地是北疆,神像是荒神教圣物。   北疆之地,枯草丛生,乱石遍野,凶兽横行。   神教之神,座下丛云,衣带当风,没有面孔。   没有面孔的神像的声音同样无形无质,直接响在跪于它座下的荒神教教主脑海之中。   荒神教教主正在神像前喃喃自语:“教众遵循您的旨意前往鹿鸣宴猎食,但宴中有高手在,荒神教损失惨重,必须进补,否则其余正邪势力围攻,荒神教将成为过去……”   那是魔血。   隆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魔血现世,混乱将至……   教主眼中神光乍亮!   两百年前,正魔相抗,战乱无尽,混乱无极,无穷鲜血,无穷死亡。   那是所有魔者的狂欢。   那是——   他咧开嘴,笑容残忍又血腥:“我荒神教的进补盛宴将至!”   渡川之下,万水齐流;渡川之上,千棺并列。   如刀的风中,忽然一只白毛猿猴自壁间揉身而上,穿行棺间而不引悬棺异动,灵巧之处有若脱兔飞隼。   倏尔,白猿入一崖间裂缝,消失峭壁之上。   当它再度自幽暗中脱出之际,已来到大祭司的内室之中!   白猿以指书写:正道主动结合大辰之盘与太虚之刃,使魔血现世。   大祭司霍然睁眼,眼中神光暴涨:“是谁!”   猿猴:言枕词!   大祭司:“好,夺日计划,哈哈哈,夺日计划终将成功!”他一拂袖,“通知明如昼,让他立杀言枕词,带其躯体入‘生生之地’,焕生界渊之力!再派一批人去生生之地,加快所有布置,使万事俱备,只待魔血——”   室内,一处悬于角落的灯光忽而大亮,忽而暗灭。   渡川鬼哭城,城中鬼也哭。   薛天纵身入酆都,混迹于魑魅魍魉之中,今日接到了一份来自祭司殿的任务。   接到任务之时,他心中轻轻一哂:酆都城中没有阎罗殿倒有祭司殿。   继而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任务,抬头向信使:“大祭司让我前往北疆荒神教,伺机刺杀荒神教高层?”   信使答:“不错,请东魔即刻前行。”   薛天纵眉梢一挑:“有何不可?此事正合我意。”   说罢,径自向外行去。   当此之时,天空忽然掠过一道流光,光似陨星,轰然而动,一霎而去,正是方回酆都不久的明如昼再度出行!   酆都之中,半数之人抬头向天空看去,薛天纵同样。   但其余人所见仅明如昼气势烈烈之态,薛天纵却在见明如昼出行之时感觉到怀中一样秘宝轻轻震动。   那是他自剑宫带出,仅见同源之物方能反应的传讯之宝。   他心头剧震,险些同样乘云而起,追向明如昼。   明如昼手中为何会有剑宫之物?   是抢掠说得还是——被人赠与!   是夜,未曾追到言枕词的众人陆续回归朱紫楼,再次分席列坐。   这一日之中,魔道入侵,诸人中毒,方鸿德身死;魔血降世,言枕词携原音流逃走。本来好好一场鹿鸣宴,此际竟有了大乱之象。   智九恺依旧是座中最先说话一人:“诸位同道,魔血现世,若不作为,我恐两百年之前的正魔大战再度来临……”   浮桥主人道:“言枕词看似正常无比,不想竟是界渊血脉,未知他是如何隐藏自身变异之处。”   长生天:“此事恐怕要问剑宫了。”   翟玉山冷冷一哂:“小辈无知。若我剑宫早知异常,有心包庇,不拿出太虚之刃,谁知言枕词乃魔血?”   上思和尚沉声道:“若剑宫与魔道有所联系,在坐中人,十去其九。”   长生天哼笑一声,不再说话。   因为此时,最先追出的静微女冠最后回来,一入楼中,她道:“魔血出世,正道会盟提前举行。下届盟主上澄大师——”   上思和尚摇头:“方丈与无智云游四方,我恐无法及时联络。”   静微女冠又看向翟玉山:“剑宫师兄?”   翟玉山道:“掌门还卧床休养,言枕词出自剑宫,此事不宜剑宫牵头。”   智九恺道:“依我观之,女冠正合适。”   有此一言,余者皆随声同意。   静微女冠道:“好,承蒙诸位错爱,我先下一令。”   诸人齐道:“听令。”   静微女冠寒声凛冽:“下盟杀令。传令四方,会盟中人,见魔血言枕词,不计代价,格杀勿论——” 第37章   世家以西, 是为秽土, 秽土之后, 便是密宗。   鹿鸣宴中,世家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既然瞒不过天下人的耳目,自然也瞒不过密宗的耳目。   只是佛心之事方去不远, 释尊刚才转生,密宗无意参与任何幽陆争端,消息传到, 除加强密宗上下防守之外, 便再不做任何反应。   巨火在密宗深宫熊熊燃烧。   这间空旷的大殿之中,九根金柱顶天立地, 天顶彩绘灵动,天部统帅四方, 赫赫战威;龙众身化龙王,穿云驾雾;乾达婆舞缎飞天, 繁花绕身;紧那罗手捧乐器,歌来百鸟。   火光明灭,这八部壁画似在明灭的火光之中绕壁游动, 一同护卫端坐在金柱之中、壁画之下的年幼释尊。   年幼的释尊正在铺着厚厚皮褥的高座之上闭目诵经。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一切皆无。   耳中则听见越来越多的声音,火焰的声音,诵经的声音,殿外密宗部众轻轻的脚步声,交谈声, 一切世界的声音。   忽而,一道脚步声远离人群,朝他而来,不过转瞬,已到他跟前。   无智缓缓睁开双目,垂眸一顾:“言施主身为魔血,遭正道追杀,却堂皇现身密宗,不怕密宗奉盟杀令,格杀言施主吗?”   言枕词并不回答,先向无智稽首:“久未见面,释尊向来安好?”   无智道:“一向都好。”   言枕词:“此番冒险前来,是为求释尊解惑。”   无智略一沉默,而后道:“言施主曾助我回密宗,此番换我助施主一臂之力。请说。”   言枕词:“我想询问……”   火光在此刻忽而哔剥,是一只飞蛾不惧死亡,扑向烈焰。   光明盛大。   光明之中,言枕词目光炯炯,紧盯无智:“我想询问,释尊可曾见过天书。”   无智回视言枕词,他稚嫩的面容未曾改变,曾经的无智或曾经的无欲,俱在时间之中模糊了面目,眼前所坐,似乎只是密宗释尊:“言施主何出此言?”   言枕词欠身:“还请释尊先行回答言某问题。”   无智淡淡道:“我曾见过天书。”   言枕词又问:“言某还想询问,释尊可知天书何在?”   无智再道:“我知天书在密宗之中。”   言枕词刹那收声,静立当场。   啪。   遗失的一截线索接头续尾,连通始末。   大庆王朝,剑宫,无量佛国,世家。   有什么东西每每都在?   有一本天书。屡屡现身,皆在混乱之地;现身之处,俱为混乱中心。   又有什么人每每都在?   言枕词长久沉默,再度开口:“无智小师傅,我知原音流知你是无垢之心,无欲是转世圣子。但今日,你身为释尊转世,而无欲小师傅却虽方丈云游四海……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无欲小师傅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一把无形的利刃于措不及防间狠狠刺入无智心中的伤口。   剧痛刹那袭来,而后愤怒怨憎恨,一切无名火发自心间,灼灼舔舐佛陀金身!   无智的双眸越见明亮,明亮之中,他的面容只见慈悲圣慧:“哥哥同我说,‘如来成正觉,众生堕三途,而今一切因果皆圆满。’”   此言似佛语。   身处此地的言枕词只觉佛音自脑中生,恍惚之间,无欲现身眼前,宝相庄严,合十为礼。   但随即,言枕词双目张合,于不动声色间将这影响神智的功法驱除。   无智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他又恢复先前说话模样,不再以密宗秘法展现过去情景:“言施主,哥哥与我皆有往知之处,非如你心中所想。你或许疑虑原施主所为,而我与哥哥皆感佩西楼之助。”   言枕词久久不语。   正如无智所说,他心有怀疑,怀疑原音流。   但……   言枕词的脑中掠过宣德帝,掠过晏真人,掠过无智无欲,掠过令海公主,还掠过方鸿德。   但他身旁的所有人,不论于混乱之中得到了何种结果,都坚信原音流是个局外好人。   原音流真的是吗?   自无智这里得了答案,言枕词不再滞留,怎么来到密宗,便怎么离开密宗。   无智目送言枕词消失眼前,再待片刻,便自高座而下,转身来到大殿内室。   内室之中,还有一人。   此人穿卷风衫,戴飞雪佩,着流云靴,正负手研究密宗释尊起居之处,听得背后声音,转过身来,眉目如画,笑意盈盈,正是原音流。   原音流道:“小师傅来了。”   无智道:“我已照西楼的意思回答言枕词了。”   原音流失笑:“未曾做过之事,我可不应:我何曾要小师傅向言枕词说任何话了?”   无智脸上带着微笑,这似慈悲之笑,又似讥诮之笑,正如佛之对面,便成魔。   无智道:“若西楼无欲无求,不知西楼赶在言施主之前来密宗,又为何事?”   原音流:“因为我想到自己忘记对小师傅说一句话了,其实这话本来不用我说,小师傅应也能想到,不过——”   无智:“不过?”   原音流微笑:“不过世人之愚昧,远出我之意料:小师傅只知哥哥替自己死了,却未曾想过,转世圣子还将转世,以归密宗,再为释尊吗?”   一言入耳,无智心灵刹那失守,弄翻了桌边香炉!   “哐当”声中,檀香洒了一地,外头传来密宗部众的声音:“释尊可有吩咐?”   无智道:“无事——”   声音出喉,干涩破碎,断续不成语句。   果然,外头部众不能放心,再行追问:“释尊无事否?”   无智道:“无事,去吧。”   将同一句话说第二遍的时候,他终于冷静下来。   外头的声音远去了,无智定定看着原音流,再问:“一言千金,西楼要我做何事?”   原音流哂道:“真实之言,总有人疑。我无事要释尊做,释尊做好自己的事吧。”   月色凄凄,山林杳杳。   言枕词立于山下的一丛花圃之中,目光虽然停留于天空冷月,耳朵却始终细听周围动静,直到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远远响起,他方才开口,话中带笑:“深更半夜,好徒儿去哪里了?”   来自小道中的脚步声越来越重,须臾,树丛声动,原音流懒懒的声音响起:“徒儿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言枕词:“可有什么好玩的?”   原音流叹道:“只得一壶浊酒,无法入喉,孝敬师父了。”   声音落下,风声响起。   言枕词肩不动手不抬,只向后振出一道劲气。劲气似气掌,推着那壶酒落入言枕词手中,言枕词就势尝了一口。   浊酒入喉,喉中甘醇,腹生热气。   言枕词意外道:“味道还不错啊。”   原音流不说话,依旧怜悯地瞅了自家师父一眼。   言枕词掂掂手中酒壶:“回来未见徒儿,为师还以为徒儿被人掳走了呢。”   原音流叹道:“毕竟师父仇家遍天下,我外出行走,也担心自己被人掳走。”   言枕词被噎:“若徒儿真被人掳走——”   原音流道:“徒儿一定带他们来找师父。”   言枕词二次被噎:“哦?”   原音流摇扇:“此举有两便。”   言枕词:“愿闻其详。”   原音流:“一便,便于师父打跑坏人;二便,便于徒儿立下功劳。”   言枕词:“莫非是带人抓住魔血的功劳?”   原音流:“自是如此。”   言枕词不免道:“徒儿如此时时事事立于不败之地,果然不需修炼区区武学小道。”   原音流:“师父知我,我知师父。”   言枕词突然笑道:“你真知我在想什么?”   原音流唇角噙着微笑。他看天上月,月下花,忽然说:“好风好月好景好人,师父可有兴致,吹一曲短笛?”   言枕词哑然:“你又知道我会吹短笛了……”   他并未拒绝原音流的突然的提议,随手自身侧摘了片狭长的叶子,在手上擦过,放于唇间。   几声长长短短的气音之后,一声微带振颤的清音忽而划破深夜寂静,似乳燕展翼,遥遥向明月奔去。   两人并肩,原音流站于言枕词身侧,耳听风声唱和清音,清音跳跃花叶。一曲悠扬小调,便在静谧的夜中远远传开,叮叮咚咚,掉入心头。   吹得还不错。   原音流想。   好风好景好月好人,他忽起兴致,于是几步向前,张开折扇。   他拿着的折扇是一柄织金线、点翠羽、缀珍珠的宝扇。   宝扇华美,正合扇舞。   宝扇于夜中张合,人随宝扇而舞。   似一株花在一瞬怒放,似一棵树在一瞬参天。   急而骤、缓而徐,旋身错步之间,衣袂随风,风吹花摇,花摇月动,月动人心。   而后原音流倏然收势,以扇遮面,转身回眸。   风也静,水也停。   那扇遮住了人的面孔,只余一双眼睛,在这魅惑的夜色里回眸一顾。   一顾怦然。   夜色悠悠,四周更安静了,不知何时,连虫鸟的叫声也听不真切。   言枕词放下唇间叶子。   他还未动作,只听“当啷”一道兵器齐齐出鞘声,无数人于黑夜中忽然出现,神色冷肃,将言枕词与原音流包围其中!   而后一人站出,正是自大庆驰援世家的常胜候:“言枕词,束手就擒,留你一命!”   原音流已放下了扇子,施施然站到一旁,袖手而笑:“此地就交给师父了,徒儿先休息一会,有了结果再来叫我。”   言枕词道:“好了,来吧。”他再度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三分不悦:“纵要杀我,也不该赶在此时扫兴……”   刹时,月暗花落,音碎剑起。 第38章   自那夜的袭击之后, 一连四十日的时间, 原音流与言枕词换了十五种装束, 走过上百个地方,遇到二十九次袭击,平均每两日时光, 大家总要照个面,叙叙旧情。   但再是紧张的追杀之中,该吃饭总要吃饭, 该休息总要休息。   自密宗往东北方向走, 一路穿秽土,过沙海, 便是大庆王朝与无量佛国的交界。   这一两大势力的交界之处有许多边陲小镇,小镇人员庞杂, 因而酒馆茶楼生意极好,一眼望去, 街道巷角,酒旗招招,茶幡飘飘。   自剑宫去佛国, 尚是春暖花开;自密宗往大庆, 已然秋意萧瑟。   天高云卷,满目绯红。   一家小镇中风景最好的一层邻水茶楼中,原音流正穿一身紫色滚毛衣裳,斜斜靠坐栏栅旁,以手指拨弄水面。   言枕词则坐在他的对面, 淡然喝茶。   两人中间,几叠小菜,几叠糕点,一盘鸭脖。   原音流只动了一筷子:“难吃。”   言枕词劝道:“多吃几口吧,回头要真饿了呢?”   原音流:“真饿了就吃你的肉。”   言枕词不疾不徐:“就怕到时你还嫌我的肉老。”   说罢,他招来茶楼小二:“麻烦再上两盘你这里最新鲜的东西,我的朋友有点难伺候。”   小二忙笑道:“好嘞,我去厨下看看,厨下正蒸桂花糕。桂花刚熟,十里飘香,再新鲜不过。”   两人颔首。   小二步履轻快,转去厨房,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一屉冒着热气的蒸笼过来,道:“两位贵客,桂花糕来了——”   他的手按在蒸笼上,方要掀开笼盖,便被另一只手给压住。   言枕词一手拿着鸭脖,一手压着小二的手:“这笼桂花糕我们不要,换一笼上来吧。”   小二愕道:“客人这是什么意思?”   原音流叹气:“意思就是——你们又露马脚了。”   话声方落,只见小二面色一变,猛然退后,却退不了,想要掀翻手中蒸笼,更掀不了!   因为言枕词的一只手就按在上面,这一只手,稳如磐石,重逾泰山。   眨眼之间,汗珠密布小二头脸,晃悠悠颤巍巍,将坠未坠。   四下里,人群俱都看将过来。   数息寂静。   汗珠落地,扑通一声,极小而大。   下一瞬,天顶破碎,水花炸裂,厅堂之中,所有人齐齐起身,一同攻向原音流与言枕词!   “哎呀呀,你们要杀魔血,就对准我师父不久好了?何必冲着我来?我是无辜的啊——”刀光剑闪,混乱之中,原音流向众人说罢,又转向言枕词,且笑且叹,“陪公再杀三万场,不用诉真情。”   言枕词回了一句:“这真情为师铭记于心,沧海桑田,不敢或忘。”   言罢,已窥准个空隙,拉着原音流翻身下水,急掠而去!   入水一刻,天地远去,满目皆蓝。   此水是江水,水势湍急,水中礁石鱼群,石洞暗流样样不缺,水内地势极端复杂。   言枕词接连变换两三种身法,游了一长段水域,大概数十个呼吸之后,彻底甩掉身后追兵。接着他转头去看被自己拉下水中的原音流,本想着对方不会武功,不能长久闭气,自己正好以嘴渡气给对方……一切想好,只没防备转头一看,看见原音流身上亮起了一只圆圆的罩子,优哉游哉地被自己牵着往前游,连根头发都不湿。   言枕词:“……”   原音流露齿一笑:“师父?”   言枕词没有罩子,不能说话也不能传音,于是掰开原音流的手掌,一笔一划写下复杂心绪:“徒儿,总是,出人,意表。”   原音流:“好说好说,不过区区避水珠而已。”   言枕词:“下次若为师往火中去……”   原音流笑道:“那徒儿变成焦炭矣!”   言枕词回了一个笑容。   他决定下回走火路试试。   水下奇景不少,两人随水漂流半日之后,言枕词料定身后再无追兵能够寻得两人踪迹,方才拉着原音流脱水而出。   只听“哗啦”一声,水幕退去,斑斓色彩重新入眼,巨石嶙峋,古木参天,飞鸟自天空展翼飞渡,走兽从林间跳脱穿行,自入水至出水的半日功夫中,两人已从边陲小镇到了山川密林之中。   言枕词扫了周围一眼,而后抬头看向天际红日,见红日悬于中天,正是先时他们在小镇时候的位置。   但这不对,他们随水游/行至少半日功夫,红日怎会还在中天?   他便转向原音流,刚要说出心中疑惑,却见身旁的人东瞧瞧西看看,就这一晃眼的时间,就走出了自己的好几步外。   言枕词收回了话,默默看着原音流。   这方密林很有意思,树梢之上,春花与秋实同枝共生,足底之下,水草和火掌一地相缠。前方忽然刮起风来,风卷着细碎的冰霜风来,霜是冷地,可风却是热的。再往前走上两步,又能见这一处是沼泽,那一处是沙地,左边水中掩着浮冰,右边便冒着咕噜噜的岩浆。好似一年四季,所有植被,无数地形,全被这小小密林所囊括。   原音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   言枕词看着原音流,也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心中没有想法,只抬了下手,接住一只始终徘徊在天空的小鸟。   小鸟不过巴掌大,停留在言枕词掌中啄着几粒种子。它这段时间来回飞了好几趟,早知对方掌心有好吃的东西。   言枕词顺势摸了摸鸟爪,并未从中发现字条,便知后头追兵暂未跟上。   他再一抬手,赶着小鸟飞上天空,直到见小小的影子于上空盘旋一阵,震翅飞走,方悠悠开口:“这里莫非是不夜山川?”   原音流已看完周遭,转身道:“不错,不夜山川,永不落日。这就是永远没有黑夜的不夜山川。”   言枕词再道:“我过去曾来过不夜山川外围,那里也并非真的没有黑夜,只是白日的时间长了点,夜晚的时间短了点。”   原音流笑道:“真正永恒不落日的不夜山川,只有中心的一点位置。”   言枕词:“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一块位置?”   原音流:“然也。”   言枕词与原音流对视,他忽然道:“好徒儿满不满意为师?”   这句话有些突兀,原音流扬扬眉梢:“徒儿向来满意师父,否则何以与师父同路而行直到现在?”   言枕词颔首:“徒儿确实应该满意为师,毕竟为师到底还是将你带到了你想要来的地方。”   原音流:“哦?”   这一声落,是万念起。   密林之中,水流飞腾,风声飒飒,天空中,细碎的冰雹始终不停,风卷得久了,又有点点粉色加入,为这灰白之雨添上三分诗意。   江水在言枕词身后肆意流淌,言枕词负手静立,目光明亮。   这是原音流挑选之地,也是他挑选之地。   人人皆道原音流乃局外好人。但他一路与原音流相随,见原音流作为,心中只有越来越清晰的一念——   此人绝非善者!   言枕词道:“原西楼,我与你自大庆见面,一路行来,处处皆乱,是否巧合?   “每乱皆有天书,是否巧合?   “每乱皆有你在,是否巧合?   “天书自西楼中出,是否还是巧合?”   原音流不置可否,并未出声。   言枕词并不在意,他既出口,便是将事情一一想透,一一确定:“自然还有。天书于我面前被毁不止一次,出现不止一本。它是真的如斯神异,不止可身化万千,分落不同人手中,还可碎片重拼,不惧化作齑粉?还是……”他看着原音流,缓缓道,“它从头到尾,始终只是一本普通的书。故而能无处不在,故而能分/身无穷。只看拥有它的人,想要它出现在什么地方。”   原音流略感有趣:“还有呢?”   言枕词温言道:“还有现在。”他道,“你我一路行来四十日,不管我们如何变换行踪,总是会被人找到……”   原音流:“你觉得我想让你被人抓到?”   言枕词平静一笑:“我被不被抓或被不被杀,于你并无太多区别,因这并非你之根本目的。你将我们行踪透露,不过是为了利用追杀你我之人,于不动声色间来到此地——这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那么,”言枕词再看四周,“你来此地,真正想做什么?你搅乱大庆、剑宫、佛国、世家,又想做什么?”   “好师父啊。”原音流叹道。   “好徒儿说。”言枕词回应。   “你……”原音流唇角噙笑,缓缓开口,开口之际,风声骤停。   只见一道光自两人脚下瞬息升腾!   光是一点,光是一线,光来得全无踪迹,于言枕词与原音流身前亮起,便直奔言枕词而去!   密林幽深。   幽深之中,一盏灯亮起,一个人出现。   一眨眼前,提灯人还在远方;一眨眼后,提灯人已在身前。   他步履轻巧,双足落处却是道道焦痕;他不疾不徐,十丈之距却是眨眼既过。   不夜山川,是原音流选择之地,是言枕词选择之地,也是明如昼做好了万全准备、必夺魔血之地!   电光石火,惊/变骤生。   明如昼出现之际,言枕词目光已转。明如昼出手之际,言枕词同样按剑!   但一切已迟,只因明如昼以有心算无心,出手之前毫无声息,出手之后雷霆万钧!   光芒于亮起之际已至。   言枕词未及拔剑,只能后退。   但人之速度,可能与光媲美?   这一刹,人未退,光已至,光至言枕词!   但在言枕词身旁的原音流于电光石火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之事:他向旁一步,一步于言枕词与光中间。   明如昼之绝杀一招穿透原音流胸膛。   光生光灭。   心室洞穿。   言枕词在原音流身后一步。   这一刹之前,他手中按剑,虽然杀机悬头顶,顷刻成灾劫,心中亦有旁骛之念。   他心中只念:天书出自西楼,原音流能够操纵天书于幽陆搅风弄雨,真无武功?若无武功,为何在世家鹿鸣宴上,在场诸多功力精深的宗主长老都没发现明如昼伺机窃取大辰之盘,唯独原音流发现?   莫非又是巧合?   只恐怕原音流乃是一个连他都不能看透的高手!   而这一刹一念之后,原音流出现在他身前,本该穿过自己肉体的光芒穿过原音流胸膛,鲜血飞溅言枕词脸颊。   血是烫的。   这一刻,世间一切被拉长放大。   言枕词眼睁睁看着一切笃定猜测化作虚无与荒诞。   原音流向后倒下,目光涣散,生机尽逝! 第39章   一切都停止了。   无数无尽无亿念头凝固于脑海。   言枕词笃定原音流绝非善类, 另有目的, 但未曾想过, 万一一切真如众人所想,一切真的只是自己无有依据的猜疑呢?   原音流在眼前缓缓倒下。   与倒下身影相反,鲜血高高溅起, 将视野变得绯红一片,使麻痹生自指尖,噬入心头。   而后鲜血落地, 火焰自血中生!   言枕词与明如昼俱是一怔, 紧盯落下鲜血。   只见伴随着越落越多的鲜血,朵朵来自血液的火焰未有一丝半刻的停歇, 似摇曳火莲,攀援点燃其所能接触的一切, 眨眼形成火海。   火海成型的那一刻,不夜山川地龙翻身!   隆隆不停的剧烈震荡之中, 树折山摧,群兽奔忙,左右血海火海交织一片, 天空之上, 永不落日的不夜山川聚集层层黑云,黑云之中,日月交替,骄阳落地,血月当空!   所有的变化俱在呼吸之间。   此时此刻, 为言枕词而死的原音流尸身甚至还未落地。   明如昼先是微怔,而后惊愕,最终定格于意料之外、远出想象的狂喜!   燧族之人血液似火,但真能落血成火、引发天地异象者,传言乃为界渊之直系血脉——   大火焚林,言枕词的目光自原音流身上掠向四周,又从四周看向明如昼。   他心中升起万千之念,又无一念真正成型。   双方视线交错。   两人同时出手。   这一次,两人不再对着彼此,而是径自冲向原音流的尸身!   但也是这时,玉剑自天降,森森寒芒压下肆虐的大火,划开血色的天幕,声未至,剑已到,直奔言枕词!   玉剑飞来,声威赫赫,眨眼封锁言枕词四周气机。   言枕词如陷泥淖,身形不免一顿。便是这一顿之中,明如昼骤然加速,夺过原音流尸身,飞速再退!   言枕词回手一击,击碎玉剑封锁,厉声喝道:“放下他!”   他一足陷地,身形三闪,后发先至,一身还在原地,一身已至明如昼跟前,乃是烟鹤行最高境界,烟鹤三变。   三变之中,三身同时现,三身均为真!   只见言枕词一身三化,一化迎向自后飞来的静微女冠,两化同时夹击明如昼。   但盟杀令下,静微女冠亲至,其余会盟者如何不来?   便在言枕词一身三变之际,佛国与剑宫之众同时出现,诸人封锁不夜山川,上思和尚迎向言枕词一化身,翟玉山迎向言枕词另一化身。   三人到场,三处战团,电光石火,明如昼已得珍宝,更将言枕词视若敝履,全无恋战之心,窥准空隙,眨眼脱出重围,向前奔行!   手中有剑而无能护人,二百余年中,言枕词首次五内俱焚。   眼看明如昼即将消失于视线之内,言枕词再不顾静微女冠与上思和尚的攻击,硬受两击,嘴角滑下一丝血线,再将三身合一,一身化剑,直冲翟玉山方向,目的只为翟玉山身后明如昼!   面对这势可破月的一剑,翟玉山不言不动,面色平静如水,只将手按剑,抽出寸许。   正是此时,眼前烟尘忽生,静微女冠竟强提真气,闪身赶自翟玉山面前,出手阻拦言枕词!   这一场战斗,高手穷追不舍,言枕词明明玄功参造化,也无能立刻脱出重围,只得眼睁睁看着夺走原音流尸身的明如昼消失眼前。   这一刹之间,他心头一空,剑慢三分。   这一刹之间,静微女冠抓住机会,真劲再提,使玉剑变白,这白玉一剑,乃其成名绝技,玉有魂人无魄,中者身化白玉而亡。   这一刹之间,翟玉山突然拔剑,却并非刺向言枕词,而是挡在言枕词与静微女冠之中。   静微女冠早有防备,将剑一转,斜斜迎向翟玉山,同时寒声道:“翟长老这是在干什么?莫非只因此魔血出身剑宫,剑宫便立意包庇到底?”   翟玉山面色不动:“师妹不需着急,言枕词已被我们围在其中,谅他插翅难逃。我们又何必着急置人于死地?”   静微女冠轻蔑一笑,不与翟玉山无谓争辩,高声道:“请上思大师带落心斋及佛国弟子,一同拦下魔血。余者听从常胜候号令,封锁不夜山川,谨防魔血逃脱——”   方此之时,天空忽然传来隆隆回音,乃是千里赶来的执剑长老端木煦:“剑宫子弟听令,配合静微师妹号令,归入常胜候麾下,封锁不夜山川,救援山中大火——”   声落人落,端木煦自天而降,降落言枕词身旁,立场不言而喻!   静微女冠眸中冷光闪烁。   上思和尚亦觉不对,来到女冠身旁:“阿弥陀佛,端木长老这是何意?”   端木煦向上思和尚稽首:“大师许久不见了。此番前来,乃是掌门之意。掌门想说之言,全在此贴之中。”   说话间,他将手一翻,一张蕴含有晏真人剑意之黑色剑贴出现众人视线之中。   他将剑贴交于静微女冠:“师妹请看。”又向其余人道,“真人有言,言枕词乃两百年前——”   静微女冠打开剑贴,一目十行,面色骤变!   端木煦道:“两百年前的镜留君。”   平平一句,正是惊雷炸响于无声之处!   幽陆上下数千年,武者浩瀚如恒河之沙,数以亿计。这亿万之中,总有数人脱颖而出,为历史铭记。   三百年前,魔道大兴,正魔之争初露端倪。   二百五十年前,正魔交战,镜留君崭露头角。   二百三十年前,空闻山中,镜留君杀十绝魔君。   二百二十年前,飞星亭中,镜留君杀邪光上人。   二百一十年前,多情谷中,镜留君杀夺情元仙。   此三人无一不是当年纵横幽陆无有败绩之人,此三战无一不是九死一生之战。   三战之后,剑宫镜留君名动幽陆,绝学明剑开天地之明!   于是又有二百年前,镜留君杀当世魔教之首、引动百年正魔相争的燧宫宫主天闻明炎。   此一战中,天地倒换,山河失色,炎皇尸首出现之际,燧宫土崩瓦解,镜留君凭此一战,一举奠定正魔大战的最终战局。   百年厮杀,无数惊才绝艳者崛起幽陆,无数惊才绝艳者陨落幽陆。   死了的人变成传说,活着的人终成传奇。   二百年后,传奇之名,依旧如雷贯耳!   四下鸦雀无声。   言枕词一言不发,化飞虹而走。   另外一边,得了原音流的明如昼一刻不停,自不夜山川出来之后,一路潜过大庆与佛国,来到夹在佛国和秽土间的沙海之中。   这片沙海的中心有一块方圆十里的桃园之地,乃是沙海中的绿洲。   绿洲中/共有七道水脉,水脉裂出五色土地,其地层变化果然沧海桑田,其所聚之气实乃极阴而极阳,正是黑渊裂张,金阳孕育之地!   自当日生灭空镜中显示此地之后,酆都之人领大祭司令,于此地秘密建起转生之池与一可供攻守之堡垒。   现在两者均已完工,明如昼一路疾行,进入转生城,方至转生池,便见身着紫黑大氅,脸覆金色面具的大祭司已然身在此地,正等着自己!   大祭司见到明如昼的第一句话乃是:“明如昼——魔血何在?”   明如昼长长一次呼吸。   这一口气中,他恢复从容,环抱原音流退后一步,行礼道:“见过大祭司。魔血就在我手。我手中之人,才是真正能实现大祭司宏图霸业的界渊血脉!言枕词若与他比,不过草芥蓬蒿,不值一提。”   大祭司:“哦?”   明如昼一字一句:“原音流丧生之际,落血成火,此乃燧皇直系血脉之证!而后地龙翻身、血月升空,更是我魔道大兴,大祭司功夺千古之预兆!”   大祭司闻言错愕,面具之下的一双瞳孔竟在激动之下瞬间变成腥黄兽瞳!   大祭司:“此言当真?”   明如昼:“此乃我亲眼所见。”   大祭司:“好,将原音流放入转生池中。哈哈哈哈,若我功成,明如昼,你亦建立不世功勋,日后便是我手下第一大将。”   明如昼的笑容再次变得温和而谦逊。   他欠一欠身,回应大祭司的厚爱。而后抱着原音流走向转生池。   大殿以巨石摞成,四根巨大有五人合抱那样粗细的巨柱之中,有一圆形池子。   池周取九之数,池深亦取九之数。   盖因九为极数,极数近天,以圆生生,正合夺日焕生之理!   明如昼来到了转生池旁,他将手中之人徐徐放下。   蓝色的池水簇拥着弥漫上来,轻轻将进入池中的身躯包裹。还残留于衣襟之上的干涸鲜血在池水中消融,使幽蓝更蓝。   这蓝液并非世上的任何一种水,而是天地中再精纯不过的生命之气。   当生命之气凝结到了一定程度,便从气为水,聚敛成型,名为真元。   明如昼的指尖探入真元之中。   真元涌动,手指接触其中,亦并非液体的感觉,而像入了极凝实的气体之中,使身体带了一层枷锁,受了数倍沉重。   明如昼握住了原音流的手。死者的肢体毫无温度,他却心满意足。   他喃喃自语:“焕生之法需要数日时间。这数日中……”   大祭司冰冷的声音响起:“这数日中,无人能来到此地。”   明如昼低头一笑。   最后一步,我就能见到你了。   谁也不能阻止我见这世间最美的事物。   啊……那番美景,让人战栗。   此时此刻,一路追明如昼踪迹至无量佛国的言枕词收到了来自剑宫的传书。   晏真人于传书中写道:“酆都曾派数批人前往沙海,动静颇大,疑与魔血相关。明如昼或带音流之躯前往此处。”   言枕词五指一合,掌中书信化作飞灰。他足下一点,人乘云起,飞向沙海方向,但不过数里,便被无数魔道拦于身前。   言枕词落回地面。   他看着拦在面前的众多魔教中人,只觉时光倒换如初,两百年前,两百年后,从未曾变。   他心中好笑,笑中带杀:“你们都知我是镜留君,还敢出现在我身前?看来两百年毕竟还是太久了,镜留君这个名号也不好用了。”   话落剑起。   一剑割昏晓,明剑再出世! 第40章   为大祭司“夺日计划”, 酆都魔者同赴沙海, 阻击言枕词于沙海之中。   天上大日灼灼烈烈, 无边黄沙赫赫扬扬。酆都魔者于黄沙之中拦了言枕词前三日,黄沙成血沙,血水汇血河, 残肢断臂之上,言枕词一步不停,一步不缓, 来多少, 杀多少!直到北疆荒神教与南海无上狱也无法坐视,不约而同派人前来, 汇合酆都之人,共同袭杀言枕词。   但天上地下, 哪怕群魔联手,也不能撼言枕词磐石之心。   只因两百年前, 镜留君早已四杀魔首,以血以剑,以累累魔骨, 成就自己不世威名!   但他终究还是在一片沙丘之前暂停脚步。   一整个边陲小镇的镇民被种下朝花之毒。   此毒以花为名, 以虫为实。朝生朝死,全操人掌。   出现在言枕词面前的有妇孺小孩,有老人青壮,有穷有富,有善有恶, 但当此之时,他们全如羔羊,被赶作一圈,瑟瑟发抖于言枕词身前。   所有人都朝他下跪,所有人都哀哀以求:   “道长,留下吧,救救我们,只要留下就好……”   “道长,我死而无怨,但我父母垂垂老矣,我妻儿无辜童稚……”   “道长,你若离开,就是杀了我们……”   不错,他若离开,这群人必死无疑。   言枕词呼出一口气,垂下掌中之剑。   人群发出惊喜的啜泣之音。   旋即,言枕词抬头看远方之天,自言自语:“人差不多该来了……”   人确实来了!   远方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云。   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此方飘来,不过一时,便至言枕词上空,这哪里是云,分明是剑宫之人排剑如云而来!   此番前来之人乃是执法长老端木煦。   鹿鸣宴后,言枕词接二连三爆出魔血与镜留君的身份,幽陆诸多正道虽摄于镜留君威名与过往,不再追杀言枕词,却也各有顾忌,不愿轻易加入言枕词与魔道的对峙之中,纷纷盘踞不动,观望后续。   但言枕词出身剑宫,剑宫绝无袖手旁观的可能。   端木煦自剑宫赶往不夜山川,除为言枕词澄清身份之外,更为保言枕词安危,也更能为言枕词开出一条前行道路!   诸人落地,端木煦一眼扫过受朝花毒所害镇民,来到言枕词身前:“师叔祖可径自往前,此地交给师侄与诸弟子便可。”   得此一句,言枕词一句不多说,更不滞留。   自接到晏真人传讯之后已有八日,自不夜山川之后,剑宫众人一路跟随言枕词。言枕词得到晏真人传信之际,端木煦也知道晏真人传信内容。   他们一同向沙海中心出发。   八个日夜,言枕词一步不停,一觉未睡,一日从早到晚,全在战斗。   但直到此刻,他依旧一如八日之前,眼中不见疲惫,心中不见疲惫,周身之剑意浑圆如初,浩瀚如初,锋锐如初!   二百年过,传奇如当日。   端木煦心悦诚服。   端木煦再道:“师叔祖先行一步,等我带众弟子料理完此地朝花毒,即刻赶上师叔祖。”   言枕词颔首向前,刚刚拔地而起,心上忽然悸动,这乃是有大事将要发生的冥冥预感!   言枕词动作一顿,再度急掠之际,不是向前,而是往回!   他同时厉喝:“小心,沙地之下有埋伏!——”   声音方落,巨变发生!   剧烈的爆炸自沙地之下轰然发生,酆都以中毒镇民为掩,实则于沙地中埋伏机关爆炸之物,此机关爆炸之物绝无伤害如言枕词端木煦这样高手的可能,但剑宫虽强,子弟依旧血肉之躯,镇民如蚁,镇民依旧血肉之躯。   镜留君当世传奇,面对此番计中计毒中毒,救,还是不救?   言枕词当然救!   但爆炸就发生在言枕词掉头之际,天空之上,言枕词还有数丈之下,地面之上,端木煦与其余人首当其冲!   端木煦惊而不乱,背上芳华剑冲天而起,平平一划,似梦幻色泽忽生众人头顶之际,层叠而起,似慢实快,形成一朵能覆盖周围所有人的硕大花朵,向自脚底爆炸压去!   两方碰撞,端木煦诚然袖手而立也不惧爆炸之威,但要以一己之力护剑宫子弟,护一镇之民,依旧力有不逮,人有穷尽。   光华之花在与爆炸碰触的一瞬便如冰雪消融,力量反噬己身,端木煦一口心血吐出,沙粒同时激射。   但这一瞬已然足够!   因为言枕词已在这一瞬之中抓住了出剑的机会!   明剑之明,为天地之明;天地之明,为苍生之护!   五点光芒同时自钝剑剑尖亮起,一光是一明星,五光是五明星。五星成环,会聚一堂,齐齐下降!   下降之中,五星迎风而涨,最初不过剑尖一环,最后已成环护诸人之护生大阵。   当大阵成型,受此从天而降的压力,地底爆炸霎时停滞,并缓缓下压。从旁观之,便似世间最无形的时间也被这自天而降的一剑定锁于此,强拨齿盘,使时间倒退。   这惊世一剑,非斗转乾坤不能形容!   言枕词此剑挥出,环护众人,几番拉锯,终使爆炸消弭无形。   而无形之爆炸全作用于环护之阵上,环护之阵全牵言枕词一人之身。   诸人不伤发丝,言枕词落地之际却觉剧震自体内轰然,周身圆融之气机撕开裂隙,他双足下陷,身体入地三寸,已然受了些微暗伤,无法完全掌控一身真力!   言枕词立于原地,搬运功力,掩下暗伤,也不看周围惊魂未定之人,刚欲继续向前,便被一只自身旁伸出的手拉住!   端木煦目光炯炯,抓住言枕词,道:“师叔祖不可!前番必然还有恶战,师叔一人来去或许无虞,但此番前去乃为夺得小师叔遗体,若因一时暗伤而致小师叔遗体受损,师叔祖何忍?我带有化雪丹。师叔祖服下此丹,由我在旁护法,安心调息四个时辰,即刻上路也来得及!”   天边夕阳已落,四个时辰,一夜功夫。   停留一夜?   言枕词拂开端木煦之手,一瞬未停,足尖点地,如大鹤消失黑夜之中。   黑夜浓黑,月暗星疏。   转生城中,守于转生池前的明如昼在距离黎明的最后一点时间听见言枕词来到的消息。   摆放于身侧的血滴还未落尽,依旧滴滴答答,昭示时间未到。   信使再道:“大祭司已前往城外迎敌,交代点夜繁灯固守此处,不可令要事失败。”   明如昼道:“回禀大祭司,提灯人明白他的意思。”   信使行礼而去,转生殿中再度剩下明如昼与池中原音流。   空旷的大殿之中,声音回荡,一声嘀嗒之音带起无数嘀嗒之响。   明如昼将掌中灯一摇,灯中微光飞出灯罩,分做数点,慢悠悠向四壁投去。   这几点微光宛若萤火,上飞之际拉出一道朦朦胧胧的光纱,光纱一路攀升,照亮四根巨柱,照亮巨柱之上,天顶之下,无数密密倒挂的生祭之人!   真元以真气凝成。   真气从人体而生。   夺日计划以自界渊血脉之中焕生界渊之力为目的,若要焕生界渊之力,必以无穷无尽之真气做导引之路。   “一切就绪,只等最后一刻。”明如昼轻声自语,“言枕词一人赶至,威胁只此一人。”   这最后一刻,我绝不容人破坏!   他再将掌中灯一摇,步步向外,明光大亮。   黑夜之下,沙中石城就在眼前。   但石城之前,还站一人!   此人脸覆金色面具,身披暗紫斗篷,以一人站一城之前,拦在言枕词前进方向上。   言枕词不免笑道:“已经好久没有魔道之辈敢单独阻拦在我身前了。”   大祭司回以轻蔑:“不过杀几个土鸡瓦狗,就觉自己天下无敌了吗?”   言枕词:“此言颇有意思。”   说罢便是一剑递出。   一剑出,夤夜亮。   似骄阳未升于天空而生于此手此剑之中,这一剑撕开的明亮,仿佛使大祭司脸上的金色面具亦黯然失色!   下一瞬,大祭司自原地消失。   而后劲风自身旁袭来。   言枕词不为所动,更无恋战之心,刹那加快速度向前突袭。他一路前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夺回原音流之躯。余者除前路障碍之外,便是土石草木,不值一顾。   但劲风未至,甜香早到。   当言枕词风驰电掣掠过大祭司方才所站之位时,鼻端忽然嗅出一丝甜香。   心中升起警兆之际,言枕词眼前一花,乃是甜香先于嗅觉反应附着皮肤表面,并于同时发挥猛毒!   些许毒性未能真正影响言枕词行功,但有此耽搁,来自身侧的劲风已然追至,言枕词回手一剑,只觉巨力自剑身传来,发出仿佛金铁相击、又有些许不同的声音。   而此时,那点甜香弥漫空中,更为浓烈,侵扰言枕词神智反应。   烈烈长剑刹那散出粼粼之光,日月交替,言枕词转攻为守,暂且护住身周三尺。   大祭司速度极快,步法绝精,乘势欺进。他两手依旧垂于大氅之中,行动之中大氅翻飞,有快而不见却势大且沉的兵器自氅中激射而出,重重挥击在言枕词钝剑之上。   交战之中,大祭司寸寸逼近,每近一寸,兵器再沉三分。   言枕词似受甜香影响颇重,已不能准确分辨方向,只在有限的范围内挥击钝剑以保己身。   直到大祭司闪现言枕词身周一丈之际,言枕词身形突兀一闪,准确来到大祭司面前五步,他手中钝剑同时一闪,剑尖挑破大祭司暗紫大氅与金色面具,并在探入其咽喉之际被数节猛然闭合的喉骨夹紧逼停!   血色一闪。   两人一触即分。   黑夜之下,面具碎裂,大氅落地,大祭司真容暴露天地之中,只见其藏于大氅之下,重重击打钝剑的并非奇形兵器,而是一条拖延在地的触肢;被金色面具覆盖的面孔也非正常人所拥有的面孔,而是布满鳞片的走兽之脸。   真容暴露,紧张震怒之中,大祭司双眼刹那变成兽瞳,一双黄澄澄眼睛在黑夜里死死盯着言枕词,诡毒之意使人不寒而栗。   言枕词一眼扫过,神情平淡:“原来是燧族遗脉,魔血之人。”   燧族遗脉,摒弃人身,或头长骨角,或背生鸟翼,或三头六手,奇形怪状宛如恶鬼,故呼之“魔血”。   “你——”大祭司此刻说话,嘶嘶有声,“死——”   言枕词平静一笑:“该死的是你们。”   他的目光掠过身在此处的大祭司,也掠过方自城中出来的明如昼。   他心中确定,原音流果然在此。于是不再保留,以手按剑,日月再转,五星汇聚为守,九星连珠为攻,此招一出,真阳未出而天地大亮,铺天盖地的光明之中,黑暗无从躲藏,冰雪消融!   此浩浩如天地威势之前,大祭司与明如昼面色同变。   但此时两人已无选择,当即联手,同时迎上言枕词!   言枕词全功而出一剑,不止轰开挡于身前的大祭司与明如昼,更轰开由酆都建造以固守的转生之城。   石城之内,阵阵巨响之中,言枕词势如破竹,直至石城中心、转生殿中!   石墙洞开,尘土飞扬,大祭司与明如昼联手相抗不能抵挡,此刻正齐齐摔掷于转生池旁。   大殿颤抖的摇摇声响之中,言枕词目光明亮,眨眼透过尘埃看清一切。   他先看清了挂在天顶之下的无数祭品,祭品淌下的无数鲜血与生命,接着看见了承接这所有的池子与池中之人。   浮动的真元簇拥原音流身躯,流淌着的浓郁生机使逝者容颜一如生时。   这倏忽一瞬,言枕词突然想起两人在密宗营地救出无智的过往。   言枕词:“其实方才此处混乱,只要你愿意换上密宗部众的衣服,我们完全可以乘乱和密宗部众一起跑出去。”   原音流:“脏。”   只此一字,正气凛然的嫌弃之态犹在眼前,与此刻目中所见鲜明对照。   这倏忽一瞬,他指尖生凉。   何以、如此、侮辱、逝者—— 第41章   言枕词再度出剑。   此剑极快, 此剑极怒, 此剑如雷霆一击, 剑去人至,言枕词眨眼来到转生池旁,探身入手, 握住原音流之肩膀!   电光石火,大祭司与明如昼追之不及,齐声厉喝:“放下他!”   这不过痴心妄想。   言枕词一手探入池中, 一手已环原音流身躯自池中而出。   淡蓝色的真元恋恋萦绕人身, 却被言枕词以指作剑,厌恶扫开。   他双手抱人, 转身向外,一步生一剑, 一剑荡一魔。   只人单剑,强闯魔窟而无人能阻!   可终究, 一念差错,生死两隔,酿平生之憾。   言枕词道:“好徒儿, 师父带你回去。”   前路迢迢, 原音流之音似又响在耳旁:“但世人皆知,原音流好音律,喜美酒,观美人,居琼楼玉宇, 坐宝马香车,着锦衣华服……”   言枕词低声回答:“此地一物也无,浊晦如斯,怎堪配我家徒儿?”   大祭司与明如昼在见原音流之躯自转生池中离开之际便面色巨变,千般计算,万种筹谋,莫非终究要在最后功亏一篑?   一线光自天际遥遥投下。   天末铅云重叠,一光如裂隙,撕开天地之别。   迸射晨光之中,地面忽升轻震,轻震细微,但转生池中真元却忽然如水沸腾,汹汹冲起,直投言枕词所抱原音流身躯之内!   刹那惊变,言枕词方欲阻拦,悬挂于天顶兀自滴血的祭品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凹陷,体内余下生机似在极短时间之内被强行抽出,而后与先前真元汇合,一同冲入原音流身躯。   咚!——   咚!——   咚!——   消逝了的心跳再度出现逝者的身躯之内,冰冷的身体在心跳出现的一个呼吸之间变得温热,而后滚烫,最终如同火焰一般燎人。   双手刹那火燎,言枕词未曾松开,错愕之间定睛细看,只见躺于臂弯中的原音流在吸入所有真元之后,呼吸重新出现,而后眼睫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来。   短短一瞬无垠漫长。   言枕词亲眼看见逝去的人再一次睁开眼睛,未等他发现自心而生的狂喜之情,那双彻底睁开的眼睛与他对上。   容颜一如往日,躯体一如往日,但那双张开的瞳孔之中,再不见曾经所有的一切色彩。   一切狡黠灵动,漫不经心,笑意婉转,全淹没在这苍茫孤冷的瞳孔之中。   这双瞳孔,似天地万物,不曾入眼。   原音流忽然翻手,一掌按于言枕词胸口之处。   浩荡无边不可抵御的力量在咫尺之际尽数灌入言枕词毫无防备的胸膛,方才他如何将大祭司与明如昼击出,此际原音流如何将他击出。承受这一掌之际,言枕词万种念头一一闪过,耳中只听大祭司狂喜大笑:   “界渊之力果真焕生,我纵横天下的绝世神兵终于锻出!杀!杀了你眼前的人——”   原来如此。   言枕词心如冰雪清明。   这就是魔道的最终目的。   以燧族血脉重生魔主界渊之力,再操纵血脉之人,以其为人形兵刃。   大辰之盘最初检测出的魔血乃是自己,魔道目光亦全在自己身上。眼前一切,若非原音流忽然替死,本都是我一身灾劫——   念头至此,言枕词重重撞在石殿壁上,余势未消,于地面连连翻滚,最终重重倒在石城外城墙下。   这一掌之威牵动先前伤势,言枕词翻身而起之际,一口心血溅落地面。   未等周围魔道之人齐齐逼上,本紧随言枕词身后的端木煦忽然出现,二话不说,拉人就走:“师叔祖,走!”   剑宫长老倏尔而来,瞬息而去,眨眼便化天边之虹。   石城之中,明如昼忽然闪身,来到一掌拍出后便再度闭目倒下的原音流身侧,接住落下之躯,同样对大祭司道:“大祭司,回酆都。转生之法未尽全功,但界渊之力已然焕生,不再需要生生之地。你我可在酆都之中再行温养,使神兵臻于完美!有渡川踞守,固若金汤,更不惧正魔来袭!”   大祭司:“走!”   两人言罢,携其余之人反向而去。   顷刻之间,两方各去,风沙依旧,此地只余大战之后的一片荒芜衰颓。   天上晴日未曾改容,红叶灼灼,鸟啼婉转。   剑宫山巅之上,晏真人因太虚之刃一事,伤势沉疴,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但魔道蠢动,大事接连发生,晏真人终不能安心养伤,于今日自房中离开,再度坐于接天殿中,唤来三大长老、十方殿主,共同参详近日发生的魔血大事。   晏真人道:“沙海之事已传遍幽陆。更详尽的内情,执剑长老先前也曾同诸位说过,不知诸位心中有何想法?”   正邪相抗百载,对于隐有崛起之势的酆都,正道无需任何想法,遏制杀戮便是。所谓“想法”,无非针对原音流。   翟玉山道:“逝者已逝,此番复苏在原音流身躯之内的,必是魔血遗孽无疑。正魔不容,本不必纠结这么许多。”   颇有几个殿主接话:“我观执法长老之意中正平直,是本门该有立场。”   端木煦作为三大长老之首,又曾任代掌门一职,此时不便表示态度,众人便等待传功长老齐云蔚的意思。   齐云蔚沉吟良久,目光自晏真人平静无波的面上一晃而过,于心中暗暗一叹,道:“音流师叔虽在剑宫之日不久,但身为镜留师叔祖弟子,与镜留师叔祖一道辗转四方,消弭许多灾厄,功劳非小。酆都大祭司,酆都明如昼,本门不可不为音流师叔报仇!”她目光凛凛,“我之想法与翟师兄相同,若音流师叔再出现我等面前,那绝非过去之人,而是亵渎其遗体的邪魔!唯有斩杀邪魔,方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殿中诸人已达成一致。   晏真人在片刻静默之后亦缓缓点头。   死者不能复生,徒留生者凄凄无言,是山川依旧人面不同。   二十年前的痛苦二十年后再尝,故知芳华早渺,始终愧负在心,只恐来日泉下有相见之幸却无相对之颜。   齐云蔚再轻声道:“日前师弟消息传出之际,大庆原府已披上白幡,庆朝皇室及各大臣都往原府吊唁。我们已立好衣冠冢,待会诸位可一同前往祭拜。”   殿中一切定计。   殿外一位自最初开始便站于这里的人向守门弟子摆一摆手,转身走了。   秋意萧瑟。自沙海之中所受的伤康复得极慢,始终隐隐作痛,言枕词负手慢行于山上盘肠小道之中。   可看见接天殿的洗心池、七层宝塔藏书楼,连着漱玉池的精舍小屋。   言枕词一一行来,不觉到了小屋之前。   轩窗半敞,站在小屋之外,还能看见铺于床榻之上的云蚕织绒被以及摆放在多宝阁上的牙雕根雕。   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言枕词凝神细看,心中总有一念恍惚,仿佛下一瞬,便有人自室内走出,懒洋洋掀起被子,再度躺下……   “咔”一声,室内忽生响动!   言枕词心头陡然震动,就手推门,一步踏入,目光飞快自屋中逐一扫过。   桌旁没有、床上没有、架子后没有、窗户下没有——   一切可见之地都空空落落,如同方才的那一声轻响只出自幻觉。   言枕词轻阖双目,定了定神。   未等他再睁开眼睛,耳旁忽声翅膀拍击声,仿佛原音流带着娇娇自远处走来,拉长声音说:   “好师父——”   “原兄呢,原兄呢,原兄在哪里!”   娇娇飞到言枕词身前,用鸟喙和翅膀啄拍言枕词头脸。   羽毛乱飞,娇娇怒气冲冲,绕着屋子飞来飞去,不住叫着原音流:“原兄又丢下鸟了,原兄又丢下鸟了,你把原兄带走了,你把原兄带回来!”   言枕词睁开眼,怔怔看着鹦鹉,喉中微堵,一字不能出。   是山川依旧而人面不见。   过去种种,何忍触睹?   言枕词将鸟握住掌中,轻轻摸了摸其羽毛脑袋,最后将其放下,向外走去。   “好师父!”原音流忽然叫道。   虚幻在生,生于耳旁却显如斯真实。   言枕词神思一晃,双足生根,不能动弹。   “好师父。”背后又传来了一声,接着翅膀扑扇声响,娇娇飞到言枕词跟前,哀求道,“鸟不骂你了,鸟不讨厌你了,你把原兄找来,鸟想原兄了。”   “你的原兄……”言枕词只说出这四个字。   鹿鸣宴中,与原音流的对话蹿入脑海。   “好徒儿,你知道什么?”   “好师父,我什么都知道。”   世事皆知,亦知今日,亦知生死吗?   乱窜真气于体内大肆破坏,言枕词胸中剧痛,喉中腥甜,吐出一口血来!   渡川之上,有悬棺万千;渡川之下,有深渊地宫。   地宫之中,较之生生之地更大数倍的转生池中,原音流静静悬浮。   而他身旁,大祭司、明如昼,数位酆都重要之人全在现场。盖因自原音流回到酆都已有十日,十日之中,真元渐渐不再流淌入原音流身躯之内,但另一股让人战栗的气息,却慢慢自原音流身躯之内肆溢而出,起伏涌动,时时不停。   今日便是界渊之力复苏之日!   大祭司站于最前,金色面具之下,兽瞳牢牢盯住原音流之身。   快了,快了……   只等它睁开眼睛——   一念闪灭,错眼之间,涌动于地宫的战栗气息忽如岩浆沸腾,引得飓风无端聚敛,霎时冲向四周!   灯光乍暗乍明。   飓风奇异,可穿透护体真气,缕缕如刀,缕缕割骨,地宫众人措不及防,无以抵抗,均连退数步。未及稳定身躯,便听轰然巨响,转生池炸开,真元倏尔四溢,原音流平平飞起,悬浮半空,睁开双目!   狂喜如期降临,大祭司哈哈大笑,顶着飓风上前数步,向苏醒之躯字字命令:“汝名界渊,乃我神兵——”   悬浮半空的人垂眸一顾,眸中是目空一切的冰冷。   冷光仅只一掠,一掠之后,所有属于人间的感情悉数回归。正因什么都有,如同什么都无。   他举目四顾,轻轻而笑,随手一挥,弹开大祭司如弹开蝼蚁。   “吾乃界渊,是谁之兵?” 第七卷 祭天古符 第42章   毫无征兆, 界渊突然动手, 被其一掌击飞的大祭司重重撞在地宫墙上, 在以黑铁锻成,神兵难伤的墙上留下人形凹陷,身上斗篷与面具更一同碎裂, 暴露真身!   而后,界渊双足落地,魔声悠悠, 回荡地宫, 不吝惊雷炸响耳际!   由大祭司带来的心腹未料变生肘腋,齐齐一滞。   唯独自始至终紧紧盯着转生池的明如昼反应最快, 眨眼向大祭司掠去,高声一句:“大祭司, 控制神兵之法!”   大祭司身上剧痛,“嘶嘶”做声, 触手飞速往怀中一卷,卷出一柄弯曲木杖。   此乃“夺日计划”中为防万一的准备:若焕生神兵除蒙昧本能外还有自主神智,便以事先暗藏于祭品功体之中的毒种将其控制!   正是此时, 明如昼掠至大祭司身旁。   不对!   大祭司脑中一念闪过, 凭本能向旁一闪,却未闪过来自后利刃。   幽光一闪。   利刃刺破大祭司的背心,剧痛临身,血光迸溅,大祭司身上鳞甲与骨骼疯狂缩合, 在利刃入体的一寸之际,将其牢牢夹住。   “明如昼!为什么——”   大祭司狂怒一声“嘶”,似巨蟒吐信,猛然挥动触手,朝明如昼撞去。   明如昼面带微笑,脚不沾地,在刀入大祭司身体便摇明灯。只见光芒纷涌,极温柔地覆盖在被宝刀撕出的伤口上,一点一滴,渗入伤口,眨眼便入其血脉之中,沿经络淌遍全身。   “因为……”风呼之中,明如昼轻声低语,笑意入眼,“我见到了这世上最美的人。他正如我所想。大祭司,你将他带至我的眼前,实现我的愿望,这正是我给你的答谢之礼啊。”   “我还欲送他一礼,便借你项上人头,可好?”   潜入大祭司体内的光点猛然散开!   越坚韧的鳞甲骨骼之下,必然有越脆弱的血肉。   光点如蚁,群噬血肉,大祭司眼中光芒猛然爆裂,又飞速黯淡,一代魔主,重重倒下!   大祭司落地,明如昼后退,一只白猿却忽然自人群中蹿出,抓住大祭司手中木杖,发出怪模怪样的尖利童声:“拦住叛徒明如昼,我来控制界渊——”   它已将木杖对准自转生池中起来的男人!   只要能控制住界渊——   但明如昼既杀大祭司,如何会放过他人?   只见地宫光芒一闪,本该急掠后退的明如昼出现白猿身旁,将灯一摇,无数光点自明灯中飞出,蜂拥向白猿而去,不过一瞬,便听到白猿的惨叫之声:   “啊啊啊啊啊——”   渡川酆都城,五殿十八属。   今日入地宫之内,除大祭司与白猿之外,还余七人。   越来越多的光自明如昼的提灯中涌出,仿佛有无穷无尽之光可自这盏小小的灯生出。光晕将明如昼与七人合围一处,光线所阻,未能见到其中具体情境,只见巨大的光罩似蝉之茧,于地宫之中几息静默后猛然炸开!   茧中八人,于一瞬间五死三伤,除明如昼之外,再无人能够站立。   界渊立于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明如昼的一身白衣已变成一身血衣。   他的一只手依旧提着灯,另一只手则拖起大祭司的尸体与木杖,来到界渊面前。   追根究底,数年苦寻,终得见面。   明如昼屈身下跪,额头贴于手背,双目长闭,虔诚柔顺,满足之情饱胀心头,幸福之意已溢面容:“属下拜见大人——”他将大祭司之躯与木杖一同呈上,“逆乱贼子已然伏诛,请大人检查。”   界渊一声哂笑,火焰自指尖蹿出,眨眼将木杖吞没。   而后,他再将目光转移到地宫之中,还剩下的另外两人身上。   这两人能被明如昼留下一条性命,俱已服软,一同忍痛跪地:“属下拜见大人!”   一伏之后,明如昼直起上半身。火焰就在他眼前燃烧,他却恍若未见,从容续道:“大人方才归来,可先歇息片刻。待属下将酆都整理完毕,再请大人入城。”   这一日,注定是隽刻在幽陆历史上的一日。   酆都城中,诸多魔者未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见到大祭司及大祭司身旁半数心腹的尸首悬于城门之下,扑面血腥之中,剩余五殿十八属似已完全投入新主人麾下,城中魔者稍有躁动,便被他们无情杀戮!   而自地宫出来的界渊则与明如昼一同站在渡川之上。   此时此日,崖风依旧而悬棺不动,似乎已知正发生在酆都城中的血腥之事,故而瑟瑟发抖,不敢做声。   明如昼正为界渊介绍酆都城中格局:“大祭司有一批心腹,共掌五大神殿,十八属职。其心腹已被大人处理过半,无须在意。五大神殿分为杀殿、刑殿、传风殿、神工殿、平等殿。分管杀、刑、探听、建造、论功等事宜。”   浅浅一谈城中情况,他再说幽陆其余正魔势力:“当世十大势力,正道为剑宫、无量佛国、落心斋、大庆王朝、世家。魔道为北疆荒神教、渡川酆都、天方天魔界、南岛无上狱。其中还有一法外佛宗,乃是立于正魔之中,独成一国的密宗。”   他一摇手中之灯,盈盈蓝光便在天地中生成一幅幽陆地势图。   “北疆为幽陆最北,南岛为幽陆最南,此二者中隔幽陆,遥遥对望。至于天方一地,乃是天柱周围之地。而我酆都所在乃世家与秽土之间的一处裂隙,身前以渡川相隔世家,身后有深渊阻击秽土,天险可恃……”   “明如昼。”界渊道。   “是。”明如昼欠身。   “你知何为天之险?”界渊笑了一声。   未等明如昼说话,界渊伸出手掌,五指微合,徐徐抬起。   轰隆巨响,地动天摇!   这一刻,酆都之上、世家之地、乃至于与酆都相隔秽土的密宗本部,都感觉剧烈的震动自地面传来,不过顷刻,房屋坍塌,大地龟裂,而后一座巨大山峰于天地视野之中腾空而起!   无形巨手凭空而生,隆起土地,撕开山脉,随意得像是在捏塑泥丸。   无数闷响接连而生,似一位巨人身躯被重重摧折,正在痛苦呻/吟,又似这位巨人终于能将蜷缩的身躯舒展,故而长长舒叹。   声响不停,渡川不停。   拔地而起的山崖始终向上攀升,越过树木丛林,越过山峦险阻,越过视线中一切遮拦之地,直至天日之下,四野之中,再无遮眼处!   身处酆都城中众人方在大祭司之亡中清醒,又因脚下之地上升天空而齐齐陷入惊恐之中,这瞬息变化,使人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地越来越远,天穹越来越近,渡川之上,明如昼几步抢至断崖处,只见渡川所在山峰一步步攀升,周遭地势一步步降低,当整个渡川真正奇峰突起,独立于中天之际,他再看周围,只见幽陆如玩器,众生是蝼蚁,己方所在,如日中天,犹如君临天下!   界渊再将掌一合。   无形巨手登时化作无形之锋,在巨峰四面斩下四道深不见底的渊壑。   渡川之下有巨河,巨河本已随山脉的动荡而起伏不止,此刻再有四条渊壑、地势巨变,千顷水波登时激荡千丈,化作六道巨柱,升腾半空,悬浮环绕于渡川左右,恰似六龙逐日,环环相护。   当最后一道水柱于天空前后相扣之际,阳光之下,彩虹丛生,朦胧明光环绕升空巨峰,照得巨峰一洗过往沉暗,美轮美奂犹如仙境降世。   幽陆众多势力、无穷武者,齐齐出门,遥遥仰望这天地难有之奇景!   巨峰上升,他们的心与巨峰一同上升,巨峰颤动,他们的心与巨峰一同颤动。   当巨峰与巨水终于一同拔高,独立于天空俯瞰大地之际,哪怕随后巨水再度落地,化作渊壑之流,环绕擎天巨峰,他们也未曾稍回悬心,而是肝胆俱裂!   惊世之举,惊世之景,悬土夺天,如造化者同。   这是魔道又生魔主,幽陆欲将大乱——   天际渡川,界渊做完一切,再度回身,目光落在身后城上匾额。   酆都?   魔主一声哂笑。未见他有所动作,无形巨掌已将匾上二字抹去,而后“天之极”三字逐一出现,其势缥缈,其意峥嵘。   如此,他方才一理袖,轻慢道:“总算顺眼了一点。可惜,地方太小。明如昼,取地图来——”   明如昼回过神来。   他骤然转身,目光中的灼灼光辉险些遮掩不住!   他的身躯轻颤未曾平息。   造化神秀,天地钟灵,不过如此,未及眼前之人万一!   “是,大人。”明如昼道。   他手上未带地图,却不妨碍其用光点直接在天空中绘出一副幽陆微缩地势图。   当地势图呈现于界渊面前之际,界渊随手一挥,几道红线以弯曲诡异走势穿梭山川地貌之中,最终连入北疆一处。   明如昼眸光闪动:“荒神教——”   界渊纠正:“是北疆。不过暂且先以荒神教作为落足点吧。”   明如昼再凝神细看,只见地图之上,去往荒神教的红线所划出的道路绝非此去最短路线,也非此去最安全路线,而是最隐蔽的路线!   若依此路线而走,什么时候会被人发现?   他心有丘壑,知一路大小势力,于是在心中默默推演界渊所给路线,本拟至多半路,他们的人便要泄露行踪,不想依次算下来,均能够以极巧妙的方式通过各势力范围,眼看马上直指北疆——   自渡川至北疆,一路千里,三条路线,竟能始终不被人发现?   明如昼刹那回神,掌心发凉,背心生汗。   可不觉而生的紧张之中,又有惊异,又有惊喜。   他从未曾想过,无极的力量竟还能加上无极的智慧,更未料知,两者相加,所碰撞出的光彩竟是如此——   “好了,准备北疆之行。”界渊向天之极走去,漫不经心,“有了天之城,再建一个地之宫吧。”   水瀑已落回地面,但周遭还存点点水汽,阳光照耀水汽,闪出碎金千亿。   此时此刻,阴森晦暗的酆都焕成光明之所。   无尽光明之中,界渊行处,余者尽皆闻风丧胆,分向两侧伏地,争抢着跪拜于其足底,战战不敢抬首,再不能起相抗之心。   “大人,”明如昼再度开口,声音谦卑,“属下有一问……”   “说。”界渊道。   “不知应唤您界渊大人,还是应唤您音流大人?”   “明如昼,收起你的试探。”界渊懒懒道。   “属下绝无此意。”明如昼道,果然不再出声,只缀于界渊身后三步。   前路一片光明。   一连十日,渡川飞天带来的惊恐远未平息,各方势力齐齐而动,欲探知更多内幕。但拔地而起、悬停空中的巨城乃众目聚焦之处,周围更无遮掩,无论强攻潜入,都颇为可笑。   故而足足十日,幽陆众多势力还对此天空之城无从下手,一无所知。   唯独北疆荒神教,教宗于夜半被供奉之神叫至神像之下,谛听神语:   大祭司死,酆都成为过去。   教宗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大祭司以夺日计划再造界渊,界渊杀大祭司,起渡川,改酆都为天之极,称其天之城。   教宗心生战栗:“界渊之实力究竟有多高,大祭司到底造出了什么样的怪物?”   现在,界渊还欲造一地之宫……   神念未尽,背后忽生骚动。   教宗勃然大怒,掉头看去,正欲问责,就见夜空之下,神像禁地边缘,忽然出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面孔! 第43章   今夜无月。   四下晦暗, 荒野之上, 仅有一两点幽幽绿光闪烁不定, 是夜兽的眼。   薛天纵自日前奉大祭司之令来到荒神教伺机刺杀教宗,还未真正动手,酆都中人忽然集体出现在他的眼前, 仿佛凭空出现!   薛天纵心中的震惊难用笔墨形容。   要知他自来此之后,暗中已收服了不止一拨探子,但无论是哪一拨探子, 都未曾得到酆都大举入侵的消息!   这些人若不知, 荒神教中也不会有人知道。   敌人已至门口,主人却尚在安睡——   薛天纵心中不停估量, 面上却没有多余之色,淡淡将这些天来打探到的消息说出:“荒神教为防外敌, 在入口处布下三关:嗅兽、魔花、巡逻人。”   “嗅兽可闻一切异味,魔花蛊惑神智, 巡逻人皆为好手,一日十二时辰,巡逻不曾停下。若要进入, 十人以下的高手或可悄然入内, 十人以上,必然惊动巡逻之人。   “且据传——”薛天纵一顿,“荒神教之上,还有一双眼睛。”   明如昼未置可否,只道:“感谢东魔提醒。”   说罢, 他再转对众人吩咐:“如定计行事。”   正如先时路线一事,如何闯入荒神教,界渊也做了布置。   他以到达荒神教前的部众为一整体,同进同退,依照日月潮汐之力变幻前行,可成隐阵。   隐阵之能为暂时将人隐藏隔绝,如此便可不受三关影响。待得众人进入荒神教中,杀戮开始,阵型打乱,势必显出真身,但此时自然无需隐藏,隐阵也无关紧要,于是简作困阵,配合还留在外围的人将荒神教整个困锁。   明如昼自得了这份阵图之后便让手下悉心排演,站于此地的都是将阵法牢记于心、寸丝不错之辈。会弄错者,在来的路上全都死了。   黑压压的人于密林之中离开,在夜色里一步步向荒神教走去。   他们未做遮掩,缓如散步,看上去就像是两军对峙,缓缓接触。   按理而言,哪怕周遭天色再暗,此时荒神教也该察觉有异。   但一直到这群人径自走到荒神教大门之前,嗅兽没有反应,魔花没有反应看,巡逻人也没有反应。   此时两方接近,近乎贴面,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鼻腔中传来的温热呼吸声。   酆都诸人再按阵型一步换位,不动一刀一枪,与巡逻人插肩并踵,一错之后,已入荒神教!   无数的生面孔出现在了荒神教中。   嗅兽没有大吼,巡逻没有燃烟,四下里真如个安宁黑夜,静杳无声,无数荒神教众便在睡梦中被人杀于床榻!   跪于神像之前的教宗骤然起身,眨眼一闪,人从腹地之中至腹地之外,便见这一刹静默之间,荒神教众已经残肢断臂,尸首遍地!   众人显露身形的一刻,荒神教众也从睡梦中惊醒。   刹那间,嘶吼声、哀嚎声、兵器碰撞声、血液溅落声,一声声交织末世灾曲,萦绕耳畔。   教宗即惊且怒,目光如电,刹那于人群之中找到一提灯人!   血涂暗夜,除天际大阵之外,便只有这人手中一盏明灯与一柄快剑最为吸引目光。   点夜繁灯明如昼、东魔薛天纵——   来者是旧日酆都之人!   教宗两臂向左右一挥,距离他最近的魔者被突然卷起的狂风吸到教宗身侧,狂风之中,更有一股无法匹敌的巨大吸力,在他们离地飞起那一刻将他们的血肉骨命功一同吸走!   饱餐入口,教宗面目微微狰狞,神态有所变化,他足尖一点,人化飓风,呼啸朝明如昼而去!   杀劫迫近,明如昼心神一凝,刚欲迎战,便见黑夜之中,一只手已然穿透飓风,卡住教宗脖颈,向前缓步。   “你就是荒神教的教宗?”   “武力平平,何以称神教之主。”   黑夜之下,战场之中,界渊缓步而出,一手卡住教宗脖颈,一步一问,一问一嘲。   嘲弄声中,教宗兀自于其手中挣扎,堂堂一教之主,在界渊手下如同初生婴儿一般无力。   空有一身真力却被人如死狗拖于地面,教宗欲要狂吼,喉中却只能传出“咯咯”之声。他荡起体内全副功力,欲使界渊与先前之人一同成为自己的补药!   真力牵引,对方身上功力确实朝己身流来,未等教宗心生惊喜,洪流忽至,恰似小河迎向大江,眨眼便受灭顶灾劫!   界渊已至神像前。   赶在教宗爆体而亡前,他五指一错,轻描淡写扼断手中咽喉。   临死之际,教宗心中一声哀号:我神——   余下真力再无束缚,猛然自教宗体内脱出,以界渊所在为圆心之处,向四面激射而去,四分之力轰在神像之上,使无面神像体生裂纹!   界渊站于神像之下,双手背负。   “荒、神、教——”   神像之中,神念静静注视界渊。   界渊嗤笑一声,拂袖挥击,使神像彻底破碎。   “可笑。幽陆之中,除我之外,谁可立像?”   神像既碎,神念盘旋于虚空之中,静静想道:   界渊?可笑。   我知之界渊,绝非眼前这人。   界渊早死,此人未知是何魑魅魍魉。   但其出世,野心昭然,必使幽陆陷于战乱之中,于我而言,倒未见是一坏事……不过还须多加观察。   它于黑暗中投下数粒无形种子,不再停留,转瞬而去。离去之际,忽然又想:   自界渊而后,幽陆确实未见有如界渊一般的……强者。   可惜!   荒神教一役,未至一夜,已然结束。   教宗身死,神像毁灭,剩余荒神教众再无心无力抵抗,许多人反向而走,欲冲出荒神教逃命,却被早已守在周遭的群魔一一枭首,又成了这血海尸山中无关紧要的一小部分。   薛天纵站于荒神教巨门之处,目光轻轻闪动,望着夜色之下,似乎平静安宁的北疆,心中暗忖: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北疆探子先前未知天之极来人,此番更探不到荒神教覆灭。如果北疆都不知荒神教覆灭,那么正道也收不到这个消息了……   “东魔于此静立,可是在思索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声音落下,光点出现,明如昼踱步薛天纵身侧。   “我在思索,待得天明之后,荒神教异变是否还能瞒住他人。”薛天纵不咸不淡接口,“也在此看看可有人侥幸闯过包围。”   “这倒真是个问题。”明如昼笑道,又问,“有人闯过包围吗?”   “点夜繁灯都亲自前来,自然没有侥幸者。”薛天纵冷哂一声。   一句方落,两人突然一同前视。   只见黑夜之中,忽有一道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有一骑向此逼近!   明如昼不动声色一摇灯,被控制的傀儡骤然点亮烽火,烽火照亮来骑,只见一匹浑无杂色的白色骏马身上,骑手一手执鞭,一手高举狰狞兽头,兽头刚刚斩下,犹带温热,兀自滴血。   烽火照亮广漠,广漠之下,骑手挥舞兽头,高声呼喊:“冬狩将至——冬狩将至——冬狩将至——”   荒野之上,以石为屋。   环绕谷底连绵成圈的石屋在先时的战斗中毁了大半,唯独一座日常议事的神殿还自战斗中幸存,基本完整。   石殿空旷,曾经站立于此的无面神像已被推倒夷平,重新摆上一张巨大的椅子,椅子上堆满厚重柔软的皮褥,那颗狰狞兽头已经被摆放在了这张椅子之前,由坐在椅中的界渊欣赏打量。   兽头之下,又分两批人。一批人是天之极中人,以明如昼为首,分向两侧站立;另外的则全是荒神教的人,为数不多,不过十来个,乃是今夜战斗中剩下的荒神教高层,正全部跪于台阶之下,忐忑等待即将降临的未知命运。   明如昼在旁轻声道:“冬狩乃是北疆传统。每一年年末,各大势力开始为期三月的战乱争端。三月之后,春芽破土,哪方势力获得最终胜利,哪方势力可得北疆最广袤的土地、最优越的修炼资源,以及祭天古符。”   界渊一笑:“不公平之战,祭天古符有激励苍生之能,谁胜,谁拥有祭天古符。谁拥有祭天古符,谁胜。”他忽然转头,对前方跪地的荒神教一人道,“愿意归顺本座麾下吗?”   此人心中自然不愿,拟计假意归顺,伺机反叛:“我……”   界渊“哦”了一声:“不愿意。”   他随手一挥,地上之人变成一团血肉。   荒神教余下教众面色惨变,薛天纵微垂双眼,面无表情。   明如昼视若无睹,继续说:“不错,年年冬狩,谁拥有祭天古符,谁能取胜。但记载以来,取胜之后,未能保有祭天古符直到下次冬狩的势力不胜枚举……”   界渊“唔”了一声,仿佛觉得有点趣味,但眉宇间又从始至终都带着漫不经心之意。   他敲了敲椅柄,看向跪着的第二个人,再问:“愿意归顺本座麾下吗?”   第二人不敢迟疑:“愿意,我愿意——”   界渊不耐烦:“不愿意。”   他再一挥,第二团血肉铺于地面。   明如昼继续轻声慢语:“因为谁拥有祭天古符,谁就拥有胜利。所以冬狩之后的春、夏、秋三季中,胜者将被无数其余势力瞄准,其所保管的祭天古符也会被明争暗抢。故而接连两年拥有祭天古符的势力不多,得到祭天古符之后便彻底覆灭的势力倒是不少。”   “嗯……”界渊看向坐下第三人,“愿意——”   第三人大声回答:“强者为尊,谁赢了教宗与荒神,谁就是新的神!荒神教的一切都属于您!”   界渊笑起来:“穷乡僻壤的教派有什么东西?”   第三人赶忙道:“荒神教的功法宝库均在谷中神像之下。荒神教还对世家及大庆王朝均有渗透,若大人有意,可将各地主使一一召回。”   界渊第三次轻轻挥手。   场中不分立场,绝大多数人竟都觉身上微紧,生怕眼前出现第三团血肉,生怕下一刻,自己就变成一团血肉!   但界渊此番只是挥出一道掌风,将跪在自己面前、碍事的那些人统统挥开。   “主意不错。以冬狩为名,将荒神教在各地的主使统统召回。”界渊问,“冬狩还有几天?”   “还有半月。”明如昼。   “十天之内,我要见到荒神教在外的所有主使。”   “是,大人。”明如昼欠身。   “十天之后,以燧宫为名,加入冬狩。”界渊道。   “是!”余者皆应。   见锋峰顶,最后一片红叶自枝头悠悠落地,正是秋去冬至,一年终末。   一日之前,有消息自北疆传出,眨眼之间传遍幽陆大小势力,使众多势力之主面面相觑。   荒神教覆灭了!   新势力整合酆都与荒神教,自号燧宫!   先是渡川酆都,接着是北疆荒神教,若说酆都覆灭是因为乱生内部,那么荒神教覆灭之由呢?   荒神教与旧时酆都所在与现今天之极所在相隔何止千里,中间无数正邪势力,天之极中魔众是如何不惊动任何一方势力,使大批人马直接出现在荒神教内部?莫非新生魔主有玄奇神法,可以携带大批人马千里传送?亦或新生魔主更有盖世魔功,一人足以屠灭一派?   种种猜测翻滚人心,静微女冠主持正道会盟,此番剑宫晏真人、佛国上思和尚、大庆端睿帝,世家智九恺,诸多势力之主一同前往落心斋,与静微女冠共商大事。   剑宫雪冷。   转瞬一载,新雪再覆旧山。   言枕词站于葬剑山,拔了根长草,于无数新旧墓碑前吹一曲萧瑟小调。   音声幽幽,引得树叶沙沙,似幽魂呜咽。   小调声中,他垂眸下望,望见足前一座新碑。   碑上有字,碑下无人。   既然无人,何必立碑?   言枕词只手按剑,剑气出,墓碑碎。   飞尘合雪,他转身向外,吹一声口哨。   口哨声响,翅膀拍扇声起,一只花色鹦鹉自林中飞出,扑腾停在言枕词肩膀上:“叫鸟干什么,叫鸟干什么!”   言枕词:“叫鸟和我一起走。”   娇娇:“走去哪里?”   言枕词:“去北疆。找界渊。”   作者有话要说:   《蝶恋花》·言枕词·上阙   阅尽天涯离别久,荡剑归来,世情还依旧。独立云边风满袖,孤灯冷月画影留。 第44章   瘦马拉着一辆破车, 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慢悠悠前行。   马车颠簸, 数下之后, 车厢后边的帘子一动,一个人自车厢内滚落下来,一直滚到小道旁边的树丛中, 方才被枝条拦住,静静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瘦马未曾察觉车上少了一人, 照旧拉着车子, “得得”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背着刀的人路过这条小道, 看见了躺在树丛中的人。   刀客蹲下身:“你还好吧?要我送你回家吗?”   地上的人动弹一下:“我……的……家……没……”   他忽然用尽全力,在地上翻了个身。他的面孔暴露在刀客的视线之中, 灰白相杂的头发如同枯草,层层叠叠的皱纹是被揉皱的纸张。   躺在地上的人, 就是路边任何一个即将迈入死亡的孤零零老人。   他们的不幸相似又迥异,北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缺这样的人。   老人道:“我有一个宝物……我把它给你,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一个纯金锻造,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小宝塔滚落刀客足前。   刀客被其吸引, 拿起宝塔,握住的那一刻,源源不绝的热量传入体内,仅只眨眼功夫,经脉中的真气就翻了一倍似粗壮。   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的真气眨眼间提升一倍?   刀客手握宝塔, 全身战栗!   老人喃喃道:“拿着它,帮我杀了……天宝萨拉的……茉母。”   天宝萨拉,北疆最耀眼的明珠之城。   茉母,天宝萨拉的主人,北疆最高贵的女人,德云拉茉。   经年不止的西风刮在北疆的大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使山川连同大地形成大大小小数不清风凹之地。这些天然凹陷被北疆之人称为“风崖”。   风崖既是北疆的一种地貌,也是北疆的一个帮派,还是遍布北疆的一家最知名的酒馆。   自外边来到北疆的人大多会选择这里作为他们的第一个落脚点。   因为这里有最烈的酒,最烈的女人,和最烈的消息。   言枕词就坐在这样一间酒馆之中。   这是一间北疆中还算不错的酒馆了。   它建在一处不小的风崖之中,三面与屋顶皆有土墙,唯独迎风一面用木竹建造墙壁,再在空隙中铺以厚厚毛毡挡风。酒馆昏暗,中间有石砌的篝火堆,篝火堆里头的火焰日夜不熄,围绕着篝火堆摆着的陈旧的木制桌椅,桌椅旁总坐满了人,二胡与羌笛的合奏咿呀环绕,乐声之中,身着轻纱、佩满首饰的舞女头顶酒碗在人群中飞快旋舞,腾挪跳跃,满满一碗酒分毫不洒,引来一声声叫好与无数金银打赏。   “真吵、真吵,一点没有原兄的弹奏好听。原兄真的在这里吗?原兄才不会喜欢这里。”   吵闹声中,一道细细的声音响在酒馆角落,是随着言枕词一同来此的娇娇。娇娇站在缺了个小角的木桌子旁,嫌弃地用翅膀点点随时能够咿呀发声的桌子,又看看桌面浑浊的茶水,再转向四周,更见到许多除了一身大氅和许多金银之外,连个袍子都打着补丁的酒客。   它叹息一声:“身上挂了那么多金银首饰,却不愿穿个好点的袍子。北疆之人,使人担忧。”   言枕词拉开随身带的一只布袋,将里头的坚果倒在娇娇面前。   食物入眼,娇娇顿时忘了方才的抱怨,三蹦两跳来到坚果堆前,不停伸脖啄食。   言枕词抚摸鹦鹉艳丽的羽翼,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舞女旋舞所带浓郁香气之中,酒馆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汇作洪流,一同涌入他的耳际。   紧贴篝火而坐的一群刀客低声交谈:“这是十日以来第几个为金塔而死的人了?”听见在自己斜背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感慨:“冬狩又要来了,希望茉母熬过今年这关……”还有这个酒馆的天顶之上,那里有一个只有人腰高的小密室,密室之中,两个人在密语:“界渊的消息打探到了多少?”   万言过耳不过心。   言枕词喝完一盏清茶,对娇娇说:“快点吃完,我们继续上路。”   娇娇吃着果子,小声道:“坏师父,他们是不是在说原兄,我们要不要偷听一下。”   言枕词:“你的原兄究竟怎么样了,我们可以自己亲眼看见,不必道听途说。”   此言大为有理。   娇娇顿时心服,也不管头顶上的窃窃私语,快速啄食桌上剩下的果子,不大会便吃个肚子浑圆,辛苦地扑扇翅膀飞到言枕词脑袋上,和言枕词一同离开酒馆。   木门开合,风霜飞卷。   出去的人和进来的人擦肩而过。   两人均有所感,擦肩之际对视一眼,旋即再行。   新进门的客人穿着一袭狼毛披风,硝制好的狼尾搭在他的肩膀处,随步行一摇一晃,仿佛随时会有一匹狼狡狠地从袍子上头跳下来。   来人裹着狼毛大衣穿过酒馆,要了一壶烧酒,来到一张空置的位置之前。   这个位置正好在篝火旁边,先时的刀客依旧在讨论金塔的消息:“现在金塔在谁的手中?”   “传闻在邪刀邪元化手中,据说他得了金塔之后,第一个就去杀自己的老对头木刀。”   “结果如何?”   “木刀未过十招就惨败在邪元化手中,随后邪元化狂笑着将木刀剁成肉泥。据说连当日前往观战的人都被邪元化杀了大半。”   “两个都是废物,不过木刀比邪刀不那么废一点。”   “这……。”   “若说邪刀以卑鄙的手段突袭木刀,取得胜利,并不奇怪。但两人正面相抗,木刀却一败涂地,令人费解。”   “口气好大。”刀客道。一桌子的刀客齐齐转头,看向狼袍人,“你是谁?”   狼袍人桌上的酒已经喝光。   他转了转脖子,长袍起伏,露出腰侧一抹金光。   已有眼尖的人看清,那是一柄狼首金环刀!   方才还热闹的酒馆忽然收声,静得落针可闻。胡琴不拉了,羌笛不吹了,连舞女也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狼尾袍,狼首刀。   可怕的名字流窜在众人舌尖,而没有一条麻痹的舌头敢将这个名字说出。   酒馆之中,四下俱静。只有狼袍人自怀中掏出纸笔,在一张本已写满了宝物的纸张上再添“金塔”二字,并换了朱砂笔,于纸张最末慎重写下邀战书:“我多年积蓄全在此处,你看上哪样尽管开口,全部都要也无不可。你我一诀生死,胜,东西给你,命给你;败,东西给你,命给我。”   而后他将纸张叠好,放入竹筒,捆在酒馆豢养的苍鹰脚上,将其送上天空,自言自语:“开门大吉,在将东西送出之前,天上又平白再掉下一个有趣的金塔来。十五年了,我收集了这么多与众不同的东西,总该有一样能够打动他,叫他和我一战吧……”   “对了。”他忽然转头,“谁来告诉我,邪元化在什么地方?”   天光介于将明将暗之际,一切都昏惑离魅。   荒神教外的那片巨木丛生、乱石成堆荒野之上,渐渐走来了一个人。   夜色杳静,无数乱影如无数怪手,张牙舞爪横档于言枕词前行的道路上。   然而一切无用。   荒神教如同巨兽般静伏荒野的大门越来越近,言枕词将头上的鹦鹉拿到手中,五指微合,环护其于掌心之内。他的另一只手同时按在钝剑之上,剑身离鞘三寸。   一路自剑宫而来北疆,不过为在无数流言之中,亲眼见到那具身体、那个人。而后——   就在言枕词距离荒神教大门十步之遥,忽然一声惊呼打破夜的寂静,响在言枕词前方数步树丛之中。   夜半人声,诡谲非常。   言枕词不动声色,循声望去。   浓郁的黑暗无能阻隔武者锐利的视线,只见树影婆娑,婆娑的树影之中,一道黄衣人影倏忽闪过。惊鸿一瞥,言枕词隔着重重阻障看清对方面孔,脑中轻轻一声“嗡”,手中鹦鹉突然兴奋,羽毛炸开,扯着嗓子嚷起来:“原兄!是原兄出现了!”   未等娇娇声音落下,言枕词艺高人胆大,足尖一点,身化青烟,朝人影所现方向掠去。   此时此刻,不管忽然出现的“原音流”究竟是什么阴谋诡计,他都要上前弄个清楚明白!   十丈距离不过一瞬。   一瞬之后,言枕词出现密林之中,轻而易举抓住在林中向前奔跑的人。   刹那接触,奔跑之人一个踉跄,倒入言枕词怀中。   两人相触,言枕词心中同时掠过一丝疑惑:对方的手骨似乎又更纤细了几分。扑向自己之际身上带起一缕暗香,不是过去甘沉的味道,反带了几丝莫名清甜。   风卷羽衣,扑入言枕词怀中的人抬起脸来。   那张于近日频频出现梦中的面孔再次撞入言枕词瞳孔之中。身躯好似忽然自梦中飞出,温热且柔顺地偎在怀中,并未曾有想象中的冷锋相加。   许多相似,一些不同,言枕词不免心生一丝恍惚。   梦里梦外,此身彼身,何者为真,何者为幻?   “小心!”夜色里,怀中之人声音轻而急,提醒言枕词,“此地有杀阵——”   一语尽,杀阵开,气机涌动,荒野四合,全向此中杀!   言枕词目光刹那恢复清明。   他来此地,为的是直闯荒神教,等的是这一刹相交锋!   至于怀中的神秘人,回头再说不迟。   言枕词就手一扬,赶在杀阵闭合的最后一刻把人与鹦鹉一同抛向杀阵之外。   只见浓雾弥漫,四下之景刹那变化,弦月染血,枯树展肢,巨石也发出阵阵沉闷之声。然而这也不过一刹那之景,再下一刻,越来越多的雾气将周围的一切都拢于其中,光线被吞没,声音也被吞没,转瞬之间,四周漆黑死寂,如人身入囚笼!   一道风声忽然自言枕词身后传来。   言枕词原地不动,以钝剑向后迎敌。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风声散碎,言枕词却忽觉不对。   方才他一剑斩出,真力搬运,固然斩碎风声,但体内的真力似已凝固,消耗的力量未曾恢复。而四下再响的风声却较之第一缕更添三分凌厉。   魔道十大阵,阴阳生夺阵。   锁天地之基,夺阵中之力,穷阵锁之命,哺大阵之身,而得阴阳生夺之造化!   身陷黑暗,处境不容乐观,言枕词辨出此阵之后,心中未见惊慌,倒有一点唏嘘。   毕竟两百年过,老熟人也越来越少了,偶然见到一个不免升起三分亲切。不过这样的老熟人,毕竟还是越少越好。   一念闪过,言枕词微阖双目,眸光转灭,如冷锋乍亮。   阴阳生夺阵身为魔道十大阵,固然巧夺天工。然而天地之中,从未有完美之物。   所有的阵法都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只要能够找到阵眼,破坏阵眼,一切威胁迎刃而解。   言枕词身为玄门高人,亦有阵法根基。身陷生夺阵中,他回忆先时所见地势,再结合今夜天象之变,暗算奇门方位,边走边避,于杂乱风声与无形利刃之中循所算方位步步而去。   大阵之中,五感混淆,时间与距离无从估量。   言枕词行过一段,心中隐觉阵眼将至,再往前一步,眼前倏尔一亮,一道淡如青烟的人影手携长剑,劈开黑暗,直行而来!   大阵生真灵。   忽然出现的人影正是阴阳生夺阵中真灵,真灵乃阵中守护,聚集大阵全部力量。   此刻,它携剑带光而出,虽面目模糊,身形飘忽,但一剑飞来之际,此方天地的全部力量便在这一剑之中!   言枕词双足在地,钝剑在手,尽管身处大阵之中如困锁泥淖之内,心中始终怡然不惧。   他定定看着前方飞来一剑,在剑光亮起之际,他已知此剑乃克明剑而生!   时至今日,还有何人专研他之剑招,又惊才绝艳至创出在真灵手中依旧有如斯变化的明剑破解之招?   言枕词心中掠过一人,但未及深想,只因前方剑光已至。   他不欲躲,便只能迎!   一剑来,两剑合。   真力激荡,以己之力对己之力,还对一方小空间之力,大阵之力眨眼贯穿言枕词身躯。鲜血涌出,飓风伴生,强烈的振荡穿透生夺大阵,轰击于四周地势,地势的改变又使得生夺阵阵势动摇!   便是此时,一道人影自阵外沿裂隙鬼魅进入阵内,欺到半身是血的言枕词身侧,简单一句:   “时间还长,何必拼命。”   月光照亮来人的脸,言枕词只见一位眉目中与原音流有三分相似,却成熟许多,也更加冷傲孤高之人出现眼前。   这莫非是——   迎上言枕词惊讶的目光,来人淡淡道:   “我名原袖清。原府主人,音流之父。”   话声落地,眼见大阵之中,真力涌动,欲有重合之险,原袖清再抓言枕词胳膊,沉声道:   “走!” 第45章   远处的夜空泛起一道蓝紫光芒, 深邃的夜晚即将结束, 荒神教之前的战斗也有了结果。   站于烽火台上的明如昼将一切战斗看入眼底, 于心中想道:这由界渊大人亲自布下的大阵也未能将言枕词一举斩杀,镜留君确实非凡。此后而来的一人也不知是谁,竟及时将言枕词带走, 否则此番就算留不下言枕词,也必使他短时间内再无力动手。   渐渐亮起的天色之中,一点点光自四面向明如昼汇聚, 先悬停于明如昼耳际, 而后便一一进入提灯之中。   当提灯中飞出的最后一点光点也归入等内,明如昼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所有消息。   他转身朝教中走去, 一路来到界渊所在。   荒神教曾经的奉神殿宇已变成界渊起居之地,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改造, 空旷的大殿变成奢华的寝宫,明如昼脚踩柔软地衣, 来到寝宫内殿之外:“大人。”   他唤了一声,在门外将今夜发生于荒神教前的事情一一告诉界渊。   半晌,殿内只传来懒懒一声“嗯”, 明如昼眼前之门依旧紧闭。   明如昼又道:“夜城城主前往苍天教拜会长生天, 风崖帮帮主则往天宝萨拉,示好德云拉茉。”   这一回,突然一道风将两扇门卷开,帷幕重叠,鲛灯灼灼, 明如昼进入内殿,看见靠窗之处,界渊懒洋洋倚在长榻之上,面前琉璃棋盘之中,黑白两子已厮杀了大半江山,魔主正百无聊赖,自己与自己下棋。   界渊道:“祭天古符在谁手中?”   问罢,他不等明如昼回答,又一子落棋盘,再度笑道:   “不管在谁手中,都没关系。毕竟,祭天古符的传说已经持续得太久了——”   自东方而生的光驱散黑暗,照亮天地。   北疆苍天教,敬天畏神,唯爱子民。   相较于教址选于平地,一座座石屋环绕无面神而建的荒神教,苍天教占据的乃是一处高原,高原之上,水土丰沃,奇兽成群,一顶顶帐篷钉在山脉被风之处。这些帐篷大小不一,最大的一顶立于最高的位置,左右铺以兽皮,其顶饰以珠宝,乃是长生天之华帐。   华帐之中,长生天头戴金冠、手挂金链,身着敞胸礼服,正在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轻轻摆了摆手,一只镶满宝石的纯金酒杯就被送到了客人跟前,酒杯中装的是祭祀之水,喝下可消灾去病,增功强体,得苍天祝福,是苍天教的最高礼遇:“夜城城主,我们好久不见了。”   夜城城主微微而笑。   相较于正当壮年的长生天,他已经是一位老者,且是一位武艺并不如何高强的老者。   夜城城主道:“也不算太久,不过五年而已。”   长生天道:“五年时间,祭天古符所有者换了三任,城主见了两任。今日前来,城主莫非是想同我说,苍天教已有资格成为下一任祭天古符拥有者了吗?”   夜城城主莞尔笑道:“既然长生天知道我的意思,又何必说破呢?”   长生天嗤笑一声:“你们这些人,老是爱把一句简单的话绕三个弯子再打一个结。不过……”他道,“天宝萨拉里头的那位女人,不是易与之辈。她已将祭天古符保有两年了,今年冬狩究竟是何结果,还未可知。”   夜城城主道:“去岁她以假古符诓星云刹入局,将星云刹自她那里抢得祭天古符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此后冬狩,众人目光全聚焦星云刹中,星云刹手持假古符,古符激励效用不过一时,随后力量反噬,星云刹灭门……”   长生天感慨一声:“最毒女人心啊。”   夜城城主点出重点:“也就是说,她手里至少有一个能够制造假的祭天古符的厉害工匠。”   长生天以手指撑额:“那么今年,祭天古符究竟还在不在她的手中?”   夜城城主笑道:“依我观之,若祭天古符不在教宗手中,那八成还在她的手中。”   长生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拍了拍手,弟子将一卷羊皮卷呈上。   长生天打开羊皮卷,只见其中徐徐展露出一座熟悉的城池,正是天宝萨拉的兵力分布图!   夜城城主眼中蓦然爆出一团精光。   长生天道:“此乃我因缘际会于鹿鸣宴上拿到的东西。有此详细兵力图,我们大可估量她的真正实力,一一应对。”   夜城城主以指腹摩挲兵力图,叹道:“好、好,看来天意让苍天教赢得一局。距离冬狩亦不远了,我就留在此地,与长生天一同分析这张兵力图。不过——”   长生天:“城主还有什么顾忌?”   夜城城主:“教宗提起鹿鸣宴,倒让我记起一事。”他说道,“原音流、界渊……”   酆都、荒神教一事已经传遍幽陆。前后种种,各大势力均弄了个清楚明白。   长生天回想当日鹿鸣宴,半晌吐出一句:“不可不防。”   今日天宝萨拉城如苍天教一般,也招待了一位客人。   雄浑的宝殿之中,德云拉茉高座主位。她身材微丰,鹳骨颇高,从外表而言,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美丽女人。但当她头戴宝冠,身着宝衫,坐在代表天宝萨拉之主的位置上冲你微笑的时候,那种亲切又高贵的气质,足以让任何人不再质疑她的美丽与崇高。   夜城城主前往苍天教一事在几息之前已经由人报来这里。   现在,德云拉茉对来此的客人微笑道:“看来我们北疆的智者更加看好苍天教。”   来人笑得和煦:“但对鄙人而言,拥有祭天古符的茉母才是北疆主人,并且鄙人很愿意茉母成为北疆真正永久的主人。”   德云拉茉笑道:“难以想象依靠贩卖情报而生的崖主居然希望北疆和平下去。”   崖主正是北疆风崖帮帮主。   风崖帮并无固定的帮派地点,但是北疆里,每一个酒楼,每一个客栈,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城市的角落,都有这个帮派的人。   所有来到北疆的散人都喜欢加入这个帮派。   因为它对加入者不问过去,从无要求,还愿意在你招惹麻烦的时候庇护于你。   而所有的代价,不过是你所知的一点故事。   崖主叹道:“然而毕竟和气生财。茉母定然已经发现,太久远的战争……”他倾倾身,看向德云拉茉,“是会使人厌倦的。”   一场短暂的会面结束。   德云拉茉遣人礼送崖主出城。   送行的队伍去了又回,在德云拉茉往宫廷深处走去的时候,随行的将军低声禀报:“崖主在踏出天宝萨拉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从头到尾,我们的人都没有将目光转开,未知崖主用了何种手段……”   德云拉茉和缓道:“做消息生意的人总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手段,我们与他暂时没有太大的冲突,不必穷追。”   将军略有疑虑:“茉母,冬狩迫近,风崖帮是真心帮助我们的吗?”   德云拉茉反问:“夜城是真心帮助苍天教的吗?”   将军微怔。   长廊中厚重的地衣将足音吸纳,德云拉茉在一扇拱形窗户前停下。   金闪闪的阳光滑过色彩斑斓的圆形屋顶,滑过干净雪白的墙壁,滑过云母石街道以及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他们脸上安宁而欢喜的神情。   这是一个和偌大北疆不尽相同的城市。   它干净、富有、最重要的是,和平。   最终,这束光来到窗前,被窗格拘成一束,落在德云拉茉身上,照亮城市的主人。   德云拉茉道:“这是一场必须胜利的战争,战争之中,我们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仓央,在这场战斗中最值得注意的并不是苍天教。而是界渊。”   仓央沉声道:“时间太短,我们还未能收集到他们的资料。”   德云拉茉:“这就是他们的可怕之处。未知,永远最为可怕。”   说罢,她沉思片刻,再道:“‘止戈’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绝不可以有半丝错漏。还有,密切注意伏骥的家人,不要走脱一个人。毕竟——北疆已经不再需要多余的祭天古符了。”   晨光升自中天,和原袖清一同离开荒神教的言枕词已经沐浴更衣,处理好身上的伤口,走出门来了。   这是一处位于北疆偏僻之地的别院,院子颇大,家具也齐,但总萦绕着一股无人居住的冷寂感,和此刻坐在庭中的主人如出一辙。   言枕词进入庭中,坐在原袖清对面。   这一动作并不能引得对方回眸,言枕词也未能及时开口,因为就在他入庭之际,一只鹦鹉横冲直撞飞了进来,叽叽喳喳环绕两人,看上去高兴极了,正是昨日被言枕词一同送出阵法的娇娇!   娇娇:“色道士回来了,原兄也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   言枕词:“原兄?”   原袖清不悦道:“这么多年了,音流还是没教会你如何说话。”   娇娇气得换了原袖清的声音,竟也惟妙惟肖,没有不同:“原弟瞎说,鸟会说话,你才不会说话!”   言枕词眉梢一动。   原袖清不耐烦一震袖,将娇娇赶开。   少了鹦鹉的聒噪,言枕词便主动开口:“此番多谢府主相救。”   原袖清:“不必。”   言枕词:“我与令郎有师徒名分,如果府主不介意,我就称呼你为原弟吧。”   原袖清:“……”他冷冷道,“久闻道长大名,不敢高攀。”   言枕词笑意舒缓,和善提醒:“音流恐自见我之后不久就知我乃是镜留君,未见他有何顾忌,原弟实在不必如此多心。”   原袖清索性闭上了眼睛。   言枕词又道:“不知原弟可知发生在音流身上的事了?”   原袖清:“尽数知之。”   言枕词:“那原弟如何看这件事?原弟心中有何想法,是否认为界渊……”   言枕词一语未尽,原袖清已经睁开眼睛。   “都无差别。”   “不论界渊是音流也好,不是音流也好,音流有可能回来也好,回不来也好,对我而言,那都是我孩子的身体。”   他转眸迫视言枕词。   “道长心怀苍生大义,大约无意情爱小道。但对原某而言,此生欲保护者不过二三人止,奈何吾虽愿尽平生之力,终究难挽生死两隔。目下无所求,只愿余生无二憾。”   言枕词不语。   原袖清起身:“若道长是来北疆找界渊的,我与道长之路恐怕不尽相同。原某先行一步,道长自便。”   言枕词同样起身,追问原袖清:“原弟现在是要去荒神教,见音流之身吗?果然爱子情切。原弟稍等,我与原弟同行。”   原袖清脚步一顿,出人意料道:“不,我先去赴一场约战。”   言枕词:“哦——”   他未再说话,只是一声“哦”,意味深长。   原袖清拂袖而去。 第46章   大漠有黄沙, 黄沙连天起。   一望无垠的沙场如天地孕育的烘炉, 少有足迹, 连空中飞鸟都不愿在此多做停留。   但今日,烘炉之中多了一个人。   地热不绝,他却披着厚实的狼皮袍, 席地横躺,躺在沙山之上,嘴里还叼着根骨头边嚼边哼歌, 一派悠然与喜悦。   远处忽然卷起风尘, 满天沙场直连天际,龙卷而来, 瞬息掠至沙山之上,自狼袍人身旁卷过!   沙中有人, 其人容貌英俊,但一脸中分, 半边脸面无表情,半边脸笑意深深,使人悚然。在他身侧, 有一长一短两把细刀, 均为血红,这是邪刀邪元化!   经过沙山之际,邪元化已知此地有人。他面孔半转,笑脸对上狼袍人,短刀一挥, 刀芒脱出,直奔狼袍人腰腹而去,欲将其拦腰斩断,使人哀嚎而死!   狼袍人慢吞吞抬起了手,五指于胸腹前一合,已将刀芒抓入手中。   真元无形,此时却如肉体凡胎的有形之物,被人轻轻松松捏在掌心。   邪元化笑脸一滞。   只见狼袍人五指用力,刀芒碎裂,而后他自沙上直起神来,狼袍起伏,露出袍下金刀。   邪元化面色惨变,笑容似哭:“你是十三——”   金刀入手。   刀光十三闪,狼袍人出现邪元化身旁。   他伸出一只手。   一抹金光带着血光,高高抛弃,轻轻落下,落到狼袍人掌心。   狼袍人侧头一看,轻轻唔声:“金塔到手。”   血光连闪,邪元化四肢、身体一一涌出鲜血。他费力转头,喉中“咯咯”做声,用最后的挤出未尽的话,话中充满怨恨:“神杀……刀十三……也夺人……之……之宝……!”   十三刀下神可杀,十三神杀,刀十三。   刀十三语调轻松:“宝物无主,德者居之。你手中金塔乃天降神物,可替我引来决尘人,斗一场惊世之战。有此一功,此生不枉了。”   邪元化怨毒之眼中猛然亮起光彩:“……决尘……你们……决斗!哈哈哈……你……必……必——”   他的最后一口气于胸膛消散,一句未完,已双目圆睁,向下倒去,倒下之际,直直盯着天空的眼中还残留着巨大的惊喜。   这惊喜竟将他眸中的怨毒也给覆盖。   十三神杀刀十三。   高斋闻雁决尘人。   这一场龙争虎斗,谁生谁死?   别院之中,原袖清已经离去。言枕词一反先前前往荒神教的迫不及待,转而在这别院中走走逛逛,还顺便去了一趟厨房,看见厨房之中收拾得整整齐齐,米面蔬菜齐备,仿佛时常有人在此做饭,角落还有一柄带靶小铜镜,遗憾的是并没有他喜欢吃的东西。   言枕词在厨房里逛了一圈,掀开蒸锅,从里头拿出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咬在嘴里,刚踏出厨房,就见娇娇自别院左边的一间房子中斜飞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朵鹅黄小花,一张嘴,小花就掉到言枕词衣襟上:“色道士,你和原兄吵架吗,原兄怎么又走了!”   言枕词捏住小花,见小花稚柔,捏在指尖还有些冰凉水汽,虽然远离枝头,依旧带着勃勃生机,不免使人不忍践踏,便将其别于树枝之上,对娇娇说:“走吧。”   娇娇:“去哪里?”   言枕词慢条斯理:“去找原弟。”他给出一个看似很有道理的理由,“原弟玄功莫测,为当世强者,他赴的约战定然精彩万分,此时不观,日后后悔。”   尽管原袖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个。   但两人庭院之中独处过的那一段时间里头,言枕词已做了小小的准备,此时循着自己的准备一路追随而去,不多时就到了北疆的沙场之中。   这沙场正是刀十三杀邪元化之地!   但此时此刻,到达地头的言枕词有点讶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因为就在他面前,合该安安静静,只有两大高手对峙而立的沙漠中竟然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这些人多是刀客,功夫参差不齐,正在交头接耳,激烈讨论。   这也罢了,除了簇拥在此地的人群之外,竟还有一顶顶帐篷与一张张桌椅,以及酒水卤料售卖。   言枕词抓住了一个看上去像是跑堂的人:“这里——”   跑堂微笑:“道长好,道长也是来看决尘人和刀十三决斗的吗?”   言枕词:“决尘人?”   跑堂:“道长不知道吗?十三神杀刀十三昨日在鄙酒馆用鄙酒馆的老鹰给决尘人发了一封挑战书,决尘人随后回复,十五年来头一次同意刀十三的约战,约战时间便在今日,约战地点便在此地,据可靠消息说——”   他说到此处,却闭口不言,只笑眯眯看向言枕词。   言枕词:“来一壶茶,一盘卤鸭舌,再收拾一张靠战场近点的桌子。”   言罢,屈指一弹,一枚晶莹剔透,指甲盖大的蓝宝便落在了跑堂掌心之中。   跑堂低头一看,笑逐颜开,先领了言枕词到一张靠近战场的桌子坐下:“客人稍等,我这就去拿东西来!”   宝石掠过空中,闪烁璀璨光芒。跟在言枕词身旁的娇娇不免循亮光抬头,盯住了飞过空中蓝宝。鸟目锐利,它看了一会,歪头疑惑:“那是原兄衣服上的扣子吧。原兄的衣服怎么会在你手中?等等,鸟知道了!”它突然恍然,“色道士你摸了原兄衣服!色道士你是不是还摸了原兄别的地方——”   言枕词淡定地将鸟嘴绑起打上死结,塞入桌子底下。   跑堂很快带着言枕词要的东西,还贴心地为客人的鹦鹉带了一盘烤虫子,但再来此地却不见鹦鹉,他不免问道:“那只鹦鹉呢?”   言枕词:“待不住,飞走了。”   桌子可疑的震动几下。   跑堂遗憾地叹息一声,将东西放下,继续方才未完的话:“十五年来,刀十三第一次约到决尘人,当日便狂笑出声,而后立刻杀了邪元化,故而我们都猜测,真正打动了决尘人的,正是最近将北疆刀客一脉闹得风生云起的金塔!”   话声方落,左右忽生异动!   言枕词心有所感,循压力传来方向看去,只见湛蓝天空幽光一掠,恰似荧惑横空,明艳绝俗之态只惊鸿一瞥,便深深印入人心!   前方沙山山高不低,言枕词自下向上望去,只见两道人影影影绰绰,相对而立。   沙山之上,邪元化死亡之地正是刀十三邀战决尘人之地。   邪元化倒下的尸体早被层层黄沙掩埋在地上,最后一颗染血的沙子也随风飞走,一切了无痕迹。刀十三悠闲躺在沙堆之上,混不顾杀下不远处就是一具血犹温热的尸身,只等待自己命定的一场战斗来到。   忽然,狼袍人肩膀一动,肩上狼尾随之高扬,下一瞬,躺在地上的人倏尔跳起,持刀站立,目光炯炯看向站在自己身前三步的决尘人。   “你来了。”   决尘人转过身来。   他负手独立。   夕阳照亮他的面孔,血色倒映浅淡眸光,只晃出森森之寒,似这天地之红,也不能染青霜之冷,正是原府之主,原袖清!   原袖清道:“为何此地如此多人。”   刀十三:“或许是昨日我接到你信件的时候被他们看见了吧。”   原袖清皱眉不满。   刀十三却满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你我只是约斗,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想看就看。两大绝世高手决一生死,想看不奇怪,不想看才奇怪。”   原袖清冷哼一声。   未见他有何动作,只见沙漠震动,沙场之下忽生飓风,飓风如龙卷,黄龙呼啸,刹那就将沙山隔绝!   狂沙拂面,打在皮肤上如密集而细碎的暗器,沙山周遭的围观人群承受不住,齐齐退后,这刹那空出的圆环之中,依旧坐在原地并且不受影响飞沙影响的言枕词便有些醒目了。   跑堂十分机智,早在方才便趁势躲到言枕词所护的桌子之中,并为不被赶出去立刻说起了刀十三与决尘人的事迹:   “看道长是别的地方来的,也许不太了解十三神杀刀十三和高斋闻雁决尘人。这两人都是北疆刀客中的传奇,并且他们的传奇恰恰好就从十五年前一同开始,这不得不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巧合——”   言枕词觉得这跑堂的口吻有点像是说书先生。   他思量片刻:“莫非十五年前,他们遇到了一段同样的危险,或者准备杀一个同样的人?”   跑堂道:“不错!十五年前,三大疆匪纵横北疆,专挑普通疆民以及孤身上路的人士下手,且手法极端凶残!刀十三受人所托,去杀这三大疆匪,而决尘人却被这三大疆匪盯梢上了。”   言枕词:“我猜决尘人先刀十三杀了一个疆匪。”   跑堂对言枕词刮目相看:“不错,决尘人杀了本该由刀十三杀了的那个疆匪,手起刀落,头颅飞旋,滚烫的鲜血溅到刀十三脸上——”   言枕词打断跑堂卖力的渲染:“刀十三约战决尘人,决尘人打败刀十三,刀十三怒气冲冲,杀了另外两个人证明自己的实力,并且在此后十五年中对决尘人穷追不舍,直到今日,总算如愿以偿。”   跑堂:“道长之前听过这个故事?”   言枕词呵呵一笑,问了他一直在意的一点:“为何原……决尘人要叫决尘人?”   跑堂长长一叹:“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传说在决尘人杀了三大疆匪之一的那日,被决尘人救下的受害者欲向他报恩,追问其名却只得一句‘决尘之人,何必姓名’,故而此后大家都称他为决尘人。唉,虽决尘人的往事在这十五年中未尝有人挖出,但整整十五年时间,决尘人不出现则已,每每现身,未知缘故,总是孤身一人。长阳落日,孑然一身,何等凄怆,也不知过去所受何种伤害,真让人痛惜不已,怜惜不已,故而大家才给了他一个高斋闻雁的名号。故园渺何处?高斋闻雁来……”   言枕词喃喃自语:“也许是情伤。”   跑堂立刻接话:“大家也是这样觉得的。道长不知,北疆有无数女子因为这个猜测向决尘人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奈何决尘人不为所动。甚至传闻茉母也很欣赏决尘人——”他压低声音,“但当这个消息在北疆传开之后,决尘人就再也不踏进天宝萨拉一步了。据说天宝萨拉城之中,颇多人为茉母打抱不平。”   言枕词的面容有点古怪,他道:“这又何必?也许决尘人所爱之人确实比这些人都好。”   毕竟那是幽陆第一美人。   言枕词想到这里之时,脑中忽然掠过一个曾经听过,但未曾在意的消息。   都说原音流容貌肖母。   若依原音流之貌遥想美人容颜,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再随意接纳他人。   念头至此,言枕词突对跑堂笑道:“差不多了,此处危险,不可再留。”   说罢,言枕词抓住人的胳膊,轻轻向后一抛,已经把坐在旁边的跑堂给抛出飓风威势范围。而后,他自桌下翻出鹦鹉,拔地而起,双手背负,步步凭空,如闲庭信步,踏入飓风之中。   风眼之中气机牵绊已至巅峰。   决斗,正式开始了——! 第47章   引起观战者一阵惊慌、一阵退后的龙卷之内, 沙山一片平静。   对峙的两个人各自静立, 未曾言语, 只有节节攀升、相互纠缠的气势证明战斗早于不动声色中拉开帷幕。   原袖清道:“拔刀。”   刀十三大笑:“好,十五年前你是这样,十五年后你还是这样!你我今日一决死战, 我的十三神杀已臻大成,就让我看看你的寂灭一刀是不是还如十五年前那样生无可恋——”   这时言枕词恰恰好来到身处暴风之中。   暴风一路旋升,他几步踏入风中, 身随风动, 不花一丝力气便到了原袖清与刀十三左近。   到此位置,他没有再行靠前, 反而再随风动,一路上升到一个绝不会影响两人战斗的高处, 方才徐徐稳定于飓风之中,张目下望, 便见原袖清率先动手!   原袖清卷袖出刀。   白衣翻飞,紫芒乍现,惊鸿掠影, 一刀寂灭!   这一刀出, 天地暗,万物静,余声皆无,余光皆无,就连身处飓风之中的言枕词也觉天地猛然黯淡, 心中顿生浓浓悲戚之意。   此悲戚之下,山河失色,众生气沮,寂灭之名,名副其实!   旁观的言枕词犹有如此感觉,何况正面交锋的刀十三!   刹那之间,刀十三眼睁睁看着刀锋出,刀锋近,刀锋临体。   紫芒已在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但他始终未能看清原袖清刀身真样!只见那泓光芒,无敌冷肃,无敌璀璨,无敌失意,又无敌温柔。   因寂灭之前,原是深情!   刀锋扑面,心弦振颤,刀十三狂吼一声,手中狼首刀出,金光灿灿,后发先至,竟比这寂灭一刀还快还狠,还决绝还刚烈!十三神杀杀天杀地杀神杀鬼,世间无物不能杀——   刀锋相对,性命相逼。   两个绝世刀客绝无留手,此时此刻,只有手中刀,眼前人!   刀罡相撞,刹那迸出的极致刀光非普通言语能够形容。   那乃是刀至极出所散出的生/命/之/光,这一刻,决斗的并非只有刀十三与决尘人,还有十三神杀和寂灭一刀!   地动天摇,席卷而出的第二次飓风刹那将先前黄龙吹散,言枕词身在风中,此时也不欲强行抵抗扑面威赫,索性随风后退,退后之际,还看见先前围绕沙山周围,欲旁观绝世比斗的武者再度被吹得东歪西倒,差点被黄沙活埋。   言枕词足不沾地,顺手一拂,将几个运气不好落到流沙旁的武者自沙中捞了起来。   正当此际,天日落地,巨响无声,只有足以叫人晕眩的震荡传播无形,于措不及防之间,重重击在心口之处!   刀势烈烈,欲要旁观之人除了一个以外,全都晕眩。   风尘落地,光散无形,决斗之地的万顷沙山已变作深深凹谷。   原袖清与刀十三依旧站在原地。   原袖清手中之刀再入袖中。   从头到尾,他的那把刀急若闪电,快似惊鸿,不论对战的刀十三还是旁观的言枕词,都未能真正看见他那把刀的模样。   那曾是一把很有名的刀。   二十年前,有所谓“一艳二绝三奇四正”十把位列神兵谱的神兵利器,其中“一艳”指的便是原袖清掌中之刀。   这柄刀薄如蝉翼,精巧非凡,迎光展示,有红玉浸水之美。曾有好事者称,此刀绝艳,似美人红颊,更似朱颜之泪,未料竟一语成箴。   朱颜泪,伊人逝,艳刀从此不再现。   他再一招手,一枚落在沙中的金塔落入掌中。   此时,站立原地的刀十三方才轰然倒下,身下散出大片血迹。   原袖清向前行去。   但寂静之中,突然响起刀十三断断续续的声音:   “哈哈……哈,你的寂灭一刀……还真厉害……明、明明我从未爱过谁……也……也感觉……如此痛苦……”   没有回答。   “我……我告诉你……不是十三神杀……比不上……比不上……寂灭一刀,而是我……的心情……被你影响了!十三神杀……必须……一往无回……我……软弱了!”   没有回答。   “你说……如果……受过情伤才能……变得……厉害……无敌……的话,不如我也……去找个人吧……哈哈……”   原袖清停下脚步。   他就站在刀十三身旁。   他淡淡说了句:“聒噪,这一刀都不能将你杀了,你的命简直像野狼一样坚韧。”   刀十三奋力翻过了身,仰面躺在沙地上,笑个不停,鲜血就随着他的大笑一股股涌出,他随意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上一口气,再咳出一口堵在喉中的血沫,说话总算顺畅了:“金塔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在意?”   原袖清看了刀十三一眼,并不顾忌什么,体内真力一转,手中金塔黄金消融,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块牌符。   牌符古拙,巴掌大小,似金非金,似铁非铁,其上刻有古篆“祭天”!   刀十三的目光猛然定住。   就连旁边的言枕词也未料到这一幕,瞳孔当即一缩,心中却又在同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了然感。   这莫非是——   这就是——   “金塔就是,”原袖清沉声道,“祭天古符——”   天幕吞噬了夕阳。远方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   这声闷雷响得突兀,似天空憋了许久,终于打出了个喷嚏那样响亮舒爽。   一声未完,一声又起,此时在天空中响起的雷声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惊雷炸响,闪电肆虐,在空中盘旋缠绕,纠结成一巨大的雷电之眼,自高高的天空俯瞰下视,使天地定格在亮蓝之色!   这一异象持续数息,沉沉的压迫自天空一路传到人的心底。   倏尔,纠结于天空的雷电之眼爆炸,化作一束巨光擎天立地,狠狠击在雷击之地的核心之处,火焰刹时升腾燎原,天地变成火红一片。   劲风狂卷,震荡倏生,当地上的火焰一路升腾到天空之际,久久压抑的震荡猛然自雷电之眼消散的方向炸开,成为圈圈涟漪,退散浓云重雾。   天幕之下,火焰之中,无数的声浪响于同一时间,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聚成两大势力的名字:   “德云拉茉——德云拉茉——天宝萨拉——天宝萨拉——”   “长生天——长生天——苍天教——苍天教——”   雷击之日,冬狩之期,天火降世,人间凶兵!   熊熊大火拉开突如其来但又在预计之中的冬狩序幕。   深坑之中,原袖清忽然转向言枕词:“言道长。”   言枕词收摄心神:“原弟可叫我言兄。”   地上的刀十三侧目。   原袖清淡淡道:“约战结束,我将去见音流。”   言枕词抚掌笑道:“我说我们的道路必然相同。”   原袖清:“我欲托你保管一物。”   言枕词笑容微收:“何物有人更重要?原弟这个要求,让我为难矣。”   原袖清不理对方:“我欲托你保管祭天古符。如果我三月之后没有出现,祭天古符送你,再托你保护一名……算了。”他话到一半却收了口,只将手中古符朝言枕词一抛,同时闪身后退,眨眼便自深坑掠至半空,只有一句话遥遥落下,“我说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我的孩子……都挺喜欢你的。”   言枕词抓住天空飞来的祭天古符,不欲原袖清走脱,正要跟上,面前冷不丁出现了一把刀。   金刀横空。   刀十三慢吞吞自地上坐起来,伤口之上,血涌更急:“你听不懂人话吗?没见决尘人不愿意你跟上去?”   言枕词道:“你知他要去干什么吗?”   刀十三:“不知。”   言枕词:“既然不知,你还拦我,就不怕日后后悔?”   金刀一旋,三丈刀芒横于言枕词足前。   刀十三露齿一笑,白牙森森:“我不知他要去干什么,只知他刚才不愿你跟。我不知日后会不会后悔,只知不拦着你,我现在就后悔。”   言枕词无言以对。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天空之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半晌,对娇娇道:“似他和我这样的高手,什么时候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别人?”   娇娇身上的束缚已被解开,萎靡得羽毛都失了色彩,蔫头耷脑:“鸟不想和你说话。”   言枕词沉声道:“只有在去做危险的事情的时候——”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长夜方起。   当熊熊大火燃烧于北疆地势最高的雷击之地时,整个北疆一同震动!   苍天教所盘踞的白照山上已经开了整整三天酒肉大会,当天火乍亮在天空之际,长生天猛然摔掉酒碗,自座位上站起,森然道:   “大家,时间到了——”   酒碗清脆的碎裂声中,白照山上站起了密密麻麻的黑影,黑影齐齐而动,似大片黑色洪流倏尔自山上奔涌而下,冲向猎场!   白照山下,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势力自上一年冬狩幸存下来以后,便环绕白照山生存。将近一年的时间,一切方才起步,冬狩又至!   在天火燃起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在头领的带领之下朝山巅跑去,一路高喊:“不要杀人,我们愿归顺苍天教!不要杀人,我们愿归顺苍天教——”   两方相触。   自山巅涌下的洪流轻而易举将冲上山来的人马吞没,惨叫短促,水花不惊,只有血腥之气,在空中渐渐弥漫,越来越浓。   余下还未上山的势力一看此景,立刻掉头,往山下四散而去,但除了些许幸运之辈,全都变成弥散在空中的一道血气,与远方的天火遥遥应和。   洪流之后,长生天冷眼看着眼前一切,低声道:   “太迟了——”   敬天畏神,唯爱我之子民。   此番苍天教,必成北疆之主!   “时间到了。”   同样的时间,在天宝萨拉城中的宫殿外,德云拉茉凝视天边的红云,说了同样一句话。   天宝萨拉的大门在这一刻打开。   汇聚于明珠之城的目光马上看见,一排排一列列甲胄鲜明的骑士早已整装待发,只等号角吹响!   长长号角响彻夜空。   骑士一同出发,天宝萨拉的旗帜飘扬在天空之中,所过之处,不等骑士呐喊,沿路各个小势力已经一同开门出迎:“愿意归顺茉母统治!茉母必能一统北疆,成为北疆之主!”   骑士如同旋风掠过这些势力。   兽蹄践踏大地,沙石泥泞飞溅。他们漠然飞驰,不假一顾。只向着远处真正的目标驰骋而去,苍天教、燧宫、以及整个北疆!   绵延的石墙之外,来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环绕在此的人全是周围的势力,冬狩一至,不可大规模攻击其他势力的北疆禁令立刻失效,早就因荒神教覆灭而暗中蠢动的周边势力于第一时间集合武力,串联盟友,共同来到燧宫之外,准备在冬狩地一开始将这自外来到北疆的势力蚕食鲸吞!   但一切和预想的稍有不同。   天边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了好一会,夜晚的月亮也静静地悬了良久,集结在燧宫城墙之下的众多势力依旧集结,既不攻城,也不后退,他们手持兵器,满脸狞笑,做出向前奔驰的动作却因迟迟没有不落下下一步而显得滑稽可笑。   薛天纵站于城墙之上,下视众人。   他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反而感觉到了几丝冷意。   不止因为城墙下的这些人在无知无觉之际一同被控制,更因为哪怕他们没有被控制,也不可能自城墙中找到自己的目标。城墙之内……早就没有人了!   以建造行宫为名大兴土木。   大兴土木之际却规划地道,使城中部众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去往北疆各处。   天火点燃,苍天教、天宝萨拉均有席卷北疆之雄心,立刻以雄兵出城,意图占领更多的地盘,使得后方空虚。虽然因其所行进路线缘故,只要能够继续向前,胜利就是最好的防御……但这并不适用已经绕道他们身后的敌人!   前方的敌人是明处的刀,后方的敌人是已经捅入腹腔的刀。   他恐怕——   “东魔总是站在城墙之上,未知前方有什么美好之景,使得东魔流连忘返?”   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薛天纵不需回头,已淡声道:“点夜繁灯其实也与我相同。”   明如昼笑道:“看来我们确实有些相似之处。”   薛天纵:“点夜繁灯可是从大人处过来?”   明如昼“唔”了一声:“正是如此。”   薛天纵单刀直入:“大人对我有什么吩咐?”   明如昼笑道:“今夜的东魔仿佛主动了一些。”   薛天纵此时亦是一笑。他向来冷肃,此时展颜,有若冰雪消融,好似崖岸可期:“我知燧宫部分人心中对我有所想法。但未知点夜繁灯可知我离开剑宫时说的一句话?”   明如昼:“这倒不知。”   薛天纵:“龙不与蛇共舞,鹤不与鸡同立。我离剑宫,不过如此。点夜繁灯——应当明白我的心。”   明如昼手拂明灯,欣然而笑:“东魔之心,我深知矣。幽陆浩瀚,人与蝼蚁之差别何在?当在此处。大人与东魔所言,乃是:‘长生天,多余了。’”   “好。”未等一息,薛天纵干脆答应,“十日之内,长生天必死无疑。他若不死,天地再无薛天纵。”   言罢,他不再多留,当下乘剑而起,掠过天际之时,剑光激射,射入城墙之下人群之中,搅出漫天血雾。血雾开在薛天纵背后,似正道栋梁终成魔道巨擘!   薛天纵乘剑而飞,心中回想日前收到讯息。   ‘界渊非同一般魔首,你在燧宫,切切小心,切切小心。’   界渊非同一般魔首,北疆绝非其止步之地,北疆之后,恐是大庆、恐是剑宫、恐是佛国。   依他之智,依他之力,究竟是界渊终于占据了原音流之躯,还是原音流终于有了界渊之力?   我在燧宫,需取得界渊信任。   如此,一切方有施展之处!   薛天纵已走,明如昼依旧站在城墙之上。   他在回忆方才与界渊的对话。   “明如昼,你觉得北疆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一盘散沙?”   “是人。”   “北疆年年冬狩,一狩三月。大批大批的人就在这狩猎之中死去。所以北疆衍生出除冬狩之外,决不许各大势力私下相争的规则。也习惯从各个地方劫掠人口。更习惯以人口作为等价之物。”   “为什么天宝萨拉纵横前行中毫不在意身后投降之人?还是因为人少。”   “因为人少,所以没有可以依仗的城墙,没有足够的人海,没有可以阻止一支铁骑的一切。”   “也因为人少,他们看似占据了大片土地,实则并没有足够的人手控制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从这两条路线走,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绕到他们后方。”   “他们的后方有无数依附他们的小势力,我们要杀人这些势力的头领,收编这些势力吗?”   “按照正常的发展,确实可以这样做。不过——”   “不过什么?”   明如昼不免追问。   魔主笑了一声。那声笑直至此刻还残留于明如昼心底。   “不过这种做法实在太慢了。我们只需要做两件事。一,在此处布置陷阱。二,杀长生天。”   “……杀长生天?不是覆灭苍天教?”   “不错,只杀长生天,此后不需要再动苍天教一丝一毫。”   “杀了长生天之后,北疆各大势力必然震动,而后必有人牵头北疆各大势力,欲联手先将燧宫清出北疆棋盘。”   “他们联合的地点——莫非是在大人最先圈出的那块地方?”   魔主微微一哂,不欲将早已圈定的事一而再再而三重复。   他继续往下:“若说北疆最大的问题是人,那么北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明如昼盯着界渊所画出的简易地形。   他很快给出准确的答案:“是年年冬狩所带来的灾难。既然每一个势力目标一致,每一个势力之间都有血仇,那么他们虽欲联合,却绝不会真正相信彼此,他们虽欲联合,也早已没有了联合的基础!”   界渊难得流露出些微赞许之色。   他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埋伏于此地,在他们达成联合的下一时刻,杀了其中一位势力之主……”   杀了其中一位势力之主。   那么本就脆弱的联盟必然于刹那分崩。本为一同将燧宫清出棋盘而集合的众人会在燧宫之前先对彼此下手。   燧宫不多费一兵一卒,已握有五分先机。   城墙之上,明如昼慢慢咀嚼着这从头到尾的布局。   他已跟上界渊的思路。   此计一点不难。   北疆最大的缺点使得燧宫的人可轻易绕过其余势力耳目,从容布置陷阱。北疆第二大的缺点使得燧宫的人可以从容挑拨离间,轻易获得成功。   既然薛天纵去杀长生天,那么,我当去杀另一势力之主。   至于这一势力之主究竟是谁……   “此次牵头之人必是拥有祭天古符的德云拉茉。德云拉茉第一时间去找谁,你就去杀谁。”   “大人,我们布置陷阱之际,是否需要额外留意祭天古符?”   祭天古符鼓舞人心激励士气,传言可使人越战越勇,故而乃是北疆圣物。   “你觉得祭天古符在谁手中?”   “应当还在茉母手中。就算不在,应该也在当日前往联合的几大势力之主中间。”   “注意祭天古符带来的效果。至于祭天古符本身,不需多花心思。北疆之中,祭天古符的传说已经持续太久,应当结束了。下一个传说——”   “是‘燧’。”   “当然。”明如昼自言自语,“您,就是幽陆亘古以来的传说。” 第48章   此番北疆冬狩, 开局与过去相差仿佛, 发展却与过去截然不同!   自冬狩第一夜起, 天宝萨拉与苍天教一同出行,势如破竹,前行路上, 各个弱小势力夹道相迎,望风而拜,哪怕是稍大一些的势力, 也是要么臣服, 要么避走,均不敢掠这两大势力锋芒。   但自第三日起,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因为前两日横扫周边,一日推进进百里的苍天教因被人袭击而突然停下。   袭击苍天教的正是剑宫叛逆, 东魔薛天纵。   是时万里晴空,薛天纵穿云而来, 如入无人之境,瞬息与阵中长生天对上!   眼见薛天纵骤然奔袭而至,长生天怡然不惧, 径自迎上。   狭路相逢, 勇者取胜。   高手交战,机会一闪。   一闪之后,薛天纵之长剑、长生天之五指,同时贯穿彼此身躯。   若论武功,两者均是当世成名已久的高手, 难说何者必胜另外一者。   但薛天纵独自身处长生天地盘,没有依仗,并无后援,一心只在剑上,一剑只为杀敌!而长生天固然凶残果敢,但他身为苍天教教宗,身在冬狩之际,心中除念念杀敌之外,还念念功成,还念念统治北疆!   便是这一闪念之间,薛天纵一剑贯穿长生天心室,叫人殒命当场。长生天五指却只在薛天纵胸口抓出五个血窟窿,使得薛天纵重伤未死,杀人之后,从容而走。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场极为短暂又极为凶险的战斗结果很快如长了翅膀似地传遍北疆。   错愕之中,众多势力各有反应,多是同时停下,再整武备,力求不让薛天纵与长生天一事重演。   而本来随同苍天教一起前行,亲眼见证了长生天与薛天纵一战的夜城城主夜无行已然星夜赶回夜城,于城主府下的一处密室之中,跪在密室的神像之前,忧心忡忡道:   “神尊,燧宫来势汹汹,袭杀长生天一事已成北疆众多势力的心腹之患。我得到消息,德云拉茉意欲牵头,通过风崖帮将给北疆众多势力送信,先联合围杀燧宫,再分彼此胜负。此发展恐与神尊交代的‘观察界渊’一事有所冲突……”   密室幽谧,伫立于中央的神像足有一人多高。   他身披战袍,头戴宝冠,一手指向前路,一手环于后方,姿势与众不同,十分奇异。更为奇异的是,眼前神像明明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哪怕衣衫一道皱褶,宝冠一点镂空都细细雕琢,但最为重要的面孔之上却是空白一片,怪异之中,更使人不由自主联想起荒神教中的那尊雕像。   荒神教中的神像世人皆知,眼前的这尊神像却只有夜城之主能知。   这神像乃是来源于三百年前。   自三百年前,大庆灭亡业朝,业朝皇室携残兵败将仓惶出逃,本就惶惶如丧家之犬,在经过不夜山川的半路之上又遭手下背叛。眼看前是断崖后是追兵,穷途末路之际,皇室本欲自刎以结束一切。不想此时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此声音指引皇室摆脱追兵,来到北疆,建立夜城。   而声音的主人,便是眼前神像。   三百年来,神尊始终指引夜城前进方向,每有所言,必无缺漏,夜城也早早将神尊奉为夜城之主,言听计从。   之所以只于密室中悄然祭拜且雕刻无脸神像,不过因为这一切都是神尊的嘱咐。   夜无行跪地之际,神念已自虚空附身神像之上,对夜无行道:   无妨,燧宫来自北疆之外,崭露头角之际北疆中人欲一同对付乃是常理。你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之意是?”夜无行不免问。   杀界渊。神念言简意赅。   “如此……”夜无行眼中精光闪烁,“便该做到万无一失!北疆众势力联合,燧宫应无生理,但传言界渊武功高深莫测,恐怕北疆之雄联手也未必能将其留下。既然如此,我知道如何做了,神尊放心便是。”   事不可为亦无需相强。神念再次提醒。而后它又道:另外注意,交战之际,界渊是否欲抢夺祭天古符。   北疆之中,人人皆想抢夺祭天古符。   若燧宫入境从流,同样抢夺祭天古符,夜无行也不以为怪。   他不知神尊为何特意强调此点,依旧应声:“祭天古符在茉母身上,我会注意此事。”   祭天古符不在茉母身上。神念微幽的声音自宏高之处传下。   夜无行刹那一怔,张口结舌:“祭天古符不——在?”   然德云拉茉亦以为祭天古符在自己身上。神念幽幽之音不曾断绝。德云拉茉如此以为,众人如此以为,界渊必然如此以为。待界渊打破德云拉茉,却发现祭天古符并不曾真正在德云拉茉手中之际,观察界渊神态。   观察他,是否从一开始,便为祭天古符而来——   密室幽暗,当神尊的声音一一传入夜无行之耳时,他于电光石火之中明白了一件极度重要的事情!   也许这本是神尊利用祭天古符布置下的一个局!   正如自三百年前开始,北疆中各大势力一反先时和平冬狩,纷纷开始血腥争夺祭天古符,却不知道,祭天古符之行踪,从头到尾都在神尊掌握之中!   此时神念已自神像脱离,莽莽夜色下,它一息百里,于心中暗忖:   若此番界渊所来目的明确,是为祭天古符,则其十有七八过往那位曾扶持大庆立朝的仇敌奔我而来,需不择手段,将他杀死。   但若界渊真不在意祭天古符,则可再徐徐观察,看他一统北疆,再与北疆之外的正道势力一一对上。   如今正道鼎盛而魔道蠢动,硝烟已起,一场席卷幽陆之大战在所难免。   未来之景,令人期待啊——   天边星子疏列,茫茫野地之上,几骑轻骑风驰电掣掠过大地,于天光擦亮之际,来到一处山谷之前。   此山山势鲜明,左右峰峦高高拱起,似猛虎獠牙,中间一条小径幽深曲折,通向不可知之处。   当几骑来到山谷之前时,冷寂寂的山峰突然点亮无数火光,火光之下,淬毒冷箭箭尖幽蓝,齐齐对准谷前轻骑,只要稍有异动,便是万箭齐发!   随即,一道声音在谷中响起,时高时低,或大或小:   “天宝萨拉的人居然还敢来摩诃山!两年前你们从摩诃山骗走祭天古符的账,我们还未算清楚——”   质问声中,下方轻骑突然向两边微微分散,露出当中一人。   正当摩诃山人手中一紧,欲松弓弦之际,这人已翻身落地,掀开帽兜,看向摩诃山。   天光微曦,自穹顶落下,杂糅闪烁星光,为那张颇为刚硬的面孔打上柔和轮廓。   谷中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紧绷,也极为正常:“你是——茉母——”   德云拉茉淡淡接话:“入内通报,德云拉茉求见摩诃山主。”   远方升起的骄阳终于驱散了天地最后一缕深黑。   一刻钟后,德云拉茉已经出现在摩诃山正中,见到了摩诃山的主人。   群山高耸,峭壁万丈,摩诃山主坐在一张镶金嵌宝、铺着兽皮的宝座上,单手支颔,看着来到面前的德云拉茉,语调亲切又随意:“好久不见了,拉茉。我未曾想到,我们居然会这么早就再次相见。”   德云拉茉颔首:“确实许久不见了,山主。”   摩诃山主笑道:“如今的你未免太过冷淡庄严了,莫非是这两年来有太多人称呼你为‘茉母’的缘故吗?”   德云拉茉:“而你还如过去一般——”   摩诃山主:“一般轻佻?”   德云拉茉:“一般让人喜欢。”   摩诃山主忽然大笑,笑声冲出口中,宏大似虎豹雷音,眨眼冲击四周山峦,引得山石俱动,无数碎石自山顶滑落山涧,带起阵阵轰隆之响。正当四下从属亦不能抵抗,齐齐后退之际,山主骤然收声,看向德云拉茉。   “上一次你说好话之际,祭天古符易主,这一次你又说好话,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德云拉茉沉声道:“此番确实有事要和山主协商。山主应当听说了燧宫之事。界渊来势汹汹,欲趁冬狩之际统治北疆。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先行联合,灭杀界渊,再分胜负。”   摩诃山主道:“你除了找我还找了谁?”   德云拉茉道:“苍天教以及夜城,还有黑水氏。”   摩诃山主挑挑眉:“就只有这五大势力,其中还有一个是刚死了教宗的苍天教?一个谁给东西跟谁走的黑水氏?还没有紧跟在你后边的风崖帮?”   德云拉茉:“哀兵必胜,苍天教除了长生天之外再无折损,又对燧宫恨之入骨,完全可列一席。黑水氏尽管毫无立场,亦不可否认其战力。至于风崖帮,做情报生意的人不必现身人前,一旦现身,便再无神秘可言。”   摩诃山主:“这倒也是——反正有这五者联合,若再拿不下燧宫与界渊,我们倒可纳头就拜,欢迎新的主人入主北疆。”   德云拉茉:“山主同意了?”   摩诃山主笑道:“但虽说这五者联合必败界渊,我却不明白我为何要败界渊。反正我又不参与祭天古符的争夺,不奢求成为北疆之主。这一场冬狩之后,不管是谁主宰北疆,总要有几个地头蛇当手下,到时候我直接带着摩诃山的人前往投奔,依旧是个摩诃山主——茉母,不如你来告诉我,我为何要劳心劳力,再度与一个两年前从我手中骗走祭天古符的势力合作?”   德云拉茉不动声色:“我今日来此,当然带了山主心动的东西。”   摩诃山主:“莫非是祭天古符?可是有了星云刹一事,北疆中大约再没有敢相信茉母给出的祭天古符的势力了吧?”   德云拉茉:“我。”   摩诃山主一愕。   德云拉茉:“你我联姻。此事结束之后,我们共掌北疆。”   摩诃山主:“……”   他不免转转脑袋,将环绕在身边,仿佛见了鬼一般的下属给一一瞪了下去。   所有多余的人默默离开,场中清净。   摩诃山主琢磨好久:“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德云拉茉微微一笑。   不若鲜花绽放那样娇艳,却另有一种天高海阔的疏朗之气。   她难得揶揄:“山主问出这句话,是心动了吗?”不等对方回答,她又道,“你若心有疑虑,我们可立古神盟誓。”   摩诃山主再度一挑眉。   古神盟誓为北疆亘古流传下来的盟誓,是受北疆古神保护,为北疆众多势力合力维护的最严厉的誓约。   违反誓约者,无论天意人意,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摩诃山主十指相对,沉吟良久没有做声。   德云拉茉微微一叹。   这声叹息在寂静之中显得特别突兀。   摩诃山主:“怎么了?”   德云拉茉温和道:“并无什么,只是未曾想到两年没见,当年豪气干云的摩诃山主也变得如此瞻前顾后。也许英雄老迈,大抵如是?”   摩诃山主呵呵一笑:“若我变了,都是你害的。茉母如今也开始用激将法了?”   德云拉茉:“我还用了美人计,山主愿中计否?”   摩诃山主定定看着德云拉茉,许久也没能将嘴角的笑意压下。   几骑轻骑在天光微亮时来到摩诃山,又在天光大量之际离开摩诃山。   一来一去,不过半个时辰,已完成了一件足以改写北疆历史的联合盟约。   摩诃山中,茉母已经离去,摩诃山主面前又多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身材十分矮小,甚至不及坐在椅子上的摩诃山主高。他身上斜跨着一个褡裢,脸上留两撇胡须,说话的时候习惯搓着双手,也许这正是他表达内心不安的方式:“山主,你真的要答应茉母的条件吗……”   “不错。”摩诃山主道。   “但是此行太危险了,不管是界渊还是联盟,都让人不敢相信,而且你受的伤也没有彻底好起来……”   “不用担心,草秋。”摩诃山主踟蹰满志,语气虽然有些漫不经心,也有些温和,“这两年来你治疗我的伤势,最清楚我恢复的情况,现在虽然不是我全盛之时,但普通的动手已经没有妨碍了。我还记得当日你替我治伤的条件,我也该离开摩诃山,为你寻一水土丰茂、安全生息的地方了——”   百草秋欲言又止,摩诃山主却不再浪费时间,扬声叫来下属,立刻开始着手布置摩诃山出行事宜。 第49章   两日时间, 风崖帮将德云拉茉寄望各大势力的信一一送到。   后三日时间, 各大势力一齐带人齐聚德云拉茉所言之地。   此地乃是北疆拿云城之外的望月平原。拿云城紧邻北疆边境, 是北疆与境外各大势力贸易的咽喉要道,资源丰富,人口稠密, 是的一处兵家必争之城。   而拿云城之外的望月平原除背面有一座城池阻拦去路之外,其余三面一望无际,既不能秘密埋伏, 也不能悄然伏击, 可谓来去自如,是德云拉茉为几方能放心前来而苦心孤诣选出的会合之地。   这是冬狩的第八日。   所有被德云拉茉邀请的势力都来到了望月平原。   夜城是最先来到此处者。此城中人习惯一身漆黑, 虽也是军阵列队,却不如天宝萨拉一般集全城之力练出一队苍云骑, 而是刀斧手、盾甲手、枪弓手,各自配合成组, 于强攻之中确实远不及苍云骑,但在狭小零散的战场之中,却能发挥出比苍云骑更优秀许多的机动能力。   随后到达此地的是苍天教。苍天教上下缟素, 扶棺而来, 教宗身死而苍天教未折一兵一卒一事,对苍天教而言毋宁奇耻大辱。被教众推举而暂代教宗之位的光音天面色哀冷,成代教宗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既是不惜一切代价,杀燧宫及薛天纵!   而后摩诃山之人跟着来到。摩诃山众身着紫衣,浩浩而来, 队伍之中,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有人耳朵极尖,有人牙齿极长,还有人双臂附有如同黑熊一般的长长黑毛。其余势力均见怪不怪。大家都是老熟人,早知摩诃山人功法奇特,可练异兽之力,并使人形略有改变,耳尖者必然可听蚂蚁之音,牙长者必然牙可碎铁,双臂有黑毛者,一身功力全在双手之上。   最后姗姗来迟的势力是德云拉茉曾和摩诃山主提及的黑水氏。黑水氏是北疆一个中型氏族,但他们从无固定住所,族中不管男女老幼,从出生到死亡,一生都在战斗之中度过。是一个尽管贪婪,也算物值其价的氏族。   五大势力一同在场,德云拉茉不再耽搁,立时着人搭起营帐,布置桌椅,四大势力之首相对而坐。   德云拉茉率先开口:“此番大家会合,只为将燧宫驱赶出北疆境内,为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燧宫,我建议大家联合指挥,一同调动所有势力。”   光音天第一个接话:“苍天教与燧宫有不解之仇,不管茉母打不打燧宫,苍天教反正要打,但要我以举教之力听你号令,不可能。”   德云拉茉:“我绝无此意,只是希望在场众位能够共进退,否则联合意义何在?”   夜无行悠悠道:“茉母之言正重要害。我们出现此地,便是有心联合。依我愚见,茉母之意大约是大家合作,每人均有任务,彼此商议,各自完成吧。”   德云拉茉默认了夜无行之话。   摩诃山主早已和德云拉茉达成协议,此时悠闲地看着脚边蚂蚁,并不开口。   黑水氏族长黑水月刃打了一个哈欠,身披一件早已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衣服,惫懒瘫在椅子上:“但……我们怎么能够确定,茉母将我们叫来,只为消灭燧宫,不为趁势消灭我们?”   德云拉茉:“北疆最大势力齐至,就算苍云骑身携祭天古符,也不可能与你们争锋。”   黑水月刃哈哈一笑:“茉母一对四,当然对不过。但若茉母与我们之间的其中一人联合,再对付其余三者,结果就很不一定了吧。”   摩诃山主眼神一顿。   德云拉茉恍若无事:“若黑水族长不放心,我可发古神盟誓。”   黑水月刃并无多大诚意地解释道:“我绝无这个意思。茉母为北疆光明之母,素来受到众生爱戴,当然不会做将我们骗来杀掉的事情。”但他旋即又道,“不过——”   德云拉茉说:“黑水族长尽管说。”   黑水月刃:“燧宫对于有意北疆之主的茉母和光音天两位而言必须除之后快。但对于我们无意北疆之主的黑水氏以及夜城还有摩诃山而言,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威胁,我们为何要帮茉母对付燧宫呢?”   德云拉茉:“燧宫若破,其留下之物我一概不取。”   光音天在茉母之后道:“苍天教也不取。”   黑水月刃再清了清喉咙:“还有——”   摩诃山主不耐烦了:“联合一事,我答应。北疆是北疆人的,燧宫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黑水月刃一卡。   夜无行此时也笑眯眯接了一句:“此事我站在茉母这边,北疆确实该是北疆人的,”他悠悠道,“所以我夜城也从不参与北疆共主之争,最多赌一赌一场冬狩之后,祭天古符会落在何人手中。”   黑水月刃左右看看,若有所悟,心中隐隐打了退堂鼓,但他又不能轻易说不,只恐其余几个人达成一致后不愿放自己离开:“感情你们都愿意联合……”   夜无行续道:“不过黑水族长的顾虑也有道理。茉母既然牵头了这次行动,多少应拿出一点诚意。”   德云拉茉道:“这是自然。”   她微微阖目:“若各位愿意发下古神盟誓联合作战,我亦愿意发下古神盟誓,从今日直至冬狩最后一月之前,若碰见在场诸位,绝不使用祭天古符。”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耸然动容!   一个时辰未至,临时搭建的营帐掀开,帐中五大势力之主鱼贯而出,德云拉茉唤来随从,带领众人前往已经布置好古神盟誓之地。   自北疆最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盟誓本是冬狩的固定节目,三百年以前,冬狩与现今不同。当时北疆冬狩圈定为一处每每入冬就雷电不停的“雷击之地”。三年一届,由各大势力派人厮杀,胜出者称“北疆共主”,掌握祭天古符,余者发古神盟誓,均听从北疆共主的号令,不尊盟誓者,众皆讨伐。   但三百年前,就在夜城进入北疆不久之后,北疆出现一武勇过人的枭雄,不发盟誓而挑战当时北疆共主,尽管最终失败,却使得北疆共主元气大伤。半个北疆一地狼烟。   巨虎老迈便该退位。   当时,长期被共主压制的种种势力同时出兵,先杀了共主,而后彼此争斗,这样的混乱持续了一段相当长久的时间,直到北疆之中十室九空,再无人可厮杀之际,才彻底停下。   此后,北疆共主消失,三年一届的冬狩消失,古神盟誓没落,雷击之地不再被提及,冬狩不觉变成如今情状。   当仓央以石盘托腹草,来到众人眼前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免多看了石盘上的东西几眼。   腹草通体苍翠,隐约冰蓝,虽以草为名,实则是一条活生生的虫子。   盟誓之人将自身之血分别喂虫,当血喂完,众人一同起誓,誓言以古神之名结尾,待得誓言结束,喝了人血的腹草变从苍翠冰蓝变成通体血红,其后不需刀剑相加,便自动依盟誓人数分段裂节。其后各盟誓之人将分裂后的腹草吞入腹中,若违反盟誓,腹草将在其腹中炸裂,是为腹心之虫,亦叫腹心之实。   德云拉茉道:“请盟誓。”   说罢,率先刺破指尖,将血逼入腹草口中。   其余之人再无可说,一一照做,当五人之血一同喂入腹草中后,五人齐声立誓:   “今日在场众人愿同心同德,共抗燧宫。若燧宫存,则盟约不散,刀兵不转;若燧宫亡,则今日之谊长存于心,一旬之内,不向彼此再兴刀兵,以古神太生之名,此誓既成,决不背弃!”   望月平原上的营地在一日之内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   五大势力,除德云拉茉选择停留最中间的位置、夜无行选择紧邻拿云城的方向之外,其余三者各占剩余一个差不多的位置,排兵部署,等待即将来到的战争。   此番为摩诃山主的身上的伤势,还为自己可能得到的那块地盘,百草秋也随着摩诃山来到盟誓之地。   模糊的夜色已被鱼贯点起的火焰所破坏,夜晚一如白昼般明亮。在营帐中呆了一整天光景,于榻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的百草秋最终忍不住翻身起床,来到营帐之外。   方才还隔了一层的火焰刹那扑进眼底,高高低低的火把一同燃起,似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蛰伏平原之上,随时欲腾飞而起。   摩诃山的左边位置停留着的是黑水氏,右边位置停留的是苍天教。   黑水氏位置黑布隆冬,苍天教的火焰确实苍白色的。   也不知火焰之中加了什么东西,才让红色的火焰变成白色。   百草秋随性地在摩诃山的地盘中散步,踱了好半天,突然发现前方垒起层叠巨石,巨石之后还有三丈长都足以跑马的空隙和另一排巨石。他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自己是到了摩诃山与苍天教的边界之处,本欲转头回去,前方已经走来了一队人。   “是百先生?”带队过来的人唤了一声。   百草秋回头一看,过来的是摩诃山主的左右手,丛闻。   “难得在夜半时分看见百先生出现。”丛闻上前微笑。   “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百草秋唉声叹气。   “此地势力混杂,百先生在摩诃山范围内可随意行动,但千万小心,不要随意离开我们营地。”丛闻轻声告诫。   “我知道,放心吧。”百草秋连连点头,“山主现在在哪里?正好没事,我再去看看山主吧。”   “现在山主应当没空。黑水氏的人刚走,茉母就来了。”丛闻轻轻撇了一下嘴,“都是来和山主商量如何对付燧宫的。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明确的结果来。照我来看,我们和他们怎么可能合作?面对面睡觉都要多睁一只眼睛。既然非要联合,也没办法,干脆像现在这样,和燧宫打起来时候各自选择一个方向突破,将燧宫人马分割消化,也免得打燧宫的时候还要警惕左右后方。”   一句话落,丛闻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再道:“我继续巡逻,百先生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百草秋刚刚答应,突然鼻头一抽,嗅到了风中传来的浓烈腥气!   他脸色微变:“等等,有不对劲的地方!”   丛闻警惕起来:“怎么了?”   百草秋鼻子一抽一抽,飞快分辨自风中传来的味道:“有人正运大量的毒物从附近经过!……味道很杂……速度很快……有毒僵虫……十日子……哭笑魔榴……”   丛闻沉稳问:“有可能传染我们吗?如果有,不管是哪个势力的,我都带人去处理掉。”   百草秋沉吟许久;“这些东西都要让人吃下去才生效,而且味道很重,不太可能无知无觉地下到我们的碗里。”   丛闻这才松开兵器,语调轻松:“估计是拿来对付界渊的。”   百草秋再细细辨认:“……味道是向着拿云城方向去的,这么明显的味道,他们至少准备了能毒倒一城人的分量。量倒是足够了,但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把这样明显的毒物下到燧宫中人身上。”   话语间倒颇有惋惜和疑惑之情。   看着百草秋说得这么认真,丛闻也抽了抽鼻子,用力嗅着周围空气。   结果嗅了鼻子都疼了,也没闻到百草秋说的不一样的气味。   有了这事打个岔,两人再闲聊两句,便各自分开。   百草秋先回帐篷休息,丛闻心中惦记着百草秋所说的毒药,径自来到山主营帐前,准备将事情通知山主。   山主营帐便在摩诃山阵地的后方,正靠近摩诃山与苍天教边界的位置。   丛闻来到山主营帐之时,帐中的灯火已熄了一般,只有小小一团朦胧的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泄露出来。   他在外道:“山主?”   帐中没有声音。   丛闻再向旁边守卫道:“灯什么时候熄的?”   守卫小声回答:“就在方才,里头灯忽然熄了,应是山主休息了。”   丛闻道:“山主若是醒了,就告诉山主,我有要事禀报。”   守卫:“副山主放心,山主一醒我们就入内禀报。”   丛闻这才转身离开,向后行不过数步,余光处就掠过一道金白影子,与黑红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骤然转身,朝影子闪过的方向急掠而去,却在追了好一段距离之后也未发现什么不对,只有方才所见的一抹金白之影似抹道薄雾残存脑海,似真似幻。   “来人!”丛闻扬声叫道。   左右巡逻摩诃之人听见声音,立刻围上:“副山主有何吩咐?”   “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丛闻问。   左右之人相互对视,齐齐摇头。   “一点都没有?”丛闻再次确认。   “一点都没有。”其余人肯定回答。   奇怪。   丛闻心中不住嘀咕。   那道影子不可能是他的错觉,但若说有人摸进摩诃山,而他们毫无所觉,这也不太可能。而且那道影子有点奇怪,好像十分眼熟,就像是……像是躺在冰棺之中的长生天身上的衣服。那也是一体素白,绣满金丝。   一念至此,被封于冰棺之中的长生天尸身再度浮现丛闻脑海。他刹那打住脱缰的念头,面色阵阵古怪。   糟糕,怎么就想起了一个死人……也许,真的是我太草木皆兵了?   一夜平静。直到第二日日上中天,不论丛闻在外头如何通禀,里边始终没有动静。越想越不对劲的丛闻叫上另外一个副山主,一同进入营帐,就见摩诃山主坐在椅子之上,桌面一滩黑血,人已僵硬! 第50章   摩诃山瞬间炸营!   混乱在升起第一刹那就席卷了对面的苍天教。   苍天教的人并未准备周全, 却一直防备摩诃山, 当摩诃山向苍天教动手的消息传到光音天耳中时, 代教宗一下踢翻面前矮桌,问也不问缘由,向外大步走去, 边走边说:“还等什么,杀回去!”   但在两方势力彻底交战之前,听到风声的其余三方势力已经一同带人来到此处, 德云拉茉身处正中位置, 更直接带着苍云骑横列两大势力中间,暂时分隔摩诃山与苍天教。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摩诃山要与苍天教动手?”德云拉茉眉头微皱,亲自走到丛闻面前, “摩诃山主呢?”   丛闻冷冷看着苍天教方向,脖颈青筋暴突, 字字泣血:“茉母,山主……山主去了!”   德云拉茉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对面的光音天也是一愣,但他旋即轻慢:“你们山主去了和我们苍天教有什么关系?不要效仿疯狗, 随便咬人。”   丛闻冷笑不迭:“茉母, 你在此处,摩诃山就请你主持公道。我昨日夜间请见山主之际,看见一个金白身影在山主营帐周围掠过,那个金白身影身周一身白色底袍,袍子上绣满金丝银线, 金丝银线全勾勒着苦桑花纹路——”   光音天面色大变:“好,好!我教教宗不幸离世,全教缟素,你竟敢以这种荒谬的理由侮辱我教教宗,苍天教和摩诃山——”   “住口!”德云拉茉大喝一声,声如古钟,重重响在众人脑海之中,现场武功稍逊之辈,几乎不能出声!站在茉母面前的光音天以及丛闻亦是气血激荡,不免稍退一步。   一声过后,德云拉茉神色肃穆,问丛闻:“山主遗躯现在何处?可让人仔细检查过死因?”   丛闻一顿。   事情发生之后,他想及昨夜所见之事,立刻带人前往苍天教,并未知道山主真正的死因。   正是这时,另一位副山主自后边快步走来,先狠狠剐了夜无行一眼,而后压低声音说:“山主是中毒而亡!”   丛闻面色再变,凶狠的目光刹时从光音天身上落到夜无行身上。   夜无行老谋深算,一看摩诃山众人神色,便知事情有异。他呵呵一笑,不遮遮掩掩,反而打开天窗说亮话:“看两位副山主的神色,莫非山主死亡与我夜城有关?容老夫稍作提醒,山主在重重保护中离奇死亡,其死因又仿佛与夜城和苍天教有关,而我们大家昨日才共食腹心之果,达成古神盟誓。夜城与苍天教有何必要秘密杀了山主?此时我们内讧,最终得利的又是谁?”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摩诃山人一时沉默。   此时营地之外忽然飞奔来一风崖帮之人,他满面焦躁,远远看见场中情景,刚有踟蹰之意,德云拉茉已向仓央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仓央将人带下去再问。   但正是此际,丛闻忽然抬手射箭,箭如毒蛇,眨眼咬入风崖帮人臂膀。他寒声说:“五人联合,合吞腹心之果,风崖帮有何消息,不能当面告诉大家?”   冷箭入体,剧痛降身,风崖帮人冷汗湿身,脱口而出:“黑水氏昨夜突袭夜城,毁夜无行府,未知理由。”   话声方落,夜无行心头巨震,再没有方才的智珠在握,骤然转向黑水月刃,双目通红,面色铁青,切齿道:“你竟然敢——”   密室之中有神尊神像,若神像损失分毫——!   方才还隔岸观火的黑水月刃短暂一愣,很快道:“等等,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突袭夜城?这也是敌人的反间之计!”   话声才落,又一人飞快自营地之外来到营地,他断了一臂,满身是血,整个人挂在坐骑之上摇摇欲坠,却在看见夜无行的那一刹那高高扬起身体,嘶声道:“城主,黑水氏摸入城中,夜半突袭城主府,我们已将潜入之人留下,但——”   疾驰而来的人乃是夜无行留在城中的心腹之一,更是少数知道神像秘密的人。   电光石火,夜无行与其目光相对,从对方的血目中明了了一切。   最担忧之事刹那发生,犹如巨石自天而降,将人砸得头晕眼花。   意识回拢之前,周围的喊杀声已经响起,夜无行以手指向黑水月刃,慢慢从齿间挤出一句话:“杀光——黑水氏——”   “呸!”黑水月刃懒得多说,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算了,早就想去夜城做上一笔了,杀,杀出去之后我们去夜城干个痛快!”   说罢,他同样一招手,哪怕光天白日之下,黑水氏族人亦如暗夜之中的幽灵,眨眼潜到夜城之人周围,短兵相接,血光迸溅!   丛闻一看此情此景,哈哈狂笑:“好,好好,这就是五大势力合吞腹心之果的结局,可笑之至!茉母,两年前你花言巧语自山主手中骗走祭天古符,两年后你再花言巧语,将山主性命也一同骗走,北疆之主,果然非这蛇蝎女人莫属啊!”   说罢,他厉声再喝:“山主已逝,夜城、黑水氏、天宝萨拉、苍天教俱是山主之死的嫌疑人,摩诃山人与在场者皆势不两立,杀!”   光音天冷冷一笑,以直接攻击回应摩诃山的挑衅。   四大势力眨眼对立,两个战场短兵相接,不过转瞬,鲜血遍地,残尸随处,浓烈的血腥之气眨眼笼罩四野。   德云拉茉静静站立原地,厮杀就在她身前五步展开,但这一回,她未再试图阻止。仇怨纠缠,血债累加,年年冬狩,从无人能够独善其身……现在,终于到了报偿的时候了。   古神盟誓尚存,腹心之果还在,可再神圣的盟誓也救不了早已不曾存在的信任,今日他们能如此轻易地被挑拨内斗,只因为北疆之上,再不存两个毫无仇怨的势力。   “好了。”德云拉茉低声开口,只对身旁仓央说,“我们准备离开,这里控制不住了。界渊必在一旁虎视眈眈……”   说话之间,古神盟誓发挥作用,腹心之果在腹中翻滚搅动,但德云拉茉以内力将其镇压,将涌到喉间的鲜血重新吞下,示意苍云骑撤出战场。   苍云骑刚动,战场之中,不知谁冷幽幽说了一句:   “祭天古符……”   只此四字已经足够!   黑水氏、摩诃山、苍天教一同攻向苍云骑,夜城被裹挟其中,虽想与苍云骑联合,却不能在混乱的场面中达成愿望。场中再乱,盟誓之地变作背信之地,望月平原变作绞肉平原,不过一刻时光,已铺了整整一地的尸体!   北疆接触望月平原的地方,一只庞大的队伍正在慢悠悠向望月平原推进。   队伍之人身着火红衣衫,左右环护一辆上下三层,巨大有如小型宫殿的大车。   大车顶盖朱漆箔金,廊柱盘龙雕凤,四面仙纱飘飘,其中绰约有人影,更有丝竹管弦,靡靡之音。   帘幕微垂,来自北疆的瞎眼乐师正在外间慢悠悠拉着胡琴,胡琴咿呀,一声声是北疆风霜,一声声是北疆苍茫。而内间之中,界渊坐于主座,明如昼与薛天纵各占一方。   薛天纵靠于车内一壁,面色略微苍白,身上还有血腥之气,马车辘辘前行之中,还能看见些微红点自他内衫处透出,可见伤势依旧极为严重。他微合双目,也不知是在默默听胡琴低泣,还是在听明如昼与界渊的谈话。   明如昼道:“大人神机妙算,望月平原之上已成一片血海,夜城、苍天教、摩诃山,黑水氏,谁也不信谁。茉母本想离去,但人群中说了一声祭天古符,其余之人便不肯放茉母离开了。我们是否加快速度,将他们一同合围?”   界渊单手撑颔,指尖轻点扶手,每一下均在胡琴拉扯音节之上:“何必焦急,让他们再杀一阵吧。”他感慨一声,“漠北风沙太大了啊——”   薛天纵眉梢微颤。   这句话响起的刹那,他回想起曾有一人用同样的语调感慨:“剑宫山顶太冷了啊——”   明如昼贴心道:“是否要为大人再加一层帐幔?”   言罢,不等界渊回答,已示意守在角落的杂役再挂厚帐。这次取的是来自世家的千丝织景帐,迎光一展,帐上织丝似活物,于帐上织出团团锦花,样样圣物,每每以目查之,其花纹都不尽相同。   帐幔已挂,明如昼便自自然然继续说正事:“大人,明如昼还有一事悬心。”   界渊口气十分和煦,比之先前的懒洋洋亲切多了:“说。”   情绪变化如此明显,薛天纵也不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挂起来的千丝织景帐,也没见究竟有多漂亮,反倒挡住周围景色,让人觉得大为不便。但结合界渊之态,尤其是过去的记忆,他不免面无表情地想:如果要讨好界渊,也许在幽陆多找点奢华之物是个好办法。记得过去听说原音流好像还喜欢美人……   明如昼沉吟道:“以摩诃山主之死为破局之点。在东魔杀死长生天之际将傀儡虫种入长生天体内,使摩诃山人看见长生天身影,以挑动两者纷争。又在同时假扮黑水氏偷袭夜无行府,并于夜城中留下真正的黑水氏人,同样挑动两家纷争……这些都已一一奏效。但五大势力联合本是为了对付我们,如果我们此时出现,他们会否放下对峙,一同对付我们?”   界渊忽然提问:“你觉得呢?”   场中除了明如昼,就只有薛天纵。   薛天纵张开双目,眸光冷光凌冽:“他们只会兵败如山倒。”   薛天纵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明如昼不免扬扬眉:“东魔如此不看好他们?”   薛天纵低哼一声:“无信之人,腹背受敌,唯速死耳。”   界渊慢悠悠说话,道理浅白:“于北疆众多势力而言,就算燧宫是心腹大患,与其交战的其他人除心腹大患之外,更是血海深仇。此时前去,他们必然慌乱,慌乱之中,绝无心抵抗,只欲各自逃亡,再整旗鼓……”   话音方落,前方已传来兵戈相撞之声,望月平原五大势力交战之地,已然到达!   燧宫来到之时,五大势力混战已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半日时间,大量的鲜血总算让这五大势力的主人自狂怒中渐渐冷静。   但战场一时胶着,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不可能轻易收缩战圈,以免被人趁势蚕食。正当此时,地面隆隆震动,燧宫之人出现视线之内!这一刻,五大势力之主胸口再度一闷,好似腹心之果于体内苏生,在短短时间内又重新爆炸了一回似的。   黑水月刃厉喝一声:“这一切都是燧宫的阴谋,我们先行停战,共抗燧宫!”   苍天教同样憎恨燧宫,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光音天立时回应:“我数三声,我们一同停战!”   但两声落地,现场却无第三声回应。余下三个势力俱不出声。   摩诃山人心中极度憎恨的是现场的其余势力,而德云拉茉及夜无行却心知肚明,哪怕大敌当前,这一场厮杀之后,众人也再不可能联合了!   德云拉茉高声道:“大家听我一言,事到如今,盟约不复而旧情尚在。你们带人先走,我绊住燧宫。冬狩余下之期,我们各凭本事,共逐北疆!苍云骑——”   苍云骑不愧为纵横北疆的第一铁骑,尽管已身陷绞肉之地半日时光,听得茉母出声,他们也飞快自胶着的战场中穿梭脱离,于战场之前集合一处。   德云拉茉:“冲——!”   铁骑旋动旋静,他们一人是一骑,十人是一骑,百千万人还是一骑!   万人齐动,声势震天,恰如飓风狂卷燧宫!   但飓风方凝,便生异变。前冲的苍云骑阵型微散,凶兽身上骑士接二连三面露迟疑之色。   不知为何,他们忽然感觉到力量急剧流失,身躯十分疼痛,就好像是……合该让人越战越勇的祭天古符突然失了效?   十丈是一刹。   一刹之中,苍云骑未能分辨清楚身上情况,已飞驰至来到燧宫面前。两方相触,声势浩大的苍云骑却如同纸糊,只一下便被燧宫魔者拉下坐骑!   终于,一声哀号自苍云骑中发出,这仿佛是一道不可轻易开启的闸门,一但打开,便是再也阻挡不住的兵败如山倒!   “茉母,情况有点不对。祭天古符之下,苍云骑应该感觉不到疼痛!”所有人都发现了苍云骑的不对劲,仓央的语气中已经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慌,“莫非伏骥骗了我们?”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这一刻掠过德云拉茉的脑海。   她想是自己是如何将祭天古符从摩诃山中骗到,又想起自己是如何用伏骥制作出的假符欺骗星云刹,使星云刹相信自己得到了祭天古符。   她还想起,当自己对伏骥提出“止戈计划”,既化祭天古符之力,入苍云骑中,使苍云骑成为新一代“祭天古符”之时,伏骥几次不赞同的争辩。   假如伏骥欺骗了她,在“止戈计划”中留了一手……   但如今一切真假已未可知了!   “我们不能失败!”德云拉茉自齿间挤出一句话,她步步上前,双手渐生白雾,极度的冰寒之意源源不绝涌出身体,欲亲自上前,为苍云骑开出一条道路,“否则——”   不好,茉母身上并没有真正的祭天古符,苍云骑一旦露出颓势,必然被界渊发现!   夜无行心中一念闪过,当即高喝:   “拿云城就在我们后防,大家退到拿云城中,以城为阻,抗击燧宫!”   此时摩诃山及黑水氏已迅速自战场之中脱出,头也不回离开望月平原。这里除德云拉茉和夜无行之外,只剩下苍天教。   光音天听见夜无行的声音,微一迟疑,向教众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如同夜无行所说,缓缓后退。   向前而去的德云拉茉动作同样一顿,紧接着,她表露出比光音天多得多的果决,只见她双手一挥,浓浓的冰霜眨眼覆盖燧宫部众,将燧宫前行之路封住。而后身旁仓央飞快吹出退兵之音,苍云骑来时飞快,退时也飞快,眨眼就与其余势力一同自拿云城城门之下!   前方战局不利,城中大门早开,只为让三大势力一同入城。   夜无行已飞身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统御指挥。为维持秩序,他不让身处最后的夜城之人入城躲避,反而指挥部众两侧分开,保护天宝萨拉及苍天教先行入内,暂时喘息。   这情操未免过于高尚,哪怕局势莫测,光音天也忍不住多看了夜无行两眼。   大车之中,站于帘幕之下的明如昼亦看见了这一幕。   他轻摇掌中灯,灯中光潜在明亮的光线之中,慢悠悠飘到夜无行身侧。   当足够数量的光汇聚于其身侧之时,明如昼身形一闪,已自车中直接闪现夜无行身后!   他并指如刀,只需轻轻一刀,夜无行有死无生。   正当此时,天边忽掠一道惊鸿,直扑前方大车!   明如昼面色一变,放弃尽在咫尺的夜无行,转追前方惊鸿。   瞬息之间,大车之中掠出一道人影。   薛天纵分帐而出,迎向惊鸿,两方一触,薛天纵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惊鸿稍顿。   明如昼自后赶上,又是一闪耀光,耀光绝艳,分开之际,明如昼胸口一道刀痕,嘴边一缕血迹。   两番被阻,大车前方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燧宫魔众,牢牢挡住来人前路!   一眼见此,惊鸿不再执着上前,曲折一跳,稳稳落在左近一棵歪脖树上,白袍迎风,容色冷漠,正是先言枕词一步离去的原袖清!   四下依旧混乱,原袖清视而不见,双目牢牢盯住大车,运功传声,声震四野:“界渊何在?”   石破天惊,无穷惊疑目光同时集中原袖清身上。   车帐再动。   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界渊终于露面! 第51章   多方势力, 数万武者, 在这一刹那, 注意全被原袖清与界渊夺走!   人群之中,夜无行目光极度明亮与尖锐,他的目光落点与所有人的目光落点如出一辙, 但他内心所想的事情,却无一人能够得知!   他于心中默想:   本来界渊已将大破茉母,马上就能观察到其是否为祭天古符而来, 未曾想到决尘人竟突然出现!决尘人与界渊又是什么关系?   此番出现, 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目的?   独立树梢之上,原袖清静静看着界渊。   两人之间尚有一定距离, 两人之间还有许多无关之人。   但眼前的距离已不能妨碍原袖清将界渊看清,无关之人更不能影响原袖清的任何决定。   原袖清双足不动, 轻飘飘自树梢上降落地面:“音流吾——”   界渊轻轻一挥手。   仿佛是驱赶一只不长眼飞到自己面前的苍蝇一样漫不经心,一挥之际, 无边浩荡掌力奔涌而出,方才出现,便自原袖清跟前!   原袖清面色瞬变!   此掌力铺天盖地, 若换一武艺不精之辈, 甚至可能还未察觉便已成一滩肉泥!   他同样扬手,体内真气于经脉中崩腾不息,一路来到掌中,向界渊挥来之掌迎去!   两力相撞,劲风骤生。   骤生的劲风将周围一整圈人狠狠荡开, 还余下七分力道,再袭原袖清!   原袖清脸色一变再变,足不沾地,后退之际反复出掌,一掌抵消一分力量,但来自前方的真力所凝之巨掌在原袖清一次次抵抗之际一刻不停,此时已迫原袖清眼睫,未知理由,原袖清掌中艳刀始终不出,眼看其要伤在这巨掌之际,一刀似飞鸿,眨眼掠至巨掌之下,明亮璀璨,以一往无回之势迎上巨掌!   刀芒碎,巨掌散,刀十三一把扯住原袖清,直退到三丈开外!   八日之前,原袖清先走一步,刀十三拦住欲前往追踪原袖清的言枕词整整一夜。而后两人分道扬镳,如今言枕词不知所踪,刀十三却在休养数日之后悄然缀上原袖清。一跟,便见了这惊险一幕。   千钧一发,刀十三将原袖清扯离危险,动作太猛,暗觉刀伤隐隐作痛,嘴上不免嘲笑宿敌两声:“怎么,今日吹起了什么风,一向冷漠无情的决尘人竟会走神,该不是猛然看见一个和你长得三分相似人,疑心他是你流落在外的血脉,所以手软刀短吧?”   原袖清脸黑如锅底。   刀十三后知后觉:“呃?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臭?你和他,长得——”他脑袋来回转了几下,“确实有点像——”   刀十三蒙逼:“难道他真是你的血脉?”   自车中出来之后,界渊一共走了五步。   他虽向原袖清挥了一掌,却从头到尾都为朝原袖清看去。   此番前来,他所为者,不过毁灭祭天古符传说——   人群相隔。   德云拉茉遥遥望向界渊。   其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众人心头。每走一步,都似落在她的心头。   这一时刻,德云拉茉心中发冷,掌心生汗,甚至生出极细微的颤抖。   这一时刻,她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几乎提不起抗争之心!   幽陆怎有武功臻此地步的高手!   好在下一刹那,界渊目光如同轻烟般掠过德云拉茉,停在刀十三身上。   他评价:“聒噪。”   而后第二次举掌。   浩荡天威刹那临身,掌劲较之先前更快,掌劲较之先前更强,掌劲出现之际,已凝成擎天举掌,四面封锁,朝原袖清与刀十三当头击下!   此时退无可退,刀十三也并不想退!   神杀十三刀,刀刀向神杀,可死不可退!   刀十三掣刀在手,不仅怡然不惧,甚至酣畅狂笑出声,狂笑声中,他步步前冲,战意节节攀升巅峰,人生苦长,只求一战惊世,只求此生巅峰!   正当此时,一抹艳光倏忽升起,自后缠绵而上。   艳光弥散,将天也映作绯红。   尽管危局迫在眉睫,刀十三也不免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之色所吸引,下意识转头一看,便见了原袖清掌中艳刀的真正模样!   此刀臂长,刀尖微弧,形似蝉翼亦薄如蝉翼,本是天水之色,就中一条绯红之血,在刀身急剧前行之际于刀中弥散开来,与水色相缠,似红颜照酒,未饮先醉,醉入骨髓,缠绵不能解。   原袖清迟迟不肯持刀在手,也许正是出于此种理由:终不忍使心上再添一重伤,更不忍由自己亲手添下此伤!   但退无可退,只能出手。   十五年对手此刻并肩而战,十三神杀势可破天,寂灭一刀封天锁地,两刀同时挥出,齐齐迎上界渊一掌!   “快退!”夜无行、光音天、德云拉茉一同疾声开口!开口同时,德云拉茉更一刻不等,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城墙之上,与夜无行及光音天并肩而立。   三人一同向前看去,只见刀芒掌劲相互碰撞,撞出惊天余震,靠得近些的武者还未及反应,五脏六腑便被溢出余劲无声震碎,刹那七孔流血而亡。   而振荡之中,尽管两大绝世刀客并肩而战,终不能与界渊相提并论。   一招过后,两人旧力已衰,新力未生,齐齐停滞当场。界渊却依旧如闲庭信步,再度举掌。当第二道风雷掌劲降临原袖清与刀十三之身时,又一剑光瞬息千里,自天外飞来,其剑灿灿,似衔日而来,落入界渊掌风之前,光明盛大,一面抵挡界渊之掌风,一面环护原袖清与刀十三两人。   当光明渐散,一道士携拂尘,带鹦鹉,自远方而来。   他声中带笑,笑声微愠:“此地好生热闹。原弟来看热闹却偏不告诉我,倒害了我在后头苦苦追踪——还好赶上了。”   自此,偌大北疆,多方势力,无数英豪,俱都在拿云城下齐聚!   场中气氛已绷成一道紧绳,随时将会崩断。   刀十三没有分毫刚被人救下的自觉,平平看了眼言枕词,问原袖清:“点子扎手,现在怎么办?”   “扎手也抢人。”原袖清吐出一句,声音方落,艳刀再出,这一刀有他毕生之快,有他毕生之狠,更有他毕生之爱!   刀十三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满是冲霄豪情:“好好,这就陪你去一趟阎罗殿!”   说罢,十三神杀再度出手,为十三神杀最后一杀,一刀杀己!   我亦可杀,何者不破!   言枕词身处最后,他最后动手,动手的速度却绝不比原袖清与刀十三慢!   钝剑再起,剑光再闪,尽管有数不尽的疑窦纠缠心头,他始终剑心通明,一剑既出,百折不回!   面对三大绝招的来势汹汹,界渊轻笑一声:“口气真大,有趣。”   说罢,他站于原地,不闪不避,直到三招迫身,方才一拂袖,轻描淡写地接下了看似根本不可匹敌之招。   而后他毫无征兆自原地消失。   消失一瞬,再出现之际,却是原袖清身后!   不好!另外两人心中一跳,仓促之间生生调转兵刃,终究追之不及,便在这一瞬之间,界渊一掌印在原袖清身后,原袖清当即飞起,口吐鲜血,重重轰在城墙之上,半面城墙轰然倒塌,引得城中响起无数惊呼,更引得城墙之上的三大势力之主如同火烧眉毛一样飞快急掠,掠至距离界渊最远的地方依旧惊魂未定。   但相较其他三人,夜无行除惊惧之外,更有窃喜在心。   因为城墙已破,界渊既入城中,也入他之陷阱。   哪怕其再玄功盖世,面对一城之威,恐也不能善了!   实乃天助我也!   “住手!——”   第一刹那未及跟上,第二刹那言枕词已疾声开口,他心中骤生许多焦急,更有未可名状惊恐。   这惊恐因心中预感而生,在生出的那一刹那,便得验证。   只见界渊同时闪现原袖清身旁,只伸手一点,便使未能自地上站起的人身首分家。   鲜血飞溅,头颅悬空。   熟悉的面孔之上还带着熟悉的神情,是三分冷淡,三分漠然。那双点漆之瞳孔在最初一瞬还定定注视界渊,直到后来,终于涣散,失了所有色彩。   身旁,落地艳刀无声断裂。   是心血落地,艳刀终碎。   此时此刻,一刀自死角斩向界渊。   刀十三如荒野孤狼,于无声无息之中骤扑猎物,一出即为毕生之力,非敌死,既我亡!   界渊头也不回,同样一掌,正中刀十三胸腹,无数内劲眨眼透体,余势带刀十三身躯高高飞起,重重落于远方尸山血海的平原之上。   三人合围,眨眼已去其二。   言枕词之剑终于来到界渊面前。   而后,便被两指夹在手中。   言枕词面色极冷,手中用力,钝剑向前,两人一往前一退后,朝余下城墙斜飞而去,一路撞塌城墙无数,拿云城中之人,越来越多暴露于平原之下,眼睁睁看着前方战斗,已丧失行动能力!   就是这时!   夜无行眸中大亮,狠狠一挥手,预先做好的准备刹那启动,拿云城中,一人突然爆炸,在所有人未曾反应之际,无数人一同爆炸!爆炸声起,血肉横飞,腥臭腐败之气眨眼席卷全场,猛毒挥发,只待生效!   就是这时!   界渊眸中光芒一闪,两指用力,刹那夹断指间钝剑,钝剑一碎,他携一缕腥臭腐败之气,鬼魅出手,一掌印在言枕词胸口,掌劲端正,先击在言枕词怀中祭天古符之上,旋即才入言枕词身体,使言枕词步刀十三后尘,同样飞起,落到猛毒笼罩之外的望月平原。   落地一刹,言枕词五内颠倒,真气乱窜,浑身剧痛而不能动弹分毫。   正当鲜血与尸体将要包围他之际,忽然一道黄色身影出现,将他半扶半抱,恍惚之中,只觉朦胧淡香萦绕鼻端,耳边一声:   “言哥哥,走!”   拿云城中突然人人自爆,场面极度混乱。   混乱之中,神念俯身一柄利剑之上,静静看见了这一切。   它看见言枕词飞起一刹,自己留存在祭天古符上的精神种子破碎,祭天古符已碎!   它还看见猛毒之中,界渊目光如电,眨眼找到德云拉茉位置,不过闲走两步,便来到德云拉茉身前,而后一掌将德云拉茉身体击碎,动作极快亦极干脆,之后更未停留半分,确实毫不在意祭天古符,只要德云拉茉之头颅!   德云拉茉已死,猛毒之中,惨嚎一声接着一声,这声声痛苦撕心裂肺,界渊闲庭信步,所过之处,腥风血雨相伴随行,不多一会,便又摘下夜无行首级。其首级之上,冷笑还未完全自唇边褪去,眼中却平添三分茫然与惊恐,似乎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准备好了一切,又为何如此轻易地丧身当场。   看其架势,恐怕不过多久,便能彻底掌控一切。   神念暗暗想道,他已不在意此节了,它的心终于徐徐放松了,暗忖道:   界渊杀其血脉之父,果然已彻底堕身魔道。   祭天古符已毁,其人不是界渊,也非我仇敌……也罢,北疆战乱三百年,带给我的力量已经差不多了。   此时合该让北疆为人统一,再扶其成魔道巨擘,使幽陆陷入真正的战乱之中了。   而后,我便能真正恢复——   该死的人都死光了。   于毒雾之中慢行的界渊猛一荡袖,毒雾冲天而起,眨眼被飓风卷自北疆上空,直奔天火之地。   火与毒霎时相撞,在发出一声震天巨响之后,天火倏尔消失,唯独爆炸所生的巨型云雾冲上天空,冲开天际暗沉沉的乌云。   又是轰隆一声,大雨瓢泼而下,浇在北疆浸透鲜血的大地上,也浇在拿云城外残存者身上。   噗通一声,一人双膝跪地。   而后无数人双膝跪地,所有人在这时刻只知向眼前最强者顶礼膜拜,身与心一同臣服,再无半丝反抗之念!   大雨之中,界渊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无人抬头,亦无人看见,那丝笑意绝非踟蹰满志的疯狂之笑,而是一切皆如所料、毫不出奇的阑珊笑意。   哎呀,弹弹琴,看看书,和好师父一起周游幽陆,也没什么不好。   可惜还有一段过去,需要了结。 第52章   战乱频叠, 众生流离。   身着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忽然出现, 在平原之中, 扯着言枕词撞撞跌跌,走走停停。   一路上,尸体差点绊住她的脚步, 鲜血浸湿半只鞋子,好不容易,她拖着言枕词离开望月平原, 来到停在平原之外的一辆青油布马车之前, 费力将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言枕词送入车中。   做好了这件事后, 若按之前计划,便该赶紧驾车离开, 但黄衣女子在原地纠结一会,突然轻轻一跺脚, 又跑回尸山血海中,从尸体堆里再把刀十三给挖了出来。   她刚才路过此地,看见刀十三还有一口气在, 不忍直接将人丢下, 这才又折了回来找人。   但不想手指刚碰到刀十三身躯,一柄金灿灿的狼首刀就凭空出现,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黄衫女子镇定站在原地,与睁开眼睛的刀十三对视,半晌, 小声道:   “我见你来找过爹爹,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把你挪到安全一点的地方……”   刀十三默默看着黄衫女子,眼中神光涣散,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   但不过多久,他双目一闭,手臂一垂,狼首刀重新落回地面,哪怕重新陷入昏迷,手掌也牢牢握紧刀柄,不肯有半丝松懈。   黄衫女子不免摸摸脖子,脖中虽还残留一点凉意,但并没有破皮。她绕到刀十三没有握刀的左手位置,做之前没能做完的事情,把刀十三自地上拖起来,也拖向前方马车。   周围突然飘起雾来。   似一层纱忽然降临了这血腥之地,虽使地上的尸与血稍远了两份,但雾中游走的丝丝绿光之色同样让人心中不安。   黄衫女子加快脚步。   在拖着刀十三的过程中,她还看见了一个在尸体堆中喘气的人。   那是一个整张面孔都被鲜血糊住的矮小男人,他穿着身灰扑扑的衣服,现在已经被鲜血染成酱紫色,正抱着折了的腿不住呻吟,一见拖着刀十三路过的黄衫女子就叫了起来,连声音都如同容貌一样低微哀恳:“姑娘,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车上已经有两个伤患了。   黄衫女子的脚步缓了缓,但没有停下,也没有理会对方,继续拖着刀十三向前。   那瘫在的地上的人突然向前一蹿,奋起抓住黄衫女子的裙摆,在地上连连叩首,不一会便皮开肉绽:“姑娘,帮帮我,求你帮帮我,我继续留在这里会死的,夜无行那个混球喂了一城的人蚀骨毒,如今城中人纷纷自爆,蚀骨毒已形成鬼瘴,时间越久中毒越深,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只要呆上一个时辰,哪怕绝世高手也毒入五脏命不久矣,我未练武功,不过片刻就要血肉俱销,成为枯骨啊!”   对方说话之间,身后传来的种种声响之中似乎真的依稀响起了沉闷的爆炸声。   “可……”黄衫女子停下脚步,歪着头,神色有点天真,“你又怎么知道这事情是夜无行做的?”   “因,因为我……”那人喃喃自语,“我昨晚嗅到了夜城之人拖着好大车子的毒药匆匆走过,我本来以为他们是用来对付界渊和燧宫的,没有想过,没有多问……”   或许有对拿云城人的悲伤与痛悔,也或许只因这一时不察使自身性命危在旦夕的痛苦,   两行浊泪自他眼中滚落,冲开覆在脸上的血污,露出其下面孔,正是曾为摩诃山主一治两年的百草秋!   他一边哭一边道:“姑娘,救救我,求你救我!我还没找到我族修生养息的土地,我还不能死,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我是大夫,我能治伤,你手上的人伤得很重,也中了鬼瘴之毒——”   黄衫女子于是下了决定。   她先将刀十三拖向马车,而后第三次回来,再把百草秋也给拖上去。   当这一切做完,只听拿云城中又传来剧烈响动,但这不能拉回黄衫女子的主意,她坐在车辕上,在哗啦啦使天地变得遥远模糊的大雨之中趋势马车向前行走,离去的身影仿佛别样轻快。   拿云城下的一场大战的结果还未真正传遍北疆,但天象的异变却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之事。   当黄衫女子驾着马车,回到别院所在之处时,城里的一切都变了。   街道上到处是慌乱的人群,两侧的商铺一片凌乱,似被洗劫过不止一回,街角帐篷,不知究竟是哪里传来哭喊声,或者哪里都传来了哭喊声。   当马车前行至一家药铺的时候,车厢内突然传来百草秋细弱的声音:“等、等等……姑娘,去里头找点药材,可以解毒!”   说罢,一条沾血写满了字的布条自车厢里头递出来。   黄衫女子拿了布条,粗略一看,悄然往街边无人的药材铺子走去。   车厢之内,百草秋忍着移动所带来的疼痛,刚刚重新躺下,脖子上就多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刀。   他浑身僵住,顺着握住宝刀的手向上看去,便见刀十三灰色的瞳孔直直盯着自己,眸中冷锋凛冽:“外面的女人是谁?”   百草秋结结巴巴:“不、不、不知道……”他努力说话,“她特地把你从尸体堆中拖出来,是、是认识你的人吧……”   刀十三沉默不语,回想起半昏迷时听见的那句“我见过你来找爹爹”。   她真是决尘人的女儿?   刀十三心中狐疑。   他追踪决尘人十五年,从未曾听说决尘人有个女儿。   不,也说不定。   毕竟他也不知道决尘人心中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界渊是决尘人的儿子。   一念至此,方才一战的种种细节再度浮现刀十三心头,当原袖清头颅飞起的画面再度出现眼前之际,刀十三胸中顿时剧痛,痛因平生未曾体会过的憎恨与无力!   他猛地收手,狭小车厢之内,金光一闪,狼首刀再度回到他的腰际。   而后他一语不发,穿窗而出,离去之际,胸中只燃无边无际之怒火与誓言:   十三神杀,敌不亡我亡。   吾之宿敌啊,你慢行一步,刀十三穷此一生,誓杀界渊!   车厢之内,眼见杀神离开,百草秋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车帘忽然轻动,本该去药铺寻找药材的黄衫女子出现眼前。   黄衫女子朝车厢内一看,轻轻呀了一声:“刀十三呢?”   这……这回来得是不是太快了?   百草秋有点迷惑,却未曾深想,只道:“他刚才醒了,问了你是谁,又走了。”   黄衫女子吁出一口气:“还能动弹,看来没有什么大碍。”   说罢,她将手中的大框放进车厢,框中堆满了药材,全是百草秋刚才写在布条上的东西。   鼻端闻着熟悉的药材味道,车帘又再放下,身旁只有一个真正陷入昏迷的道士,百草秋一直提着的心骤然放松。   他撑起身体,拿了两样药材,按特殊配比就手揉汁,挤在伤口上,不过眨眼,淡绿汁液沁入皮肉,伤口上一直外渗的血立刻止住,随后,皮肉开始收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豁开的大口便收成一道细缝。接着,他又拆了马车中的两块板子,把自己折断的腿给板正固定,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连盏茶的时间都不用。   这时,黄衫女子软软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大夫也别忘了处理伤患的伤口。”   “知道了,姑娘尽管放心。”百草秋答应一声,坐正身体,认真去看言枕词伤势,这仔细一看,他突然惊疑,“这——这不应该啊?这位道长玄功高深,不过在鬼瘴中呆了一点点时间,怎会受鬼瘴影响如此之深?”   意识沉浮之间,言枕词发现自己正在做梦。   自玄功有成之后,梦境这种东西,对他而言便成了记忆里的一抹浮影,虽曾存于身,却无缘再会。哪怕是两百年前重伤垂死,闭死关修炼之际,他也如现在一般陷入这种徒有意识而无法自控的境地,不过如书里所言,“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但偶尔做一场梦也不太坏。   言枕词的梦最初的是颠簸的,好像正置身水浪之中,时不时便要被浪头抛上云端,而后又重重摔下,摔下的途中还老撞到东西,不是撞到一条大鱼就是撞到一块礁石,撞到大鱼也就算了,毕竟软软香香的,但礁石就不太令人喜欢了,磕人又碍事。   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而后细浪重叠,不再将人上上下下的抛颠,礁石没了,可大鱼也没有了,但不知为何,周遭又剩了点浮游香气,仿佛大鱼依旧存于身侧,只是调皮地藏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鱼吃起来味道如何。   言枕词一念闪过。   日思夜梦,下回我该吃盘鱼去了,也不知这是海鱼还是河鱼?   紧接着,纠缠意识的梦境随着身体的苏醒渐渐消散,周遭的一切开始通过五感向主人反馈。   言枕词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在一张床上,身前围了两个人,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毒、什么伤,另一个人并不怎么说话,只偶尔接上两句。但之前模模糊糊的香气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这道香气十分熟悉,他曾经闻到过,是——   言枕词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倒映出曾经歇过一夜的房间。他肩背一动,刚要挺身而起,却觉胸口剧痛,还未真正起身,已剧烈咳嗽出口:“咳咳咳——”   “道长小心,”旁边传来声音,正在一旁炮制药材的百草秋连忙过来道,“道长的伤势很严重,需要静心休养才行——”   言枕词闭目运功,但满身玄功刚转到胸口之处就陷入滞瑟之境,无论如何也运转不下去。   他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床前之人:“大夫是?”   百草秋忙道:“我姓百,百草秋。”   言枕词道:“我这是中了毒吧?”   百草秋道:“不错,道长中了鬼瘴,这鬼瘴是由上万种毒物混合而成……”   言枕词:“我知鬼瘴,这东西沾上十分麻烦,因为毒素太多,互相纠缠,很不好解。不过它亦有一个极大的缺点,短时间内很难侵蚀入武者体内,我统共在鬼瘴中呆了三五息,按理而言,不止受此剧毒。”   百草秋小心翼翼:“不错,所以我方才仔细研究了道长的身体。发现道长之所以中毒深重,可能是……”   言枕词温和道:“很可能是被界渊强行将毒物拍入体内?那时处处皆毒,以他手段,要做此事,不难。”   百草秋不敢说这个名字,今日的一战给了他很深的阴影,只含混道:“既然道长明白……道长要记着,在毒素拔除之前,千万不能动武,否则毒入心脉,有丧命之险。”   言枕词随口回答:“我知道,尽量不动手。”   百草秋强调:“真的会死的!”   言枕词笑道:“大夫放心。”他话锋一转,问了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事,“救我的另外一人呢?”   百草秋不放心,觉得眼前道士根本没有明白让自己愁白了头的鬼瘴究竟有多严重。   但他只能回答:“道长是说原姑娘吗?她在后院……”   言枕词下了床。   这栋别院他并不陌生,但也说不上熟悉,毕竟他也曾因受伤而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还去厨房逛了逛,没找到什么吃的,倒看见了一柄小镜子。   回廊的檐脚滴滴答答落着水,廊外石墙,墙下石桌,石缝中的野草,石缝外的大树,一切和最初一般荒凉静寂。   但此番回忆,这表象之下,更多的记忆与细节却一一被翻起。   那日晚上,他去找界渊,于荒神教之外看见一个和音流长得很像的人,而后他入杀阵,这人消失,原袖清却出现将他带走。   后来他在此住了一夜,明明是个一地孤冷的院子,却在厨房中见到了一柄小镜子,又有娇娇从房间叼出一朵鹅黄小花。   再继而,在原袖清与刀十三决斗之后,原袖清所说的“再托付”与“都”。   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答案……   最后一折回廊也走尽了,言枕词来到后院,见院中立新坟,坟上还未刻字,坟前有一黄衫女子跪坐在地,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的一半搭在了新坟上边,新坟未湿,她的衣摆却湿了大半。   猛地一阵风过。   大风将女子手中的伞刮得歪了,她下意识侧头躲雨,那张和原音流十分相似却更显柔美的面孔刹那就撞入言枕词眼中。   这一回,言枕词再没有将男女错认。   他站在原地,原音流,界渊,原袖清,黄衫女子,一个个人走马灯似出现在他眼前心中,谁是真,谁是假?他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心中悲痛更因如此而混入了许多古怪之情。直到耳旁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言枕词回头一看,娇娇冒雨飞来,嘴巴一张,说的就是:   “臭道士和——”   言枕词立刻接话:“和谁?”   娇娇收了翅膀停在廊下,歪头看言枕词:“臭道士,鸟为什么要告诉你。”   言枕词苦叹一声:“鸟若死,必因嘴贱而死。”言罢,他伸手一指看过来的黄衫女子,从容道,“鸟会说仿她的声音吗?若不会,不是好鸟。”   娇娇大怒,立刻变声,声音婉转娇柔:“臭道士坏道士色道士——”   言枕词:“……”   黄衫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黄衫女子=原妹=原音流 第53章   黄衫女子慢吞吞自新坟前起身。   她转身面向言枕词。   言枕词总算看见了对方真正的模样。   眉如弯月, 睫似静蝶, 肤如白雪, 唇是花红,回身相迎之际,美人目同流波, 盈盈一睐,便入心湖。   言枕词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他觉得这张面孔对自己的影响有一点大。   而后他不给身前人张口的时间,率先开口, 直切重点:“原弟是你什么人?”   黄衫女子眨了眨眼;“是我爹爹。”   言枕词欣然接话:“好侄女。”   黄衫女子歪了一下头, 无辜道:“可是爹爹从来没有应过,你看上去和我一样大, 我叫你言哥哥好吗?”   言枕词真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寒噤。   黄衫女子又道:“我知道哥哥是叫你好师父, 要不然……”   言枕词心中顿生不好预感:“等等——”   黄衫女子试探问,声音轻轻的, 带点小心:“我也跟哥哥一样,叫你好师父?”   过去的人,现在的人, 过去的声音, 现在的声音,重叠交错,合为一体。   言枕词:“……”   他心中莫名生出“是我输了”的感想。   他镇定一下,挥去心头波动,重整旗鼓:“我和音流师徒许久, 从未听他提过有一妹妹。也未曾听闻原府还有一个小主人。”   黄衫女子轻轻一笑:“哥哥也很少提爹爹吧?大家也不知道原府主人化身决尘人一十五年呢。”   这……还真是。言枕词想。   黄衫女子道:“本来家事不应挂在嘴边,不过言哥哥不是外人。我将事情告诉言哥哥应该无碍。二十年前秽土动乱,妈妈本有机会逃出生天,但为了保护我,终于还是不幸殒命。而后爹爹赶到,在石洞中找到了我,却再也找不到妈妈的遗躯……”   “原弟膝下既有一双儿女,哪怕痛失挚爱,也该收拾心情抚养佳儿佳女。为何偏偏远走北疆,多年来对音流不闻不问?”言枕词疑道。   “因为哥哥像妈妈。”黄衫女子道,“本为神仙眷侣,终究阴阳两隔,只恨天不假年。爹爹已不忍再见任何可回忆起妈妈的东西了,就连他的随身兵刃,这许多年来,他也不曾细细看过。”   “但恕我直言,”言枕词沉吟道,“你应更像巫真人才对。”   若原袖清因巫颐真之死甚至不愿再见到原音流,那么为何肯带着比原音流更能让他想起巫颐真的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微一沉默:“那是因为爹爹没有办法放下我。我出生时本有些先天不足,妈妈当年去秽土,便是为寻找能根治我身上病根的奇物。”   言枕词一惊。   黄衫女子并未说完:“其实当年妈妈并未想要带我一同前往的。但是我那时尚小,不愿离开妈妈,哭闹着同妈妈一起去了,并未曾想到此后种种。”   言枕词欲言又止。   黄衫女子反而露出淡如烟雨的微笑,似轻轻一擦,便能将其从她脸上擦去:“前尘往事便是如此。哥哥是不该提我的。”   “此事非你之错,音流更非这样的人。”言枕词不假思索反驳道。   “言哥哥似乎很了解哥哥。”黄衫女子浅笑道,“实则哥哥想提我也并无地方可提,一别多年,我未见过哥哥,哥哥也未见过我。”   “我当日在荒神教外看见姑娘——”言枕词道。   “那时我听说哥哥到了北疆,本想悄悄去看一眼,可好像如同过去一样,也未能知道此后种种……”黄衫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她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已道,“言哥哥伤势沉疴,还是多加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等等。”言枕词下意识道。   黄衫女子回头看言枕词。   “……姑娘姓名?”言枕词脑中念头万千,但想了半天,只问出这句话来。   “原,原缃蝶。”说罢,她转身离去。美人敛目,臻首低垂。   黄蝶?   言枕词看着独自离去的人影,黄衫于风中微扬,真似一只纤弱黄蝶,消失雨幕之中。   “臭道士看傻了,真是个色道士!”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嘟囔,打破了言枕词的沉思。   言枕词转头看鹦鹉。   娇娇吃了好几次亏,此刻羽毛奓起,连退几步,谨慎道:“臭道士想要干什么?”   言枕词:“鸟来仿我的声音,若仿不会,就不是好鸟。”   娇娇特别鄙视地瞅了言枕词一眼,就不说话,扑扇翅膀追随原缃蝶而去。   言枕词看着娇娇远去的背影,心中狐疑不已。   娇娇能模仿原袖清与原缃蝶的声音,若说这三人长久住在一起还属正常,偏偏后两者都自呈与音流久未相见。倘或其所说为真,何以解释鹦鹉见到他们时娴熟的表现?莫非是这三人年年至亲不见,倒派个鹦鹉大庆北疆来回飞转?   就算原缃蝶与原袖清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依他对原音流的了解,原音流也决不是这样无聊的人。   顺此思路,不管原袖清之死还是原缃蝶的身份,都大为可疑。   但方才一席话下来,原缃蝶所说又字字情真意切,不似全在骗人……   可娇娇能模仿原袖清与原缃蝶声音,以及娴熟的表现又太可疑了。   但依原音流为人,若他真要隐瞒别人,为何会留下娇娇这样大破绽?   但原袖清也罢,原缃蝶出现着实太过突兀,十有七八就是原音流——   若她还真不是原音流呢?   言枕词绕了一圈,总觉得自己又绕回了原地。   他无可奈何,最终低低骂了一句:“折腾人的家伙!”   话音落下,心情却豁然开朗。   只因他终于确定,不管原袖清、原缃蝶与原音流有什么关系,原音流总是布置到了今日情景,必然还活奔乱跳,到处搅事,且也非真正入了魔道。   人活着,就好。   前方回廊,鹦鹉追上了原缃蝶。   它鸟喙一张,语调悲戚:“原兄,你一走数月,都不知道鸟过的是什么日子。鸟先从世家飞到剑宫,又从剑宫飞到北疆,都横跨了整个幽陆,还吃不好睡不好,一路餐风饮露,毛都掉了不知多少——”   原缃蝶微扬嘴角,她的容貌依旧纤弱柔美,但眸光流转之间,独属原音流的风采扑面而来,若言枕词现在此地,绝不会将人错认:“我前番不是先来北疆,在这里给你留了点食物吗,怎么没有进房间吃?”   娇娇诉苦声变小:“其实主要还是色道士……”   原缃蝶:“他怎么了?”   娇娇气愤道:“色道士把鸟绑起来了!”   原缃蝶:“哦?你说了什么?”   娇娇:“色道士摸了原兄的扣子去买东西吃,鸟就问色道士还摸了原兄什么地方,色道士就翻脸侵犯鸟了!”   原缃蝶也是叹服:“鸟若死,死于嘴贱。”   娇娇大不服气:“原兄也认为是鸟的错?”   原缃蝶:“自然。”   娇娇:“鸟哪里说错了?”   原缃蝶缓缓道:“你若对我说,色道士摸了原兄哪里,对他说,原兄摸了色道士哪里,这就不错了。”   娇娇:“???”   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日。   昼夜交替,大雨稍收,转而化作蒙蒙细线,缀得天际珠帘不断。   北疆的冬日本就寒意凛冽,一日的大雨更使凛冽之中再添三分寒湿。   自从去了一趟后院,言枕词不知为何,心情格外的好,今日见雨还未停,特意支了一张锅子,于庭中招呼原缃蝶和百草秋一起温鼎。   百草秋本在冥思苦想如何解言枕词身上鬼瘴,走进庭中时见言枕词拿着把小刀随手片东西,刀起刀落,肉片飞旋,霎时好看。他未曾料到伤患如此悠然不经心,不禁再次提醒:“道长千万不要动武!”   言枕词:“大夫放心吧。还有人还想推着我去做事呢。在做完他想要我做的事情在之前,我是不会有危险的。”   说罢,别有意味地看着坐在旁边的原缃蝶一笑。   百草秋一脸茫然,不知言枕词到底在说什么。   原缃蝶捧着双手,小小呵了一口气,白气隐约,如一小云,十分可爱。她感觉到言枕词的视线,也侧过头,回以一个小小而有点羞涩的笑容。   言枕词:“……”   原音流真的会露出这种笑容吗?   他内心又动摇了,决定暂时先冷静一下,随意同百草秋聊天:“大夫不会武艺,看上去也不是拿云城中之人,怎么会出现在望月平原?”   百草秋有点难过:“我是跟随摩诃山主来到此地的。但是山主——”   言枕词道:“节哀。”   百草秋长叹一声:“这并无什么,只是我又要重新找个势力投靠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   言枕词抬眸:“大夫有何碍难之处?”   百草秋:“我是百草一族的人。”他看着言枕词略带疑惑的目光,又接下去说,“道长不是北疆中人,可能不太了解,百草一族的人天生没有学武根基,就算穷极一生之力,也不能入门。但是我们又天生有一只非常好的鼻子,这只鼻子可以分辨药草上最细微的不同。所以百草一族世代住在天阴山中,以采药制药为生……”   言枕词有点兴趣:“贵族之人想必都精研医道草药。”   百草秋苦叹道:“但因为北疆年年战乱,药草用量很大,天阴山在这些年的挖掘之中草药日益稀疏,剩下的大多长在毒雾弥漫之地或悬崖峭壁之上,我们不具武功,每每要去找这些药草,都得用人命堆砌。就这十年来,百草一族的人较之十年前已经少了三成,若再不做些改变,也许再过二十年,百草一族便将灭亡了。我从百草一族中出来,就是希望真正能够托庇于一位霸主之下,让他替百草一族找一修生养息之地。”   说罢,百草秋又有点憧憬:“只要有这样一位霸主能够接纳百草一族,给我族妇孺一块安安稳稳的生存之地,我们剩下的人进天阴山就再不用提心吊胆,既怕找不到药材,又怕死的人太多了。”   言枕词一怔:“都找到了生存之地,你们还要进天阴山?”   百草秋同样讶然:“若百草一族不进天阴山,百草一族依附之主为何要接纳百草一族?”   言枕词不语。   百草秋又忙解释:“道长别误会,百草一族决不是贪生怕死!北疆中人就没有怕死的!只是百草族人已共同度过许多冬狩,若有可能,总还希望能够延续血脉——”   言枕词忽道:“界渊。”   庭中两人一同看向言枕词。   言枕词虽对百草秋说话,眼睛却看着原缃蝶:“你去找界渊吧。他已杀了德云拉茉,夜城主人,苍天教之首,此后整合余下势力,必然成为北疆新主。百草一族若不能练武,便该找北疆最大的势力依附。你去找他,若他需要你们,你们应该能过得好些。”   原缃蝶终于开口:“言哥哥真了解界渊。”   言枕词“唔”一声,笑了:“界渊是你哥哥,好侄女觉得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原缃蝶眨了下眼:“我觉得——言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原宝喜好①   随口艹人设。 第54章   言枕词:“……”   明明是极为正常的一句话, 他和原音流在一起时说过不知凡己, 但面对冲自己眨眼叫哥哥的原缃蝶, 不知为何,他心里竟升起了浓浓的古怪之感,明知一切只是其人的促狭之心, 目光也不由一阵飘移,飘到了正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汤锅中便不再转了。   原缃蝶唇边噙了一缕微笑。   锅头烧开,她愉快地将之前丢下去的东西捞出来。   第一捞是瓜片, 这在北疆极为难得, 她将瓜片放入言枕词碗中。   第二捞是蘑菇,这在此时也不多见, 她又将蘑菇放入言枕词碗中。   第三捞是菜叶,这也是极为——   言枕词赶在绿油油白惨惨的菜叶也进自己碗中之前先一步拿起了原缃蝶的碗, 将原缃蝶捞出的东西全接入碗中,堆起笑意道:“好侄女, 你自己吃就好。”   原缃蝶甜甜道:“谢谢哥哥。”   言……言枕词一阵惊吓,赶紧拿一根鸭舌压惊。   坐在两人对面的百草秋看着他们的亲密动作,恍然大悟:确实郎才女貌, 一对璧人——   原缃蝶又道:“言哥哥下次不要叫我侄女好吗?”她微带落寞, “我不缺叔叔,只希望能有一个哥哥陪伴……”   言枕词呵呵一笑,才不上当:“我们确实差着辈分——”   百草秋却忽然道:“这就是道长的不对了,原姑娘方才失怙,此时不过提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道长明明有悲天悯人的心胸,为何偏偏不肯应允这细枝末节,徒伤伊人真心?”   言枕词有点震惊,这居然是我做错了?   原缃蝶明亮的目光看向百草秋:“谢谢百大夫,百大夫这样的好人肯定会心想事成的。”   百草秋有点脸红:“原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言枕词心情复杂:“辈分一事岂可随意混淆?”   百草秋迷惑道:“道长与原姑娘有血缘关系?”   言枕词:“自然没有。”   百草秋:“那又有何辈分上的疑问?”他劝道,“道长不可自困于世俗,须知草木一秋,人活一世,都是展眼既过,能珍惜时当珍惜,以免想珍惜时无人可珍惜。”   言枕词竟无言以对。   话到这里,原缃蝶反而软软对百草秋说:“百大夫也不用过于纠结此事了,也许只是我没有哥哥的缘分。”她又对言枕词说,“其实我只是看着言哥哥,便想起了哥哥,这是我距离哥哥最近的时候……”   百草秋虽然懦弱,内心亦有三分执拗,不听原缃蝶话则以,一听目光又炯,再对言枕词道:“道长未知人事变迁的可怕,北疆年年冬狩,三月时间,死去之人不知凡几,消失势力也不知凡几,这里除几个大的城池之外,三月之期一过,真不知有多少地方是整个城池整个城池化为白地。就说这两年崛起的茉母——”   “茉母怎么样?”言枕词立刻接话,生怕百草秋缠绕方才话题不放。   “茉母本是德云一族的公主。五十年前,德云一族也是也是北疆极大的一股势力。但是一场冬狩之后,德云一族被灭,茉母被拉到人市上贩卖。”   “贩卖?”言枕词讶然。   “是的,”百草秋肯定回答,“此后有二十年的时间,茉母销声匿迹,没人知道她被谁买走,买走的之后在做什么。二十年后,茉母突然孤零零出现在冬狩战场上,什么武艺也没有,连武器也是从死人手中抢来的。后来她一次次活了下来,然后就成了北疆茉母。但是现在,她又死了。”   说这些的事情的时候,百草秋一直平静。这对于北疆之人而言司空见惯,冬狩之中,他们对别人的命不以为然,对自己的命也不以为然,毕竟人总是要死的:“其实北疆的很多势力之主的崛起过程和茉母都相差不大,谁都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更不知道别人哪一天会死,也许大家都已经只剩下九个月的时间了呢?所以没死的时候就称王称霸,顺心遂意好了,也免得来日后悔——”   声音方落,四下变色,眼中光线层层黯淡,不过片刻,和风细雨的白日就变成了近夜黄昏。   庭中三人齐齐一惊,一同来到庭外,向天空看去。   只见天空雷云汇聚,电蛇成群,厚厚乌云镶着火似金边,欲自天际垂将下来。   天边异象不过一刻,忽然狂风肆虐,北疆极高之地,一旋气柱接天连地,出现众人视线之中!   “那……那,”百草秋喃喃道,“那是什么?”   言枕词极目远眺,神色极为严肃:“武至极致,动天地之象。那非自然而生的天象,是有不世高手于其中,以自身玄功动天地风云,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之中,言枕词不免多看了原缃蝶一眼。   却见刚到自己肩膀的女子在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自己身旁,唇角带笑,眉眼则带愁。   言枕词又是一阵恍惚。   唇角带笑的感觉确实像是原音流,但是不能想象原音流会露出愁色来。   如果原缃蝶是原音流,这个位置刚好。   如果原缃蝶不是原音流……他退开一步,觉得自己和对方站得太近了。   正是这一步退后,他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了。   言枕词默默看着扯住自己衣角的手,顺着手再看手的主人。   原缃蝶回看言枕词一眼,她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尖依旧扯着那片衣角,一拉一扯的,却对百草秋说话:“那个方向好像是天火之地。”   百草秋:“是的,就是天火之地……”   两人一句话落,天边传来巨响,巨响之中,忽然一道巨大的火焰伴随气柱,直冲天空,漆黑的天空忽然被野火焚烧,熊熊大火这一次不生于地面,而生于天空!   这一刻,北疆所有的人都被异象震动,踏出屋舍,茫然无措地看着彼此,而后便听一声大喝自街头响起:   “天火之地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寒冬大火!”   “祭天古符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三月冬狩!”   而后无数声大喝汇成巨浪,天上的火,地上的人,一同印在北疆之人眼中,印在北疆之人心中:   “天火之地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寒冬大火!”   “祭天古符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三月冬狩!”   “北疆之主只有燧——”   “北疆之王为界渊——”   “祭天古符毁了?”百草秋突然出声,满脸茫然,“没有冬狩?”他本无所谓势力更迭,现在却突然担心起来,“没有祭天古符,没有冬狩,北疆会变成什么样子?”   “界渊虽然是我哥哥,但我也确实听说界渊性情残暴,手段凶厉。说不定他会按着你们的头,让你们每年都交出一成的人让他杀个高兴,还有可能做各种不人道的实验,比如把各种各样的毒药喂给活人,或在活人身上装个骨头,装截翅膀什么的。”原缃蝶的语气也颇为忧虑。   “……”言枕词。   “只是一成的人?”百草秋又突然高兴了起来,“那看来他也不怎么残暴啊!”   原缃蝶嫣然一笑,转身离去,翩跹似蝶飞。   只余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如果连这个都不怕,那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太坏的事情了——”   十日冬狩,北疆顶尖势力完全覆灭,征战地点拿云城成为废墟,望月平原血肉之味经月不散。   但除此之外,一切却都陷入诡异的平静之中,无人再敢冒头,燧宫极为顺利地掌控整个北疆,并正式开始建立界渊行宫。   托这种平静之福,一连好几日时光,小院无人打扰,百草秋苦思冥想,试图解决言枕词身上的鬼瘴问题;言枕词虽知原音流此举必有自己的意思,却不愿事事随原音流脚步上前,十分配合百草秋检查实验,有时过于配合了,还引得大夫大惊失色,连忙抢救。   原缃蝶日日都过得十分规律,每日足不出户,除种种花、喂喂鸟之外,必然再去新坟前呆上两个时辰,心情非常好的时候,还会进厨房中做几道菜,蒸点小点心,送给百草秋与言枕词。   言枕词心中对原缃蝶处处怀疑,挑了个时间,上前道:“我去将原弟的遗躯带回。”   原缃蝶缓缓摇头。   言枕词心中怀疑攀升。   原缃蝶抬头一笑:“爹爹其实知妈妈是燧族皇室遗脉,只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终难割舍。他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感,原府虽绝对中立,到底不合鬼族,不愿生灵涂炭。一面是情,一面是道,两者不可全,如何抉择?唯独如今。”   “爹爹始终不能迈过妈妈这道坎,但我心中知道,爹爹始终是深爱我和哥哥的,死在哥哥手中,也算爹爹心中愿望。爹爹早说不必纠结凡体肉躯,不管他在何处,他之心始终深爱妈妈,他之魂始终守护我们。”   她顿一顿: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亦不愿……枕词哥哥以现今模样前往拿云城。燧宫似欲在拿云城建总舵,那里防守森严,枕词哥哥若去,不管是否见到哥哥,都九死一生。爹爹去,还能收余愿已足,枕词哥哥就没有别的放不下的东西了吗?”   “我……我之心,亦舍不得……”   言枕词为心中升起的怀疑一阵愧疚,但怀疑并未消散,他静待原缃蝶说话。   原缃蝶却没有再继续,只低头压土。   今日她在坟前种了一株小树,小树腰高,却有了一捧小小的伞盖,正遮在新坟上头,绿得可爱。   压好了土,她站起身来,退后一步,左右看看,只觉无一不美,扭头冲言枕词笑道:   “言哥哥你看,等我大了,这株小树和我一样大;等我老了,这株小树比我还高;等我死了,它还能再遮着爹爹的屋子。”   言枕词心中怀疑刹那被击溃。   他甚至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也许——原袖清与原音流确实有另外的计策,却为一击奏效,不得已隐瞒至亲?   一念未过,前院突然传来百草秋的狂喜大笑!   接着,百草秋挥舞一本古籍,撞撞跌跌自前院跑来,大声叫道:   “我找到了!我找到能治言道长的法子了,我找到了!——” 第55章   《百草经》中毒部三卷一十六页有言:万毒齐聚, 是为鬼瘴。又言:鬼瘴不在毒, 在诡。   言枕词所中鬼瘴之毒聚集胸中大穴之处, 共有一百二十三种毒物混杂。或因天功之巧,这些毒素互相牵绊,在言枕词体内达到一种极端的平衡, 不可擅动任何一处,否则毒素霎时如沙坍塌,眨眼遍布五脏六肺, 药石罔顾。   “若要解道长之毒, 需要一物。此物名为‘茕草’,破土之时乃是朝阳初生之际, 天地第一缕晨光之下,其通体洁白似冰晶, 唯独顶端一点绯,似簇簇雪花点红梅, 铺陈大地,美不胜收。而后,在这一日的日光即将落地之际, 茕草将会自土中拔出根须, 离开生养之地,向四方奔走,并变成途中它所接触到的第一个别种草生之物,除根部留一‘冰点’与原植物不同之外,并无其他任何区别。”   “茕草可仿外形, 却不可仿药性,故在一些草药书籍上,特别将其列出,称为‘废草’、‘假草’。   “不过药草存于世,自有其理。茕草别处无用,此时却可以利用其‘仿其形而不仿其神’的特性,使道长身躯暂与剧毒同化。到时道长身躯如同剧毒,却又不含剧毒,我便可将混合之毒一一解开。等一切事毕,道长不止不会再受剧毒困扰,更能功力精进,百毒不侵!”   “此物何处有?”   “茕草源生之地为天柱。道长与姑娘一定记得,要在茕草拔地而起之后、变作他物之前,将茕草收入玉盒之中,否则无效。”   事情宜早不宜迟。   既然百草秋已经找出了解决之道,原缃蝶与言枕词便准备一同前往天柱。不过在前往天柱之前,三人先心中都悬一事,此事便在拿云城中。   一眨眼的时间,北疆冬狩来到;一眨眼的时间,北疆冬狩结束;再一眨眼的时间,平原上的尸山被铲去,废墟之地又重建起了新的城胚。新的城池雏形比过去更加寥廓,更加宏伟,就见现在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仿佛也比过去更多。   刚刚建起轮廓的城门口搭了个简易茶馆,茶馆外的幡子上还写着风崖二字,前后绵延三十丈,数百张错落摆放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人,这些桌子旁边,还有无数站着仰望炎殿的北疆群众,原缃蝶三人便在其中。   炎殿驻立拿云城正中,乃燧宫行宫,上下共一十九层,高达百丈。占地更广,其中亭台楼阁、魔宫宝殿不计其数。   但真正吸引人目光的,既不是鳞比节次的宫殿,也不是娇艳欲滴的花草,更不是翼若垂天的浮蝶,也不时悬挂外墙之上,由三千个鲛女日夜不休织上整整三年才完工的万壑千山图。   而是灼灼燃烧于炎殿之下、使炎殿悬空而立的天火火种,更是高高悬挂炎殿之前的祭天古符碎片及众多势力之首的头颅!   一切的听闻都不如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炎殿之外,密密都是人群,众人摩肩接踵,却连一声稍重些的咳嗽都不曾听闻。悄然无声之际,根植于心的某种信念,也随之无声碎裂。而后,新的,更加壮观、更加宏伟的东西在他们心中建立并根植!   十二桥飞渡,自东南西北四方连接拿云城与炎殿。   为烈火所舔舐的冰桥之上,数不清的人穿行冰桥,欲前往燧宫依附。   原缃蝶与言枕词远远看着百草秋上了冰桥,与人群一同进入炎殿高有十丈的大门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他们将要前往天柱,寻找茕草。   并肩而行之中,言枕词突然问:“依你来看,界渊究竟想做什么?”他顿了顿,又道,“他花了这么多功夫统一北疆……接下去,是想要统一幽陆吗?”   原缃蝶:“言哥哥,我不知道哥哥究竟在想什么,不过……”   言枕词:“不过?”   原缃蝶叹息:“不过如果是我,我才不想做这么劳心劳力,又没有好处的事情。”   言枕词不置可否。下一刻,他看着原缃蝶,问:“那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一句话,言枕词问得没头没尾,甚至没有指出是在问谁。   原缃蝶唇角牵起一缕笑意,暗藏神秘,引人探求,正是原音流曾惯常露出的那种笑容!   她道:“也许是因为……有一件事情,必须先统一,才能达成?”   两句对话之后,原缃蝶去之前叫好的马车。   言枕词于城外酒馆处等待对方。   在这里站了没有一会,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是道长?真巧!”   言枕词循声回头,看见了曾旁观原袖清和刀十三决战的跑堂出现眼前,他颇感惊讶,惊讶之中又有几分欣然:“确实真巧。”   跑堂快步来到言枕词身前,语速飞快:“道长近来可好?道长也听到了燧宫的种种风声?道长——”他压低声音,“风崖帮有燧宫界渊大人的第一手资料,可买可卖,道长要不要说说或听听?”   言枕词便想起了决战之时,跑堂宛如说书似的消息情报,和眼前单刀直入的样子倒不太相似。   他微微失笑,失笑之后,说道:“崖主要找有关界渊的消息,还要从贫道身上探求?”   跑堂眼中流露一丝惊讶:“道长是怎么发现我的?”   言枕词笑而不答:“之前那位真的小二可还好?”   崖主笑笑:“除了缺条胳膊,其余都非常好。能在冬狩之中留下命来的人,运气都非常好。”他一顿,凑近言枕词,再道,“道长方才说得没错,风崖帮确实极为好奇界渊大人的消息,道长可有一些指点?风崖帮会给出使道长满意的回报的。不管是神兵秘技,还是金银美女。”   言枕词道:“风崖帮想知道有关界渊的什么事情?”   崖主道:“界渊大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言枕词:“他是个魔头,想要统一幽陆。”   崖主:“……”   言枕词:“怎么?”   崖主叹气:“道长不诚心矣!”   言枕词才不承认:“我哪里不诚心了?”   崖主道:“道长可知近百年来,北疆死得最多的一次是死了多少人?死得最少的一次是死了多少人?这一次冬狩,北疆又死了多少人?”   言枕词:“这倒不知。”   崖主:“死得最多的一次,是死了当年北疆三分之一的人,一共五十二万人;死得最少的一次,一共二十三万人。这一次冬狩,北疆战局最小,狩猎最短,满打满算,不过死了五万人。再加上燧宫屹立一日,北疆一日无冬狩。若光从结果来看,我疑心界渊大人乃古神降世,为北疆延续而来。”   言枕词:“……”   他诚恳解释:“他大概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操。”   崖主忽然一笑:“道长仿佛与界渊大人十分相熟。”话到这里,他却突然收住了话头,只向言枕词表示感谢,“多谢道长拨冗听我几句胡言乱语,前方那辆马车,可是道长的?”   在崖主说话之前,言枕词已看见一辆青蓬马车骨碌碌自远处来到自己面前。   言枕词心中在想:马车颇小,也不是显眼华贵的样子,倒不像是原音流一贯以来的喜好……   但他旋即看见露出青色篷布外的一抹雪白。   那抹雪白中点点银芒,乃是不夜山川中一种极为凶残也极为珍稀的凶兽皮毛,其皮毛柔如轻羽,暖如熏风,不惧雪雨,甚至能挡住普通的刀剑相加,十足实用。   包子有馅不在褶子上,马车华贵不在外表上。   言枕词心情倏尔愉悦。   马车停在了言枕词面前,车帘掀起一角,原缃蝶自车中探出小半身子,朝言枕词挥了挥手:“言哥哥,我们走吧。”   言枕词欣然上了车。   老马识途,不需车夫驾驭,自动调整方向,朝天柱所在走去。   车厢之外,崖主站在一旁看见了一切,不由小小抽了声冷气:“怪道不要如玉美人,原来已有佳人在侧!失策失策,方才所言不会被佳人听去,倒得罪了佳人吧?”   他有些纠结,不免一声长叹。   叹完之后,再转过身去,又是一个笑嘻嘻跑堂小二,如同蜂鸟一样穿梭忙碌在桌子之间。   马车一路向前,驶出了拿云城,驶出了北疆边境,当黄沙、冻土、还有杀戮的世界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之际,车厢之内,言枕词忽然出声:“冬狩消亡,燧宫一统,杀戮真的会停止吗?”   马车虽小,倒也够坐两个人。   原缃蝶今日起得有些早,现在走了困,打着小哈欠说:“言哥哥在说笑吗,既然死亡与新生永远不会停止,那么和平与杀戮也永远不会停止。但是,言哥哥觉不觉得,北疆的杀戮有点奇怪?一般而言,杀的人够了,大家就自然而然的停了,可冬狩这么多年,无数势力族群飞灰灭亡,年年的人口掠夺也无法阻止北疆一路走向衰亡,我看大家都愿意服从强权,都不想打了,那他们为什么还是不停地打下去呢?……”   言枕词听懂了原缃蝶的话。   她在告诉自己,北疆冬狩的背后,也许有更不为人知的内幕。   沉思之间,言枕词忽觉身旁软垫一陷,原缃蝶已侧卧在了他的身旁,呼吸平缓,已短短时间内陷入沉睡之中。   美人伏地,发如泼墨,其中一缕还挠到了言枕词的手背。   狭小的空间之内,甘甜的香味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如果要确认原缃蝶是不是原音流,此时或许是最恰当的时机。若原缃蝶真是原音流……他不信原音流会真在自己身上加上女性特征。   言枕词定定看着原缃蝶,手抬起,又放下,手再抬起,又再放下。   当他的手第三次抬起的时候,原缃蝶突然一个翻身,翻到了言枕词怀中。   言枕词刹那被火烫到,火速蹿到车厢外头,坐在车辕之上,吹风冷静。   车厢之内,原缃蝶失去靠垫,重新落在软垫之上,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忍笑忍的。   车窗上边,娇娇默默看着一切,满脸鄙夷。 第八卷 虚实光璧 第56章   自北疆一路向西, 乃是不夜山川中心地带, 是原音流丧生之地。从此地再往后行, 过三山五岭两道天堑,就是原缃蝶与言枕词的目的地天柱。   天柱非金非石,乃是一贯天而成的巨木。   巨木上接天, 下连地,达天不知有几高,到地不知有几深, 人入此木中, 如置身无数他方世界,其足下所走的大道, 或许不过巨木垂下的一根气须。   天柱周围,又名天方之地。   天方之地乃是天柱方圆千里之地, 与北疆仅相隔一道不夜山川,却是和北疆截然不同的一个地方。   青色的马车辘辘驶进天方之地。   昨夜的寒风与沙土全变作了身后之景。绿草如茵, 铺满前行道路,如毯的地面上,散落着零星的巨大石块, 能够看出曾有人很努力地想将巨石铺满道路, 但终究在这柔韧地野草之下俯首称臣。   道路宽广,人流密集,行人穿着各异,容貌各异,于这天之方摩肩接踵, 汇聚一堂。   道路的两侧,大小商铺节次鳞比,相互挨挤,它们一个个如同树屋,以木建造,铺饰绿叶,这里的门廊上开几朵奇花异草,那里的屋顶上停几只珍禽异兽。商铺的里头,也是神兵利器,珠宝首饰,应有尽有。还有一间店铺里头并没有看店,只有占据了整个房间的无数柜子,许多人站在里头,拉开柜子,将自己身上值钱的不值钱的丢进去,再从柜子中拿到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   这神奇的地方,无人注意并入人群之中的朴素马车。   自那次言枕词被原缃蝶倒在膝上之后,两人一路相处,再无任何不同之处,原缃蝶每每见到言枕词,都自觉保持一臂宽度,倒让言枕词心中再虚,疑心自己内心某些不好宣之于口的想法被女孩儿察觉了。   人群密集,拉车地马越走越慢,原缃蝶睡饱了觉,自车中下来,对言枕词软软叫道:“枕词哥哥。”   又忽然亲密了,是忘记之前的事情了吗?   言枕词心存侥幸:“……嗯?”   原缃蝶忽然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言枕词一下。   柔软的身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欺入怀中,柔顺的发丝扑入掌心,那缕香气忽然就闯进心口,挠了一下。   我特意算过的高矮,正正合适。   原缃蝶心中满意。   下一刻,她笑出声来,轻轻的声音响在言枕词耳旁,呵气如兰:“言哥哥,我感觉你这一路挺想这样抱我一下的,是不是?”   言枕词:“………………”   在他能够有所反应之前,原缃蝶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指尖轻点,明眸善睐,笑意温软,好似那点漫不经心的魅惑从不曾存在:“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这样抱抱哥哥了,言哥哥给我的感觉……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言哥哥不会在意我方才的接触吧?”   言枕词:“???”   说完了这句话,原缃蝶不再理会言枕词,转身轻快朝前方客栈走去,但在行过数步之后,她和一伙人插肩而过,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一只手摸向自己的荷包。   原缃蝶轻轻“啊”了一声。   正是这一声细微声响,那只手连同手的主人一起惊慌失措,从偷变抢,直接扯下原缃蝶腰上荷包,并狠狠推了她一把!   一推之下,原缃蝶向后倒去,眼看就要倒在别人身上之际,一只手自她后背横过,环绕于她肩膀之上,将她轻轻一带,带入熟悉的怀抱。   两人出乎意料地相撞,原缃蝶伏在言枕词怀中,一时半会还没能站起来。   言枕词揉着原缃蝶的肩膀,只觉一团小小的柔软撞在胸口。分不清是胸中的毒素在翻涌还是胸中的情感在翻涌,言枕词面孔古怪一瞬,旋即立刻推开怀中的人,转身欲追推开原缃蝶逃跑之人!   但一只手在这刹那拉住了言枕词。   “言哥哥!”   言枕词转过头去。   原缃蝶道:“言哥哥,不要追,你不能动武。”她语调轻快,十分乐观,“没什么事情,只是荷包掉了,虽然银子在里面……不过我们可以当点东西。”   说话间,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挽发的白玉簪子,将其取下,虽然流露一点不舍,还是说:“这是我妈妈留下的遗物,不过在北疆我还有几支,如果不行,就把这个当了吧……”她的目光旋即转向身后青篷马车,虽然同样不舍,照旧说,“车中的软垫是雪魂兽的皮毛,是我爹爹给我打的,北疆的小院也还有两三张,我们也可以把那个给当了。”   “如果实在不行,”原缃蝶左右看看,看见堂皇大气的酒楼斜对面的一条幽深小巷,“我们还可以去住那里!”   虽然一席话动人于细节之中,但是……   言枕词越听越觉得有点古怪,这种古怪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已经体会过好多次了。   他仔细看着原缃蝶,只觉眼前柔美的面容在柔声细语之间,突然和原音流狡黠的模样重合一起,就好像原音流站在他面前,摇着扇子,满嘴胡说,一个音节都不能相信。   言枕词晃了一下神,不去管原缃蝶最后指的地方,直接将人拉向既定目的地,拿出一封黑色剑贴,放在客栈掌柜面前:“方才行囊被盗,手头不便,可用此物暂做抵押吗?”   客栈的掌柜体态颇丰,眯着眼睛看了剑贴一眼,顿时如弥勒般笑开:“原来是剑宫的长老,此物绰绰有余,不过——”   言枕词:“不过?”   掌柜有点为难:“近日鄙号客人颇多,将近住满,目下只余一间房间……”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这间房间是个小套室,有一左一右两个单独的房间,看两位是在一起的,不知这样可否?”   言枕词:“可以,没有关系。”话音落地,才问原缃蝶,“没关系吧?”   原缃蝶一笑:“都听言哥哥的。”   言枕词:“你先上楼休息,我向掌柜打听一下茕草的事情,一会上去。”   原缃蝶乖巧颔首,拿起掌柜递来的牌子,往楼上走去。在上了半截楼梯之时,她又忽然转身,冲言枕词道:“言哥哥——”   言枕词:“怎么?”   原缃蝶嫣然一笑:“我在楼上等你。”   话落,人走,衣摆于角落轻轻一摇,似朵花儿,倏生倏灭。   掌柜一阵感慨:“真是个可人儿。”   言枕词心中平静无波。   自从能将原缃蝶错看为原音流之后,他就如同老僧入定,沉稳自持,还能客观评价:“确实挺可爱的。”   掌柜笑眯眯恭喜言枕词:“道长艳福不浅,可喜可贺。”   言枕词:“???”   轻轻的足音在长长的回廊中次第响起,如一曲声息低微却音调愉悦的音律。旋律悠扬,半阙转眼过,门吱呀一声推开。原缃蝶进入房中,推开窗户。   娇娇扑扇着翅膀从窗口飞入,熟门熟路飞到原缃蝶肩膀上,冲原缃蝶聒噪:“原兄原兄,这里有好多好吃的果子,你快去给鸟买来!”   原缃蝶叹气:“荷包掉了,没得买了。”   娇娇怒道:“鸟讨厌原弟!”   原缃蝶笑了一声。   敞开的窗户之中,各种各样的声音藏入风中,为风裹挟,分作无数丝缕,传入人耳中。   原缃蝶在靠窗的长榻上坐下。   坐在长榻上的人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长街,她的容貌依旧柔美绝俗,眸光却如同界渊似平静漠然,可嘴角的笑容依稀又有两分原音流的狡猾如狐。   无数矛盾的感觉集中于一个身体,并于这具身体之中环环嵌合。   也许这些复杂多变的性格,本都是她性格中的一小部分。   站在肩膀上的娇娇没有得到原缃蝶地回应,气得用鸟喙去啄原缃蝶的长头发,但它脖子才动,一条红绳突然自原缃蝶袖中飞出,三下两下将鹦鹉捆个结实,轻轻丢在了一旁床上,并极为聪明地自个断了捆鹦鹉的那截绳子,再游回原缃蝶袖中。   但一只手抓住了它。   原缃蝶捏住袖中红绳,一边摩挲一边沉思。   幽陆有五大至宝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为镇国玉玺、离禹尘剑、雪海佛心、生灭空镜、祭天古符。   先前我在北疆所做种种使它以为祭天古符已毁,想必能够骗过了它。不过它会选择从祭天古符入手,影响北疆数百年来的战争形势,虽有可能是巧合,但是更有可能是自三百年前大庆王朝一战之后,它已知幽陆至宝对它虚无之体的影响,所以独独选出祭天古符,又可恢复,又可诱我。   “三百年转眼即过啊……”   房间之中,原缃蝶喃喃自语。   三百年前一战,自己遗失了有关它的所有记忆,它也身受重伤,不得已龟缩北疆许多年。如今三百年过,自己回忆起了所有东西,它想必也恢复得差不多,正蠢蠢欲动,欲以一己之力,牵动幽陆变乱。   “但你还未知,幽陆除人尽皆知的五大至宝之外,还有三样同为至宝,却不为人知的东西吧?”   幽陆至宝,除人尽皆知的那五样之外,还有淹没于尘埃之中的另外三样。   一者,九烛阴瓶。   一者,虚实光璧。   一者,织方界线。   余下之事,就是收集齐这些东西……   手中红绳突然向上一蹿,蹭了蹭原缃蝶的脸颊,再将一缕自垂到颊边的发丝绾入耳后。   言枕词正从客栈中出来。   他已向掌柜打听了有关茕草的消息,但掌柜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打算再去街上看看,听听更多的消息。   但在踏出客栈之时,言枕词突然想起原缃蝶,不觉转头向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见到了敞开的窗户和倚窗的人。   刹那回眸,笑靥入眼,美人红颊,艳光倾城。   言枕词蓦地一怔,只觉心口忽然一悸,似失了自持之力。   可一念过后,他又想起了原袖清的兵刃艳刀。   他为自己的联想打了个寒噤。 第57章   最终原缃蝶还是和言枕词一同离开客栈。   不因为其他, 只因为在言枕词即将离开这时, 原缃蝶在二楼的窗户后遥遥问了一句:“言哥哥是要去万象树那边吗?”   言枕词内心徐徐升起一个问号, 他刚到天方之地,还未知万象树是什么东西。   原缃蝶似乎看穿了言枕词内心的疑惑,嫣然一笑:“万象树就是天方之地这里专司情报收集与交换的地方。之所以被称为万象树, 是因为那里就是一棵大树的内部,每个进去交换情报的人都会被万象树引导到不同的树洞之中,让你单独将想要知道的、或者想要贩卖的消息告诉‘隐耳’……”她说到这里, 渐渐停了下来, 自上而下看着言枕词时,目光晶亮, 似有一丝戏谑自眼中转过,“言哥哥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言枕词下意识问。   “我也出自原府, 知道很多事情呢——”原缃蝶拉长声音。   言枕词还真的忘了这个设定。   他此刻再看原缃蝶,只觉其一颦一笑所露出的神态, 正宛若原音流正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和他插科打诨。   万象树身为天方之地的消息收集与贩卖之处,并不难找。   原缃蝶和言枕词自客栈出来后只问了两个路人, 便来到了万象树下。   出现在眼前的是高不可见顶, 只见一抹浅淡紫绿笼罩于天空之上,遮去了蓝天本来的颜色。宽更无以穷目,只依稀能感觉到占地足有普通县城那样大。   大树苍劲,靠近地面的树根处有许许多多树洞,每个树洞都是一扇大小不一的门, 来此询问消息的人从不同的树洞中进去,很快消失不见。按说人群聚集之处应当热闹非凡,但万象树下颇为奇怪,不管进去了多少人,都并无声音自树中传出,连带着准备进去的人也闭紧嘴巴,不肯开口,哪儿都是一片安静,最多只有宛若耳语的交谈,零星响起。   “言哥哥,我们从这个地方进去吧!”原缃蝶抬手指了个正对自己和言枕词的树洞,对言枕词说。   言枕词并无其他意见,同原缃蝶一起进入对他而言稍矮三分的。   四下光线由明转暗。   言枕词在进入万象树时已十分注意,但在这一弯腰一直身的过程中,他再转向原缃蝶所在方向,却见身旁空落落不见人影。   他脚步一顿,心中闪出一念:   万象树根植天方之地,果然有其非凡之处……缃蝶不似武功多好的样子……刚才为何没有将人拉住?   通道深深。   传言之中,万象树与天柱同根而生,是天柱枝下较大的一根气须,落地成树,故而其通道神异之处,有类天柱。   原缃蝶于幽长的甬道中独自前行,左右嶙峋,全为树木无雕琢的树壁。   不过一时,她已来到了这条甬道的尽头,一间如个小小厅堂一样大的房间。   房间之中并无太多装饰,只有树木根须于地面纠缠隆起,织成一个小小的靠背座椅,座椅前面更有一绿叶之墙,墙上点缀黄紫小花,花中有一银光闪闪、形似耳朵的东西,正是“隐耳”。   原缃蝶在靠背椅上坐下,左右忽生无形之风,风吹拂绿叶与隐耳一同摇动,而后声音便在风中响起:“客人来此想问何事?”   原缃蝶道:“天柱缘界里的五行之界,如今几年一变,几年一衰?”   隐耳突然沉默。   左右风声依旧却不闻声息。   天柱缘界,乃是天方之地的人对天柱之中大小空间的称呼。   天柱上连天下接地,大有无穷。这无穷之大中,便生无穷之象。每个进入天柱的人也会像进入万象树一般,明明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同进去,却往往被传送入天柱中不同方向,这些不同的地方有全是水的地方,也有全是土的地方,这种全水全土之地,就是五行之地。自然,天柱之中除五行之地外还有许多奇异缘界,比如镜像之界,比如虚无之界,种种神异之处,不一而足。早在很久以前,幽陆之人便肯定天柱可通往他方世界。只是千年以前,天柱就中坍塌,从此于天柱之中,他方世界就真只如浮影,可观不可近。   “为何……”声音突然响起,其中平添三分困惑,“客人问这问题?”   原缃蝶笑道:“你们交易情报的人,还要问客人为什么想要这个情报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   而后声音再度出现,重提旧话:“客人可以告诉我们问这问题的目的吗?”   声音似想解释些什么,然而在它解释之前,原缃蝶已经出声。   “好吧。”原缃蝶漫不经心道,“就和你们所想一样,天柱之中,其他缘界是其他缘界,五行之界则是天柱本身之界。五行之界的衰灭影响天柱自身衰灭,也决定天柱树实所在。”   明明是它想要听原缃蝶询问事情的真正目的,但当原缃蝶真的说了之后,声音又大吃一惊,吃吃道:“客人就这样将秘密告诉了我们?就不怕我们——”   原缃蝶轻轻一弹指,哂笑道:“怕你们什么?我说了这些,你们能找到树实吗?”   还真找不到。   因为此猜测万象树内部也曾做过,并花了五十年以上的时间逐一研究,但并无任何结果。   这又是比前两次更冗长的沉默。随后,声音突然加快语速,似乎要挽回一点身为情报组织的颜面。   “我们能将五行之界的衰败之期详细地告诉客人,并且还能将我们近年来为寻找树心而努力收集的消息也一同交给客人。但我们有一要求。倘若客人真的找到了天柱之心,请客人将其带来给我们一观……请客人放心,我们对天柱之实绝无觊觎之心,就连与天柱同根而生的万象树,我们也已经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控制方式,有此要求,不过是身为情报之人对真相的一点向往。”   原缃蝶懒懒道:“可以,我会让和我同行之人送过来给你们一观的。”   声音心中升起一点疑惑:由同伴送过来?为何不亲自送来?   但它明智地不再多说任何一句,只将原缃蝶所要的东西一一告知对方。   树中另一头,言枕词也通过甬道来了树屋之中。   这一处树屋又与原缃蝶所在的树屋不尽相同,这里竟有一泓清澈的水洼,水洼之上有由萍荷搭起的落足之地,水洼之后则是一面绿墙,绿墙之上同样有一闪闪发光的银色小耳,应当就是原缃蝶所说的“隐耳”。   言枕词轻飘飘来到隐耳之前,对隐耳说:“我来此想问茕草生长之地的消息。”   左右寂静两息,风呼再起,藏在风中的声音很快回答言枕词的问题:“茕草生于天柱苍心缘界,万象树可将此缘界的特点绘制给你。”   言枕词又问:“可有通往此缘界之路?”   声音干脆回答:“无。天柱之中,缘界随机出现,道路时时变化。”   这声音说得这么干脆,大概能说的都说了吧……   言枕词沉吟道:“唔,我最近手头不便,能赊账吗?”   声音:“……”它冷冰冰回答,“小本经营,恕不赊欠。”   言枕词叹了一口气:“我乃剑宫镜留君,要不你们上剑宫收钱吧。和我同行的那位姑娘是原府传人,如果你们觉得大庆原府比剑宫更近一点,也可上大庆原府收钱。”   声音:“和你同行的那个姑娘?”它沉默一会,大概去研究了一下和言枕词同行的是哪个姑娘,几息之后,突然热情,“不过一点小事而已,镜留君何必谈钱?我们这就将镜留君要的东西给镜留君,还附送镜留君一个消息:茕草有一故事传说。如今便有一株茕草便变做了其他药草,落在万象树外一条街第十八个摊子上。”   说罢,绿墙突然分开,一卷羊皮纸至墙中掉出,落在言枕词面前。   言枕词对声音刮目相看:这变脸速度也太快了。   他拿起羊皮纸,简单看了一眼,便将其收入怀中,向外走去。   声音还在身后追着言枕词说话,笑意满满,殷勤备至:“客人慢走,欢迎客人再来,客人可一定记得要再来一趟啊!”   言枕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又问:“对了,我还想问问,和我一同进来的那位姑娘,她向你们说了什么,让你们这么热情?”   声音:“……”   前后不过两刻钟的时间,言枕词重新出现万象树外。   浓荫依旧笼罩于头顶,阳光偶尔穿过密密的树缝,落在地面,似碎金洒落。   言枕词慢悠悠走在街道上。   万象树外的第一条街第十八个摊子不远,眨眼便到。   茕草就躺在小贩的摊位上,而原缃蝶则站在他身前两步的另一个摊子面前,正仔细地看着摊子上的东西,都没有发现言枕词的来到。   言枕词拣起了茕草。这株茕草在成熟之后碰到的是一株毒草,毒草倒还珍贵,但是这毒草通体漆黑,导致茕草的白点特别显眼,故而十分没有销路,已经在小贩的摊子上停留很久了。   眼见好几日功夫,终于有人拿起茕草,小贩立刻道:“客人对这株草药有兴趣吗?它并非是真的乌芽草,而是一种名为茕草、可以模仿其他草药形态的草。说起茕草,它还有一个十分凄美的传说——”   言枕词发现原缃蝶长长凝视的是摊子上的一支木制云头簪子。   看上去她还挺喜欢那个的。   言枕词摸了摸袖子,两袖清风,顿时有了一丝惭愧。   他又左右看了看,发现这条街的两步之外,就有一个彪形大汉在人群之中左撞右冲,实则悄悄偷着东西。   言枕词摸了摸鼻子,上前两步,迎上彪形大汉。   两者擦肩而过。   言枕词并指如剑,指尖剑气一闪,赶在体内毒素被牵动之前划破大汉腰带,只听哗啦几声脆响,无数钱袋落于地面,引得周围的人一同转身看去,而后无数人脸色齐变:“我的钱袋——”   这个时候,言枕词已经拿着属于大汉的钱袋自人群中离开了。   他走到原缃蝶身边:“喜欢这个?”   原缃蝶为难:“它挺好看的,不过……”   言枕词默默掏出钱袋,替原缃蝶将东西买下来。   买下的同时,他向自己说了一句:这就和过去音流给我付鸭脖钱一样。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内心冲自己多说这一句。   原缃蝶惊讶地看着言枕词的动作,她的惊讶维持得有点久,都让言枕词心中升起了一点点不自在的感觉。   而后原缃蝶拿起簪子,退后两步,冲言枕词招招手:“言哥哥。”   言枕词:“?”   对方比自己矮,他倾了身:“怎么?”   就是这时候。   原缃蝶手拿簪子,踮起脚尖,将簪子插入言枕词发髻之中。   两人贴得很近,幽幽的香气突然袭击言枕词内心,同时,一抹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在他脸颊上一触而没。   原缃蝶的笑声轻轻小小的,似蝶偎耳畔,轻振双翼:“我的傻哥哥,这是男性的簪子啊……”   一句话落,她忽然旋身,蹁跹来到言枕词曾经停留的摊子面前,在小贩暧昧羡慕的目光之中拿起茕草,歪头问:   “那个凄美的传说,是什么传说?” 第58章   相传很多年前, 有一对恋人一起进入天柱, 却运气不佳, 进入了天柱中非常危险的一方缘界。   此方缘界幻象丛生,专击人心软弱之处,这对恋人陷入其中, 无法自拔,恍恍惚惚不知许久,某一日中, 女人终于挣破心中迷障, 在幻象中找回自己,还未来得及庆祝, 就发现恋人深陷迷障不可自拔,正与一个虚幻的“自己”琴瑟和鸣, 恩爱不疑。而真正的自己却被他斥之为“邪魔幻影”,每每出现, 得到的都是来自恋人的凌厉攻击。   明明两厢情悦却为幻影插足,两人近在咫尺却宛若天堑,女人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痛到极致, 毁灭之意便如荒草丛生。   最终,用无数方法也不能唤醒恋人的女人选择自爆功体,击碎缘界,缘界破灭,幻象无从依附, 当即消失,恋人终于认清谁才是真正的爱人,可惜清醒之日就是生死之隔,山海深情,终湮灭天地之间。   他们之后,破碎的缘界落入天柱其余地方,化身茕草。   茕草破土之日,通体洁白,晶莹似雪,美丽之态可迷惑任何一个见到它们的生物;当它拔地而起,将己身化作他身之时,更有一点莹白永久留下,作为它永远无法抹去的破绽。   相传,这点晶莹便是女人最后流下的泪,也是女人最后留下的恨:叫幽陆之中,再无人可被它们迷惑!   在小贩的娓娓叙述之中,原缃蝶与言枕词一路回到客栈收拾东西,休息一个晚上,准备在第二天的时候离开客栈,前往天柱。   一夜未眠,言枕词合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着,不论睁眼闭眼,眼前老晃着原缃蝶踮起脚尖给自己插簪子的模样。   以及那一刹那,自己脸颊上所感觉到的轻柔。   他不觉摸摸脸颊,研究半天,心想:就像是春风突然用力朝人扑了一下,自以为凶狠,实则压根没有力道……   不知不觉,日月交替,天边日头乍现。   在床上躺了一夜的言枕词鲤鱼打挺自床上跳起,重重喘上一口气,用脸盆里的凉水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终于挨过了混乱的一夜。   “叩叩。”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言枕词道。   门推开,原缃蝶探身进来,她今天换了一身浅紫的衣服,衣服并不十分贴身,领口大了一些,探身的时候,纤细的锁骨,单薄的肩膀,连同更下面一些的肌肤全都暴露在言枕词的视线之中。   冰肌玉骨,但胸好像很平啊。   言枕词不觉盯着那边春光微露的地方看了很久。   原缃蝶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而后一下握紧领口:“枕词哥哥!你——”   言枕词:“我……”   原缃蝶一跺脚,气得转身跑了,嗔道:“你真坏!我讨厌你!”   言枕词巨冤:“???”   这……这也怪我吗?   混乱的一夜连同混乱的一个早上一起过去。   两人在客栈中用完早膳,便启程向天柱行去。   天方之地已在幽陆极处,天柱更在天方之地极处。   天方之地与天柱并未有严格的分界线,只需沿着天方之地的大道一直往前走,走到了一定距离,环绕于身旁的人群突然消失,两侧的景物与远处的景物同时变幻,种种玄奇之景次第出现在你面前之际,你便进入了天柱之中!   薄雾不知何时自身侧浮起,从地面漫到指尖。   身后的城池消失在视野之中,前方的大道同样变得混沌不清,暧昧不明。   太阳消失在天空,周围的光线寸寸变暗。   星河出现,却不是出现在穹顶,而是如一川瀑布般出现在道路的前方!   黑夜如幕,星光弥散,颗颗璀璨银星汇聚一处,成星烁之河,如帘倒卷,徜徉而下,自天际一路蔓延到足底。   当两人踏上星河,天方之地的一切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星河烁烁,天幕渺渺。   四周漆黑,前路未知,言枕词记起进入万象树时候的教训,想要拉住站在身旁的原缃蝶,以免两人不慎走散,但是他总有点犹豫,总觉得这样的动作好像有点奇怪……   原缃蝶握住了言枕词的手。   言枕词:“???”   原缃蝶转头一笑:“言哥哥,这样才不会走散,天柱之中,方位是不恒定的,如果我们不拉着手,也许下一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言枕词内心复杂,半天勉强应了一声。   原缃蝶又道:“言哥哥,你知道天柱之中各种缘界的情况吗?”   言枕词:“所知不多。”   周围光影闪烁,除了星河所倒映的银光之外,依稀还有无数幻影于四周生成,只是幻影如轻烟,还为彻底聚拢,便在星河中消失无形。   原缃蝶的声音柔柔的,似一缕清风,拂面而来:   “天柱的缘界分为三种,一种是五行之界,一种是虚幻之界,一种是真实之界。五行之界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乃是天柱本身生成的小界。而余下两种,虚幻之界和真实之界,则是天柱连通其余世界,其余世界或有一碎片为天柱捕捉,或有一片段倒映天柱之中而生。”   “碎片为天柱所捕捉的,便是真实之界,真实之界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你我可以碰触到的,天方之地中的种种神奇之物,大多来自真实之界。   “而片段倒映天柱之中而生的,则是虚幻之界。虚幻之界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虚幻,你我不能碰触,但是虚幻之界十分安全,我们不能伤害界中一切,界中一切也伤害不了我们。   “天方之地中,绝大多数人认为,天柱之中缘界的位置始终在随机移动,去任何缘界都并无一条真正固定的路线,一切只能依托运气。其实不然。天柱之中的缘界变化有其随机之处,也有其规律之处……”   说话之间,两人一路向前。   生于星河两侧的烟云随着他们的向前渐渐凝实,其所凝之物形态各异,颜色各异,有方的、圆的、透明的、重叠的、色彩斑斓的、空无一物的。   这些小小的缘界依循其未被世人发现的规律转动,交替出现在两人身前。当一块椭圆形的、色彩鲜艳,并仿佛能看见一些摇曳小花的朦胧缘界出现在两人眼中之际,原缃蝶突然一拉言枕词:“言哥哥,就是那个,那就是茕草生长的地方!”   言枕词被原缃蝶拉着一同触碰到了这个缘界。   碰触的这一刹那,本来不过脸盆大小的缘界突然放大无数倍,两人眼前的世界飞快旋转,而后猛然一亮,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不同的世界,而本该手牵手的两人已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原缃蝶独自站立于缘界之中。   左右的空间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就剧烈震荡,种种画面如同飞快生成,飞快消散。茕草本是能窥破人心弱点,制造幻境,困住过路之人的虚幻之草,但在探触出现幻境之中的人内心之际,它已彻底迷失在其人无穷的内心之中,只能本能地反射其所照见之景,那简直是幽陆自最初至现在的一整部历史。   千年之前,各势力屹立幽陆,群雄逐鹿,互相博弈。上古种族燧族势大,在其新主界渊带领之下,所向披靡,于短短时间之内拿下幽陆半壁江山,有问鼎幽陆之势。   当此之时,燧族内部忽起叛乱,幽陆残存势力与投降势力联合发难。界渊率军前往镇压,但在多方势力的种种算计之下,不世武功亦无用处,最终惨死乱军之中。   他一死,燧族群龙无首,又是众矢之的,于围攻之中几近灭亡。   一场席卷幽陆的大战,倏生倏灭,一代霸主终于陨落,诸多势力灰飞烟灭,大地成焦土。   此后数百年间,群雄并起,幽陆始终战乱不休,混乱无止,人命如草,杀人食人均为幽陆常态。   本已“死亡”的界渊却在此时重新复生。他的武功已臻化境,于死亡之际以秘法化出身外之身,挣得一线生机。   此后,他再创造历史记录之家原府,于不同时期,化身不同之人,加入幽陆崛起的大小势力,探求始终不曾休止的战乱之后的真相,再以原府主人的身份,收集各种战乱之中的蛛丝马迹。   一只始终不见实体,却屡屡出现在各大势力的矛盾与仇怨内的“暗中之手”于此际慢慢浮出水面。   上古诸多风云之辈于此时已尽数消亡历史的尘埃中,剑宫、佛国等新势力逐一兴起,又在幽陆掀出新的风云。   界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时间太久,一切的过往都似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只有在凝神思索之际才会重新出现眼前。   “然后呢?我记得……”   界渊喃喃自语。   寻根求索,他为钓出“暗中之手”,为其量身打造一名为“大庆”的势力,扶持其成为幽陆一流势力,并使其隐有霸主之态。   “暗中之手”果然咬钩,出手推动大庆与其余势力矛盾,意图在大庆身上,再现千年前燧族往事。   天下为盘,众生为子,一局幽陆大棋,拉开帷幕。   种种画面在幻境之中飞速交替,一下是千年之前燧族争霸,一下是三百年前大庆称王,一下是界渊带领燧族,一下又是大庆崛起幽陆。   界渊长叹了一声:“太杂乱了啊。”   这一句话落,幻境之中,飞速变化的景象突然定格,一面停留在界渊死于乱军之中的一幕,一面停留于大庆崛起幽陆之日。   天地苍茫,血火焚灼,无边无野的人,无穷无尽地战斗,直至混乱中心的霸主终于倒下,似一座标志,破碎坍塌。   界渊欣赏自己死亡的样子,又看出现在另一侧的新生势力。   生命化作尘土,势力消亡无形又更迭不止,连历史都被随意遗忘与歪曲。   一切的爱与恨,种族连同生命,有何不可抹消的意义?   如此长的时间,他又为何要执着一个暗中之手?   “你觉得呢?”界渊随意问自己。   乱军之中的尸体平静,漠然。   没人回答界渊,界渊也忘记了自己当年的想法。   永恒的时间是足以消亡一切的存在。   爱也好,恨也好,种族也好,生命也好,在无尽之中,终归虚无。   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做完它。   他放开了对幻境的控制。   原缃蝶、原音流、以及之前历史中的种种化身逐一出现在他眼前。   界渊笑了一声,漫不经心伸出手,如抹过水汽一样将种种化身逐一抹去。   他看向周围,说道:“哎呀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真是太无趣了,都消失吧。”   说罢,他一挥手,虚幻空间扭曲,破碎,同时露出这一虚幻空间之外的另一虚幻空间,乃是属于言枕词的内心之地!   结果一踏入那地方,他就看见周遭一片大红,左右锣鼓喧天,前方正中央的位置,言枕词正牵着原音流一同拜堂。   界渊对言枕词刮目相看。   咦,想不到我的好师父内心居然这么奔放? 第59章   ……好像有点意思。   界渊沉思片刻, 身形一闪一灭, 已取代幻影, 站在言枕词身旁!   言枕词心中若有所感,突然转头看了原音流一眼。   原音流坦然自若,对上言枕词的目光, 微微一笑:“好师父?”   言枕词回道:“好徒儿。”   他顿了顿,心想,应该只是错觉吧, 幻境之中, 除了幻境……只有幻境了吧。   原音流道:“好师父,我们是在拜堂吗?”   言枕词:“是的, 好徒儿,我们是在拜堂。”   原音流似笑非笑睨了言枕词一眼, 看着左右面容模糊的人影,拖长声音:“既然要拜堂——好师父是不是要表现出一点诚意来?”   言枕词猜测:“难道你需要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比如泽国的秘宝, 剑宫的珍奇,密宗的圣物?”   他心想可以的,这很原音流, 这个幻境看上去还挺聪明的。   原音流笑吟吟道:“可这些我都有啊。”   言枕词:“呃……”   为何在我的幻境中, 我还会被原音流噎住?   言枕词迷惑不解,只好道:“那你还要什么?”   原音流叹道:“剑宫风景颇好,这里为什么不是剑宫?”   原音流话音一落,言枕词内心自然而然地冒出平生最熟悉景象:市井之中的喜庆热闹的白墙高粱变成庄严肃穆的接天殿,只是壁上同样贴了大红的喜字, 门前照旧挂了攒成花球的红绸,为这紫极大殿,平添三分烟火气息。   面对熟悉的所在,言枕词奔放的内心不由收敛,立刻有点点不自在了。   但原音流又笑道:“空荡荡的倒讨人厌,师父没有尊长兄弟吗?”   话音再落,言枕词内心又是一动,一个个人顿时出现在接天殿中。   坐在主位上的乃是一白眉老道,主位右手下的人背背双剑,再下边还有一紫眉少年。这两人之后,又有一个半大孩子侍立在大殿的角落,正是现在的剑宫掌门晏老道。就连左边的位置,也出现了两个衣着普通,面容模糊的男女,乃是言枕词内心对于父母的模糊剪影。   言枕词已经不是有点点不自在了!   他沉默地看着一脸微笑望着自己的师父与师兄弟,又看同样笑吟吟的原音流,半晌之后,终于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真是麻烦……”   他嘟囔着,拉着原音流上前,先唤白眉老道:“师父。”又对坐在右手第二个位置的人说:“师兄。”再对右手第三个位置:“师弟。”再对晏老道:“师侄。”   最后,他转向那两抹剪影,招呼道:“爹,娘。”   所有人都叫完之后,言枕词内心一阵纠结,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明明没想搞这么正式的,哪怕在幻境之中,对着自己师父师弟拜堂也总有些……誓言之感。   未等言枕词辨清内心,原音流突然上前一步,满心戏谑,笑道:“太师父,师伯,师叔,还有——”   言枕词吓死了,什么迷惑都烟消云散,赶紧捂住原音流的嘴巴:“这个就不用了,你可以别叫了。”   原音流闷笑一声。   暖暖的气流扑在言枕词掌心,带出软软的感觉。   ……等等,为什么我的内心连这种细节也会想到?   言枕词立刻撤手,一本正经道:“我们再拜三拜就可以回房了。”   说罢,他为防自己内心再出什么意外,什么都不敢想,赶紧拉着原音流,再拜了三拜。   所有步骤总算完成,他再看原音流,心想这人总算没有问题了吧,无比欣慰道:“好了,我们入洞房吧。”   一语落地,场景转换,接天殿消失,变成剑宫山上一间普通但还算整洁的房间。房间的窗户敞开着,外头是白云、远山、古松与积雪,还有几只高脚仙鹤趾高气扬地自窗前踱过。   原音流已经坐在了一张床上,言枕词正坐在自己旁边,一脸严肃与认真:“好徒儿,待会不要害怕,没什么可怕的。”   原音流:“好师父,我不会怕的。”他心中趣味盎然,觉得差不多该到最后一步了,冲言枕词徐徐一笑,“我们是要上床吗?”   言枕词:“这倒还不急。”   说完之后,他突然伸手,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扯开原音流的衣襟,向里头看了一眼。   原音流眼睁睁看着言枕词看了一眼之后,扭过头仿佛吊回一条命般,长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没有胸啊,真是太好了,总算弄明白他的性别了。这样我就不用成亲负责了……”   一口气缓过,言枕词突然扭头,继续拉开原音流衣襟,再看了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最后他抬起手来,先拍一拍,再摸一摸。   一马平川!   喜极而泣!   还真没有想到好师父居然是这样的好师父。   原音流有点想笑。   他没有笑出声来,反而一本正经地叹了一口气:“好师父啊……”   言枕词如同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好徒儿,怎么了?”   原音流向言枕词凑了一凑。   言枕词向后退一退。   原音流又向言枕词凑一凑。   言枕词再向后退一退。   原音流第三次前凑。   言枕词倒在了床上。   原音流单手撑在言枕词脸颊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了对方片刻,突然一笑,松了手上的力道,整个人倒在言枕词怀中,再叫一声:“师父啊——”   这一声声音带着三分愉快,三分缠绵,还有三分甜腻,合起来就是一颗桂花糖,无端掉进了心里头。   言枕词有点受不了了。   他抬起双手环住原音流,把人从床上抱到椅子上放好,自己则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心想事成,变出一杯茶来喝上一口定定神,说:“好好坐着,好好说话,我们先来聊聊天吧。”   随手撩了人一把,原音流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洋洋,对他而言,为人所爱早非稀奇之事,只笑道:“哦?聊完天以后呢?就寝吗?”   言枕词心里又呃了一声,心想幻境源自宿主内心,我的内心难道真的……?   他瞟着原音流时,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倒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抬起时就戳了一下对方脸颊。   嗯,还挺滑的,还有点软……   言枕词突然拿出一件原袖清的衣服,对原音流说:“你试穿下这件衣服?”接着,他又突然拿出一件原缃蝶的衣服,再对原音流说:“还有这件,你也试穿一下?”   嗯?   居然是这个反应?   原音流无聊的内心终于起了一缕波澜。   这缕波澜一路从心中漫上嘴角,终于变成浮现嘴边的一缕笑纹。   “好师父啊。”原音流不厌其烦说。   “好徒儿啊。”言枕词不厌其烦回答。   “过来帮徒儿换衣服。”原音流。   “……”言枕词。   可以的,这也很原音流。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在原缃蝶与原袖清的衣服中纠结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要选哪一套。如果选择原缃蝶的衣服,就是原音流成了原缃蝶;如果选择原袖清的衣服,就是原音流成了他爹。   言枕词各自脑补了一下,都打了个寒噤。   而且不知为何,明明每个人他都认真想了,但站在眼前的原音流还站在眼前,并未如同之前种种一样,直接变成他脑海中想的那些形象。   言枕词无奈,只得上前,先帮原音流脱衣服。   原音流看着言枕词解自己的第一颗扣子。   他唇角噙笑,不紧不慢:“师父,你和我拜堂,是喜欢我吗?”   言枕词手一抖,金刚石扣子碎成沫了。   原音流:“师父,动作快点。”   等等……是不是有点不对劲?言枕词狐疑地瞅了原音流好几眼,又伸手戳了几戳原音流的脸颊,不见对方有任何反抗后,方才心里嘀咕着继续替人脱衣服。   原音流又慢吞吞说:“师父想娶我为妻,是更喜欢我是男人呢,还是更喜欢我是女人呢?”   言枕词手又一抖,原音流十二花卉白玉板的腰带断了。   原音流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这暖暖的一口气就叹在言枕词耳朵上。   那只耳朵迅速变红,而后抖了两抖。   言枕词抬起头来,镇定又正经:“你别胡想,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高超的易容技巧而已。拜堂是因为如果你是女孩子……这就太过失礼了,所以我们要先确定一下名分,我才好看你——”   原音流:“看我的胸?”   言枕词哑巴。   原音流安慰哑巴的人:“师父不必担心,洞房花烛夜,你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言枕词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嗯,比如?”   原音流:“比如——”   内心的愉悦到此时还没有消褪,原音流也就顺应自然,一抬手,拔下了言枕词发髻上的云头木簪,让男人的长发散落下来。   而后原音流俯下身,缠绵温凉的亲吻先落在对方眉骨。   “像这样……”   再落在对方嘴角。   “以及这样……”   言枕词居然没躲。   原音流也感觉到了三分诧异,他索性再深入一点,撬开对方牙关,啜取其口中滋味,如他所料,是一种独特的苦涩回甘之味。   一吻毕,原音流再于言枕词嘴边啄了一口,而后伸手,扯开对方的衣襟,露出其下半片胸膛:“还有这样——”   言枕词整个人都木了。   一瞬的木然之后,他火烧火燎跳起来,先推开原音流,又抓紧被扯开的衣服。他的心情于此刻剧烈波动,连带着周围的幻境都不稳震动。他在这瞬间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一开始的感觉并非错觉,如果原音流就是在那个时候闯入他内心的幻境,那么此后他做的所有事情——   言枕词一语不发,飞速屏蔽内心穿透幻境,狼狈逃出了将自己内心揭露得一览无遗的幻境!   眼前世界再度飞旋,左右景色又做变幻。   言枕词离开了幻境,耳中只听一声依稀的熟悉惊叫,之后就出现在一片森林之中。   森林幽谧而广大,高耸的树木伫立在视线的尽头,而他所站立的身前,除一片冰蓝色的大湖之外,就是成片生长在大湖岸边的冰晶之草。   风皱水面,大地埋雪。   此地似世外桃源,美轮美奂。   可此时此刻,吸引言枕词目光的,既不是此地的山川水色,也不是能够解毒的茕草,而是坐在草丛中的人!   浅紫色的衣衫沾染了大片水迹,湿淋淋贴在身上,勾勒出丰满之处。她双手环胸,将大片春光藏在手臂之后,脸上的神色介于哭与不哭的羞涩困窘之间。   原缃蝶薄嗔浅怒:“枕词哥哥,你还看!”   言枕词:“………………”   他的内心已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两则:   原音流:你看我没有胸为何大出了一口气?   言枕词:因为……   原音流:死GAY。   -   言枕词:我的男朋友,是我女朋友,是我徒弟,是我徒孙,是我岳父,是我岳母,是我小姑子,是我大舅子,是我etc。   原音流:你真是个会玩的人!   言枕词:…… 第60章   金阳当空, 森林幽寂, 只有潺潺的水声, 似脉脉暗流,于心中流淌而过。   原缃蝶悉悉索索地换着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无法再穿下去, 只能将湿衣服先脱下来,再换上言枕词的外衣。言枕词的外衣对她而言大了不止一圈,穿上去后, 衣摆与袖子都拖在了地上, 整个人都像是被一件衣服给包裹起来似地。   言枕词脱了外衣之后就背对原缃蝶站立。   他虽然已经将目光定定投向了森林的尽头,但无奈森林太静, 身后的声音不能更明显,几乎身后每传出一点响动, 他就能自然而然勾勒出对方所进行的动作:是抬起手臂,是脱了衣服, 是弯下腰,是重新穿上衣服……   莫名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看前方也不是, 回头也不是,闭上眼睛也不是,捂住耳朵也不是,总之,心头如同缠了千丝万麻, 纠成一团,无从解开。   换好了衣服,原缃蝶又对着水中倒影照了照,额外调整了一些细节位置,方才飘然来到言枕词身后,冲言枕词甜甜叫上一声:“言哥哥——”   一声出口,她眼睁睁看着言枕词如听见鬼叫一般整个人都耸了一下,脖子上的寒毛也一同竖起警惕,如同遭遇了危险天敌似的!   哎呀。   明明在幻境之中都对原音流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在现实之中又因为原缃蝶而左右摇摆,真是——让人非常想要逗一逗他。   原缃蝶心中的趣味渐渐浓厚。   她不进反退,退后两步到言枕词觉得安全的位置,再说:“我换好衣服了,言哥哥可以转过身来了。”   言枕词脖颈上竖起的寒毛慢慢平复下去。   等等,我为何要紧张?   原缃蝶不过就是一个比我小很多的……女孩子……吧。   是我的晚辈……吧。   是我徒儿的……妹妹……吧?   总之,只是一个像齐云蔚那样的异性晚辈而已,我保持平常心不就好了吗?   他做了几次心里建设,慢吞吞回头,镇定冲原缃蝶看了一眼。   一眼以后,他无比后悔这一眼,再迅速不过地扭回了头,可那惊鸿一瞥所带来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地刻在了言枕词脑海之中。   他越不愿意回想,那画面偏偏越要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宽松的衣服裹在娇小的身躯上,叫人恍惚以为这具身体可以轻易揽入怀中。还未完全擦干的发尾在衣衫上晕出一小片水渍,使那块布料变得透明,都能看见其下的皮肤。   他的脑海之中,眼前的原缃蝶与方才的原音流,两种形象交替出现,彼此抓挠,互相打架,都在质问:   色道士,快点抉择,你要看的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原音流还是原缃蝶?!   言枕词心中巨冤:我……我谁都不想看,只是单纯的想分辨一下,他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言枕词直挺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扭得脖子都快断了。   原缃蝶眼中笑意加深,而后又轻轻遮掩过去,依旧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施施然来到言枕词身前,垫着脚尖探向言枕词扭头的方向:“言哥哥——”   言枕词快速将脑袋从左边扭到右边。   原缃蝶又从探身往左变成探身往右:“词哥哥——”   言枕词再将脑袋从右边转移到左边。   原缃蝶按住了言枕词的肩膀,不依跺脚:“枕词哥哥!”   言枕词打个寒噤,旋即立刻闭上双眼,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怎么样,就是不看人!   哎呀呀呀——   原缃蝶小小的咳了两声,掩饰差点漏出来的笑意。   她放开双手,退后一步,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番言枕词英勇就义的模样,突然轻轻向前一凑,将唇映在言枕词的眼睛上。   嘴唇接触眼睑,薄薄的一层眼皮飞快跳动,眼珠也跟着转来转去,每一丝每一毫的反应都生涩得勾人。   原缃蝶不觉伸出舌头在那层眼皮上轻轻撩了一下。   撩完之后,她抽开身体,又愉快,又懊恼:动作大了一点,这可不太符合“原缃蝶”的性格,好师父可要怀疑了。   闭着眼睛的言枕词先是感觉清甜气息的远去,接着又感觉清甜气息的靠近,而后,暖风熏人,晴空滴雨,他的眼睑被什么触了一下,又轻又软。   那是手指,还是……?   他有点紧张,心脏跳得都快了一点。   原缃蝶离开了言枕词,翩然而去,重新坐回水边,长叹一声:“言哥哥,方才幻境之中,你看见了哥哥吗?”   言枕词如同被人捉奸在床,跳动的心脏差点停摆。   原缃蝶没有理会言枕词,她双手抱膝,将头侧放在手臂上,幽幽道:“我看见哥哥了。哥哥……死了。”   言枕词:“???”   他睁开眼睛,看向原缃蝶,沉吟片刻后道:“幻境中出现的只是内心的所思所想。”   原缃蝶:“言哥哥的意思是,我内心害怕着哥哥的死亡吗?”   言枕词:“也许还有部分是对见到音流的期待。”   原缃蝶笑了笑:“那么言哥哥呢?言哥哥刚才看见了什么?言哥哥的内心,又在期待和害怕什么?”   言枕词:“……”   他看见了自己和原音流……玩得很开心。   他突然一阵恍惚。   他突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幻境中和原音流玩得那么开心。   原缃蝶转头:“言哥哥,陪我坐一会儿?”   言枕词这回没有逃避,他来到原缃蝶身旁,席地坐下。   远方重山叠翠,身下白草如茵。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清风解语,将树声、水声、森林中的一切声音遥遥送来,织成一首自然之乐。   言枕词忍不住看了原缃蝶一眼。   就坐在身旁的女子抓紧身上的外袍,指尖素白,烟眉轻笼,静坐于地,似自云中雾中水中而来,吹弹将破。   原缃蝶道:“言哥哥,找到了茕草,你就能解开身上的毒了。”   言枕词:“不错。”   原缃蝶又道:“言哥哥,解完了毒,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言枕词原本是有打算的,但北疆一行之后,他突然不确定自己的打算了。于是他道:“暂未确定。”   原缃蝶悠悠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但言枕词却从这一口气中听出了“天下无不散筵席”的惆怅,因而也升了几缕莫名惆怅。   原缃蝶:“北疆之时,百草秋已经将解毒的法子告诉了我们,如果言哥哥不介意,待会可由我帮你驱毒。”   言枕词差点就说出了“我怎么会介意”,好在话将出口之际,他怎么都觉得别扭,险险咽了回去,琢磨着是要说“我不会介意”,还是“我当然相信你”……但这两者怎么也让人觉得那么奇怪呢?   言枕词停顿得有些久了。   原缃蝶自失一笑:“没关系,枕词哥哥不必纠结,我确实也担心若有万一,不能真正帮助枕词哥哥。”   言枕词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缃蝶:“不过如果是哥哥在这里的话,枕词哥哥肯定不会犹豫的吧?”   言枕词:“……?”   原缃蝶垂眸:“毕竟哥哥……是原府传人……曾和枕词哥哥出生入死……如此亲密……理所当然。只是……枕词哥哥就没有想过,我的内心之境,除了想见哥哥、担忧哥哥之外……也嫉妒哥哥吗?”   言枕词:“???”   无数次战场出入养成的敏锐使他心中陡然升起不祥预感,就好像巨大灾劫即将降临!   原缃蝶眼睫连颤,蝶翅沾水,芙蓉泣露:“枕词哥哥……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呢。”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向前,吻上言枕词嘴唇。   亲吻的那一刻,原缃蝶心中愉快,因而嘴边也挑起了一缕笑意。   她回想方才在幻境之中和言枕词的亲吻,又对比评价了一番,心道还是将舌头探进去感觉好一点,可品味山泉烹山茶的滋味,不过这可太不符合“原缃蝶”的设定了,凡是破绽,可一不可二。   既然不能更进一步——   原缃蝶感觉着言枕词僵成木头的身体,念头一转,心头又动,再徐徐升出了一个绝妙好主意。   她将声音含在唇间,悄悄说给言枕词听:“枕词哥哥,你若不喜欢我,那你喜欢哥哥吗?哥哥……哥哥也和你做过同样的事情吗?”   言枕词心脏炸裂!   这一系列的互动之后,他完全被带进了沟里。   世界上的一切都远离了他,连面前的温香暖玉也霎时消失,他脑袋里只剩下了两种平生未解之难题来回拉锯:   我面前的人究竟是男还是女?   我在看的究竟是像原音流的原缃蝶还是变成了原缃蝶的原音流?   我连连为之所动的究竟是原音流还是变成了女人的原音流?   我——我喜欢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言枕词揪花瓣:我面前的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想见的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喜欢的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原音流评价:兄妹双收,艳福不浅,可以的。   言枕词:????? 第61章   “言哥哥, 你对哥哥是什么想法呀?”   “……没有什么想法。”   “言哥哥, 那你对我是什么想法呀?”   “……也没有什么想法。”   “言哥哥, 难道我和哥哥都不能拴住你的心吗?”   “……”可疑地沉默。   “言哥哥,你真的不叫叫我的名字吗?”   “……”第二次可疑的沉默。   “言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 不要胡思乱想!”   “言哥哥,为何你始终不肯叫我的名字呢?”   大湖旁边,水色潋滟。面对着比湖水还要温柔绝艳的女孩子, 言枕词陷入了第三次可疑的沉默。   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叫过原缃蝶的名字, 理由很简单,就是拿不准原缃蝶到底是男是女, 是不是原音流伪装而成的人。   但这种事情,可以怀疑不能诉说。倘或他真的猜错了, 这岂非伤透了面前人的心?   原缃蝶突然转过了身。   她的衣衫已经干了,她又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此时忽然旋身, 发丝与裙摆一同飞扬,整个人都飘然若仙,似将乘风而去。   原缃蝶说:“没关系的, 枕词哥哥不用回答……太阳快下山了, 我们赶紧把茕草摘了吧,再不动手,太阳就落山了。”   说罢,她不等言枕词回答,已低头俯身, 采摘地上茕草。   书中记述,太阳一旦落山,茕草就会将根须从土中拔出,四下乱跑,变作他物,此时,茕草便不再能作用于言枕词的毒了。   言枕词看着原缃蝶,欲言又止了大半天,还是撇不过心中莫名的歉疚,温言道:“待会能替我驱毒吗?”   背对着自己的人动作突然停下。   哪怕没看见对方的面容,他也能从这骤然停止的动作中将对方心态窥出一二,因而他的内心更添愧疚。   他只是有点不明白……虽然原音流和原缃蝶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相同,但是大体来说,他们明明性别不同,性格不同,还是兄妹。他若真喜欢一人,为何又会对另外一人有所感觉?   难道……他的内心真的存在着不为人知的龌蹉想法?   言枕词压根不想承认。   原缃蝶的想法才没有言枕词那样复杂。   一切正如她所料,她的预料使她愉快,她的预料又使她无聊。   她打算在此地替言枕词逼毒,所以提了以上三个问题,若这三个问题被提问者都回答不出来,那么被提问者必然心生歉疚,努力补偿,便是如今。   原缃蝶已完全入戏,她转过了身,脸颊微红,嘴角含笑,声音先顿一顿,才道:“枕词哥哥……真的让我帮你逼毒吗?”   “真的。”言枕词肯定回答,回答之后,想到原缃蝶正是被自己拒绝过才这样小心翼翼,他心中再添三分不舍。   原缃蝶开始动手。她先将采下的茕草一一洗净,而后细细碾成一碗草汁,又用纱布将草汁仔仔细细地过滤了三遍,确认碗中汁液澄澈明亮,再无半点丝絮后,方才轻轻松上一口气,端到言枕词面前。   言枕词全程欲言又止。   其实他很想说何必麻烦,直接将草塞嘴里咬一咬吞下去不就好了?   但想及女孩子和男孩子总是不一样的,他还是默默将话给咽了回去,端过碗来,一口将其中汁液喝干。   不算难喝,嗯。   原缃蝶见言枕词喝完了,开始动手解言枕词的衣服。纤纤素手攀到了言枕词的衣襟上,她先解开言枕词衣服上的扣子,接着又解开对方的腰带,当她要将这件外衣从言枕词身上脱下来的时候,言枕词终于回过了神!   言枕词一脸蒙蔽,慌忙退上一大步,抓紧衣襟问:“你想干什么?”   原缃蝶无辜说:“替言哥哥脱衣服啊?”   言枕词:“为什么要……脱衣服?”   原缃蝶:“我的武功不精,不能隔着衣服准确点穴,只能将言哥哥的衣服给脱了……言哥哥,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绿了?”   言枕词当然绿了脸!   他从未想过如此安全的解毒居然也能发生如此不安全的事情!   他果断说:“这就不用了,我还是回去找百草秋治疗吧。”   原缃蝶:“可是言哥哥已经喝了药,若不及时治疗……”   言枕词:“反正也死不了人。”   原缃蝶眼眶之中眨眼蓄满泪珠,恨恨一跺脚,转身跑了:“我就知道,言哥哥就是讨厌我而已,言哥哥若真不想见我,我不会再出现在言哥哥面前!”   言枕词:“???”   他压根不明白原缃蝶究竟从自己的哪句话中得出自己讨厌她的结论,但这时候他就是个傻瓜也明白不能让原缃蝶就这样跑了。   言枕词连忙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说罢,他赶紧伸手,赶在原缃蝶离开之前抓住对方。   但武功尽失,反应迟缓,不知怎么的,本该抓住原缃蝶胳膊的手只抓住了原缃蝶的衣服。   “撕拉——”一声。   浅紫色的衣裙就中撕开,光裸的肩膀和大片背脊一下暴露在言枕词的视线之中。   两人俱都一怔。   一怔之后,原缃蝶掩着衣衫蹲下,破碎的衣衫却遮不住大片肌肤,她的泪珠滚滚而落,溅玉碎琼,梨花带雨:“枕词哥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讨厌你!”   言枕词完全蒙圈:“我……”事情发展如疯牛,他也不知自己想要怎么样,只能脚踏实地,单纯地回想一下刚才的自己的惊鸿一见究竟有胸还是没有胸,“我……会负责的?”   原缃蝶抽泣一声:“让我给你解毒?”   言枕词还能说不吗:“听你的。”   原缃蝶又抽泣一声:“若……若我再拜托枕词哥哥一件事情呢?”   言枕词都不敢说‘你先说来听听’了:“答应你。”   原缃蝶小声道:“可是……也许会有生命危险呢?”   言枕词怔了一下,他的脑袋又能够运转了,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原缃蝶,思考片刻,笑道:“这也没关系,好……我陪你去一趟吧。”   一顺口,言枕词差点将这句话说成了“好师父陪你去一趟”。   原缃蝶抬起了脸,她刚才还哭得雨落花残,现在抬起脸来时,眼中干干净净,眼睛甚至因为开心而微微弯起:“这可是言哥哥自己说的啊。”   脸变得真快……   言枕词不禁想道,回应:“没错,这是我说的。”   原缃蝶立刻自地上站起来,她稍微整了整衣衫,确定不会再露出更多东西后,动作飞快地扯开言枕词的衣衫,在其胸口大穴处连点三下!   胸口剧痛,言枕词眼中却神光一闪,已能搬运功力!下一刻,言枕词盘膝而坐,运功逼毒,不过一会,周身便生出许多色泽绿诡的稀薄雾气。   无数被茕草之液隔绝了毒性的毒素在言枕词体内一遍一遍流转而过,再被真气蒸熨熬压,千滴剧毒,一滴精髓。此滴精髓穿透真气与茕草,浮现体内,又慢慢融入言枕词的血肉之中,随着时间的不住前推,将使这具身躯再不受剧毒影响!   一场逼毒不知时间。   当言枕词彻底驱散了体内的最后一滴毒液后,天上夕阳已散,星斗重聚。   他肩头一动,不止感觉到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原缃蝶,还感觉到左手小指处有一丝异样。   原缃蝶被言枕词的动作惊醒了。   她打个哈欠,抬起手来,揉揉眼睛,右手小指上牵着一条红绳:“枕词哥哥逼完毒了吗?”她不等言枕词回答,又晃了晃手上红绳,笑道,“好看吗?枕词哥哥也有哦。”   言枕词垂眸,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小指,上边果然也被系上了一条红绳。   言枕词:“这是?”   原缃蝶神秘一笑:“这是我们之间的联系。枕词哥哥千万不能松开,否则,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啦——”   言枕词总觉得这红绳看上去有点熟悉,好像是自己曾在哪儿看过一眼。   未等他回忆起更为具体的东西,原缃蝶忽然一拉言枕词的手,两人一同站起。   “枕词哥哥,你看!”   说话间,她带着言枕词退出茕草的范围,指向前方地面。   太阳落山,满地的冰雪之草早已不见踪迹,霜雪之色合该消散殆尽。但此时此刻,在月光的笼罩之下,又有莹莹之光自大地中渗出,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埋在地下似的。   奇景之中,原缃蝶娓娓叙说:“传言天柱之中有一秘宝。秘宝名为虚实光璧。虚实光璧可掌天下幻境,却又与普通幻境有所不同。盖因虚实光璧一连二界,一界为虚幻之境,一界为真实之境。虚幻之境中虽可由人之五感而生种种景象,实则只是一片漆黑……枕词哥哥,千百年来,虚实光璧藏身天柱幻境之中,你能入幻境,帮我拿虚实光璧吗?”   言枕词沉思片刻:“虚实光璧与祭天古符之间有什么关系?”   原缃蝶轻轻一笑:“世人皆知幽陆五大至宝,未知还有其他至宝散落历史尘埃之中。”   言枕词抬了抬手,又再放下。   祭天古符正放在他的怀中。当日界渊一掌击中祭天古符,古符碎裂之声曾传入他的耳中,故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未曾多想祭天古符一事。   但此时此刻,他恢复功力,突然感觉到胸膛之处藏有一力量源泉。   此力量源泉浩瀚宏大,刚正不阿,哪怕还未接触,心念已被其蓬勃之力感染……正是传说之中,祭天古符的力量!   若祭天古符未曾破碎,言枕词暗忖,侧头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笑吟吟的原缃蝶,那么界渊前往北疆的真正目的,究竟是统合北疆还是祭天古符,便有待商榷了……   一切好似只差了最后一块碎片。   言枕词再道:“虚幻之境中是一片漆黑,现实之境呢?”   原缃蝶双手交握,指尖轻点,眨了眨眼:“现实之境就是现实之境啊,不会有太大变化的,毕竟虚实光璧真身在虚幻之境中呢。”   言枕词有点狐疑,又觉原缃蝶并未有骗他的必要。   他再扫一眼四周,目光定格在前方大地以及水面之上:“入口便是此处?”   原缃蝶:“不错,入口就在水中,进入了水中,就进入了虚实光璧的幻界之中。”   言枕词缓步上前,一路走到湖水之前,将要入水之前,他忽然再问:“虚实光璧不会每日都开启吧?”   原缃蝶:“只在茕草成熟离地的那一夜开启。”   言枕词意味深长地看了原缃蝶一眼,不再说话,“扑通”一声,干脆利落投身入湖。   也就在这一时刻,倒映于水中的弦月一闪,天地之气突然发生细微变化,此细微变化不惊草木,不动飞蛾,原缃蝶却忽然脸色一变! 第62章   言枕词跃入水中那一刻, 四周涌上来的不像是水, 而像是一层薄壁, 黏稠又富有弹性。   他穿过了这层东西,双足落地,左右一看, 登时哑然,只见天上孤月、远方古树,身前静水, 除原缃蝶不在身旁、悄然消失之外, 每一物每一景,都和先前一模一样, 好像他从头到尾都未曾离开原地!   言枕词抬起手臂,扯了扯指上红绳。   红绳随着他的力道而移动。他一拉扯, 红绳当即变长,一放松, 红绳又回到原来长短。   一条可以穿透虚实空间,长短变化不定的红绳?   言枕词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条绳子了,他曾在原音流处见到过这条红线, 如果他没有记错, 这条红线似乎叫做……   “朱弦。”   言枕词嘀咕了一声,扯着红绳,开始在水边走来走去,试图寻找藏在此地的虚实光璧。   身侧静水粼粼,足下微光则渐渐湮灭于暗夜, 倒是森林之内,又有一光渐渐转出,于夜中似萤火般鲜明。   事出反常,必有奇异。   言枕词心中有所猜测,朝光亮之处行去。   正当这时,一只黄色的蝴蝶自远处飞来,扑扇着翅膀停留在言枕词的肩膀上。   未等言枕词伸手将其摘下,又有一抹微风凭空生出,就生在言枕词不远处的深林之内。   言枕词摘下黄蝶,未发现深林中的微风,只牵着红绳一路往光亮处走去。   而深林之内,微风盘旋,渐渐聚成人影,风为体,风为魂,风化之人,慢慢向言枕词走去。   正反相对,虚实倒映。   孤月高悬天空,古树环绕静水,原缃蝶静静站立原处,除言枕词已经跃入水中之外,一切都和之前未有变化。   但不知何时,四下静杳,风与水的声音都消失了,森林中的蝉鸣鸟叫也不知所踪。原缃蝶微抬下巴,静静看着天空,她的神态已然恢复平静,双眼深邃,重新变得洞悉一切。   星子稀疏,却蓝得深邃的天空突然被无形的手重重一擦。   一切夜幕、明星,都如拙劣的画似被一手抹除,只余下光秃秃的黑幕,突兀横亘于天空之上。   原缃蝶闭起了眼睛。   在她闭起眼睛之后,四周的景色变作老旧画布,斑驳龟裂,大块脱落,露出其后大块大块的黑暗,不过一会,一切景致颜色烟消雨散,只余下无尽虚空,无尽黑暗。   虚空之中,原缃蝶的神态与身体一同发生变化。   温柔的、娇俏的神态自她脸上消失,她的身形开始变化,衣着同样发生改变,女性的躯体变成男性的躯体,女性的衣裳变成男性的衣裳,最终,界渊取代原缃蝶,站立于虚空之中。   他并未睁眼。   在全无光线之处,睁眼与闭眼并无多大区别。   他低声说话,自言自语:“糟糕了,依托天柱的虚实光璧比我预料得还要厉害。现在真幻颠倒,他身处真实之界,我身处虚幻之界……”   虚实光璧的特性,方才界渊已同言枕词说了许多。   但还有两点,是他所没有说的。   身处真实之界的人同样会碰到危险,此危险来自虚幻之界。虚实光璧会将入侵虚幻界中人的力量投射真实界,排除与虚幻界有联系的任何东西。   若言枕词入虚幻之界,他将与言枕词战斗。   若他入虚幻之界,言枕词则与他战斗。   以及……   界渊终于睁眼,垂眸一看。   在这一片漆黑的空间之中,唯有朱弦之红,可以窥探。   朱弦串联虚实空间,若朱弦脱离任一人之手,虚实分离,真实之界归于平静,虚幻之界则永恒流浪于天柱错综复杂的缘界缝隙之内,再无法碰触原有世界。   千年之后,死亡之阴影再度浮现,竟如此迫近!   界渊于原地等待。   两界同时出现之际,虚实光璧藏身虚幻之界,投影真实之界。在真实之界中可看见虚实光璧藏身之处。他若在外界,可借由朱弦将言枕词牵引到正确的地方。但现在言枕词在外界,他只能等待言枕词将他牵引到正确的地方。   知觉失效,时间之计算也有错乱。   界渊等待了未知的时间,终于感觉到牵在指上的朱弦生出震动!   不知何时紧绷起来的心脏于此刻微微一松,界渊顺着朱弦牵引的方向一路向前,并于心中默算自己走过的步数。   一共百十二步,来自朱弦上的稳定牵引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住的振颤和时紧时缓的变向牵引!   界渊又随之走了两步,突然感觉到一滴冰凉液体顺着朱弦,落入他的掌心。   是水?   既无视觉,又无嗅觉,触觉也失去了大半,界渊只能抬手吮吸,淡淡的腥味被舌尖感觉,弥漫口腔。   ……是血。   言枕词已与我遇上了,正在同我战斗。   他能坚持多久?   我可在几招之内杀言枕词?   若真搏命……十招足矣。   仅这一念之间,沿朱弦滑下的鲜血已一滴便成一缕,一缕温热细流,不住淌落界渊手掌,将他手掌彻底濡湿,又自指尖嘀嗒落下。   他重新闭上双眼。   真实之界的一切开始在他脑中重构,山峦、树木、湖水,各依方位安放虚空,落叶、碎石、枯草、野果,一样样细碎之物如树生枝叶,密密添上。   不过眨眼,界渊已将言枕词所在的真实世界的真实之景于脑海中重构完毕。   他记住了自己从原点开始后行走的步数,知道方才一路之中,朱弦牵引他行动的相对变化,随即便推断出言枕词带他所走的那一条路!   是西南方之路。   此路有一盘肠小道,小道左折右弯,大树每每生在转折之处,故而言枕词方才带他反复斜向而走!   传说之中,虚实光璧于阳光之下,生烟笼雾,模糊不定,似在眼前,似在远方,疑为神仙之物。   ……暖玉生烟,它是玉石之属,或将藏于石缝之中。   ……西南小路再往前行,有一石山!   界渊向前走了两步。一切地图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五感大都失去,只能凭借脑中地图,一边调整方向一边慢慢前进。   但他只前进了两步,便发现方才还到处乱颤的朱弦突然静止不动。   黑暗及虚无之中,朱弦一停,便似与现实的唯一联系就此斩断,左右便只剩无尽孤寂。   十招到了吗?   界渊心中闪过一念,这一念是他生命之中罕有未能回答的一念。   他停下脚步,不再慢慢向前,若步步向前,一切恐怕追之不及!   他提起功力,凭直觉闪身至目的之处。   此为险招,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可以区分方向的标识所在,他若离开已辨识出的位置,而又不能找到真正正确的方向,便将在黑暗中完全迷失,除非言枕词能够战胜他的力量,重新牵引朱弦,带他前往正确方向。   但哪怕代价沉重,界渊依旧如此行动。   他已闪身来到石山之处,将手探入石山,摸索虚实光璧!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虚实光璧。   手掌碰触,左右上下,一片虚无。   是他找错了地方?   是言枕词给错了方向?   一呼一吸,十呼十息。   停留原处的界渊在毫无征兆之际将手插入胸口。   手掌贯穿胸口的那一刹,反馈给神经的并非肉体被贯穿的剧痛,而是生成于掌中的一块圆形冰凉之物!   界渊缓缓将手掌抽出。   就在他握住圆形冰凉之物,一点点将其拉出自己体内之际,一道微光突然挣破黑暗,出现于界渊身躯之前,视线之中。   先是一线光,而后是一片光,再后来,便是一块圆圆的光璧,自黑暗之中浮现。所浮现的位置,正是界渊方才探索的石山之处!   圆形冰凉之物也被界渊自胸膛中抽出了。   他喃喃道:“狡猾的家伙,只差一点点就被你骗到了……”   虚实光璧,连接虚实,对应虚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这一块暖玉之璧,非只连接虚实之界,更非只投影虚实之界。它哪怕藏身在虚空之中,也要一分为二,分为真身与幻身,唯有两者同时找到,虚实融合,方才能破虚幻之界,重回真实之界!   光暗重合,虚实相加,光璧现,幻界碎。   界渊眼前一晃,黑暗寸寸退去,森林大湖再现眼前,还有一站在数步之外,拄着树枝研究天上月色的言枕词!   言枕词似有点百无聊赖,直到界渊都出现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冲界渊随意一笑,打个招呼:“回来了?”   界渊:“回来了。”   言枕词:“速度还不慢。”   界渊:“也不算太快。”   言枕词“唔”了一声,又顿片刻,突然疑惑:“小蝶,我怎么感觉你变高了不少?”   界渊此时已走到言枕词身前。   换回了本有之身,他当然高了不少,甚至比言枕词还高几分。   他的目光掠过远方的黑山,远方的黑树,还有言枕词足下三丈之内,染红大地的鲜血。   他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碰触到了言枕词的手臂。   似草压骆驼,摧山倒柱,在被界渊手臂抓住那一刻,言枕词彻底失去最后力量,倒入界渊怀中。   胸膛被另外一人的身躯压着,虚无的世界仿佛也沉重三分。   界渊静立片刻,待心中无端搅出的浑浊重新沉淀,方才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把人打横抱起,看着天上的月,回答昏迷的人,向前方步步行去:“也许就是我长高了吧。” 第63章   当言枕词再度醒来之际, 天似穹庐, 一望澄清。   他躺在大地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凹陷之中, 鼻子还能嗅到土壤天然的气息。他动了动身体,全身疼痛。   连件衣服都没有帮我多垫一层啊,之前那么卖力, 真是亏大了——   言枕词在心中感慨,未等他再抱怨两句,一只微凉的小手放在了他的额头, 接着, 纤瘦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之中,遮住天空与太阳, 逆着光,似扬唇微笑, 放松开心。   “枕词哥哥,你终于醒了!”   原缃蝶愉快说话。   她今日又换了一身粉蓝色的留仙裙, 长发斜挽,只缀珍珠;广袖绉纱,藕臂隐约。她的手按在言枕词额头感觉片刻, 松上一口气:“没有发热。”接着跪坐于言枕词身旁, 将言枕词的脑袋搬上自己的膝盖,再说:“这里简陋,没有枕头,这样枕词哥哥感觉舒服了点吗?”   言枕词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就在眼前的小巧胸脯,又默默扫了一眼被自己枕在脑袋底下的修长大腿, 半天了才模拟两可“嗯”了一声。   原缃蝶笑脸变作忧愁,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对言枕词说:“枕词哥哥,之前真是对不起。我本来以为我能留在真实之界的,所以没有将全部的事情告诉你,这才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两个性别不同的人正在言枕词脑袋里打架,女性角色节节败退,但女性形象却在对比之中更为鲜明,言枕词觉得自己有点分裂,他有点害怕,心不在焉:“那是你的力量?”   原缃蝶纠正:“是虚实光璧反射出的力量。”   言枕词喃喃自语:“原来是虚实光璧通过反射你反射而出力量的。”   答案就是如此。   一面是正确的答案,一面是与女体设定不能融洽的结论,原缃蝶既不屑胡搅蛮缠,又不愿出现如此大的纰漏,罕见的顿了顿,不开心,没接话。   默默纠结的言枕词突然发现了这一点,过去的形象和现在的形象就在这一鲜明的共同点下重合起来,言枕词豁然开朗,脑海中打架的两个小人一同消失,他的嘴角甚至流露出一缕微笑:得了,其实他们在细节之处还是一模一样的吹毛求疵,他知道要怎么和眼前的形象相处了!   原缃蝶自个不开心了一会,决定跳过这个问题,她继续说:“今次我们机缘巧合,拿到虚实光璧……”   言枕词叹道:“此行总算功德圆满,不负初衷了。”   原缃蝶:“……”   言枕词笑眯眯:“小蝶,我说错了吗?”   这是要搞事情啊。   原缃蝶意味深长地看着言枕词:“枕词哥哥见到过虚实光璧吗?”   言枕词:“除了那天晚上隐约看见过一个发光轮廓之外,并未看见具体之物。”   原缃蝶突然伸手,与言枕词十指相扣,并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之处。   言枕词呛到:“……咳咳咳!”   他大吃一惊,之前所有的游刃有余都烟消云散,差点同鲤鱼一样自地上跳起,好半天才发现自己的手碰到的并非一个柔软的物体,而是一块温润但坚硬的玉石。   原缃蝶让言枕词握住挂在胸口处的虚实光璧。而后她解下脖上红绳,将红绳连同光璧一起交给言枕词。   她温温柔柔:“枕词哥哥,这就是虚实光璧,枕词哥哥可以仔细看看。”   言枕词没这精力,正努力将自己竖起的寒毛平复下去。   欺负完了人,原缃蝶心情再度愉快,她翘着嘴角,继续道:“这块璧玉我本来想交给哥哥的。有了这块璧玉,也许我还能再见哥哥一面……但是我之所以能拿到这块璧玉,枕词哥哥功不可没。也许祭天古符与虚实光璧,都合该放在枕词哥哥手中。”   言枕词狐疑:这话……应该是……真的吧?   他随即回过味来:“也就是说,之前你并没有打算把祭天古符真正放在我的身上?”   原缃蝶眨了眨眼:“枕词哥哥为什么这么说?将祭天古符交给枕词哥哥的是爹爹,可不是我啊。”   这话破绽太多,言枕词一时竟不知道攻击哪一破绽。   原缃蝶又嫣然一笑:“枕词哥哥看见了虚实光璧,我却还没有看过祭天古符,枕词哥哥不如将其拿出,也让我看上一眼?”   言枕词伸手自怀中一摸,祭天古符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他将其拿出呈在阳光之下。阳光照亮古符,只见以古符正中为圆心,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深深痕迹将祭天古符切劈割裂,其原点之处,甚至湮碎消失了大半,只差一点,祭天古符便拦腰折断!   若非言枕词功力恢复,可感觉到祭天古符中还有力量,只看这外表,谁都以为祭天古符已彻底破碎。   原缃蝶接过言枕词手中的祭天古符,放在阳光下看了一会,沉吟道:“它看上去有些诡谲之处……”   言枕词道:“不错。”   原缃蝶:“我有一物,可照虚妄净邪祟,驱世间一切污秽。”   言枕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自己仿佛时常听见……   不等言枕词回忆起来,原缃蝶已自怀中取出一枚光芒幽隐的似心之物,在祭天古符前一晃!   言枕词目瞪口呆:“这是雪海佛心!”   雪海佛心怎么在原缃蝶手中,上澄和尚人呢?   连二连三的疑惑浮现于言枕词的脑海,不等他将这些疑惑一一问出,眼前景象再变!   只见靠近祭天古符的雪海佛心突然大放光明,而被佛心靠近的祭天古符则突然振颤!继而,丝丝缕缕的黑气自不住震动的古符裂缝渗出,在半空纠结缠绕,飞快凝成一抹小剑似的形状,抵抗自佛心照耀而出的光辉!   言枕词脸上的惊讶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一抹凝重。   他未知这小剑究竟是何物,但能够感觉到来自小剑的危险污秽之气。   这一缕气息顽固地缠绕在祭天古符之上,却终究不敌雪海佛心,在佛光之下渐渐稀疏淡薄,终于消散于天地之间。   没有黑气纠缠,祭天古符突然“咔咔”做声,定睛一看,其纵贯古符地裂缝竟开始逐渐向内收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看这情况,大约不过多久,祭天古符便能彻底复原。   言枕词心中疑惑重重。   过去之中,他未曾见过如此景象,但驱除邪祟的雪海佛心与生了裂纹的幽陆至宝同时出现,却使他很难不想起之前同样龟裂的离禹尘剑。   离禹尘剑裂纹密布,祭天古符同样裂纹密布。   离禹尘剑在雪海佛心的照耀下恢复原样,祭天古符也要雪海佛心的照耀下逐渐恢复。   离禹尘剑之事与魔道有关,祭天古符之事,是否也与魔道有关?   这魔道并非界渊。   若是界渊,他完全没有必要绕了一大圈,又是将祭天古符寄存于他身上,又是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   那这魔道,是否会是音流变成界渊的真正目的?   黑色小剑……究竟为何?   言枕词心中疑问重重,沉吟道:“我观此情景与当初离禹尘剑的问题极为相似——”他顿了顿,寻找一个贴切的形容,“缠绕两者身上的,是否是同样的东西?”   原缃蝶眨眨眼:“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枕词哥哥的直觉,枕词哥哥说是,那就就一定是。”   言枕词又问:“黑雾是什么?黑雾凝神的小剑代表什么?”   原缃蝶再眨眨眼:“枕词哥哥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过去和现在其实也没有区别。   还是连一个音节都不能相信他啊。   言枕词于心中感慨,感慨完了,冷不丁问:“那你哥哥知道吗?”   原缃蝶有点点吃惊言枕词居然会提界渊,她思考片刻:“哥哥什么都知道,应该也知道黑雾和小剑代表什么吧。”   言枕词:“那他会告诉我吗?”   “哎呀,”原缃蝶忽然笑了起来,“会的吧,毕竟哥哥——”   言枕词:“怎么?”   原缃蝶:“喜欢枕词哥哥呢——”   言枕词顿时一怔,仓促之间,他老脸一红,内心除了微微的尴尬之外,竟是更多的惊喜,好像闷了一口酒,微热,微醺,微慌。   天穹之下,情爱无声。   天穹之上,时间已至,湛蓝的天空开始变化,月亮升空,群星出现,朱红,粉蓝,瑰紫,种种色泽晕染天空,将天空一分为二,一半烈阳高照,天色清浅,一半群星闪烁,月辉皎皎。   周围光线变化,原缃蝶抬头看去,一声小小惊呼,叫言枕词:“枕词哥哥,你看天空!”   言枕词循声抬头。   日月同在,光暗交辉。群星脱出星河,浮上天幕,大大小小,洋洋洒洒,自天空降落地面。   天上的星近了、更近了。   那是银色与乳白色的液体,又是绚烂多彩、五光十色的世界。   一颗星是一滴水,一滴水藏一世界,世界之中,乾坤万象,斑斓似梦,一颗颗一幕幕一滴滴一段段,水中的世界在变化,那些世界中的种种,有许许多多是未尝出现于这个世界的。他们看见铁色之物组成堡垒,看见四方之物疾驰大路,楼宇高耸于天,又看见许多未见之人,又看见许多未见之物。   水珠落地,千梦消散,无尽液体在大地的凹陷处汇聚成池,只有零星一两滴水珠裹着珠内世界,未曾匆匆消失。   一滴幸运的水珠便在原缃蝶与言枕词身前不远。   它于水面跳跃奔行,转出珠中世界。   世界之内,有一栋屋子,有一扇门,门前有人,人手拿花。门前的人敲了门,水珠刹时迸碎,那束被拿在主人手中的怒放花朵穿过世界之壁,纷纷掉落在原缃蝶与言枕词身前。   迸碎刹那,浮影还在,门打开了,拿着花的人愕然转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似乎在问:我的花呢?   而后一切消散。   花朵随水而淌,一路淌到原缃蝶与言枕词的四周。   两人所在之地已成热池,温热而蕴含泊泊生机的液体早将两人淹没。   此液体乃是天柱中心最为精华的部分,可活死人肉白骨,于传说之中,哪怕将一骨架放入此水之中,也能令枯骨再添血肉,魂魄重聚身躯。   言枕词身处其中,只感觉身上的疼痛与疲惫眨眼消褪,泊泊生机带来源源之力,不住滋养他的血肉躯体,除抹去他的所有伤势之外,余下之力更深入肢体血肉,一一滋养,使骨如坚石,血如流汞。   热水浸湿了衣服,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不止勾勒出美妙的身材,还使衣裳之下的肌肤光晕隐约可见。   言枕词只看了一眼就连忙转头,意图回避。   但眼睛挪向了远方,心神却仿佛落在原地,言枕词也不知为何,神思突然恍惚,脑海中老是重现那惊鸿一瞥所见的画面。   原缃蝶看在眼里,心中了然,暗道反应真是青涩,嘴角不免翘起:“枕词哥哥,你再往下就要滑到水里了。”   言枕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不正常,心不在焉:“滑到水里也可以……”   原缃蝶笑盈盈:“我有这么可怕吗?”她的手指按于言枕词的肩膀上,玩笑道,“枕词哥哥别动,我来替你上药。”   言枕词却一阵惊吓,心中顿虚,赶忙道:“不用,这水不知何物,就是最好的疗伤之药,我已经好了十之七八,你赶紧换身衣服吧,我也起来了!”   哎呀呀,更好玩了——要不然,就索性继续吧?   本只是随意玩笑的原缃蝶瞅了言枕词一眼,伸出手来,手指落到了言枕词的嘴上,轻轻一点。   这好无力道的一点轻而易举地封了言枕词的声音。   言枕词浑身莫名僵硬,特别紧张地僵僵看着原缃蝶。   这一小反应引起了原缃蝶最终的兴趣。   原缃蝶突然翻身,将言枕词压下,将亲吻印在对方嘴角。   她道:“枕词哥哥,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情好不好——”   言枕词吓呆了,他连忙挣扎,可是身上之人尽管纤瘦却有山岳之力,他气急败坏道:“原音流,别穿女装做这种事,你给我滚下去!”   原缃蝶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一开始还是甜美的女音,到了后来,却变得男性的低音。   他慢条斯理地弄散头发,头发落下那一刹那,柔和的眉眼发生细微变化,眼角更扬,鼻梁更挺,嘴唇更薄,轮廓更硬朗。   一眨眼间,原缃蝶变成了原音流。   原音流身着女装,但其眉目秾丽,更无任何违和之处。   他拖着声音,声音缠绵甜腻:“好师父,是不是换回这样子了,就可以做这种事情了?”   言枕词:“这也——”   他还是没有说完。   原音流娴熟地低下头,以吻封住他的嘴。   伸出舌头,撬开牙关,吮吸汁液,纠缠的舌尖引来对方不适的闷哼,但推拒的手上的力道,却随着亲吻的深入而渐渐放松。   一吻悠长,原音流稍微放过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的人,他含笑说话:“好师父,我知道你一直想摸摸我的胸,这时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不要来试试……放心,好徒儿我绝不会说你色欲熏心,道貌岸然,居然一直想占徒儿的便宜……”   言枕词推不开原音流,又在原音流的说话与抚慰之下渐生快感,心中不觉蠢蠢欲动,索性放弃挣扎,只在水面扑腾两下,抓住朵花,揉碎一手残红。   水面之上,随花朵落地的还有一张卡片。   卡片同样被水浸湿,已淹没了三分之一,剩下可见的金色花边之中,黑色的墨水写有缺笔少画的几个别字,是“献给我亲爱的沈淮一”。   而后又一波水来,卡片也与花一样,彻底落入水中。   乳白泛着银芒的液体之中,言枕词的手碰触到了原音流的肩膀。   按在原音流肩膀上的手掌微微有点颤抖,并且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一直向后用力,试图摆脱原音流的掌控。   原音流欣赏着道士难得一见的窘迫之态,说什么也不放过言枕词的手,始终用力拴住这只手,并缓缓下移。   从肩到锁骨,从锁骨再往下。   当手掌真正碰触到胸脯的那一刹那,言枕词手中蓦然爆发出绝大的力道,试图从原音流手中挣开!   这一瞬间,原音流都有点握不住言枕词的手,好在他早有准备,趁着言枕词爆发之际俯身在言枕词耳边吹了一口气:“好师父——”   言枕词一滞,挣脱的力道半途而竭,手掌被原音流牢牢按住,就按在他胸口之上!   言枕词脸上一片空白,一片生无可恋。   原音流实在忍不住,“哈”地笑了起来。   这一声如同打破魔咒的开关,言枕词回过了神,他脸上的生无可恋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狐疑,并且他开始自主动手,在原音流胸口上摸来摸去……   原来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隆起、丰满、挺拔,什么都是假的!   言枕词发自内心送出一口气。   原音流含笑道:“好师父,还满意你摸到的吗?要不要徒儿再拉开衣服,让你仔细看看?”   言枕词道貌岸然:“……咳咳,这就不用了。”他感觉到对方的胸是平的之后,连太阳都更明亮了三分。   原音流叹气:“好师父真不知世间极乐,娇娇软软,可以这样那样的女子有什么不好?这时不好好体会,未来可就没有机会了。”他又道,“要不徒儿再变出胸来,让好师父你尝尝味道?”   言枕词赶紧道:“这个真的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   原音流悠悠道:“好师父是只喜欢男孩子吧?要不要徒儿变成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言枕词内心一阵阵崩溃:“不用,我只喜欢你,就这样就可以了,把你身上的女装脱下来就更好了——”   原音流惊讶道:“师父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看徒儿的身体?”   言枕词:“……”够了,谁来把这家伙从我面前带走?   就在这时,原音流忽然低头,他的唇落在言枕词的耳垂之下,温热的气息同时扑在耳朵与脖颈处,让刚刚放松下来的言枕词再度紧绷。水面之下,原音流的一只手环绕在言枕词挺拔的腰背处,他以五指轻轻摩挲言枕词的腰侧,这一动作很好的安抚了言枕词。可当言枕词刚刚放松下来,亲吻着言枕词脖颈处的原音流已一路滑到言枕词的锁骨及衣带位置。   他的舌尖在其锁骨凹陷处舔了一下,而后以牙齿灵巧地解开复杂的衣扣和衣带,在扯下遮蔽身躯的衣服之际,顺口亲了勾了一下言枕词胸前的红梅。   自己也绝少碰触的地方突然被人袭击,言枕词根本压不住身体本能反应,刹那弹跳起来,又在弹跳的一瞬间被原音流欺入双腿,以大腿摩擦了一下对方半挺起来的阳刚之处。   言枕词抬手勾着原音流的肩膀,感觉到自己的欲望,整个人都红了。   原音流感慨道:“好师父果然阳刚非常,颇为可观啊。”   言枕词呵斥:“下流!”   原音流委屈道:“师父看了我的胸这么多次,而我从未说师父下流。”   言枕词沉默片刻,换了个词:“斯文一点!”   原音流又愉快起来:“不如师父教教我怎么斯文?”   两句对话,在言枕词都没有发现的时间里,他的衣衫已经被脱到腰侧,离了衣物的束缚,身体仿佛被解放于水中,每一寸都被温热水流细细照料。而水流之中,原音流游走于言枕词身上的手就像一尾不能被抓住的鱼,又滑又软,时不时撞他一下,摆他一下,摸他一下,让言枕词不期然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梦。   然后他的私密之处便被原音流握住了!   阳具在原音流手中跳了一下,从半软半硬变为彻底坚硬与滚烫。   言枕词心脏都被擂了一下,反射性挣扎起来:“等等——”   原音流听话地停下了手,从握住阳具变为在其腿根之处以指画圈:“师父是不想被我碰触吗?”   好像对,好像有点不对。   言枕词有点痒,缩了下腿,掩去挺立部分,并谨慎道:“不要碰这里。”   原音流:“师父不会难受吗?”   好像确实有点难受,十分灼热,有点孤独……不不,我不能这样想。   言枕词坚决道:“不,你不需要碰这里。”   原音流不以为意,从善如流:“可以,我不碰师父的,由师父碰我的吧。”   言枕词:嗯?   言枕词的手还勾在自己的肩膀上,原音流将其从肩膀上拿下,握住对方的手,顺着自己的胸膛一路向下,腰、腹、大腿、被衣物遮掩的身躯通过手掌的游走与丈量,清晰反馈在言枕词脑海之中。   当碎片似的感觉彼此勾勾连,最终拼合成完整的形象,出现在言枕词脑海中时,他的手掌已经从被动变成了主动,主动测量原音流腰肢的宽度,再压压对方恰到好处的紧实腹部,又比比对方大腿的长度,最终,也不知怎么的,言枕词的手隔着裙子碰到了原音流挺立的位置。   当隔着女式衣裙摸到那一处昂扬欲望之际,言枕词停了停,又摸了摸,但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之际,他心中的微妙简直难以用笔墨形容,像是又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点尴尬……   他看了一眼自己松松垮垮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原音流身上好端端的女装,开始思索自己要不要将对方的衣服也扒下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便也看两眼对方的身体。   原音流低低的喘了一口气。   对方的手掌在敏感的位置来回碰触,时而轻捏,时而比划,别管他究竟活了多久,只要他还是个男人,就肯定还有感觉。   他懒懒道:“师父啊,看来你很喜欢徒儿的这里……”   言枕词手上一顿,突然哑然。   原音流再道:“要不要徒儿脱了衣服让师父好好看看?”   言枕词一本正经:“这就不用了,我们洗得也差不多了,还是先上岸吧。”   说着他便打算自水中起身,但要被还未真正直起膝盖,已经被原音流拉了一把。   这一把原音流使了个巧劲,但显然言枕词也没打算认真站起,原音流就用这巧劲随随便便被扯了一下,言枕词便翻身倒下,整个人扑向原音流,岔开双腿坐在原音流腰腹之上,带着原音流一同向水下扑去。   水面没顶,两人一同呛了口水。   银色水中,视线模糊,人面如蒙纱似朦胧。   原音流在水中抓住言枕词,不让人立刻浮起,而后他凑上前去,擒住对方嘴唇,亲吻之际缓缓渡过一口气去。   鱼在岸上,相濡以沫,人在水中,封吻渡气。   明明在水下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事,但在这时,言枕词却似靠着这口浅浅的气才可长长喘息,恍念之间,不觉紧紧抓住身下的人,身躯相触,唇舌纠缠。   而后两人一同浮出水面。   水声哗啦之中,言枕词重新感觉到维持生命的空气,他连忙深深的喘了几口气,方才喘完,便觉身上冰凉放松得有点奇怪,低头一看,顿时发现就在一入水一出水的几个呼吸之中,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不翼而飞,他正全身赤裸地坐在原音流的腰胯之上,身前一柱擎天,身后也能感觉到硬挺的阳具抵在自己的后方。   言枕词身体倏然就热了。   但这一次,原音流没有给言枕词回避的空间。   他伸手握住对方的阳物,放在手里上下套弄,他的手指揉着涨大的柱身,在缠绕于柱身上的青筋处似羽毛一拂而过,挑开顶端细口,以手指沾满不住分泌出的透明液体,将其涂抹于肉柱的其他地方,连底下的两个小球也不忘爱抚。   摆弄乐器的手指异于常人灵活,阳具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不住跳动涨大,言枕词只觉自己的东西此刻就是一样新的乐器,正被主人拿在手中仔细探索,寸寸调弄。   身体里头的热量已经压不下去,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在身体里头滋生发酵,扰乱言枕词的情绪与感官。   他不觉开始喘气,磕绊了两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住、住手,你想干什么……”   原音流让言枕词稍微挪了一下放下,他的欲望蹭过言枕词的大腿,看见这一刹那,言枕词整个人反射性绷紧肌肉,如临大敌。   他再握着言枕词的手,引导他将两个靠在一起的阳具一同握住,同时抚摸:“好师父,我想上你呀——”   言枕词一脸正气,肩背直挺,仿佛原音流说的是什么幽陆大事。   原音流咬了下言枕词的嘴唇,缠绵道:“好师父不愿意吗?徒儿真是伤心……”   言枕词放松了一点,觉得不能老被原音流调戏,他反击道:“我也想——”而后他就发现自己高估自己了,这才说到一半,他已经羞耻得接不下去了!   原音流偏偏问:“想什么?”问话时候,他的手指微一用力,在小球压了一下。   密处被挤压,发泄的冲动刹那充斥言枕词脑海,言枕词微带痛苦又夹杂愉悦的闷哼一声,辛苦地忍住了身体上的冲动,但也再无法认真思考原音流的问题。   言枕词带着恍惚,迟疑道:“想……想上你……”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的自己已经被人强上一回的感觉。   原音流笑了出来:“好师父……”他的手指向后滑动,来到言枕词身后密处,借着水流浅浅探入。   身前的感觉太过明显,言枕词一时忽略身后,只凭本能动了动身体,反而让手指更深入内部。   原音流道:“你知道之后怎么做吗?”   “当……”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已经卡住。源源不绝的热量仿佛潮水,在他体内来回翻涌,他努力集中精神,但越集中精神,奇异的快感越胀满身躯,他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原音流触碰自己私密之处的每一点细微变化,正因如此,他几乎无法回答原音流的问题。   原音流又道:“好师父啊,徒儿其实有点害怕。”   言枕词勉强思考:“害怕……什么?”   原音流低低笑道:“害怕如果真交给好师父做,从头疼到尾。”   言枕词:“……”   原音流稍稍放松了前方的控制,他的手指已探入更深的位置。   言枕词终于发现了异样,他不觉动了动下半身,顿时感觉自己的身躯正被插入体内的手指正徐徐开拓,每一点扩张,都似牵动身体里的所有神经,一同发出抗拒的声音。   可这不全是疼痛。   这只是一种让人无法忍耐的……感觉。   言枕词握起拳头,感觉自己体内手指连同热水一直进进出出,依稀还有细细“啵”的声音……他纠结半天,只觉身体半热半冷,阵阵痉挛,终于忍不住道:“你……你要不要快点?该干什么就赶紧干了?”   原音流无辜道:“我怕师父承受不了。”   一生战斗三百年,什么伤没有受过的言枕词才不相信自己会受不了。   下一刻,原音流抽出手指,分开言枕词双腿,将其中一条直接抬起驾到自己肩膀上。   措不及防间,言枕词下半身被抬起,只见自己最私密之处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喇喇敞开,未等他感觉到赤身裸体的羞耻,原音流掀开裙子,露出阳物,已经对准微微张开的入口,挺身直入!   谷道处强硬地被撑开挤入,再被迫层层包容,身体上确实没有承受不住的感觉,但心神中去似真正被强硬撕开再填充,随之而来的异样之感不似疼痛,而比疼痛更难忍,言枕词被强硬侵入之际,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失神低呼:“啊——”   原音流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言枕词此刻的模样。   两具身体通过密处联合一起。   他将言枕词的双腿推高大开,使得含住自己欲望的位置彻底暴露于光线之中,只见紧致部分的所有褶皱已经被完全撑开,含住欲望的入口被扩张到极致,变得薄红微透。   喘息突然变得剧烈。   原音流的每一次抽动进出都带着拴紧自己的媚肉进出。不住的撞击声中,言枕词的身体已经紧绷到随时会断掉的程度,前端已经涨到极致,再随便动一动便能破掉,欲望的临界摇摇欲坠,可在将近宣泄之际,却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言枕词痛苦地颤抖一下,不觉呻吟道:“唔……哈……放、放手……音流……哈,放手!……”   原音流亲了一下对方的眼睛,感觉水意沾湿唇畔:“放什么手?”   言枕词胡言乱语:“我的东西,你的手……唔哈!”   后面一声,是原音流重重顶入言枕词身体最深处而带出的声音!   腹中柔肠在此刻寸寸而结,每一结都密密将体内之物吞吐摩擦。   此时不止言枕词已经失神,就连原音流也不免长长呼吸一次。   他再看向言枕词,一转眼间,这人锐利的目光已经涣散,眼尾早红,眼中微朦,似覆了一层薄薄水雾,张口喘息之际,嘴角滑下透明液体,不知是水还是唾沫。   看过你最具风姿的样子,也看过你最羞耻难当的样子,这种感觉……还真意外的不错。   欲望在身体里渐渐攀升到最高位置,原音流笑了起来,他加快自己抽插的速度,低头在言枕词耳旁说:“好师父,你现在的样子,真让人能再玩一百年……”   话声落下,言枕词所有的忍耐都到极致!   一时天堂,一时地狱,两者交错颠倒之中,白浊自阳物中淋漓射出,沾满原音流的手与言枕词的身。   同一时间,原音流将欲望深深埋入言枕词体内,在对方的身体深处发泄出来,灼热的液体刺激脆弱内壁,又引得刚刚发泄的人再射出余下精液。   身体至此已经彻底酥软,似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再动。宣泄而出的言枕词清醒几秒,看了原音流一会,突然一言不发潜入水中。   原音流愉快一笑,跟着潜入水中,去抓害羞逃离的人。   这人的味道意外的好,他有点想要再来一次呢—— 第64章   水波轻轻荡漾, 人浸没于水中, 仿佛回到了母亲的体内, 于长长一觉中,身心平静。   言枕词睡了饱足的一觉,睁开眼睛之际, 天空又变得高高耸在触不到的远方,以湛蓝之态,俯瞰众生。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干什么?   言枕词大半身体浸没水中, 只一个脑袋浮在水面之上。   他静静平躺, 微波荡漾的水温柔抚过身体,本来是一种极为舒服的事情, 但不知为何,言枕词总感觉十分别扭, 十分奇怪,甚至有点轻微的阴影, 好像下一刻,平静的水面就会狞笑一声,变成巨兽, 将他含入口中, 翻过来翻过去,搞过来搞过去。   想到彻底昏睡之前的事情,言枕词顿时打了个寒噤,连忙挥去脑中记忆,赶紧站直身体, 却在站直之际感觉身内空虚,双腿发软,差点要重新栽倒下去。   这……是我伤势还没有好吗……没错,一定是这样子的!   言枕词立刻站稳,心中阴影更重。   他左右看看,发现周围薄雾升腾,一觉起来,自己距离岸边已经不远,雾蒙蒙的岸上放着一套叠好了的衣服,看上去应该是给他的。   言枕词走过去一看,是一身雪青色的道袍,还真是给自己的。   他拿起衣服抖开,一件件穿上,又拿起放在衣物旁边的雪海佛心、虚实光璧和祭天古符,好好放在了怀里,直到左右看看,从头到脚都遮得差不多时才送上一口气,去寻从他睁眼开始就不见踪影的原音流。   四下薄雾翻涌,自水面涌动升腾,刚好浮到人颈之处。   言枕词看了看雾淡的地方,没有人影。他转身果断向雾浓的地方走去。   沿着水池小道一路向前,大约转过一大一小葫芦样的池子,又行数十步,便见前方出现一道模糊身影。   等等。   别。   不是吧。   天啊……又来了!   言枕词好不容易构建稳定的心情再一次摇摇欲坠,濒临崩溃,他站立原地,目光牢牢定在前方。   雾气氤氲,似重纱缀空,随穿梭气流起伏不定,时淡时浓;又似匹匹透明锦帛,裹在人身,随人影举手投足而飞扬飘逸。   长颈,圆肩,舒臂,纤腰,以及盈盈一抹弧度没入水中。   水面刚要人影的腰臀处,她长臂轻舒,自岸边拿一件衣衫,抖开披上。长发如瀑,洒落水面,和水和雾,将赤裸的胴体半遮半掩,是仙人落凡间,浣纱戏水中。   言枕词艰难地转过视线,站在原地默默等待。   原缃蝶正穿衣裳。   她早知言枕词在外头看着自己,举手投足间不免又慢上三分。她慢吞吞地穿上衣裳,慢吞吞地套好绣鞋,又慢吞吞地对着水面整理了一下头发,才想:哎呀,时间也差不多了,如果传说没错,这一天柱最中心的位置也应该开始发生生灭转变了……不过也不着急,还是可以再调戏调戏傻师父的。   原缃蝶想到此处,步履轻快,恰如舞蹈,穿云过雾,出现言枕词身前,黑发黄衫,肤白唇红,正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原缃蝶一路走到言枕词身前,手拿一块螺黛,巧笑嫣然,对言枕词说:“枕词哥哥,你来啦!这里没有镜子,你帮我画个眉好吗?”   言枕词看着原缃蝶恍惚了一下,又恍惚了一下。   睡醒之前看见的原音流和睡醒之后看见的原缃蝶再度同时出现他的脑海,并且又一次大打出手,不亦乐乎。   恍惚之中,他接过对方手中的螺黛,默默抬手,默默在对方细细的眉上比划着。   他内心完全不知道要怎么画这两条眉毛。他觉得对方原本的眉毛就挺好看的啊!   原缃蝶背着双手仰着脸,说:“枕词哥哥,我要远山眉。”   言枕词:“远山眉?”   原缃蝶道:“眉如远山总翠黛,眸如秋水常含情,枕词哥哥喜欢吗?”   言枕词竟没有勇气问这眉毛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捏着螺黛,沉吟半天,以比使出绝学“明剑”还要慎重许多的架势,在原缃蝶眉上左右各画一道。   画完他就后悔了。   但这时迟了,原缃蝶已经照水,一看之下,脸上的笑容掉下去了。哪一个绝世美人被人画了两条又粗又长如同蚯蚓一样、还互相扭得对称的眉毛,她都笑不下去。   言枕词有点心虚:“其实你原来的眉毛就很好看,根本不用再画什么。”   原缃蝶一跺脚,扭过身哼道:“讨厌枕词哥哥。”   言枕词心被麻了一下,十分别扭,但好像又有点好玩。他再次定定神,不觉哄道:“没关系,我帮你擦了。”   原缃蝶:“再帮我画?”   言枕词思考片刻:“你可以教我怎么画……”   话才落下,原缃蝶已经扑哧一声笑。   她重新转过身来,明明方才双手背在身后没有动,但转过身来时,脸上两条粗长扭曲的眉毛也已经被她擦去了,也不知是何时怎么擦去的。她看着言枕词,道:“枕词哥哥,你不知道远山眉是怎么样的吧?就是这样子的。”   言枕词定睛细看,好像有点变化,又好像没有变化。   原缃蝶又抬手摸摸嘴唇:“哎呀,唇脂也没涂。”   言枕词顿时挺了挺背,暗中紧张,心想难道待会又要涂唇?   原缃蝶从言枕词的动作中窥见他的内心。她心中好笑,忽然欺身,踮起脚在言枕词嘴上柔柔一触,小小一亲,旋即退后,笑道:“这样正好。”   言枕词这回发现了前后的差异。   在他眼前张合的嘴唇中多了一抹红,浅红如绯樱,点缀在唇瓣中间,似含了颗小小的果子,诱人前去采摘。   就在这眨眼之间,言枕词突然明白了先前原音流的感慨。   娇娇软软,尤其温柔的女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短暂安静,原缃蝶心中的恶趣味不停得到满足,她自自然然演下去,一言不合,双颊绯红:“枕词哥哥……”   言枕词心不在焉:“嗯?”   原缃蝶:“昨天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还一次又一次……怎么也不够……我什么都给你了……枕词哥哥,你要……”她难掩羞涩,小声道,“你要负责啊。”   言枕词目瞪口呆:“???”   原缃蝶看言枕词反应,心中笑得打跌,面上神色却立刻变白,恨恨道:“枕词哥哥!你说,你是不是只喜欢哥哥!我就知道,你只喜欢哥哥,而老视我于无物!”   言枕词百口莫辩:“我?你们?这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原缃蝶脸色一变再变,眼中蓄满泪水,她用力一跺脚,什么也不说了,转身就朝此地边界跑去!   言枕词只能去追,一路也不知许下了多少承诺,总算让默默哭泣的原缃蝶破涕为笑。   当两人停下之际,他们也到了此地边界,这一缘界的边界与其他缘界都不相同。它是一绝大而不透明的流光溢彩之幕。此幕接天连地,世界万事万物全化作简单色彩,色彩于薄幕之上不停汇聚融合,又消解游动,是生灭恒常而生灭无常。   两人站于世界之幕下,心中同生一念:世界若真有尽头,便当如此。   身后忽然传来风声,风声之中,似乎有沉闷吼声被掩盖在水面之下,隐约传来。   哎呀,糟糕,刚才玩得太愉快,变化已经出现了……得先把言枕词给送出去了。   原缃蝶转向言枕词:“枕词哥哥,你先往前一步。”   一路上原缃蝶已说了无数次奇奇怪怪的要求,言枕词并未多想,一步前跨。   世界之幕看似稀薄,真正接触,却如同钢铁密实,根本不能跨过。当言枕词以为自己会被眼前薄幕推回原地之际,他怀中的虚实光璧忽然轻轻一震,虚实倒转,将言枕词自薄幕之内变到薄幕之外。   薄幕之外,无尽星空无穷明星再度再度出现,言枕词却仓惶回头,看向薄幕之中的原缃蝶!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点意识让他心中罕见地升起浓浓的恐惧之情!   薄幕之内,原缃蝶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其实更像一口哈欠。   虽然有些事情出乎她的意料,但大体而言,一切还是按照她的想法在前进嘛。   隔着世界之幕,原缃蝶愉快地冲言枕词挥手:“枕词哥哥,就如你所想,这里是天柱最中心,天柱最中心,曾被称呼为起源之地。我很久以前就听过有关此地的传说,现在终于彻底证实啦:起源之地有世界之幕,世界之幕可进不可出;起源之地有世界之水,世界之水掌万物生灭。世界之水生化万物,治疗好了枕词哥哥的伤;现在也该开始毁灭万物,使一切再度归零。至于世界之壁,确实不能随意进出,还好枕词哥哥你有虚实光璧,虚实光璧依托天柱多年,已沾染足够的天柱气息,还是能够将你带出去的。”   言枕词心中陡生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在此刻无一字能出喉!   原缃蝶却似能够窥探出言枕词的内心,说:“枕词哥哥想问我为什么将生的机会留给你吗?因为……”   她嘴角带笑,此时却不再说话了。   她真正的内心,属于界渊的一处,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你足够有趣,而有趣的东西值得小心爱惜。   薄幕之中,眨眼之间,被掩盖在水流底下的沉闷响声已经无限放大,成了世界惊雷。   涛涛水浪在地平线远处出现,出现的一瞬,便成连天巨浪!   原缃蝶停了停,背对水浪站着,再道:“和枕词哥哥在一起的日子还挺愉快的,可惜随君千里,终须一别。只遗憾不能再和枕词哥哥玩玩更多好玩的东西。所以……枕词哥哥会想我吗?好啦,我要走啦。”   三千上界,三千中界,三千下界。   生灭恒常,生灭无常。   世界之幕外面的人可以看见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无法看见外面的人。   原缃蝶不以为然,慢条斯理整理衣袖与裙摆。   言枕词已飞速扑向世界之幕!   此时此刻,他无有二念,只想再回界中,与此人并肩同在!   可是一切时间早被这人算好。   当言枕词扑向世界之幕时,原缃蝶已转身面对滔天大水,笑容中又带上了原音流惯有的懒洋洋,她眉目舒张,喃喃自语,这一刻,男女之别似融合一体,渐渐偏作原音流模样。仿佛原音流正站在此地,直面世界之威:“哎呀呀,所以说,我讨厌浑身都被搞得湿淋淋……”   言枕词惊怒交加,剧痛噬心:“不——”   他的手掌终于碰到薄幕,却被薄幕蓦然炸亮的光线弹开。   水漫薄幕,浪吞云烟,黄衫委地,似蝶零落。   是蝶梦庄周耶,是庄周梦蝶? 第九卷 九烛阴瓶 第65章   三月之前, 北疆冬狩, 闭锁边关。有关冬狩的零星消息自北疆传到幽陆各方, 引得幽陆其余势力各有思量。   如今三月已过,北疆平定,互市再开, 无数势力趁机派人进入北疆,再探玄机。   一辆来自大庆的车队于今日驶入北疆地界。   这一车队装扮低调,随行不过三辆车子, 均是青布黑轴, 劣马拉车,左右共有一班三十人, 负责保卫车队,护送车主入北疆各地交易。   边关往后, 北疆共有三大知名城池,十八落脚小镇。此三城十八镇中, 更分布有不计其数、鱼龙混杂的大小势力数百个。   这一势力聚集之地因形似一扇大门,而被来往商队称为“鬼门关”。   鬼门一关,群鬼狂欢, 来者莫怕, 入我鬼关,与我狂欢!   来北疆做生意的商队都知这句童谣,日常行动总绕鬼门关前进。   但这一车队却别有不同。自进入北疆之后,它行行停停,不往三城十八镇寻去, 却向鬼门关直走。   车主所坐的那辆车便门户紧闭,只有低沉的声音不时自车中传出,询问左右:   “今年北疆余下的人多不多?”   “多,我们一路过来,竟都可见到人烟。”   “距离鬼门关还有多远?”   “再过十里便到。”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两样东西都已准备好了。”   一一对答之后,车队中的半数骑手忽然带着一辆马车脱离车队,策马前行,一路打马来到鬼门关前,便见黄沙漫天,巨石成林,大大小小的天然石林之后,便是错综复杂、犬牙交错的大小势力聚合之地!   前行一段的半数骑手毫不犹豫,带着马车,一头栽入巨石阵中。   他们后边,车队不紧不慢,继续向前,不过一会,也进入了鬼门关。   前一刻金阳当空,后一刻星月斜晖。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三天三夜,车队离开巨石林,车轮驶出巨石林那一刻,之前先行进入巨石林的半数骑手带着马车重新归队。   首领再回车旁,在马车之外,对车主道:“大人,我们已过了鬼门关。”   “此行倒是安稳又飞快。”车主沉默片刻,又问,“他们是拿了东西还是看了令牌?”   骑手轻轻道:“看了令牌。”   说罢,他手一翻,将令牌呈于窗前。   光线流淌,照亮他手中令符,只见其形如火,上刻一“燧”!   弄月拿云城,飞渡十二桥。   冬狩翻篇,北疆洗牌。如今北疆之中,再不闻天宝茉母、苍天宗主,只有于废墟中重建的拿云城,以及屹立城中炎炎大殿!   燧宫一统,炎殿朝圣。如今拿云城人流如织,街道宽敞,十乘并骑,千店同列,旗帜招展,人马声、车流声,吆喝叫卖声,声声明朗,声声热闹。十二冰桥更时时行人,行者均携宝物,各带珍奇,只为向燧宫投诚而来!   车队穿过鬼门关,又走三天,终于来到拿云城中。   一进城中,举目望去,便是望不见尽头的街道与数不清数量的人群。   马车前行的速度顿时慢下,各种喧闹的声音透过车壁,传入车中。   车中人道:“拿云城如何?”   左右骑手低声回答:“似我朝神都。”   车中人又道:“城中人如何?”   左右骑手再说:“似我朝神都中人。”   车子终于来到了冰桥之下,车帘掀起,身着斗篷之人自车中下来。他先看四周,拿云城果然繁华不输西京,再看城中之人,个个面带微笑与矜傲,更似西京之人!   他于心中暗忖:   若燧宫当真彻底控制北疆,又可凝聚北疆人心,则北疆必凝为一绳,有生之力尽为燧宫所用。则其挥军南下之说,绝非嘴上之语……   他穿过冰桥,来到炎殿守卫处,献出珍奇:“求见明如昼大人。”   炎殿守卫看过珍奇,将其带到明如昼处。   明如昼道:“你是何方之人?”   斗篷人于明如昼前伸出手掌,其掌心之中,放一令牌。   令牌玄黑藏金,其上刻有一“诛”字,正是大庆天蛛卫统领之令!   四下寂寂,幽暗宫殿的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重重深门之后,平躺榻上的界渊忽然睁开眼睛,抬手捂嘴,闷咳一声,一口心血全入手中。   几息安静,外头传来明如昼的声音:“大人?”   分身消亡,本体受创,内气紊乱,于体内左突右撞,使鲜血沸涌,五脏俱损。界渊半阖双目,隔着衣衫,以双指游走胸腹大穴,道:“何事?”   殿宇之外,明如昼道:“大庆之人已经来到。”   传声之间,两指行经之处,重重气锁结于体内,锁住伤势。而后,界渊漫不经心一甩手,火焰自指尖蹿升,将掌中鲜血一燃而尽:“让他进来。”   天蛛卫的统领随同明如昼进入大殿。   殿宇雄奇,十八金丝楠柱擎天立地,二七南明离火灼灼不灭。但这左右除他们与界渊之外再无他人,倒显得额外空旷冷寂。   统领心中暗奇,却不敢多看左右,依照规矩叩首行礼之后,方道:“大庆向燧宫宫主问好,祝大人贵体安康。”   界渊单手支额,懒懒道:“哦,贵主派你前来,是愿意借道给燧宫,让燧宫横穿大庆,前往世家了?”   统领心头骤跳:“这……”   界渊哈哈一笑,忽然站起,自宝座之上一路而下。   他行走之间风云汇聚,长袍飞扬。   低垂双目的统领只见飞扬袍角于眼前掠过,烈烈深红,灼灼明焰,于响在耳旁低沉慵懒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界渊来到殿中,站于窗前,看北疆开阔,炎殿雄浑,他呵笑一声:“燧宫欲取大庆。天之极位于世家西方,北疆则与世家相隔大庆,若大庆肯借道让燧宫北疆之众一路通行世家,并将多年来在世家布下的探子交给燧宫,则事成之后,我会将世家一半地盘送予大庆……这魔道名声,就由燧宫全替大庆扛了。”   统领心脏怦然而动,屏息凝神,继续听界渊之话。   界渊却忽而将声音一收,低低的笑声之中依稀带着揶揄:“当然,若到此地步,大庆还担心触怒一心维护幽陆秩序的正道教派,此番协议不提也罢。”他悠悠道,“毕竟三百年过,大庆和世家的不解之仇也渐渐淡了啊……”   统领心生不忿:“大人此言差矣,世家为大庆叛逆一事,大庆从上到下,无人忘怀!”   界渊笑道:“统领不必焦急,时间确实是一个可以磨消一切的恐怖存在,过往将为历史,历史终作尘埃,以此观之,一切恩仇爱恨,虚妄无聊。”   统领敛眉道:“我主知大人想法,我主还有一问。”   界渊:“说。”   统领:“我主说:燧宫欲向大庆借道……朕如何得知,燧宫之意真在世家,而非大庆?”   界渊笑道:“世家与大庆均与我相邻,我若攻打世家,自然暂且不动旁人,我若不攻打世家,你主才要好好思考,是否要与剑宫、佛国、乃至世家一通消息。只是不知,那些正道教派何时会让大庆灭亡世家,何时会让世家灭亡大庆?”   统领无言以对。   如今剑宫、佛国共为正道盟首,两大教派虽不管幽陆小规模战争,但若涉及到大庆与世家这样庞然大物的存续问题,几乎不用考虑,必然出手干预。   若有朝一日,大庆真得天时地利人和,欲收复世家,剑宫是否会干预,大庆是否要直面整个正道会盟的压力?   界渊已回座位,懒懒道:“你们可以回去详细考虑,本座只等十日。明如昼,送客。”   站立一旁,始终安静的明如昼此时上前,温文尔雅:“统领,请。”   统领只得起身向外。   离开之际,他鼓起勇气,飞快抬头看了燧宫之主一眼!   只见大殿之中,几步之隔似千山万水,几阶之高如界域之别,坐于宝座的魔主披着红衫,如身加烈焰,但其黑眸深处,广袤一如寰宇边界,大而无渊,虚墟无垠,烈焰不能燃!   他只听界渊声音之际,确实有感界渊于智计言语方面,与原音流颇多相似。但其真正抬眸看人之后,他却再不敢将这位魔主与世上谁人等同。   炎殿之外,人潮不停。   薛天纵站于城墙之上,静静看着马车远去。   尽管车马低调,全无标记,但标记可以撕下,习惯却无从改变……这群人是大庆之人。   他一手笼在袖中,一笔一划,以指于掌心小剑上写下:“大庆来人,目的未知。”   小剑暗暗发亮,消息已传千里之外的剑宫!   自那日天柱出来,言枕词一路往剑宫飞驰而去。   中途他路过北疆,不免暂停脚步,直到于酒馆中听见界渊日前还曾当众出现之后,方才缓了一口气,继续朝剑宫赶去。   天峰之顶,覆雪怀冰。   言枕词到达剑宫之时,剑宫正接待客人,落心斋与佛国两大势力一同派人而来,已在山上盘桓多日,三大势力一同商讨对付燧宫的计划,   言枕词在接天殿窗后晃了一下。   殿中晏真人与端木煦一同看见,晏真人不动声色,继续和另两方交谈。而端木煦等了片刻,随意找了个借口自殿中出来,快步来到言枕词身前:“师叔祖,北疆发生之事剑宫已经了解,这些日子以来,剑宫没少派人前往北疆寻找您的踪迹,如今您安全回来就好——”   言枕词安慰对方:“中途去治了个伤,不用担心。”   端木煦:“师叔祖接下去有什么计划?”   言枕词沉吟道:“我看佛国和落心斋的人都来了,你们是打算对付界渊吧?”   端木煦:“不错。”   言枕词借口信手拈来:“那我再替你们打个头阵,先往北疆一探界渊此时情况。”   端木煦迟疑:“界渊之力神鬼莫测,此行太过危险……”   言枕词:“不妨,我带上离禹尘剑一同前去。”   端木煦并未怀疑,只忧心道:“师叔祖真不需要休息两日再谈其他?”   言枕词大义凛然:“除魔卫道,舍我其谁?”   此语掷地有声,端木煦肃然起敬,再不效仿小儿女之态,立刻取出离禹尘剑,双手奉给言枕词。   言枕词接了至宝,一刻不停,再往北疆而去。   当接天殿中议论结束,晏真人得知言枕词已经带着离禹尘剑前往北疆,不免和端木煦一样心生担忧。但他早知师叔性情,不过微微一叹,便问翟玉山:“近日天纵可有传来消息?”   翟玉山摇头:“并未。”   晏真人颔首:“让天纵以己身安全为要。”   翟玉山道:“自然。”   言枕词自剑宫而下,再往北疆,一路来到北疆拿云城。   这一夜月明如镜,本不太适合干偷偷摸摸的事情,但言枕词已经不想再挑时间,等到夜色彻底笼盖天穹之际,便纵身进入炎殿之中。   也不知是否今日利于出行,虽然月明如镜,火光似昼,但自冰桥开始一路向内,言枕词走得轻轻松松,本以为会遇到的机关阵法全无踪迹,竟畅通无阻来到了界渊大殿之前。   人在路上时,一心到此。但真到了地方,言枕词却又有几分纠结:燧宫大殿,防守居然如此松懈,看来是有人邀我入内。那我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呢,还是遵循原本计划,自窗跳入,给对方一个惊喜?   正当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一缕沉浑而熟悉的气息。   有人来了!   言枕词心中一惊,不再犹豫,立刻推窗入内,刚刚入内,便被只手拽到榻上!   背与长榻相撞,发出沉闷一声响。   仓促之间,言枕词先反手扣其腕脉,再抬起头时,视线正正和一双漆黑带笑的眼睛对上。   但笑意只于界渊眼中一晃而过。   下一刻,界渊俯身压制言枕词,在其耳旁轻嘲道:“哎呀,你说如果你的徒孙看见这一幕,发现自己敬重的前辈竟在邪魔床上鬼混,也不知他会如何崩溃?”   与其落下话音相对,窗外而过的气息停了一停,而后,声音响起,正是薛天纵!   薛天纵狐疑道:“大人?”   室内寂静。   言枕词与界渊坦然对视,淡雅出尘,适度反击:“嗯,他一定也不知道自己反出教派,重新投靠的魔主实际是个女装癖色情狂,又漂亮又可爱又娇气,还对女儿家的东西了如指掌,研究匪浅。”   界渊有趣一笑,竟不反驳:“世人会信?”   言枕词也笑:“恰好世人也只信我入你室内行刺于你。”   两句话落,言枕词再看界渊,心中感慨:人常道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人撕开了皮往骨子里头细看,还真是一模一样的……   他在榻上与界渊身下动了动,换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同时收回按在界渊腕脉上的手,说:“你伤得不轻啊。”   界渊起身,拢了拢衣襟。   他本已睡下,此时披头散发,不过穿一内袍。他不回答言枕词的话,只向窗外道:“无事,天上飞来一只山雀,砸到我床头。”   窗外薛天纵:“……”   他不知信了没信,反正随后气息离去,人已走远。   界渊再向言枕词:“你来干什么?”   言枕词道:“你将东西全部留给我,舍身赴死,不就是想我过来吗?”   界渊徐徐道:“我还想你将离禹尘剑带来,你带来了吗?”   言枕词还真的带来了。   但他也回避过这个话题,另起一头,单刀直入:“你去天柱是为拿虚实光璧,但随后的天柱中心并不在计划之中吧?那日你是为我而去的?” 第66章   风吹过门窗的缝隙, 将远方的声音一同带来。   界渊倚在床头, 指尖轻点床榻。   诚如言枕词所说, 他前往天柱只为拿虚实光璧。虚实光璧拿到,本无需再节外生枝,徒增变数, 不过……如今看来,偶尔加点变数,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离禹尘剑不就自己长腿飞过来了?   他微微一笑, 火光摇曳,这笑意似覆了层光同雾, 远隔云端:“不错,我确实是为你而去的。”   言枕词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界渊又悠悠道:“果然此事之后, 离禹尘剑便到了我的手中。”   言枕词心中顿时另一种五味杂陈。   他也悠悠道:“你的雪海佛心、祭天古符、虚实光璧都在我手中,若我不将这些东西带来呢?”   界渊漫不经心一掸袖:“那我就自己去取。”   言枕词:“哦?界渊大人这是打算同小道一起随云逐浪, 遍览幽陆了吗?”   这声‘大人’从言枕词嘴里说出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界渊心中暗忖,微微一笑:“也未尝不可。”   言枕词顿时一噎, 但他很快重振旗鼓, 将界渊放在他这里的东西一一拿出,从左到右,分别为雪海佛心、祭天古符、以及虚实光璧。   虚实光璧上的红绳还串着,言枕词将其单独拎出来:“其余三样都是至宝,但这东西的来历也不简单吧?我这几日看这几样东西两两靠近之际必然相互震动, 这条红绳哪怕不是至宝,也与至宝相关。”   界渊笑而不语,将手一伸,言枕词手中朱弦便活转似的游入界渊衣袖之中。   言枕词并不阻拦,他不过再度沉声询问:“你收集幽陆至宝有何目的?黑雾和黑雾凝成的小剑又代表什么?”说完之后,他再补一句,“别再说似是而非的话,快点告诉我。”   本未决定要不要告诉言枕词的界渊听见言枕词最后仿佛撒娇的补充,不免一笑:“若我不说呢?”   言枕词淡定:“小蝶临终之际曾说你会将一切告诉我,我相信你不会让挚爱血亲失望的。”   界渊一时竟对言枕词刮目相看:几天不见,这人又有趣不少!   言枕词:“再说,我也想知道——”   界渊哂笑:“为了幽陆的和平?”   言枕词:“也不全是为了这个。”   界渊:“哦?”   言枕词坦然道:“还因为我喜欢你。既然喜欢你,毕竟想知道你要做的一切。”   界渊倏尔一怔。   室内静悄悄的,唯余月光与火光,调皮戏谑,悄然无声将两人影子取向中间,交汇重叠,融为一体。   言枕词等了等,没有等到界渊的回答,脸上反而浮现一抹坏笑:“何必如此惊讶?你妹妹可是将‘喜欢’这个字眼说过不少次呢,我不过回应一声而已。”   界渊:“嗯……对着哥哥回应?”   言枕词沉重道:“终究叫佳人一腔痴心错付,是老道之过啊!”   界渊看了言枕词半晌,哈的就笑出了声。   一声之后,他并未停下,单手支额,低低的笑声止也止不住,因为这一刻,太多的趣味以及少有的意料之外共同交织在他的内心,让他忽然间就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声,每一下,叮咚有趣。   言枕词等了片刻,旧事重提:“你收集至宝的目的和……”   界渊将人带到床上。   他低头亲一下对方的眉角,那里冷锋凛冽,意气轩扬。他又亲一下对方的眼睛,那里云生云灭,波澜不兴。   亲吻之间,界渊漫不经心道:“我收集至宝的目的就是为了你看见的那道黑雾。”   言枕词正经道:“我们可以好好坐着说话。”他又问,“你还差几个至宝?那道黑雾是什么?”   界渊将张合的嘴唇吻入口中,气息交融间,他感觉怀中之人呼吸微顿、身躯紧崩。他笑道:“和喜欢的人做舒服的事情,有什么不好?”   言枕词竟然无法反驳。   界渊扯开了言枕词的衣襟,让其大片胸膛暴露在光线之下。动手之际,他耐心细说:“还差两个。黑雾是一个自上古时期便生于幽陆的奇异生物。那柄随后汇聚而成的小剑,也许和它有说渊源,至于其他……”   言枕词追问:“其他如何?”   界渊收入袖中的朱弦于不知不觉中攀上言枕词的胳膊、肩背、大腿、以及脖颈,当言枕词注意到不对劲之时,界渊嘴角的笑容已经变得暧昧,声音同时缠绵低哑:“至于其他,你就自己去找吧。现在我们先干点正事……”   夜色昏惑,灯火暖魅。   言枕词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一道红色丝弦正贴着他的皮肤慢条斯理游移走动,泛着轻轻的温凉,带出点点的瘙痒,好像他正置身草丛,又似有无数之手用细细的指甲,在他皮肤上一一划过,更有些私密之处,让人羞耻难言。   关键是……他从未想过,这条红绳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灯下看美人,美人柔且媚。   界渊放开了言枕词喉间的凸起。在他亲吻那里的时候,对方的凸起不停地在他口中上下滚动,像一个紧张却又强自镇定的小动物,说不出的可爱讨喜。   他用肘撑起身躯,拉开一点距离,将言枕词束发的冠解下,又在他长发披散下来之际将其撩起,露出其下大片胸膛。   自上次两人裸裎相对之际,他就有了这种感觉:此人肌肤似苍山冷玉,有一种皑皑冰洁之感。   如此躯体之上,再配上艳红朱弦,果然美不胜收。   一线红绳正好走过走过言枕词喉结之处,这条丝弦在界渊的心念之下加了点力道,言枕词只觉喉中受压,不觉微微仰头,闷哼了一声。他头颅向后之际,双肩微紧,胸膛上挺,其线条之美,既似刀削斧琢,又似画笔描摹。   界渊将手指放在言枕词嘴唇之上轻轻摩挲,而后一用力,便探入对方口腔之中,温热而湿漉的口腔将他手指包裹,指尖之下,舌头惊人柔软,转动之间,细细的水渍声不时响起。   界渊的另一只手已经滑入对方衣襟之中,顺其停止的背脊一路下滑,来到其后隆起之处,并顺缝隙探入其紧密之所。   才被采撷过一次的地方完全没有适应外物的入侵,界渊将手指探入之际,闭合之处反射性开始收缩蠕动,想要将异物排除,却不得法,倒将东西吞得更里面了。   言枕词:“呜,你——”   他一句话没有说话啊,界渊的手指已经自其口中抽出,覆在了男人半抬头的地方,笑道:“真是敏感,还舒服吗?”   言枕词闷哼一声,断断续续道:“谁不敏感,谁不是男人……你没有起来……?”   界渊赞道:“你比上次更坦然了。”   说罢,他牵着言枕词的手,覆盖在自己完全硬挺的地方,调笑道:“道长崖岸高峻,风雅别世,叫吾欲罢而不能矣!”   言枕词低低喘了两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样不行,好似完全在另一人掌握之中。   他回嘴道:“徒儿眉目生辉,顾盼有情,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名副其实,果然让人流连忘返。”   界渊笑道:“那道长想拥有这个美人吗?”   说罢,他揽着言枕词的腰肢翻一下身,两人顿时上下颠倒,言枕词分开双腿坐于界渊腰腹之上,好巧不巧,密处便对着其昂扬之处。   言枕词:“……???”   姿势变得太快,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同时间,抵在隐秘部位的东西更让他浑身发热,从头到脚都有点不对劲。   第一次时尚且还好,他虽知晓如何做,却从未亲身体会过,如今……身体仿佛被唤醒了什么功能,异样的感觉自体内阵阵泛起,好像那缠绕在他身上的朱弦更探入了血肉皮骨,搅乱他身体的每一点知觉。   界渊好好躺在床上,除了衣襟与胯下之处微有凌乱之外,其余之处均被衣物遮得严严实实。   他的手指在言枕词握紧成拳的手背上轻轻划着,很快挑开并不坚决拒绝的人的掌心,并同对方十指合握。   他轻轻一拉,便把坐在身上的人拉入怀中,他亲吻这人的眉骨、侧脸、以及耳尖,在对方耳边再道:“想拥有这样的美人吗?”   他的手牵着言枕词的手一路向下。   言枕词先碰触到了界渊的欲望,又顺着界渊的欲望触摸到自己的密处。   言枕词的手于瞬间剧烈一抖,有生以来,他从未如现在一样感觉碰触自己的身体是一件如此让人不自在事情。   也许是因为有另外一个人看着……   也许是因为这就像——像是在另一人面前,主动打开自己……   界渊拖长了声音:“好道长,好师父——”   说话之时,他眉眼含笑,眸光轻转之中,光辉隐约,正是言枕词方才所说八个字“眉目生辉,顾盼有情”。   脱口之间所说的话,总是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言枕词轻而易举被蛊惑了。浑身上下依旧燥热非常,一半来自欲望,一半来自情感,他突然想通,喃喃自语:“和喜欢的人做舒服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不好……”   他握着界渊的勃发的阳物,努力放松身体,慢慢坐下,将其一点一点吞入体内。   身体渐渐被挤入,继而被塞满,塞满之后,又被强硬地撑大。   肉体、骨骼,都在言枕词耳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缓缓坐下的言枕词双腿有点发软,他欲望在另一人手中,被轻巧地玩弄着,体内体外的刺激源出不同,又殊途同归,他长长地吸气,却依旧有快要窒息的晕眩。   这个时候,界渊忽然挺身,将余下之物全部埋入对方身体体内!   身体似被自内重重劈了一下,言枕词差点弹起,惊喘一声:“呜——你慢点,肏,我还没有准备好——”   界渊含笑道:“哎呀,道长也要照顾一下我的感觉,秀色盛于眼前,却不能将其吃入腹中,何其残忍?还有——”他再说,声音很低,只响在言枕词耳旁,“道长的内壁紧紧夹着我,吞吐含蠕,吸吮舔弄……学得可真快,果然不愧为剑宫三百年一出的惊世之才。”   火焰便自身体交合之处彻底燃起,燃烧的欲念终于带走言枕词最后一丝力量,他手脚发软,俯在界渊身上,无力动弹,只能随对方的冲撞一上一下,每一次上下,都能感觉到身体被开拓到了极致之处,可下一次,又发现另外一人其实还能侵入他的更深处,直至彻底贯穿他的五脏六肺,掌握他的血肉灵魂。   界渊翻了身,将言枕词再度压在身下。   朱弦随主人的想法而动,牵着言枕词的双手高高缚在床头。   言枕词衣衫凌乱,双腿大张,大片肌肤及其最私密之处,都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界渊视线之中。   欲望似一线同穿欢愉与痛苦,言枕词同是行走在苦乐之中,神智已彻底昏昏,嘴唇张合之间,流露出不知代表何种意义的呻吟。   界渊细细以视线描绘身下之人,发自内心感慨道:“道长这个样子,简直叫人想把你彻底玩坏。”   说话之间,他的欲望重重抽出,又重重埋入,每一下都准确擦过言枕词体内敏感之处,再贯入其体内最深处。   来回的冲撞使得神智禁锢肉体之中,肉体困锁力量之间。   言枕词每每被高高抛弃,又被重重落下,他沉浮于无边无尽情海之中,每一点的痛苦就是每一点的欢愉,从血肉中滋生,纠缠于魂魄之间,欲海之中,言枕词的呻吟以及叫喊已经沙哑,他无法再去考虑是否有第三个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在情欲的缝隙中抓住一丝理智,极力回击此时仿佛还十分冷静的人:“不是……受了重伤吗……你还没……肏够……?”   界渊低声一笑:“是受了重伤,所以不能变成两个人一起疼爱道长了。道长是否有些失望?”   言枕词咬牙不说话,身躯却回以再直白不过的反应,他早已泛红的皮肤更涂上了一层血艳,紧紧绞着界渊阳物的内部骤然抽缩,欲望涨到极致,而后精关失守,白浊淋漓而出。   滚烫的内部突然搅动,探入其中的界渊同时感觉到生命极致之愉悦。   他微带忍耐的叹上一声,向内重重冲撞,让刚刚发泄的人于云端之上再向云端,方才将精液一滴不留,全埋入对方身体最深处。   床榻轻动,闷哼断续,一夜春光不停。   这日一早,明如昼便被界渊叫道大殿之中。   大殿依旧如往常一般空旷,但今日入内,那昨日之时还萦绕此地的冷寂居然消散不少,明如昼行礼之际,更发现今日座位上的界渊十分慵懒,头发散乱,衣襟未系,双眼也半张半合,在他停下之际,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明日昼道:“大人唤属下来有何吩咐?”   界渊还在回味昨晚的餍足,阳光恰好洒到他的膝盖,温暖中带着一丝灼热的感觉,恰似昨夜的言枕词。   他的心情更好了一点,连回答明如昼时,语气都变得轻而快:“这两日我会出去一趟,一月后回来。”   明如昼沉吟道:“不知大人要去何方?是否需要属下带人随行?”   界渊道:“不用旁人,我往世家之处去。”   明如昼唔了一声,不再多问,欠身道:“祝大人旗开得胜。”   界渊摆了摆手,又道:“你与薛天纵留在炎殿,注意二者:大庆的动向,剑宫与落心斋之间的情况。”   明如昼沉思片刻:“剑宫与落心斋之间的情况?大人的意思是,这两者可能存在龃龉?”   界渊道:“若剑宫和落心斋之间发生争端,则炎殿立刻出兵。”   明如昼:“是。”   界渊:“下去吧。”   明如昼欠身行礼,但在即将走出大殿殿门之前,他脚步一停,侧身问道:“大人,您今日语气十分和蔼,心情似乎不错?”   明如昼离开大殿那一刻,另一道声音自殿中响起,含着笑说了和明如昼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喊了一夜,声音干哑:“你今日语气十分和蔼,心情特别不错啊。”   界渊坐在原位,从从容容:“昨夜我很满意,今日心情当然很好。”   言枕词自后边走了出来,站在界渊身旁,输人不输阵:“昨夜我也很满意。”   界渊含笑道:“那你今日心情好吗?”   言枕词看了一眼界渊:“大概没有你这么好。不过——”   界渊:“不过什么?”   言枕词微微倾身。   界渊的视线跟着往下移了移,看见自领口露出来的大片红痕紫淤,全是自己烙上去的。他心中微感满意,刚伸出手,在一处痕迹上轻轻划过,就听言枕词道:   “但我看你的心情也并不真像你表现出来得这么好。好徒儿,你在担心什么?大庆,剑宫,落心斋?”   界渊笑道:“好师父,若你担心,可回剑宫。”   言枕词意外:“你竟然真叫我好师父?”   界渊扬眉:“不然呢?”   言枕词:“身为燧宫宫主,不是应当始终高高在上吗?”   界渊道:“此言倒是有理。可惜我的头上已经没人了。”   言枕词被噎。   界渊叹道:“眼睁睁看着其他同时期之人身化枯骨,名篆墓碑,又连枯骨与墓碑都一同消失……人生寂寞,不外如是。”   言枕词再度被噎。   界渊从座位上站起,一路来到大殿之前,边走边说:“不过正如好师父你昨夜说的,生命仅存的意义大约是那一点未曾被你料中的意外,比如……”   他停下脚步,逆光片刻,转身伸手:“好师父,一起走吗?”   光便在他背后绽放。   言枕词为其蛊惑,几步上前,将手交到对方掌心之中。   天空掠过黑影,小小的声音潜入风中,散落天地。   “我有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好徒儿,从过去到现在,你究竟凭这种手段骗了多少人的心?”   另一人却笑而不语了。   言枕词只好再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界渊这回回答得十分干脆:“去秽土,找九烛阴瓶。”   同一时间,北疆之中。   神念依附于无面神像之中,于一片幽暗与寂静中静静等待片刻,便感觉一道气息从远而近,而后,石门敞开,来人匍匐神念足下,毕恭毕敬道:   “神尊,我们已经探出,界渊离开炎殿,不知所踪。在此之前,大庆之人曾来北疆。”   界渊,大庆。   神念心念一转,已知这两人的目的。   世家!   它之声音在来人脑海中响起:   好。   界渊已动,魔道将盛,此为千载难逢之时机,不可让正道破坏。   接下来你们的目标,乃是佛国、剑宫、落心斋——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四章离开天柱中心的时候,原宝是将身上的雪海佛心、祭天古符、虚实光璧以及朱弦(串在虚实光璧上的红绳)一同给言宝。 第67章   世家以西, 密宗以东, 有一处寸草不生, 使幽陆之人谈而色变的死地。   此地岩石灰黑,土壤沙松,又如泥沼能陷人双足, 不识此地者,往往行至一半,便被秽土吞噬, 再不复见。   当界渊带着言枕词一路从北疆来到秽土之际, 只见地在泥中污浊,天在云上澄清, 上清下浊,泾渭分明。   但此地望而无极, 望而无遮,视线尽头便是天地交汇, 此交汇处,天地浑然,泥云一体。   他们停下之际, 便在秽土的中心之处。   言枕词站在秽土之上, 举目望去,见除前方天地开阔之外,自自己左手方向往前,有一绵延山峰自地心突起,一路如盘龙环踞大地, 形成一天然屏障,将此处与他处隔开。   他来回走了两步,感觉阴森之意穿透鞋袜,抵触足心。他再深深一口气,独特的焦灼之感更从喉腔一路传递到肺腑。   言枕词不免感慨:“百年过去了,秽土也并没有太多变化啊。不管大地还是空气,始终污秽纠结。不过这座山——”   言枕词抬起头来,仔细看着眼前山峰。   他记得自己过去来到此地之时,还未有这座山峰的存在。   言枕词道:“这座山峰不会是因为你搞出的天之极而形成的吧?”   界渊道:“瞎说,巧合而已。”   言枕词一阵无语,心想居然还真是因为他的天之极而变出来的,这就真让人不敢相信是巧合了……   说话中,界渊不紧不慢,向山峰环护的地方走去。   言枕词随同界渊走了两步。   山峰渐近,奇木独立,怪石嶙峋,这座山远看似盘龙踞卧大地,近看却像一只剥鳞掉皮的蟒蛇,就和这秽土相差仿佛。   带着言枕词来到此地的界渊目的明确,往盘山开口处径自走去。   言枕词总觉得界渊正在憋什么大招……   界渊突然道:“好师父啊——”   言枕词警惕:“怎么?”   界渊微微一笑:“待会记得拿好你的剑。”   言枕词:“为何又是我?”   界渊:“有事师父服其劳啊!”   言枕词不免提议:“在说这句话之前,你先变回原音流……”   界渊突然愉快道:“要不然这样,待会由我动手也行。我们先打个赌,我输了,这一路便都由我来动手;你输了,这一路你穿着女装动手,如何?”   在原音流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言枕词深深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他组织一下语言,正要开口,界渊耳朵一动,突然笑道:“他们来了,好师父,你的决定也太慢了——”   言枕词耳听界渊声音,眼前一闪,见一道细小黑影紧贴地面,如电飞射界渊足踝。   言枕词掣剑在手,剔透之剑轻巧一旋,便将那道细小黑影一斩为二。   剑宫至宝斩百魔破万法,世间邪祟之物,少有不能敌。但这一剑下去,那道细小黑影却没有立刻死亡,反而如蛇似蹦跳两下,再行前飞,速度更快!言枕词剑光再展,将黑影拦于剑下,一瞬停顿,言枕词发现黑影乃是一条黑色蚯蚓,此蚯蚓别有不同,前后均为头颅,方才一剑中分,反而为这两头蚯解了束缚。   看清黑影模样,言枕词再一运劲,离禹尘剑散出微光,微光携带阳刚之力,侵入两头蚯身躯,   蚯蚓落地,彻底不动,但山峦之下,又冒黑影,这些黑影全为人形,大多人身着兽皮,少数有衣服蔽体。他们双眸沉沉,闪烁冰冷凶光,身形半蹲半立,手持弓矛枪刀,如同野兽盯紧食物。   言枕词一眼扫过,发现了这群人更为奇异的地方:他们每一人的手掌上都有六根指头,左右手相加,总共一十二根。   “哎呀——”界渊惊叹一声,仿佛受到惊吓,干脆利落一闭眼,倒在了言枕词怀中。   言枕词眼明手快,将倒下的人抱住。但抱住之后,他看着四周慢慢围上、虎视眈眈的怪人,突然间没有了动手的兴致。于是他也干脆利落把离禹尘剑往天上一丢,剑尖半空倒转,直插言枕词背上剑鞘。   言枕词一手环着界渊,一手高高举起,诚恳道:“大家何必打打杀杀?你们想要什么?我,还有他,都愿意配合你们。”   怪人纷纷一愣,停下脚步。迷惑不已中,他们相互对视,其中一个皮肤泛紫的人口音生硬走调,像是一只学艺不精的鹦鹉怪声怪调地学人说话:“你们……练武了……为什么……不反抗?”   言枕词保持微笑。   有这么个同伴,我能怎么办?有这么个同伴,我也很绝望。 第68章   灰黑的土壤之上, 凭空出现的六指人将言枕词与界渊团团围住。他们交头接耳, 杂乱说话之中, 用的竟是另外一种别于幽陆的语言。   难怪刚才说话之人腔调奇怪!   言枕词心头微动之间,前方的六指人似乎已经商量好了,就中分出三个人来, 一齐走到言枕词身后,用尖利的长/枪顶住言枕词的腰背,迫使言枕词向前走去。   言枕词双手抱着倒下的界渊, 顺从地随这群人所指方向前进。   当来到余下六指人所在之地时, 那最初说话的紫肤人见言枕词已经被控制住,大摇大摆上前, 伸手就往言枕词背后的离禹尘剑够去!   言枕词不动声色。   眨眼之间,紫肤人握住离禹尘剑剑柄, 只见离禹尘剑剑柄之上光华一闪,而后“嗤”的一声气音, 握住离禹尘剑的紫肤人哀嚎一声,骤然松手,连连后退, 摊开的掌心之中赫然出现一道深深血痕, 六指疯狂抖动,看其架势,疼得不轻。   其余六指人大吃一惊,守在言枕词身后的三个人立刻挺枪,插向言枕词后背!   言枕词站立原地, 足尖轻转,调动周身肌肉,抖出一阵水波之震,轻震迎向插来长枪,重重振荡将刺来之力层层消减,这凶狠一刺真正落到言枕词身体之际,只犹如蜻蜓点水,连个白点也不曾落下。   变生肘腋,六指人骚动不已,而后更多的人围到言枕词与界渊身旁,无数武器同时指向他们,顶着他们继续向前!   言枕词又随这些人前行两步,只见山峦之下忽生一线缝隙,缝隙之后乃有斜斜坡道,坡道漆黑,直通地底,幽暗不可窥其深,言枕词在一群人的看守下进入其中,未行两步,已能感觉腐蚀之气正缓缓侵蚀真气。他将护体玄功稍稍一收,只听小小的一声“吱”,他的衣袖已被流窜于地底的空气腐蚀出如马蜂巢穴的破口!   秽土地下之毒竟比地上之毒强上如此之多!   这群六指人也不见得有多厉害,究竟是怎么在这种环境下安然无恙的?   言枕词心中惊奇,忽觉一阵风吹过耳际,接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中,他低头一看,正好和界渊睁开的眼睛对上。   界渊懒懒躺在言枕词怀中,嘴唇轻动,传音入密:“好奇这群人的来历吗?”   言枕词同样传音入密:“有点。”   界渊道:“境。”   言枕词:“?”   界渊笑道:“没有印象?天余一族呢?”   言枕词轻轻“啊”了一声。   这一声他叫出口来,引得周围六指人齐齐狐疑转头。   言枕词坦然自若回视他们。   黑暗里微微的骚动平复下去,六指人推着言枕词继续向前。   言枕词又传音入密:“我记起来了,确实曾在剑宫秘闻中见到有关天余一族的只言片语。秘闻中所写乃是‘天余族,天之余者’,未有更多解释,如今想来,余是多余之意,指的是其人掌生六指?”   界渊道:“大概吧。”他旋即叹了一口气,“唉,同伴靠不住啊,我还以为我醒来之际,能见你仗剑杀群魔,乘云同流风,直捣黄龙,荡清秽土呢。”   言枕词不禁赞叹:“你这倒打一耙的能力实在是强!实话实说,这时依你性格,不是应该直接挥出一掌,毁天灭地,于秽土之中直取九烛阴瓶而走吗?也好叫老道承个方便。”   界渊自负道:“别人能做的事情,本座何必亲自动手?”   言枕词一针见血:“所以原音流才是你真正的性格吧!”   界渊转移话题:“哎呀,我们到了。”   说话之间,只见无尽幽暗之中,忽生一线天光。   这长长的地底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光线由暗转明,一座倒扣巨碗似的谷底映入视线之中。   只见谷底之内,巨石摩天,纂刻文字。巨石之下,皮制帐子发灰发黄,单薄破旧。周围堆放许多杂物。每三五帐子有一成人环抱那么大的石锅,火焰于其下熊熊烧灼,里头沸滚着辨不出原料的灰绿之汤。   石锅周围还堆着柴草、木头、以及一些翠绿的草叶。   草叶便来自谷底。自进来之后,言枕词讶异地发现,谷中绿草青青,远处树木成林,植被颇为丰茂,与秽土之上大不相同。只因秽土之秽,在这谷底中竟突兀消失!   帐篷与石锅之间,坐满了六指人。   举目望去,一谷六指人人数不多,不过千余之众。此中男女老幼身怀武艺,但不算精通。他们多穿兽皮,约有一层之人骨瘦如柴,而其余人身体则有残缺,不是少了半掌便是缺了一腿,十分怪异。   几人行走巨谷正中方向,谷中所有六指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们而移动。   界渊忽然抬手按住言枕词肩膀,自言枕词怀中落地。   他站在巨柱之下,负手看石上文字。   紧跟着两人的六指人顿时骚动,一边大声呵斥,一边直拿刀尖冲界渊捅下!   这群人真是一言不合就杀人。   言枕词心中感慨,指尖一动,剑气射出,正向提刀六指人的手腕麻经射去。   正当这时,已经看完文字的界渊忽然转头,冲提刀人微微一笑。   这一笑似寒冰乍破,只见得冻土生花,雨后初霁,始看到霓霞漫天。   提刀人眼见这一笑容,手上顿时僵住,要刺下去的一刀停在半空,言枕词弹出的那缕剑气自然也落了空,只射碎不远处的一朵小花。   提刀六指人突然脸红,指着界渊,结结巴巴的喊出一声!   一路行来,六指人交谈不少。界渊偶尔会翻译两句,言枕词相互一结合,连蒙带猜,已经差不离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何况提刀人的表现十分直白,猪都明白,他想说的无非界渊好美。   言枕词不免传音:“魔主之姿,天人难比,用来诱惑小小遗世之族,大材小用矣。”   界渊又是一笑,这回的笑容添了几分随意,让云端上的人重回凡尘之中:“怎么,道长是不喜欢见我笑,还是只喜欢见我对你笑?”   言枕词正色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与有荣焉。”   界渊:“哦?”   言枕词感慨道:“毕竟这漂亮的人只喜欢我啊!”   两人说话之间,六指人也在说话。   见到界渊笑容的提刀人向其余六指人指着界渊,飞快说了一长串话,其余六指人回应两句,最后,所有人都看向领头的紫肤人。   紫肤人很快说:“把他们……都带去……那里,这人很美……会喜欢!”   言枕词传音问:“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界渊偏偏头:“去那里。”   言枕词寻音看去,只见此路尽头、巨谷底部,有三十二根巨大圆柱擎天立地,圆柱以内,一栋高三十三丈,宽三十三丈的殿宇屹立此处,此殿以青石擂砌而成,每一石正正方方,均比人高,除殿上瑞兽,殿前清流,一无花巧之处,触目之中,庄严古朴之气息扑面而来!   走尽谷中之路,再穿行水上横桥,便入此地大殿之中。   还未真正进入大殿,溶溶热意已从殿中弥散而来,再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殿中宝光璀璨,以巨盆盛肉,以巨碗盛酒,到处是身着轻纱、胴体隐约的妖冶男女,这些男女成双结对,当众苟合。广殿正中位置,同样有一巨大石锅。石锅底下燃烧柴禾,锅中沸水翻滚,热意腾腾,殿中扑面而来的暖意大多于此。   紫肤人一进殿中,便朝殿宇上方行礼。他们行礼的方式更有独特之处,乃是六指张开,左右相对,朝前一拜。   他大声道:“境主,我们猎来猎物,向您献上!”   大殿最上方向,珠宝堆积光芒闪耀之处,有一处忽然动了一动。   那是一摊足足有三人宽的肉山,肉山坐在宝座之上,全身上下装戴了无数金银,把自己打扮成一座行走的宝山,他手里拿着一块肉,此时吃到了最后一口,他感慨一声:“此肉好吃,是谁煮的?”   围在石锅旁的一个六指人立刻出来,洋洋得意环顾左右:“境主,是我。”   境主道:“把他的手砍下,我要尝尝什么样的手能煮出这样好吃的肉。”   下一刻,石锅旁其余的六指人立刻扑出,刀光一闪,最先出来的那人双手落地,被其余人拣起,洗净去皮,放入沸水之中熬煮。   至于那断手之人,早被拖出大殿,连低落地上的鲜血也被殿中煮夫仔细拭去。   言枕词忽然明白了谷中之人的残疾来自何处。   境主又转向界渊与言枕词两人,当见到界渊之际,他胖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骤然睁大,眼中骤然闪现明亮至贪婪之光。他指着界渊,脱口而出:“我要他做我的妻子,你们快下去准备婚礼!”   其余六指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界渊已经愉快道:“好啊。”   言枕词:“?”   界渊还未说完,一声落地,他又道:“但境主雄伟,一人怎够,我的朋友也一起娶了吧。”   言枕词:“??”   境主:“好,就一起娶了!你们还不快去!所有人都滚!”   最后一声怒吼冲着殿中所有六指人,这些六指人在境主的怒喝之下匆忙离去,方才的秽乱与恐怖眨眼消散,殿中登时只剩三人。   境主这时自宝座上站起,快步来到界渊与言枕词身前,双膝一曲,轰然跪倒,抓着界渊的袍角哭嚎道:“求求你,救我离开此地!”   言枕词:“???”   言枕词一路蒙逼,对这诡异之处的诡异之事叹为观止。 第69章   肉山扑通瘫在两人面前, 造成的视觉冲击非同一般。   界渊扯了袍角, 和声说:“有话慢慢说。”   境主浑身颤抖, 伏于界渊身前,道:“他们——他们要杀我!”   言枕词插话:“我看见的是你随意杀他们。”   境主激动反驳:“你知道什么?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去死!他们逢迎于我,让我享用男人女人, 喂我吃无数的东西,也不过是让我变成了一滩活着的肉,为了让我无法从这个恐怖的地牢中逃出去!”   此地恐怖来自眼前之人。   但眼前之人却说恐怖是他之外的所有存在。   言枕词有了点兴趣:“哦?”   境主深吸一口气:“我看你们的打扮, 像是幽陆侠士吧?”他好奇之中夹杂憧憬, “此地之外,恐怕是人间仙境吧?”   言枕词道:“幽陆不差, 但恐怕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境主并未听见言枕词的话,他继续说道:“这里每一个人都生有六指, 与他族不同。我们称呼自己为‘境’,但是别人叫我们‘天余族’。境族之中, 有一圣地,圣地名为‘净土’,号称境族神灵所在之地。净土每二十一年开启, 开启之时, 境主入内,然后——”境主的面孔扭曲起来,“然后,再也没有一个境主能从中出来!什么圣地什么神灵,明明是死地和鬼魂!”   激动之中, 伏于地上的境主涕泪横流。   界渊眼看这人似乎想要用自己的袍角擦脸,连忙将衣服抽出,转而拿了言枕词的袍子塞入对方手中。   言枕词就静静看着界渊动作。   做完这一切,界渊懒怠再听,几步向前,走到殿宇最上方。此地除了铺满一地的金银宝物之外,还有两根石柱,石柱上照样刻字,刻着的字依旧并非如今幽陆所用文字。   界渊看了一会,忽然向面前宝山一招手,一只精巧的流苏簪子便自宝山中升起,朝他手中直飞而来。   但在半途,另一只手劫走了这簪子。   言枕词拿到簪子,放于眼前一看,只见簪尾刻字,上写“爱妻颐真”。   他心头蓦然一动,刹那贯穿了一条线索:巫颐真丧身秽土动乱,秽土动乱距今正好二十一年,境族净土二十一年开启一次,巫颐真之死,与境族净土必然相关!   东西被劫,界渊也不以为意,转身对境主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境主道:“我房中有一本如你们一般的外来之人所书札记,里头说了很多有关境族的事情,还详细写了净土的事。”他说得咬牙切齿,每每谈起自己种族,都称“境族”,已完全把自己隔离于种族之外。   界渊又道:“他们送你入净土是为了什么?”   境主呵呵笑道:“为了这个腐烂之地和腐烂之族的存续。”   界渊再问:“他们又为何任你予取予求?”   境主:“那当然是为了骗我入净土,成为他们的活祭!”   界渊微微一笑:“你若养一只必将要杀的东西,会让它高高坐在你的头上?这癖好倒确实特殊。”   境主突然愣住,喃喃自语,颠三倒四:“也许……因为我不心甘情愿……就没有效果?也许……是他们怕我知道真相……逃跑?也许……”   没有一个理由能严丝合缝地解释这一切。   那双手还在锅中沉浮,残缺之人也缩在简陋的帐篷旁边。而此地金银满载,酒肉不绝。如此对比,鲜明刺目。   此地无疑是境族恐怖之地,此人无疑是境族恐怖之人。   但也许,确实还有一些谁也不知道的内幕,形成了如今这荒诞可怕的一切。   言枕词看向界渊。   世人都不知之事,此人当知。   界渊轻轻一叹,仿佛悲悯,仿佛蔑笑,终归平静:“如今这些事情,连当事之人都不知道了。”他旋即扬眉,“我可以带你出去,不过你需先做一事。”   境主连忙道:“什么事情?”   界渊道:“三日之后,先带我与他同入净土。”   三日时间,不短也不长,足以让言枕词将这一谷底彻底逛完。   谷底不小,大概方圆二十里,二十里之中,合有人一千五百三十二个境族之人。其中共有一位境主,一位巫师,以及约占人口三层的狩猎队和普通人。境主可以对普通人生杀予夺,但无法直接控制狩猎队。狩猎队听从巫师的派遣,而巫师必须尊重境主的要求。   言枕词在第二日时看见巫师。   大殿之上,身材干瘦、穿着简朴、仿佛一脚已经踩入棺材的巫师与境主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还注意到,狩猎队尽管对巫师心悦诚服,但对境主也不乏恭敬。   面对巫师的境主依旧能够大声呵斥,巫师会同意大部分事情,以沉默反对小部分事情。只有在境主涉及到出入净土一事时,才会得到巫师不容置辩的严厉反驳。   还真是奇怪啊……   言枕词躺在石殿的横梁上翘脚思考。   众人对境主的尊敬是真,众人要将境主送入净土做祭品也是真。这一件怪诞的事,这一群怪诞的人实则只缺一个最关键的部分:为何这里的人要对的祭品真心实意地尊重?   言枕词翻身下梁,往石殿之后走去。   他先拿了境主所说的札记。札记被境主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是一封兽皮书。兽皮书的主人大抵是个正道人士,上边详细地记录了言枕词所看见的诡异之处,并于字里行间中流露出想要打破禁锢,改变一切的意愿。   这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言枕词捏着兽皮书,心想。   笔墨深浅不一,证明记录不是在同一时间完成的,兽皮书又中一句“其他高人不日前来”,显然指的就是巫颐真一行。   巫颐真是界渊的保护伞,界渊曾经来过这里,看到过这里的一切,却未曾做任何改变,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他不欲、不屑去做这些事情,还是因为,此事有不能被改变的理由?   毕竟以结果而言,二一年前,秽土动乱,巫颐真身死,而此地未尝有任何改变。   言枕词看过之后,又将兽皮书放回原处,再于石殿中逛了一会,不多时便发现了此地的藏书殿。   藏书殿位于石殿角落,殿中书籍不过百余本,连零落的几个架子都放不满。他随手从中抽了一本,是幽陆中的书籍。他换了一本,翻开一看,还是幽陆书籍。他再换第三本——   言枕词发现不对劲了。   此地所有书籍,都是幽陆中的书籍。   境族自己的书籍呢?   这一夜是二十一年循环间,净土开启的最后一夜。   境主已陷入彻底的焦躁之中,仅在白日与巫师的见面之中就杀了四个狩猎队的人。   这与世隔绝的谷底,正被一种怪异的气氛所笼罩,一切平衡都到了岌岌可危的那时刻,暗流早于冰川之下汹涌澎湃,随时随地都将破冰而出。   谷中所有的照明之物都在境主疯狂的要求中被点燃,四下亮如白昼。但辉煌的灯火点得亮石殿,点不热冰凉的石头;耀得明谷中众人,耀不到柱上之人。   界渊坐在石殿周围三十二根石柱上的一根。   从此地向上看去,月亮只在管中窥。从此地向下看去,灯焰离离,不见众生。   一道人影忽如轻烟般飞上。   界渊了然而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言枕词道:“随意选了一根柱子,上来就看见你了。”   他站定于界渊身旁,同样向四周看去,忽然惊疑一声:“这三十二根柱子将秽土秽毒全挡在了外面!所以谷中才能生长草木,才可居住活人!这不对,有此本事,为何这一种族当年要在秽土生存?他们本可以前往幽陆任何一个地方!”   界渊长臂一舒,将言枕词揽入怀中:“你觉得他们是因为什么?”   言枕词靠在界渊怀中,沉声道:“我不知道。不过也许……一切答案就刻于咫尺之地。你自入谷之后两次停留石柱之前观摩柱上纂刻之文,那些文字是否为境族文字,文字上所记载之事,是否为此地种种事情的真相?”   界渊半笑半叹,在言枕词颊边亲了一口:“猜对了,想要什么奖励?”   言枕词道:“奖励就是告诉我此地真相,如何?”   界渊的一只手轻揉怀中人腰肢,又开始数对方肋骨:“换一个。事情的真相由你自己去看。”   言枕词的身体自动自觉地随界渊的动作调整位置,玩笑道:“怎么,你我之间还有事不能直说?”   界渊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按住言枕词的脖颈,吮吸啃咬这人嘴唇,亲吻之间,他问:“阿词,我有一疑惑。”   言枕词呼吸微促:“说。”   界渊调笑道:“你就这么自信,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言枕词吃了这情趣,回道:“那你喜欢上了别人一定要告诉我,我好把你抢回来。”   “哎呀呀……”界渊失笑。   星光挥洒,月魄流照,界渊忽然意动,抬手解开言枕词的衣襟。   言枕词倒抽一口冷气,按住界渊的手:“等等,你不要闲着没事来撩我。”   界渊将对方的手牵起,放在唇间轻轻一吻:“不想要?”   言枕词:“这种事情,我们应该找一个有床的地方……”   界渊又笑道:“有床的地方倒不少,但有床的地方也有人,你想在下面做?”   言枕词果然犹豫了一下。   他想要一张床,但不想被人打扰。底下有床,也有人打扰。此地没有床,但也没有人打扰。   界渊没有让言枕词长久纠结。   他放过了言枕词的衣服,只解开对方的腰带,而后将手探入,与衣衫之中握住男人的象征。   言枕词呼吸一滞,明确感觉到了欲望的苏醒。   他的身体开始发软,手掌从抓住界渊的胳膊变成环在界渊的肩膀,双腿之间的分身被另外一人握在手中轻拢慢捻,热意渐渐自昂扬之处升起,传递到四肢百骸……   界渊看着怀中的人。   微微的月光自天际空隙之处洒下,将言枕词半边身体拢入月色,他身上的衣服还好好穿着,因而显得脖颈处露出的那一抹肌肤额外白皙诱人。   界渊俯身,在那处皮肤上吻了一口,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而后,他将言枕词的东西自衣中掏出,使怒张之物直接暴露于天地之中。   言枕词一眼看见自己的东西,呼吸不稳,双腿一颤,想要屈膝遮住私处:“不……”   界渊拦住言枕词的动作,由衷欣赏对方此刻紧绷羞窘之态,这人脱了衣裳有脱了衣裳的光裸之美,穿着衣裳也有穿着衣裳的含蓄之美,真是怎么吃,都别有风味。   他今日兴致不错,慢条斯理地俯下身,将手中怒张之物含入口中。正是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言枕词身躯重重一颤,刹那发出一声哀鸣,不管痛苦还是欢愉,都似到了极致之处。   界渊一笑,舌头舔过肉柱,慢慢吮着言枕词的东西,感觉阳物一点点在口腔中涨大泌液,于心中想:哎呀,就是爱将他弄至这种完全无法自控的模样。   湿漉与温热于同一时间将身躯敏感之处包容,此生未尝体会之事一一被界渊教会。   言枕词全身紧绷,身躯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到了一点,来自那一点的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在他的感触中无限放大,他感觉自己的阳物被反复碰触与玩弄,细碎的疼痛来自牙齿的轻触,   言枕词涨得有点受不了了。一重又一重的快感如同反复冲击堤岸的浪潮,他像是浪潮,每一下冲击都向着更高的天空,也像是沙堤,每一次都被快感的巨浪冲刷全身。   代表忍耐的神经在反复的折磨之中终于断裂。   细碎的呻吟和哀求从言枕词喉间泻出,他濒临临界,也不知从哪里再升出力气,推向界渊肩膀:“不……哈,我受不……了!要射——”   一声未落,欲望冲破精关,一切全射入界渊口中。   界渊直起身来。   言枕词有点愧疚,刚想说什么,就被界渊挑起下巴,亲了一口。   亲吻之间,他将嘴里的东西渡向另外一人口中。   言枕词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他心中杂乱,但看着界渊侧颜,神使鬼差之下,竟将人喂入自己嘴中的东西一点点吞下去。   大多液体顺利的喂了进去,剩下的下半顺着言枕词微张的嘴角淌过下巴,滚入脖间。   两人唇分,界渊以指腹抹去言枕词嘴边的痕迹,舔了一下,调笑道:“你自己的味道,感觉如何?”   言枕词没有说话。   他从脖子到脸,全红成了血色。   界渊又笑道:“要不要来试试?”   他牵着言枕词的手碰触到了自己的东西,这一物亦已立起。但他并不强求言枕词,又道:“如果不喜欢……”   言枕词回神,嘴硬道:“这有什么难的?”   界渊思考着说:“对你而言也许有点难……”   言枕词用事实证明这毫无难度,他翻身跪到了界渊膝前,扯开界渊的衣衫,低下头去,将昂扬含入口中,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东西入口的那一刻,口腔被立刻被异物胀满,舌头被推挤到口腔的最里边,淡淡的气味充气鼻腔,一切都与往常不同。   言枕词深吸一口气,向后仰了仰头,同时努力打开口唇,使得舌头能够于此时自由动弹。他不知此时应该怎么做,刚刚僵了一下,就听界渊说:“用舌头舔……”   界渊的手停留于言枕词的肩颈之处,他在此处来回摩挲,很快让紧绷的身躯和缓下来。   他缓缓出声,指导着言枕词服侍着自己的东西:   “用舌头舔……然后吮吸……打开喉咙……用喉壁摩擦顶端……将它吞入喉中……”   伏在他身上的人按照他说的一一去做,每一样都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源源的热意从被抚慰之处传递神经,界渊微笑起来:“乖,真聪明,我的好道长,你真让人……怎么爱都不够。”   言枕词喉中有点痒。   巨物在他口中停留了太长的时间,他的唇舌开始发麻,嘴中发干,喉咙有些痒,想要咳嗽,然后巨物还是没有任何射出来的征兆,正在言枕词等待界渊进一步的指示之时,界渊出乎意料地将自己的东西自言枕词嘴中抽出。   巨物牵出丝缕透明汁液,打在言枕词脸颊上,发出轻轻的“啪”,引来言枕词茫然的一眼。   界渊发自内心叹了声“尤物”,将人双腿分开。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三回 了。   言枕词做好准备,坦然等待另一人的进入。   但界渊并未碰触身下人的紧致之处,他低低笑道:“明天还有正事,今夜放过你。”   说罢,界渊便将巨物置于言枕词欲望之前,又将言枕词双腿合拢,如此,便是言枕词的双腿夹着他的东西。他再说了一声“夹紧”,便开始徐徐抽动。   言枕词以臂撑身,低头看去。   只见合拢的双腿之中,进进出出,每一下都能看见紫红怒张退后又出现,一下下都似要捣入他体内最密处。   言枕词浑身燥热,腿中交合带给身体的感觉远不如被真正入侵,但视线上的冲击却又比被真正入侵来得剧烈,他的身体诚实的反应了一切,刚刚发泄过的欲望重新抬起,在还没有被人如何安慰的情况下便发热紧涨,   只是还未真正射出,便被人一把抓住。   界渊握住了言枕词的东西,在其耳边笑:“好道长,你以这副能使死人活转的身体撩了我一夜,如今也好歹等等我啊。”   说罢,加快了自己于言枕词双腿中抽动的速度,欣赏着言枕词浑身发烫,想要闪躲,却又无处闪躲,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切的模样。属于言枕词的呻吟与哀求断断续续,始终不曾停止,声音一路变至暗哑,界渊终于松开手,让已无可忍耐的言枕词彻底发泄,同时将精液全射在对方双腿之中。   一切意乱情迷之中,界渊于欲海汹涌之际,俯身在言枕词耳旁说:“阿词,想跟我在一起,你至少要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要做什么。剩余的时间……”   他微微一笑,声音渐没。   可不太多了。   满谷的火焰还未燃尽,天边已升新日。   界渊与言枕词自柱上下来来到石殿之中时,仪式已经开始。   此乃石殿的最深处,此地乃是一空旷之所,四周只有石壁,地面全是泥土,狩猎队看守在境主身旁,巫师正手持一奇形兵器,站于殿宇正中的泥土之上,主持净土开启仪式!   两人的到来引起一阵骚动,瘫坐在地上、满面灰白的境主眼中蓦然爆发出一团光彩!   他瞬间冲向两人,叫道:“带我出去,快带我出去,我不要入净土,我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我不要去死!——”   太迟了。   大地震动,裂口敞开,界渊步步上前,似慢实快,在巫师及其余狩猎者未曾反应之际,已经提着境主入地裂之处!   言枕词紧随其后。   地裂一瞬,重新闭合,界渊与言枕词在不短的下落失重后,双足触底。   周遭由漆黑变作明亮,明亮并非阳光,而是生于地底的矿石。矿石在壁上发出幽幽亮光,照亮眼前的一切。   巨大的地底裂隙之中,分布无数骸骨,骸骨之前的石壁上纂刻有境族文字,这一次,石壁上除了境族文字之外,还有十六个字是用幽陆文字撰写上的。   言枕词一眼见到那十六字,如醍醐灌顶,明白了外界一切诡异的来源!   这十六字写道:   境族之人,自愿来此,以身封秽,还世清平。   瘫坐余地,大声恸哭的境主身侧,界渊缓缓扫过此地。境族所言净土,不过地下一处裂隙,又不止地下一处裂隙。此裂隙之中,无数枯骨为未知的时间分为两类,一类安然盘坐,井然排列,另一类以种种奇怪的姿势散落余地,向着上方,向着外界,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希冀离开这恐怖之处。   界渊神情平静,嘴角带笑。   当过去淹没时间的长河,当当事者也遗忘所有。   谁还记得,久远的一切? 第70章   来自境主的哭泣似困兽哀嚎, 字字怀恨, 声声存怨。   界渊忽然抬手, 牵住了言枕词之手,向前行去。   “最早以前,在秽土还未形成之时, 曾有一段时日幽陆互生变化,新生之儿多为畸胎,武者之中, 正道之士进展缓慢, 魔道之士日益精进……”   言枕词眉梢一动:“这是三百年一次的凶潮。掐指算来,下一次凶潮真正爆发, 当在五十年后。”   界渊走在满是尸骸的土壤上,足底碾碎森森白骨, “喀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来到石壁之前,指向石壁上隽刻的境族文字:“后来境族祖先研究发现, 乃是幽陆清浊之气发生异变,清气减少,浊气增多。清气少, 则天地清正之物少;浊气多, 则天地浑浊之物多。当年境族中人反复讨论之后,提出一天才构想,此构想乃是……先将分布幽陆的浊气吸纳于一地,再徐徐净化。为此,他们圈定了秽土。”   言枕词匪夷所思:“他们究竟以何种方法吸纳全幽陆的浊气, 又以何种方法将这些浊气一一净化?”   一语落地,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看向界渊。   界渊颔首:“不错,是九烛阴瓶。”他又道,“当年想出这一策者确非凡俗。阿词,你知九烛阴瓶有何功用?”   言枕词注意到界渊新的称呼。   他在心中暗暗琢磨,自己是否要叫界渊“阿渊”、“阿流”、“阿蝶”……名字太多,实在让人苦恼。   他回道:“以此情此景来看,九烛阴瓶莫非能净化浊晦?”   界渊一笑:“连你也这样觉得?只观此物名字,你觉得它像正道之物?”   言枕词心想还真不像,少有正气之物会在名字之中加上一个‘阴’字的。   言枕词沉吟道:“此物难道是魔器?若真是魔器,境族之人如何转魔为正,使它吸纳天地浊气?”   界渊:“凡人间之器,少有正魔之分,正者可引邪念,如雪海佛心;邪者可用正途,如九烛阴瓶。当年九烛阴瓶是魔道一宝,专食正道之人,化正道之人一身骨血为魔功养料,和荒神教之功法有一二相似之处。但九烛阴瓶为幽陆至宝,当年的魔道不过发挥出它十之一二的能力,它既非正物,也非邪物,不过一阴阳转换,吞清吐浊,吞浊吐清之物。”   “后来境族中人发现天地清浊改变,于幽陆之中寻觅可用之物,找到了九烛阴瓶。境族中人拿到此物之后,以秽土为阵图,以阴瓶为阵眼,以自身为开关,操纵九烛阴瓶不间断的吸纳幽陆浊气,于瓶中转换,吐出清气。如今凶潮三百年才爆发一次,算来全亏秽土与九烛阴瓶。”   说到这里,界渊一震袖,无形之劲拂过地窟,附着石壁的青苔与尘土簌簌而落,露出其后更多的境族文字。   他们已经来到了坐地尸骨之前。   言枕词注意到这些尸骨之后小小石碗,石碗靠石壁排列,水流顺石壁泊泊流下,注满石碗。他暗暗算过,发现石碗一共一十三只,正好和坐地枯骨数量相等,他们入此地后,并未立刻身死,是否曾拿这小小一碗,以水维生?   他再看石壁。方才界渊指着石壁上的字告诉过去的事情,如今他再看文字,已能将境族文字读会七七八八。   只见最里头的枯骨背后写道:“九烛阴瓶归位,幽陆清浊平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第二具枯骨回答第一人:“想想有朝一日九烛阴瓶也不能用了该怎么办吧。”   第三具枯骨回答第二人:“或许在九烛阴瓶不能用之前,会先被误入此地者抢走。”   第四具则答前三者:“同喜同喜。身前之人莫问身后之事。便盼误入此地者有点天良吧?”三言答完,他自另起一行,再留笔记,戏谑道,“妾已将身付幽陆,谁再管它春夏与秋冬!”   第五具则批评第四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以我之想,不如以此地为基,再起阵法,建一桃源,将境族隔绝一地吧?”   此后还有数言,言枕词未及一一看过,脚下突然踢到一具骸骨。   他所踢到的骸骨别有不同,它既非端坐,也不像外头的那些枯骨一样朝向来时之地,它朝向前方十三具枯骨而伏,被言枕词踢开之后,露出刻在地上,被它身体所掩盖的文字。   那些文字先用境族之语写完,又用幽陆文字翻译,只见上边写道:   “他们竟将境族称为六指邪魔,天之余赘,哈哈哈,可笑,可笑,我们究竟为什么做这一切,如今还有谁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幽暗的地窟之中,笔划凌乱,字字泣血,句句怀恨,哪怕相隔生死,也能直入所见者之心。   此时此刻,界渊的声音忽然响起,说得轻描淡写: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这些过去,境族自己都记不住了。时间呵……邪魔二字,现今用于境族身上,也不算太亏,你说是吧,阿词?”   这些早已消散于长河的真相,这些过往中所有艰难险阻,抉择大义,哪怕始终隽刻在石柱之上,哪怕时时出现双目之中,也早已无人认识,更无人记忆。   时间川流不息,岩石沉默不语,流去者早已流去,停留者始终不变,而人独立这两者间隙,徘徊不定,两厢忘却,于是念念怨恨,恨天地不公。   界渊再往前行。坐地枯骨也好,伏地枯骨也好,喜的、悲的、忧的、恨的,谁刻石壁之语都不能引他动容。   他行过枯骨,衣袍曳地,如曳尘埃。   “九烛阴瓶在此地深处。这地方的枯骨不过养料而已,更底下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要解决的东西……”   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拉住,回头之际,言枕词一步上前,覆上他唇。   界渊难得惊讶了一下,便觉嘴唇被舌头挑开探入,握住他手臂的言枕词主动将舌伸入他的口中,略有生涩地舔过他的牙齿,又勾他的舌头共舞。   今日是吹了什么风,这人居然这么主动?   界渊干脆笑纳了。   他反客为主,勾着言枕词的舌头,细细品尝,慢慢挑弄,吞着彼此口中的甘甜,直到胸中的一口长气都消耗殆尽了,方才将人放开。   放开之后,界渊调笑道:“想不到阿词居然这么有兴致,昨日真是白放过你了。”   言枕词并没有笑。   方才一瞬,他不知为何,只觉界渊前行之际身形缥缈,似下一刻就要消失眼前。   他沉声道:“你走得太快了……”   一声未尽,言枕词心海风浪未平,但笑容已自他眼角溢出,心湖之内,浑浊下降,澄清重现。   “等我一步,我们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群:524681647   关键词:ysrl   大家且吃且珍惜,也许以后…… 第71章   夜幕之下, 古松张伞, 翘首相盼, 云端迎客。   迎客松下迎客地,三面环崖,崖风倒灌, 还有一壁盘肠小路,曲曲深深。左右上无遮无掩,坐此之人, 可放心交谈, 无虞偷听。   但无人知晓,时间还有一不可窥之物, 正在虚空之中光明正大地注视着一切!   神念无形,盘旋于古松伞盖, 默默注视树下相对而坐的静微女冠与静明女冠。   一别半载,静微师太如当日在鹿鸣宴时一身缁衣, 面貌柔美,意态宁静。静明师太却有一双似剑浓眉,配上炯炯双目, 不怒而威。   一连上山半月有余, 如今剑宫、佛国、落心斋终于确定了对付与遏制燧宫之法。   静微师太道:“明日你先行下山,带十二女弟子往北疆一探。一路注意遮掩行藏,此行不为建功,只为探明燧宫情况。到北疆之后,或可关注镜留君消息。依剑宫所言, 镜留君已至北疆……”   静明师太道:“未尝听过镜留君出现北疆的消息。”   静微师太:“或是隐藏行踪了也未可知。”   静明师太不以为然:“对魔道警惕也罢,对同道都藏头露尾,也不知其在想些什么。”   静微师太道:“总之此行一切注意,不可轻信他人。”她忽而又道,“小师妹那里可有消息?大庆对于界渊一事有何想法?”   大庆王朝的皇后。   神念听见静微女冠之话,于心中微微一笑。   落心斋出身剑宫,只收女子,门中除斋主与下任斋主之外,只要不与邪魔为伍,均不禁婚嫁。斋中女弟子嫁人之后亦不可能与师门断了联系,落心斋有多少在外女弟子,就涉入了多少势力的内部,如今,也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很好,很好。   它于心中暗忖。   就是这样盘根纠结、枝繁叶乱之物,盛大之时遮天蔽日,衰落之际泰山崩摧。   松下对话还在继续。   静明师太眉梢连挑,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大庆态度暧昧,多次于言谈中提及世家。大有我们同意他进犯世家,他才肯出兵北疆的意思。”   静微师太道:“大敌当前,如何内讧?”   静明师太道:“师妹也是如此想法,她还在徐徐劝说宣德帝。究竟夫妻一场,宣德帝哪怕侵犯世家之心炙热难熄,也会考虑师妹的心情与落心斋的势力。师姐放心,明日我下剑宫,去北疆之前先往大庆一趟,见宣德帝一面,看能否将其说服。”   两人又闲话两句,静明师太离开迎客松,静微师太于原地静坐片刻,忽然对身旁奉茶女冠道:“明日你也下山,但不与你师叔同路。你往世家去,告诉世家大庆的想法。”   女冠抬头。   她眼睛明亮,似星之芒;眉毛狭长,似月之弦。垂首之际似菡萏临水,静而娴雅;端坐之际又如松柏苍苍,落地生根。其乃是静微女冠大弟子,计则君。   她答道:“是,师父。”   迎客松下人走茶凉,卧云轩中灯影摇曳。   三人分别回房,神念则一路尾随静微女冠,见静微女冠回到精神,将玉剑横于膝上,于蒲团处打坐精修。   它心念闪烁,藏于虚空之身形变幻不定,既似黑烟丝丝散溢,又似黑洞深邃无底。   一切静谧,唯独灯芯不时哔剥,发出生命之响。   呵呵,防备剑宫,不信大庆,利用世家,此躯体正合繁殖之用。神念分出一缕精神种子,投向静微女冠膝上玉剑。   精神种子脱离本体之初依旧无形,直到接近玉剑之际,才有淡淡黑烟,隐约可见。   打坐的静微女冠心中忽生警兆,双目霍然张开,如电在室内一扫,同时双手握剑,只待见到可疑之处,便一剑斩出!   但精神种子已入剑中,就在静微女冠握住玉剑之际,精神种子立刻沿玉剑感染静微女冠!   静微女冠心神一颤,脑中纷呈杂念,本来按在心底的想法一一翻出,在反复翻腾之中如气泡膨大。   她于原地静立片刻,眉间杀气忽然大炽,只听她喃喃自语:“原音流化身界渊,原府藏污纳垢;言枕词与原音流行止苟且,同样入魔;大庆卑劣,世家狡诈,哼,此乾坤不荡不清……”   只此不够。   神念再加一暗示。   杀意凛冽之中,静微女冠眉间又掠几缕疑惑,但疑惑很快消褪,她接受了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手持玉剑,向外行去:“翟玉山虽孤标独立,可惜养出一个叛师弟子。以徒观师,翟玉山也非善茬,必藏奸邪!”   夜晚深深,这一路行去,剑宫不少弟子看见静微女冠走向翟玉山住所。   前行一路,每欲剑宫弟子上前,静微女冠都以“翟长老叫我前来”一句打发。   褚寒见静微女冠夤夜前来,微微一愣,上前行礼道:“女冠夤夜前来可是找师祖有事?师祖今日有事未归,女冠不妨先行歇息,待师祖回来,小道再告知师祖……”   静微女冠未等褚寒说完,已呵斥一声:“小辈退开!”   声音落下,玉剑飞出,连鞘打飞上前褚寒,而后静微女冠身形一闪,已直闯入翟玉山寝殿!   寝殿深深,除床桌之外,无有多余物品,唯独正西方有一繁复阵法,阵法之中供一小剑,此剑薄透,有天之蔚然。   静微女冠直闯入内,一眼看见此传讯阵法。她将手一抓,自阵中将小剑抓来!   劲风呼啸,吹翻供桌,在桌上小剑入静微女冠掌心之际,翻倒供桌之下又显一抹幽蓝,乃是另一枚同样的传讯小剑!   静微女冠微微一怔。   两剑同在,一明一暗,剑宫秘密与哪二者联系?   心念未至,翟玉山忽然出现静微女冠身后,一掌前递,汹涌真气倾巢而出,欲夺静微女冠掌中小剑!   静微女冠回身迎击。   正当此时,同来神念身处暗处,以入静微体内精神种子影响静微,使女冠动作一慢,翟玉山之真力尽数轰在静微女冠身上,破其五脏六腑,眨眼便将静微女冠重伤!   一掌之下,静微女冠踉跄向前,口吐鲜血,血中参杂碎肉。但正因如此,她浑噩之心倏然清明,已然意识到方才的自己是被邪魔所控制!   可这又怎么可能!她心中的震惊与警惕难用笔墨来形容,远远压过此时身体感觉。什么样的邪魔能够悄无声息间将我控制,如果有这样可怕的邪魔存在,幽陆虽大,何处安宁?   殿宇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殿中两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褚寒手按前胸,站于门口:“师祖,静微师太——”   翟玉山忽然闪身至静微女冠身后。   静微女冠仓促回头,却已无意动手,只勉力道:“翟师兄,提防邪魔……!”   翟玉山一手拖于静微女冠右肘,轻轻一拂,静微女冠玉剑脱手而出,瞬息贯穿褚寒心脏,余势未消,将人钉于廊柱!   褚寒双足离地,面露惊愕,直直瞪向翟玉山,可他心脏已碎,气息早断,张合之口再喊不出丁点声音来,只有一股股鲜血不间断的自口鼻中涌出,污了面容。   翟玉山眸中掠过一丝复杂,动作却不停。他半步旋身,自后向前,与静微女冠正面相对,又默数三息,待耳中听见嘈杂人声已近殿宇之际骤然动手,以内劲灌入女冠体内,驱使女冠再度抬掌,浩瀚功力先入女冠体内,又自女冠体内尽数轰在自己胸膛!   殿外之人赶至之际,只见静微女冠立于殿中,抬掌一击,击在翟玉山胸口,使剑宫执法长老倒飞出去!   同个刹那,翟玉山重重撞在殿壁之上,还未落地,已连咳带喘,厉声催促:“大家快去助……静微师妹一臂之力,咳咳——她为邪魔侵扰……咳咳咳!失了神智——”   众人连忙向静微女冠赶去,却迟了一步,直直立在殿中的静微女冠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睁大双目兀自紧盯翟玉山,突出眼球之上,血丝密布,形容凄厉。   静明女冠神色惨变:“师姐!”   晏真人却于同一时刻看向插在褚寒胸口的玉剑,只见此时此刻,晶莹玉剑已布满裂痕,恍如曾经之离禹尘剑!   他心中沉重:又是这邪魔,这邪魔来去无踪,惑人心神,究竟是什么东西!   殿宇角落,瘫倒余地的翟玉山在其余弟子的搀扶之下站起,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指尖折断的一柄小剑藏入袖袋。   半空之中,神念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心中满意。   它不再停留,瞬息而去,暗暗想道:   剑宫与落心斋即将分崩,燧宫策反大庆同袭世家,那么只剩下佛国、密宗、泽国。   泽国偏安一隅,暂不理会。   当日的转世圣子一事竟也未让佛国与密宗打得难舍难分,出乎意料。也罢,就由我再推一手。只是这两大势力之中少有人用剑,还须多费手脚。   天下大乱,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   重重大地相隔,外界之事影响不到身处地窟之中的界渊与言枕词。   有言枕词一句“等我”,界渊从善如流,不再单独行路,而与言枕词并肩向前。   地道之中,四下昏昏,萤石远近散布,明灭不定,迷人方向。   甬道之中,界渊闲庭信步,不需用眼,只凭知觉便可确定前行方向。他问言枕词:“听过八大至宝的传说吗?”   言枕词回答:“幽陆流传五大至宝,我听过五大至宝的十三种小道传说。”   界渊笑出声来:“那我这个版本的,你估计没有听过。传言在鸿蒙之初,天地混沌,无山海丘谷,无草木人兽,无四时序列,也无日月轮替。此世初生,浑如一体黑球,于亘古寰宇间暗藏角落,度过不知年岁之时间。某一日,此地出现八人,这八人身处黑球之中,见上下无光,左右无物,揪然不乐。第一人说,我有一物,可镇山河地脉。于是,镇国玉玺出,山河地脉现。”   这谁也不知真假的上古之事,此时由界渊娓娓说来:   “第二人说,我有一物,可破世间混沌。于是,离禹尘剑出,混沌之气碎。”   “第三人说,我有一物,可照天地清明。于是,雪海佛心出,日升月落,循环不息。   “第四人说,我有一物,可唤万物姓名。于是,生灭空镜出,草木生长,鸟兽繁衍。   “第五人说,人之为人,信在身,念在心。于是,祭天古符出,身怀信念之人立于大地。   “第六人说,实实是虚,虚虚是实,虚实相对,真幻一心。于是,虚实光璧出,物生影,人生魂。   “第七人说,事物更迭,是圆生,是圆灭,生是灭之起,灭是生之始。于是,九烛阴瓶出,正反可逆,清浊循环。   “第八人说……”   “阿渊。”言枕词忽然开口。   界渊不免一停,无数时光已经流过,在时光之中,并无人用这种称呼叫他。   他有点听不习惯,退让了一步,对言枕词道:“我还是叫你好师父吧。”   言枕词“嗯”了一声,从容再叫:“阿渊。”   界渊:“……”   言枕词道:“我记得你在北疆之时同我说过,你只差两样东西没有得到,一者是九烛阴瓶,一者是生灭空镜。那么扣除我曾见过的五样,还有一样,是什么?”他不待界渊回答,紧跟着说,“我观你几次改变身份,身旁只有两个东西从来不换,一个是娇娇,一个是你手头的红绳。”   对这两者,言枕词都印象深刻。   他再道:“娇娇应该就是一只普通的鹦鹉。至于你手中那根红绳……莫非是第八样至宝?”   “可是不对。”他眼中掠过疑惑,“如果它真是第八样至宝,在我上次问你之际你就会回答。但你微笑带过,不予回答……是因为它还不能算一件至宝?”   前番推测并无难度,可最后一句叫界渊颇有惊讶。   言枕词比他想象的,更为了解他啊——   心中一声慨叹,界渊微笑反问:“哦,你真的认为娇娇不是至宝?”   言枕词:“……”   他内心忽生阴影,阴影无穷大! 第72章   言枕词语气忽然缥缈:“界渊, 你不要吓我, 娇娇……”他顿了顿, 坚定道,“我不相信。”   界渊差点笑出声来。但他一本正经:“娇娇是至宝,岂非不可能之事?不可能之事, 岂非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言枕词沉默良久。   就在界渊以为言枕词已经被自己说服之际,言枕词冷不丁说:“等等,既然娇娇是至宝, 娇娇呢?”   界渊:“……”   言枕词回忆片刻:“我记得北疆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它了。你把它丢到哪里去了?”   界渊罕见地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把娇娇给丢到哪里去了!   言枕词回过味来了:“说好的至宝这样不上心, 不太好吧?”   这蠢鸟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破绽啊!   界渊长叹一声,接上之前没有说完的话:“第八人说, 我也有一物,此物比你们所有的东西都要来得可怕。”   言枕词下意识反问:“都要来得可怕?”   界渊沉声道:“不错。第八人再道, 我手中的东西,看似极小, 实则极大,它有形体,形体却不能将它概括。它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贯连生、死、因、果、过去、未来。如果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它, 那么这个东西的存在将彻底消失于寰宇之中。它名……织方界线!”   话至此时, 界渊与言枕词已经走到了地底深处。   属于矿石的荧光在行走之间逐一暗灭,来自境主的哭喊哀嚎也完全消失空中。   此时此刻,眼前全是涌动的黑暗,周围除彼此的呼吸之外,一声余音不闻。   黑暗之中, 浊气如触肢自四面伸来,接触到皮肤之际,皮肤灼热,如被火焰舔舐,吸纳入胸腔之际,胸口剧痛,如被酸水腐蚀。   言枕词暗暗提起功力,于身体表面形成气罩,抵抗浊气。   但此地浊气非同一般,原本水泼不入,刀枪难穿的真气罩在此刻如同漏风之网,浊气源源侵入,言枕词身陷烈焰,心裹寒冰,冰火两重之中,他双足裹泥,前行艰难。   正是这时,界渊忽然伸手握住言枕词腕脉,将玄功慢慢渡入对方体内。   浊气霸道,界渊的功力也霸道。   霸道的功力蛮横地将侵入言枕词体内的浊气一把驱逐,而后堂而皇之停留在言枕词体内,随同言枕词本身功力一起循环。   言枕词哭笑不得,感觉身体被异物入侵,提醒道:“你的内力……”   界渊:“别急,要从这里出去,还有一段时间呢。如今我帮你,待会可要你帮我。”   言枕词心中诧异。   四周黑雾涌动,浊气充塞天地,哪怕咫尺之人也不能看清。若非手腕被人抓住,声音就响耳际,在这方向尽失,天地无可分辨之地,言枕词也不知自己会走到哪里。他感觉自己所能感觉的一切,耐心听着界渊的声音。   界渊再道:“此地浊气浓厚,境族之人以阵法将其困锁一地,浊气日日腐蚀地底崖壁,生门死门时时变换,外人进来,也许走着走着,就掉到了可怕的地方……”   这话说来含义颇深,言枕词刚觉得毛孔微竖,眼前骤然出现光彩,悠悠的光驱散了黑暗,光暗轮替,如同日月更迭。   青草如茵,在足下绒毯铺开,鹅黄粉紫的小花点缀其中,未知从哪儿来的风将其吹拂,刹那之间草叶飞扬,花如蝶飞。草地之前有一弯曲水,曲水之后还有一处岛屿。曲水环带,水如天清,一株大树根植岛屿,巨木张开大伞,树干金黄,如黄金铸就,叶脉绿白,似翡翠珍珠。   风吹拂之间,草动、花动、树动,水也动。   一点点清光自前方一切草木树水上中浮现,升腾,纷向天空。   所有的景物竟非实体,乃是由清气汇聚而成,介于虚实的奇景!   此景使人惊叹,言枕词随清光上升方向看去,看见了另外一种奇异景象!   只见此景天际,浓浓的黑云是洪流与漩涡,以比前方清气更大百倍,更强百倍之驾驶浮现上空!在这浓浓黑云的中央,一枚犹如圆日的光亮定格天空,出现黑云之中,桃源之上。再定睛一看,那悬浮半空的,并非明日,而是宝瓶!   界渊同样凝神看着眼前之地:“九烛阴瓶转换清浊,当年境族选择吸纳幽陆晦气之地,是天地灵秀之所在。这是秽土最早以前的样子。如今只在九烛阴瓶的清浊转换之中,还能窥见一丝半点了。”   言枕词看着天空翻涌如海浪的浊气,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自觉根本无法穿过浊气,前往九烛阴瓶之前:“我们要怎么拿到九烛阴瓶?”   这话使界渊长长一叹:“此地有整个幽陆的清浊之气。浊气重,如烈火金风。清气轻,如浮光轻影。就算你能一举穿过前方浊气,也不能将正源源不绝吐出清气的九烛阴瓶身周清气一举驱散,得到九烛阴瓶,为今之计……”   言枕词:“为今之计怎样?”   界渊:“为今之计,也只有将浊气吸入体内,使身同浊化,进入浊气之中,被九烛阴瓶主动吸纳其中了。”   言枕词不假思索:“这不可能。”   界渊:“哦?”   言枕词沉声道:“将浊气吸入体内,哪怕是对武者也有不可挽回的伤害,何况你还要使自身充满浊气,将身躯与浊气同化……在此事成功之前,你也许已经承受不住。”   界渊漫不经心:“我八成是死不了的。但九烛阴瓶不尽早拿到,很多人大约要死了。”   言枕词一时失语,而后他慨然道:“界渊,让我先试一试。”   界渊笑道:“阿词,就算你想替我做这件事,你也不能做成。方才一路行来,浊气还算稀薄,已能对你造成伤害,如今你还想将它们主动吸纳体内?明知不可为之事何必为之,莫非想凭信念创造奇迹?”   良久的沉默。   言枕词问:“你要我做什么?”   界渊道:“待会我运功吸四周浊气,浊气破坏身体,我之神智,估计撑不到‘身同浊化’之时,此时你以我方才打入你体内的功力为凭,在我身后,帮我运功,继续吸浊……”   天际落下一个重锤,砸在言枕词脑上,使他头晕眼花。然而此际,不能同意,不能拒绝,前一步是深渊,后一步是刀山,人世悲凉,莫过于此。   界渊回首,细细看着言枕词的表情,心中并不那么正经:哎呀,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人想要狠狠的欺负他……   他微微一笑,谎言信手拈来:“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我们开始。” 第73章   天地有二气, 上清而下浊, 清气浮于天, 人不能触及,浊气沉于狱,人不可接触, 如此清浊循环,滋养万物。   界渊于地面盘膝而坐。   他运转功力,玄功于经脉中徐徐流淌, 越来越快, 使风凭空出现,环绕界渊身体四周。风中吸力渐生, 起龙卷之势,向上方浊气卷去!   两者相触, 浊气瞬间染上飓风,使透明之风也染上沉沉黑气。   黑气沿风一路向下, 将界渊包裹,自口鼻、皮肤,蜂拥入界渊体内!   但若说浊气似金风利刃, 界渊的玄功便似溶金烈焰, 两者甫一接触,滔滔烈火便将金风融化,只于一点黑烟,在臻于完美的功体上留下一点蚊子叮咬似的疼。   武功练得太好也不行,等到这天了, 连开门揖盗也不容易啊。   界渊于内心一叹,又引更多浊气入体。   无数的浊气进入体内,无数的烈焰吞噬浊气,但一人之焰再多,也烧不完这幽陆的浊气。   当无数浊晦穿透界渊的护体真气时,疼痛随之而来,先是万蚁噬身,随后千仞透体,浊晦一刻停留,疼痛一刻不止,周而复始,越演越烈。界渊眉眼不动,控制着玄功与体内浊晦相安无事,他继续运功,身周吸力还在加大,浊气的下降也在加快,无数浊气不停冲刷身躯,浊晦随之充塞身体,在体内越积越多……   体内的浊气到了一定程度,疼痛倒变得微不足道了。   因积累在体内的浊晦之气已开始破坏功体、五脏、神经。当神经也被浊气吞噬的时候,疼痛就被麻木所取代。   界渊平静内视,见浊气在体内翻滚,还使循转真力避开浊气,免得多花功夫。他默默计算时间,趁着自己还能控制之时,轻轻闷哼一声。   黑色的龙卷早将界渊环绕,站在一旁的言枕词不能轻举妄动,只好调动全副功力集中双目双耳之上,听暗吼风声中余下的点滴声息……而后,他就听见了界渊的一声闷哼!   言枕词刹那闪身,进入浊气之中,一眼看见盘坐界渊。   浊气浓烈,接触到皮肤之上,皮肤立刻冒出水泡,接触到眼睛之中,眼睛霎时剧痛。   但也正是此时,界渊留在言枕词体内的真气应激而出,自动加入了言枕词真气罩里,只见幽幽火芒似灵蛇,灵蛇环绕言枕词一臂之距游走流窜,曳出点点星火,强硬将浊晦驱至此距之外。   此景虽美,言枕词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将其注意。他的目光早在进来的一瞬就定在了界渊身上。   此时此刻,盘坐在地的人面容惨白,身躯微颤,环绕在他身周的飓风因功力的渐渐消散而有四溢回上空的苗头。言枕词辨出局势,不敢停顿,立刻盘坐到界渊背后,将双手抵在其背心之处,依照界渊所说,调动其留在自己体内的功力,缓缓探入界渊体内,再帮助界渊运转真气。   真气入体,另一人现在的真正状况顿时出现言枕词眼中!   只见界渊体内,浊气已占十之六七,这些黑气如同贪狼,疯狂噬咬界渊体内的每一处地方,它们切割经脉,击打脏腑,腐蚀血肉,其本该如琉璃般完美清净的体内,此时已如泼入硫酸,临受刀斧,处处焦黑残缺。   言枕词眼见此景,再想自己此刻行为,无疑正泼酸持斧,残害心爱之人。他心神一时大乱,再不能控制手中真气运转,循环一松,浊气四散,言枕词真气同时反噬,噬向主人!   千钧一发,一声声音忽然响起。   “哎”字长长,仿佛深叹;“呀”字轻轻,又如飞扬。如此矛盾,一似主人模样。   闭着眼睛的界渊手臂一旋,自肩至肘全发出空洞密集的噼啪声,声响一刹那,界渊之手已言枕词手腕,内劲传入,飞快稳定言枕词体内真气循环。他睁开双目,睁眼一刹那,两行鲜血自眼中滑落。他再一动弹,双耳,鼻孔,嘴角,全淌出滴滴污血。   他转身,抬手,手先遮住言枕词的双眼,才慢悠悠说:“阿词,小心点啊。你要是碎了这一缕真气,不能再替我运功,使浊化不可彻底……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功亏一篑。”   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中,鼻端合该只能嗅到此地的浊晦之气。但不知为何,此刻言枕词的鼻端嗅不到充满焦焚之味的浊晦,反而被浓烈的血腥之气充塞。他如置身血海,无法得出,脑中来回浮现的,全是方才那惊鸿一见。   这一见之中,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胸中疼痛平生之最,言枕词未知自己的声音是否颤抖,但他紧接着开口,只为抓紧一分一毫的时间,早点结束这浊化过程:“坐回去,我继续。”   界渊哼笑一声:“阿词都不愿意多说两个字?实在冷漠。”   言枕词脑中实在一片空白,千思万绪,无数烦乱,只好道:“你遮着我的眼干什么?”   界渊道:“让你不要看我。我现在又不好看。”   言枕词:“我不嫌弃。”   界渊理直气壮:“我嫌弃。”   言枕词一时无言,更无意在此时纠缠这些,又道:“快坐回去……”   界渊突然倾身,在言枕词唇上轻轻一映。   血海突然涌起,灌入体内,却在进入体内的这一时刻化作生命之水,滋养心肺。   界渊叹道:“阿词,你的心乱了,这可不行,你不会知道,危险到底来自何处……”   情之一字,如此奇异,仅是这样简单的碰触,便让焦躁紧绷下一刻便将炸裂的心脏重新舒缓。   言枕词阖目。   界渊只觉掌中被这人的睫毛一扇,而后掌中竟感觉到一点湿意。   他真有些诧异:“好道长,你哭了?”   言枕词叹气道:“谁让有人疼得都哭不出来了?老道日行一善,替他哭哭。”   界渊一噎,而后戏谑道:“好道长,你的眼泪太珍贵,除了某些时候,我可舍不得真见到它。”   说罢,界渊将手拿开,放于唇间一吮。   可惜现在他每做一个动作,身体就如蛀空了的树干似发出濒临崩碎的声响,每当唇舌动弹之际,更有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止也止不住。他没吮到掌中那点湿意,反倒让血污了手掌。   真是好久没有这样狼狈了。界渊有点不满地挑挑眉梢。   言枕词睁开眼睛,他真正看见了界渊,再度感觉心脏紧锁,呼吸微窒。这一次,他手掐剑诀,运转功法,强使心湖澄澈,波澜不兴:“你还须多久才能完成身同浊化?”   界渊转回了身。   “大概……再一刻钟吧。”   说话之间,界渊重新闭目,再将神智缓缓沉入体内,内视自身。   言枕词的双手亦同时按上界渊背心。他再度调转功力,吸纳周遭四散浊气。   浓云翻涌,浊气肆虐,不间断的冲刷与腐蚀之中,界渊终于完成身同浊化这一步!   他刹那睁眼,玄功未运而双足离地,身体置于无重之中,与周遭浊气一道升空。九烛阴瓶就悬前方,四下无遮无拦,界渊如同所有浊气一样,眨眼便被强大的吸力吸至阴瓶周遭,便是这刹那,界渊瞬间伸手,向九烛阴瓶我去!   就是这一时刻,界渊撕去伪装,清气,浊气,还有界渊本身之玄功,这三种力量同时爆发,相互碰撞!   只见极光耀眼,巨响无声,身处力量爆发最中心的界渊在碰触清光之际,一眨眼,身上血肉被九烛阴瓶吞噬净化,露出伤痕累累,裂纹弥补的白骨。再一眨眼,连这脆弱不堪一击的白骨也在九烛阴瓶的转换中如同烛泪融化。   但界渊悍然无惧,径身向前,一把将阴瓶握入手中,带离境族所造阵法的核心阵眼处!   阴瓶失其位,源源不断的清浊转换顿时中止,界渊身体的消融跟着停止,此时他已失去了一条手臂与半个下颔,但他眨眼掠至下方由清气所化的桃源之中,玄功将浊气源源不绝推挤出身躯之际,无尽的清气也开始修补界渊的身体,骨骼的裂纹消失,失去的血肉补回,功体再行运转,伤痕累累的身躯已然大体恢复。   清浊失序,乾坤混乱,两气相撞,处处爆炸。   地底开始生出隆隆震动闷响,好像垂死之人最后的痛苦!   趁着间隙,界渊从容来到言枕词身旁,抓住对方,说了一声:“走!”   言枕词目光始终追随界渊身影,直到熟悉的气息再度包裹己身,他蓦然松了一口气,方才有精神再注意其他,这一眼便见身后桃源如虚影,万花摧散,千水迸碎,露出一具盘膝而坐的森森黑骨,看其样子,与界渊方才身同浊化之际十分相似!   他脑中刹那掠过界渊先前所说那句话:“重要的还在后面。”   这是境族先人,那位真正主持了这惊天一幕的先辈!   界渊同样看见了这一幕。   他目光冷淡地掠过那具骸骨,与骸骨空洞的双眼对望片刻,从中读出了骸骨最后想要留下的那点东西:   浊气再度失序,幽陆重陷浩劫,阴瓶系幽陆生灭,来人切切……来人切切顾念众生一二!   有趣。界渊玩味想。若此人活至现在,见一为战乱永久不歇,人如韭稻,为死镰茬茬收割;二为天灾时时腐蚀,人与幽陆同陷灾劫,一时不至死亡,却要在长久的时间里被种种污秽折磨……而只可择其一处理之际,也不知他究竟会作何选择?   他忽然对言枕词说:“此地坍塌,骸骨入土,之后这一切就真淹没于历史之中,谁也不得而知。”   说话之中,界渊已来到入口处,境主还瘫在此地,正怔怔地看着周遭的坍塌和混乱。   界渊掠过境主之际,倒完成自己承诺,将境主顺势一带,一路穿行,到了地面。   震动已生不短时间,地面之上,境族之人四散奔逃,已然不见。境主怔怔呆在大殿之中,与他的金银为伴,茫然看向空荡荡四周:“人呢?我出来了,人呢?”   界渊与言枕词一路来到了山壁之上,这正是他们碰见境族人之地。   天朗风轻,言枕词抬头看天上流云,境族之事,阴瓶之事,恍然如一梦。他再转向界渊,便见界渊除了一臂的衣衫损坏之外,乍看上去,倒无其余问题。   他不免感慨:“上次你带我去拿虚实光璧,这次你带我来拿九烛阴瓶,都是因为你需要我帮上一把吧?”   界渊否认:“不,我只是想和你云游各地,亲近亲近。”   言枕词:“下次这种亲近不要记得我。”   界渊笑道:“阿词真是伤我的心,唉,你说不要就不要吧。”   他心中同时想道:才怪,到下次了,我继续找你。   那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界渊以指腹摩挲手上龙纹高颈宝瓶,漫不经心甩甩手,将顽固残留于体内、已不能被玄功逼出,且始终不断侵蚀身体的浊晦驱到角落,彻底封锁,待得日后有时间了,再慢慢寻法处理。   他再向地面看去,九烛阴瓶失去,地面的震动不绝,自幽陆各地被吸引而来的浊气将重返幽陆大地,在浊气四散完全之际,秽土震动不会停息。   此后幽陆各大势力均会发现秽土异变。   神念也当知晓一切了……   这一日,终于来了。   剑宫及落心斋之事已毕,神念一路向下,来到大庆,欲同样效仿剑宫之中,自己所为。   但就在他入大庆之时,他分散入大庆与佛国的种子傀儡纷纷回报:镇国玉玺自年前大庆之乱中失踪,上澄和尚带着无智云游四海,雪海佛心也许久不见了。   神念心中狂怒,同生恐怖之念:   镇国玉玺不在,雪海佛心也不在!   大庆之乱不如我之预料,佛国与密宗之乱也不如我之预料,而参与到这所有事情之中,能够碰触到镇国玉玺与雪海佛心的——   原音流!界渊!   他是冲我而来!   他在找幽陆至宝!   他就是当年扶持大庆王朝之人——   同一时刻,薛天纵来到泽国。   界渊离去之前,秘密传信于他,将被泽国之主软禁的令海公主带出泽国! 第十卷 神念玄玄 第74章   万流汇聚, 碧海生涛。   自泽国国主广泽王以下, 一共有十子四女, 左右丞相,四大元帅,十六将军。皇室之中, 除令海公主独得喜爱之外,余者所得宠信都只平平。左右丞相守于皇宫之中,常伴广泽王左右。四大元帅两两轮替, 十六将军则对半述职, 轮换之期为五年一次。   神念已身处泽国皇室之中,正四下探查。   它刚到此地, 已探听到令海公主逃出泽国,广泽王大怒, 立刻将原本存放于令海公主处的至宝生灭空镜收回,重新密藏在泽国宝库之内。   泽国宝库位于泽国最深处, 乃在海底更下之处。此处有三种天堑,其一,不灭之炎于宝库上方燃烧千载, 海水不能熄;其二, 不跃之陷横陈宝库与海水之间,中生飓风无数;其三,大火、陷谷之后还有巨山,此山似上实下,一路通往泽国宝库, 一路通往无间地狱,上此山者,只要心中升起通往宝库之念,则必将走向无间地狱。因而位列三大天堑最后,名为不攀之山。   除此之外,泽国精锐之队更镇守此处,三班轮替,时时不休,飞蚊游鱼不能渡。   如斯水泼不进的铁桶防守之下,广泽王还不信自己的宝库万无一失。他更在宝库大门上设下血咒,非泽国皇室直系血脉不得开启,否则诅咒相缠生生世世,泽国生灵与其生死不休。   但这一切对于没有实体的神念而言全如不设防之地。   这幽陆之上的一切艰难险阻于神念而言都是如此。   神念如一缕黑烟,眨眼穿过巡防精锐,再过不灭之炎,不跃之陷,不攀之山,最终来到宝库之前。   宝库依地底海沟而建,海沟连通幽陆地脉,深厚不可以里计,要入其中,唯有宝库大门一途。   但可阻水火人兽乃至空气的地方终究阻挡不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无形之物。   神念照样穿透深厚屏障,进入宝库之中。一入宝库,它便见到了幽陆五大至宝之一,生灭空镜!   此镜立于高台之上,镜面蒙蒙似隔雾,镜身绘彩描金,有仙草生雾,有仙兽降瑞,还有仙人指路,乍眼看去,果然不凡。   但神念盘旋于生灭空镜之上,心中却有疑问:幽陆至宝只有在被人运用之际才可影响于我,此番我前来泽国,泽国中唯一可使用生灭空镜的令海公主却忽然消失,这是巧合还是预谋?眼前这面镜子,是真的生灭空镜还是界渊另找出的引我上钩的东西?   此猜疑于神念心中根植。   但它转念一想,又行冷笑:不管这是巧合还是预谋,我先将泽国闹个天翻地覆,再让泽国之人亲自砸碎此镜,以此地的彻底混乱之后所生的战争之力滋补己身,总是不亏。   它离开了这处宝库,原路返回。   先见镇守宝库的精锐,耳中刹那听见精锐心声:啊,真羡慕黑鲸禁卫,既有坐骑,又可环卫在奢华的皇宫之中……   羡慕翻转为嫉妒。   神念投下精神种子,数粒精神种子落入念头最强烈的几个精锐体内,黑气于神念投出之际依旧无形无质,唯独在即将进入精锐体内之时,自无形变作有形,乃是天地中的一缕黑烟。   但黑烟出现不过眨眼之间,无人在意更无人发觉,它们顺利地进入了人体之内,如得到适宜土壤的种子,刹那生根发芽,眨眼长成苍天巨树。此疯狂的精神之力在控制了承载自己的个体之后,立刻让个体接触近旁之人。   只见精锐动作微微一滞,脸上闪过一抹黑气,突然向身旁之人伸手:“我有点不舒服……”   身旁之人:“怎么了?”   两者手掌接触,被控制的精锐运转功力,功力如触手,在进入对方体内之际,也将精神种子一同带入!   三人传六人,六人传十二人,十二人传二十四人。   不过转眼,这一队精锐之中,只要心有裂缝,均被感染了精神种子!   这世间之人,谁心中没有裂缝?   神念瞬息千里,离开泽国宝库,回到泽国皇都之中。   水下多有异宝,泽国最好奢华。皇都之内,到处金碧辉煌,这里有一株万年不老神仙木,那里有一条操云弄雨打雷龙,再往前去,采金锻柱,织珠为帘,将军元帅济济一堂,鲛人鱼女川流不息,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酿,觥筹交错,好不开心。   神念于殿前黑鲸卫处停了一停。   黑鲸卫身上着银甲,胯下骑黑鲸,傲立殿前,威风凛凛,足可引人艳羡。但它刚直此处,便听见冲天而起的心声:唉,若我是殿中将军,此时便该喝美酒,吃美食,享受鲛女之爱,而非傻站于此……   它投下精神种子。   精神种子如同游鱼入水,轻而易举进入黑鲸卫心中。   神念再往殿中。   殿中嘈杂,各种声音汇聚一堂,齐齐入耳。   将军沮丧:广泽王拥有之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都是泽域至宝,我此生只能赖其赏赐,享用一二。   元帅叹息:五年换防,泽主早已将我遗忘。归来之际,更未知何人得新宠。   左丞相心道:右丞相与我为敌,需找个法子,结果了他。   右丞相心道:陛下爱重令海公主,令海公主却非人主之相,须得想个法子,让陛下看见三皇子的好处。   一人有千念,喜怒哀乐贪嗔痴。千人有亿念,十喜百乐千哀万恨一亿怨!   很好,很好。   时间更迭,人世不变,这个世界,永远都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世界!   神念将精神种子一一投入座中众人心中,每一颗精神种子的投放都会自它身体内部带走一份不小的能量,但这一时刻,在它体内能量不断被带走的同时,更有一道新的混乱之气自泽国密库处冲出,遥遥投向神念。   神念狂笑不已,居高临下看着人世。   事情开始了——   将军停了酒杯,元帅看向泽主,左丞相欲杀右丞相,右丞相暗传消息,翘首期盼三皇子起兵造反。   广泽王同样迷惘。   国主亦不过凡人。这一厅堂之中的文武大臣都被精神种子影响,精神种子之力开始成倍增加,他陷入这蛊惑人心之境,心中顿时生出许多迷惘:孩子不孝,臣属二心,武艺不精,天年将至……   就是这个时候!   神念调用精神之力,影响国主神智。暗示道:毁了生灭空镜,汲取生灭空镜之中精华,即可解决一切——   不!动摇的神智顿时反弹,激烈地抵触神念暗示!   广泽王突然摔了酒杯,喃喃自语:“不对,生灭空镜是我泽国至宝,谁都不能破坏它!”   神念微吃一惊,倒未料到泽国对生灭空镜如此看重,但它转瞬又生新念,放弃广泽王,直接诱惑其余人:谁得生灭空镜,谁为泽国新主——   这一次,精神之力春风化雨,毫无阻碍进入了在座之人的念头之中。   一切就绪。   神念不再投放精神种子,高高飞起,注目泽国疆域。   只见混乱先自殿中生,而后自四方生,殿宇之乱使殿中血腥一地,四方之乱使泽国血腥一地。最终,动乱齐向泽国宝库去,皇室之血被人涂抹于大门之上,数方势力一同涌入宝库,齐齐争夺高台之上的生灭空镜。   神念看至此时,再添一把柴火:阻我之辈,都欲毁镜灭国,是泽国叛逆,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数方人马仇深似海,争夺之中,宝镜高高飞起,砸在石壁,怦然碎裂。   此地战乱因生灭空镜而生,却不因生灭空镜而停。   生灭空镜碎裂在地,为鲜血浇灌,为尸体涂抹,终不见分毫至宝之美。   神念离开泽国。   离去之际,它已于知道大庆、佛国至宝消失的愤怒之中冷静下来,再看此时泽国,心中反而升起了三分惋惜:这一半封闭的大势力,本该是如同北疆一样,三百年来年年征战不休的势力。   可惜、可惜。   少了一处混乱之气。   自秽土出来之后,言枕词本拟界渊将带自己去泽国取生灭空镜,不想两人一路前行,所行之路却不往泽国,而往大庆,并一路回到了大庆原府!   诸事几番轮回,唯独原府之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一如往昔。   言枕词默默看了周围几眼,心中多少有点唏嘘,再看界渊,却见这人神色平静,一无动容之处。   两人入内,并不遮掩行踪,原府下人必然见到两者。   这些人也更是坦然,仿佛无从前之事,一个个均将界渊与言枕词当做主人及主人所携带的客人,殷勤备至,送上各样招待器物。   言枕词拿了条帕子擦手擦脸,对界渊道:“生灭空镜莫非在此处?”   界渊懒懒瘫在一张摆放水阁的软塌上,水阁建于水面,左右有曲曲回廊,其下有粼粼水纹,水阁之中,前面摆古琴,左右立编钟,一物一器,自原音流离开之后便未曾更改,均是界渊的习惯,他回答言枕词:“生灭空镜不在此处。不过令海公主在此处。”   声音方才落下,只听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紧接着,软帐一掀,令海公主那张闭月羞花、天香国色的面孔出现两人面前!   界渊一路赶来,未来得及如何打理自己。他穿一件外头买来的普通衣衫,从容理了理衣衫,含笑站起,对令海公主道:“一别经年,公主之容依旧世所无双,令人艳羡。”   令海公主凝视界渊,片刻之后,冷笑一声:“你之容色却比王夫差上太多,顶着这张脸,也好意思向本公主打招呼?”说罢,再一扫界渊衣衫,见其样样普通,毫无新意,轻蔑之色顿时溢于言表。   界渊罕见顿了顿,一时半刻竟接不上话来。   言枕词偷偷一笑,还未笑完,令海公主锐利的目光已扫到她的脸上!   令海公主冷哼一声:“那日婚宴,我就知道你这色道士对王夫图谋不轨,你却信誓旦旦两人只是师徒,骗得了人一时,骗不了人一世,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言枕词无言以对。虽则说中间种种曲折样样出人意料……但如今再面对令海公主,想想自己和界渊的关系,他确实有种莫名的心虚之感。   令海公主又高傲道:“只是想不到你如此不挑,连着替身都随意能下嘴,真是侮辱了王夫!”   界渊:“……”   言枕词:“……” 第75章   水阁中沉寂半晌。   界渊徐徐一笑, 对令海公主说:“未知公主觉得我之容颜, 与原音流之容颜有何差别?”   令海公主冷声道:“哪里都不一样。”   “公主偏心了。”界渊长叹道:“明明是同一张脸……”   令海公主高高挑起眉梢:“本公主岂是只看脸的庸俗之辈?王夫风雅, 一衣一线,一器一物,非你能及;王夫端仪, 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使人心悦。王夫容貌——”她再扫一眼界渊面孔, 轻蔑道, “哼,你道眉眼一样便是一样吗?平白侮辱了这张容颜, 此脸在王夫身上,肤如凝脂, 艳似花绽。在你脸上,风尘满面, 粗疏简陋!”   言枕词不由唏嘘:“原来不止是看脸,还看衣服,还看身材……”   界渊心内也觉有趣, 不免笑道:“若公主心内只是如此想法, 那我可先沐浴更衣,焚香静心,等明日再见公主,保证再如原音流一样,如何?”   令海公主干脆利落:“本公主不要替身。”她顿了顿, 对界渊说,“如今我只有一事想要问你。”   界渊:“公主请说。”   令海公主道:“我曾与王夫定下三月见面之约。此约对我有泰山北海之重,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会来原府赴此约会。但在赴此约之际,本公主遇见了一件咄咄怪事。”   界渊道:“何事?”   令海公主:“这段时间里,每当本公主欲离开泽国前往此地之际,父皇的人都能准时出现在本公主前行的途中,将本公主带回泽国看守,哪怕本公主用了生灭空镜,也不能将这些护卫甩脱。”   界渊温和道:“但公主如今已站在原府地面上,可见公主最终还是甩脱了泽国护卫。”   令海公主冷哼:“但你也出现了!本公主前脚刚到,你后脚便至,来得如此迅速,莫非还想骗本公主你与此事无关?”   哎呀,过去的小公主可没有这么不好骗。   界渊不免惋惜,早知如此,他就好好收拾一番再出现令海公主面前了,想想身为原音流之际,真是说什么令海公主就信什么……莫非他不过和言枕词这老道厮混几日,已近墨者黑,真就如身旁道士那样不修边幅,落拓粗陋,连个小姑娘都诱惑不了了?   想到这里,界渊不由定定看了言枕词一眼。   言枕词:“?”   他莫名觉得脸上有点痒。   界渊有点想照照镜子,于是他决定快速解决这一场与令海公主的谈话:“公主此言差矣。”   令海公主:“哦?”   界渊:“自古美人爱英雄,公主所爱之人,必是世上第一经天纬地之英雄!”   言枕词侧目。   令海公主骄傲:“当然。”   界渊:“既然如此,公主难道以为简单的死亡便能分隔你二人,能叫他丢下公主,忘记约定?”   令海公主陷入沉思。   界渊叹道:“也许一切全在他的算计之中。公主会在此时出现,不过是他想让公主此时出现。”   令海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发愣,眼中水光隐约。   趁着令海公主发愣之际,界渊迅速对言枕词说:“我先回房照照镜子,令海公主就交给你了!”   言枕词:“???”然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界渊已走,水阁中顿时只剩下言枕词与令海公主。   微风吹拂纱幔轻轻摇摆,沁凉水色荡漾朱漆廊柱。   长久的沉默令尴尬流窜水阁。言枕词看着水阁外四通八达的道路,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之际,令海公主幽幽的声音响在他的耳际:“道士。”   言枕词只好停了刚刚迈出的脚步:“公主有事?”   令海公主:“你莫非真觉得界渊是王夫?”她不等言枕词回答,又自言自语,“虽容貌相似,身体相同,但性格不一,或许记忆也不一的两人真的能算作同一个人吗?”   言枕词:“公主是否曾想过一事?”   令海公主:“什么事?”   言枕词温和道:“我们曾以为的那些改变,也许只是我们过去没有发现到的一点东西。”   令海公主:“我爱的是王夫,你爱的却是界渊。”   言枕词竟找不到话来回应。   令海公主转身离去:“哼,非我所要的东西,就算再好,本公主也不屑一顾。”   言枕词与令海公主在水阁叙话之际,界渊回到寝室,先入温泉带中连泡了三个池子,洗去一身风尘与脏污,又在衣柜前沉思良久,指尖点过无数奢华时兴衣衫,最终一一放弃,只将一件极为简单的内袍随意披在身上,再后来到梳妆镜前,慢条斯理地等待起差不多该来到的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不多时入了室内。   言枕词自大门而入,鼻中先嗅到温泉特有的硫磺味道,而后见一屏风,屏风半透,人影模糊,看不清楚。   他转过屏风,似轻纱抽去,雾散云开,言枕词只见妆镜之前,界渊身着内袍,长发委地,十指相对,半身溶于光,半身溶于景,安静之时,似人入画中坐,转眸之际,又似人从画中出。   惊鸿一见,惊心动魄。   言枕词呼吸一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界渊身后的。他用手挽起将要落地的头发,感觉这一束长发上微微的湿意,刹那便联想到界渊身躯没入水中的情景。他不由暗暗下挪视线,刚好就对上自内袍中缝露出的些许胸膛。   如果他是刚刚沐浴完,那也许这件衣服底下什么也没穿……   这个念头忽然就闪现在言枕词脑海之中。   言枕词被这念头吓了一大跳,未免自己白日宣淫,连忙将定在界渊胸膛的眼睛挪开,随便找了个地方重新放置,他清清喉咙,正想说话,界渊先“嘘”了一声。   言枕词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界渊真的竖起手指,于唇间一按:“嘘——”   镜子忠实地照出言枕词所有举动。   界渊从这些动作中准确窥出言枕词内心。他心满意足,深觉自己宝刀未老,唇角翘起,对言枕词说:“好道长,替我梳个头。”   言枕词乖乖照办,梳子滑过长发,他还是有点在意界渊的衣服,道:“从前没见你穿过这么简单的衣服。”   因为我确实没穿过,但谁让你就吃这一套?   界渊漫不经心:“我的衣服都很简单。”   言枕词有点想赞扬,又觉得赞扬这个有点奇怪,他憋了半天,欲言又止。   界渊欣赏够了身后人的纠结,才恍然一笑:“道长喜欢这种衣服吗?”   言枕词内心真的挺喜欢的:“这……”   界渊笑容变得暧昧:“哎呀呀,原来道长真正喜欢的是外表冷若冰霜,内在热情如火的人吗?这不就是我父亲原袖清吗?真是想不到啊——”   言枕词:“???”他矢口否认,“我没有!”   界渊又道:“道长何必掩饰?我又不会吃醋。这个其实不太难。就可惜我那古灵精怪的小妹妹,到死都不知道她喜欢之人真正喜欢的性格。不过逝者已逝,我们还是活在当下,道长既然喜欢我父亲这种类型的,也许有朝一日……”   界渊的留白意味深长。   言枕词害怕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居然真的有三分期待,他硬生生转移话题:“……你将令海公主带来此处,是想要做什么?”   界渊:“你猜?”   言枕词:“你此时要找的不过是生灭空镜。之所以额外花精力将令海公主带来,恐怕只是因为,令海公主才是真正的生灭空镜吧?”话到这里,他再琢磨片刻,忽然问,“此时泽国是不是出事了?”   令海公主回到了房中。   她独自一人呆坐,一时想起原音流,一时想起界渊,这两者于她的内心本是完全分离,现在却有一双无形的手不顾令海公主的意愿,将他们强硬地融合。   令海公主忽然感觉寂寞,由衷思念起千里之外的泽国亲人。   她自手旁的梳妆镜上随意拿了面镜子,对着镜子,便开始默念自己想见的那些人。   这是只属于她的一个小秘密。   很早很早,在令海公主还是孩子之际,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发现,哪怕不用生灭空镜,她也能追寻到世间人与物,不过是花费更多精神与精力的问题。   她拿着镜子,先想了广泽王。   但双眼蒙雾,脑海之中,一切皆无。   令海公主一阵诧异,又默念自己的几个皇兄与皇姐。这一次,脑中迷雾散去,血色弥散,她看了由残肢与碎肉组成的血海,血海之中,赫然有狼藉一片的泽国密库,与倒在王座的广泽王!   “当啷”一声,令海公主手中镜子掉落在地,碎裂的镜面倒映出令海公主破碎的表情。 第76章   喧闹隔着重重帘幕, 一路传到界渊耳朵里。   唔, 已经发现了吗?   界渊心想, 同时看见言枕词耳朵一动,神情从又紧张、又警惕、又抗拒但又动心的纠结中归于平静与思索,不免遗憾:发现得太早了, 真想多看看这人有趣的反应……算了,正事要紧。   界渊言枕词出声之前站起了身。   他穿好衣服,束起长发, 对言枕词说:“走吧。”他懒洋洋道, “我们得再上路了。”   喧闹来自前廊。   两人一路走来,所花时间不到盏茶, 但前廊已成对峙局面,令海公主   听见声音传来, 令海公主骤然转身,通红的眼睛射出凄厉的光。她质问界渊:“你打算干什么, 将我留在这里?”   言枕词不免动容。   这是一种只有被逼到角落、直面死亡的生灵才能发出的光。   这光摄魂夺魄。   他还未知泽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今看着令海公主,他觉得自己已能猜到所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界渊笑道:“公主不过想要回家而已, 我为何阻拦?”   令海公主:“那他们为什么拦在本公主面前?”   界渊:“公主难道打算一个人回去?”   令海公主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界渊:“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若音流还在此地, 想必不舍得让公主孤孤单单地回去吧?公主不必如此急躁,大可带着原府中可用的人或物一同回去。”   令海公主直直站立,片刻后,出人意料道:“那你呢?你和道士会和本公主一起回去吗?”   界渊微笑起来,如同长者对后辈循循善诱:“这就看公主自己的想法了。”   而令海公主别无选择。   这一路日夜兼程, 当众人自大庆来到泽国之际,茫茫水面将一切遮盖,现在与过去似无不同。   令海公主心存侥幸,将腰间海螺取下,放在唇边长长吹响,召唤水下黑鲸。   只在海螺间传播的声音在水岸与水底间递延。四下平静,水浪不停拍击礁石,也只有水浪拍击礁石。   时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吹着海螺的令海公主面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水面忽生异样!   只见一望无垠的水面上,一辆金车忽然出现。   水面拢薄雾,金车浮于薄雾之中,珍珠妆点,珊瑚粉饰,白纱随风轻荡,飘飘然欲羽化飞升,正是令海公主的座驾!   熟悉的东西终于出现眼前,令海公主绷紧的心微微放下,唇角也有了一二缕笑纹。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定是我看见了错误的画面,一定是我没有使用生灭空镜的缘故——   但唇角的笑纹还未攀升到眼中,浮出水面的金车就让人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水波尚还平缓,未曾剧烈动荡,可金车却上下起伏不定,还倾斜于水面上,就连驮着金车的黑鲸也有大半身体露出水面,露出了背脊之下干瘪的肚皮。   令海公主突然退后了一步。   金车一点点接近,她一步步后退。   再远的路途也有行尽的一天。   金车终于到了岸边,所有人都看清了眼前这一幕:只见金车之下,驮车的黑鲸早已死亡,它们的胸腹被不知挖开,内脏不翼而飞,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还在,远远看去,就是一块干瘪的白肚皮。   这时,一声“哗啦”声响,又是两头黑鲸冒出水面,向令海公主频频探首,发出渴望奖励的“呜呜”之声,正是它们听见号令,辛苦将金车一路驮来见令海公主的!   令海公主双眼一阵剧痛,如被烈火焚烧,却落不下泪来。   从出生直到今日,她从未落过一滴泪水。   代表着悲苦的泪水本不应出现在生而得宠、富有四海的令海公主身上!   令海公主呆了好一会,突然抬手,将这两头黑鲸身上的东西全部用力推开,接着她翻身骑上黑鲸,弯腰抱住黑鲸,贴在黑鲸耳畔说:“去皇都。”   黑鲸欢鸣一声,猛然扎下水面!   同一时间,界渊拉着言枕词的手腕,说了一句:“我们也走。”   两人直入水面,四面幽幽,仅只前后脚的差距,前方载着令海公主的黑鲸已成远处一点,即将消失。   言枕词看了一眼在水中游刃有余、速度尚且不慢的界渊,突然叹息:“当年也不知道是谁死活不肯入水中,非要在明珠城中绕了整一圈去找紫云梭……”   界渊道:“是原音流。”   言枕词:“原音流不就是你?”   界渊坦然道:“原音流当然不是我。令海公主不是已经清楚告诉你了吗?”   言枕词看着界渊:“……不要脸。”   界渊:“你这就不可爱了。”   言枕词:“我还能更不可爱。”   界渊:“哦?”   言枕词语气沉沉:“你从北疆出来直到秽土为止,始终隐有心事,你的心事就是现今之事吧?若你未因为送我去天柱中心而重伤不能分身,泽国未必会蒙此大难。是我之过啊……”   这倒真不可爱了。   界渊有点不悦,笑道:“道长高风亮节,何不把幽陆兴衰、人族存亡都背负身上?”   言枕词道:“你误会我了。我固然惋惜同情泽国的境遇,却不认为我该为泽国之事负责。我只是……”   他忽而倾身,在界渊唇上浅浅一印。   亲密倏尔来到,气息眨眼交融。   言枕词碰了界渊一下后,有点不好意思,立刻直回身体,继续正经沉声道:“我只是觉得坏了你的计划,更导致这谁也不愿见到的后果,颇有些过意不去。”   界渊按着嘴唇。   他心中讶异,讶异也就浮现到脸上。他赞叹道:“道长,你果然为剑宫千年不出的天才啊!”   言枕词有种不好的预感:“等等,你还是别……”   界渊满心愉悦,不吝赞扬:“这调风弄月的手段堪称一日千里。早早晚晚,本座得死在你身上。”   言枕词:“……你别说了。”   界渊果然闭嘴,因为前方城池嵯峨,一半没于水,一半浮于空,泽国皇都已到!   水中之城还是水中之城。   殿上宝座还是殿上宝座。   龙楼宝殿中蟠龙擎天柱顶天立地、仙府琅嬛里仙芝灵草池异香扑鼻,一处处一样样,与前无异。   可值守此处的黑鲸卫不见了,沿岸叫卖的鲛人鱼女消失了,一栋栋完好的建筑敞开着大门,冷寂寂阴森森,宽广的街道不见一道活动身影,空旷旷孤清清。   载着令海公主来到皇都的黑鲸在环绕城池的水道处游曳,令海公主独自一人前往皇城,在熟悉的城池中快跑,大喊,她的声音回荡在皇都之中,可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   “父皇——”   “皇兄——”   “姐姐——”   她跑过了无数渺无人烟的街道,穿过这一座仿佛已经死去的城池,终于来到皇宫之前。   皇宫的大门掉了一半,还有一半岌岌可危地悬挂着。   令海公主的脚步忽然停滞,如同有黏稠的液体粘住了她的双足,使她每一步前行,都显得尤为困难。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扇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朱漆大门,刚一进入门洞,就被横在脚下的东西绊了个趔趄,她连忙用手向旁边的墙壁撑去,但触手的却非墙壁的触感,而是一种介于坚硬与柔软之间的怪异感觉,她还听见“当啷”一声响,像是铁甲被碰触到的声音……   她慢慢低下头,看见密密麻麻的尸体铺成了新的道路。   她慢慢转过头,看见密密麻麻的尸体铺成了新的墙壁。   她忽然提起裙子,撞撞跌跌却飞快地向皇宫大殿中奔跑而去。   这段自宫门至大殿的道路从未如此之长,也从未如此之短,当她冲入大殿,看见殿中一切之际,刺耳的尖叫就在她耳旁响起。她魂魄似飞在半空,神智混沌不明:是谁在叫?怎么像鸭子一样,叫得这样难听?   界渊握住了令海公主的胳膊。   他同时扫了一眼殿宇。只见宝座之上,泽国之主的身躯已经腐烂过半,只有身上一袭袍子,依旧金光闪闪,毫不褪色。   这一座奢华的宫殿,如今已成死亡的坟场,依旧奢华。   “是……是谁……”   声音自身旁传来,将界渊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是被精神种子感染的人。”   令海公主:“精神种子……是什么?”   界渊道:“那是由一天地虚无之物而生出的可以将人心中欲望放大的东西。不论精神种子、还是被精神种子感染的人,公主只要愿意,都能得知。毕竟生灭空镜,寻仙踪追鬼迹,寻因求果。”   令海公主怔怔发愣,似有一些明悟,自她脑中徘徊隐约,可始终有一层迷雾笼罩脑海,使得令海公主总不能窥破最后一步。她的脑海在这一时刻被分成两半,如同灵魂一分为二。   其中一份在脑海中用力地寻找那些被精神种子所感染的人、那些曾出现在这座殿宇的人、那些手沾血腥的人——   而另一份依旧掌控身体,询问界渊。“那我应该怎么做……?”   界渊道:“公主如何做,取决于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令海公主自问。   虚无之体,精神种子离我太远了,我不能……不能原谅——   她咬牙切齿:“我想要那些杀害了父皇,毁灭了皇城的人一一来到我面前,我要当面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时刻,她脑中轻轻“嗡”了一声,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出现眼前,这些画面里有她熟悉的丞相与将军,也有她熟悉的皇兄和皇姐,他们各自带着队伍,身在令海公主并不熟悉的水域。   界渊轻轻唔了一声。他大差不差能够猜到神念给这些人下的是什么暗示,无非“谁得生灭空镜,谁得泽国皇位”。   他对令海公主说:“这群人如今已经分散到泽国各水域之中,要想他们重新聚集,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   令海公主恍恍惚惚:“是什么?”   界渊笑道:“这些人争夺的是生灭空镜。生灭空镜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一柄利剑划破脑海之中的迷雾,令海公主终于明白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在她所见之中,生灭空镜已碎,那为何她还能使用生灭空镜的能力?   真正的生灭空镜——   界渊看着令海公主的双眼,见对方双眼发红,红中生出浅浅漩涡,那是生灭空镜正寻踪追迹的征兆。   令海公主的双眼才是真正的生灭空镜。   现在,主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界渊听见心中一声悠长的叹息。   感慨或许是有的,平静则是永恒的。 第77章   一座位于皇都内部的“螺母”奏响了只有水生生物能够听见的乐声。   乐声自皇都而响, 经由各地海螺辐射四方水域, 当波动响起的那一刹那, 狩猎的黑鲸停止进食,奔逃的鱼群缓下脚步,连同一些有着泽国皇族血脉的人, 都自这波动之中,听见了来自皇都的消息:   真正的生灭空镜已然回到泽国。   它在令海公主手中——   生灭空镜。   令海公主。   谁得生灭空镜,谁是泽国之主!   沉睡体内的精神种子在关键的句子中苏醒, 张合跳动宛如人心之律。   理智再一次屈服欲望。   他们满心贪婪, 调转方向,再次朝不久之前才离开的皇都赶去。   令海公主端坐在大殿之上。   泽国之主的尸体还歪在椅子上, 自皇都门洞一路延伸到,就连皇都之外的死城也还是死城, 一切和令海公主回到此地之时几乎没有区别。   自回来直到现在,她只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将生灭空镜在自己手上的消息通过皇都“螺母”通知四方。   第二件是将一张宝座放在泽王的座下的太子之位。   她云鬓花颜, 一身可见浪潮层叠隐约的海蓝销金宝衫,双眸浅生漩涡,膝横离禹尘剑, 宝座之旁还放着一颗散发悠悠光明的雪海佛心。   满地尸骸之中的活色生香, 诡异又娇艳,圣洁而残忍,如此之景,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她在此等待着,所有凶手一同回来的那一时刻!   皇都之上的最高一点, 界渊与言枕词凭风而立。   天高水阔,皇城与水相接的地方,四面水域波纹隐隐,似有什么在水下快速地前行……而后,第一个人冒出了水面,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无数个。   无数个人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里登上皇城,通过皇城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一齐向皇宫中赶去。   中途他们也碰到了别的队伍。   杀戮在此时已成一种艺术。不论哪一方,他们的动作总是迅速而残忍,并且悄然无声。这些对立者在此时已达成默契与统一:前往大殿,阻止旁人前往大殿!   言枕词没话找话:“离禹尘剑可破万法,雪海佛心照见光明。他们一入大殿,控制着他们的精神种子就算不被驱逐,也会被压制到几乎不能动弹,到时,被精神种子控制的人会恢复暂时的清醒……”他忽然轻轻一叹,“界渊,你让一个小姑娘独自面对这一切,太过残忍了。”   界渊垂眸下视。   无数的人在他眼中如同无数的蝼蚁。   有意思的是,不管他内心究竟如何考量,他实质上都算是在为这群蝼蚁而奔走。   那么,界渊饶有兴趣地自问,我参与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这真是一个毕生的难题啊——   他笑道:“阿词,是可以选择痛苦,还是不能选择痛苦?”   言枕词不语。   许久他才叹道:“若是我,我宁愿经历选择的痛苦。我只希望,无论是选择的痛苦还是不能选择的痛苦,大家都不要经历来得好。”   界渊失笑:“阿词啊,你可真是贪心……”   泽国的人已经进入了大殿。   尸上再添尸体,血上重染血痕。   他们的兵刃还向着彼此,目光却已贪婪地在殿中搜寻着生灭空镜的下落。   正是此时,光明猛然自雪海佛心之中爆发!光线如同流淌之水,如同旋转之风,以令海公主所坐之处为圆心,骤然洒落在殿中众人身上!   驱动着宿主欲望的精神种子接触到光明之力,骤然一缩,蛰伏于人体最深处。   欲望有所熄灭,精神重新清醒,纷纷涌进大殿之中的人愕然看着彼此,最终将目光落在令海公主身上。   令海公主站起了身,她一手握住雪海佛心,一手抓着离禹尘剑。她的目光扫过殿中人群,全是熟人。   她的几个哥哥、她的几个姐姐,她小时候经常揪胡子的老丞相,她小时候撒过一泡尿的大元帅。   她环视着这些熟人,声音朗朗:“是谁杀了父皇?”   没人出声。   她再度开口,声音颤抖:“是谁杀了父皇?”   还是没人出声。   众人目光闪烁,神态狼狈,仿佛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突然公之于众,使他们措手不及。   终于,寂静被二皇子打破,这位与众兄弟姐妹,包括令海公主都相处得最好的皇子露出笑容,对令海公主说:“妹妹……”   令海公主骤然抽剑,一剑刺入二皇子的胸膛!   视线相对,晶莹的泪水在令海公主的眼眶中转动。她看着二皇子错愕的模样,恶狠狠道:“二哥,你不知道吧,父皇跟我说过,他瞩意你为太子,那张王下宝座,原本是为你准备的!你本来该是……泽国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刺入胸膛的长剑再被抽出,淋漓鲜血之中,令海公主反手一挥,如霜尘剑再斩身旁一人胳膊!   一人倒下,一手飞起,场中大哗,身处在令海公主身周的人分作两种,一种飞速退开,一种则持兵器向令海公主而去,不管因何原因走到了这一步,事到如今,也只有再杀出一个结果!   但是光明之下,身有精神种子的众人手足俱软,体内真气运行不畅,刀兵砍在令海公主身上之际,她身上的宝衫忽卷重重水浪,包裹刀兵,抵消凶力,再将敢于前来的人轻轻一推,推到离禹尘剑的剑锋之下。   一切如同纸糊一样脆弱。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后一刻已经成了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热血溅到脸上,烫得让人哆嗦,又凉得让人打颤,视线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如同她每一次使用生灭空镜那样旋转,眼前所见,一时间是现在正发生的一切,一时间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一时间是她杀戮着他们,一时间是他们杀戮她的父皇,她的国家,她的所有亲人。   混乱之中,熟悉的对话声突然响起,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另外一道声音呢,是属于谁的?   令海公主茫然想道。   “真正的……生灭空镜……在我手中,我应该怎么……怎么做?”   “用‘螺母’。但螺母将消息传递到各处的时间不能完全一致。远的先告知,近的后告知。这样,他们才能够同一时间回到这里,你也才能在同一时间见到所有被精神种子感染的人。”   “然后……”   “然后我会将雪海佛心给你。道士也会将离禹尘剑给你。雪海佛心能压制、驱散污秽之力,被污秽感染的人在这一时刻必然手足酥软,真气不畅。到时候,你身着宝甲,手持离禹尘剑……”   “我就能够……报仇。”   “是的,好公主,你就能够报仇。”   啊,我想起来了。   令海公主恍然想到。   这是界渊……不不,这是王夫的声音。   她几乎娇气地想:我讨厌界渊,我只要王夫,所以这就是王夫的声音,只能是王夫的声音!   王夫还在她耳边喁喁细语,温柔细致。她多喜欢,多喜欢王夫那张笑而不露,既视且嗔的脸啊,她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王夫那双眼睛就如同这水底本身所拥有的最深邃的光,任何明珠于其一比,都成鱼目。   “公主,你可以杀了殿中所有的人,你可以为泽王报仇,你还可以成为新的泽国之主……你……”   “令、令海,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来时父王已经死了,我是你姐姐啊!”带着哭腔的声音将令海公主飞散的神智拉回原位。本已轻飘飘飞起的身躯再度落地,颠得五脏六肺齐齐一抖。   只剩最后一句了。   王夫最后一句话说什么来着?   令海公主不悦地想,转而瞪视着眼前的人,又看向四周,她发现在自己走神的时间里,殿中的人死了一半,逃了一半。她正站在大殿的正门前,持剑指向四姐的咽喉。   记忆中一向温婉美丽的四姐此时涕泪齐流,哀哀苦求,说话颠三倒四:“令海,你还记得我们的过去吗?我带你扑过蝴蝶,我带你玩过刺绣,我之前还帮你悄悄离开,我放你去找原音流——”   令海公主又是一阵恍惚。   是的……是这样的。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都宠爱着她,都照顾着她,可是他们都死了,都被她杀了,死的样子和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令海公主呆呆不语,握着两样至宝的双手不觉放松。   正是此时,四公主突然前冲,想从令海公主的身旁逃开,她撞到了令海公主握着雪海佛心的那只手,微张的五指没能抓住雪海佛心,使得佛心自手中滚落,一路骨碌碌滚到殿宇之外,才被一具尸体给拦住。   雪海佛心消失,殿中众人所受到的压制也跟着消褪,本来向外跑去的四公主突然反手,将随身携带的一柄尖刺刺向令海公主!   令海公主的宝甲挡住了这一攻击。   可更多的攻击也在这一瞬来到,殿中所有的人同时向令海公主,雪海佛心就在殿外,精神种子本该没有这么早卷土重来,但人之心犹如欲之壑,永难满足与揣测。   宝甲卷起的重重浪花终究敌不过无数利刃,一把剑穿透宝甲的防御,刺入令海公主的腹腔!   利剑入体,剧痛降临。精神种子随同利剑进入令海公主体内,令海公主只觉五内如焚,烈烈焚烧之中,憎恨忽然自四肢百骸一同出现,占据她的脑海,驱动着她一剑枭了四公主的头颅。   头颅飞起,鲜血溅射。   她想狂笑。   我要杀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我要杀了所有旁观的人——我要杀了这幽陆的人——   谁都该死!   谁都该死!   一只手拣起了殿外的雪海佛心。   界渊一步步走入殿内。明光再一次将普照大殿,藏在众人体内的精神种子再一次被压制到角落。   界渊随之一振袖,漫不经心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人凝固当场,而后如同被风化的沙尘,崩裂散碎,簌簌落地。   场中只剩下一个人了。   雪海佛心再度回到她的手中。   她手握佛心,体内的精神种子如同阴影遇到骄阳,倏尔消散。   她的神智再度回到体内,她忽然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样被控制被引诱的感觉让她全身发颤,恶心欲呕,更使她联想到了杀了父皇的那些人,那些人就是在这样的念头下杀害她的父皇的,肮脏,恶心——   这时,剧痛更从腹腔中蔓延,让她踉跄倒退,直到被人自后搀扶。视线已被未知的红艳覆盖,她转头寻找搀扶自己的人,看见被蒙上一层浅浅红色的界渊。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最后一句话,绕着似有若无叹息与怜悯:“公主,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知道了。   王夫……界渊一定……一定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   她不想杀人,不想成为泽王,她只想一切回到最初,回到她离开泽国时候的样子,可是回不去了,怎么也回不去了,就连她自己,被精神种子感染之后,也不一样了——   “界渊,界渊——”   她又哭又笑,双腿再也不能支撑身体的重量,倒在界渊怀中。   界渊盘膝坐下,将令海公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的一只手覆盖在令海公主的伤口处,这道贯穿了身体、搅碎了五脏的兵刃可以抽出,这样的伤势虽然沉重,但也并非不能治愈。   但令海公主执拗地握住界渊的手:“我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界渊并不勉强,他收回了手,道:“公主说,我在听。”   令海公主嘴唇颤抖,失血让她脸色苍白,眼前重影:“我,我不想杀人。父皇死了,他们杀了父皇,可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亲人……”   这是一个世上谁人也无法解开的结。   杀了最爱令海公主的人正是令海公主最亲的亲人。   她应该复仇吗?   她应该如何复仇?   令海公主痛苦道:“我不能放过他们,我想杀了他们的,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倏尔收声,定定看向界渊,“我知道……我知道你帮我,是因为生灭空镜,你想要生灭空镜是吧?我可以把生灭空镜给你,你要答应我,你要替我报仇,你要杀了他们,你要杀了幕后做这一切的人,你还要帮助泽国——泽国对你有用吧?你要帮助它安定下来,那我就做主把泽国送给你了,反正父皇最疼我,这种事情我说一说他就会答应的——”   “就是不答应,我多说一说,他也没办法……”令海公主轻声嘟囔,片刻后,她忽然又笑,“界渊,你知道吗,我刚才听见了王夫了声音。王夫是不是回来找我了?”可下一刻,笑着的女孩儿眼中盛满了泪水,晶莹的泪水在她眼眶中滚来滚去,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可是,可是我不漂亮了,我被那种恶心的东西污染了,王夫不会喜欢我了,我配不上王夫了,我只想漂漂亮亮地和王夫在一起,王夫是最漂亮的,我也是最漂亮的,我们在一起——界渊!”   她叫了一声。   下一刻,她大哭起来。   她抬手剜目,血淋淋的双目,真正的生灭空镜落在界渊手上。   “王夫!王夫!——”   她最后叫道,芙蓉悲泣,杜鹃啼血,而后咽下胸中最后一口气。   这片水域最璀璨的明珠于此黯淡。   界渊将令海公主平放,拭去伊人脸上血痕。   美丽之物,难得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文中两个女性角色,德云拉茉和令海公主的对比其实蛮有趣的,同样是公主出身,一个在北疆的环境之中变成了女王,另一个并无任何野心,只想当一辈子的公主。   公平的说,从上一章到这一章中间,令海公主有无数的机会选择别的道路,但是最终这些选择都会绕到如今的结局。她不能报仇,又不能不报仇,并不是别人杀了她,是她内心的痛苦杀了她自己。界渊看清楚了这一点,才有“若有似无的叹息和怜悯”。   界渊确实对令海公主怀抱着一点怜悯,但正如上一章所说,“平静则是永恒的”。   同样的,令海公主心知肚明界渊就是原音流,但她真正爱的还是原音流,对于界渊,她多多少少有点讨厌,因为觉得界渊的出现使得她的王夫再也不见了。这种有些偏执和无理取闹的感情正是令海公主这个人物独有的特质。 第78章   北疆凛冽的风霜, 从来不曾改变。正如其战鼓之声, 永远不会消亡。   有关静微女冠死在剑宫之上的事情已经一路传回了北疆, 这份属同源的两家虽然并未真刀实枪地对峙,但情报之中“翟玉山重伤”、“静微女冠亲传弟子失踪”等种种消息已足够外人窥出冰封之下的汹涌暗流。明如昼掩卷沉思,而后按照界渊离开之前留下的话, 集合炎殿队伍,在第十日之间,将燧宫人马陈列于北疆与大庆的边界!   大庆往北是北疆, 大庆往西是剑宫。   燧宫人马停留于大庆北疆交界线上, 也既停留于剑宫之下。此局面一经出现,大庆慌乱, 重兵以待,本来存在于剑宫与落心斋之间的动荡也即刻被压下, 这两家正道魁首同时与大庆互通消息,不日便将派弟子下山, 攘助大庆,共抗燧宫。   这就是大人想要得到的局面吗?   明如昼暗暗沉思。   大人于此时出兵,不像是趁火打劫, 倒像是帮正道把战火扑灭……这其中, 是否还有另外的深意?如果大人陈兵于此,想要对付的不是正道,那么大人想要对付的是哪方势力?   他心中疑窦丛生。   自泽国出来的神念再度回到了剑宫。   来自幽陆各处的混乱之力源源不绝地汇入它的身躯之内,补充着因操纵泽国而略显空虚的身体。此时此刻,愤怒已经远离神念, 神念呼吸着由无数人浮动的心念汇聚而成的气息,于心中感慨:   幽陆四大正道势力,剑宫,佛国,密宗,落心斋,心思之正,意志之坚,无出其左右者。但人皆有心,心皆有隙。   它于半空转了一圈,停留在了一处殿宇之外。   此殿宇名为方圆堂,乃是剑宫执法堂,此执法堂本该是翟玉山之处。但翟玉山在静微女冠的偷袭之中受伤颇重,一时不能起身,还要避嫌,此事便如上回外门弟子失踪案一般,由齐云蔚处理。   方圆堂大门闭合,齐云蔚盘膝而坐,不像往常背对祖师像,面向众弟子所在,而是面向祖师像,背对众弟子所在。   此殿十丈,祖师像九丈九。   殿主既代祖师行事,又受祖师注视,如此方能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   齐云蔚就在祖师的注视之中默默沉思:静微师姐之死,真是只为邪魔所染吗?邪魔从何而来?是否还藏在剑宫之中?此事与最早外门弟子失踪一事是同一件事,翟师兄两次卷入事件之中,成为最重要的当事人,翟师兄……真的一点多余线索都不知道吗?此事连我都不相信,又如何说服落心斋的师姐师妹?但我不可表现出任何犹疑,否则更加速剑宫与落心斋分崩。外敌当前,若再内讧,唯速死耳。如今两家都骑虎难下了!   神念轻而易举地读取到了齐云蔚的想法。   它暗暗冷笑:那粒最早藏于魔兵的种子没有搅乱剑宫……哼,真是多亏了界渊化身的原音流啊!界渊当日来到剑宫,发现了精神种子,也看出翟玉山的不对,却不动声色,一拉一推,先在事端不可挽回之际挑破精神种子的存在,紧接着又推薛天纵出来做了替罪羔羊,让本应大肆沸腾的骚乱急速平息下去,好让我吸收不到任何混乱之力,果然是我之宿敌。如今看来,事事皆有脉络。只怕剑宫离禹尘剑,也在界渊手上!   只是此时情况,翟玉山之死已不能挑起更大混乱。该死的是……   它沉吟片刻,暗暗投了一粒精神种子于齐云蔚剑上。   随身所带的佩剑与己气息交融,精神种子顺势进入齐云蔚体内。齐云蔚本就波澜起伏的心绪忽然一动,另有一个思路于她脑海浮现:但若翟玉山出事,受益者是谁?当日掌门病重,翟师兄身存污垢,那么剑宫只剩两位长老,我不会去争掌门之位,就只剩一个端木煦,众望所归——   精神种子已经发挥作用,神念离开方圆堂,再往翟玉山所在前行!   此时翟玉山房中来了一位客人。   那人坐在翟玉山床上,炯炯目视翟玉山。   翟玉山将来自薛天纵的传讯小剑交给对方,道:“执剑长老可以一观。”   端木煦手持传讯小剑,默运玄功,很快从小剑中看见了薛天纵传来的消息。   薛天纵写道:听闻静微师祖在剑宫出事,未知真相如何?明如昼已正式起兵,大庆此前曾有来使,不管此二者表现如何,师长切切谨防大庆与燧宫联合。另,界渊身旁似有一隐秘之人。但尚未探查出此人是谁。   端木煦看罢传讯,对翟玉山说:“从此观之,大庆之事天纵曾传讯过来?”   翟玉山:“我也如此以为。”   端木煦:“上一份信件呢?”   翟玉山:“未曾看见。”   端木煦不语。片刻后,他静静道:“此事有两种可能,第一,信件被燧宫所知,暗暗拦截,天纵已经暴露。燧宫留下天纵,只为向我们传递虚假消息,使用离间计,让我们怀疑大庆。第二,信件遗失。”   他又说:“但无论是第一点还是第二点,都有一个无法绕过的问题。剑宫传讯小剑自三十代长老研究出来为止至今,不断完善,除非小剑被夺,否则消息必能传达,绝不遗失。界渊莫非真的玄功莫测,能世人所不能?以我愚见,恐怕还有第三种可能。”   翟玉山:“什么可能?”   端木煦:“消息被人故意藏起来的可能。”   翟玉山:“此剑由我保管,执剑长老此言何意?”   端木煦冷冷道:“我的意思是,你就是那个将消息藏起来的人!”   翟玉山面色不变。   他问:“端木煦,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掌门的意思?”话音才落,他忽然一笑,“如果这是掌门的意思,那么此刻我面对的就是掌门了。”   端木煦锐利的目光始终盯在翟玉山脸上:“是我之意又如何?“   翟玉山面露微笑:“端木煦啊……若剑宫没有我这执法长老,你成为下任掌门之路,是否就平坦无阻了?”   端木煦嘿嘿冷笑:“翟玉山,这句话就是你心虚的明证!若不心虚,你与我当着掌门和隐世祖师之面,分个清楚明白,如何?”   屋外忽然传来齐云蔚的声音:“翟师兄可在?”   端木煦和翟玉山同时一惊。   而后端木煦站起来,走到门外,给齐云蔚开门:“齐师妹来了。”   齐云蔚看见端木煦,神色奇异。   她与端木煦进入房中,站在翟玉山床头,三人呈三角站位。   齐云蔚问:“你们方才在讨论什么?”   堆积在众人心中的疑点已经足够多了,此时适合开诚布公,端木煦将方才事情简单说了。   翟玉山默不作声,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在想:齐云蔚也来了……这两人齐至,掌门虽然没有出现,也和出现了一样。失策,本以为以晏老道假仁假义的品性,剑宫不论何时都要讲究个证据。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也罢,索性在死抢先动手,在剑宫之内大开杀戒……   齐云蔚听罢,神色更见奇异。她将手背在身后,掌心轻轻握住剑尾,而后说:“端木师兄,我觉得有一事翟师兄没有说错。”   端木煦一愕:“何事?”   齐云蔚冷冷道:“若翟师兄不幸,剑宫不就只剩下端木师兄众望所归,合该继位了吗?”   端木煦即惊且怒,喝了一声:“齐云蔚,你在说什么!”   齐云蔚冷笑一声:“掌门还在接天殿,端木师兄已来逼杀翟师兄了,都有这份迫不及待以继位者自居的傲然,还问我在说什么?依我之见,我们三人还是一起到掌门跟前辩个对错吧。”   端木煦陡然发觉齐云蔚的不对劲,他刹那间生出两种念头来:莫非齐云蔚和翟玉山是一伙?或者……   电光石火,端木煦厉声道:“齐云蔚,你是不是也被邪魔感染了!”   同时间,他还在想一个问题:翟玉山究竟是被邪魔所感染,还是真的有问题?   自方才就不曾说话的翟玉山恰在此时,冷冷说了一句话:“师妹,动手!”   齐云蔚内劲一激,抽剑出鞘!   端木煦同样拔剑。   昔日同门,今朝翻脸。   宫殿之内,熟悉彼此招式的人你来我往,两人皆心怀怒意,眨眼之间已在彼此身上留下许多伤痕。但两人又有克制,均惦念在掌门面前一辩清白,绝杀之招不曾用出。   齐云蔚心中陷入种种纠结。   精神种子不断影响着她的神智,但内心又有一处因常年清净而生的清明,使得她在不断地发泄自己的怀疑与怒火之中,渐渐冷静下来。   冷眼旁观的翟玉山忽然自床上飞身,插入两者相斗战场。   齐云蔚大吃一惊,连忙收势。但端木煦早怀疑翟玉山心怀不轨,不假思索一掌递出。   两厢碰撞,翟玉山之力却一触既溃,端木煦之力灌入翟玉山体内,他不住倒退,连连吐血。   端木煦心中顿时一惊,眨眼发现翟玉山于这掌之下受伤非轻,与其预料不同,心头顿时有一瞬动摇,不免上前一步,欲看翟玉山伤势。   此时翟玉山已退到齐云蔚身侧,齐云蔚连忙扶住翟玉山:“翟师兄,你没事——”   翟玉山忽然扣住齐云蔚的腕脉,浩瀚真气如洪流一般灌入齐云蔚身躯,更妙的是,这真气与齐云蔚本身真气分属同源,两厢叠加,毫无防备的齐云蔚如同提线木偶,冲端木煦使出绝学。   此剑一出,天降异象,冰封千里。   剑宫三大长老,没有谁的武功绝对稳压余者一头。   翟玉山与齐云蔚两者相加,功力绝非端木煦可比。   冰封之下,端木煦手足僵硬,动作停滞,眼睁睁看着利剑贯穿心口,饮恨当场。   一剑入胸,翟玉山放开了齐云蔚的手。   齐云蔚反手一掌,击在翟玉山胸口。   门眨眼间被推开了,外头的光射进来,将逆光站着的人染成漆黑之色。   齐云蔚如梦初醒。   她看着翟玉山,翟玉山昏迷在地,生死不知。   她看着端木煦,端木煦直直站立,双目圆瞪,也看着她。   她看着门外之人。门外之人一步入内,黑暗流水一般褪去,晏真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看着晏真人。   晏真人看着那柄插在端木煦胸口的剑。他上前两步,将剑抽出。   剑身龟裂,染了屡屡黑气,和所有被邪魔感染的人如出一辙。   不。   齐云蔚开始后退。   不,不。   我没有被感染,杀人的是翟玉山!我被陷害了!   不,不,不。   谁可以信任?谁没有被感染?端木煦?晏真人?还是——   她遍体生寒。   剑宫早已成邪魔之地?   一切皆了。   人心相似又不同,混乱相似又不同。   神念飞身离开剑宫。   下一个地方,该去哪里呢——   界渊,你有幽陆至宝又如何,我要这幽陆的每一寸土壤,都布满了混乱与杀戮的种子! 第79章   层层叠叠的水渲染出深深浅浅的蓝。   水下三万里, 有一处滴水凝冰之地。   此地一弯似勾月, 月中之水点点泛银, 灿灿如霞,仿若凝胶。凝胶之下,有些蚌壳, 有些游鱼,虽早无生命,但都栩栩如生, 鲜活异常, 保存着刚入此地的模样。   界渊将令海公主的遗躯放入其中。   她身上的伤痕与血迹全被整理好了,小公主再被装扮一新, 以最娇美的样子进入此地。   轻似无骨的身躯被水流托着,一路向内飘去。   她轻轻躺在了泛银流光的水中。亮蓝的水是这世上最温柔之物。它们将她包裹。水中, 她眉头微微皱着,像是睡着了正做个让人不高兴的梦。   这个梦也许会持续很久。   也许千万年后, 她还在此安然沉睡。也许千万年后,沧海变桑田,后人发现了这个沉睡的公主, 发现了这一段沉眠的过去。   界渊与言枕词再次回到了岸上。   泽国遍地尸体, 但这时谁也没有多管这些,不是没有心情,而是没有时间。   行走在皇都的道路之上,言枕词恍惚回到了镜留君的时代,那时候也是如此, 枯骨路边无人收,行者明日不相见。   战乱的每一天都如此漫长。   和平的每一年都如此短暂。   言枕词将向前的脚步缓了又缓。   过去的他每一次都匆匆来去,未敢多做停留,生怕一时半会的耽搁便让又一条性命错失天地之中。   但这一次,他不想走得那么快。   界渊叹息一声:“真不想将这段路早早走完啊。”   言枕词颔首,不错。   界渊悠悠道:“可惜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言枕词再度颔首,确实如此。   界渊叹气:“但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些准备。我知阿词心有疑问,我也有一疑问,需要阿词来回答。”   两人间的气氛已经变得肃穆。   心中的怅怅离愁在此时全被对焦头烂额局势的忧心所覆盖,言枕词确实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界渊。   这个问题只有四个字:精神种子。   言枕词肃容道:“你说。”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界渊忽然含笑,“阿词自水中上来之后就越走越慢,是实在舍不得我吗?其实我可以留下,再陪阿词几日,不分日夜。”   言枕词顿时侧目,为这又含蓄又露骨的话老脸一红,赶紧否认:“等等,我刚才越走越慢时候想的可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精神种子。”   界渊:“哦——”   这一声十分意味深长。而后他低低一笑,伸手在对方眉间轻擦,擦去了那点愁郁。   就是不想看见这人沉郁的样子,这样正好。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手,理了理袖子,对言枕词说:“精神种子啊……当日你带着离禹尘剑来北疆找我之际,曾问我‘黑雾’是什么。黑雾是精神种子。放出精神种子之主体,便是我曾和你说过的虚无之体。我将它命名为‘神念’。”   “你将它命名?”言枕词琢磨道。   “不错,这些年来,我未曾碰到第二个与我交流神念的人,就将它如此命名了。”界渊道。   他这话说来,语气与平常一无二致,言枕词却依稀从这句话中感觉到了星河与历史。   “神念……是一个颇为神奇之物。”界渊忽然问言枕词,“你以何判断‘存在’?”   言枕词沉吟片刻:“改变。”   界渊:“神念身为虚无,除了它所释放出的精神种子在接近人体之时,会冒出一缕淡淡黑烟外,便是在其破碎时会冒出浓烈黑絮,有时还会凝成一柄黑色小剑。除此两者外,若非神念附身于物,以此为媒介同人联系,人不可碰触神念,不可察觉神念,神念亦不能碰触人。如此虚无之物,如何确定它真正存在?”他淡淡笑道,“如你所说,改变。神念所现之地,一应局势最终都会滑向混乱深渊。所有滑向混乱深渊的局势,也许就是神念曾出现过的地方。”   言枕词叹了一声:“偌大泽国一夕重创,已无人能否定神念的存在了。”   界渊嘴角掠过一丝奇异的微笑:“这可未必。也许不过多久,这就变成是我做的事情了。相较于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虚无之体,还是我做这件事情,说来更为可信一些。”   他旋即揭过这个话题,再往下说:“据我所知,神念除可通过精神种子影响他人之外,还可穿梭于幽陆任意地方而不受任何阻碍。”   言枕词道:“可有抵御精神种子的办法?”   界渊:“阿词,你知道精神种子是如何影响人心的吗?”他揭秘,“精神种子并非直接操控人心,因而除雪海佛心之外,无法以普通手段驱除。精神种子感染之人所行所作,均为心中原本有这种想法之人。未必人人都杀过人,但幽陆之中,有谁一生中从未想过‘杀人’一事?”   言枕词:“神念如此玄异,幽陆上无人可防,岂非早该一统幽陆,成为幕后主宰?”   界渊含笑道:“确实应当如此。但有我在啊。”   虽是真话,他此刻口吻只如说笑。   但言枕词真的认真回顾起自己所看过的幽陆历史:“幽陆至今有三大纪元,第一纪元结束之际,幽陆之中,种种大势力毁誉一旦,萧条如废墟。第二纪元开始之际,废墟之上,各种势力崛起迅速,扩张迅速,可又消亡迅速,毁灭迅速……”   界渊轻描淡写:“一切的毁灭出自混乱,一切的涅槃始于混乱。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但这混乱太久了。”   言枕词喃喃自语:“不错,确实如此,我们从未以为过不对,因为历史总是正确,而这历史……”   这曾经正确的历史正是由界渊与神念一手谱写!   若今日没有界渊,谁人可知神念?   想及此处,言枕词遍体生寒。   界渊再道:“第二纪元之际,我借大庆草创之际将神念引出,曾用织方界线将其重伤。”说话中,他手掌一抬,朱弦出现手中,“也是当年厮杀之际,我发现要杀神念,非将幽陆八样至宝集齐,不能成功。”   言枕词静静听着,此时道:“八样至宝集齐之后,又该如何做?”   界渊简单道:“混沌之地。”他进一步解释,“找一个混沌之地,将八样东西依照星辰天象布置,锁住此方空间,如此才能让神念的虚无之体实化,消灭实体,消灭神念。”   言枕词又问:“如何将神念引至混沌之地?若我们摆明车马,神念恐怕不会出现。”   界渊笑道:“不错,神念自存在天地之中起,始终游走势力之间,暗中挑拨人心。哪怕其能力世所罕见,近乎天下无敌了,它也不是那种会直面危险之辈。要顺利将它引入瓮中,除非告诉它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   言枕词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界渊所说的“诱惑”是什么!   他看向界渊,自界渊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界渊缓缓道:“一个地方神念不能彻底探查,一样至宝可引起神念的兴趣……天柱,虚实光璧。只要这个消息传到神念的耳朵里,神念必然前往天柱一探。它虽胆小,也自负。自认幽陆之大,再无人无物可将它毁灭。”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界渊忽然换了一种口气,变得懒洋洋又带着几分轻佻:“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条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   言枕词抬头一看,这条路真的走完了。他们已身在皇都城门口,举目望去,水域连天,而那两条黑鲸还在原地游曳,见着了界渊与言枕词,摇头摆尾地游到岸边扑腾着,探着脑袋四下张望。   言枕词道:“走吧,我们去天柱。”   界渊稀奇道:“你不回剑宫?”   言枕词:“不回,剑宫的事情他们能够处理。”   界渊:“你确定?别人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神念没有理由不知道,加上离禹尘剑也在你我手中,也许神念愤怒于我,迁怒于你,已经去了一趟剑宫了。”   言枕词狐疑道:“你推脱颇多……是不想我和你一起去天柱?”   界渊笑了起来:“哎呀,我才没有,我巴不得你和我一起走。”   他忽然倾身,朝向言枕词。   两人双目交错,言枕词眼睁睁看着界渊越来越近,近得彼此呼吸也清晰可闻,互相交融。   言枕词有点紧张,却直直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等待界渊的到来。   界渊却在近到一眨眼就能碰触言枕词的地方停下,弯唇一笑,而后抬手束风,弯腰鞠水。   无形的风在此刻停顿,加在言枕词肩头,让身披风羽的人感觉身体轻飘,似将乘风而起。又有流动的水凝成钗子,加在言枕词发间,清凉之意从头而下。   裁风成衣,剪水成钗。   忽生童心玩趣的界渊由着性子将言枕词打扮一番后,左右欣赏没有问题之后,才将迟到的亲吻落下。   最后的对视之中,言枕词在界渊眼中看见了自己,和风,和水。自己是自己,其余全是界渊。   他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变化莫测以及最有趣的人了……   他脑中短暂地闪过了这个念头,便被界渊一把拉入欲望的漩涡之中。   这亲吻,缠绵不尽,至死方休。 第80章   天分未开, 气如混沌。   混沌之气乃是世界初成之时所生之气, 混沌之地则指充斥着这种气息的地方。   幽陆虽然广大, 要找天地初开之时所生之气也不容易,但若要重新制造“混沌之气”,却不算太难。乃因如今充斥天地的种种生气, 均为混沌之气分化而成,若将天地中种种气息一一收敛并合而唯一,便成混沌。   自泽国出来之后, 两人一路向天方之地行去, 中途界渊走走停停,绕了个大圈, 收集了杂草、石头、泉水、最后还翻出两面镜子,一面在阳阳之地晒了三天, 一面在月阴之地晒了三天。   当所有东西准备妥当之后,又行数日, 两人终于到了天方之地。   这远在西北之极的幽陆一角依旧人群熙攘,生意繁盛。通向天柱的道路,始终容纳着无数人的进与出。这里如同自成一国, 外界的一切几乎无法影响此地的规则, 哪怕泽国内乱的消息同样传遍了这里。   界渊刚刚踏入这植被茂密的地界,一只鹦鹉瞬息飞来,红脸绿毛白胸,正是娇娇!   界渊神态自若,抬起一只手, 示意娇娇落下,仿佛自己从来不曾将鸟丢下:“娇娇来了。”   娇娇收了翅膀落在界渊前的一枝枝桠上,开腔说话,三字一顿,还夹杂嘎嘎的叫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附近的鸟儿混太久了,导致说话的能力都退化了。   “你这样,很容易,失去鸟。”   界渊长叹一声:“我本来以为阿词会将你带上的。”   言枕词都被界渊推卸责任的速度给惊到了,连忙反推:“谁的鸟谁负责,我怎么知道你对娇娇有什么安排?”   但娇娇已经愤怒一翅膀呼扇下来:“色道士也不是好人!”   言枕词巨冤。   娇娇打到了就满意了,一转身再飞回界渊身旁,嘴中叫道:“坏家伙,坏家伙,坏家伙,坏家伙!”   色彩艳丽的羽毛在空中乱飞,界渊原地不动,悠闲地转着脑袋,任由鹦鹉一次次扑空,直到小家伙气急败坏地要掉头飞走后,才一伸手,把鹦鹉给抓入掌心,调笑道:“好了,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说罢,他摊开另一只手掌,露出给娇娇准备的一把松子,这些松子个个浑圆饱满,外壳隐隐透出金属色泽,是幽陆有名的金刚松所结的金刚子,据说只在密宗与佛国中栽了一小片。   娇娇怒火中烧:“呸!”   界渊:“不想吃这个?”   他又一翻手,松子变成了一枚漆黑果实。   言枕词一眼看去还没认出是什么果实,只闻到一缕诱人的甜香自果实上散发出来,随着这缕暗香,自己体内的真气都跟着轻轻一跳,显然也不是随便能得到的东西。   娇娇坚贞不屈,讨价还价:“我要虫子!”   界渊摇摇头:“真是把你给养叼了。”   他第三次翻手,这一次,他的掌中出现了一条晶莹剔透的虫子。   这条虫子一出现在界渊手中,周围一直不断的鸟声都齐齐静止。   言枕词眼皮一跳,认出了界渊手中的东西。没看错的话,这通体透明,仿佛一道水痕瘫在界渊手中的东西叫做寿虫,性度十分温和,是不练武功之人最好的增寿之物,原来……也可以给鸟吃啊。   这东西不止可以给鸟吃,鸟还曾经吃过它!   虫子出现的那一刻,娇娇瞬间屈服,两眼放光,脖子一伸,鸟喙一啄,已把好东西吞进肚子了。   虫子看着像水,吃着像酒,不过一会,娇娇单脚立在界渊掌心,晃悠悠转了一圈,大着舌头说:“这次……看在你……知道错了的……份上!原谅……嘎……你……再敢……丢下鸟……鸟不会……和你干休……!”   话才说完,娇娇“扑通”倒在界渊手掌中,翅膀遮过脑袋,呼呼大睡起来。   言枕词:“你和这只鸟……”   界渊:“嗯?”   言枕词千言万语,也化成一声唏嘘:“真是熟能生巧了。”   路途上小小的意外已被解决,之后两人一路来到天柱之前,不过眨眼,已经置身虚空之中,天河始于足下,悬于身周,上下左右,无穷无极。   言枕词再入天柱,依旧惊叹:“我本以为天柱之神异,多少来自虚实光璧,没想到虚实光璧已被你拿走,天柱之真幻依旧不能窥测。”   界渊道:“阿词颠倒因果了,若相反而言,或有九分正确。”   言枕词:“哦?”   界渊解释得更为直白一些:“虚实光璧能有困住我的实力,十有五六来自其依附的天柱。虚实光璧可为我所掌,但天柱之能,我也不过窥其一二,其中还有诸多连我也未知的东西在。也许……”他忽然提到,“此柱年岁,较幽陆更长。”   言枕词大吃一惊:“何以见得?”   界渊笑道:“若说真凭实据,倒是没有。不过幽陆几大至宝同幽陆智慧种族一同生长,这么多年来我也陆陆续续将它们的来历及所在收集齐全了,唯独此柱,突兀出现世界之中,不可知其来处,不可算其去处,非同一般啊。”   说到这里,身旁忽然划过一蒙蒙星子,那星似彗星拖尾,速度极快,却又没有彗星的光芒,在璀璨星海之中完全融入背后布幕,倏忽既逝。   但界渊心念早在其出现的那一刻就将其锁定!   他轻喝一声:“我们要找的东西来了,阿词,走!”   他一手扣住言枕词,往星子所行轨迹飞去。   两者于轨道之中相撞,言枕词感觉浑身凉透,仿佛一泼冷水自天而降,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紧接着,他看向四周,只见两人所在,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更无山川流水,草木生物,触目所及的一切,全是一团漆黑。   这就是混沌之地?   言枕词下意识开口说话,但声音出了口,却未被耳朵捕捉,他当即回神,意识到这一处地方并无能让声音传递的气存在。   正当此时,言枕词掌心忽然被人一敲。   界渊以指在言枕词手中书写:这不是混沌之地,而是可以生成混沌之气,进而变成混沌之地的虚无之处。   言枕词从字面上来理解:就是什么都没有地方?   界渊:不错,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一句写完,他嫌写字不能表露情绪,还用尾指在言枕词掌心中轻轻一勾,聊胜于无。   言枕词胳膊抖了抖,掌心有点麻……   而后界渊开始干正事。   草木、松石、流水,一路采集的种种东西全入界渊之手,他将内劲传到手中,轻轻一摧,掌中之物登时散作气体微尘,散入前方漆黑。   触目漆黑之中,隐隐约约,似乎多了些许色彩。   界渊再一翻手,吸纳了日月二光的两面镜子再出现在掌心之中。   这一回,他并未毁坏镜子,仅仅将内劲灌入镜中,将残留于镜面的一缕气息自镜中激发。   只见两道光芒忽然点亮黑暗,但它们点亮的却不仅仅只是黑暗!   仿佛眨眼之间,漆黑之地已被金绿蓝红黄这五种色彩所占据,它们纠缠成线,氤氲成块,彼此侵蚀,彼此浸染,极暗至极亮的这一刹,世界翻覆,叫人心神振颤!   世间之气为混沌之气的根源,但眼前之气各为阵营,远不算真正的混沌之气!   界渊忽然扬袖。   一道颤颤流光自界渊袖中飞出,悬于半空,方正庄严,乃是镇国玉玺!   混沌之地色彩齐动,五色生云,云缠雾绕中,黄与蓝两色骤然盛大,徐徐下沉。   第一道光刚刚悬停,第二道光芒再度闪现,雪海佛心飞升天空,停于镇国玉玺旁边。   正在分离的五种色彩又是一颤,再一道大红携带浅蓝自色中分裂,飞上天空。   两样至宝悬挂空中,混沌一团的色彩上下分离,如同清之上升,浊之下沉,天地山河初现端倪。   当天地的轮廓初现的那一刹那,振颤随之而生,如同画布的空间像在眨眼之间被赋予了生命,“咚”、“咚”的声音响在四方天地,含混不清,又无处不再。   言枕词屏息凝神。   他背后的离禹尘剑,界渊手中的生灭空镜、祭天古符、虚实光璧、九烛阴瓶,一同发生颤抖,而后齐齐飞天!   离禹尘剑一剑如流星,划开天地之间勾连的混乱之气,天空地面被一剑斩为两半,天极快飞升,地极快下沉,两声巨响之后,天高无穷,地深无穷。混杂的颜色变作清晰,山石、草木、日月,全都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生灭空镜紧随其后,当其悬浮出现在此方世界之中时,此地忽然有了声音,风声、水声、骄阳照耀地面之声、种子破土、草木生长,鸟兽互食之声!   祭天古符于天空之中来回翻转,每一个翻转,世界中就再多一缕声音,但这道声音不是响在耳中,而是响在心中,还不成句子,却已是一念。   同一时间,虚实光璧与九烛阴瓶一同升空。   虚实光璧光芒一闪,已没入光线之中,在它消失之际,天地中忽然多了一道颜色,纯黑之色突兀出现,出现在触目所及的一切之下,正是虚实相照!   九烛阴瓶则在世界中央,天地之气从此入,天地之气从此出,生灭再成一体!   但八样至宝,还有一物未曾上天。   界渊始终持有的朱弦如同其余七样至宝一样振颤,但未知缘由,它始终萎靡,不能真正飞天。   世界生灭,雄浑壮丽,远超言枕词过去所见所闻,譬如朝生暮死之浮游,终于脱出生命的界限,看见了   一时之间,他目眩神迷,心念飞过万里时空,回到了境族地底,耳中再听见界渊朗朗说古的声音:   “鸿蒙之初,天地未分,四下混如一体黑球……直至八人携宝而至。”   我有一物,可镇山河地脉。   我有一物,可破世间混沌。   我有一物,可照天地清明。   ……   如今七样至宝齐现,还有一宝没有出现!   震撼之中,言枕词心底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问:“朱弦就是第八样至宝,织方界线吧。”   界渊欣慰道:“不错,阿词你终于发现了。”   如今天地转变,气息涌动,两人之间再无交谈障碍。   言枕词:“为何不让朱弦也一起上天?”   界渊轻描淡写:“若天地真分,混沌之气不就重新消散了吗?眼下正好,剩余朱弦,等神念来了再行布置。”   说罢,界渊忽然伸手轻拂。   只见此方世界之中,悬空至宝一一暗灭,唯独最早隐没的虚实光璧重新浮现于天空之中,放出悠悠光芒。   界渊终于放下了言枕词的手。   他负手静立,直视天空虚实光璧,目光幽隐,暗芒闪现,似万顷危澜,封于冰川之下。   “阿词,你可知为何混沌之地可以让神念现行吗?”   “因为自幽陆初生之际,神念同样初生。从无到有这一刻,一切现形,神念的存在是可被碰触的。”   “虚实光璧可以制造虚幻之景。如今我在此地引进入天柱探险之人进入,进入此中者看见天空光璧,天柱出异宝的消息便将传扬幽陆。神念此时正游走各大势力之中,伺机兴风作浪,这消息它不久便会得知。”   “饵已下钩,只待人来。”   “我与它一战的时间,到了。” 第81章   自泽国、剑宫之后, 神念一路来到世家上空。   自北疆出来以后, 剑宫、泽国、大庆, 都一概平静如一潭死水,不像世家,它还未动手, 已能听见各种各样的混乱之音弥漫天空,这些混乱交织在一起,便成一股不可忽视之力, 直如生命之水!   神念喟叹一声, 只入世家转悠一圈,便将世家之中最响亮的六道声音给听了个遍。   智九恺:幽陆之中, 各处烽火隐隐,也许不日就要天下大乱。此时此刻, 世家如何自处?我又该怎么做呢?   聂经纶:大辰之盘终究不够,我聂氏一族, 一定要造出一个可以媲美离禹尘剑这样至宝的武器来,一定要……   许清平:有一些医术难题没有解开,听说北疆燧宫中出了个神医, 不知是谁。   邵乾元:卜了一卦, 高澹有天命。找个时机,杀游不乐,除游氏。   游不乐:高澹与方鸿德有世仇,虽然方鸿德已死,高澹也不可能对我推心置腹。我还是往智九恺身旁去, 就是曾被下毒的聂经纶……麻烦!   高澹:……   当神念掠过高氏一族所在地时,一时竟未能听清高澹内心,它顿生诧异,于此停顿片刻。   五十年前被推平瓜分的族址于五十年后再现于人前。   只见此地高屋建瓴,节次鳞比,自天空俯瞰而下,家家相对,户户紧连,三五室为一院,四院为一小堡,大堡环绕小堡,小堡组成大堡,没有世家惯常的风流写意,倒和常年征战的北疆有所相似,处处皆可做陷阱与防守。   如果把石制房屋换成帐篷,便是活生生的北疆势力了。   神念心中颇有喜意,于左右环绕一阵后,径自入高澹所在之地。   现任高氏族长所住之地并不奢华,除其位置居于高氏族地横纵中轴,护卫十分严密之外,一应建筑摆设与周围大户无甚不同。   今日一袭黑衣的高澹跪坐矮几之前,正翻阅一卷杂文。   此斗室十步见方,除一人一桌以及许多书卷之外,再无别物,看上去像是高澹平日办公之地。   神念停留于高澹身侧,凝神细听,只听对方心中,乱哄哄热闹闹,千丝万缕之念丛生心海,纠结成一团解不开理还乱的草团,它细细将其梳理,终于听见:   暗中与天之极联系。   挑拨大庆与世家相争。   杀智九恺。   六家合一家。   然后……幽陆……   此后心音就模糊不清了,大约是主人自己也并未想到如此深渊。   神念并未穷究根底,很快离开高澹之处,向高高的天空飞去,直往无量佛国所在。   它并未在世家中留下任何种子。   盖因此地之人活得如此真实。   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人人为己,而“我”,便是混乱之源!   神念于空中掠行,倏忽已是千里之距。   无量佛国之中,家家供佛,人人念经,缕缕梵音部分昼夜萦绕天地,连云上都恨不得镶了个卐字,与世家中念头纷呈的情况相去甚远。   若说在世家与北疆有如鱼之得水,那么在剑宫、佛国便如鱼之离水,神念便是心中憎恶,恨不得将其统统颠覆。   神念在佛国之中绕了一圈。   它细细探查,不止窥探到了数个心有缝隙的人,还发现了潜藏在佛国深处的秘密。   有趣……果然……界渊……哼!   你为了制止我得到力量,果然煞费苦心,可惜自混沌初生众生蒙昧以来便伴生而出的混乱,绝非你一己之力可以终结!   如今这一秘密,也该大白于佛国了!   想罢,神念于地上地下细细勘察地形,而后附身于最近信徒的神像之中,使冥冥一念,直入信徒脑海!   当夜,得了神念指引的信徒将秘藏在墙中的神像取出,恭敬放在供桌之上,方才下拜,脑中就响起一道虚无缥缈之音来:   一年以前,密宗与佛国为雪海佛心发生争端,曾于佛国山前建营作寨。营地旁有一村落,名为天音村。天音村中有一口枯井。你先以秽物污染此村水脉,而后煽动村人下枯井查看。枯井之下有一半坍塌地道,往地道中行百二十丈,可见一被碎石封锁岔路,你等再沿此岔路行进,又过三百余丈,可再见碎石封锁之地,清除碎石,便可窥见佛国秘密。   届时,真佛假佛,你等双眼自辨。   此事,当在佛诞日发生——   神念将话说完之后,便自无面神像中脱离。   这日佛门大开,前往剑宫的戒律和尚带人回到了寺中,在其余人等的一路陪伴之下来到精舍之中。   其余弟子已经各自离去,精舍之内只剩修持、戒律、弘法、寺务四大首座。   神念静立一旁,默默注视四人。   其余三人询问戒律和尚:“我们于寺中听闻了静微女冠的事情,此事究竟是何道理,莫非邪魔作祟?”   戒律首座忧心忡忡,叹息一声:“此事一言难尽。静微女冠确实为邪魔附身。只是此事除邪魔之外……依稀还有些疑点,两派尚在探查之中。”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心中皆道:多事之秋啊……   戒律首座又说:“不说这些。我不在之时,方丈师兄可有传信回来?”   余者道:“并未。”   四人对坐不语,精舍之内,气氛颇为沉闷。   片刻之后,弘法首座沉声道:“此事我看不行……此前诸事安定也罢,现在幽陆动荡,不管方丈师兄人在哪里也应有所察觉,就算不即刻启程回寺,也该有所传讯。现在不闻只言片语,不是常态。不如我们派出僧众,寻访方丈。”   如今上澄和尚云游,寺内事物分为两大块,对内由弘法首座和寺务首座总揽,对外由戒律首座与修持首座总揽,如是两相便宜。   弘法首座此言一出,寺务首座再道:“如今幽陆风云变幻,确实应当让方丈回来主持大局,不过我们不宜大张旗鼓,免得没找到方丈,反而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不如在三日后佛诞会结束之日,我们以弘扬佛名为由,派弟子往幽陆各处,一者确为弘扬佛名,一者观察幽陆局势,一者探查方丈行踪,师兄们看如何?”   余者皆叫了声好。   最重要之事已然商量妥当,寺务首座与修持首座先行离去准备,弘法首座则再留了戒律首座下来,取出一封信件,将其交与戒律首座:“日前天柱发生异变的消息,不知回来路上,师弟可曾听说?”   戒律首座接过信件,一眼扫完,微吃一惊:“天柱忽生幻境,进入天柱的人被困入幻境之中,曾看见一面悠悠放光的悬空璧玉?这像是宝物出土的征兆啊!师兄将此信给我,可是想要我前往天柱一查?”   宝物出土于天柱?   神念有了点兴趣。   弘法首座叹道:“若方丈仍在,我倒是希望师弟前往天柱看看这能生成幻境的璧玉,只从天方之地流传出的只言片语,我怕非是秘宝出土,而是魔兵降世。”   但现在佛国也实在抽不出手来,弘法首座将此事告知了戒律首座之后,便放戒律首座离去,佛寺上下,均开始准备三日之后的佛诞会。   佛诞之日,举国欢庆。   不止佛国中人聚集佛寺之下,就连佛国意外的诸多信众,也不远万里磕头前来,只为在供香淋露,消灾迎福,于冥冥中得一线佛光,得尝超脱之感。   这日一早,无量佛寺大开寺门,众僧侣身着新衣,手持甘露宝瓶,自佛寺之中,一路将露水洒向大地。   露水过处,草木欣荣,鸟雀欢腾,信众连忙上前,自左右迎向僧侣,有被甘露洒到者,只觉灵光自天而降,通体清亮,如饮甘露。   片刻之后,众僧在山寺石阶上站好,钟磐之声自佛寺中遥遥奏响,天空忽然出现一缕金光,金光之后,佛身于云中隐约可见,便似大佛端坐云上,慈悲下望。   又一声响彻天地的佛号后,众僧人向来客合十:“诸檀越可进佛寺,佛诞了。”   众人纷纷合十:“僧人辛苦,佛诞了。”   同样的时间之中,仅仅相隔不到一个人的高度,地面之下,由神念信徒带领的无音村村民已经铲除并走过了七弯八拐的地下通道,来到最后一睹被碎石密密堵塞的石墙之前!   幽暗的地穴中,聚集在石墙前的人精神大振。在信徒的蛊惑之下,他们对“挖通地道,于佛诞日引甘霖灌溉村中小溪,可得佛祖祝福”之语深信不疑,纷纷将铁揪向碎石挖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在地底连成一片,于甬道中反复回响。但厚厚的土层随即隔绝声响,土层之上,无量佛寺在迎众檀越入寺中后,按部就班,继续举行佛诞典礼。   方丈不在,佛诞典礼中“迎佛”一事暂由弘法首座代替。   弘法首座身披紫红袈裟,面容肃穆,手捧无量佛国供奉之佛,在左右来客与僧众的注目之下,一路向大殿走去。   他手捧的佛像端坐莲台之上,左右无水,莲台却自生云雾,云雾之中,缕缕梵唱渺渺茫茫,又清晰响在心头,如大音降世。   当弘法首座一脚踏入大殿之际,一声杂音忽然自地下响起!   四位首座武功高深,均听见了这本不应出现的一道杂音!   弘法首座的步伐并没有混乱,他继续向着大殿放置佛像的供桌走去,其余三位首座同样不停,就在听见这道声音的那一刹那,他们已经安排巡寺弟子前往   但现在做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在第一声声响之后,接二连三的响动自地底传递到地面。   此时不止佛国高僧,就连普通观礼之人也能听见这突兀之声。   正当众人愕然之际,叮叮咚咚倏尔断绝,两三息后,轰然一声巨响,地面骤然出现龟裂,龟裂自山门一路往佛寺中央延展而去,有些地方裂得厉害,甚至露出了底下的密道!   “嗡——”   齐齐的嗡鸣响在四大首座脑海之中。   佛国之下为何会有密道?   密道此时现行代表为何?   这一密道,最终又通向何方?   种种问题如带刺荆棘,紧紧缠绕几人之人,未等他们自混乱之中做出决断,之前往声音传来方向而去的巡寺弟子慌不择路地跑回来,一脸惊慌失措,当着众人的面大叫:“首、首座,地底出现了一条密道,密道之后是——”   密道之后是什么?   密道之后是无数腐烂的无垢之心与上澄和尚与无欲的尸骸!   四大首座指派寺中人将来观礼的向佛之人及时拦住,还拦不住怀抱尸骨与腐烂佛心,疯狂大笑着想要冲出地道,大声告诉人们有关无垢之心所有隐秘的神念信徒!   但一切有形之物皆可阻拦,一切无形之物无从阻拦。   他们拦得住人,却拦不住疑窦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猜忌、恐慌、幻想、明悟。   这一刹那,佛身龟裂,摇摇欲坠。   自高空向下看去,众生如同蝼蚁,蝼蚁一生繁忙,皆为虚妄。   四下信念动荡,些许混乱之意之信念聚集出的金云边角而生,来势汹汹,眨眼便将金云污染。   哈哈哈,这才是世间真谛!   神念一场大笑,而后离开无量佛国,往天柱飞去。   天柱所发生事情颇为神异,它要前往一观,看这能制造幻境的光璧是否如幽陆至宝一般,也能影响到它! 第82章   天方之地人流众多。   神念游荡其中, 听见无数杂乱之声蜂拥入脑海, 消息太多, 如何筛选真正用的东西,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它压低身躯,在人群头顶上慢慢盘旋, 从无数嘈杂的声音之中截取关键的字眼,比如“玉璧”、“天柱”,但就算是这样, 它也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才从无数思考着这两个关键字眼的人群中得知到确实有用的消息——通往玉璧的正确道路,以及玉璧的真正名字。   虚实光璧。   神念饶有兴趣地思考着这个名字。   也许这一次的行程真的会给我带来一点惊喜。   不知这一宝物, 是否也能影响到我的虚无之体?   它这样想着,徐徐上飞, 在脱离了天方之地后,一头栽进天柱的灿烂星河之中。   天方之地闹市附近的一家茶馆之中, 靠窗户的桌子旁坐着一位道士,道士面前摆着一杯清茶和一盘鸭脖,鸭脖旁边还站着一只鹦鹉。   言枕词为自己做了一点伪装。   他改变脸颊骨骼, 又使发色灰白参杂, 最后再在眉心添加几缕刻纹,一个板着脸、颇带风霜的中年道士便活脱脱出现在人前,哪怕晏老道亲至,也不一定能将言枕词认出。   言枕词慢吞吞喝着茶,鹦鹉一下一下啄着鸭脖。   突然, 娇娇咕哝一声:“原兄又不见了……”   言枕词眯起双眼,脸色仿佛有一点苍白。   时移物换,数日之前,和界渊的交谈再一次浮现眼前。   从无到有,小世界初初形成,已有壮丽巍峨的气象,言枕词惊叹不已:“神念什么时候会来?”   “这就不知道了,差不离这一段时间吧。”界渊道。   “我们就在这里等它?”言枕词问。   “正确地说,是我在此地等它。”界渊纠正。   “为何?”言枕词一愣。   “神念难以对付之处有二,一个是虚无之体,一个是精神种子。这个地方能够克制神念的虚无之体,但不能克制神念的精神种子,阿词,我可不想和神念打到一半,还要对付被它精神种子寄居的你。”界渊笑道。   “精神种子的感染有其限制所在。”言枕词沉声道。   “但谁也不能保证,战斗的时候你不会被精神种子所感染。”界渊悠然道,“阿词,到时候你若被感染,成为神念的一线生机,我是为天下而杀你呢?还是为你而杀天下呢?天下我所欲也,美人我所欲也……哎呀,这竟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啊!”   言枕词不寒而栗,压根不想和天下抢这风头,连忙道:“这个就不劳烦你做抉择了,我还是走吧。”   界渊又笑:“阿词倒可以留在天方之地看看。神念要进天柱找虚实光璧,必然在天方之地徘徊搜寻消息,阿词若有自信只想着‘虚实光璧’一事而不涉及其余,可以试试能不能引来神念。”   言枕词好奇问:“引来神念是什么样的感觉?”   界渊答:“脑袋被轻轻动了一下的感觉。”   闹市旁茶馆的二楼中,言枕词按照界渊之前说的,尝试着将所有重要的念头都埋在心海之下,脑中除了“虚实光璧”之外,就是一些杂乱而无意义的日常之事。   然后他就有了界渊所说“脑袋被轻轻动一下”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太他妈糟糕了!   因为几乎没有感觉又确实被一眼窥视,所以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在心中恶狠狠说了一句,将茶杯中只余一丝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目光朝向窗外,横过虚空,看尽天柱。   他的脑海之中还盘旋着一问一答。   这是他在离开那处小世界时,和界渊的最后对话。   “战斗之中,你又要怎么抵御神念的精神种子?”   “这可是个秘密,说出来就不灵验了。等此战结束之后,我再告诉阿词。”   界渊,界渊。   言枕词在心中默念。   神念已经往你那边去了,你现在见到它了吗?   它进入你布置的混沌之地,虚无之体失效,将会现出本身,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身躯?   天地旋转,星海茫茫,四周静杳无言,置身此地,与置身幽陆,乃是从极闹到极静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进入此地,神念才忽然惊觉自己过去从未来过此地,但这一念头只在它脑海中停留一瞬,既消失无踪。   来不来过又有何要紧?   幽陆之中,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它左右巡视,于星河之中认出了那一暗藏光璧之处,便横冲直撞,进入其中!   进入这处的第一刹那,它忽然感觉到身体被挤压推挨,于无尽时光中早被遗忘的东西再一次降临神念,陌生的感知使神念愣了一刹,方才醒悟过来,刹那变色!   但此时已经迟了!   方才如同黏稠液体一般的界壁此时如同石头一样坚硬,神念已不能再向往常一样,进出自如,穿行随意。   这时,又一道微风携着片叶子飞过神念身前,这竟让神念感觉到了一丝痛楚。   而后,含笑的声音在这方小天地中响起来,界渊出现神念身前:   “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第83章   暌违数百年, 两方再见。   神念听见这道铭刻于记忆的声音, 心海之中登时翻覆起万丈波澜, 它霍然回转,隆隆的声音并未响在空气之中,而直接响在人的脑海之中:“是你!”   “自然是我, 除了我还会有谁?”界渊笑道,直至此时此刻,他亦不乏些许幽默。这许多年来, 他虽为追踪神念做出了种种布局, 但这长久以来的坚持,并不出自单纯的爱与恨。倒像是一件必将做完的事情, 终于走到了将要出结果的那个时候。   界渊的心情着实不错。   他唇角带笑,随意站着, 上下打量了神念两眼。   混沌之地强硬地剥去虚无之体的特质,使以虚无之态游荡于天地千年的神念终于露出本真来!   那是一团如丝如絮的黑暗气息, 凝结成一个粗疏简陋的人形,每当神念说话动作之际,这简陋的人形就不住膨大缩小, 一涨一缩, 如同人类一呼一吸,也像心室一张一合。   一种不出意外的原形。   界渊于内心悠悠一叹,再道:“可惜此地无茶无酒,要不然你我时隔百载再相见,倒可以青天白日, 同饮一樽,也好庆贺故人久别再重逢。”   神念低低哼了一声:“这些年来,我虽不曾看见你,你却始终盯着我不放。如今再说什么久别重逢,也太虚伪了吧。”   界渊谦虚笑道:“对于幽陆上最神奇的生命与存在,只要看见了,总不免多花了一些精神去研究,如今不过有些小成罢了。”   神念突道:“这个地方既然能破我虚无之体,你应当不再担心我逃脱了吧?”   界渊笑道:“若你真能再逃,合该我输在此地。”   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   神念不动声色,力量已如丝网铺洒出去,去触碰这一方小世界:“那好,故人再重逢,不如我们来好好聊一聊?这幽陆虽大,能与你我一聊者,不过彼此而已。”   界渊:“可。”   神念:“你真正的名字为何?”   界渊:“吾名界渊。”   神念将这名字放在心中念了两声,恍然大悟:“当年的燧族领袖!原来你没有死!你始终盯着我,是为了报燧族被灭之仇?你可知他们之所以能被我影响,乃是因为——”   界渊接道:“乃是因为他们本心也有如此想法?”   神念:“不错。”   界渊一哂:“多少年前的故事了,真假虚实,还有意义吗?”   神念:“那你盯着我是因为什么?”   界渊:“幽陆虽大,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和你一同从千年中存活下来的生命,也难免芒刺在背吧。”   不错!   在知晓界渊收集幽陆至宝的消息,在发现界渊曾使它重伤,在终于见到眼前这人,神念只觉芒刺抵背,已入身躯三分!   神念的身躯骤然波动,如同烟雾被一阵飓风刮过,动荡之中,露出其下密织如蛛网的骨骼与经络。   两人之中出现了片刻安静。   神念默默不语,忽然道:“界渊,你用天书搅起大庆风云,让大庆镇国玉玺入你手中;在去剑宫之时,明明知道翟玉山是魔道奸细,当时局势也能趁势将其揭穿,你按下此事,反把翟玉山之徒,剑宫三代最有能力的弟子薛天纵推出去做了挡箭牌;到了佛国之中,又涉入佛国与密宗的争端,看似平定双方争执,实则让转世圣子与无垢之心不能各安其位,在佛国与密宗之间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还有泽国一事,我曾去泽国毁了生灭空镜,你又从何将生灭空镜拿到手?”   界渊揭秘:“真正的生灭空镜是令海公主的双眼。”   神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故老相传的故事中隐藏着这样的含义,这一秘密就连泽国中人都不知道吧?确实让人意想不到,不怪我明明先你一步进入泽国,却不能毁了真正的生灭空镜。”   说完这句,神念再沉声道:“界渊,纵观你一路行为,根本目的无非取得至宝并暂且稳定局面,抑制我可汲取的混乱之力而已。否则你不会放过翟玉山,也不会让佛国双子对调位置。由此可见,你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正邪不同,你我其实并没有非要一战的理由。”   界渊颇感有趣:“哦?”   神念道:“我可与你划疆而治,幽陆你拿走一半,剩余一半归我。你那一处我不会涉足,但你自然可以控制你那一半的地盘来攻打我的地盘,幽陆千年,唯独你我始终存在。我们与其他蝼蚁不同,不管是争夺天下还是统治幽陆,其实都不需亲自出手,两败俱伤。山中无虎,徒使竖子成名,又有何意义?你觉得如何?”   界渊微笑道:“你倒是大方,一句话就将天下一分为二。”   这时,他的语气和声音已一同缥缈,如烟一闪,前一刹那还在原地,下一刹那已负手于神念身侧:“但在此提议之前,收回你探向这方天地的力量,会显得比较有诚意一些。”   神念心中顿时吃了一惊,身随念动,刹那向前闪身!   界渊心中早有计算,如影随形,始终跟在神念三步之外。   神念心中极度警惕,刚刚触及这方天地的力量立刻如潮水收回,接着反向挥出,朝界渊所在打去!   方才还无形无质的力量一转眼已凝聚为巨大洪流,排山倒海而来,将天地遮蔽。   界渊双手轻舒,于胸前环抱成圆,一双手似玉雕冰铸,完美无瑕,十指轮转,时缓时急,带出片片残影,如同朵朵玉花张合团放。眨眼之间,已将轰来的全部力量化作无形,只余几缕清风,四下飞散,吹拂树枝。   神念心头一动,掠过模糊一念,但此一念还未能被脑海捕捉,界渊已经欺身而上!   界渊一步来到神念咫尺之距,抬起一掌,直向神念胸中击去!   这一手毫无花巧,唯独快,唯独猛,全身上下,浩浩真力,均凝结在方寸掌中!   神念连忙迎上。   两手相对,只见猛地一下震颤!   身周三丈之内,空间扭曲,大片大片的黑白交替出现,如同螺旋旋转,左右空气也随之发出如蛇啸般“咝咝”的声响,两掌交错,界渊身形一晃,神念却骤然退后三步,每一步中,都有控制不住的余劲溢出!   风呼猎猎,猎猎风声好像要撕碎身躯。   两人一进一退,神念步步向后,界渊步步向前,神念每一次出手,所生真力始终铺天盖地,但铺天盖地的真力一到界渊身前,便巨浪被堤岸所阻,任其凶威滔天,也冲不过这三尺之躯!   此方天地并不算大,两人交手不过片刻,神念已逼近另一边界,界渊忽然一探手,掌劲如丝,全牵在神念身上,欲将其抓向自己!   神念尖啸一声,不顾身上如网之丝,孕足力量,反向天地边界轰去!方才出手,只听界渊一声哂笑,牵在身上的丝网便在瞬间化作钢绳铁索,道道真力勒入体内,阻断神念功体运行,使半空中的神念一时无法动弹!   高手对战,千钧一发。   界渊身形一闪,已在神念反应之前跨过两人间距,他一掌平平递出,正按在人体胸腹大穴。   他此时开口,声音如同耳语,出现神念耳畔:“在想为何这方世界没有如你猜测一般脆弱吗?若这方世界真的这么脆弱,我怎么敢在此会你?”   说罢,全身功力进入神念体内,催得神念凝聚在周身的混乱之力四下飞散,如同片片黑云,忽被风飞。   气息动荡,黑雾翻涌,源源不绝的力量注入神念体内,在由混乱之力组成的身躯中如蛇如龙,狂肆破坏。   由黑雾组成的身躯没有面孔,更没有喜悦、痛苦、狂怒等等人所会有的表情。但是不住离开神念身躯的黑雾似乎又昭示着神念正承受着平生未有的重击,乃至于它始终漆黑的身躯上,都露出了藏在底下的一缕金银之芒!   细细看去,那点银芒正位于神念胸腹位置,像是极细蛛丝反射阳光时候的模样。   当其出现在界渊视线中的时候,神念的声音同时响起在界渊脑海之中。那声音不是痛苦,不是愤怒,神念竟然在微笑!   “界渊,自我发现有一个人始终在注视着我之后,我也开始观察这个人。就我所知,他取幽陆至宝之路,看似曲折迂回,使人摸不清头脑,实则从无多余手笔。如今你好不容易破了我的虚无之体,却不将所有力量集中于我身上,反而处处控制我们外泄力量,环护这个小世界,难道就为引我上当,一掌轰向此处界壁?若说其中没有更深的含义,你自己相信吗?”   说话之间,神念已然猜测到界渊心中顾忌,更明了此方问题所在:   此方世界确实不如它所想的脆弱,但也不如界渊所说的牢固!   正如界渊之实力,确实比它所想厉害,但也未尝厉害到哪个地步!   更何况——   神念于心中一声冷笑,它数次想将其摧毁,却始终留下的那样东西,合该用在今时今日了!   但如今,还不急!   神念尖啸一声,壮士断腕,自行崩散身体几处混沌之力,原本纠缠于它身躯之上的界渊之力刹那滑开。   而后神念急退。   退后之速,比风更快,媲美于光。   正是这一晃眼之间,神念的身躯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这一回,神念身上的混乱黑雾自行地从神念身躯上脱离,藏在黑雾底下的东西跟着暴露于天光之下。   大片大片蛛丝一般的金银线出现在界渊的视线之中,它们互相编织,紧密缠绕,支撑着神念的胸腹躯干。颇为奇异的是,这些金银线也只存在于神念的胸腹躯干,至于四肢头颅,黑雾一散,那里已是空荡荡片,再无痕迹。   黑雾彻底游散在了这方天地之中。   神念身躯内的东西也完全展示于界渊眼前。   其编织缠绕所成之形,并非人体骨骼,而是一柄耀目阔剑!   只见阔剑长有四尺二寸,剑锋之宽为普通长剑两倍有余,正面三道血槽,槽中漆黑,乃是层层叠叠鲜血覆盖而成之色。护手倒弯,似张开之口,如欲噬人,若说这都只是寻常,那么还有一道刻在剑柄之上的弯月裂痕,忽然打开,露出藏在之后的猩红血瞳!   此剑一出,此方小世界也为之动摇。   乌云翻涌,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百草摧折。   眨眼之前,四季倒转,乾坤不稳。   猩红血瞳此时已盯准界渊,神念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它的声音不再只存在于人的心底,而响彻天地!   “界渊,你以为我只有虚无之体吗?”   巨变已生,阔剑明明浮空而立,周围空间却如扭曲一般旋转,旋转之后,一人一剑位置对调。   界渊以手按住胸腹。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呼吸之后,血腥气息轻浮轻动:“原来你的本体是剑体……和我猜的,也差不多啊。”   滴滴答答。   血液染透他的衣衫。   那一瞬交错,剑贯穿他的身躯,属于毁灭与破坏的力量,停留在他的体内,化作一柄柄细刃,切割血肉。   神念回答:   “界渊,之前你不想走,现在你走不了了。” 第84章   剑穿肉躯, 暴虐之力同样在体内肆虐, 界渊脸上却忽而露出捉摸不透的微笑。   他一手扬起, 扬起之手却不是将这利刃驱逐体外,而是悬于剑柄之上,将己身之真力全灌于此, 封锁神念来去之路!   神念顿觉不对,念头电闪,已决定毕此生最大之力, 于瞬息间将界渊杀死!   不过眨眼, 两方真气于方寸激荡,震得这小世界摇摇不定, 晨昏倒转!   再一眨眼,天灾骤降, 黑幕自界渊与神念真力碰撞之处袭来!   小世界中,因幽陆至宝而生的山川草木, 日月星辰,乃至鱼虫鸟兽,俱都在这宛如黑洞一般的黑幕之下片片剥落, 犹如纸糊, 轻轻一扯,便分崩离析。   世界毁坏,悬浮于空的幽陆至宝反而显露真形。   一样样至宝如星辰点亮黑幕,而后在界渊的招手之中,如彗星一般自天际坠落!   神念正与界渊比拼真力。   它与界渊皆是自幽陆诞生不久便生于此世之辈, 浩荡千载,有层出不穷的手段,有雄浑难当的实力,有冠绝当世的智谋与见识,更有无数断尾逃生的方法。   若非如此,界渊何须殚精竭虑,一手布成如今之局?   悬浮四周的至宝一样样坠落自界渊与神念身侧,每有一样坠落当场,便是一蕴含世界本真之力轰然炸开!   炸裂所生的金风火雨中,化身巨剑的神念早不能见面色如何,但那双生于剑柄上的巨目,却骇然瞪至极致,崩出一缕蜿蜒猩红来!   真力爆炸!   来自至宝的,来自神念的,来自界渊的!   无数的力量已将此地变成一滔天漩涡,哪怕是神异非凡的天柱,也不能将这贯通天地的力量完全阻拦在天柱之内!   不说这一刻,天方之地中人是如何面对骤然升腾的变化,只说在这漩涡的中心,神念已将自身生命之力投入之躯,狂呼且笑,恶狠狠道:“界渊,你算尽千般,棋差一招,上古八样至宝,此地尚缺其一!八样齐至,我灰飞天地,但八者缺一,今日正是你的死期——”   伴随着神念的声音,狰狞剑身上忽而蹿出一道红线,红线有如活物滴溜溜在剑身上一转,而后倏然崩散!   此红线如斯眼熟,岂非界渊时常把玩在手的朱弦!   遥想当日,言枕词曾疑界渊手中朱弦也为至宝,却被界渊连消带打,避之不谈。其理由说简单也简单,盖因幽陆八样至宝,朱弦身为织方界线,织方界线却非朱弦!   早在界渊化身大庆幕后之人钓出神念,并与神念动手以致两败俱伤之际,他当日手持以试探神念的织方界线便一分为二,一者还留在他的手中,成为朱弦。一者则在神念手中。这能伤害到它真身之物被它妥善保存,仔细研究,并顺势摸出了祭天古符,得知幽陆至宝乃生克己身之物,还以祭天古符搅乱北疆,滋养己身。   当日是因,今日是果。   因果之循,生生不息。   如此迫在眉睫之际,界渊尤有闲思,悠然一想。   界渊与神念的真力未有一刻停止碰撞,接连自毁在他们身侧的至宝所逸散之力,似泥淖,似丝网,将两者纠缠于内,不容挣脱。   界渊悠悠笑道:“可笑,可笑。”   神念:“可笑什么!”   界渊:“我只笑你知织方界线一分为二,莫非我不知?”   神念亦是狂笑:“但我知道何种力量才能将我消灭——八样至宝是天地唯一的可能,如今八者缺一,世上再也没有可能消灭我的东西了!千百年之争,界渊,是你输了,是你输了——等等,界渊,你?!”   神念生于剑柄上的那双眼睛自至宝爆炸之时起便流血不止,巨剑剑身也如蜡炬,一直在肉眼可见的融化。可这一回,那凶残巨目上突然蒙出一层灰翳,直插入界渊体内的巨剑忽然一声脆响,自中断作两截!   但巨剑断后,也未落地,而是忽然再化黑雾,萦绕纠缠于界渊身周,并被界渊一点一滴吸入体内。   展眼之间,巨剑剑身已然消散,只余独目,还存天地之间,血淋淋,灰沉沉,注视界渊。   独对宿敌,在这最后一刻,界渊终于拼上这一场惊天之谋的最终碎片:   “……幽陆至宝八者缺一,无法将你彻底毁于天地之间。我系朱弦,补了身为织方界线的一半,将你吞噬,也是一样。”   “……你竟是这样的打算,可人由念生,无人能吞噬念啊,界渊。”那只独目注视界渊,沉寂之中,露出诡笑,“从今往后,你我共生,生的是你,亦是我啊,你将如我,成为此界新生魔主,以战乱人心为食——”   此话未完,界渊将手一拂,那仅剩的独目便“嘭”地散作黑雾,被徐徐牵引,再入界渊体内。   爆炸已停,周围的动荡也消失了,一片狼藉的空间之中,远处忽而划过一道流光。   流光骤停,背剑道长急奔至界渊背后,目光匆匆逡巡,欲看爱人有无受损,却先一步察觉到诡谲莫辨的气息翻涌在界渊身周,他与界渊肌肤相亲多时,对其气息了解非常——那虽深沉如渊,使人莫辨,却不失堂正之意,绝非如今的颠倒混乱!   界渊转回了身,他轻轻一笑,声音亲昵,如同往常:“阿词,你来得早了一些啊。”   可言枕词如遭雷击,他眼看界渊半边面孔宛如寻常,另半边面孔却黑雾缭绕,似面上附了一半面具,而这面具翻涌游动,可怖若活物!   “……界渊。”言枕词颤声一唤,眼中不落泪,心却已滴血,此锥心之痛,万刃过体不可比。   这倏忽之间,他已经猜到了前后关节,他终是错过了所爱之人的生死之关,可哪怕早知所有,他又有何能为?   界渊将手按在自己的半边脸上。   活动在他脸上的黑雾渐渐消散,其下面容又如过去。   可两者均知,已然不同。   界渊含笑道:“阿词如此伤心,是已窥见日后之景了?”言罢,他不待言枕词答话,又悠悠一叹,“未来啊……”   尾声犹在,人影一闪,行踪已渺。   北疆边界,陈兵于此,坐镇中军的明如昼只觉身周空间一荡,警惕回首之际,便见界渊忽然出现,并坐宝座之上。   他微微一怔,立时下拜:“参见大人。”   界渊并不答话。吞噬了神念之后,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顷刻恢复,功力较之先前更攀高峰。   他伸出一掌,新的力量在他掌心汇聚,仅仅一道幽影,已暴虐使周遭不稳。   而一股独立于神智之外的心念,也在向他传递浓浓的饥渴之意——   久久不听座上人的声音,但铺天盖地的力量却不容错认。   明如昼目眩神迷。 第十一卷 终局之局,朱红一弦 第85章   时是深夜, 大庆与北疆边界中, 燧宫陈兵于此。焦石之上, 顶顶营帐密密环卫一座拔地而起的巨石宫殿。宫殿森罗,森罗大殿中,八十一根大柱之上, 火焰逐风而生。座上人一荡袖,隔空将火焰捏成形态各异的骷髅头。他轻轻敲着指尖,这些火焰骷髅上下跳跃, 交织出一曲欢乐乐章, 跳着跳着,或许太过欢乐, 魑魅魍魉成了琵琶琴瑟,真舞着火焰, 弹出乐章。   明如昼向来熟悉光影,此时此刻, 却被变幻莫测的焰光焰得退后一步,不敢稍加探查。   这一声足音让玩味着体会身体里多出力量的界渊慢慢停下了手,他斜靠宝座, 支着头思索片刻, 对明如昼说:“今夜你与大庆使者协商,这二日之间,开拔队伍,穿过大庆,前往世家。”   明如昼油然一惊:“这两日?”   界渊道:“怎么, 你很意外?”   明如昼微垂着头,恭顺轻言:“大人……我观大人先时虽与大庆达成默契,却并不急于横跨大庆,前往世家。乃是另有要事,不知大人之事,如今可得解决?明如昼愿为大人分忧。”   界渊轻轻一唔:“你在猜测我?”   明如昼伏身道:“属下绝不敢有此妄想。”   “不不不,”界渊笑道,“明如昼,抬起头来。”   他说着,不待明如昼动作,直接上前两步,蹲下身来,用手挑起明如昼的下巴。   碰触下巴的手指并无力量的痕迹,甚至十分柔软,可越是如此,越想起曾感知到的铺天盖地的力量,也就越是叫人战栗。   明如昼控制不住轻轻打颤的身躯。   明如昼的视线自下向上,他的目光从纯黑的靴子,织金的袍角一路向上,路过胸腹时轻轻一顿,目光胶着。那里有一处撕开痕迹,周遭是干涸的暗色,这乃鲜血的残留。   正是方才察觉的这一点让他的理智经受毒火烧灼,感到嫉妒与愤恨,脱口本不应说出的话!   何人可让大人受伤?何人之血可染上大人衣袍?   界渊对明如昼说:“先前做先前的事,如今做如今的事。明如昼,你问出此语,是觉得我不欲做先前之事,还是觉得我不欲做现在之事?你觉得世上有人可让我违逆心意?你觉得……世上有人可以让我受伤?”   明如昼的力量被界渊三言两语挑拨而起,但捏着他下巴的手却轻而易举地将这些力量尽数封印在他的身躯里,痛苦的翻覆让汗水出现在他的鬓角,他的嘴唇泛白,脸颊鹳红,可是怀疑与嫉妒也如冰雪消融。对至强力量的倾慕再一次主宰了他,代表驯服的颤抖不只在他的身躯上,也出现在他的音线里:“当然没有!是属下妄自揣测,请大人责罚……”   界渊只是低低在笑:“我并非苛刻之人,也不在意你的猜测,我只是给你指一些正确的方向。明如昼,我知道你所想要的力量……这世上的最强之力,我可以让你看见,可以让你触碰。作为回应——”   “我愿献上一切。”明如昼哑声道。   惊喜来得太突然,被人禁锢着,翻腾在身躯内的力量此时竟不止带来失控的痛楚了,痛楚的更深处,渴望令快感应运而生。他迫不及待地低头,虔诚地亲吻界渊的手指,如是能得所求之物,其他一切,皆可献祭——   界渊缓声道:“你的一切又与我何干呢?你只需要用这双眼,看眼前一切。你可以尽情猜测,这最终的结局,是否有趣——”   他笑了起来,仿佛未来可见,已将他娱乐。   界渊既归,一切便飞速前推。当夜自界渊处离开后,明如昼便将界渊的意思悉数告诉大庆使者。   大庆使者乃是宣德帝派遣的秘卫,虽知两家协议,但真听见事情将要进行时亦是心惊肉跳:“我明白贵主意思了,待我禀明陛下,明日之内,必给答复。”   明如昼如今心神皆畅,含笑作礼:“只待贵使的好消息。”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去,将使者独自留在帐中。   营帐之内,使者即刻从行李中取出一紫金小钵,又抬起放在帐中角落的陶罐,将陶罐中的水导入小钵之中。罐大钵小,但罐中清水全部倒入钵中之后,钵内亦只有浅浅一层底。   使者放下陶罐,拿起笔与纸条,飞速将燧宫之意写在纸上,而后将小小的纸条投入钵中。   轻轻一张纸落入水中,却似个小石头掉入水中,无声无息向下沉去,眨眼不见。   以秘法将消息传回大庆后,使者于帐中呆坐,本拟会等许久,实则不过一个时辰,他面前小钵突然发出泊泊水声,一张纸条突兀自水中冒出,浮于水面。   使者连忙捞起纸条,张开一看,双手颤抖!   只见其上几字:即刻行动!   一张纸条,重逾千斤!   既有宣德帝手令,燧宫借道大庆前往世家一事当然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   翌日一早,使者已与同知此事的边将联系,将燧宫中人扮作换防之军,大摇大摆地穿行大庆地盘,往世家方向急行而去!   此行不算隐蔽,但足够光明正大,又有俱全手续,沿路官府虽觉讶异,也并不敢多窥军事机密。   可在千里之外,大庆西京的庙堂之上,自有一股隐秘却剧烈的风暴随着燧宫乔装人马进入大庆而席卷肆虐!   大庆乃是元姓一家一室之大庆,但皇室坐拥中央,辐射四方,亦需四方之臣替他掌管天下。从世家自大庆分裂之后,大庆再无林立豪门左右政局,如今朝臣皆是君主简拔而起,其中又有五人,或是宗室之人、或是大德之士、或是功高之辈,对外替大庆分镇各地,坚守门户,对内替君王查缺补漏,谏言理事,诸人称其“五子登科”,又呼他们“五候临朝”。   大庆与燧宫合作一事,别人不知,大庆中五候不可能不知,宣德帝与武侯和丞相等人的小朝堂之上,为此已经不知争论了多少回。   遥想当日,五候之中,三候反对,两候赞同,而后宣德帝乾纲独断,一力促成了与燧宫的合作。   如今燧宫正式进入大庆,众人再度为带燧宫众人走哪条路线,沿途应当如何如何防备起了争执,不免又提到当初众人对燧宫借道的反对。   五候之一的奉天候站于窗前,不理身后争论。他乃是大德隐士,因善于扶鸾,每扶必中而得宣德帝青睐,亲往山中寻来,权柄相加,扶其为五候之一,极是礼遇。   奉天候乃是赞同与燧宫联合的五候之一,他纵观局势,觉这是大庆百年难得之机遇,其所扶之鸾也应和他心中所想。   可他如今凭风而立,见风势凌乱,左右横冲,心中无端起了一念,脱口自语:“变乱由此而生。”   一语毕,他心中顿生不祥,再回想当日所写之迹,虽大意昂扬,其中晦涩险阻也非等闲,更觉未来迷雾重重,不可窥探。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生于微澜之间。   宣德帝手段之下,朝堂之上的争执并未影响到燧宫众人,七日之间,他们已经横穿大庆,来到大庆与世家的边界之处!   前方是山,山下有江。涛涛浊江,雄浑大山乃是造物险峻,将大庆与世家相互分离。   燧宫众人前行至边关之际,大庆守将曾警告世家对大庆严防死守,这一段边境有世家半数兵力。   明如昼微微一笑,转眼便吩咐众人依计行动。   天正黑,人如鬼,当喊杀之声刺破暗夜之际,明如昼于黑暗中凝视前方,竟有些许错愕。他本拟这是一场要血流遍地的攻城之战,如今看来,这也许只是一场要血流遍地的屠杀之战。   在燧宫人马来到城墙之上时,还有一半的人方才醒来,还未摸到武器已经被割去脑袋。   至于剩下一半的人,更无邪魔狡诈,更无北疆残忍,不过一时,胜负的天平已经明显。   他轻轻摇头,摇动明灯,步步虚空,刚至世家地盘,便有人同样斜飞上来,欲阻他去路。   看样子是个负责人。   明如昼无意辨认对方到底是谁,他的灯中飞出一点光,光落在对方身上,倏尔炸亮,明媚绚烂。他再摇掌中灯,更多的光自焰中纷纷飞出,自夜中簌簌而落,一点点光落到大地,如一盏盏灯照亮世间。   繁灯点夜,明如昼!   明如昼再向前行,问左右随从:“天之极处是谁负责?”   左右回答:“听闻是邢杀殿一笑之人。”   明如昼意外一语:“是他?”   此事不由他负责,他随即向前,前方,通向世家中都。   与此同时,在世家之东,秽土西向,由界渊生生拔出的天之极下,亦是风动。   这夜天冷风高,有星无月。远处天之极山高岭峻,激湍环流,轰隆之声昼夜不息。但再高的山,再深的水,看久了也俱如寻常。   边境之上,堡垒之中,巡守于此的武者偷了个懒,他偷了只鸡,带了壶酒,邀了两三同伴坐在据守瞭望台,喝酒吃鸡,好不惬意。   不一时,桌上食物只剩残羹冷菜,几人也休息够了,纷纷起身:“宵夜也吃完了,该回去继续守着了。”   “正是正是,再不回去,替我们看守的人该着急了。”   他们说着,笑着,推开小楼的门,一步跨出,就觉脸上溅落几点凉意,顿时奇道:“下雨了?”   一声未落,说话之人将手往脸上一抹,再行一瞧,只见指尖绯红,顿时大骇:“血,有——”   “方才笑得很好,现在为何不笑?”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在跳着,每一个字都在笑着,而后有一张轻快开心的笑脸,出现在说话人眼中。   这是说话人此生所见的最后一眼景象。   一笑之人,真名不可知,自出现世人眼前时便只得笑脸,自称一笑之人。   一笑之人笑意盈盈,随行随落,随声慢吟:“人生在世,缘何不笑?人生在世,莫非为哭?”   一个字一个人,几丛血雨,几条性命!   一笑之人,笑杀众生。   他的身后,一道道影子如同幽灵,又似蝙蝠,在夜里飞至这混乱之所,只为卷起更大更深的夜幕。   今夜之战,方才开始。   世家中都,天空突然响起巨钟之声!振颤的钟声引得天地气息一同浮动,先是北边,而后西边。   这预示着……有敌侵犯世家,敌人已汹汹击破世家边关,边关十万火急,祈求增援!   举城震动!   世家六姓,智、邵、高、游、许、聂,各自惊急。   智氏一族灯火通明,智九恺的共商大事的传书在第一时间分到其余五家。   高澹接到了这份手书。   此时天际还响着钟鸣,响着耳中,震着腹腔。   火光掩映,人声鼎沸。   他端坐静室,勾起一抹微笑。   他在这钟声敲响的第一瞬间,就明白自己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   这时机再难相逢,正如先时让他回到世家的鹿鸣宴的那一次。   它可让他……   取代智九恺,权掌世家!   “呼——”地一声。   风雷大作。 第86章   夤夜深深, 合该安睡, 但今夜之中, 世家之地,只怕无人可以高枕无忧!   高澹来到智氏一族时,智九恺神情严肃, 已在高堂等待众人。他左右一看,六姓来了四姓,只余聂经纶与游不乐还未见踪迹。   他将随身兵刃交给门前侍卫, 随手一振衣, 进入厅中,进入之时, 目光与坐在对面的邵乾元轻轻一碰,又互相挪开。   自鹿鸣宴方鸿德身死之后, 世家六姓已分作三个阵营,智九恺与许清平, 他与邵乾元,聂经纶与游不乐。看似六大世家等分三份,实则不能如此来算。   智九恺身为世家中的老牌强者, 本就握有绝大势力, 其次许氏身为医家,在世家领地之中拥有极高人望,两者结合,可说拥有世家七分江山。   剩下他与邵乾元,聂经纶与游不乐……   “高族长来了。”首座之上, 智九恺招呼道。   “智族长。”高澹欠身回礼。   高澹落座,目光在面前茶杯上蜻蜓点水一碰,继续思量。   邵乾元与游不乐本是方鸿德的支持者,可惜方鸿德一败涂地,这两人顿时失去支撑,悬吊半空,上下不着。此后两人与其他四人多次接触,终于做出选择,他争取到了邵乾元,邵乾元与他越走越近;游不乐却被聂经纶笼络过去,两人均未曾想过要依附于智九恺。   也许是因为,座中除许清平外,四人皆知,若再有一两人倒向智九恺,世家便是另外一个大庆了。   一念至此,门前又传来动静。   这一次,聂经纶与游不乐相携而来,步履匆匆。   他们的面色颇有奇异,一半焦虑,一半异样,混杂在脸上,看上去颇为精彩。   看来想到此节的不止有我一个。   高澹不免在心中微笑。两人来得如此之迟,莫非是因为能说会道的游不乐将目下局势一一对聂经纶分析,让聂经纶明白,今夜固然是世家绝大危机,今夜之后,亦是在座之人的绝大机遇——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六人齐坐,错眸交相,心思各异!   智九恺抬手出声,直入主题:“几位族长想必听到外头钟声了。我已经接到信报,燧宫从西、北两方入侵,来势汹汹,似早有预谋。如今两地战线已经告急。”   聂经纶突然惊疑一声:“北面?哪个北面?”   智九恺一字一顿:“我们与大庆交界之处。”   聂经纶失声:“这怎么可能!若燧宫从大庆边界进攻我等,那大庆呢?他们莫非是个死人,连有人摸到了自己边界都不知道?”   “大庆当然不是死人。”高澹适时出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以我之见,恐怕大庆和燧宫达成了某种协议,故而才让燧宫出现边界,攻打我们。就算大庆与燧宫并未达成协议,等我们与燧宫打得难解难分,莫非大庆就会袖手旁观,而不前来分一杯羹?”   片刻静默。   智九恺道:“高族长说的正是道理。几位族长如今有何良策?”   许清平最先接口,快得近乎漠然:“许氏一族以智族长马首是瞻。”说完之后,他微一欠身,闭目歇息,看上去是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了。   聂经纶颇有些暗恨,立刻表态:“世家乃我六人之家。不管来敌多少,都必须守家不失,家在人在,家亡人亡。”   智九恺平淡地看了一眼聂经纶,并不置评这一句实在处都没有的废话。   游不乐此时笑道:“大家不需格外悲观。大庆行止暧昧,与燧宫牵牵扯扯,恰似那水性杨花之妇,东头也有苟且,西头也有苟且。如今事发,他选了西头,东头岂不就发现自己头上帽子颜色变了?”   智九恺微一沉吟:“游族长之意是……”   游不乐:“我们立刻去信剑宫、佛国、落心斋、密宗,将大庆与燧宫勾结的消息散布天下。届时便不是我等抗击大庆与燧宫,而是幽陆所有正道抗击大庆与燧宫。”   始终沉默的邵乾元终于开口,却是泼了一盆冷水:“密宗龟缩不出,佛国刚刚出事,剑宫与落心斋关于静微女冠的事情还未了结,恐怕没有心神管我等之事。”   虽是过去盟友,如今却分立两地,游不乐微微冷笑,并不给昔日同伴面子:“今日家中塌了篱笆,就可不管明日的倾盆大雨了吗?若是不管,别说篱笆,就是房子也要塌了。”他一语毕,再对智九恺道,“若消息发出而其余势力没有反应,我愿为使者,前往四家,将厉害对他们一一游说。”   智九恺缓缓道:“此是解决办法之一,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目下我们还当调集人力,前往西、北二地支援。”他的目光集中在一直没有开口的高澹脸上,口中之话,却不止对高澹说,“我们的兵力如今大部分陈设在与大庆交界的北方,西方防守薄弱,十万火急,故而一盏茶前,我如今已让家中子弟带人前往支援。至于诸位的家中子弟——”   高澹施施然笑道:“好叫智族长得知,若智族长愿意将情报与我互通,则我愿意听从族长调派,共抗燧宫与大庆。”   此言一出,在座皆惊!   聂经纶邵乾元游不乐,三人看着高澹,脸上明晃晃写道:你是智障?   智九恺也被这突然一击砸得有点头晕,不明高澹为何突然如此合作:“高族长是说愿听从我的调派?”   高澹道:“不错,不过我高氏一族与智氏一族平日也未曾合作过几次,为了防止互相添乱,智族长指派哪里,我高氏一族便单独前往哪里既好。”   “这是自然……”短短四个字,智九恺已经找回平素镇定。他环视众人,虽不知高澹想法,目下来看,这个表态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不动声色道,“我必与高族长一同参详战局,协商共进。”   高澹含笑点头。   智九恺再向与高澹同在一阵线的邵乾元:“不知邵族长是何想法?”   除非邵乾元还想再改换门庭一次,否则他还能有什么想法?   他心中既是无奈也是不满,也只能低头:“自然与高族长所想一致。”   智九恺再向座中聂经纶与游不乐。   大势已去,游不乐抢在聂经纶表达出不满之前说话:“在座中人所想一致,我与聂族长也愿听从智族长调遣!”   半宿的会面散在天亮以前。   高澹走出智氏族地之时,朝着还蒙昧的夜色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气朦胧,朦胧之中,邵乾元冷着脸越过高澹身旁,丢下一句:“来日高族长要做什么事,最好先派人通知我一声,否则我恐怕会以为过去同高族长说的种种不过梦中协议。”   说罢,径自上了前方宝车,辘辘而去。   高澹看着离去的马车哑然失笑。   初回世家之时,他需要一位列坐之人为自己缓颊奥援,如今他需要的却不是这种暧昧含混,若即若即,谁都不敢直抗智九恺,只能牵连拉扯,朋比结党,相互壮胆的关系了。   他已经物色到了一个更深的利益同盟。   他亦上了车,回了家。   到家之时,高澹回到静室,将周遭之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不留,同时自己换了衣衫,在室内坐下,亲手引燃一盏烛台。   但听轻轻一声“哔剥”,火星闪烁,火光舔舐高澹的面孔。   高澹手抚膝盖,嘴角忽然一牵,声音便在室内响起:“……点夜繁灯?”   火光大炙,一只不该出现此地的飞蛾忽然慢悠悠自窗外飞入,停在灯罩之上。光焰染过灯罩上的异物,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先是细细一道黑影,继而突然撑出一个人形来。明如昼的声音便自这漆黑人形中传出:“不想世家六姓竟会引我来此。”   高澹克制着欲杀飞蛾之手,含笑道:“是我有事与你相商。”   明如昼:“何事?”   高澹:“我欲与燧宫合作,替燧宫彻底打开世家大门,你意下如何?”   日夜轮替,天空陡亮!   将明未明的昏惑蒙昧之间,墙上黑影一旋身,添了色彩,有了厚薄,明如昼手提明灯,自墙而出。   日升月落,剑宫缥缈。   但缥缈的孤峰如今也被鲜血所染!   晏真人走在剑宫群山之中。剑宫有无数知名之峰,亦有无数无名之峰。他行了半晌,停于一座山前,此山坐地望云,庞然恢弘,但山中央却有一道裂自自底横贯而上,将一山劈作两半!   山裂之前,左右刻有两尊兽类镇守石像,这兽类石像头生角,尾生刺,三足,四目,不同于幽陆常见镇守兽那般踞坐在地,威风凛凛,而是一趴伏枕草,一回身卷尾,意态潇洒慵懒至极。   晏真人向两尊石像拜了一拜,下拜之际,左边枕草石像眨了一下眼,右边回身石像甩了一下尾,等他再直起来,石像又是石像,巍然不动。   晏真人径自入得裂隙之内。   这裂隙亦是剑宫密地,自师祖挥剑而成之后,经年关押剑宫重犯,但剑宫千载,能成重犯且还有命活着的人着实不多,如今更只有二人,一人齐云蔚,一人翟玉山,为剑宫当代传功、执法长老。   他先至齐云蔚石牢。   石牢之中有天光,天光之下祖师像。   祖师像屹立石牢,高过百丈,横眉怒目,一时降雷,一时降剑,雷刚击壁,剑刚落地,石牢之中就成雷窟剑池,雷兽神剑自中飞出,齐齐袭向祖师像!   方才还恍若神临的祖师像此时怒吼连连,狼狈应对,恰如群蚂噬象,不一时,万丈巍峨也轰然坍塌。   尘埃遍布,尘埃之中,齐云蔚衣衫脏乱,意态癫狂,陷于自身幻觉不可自拔,她身周种种玄奇地狱,皆是她内心之倒影!   若其不能勘破内心幻境,则终将消亡于心中臆想。   晏真人轻轻一叹,并不尝试叫醒齐云蔚。他亦不知,齐云蔚如今是何情况,剑宫是否还可救这噬杀同门之人……   他继续向前,又来到了端木煦之牢。   翟玉山石牢风平浪静,四四方方之地,平静端坐之人。翟玉山跌坐在此,一如端坐方圆殿中。   天圆地方,八方来风,我自不动。   一丝细细的气缠上晏真人足踝,此地距离端木煦石牢还有五步。   不需言语,只此一阻,便叫晏真人明白对方之意。   那是事发之日,翟玉山所说之话:“如今剑宫三大长老同室操戈,执剑长老死,传功长老疯,剩下执法长老活着出去,难道很是好听?为平我派及天下口舌,请掌门掩饰此中情景,只说剑宫三人执行一秘密任务,如今执剑长老不幸,而我与传功长老还在继续。同时,我将前往断山峰中,传功长老不醒,我不出。”   言如石刻,其如何说,便如何做。   三大长老一死一疯已是剑宫惨事,无论如何,晏真人都不希望翟玉山再卷入此等漩涡之中,让他再感手足被废之痛。   两人均已见过,晏真人正要离去,转身却见言枕词停在身后,负手而立,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   言枕词与晏真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断山峰,回到接天殿后殿。   言枕词正色道:“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晏真人:“师叔请说。”   言枕词光棍道:“离禹尘剑被我弄碎了。”   晏真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明明对方比自己小上很多,但看其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样子,言枕词还真怕把人气出事情来,连忙道:“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师侄你还是放宽怀抱,万万不可做出拿活人去填死物的蠢事啊!”   晏真人深吸两口气,勉强镇定:“不知离禹尘剑是如何碎裂的?如今断剑何在?师叔,你虽是师侄长辈,但离禹尘剑乃是剑宫镇派至宝,师侄实在兜揽不下。若你不给师侄一个理由,师侄只能延请剑宫隐世长老一一出山,问个究竟了。”   言枕词:“离禹尘剑……”他思索着要编个怎么样的故事,“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断裂的。”   晏真人一怔。   言枕词将自己和界渊的事情删删改改,将关键主角打了模糊光影,再虚拟了好几个战友,又把自己安入大战场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着师侄就直接吹嘘起自己为天下苍生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丰功伟绩了:“我日前游历各派,发现各派之所以频发事故,是因为有一幕后之手蓄意挑动操纵他们发生纷争,以因纷争而生的混乱之气滋养己身……”   晏真人听完之后,眸光一厉:“邪魔原来名为神念。”   言枕词道:“不错,神念可以‘精神种子’控制旁人。最近来说,静微女冠与端木煦之死,便是神念杰作。”   晏真人:“如今神念已死?”   言枕词:“神念自然死了。”   晏真人:“那精神种子?”   言枕词此时却是沉吟:“神念虽死,精神种子却不知是否随之消亡,此事还需仔细排查才可。但可以确信的是,未来再不会有‘神念’横行无忌,随意操纵他人神智了。”   晏真人追问:“不知与师叔合作的那些人是谁?如此牺牲,理应广布天下,不可叫英雄无名。再有,既然离禹尘剑也因战斗而碎,为抗衡神念,想必其余几人用的也是神器,只是幽陆之大,如离禹尘剑一般的至宝也是不多……”   他说着便沉吟了起来,只觉在言枕词的叙述之中,自己似乎模糊想到了什么。   言枕词见晏真人若有所思,连忙道:“我亦想将那几个人昭告天下,可他似乎没有这个意思。我与他是生死之交,这点小事,总不能拂了他的心意!”   晏真人一时没有接话,他觉得自己快要想到什么了。   糟糕,我给这小道的信息还是太多了,毕竟他对阿渊也是颇有了解的……   言枕词暗暗叫苦,念头几转,突然叹气:“可惜——”   晏真人:“可惜什么?”   言枕词遗憾道:“可惜我功力太深,竟然没受到什么外伤。”   晏真人早已发现这个问题:若以大战之后的姿态而论,言枕词身上确实太过完好干净。   言枕词这时又以手捂胸,咳了两声:“只是受了一点点内伤,完全不必在意。”   晏真人一下忘了方才所想,忙道:“师叔受了内伤?请师叔暂且留在剑宫好好养伤,师叔乃是剑宫如今威望最高、辈分最高之人,师侄还多赖您的扶助勘正。”   正是这时,晏真人贴身小童疾步来到接天殿前,高声叫道:“师祖,不好了,燧宫出现大庆边界,自西北两方进犯世家,世家认为大庆勾结燧宫,如今发函剑宫,邀我宫讨伐大庆与燧宫——”   晏真人一站而起!   言枕词看准机会,脚下抹油,推开窗子就跳了出去。   晏真人又看言枕词,疾呼一声:“师叔?如今世家出事,您正该留在剑宫与我等商讨决议!”   言枕词大步向前,哈哈一笑:“这天下总是要打战的。神念是我的事,燧宫、大庆、世家,却与我并不相干了。镜留君再是煊赫,言枕词也不过七尺微躯,还有所爱人事,不可轻抛啊——你们的事你们做,我去查查神念遗留问题!”   前方,苍山覆冷雪,皑皑延了千里前行路。 第87章   天山遥相望, 江心独一船。   江中船上, 火狻猊的地毯, 碧玉竹的帘子,金丝楠的矮几,还有一把黄泥小炉, 搁在火焰上,温着一壶酒。   如斯舒适的布置之中,界渊盘坐于地, 拿着一支笔, 在一张白绢上写写画画,只见那张白绢上已经有了三五个墨字, 分别是“男”、“女”,“原袖清”、“原缃蝶”、“巫颐真”等。   如今界渊又在这几个墨字之下再写了两字。   左边为“男”、右边为“女”。   他看着白绢沉吟片刻, 颇带可惜地划去了“女”字,同时自语:“虽然再出一个女身也不错, 不过我可爱的道长恐怕承受不了人妻的诱惑。”   于是他在“男”字下面开始图画。   他先写了“智谋”二字,再在智谋之下写“自负”,又在“自负”之下写“纯粹”。   而后诸如“山中之人”、“燧族血脉”、“幼时蒙难”等等, 不过界渊信手一挥, 很快就将一个新的人物勾勒在了脑海之中。   正是这时,他心念忽而一动,已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远远而来。   界渊伸手向白绢一指,火焰突兀升起,将白绢付之一炬。而后他出了船舱, 于甲板上举目远眺。   江上无风,江面如镜,远处天水一线,天接水,水粘天。这一线之中,忽生一点灰芒,灰芒由远而近,变作一道淡淡人影,当人影出现在江上之际,言枕词已掠至船上!   自天柱一别已有旬日,无论两人还是幽陆,都发生许多变化,言枕词眼看界渊,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睇之间。   言枕词微肃道:“你有客人?”   界渊笑着摇头:“已经走了。”   言枕词这才朝帘子里看了一眼,其中空空落落,只有一座香山还冒着袅袅的烟,倒映在桌面明镜之中。   帘儿笼烟,水似荡漾。   周围既然只有彼此,话便可以说了。   言枕词:“你——身体如何?”   界渊自怀中抽出一把折扇,“唰”地打了开来,不紧不慢摇起来:“三餐如旧,向来安好。”   言枕词:“你与神念那一战……”   界渊忽然叹道:“唉,你我旬日不见,如今只有这些话题可以聊了吗?”   言枕词顿时一怔:“这?”   界渊曼声道:“天下正道之士皆关心神念,道长自然也关心神念,这倒不足为奇。”   言枕词解释:“我并非关心神念,我只是关心你。”   界渊:“既然如此,你我相处,从此不提‘神念’二字,如何?”   言枕词又是一怔,不明所以。   界渊笑吟吟道:“观其行,明其心,道长连这等简单之事都不肯答应,又叫我如何相信道长所说?唉,你我一别再见,道长不好奇我近日做何事、见谁人,哪怕正正蒙面亦熟视无睹,对我之关心如此浮于表面,对神念却念念不忘,穷追不舍。如今想想,倒是证实了一点……”   言枕词狐疑不已,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哪一点?”   界渊长长叹气:“道长与我一道,不过为神念而已。唉……镜留君啊镜留君,想不到你为正道竟肯献身,也不知道正道中人是能理解你的苦心呢,还是斥你私德不修?不过想必真到了兵戎相见那一日,镜留君也会大义灭魔,再留三百年清名供后人敬仰了。”   话题如疯狗,言枕词目瞪口呆:“???”   界渊完全入戏,嗟叹不已:“情之一字何等磨人!哪怕明知你另有图谋,吾……我……亦不舍……”   “等等,”言枕词觉得再这样放任下去,界渊就要罗织无数罪名加在自己身上了。他辩驳道,“我的脑子有问题吗?我为何要以这种方式为正道献身?”   “我亦不敢相信你愿意以这种方式为正道献身。”界渊道。   “我并没有为正道献身!”言枕词强调。   “那你为何而献身?”界渊追问。   “那自然是因为——界渊!”言枕词话到一半,忽而醒悟,半是气,半是笑,随手一掌挥去,意在让人闭嘴。   掌风扑面,界渊并无闪躲回击的打算,他“哎呀”一声,向后倒去,后腰堪堪碰撞阑干之际,胳膊被言枕词拉住,身体又向前倾。   两人在地毯上翻了一圈,上下交叠。   界渊的长发披散下来,滑过言枕词的脸,落在毯子上。   有点痒。言枕词心道。就见身上的人瞅了一眼头发,慢条斯理地抽出手来,将发别入耳后。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由眼前人做来,便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   言枕词定定看着界渊。方才思绪纷乱,他并未注意这人今日种种细节,如今细细观察,只见他换了身大红衣衫,拿了把白檀丝扇,顾盼且笑,回眸是嗔,端的是风流无匹,俊美无俦,不是寻常身为魔主之时惯有的黑衣慵懒之态,更似乎……回到了两人初见,他身为原音流之际。   “原音流”当代表界渊很大一部分的性格。   过去为混淆神念注意,界渊种种分身性格均不相同,如今神念已死,界渊再不需刻意区别。   如今神念已死……   绷紧的心弦得到一刻松弛,言枕词注视界渊的双眸染上笑意。   这一忽的温柔中,界渊笑道:   “看着我干什么?阿词,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什么都不想说。”   言枕词道,下一刻,他手臂一用力,揽着界渊的肩膀将自己托起,吻上对方。   唇舌相交,以吻封缄。   气息突而浮动,欲望染上绯红。   先掌握了一瞬主动而后全化作被动,禁欲多年的道长在欲望的漩涡中挣扎着理智地仔细评判着:原来‘以吻封箴’这四个字不止是书中的笑闹,更能化为实际言行,还……还挺好用的……   长长的一吻仿佛能吻尽胸中的最后一口气。   当两人唇分,界渊脸不红心不跳,言枕词却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界渊再提起两个字:“献身……”   言枕词头皮一麻:“够了,别再说着两个字了,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认——”   界渊:“承认什么?”   言枕词大大方方、坦然自若:“承认我之所以同你在一起,不过因为我喜欢你。同喜欢的人一起鬼混,有何不可?”他说完了,不免一笑,“阿渊,你不够了解我啊,莫非以为我会不好意思承认我喜欢你?”   “阿词说得好有道理。”界渊咬着言枕词的耳朵笑,“但我自觉我颇为了解阿词,阿词想与我在一起是真,阿词愿为天下不惜己身也是真。若有朝一日,天下与我不在一处,阿词择何者选?”   言枕词调笑未出,心头一震。   “界渊……你还想做什么?还有何事未完?”   “这个嘛……”界渊笑意吟吟,“你猜?”   “阿渊,”言枕词并不消极被动,他也追问,“若天下与我二者只可选其一,你选天下还是选我?”   这一次,界渊笑而不语,并不答话。   江风徐徐,两人对坐,几息静默。   静默之中,言枕词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换了个话题:“神念如今残存在你体内,你可有解决之法?”说完后他还添了一句,“这不是关于神念的话题,是关于你的话题。”   界渊哑然失笑:“阿词真是可爱呀,我还以为你会将上一个话题追问到底。”   言枕词一挑眉:“我本也以为阿渊会说江山美人我都要,二者不可舍其一。”   界渊:“这样俗套的回答可配不上本座。”   言枕词:“我自然知道阿渊不愿敷衍于我。所以……你寻找去除体内神念之法,我亦回剑宫翻阅典籍。你若有眉目,就让娇娇带信来剑宫,我必相帮。”   言枕词肃容道:“只要不违天下大义,心头肉,喉间血,但凡我有,无不可帮。”   一面匆匆,人来了又走。   界渊悠然倚靠,手拍阑干,握着酒杯将杯中酒缓缓倾倒入江中。   远方白雪,船下绿水,风平浪静的江面忽然翻出洁白浪花,浪花之中,一条巨大白鱼冒出水面,一口吞了天降之酒!   吞了口酒,大鱼立在水中,定定片刻,腮边忽而泛红,摇首摆尾,意态醺醺,又一次驮着大船,往前游去,一路疾驰,万重山过,等大船出现在大庆与世家边界的之时,守在此地等待界渊的明如昼所见,便是如此白鱼嬉戏,红袖招展的雅致美景。   美景确实美,就是怎么总觉得……自家大人衣服的颜色越来越艳丽了?   明如昼心生迷惘。   他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小心思,上前将界渊迎入大帐之中,将之前与高澹见面时所谈种种一一禀报。   明如昼出现在了高澹室内。   高澹目光仿若不经意地瞥了眼灯罩上的飞蛾,发现那只飞蛾不知何时已经死了,如今轻飘飘从灯罩上落下,也敛了墙上黑影。   高澹赶在飞蛾污染室内之际将手轻轻一握,叫飞蛾化了飞灰,方才觉得膈着指尖的一块砂石终被剔除。   他收摄心情,对明如昼道:“你我也算旧友,不如先喝一盏酒,叙叙旧情?”   两人认识乃是在许久之前。   当日高澹与明如昼同在鹿鸣宴中,一人欲得世家地位,一人欲得大辰之盘,自有交集。   明如昼笑道:“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   高澹抚掌道:“我正有一桩大利益要与燧宫分享!如今燧宫侵犯世家,不知是想自世家之中得到什么?我愿与燧宫合作,将各地人马兵力,其余五人行军布阵诸事尽皆告知燧宫,只有一点要求。”   明如昼:“哦?”   高澹:“世家的下一任主宰者,是我。”他不待明如昼说话,继续分析,“燧宫若想彻底占据世家,非是等闲之事,不说密宗与剑宫,至少无量佛国与落心斋不会袖手旁观,还要顾及世家本土之人衔恨破坏。但若你我合作,我对外可排斥正道盟员,对内可安抚世家百姓。燧宫要何,我便给何。”   明如昼一笑:“高族长欲以这一席说辞,让我燧宫平白帮高族长夺权?”   高澹泰然自若:“燧宫若有需要,世家之地,燧宫自可占据一半。”   明如昼:“燧宫本就拥有世家全部。”   高澹:“则天下正道群起攻之,世家百姓三世不忘此仇。”   明如昼摇头笑道:“恐怕没有三世那么多了。”   高澹亦不反驳,只道:“我要说的话尽在此处。为表达我之诚意,回头我会将世家六姓第一次调兵的大体数量及路线一一告知于点夜繁灯,其后是否合作,便由点夜繁灯决定了。”   叙述末了,明如昼对界渊道:“我观高澹狼子野心,但凡我们助他夺权,使他站稳脚步,他必然游走于我们与正道之中,以获取最大利益。”   界渊十指交握,昂着头,懒懒靠在宝座上。   片刻之后,他忽然笑出声来,对明如昼道:“有点意思,高澹之人往哪个方向走?”他不待明如昼说话,又道,“高澹想要世家权柄?可以,给其余五人迎头痛击,让高澹的人战无不胜。世家可以拥有一个英雄——”   他以指按唇,似有些忍俊不禁。   “由我制造的。” 第88章   明如昼自界渊处出来以后, 在燧宫内部开了一个会。会议无甚要点须记, 无非就是将高澹暗中传递给他的种种消息交代下去。至于吩咐他们恪尽职守、攻城略地, 可死不可停则大是不必。想来也不会有人有如此天真,认为没做好事情还可有个舒服下场。   不过在吩咐其余人之后,明如昼额外将一笑之人留了下来。   众人此时依旧相隔整个世家, 明如昼所用联络方式乃是一只海螺,这本是泽国用以传讯千里的宝贝,自泽国覆灭之后, 自然也归到了燧宫中来。   一笑之人的声音透过海螺传来, 听上去有些沉闷失真:“为何其余人都知道对手兵力辎重,独我面对的高氏没有消息?”   明如昼道:“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事。”   一笑之人:“哦?”   明如昼言简意赅:“如今高澹是我燧宫所要扶持之人, 你同高澹交手,许败不许胜。”   长久安静。   明如昼耐心等待。   终于, 海螺再传声音,一笑之人说:“大人?大人?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此时, 海螺之中传来了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中间还夹杂一笑之人的自言自语,“奇怪, 这破东西到底怎么用来着?不管了, 回头再联络明如昼大人吧!”   说罢,“哗啦”巨响,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明如昼:“……”   他叹了一口气,抓起桌上明灯,轻轻一摇。   海螺的碎片洒满一笑之人脚前。   他脸上的笑容都添了三分阴郁, 阴郁片刻,一笑之人扬声道:“来人!”   守在城主府之外的下属立刻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他们抱拳行礼,抬起头来时露出嘴角两道割伤裂痕,蜿蜒似笑。一笑之人麾下者皆是如此:人生在世,不哭当笑!   一笑之人道:“高氏一族的人如今何在?”   底下立刻回答:“他们前夜才从中都出发,如今至多到了铜城。”   一笑之人:“我们什么时候能碰到高氏一族的人?”   “回大人,还需三日。”底下的人讨好说,“我已经吩咐神工殿的人将痒痒粉做来,到时候两军对阵,我们照着对方将粉一洒,大家都笑,大人您看着也舒服。”   一笑之人:“我今日就要见到高氏族人。”   底下人算了算:“今日恐怕不行,就算我们愿意昼夜急行迎上高氏族人,也至多走了三分之二的路,还剩下三分之一……”   “咻咻”两声,两块海螺碎片飞出,在底下人左右脸上。   声音骤停,厅内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只有一笑之人笑意吟吟:“我今日就要见到高氏族人——”   一刻钟后,一笑之人丢下自己所带大半队伍,带着十三贴身之人,朝柳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心中充满了迫切与愤怒。   他发誓自己要先明如昼来到前血洗高氏族人,让明如昼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按照他的计划去做,否则其余之人战战皆胜,独他战战皆败,燧宫来日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这样愤怒之下,漫长的路程似乎也变得短暂了许多。   当夕阳的血色染红天际,一笑之人已率先飞至柳城周遭。   他的运气不错,当他悬停于半空之际,高氏增援族人方自柳城离开,他们手持兵器,甲胄鲜明,在大地上蜿蜒成一条黑色长蛇。   一笑之人长笑一声,苍鹰搏兔,骤而俯冲,只需杀了这支队伍三分之二的人,从此高氏中人见他闻风丧当,明如昼也再不可能将这狗皮倒灶的认输任务交给他了!   不过一刹,他自高空至地面,手掌成爪,一爪抓向背对自己的左近一人。   电光石火,只听“当啷”如精铁敲击之声在耳旁,他愕然转头,看见一根细细长长、碧竹节似的杆子将自己的手架住!   夕阳当空,人影瘦长。   碧杆来自足下人影,人影如水纹似一晃,一人突兀而出,露出一张一笑之人极为熟悉的脸。   一笑之人失声:“明——”   明如昼出现当场,手臂一旋,灯杆换成灯头,掌中莲花灯照着一笑之人轻轻一晃,亮光倏尔,周遭高氏族人只看见白光闪现,接着眼睛剧痛,暂时失明,队伍顿时大乱,哀嚎惊慌之声不绝于耳。   慌乱之中,直面明如昼白玉灯的一笑之人情况更糟!   他双目失明,连同感官也暂时失灵,只能凭借多年战斗本能向旁猛地一闪,但闪至一半,就被一道大力抓住,先高高抛起,再狠狠砸向地面!   轰隆巨响,一笑之人连着撞倒路旁三棵古树,方才跌落在地。   甫一落地,明如昼如影随形,再将人提起,再将人砸下!   地面之上,光亮渐渐散去,高氏族人的双眼总算可以再度视物,但在方才黑暗的混乱之中,众人惊恐失措,挨挤推攘,一时半会也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呆呆地看着左右坍塌之地,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明如昼一路赶着一笑之人远离了高氏所在之地。   一笑之人接连被摔了七八下,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不止五脏六肺颠簸振颤,连脸上的笑容都不能好好保持了。他当即看清形势,对明如昼大叫道:“等等,是我错了,我愿意听从调遣,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明如昼不疾不徐:“与高澹联合是大人吩咐下来的事情。大人吩咐的事情,活着你要完成,死了一样要完成。”他凝神看了一笑之人片刻,温言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有下次,我就把你脸上的皮撕下来,贴上一张狗脸,让你天天对着狗去笑,先学做狗,再学做人。”   一笑之人怒也是笑,笑也是怒:“我明白,您请放心,我立刻回去着手布置,必定漂漂亮亮输给高澹!”   明如昼点了点头,再度摇灯,这一下似向天借了一束光,漫天绯点纷向一笑之人,柔是光,利如箭。   万千光点至,如万千箭矢来!   剧痛临身,一笑之人惊怒交集,都顾不得方才赶至的随从,抓住机会就飞速远遁,只余一声怒啸:“明如昼,我已知错,你还出手——”   明如昼悠悠追去,目光扫过一笑之人的十三随从,平淡回复:“你当我一刻不停飞过大半个世家,很是容易吗?如今不冲你泻火,还冲谁泻火?”   顷刻之间,十三随从也加入了无头逃窜之中!   自世家各族兵力出发后的第三日开始,来自各地的战报如雪片一般飞至中都。   已成为众人集会之所的智氏大厅之中,战报从天亮那一刻开始就不曾停过。   智氏信使:“邪魔猖獗,性喜啖人,所过之处焦土遍地,小将为黎庶百姓,死战不退,如今损失惨重,请族长尽快增援,否则恐怕不能保地不失!”   许氏信使:“撑不住,请求尽快增援!”   聂氏信使:“北面分明群狼环顾,世家之地再不可能有比此处惊险之地,族长需即刻派增援前来,否则军心尽丧,要生哗变了!”   游氏信使:“左右危在旦夕,小将独木难支,请求说服其余氏族,增派援兵,共抗邪魔。”   邵氏信使:“情况如卦象,游龙困浅滩,需族长再派援军,方有转机。否则困龙变死龙。”   高氏信使:“至柳城之后与邪魔狭道相逢。然将士用命,不惜己身,终于大破邪魔,重挫邪焰,如今正向边关前去,请求族长赏功罚过,犒赏众卒。”   唰唰唰!   五双噌亮的眼睛齐齐转到高澹身上,惊奇,怀疑,震动,种种情绪探照灯似地在高澹身上逐一扫过!   高澹泰然自若,一脸无事发生,甚至保持淡淡的微笑向四周颔首,心中却不免犯了嘀咕:虽说私下达成了协议,两方各自展示诚意,但是这第一次照面就能‘大破邪魔、重挫邪焰’了吗?这做戏做得……是不是有点不走心了啊。   夕阳西下,大江涛涛,江水带着残阳血色,浩浩奔腾,一往无回。   界渊置身深蓝水中。   在他足下,那条曾驮船到此的大鱼依旧恣意游荡,这一回,没了大船的重负,它游得更快更好,哪怕不时会因为身周淌过的鱼群而分神嬉戏,也还是在主人给定的时限之前到了目的地!   水下有群山,山中有溶洞。   分列水下山中的溶洞如同蜂巢,上边许多水生植被,本是小鱼鱼群的栖息之地,但大白鱼一到山前,就欢呼一“呜”,扑上去啃噬最大溶洞左右的岩石,只见山摇水动,浪花团团卷起,大白鱼硬生生在水下山中咬出了一条直行通道,而后只听一声“哗啦”,它已驮着界渊自水中冒出脑袋!   界渊这才徐徐回过神来。   他向前一望,彩石纷呈之下,仙芝壁生,钟乳倒垂,狭狭一路直通幽处,有水声潺潺而来。   目的地已到。   界渊轻飘飘自大白鱼身上下来,往前行去,不一会已到了此地深处,洞穴尽头。   但见一股清泉生自洞中,幽深潭中,泉水泊泊冒出,似一龙珠置于水潭,洞中有片片云雾,云雾翻涌,一时化为神龙行云布雨,一时化为雷公电闪雷鸣。在察觉异物入侵之际,偏偏云雾自然纠结一体,狠狠冲向异物,意图将其驱逐。却在还未碰见界渊衣袖之前就被反震力道躯得四散。   界渊踏进了这个洞穴。   他感觉着充盈此地的勃勃生机,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此地所蕴藏的力量也足够化身显形了。”   言罢,他不多停,于此处盘膝坐下,搬运玄功。   体内浩荡真气一经运转,原本飞散四处,已如丝絮的白雾再度被无形之力摧为水汽,重新降落深潭之中。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气息自界渊身周溢出,似被无形的手束缚,徐徐荡自界渊身前两步之外,聚合成一盘膝而坐的模糊人影。   而后,随着界渊几番输送力量,模糊人影一点点凝聚成形,出现一个有血有肉的身躯,只是五官虚无,四肢不分,肤色惨白,未臻完整。   此乃界渊独门“一身二化”之能,昔日原袖清原缃蝶巫颐真,便是因此能而现世。独独原音流,是他本来之身。   但分|身与分|身之间,总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比如此刻,他需要留下充足力量镇压体内精神种子,便不能真像过去一样,以本身大力量直造分|身,还需借助一些外在之力。   界渊不急着用外界之力,他先用手掌抹画躯干,将四肢分开,躯干虽显消瘦却不乏筋骨;他再以食指勾勒五官,使眉目宛然,食指轻顿,轮廓就多些棱角;他最终以尾指勾挑眉眼,加入拟定之象,尾指一划,眉眼就变得轻薄孤冷。   而后界渊抬一抬手,取了源头水一瓢,以此地之水,融入分|身之中,使惨白无血色的肌肤出现了些许晶莹之色。   一切皆成。   他闭眼。   分|身睁眼。   眨眼之间,界渊以分|身看本体,微微一笑。   水下深洞,一人刹那分作两人,界渊平复下运转体内的力量,于是浮游周围的水汽重新凝结成云雾,云雾似乎都因突兀出现的一人而生出些许茫然,慢慢融合,慢慢变化,变了一个人,又变了一个人。   这时本体也睁开了眼。   两人对坐,四目相交。   分|身忽然微笑:“巫颐真、原缃蝶、原袖清,此前种种分身,我使用的都是燧族天生所带的火之力。如今我摒弃自身之火,使用此地之水,水火相克,看来此番之宿命,果然于自我间分个生死输赢了。”   界渊同样笑吟吟:“此言差矣,我之分|身都有燧族之力,燧族属火,水火同身,这又如何解释?”   分|身悠悠叹道:“这该如何说呢,毕竟结局究竟能发展到如何地步,我也始终怀着三分期待啊。”   界渊同样悠悠:“我自言自语也就罢了,竟然还聊了起来。”   分|身:“毕竟如今幽陆,太过无趣。要知幽陆虽大,除了神念却再无一人。我虽不喜于它,如今想想,矮个之中拔高个,也就只有它一个了。”   界渊:“倒不如——”   分|身:“它再复活一次。”   界渊和分|身:“我再杀它一次。”   此言说罢,两身齐齐而笑。   界渊享受了片刻左右互搏的乐趣,一振衣袖,自地上起身,留下分|身,自个悠悠出去。   分|身停留原地,看着本体消失在视线之中。   “行了,现在就开始成为一个新的人吧。”   分|身自言自语,接着,他脸上属于界渊的神情一点一点消褪,开始变得没有表情,于是眼角眉梢的孤僻冷漠就凸显了出来。   他仰着头,环视四周:“我自幼蒙奇人相救,生长山中,虽不曾出山,却熟知天下大势,自负才智绝伦,天下无人出我之右。如今界渊号称燧皇,我却不愿承认。我之宿命……是与他决一死战啊。”   “我要先去……落心斋。”   做完了一件事情,界渊心情愉快,一路回到原地,就见入水口处,一鱼一鸟。   娇娇也不知从何处飞来,羽毛湿了大半,如今站在大白鱼脑门上,湿湿嗒嗒,凄凄惨惨:“现在原兄去哪里都不带着鸟了,原兄还是有了更喜欢的宠物,鸟终究是要被抛弃了吗?”   大白鱼:“呜?” 第89章   残阳血照, 兵马对峙;喊杀冲天, 地震山摇。   明明是一尸横遍野、流血漂杵的惨烈战争, 两军主帅之一的一笑之人却背对战场,意兴阑珊地蹲在一光线照之不到的巨石之后数着地上的蚂蚁。   他身旁的十三近卫如同十三根柱子,环成圆形, 硬挺挺杵在一笑之人身旁。   他们因划开唇角而时时带着笑容的脸上,似乎都因为太过无聊的日子而显得呆滞,看着是笑, 仿佛是哭, 堪称笑成了个哭丧脸。   许久许久。   一笑之人出了声:“谁有花蜜?”   左手边第一个近卫默默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一笑之人。   如今十三近卫腰上不佩刀, 囊里不放药,全改成了小风车、小花蜜、小鸟笼、小鱼饵这样的可玩可爱的东西, 以保证自家大人过山能捕鸟,过河能钓鱼, 就算蹲在鸟不拉屎的石头之后,都能玩玩蚂蚁。   一笑之人拿了花蜜,涂在石头上, 在石头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让脚旁的蚂蚁绕着圆圈爬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一笑之人忽然问:“死了多少人?”   近卫朝战场看看:“差不多死了三百人吧。”   一笑之人有气无力:“那应该差不多了吧。”   近卫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语气:“应该差不多了吧。”   他们口中说的死人,当然并非高氏一族的死人,乃是燧宫死人。   此事事出有因。   六家调兵,五家战败, 独一家连战连捷,不免引得其余五家频频关注,高澹暗中与明如昼通了消息,明如昼很快下令,战争总要死人,战败者需丢下一些尸体。但好端端的,让人战败也就罢了,总不能让人还丢了性命,所以一笑之人合计之后,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同僚和天之极处要来了些犯错囚徒,投到战场之上,先严格控制着投入人数,保证他们远不到世家中人的一层,再告诉他们,若击败对面世家之人,则可一举勾销过往罪愆,从此天大地大,鱼跃鸟飞。   如此,总算达成了明如昼的要求。   输得真切,输得漂亮。   反正——   一笑之人目光飘忽。   总是要输的。   他再度幽幽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鸣金,收兵。”   如今已是燧宫大举进犯世家的第十日了!   十日之间,西、北二地,世家节节败退,燧宫步步进逼,如今世家以西方向的燧宫两路兵马,由战狂与一笑之人主持的两路兵马皆到了凤台坡处。   六大氏族族长依旧聚集在智九恺的大厅之中,阅览来自前线的战报。   不过如今除了高氏信使带来的信件还让人仔细阅读之外,其余五家信件也就只有本家关心了,反正总说“我们战败了”、“我们又战败了”、“我们又又又战败了”的加急灾难报告,谁爱看谁去看吧。   五双炯炯目光逐字逐句地看着高氏信使摊在桌面上的信件。   只见其开头写道:   如今我们已与智氏友军同在凤台坡处。   凤台坡为世家西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凤台坡前有一关,名固安关,凤台坡后有一原,名落凤原。   固安关为一处悬崖,其下壁立千仞,若无双翼飞天,则只能通过横联两山之间的数道细细铁索。是世家一等一易守难攻之处。可若是跨越固安关,到了凤台坡上,则凤台坡后,落凤原望而无边,一马平川,只余林立城池和诸多百姓。   故此,高氏带队将军在信里大加笔墨强调了凤台坡前固安关的重要性,申明自己之前虽携战胜之威却一路后退,主要考虑的是友军太过鱼腩,未免被前后包抄,白白耗费有生力量,方才且战且退。   但是如今都到了凤台坡处,显然已经退无可退。   高将军在信中强调了自己为保世家社稷,死守此处的决心,凌厉的笔锋将白绢都划破了。但下一行,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大加抱怨隔壁智将军的昏聩愚昧,在他看来很多能够胜利的战斗他偏偏失败,让人不得不怀疑智将军心中是否有什么额外的想法。   为此,他特意要求族长与智族长协调,让智氏一族暂时归入他的麾下,直到解除了凤台坡的危机;就算不能拿到智氏一族的指挥权,也要让智族长同意智氏一族暂时不参入与战斗之中,免得越帮越忙。   信的末尾,高将军还强调,只要族长能够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的行动,则他必定能守好固安关,并且此后也不是不能伺机反攻燧宫,将被燧宫抢走的土地再给抢回来!   信看完了。   邵乾元、游不乐、聂经纶,甚至一向以智九恺为尊的许清平都多看了智九恺两眼。   如果这世上石头是有感觉的,智九恺相信就是自己此刻对于脸皮的感觉。   他在位置上沉默许久,转眼看向坐在旁边悠然喝茶的高澹。   智九恺道:“高族长看过信使来信了吗?”   高澹一笑:“智族长又不是没有看见,这些天大家都守在这里,我的信使一进城就直奔此处,你们抢着打开了,我倒还不知道信里头说了什么。怎么,是不是战事不利?”   他放下手中茶碗,微微倾身,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些许担忧。   智九恺不动声色地袖了战报,简单概括内容:“战事倒还算顺利,现在我和你的人马都退到了凤台坡处,为了能够更顺利的阻拦燧宫之人,你的人希望能暂时拥有全线指挥权。”   高澹微一沉吟:“我看此事不妥。”   这话可大大出了其余人意料!   他们之前觉得高澹听从智九恺调遣是脑袋出了问题,如今总算看出点端倪,原来是此人自有底牌在手,方才有恃无恐。如今眼看着高澹的声望一日比一日更高,再有前线战报,他们都恍然觉出味来,以为高澹是开始准备蚕食智九恺了。但是高澹如今又以行动告诉他们,他绝无此意。   只听高澹再道:“正如之前我曾说过的,我们六家虽同气连枝,但底下的人毕竟没有过太多合作,对彼此都不够熟悉,贸然联合,只怕有数不完的问题,到那时,我们远在中都,鞭长莫及,不能及时弹压,反而不美。”   他说着,自椅上站起,踱步到了沙盘之前,看着西线战场,突然道:“既然如今众人都在凤台坡处,依我之见,倒不如我的人马与智族长的人马交换对手。高氏面对战狂,智氏面对一笑之人,如何?”   余下之人望向高澹,只见此人站在沙盘之外,羽扇纶巾,手揽轻裘,端的是风华盖世,智谋无双,一时有了三分被震慑之感。   智九恺疑道:“此方调派,用意在何?”   高澹笑道:“一来,我的人可以将对付一笑之人的经验告知智氏族人;二来,以疲惫之师对疲惫之师,总好过以疲惫之师对精锐之事。”   智九恺顿时沉吟。   高澹又道:“不过若有如此布置,我有一请求,还需要智族长首肯。”   智九恺:“高族长请说。”   高澹道:“不如高氏与智氏在外的队伍也进行情报互通。不论调兵遣将还是其余战略构思,都相互合作,这样守望相助,才能牢守固安关不破。”   智九恺并没有思考太久,如今也不容他思考太久。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缓缓点头:“事情正该如此,便依高族长所说。”   午间,众人暂时离去。智九恺坐在厅中,忽然问左近随侍:“如今剑宫、落心斋等势力对燧宫侵犯世家一事是如何反应的?”   随侍忙答:“如今剑宫、落心斋,两家已在一处,密宗和佛国因为距离远些,还在路上,想必不日也将到达,大庆也派人前往分辨,想是为了迷惑其余人,摘除自己的嫌疑。至于这几家决定……我们暂时还未收到消息,只知落心斋对此事十分愤怒。”   这多少也算一个好消息了。   智九恺不语,挥挥手让随侍也下去。   直到厅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他才低低出声:“高澹……你是真能战无不胜,还是另有蹊跷?你几番提议,处处为我着想,到底是大忠若奸,还是大奸若忠?”   可世家如今风雨飘摇,确实需要一些胜利来稳定人心。   在落心斋等其余正道盟员的做出决定之前,他为防世家战线彻底溃败,也不能真正下手分辨高澹。   智九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忽然想:   邪魔之所以多年龟缩一处,绝非是因为其人数稀少,实力不济。   而是因为:正道盟员,同气连枝,所以才能在多年之间,将邪魔的生存空间压到极致。如今界渊崛起,正道诸势力决不能袖手旁观,否则——   世家内部会议之后,明如昼收到了高澹的传信。   他打开看了看,发现高澹做戏的盘子越扯越大,连智九恺都拉了进来,有点不满地挑挑眉梢,转身见了界渊,把其要求复述一遍。   大殿之中缀着垂幔,四下有“铮铮”扫弦之声,非为明如昼过去曾听见过的音律。   明如昼刚刚凝神倾听,就闻界渊漫不经心的声音自垂幔后传来:“这种小事你不能自己做主?”   明如昼收摄心神,欠身道:“属下只是觉得高澹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界渊笑道:“明如昼,若由你来养一条狗,你会先对这只狗做什么?”   明如昼顿时思索。   界渊不等其回答,懒洋洋揭秘:“若由我来养一条狗,我会先将它喂得油光水滑,喂大它的声音和胆子,让它放开了喉咙叫,这样才能吸引最多人注意……”他含笑指点,“养一条狗,不就是为了逗着玩着,让别人看我养的狗有多漂亮吗?”   风恰好吹起垂幔,露出垂幔之后情景。   只见界渊闲卧榻上,信手拨着弦,“铮铮”之声显然由此而出。   在他身前,有一行人跪地捧盘,白玉盘中盛了数不清的奇花异果,如今正有一只毛色艳丽鹦鹉在白玉盘中飞来飞去,尝了一口就举翅打人:   “呸,苦的!”   “呸,涩的!”   “呸,你们竟敢敷衍鸟!”   明如昼的视线吸引了娇娇的注意,娇娇立时飞回界渊肩膀上,一挺胸脯,理直气壮道:“看什么看,鸟脚下有人!”   这明晃晃鸟仗人势的一幕让明如昼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属下明白大人的意思的,大人放心,属下会将大人的意志彻底传达下去。”   一笑之人如同带兵回到了营地。   他的人马一进营地,立刻惹来周遭围观。   一笑之人压着心头的窝火,如今他不过与战狂合兵一处,自家的队伍就受到了对方的频频注目,注目之中还免不了稀奇之色与同情之色。   不管是稀奇还是同情,一笑之人都可以理解。   好比大家都是狗,其他是斗犬,是雄赳赳的好狗。独他是败犬,是灰溜溜的癞皮狗。这可不就让别的狗又是稀奇又是同情吗!   他走没两步,身后又呼啦啦来了一拨人,这是战狂回来了。   战狂人如其名,人马也如其名,人一进来,就横冲直撞,将一笑之人身后的人都冲散了。一笑之人身后的人瞅瞅对方大获全胜的模样,也不敢与其争锋,低着头,默默避开了。   一笑之人心中的窝火成了倾江火。   这时战狂来到一笑之人身旁,一看就笑了。   笑,笑,你还笑!   别以为他不知道,如今众人私底下都将他一笑之人叫成了“惹人发笑”吗?   战狂无知无觉,顺嘴一秃噜:“惹人发笑,你回来了?有战败了吧。”   倾江火顿时成了燎原火!   一笑之人笑得灿烂:“好啊,战狂,你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咱们来比划比划?”   战狂笑得都止不住了:“好好好,我们来比划比划,输了你别哭。”   两人一说一答,还未进行下一步,明如昼忽然出现,看见两人都在,正好吩咐:“你们与我来。”   三人一起进入大殿之中,明如昼道:“计划变更,一笑之人明日起对付智氏一族,战狂明日起对付高氏一族。”   石破惊天,一笑之人与战狂齐齐大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娇作为本文一番,它从来不说自己头上有人。   它只说——   鸟脚下有人! 第90章   “计划变更, 一笑之人明日起对付智氏一族。你, 明日起, 对付高氏一族。”   面对两人的震惊,明如昼不紧不慢,将方才之话重复一遍, 还贴心地为战狂补充:“你面对高氏,可输不可赢。至于一笑之人——”他说,“你接替战狂的任务, 继续打败智氏就可。”   人生惊奇之处莫过于此!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悲喜对调,福祸逆转!   也不知多少花儿在一笑之人心中怒放, 他眼看战狂,狂笑出声:“大人放心, 我一定完成任务!”   如今一笑之人有多开心,战狂就有多愤怒, 他厉声道:“这个调任命令我决不接受!”   明如昼不免又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他也觉得这些手下挺招人讨厌的。   他明明愿意好好地同他们说话,他们非要逼得他动手将他们狠狠教训一番,才能明白“听话”二字怎么写。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灯, 琢磨着这次该给对方一个什么教训。   ——也许不止是教训。   毕竟他之前将一笑之人揍得屁滚尿流, 连逃三千里的事情还没过去几天,就又有人挑战他的命令了。   这一次索性杀人祭旗吧。   明如昼如是想。   如今正道已经在落心斋汇合,也许不日就要加入燧宫与世家的战场,到时必然多方重压。燧宫只需可以听命赶死之人。   对!就是这样!   一笑之人差点脱口叫好!   就这样和明如昼顶上去再像我之前一样被明如昼狠狠教训一顿吧!   但是战狂眼看明如昼气势节节攀升,很像是要玩真的模样, 回想起两人的实力差距,居然硬生生转了口风,说:“但是……如果为了我燧宫大业,我个人的荣辱可以先放到一边,我愿意接受这个命令。”   一笑之人目瞪口呆:这就怂了??   明如昼也是意外。不过只意外了一瞬,达到目的的他就恢复和煦,勉励道:“很好,你们好好完成任务,不必太过在意一时对高澹的胜负。毕竟,也许未来……大家都是同僚。”   他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落心斋置身剑宫以南、泽国以北,地处群山之中,却非如剑宫一般高峰独绝,而是坐落山中谷地之间,此谷有一温泉活水,谷中四季如春,云烟渺渺,花红柳绿中藏瑞鸟异兽,云雾蒸腾里生仙音绕梁,加之落心斋只收女性入门墙,个个臻首娥眉,国色天香,恍若神妃仙子,正是仙娥生仙境,不在凡俗中。   只可惜今时今日,幽陆深陷界渊的滔天魔焰之中,哪怕仙人仙境,也要染上三分肃杀!   落心斋指南亭,既是一风景独好的谷中高处,也是多年来落心斋迎接外客的地方。   今日五家齐聚,斋主静疑女冠招待各家来人,如今除了大庆皇帝坐镇西京、密宗释尊向来难出密宗一步之外,剑宫掌教晏真人、佛国戒律首座都到了现场。   晏真人此行除了为界渊之事以外,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其余人,便是言枕词先时与他说的“神念”一事!   众人听罢,因事涉静微女冠,静疑女冠额外关注:“神念行动,可有踪迹?”   晏真人沉声道:“此事其实早有端倪,我相信这几年大家派中或多或少有些无法解释、本也不该发生之事。这些事情细细想来,被人弄鬼的痕迹其实非常明显。只是——恐怕大家也如老道一样,实在找不到多少证据证明这一点。如今也不怕说出来,剑宫至宝离禹尘剑,曾因一件发生在剑宫中的邪祟之事而剑身龟裂,当时还是托了音流向佛国求借了雪海佛心,才使离禹尘剑恢复原貌。”   其余几人看向戒律首座。   戒律首座心神一时恍惚。此事他并未参与,只是想到了上澄和尚与无智,顿觉二者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后他忍住悲意,道:“昔日原音流前来佛寺一事,老衲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有离禹尘剑这一茬。不过以师兄的素日心性……”这一句他说得额外复杂,“若只是借佛心驱除邪祟,想来他无有不肯。”   静疑女冠静静听罢,面容关切,欠身问晏真人:“不知镜留君如今安好?”   晏真人肃容道:“师叔尚好。”   应有礼节尽过,静疑女冠才说了正题,轻轻叹息:“二百年前镜留君杀天闻明炎,两百年后镜留君再挫神念之谋,真是我正道擎天之柱。只可惜神念来无影去无踪,无法昭告天下,徒使英雄无名。这实乃我天下正道的损失。可一想幽陆广大,无数隐姓埋名的前辈高人将其守护,不惜声名性命,又觉吾道不孤。”   她顿了一顿,为两派这段时日以来的纠纷下了定论:   “算算日子,静微师妹殁于剑宫的时日,正当是神念最后的猖獗。待此间事了,我必亲自求见镜留君,向其致谢。”   说罢,她再肃容道:“如今神念之事已毕,界渊之事却方才开始。燧宫席卷北疆后再度进犯世家,野心昭然若揭,三百年前邪魔崛起之事如今再度重演,生灵负又涂炭,我正道却绝不容忍。但世家指责大庆与燧宫勾结,此事尤有商榷之处。我忝为此任盟主,须得问大家一声,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女冠、真人、大师,请诸位明辨,此言可笑之至!大庆身为正道中的一员,多年来一向坚守正道,从不容邪魔于国中猖獗,如今又怎么会与邪魔苟且?”静疑女冠话音一落,大庆代表就自席中出列。   如今置身指南亭的并非大庆无名之辈。   他一身布衣,面容清癯,仙风道骨,正是大庆五候之一、擅长扶鸾的奉天候!   奉天候有备而来,自席中出列,侃侃而谈:“何况捉贼拿赃,试问我大庆是如何与邪魔勾连?世家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他说至此处,话锋一转,又道,“世家出身,诸位都知。这些年来,世家边界防线人手不管如何调换,其与我大庆接壤的那一处,永远有最多的兵力与最严密的布局。说我大庆与燧宫勾结的,是想说我大庆指示燧宫之人,非得通过防守最严的地方进攻世家吗?”   燧宫之人凭空大举出现世家与大庆边界,是一疑点。   但世家手上并没有任何大庆与燧宫勾结的证据,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晏真人等人都沉吟不语,静疑女冠便问:“燧宫进犯世家那一日,大庆必然看见动向,为何不见丝毫反应?”   奉天候坦然道:“当日并不知进攻世家的是燧宫中人。守关将军守的是我大庆的边关,世家边关出了什么事情和我大庆有什么干系?这两年守关的是熊将军,熊将军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传书西京,请陛下及朝中大人裁决,而后陛下过目,朝堂议论,于三日后的下午再发消息至熊将军处,指示熊将军按兵不动,紧守边关。这些都是有往来记录,大庆可将其一一拿出。”   静疑女冠微微点头。   晏真人此时道:“但不管如何,燧宫忽然从大庆边界飞至世家边界,确实于不动声色间横跨了整个大庆。此事大庆有何解释?”   奉天候道:“此事大庆也在调查。陛下知道燧宫忽然自大庆北处边关出现大庆南处边关,也是大吃一惊,不止急招五候入京议事,又命各地守将带兵严查沿路诡异行踪。只是自我离开大庆之时,此事也未有消息,不知如今是否有进展了。何况……”   此番是戒律首座接话了:“何况什么?”   奉天候淡淡道:“何况燧宫之人忽然从一地出现在另一地,也并非第一次了!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天之极后,燧宫中人突兀出现北疆一事?北疆之所以被界渊打个措手不及,就是界渊的人往往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候,大举出现在他们并不想见到的地方。”   众人神色微凝。   奉天候此时一笑,再道:“虽然世家的指责荒唐可笑,但邪魔肆虐,大庆绝不袖手旁观,我此番出行,陛下已然交代,陛下愿出精锐五万,五候再各出一万,集合十万人马,赶赴世家战场,加入战局,驱逐燧宫!”   静疑女冠一挑眉。   她与晏真人是同辈之人,此时也是百岁有余。自外表看来却不过四十出头,高鼻淡眉,面容古拙,乃是一等一的世外之人。   挑眉之后,静疑女冠并未流露出更多情绪,她道:“未想帝主愿出如此多人,请奉天候向帝主带去落心斋的谢意与敬意。”   奉天候谦卑道:“此事理之当然,何能厚颜得女冠一声谢?”   两人交谈刚罢,一直不怎么表态的密宗八部众龙部部首冷不丁道:“密宗八部,如今龙部与阿修罗部奉释尊之命,加入燧宫与世家的战场。”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是一愣。   但很快,晏真人道:“剑宫有三百持剑弟子。”   佛国戒律首座看看左右,叹道:“佛国如今有要案要查,就如剑宫一般,出三百武僧了。”   在座几人一一出声,静疑女冠一一致谢。   而后众人向女冠告辞,女冠也不虚留,着弟子将晏真人等人一一送出落心斋。   须臾时间,指南亭中只剩下静疑女冠一人。   静明女冠此时现身,脸色难看。她当日与静微一道前往剑宫,不过一个转眼,先时还对坐交谈的师姐已然魂飞幽冥,心中对剑宫仇恨已深,这段时日以来屡屡建言静疑女冠出兵剑宫,讨个说法:“斋主,静微师姐的事就这样算了?”   静疑女冠道:“静微之事,剑宫未必说谎。”   静明女冠不忿:“晏老道口口声声说有神念作祟,却拿不出任何证据,这叫‘未必说谎’吗?我看不过是为包庇翟玉山罢了!”   “静明,不要让愤怒蒙蔽了你的心。”静疑女冠道,“不说剑宫与落心斋暂时没有任何冲突,完全犯不着对我派中人出手。就说哪怕他暗中算计落心斋,也不需要将镜留君卷入此次是非之中。镜留君两百年前杀天闻明炎,结束一个时代的争端。而后也沉寂了两百年,直到近日才正式出山,是剑宫活着的丰碑,他怎么可能为一个小辈圆脸背锅?别说翟玉山,就是剑宫掌教晏真人也没有这个资格。而晏真人身为剑宫掌教,只会比我们更加在意镜留君的声名问题。”她阖上双目,自言自语,“镜留君选择在这个时间出山,也许真是因为有神念欲颠覆幽陆……乱世起,英雄现,大抵都是这个道理吧。但事情亦有不对之处。”   她打了个手势,让静明女冠坐在对面,同她一一分析:   “神念一事我不怀疑。但如你所说,晏真人所言不尽不实。或者镜留君告知晏真人之际,便不尽不实。他为与神念战斗做了何种准备?他是在何地与神念战斗的?是如何战胜神念的?如晏真人所说,神念所做之事涉及整个幽陆,则所有正道立场一致,为何在事前剑宫不知会我等?尤其是静微之事爆出,剑宫与落心斋关系一度紧张,剑宫为何不私下知会我等?而若剑宫参与了从开头到结尾的所有过程,难以想象剑宫拿不出任何证明神念存在过的证据。”   静明女冠眼中神光闪烁:“斋主的意思是——”   静疑女冠摇头:“我并无任何意思,这只是我心中的些许疑惑罢了。此番其余几家派出的兵力也是不对,这点你是否察觉到了?”   静明女冠若有所思:“我本以为剑宫会十分积极,不想只出了三百持剑弟子……佛国内部出了那样大的事,不能抽出更多兵力是正常的;大庆出十万精兵不奇怪,毕竟大庆早有吞并世家之心;但是密宗愿意出八部众的整整两个部众,甚至还有一部是以战力闻名天下的阿修罗部,这又让人惊奇了。”   静疑女冠欣慰一笑:“不错,剑宫只出三百弟子着实让人奇怪,毕竟剑宫与燧族一脉也算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恨了。佛国与大庆倒皆不出人意料。但是密宗……也许,对方也觉,大乱将至了。”   奇花异草的落心斋已在身后。自谷口出来以后,四家相互道别,分头行动。晏真人身旁道童憋不住话,问晏真人:“真人,之前你明明不止准备三百弟子的,为什么和静疑女冠说只出三百弟子?”   晏真人白眉轻轻一动:“聒噪,这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吗?”   道童不过八~九岁,撒娇耍赖打滚哭诉信手拈来:“真人真人,你就告诉我嘛,这次出行的师叔师兄他们也都想知道!”   晏真人头疼地拨开道童,索性招来同行弟子,与他们分说:“你们是否奇怪我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弟子们内心当然好奇了,嘴上就不能这么诚实了,必须说:“弟子不敢,一切自有掌教明断。”   晏真人淡淡道:“我觉得燧宫那边有些不对劲之处。”   其中一个弟子身体比较诚实,大胆道:“既然有不对劲之处,不是更该派足人手,细细探查吗?”   虽然方才静疑女冠说晏真人不会推锅言枕词,但此时晏真人推锅推得明显毫无心理障碍:“此事是你们太师叔祖暗示的,有何疑问,等回了山去问他吧。”   显然镜留君在剑宫是内部是广受支持与敬畏的,一听晏真人搬出镜留君,大家的舌头都被猫儿叼走了,不一会就一哄而散,该干什么干什么。   晏真人徐徐舒出一口气,看着前路,暗自思忖:   师叔啊,这倒不是师侄我随口扯谎。想当日你告知我神念之时曾说神念是你的事,燧宫是我们的事……乍听之下没有问题,细细一想,疑问可不少。要知如今燧宫在幽陆上就是邪魔之属,你表明自己不参与同邪魔的斗争绝非贪生怕死,那是否可以以为,这是师叔你对燧宫的偏袒?   可是为什么呢?   杀死神念或许需要幽陆至宝或与至宝差不多的神兵利器。音流昔日游走在几大正道之中,界渊如今身躯乃是音流之躯。师叔你说神念能用混乱之力增加自身力量,你杀了神念之后,界渊方才举兵进犯世家,而界渊选择的燧宫崛起之地,是本就混乱的北疆……   这中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晏真人沉吟不决,他觉得自己只差一点边能想明白许多事情,但总有一个关键,使他不能将这些东西串联一起。   “哈秋!哈秋!”   剑宫高峰之上,在草屋里头翻典籍查资料的言枕词突然连打两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自言自语:“难道有人想我了,嗯,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想我了吧。”   这样一想,言枕词心情突然好转,拿了支笔,铺了张纸,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一别数月,不见君容,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如今两地分隔,我很是欲求不满,不知何时才能携手再聚,共赴鸳梦啊!   然后他走出草屋,在草屋外的山上抓了一只仙鹤,这仙鹤脾气特别好,当日还曾被端木煦抓着硬让言枕词与原音流拜师“眠鹤”呢。   当然始作俑者依旧非界渊莫属。   自己拜师自己的小马甲……   言枕词回想当日,嘴角抽了一下,抓着仙鹤认真翻了翻羽毛,拿来颜料,不顾仙鹤挣扎,一气将仙鹤的白羽毛全部染黑,确定其落在燧宫大营之后不会一眼就让人看出这是剑宫品种之后,才把自己的信绑在仙鹤足上:   “好宝贝,去吧,把我的信带给界渊,回来给你鹤脖吃!” 第91章   一大一小两只鸟对视足有三个呼吸的时间。   三个呼吸之后, 娇娇低头, 用鸟喙梳理翅膀上最艳丽的那几只羽毛, 矜持道:“丑鬼。”   说完它还不消停,看着面前黑鸟,又“啾啾”两声, 用鸟语把人语给翻译了,务必保证面前的丑鬼能够听懂。   横跨大半幽陆,自剑宫一路飞到世家来, 浑身羽毛都快飞掉十分之一的仙鹤哪怕脾气最好, 如今也要心态爆炸了!   它羽毛炸开,一抬爪子, 要将面前鹦鹉抓住了好好教育一番!   但在此之前,一只手先伸了出来, 拿走绑在它爪子上的竹筒,打开看了里头的纸条。   一声笑响起, 尾音微扬,带有明显的愉悦。   界渊将手中纸条反复看了两遍,点点指尖, 心想自己这道士, 不说情话则已,一说情话,死人都给他说得活转过来。不免噙着笑回了信: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不日相见, 如君所愿。   写罢,他将信筒重新系回仙鹤的爪上,又用颗红彤彤的果子代替娇娇,塞进黑鹤张开的爪子里,安抚地拍拍黑鹤的背脊,道:“一路飞来辛苦了。阿词的审美还是一如既往……”他看了黑鹤两眼,忽然一笑,“原来是你!他不是在报复你曾在台上受了他一拜吧?”   黑鹤:“唳!唳!”   界渊失笑:“还真是啊。行了,回去吧,他会帮你把羽毛上的黑色洗掉的。”   黑鹤:“唳!”   一声清鸣,黑鹤将红果子塞进羽毛中,鼓起双翼,飞向天空。   界渊站于窗前,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随着黑鹤一路向上,于至高处时转而远眺,碧空万里,千重云霭。   尽管迫于形势答应了明如昼的颁布下来的任务,但这并不代表战狂就此认命,愿意替代一笑之人变成“惹人发笑”。并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尽管他还没正式赴任花式输敌,他已经听到了来自燧宫内部的风声,也不知是哪个傻瓜将他与一笑之人交换任务的消息传了出去,一笑之人的外号没给摘掉,反而让其他人理所当然地扩大打击面,直接叫西线战团为“西线二傻”。   西线二傻!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向动手比动脑快的战狂这回切切实实动了一回脑。   与高氏族人短兵相接的第一天,他被人刺杀,全军戒备,休战。   与高氏族人短兵相接的第二天,他休养生息,全军戒备,休战。   与高氏族人短兵相接的第三天,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天气不行,继续休战。   与高氏族人短兵相接的第四天,天气很好,他的食物被人投毒,他闹了肚子,休战。   与高氏族人短兵相接的第五天,天气很好,全军的食物被人投毒,全军闹了肚子,继续休战。   与高氏族人短兵相接的第六天,因为实在找不到再度休战的理由而失眠了整个晚上的战狂虎着脸坐在军帐之中,他的八个狂卫同他一起坐在帐中,倒是个个没精打采,虽然醒着,仿佛睡了。   气氛凝重。   气氛凝重了整整六天。   终于,战狂冷森森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   战狂:“今天的战斗——”   底下人嘀咕:“还是再弄个迷魂阵来,说大家都被迷晕了头,休战吧。”   战狂痛定思痛,主要想到明如昼,不免肝儿一颤:“逃不掉了,必须进行!你们几个,今天全部给我出击,做一次全面进攻,务必——”他咬牙切齿,“打出水平,输得漂亮;打出成绩,输得漂亮!”   八个狂卫齐齐哀嚎,如丧考妣。   狂一不死心道:“反正都是输,也不用所有人都上,不如排个班,每天派一个人上去输一回,轮也能轮个八天了……”   战狂冷笑:“行了,反正都是输,你们还想着别人关心今天跑上战场输掉战斗的是狂一还是狂八?他们只会说——”   “战狂输了,西线二傻。”   也不知道是心里冒出的声音还是真有人在帐中窃笑了这么一句,总之声音明明白白地出现在战狂耳朵中。   战狂忍了又忍,憋了又憋,还是没能忍住,硬生生咬掉了自己半颗牙。   吐出半颗带血沫的牙齿,他脸色一黑到底,握着兵器霍然站起,冲出营帐就要找人算账,不想刚掀起帐子,他就和正主打了个照面!   明如昼仿佛没有看见战狂高高举起的兵器,安然跨进帐中,气定神闲问:“都准备好了?”   战狂内心千回百转,最终憋屈:“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出发……”   明如昼道:“计划变更了。”   战狂火山爆发:“变你个大头——”   明如昼淡淡道:“正道五大门派决定进入世家战场,预计最快三日到达。你和一笑之人全力进攻固安关,三日之内,我要固安关的守军鸡犬不留,西线方向再无遮挡。”   “什么!”   两声交叠的惊叹声中,战狂与从隔壁军帐中冲出来的一笑之人对视,错目之间,均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熊熊燃烧的血与火。   漆黑翻涌,黎明前的最后一刻,一声尖锐的金号就刺破了沉沉的暗夜。   固安关中的守将士兵自沉睡中惊醒,紧握武器朝金号声传来的方向眺望,但见深涧之后,蒙昧的夜色将天与山融为一体,一体黑暗之中,似有庞大的蚁群将这黑夜搬动,如潮水似朝固安关涌来!   “敌袭!敌袭!”   瞭望守军声嘶力竭的叫声之中,固安关上火把逐一亮起,如一条火龙,伸头露爪,次第俯卧山峦之上。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也将前方照亮。   被尖锐的号角从被窝中叫起的高将军直到被副将架上城墙之际还气咻咻地,无视周围的混乱与嘈杂,兀自对副将说:“燧宫足足六天没有进攻,乍然进攻,攻势必然猛烈!你们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怎么今天突然慌乱了?”   他话音落下,周围没人回答。他也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转向前方,准备临场指挥。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断刃似的悬崖上搭了人梯,密密麻麻的邪魔手攀锁链,以先行者为梯,飞渡悬崖!   第一个人攀过山崖,第百个人攀过山崖。   第一个人登上城头,第百个人登上城头。   当一泼滚烫鲜血溅在高将军脸颊之际,嗜血邪魔的狂欢与狞笑彻底降临了!   这时,夜里轰然一声巨响,是从未见过这般疯狂攻势而承受不住压力的副将将本该留到最后的雷火球投下城头!   两人合抱的大球浑身紫蓝,有电弧环绕游走,放置在雷击木制成的箱子之中,需要四人合力,才能抬起。当大球连同打开的箱子一同掷向下方黑暗,风吹电长,电蛇猛地刺破装着大球的箱子,四方闪烁,仿佛九天龙蛇坠落人间,当耀眼雷电将火焰的光辉也给夺取之际,爆炸轰然,地动山摇!   双眼之中,世界都因之摇晃,火种,乱石,刀兵,尘土飞扬,一切纷沓而下,似有一双巨手将眼前的蹂躏、撕扯、扭曲,而攀越山涧的燧宫众人就在这样的旋转之中被雷火球落下的火星点着,烧灼,一个个如浴火飞蛾一般坠下深渊,此生命燃烧之美,如流星群落。   不等世家兵将赞叹、放松、欢欣鼓舞。   下一瞬间,无数燧宫中人再一次自对面山崖边涌出,拖着铁索用飞身向前,前仆后继在崖壁上织出一道密密铁网,为后来者搭出横渡之路!有人过山,有人坠崖,过山者欢呼雀跃,坠崖者癫狂疯笑,自己的生命如同别人的生命一样轻贱,一切伦理秩序化为齑粉,于是地狱翻出人间,恶鬼云上狂欢!   光与暗的交界之中,影子独成一国。   明如昼手提明灯,行走于规则的间壁。他一路向世家北线赶去,路过了断崖,身旁就是无数坠崖的燧宫从属;也路过了固安关,身旁就是世家兵将。但他既没有出手救燧宫从属,也没有出手杀世家兵将。   他此时只想着手中的两封信。   一封来自燧宫的传风殿,专司探听情报的“飞草”将正道五大门派各派人马前往世家的消息传至。   另一封来自高澹,高澹在信中向明如昼借了几个燧宫高手,欲安排他们进入世家中都。   这只狗,快要油光水滑了。   果然……越养越有些趣味。   明如昼微微一笑,明灯摇晃,身形瞬灭,一瞬百里前,一瞬百里外。   五派齐齐加入世家战场的消息无异一针强心剂,甫一注入世家六大执行者体内,便使这些人彻底振奋,无论接到再糟糕的消息,都不以为然。甚至极有默契地一同将抗击燧宫摆在了第二位,二把接待并安排五派兵马放在第一位。   防守森严不许进出的中都城门放松了警戒。   时而有五派先行使者在各家人员的陪同下分散着进入中都。   时而又有各家押送的一辆辆板车拖着北线的亡者自角门进入城内。   先行的使者随着各家人员往六家中歇息。   板车则一辆辆进入了许家的大门。   北线战场,燧宫用了一种随军大夫分析不出的毒,造成兵丁死伤惨重,不得已,尸体被运回世家,由医家家主许清平亲自分析。   夜深人静。   静室之内,高澹独守孤灯,在一盘棋上摆下五个棋子,而后轻轻推倒一个。   “啪!”   五去其一,余者四。   夜深人静。   刚刚陪智九恺见完剑宫与佛国使者的许清平回到自己族中。沾了唇的一点点酒没有混乱他的神智,反而让他些微亢奋,更感注意集中。   但他依旧一丝不苟的沐浴净身,又吞一枚解酒丸,方才往停放尸身的屋舍走去。   屋舍内并没有其余人。   尸体有很多,自运进族中就被分送到各处,留在族中的人每个都能分到两三句,各自研究。   许清平走到尸身前,弯腰掀起白布。   可映入眼帘的并非浮肿腐败的尸体,而是一抹快而冷的亮光。   亮光之中,他最后看见的,是自己的倒立的身体。   天未破晓,世家大乱。   燧宫邪魔混入中都,除智九恺外,其余五家均被刺杀,其中,许清平死,高澹重伤。   作者有话要说:  西线二傻:我给你说我超凶,真的! 第92章   智九恺从沉睡中被子侄叫起的时候, 还有许多如在梦中、不切实际的感觉。   直到他匆匆来到许氏族居之地, 听见一片哀恸的哭声, 再看见布置好了的大堂。   朔风阵阵,吹得堂前白幡猎猎作响,儿臂粗的白烛上灯火如豆, 烛泪如周遭哭声,氤氲成雨,簌簌而下, 在桌上积聚成洼, 又溅到堂前棺木之上。   智九恺看见堂前棺木了。   他的目光自抚棺痛呼的人群掠过,直直注视躺在棺中的人。   数个时辰不见, 旧友已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手足平放, 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面容倒也平静, 就是那双眼睛,直楞楞睁着不肯闭上!   智九恺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两步。   旁边陪同的子侄连忙伸手搀扶智九恺, 却被用力挥开。   他扑到棺木之前, 颤抖的手触摸到冰冷的身躯,扯得衣衫凌乱,露出了许清平脖颈上的一圈暗红!   躺在棺中的许清平似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头颅微微一歪,露出脖颈之下肉与骨。   刺眼的一幕叫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历历过往纷呈眼前。   多年相交,志同道合,风雨并行,不需回头,也知身旁有永远有一坚定陪伴的好友!   就是这一觉之前,他们还同坐一桌,说着五大门派进入世家后种种要注意之事。   他说……他忧心忡忡说:“这一次剑宫与佛国似乎不想参与入太多世家与燧宫之事,均只派了三百人来。剩下落心斋、密宗、大庆三个,落心斋的静疑女冠孤标峻节,不需担心她乘火打劫,大庆的狼子野心也是昭然若揭,唯独密宗,此次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止派了两大部前来,还同聂经纶与游不乐的队伍进入中都……”   继而他的声音转低:“虽然眼下局势不利,不过撑过这段,我想就能风雨太平了。无人可以无视智氏拥有的力量,无人可以无视许氏拥有的民心……唉,只盼世家能早日将燧宫赶出,世家尽快和平下来……”   回想昨日,智九恺脸色涨红,体内真气一时紊乱,一口心血吐在了棺木上边!   悲痛狂怒,皆随着这一口血而出!   一口血吐出,智九恺神思顿时清明。他收了多余情绪,跪于棺旁,先替许清平擦去脸上血迹,再摆正他的头颅,又整好他的衣裳,最后以手掌合其双眼,道:“人生何其有幸,得一生死相托的知交好友。放心去吧,害你之人,我必将其千刀万剐,以慰你在天之灵。”   智九恺拿开手,掌下人闭了眼。   身后,哀声阵阵,锣鼓喧天。   去了许氏一趟,事情却不算完。   智九恺的脚步刚一跨进府邸,就见族人匆匆上前,对他说聂经纶、游不乐及高澹来访,如今聂经纶、游不乐两人在正厅,而高澹在书房等待。   智九恺眸光一闪。   一人在书房,两人在正厅,三人显然并非一路。但传闻高澹重伤,如今不在家中休养却来他这里?   他沉吟数息,抬步先去正厅。   厅堂之中,聂经纶与游不乐分坐左右两侧,聂经纶神色沉沉,游不乐却笑容满面,智九恺一时也不知道这两人想要搞什么鬼,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例行问道:“两位族长联袂前来,可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游不乐手拿一把羽毛扇,自座位中站起,笑吟吟道:“昨夜发生的种种事情,智族长想必已经听闻,方才不在族中,是去了许族长之处吧?”   智九恺:“不错。”   游不乐悠悠道:“唉,昨日才同许族长见面,未想一别成永诀,真是可惜可叹。不过叹息之际,又想到昨夜我与聂族长同样遭了邪魔刺杀,若非我与聂族长运气好,如今也该由旁人来可惜可叹了,这样一想,倒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该笑。”   智九恺厉声道:“许族长身死,我亦悲痛难忍,如今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游不乐一收羽毛扇,同样厉声:“那好,我就来直接问问:昨夜五家遭难,唯独智氏一族风平浪静,智族长有何话说!智氏一向为众世家之首,如今许族长被刺杀而死,高族长被刺杀重伤,智族长就无一丝反思之心,内疚之意吗!”   “游不乐,你——”智九恺脸色涨红,嘴角直抽,似怒极了说不出话来。   但其内心远不如他表现得那样愤怒。   他心中极为清明:   如今说什么如何旁证都没用,这两人……是趁机逼宫来了!   前厅情况无甚好说,一盏茶后,几人不欢而散。离开前厅之后,智九恺脸上的怒容迅速消褪,等到达书房门前时,他的全付精神已经集中在接下来和高澹的会面上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就见书房之中,高澹正躺在软塌之上,脸色惨白,胸腹间血腥隐隐,正半阖眼睑,直至听见开门声响,才张开眼睛,费力撑起身体——   智九恺连忙快步上前,一手握住高澹手掌,一手扶住高澹肩膀,疾声道:“高族长受了重伤,正该静养,怎么还亲自跑这一趟,有什么事情遣人来说便好了!”   借着亲近之机,他隐蔽地探查了一回高澹的情况,发现高澹气血两虚,似还真的受了重伤。   这个结果既出乎意料,又有几分情理之中的味道,也不知这是真的,还是下了血本的苦肉计。智九恺方才琢磨,就见高澹紧握自己的手,惨然一笑:“这件事情……我想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这里一趟,在第一时候……亲口传达给你……”   一句话他断断续续地喘了好几回才能说完。   智九恺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高澹涌上喉头的血沫吞下,费力道:“固安关破……你我两族之人被邪魔屠戮一空!”   智九恺两耳轰鸣,心头剧震!   自智氏一族出来之后,聂经纶一马当先,带着游不乐族中走去,直到进了书房,屏退左右,他才急道:“今天你为何对智九恺咄咄逼人?万一他恨上你我怎么办?”   游不乐照旧摇着羽毛扇,气定神闲:“昨日的事情是你办的吗?”   聂经纶皱眉道:“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   游不乐笑道:“既然不是你办的,也不是我办的,而智九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自断一臂,那这事情到底是谁做的,还有疑问吗?”   聂经纶说:“你的意思是,高澹——”他陡然兴奋,抚膺笑道,“哈哈,高澹设计杀了许清平!智九恺一旦得知高澹是幕后主使,他必然会和高澹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我们坐收渔利——”   游不乐忽而冷笑一声:“呵呵,你当高澹不清楚这一点?且放心吧,高澹既然走出这一步,自然有别的后手可谋智九恺的信任,现在智九恺最怀疑的,想必是我们两人。就算我们冲到智九恺面前指认高澹,智九恺也不可能相信我们。”   “这?”聂经纶回过味来,惊疑不定,“许清平死了,智九恺分明怀疑所有人,你方才所做岂不是将智九恺对高澹的怀疑也拉到我们这边,帮了高澹?”   “帮了高澹?这倒未必。我与你才是同一条绳子上的人,我怎么可能舍己为人?”游不乐眸光闪烁,不急着解释,先问聂经纶,“若说昨夜之前,你觉得世家有几股力量,各个力量谁大谁小?”   聂经纶沉吟片刻,有点不情不愿:“智九恺与许清平两人占了五成力量,剩余五成,我们与高澹和邵乾元平分吧。”   “但如今许清平死了。”游不乐的声音快而轻。   “不错,”聂经纶的眼中同样放出光彩,“许清平死了,而且死得快如此突然如此轻巧,别说下一任族长是否还会对智九恺言听计从,就是许氏一族对族长之位的争夺动荡,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结束的。智九恺虽然还能拉拢许氏,但我们同样也能够拉拢许氏了!”   他渐渐跟上思路了,很快说:“智九恺如今断了一臂,他的实力恐怕只剩四成,剩余我们与高澹他们,各占三成……”他兴奋到一半,眉头再度皱起,“为何不先处理高澹?我们若先试图找到高澹暗中勾结燧宫中人,击杀许清平的证据给智九恺,到时智九恺必然为许清平报仇,如此这两人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利。”   游不乐笑道:“万一智九恺接到消息之后,打着铲除奸逆及为许清平报仇的旗号,立刻攻打并成功吸收了高澹和邵乾元的势力,反而更加壮大了呢?”   聂经纶一噎,但很快反问:“但若高澹骗取智九恺信任后赚死智九恺,成功吸收了智九恺的势力,成为一个新的智九恺呢?”   游不乐摇着扇子,语重心长:“但我们已明确知道高澹正同燧宫苟且,只要能找到证据并将其大白幽陆,则世家百姓哗然仇视,正道盟员反脸不容,高澹身败名裂。而我们知道智九恺什么?我们只知道智九恺掌控世家许多年。我们有机会不费一兵一卒就处理掉智九恺吗?这几乎不可能。”   他握着扇柄,将羽扇向下一按,正按在聂经纶手背之上。   “如今密宗先行使者在我们府邸之内,说服密宗与我们站在一起,则这轮角力,我们谁也不惧。”   “先杀智九恺,后驱燧宫,再除高澹。从此以后,世家你我为尊。”   聂经纶喉咙上下滚动,他完全被游不乐说服了:“先杀智九恺,让我们走入幽陆诸多势力眼中,而后再找到证据,除掉高澹,收百姓归心,变六姓为聂、游两姓,你我,共同掌控世家!”   游不乐抬起羽扇,微微一笑,在心中暗道:   其实高澹到底有勾结燧宫还是没有勾结燧宫,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与聂经纶能够成为驱逐燧宫的最大功臣,那么证据反正是有的。   毕竟历史的罪责,总要有人承担起来。   自大庆大兵入世家边境后的一天,界渊接到了来自大庆宣德帝的一封信。   宣德帝当然不会傻到亲笔写信并盖下私章,他不过委托心腹在半夜时候静悄悄进入燧宫大营,而后拿出一封不署名不盖章笔迹也无从考证的信件,同时拿了一样皇室特有的东西作为信物,证明这封信确实是宣德帝传来的。   信使已然被人带去休息,界渊的一盘棋局到了尾声,黑白两条大龙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一时半会也分不出个胜负输赢。   他暂时放下了棋子,转而拿信看了两眼,里头没什么新鲜的东西,不过是宣德帝殷切叮嘱他是时候履行先时承诺,将世家半壁交给大庆接管了。   界渊看罢信件,微微一笑,这时娇娇恰好从窗外飞入室内,正看见界渊笑容,当即吓了一跳,没站稳脚步,啪叽摔在桌面。   接着它也不顾自己摔疼了身子,单脚跳起来道:“原兄你的笑容太可怕了,比捏虫子的无欲小和尚都可怕!”   界渊瞥了娇娇一眼,若有所思地摸摸脸颊:“是吗?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一点好笑的事情。”他问娇娇,“鸟觉得我和过去有差别吗?”   娇娇费解道:“原兄为什么会和过去有差别?原兄就是原兄,是独一无二的原兄啊!”   界渊很是满意这个回答,问娇娇:“还怀不怀念原府中的假山流水,奇花异草,还有你专属的那株奇楠异火树?”   娇娇一听这名字,口水就流下来了:“怀念!”   界渊:“算算时间,那株树也该结果了,让你回原府饱餐一顿,顺便帮我给宣德帝带个信,如何?”   娇娇:“没有问题,就交给鸟了!”   界渊:“你就这样和宣德帝说……”他带着一抹捉摸不透的微笑,“时候还不到。不过,很快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娇:原兄就是原兄,是独一无二的原兄,鸟作证!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自五家自四方进入世家战场之后, 西边位置, 战狂与一笑之人对上了密宗两部;北边位置, 大庆大兵压境,与世家分作前后,共同夹击, 燧宫占据了世家半壁江山之后,攻势为之一缓,战局在短时间内呈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和平, 不过一切的燎原之火最初均起于星点微芒, 一如暗涌升起之际,水面依旧平静。   世家内部忙着拉帮结派, 争权夺利,大庆宣德帝也并未停止传书界渊, 一封接一封的书信被使者送入燧宫大营,除了催促界渊履行承诺之外, 还邀请界渊往大庆一趟,方便两方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界渊置若罔闻,继续呆在燧宫大营之中。直到他终于将手头厮杀得难解难分的棋局解了出来, 方才呼出一口气, 大笔一挥,回了一封信,总共四个字:“不日将至。”   写完信件,界渊拿了一坛酒,走出大营, 在浪涛滚滚的江水旁边吹出一声呼哨,只见一路奔腾向前的浩荡绿波突然生出漩涡,漩涡之中,大白鱼摇首摆尾,欢快浮出水面:“呜——呜!”   界渊倒了一顷入鱼嘴中,这头鱼比娇娇好养多了,专爱喝酒,什么酒都喝,而且只要喝上一壶,就熏熏然如立云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特别好骗——只有一个缺点,喝醉了总爱在水下撞各种岩石沙地,偶尔还会游着游着就迷路了。   界渊倒完半壶酒,蹲下身拍拍大白鱼的脑袋,说:“要开始干活了,招呼你的徒子徒孙都往先前去过的水道去。”   大白鱼:“呜!”   它甩起尾巴,亲密地蹭了界渊一下,而后一个猛扎,钻入水面,很快不见。   天上的雪落到了人间,就是一泓绿水,蜿蜒流长,与两岸的树,远方的山同时入画,再在画中水上布一艘舟,点两只雁,景又从画中走出,来了人间。   西京环水,昔日原府便是水中的一洼地,浮于水面,芦苇荡漾,独自成国。   十万精兵开拨世家的消息已传遍整个大庆,如今大庆的街头巷尾,人人兴奋,家家打折,热闹欢快一如过节。最热闹的树荫河畔,酒家茶馆之中,百姓们三五成群地坐着,每一群人的中间位置,必有一个说书先生或者一个活了许久却又擅长讲故事的老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饶舌道:“却说宣德陛下将十万精兵派去世家,用意有二,一者,解救世家百姓于倒悬。”   周围立时响起了一阵善意的哄闹,也有些许铜板打赏。   百姓们既喜欢听这个,又不止想要听这个,纷纷闹着更想要听闻的内容。   说书先生再拍惊堂木,笑道:“二者,收归世家,重回大庆!”   更多的笑声与欢呼响起了,这才是所有人都想听到的东西!   而讲故事的老人却不从现在入手。他挽着袖子,坐在老树旁的小马扎上,拿着根旱烟吞云吐雾,和同样吞云吐雾的同伴以及许多刚留头的小孩子一起回忆过去:“我还小的时候,世家的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那时候,大庆占据着幽陆二分之一的土地,我们是天朝上民,余者都是化外之人……”   一句说来,一声惊叹。   一声惊叹之中,属于过去的繁华的画卷,徐徐展开。   可热闹并不能感染这个国家中的每一个人。   皇宫之中,便有一人不为所动。   大庆皇宫横九纵九,四四方方如宝印压地。明镜殿为前殿,为皇帝办公之所,意指明镜高悬;珠镜殿为后殿,为皇后起居之所,寓意对镜成双。如今帝后同处珠镜殿中,宣德帝面容刻板,皇后则神色衰颓,淡淡问:“陛下还是不肯听臣妾一语吗?”   宣德帝道:“皇后要朕如何听皇后的?”   皇后:“大庆身为正道盟员之一,本就不该与邪魔有苟且之处!如今陛下不止借道燧宫,更欲将界渊引入皇宫之中再谈合作,敢问陛下,如今一而再再而三与邪魔勾结,意欲何为!”   宣德帝:“皇后与朕结发数十载,恩爱两不疑。朕之心思,皇后真的不知?世家本就是我大庆的一部分,如今正是大庆收复失土的天赐良机,朕,若不抓住这次机会,就是大庆的千古罪人!”   皇后厉声道:“我只怕陛下竹篮打水一场空!陛下与燧宫相约,无异与虎谋皮,就不怕来日反被虎噬!”   宣德帝转身向外,唯余声音,遥遥传来:“人与虎谋,古往今来,胜者人多虎多?”   他出了珠镜殿,跟着宣德帝的大太监立刻向守在珠镜殿外的侍卫示意,让他们再次守好殿门,不可让殿中的一只蚊子飞出。   宣德帝径自向前,先与守在一旁的五候见了一面。   皇后毕竟出身落心斋,落心斋的静疑女冠又一向高标异世,自决心和界渊合作后的许多事情,宣德帝都不放心皇后知晓。   宣德帝沉声问:“如今界渊已入皇宫,诸位准备好了吗?”   五候道:“陛下放心,我等即刻踩住神龙五爪。调大庆气运防守皇宫。集大庆万千子民百亿生灵的气运在手,别说界渊,就算二百年前的天闻明炎再度复活,也要折戟此地!”   宣德帝:“有五候相助,朕内心安矣!”   他看着其余四候各自在太监的带领下往地下龙爪处行去,独留奉天候:“卿家,不知今日卦象如何?”   奉天候出来之际亦扶了一鸾,如今纸在袖中,他却不肯拿出来给宣德帝看,只明确道:“陛下放心,今日大吉。”   宣德帝松了一口气。   他在座上静座不语,奉天候也陪着宣德帝静立不语。   不过数息时间,宣德帝似陡然惊醒一般,振作精神,对奉天候道:“有卿此言,朕彻底放心了,卿也去吧。”   奉天候躬身:“遵陛下命。”直起身后,他犹豫片刻,又道,“待会与界渊会面之际,陛下千万小心,不可着了界渊的道。陛下安,则大庆安;陛下损,则大庆危。”   宣德帝露出抚慰似的笑容:“卿家放心,朕自有分寸。”   奉天候又一躬身,也随着太监下去了。   下去之际,他暗暗捏着袖中写字纸条,或许是大战前夕,他的内心不免多了许多纠结:我昨日扶鸾,竟得了一张白纸,不见点墨,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但不管预示着什么,如今也不能拿出来给陛下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殿中一时只剩下宣德帝一人。   宣德帝这才徐徐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皇后,你指责朕与虎谋皮,朕何尝不知!只是朕若要收复世家,则世家是朕的敌人,燧宫是朕的敌人,落心斋、剑宫、佛国、密宗,尽是朕的敌人,朕枕边之人,亦是朕的敌人!拔剑四顾,举世皆敌,朕内心实在惶惑,可值此之时,朕若不奋力一搏,朕愧对列祖列宗,亦愧对大庆百姓啊。”   合德殿中,丝竹管弦靡靡作响,俊童娇娥盈盈歌舞。   金杯盛玉液,琉璃呈碧果,界渊坐于席上,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来摇啊摇,再加上左右劝酒劝食的男男女女,纸醉金迷的享乐之态扑面而来。   宣德帝甫一踏入,就被这特别原音流的造型给晃了一下,但他很快收摄心神,笑道:“经年不见,宫主风采更胜往昔。”   界渊啜酒回道:“未尝蒙面,何来经年?”   原音流就是界渊终归只是世人猜测,宣德帝半信半疑,绕开话题,道:“如今燧宫已顺利进入世家腹地,不知先前承诺,何时可以兑现?”   界渊含笑道:“如今大庆不是已在世家地盘上了?大庆自往燧宫打来,燧宫自然会步步后退,将地盘让给大庆。这点小事,也值得陛下一封书信又一封书信地催促本座前来?”   宣德帝笑道:“自然不止这点小事。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与宫主相商。”   界渊随意问:“何事?”   宣德帝从容道:“如今正道盟员悉数加入战场,燧宫四面皆敌,恐怕人手不足。依照你我从前协议,宫主将半壁世家让给世家。这方地盘及大庆,宫主便不用再有防备,可一力对抗其余势力。甚至大庆还能和燧宫有更深的合作,帮助燧宫稍稍阻拦落心斋的势力,皇后出身落心斋,朕与静疑女冠多年论道,想来拦住落心斋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在这十天半月之中,燧宫只需面对密宗势力,大可继续攻掠世家,乃至——彻底瓦解世家。”   界渊静静听罢,一笑道:“你想让燧宫帮你杀了世家六姓?”   宣德帝:“不错。此乃你我间最好的合作之路。”   界渊抚掌道:“陛下的方法果然不错,但我细细想来,此法太过依赖盟友,毕竟有点不足之处。所以我亦有一合作方式,不知陛下可想听听?”   宣德帝不动声色:“请说。”   界渊:“如今燧宫的根本问题,不过是正道几大势力同时加入世家,而燧宫分身乏术。若想解决这一危机,只要让这几家各有事干,则联盟不攻自破。至于如何让这几家各有事干……若密宗少了释尊,密宗是否天塌地陷?若剑宫少了晏真人,剑宫是否举宫缟素?若大庆少了坐镇中央,统御九极的皇帝,其下五候,是否各自为政?”   他复又一笑:“剑宫与密宗太远,好在我如今,置身大庆。”   宣德帝陡然色变。   他毫不迟疑鼓荡真气,高亢龙吟自他体内发出,上至九霄,下至九渊!   此一声龙吟,喻义——   动手! 第94章   不过转瞬, 歌舞升平的饮宴之所已变成生死相争的决胜之地!   宣德帝面容阴鸷, 眨眼之间, 已提气至生平巅峰,高亢龙吟从最初自他体内响起之后,似引发了天地之象, 如今,声声闷雷似的吟哦自天际下降,于此同时, 大殿之中, 生风聚云,雷电交加, 片刻,一爪自云中探出, 一眼自雷中睁开,神龙自虚空中苏醒, 方降人间,气机动荡,将百姓信念由虚转实, 于宣德帝头上结九华宝盖, 于宣德帝手中生天子之剑!   宣德帝手持宝剑,如臂指使,向前刺去。   此一剑妙到巅毫。   非从手之剑,乃从心之剑;非当下之剑,乃先贤之剑, 非一人之剑,乃众生之剑!   此一剑出,殿中空间俱被封锁凝结,唯有剑势,急电奔雷向前而去。   剑出之际,宣德帝尤有旁顾闲暇,于心中暗忖:哼,界渊既不欲合作,也罢!如今大庆精兵已堂皇进入世家,最困难一步总算完成。只要能留下或杀死界渊,再趁其余势力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假借燧宫之名屠了世家六姓这几个乱臣贼子,则世家照样大乱,我欲求之事一样能成!   只要……杀死界渊!   再一声九霄龙鸣,殿中神龙消失不见,云上神龙突兀出现。   西京之中,正热热闹闹讨论世家何时回归大庆的百姓愕然抬头,就见皇宫大殿上空,朱漆墙云遮雾绕,琉璃瓦倒映天光,天光是金光,云中生须鳞,其一爪按着朱漆城墙,一爪按着墙中宫殿,苍紫色的瞳孔如同天日之下的两盏小日,倏尔点亮,幽幽绽放。   说故事停了嘴,做生意的停了手,走路的停了脚,就连呆在房子中的人也冲到窗户门旁,齐齐看向皇宫方向。当他们看清出现在皇宫之上的圣物之际,呐喊从四面八方汇聚成成浪,汹涌冲上天际:   “神龙!我们的护国神龙出现了!”   “天佑我大庆!”   “大庆千秋万代!”   众生高呼膜拜的声音不止传到了天上,还响在冥冥之中,一路传到皇宫地下的五候耳中!   这是位于皇宫正中位置地底的一处所在,非皇室直系成员及历代五候不能进入。   但此处地底布置,却并非流俗于世的是洞天福地或奢华场所。   它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空间颇大,但甚至未曾平整粉饰的底下空洞。   广场似的地下空洞之中,五候各踞一方,或站或坐,姿态不一,有以占鸾沟天地,有以武功动气机,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以自身为中转之所,先唤醒神龙之力,再将神龙之力源源传递输送给地面宣德帝,一如先时与皇帝计划的那样:若事有不谐,则留下界渊,毕其功于一役!   传递之中,地底墙面光焰流转,细细一看,便能发现这保持着最原始姿态的地底广场之中,有一阴刻神龙,身躯似伸似缩,双目似睁似闭,其正是大庆可以利用百姓的生机信念凝结成护国神龙的关键所在!   昔年大庆开国皇帝崛起草莽之间,背后曾有一奇人扶持辅佐。   此奇人天文地理无一不知,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三百年前三百年后掐指可算,正是在他的帮助之下,开国皇帝征伐四方,所向披靡。在此征战之中,他更为大庆造神龙宝库,宝库不止收罗天下奇珍,更收藏他为大庆而造的种种秘宝。昔日元戎皇子所制造的西京变乱中最让人忌惮的“神机火”,便出自神龙宝库。也正是其在开国之前为大庆打造的攻伐利器。   更甚者,如今他们所置身的皇室禁地,大庆国本护国神龙,也是这位奇人一手打造!   传言之中,这坐落于皇宫地下的神龙阴刻并非雕刻而成,而是此奇人擒了一条真正的神龙,再以大功力将其打入地底石壁而成。   此后但有需要,他一人一身,便能借此壁刻引动九龙现世。九龙可夺日,这才有大庆如日中天,一扫六合之景。   但不知为何,此人不想现身人前,开国皇帝只得秘密封其为大庆国师,其存在只被开国皇帝身旁最亲近的文武大臣知晓。   也好在还有数人知晓他的存在,盖因大庆立国不久之后,他便神秘失踪,不知去向。   终开国陛下一生,都在秘密寻找自家国师,可未尝得其踪迹,到了陛下晚年,寻找虽还在继续,但陛下似也死了心,开始亲自回忆国师生平,将国师言语举止,为大庆所做种种,一一记录在册,列为大庆最高机密,代代传递。   如今,国师生平记叙被宣德帝收藏,国师画像则供奉在这座地底广场这下,也是这禁地之中除阴刻神龙之外唯一的摆设。   此时力量转换尚在平稳之间。   五候各守一方,传递力量之间,也有余暇注视其余之人与周遭情景。   大庆五候,奉天候、承运候、开平候、万世候、监国候,其中承运候、开平候、万世候均简拔朝中功勋彪炳之臣担任,奉天候最为清贵,是征辟自乡野贤士,监国候则一向由皇室宗亲担任。   五候今番不过第二回 进入禁地,依旧忍耐不住,目光频频在神龙雕刻与国师画像上转悠。   奉天候也不例外。他略略扫过地上的神龙纹路,为其飘逸非凡,如羚羊挂角,妙到巅毫的纹路赞叹不已。此活灵活现之态,莫非真由一头真龙嵌入地面,凝刻而成?   他再转向禁地正中悬挂的巨画。   巨画画的是一大袖广袍,直立云端之人,其风姿绰约,见之忘俗。可惜神人无脸,总是白璧微瑕,叫人嗟之叹之,念之绝世风华。   昔日国师以一人之力可引九龙现世,如今集合我们五候之力,最多不过出现三龙。   这是今人比不上先贤,大庆没落之征兆啊。   奉天候看着面孔空白的画像,心中倏尔闪过一念。   念头方至,他悚然一惊:不对,在这关键时候,我为何会升起这样消极惹祸之念?   变乱便生这瞬间!   巨大的吸力忽然自神龙雕刻中生出,在禁地之中形成一龙卷飓风,猎猎刮着场中五人,场中五人只觉两股力道同时涌入身躯,一股是众生信念转化的巨大推力,一股是宣德帝抽取的神龙转化之力,一推一拉,似将众人身躯视作战场,正角逐角力。   措不及防间,众人立时体内全部力量投入其中,梳理控制,心中也生一念:是上边战局发生变化了吗?   两根夹住了自前而来的天子剑。   界渊还在原地,不过由坐变站。   而后他对着指尖天之剑轻轻一吹,风也静,云也散,雷电也停,光华流转的天子剑裂纹满身,倏尔碎成万千光点。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宣德帝甚至觉得自己与神龙的联系都被隔绝了!   若无神龙之力,朕以何面对界渊!   宣德帝当即大骇,在感神龙之力再度传来之际,想也不想,便使出终极之招!   只见他身形暴退,来到合德殿外,持剑向天,以手抹过剑锋,血光迸溅!   一声霹雳似的惊雷,万里白云变作万里乌云,云雾之外再传龙声,但较之先前清越高亢的吟哦,此时龙声蕴风藏雷,携怒带血,一声未尽,利爪撕开天地云雾,硕大龙头骤而俯冲,瞬息掠至界渊身前!   以血饲兽后,神龙由金转墨,墨色巨龙张开巨口,于风雷声中,将整座合德殿一同吞入腹中!   尘埃迸溅。   宣德帝双目如电,透过尘埃左右逡巡,在发现置身殿中的界渊并未逃脱,真被神龙吞入腹中之际,喜形于色,狂笑作声:   “界渊,你已入神龙腹中,便入大庆亿万百姓的信念囚笼,此生也别妄想逃脱了!”   天之玄机,变幻莫测。   神龙天地造物,腹中乾坤莫测,便如天柱,自成一方奇异世界。由此界至彼界,合德殿自进入彼界之际便蓬坐尘埃,消散不见。   界渊身处深蓝空间,其上不可探,其下不可望,左右云气成海,海卷巨浪,浪生漩涡。人置其中,五感颠倒,六神失序。   尔而,云海之中闪出点点金光与墨痕,一道金光成一条金龙,一道墨痕成一条墨龙。千条金龙万条墨龙,结伴成群,罗织为网,游于云海,激射而来!   眨眼,两方接触,界渊依旧不避,将小龙聚成的网一把抓散,只见光华一闪,血光迸溅,滴滴鲜血自界渊掌中落下,将附近云海都染成了鲜红之色。   “唉——”   界渊左右看了看,悠悠一声叹息,自言自语:   “当年我这布置还真是没有留手啊,毕竟是为了神念而准备的。可惜哪怕神念上当,这里也困不住神念。如今更是用在了我自己身上,这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吗?”   世事轮回,概莫如是。   他闲散地在云中走了两步,也不在意莫测的空间将自己的步伐弄乱,更无意躲避一次次浮现云端的小龙,不过长笑一声,大袖再卷,将这方空间内的一切能量都吸入掌中,尽数破坏!   大庆皇宫之中,宣德帝的兴奋只持续了短短一刻。   按照寻常情况,吞下活物的神龙此时早该将活物彻底禁锢并隐入虚无。但这一回,神龙不止没有消失,反而从天上降落地面,翻滚摇摆,龙头撞毁宫殿,龙尾扫榻城墙,还有丝丝墨色云起自它鳞片的缝隙中溢出,一幅痛苦难当的模样。   莫非神龙体内的战斗出了什么情况?   宣德帝正自焦虑,突然发现头上九华盖,掌中天子剑,屡屡振荡不停,他低头一看,登时大惊:只见天子剑剑光朦胧,再生裂纹,是百姓信念转化速度不及消耗速度预兆!   皇宫地底,神龙雕刻之上,龙吸水似的飓风较之先前更大数倍,已将分坐五方的五候一同卷入其中,地底摇晃,碎石飞溅,地面神龙雕刻几欲飞出。   飓风之中,五候承受了绝大的压力,功力最深者皮肤渗血,如奉天候这样不善武功者,已经头晕眼花,五官淌血,可想及正与界渊战斗的宣德帝,他依旧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终于,有撑不住的人哇的吐出一口血,惨然开口:“还要多久!……这个大阵,不是将我们吸干就是将我们撑爆!”   奉天候厉声道:“不可放松,陛下直面界渊,若不能将其擒杀,大庆有颠覆之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宣德帝直面界渊,若他们支撑不住,让界渊脱出身来,宣德帝必死无疑。   而元戎元徽皆丧,宣德帝一死,国朝再无正统继承者。   同样苦苦支撑的监国候一念至此,体内真气鬼使神差的断了一刹。   此一刹已经足够,飓风猛涨,狂怒嘶吼,将五候齐齐弹开,并在神龙躯上划出一道深深裂痕!   一道深深裂痕出现在了于宫墙之内翻滚的墨龙躯干。   宣德帝方才注意,眼前一花,颈后忽感一点湿润一点尖锐,就听界渊含笑之声在耳畔响起:“陛下还有什么招?不打紧,尽可一一使来,本座在此等着。”   直到话音落下,前方墨龙才轰然炸开,云气倒卷,劲风裂体,视线之前顿时迷蒙一片。   变生肘腋,宣德帝心脏缩紧,明白生命操之旁人之手,念头急转,嘴中已大叫:“且慢,大庆愿意臣服燧宫,朕愿以弟礼奉兄——”   界渊嘴角含笑:“看来是没有别的招了。”   宣德帝听出不好,疾声道:“你若杀我,大庆必报此仇,正道必报此仇!”   界渊只是一哂,指尖轻点,“蓬”的一声,人形已化血雾,一世至尊,魂飞黄泉!   尘埃染上血雾,又添三分浑浊。   “嗯……还有一处。”   灰烬之中,界渊自言自语,向皇城中央走了两步,而后轻轻一顿足。   只见大片龟裂自他足底向外蔓延,而后地板坍塌,界渊下坠!   地底禁地,五候刚被飓风弹开,便见天顶坍塌,界渊一身带血,自天而降,有如神临!   进入地底,界渊视线四下一扫,再度抬手。   周遭浓黑似墨,唯独界渊之手,肤色牙白,指尖带暖,穷究天地造化,方成此不增不减之完美!   但比其形态更为完美的,是其手中带出的天地威压。   地上五候只觉身体承受之重有如泰山压顶,五脏仿佛都被界渊之手隔空摄住,一时心胆俱裂:莫非今日便是我命丧之日!   千钧一发,忽有曼吟响起:   “天可称,地可称,一秤分野,乾坤置易。”   一句落,人影现。   突兀出现地底的人将手中秤子往前一抛,堪堪挡住界渊伸来之手,同时向下飞速一绕,提住五人衣带,半刻不停,立时破空而去!   界渊一掌将秤子击飞,秤子倒撞石壁之上,本就裂纹满身,摇摇欲坠的地底再也承受不住力量的打击,碎石纷落,陡然坍塌。   界渊挥袖荡开落下石块,从地底再度飞上地面。   如此耽搁,五候连同后来之人已经不见踪影,苍蝇既飞,他也并不去追,索性慢悠悠落在地面,几步走到皇宫城墙之上,向外俯瞰。   神龙乍现,神龙消散。   西京众人眼睁睁看着金光灿烂的神龙变作漆黑病龙,又成死龙。   神龙一死,诸多坚定信念就似悬于半空,天不着地不着,又似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无数人茫然失措,偌大的城池死了一般寂静。   可这只是开始。   天空黑云久久不散,天劫压城欲摧,环绕西京的河流忽然翻涌,浪高三丈,花白大浪之中,突有大鱼巨龟跃浪而出,大鱼背生尖刺,巨龟口长钢齿,现身之际将头一甩,便把巡守此处,未尝警惕的护城兵丁拖曳入水!   河浪翻涌之中,鲜血团团盛放于蓝白水域,一河红花至荼蘼。   尔而,又有大鱼巨龟再翻出水面,这一回,有燧宫宫众坐于其上,狂欢大笑。   陆生狼烟,河翻血海。   界渊立于城墙,将双手放在城垛。   好一幅末日之景。   拿秤之人救了五候,一掠百二里,方停在一处还能看见西京的山头之上。   五候死里逃生,七荤八素之间,勉力开口:“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拿称之人听见了似乎没有听见。   他站在山峦之上,远远眺望火红西京,喃喃道:“界渊,你果然非同一般。这样正好,要知我之宿命,正是与你决一生死……”   他收了声,静立默想片刻,才斜斜一挑眼,眉眼轻薄,神色孤冷:   “不必谢。我与界渊终有一战,你们不过是我战胜他的砝码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最有意思之处在于:   路人:奇人、界渊、拿秤之人,好一幅泼墨武侠,浩荡江山的磅礴画面!   大佬:不好意思这都是我。   路人:????? 第95章   西京的大火烧了一日夜。   到了星夜时分, 太阳落下, 大地不是暗的, 而是亮的,红彤彤的地火取代了天日,将整片幽陆染出一层擦不去的血色。   如是骄阳坠地, 烈焰焚世之景,与百多年前天闻明炎时期何其相似?哪怕天闻明炎初时,恐也没有如此滔天之势。   尚还专注世家战场的正道诸派万万没有料到几日之间, 祸起藩篱, 相顾骇然,一时之间人心惶恐。别说继续对燧宫部众施压, 能够在燧宫反攻之下稳住阵地不失,已是统帅心如铁石, 机智多变了。   西京失事,首当其冲的乃是滞留于世家战场的大庆部队。   十万精兵眼看家乡大火烈烈, 立即哗然,当夜便出现数百逃兵,也亏得领兵将领此际内心与士卒相同, 早有预料, 提前一步带人埋伏,将这些逃兵一一抓住,正要在全军之前明正典刑,忽觉远方的火光飞至近前,再凝神一看, 燧宫大举出动,袭营而来!   此回领兵之人乃是明如昼。   自界渊亲自前往大庆,大庆结局便已注定。明如昼算好时机,以有心谋无心,仅一个照面,大庆精兵便大败亏输!   这一次,远方的烈烈火光真的蔓延到了近前,明如昼取了领军者头颅,于夜空中四下一望,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西京有山,山名西山。   西山之上,被拿秤之人救出的五候互相拉开距离,正在打坐调戏。他们前方,拿秤之人依旧在山崖边界,只是改站为坐,慢悠悠揪着地上的青草,一叶叶投入秤子的一边。   当他拔出周围的第七十五只草,投入秤子之际,他等的人来了。   剑宫掌教晏真人,佛国戒律首座,落心斋静疑女冠,三大教派的首脑联袂而至,齐来西山,找上五候与拿秤之人!   静疑女冠方一落地,一摆拂尘,声音微肃,向五候询问:“大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观乱象自皇城中生,但界渊如何能不惊动任何人,出入大庆皇宫似无人之地?又如何能不通过沿途关隘,向西京运输大批人马?”   这位高德女冠不开口则已,一旦开口,字字句句皆落在问题关键之处。   五人对视一眼,均感苦涩自嘴中蔓延。   但事到如今,恐怕也不能隐瞒了。   监国候正欲开口,奉天候已抢先一步:“此事……全是我的罪过!”   静疑女冠并未动容,只道:“请奉天候详说。”   奉天候神色平静:“世家自古以来乃我大庆不可分割一部分,大庆国土一寸不容少,何况世家如今所占之地已与大庆分庭抗礼?故此,当知道燧宫有意在世家与大庆中抉择对手之际,我自作主张,前往燧宫大营,面见界渊,陈述厉害,以大庆借道燧宫为诱饵,说动燧宫将目标转向世家。而后我又回到西京,矫诏圣旨……陛下深深信我,这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在陛下不曾知晓的情况下,燧宫的人穿过大庆,来到了世家边界。”   其余四候神色各异,但均没有打断奉天候的话。   宣德帝虽然身死,大庆还在。既然已与界渊有了血海深仇,无论如何,更不可让大庆见弃正道……除此之外,也要谨防其余正道,借机将手插入大庆内部,瓜分大庆。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陛下直到燧宫众人到了世家的边境,才心生疑虑,着手调查,前一段时间方发现所有真相……为了给正道一个交代,陛下决定将计就计,引来界渊,布局诛杀。却没有想到界渊之力比我们预计的都要可怕,此计反而害了陛下,害了大庆!”   虽说借道燧宫,谋取世家乃是宣德帝一贯以来的欲求,但此计最终能够通过,确实与他一直以来的赞同态度大有关联。   奉天候最后两句说得情真意切,罢了惨然一笑:“如今铸下大错,我也无言苟活于世,只望诸位掌教不要误会陛下,陛下……陛下皆被我误!”   说话之间,他的一只手已经按上胸腔,就要催吐内劲!   电光石火,静疑女冠一声“不可”,一摆拂尘,灰色尘丝根根笔直,拴住奉天候自伐之手。   同一时间,五候之中,承运候同时开腔,他乃是最初赞同借道的两人中的一人,外表看来,风流儒雅的中年人,有一把精心保养的美髯。此时他微微一叹,抚了抚须,道:“奉天候何必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这一件事情的。”他环视周遭,泰然自若,“此事我也参与了,其余几候见木已成舟,在你我软硬兼施之下也被裹挟了。若非五候齐心,如何能将陛下瞒得滴水不漏?”   可我们最初本也觉得此事不可行!若非陛下一意孤行,何至今日?   剩余三候心里实在冤枉,此时却不是内讧之机,为全宣德帝身后之名,只能苦叹:“全是我等的罪过,陛下是被我等害了性命啊!”   “大庆之事,我已知晓。”静疑女冠沉声道。   她见奉天候已然冷静,收了拂尘,又道:“如今界渊势大,你等虽犯下弥天大错,误了帝主性命,也得留待有用之身,再图后计。”   “我还有一问。”她沉吟道,“你们是如何自界渊手下逃出的?”   静疑女冠与五候对话之际,晏真人和戒律首座却在观察山上的另外一人。   就他们推测,大庆直面界渊,宣德帝不幸身亡,五候更无生理。但如今五候好好在此,必然有外力出手相助。   这一道外力,恐怕就是面前之人!   但此人是谁?   晏真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拿秤之人。   只见此人盘坐在地,素服黑发,单手支颔,面前摆着一把秤子,此秤流光溢彩,绝非凡品,摆于身前两步这一位置,更显得是后者的惯用之物。但这更造成两人的疑惑,纵观幽陆,似乎还未有知名之辈是用秤子的。   还有……   此人合该是救出五候之人,可方才奉天候与静疑女冠一番交谈,奉天候出手自裁,此人却一眼未曾瞟去,异常冷漠。   但未等他们开口,拿秤之人率先出声。   他眼睑下垂,目光依旧集中在秤子之上,虽然声色俱都十分寡淡,但字字句句,也说得清楚明白。   “界渊谋算世家之际,早已把大庆列入其中。借道大庆,伏兵沿途,等到关键之际,则尽起伏兵,杀一个血流成河。你们来得太早了,若是直接赶去世家,虽有七成的概率和界渊碰个正着,也有三成的概率袭杀燧宫众人。”   “这三成算的是时间差距?”晏真人沉吟道。   若说刚杀了宣德帝的界渊赶不回世家,倒是可能。可是眼看西京大火,皇宫变乱,当时未知情况,又何人有此冷酷心肠,不前来一观,而是直接袭击世家中燧宫之众?   “这三成算的是界渊受伤。”拿秤之人淡淡道,复又说,“界渊虽然谋算大庆与世家,其举动却有三分奇怪之处。他在世家之中未曾速战速决,在大庆之中也未曾彻底留下五候。如今正道集中世家,世家战局陷入泥潭;大庆宣德帝死,五候存,则大庆分裂,乍看之下是燧宫占优,优势却摇摇欲坠,这正是你们心里不急的缘故吧。”   晏真人三人还未说话,旁边被说中了心思的监国候不堪忍受,厉声脱口:“信口雌黄!如今陛下血仇未报,世家尚在左近,五候身为大庆柱石,绝不可能背弃大庆,搅起战乱!”   拿秤之人却压根没有看向说话的监国候,仿佛厉喝之声不过耳边清风,不值得分毫注意。   他依旧垂着头,用手拨弄秤中杂草,摆出了一个地方图案,又摆出一个天圆图案,最后再摆出了“界渊”二字。   “界渊本有能力奠定更多的优势,却并未如此做。理由当然不是他对正道手下留情,而是……他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他想要做的事情。世家胶着,大庆混乱,他意欲叫这混乱,席卷天下。”   看界渊架势,本就欲席卷天下、统治天下。这普通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值得特意拿来一说?   五候懵然不解,唯独曾去过指南亭,听过晏真人一席话的奉天候细细品味,心头陡然一惊。   晏真人三人更是失态,他们竟齐齐上前一步,戒律首座疾声问:“你的意思是——”   “我曾听闻有‘神念’一物,以战乱为食。天下越是混乱,其越是有如神灵。界渊……”   “界渊如何?”   一道声音自远方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万丈晴空的天际遥遥垂来一片黑云,近了近了,见一只黑鹤振翼下飞。   言枕词身背长剑,骑鹤而来。   坐在地上的人倏尔抬眼。   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双眸颜色偏浅,被晴空一映,似盛满流光,无比宏大,无比广阔,又不兴波澜。   黑鹤落了地。   言枕词自天而来,似携了天之威。天之威势,浩浩汤汤,无边无际,又无影无踪,不可捉摸。   在场众人不能承受这无从抵御的气势,纷纷被迫得退后数步。   拿秤之人也向后倒。   他本就坐在悬崖边际,此时再向后一倒,背后落后,身形一晃,似乎要栽落崖下。   但哪怕这时,也不耽搁他以平平语气,说出该说之话:“界渊或有神念之想,或有神念之实。”   场中,晏真人最先反应过来,对言枕词道:“师叔。”   戒律首座与静疑女冠同样行礼:“见过镜留君。”   言枕词随意摆了摆手,明亮的目光落在拿秤之人身上,须臾之后,一切气势云散雨消,了无踪迹。   以势迫人,毫无意义。   他内心明白,对方所说一切皆切中要害。   若非如今阿渊或有神念之实,他与阿渊早就携手隐退,逍遥自在了,如何还会有如此多尘俗之事惹人忧烦?   神念之实……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遗忘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言枕词的眼前。   那一刻,界渊半边面孔如旧,半边面孔被黑气环绕。   他转头看他,笑容竟一如往昔,唤了一声“阿词”……   他这些日子时时在想,神念秉天地而生,界渊是否会被残留体内的东西所影响。   倘若他真的被影响,有朝一日无法控制,自己能够做什么呢?   而这些事情,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得知?   再过百年,历史又会如何书写,真把阿渊定为一位使天下颠乱的魔主吗?   不可使英雄无名啊……阿渊如今所做,世人皆知;阿渊过去所做,便该埋葬历史吗?   他内心恍惚片刻,忽而转眸看向眼前之人。   过去之事如此隐秘,眼前之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你方才所言不过推测,只凭推测,你就如此肯定界渊能与神念扯上关系?”   拿秤之人扯了一下嘴。   这大概是他自出现以来第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像是画家敷衍似地随手一描,还没扬起,已然厌倦落下。   “世人都说界渊是燧皇,你们对燧之一族了解多少?”   他漫不经心地丢下一枚炸弹,震得人两耳隆隆:“我亦是燧族中人,我对界渊,知道的比你们都多……如今我之所以出现,不过因为我不承认界渊乃燧族皇者,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欲……”   “杀界渊!”   他说罢,忽然将手一撑地面,拿着秤子翻身跳崖。   劲风倏忽。   诸人还未反应,山上已不见拿秤之人踪迹!   西山之上,众人面面相觑。   静疑女冠皱起灰眉,片刻才道:“真人,首座,你们觉得此人所言真的可信?”   晏真人沉吟道:“此人出现得突兀,所言恐怕也不尽不实。但有关神念与对界渊的分析一段,我恐怕……”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静疑女冠缓缓颔首:“他究竟是何意图,我们徐徐观之。当务之急,还是结合几家实力,共同遏制燧宫发展,以不变应万变。如今局势突变,落心斋会再遣弟子进入世家,务必不让界渊得逞。”   戒律首座与晏真人也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两家也会尽量遣弟子进入世家,全力清缴燧宫。”   三人谈话告一段落。   五候看准时机,走上前来告辞:“此番多累真人、女冠、大师奔波,如今大庆风雨飘摇,我等无论如何得即刻赶回,稳定局势。”   静疑女冠道:“几位不急。如今几位有伤在身,气血两虚,恐路上出事。我欲往世家一会界渊,如今便先送你们一遭。”   晏真人和戒律首座皆道:“女冠一人去或有危险,如今我们三人聚首,索性一起前往吧。”   静疑女冠也不推迟,一口答应。   戒律首座此时忽然一咦:“镜留君呢?”   几人都是绝世高手,山上少了一人,本不该没有发觉,只可惜言枕词乃是高手中的高手,举手投足合有自然之意,不能被轻易窥探。   晏真人这才发觉,叹了一声,千回百转:“想必师叔自有去处,你我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山崖之下是一片竹林。   拿秤之人落了地,向前走两步,定住,冷冷开口:“跟着我干什么?”   言枕词轻飘飘落在拿秤之人身旁两步,和声说:“贫道还有一些疑问,想向阁下请教。”   拿秤人默不作声。   言枕词自顾自说:“贫道昔年曾与燧族之人相交,且交情不错,对于燧族人身上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就我所知,燧族之人最根源的特别之处在于能与火焰亲近,其后则是因种种缘故生出异象,诸如头上长角,皮肤覆鳞,性情暴虐等等,这才被人斥为‘妖魔’。但从未曾听过燧族与神念、与混乱有所干系……阁下还未曾说,你是如何推测出界渊与神念有关的。”   拿秤人依旧不语,向旁边再走两步。   言枕词不明所以,只当对方谋划离开,跟着上前两步。   拿秤人立刻再走两步,忍无可忍开口道:“不要靠得那么近!授受不亲!”   言枕词:“……”   他呆滞了那么一瞬,特意看了看两人间的距离。   若说以一男一女而言,这距离恐怕近了一点。但若以两个男人而论……他狐疑道:“我从未听过此言可以形容两个男人。”   拿秤人面上似乎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言枕词再度强调:“若你是女子,那这个距离确实太近了一点。”   拿秤人面上似乎又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接着,他什么也没说,捏着秤子站在原地不动了。   此人原来不如外表那样平淡冷漠。虽对天下大局看得细致入微,但于细节之处,却似乎有两分疏漏可爱之处。   言枕词忽然觉得对方的形象在自己心中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等等,疏漏……可爱?   当意识到自己到底用了什么词形容这个头次见面的人后,言枕词的心弦被拨动一下后。他脑海中忽然掠过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注视拿秤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对方的眉眼、身形,试图从中找出些与某人喜好贴近的地方。   于是言枕词忽然不纠结对方是怎么知道神念残留正在界渊身上了,他道:“还未知阁下名讳?”   拿秤人:“量天衡命。”   “嗯……”这不像是名字,更像是外号,这个外号……十分的嚣张,十分的放肆,十分的贴切。就他所知,还是蛮符合某人喜好的。言枕词的表情有点微妙,“果然不凡,就是不知道……贫道要叫你量弟?天弟?衡弟?命弟?……”   拿秤人看了言枕词一眼,目光冷冷冷冷。   言枕词心中越觉趣味,微笑道:“量天衡命贤弟……”   拿秤人默了片刻,吐出三字:“度惊弦。”   量天衡命度惊弦?   惊弦?朱弦!   言枕词看着度惊弦的眼神更不对劲了。   但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太跨越界限。   如果对方真是阿渊伪装之人,那当然大好特好。   但万一不是,回头他对阿渊解释不清啊!   所以言枕词一本正经问:“为何姓度?燧族有度姓?”   度惊弦:“收养我的人姓度。”   言枕词:“未知贤弟被谁收养?”   度惊弦不语。   言枕词:“所居何处?”   度惊弦不语。   言枕词:“还有——”   度惊弦:“你真讨厌。”   言枕词:“???”   度惊弦寡淡着脸,再补充:“今天说的话够多了,下回别来找我。”   言枕词张口结舌,想及度惊弦可能是的那个人,几百年的金刚心都碎成渣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确的打开方式:   度惊弦:你真讨厌,哼。 第96章   欲使其灭亡, 必使其疯狂。   如今智九恺距离疯狂只差一线!   静室之内, 高澹拿掉了代表智九恺的那颗棋子, 再度将手放回棋盘边,逡巡着剩下的三颗棋子,犹豫不决。   游不乐, 聂经纶,邵乾元。   智九恺之后,该是谁呢?   一夜之后, 宣德帝死亡的消息似风, 刮遍整个幽陆。   世家中都之内,智九恺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向其余四人传信, 邵乾元来得最早,不过多久, 高澹也撑着伤体前来,而后三人等了许久, 只等到智九恺派去催促聂经纶与游不乐两人的下人回来,附在智九恺耳旁,期期艾艾说了句话:   “聂氏、游氏皆说族长有事, 不能前来。”   智九恺面色不动, 唯独放在扶手上的尾指跳动一下。   他对在座两人说:“聂氏族长与游氏族长有事不能前来,我们说自己的吧。”   “如今大敌当前,本该同心协力……”邵乾元面露不悦。   高澹用帕子捂住嘴,低低咳了两声,再将沾了一些污迹的手帕笼入袖中:“也不必等他们, 密宗的部众如今也往北面去,我看他们是预备先守北面……那就和过去一样,西面依旧由我与智族长负责了。”   “本来有密宗与大庆这两队人马,足以让我们同燧宫平分秋色。各族压力都不大。但万万想不到,宣德帝竟被界渊杀害……”智九恺顿了片刻。   “此事也不能全算坏事。”高澹如今气虚体弱,只能慢慢说话,“燧宫虽然天怒人怨,大庆也是狼子野心,两者相较,燧宫受挫固然大快人心,若是大庆受挫……”   他与余下两人对视一眼,三人心有灵犀,在心里答了那不太好说出来的一句话。   若是大庆受挫,倒也可喝杯酒,唱个曲,欢饮达旦到天明。   一瞬你知我知的幸灾乐祸之后,高澹将话题扯回到正事上:“大庆之事,我们暂时不需考虑。如今的当务之急乃是西面防线。如今剑宫与佛国的精锐弟子暂时协同各地守军拉扯燧宫脚步,虽说剑宫同佛国还欲加派人手前往世家,但我世家之事,不可完全仰赖外人……”   他沉吟之后,慨然道:“高氏一族还有些人手,我会亲自带人往前线,抗击燧宫!”   高澹的话让邵乾元大感惊异。   他先时与高澹联合不过权宜之计,内心只觉对方是个凉薄小人,不可深交。如今再看,哪怕以“英雄豪杰”形容对方,也不为过。   这……莫非我过去一直误会了高澹?   他稍有些犹豫不决。   智九恺叹息一声:“此事怎么能让高族长专美于前,先时西线是你我共同防守,如今我自然也跟高族长一同前往!”   三人于厅中拟定了接下去的计划,智九恺将高澹与邵乾元送出正厅。而后,他转身前往书房,换了一身寻常衣服,入城中随意游逛。   战争时期,靡靡的歌声依旧靡靡,叫卖的小贩依旧叫卖,只是长河之上,画舫渐稀;街道两旁,闭店偏多。   他走了半晌,在巷子的角落找到一家邻水的小食坊,被殷勤招呼客人的店家留下,点了份吃食。   晶莹剔透的皮裹着肉,在沸水里上下沉浮,再被店家的大木勺一捞,盛入碗里,点些绿的,点些红的,就能上桌。   智九恺拿了筷子,闲着和店家聊天:“最近生意如何?”   店家叹气道:“比以前差得老远了,只希望邪魔早点被打退。”说着,他突然骂道,“连许族长都杀,邪魔不得好死!”   智九恺道:“我听说北方那边加入了大批密宗的人,战局也许很快会发生逆转。”   店家理智道:“并未听见北方传来什么好消息。倒是西边,虽然智族长与高族长负责的西边,我觉得不日就能再传来好消息!”   智九恺笑着附和了两句,低头吃东西。   碗中的汤是热的,带一点儿酸,带一点儿辣,喝一口下去,浑身暖洋洋的。   智九恺慢慢想道:   杀了清平的人下一步要杀的必然是我。   聂经纶与游不乐如今已是态度明确,要与我作对。   但是勾结邪魔、杀了清平的人真是他们吗?   清平死后,他们跳得那么高,究竟是已经有恃无恐,还是……在为某些人做掩护?   比如如今声名鹊起的高澹。   比如始终隐在幕后,并无太多存在感的邵乾元。   一碗汤喝完了,智九恺会了账,不再散步,往回走去,一路走,一路思考,直到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问候:   “族长!”   智九恺脚步一顿,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   智氏群居,封山封地,占了中都整整一个角的位置,光靠双腿,三天三夜也走不完这偌大地盘。   他看着朱木大门,白玉匾额,金铸神兽,忽然哑然失笑。   世家六姓,除清平所掌许氏之外,谁不想取智氏而代之?   他的嘴角抿成一线。   他信的人已经死了。   余下的人,他谁也不信。   也许此战之后,世家不该再有六姓……   他举步跨入族中,等在族内的心腹快步上前,递来一封信。   智九恺拆信一看,精神陡振:   “智氏族长见信如唔:   听闻界渊现身逝水一带,我与剑宫晏真人、佛国戒律大师已联袂前往逝水,寻界渊踪迹,与其一战。族长可知会左近弟子,勿被我等战斗波及。   静疑”   智九恺回到族中之际,高氏族中也来了一位客人。   高澹在书房独自见了这位客人,他微笑着亲自给对方倒了一杯茶,语带亲近:“难得邵兄上门,不知邵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邵乾元举杯轻轻一嗅,再尝了一口,笑道:“上好的春茶?”   高澹:“好茶配好客,相得益彰。”   邵乾元放下茶杯,叹道:“非临大事不能见真性情,我过去恐怕有些误会高兄了。”   高澹一哂:“当日若非邵兄愿意同我结盟,保我一程。恐怕我至今也不能真正进入六姓内部。若是这也算误会,我倒是希望更多一些人愿意误会我。”   邵乾元目光炯炯:“高兄不怪我?”   高澹:“从未如此想过。”   邵乾元:“那我问高兄二事,望高兄如实回答。”   高澹:“请说。”   邵乾元:“如今燧宫虎视眈眈,高兄可有信心对抗燧宫?”   高澹摇头:“燧宫也并未如何可怕。”   邵乾元:“如今智氏一族已有没落之势,未知高兄可有……”他声音变轻,“取而代之之心?”   两人对视,均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烈烈野心之光。   高澹坦诚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居人之下。”   “好!”邵乾元击节赞叹,“高兄既有此心,我少不得附骥中共事了,只盼我们日后精诚合作,互不背弃。”   高澹起身,来到书房架子上取了一坛酒,拍开封泥,倒了两杯,一杯与邵乾元,一杯与自己,笑道:“你我且喝一杯,一杯之后,一世人,两兄弟。”   邵乾元干脆利落,接过杯子一口下去,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他刹那明白自己着了道,可是这一瞬间,匪夷所思的错愕甚至盖过被算计的愤怒:“高澹?我欲助你上位,你为何——”   高澹将杯子拿在手中,坐在位置上,对着邵乾元怜悯似地一叹:“我不需你相助,也能上位。”   邵乾元呲目欲裂:“你如今杀……杀我,瞒不了……多久!”   高澹笑道:“邵氏擅占,族中当然有些诸如‘命牌’、‘命火’这样联系性命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又怎么会犯如此简单的错误,害了邵兄的性命呢?邵兄放心,你所中的不过是些厉害的迷药。我虽不需要邵兄助我上位,但邵兄对我还是很有用的……”   他站了起来,在书房中踱步片刻,直到邵乾元神色昏昏,撑不住陷入昏迷之际,才俯身在邵乾元耳旁说:“邵兄放心,不是我要杀你,是你彻底入了邪魔瓮中,练了邪魔功法,人不人鬼不鬼,要杀我与智族长啊……可惜智族长,被你偷袭,送了性命。”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高澹站直身体,转身向后,便见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人来。   窗外的光照亮了他的形貌。   “邵乾元”再度出现!   高澹抚掌而笑:“明如昼将你派到我身旁来真是派对了,你这变色龙的功法,我看哪怕亲近之人也不能分出。”   说罢,他敛了笑容,再道:“你自我处离开之后,去邵氏族中晃上一圈。我即刻带上邵乾元,同智九恺一起前往西线。届时,杀智九恺,嫁祸邵乾元,引正道见证,再拖下剑宫等三派人马——”   “如此,贵主只需对抗聂经纶、游不乐,与密宗两部了!你我间的合作,合该到了收获之日。” 第97章   邵乾元前往高澹族中而后又返回邵氏一族的消息在当夜既传到智九恺耳朵里。   此时智氏一族灯火通明。   在接到静疑女冠来信之后, 智九恺已调动族中一切力量, 拟定两天之后的各种西线人员及行程。   这消息他过耳既忘, 并未探究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高澹与邵乾元这两位素来亲近的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乃是招招手, 顺势借着这一消息,派遣心腹往高氏一族,通知高澹启程时间。   事情宜早不宜迟。   事到如今, 除了捉出内奸, 他也欲借此机会,一看界渊!   今夜收拾的最后, 智九恺开了暗室,在琳琅满目的珍藏之中, 取了一张灿银流光、轻若无物的贴身软甲,又取了一柄看似平平无奇, 实际曾伴他立下不世功勋的星铁长枪。最后再收拾几瓶许清平闲来无事为他制成的救命丹药。   一切收拾完了,智九恺本待离去,但足下未动, 目光定在放置许清平素日所给丹药的柜子的角落, 取下一绿色小瓶。   若我不幸……   他缓缓摩挲着这一小瓶,如山如石的面庞微一抽搐。   世家也决不能落在心怀不轨之人手中!   两日之后,烈日高悬。   智、高氏二族人马于族中集合,自天还未明之际开始出城,一直到天已黄昏, 最后一队人马方才彻底出城。于街道穿行之际,他们衣甲整肃,煞气凛然,前行之际,两足齐齐踏在地上,引得地墙震颤不已,似洪荒巨兽缓慢向前,整座繁华中都,似霎时空了一半!   聂经纶与游不乐既然已与智九恺撕破脸皮,自然不会前往送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关心智九恺与高澹行动的方向。   他们除了暗中遣人跟上智、高两族之外,还联袂找上了密宗的使者,意图说服他们先分出一小部分人,往西线走去。如今正是绝好机会,不论何种压力都要高氏与智氏两族的人挡在前面,他们只需要小心谨慎,即刻浑水摸鱼,得到许多平日得不到的珍贵情报,可谓坏事别人顶着,好事你我分了。   密宗使者问:“我听闻如今界渊正在西线的逝水。”   聂经纶微微一愣:“不错。”   密宗使者一口回绝:“那就抱歉了,我密宗绝不会与界渊直接对上,这是我教释尊的圣意。”   此言大出聂经纶与游不乐意料!   聂经纶急道:“但界渊犯我世家之心不死,我们早晚需要与界渊对上啊?何况密宗如今正陪我世家抵御燧宫入侵,不是早已与界渊对上了吗?”   密宗使者冷漠道:“界渊是界渊,燧宫是燧宫。我记得早与两位说过,释尊遣龙部与阿修罗部离开密宗,所为乃是迎一散落幽陆的密宗至宝回归,绝非为了与燧宫抗衡到底。世家是释尊所言天机之地,按照你我协定,帮忙拦着燧宫众人可以,帮忙对抗界渊,不可能!”   聂经纶还想说话,但身旁游不乐用力扯了聂经纶一把,不紧不慢笑道:“我们明白使者意思了。使者放心,你们不远千里而来,仁义非常,我们绝不会让你们难为。”   说罢,他拉着聂经纶径自离去。   两人一回房间,聂经纶已气得浑身发抖:“若燧宫没有界渊,我们早已将其剿灭,还需要密宗来做好人?当日他们与我们的协议可是在世家范围内随意挑选十万子民、再携无穷珠宝前往密宗,谁知道他们是准备用这些人用做什么邪神祭祀,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你方才为何拦我!”   最后一句,他已对游不乐咆哮起来。   游不乐双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淡淡一哼:“如今恐怕不是密宗求着我们,是我们求着密宗了。刚与智九恺撕破脸皮,如今你就想再同密宗撕破脸皮吗?虽说按照往常情况,智九恺是不会答应密宗这些要求,但如今他形式不好……是否会‘事急从权’,就谁也说不准了。”   聂经纶稍稍冷静。   游不乐在室内走了两步,遥遥扇子,阴阴一笑:“你且放心,密宗以找人为条件,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   聂经纶:“……转世圣子?”但他旋即皱眉,“密宗先前才在佛国大闹过一场,如今新的释尊还没回去几年,怎么可能再找转世圣子。”   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密宗找上佛国,虽然托词秘宝之争,但如今年余过去,其“借口夺秘宝、实则夺圣子”的真相,到底被口口相传了出来。   游不乐循循善诱:“也许新的释尊出了什么问题,不得已需要再找转世圣子呢?”   聂经纶沉吟:“唔……”   游不乐一笑:“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否?”   聂经纶:“不错。”   游不乐:“若此消息传出,幽陆恐怕要蜂拥而动了,哪怕我正道盟员中的无量佛国……”他嘿嘿冷笑,“也控制不住心中的贪嗔痴吧!要知佛国会有今天,密宗才是罪魁祸首!”   聂经纶一乐:“你此计未免太毒了。”   游不乐哈哈笑道:“不急、不急,磨还没推完,不到杀驴的时候!”   智、高二族一路急行,见两道民生凋敝,百姓惶惶,素来草色清新、烟雨朦胧的山河之景也覆上一层不祥颓唐之色,似一切生机活力,都伴着未知明天快速流逝。而这还是邪魔未曾进犯之地。   再往前去,到了战场沿线,更见河山破碎,沟壑纵横,纵横的沟壑里头,有许许多多邪魔的尸体,还有更多更多世家子弟、正道人士的尸体。   逝水之前是一座万万人大城,城名昼夜城。   昼夜城地处特殊,白日有二日,夜里无一月,故而每到夜间,城中须得灯火通明,取代天上之月。   智九恺与高澹来到昼夜城之际,正掐在傍晚时分、将将入夜之际。他们过城门之时,天空还如正午一样明亮;进城主府之际,两日一收,云与山倏尔将光吞噬,天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浑黑之中,众人心跳如鼓,只觉邪魔暗处滋生!   再继而,街道两侧的松油火把逐一亮起,为两族子弟照亮前行之路。城主府中,如今乃是剑宫与佛国弟子共同指挥抗击燧宫邪魔一事,他们歉意的对智九恺及高澹说:“邪魔守在城外,如今城中物资不丰,不好浪费,所以没有先行点火,驱散黑暗。”   智九恺摇头:“剑宫道长、佛国高僧愿意抛却性命前来增援世家,世家还有什么不满的?”   众人分宾主坐下,如今事急从权,也无人谈什么开宴吃饭,两教弟子将此间情况、邪魔力量一一说给智九恺及高澹听后,又神情凝重地补了一句:“据闻界渊数日前已现身逝水河畔,但不知为何,并未亲自出现在战场之上。若他亲自出现,别说我们,恐怕此城中任何一人都无幸理……好在我等去信派中之后,掌教即刻前来,算算时间,这两天也将到达了。若此行顺利,正是我等大破邪魔的机会!”   这对于智九恺和高澹而言都是一个好消息。   不同意义的好消息。   半个时辰之后,厅中散了,高澹带着几个族人心腹回到安排给他的房间,方一坐下,他就对族人说:“你去前边问问,有没有之前固安关幸存的高氏子弟。”   族人抱拳行礼,转身离开,不过片刻已然回来:“回族长,人数不少,如今留在昼夜城中的幸存子弟至少有千人。”   高澹自言自语:“果然……”   固安关一战虽已将他与燧宫交易的一切痕迹摧毁,但如今既然有这许多幸存者,难保有些线索与秘密被这些人于不经意中看见注意,保留了下来。   智九恺必然也像自己,方一坐下就会想招人问问固安关的真实情况。   这些人,杀,是杀之不尽。   何况此时杀人,不过给智九恺指明方向罢了。   倒不如……   高澹挥挥手将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则推开隔壁的门,往其中走去。   被遣走的子弟见怪不怪:自族中离去之际,高澹身旁就多了一斗篷人。斗篷人似乎是高澹的军师,这一路行来,他虽从未下车,但每到夜间,高澹都会往斗篷怪人车上寻方问策,隔着车门,大多是高澹的询问之声,偶尔也有两句斗篷人的回答之声,今日想来也是一样。   入了房中,高澹合上门,一路走到桌边,拨亮烛火,再看向坐在桌旁的斗篷人。   他抬起手,刚刚接近斗篷人头上的斗篷,就听见沉重而灼热的呼吸自被斗篷之下传来,扑在指尖之上,在皮肤上烫出一行细泡。   高澹不在意这点小小的伤口,将斗篷一掀,使其下面孔暴露光线之中!   一头怪物出现人前。   他如今还保留着邵乾元的大体模样,可是头上长出弯曲的两角,皮肤赤红,额间有一道竖形伤疤,伤疤渗着脓一样的液体,只是并非黄色,而是红色。当高澹注视着那到伤痕之际,伤痕忽然打开,露出其中密密麻麻有如挨挤虫卵一样的眼睛!   高澹立刻扭过头去。   没有了视线接触,那道伤痕张开片刻,又缓缓合上。   听得耳旁传来肌肉收拢的声音,高澹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残余心内的惊悸一一吐出体内之后,才再次将目光放到邵乾元身上。   “区区五天时间而已……”高澹自言自语,“未想明如昼送来的功法如此有效,不过运行几次,便能将人变成这样鬼不鬼怪不怪的模样。只是虽外表大异寻常,邵乾元的功力也是飞速增长,若非此功法同时致人神智不清,它也算大有用处了。我听闻天闻明炎时期,燧族中人都是如此怪模怪样但战力超群……也许此功法脱胎于那时吧。”   他思忖片刻,再将注意力集中到邵乾元身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若非你这么好骗,我也舍不得自断一臂啊。想想智九恺、聂经纶与游不乐,谁肯毫无防备喝下我递之酒?”   他说到此处,忽然压低声音,以某种奇特的韵律在邵乾元耳旁将命令说出:“袭击高氏中人,杀——”   自厅中分开之后,智九恺做了和高澹一样的事情。   他方一回到房间,就将身旁族人派遣出去,在城中寻找固安关一役的幸存者。只是今日他运气不是很好,连找了几个人,不是在那一战中被吓破了胆,浑浑噩噩痴痴笑笑,就是在固安关一战中怯战逃窜,一问三不知。   智九恺此时颇有耐心,打定了注意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让族人继续寻找,各自询问幸存者固安关事情。   这一分派之后,消息收集的速度快上很多,不过片刻,已经有人回来禀报:   “族长,找到一位智将军身旁近卫。”   “近卫说智将军得知高将军领兵对抗燧宫,百战百胜之后,曾数次派遣传令兵前往高氏营地旁观学习,可是每每传令兵回报之后,智将军都面色不渝,有一次甚至在帐中破口大骂高将军匹夫无智,敝扫自珍。”   智九恺若有所思,片刻后问:“有找到当时的传令兵吗?”   族人回道:“有一位,就在门外候着。”   智九恺道:“让他进来回话。”   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传令兵,而是跟在智九恺身旁的另一族人心腹,他匆匆赶来,对智九恺道:“族长,高族长前来见您,如今等在外头,面色很差!”   智九恺心中一凛。   他挥挥手,让其余人先带传令兵下去,再迎高澹入内。   几息之后,高澹进入房中。   智九恺仔细观察,果然见其面色铁青,双手微颤。   发生了什么事情?智九恺正自暗忖,就听高澹石破天惊一语:   “我族中死人了!”   话声方落,急急的叩门声炸响,仿佛惊雷闪电,声声炸在心头之上!   智九恺与高澹皆是一惊。   此时门外再传族人急切之声:“族长!”   智九恺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族人站在门外,看着高澹欲言又止。   智九恺心中隐隐有所预感,面上不动声色,只说:“高族长不是外人,什么事直说就好。”   族人这才道:“八长老出事了。”   智九恺心头陡震,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悲哀苦涩。   战乱之下,谁可幸免?   高澹此时沉沉一叹,也算冷静下来:“智族长,不用多加揣测了,应是邪魔所为。我族中发现死人之后,立刻前来通知智族长防备,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如今邪魔太过猖獗,我不可坐以待毙,我已经打算亲自带人追踪邪魔,不斩其刀下,誓不罢休。剑宫与佛国那边,我还未来得及通知,此番就麻烦智族长代我通知一番了。”   他也不浪费时间,冲智九恺一颔首:“智族长,保重,我先走一步。”   智九恺扬声道:“高族长且慢!”   高澹疑道:“还有何事?”   智九恺:“两家皆损人手,高族长勇往直前,我也不能坐以待毙,这就和高族长一同行动。我们在城外集合。”   高澹见智九恺下定决心,也不多说,拱手一礼之后就回高氏布置人手。   房中,族人道:“我这就遣人去通知剑宫与佛国?”   智九恺神色在灯下明暗不定,片刻之后,他想到了昼夜交替时的那一瞬黑暗。如今种种细节在他心中都无限放大,他微微摇头:“邪魔来自昼夜城内部,你知究竟是从何而来吗?如今……谁也不可信。此次行动你不必与我同去,三派掌教不日前来,我会修书一封留给静疑女冠,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保管这封信,不管发生何事,都务必将这封信原封不动交到女冠手中。”   族人:“是!”   智九恺低低道:“此一去……也许……会有重大发现,也未可知。”   黑夜之下,一川水似一黑带,绕山环城,迢迢而去。   今夜的燧宫营地尤其安静,自夜晚吞了太阳,就静静龟缩大营不曾动弹,若非还有几盏明灯与一些人影,更像唱了一回空城计,早就人去楼空。   守着昼夜城的兵丁在黑夜里窃窃私语:“燧宫如今动向大异寻常,是不是打算半夜偷袭昼夜城?”   “我看很像。”   “万一他们真来……”   “那也不怕,如今我们大军达到,他们只要赶来,我们就能给他们一个教训!”   但是夜晚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城中的松油火把似乎也耗多了油脂,变得暗淡。   直到子夜时分,三弘光芒似三道流星,于漆黑的天空骤而划过,在所有人未曾留意之际,悬停逝水上方。   一瞬前还平静的河流一瞬后卷起涛涛波浪,引得风摇云动,三人本拟水下有所埋伏,不想河流的喧嚣始终与他们悬浮位置距离三尺,不像埋伏,更像带着他们往特定方向前去。   三人对视一眼,纷纷向水流之处掠过。   此一掠又过百里,当目的地至,只见山有天高,水自天降,巍峨瀑布之下,有一人坐于瀑布底端,单手托腮,身上衣衫在风中猎猎翻飞,似全未被尽在咫尺的大水沾湿。   此地太静,静得不闻一丝虫鸟之声。   没有虫鸟之声也不足为奇,可偌大瀑布之下,没有瀑布之声又作何解?   夜晚虽暗,静疑女冠几人一目扫过,也能见瀑布前端之人正将指尖探入瀑布之中,他指尖之下,瀑布之水越来越亮,似有点点萤火之光蜂拥而来,汇聚此地,最终形成一光彩逼人的浑圆光源!   此人将手一抽,光源脱水而出,光线登时自一点至一束再至一片!   静疑女冠三人被此光迫得倒退数步。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万千之水倾泻而下的哗啦声尽情侵入耳中。   变乱之中,三人只见此人手中光源徐徐,坐下大水缓缓浮起。   手托月升空,水扶人而立。   升空之月一驱黑暗,照亮世间,照亮此地几人,更照亮此人之脸!   界渊双足立于浪头,于滔滔水声之中,负手长笑:“几位掌教,吾——等候多时了!”   一水之上,四人对峙。   当晏真人看清界渊面孔之际,他心脏紧缩,久未感觉到的疼痛在此刻尽数席卷而来:此人……此人太像音流了!   戒律首座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界渊施主,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静疑女冠亦道:“天衍大道,存百二圣贤路。宫主何以非要与天地众生为敌,行尸山血海一路?”   界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听了两人的话,摇摇头:“真是聒噪。”   一言未落,逝水之上,三人同时出手!   戒律首座双手合十,向前一躬。   紫金钵、降魔杵一一浮于身前,缕缕梵唱由天而坠,万丈金身自后而生。金刚怒目,持紫金钵,举降魔杖,一足跨山,一足跨海,佛陀真意,呼啸而来!   万丈金光之中,更有两道冷光,如皎皎之月,一左一右向前飞去!   左际晏真人一剑,披星戴月,初时不过一道,而后便成一川,曳飞之际,似天上星河倒映人间,堂皇大道,浩浩而来。   右际静疑女冠一剑,最初虽与晏真人相似,但尔而一道光亮之后,便没入黑暗之中,不动声与色,不动风与气,于不动之间,不知何时便近敌之身,毙敌剑下。   界渊未曾闪躲。   他依旧负手,站在天之下,站在水之上,似幽陆之大,再无可让他闪避之物。   佛陀飞来,挥出一掌,佛陀金身碎;星河剑来,并指一划,星河化飞絮;无形剑来,将手一抓,。   冷月踞高空。   甫一交手,三人便知,今夜之战,也许是平生最难之战!   城中极短暂的骚乱之后,高澹与智九恺的队伍不约而同追到城外。   他们所带的人都不算太多,两方相加也不过近百人。   当这百人碰面之际,夜色忽然一亮,队伍霎时骚动,高澹低叱一声“不可惊慌”,便顺着光线传来的方向看去,顿见漆黑的夜空之上,不知何时挂了一轮悠悠明月,照耀大地。   高澹与智九恺面面相觑,但皆未在此时节外生枝。   高澹道:“我的人眼看着邪魔从这个方向逃出城门。此邪魔身着黑衣,高八尺二寸,至于体态,因裹在黑衣之中,不能作数。”   方才的搜索追捕之中,智九恺也得了一些东西:“邪魔周身极热,功法多半与火焰有光。”   高澹再道:“我看城外左右一览无遗,率先排除。后方是逝水,前方是密林。燧宫大营就在逝水之后,按理来说,邪魔应往此处走。不过逝水方向,我们的防守极其严密,若邪魔往此处突围,城上必有察觉。故而我觉得……”   他的目光倏尔向前,投在不远处黑黝黝的密林之上。   “它在前方。”   高澹说罢,也不问智九恺的想法,向对方抱拳一礼:“我先带人往前方看看,更深露重,智族长请千万小心。”   智九恺回礼道:“高族长也是。”   高澹带着人马,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前方密林。智九恺默不作声,一路看着高澹离去,直到身旁族人上前询问:“族长,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   智九恺沉声道:“也进密林,不过不与高澹同一位置。我们绕过一处,再进。”   族人应是。   黑夜之下,远处密密的林子像密密的鬼怪,横生的枝桠则如张开的怀抱,欲将地上生物揽入怀中。   到了近处,枯木树杈不变,他们则从鬼怪的怀抱之外,进了鬼怪的怀抱之中。   林中气氛古怪,一行人心中警惕,认准了自己左右前后之后,步步向前走去。   古怪的气氛从头到尾没有变过,可一走盏茶时间,也并没有任何偷袭、战斗发生,正当智氏族人怀疑自己是否追错方向之际,一声惊呼忽然响起!   夜半里,干干的声音像极了夜枭唳鸣,听得人毛骨悚然。   走在前方的智九恺脚步一停,回身问:“出了什么事?”   “我、我前面的人……好、好像不见了!”那叫声干巴巴地说。   智九恺身旁的人不等智九恺吩咐,立刻以火把照亮队伍,从头到尾算了一遍:一、二、三……五十二!   而他们出来之时,总共五十三人!   队伍一时缄默。此际,一阵怪风忽然吹来,吹得众人风沙迷眼,火把将息未息!   不过短短一瞬,以智九恺为首,实力高强的众人立刻撑起护体真气,将怪风隔绝在外,保护手中火把。   他们再向周围看去,可这一次,数人之人也短促地“啊”了一声!   不用那人说话,周围自有眼睛,自会算数,立刻发现,就在方才风迷眼睛的那一刹那,他们又少了三个人,如今乃是四十九人!   众人骚乱,亡魂大冒,唯独智九恺心神最为坚定,受冥冥之力影响最小,极快转过神来,冷笑一声。   “阵法。”   他淡淡道:“我们世家之中也有擅长阵法之辈,如今不过陷身其中,五感被稍加遮掩,你们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吗?”他转头对身旁之人,“此林我们白日才路过,当时还没有任何问题。就算自我们路过之后一直布置,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不可能布置出经天纬地的大阵来。”   “如今迷惑我们的肯定是树,我们走一步砍一棵树,没有多久这个阵法就用不了了。”   世上最可怕的乃是未知的神秘,任何神秘一旦被公诸于众,则其可怖之处,必然大打折扣。   智九恺叫破此地之局,人心霎时一定。   他们也不需人多加吩咐,三五组队,一边向前推进一边各自寻了大树,刀削斧砍之下,一颗颗怪模怪样的大树轰然倒地,激起人高尘埃。随着一棵棵大树倒下,枯枝坍塌于地的声音,鸟儿的啾啾声,虫子的吱吱声,远处昼夜城朦胧的灯火,都一一出现在众人的感官之中。   行走于密林的人此时一一恍然回神,没了人遮掩五感的阵法,他们终于意识到刚才的情景究竟有多么不对!   这时,走在前头的智九恺的突然再次喊停。   他沉声道:“再数人!”   族人毫不迟疑,高举火把,照亮队伍。   “一、二、三……四十九。”   及至数到了队伍末尾,他忽然一呆,喃喃道:“五十?”   方才少了四个人,现下怎么又多了一个人?   伴随着这一声数字,两道光同时暴起!   一道来自智九恺,一道来自第五十人!   智九恺跃至半空,手持长枪向前一划,惊电紫雷划亮夜空,除了照亮同时暴起之人外,还将其裹头黑巾一枪挑破。   黑巾委地,暴起之人在月光与惊雷下显出真容。   智九恺眸中掠过一丝震惊,不因为出现此地之人,只因为此人此时此刻的外表容貌!   高高低低的惊呼与抽气同一时间在底下响起。   有人惊呼:“那是邵族长!”   还有人叫道:“邵——邵乾元怎么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更有人怒吼:“这是邪魔,是潜伏在我们世家中的邪魔!族长,我们一起杀了他!”   天空之上,智九恺正与邵乾元,他心中的惊疑难用笔墨形容。   邵乾元如今的模样远处他的意料,邵乾元如今的武力也远处他的意料。过去邵乾元不过半个武者,若没有了阵法本事,则最多他今日带来的两三个人打个平手。但如今他一枪刺去,对方不过抬起双手,就将他的枪头牢牢接住!   两人趋近,灼热的气息的霎时扑面,这气息十分刁钻,竟然能透过智九恺的护体真气侵入智九恺体表,烧得智九恺皮肤生疼,不一会已冒出燎泡。   他正凝神邵乾元面容,毫无防备邵乾元额间忽张一目,目中射出许多白色虫卵!   不好!   简单接触,智九恺已看出邵乾元神志不清,立即虚晃一枪,飞速后退。   后退之间,骚动自密林中响起,被打斗引来的高澹一眼看见天空二人,立刻飞身上前,厉喝道:“智族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高澹来了。   他来得倒是及时。   风声猎猎,电光石火,飞速后退的智九恺忽然在想:纵观清平之死至今,幕后主使者明显游刃有余掩藏自己。如此风格,岂是如今失智癫狂的邵乾元可以比拟?若幕后主使者没了神智,他就决不再是幕后之人,而是放置前台的一个牺牲品!   若邵乾元是牺牲品,那能引动他牺牲的,最容易使他牺牲的——   “邵乾元去往高氏族中,与高澹密议半日,傍晚而出。”   而那半日之前,我见邵乾元,其还一切正常。   这一刹那,智九恺贯通所有,遍体生寒。   他指向邵乾元的枪尖极力收回,力道之大,断了筋腱,撕了经脉。   可还是迟了。   飞跃自智九恺身旁的高澹忽而回首,给了智九恺轻轻一刀。   这确实不过轻轻一刀。   刀光只封锁了只封锁了智九恺左右腾挪空间,让正急速飞退的智九恺在半空中滞了一滞。   可正是这滞了一滞与将枪尖调转,邵乾元已飞速上前,伸出利爪,自智九恺胸腹划过!   剧痛临身,鲜血飞溅,智九恺透过邵乾元肩膀看向高澹!   高澹还保持着飞身来救的姿势,甚至面容上还挂着浓浓的焦急,只有那双眼睛,猛地绽放出极度喜悦的光彩,而后他微微张口,对智九恺无声说:   我早料到这一幕。   早料到你此时能想明白一切,我正是要你在这一时这一刻想明白一切,你才会进退失据,命丧于此……   智九恺嘴唇动了动。   无数的念头,无数的平生于此际闪过。   他有很多想说的,又觉一切无话可说。   这就是自己的命丧之地。   他看着天空,天空之上,圆月似银盘。   昼夜城本无月亮,如今忽现一月,以天地异样祭奠我之生命,也不差了……   他终于开口,低低的声音似乎耳语:“你觉得……这就是一切的结局吗?”   高澹猛然看向智九恺。   飞溅的血色之中,智九恺的嘴角扭曲成一个怪诞的弧度。   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他心中警铃大作! 第98章   黑色的铁枪在夜空中一旋, 忽如毒龙出动, 精准地自邵乾元肋下刺入其胸腔。   哪怕如今已经神志昏昏, 本能依旧叫邵乾元痛嘶狂怒,用力挣扎!   智九恺看向邵乾元的目光不乏怜悯,但他端着枪的手始终沉稳有力, 间不容发,将枪头刺入其身体最深处,刹那, 置身半空中的智九恺与邵乾元两败俱伤!   月在天高处, 雪亮刀光乍然亮起,劈开黑夜, 抖出一幕白昼之色。   这生死瞬息,高澹再无分神, 提起毕生功力,一刀向邵乾元斩出!   刀势绵绵, 水泼不进,织成一网,将周遭空间尽数封锁。   这一刀斩向邵乾元, 这一刀遮蔽地上人之眼, 这一刀更为将智九恺仅余生机,尽数斩断!   如今幕后主使图穷匕见,智九恺眼中冷光叠闪,先时无数条路无数个选择叫他殚精竭虑,如今只剩下一条路了, 他反而心怀大畅,只觉前行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均被剔除,人生中再无可徘徊之处,不过勇往直前而已!   一只绿色的小瓶自袖中滑入智九恺手中,体内功力浩浩荡荡,一同冲入手中小瓶。   只听“啪”的一声细响,瓶身炸裂,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霎时以智九恺为圆心,辐射四周!   高澹先是嗅到这股浓烈的香气,他登时警惕,急忙闭气,将这浓郁香气摒除体外!   他接着看见了些许自智九恺手中飞出的微芒。   那些微茫细细白白,像冬夜里的雪沫,又生着些许絮状的轻柔触须,甫一出现空中,便轻飘飘无所着力,飞散四方。   这是什么东西?   高澹心头闪过一念。   也是这一念之间,他手上一招顿生细微破绽,本该仅仅限制智九恺行动的刀势变得反在智九恺身上留下几道细细刀气来!   这一刹的失控完全破坏了高澹喜悦的心情。   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决定,惨嚎突然从地面传来!   “啊,我——我的身体!”   “香味,香味有毒!”   “啊啊,啊啊啊——”   百二十人的痛苦哀嚎同时爆发,集中一起,划破夜之寂静!   高澹朝下扫了一眼,顿见及其可怖一幕!   只见密林之中,不管是三人脚下的智氏族人还是未知稍远一些的高氏族人,此时全都乱作一团,有的东歪西倒瘫在地上,有的亟不可待向外奔逃。   瘫在地上的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肉一片片掉落在地,似有一把无形的刀,正将他们切片肢解;而向外奔逃的还没有走出两步,就似脱去衣服一样脱去整身皮囊,只余一具森白骨架,依照惯性向前冲上两步,再轰然倒地。   这也不止,几息之后,掉落地面的皮囊与皮肉逐渐枯萎,其表面上却生出许多细白雪沫,不过展眼,这些雪沫再度纷纷扬扬,四下飞去!   哪怕亲手将邵乾元变成如今模样的高澹见着这极度诡异极度残忍的一幕,也觉头皮发麻。   正是这时,他突然感觉手上一刺,似被蚊子轻轻咬了一下。   他立时看去,便见一点白点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之上,它看着轻,却咬得紧,哪怕被高澹深厚的功力全力一摧,也依旧牢牢攀在其手背之上,并向其血肉中挤去!   本来远去的浓香再度出现高澹感知之中。   高澹手旋刀转,毫不迟疑,在手背上连皮带肉削下一大块来!   血流如注。   高澹却未对伤口多看一眼!   “这是何物?”他厉声质问,“解药在哪里?”   滴滴答答的血液声中,智九恺轻轻的笑声惋惜又嘲讽。   “阿兄,我这次送来的药物之中,有一样你要额外注意。”   “你是说这绿色小瓶?它是何物?”   “我也不知。”   “你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乐子?”   “不……这乃是我毕生的能力加上一些巧合而成之物。”   “你之意——”   “我只能回答阿兄,这大抵是一种毒物,而且是一种拥有生命、善于传播和生长的毒物。它是几种剧毒生物的混合,它们在这小小的瓶子里头厮杀融合,最终究竟是什么东西胜出,什么东西诞生,我完全不能揣测。因为未知,所以无解……”   “阿兄,非生死关头,不可用它。一旦用了它,我救不了任何人,恐怕没有人……”   如同利刃一样的指甲上一刻还在伤口中搅动,下一刻,智九恺眼看面前邵乾元动作一顿,紧接着,他胳膊一抬,一块肉突然掉了下来,肌肉之上,同样浮出许多白点。   邵乾元已无神智,只本能去挠伤口方向,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多的肉自他身躯上掉落,直到他半人半骨,再也控制不住身躯,从半空直坠地面,轰然巨响!   如蚊虫的叮咬自身躯上传来,智九恺若无其事扫过同样沾染雪沫的地方,旋即对上高澹,似笑非笑:   “高澹,如今恐怕没有人……能救你了。”   一瞬过千招,千招只一瞬。   逝水源头,界渊以一敌三,四人的浩荡玄功冲撞激荡,引得天水倒悬,日月失色,四时乱序,异象纷迭!   声声闷响似雷霆当空,道道真气如银蛇乱窜!   声与光以此为原点,在黑夜里远远传开,远处火光忽盛,点点萤火聚在一处,也就如黑夜里的一盏小灯那样引人瞩目,其所在位置,正是世家昼夜城与燧宫大营方向!   有光才有影。   黑黢黢的大地上,似乎于突然间多了许多影子。   它们胆小而谨慎地蛰伏在山峦草丛之后,像是蝼蚁面对巨虎,非得等到胜负奠定或者两败俱伤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   战况虽还剧烈,场中晏真人三人却知战局已向不利于他们的方向滑去!   只见战斗以来,他们三人合力,已使出毕生绝学,齐齐攻向界渊!但界渊从始至终悬于原位,不躲不闪,有一招算一招,竟将其一一接下!   至此战开始不过两刻,三人已有黔驴技穷之感。   眼下如何是好?   晏真人一心二用,剑尖一旋,带起一片无垠之黑,再以手一拍,这片小小黑洞便隐身戒律首座的浩荡佛光与静疑女冠的漫天冰霜之下,轻悄悄飞至界渊身前。   此乃晏真人绝技之一,“无”!   晏真人绝技不多,都为剑招,一“有”,一“无”。   “有”者万物皆有,“无”者万物皆无。中此招者,便犹如进入一空荡荡漆黑黑空间,身体还留在原地,心神却已被禁锢,如此情况下,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三人知交,多有默契。   静疑女冠与戒律首座不需回头,即刻再催玄功,力求将界渊注意力牢牢牵扯,为晏真人绝技创造机会!   眼看形式有所扭转,晏真人心头也并未放松。   于这千钧一发之时,未知缘由,他忽然想起上回从界渊手下救出了大庆五候的度惊弦!   量天衡命度惊弦。   这一名字还是师叔告知他的。   当日,言枕词去而复返,不止带回了度惊弦的名与号,还带回了一张薄薄的纸。   晏真人记得自己当时迷惑问:“有何事方才不能直说,非要走了后再写信?”   言枕词猜道:“也许对方觉得你们太蠢,用嘴说来太费工夫了吧?”   晏真人:“……”他只好道:“他说了些什么?”   一念未尽,纷乱光影之中,一只手忽然穿出,扣住黑洞。   无形剑招在此时真如一块破布,被人轻轻松松握在手中,五指一错,便化灰飞!   三人三招,于同一时间被界渊攻破,反噬力量使三人气血翻腾,晏真人受创最为严重,只觉经脉寸寸剧痛,喉咙一甜,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一口血出,他的脑海反而一清,当日言枕词所念信件内容再一次浮上脑海!   “此番三位掌教约战界渊,有输无赢。”   “界渊必会将现身地点选在世家与燧宫兵力交接之地。   “等三大掌教败北,则众人信心崩溃,世家兵败如山倒。   “届时界渊入中都如入无人之境。世家战局定矣。   “此战唯一的好处,从此以后,世人皆知,界渊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竟皆被此人猜中了!   度惊弦究竟是谁?   还……有……有些奇怪。   疼痛之中,晏真人触觉较之寻常更为灵敏。他疑窦顿生,咀嚼着由言枕词转述信件的最后一句话。   “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只可智取……   这似话中有话……   “真人,快走!”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疾呼,晏真人陡然一震,向前看去,正见界渊将手随意一划,似穿透空间与时间之距,将城墙高的巨佛抓入手中,而后轻轻一拍。   无形之佛凝聚成型,再轰然散碎,片片金光四下飞溅,点亮夜晚,点亮山河,点亮藏在角落的人,点亮那些人的眼——黑夜明光,大日陨落。   闷哼响起!   戒律首座胸膛登时下凹,一道掌印清晰出现在他的胸腹之中,打得他五官渗血。   此时生死一瞬,静疑女冠从旁插入,挡在界渊与晏真人及戒律首座之前,厉喝一声“快走”,便荡长剑,朝下一划,引逝川之水如怒龙,自下而上冲向界渊!   如此将人阻了一阻,静疑女冠也不停留,紧随戒律首座与晏真人身后,化惊鸿飞速而去。   三人败走,环绕天空的种种真气霎时消散,天地为之一清。   不管是远处的燧宫大营、昼夜城,还是藏在近处的人,都清楚看见,巨佛委地,怒龙破碎,晏真人、静疑女冠、戒律首座,一一逃离。   傲立天地者,唯有界渊!   这一刹那,寂静死去了,喧嚣开始出现大地之上,燧宫宫众狂呼怒吼的声音在山水间遥遥传开,如百兽之主,以雷霆巨声奠定自己王者地位。   一水之隔,昼夜城城头,守城将士面如死灰,直楞楞看着前方夜空,大水对岸的欢呼传来,一声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的五脏六肺上,抽得他们身躯阵阵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一个人忽然松了手,“哐当”一声,兵器砸在石砌城墙之上。   “哐当哐当哐当!”   无数声音同时响起,无数兵器同时落地。   而后哀嚎响起,哭喊响起,癫狂的呓语响起。   城中灯火通明,但通明的灯火不再只照耀着街道,它们舔上了房舍,舔上了人群,秩序的城池就在一刹那间陷入混乱,城门洞开,兵卒乱蹿,每一个人跑着挤着,不要命的往外逃去!   此际,密林之内一派寂静,枯树之间,黑夜中浮起点点雪白,恰如冬末春初,小雪忽至,仰头望去,是水化了精灵,在天上旋飞舞蹈。   智九恺、高澹全从天上落到地面,隔着十来步距离相对而坐。   没人说话,没人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人有多余的表情。   方才的生死对决仿佛大梦一场,他们如今就像是最有默契的朋友,从手指尖到头发丝,都一模一样的安静。静到如果不是两人的鼻翼之下还有极细的呼吸,他们已经同死人没有任何分别了。   城内的骚动忽然响在夜里!   智九恺不觉动弹一下,将视线移向城池方向。   就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他的面孔突然裂出数道诡异血痕,鲜血自他脸上蜿蜒流下,他的目光却牢牢定在声音方向!   只见城门洞开,火光似烈焰,猛地自城门处喷涌出来!转瞬烈焰分散,将火中一个个轮廓勾勒清楚,那是无数的人自城中冲出,拥挤着推攘着,往远离逝水且有树荫荫蔽的密林之中奔来!   智九恺眼见这一情景,面色骤变!他嘴唇张合,似想喝止这些冲来之人,但是人群太多,冲得太快,不过眨眼,他们已经来到了密林边沿!   智九恺面色数变,最终箴默不语。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了!   就算要让无数人陪葬,高澹也非死不可。   我不可冲动,我还要留着心头一口气,看高澹彻底死亡——   来自后方的声响并未引得高澹一顾,他的内心充满冷酷。   封锁内力。   阻止血液流动。   将身体温度降至极寒。   这是短短时间内,高澹摸索出的对付寄生体内的“雪沫”的办法。   可他无法杀光雪沫!   他杀了一个雪沫,就有一百个雪沫隐在黑夜里窥视着蠢动着想要吞噬他。   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该如何自救?   有谁能救得了我?   倏忽一瞬,天地骤亮,天上的月自远方移到了密林正上方,将前方点亮大地的火光都给压了下去!但地上的智九恺与高澹却觉一股莫名恐怖汹汹自心头升起,迫得他们什么也不顾,骤然抬头,看向天空。   远方城池烈火冲天将成一炬,地上军士惶惶如丧家之犬。   而半空之中,有人闲庭信步、悠然走来。   他没有说话,也未佩戴什么能够表明身份的东西,光线甚至没有照亮他的脸。   但当他出现,一道笃定无疑的声音便在你心头响起:   此乃界渊!   高澹忽然惊觉,这竟是自己第一次面对界渊!   可再多的惊觉也比不上性命来得重要,一瞬惊愕之后,高澹忽然高呼,不顾鲜血一股一股从体内体外淌下:“大人,救我!”   界渊踱向前方的步子一顿,他低下头来,似这时才意识到密林中还有两只蝼蚁在苟延残喘。   智九恺眸中则燃起焚野火焰,他咬牙切齿,哈哈大笑:“界渊,邪不压正,今日不止高澹要死在这里,你也要死在这里!”   方才那一战算个正餐,如今这一幕嘛——   界渊也没料到半路能出事,正上下打量密林情况。   倒也能说个宵夜吧。   界渊背负双手,站在半空,饶有兴趣道:“哦?你倒是十分自信,不知你的倚仗是什么?莫非……”他抬起手来,竖起一指,指尖有一点白,“是这个小东西?”   高澹一急:“大、大人小心——”   界渊笑起来,轻轻摇了摇手指。   周围的雪沫像是得到了同类的招呼,翩翩飞来,不一会就在界渊指上聚集成一颤巍巍的白蝶。   未等智九恺与高澹两人反应过来,又一抹火焰舔上蝶翼。   无数白点翩翩飞来,无数红点悠悠飘出。   白得凄清,红得美艳,像是昼夜城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唱挽歌,照前路。   然而昼夜城奔逃出来的兵士行人仓皇失措,再漂亮的美景也无暇欣赏,连滚带爬着只为离他们心中的恐惧更远一些。   界渊不免叹息一声。   他朝化蝶雪沫一点,燃烧的雪沫煽动蝶翼,悠悠来到高澹身前,合身向其一扑。   火焰瞬间将高澹点燃。   置身火焰之中,双目看周围一切尽是扭曲,可高澹并未感觉到任何烧灼痛苦,相反,他只觉方才被雪沫吞噬的活力如泉涌般恢复,不过几息,火焰熄灭,残留于他身上的雪沫也尽数死亡!   高澹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身躯,昂天大笑。   下一刻,他看向智九恺,笑意慢慢变得残忍。   不过眨眼,局势翻转,但眼下的自己不止处于弥留之境,更无任何后手。   智九恺怒目圆睁,种种念头自脑中闪过,种种话语堆积喉中,最终,千言万语也化作临时之前的锥心悲意:“界渊,你不得好死——”   界渊哂笑一声,踏月前行。   他的背后,那一声罢了,智九恺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夜色里,奔逃的是世家众人,追赶的是燧宫众人。   明如昼紧随界渊,也看见了密林中的这一幕。   他心平气和,一摇明灯赶上界渊,谦虚询问:“一只狗若养肥了,又该如何做?”   界渊嘴角含笑:“既然养肥了……那就放他出去咬人吧。”   逝水一战,震惊幽陆。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世家西线战场全线溃败,从昼夜城自中都这一漫长的道路上,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携家带口的逃难人群。   这些背井离乡,抛下土地与房舍聚合结伴,慢慢在路上汇聚成一条望不见头尾的长龙。   争执,偷窃,抢劫,杀戮,混乱滋生出了一切背德之举,但在漫长又庞大的队伍之中,并无人关注这些发生在角落的事情,他们麻木又迫切的向中都行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火炬,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一切……一切等到了中都就好了!   燧宫宫众撵着昼夜城士兵一路向前的第二天,就看见了这条长龙。   战狂与一笑之人琢磨两下,在吃掉这些逃难人群与越过这些逃难人群中颇为犹豫不决,正好此时,明如昼传来消息:“不要动逃难之人,驱赶他们尽快到达中都之下即可。”   战狂啐了一口,没说话。   不高兴。   想想这一战,居然只有固安关前和高氏一族对立的时候还算打了两下,其余的都是懦夫!鼠辈!!贪生怕死之徒!!!哼!!!!   一笑之人比较关心另一点:“中都不日既到,那时需要我们攻城吗?如果需要,我可先带小队人马到中都之下布置。”   传信使者似被叮嘱过,如今一板一眼:“明如昼大人让两位大人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只待到了中都之下,就算两位彻底攻破世家之功劳。”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   战狂追问:“北线那些人没有这个功劳?”   使者:“这是自然。明如昼大人赏罚分明!”   两人霎时狂笑:“哈哈哈哈哈——”   一笑之人啧啧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们叫我们西线二傻,哪能想得到如今要喝我们的洗脚水!”   战狂依旧言简意赅:“该。”   两人说完,火热目光齐齐注视前方逃难人群,心态于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城墙上的风,如今卷来的全是不祥的气息。   中都之下,城门自昨天晚上开始就挤满了想要进来的百姓,但不管他们在外头如何呐喊敲门,万斤铁铸城门依旧巍峨不动。   可惜城门不动,人心浮动。   游不乐一路走来,到处能听见人群的窃窃私语,更能看见他们脸上挥之不去的惶恐与担忧。   他登上城墙,面色凝重的朝向世家西方。在天与地相交的远处,有一线灰黄,那像是尘土泛起的痕迹,但等这痕迹到了近处,会变出无穷无尽的逃难人群,他们会冲到城墙之下,和眼下的人一起,要求进入中都避难,如果城门不开,他们也会像现在的人一样,卯足了力气冲击城门——   “族长,我们……真的不开门吗?”   站在身旁的族人忽然小心翼翼开口。   游不乐阴恻恻看了对方一眼,却未出言呵斥。   这两天以来,他心中的天平不断的摇摆,不断地向某一方向倾斜,直到今天,亲眼看见城墙下之境,再亲耳听见心腹的话,他终于下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族长!”族人又惊叫一声,“你看前方,那是——”   游不乐循声看去,只见前方忽然掠来一道身影。   那身影越来越近,近到了一定程度,城墙上突然飞出几条人影,激动地迎上前去。   游不乐终于看清楚了。   来的是……高澹!   高澹回来了!   “你说什么!”   聂氏族中,聂经纶听完了游不乐的话,屁股被针扎了似刹那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对方被鬼上身了一样:“你让我立刻带人离开中都?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界渊与正道三大掌教于昼夜城外交手,三大掌教败北,西线全面溃败,高澹与智九恺生死不知,邵乾元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如今中都掌控局势的只有你我……在这大好特好的时机之下,你居然跟我说我们要放弃中都,携全族离开?你疯了吗!”   游不乐在室内来回走着,握着扇子的手青筋凸起,阵阵颤动。他冷酷道:“我没有疯!看不清现在局势的是你!你以为接下去该如何走?”   聂经纶不假思索:“自然是利用社稷鼎彻底封死中都。有社稷鼎在,燧宫之人攻不进来,我们却可在社稷鼎的保护下攻击燧宫的人,再有其余正道相助,天长日久,我们未必不可反败为胜,拿回被燧宫占据的山河。”   游不乐幽幽看着他:“那城墙下的那些人呢?”   聂经纶一时语塞:“这……”   游不乐道:“燧宫不日到达,必会围城。我们若不开城门,城下的人必然被燧宫屠杀;我们若开城门,中都存储的物资根本无法养活这些逃难之人足够长的时间。你若选后者,到底是个输。你若选前者,正道不会放过你,世家不会放过你,历史也不会放过你!”   游不乐的厉喝回荡室内。   聂经纶极大地动摇了:“若我们整族撤离……岂非也是撇下百姓,对界渊望风而逃?这名声照样不好啊!”   游不乐阴阴一笑:“高澹回来了。我们与高澹意见不合,高澹将我们驱逐出去,我们为了燧宫大敌,忍辱负重离开中都,本是避免内耗的仁义之举,却万万没有料到,高澹早就同燧宫合谋,出卖世家,甚至……不惜杀害许族长,智族长。想不到啊,世上竟有此丧心病狂之辈,真如禽兽!”   聂经纶左思右想了许久,终于咬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这样做!”   高澹一身鲜血、一身风尘回到中都之中!   “邵乾元与界渊勾结,杀了智族长。我几经周折,总算为智族长报仇,如今,邵乾元的尸体就在随我回来的马车之中。”   当此事宣布之后,他端坐在椅子上、面对熟悉的环境,看着震惊的族人,内心也不免摇曳出一丝恍惚。   我终于走到了这里……只差一步,就能掌控世家大局。   但是更多的兴奋眨眼就将这丝恍惚冲散,他几乎迫不及待询问族人:“如今是什么情况?”   族人立刻将中都之事告知高澹。   高澹道:“开城门,放外头的百姓进来。”   族人略带迟疑:“是否要与聂族长与游族长商议?”   高澹道:“若无城池守护,等燧宫到来,停留在外面的人必然被遭到屠杀,一个抉择或可生,一个抉择必然死,你们还要与谁商量?”   族人顿时羞愧无言。他们齐齐抱拳,大声答应,立即冲向城门处打开城门。   如今守住城门的乃是聂氏与游氏子弟,三姓子弟发生冲突,消息即刻传到聂经纶与游不乐耳中。   这正中聂经纶、游不乐下怀,两人登时在族中大发雷霆,齐齐冲到高氏族前要个说法,但这些日子以来,三族人不合已久,不过两句口角,双方立刻动起手来,又过两招,一位游氏族人心口中了一剑,躺在血泊之中,立刻没了气息。   动手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高氏族人顿时一懵,聂经纶立刻掀起车帘,须发怒张:“六姓之人一向同气连枝共掌世家,如今你们当着老夫的面就敢肆意杀人,猖獗癫狂之态莫非是高澹所教!”   游不乐同时出面,苦涩着一张脸,对聂经纶说:“算了,我世家大敌当前,怎可内斗?”他转头对高氏族人说,“你带一句话给高澹,就说……唉,‘道不同,不相为谋’。”   等消息传到高澹这里,局势已成定局。   高澹一愕:“你说聂经纶、游不乐带着族人走了?”   族人:“正往城门去。”   高澹直接上了望星楼,站在三层高的小楼眺望中都,果然看见中都之北,聂、游两族之人塞满街道,正浩浩荡荡从大开的城门离开。   “奇了……”   高澹自言自语,心头暗忖:莫非这两人发现了什么?也罢,事已至此,发现了又怎么样?他们在此时离开也算有眼色,当务之急还是遏制住界渊的脚步,待我总掌世家,再将他们一一拔除不迟。   一方离去、一方进入,聂经纶与游不乐离开之际来不及带走的大片资源与无法带走的许多土地,倒成了高澹安顿逃难之人的最好地方。   安顿持续了整整一天,高澹不断的派出人手将挤在西城门的逃难人群送进城中,安排他们住在聂氏、游氏的族地之内。地方还够安置难民,但城中商铺售卖的东西却遭到了哄抢,物价节节攀升,一天涨个三次也不足以遏制住疯狂的人群。   人之为人,源自其极其复杂的思想。   最初城中之人担忧城外的人,现在城中之人厌恶城外的人。   但这些细节已不在高澹的考虑之中。   万丈征程,如今只剩最后一步!   高澹早早传信给了明如昼,约与对方实践两方协议:他掌世家半壁,暗助燧宫!   可惜一夜过去,火光纹丝不动,并未带来任何明如昼的消息。   霜白的天色在窗格外亮起的时候,坐在静室之中的高澹动了。   先是衣角轻轻一振,随即长身站立。   高澹几步来到门前,拉开纸格的那一瞬,盛大的光芒炸开,为其镀上一层灿烂金边!   大凡能伫立幽陆的门派,总有使其立足于世的“神器”。   这些“神器”并不如至宝是实实在在的兵刃器具,它们更可能是无形的东西,比如守护大庆王朝的神龙,比如剑宫的镇山太真紫薇八极神阵。但就世家而言,其神器倒是实实在在的器具,它乃——社稷鼎!   社稷鼎为一块星外陨石所造,其通体黝黑,触之冰寒,高三人有余,宽十人环抱,重达一千二百一十二斤,镇守中都天台之上,沉沉浑浑,巍峨不动,天台甚高,社稷鼎更高,使中都所有人,不论置身任何位置,只消一抬起头,就可看见鼎在上方,沉心其下。   如今高澹站在西城墙上,城墙之下是挤得密密的仰望着他的人群,而视线远处,社稷鼎更遥遥在望。   他伸出手,如鼎在握;他翻手下按,众人鸦雀无声。   大丈夫生于世,岂可无权?   大丈夫生于世,只为今朝!   高澹细细咀嚼着心头的话,享受着被众人目光追逐的乐趣。   如是默了几息,他嘴角裂出一道微笑,高声说:“众所周知,如今世家正遭遇着百年浩劫!燧宫邪魔入侵世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罄竹难书!他们所过之处,大地化为焦土,百姓尸横遍野!为了抗击邪魔,正道盟员不远千里赶来,晏真人、静疑女冠、戒律大师更在逝水河畔约战界渊……无数豪杰轻掷性命,只为拖住邪魔脚步!可是如今,他们还是来到了中都城下。”   人群之中顿时响起嗡嗡之中,还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哽咽。   随后他们如同抓住了溺水浮木一般,将目光集中在高澹身上,满怀信任大声说:   “高族长,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办!”   “高族长,我们都听你的!”   高澹双手下压,直到激动的众人渐渐冷静下来,才继续说:“我们屡屡失败,是因为世家孱弱?是因为正义胜不过邪恶吗?都不是!邪恶固然使人恐惧,可唯独正义才能传唱幽陆千百载。这一次,世家之所以会在邪魔的进攻之下节节败退,是因为世家中出了一个叛徒!”   群众哗然!   火焰轻而易举点燃了纸张,人群沸腾:“是谁!那个叛徒是谁!”   高澹拍了拍手,左右族人立刻将旁边一具覆盖黑布的长状物推下城墙。   黑布在半空中被风吹散,串着绳子的条状物暴露在无数人的视线之中。   惊恐的抽气此起彼伏,汇成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这是什么怪物!”   “他——他长得——”   “这是邵乾元。”   高澹的声音像是蕴含魔力,每一个音节都吸引着无数人的注意。   他们随着高澹的声音关注着悬在城墙上摇动的尸体,看着这尸体半边是肉,半边是骨,还算完整的头颅之上,居然皮肤通红,长了两只角,生了三只眼!   而后他们又目光转向高澹,这一刹那,高澹正如骄阳,天然吸引万物注意!   “邵乾元不甘屈居人下,丧德败行,早早与燧宫勾结,暗中传递世家情报给燧宫,使得燧宫在战场之上屡屡得到先机,这还不止,他甚至安排邪魔来到身边,刺杀许族长与智族长……至于证据,他宛如怪物一般的尸身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乃是修炼邪法之后产生的异变!”   “智族长真的死了?”   “许族长是被邵乾元杀的?”   仇恨化作焚野烈火,烧灼每个人的神智。   第一颗石头被人投向邵乾元的尸体,接着,无数石头被掷向邵乾元。   风声越紧,绑着绳子的尸体在空中摇摇晃晃,破败不堪。   “叛徒!叛徒!猪狗不如的叛徒!”   无数人在愤怒的狂吼,吼声之中,也有人惶惶然道:“如今智族长许族长死了,邵乾元是走狗,游不乐和聂经纶也都走了,如今我们还有谁?”   我们还有谁?   这是所有人最为恐惧的一念。   “高族长!”一声响亮泣涕,一人俯拜在地,在他的带领下,无数人俯拜在地,祈求高澹,“我们都听你的,不要放弃我们!”   天空还留有一线夜晚的灰。   风卷着站立城头人之衣袖,长衣猎猎翻飞,斯人将乘风而去。   高澹满意地看着眼前一幕。   人们尽情发泄着心中的愤怒与恐惧,恐惧与愤怒之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依靠。   他骤然抬手,扬起声音:   “我的叔爷婶婶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子民们——”   “你们皆是我的长辈,皆是我的手足,皆是我的血脉,我怎么会放弃你们?”   “如今内奸已除,燧宫再不能在世家地盘上纵横肆虐,我、及我的族人,将更会永远站在你们的身前,为你们挡住一切来自刀枪剑戟,直至死亡来临那一刻——”   “高族长!”   “高族长!高族长!”   “高——”   笑声忽然响在高澹耳旁。   他极轻微地皱了下眉:此时还有人说笑?   下一刻,笑声猛然变大,像是无数孩子捏着嗓音,在欢乐鼓掌,在细细大笑!   不止城墙上的高澹,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张皇四顾,寻找笑声来源,而高澹猛然转身!   人,到处都是人。   天上地下,不知何时出现了这么多人。   他们怪模怪样,有面如老翁身如侏儒者,也有身如老翁面如稚童者,他们的容貌身形都如一个模子雕刻出来似的,连脸上的皱纹,头上的发丝,似乎都一丝不错。这两种人是世家与燧宫交手之际从未出现人前,可现在,他们像蝙蝠一样虚虚挂在城墙外的半空中,突然齐齐诡笑。   侏儒者开口,发出男童的声音:“高澹,我们到了——”   稚童者开口,发出女童的声音:“高澹,别忘了你答应燧宫的事情——”   侏儒者欢笑鼓掌:“高澹,你暗中给我们世家行军布阵的情报。”   稚童者垫脚窃笑:“高澹,你承诺只要掌权就让我们予取予求。”   侏儒者雀跃:“高澹,我们给你胜利,让你积累威望。”   稚童者欢呼:“高澹,我们帮你杀了许清平,我们给你叫邵乾元入魔的神功!”   两者霎时齐声,笑声尖利高昂,震破众人耳膜:“高澹,现在是你回报我燧宫之时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轰!!!”   巨响轰然,地动山摇,在所有人都被眼前怪异景象和眼中诡谲声音所吸引之际,一阵地龙翻身似的震动传遍中都!   坚实的地面在这一刻成了大海浪涛,抛得人东歪西倒,同时间,在所有挤作一团的人群摔成一团,哀嚎呻吟之际,高澹抢前两步,来到城墙之前,扶着垛口向下望去,只见燧宫众人如同群蚁,密密麻麻出现在城墙之下,他们身上闪烁着同色的光芒,这些光芒从每一个人身上一路流淌到立于最前端的两个人身上。   他们骑着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身上皮肤如焦岩,每踏一步生出一点火焰,烧灼蹄下土地的奇兽,待身上光芒汇聚到最高点之时,向前冲锋!   两个人似两道光,两道光似两颗天外陨石,重重砸在城门之上!   城中的人再一次感觉到了地动山摇,但也仅此而已,社稷鼎所生的宝罩流光溢彩,环护中都,将一切危险阻拦在外。   城墙之下,众人直直看着天空,鬼魅尖利的笑声所说种种,让他们刚刚才建立起的信心如同风中烛火,明灭不定。可因社稷鼎而生的保护众人的宝罩护住了他们心头的那点火苗。   有人乍着胆子大喊一声:   “这不可能!高族长不可能和邪魔勾结!这都是邪魔的圈套!邪魔在离间我们!”   事情和计划有了出入!   燧宫到底想干什么?   明如昼呢?明如昼又想做什么!   慌乱如附骨之疽,让高澹将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凛然大喝:“眼看无法攻破中都防守就行挑拨离间之计?你们这些从阴间爬出来的鬼怪,无人——”他神色极度冷酷,既是对燧宫说,又是对世家百姓说,更是对自己说,“会相信你们的——”   只要我能守住中都。   只要我能保护身后的人。   他们就会像狗一样跪在我的脚下,扒着我的衣服,祈求我的垂怜。   他们才不在乎什么真相。   他们只在乎——谁能保护自己!   汇聚了所带兵卒全部力量的两次冲击,社稷鼎宝罩不动,一笑之人与战狂却肉眼可见地萎靡了。   两人退回明如昼身旁,啐了一口:“这罩子跟龟壳一样,完全打不动。”   明如昼不语,只微微抬头,看向天空。   两人抱怨了两句,突然意识到明如昼的态度有点不对,顿时齐刷刷抬头,跟着明如昼一同朝天看去!   一道身影自天空徐徐飘下。   盛大的阳光将他的面孔遮住,似那真容非凡人可以窥探。   他悬停半空,抬了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握。   那是……所有人不觉战栗。   他们意识到此时出现的人是谁,于是恐惧俘虏了他们的心灵。   “啪。”   “啪,啪,啪。”   崩碎的声音逐一响起,中都城外,宝罩在界渊的抓握之下,如同撞击硬物的蛋壳一样布满裂纹。   罩子破了,被罩子守护的信念之火便在大风之下倏尔熄灭。   他们看着界渊,又看着高澹。   他们在忽然之间了悟到了真相,这个真相有他们平生未见的残酷。   每一个人眼中,希望熄灭,翻出死灰。   可是灭顶之灾迟迟没有降临。   神不在意人,人不在意蝼蚁。   界渊捏碎了蛋壳,又背着手,悠悠飞走了。   而这时候,明如昼一运玄功,出现城头,冲高澹含笑颔首,清雅的声音传遍中都:“高兄,日后你我就是同僚了,望你遵照约定,诚心侍奉我主,为我主好好掌控世家——”   “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嘻!”   怪模怪样的侏儒和稚童再一次畅快淋漓齐声大笑。   他们一唱一和:   “高澹,遵守约定。”   “高澹,侍奉我主。”   “高澹,你做到了这一切——”   “高澹,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你以世家交换,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荒谬,放肆,你们——你们污蔑我!”   高澹终于忍不住了,他骤然开口,声嘶力竭,破音直冲霄汉,一时间甚至将邪魔尖利的笑声给压下去了。   他再对左右厉喝道:“大家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都是邪魔,邪魔的话怎么能够相信!杀许清平智九恺的是邵乾元!出卖世家的是邵乾元,我——”   他看向百姓。   百姓也看着他。他们的眼中,希望烧成灰烬,灰烬射出仇恨。   他看向族人。   族人回避着他的目光,左右分开,步步退后,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让他们难以忍受的东西。   “你,你们……”   高澹脑中嗡嗡作响,他视线散乱地扫射着,他这时候突然期待燧宫攻城,一旦燧宫开始攻城,燧宫先前所说的一切就都是为了动摇军心!可他的目光扫来扫去,天顶之上只有让人晕眩的太阳,破碎的宝罩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   倏忽而来的邪魔又倏忽而去。   就像是在以实际行动印证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懦夫。”   突然有一道声音在天地里响起。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人们看着高澹,高澹仓皇回视,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紧闭双唇。   但是声音就是响在城中,响在高澹耳中。   因为每一个人心里都这样想着,每个人脸上都这样写着。   “走狗。”   “叛徒。”   “你骗不了我们。”   “我们绝不会承认你!”   不。   我没有投靠燧宫!   我不是走狗,我不是叛徒,这只是权宜之计,这只是合纵连横的计谋罢了,如今我掌控了世家,我会开始联合正道抗击燧宫,我会收回世家被燧宫占据的土地,我会让世家屹立在幽陆之巅!   大丈夫不拘小节,这只是我庞大计划的开端!   我的计划明明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结果不应该是这样。   我要掌控世家,但我并非要以这样的方式掌控世家!   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你们根本不懂我的苦心!   “我……”   “燧宫走了……”   高澹自言自语,自顾自地向着百姓走去。   “社稷鼎连界渊都能挡住,证明中都固若金汤,你们再也不用担心邪魔会冲入城中,大开杀戒。大家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世家只有在我手中,才有机会立于幽陆之巅——”   他上前一步,众人后退一步。   他从城墙上飞下来,众人连推带挤、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   高澹双足生根,定定地看着前方。   一寸寸空白的土地嘲笑着他。   他慢慢抬起头来。   悬挂城墙上的邵乾元嘲笑着他。   他左右环顾。   太阳嘲笑着他,城墙嘲笑着他,风嘲笑着他,一切都在嘲笑他。   天旋地转。   他的面孔骤然狰狞!   他激动地挥舞双手,高声告诉一切嘲笑着他的人与物:   “你们懂什么!我才是世家之主,能掌控世家的只有我,只有我——高澹!”   草色新新新带雨,鸟语花香香满山。   天刚刚下了一场雨,满山湿润,清新的气息直扑鼻端。   言枕词背着拂尘,慢悠悠走在山石草木之间,直到走至山间一川瀑布之前。   “量——天——衡——命——贤弟——,愚兄来了——”   轰隆隆的水声回答着他,一带彩虹,飞渡天水。   作者有话要说:  界渊:踏月而来,踏月而去。   言枕词:量天衡命贤弟,我来也~~~   燧宫众人:呸,水货。   世家众人:打出脑浆。 第99章   高澹之事, 震惊幽陆!   从中都离开的聂经纶与游不乐在知道此事之际, 一面震惊胆寒于界渊的恐怖, 一面也不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当即发表檄文,责高澹为邪魔走狗, 历数其罪状二十一条,广传世家,昭告幽陆。   中都之内, 高澹的反应出乎众人意料!   接到檄文的那一刻, 他竟打开城门,挥师北上, 袭击了聂经纶与游不乐的粮草队伍,掠夺了大批辎重。   聂、游二人勃然大怒, 立刻调转兵峰,反向中都!   此战之中, 聂、游二人本十分恐惧燧宫会趁此时机,与高澹形成合围之势,将二人兵马彻底吞噬。但不知何故, 燧宫并未乘胜追击, 反而据守原地,按兵不动。   大喜之下,聂经纶听从游不乐提议,将主要兵马集中攻打此合围中薄弱环节——高澹所在中都。务必趁燧宫还未动作、界渊尚且不在之际,打下中都, 解放世家百姓!   高澹一时陷入苦战。   但天时、人和虽不在他身上,地利却不曾消失。社稷鼎虽曾被界渊破坏,其剩余力量依旧不容小觑,正牢牢阻挡聂、游二人的进攻。   两方人马一时战个平手,一日日下来,数不清的尸体抛在中都内外,将大地也燃成血色。   世家局势出乎众人意料,大庆情况如大家猜想般滑向深渊。   宣德帝方死十日,未尝下葬,大庆五候果然内乱!   监国候身负皇室血脉,欲代天监国,统合其余四候,再向界渊宣战!   但开平候一语不发,于混乱宫廷中掳走一六岁宗室子弟后飞速回了封地,回到封地的第一时间,便是质疑监国候正统,并另奉其带回子弟为大庆下任皇帝!   万世候有样学样,将开平候的手段依葫芦画瓢学了个透彻。   此种情况下,奉天候无可奈何,秘密造访承运候,和承运候协商半夜之后,约为奥援,各回封地,练兵积粮,暂做壁上观。   五家分大庆,三人相逐鹿。东风之下,战鼓不止,争端方起,杀戮不休!   窗外的风,裹着血与火的气息,吹至鼻端。   界渊轻轻地嗅了下这独特的味道。   大庆、世家皆陷入战乱纷争之后,混乱之力开始在幽陆之上聚集,再被体内属于神念的那一块地方逐一吸收,如此每时每刻都比前一时前一刻更加强大的感觉,叫人觉得自己似能突破世界的桎梏,成为人上之神。   界渊自言自语:“这种无需费力就越来越强大的感觉,倒是不错。你说呢?”他问娇娇。   娇娇思考片刻:“啊?原兄本来就很强大。”   界渊支着下巴想了片刻,悠悠道:“果然是我的鸟,知道我本来就无所不能。”   娇娇平地瘸了腿:鸟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界渊笑意未歇,闭上眼,意识一路下沉,在寂静黑暗之中跨过无垠空间,前往另一身躯。   灵山有灵,灵在山中。   数日之前,言枕词放声高呼之后,不见有人出声。   他也不以为意,在水前盘坐,闭着眼睛运转功法不过一个日夜,瀑布水分,有人自其中走出。   度惊弦厌倦又嫌弃:“找我干嘛?”   言枕词叹气:“贤弟为何总是如此冷漠?愚兄来找贤弟是真有要事,经过我掐指推算,你我可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度惊弦:“……”   他狭长轻薄的眼睛一瞬圆睁,后又恢复寻常,冷冷道:“胡言乱语。”   “我当然有证据。大辰之盘曾照你我,你我皆是燧族血脉。”言枕词微微一笑,指出鹿鸣宴时,自己曾同原音流一起被大辰之盘照过,“这岂非再亲不过的亲兄弟了?”   度惊弦:“你在试探什么?我从未被大辰之盘照过。另外,我的血脉比你纯正得多。”   言枕词:“真的吗?”他叹息一声,“我对贤弟一见如故,总觉得我们曾在梦中相会过。”   度惊弦不予置评,片刻后说:“上古时期,燧族也只是普通一族,曾与多族通婚,血脉遍布幽陆,只是时移世易,落入有心人的陷阱,修炼了邪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有天闻明炎时期‘燧族为魔’一说。实则如今幽陆,十之三五都有些许燧族遗血,只是太过稀薄,不能被检查出来而已。”   “至于你,之所以能叫大辰之盘映出血光,只是因为你功行高深,激发了血脉之中潜在的遗血,使其从隐变显而已。”度惊弦说。   言枕词含义很深:“原来如此……贤弟懂得真不少。”   度惊弦:“只是你懂得太少。”   言枕词哈哈一笑:“但这不能证明你我不是亲兄弟。毕竟你我身体里依旧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度惊弦看着言枕词,目光古怪。   言枕词热情道:“多年失散,今日重逢,我觉得我们正该好好亲近亲近,我叫你阿弦如何?我一向如此称呼我心爱之人。”   度惊弦:“随你。”   交谈之后,言枕词堂而皇之地留在山中,清风明月,恰如隐居世外,日子十分快活。   但好日子总是短暂的。   这日,晏真人、静疑女冠、戒律首座不等逝水一战伤势痊愈,便联袂来到灵山,欲见山中主人。   不过数日,局面再度糜烂,前番度惊弦等这三人,如今这三人来找度惊弦!   但在见到此地主人之时,三人还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   晏真人惊疑地踏前一步:“师叔,您也在此?”   天气不错,阳光正好,言枕词正与度惊弦一同坐在溪边钓鱼,两人对旁边声音充耳不闻,神情极度严肃,目光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晏真人说话之际,言枕词竿下浮子一动,他手腕一颤,竿牵线起,一尾头尾绯红,身子玉白的大鱼带着粼粼水光跃出溪面!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看来鱼还是比较愿意上我的钩的。阿弦,晚上的饭菜就看你的手艺了。”言枕词十分欣慰,说完了,他方才转向晏真人,“你们怎么来了?”   晏真人:“正有事需要找度先生商议。”   言枕词“唔”了一声,做个随意的手势,自己则站起身来,慢悠悠踱步到小溪的另一头,另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垂钓,明显对几人将要发生的对话毫无兴趣。   晏真人缓声问:“我三人日前与界渊约战,学艺不精,不敌魔首,其后世家果然全线溃败,高澹之事……实在让人震惊。如今我三人再度拜访,只想求问先生一事,既然力敌不可,我们应当如何智取界渊?”   水面涟漪自鱼钩之下圈圈扩散,度惊弦盯着水面不语。   三人亦不着急。   晏真人正好趁此时仔细观察度惊弦。   此人外貌尚显年轻,但未摸其骨,不知其真实年纪;其功力虽然不容小觑,但目下观之,也未到看不清深浅的程度,之所以能顺利救人,更多的恐是占了兵器之利。   至于其所言的燧族出身,为人收养……这几日时间,三教已经一同调查过了,并未查出多少东西,其人仿佛凭空出现,这些言语自然也不足采信。   “上古时期,”度惊弦忽然出声,“除燧族之外,还有几个古老种族。如今他们虽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依旧有些东西藏在石刻木牍上流传下来,其中就有能克制燧族之物。燧族从火,火自体内生。你们若能找到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并将其锻成兵器,则与界渊对战时将占许多优势。”   此言依据五行生克而出,倒是叫人极好理解。   实际上在两百多年前,正道与天闻明炎对战之际,就有无数能人智者提出这个观点,可惜穷搜幽陆至阴至寒之物,也未找出真能克制天闻明炎之物,这一理论才不再被人提起。   晏真人略一回想,沉吟道:“天闻明炎之时,我们也曾这样试过,但未见成效。”   度惊弦漠然道:“道理是正确的,但你们找错了东西。这很难理解吗?”   饶是以晏真人涵养年纪,也被噎得一顿:“未知流传下来的石刻木牍可有‘正确之物’的只言片语?”   度惊弦:“于不可见之处,以不可想之法,得不可得之物。得之,以天下至阳及至烈,蕴天下至阴与至寒。”   晏真人再问:“除此之外,先生还有可教我等之处?”   度惊弦:“没了,赶紧走,别烦我。”   三人:“……”   他们居然颇感习惯,晏真人一笑:“我等明白了,谢过先生。”   前后不过一刻钟,上了山的三人再度下山。山路之上,静疑女冠:“如今诸事千头万绪,不可草率行动,我先往大庆一趟,看看能否说服五候以大局为重,共抗界渊。但此事结果,恐怕不容乐观。”   晏真人与戒律首座一同道:“女冠此行务必小心。”   而后戒律首座叹道:“如今我有伤在身,只得先回佛国养伤,让师弟带足人手,前往佛国,助聂、游两位施主一臂之力。”   晏真人道:“两位一路小心,我便试试寻找度先生所说能克制界渊之物。”   戒律首座与静疑女冠:“大善,我等也会联系师门长辈,请他们再度出山。”   三人在山中分手,两人倏忽而去,晏真人却并未动身,反而回身往山上方向走去,分花拂柳,两步之后,他见到了自己想要见的人。   草木花丛之间,言枕词一袭青袍,回身一笑:“我看你频频注视着我,显然有话要说。怎么,有何事想同我说?”   晏真人道:“未曾想到师叔会在此处,看似还与此地主人颇为熟识。”   言枕词淡然说:“幽陆太大了,难免有些人叫我一见如故,似乎旧日好友当面。”   晏真人斟酌道:“那未知师叔对此事如何看?”   言枕词反问:“你想问的是什么事?”   晏真人:“度先生所说界渊一事,我细细回想,恐怕其未说尽他想说之话。”   言枕词一笑:“你说他所言不尽不实,那你们彻底相信阿弦所说的了吗?”   晏真人不语。   三人均是一教执掌,怎可能真正相信方才见过两面之人所说的话?如今再来,更多的是为了寻求与收集任何足以对抗界渊的线索。   晏真人叹道:“师叔,你此番对界渊的态度,与二百年前对天闻明炎的态度差了不少。”   言枕词不动怒,平静问:“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何种态度?”   他没有得到晏真人的回答,也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以我来观,界渊虽攻伐世家,未有虐杀妇孺、动辄屠城等伤天害理之举;界渊虽然杀宣德帝,大庆五候相分裂之举也不过出自他们自己的决定。狼吃羊为饱其腹、羊吃草为饱其腹,人虽皆爱羊憎狼,实则两者行为未有差异。如今界渊之举,和幽陆历史上任何一开国立派之人又有何差异?”   晏真人长叹道:“燧宫毕竟是邪道,燧族毕竟是魔族。”   言枕词:“以心罪人,世无完人。掌门,你之位置与我不同,你所行之路也与我不同。两百年前,我杀天闻明炎,乃是因为其与其手下确实卷起了幽陆浩劫;日前我杀神念,乃是因为确认了神念以鬼魅邪法操控人心,把人心负面情绪无限放大,使其做出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做出之事,又以此挑起幽陆争端,可见浩劫不日将至。”   “而界渊目下所行,不过争霸,至多诡计。   “我不会帮人争夺天下,也不会阻人争夺天下。我只卫天下正途,守我心中之路。”   “掌门,你执掌剑宫,无论所行何路,也不可因一时失败耿耿于怀,焦急不可自守。纵观历史,这天下……”言枕词道,蔚蓝之天映其双眸之中,照见无限辽阔,“从未有不可战胜的人与事。”   晏真人肃然稽首。   “至于两者间的些许差异……也算是有。”话到末了,言枕词又悠悠回答了晏真人最初的问题,“谁让我看界渊更为顺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  言枕词:男朋友每天不止变脸,还变身。   言枕词:习惯以后……   言枕词:内心居然有点小窃喜。   *   界渊:作为一个活得很长久的BOSS,我喜欢在生活中制造一点惊喜。   界渊:多次以后……   界渊:发现男友的口味有时比我还重。 第100章   自灵山分开之后, 戒律首座一路向西, 不多时便来到世家。   世家之地依旧战火纷扰, 高澹与聂经纶、游不乐始终僵持,自天空向下俯瞰,大地陷于焦土, 百姓流离失所,男女尸体伏倒路旁,成野兽果腹之肉, 与尘土同化一处。   他走着, 走着,到了中都附近, 便见前方左手之间,一队百人世家兵卒正在长长的由各色人群混杂的队伍之中, 不知检查什么;而在前方右手之间,一脏兮兮的小女孩蹲在路旁水泊之前, 正贪婪地喝着混杂沙石的污水。   她身体极脏、四肢极瘦,肚子极大,喝水之际并未注意四周, 未尝看见一只饿兽也在她身后不远, 盯着她如盯着自己的食物。   左右分野如斯鲜明,戒律首座心中顿生浓浓恻隐!   他未惊动任何人,上前将饿兽驱走,又来到小女孩身侧。   小女孩懵懂抬头,低首, 合十:“大师。”   戒律首座牵着小女孩,离开了中都附近。   他一路向远离战火的所在走去,直到来到一还能望着袅袅炊烟,听见犬吠蝉鸣的小山村,才敲开一户农家的门,将小女孩及一小锭银子交给出来的妇人,叮嘱妇人为其梳洗,给其饭食。   妇人带着山间特有的淳朴,十分乐意地牵着小女孩进去,劈材生火,一面煮饭,一面烧水。   方过一刻,好端端的里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坐在外头的戒律首座宣了声佛号:“檀越,发生了何事?”   妇人惊讶道:“大师,这原来是个小男童啊!”   戒律首座愕道:“男童?”   须臾,妇人牵着梳洗一新的孩童出来,戒律首座将其牵至身前,再度观察,逐一摸骨,终于确定这被自己带来的小小孩童确实是个男童。   此事真是奇哉怪也!   戒律首座心中升起了浓浓的惊奇。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看错男女性别,而这孩子身上分明不存任何玄法奥妙,是佛说四相中的众生相,众生见其是何便是何,是男是女,是山川草木虫鱼鸟兽。   戒律首座沉吟着,问:“孩子,你愿意和老衲回寺中吗?”   小男孩疑惑问:“寺中有什么?”   戒律首座:“寺中有和尚。”   小男孩:“和尚是什么?”   戒律首座:“你觉得和尚是什么?”   小男孩摇头:“我不知。”   戒律首座温声道:“那与老衲一起去看看和尚究竟是什么,可好?”   小男孩笑起来,朝露澄清,阳光洒遍:“好的,大师。”   山路漫漫,冒着炊烟的村庄渐渐成了身后的一小点。   清风徐来,草木婆娑,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这山野之间,渐行渐远渐无声。   “为何穿女孩的衣服?”   “是一位路过的叔叔建议我这样穿的。”   “那位叔叔长得是什么样子?”   “叔叔就是叔叔……”   男童答应的那一时刻,置身中都之外,正逐一将百姓看过的龙部部首忽然一阵心悸。   他目光登时一锐,停下脚步,左右环视,却未见任何不对的地方。   手下上前:“部首?”   也许只是我多疑了?   龙部部首缓缓摇头,示意无事。   他的目光转回到聚集于此的队伍之中,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中的年长的男女,只在碰及年幼男童之际,稍停数息,细细观察。   这时他忽然想起离开密宗之际,释尊的吩咐。   “你此去并非为了帮助世家。世家与燧宫的胜败,与我们并无直接的干系。如果可以,你最好不好直接与界渊对上。你此去的所有目的,是为了找一个人。他乃……我命定的弟子。”   龙部部首肃然道:“不知我应当找的是何人?”   “他应当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如今或许在世家当众。当你看见他之际,你就知他非同一般。我手中有一物,可与他相互呼应……若你见到了他,务必将其带回。”   “这是我与他的生世缘分。”   一念分神之后,龙部部首再度集中注意力,专注眼前队伍。   释尊欲收弟子若真在世家,哪怕穷搜地皮三丈,他们也会将其找出!   前方忽然传来阵阵欢呼,龙部部首向前看去,便见游不乐与聂经纶一同出现在士卒之前!   而后,他们高亢的声音响在众人耳边,也响在天地之间,天地宽广,正气浩然:   “大家,自燧宫入侵以来,我们同心协力,如今终于遏制住了邪魔的脚步!但邪魔停下了脚步,战争却没有结束。竖子高澹,勾结邪魔,窃居中都,如今你们的身边都是尸骸,这些尸骸是你们的兄弟姐妹,是你们的父母亲人,他们之所以破家伏尸,只因高澹!……战争不可能结束,除非我们大仇得报!”   士卒高喊:“报仇!报仇!”   聂游二人高声道:“不逐邪魔,誓不为人!”   士卒的怒吼跟着响起:“不逐邪魔,誓不为人!”   聂游二人再道:“不杀高澹,誓不为人!”   士卒再度怒吼:“不杀高澹,誓不为人!”   旌旗飞,战鼓起,阳光披在冲锋之人身后,烈烈如血。   十日有余,连界渊坐下走狗高澹都处理不了,还让其将社稷鼎一再修复,眼看更无攻破希望。   哼,世家的实力,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龙部部首冷漠地移开目光。   我密宗前来,不是为了帮世家打战的。   事到如今,我应该找一点更好的方向,及避免一些误会了……   当太阳落下山峦,当大地为黑暗所笼罩,白日里的一切在黑夜里似乎扭曲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也许白日黑夜,本就不同。   这一日的夜晚,燧宫的大营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客人。   他们无一例外,均趁着夜色变装而至,而后被明如昼引到界渊身前。   第一个出现在界渊面前的是龙部部首。   这位出身密宗的部首曾与原音流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相较当初,他的姿态明显放低很多,一进入大帐之中便将腰肢深深弯折:“见过大人,释尊让我带来对大人的深深问候。”   界渊微笑:“哦,释尊可好?”   龙部部首抚胸道:“释尊一切都好。今夜前来打扰大人,只为向大人表明,密宗虽前来世家,但从头到尾都并无与大人做对的意思。”   界渊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密宗大兵来到世家,既然不为与燧宫作对,那为了什么?莫非为了——转世圣子?”   龙部部首神色不动:“如今释尊刚回密宗,远不到寻转世圣子之时。密宗前来世家,不过于众生苦难中渡一些有缘之人前往密宗参禅修佛而已。”   界渊懒懒一笑:“原来如此。这几日间我曾听闻转世圣子的消息,如今想想,多半是我听错了吧。”   转世圣子的消息,只有密宗会获得。   龙部部首不为所动,再拜告退。   明如昼将人送出,再进来时,又带了一位熟人。   游不乐手摇羽扇,刚刚踏进大帐,便喜气洋洋拱手说:“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大喜啊!”   界渊放松身体,靠在宽大的宝座上,似笑非笑:“喜从何来?今日尽来稀客啊。”   明如昼欠身道:“大人在此,自然客似云来。”   游不乐笑意深深,露出双眼细纹,躬身道:“三教领袖逝水败北,大人一战奠定幽陆至强。幽陆以武为尊,大人既有至强之实,便该坐拥这广袤幽陆!可惜总有一些冥顽不灵之徒,妄图挑战大人的威仪。虫蚁之于猛虎,虽必将失败,但来得多了,总也烦心,我有一计,可助大人成事!”   界渊还挺好奇游不乐有什么想法的,他欣然道:“说来听听。”   游不乐笑道:“如今世家已经折服大人足下,大人合该将注意力放在幽陆其余势力之上。但是燧宫大军行动,不免引起那些人等的注意,反而不美。倒不如由我效仿当日大庆,为大军的行动做一二遮掩,同时大人也可留下数百宫众,避人耳目又引人注意。这样一石二鸟、声东击西之计,未知大人可还喜欢?”   界渊玩味道:“听上去倒是不错。不过当日我与大庆协约,约送大庆半壁世家,如今你与我协约……莫非也想要我下个猎物的一半?”   游不乐觍颜向人:“不然,不然,大人乃天命所归,我所行事,只求顺应天命而已。”   夜里的白烛烧了一半,明如昼方才将第二个人送走,第三位客人又披星戴月而来。   他来得最早,等得最久,等待的分分秒秒如年年月月,年年月月的折磨耗尽了他最后的勇气。好不容易被明如昼引到了界渊身前,聂经纶顿时膝盖一软,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地:“大人好,大人好。”   直面界渊,他的内心充满恐惧。   可是想及自己要做的事情,贪婪顿时将恐惧压倒。   他伸长脖颈,双手紧握,明亮的眼睛迫切地看着界渊:“大人,高澹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高澹不能做的事情我还能做,等我打败高澹,我就将整个世家双手奉上,到时候世家就是燧宫永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也是大人座下最忠心的走狗,大人——”   界渊自宝座上走下来,伸手抚了抚聂经纶的头,笑意充塞他的内心,也溢出他的喉咙:   “乖,我会满足你做狗的愿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聂经纶谄笑:“哈哈,哈哈哈……汪汪,汪汪汪!”   白烛烧到底端,天际擦亮云彩。   界渊捏捏下巴,对明如昼说:“确实应该去下一个地方了。下面是选择无量佛国好呢,还是选择剑宫好呢……”   明如昼老神在在,一先一后而已,全不需在意。   界渊也不需要明如昼的答案,他随手取出两根长短不一的签子,双掌一合一分,一根在左手,一根在右手,他说:“长的佛国,短的剑宫,娇娇,你来选一个。”   娇娇跳到界渊身前,以犀利的目光盯了界渊的双手片刻,一弯脖子,啄啄左手。   界渊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张开五指,露出答案。   山间的早晨,有这世上最冷最美也最暖最艳的光。   天地蒙昧,雾霭重重,当光芒刺破雾与影,射到并肩而坐的两人脸上。在这无第三者出现的寂静山间,言枕词忽然开口:“阿弦,你觉得界渊想做什么?”   度惊弦反问:“你觉得呢?”   言枕词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他所想只是争霸天下,但我恐怕……他所想之事并非如此无聊之事。”   度惊弦淡淡道:“争霸天下之时总要攻伐天下,当界渊攻上剑宫之际,你将如何?”   言枕词:“届时老道自会拔剑,与界渊一较高下。”   度惊弦说:“我对你的期望不止如此。”   言枕词:“哦?”   度惊弦:“你赢不了他,但你能够杀了他。”他眼眸张合,微光乍现,“杀界渊,以你为首。”   晨光骤而转亮,照亮言枕词脸上三分凝重。   言枕词默默不语,凝重地想:之前我辨认出阿渊马甲之时,这些马甲大体都要死了。如今阿弦告诉我要杀阿渊,是否可以论证,阿弦就是阿渊的马甲且阿渊想要放弃“界渊”这一重身份?   但他转念又想:虽然我有八成把握度惊弦是界渊弄出来的,但万一他不是……以他最初所言的立场,说这些话,做这些事,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言枕词一时长吁短叹。   度惊弦淡淡问:“怎么,舍不得杀界渊?”   言枕词随口回道:“是啊。”   度惊弦:“为何?”   言枕词这才发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他沉吟一会,满脸严肃:“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够好吧。”   度惊弦:“你也不差。”   言枕词:“???”   度惊弦口气波澜不惊,浑若方才什么也没说:“你如此直白,就不怕其他人看出你对界渊态度不同吗?”   言枕词瞅着度惊弦,越看越可疑:“言枕词俯仰无愧天与地,是非功过,留得旁人去说吧。”他接着反问,“反而是阿弦,我亦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初见时你说‘不认界渊为燧族之主’,可就我所知,界渊从未自称燧族之主。”   度惊弦:“他所言所行,哪一条不合燧族之主?”   言枕词淡淡一笑:“阿弦既然以界渊为目标,就当了解界渊。他若真欲拥有什么,绝不会遮掩矫饰。他若自封燧族之主,缘何从不曾寻找燧族之人?没有燧族之人,谈何燧族之主。”   度惊弦这回又不言语了,只自河畔站起,往山上走去。   言枕词信步跟上,还不忘叹息:“唉,阿弦怎么又不说话?相较界渊,阿弦的态度未免太过含糊,让人如坠云雾,不知你究竟想干什么……”   度惊弦:“那是你们太蠢了。”   言枕词心想这回答……太过直白,就有点不符合阿渊性格了。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已踩着晨光来到了山巅。   灵山山巅,旭日刚升,无尽天风之下,老松孤碑,静杳无言。   言枕词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熟悉。   他很快想起北疆之际,自己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见到一位娇俏的姑娘蹲在墓碑之前,以手比划着其后一颗小树的高矮大小。   而后她回眸一笑,一笑嫣然。   言枕词叹息一声,竟然开始怀念会向自己怀中扑来的原缃蝶了……   他心中委实纠结,不由折了枝头一朵花,揪下一片花瓣,又揪下一片花瓣:   度惊弦是界渊,度惊弦不是界渊;度惊弦是界渊,度惊弦不是界渊……   不一时,片片绯红纷纷落,言枕词手中花朵只剩最后一瓣花瓣,他抓着花瓣,正算道:度惊弦不是界渊……   等等。   言枕词手一顿。   我是不是抓错花了?   度惊弦忽然扫了一眼言枕词:“你自来到山巅后,目光就频频在树碑上打转,你曾见过这些?”   言枕词:“倒确实见过一次。”   度惊弦又说:“你从见我之时就屡屡试探,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言枕词打个哈哈:“我当然只在看你,只是阿弦身上有太多我所疑惑之事了,让人不免想要一探究竟。”   度惊弦站立片刻,淡淡说:“我说过,收养我的是一山中老人,他避世隐居,藏书万千,既救了我,又防着我,以他来看,燧族与人族不属同类。故而他临终之际要我发誓,不可与人为敌。我这样说,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不。   言枕词觉得自己更怀疑度惊弦了。   因为这一幕与原缃蝶坟前一幕也太过相似了。   他沉吟道:“他仿佛只是让你不与人为敌,可没有说让你救人于水火……”   度惊弦扫了言枕词一眼:“我看界渊不顺眼。燧族无主,若真有主,舍我其谁?”   言枕词竟无言以对。   他发现度惊弦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又往下走,不免道:“现在去哪里?”   度惊弦冷冷回复:“去找界渊的麻烦。”   言枕词猜测:“……去世家?”   度惊弦:“去无量佛国。”   天高云阔,袅袅佛音绕柱环梁,度惊弦与言枕词再度来到佛国之际,巍峨山门依旧巍峨,肃穆僧众依旧肃穆,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也多是手持佛珠,身着僧衣,但自上澄和尚及雪海佛心一事大白天下之后,佛国之地,竟也见了信仰其余教派的百姓。   两人并未惊动佛国僧众。他们混在朝拜的人群之中,一路进了佛寺,不过一会,度惊弦便绕过人群,左行右拐之下很快来到一处偏殿之前,跃上殿前大树,藏身树丛之中。   言枕词心生纳闷,刚要询问,就听前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不一时,一老一小相携而来。   阳光斜斜打在朱漆小殿的琉璃瓦上,射过树梢,射过窗格,在水磨石板上打下斑驳痕迹。   戒律首座牵着小小的孩子穿过回廊,走进小殿。   他安排小孩儿盘膝坐在面前蒲团之上。   大大的蒲团趁得小孩儿越发瘦小。   他手持一给人剃度的剃刀,在剃度之前再问:“何者为佛,为何求佛?”   小孩儿合十,取《涅槃经》答,童稚之声粘着奶音,遥遥传开:“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我心忧怖,向佛超脱。”   戒律首座爱怜地看着小孩儿:“愿世人入我佛门,皆得涅槃。”   剃刀抬起,发缕落下。   如尘根三千,一一断裂。   他按着小孩儿的头,道:“你入我门中,应从慧辈,你名……慧生。”   言枕词藏在树中看了半天,也只见戒律首座收了一个颇有佛性的弟子。   他悄声道:“你半途走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和尚剃度?”   度惊弦:“密宗在世家找人。”   言枕词:“嗯?”   度惊弦:“这个孩子是戒律首座从世家带来的。”   言枕词若有所思。   度惊弦:“当日密宗与佛国争雪海佛心一事,世人不知真正缘由,我却深谙其中曲折。无智无欲乃是一对双生子,无智为无垢之心,无欲为转世圣子。在最初被上澄和尚接入寺中之际,无欲一念差错,为博众人关注假作‘无垢之心’,其后果然被上澄和尚收为弟子并得佛国众人钦慕。可惜雪海佛心之使用,非独拥有无垢之心的人,哪怕只有一颗心,也是可以的。佛国历代主持保守这等秘密,久而久之,为雪海佛心一念入魔,取历代无垢之人的心做媒介,秘藏地道,雪海佛心犹如血海佛心。”   “当事之时,无智一语恶了方丈,方丈决心取‘无垢之心’,保有无垢之人的最后纯洁。   “但无欲却窥破一切,为了无智的性命,甘愿以身替代,将生的机会让给无智,使无智取代自己,成为密宗释尊……”   许久之前的一个疑惑得到解答,言枕词盯着度惊弦:“你之言……仿佛一切历历在目。”   度惊弦自负道:“天可量,地可称,何事不可知?”   言枕词内心几乎笃定:不,我觉得你还真是亲眼看见了这所有!   度惊弦再道:“知道了这些,如今密宗再出部众寻人,便可知晓,他们在找的是转世圣子。”说着,他的目光转向言枕词,“有了雪海佛心一事,两家已结仇怨。若密宗如今释尊再度知晓,身系密宗传承的转世圣子又一次来到佛国之中,密宗与佛国,该如何两安?”   度惊弦竟然露出了微笑:“界渊好算计,此时转世圣子被佛国引渡的消息必然传到释尊耳中。我想释尊决然震怒,必会做出夺回圣子的决定,或许明抢,或许暗偷,想来定然与燧宫联合,左右夹击,攻下佛国……”   言枕词悚然一惊,他忖度许久:“若将转世圣子交给无智呢?”   度惊弦淡淡道:“若我是无智,只要想到哥哥当日为了我被佛国害死,如今好不容易转了世,又被假仁假义的佛国蒙蔽,我只会怒火中烧,下定倾覆佛国的决心,只有毁灭,才可抹消一切血仇。”   言枕词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了。   他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度惊弦,道:“我们出去说。”   小殿靠近佛国后山,后山之上荒无人烟,正适合密谈   但等他们到了后山,面前却出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之人!   只见悬崖高壁,云海千重,界渊负手而立,衣带当风。   待得两人出现,他施施然回眸,视线落在言枕词紧抓度惊弦的那只手上。   拉着度惊弦的言枕词整个懵圈。   他并未料想有朝一日界渊竟会和度惊弦同时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样岂不是说……   他耳听界渊含笑一声:“阿词最近的日子过得不错嘛。”   掌中的手腕顿如烫手山芋,言枕词一下将其甩开!   但又一声冷哼响在他的耳际。   度惊弦反手握住言枕词,注视界渊。   前方是界渊,身旁是度惊弦。   这两人恰如情敌见面,正注视彼此。   言枕词头皮一麻,险些炸了!   等等,你,你们……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这边言枕词脑筋急转,还想徐徐图之。   那边的界渊唇角带笑,已抬起一掌。   这一掌似慢实快,状若轻描淡写,实则浩瀚如天压!   天威扑面而来,誓杀敌手,言枕词心中一凛,种种念头均如云烟消散,抢步上前,便要迎敌。   但无心之快,快不过有心之快!   度惊弦此番快若闪电,一掠上前,将手中玉称往前一抛,挡在界渊掌风之下!   可当今之世,能接界渊一掌者不过寥寥,只听一声细微“哔剥”,晶莹玉称霎时遍布蛛网裂纹,浩大掌风之下,还有丝缕缠绵气劲,自裂纹处一冲而过,全击在度惊弦身上!   五脏六肺被这含怒气劲一摧,登时结作一团,度惊弦如断弦风筝,反向后飞去,方向正是言枕词赶来方向!   言枕词连忙展臂,手掌刚碰触度惊弦身躯,便觉对方身躯一阵冷一阵热,正微微颤抖,再看对方面孔,见其脸色更白,嘴角溢出一道血痕。   他揽着度惊弦,连退三步,内劲自掌中一吐,进入怀中人体内,如春风化雨,消弭界渊所留之力!   度惊弦脸上回复了少许血色。   但这一行为触怒了在场的另外一人。   界渊:“言枕词——”   这一声听在耳中,是笑是怒,言枕词已经来不及分辨了,眼看界渊一步踏前,身周风云涌动,他毕竟不能看着度惊弦横尸当场,当机立断,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天可怜见,佛国后山山峦起伏,占地庞大,界渊大抵也并不想在佛国之内大动干戈,言枕词抱着度惊弦,急速飞掠大概一刻钟,暂时把界渊给甩开了。   他这才有心思寻一水泊处,把揽入怀中的人放在地上。   两人相对坐下,言枕词握住度惊弦的手腕,查看度惊弦伤势。   度惊弦却道:“原来你和界渊是此等关系,怪不得你待他与其他魔头不同。”   说完一句,他顿时扭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言枕词此刻心烦意乱,也只好笑道:“不错,我和界渊两心相慕,确实是此等关系,阿弦是要昭告天下、与我划清界限吗?”   度惊弦又吐了一口血。   他按着胸口,连着吸了几口气,平复下体内剧痛窒息之后,没有说话,反而一抿唇,倾身向前,印上言枕词的唇。   温热染上嘴角,血腥直扑鼻端。   言枕词一口尝到了带着血气的甜软,味道还挺好。   可他更感巨石砸中脑袋,眼冒金星之中,目瞪口呆!   接下去应该怎么做呢?   嗯……按照这个分|身的经历而言,他可从未与人有过亲密接触。   度惊弦思考片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会,有点生涩,有点探索地轻轻摩挲着对方的嘴,像把自己的气息一点一点蹭到对方身上。接着他顿了一下,尝试着轻轻咬了言枕词一口。   唇上一重,并不疼痛,但这一动作让火苗终于从言枕词的嘴上燎到了他的神经,将他烧得回过神来,他骤然将度惊弦推开,同时闪身向后,极度错愕与狼狈:“你——你干什么?”   这一下力道不轻,度惊弦被言枕词一把推进水中,伤上加伤。溅起的水花沾湿他的脸与发,他趴在水中,用手捂着嘴,闷咳了好几声,淡红从他手下散漫开来,再借漾漾水光,为其苍白脸颊上添一抹绯红。   明明是度惊弦做了极其古怪之事,但此时情景,却让言枕词觉得自己深深欺负了对方,竟有一抹愧疚袭上心头。   他试图冷静一下,思考一下。   度惊弦再度直起身,先开口:“欲使人灭亡,必使人疯狂,激怒界渊,是使其疯狂的最好方式,若你与我有所不轨,想必界渊再难冷静,到时大事可期。”   言枕词断然道:“我绝不会这样做!”   度惊弦目光较惯常明亮许多,截口道:“此事不用你来做。”他忽然说,“界渊马上就到。你要做之事,是验证其对佛国与密宗的计策。正好你们两心相慕,此事想来不难。”   言枕词想再说些什么,可身后确实传来人穿行山林之声,而眼前度惊弦又似乎已不想再说话。   不过度惊弦再看言枕词两眼,又改变主意,忽然道:“等等。”   他自水中站起来,没能站稳,摇晃几下之后,走到言枕词身前。   言枕词莫名紧张,心脏直跳。   对方上前一步,他退后一步。   对方再上前一步,他再退后一步。   度惊弦:“你怕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做。”   言枕词哑口无言。   度惊弦确实什么也没错,他只是从袖子中掏出一块白帕子,为言枕词擦擦染血嘴角。   他淡淡说:“现在还不是让界渊发现你我关系的时机。”   言枕词:“……”   他木着脸看了度惊弦一眼,转身走了。   道士的背影在山林中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度惊弦一路看着,在其彻底不见之后,嘴角向上一挑。   这一抹忽如其来的笑,十分忍俊不禁,十分狡猾得意,度惊弦与原音流这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了三分神似。   他悠悠地想:   阿词的反应真是太可爱了。   不过阿词,事情可还没完,我正前面等着你呢——   山林之中,言枕词行过数步,与界渊撞了个正着!   他未及多想,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切与讨好,远远叫了一声:“阿渊,你来了!”   界渊不辨喜怒:“我是来了,有人却想走了。”   言枕词心虚不已,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笑道:“我们难得见面,何必提这些扫兴之事?”   界渊一默。   言枕词心如擂鼓,咚咚作响。   界渊缓缓说话,将言枕词的话反抛回去:“我们难得见面,你何必做这些扫兴之事?待我将人杀了,我们再谈一些尽兴之话,做一些尽兴之事,如何?”   言枕词哑口无言。   今天他哑口无言的次数有点多。   但眼看界渊说话之后又要往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将人拦下:“阿渊,你,你——”他苦思冥想,见界渊神情越来越难以测度,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我们久不相见,如今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竟还要为无关之人置我不顾?”   界渊看着言枕词。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弯唇,笑容染上温度与暧昧:“阿词是在抱怨我将你冷落吗?”   这个话题比较安全。   言枕词默认了,尽可能坦然地看着界渊。   哎呀。   哎呀哎呀哎呀。   界渊尽量不让多余的情绪浮上面孔。   但敏锐的目光让他轻而易举地注意到言枕词轻轻颤动的眼皮,稍微扯下的嘴唇,还有时不时就要蜷缩一下的手指,而这样紧张又无害的模样,还是界渊头一次自言枕词身上看见。   他本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的。   但面对这样秀色可餐,界渊也情不自禁一步上前,揽着对方腰肢将其按在树干之上,深深吻下。   清风过耳,树叶婆娑。   沙沙之声将唇舌交缠的水声遮掩,光下叶下,两身交叠。   熟悉的气息环上身躯,将体内欲望轻而易举地拨动。言枕词的精神猛地一松,竟感觉到了许多欣慰。   不错,这才是我熟悉的感觉。   刚才只是……只是一时意乱……意乱而已。   言枕词说服了自己,多少有些补偿之意,主动张开双臂,抱住界渊,迎合着对方的侵略。   一吻分,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言枕词趁着界渊还没抬起身体,又偷亲了对方一下,问:“我们……离开这里?”   界渊以手指抚过对方眉眼脖颈,看着对方忐忑不安又信赖无防备的模样,他竟对自己的恶趣味升起了一丝愧疚。   但是——   毕竟这样才有趣嘛!   界渊心中愉快,脸上带笑,万分遗憾地替言枕词整理衣襟:“我也欲与阿词鱼水同欢,可惜待会还有些事情。”他忽然道,“度惊弦与你是何关系?”   言枕词刚刚放松的精神又是一紧!   他断然回答:“没有任何关系!最初我去见他,不过因大庆之事,后来也只是颇为好奇他对你的想法。”   界渊漫不经心:“世人之心,与吾何干?阿词,我无意阻拦你与人交往,只是须注意分寸。今日我见你们携手相握,内心十分愤怒,盛满了毁灭的欲望……阿词,你是我一人的。”   他在言枕词耳骨处烙下一吻,随后的声音,便直入言枕词脑中:   “只有我才可触摸你,拥抱你,占有你,叫你呻|吟哭泣,让你哀求纠缠,见你从未展露人前的妩媚之态。”   界渊已走,山野之间空空荡荡,浑身发热的言枕词被冷风一吹,登时清醒:   不是……我又没有真的脚踏两条船,我到底心虚隐瞒、放松庆幸个什么劲?   山风习习,等言枕词收拾好心情,神色凝重地回到度惊弦身旁之际,他发现度惊弦已经将自己收拾完毕,擦了脸,梳了发,还拧了拧湿漉漉的衣服。要说还有什么让人在意的地方,就是水泊旁又多了两个手持僧棍的佛国和尚。   他们站立度惊弦身侧,警惕的神色直到看见言枕词之后方才敛去,另换上一副恭敬之态:“原来入山的是镜留君!三位首座若知道镜留君大驾光临,想必欣喜异常,还请镜留君稍待片刻,让我等入寺通知首座出迎。”   言枕词摇摇头:“不必如此,我此来是为了见戒律首座一面,烦请通传。”   两位武僧再合十行礼,一位先行前往寺中通知戒律首座,一位则带言枕词与度惊弦往会客堂走去。   当言枕词与度惊弦到达会客堂之时,戒律首座已经等在此地。   相较僧众见到传说之人的惊喜,他更多的是担忧:“镜留君不期前来,可是剑宫或界渊处出了什么问题?”   阿渊处还真出了问题,但这问题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言枕词心里嘀咕两句,收摄心神,叹息一声:“多少有些干系。”他说,“我听闻首座近日收了一新弟子,不知可有此事?”   戒律首座颔首:“确有此事。此子名为慧生,是我自世家带回寺中的,他有天生佛像‘众生相’,若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当成我佛国优秀子弟。”   言枕词:“可否一观?”   戒律首座笑道:“自然可以。”   他招来守在外头的沙弥,吩咐沙弥将慧生找来。   不过一刻,慧生已来到会客堂中。   蹲在树上远远看来与站在眼前仔细打量毕竟不同。这一次,言枕词看见了小孩儿宽大僧袍之下还没有完全消退的大肚子,以及极度枯瘦的手臂上刚刚养出的一点肉。   几乎瞬息之间,言枕词就弄懂了戒律首座是在何种情况下找到这个孩子。   他心中颇有迟疑,觉得自己接下去的话恐怕没有多大效果,但他还是问:“小师父,假如你在世上还有一位亲人,这位亲人找了你很久且如今始终在找你,你愿意离开佛国,回到他身旁吗?”   慧生懵懂地看了戒律首座一眼,却不见师父的任何暗示。   他摇着有些大的脑袋想了想,小小的手合在一起,对言枕词说: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小僧如今已经剃度出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请檀越告知小僧的亲人,小僧如今在佛国很好,不用再担心小僧。小僧也会为此生亲人多多祈福,愿一切世人,离苦海,往净土,得如来。”   果然如此。   言枕词看了戒律首座一眼。   戒律首座心知其意,让沙弥再将慧生带走。   堂中再无旁人,言枕词开诚布公:“首座新收的弟子不同凡俗。不知首座还记得当年的无智无欲否?我恐怕他是无智的转世之身。”   当日无智无欲一事,原音流知、言枕词知、度惊弦知、无智无欲及上澄和尚也知,可除此之外,天下所有人都以为被密宗迎回的是无欲,死在佛国的是无智。而此事非同小可,若一言叫破必然再引轩然大波,言枕词不欲在此时说出,便将错就错以“无智”指代了。   戒律首座目光一凝,良久良久,他低低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中,满载叹息,满载忧苦,还满载平静与了然。   言枕词已知戒律首座的回答。   远离了剑宫的冰雪皑皑、孤峰独绝,远离了佛国的佛音袅袅、青山秀水,远在沙海之后的密宗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   他只身前来,手无寸铁,却引得密宗剩余六部齐齐出动,个个手持兵器却低眉敛目,不敢妄动又不敢不动。   其中,如今的密宗释尊无智含笑合十:“宫主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他再对左右道,“你们都退下,让乾达婆做飞天舞,迎接贵客。”   界渊含笑摆手:“不必,飞天舞已看过。此番前来只是想起有一事未曾告诉释尊,故而打扰罢了。”   无智从善如流,使人引界渊入密宗,而后两人分宾主坐下,乾达婆未做飞天舞,却携着香风,送来了瓜果美酒。   界渊把玩着手中镶金嵌玉的酒盏,尝了一口色泽碧绿的好酒,才随意道:“释尊所想找的人,如今正在佛国。”   主位之上,无智一下扣住宝座扶手!   良久,他挥手示意仅跟在身旁的天部部首退下,对界渊道:“先生真是信人。年余之前,先生就对我说过哥哥会转世重临,如今哥哥果然转世。”   界渊微笑:“好说,好说。”   无智又道:“可惜我百般寻找还是差了一步,哥哥又一次去了佛国。”   界渊叹息一声:“毕竟无巧不成书,释尊以为呢?”   无智:“若我对佛国直说哥哥是我预定的弟子,佛国是否愿意放人?”   界渊道:“释尊毕竟曾是佛国弟子,佛国究竟会不会答应,想来比本座更加了解了。”   无智慢慢道:“就算我曾是佛国弟子,也远不如贯通古今、上下三千年尽在掌握的先生啊。”   “释尊真要我说?”界渊戏谑一声,“以我来观,释尊一步慢,步步慢,如今恐怕找得回人,找不回心。”   无智藏在袈|裟底下的指甲陷入了肉里。   无边无际又无名的毒焰开始在他内心熊熊燃烧。   界渊的话踩中了他内心最疼的伤口!   对哥哥的怀念,对佛国的憎恨,对如今仿佛再一次回到他最无助时刻的狂怒!   而狂怒所带来的,则是欲毁灭一切的冲动。   陡然之间,他明白界渊此番来意了。   前方有蜘蛛密密织成的网,可他迫不及待地一头栽入,因为蛛网之后,有他生死不可放弃的期待与憎怨!   夕阳染红枫树,石阶漫过青山。   两人自无量佛国离开之后,未曾停留。言枕词一面将情况飞鸽传书晏真人,一面带着度惊弦赶往密宗,欲见密宗释尊,无智。   石殿雄浑,远山孤冷,天部部首在言枕词到来不久之后就出现,饱含歉意地对言枕词说:“镜留君来得不巧,释尊正值秘法突破之际,已闭关数日有余,不能出迎,还请见谅。”   言枕词眉心一皱:“不知释尊何日出关?”   天部部首道:“未有定数。”   言枕词缓缓点头:“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也罢,等释尊出关之后我再来拜访。”他自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天部部首走上前欲送自己离开之际,冷不丁发问,“界渊是什么时候来的?”   天部部首面色微变。   言枕词了然地笑了笑,对度惊弦道:“我们走吧。”   这一次,他大步离去,不再停留。   前来拜访的镜留君已经离去,天部部首立刻回到石殿深处。   这是石殿群最中心的位置,雕刻众佛的壁画之上,圣火熊熊燃烧,无智盘坐正中金座,宝冠加额,袈|裟披肩,一介孩童如今已变成威势初露的少年,且一日日地神秘莫测,如往昔任何一任释尊。   天部部首肃然道:“言枕词已走,但他似看出了我们欲与燧宫联合,共伐佛国的准备。”   无智手转念珠,垂眸片刻:“无事,我们与界渊合作的事情无法隐瞒,言枕词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   天部部首欲言又止。   无智:“但说无妨。”   天部部首沉声道:“释尊,与燧宫合作攻打佛国不是不可,但大庆前车之鉴,我总担心密宗重蹈覆辙!”   一粒粒被指腹摩挲得光滑的念珠从无智指尖转过。   无智将自己的想法细细同天部部首说:“我日前已与界渊协议:密宗只与燧宫同时攻打佛国,不合兵亦不交换战报,且谁打下的地盘由谁控制,他人不得干涉。如此一来,与其说两派合作,不如说两派共同分食佛国。”   天部部首眼中精光闪烁:“但我们攻伐佛国,剑宫与落心斋绝不会袖手旁观。”   无智道:“如今正道盟员也只剩下剑宫与落心斋了。哪怕正面交战,密宗加上燧宫,未必不能与佛国、剑宫及落心斋抗衡。何况我等有地利,这两家就算来,也是先到燧宫地盘,正好让燧宫替我们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天发杀机,龙蛇起陆……如今,该当是群雄逐鹿的时机了。”   他喃喃道:“因陀罗,密宗传承许久,如今适逢天时,我希望……天下所见之土壤,皆是无上净土,人人念诵我密宗的教义,人人是我密宗的子民,我是全天下的释尊。”   哥哥,你听得见吗?这就是我将为你造就的真正佛国……   这真正佛国,我见其在不久将来。 第101章   自密宗离开以后, 天色已晚, 度惊弦与言枕词找了一家还算安静的客栈歇下。客栈的厢房之后带一花园, 花园之内有一水池。   弦月挂在天空,流辉洒下大地,流过疏竹, 在水面翻出粼粼银光。   密宗之行并不顺利,这多少给言枕词带来了一些沉重。   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之上静静思索着目下局势,忽然听见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再循声一看, 便见竹影深深、曲径通幽处,度惊弦身披白衣, 踱步而来。   夜中忽现的这抹影子似自月上借了一束光。   这光叫他面如白玉,眸如点漆, 鼻如悬胆,唇似涂朱。   那一点朱红, 就是这夜里的冶艳。   不不,等等。   言枕词近乎悚然一惊。   为什么我要这么专注度惊弦的外貌?我不可脚踏两条船!   度惊弦:“阿词。”   言枕词有点紧张:“怎么?”他过来了!我不可脚踏两条船!   度惊弦:“无智倒向界渊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此事自无欲的转世被佛国带走之后就无可挽回。界渊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他在佛国与密宗间布置的大势既成, 你我无法阻止也不叫人意外。”   言枕词挺紧张:“没错。”他靠近了!脚踏两条——   度惊弦:“世人皆骇界渊之力, 以我观之,界渊之智绝不逊界渊之力。若有人敢小看其智,他将再没有与界渊面对面的机会。”   言枕词可以说很紧张了:“自然。”他就在面前了!船!   度惊弦已经走到石桌之前,他弯下腰,却并非坐下, 而是突然将面孔凑到言枕词面前。   两人面对着面,距离不足一掌平放,似连呼吸也纠缠在了一起。   他缓缓道:“阿词今夜怎么这么紧张?”   船!船翻了!   言枕词寒毛倒竖,猛地自座位上向后一跳,跳开三步之外。   他特别不自然:“好好说话。”   夜色昏暗,度惊弦将言枕词神情变化看在眼里。   他轻轻抿了抿嘴唇,努力将浮上嘴角的笑容再给压下去。   哎呀哎呀,阿词太可爱了。   就是因为你这么可爱,我才屡屡想要调戏你啊。   度惊弦演戏的欲望越发浓烈,他眉梢忽然一挑:“阿词还在想界渊?”   言枕词:“没有——”他咬到舌尖,将舌头撸直,“不,我当然在想界渊。”   度惊弦:“为何?”   言枕词觉得是时候让人死心了,他沉声道:“自然是因为我与界渊两情相悦——”   度惊弦:“你与界渊是没有结果的。”   言枕词眉梢一挑,心中怒气隐动。   度惊弦又道:“如今世家大庆已毁,佛国密宗入瓮,再过数日,就是剑宫与落心斋了。阿词,你观界渊手笔,当知界渊有盖世之力,也有盖世之智,等他对剑宫下手之际,他摧毁的不会是剑宫的几个人,他摧毁的必然是剑宫举派之信念道心……届时,你要如何自处?”   等等,有些不对啊!   这种谆谆善诱、步步攻心的说话方式,如果说话主人再手持一柄折扇,嘴角添上三分笑容,岂不就是……音流?   言枕词心弦忽然一动,他开始凝神注视数步之外的人,或许是月影偏斜,他依稀真在度惊弦唇角看见了三分笑影。   而度惊弦还在说话:“除我以外,界渊所思所想无人可知;除你以外,再无二人可杀界渊。”   唉,毕竟只有你上来杀我,我才会考虑一下出手不能太重,打你会疼。   至于其他人,来了也是白来。   “而我杀界渊计划之一已同你说过……”   言枕词不免接话:“但‘让我和你在一起然后气死界渊’这个计划……未免太过龌龊卑鄙了吧?”不知是否因为心中隐隐约约的预感,他这一句说得没有多少愤怒,只显十分平静与一点古怪,“你就不怕事发之后,群雄鄙夷,天下耻笑吗?”   度惊弦理直气壮:“既杀界渊,救得幽陆,此计何来卑鄙无耻?明明是大贤大圣之举。我早已说过此事也不用你来做,反正众人不会知道你与界渊之事,只会知道我们情投意合,携手挽天倾,这才是一世佳话!”   喂喂……越来越像了啊,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特别理直气壮的模样……   言枕词脸上的古怪更重了,还有点想笑。   他静默片刻,冷不丁叫道:“阿渊!”   度惊弦不为所动,才不脱马甲:“我说了这么多,阿词眼中还是只有界渊吗?想来是我……”他面无表情,缓缓说话,月色幽幽声幽幽,他的声音染上了三分哀怨,“不如界渊讨你欢心的缘故。”   言枕词顿时牙疼。   得了,缃蝶……   然后言枕词开始思考。   就算一开始我将度惊弦认为界渊是我的错觉,但自佛国阿渊与度惊弦同时出现之后,我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时候我总不会该再莫名冒出‘他们相似’这个错觉了吧?   我之所以觉得他们像,是因为他们真的很像!   这样细细一想……以前也并非没有界渊与分|身同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情况,只是之前在佛国,阿渊的态度太过有偏向性,才叫我推翻了之前的猜测,把他们分为两人!   想明白了其中种种,言枕词看向度惊弦的目光变得更为古怪,且多了三分不善。   接着,他一语不发,掠出花园。   界渊方来不久,此时也许还在附近。度惊弦既然不说真话,他就去找界渊,问个清楚明白。   敢不给个准话,他就和对方上演全武行!   上次分别以来,两人并未再做联系,如今言枕词自然不知晓界渊身在何处。但这难不倒言枕词,他按照界渊习惯找到了方圆百里之内最繁华所在。   只见小河曲流,街道深深,三层高的小楼飞檐斗角,其内星光点点,灯火辉辉,上接天幕,下映流水,灼灼灿灿,浮光掠影。   再向楼内一看,高台之上,乐者弹箜篌拨琵琶敲大鼓,声声绕梁,舞者旋罗裙转铃铛点拍子,色|色动人;高台之下,摩肩接踵,欢声笑语。   但在这金碧辉煌热闹非凡的乐馆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言枕词也没有见到界渊的踪迹。   难道是我找错方向了?还是阿渊已经回去了?   言枕词有点踟蹰。但转念想起度惊弦,心中又升一抹笃定:   不对,如果阿渊已经回去的话,今夜未必会做这么明显的暗示。   他再向乐馆更深处找去。   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院子,来自前方的欢笑喜悦似被一重纱蒙了,遥遥听不真切,只有那点欢快与喜悦,似颗种子,落到心间,便有了影子。   风倏尔一吹,吹走笼在月边的云。   言枕词又翻过了一个院子,便见露天之下,一架屏风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屏风绵延一十二扇,以银纱做底,其上墨色蜿蜒,绘山川草木,天地之大,合一屏之中。   屏风半透。   透过屏风,言枕词可见一人斜倚榻上。   那人身着大红衣衫,红色映着屏风,于夜色之下,仿佛烈焰点燃水墨山川!   阿渊?   言枕词不及说话,那屏风之后的人忽然动了。   他慵懒地坐直身体,长发披散,屏风上蜿蜒的水墨山川便似流淌到他发尾之间。他的衣摆随之大张,似一朵烈焰之花,在山川之间徐徐绽放。   而后他站起来。   那朵倏尔绽放的花又倏尔合拢,只化作烈焰,于其行走之间片片落地,落地生莲,红莲摇曳,刹那荼蘼。   屏风也如薄纱,被手抽去。为其遮挡的人真正出现在眼底眸中。   他一步步向前而去,向高而去,似旷野中有一条凡尘中人看不见的天梯,匍匐他的足底。   而后他停在半空,侧头回眸,倏忽一笑。   是眼前花也是天上月,是身旁人更是念中仙。   言枕词未及体会心中的惊艳之情,天空上的人已经开始行动。   转、翻、跳。   点、旋、抹。   那一道灼灼之红,恰如朗日初生,静时凭风临渊,动时惊鸿游龙,忽如羞花照绿波,转而朔风击雷鼓!   天上一舞,远离了男女性别,模糊了人神界限。   只余下最原始的力与最原始的美,以这烈烈之态,于天地间熊熊燃烧,点亮无垠无界之黑暗。   未知何处有一线颤音响起。   细细的,轻轻的,是唇含竹叶,陡而吹响的那一曲轻快小调。   是他在山间吹响,音流曾做扇舞的那一曲小调。   回忆如斯轻快,如斯惊喜,如斯美妙。也未有眼前所见,目眩神迷,摄魂夺魄。   一曲方歇,一舞将停。   天高月冷风静云停。   一轮弦月,无边黑幕,他步步而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界渊一路走至言枕词身前。   他伸出了手。   天地正在掌中翻覆,命线也藏手心一赌,可不怨不憎不忧不惧,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时间之河亘古不停,我淌过太多岁月,这掌心唯余最后一线温柔,我予你。   只予你。   言枕词握住身前那只手。   天上月成了眼前花,念中仙换做身旁人。   他蓦然而笑。   “阿渊……”   “言枕词何其有幸,得与你一世相会,交颈共眠!” 第102章   界渊牵着言枕词的手绕过屏风。   十二扇屏风之后摆放着一张床榻。它与普通床榻稍有不同, 这张榻极矮也极宽, 其上铺有大块雪白无杂色的毛皮垫子, 哪怕三四人同时躺在上边也绰绰有余。   两人走到榻前,界渊轻轻一推,便与言枕词双双倒在床榻之上。   言枕词落到床上, 将人抱住。   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像是太阳和月亮从天上一忽儿坠下,坠到他的怀里, 有点热, 有点凉,有点叫人……心旌神摇, 不可自抑。   言枕词不动声色地挪了下双手,把扶在界渊肩膀和手挪到了对方的背脊与腰肢处。   掌下坚实, 尺寸熟悉,就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言枕词吁上一口气, 放心大胆地亲近起来,这才感觉界渊身躯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掌心,引得体内血液也随之躁动!   他不动声色再摸两把, 刚要抬头, 忽然有温柔一触,落在眼睑。   界渊将吻落在了怀中人的眼睛上。   他轻轻啜着,啜去对方眸中的欢喜、炙热、以及许多许多明亮。   而后他抬起身来,看见更多更多的光,从夜里, 汇聚到言枕词的眼里。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以手托起言枕词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今天可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言枕词一本正经:“大善。”   界渊又咬了言枕词的耳朵,不重。   那只耳朵动一动,在他的视线中飞快变成红色。   界渊不急着继续,悠悠道:“在此之前,阿词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言枕词:“没有。”   界渊有点意外:“真的一点都没有?”   言枕词:“其实有很多。”但他旋即说,“但是我怕问了之后会想打你。所以我们还是先做爱做的事情吧。”   界渊笑出声来:“阿词——你真是直接,直接到可爱。”   言枕词唏嘘一声:“道士老了,不爱弯弯绕绕花花肠子了。”   界渊不再说话。   好风好月好景好人。   他俯下身,将人拥入怀中,细细品尝,慢慢占有,看着另一人大汗淋漓,呻|吟喘息,于慢条斯理之中,带着其一同挖掘着世间所有的最极致欢愉。   言枕词沉浸在夜色之美里。   他赤身裸体,承受着另外一人的占有。   夜色如水,他一时如溺水中;红衣似火,他一时如困火中。   它们环绕在他的四面八方,密密将他围裹,带来无边际的快感与些许疼痛,他置身其中,不能挣脱,不愿挣脱,唯有死死地缠绕着另外一个人,与他同生共死!   当两人都餍足之际,东方翻出鱼肚白。   界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言枕词的唇,一夜荒唐,对方的嘴唇在自己的蹂|躏之下已然有些微红肿。正是这些细碎的痕迹,让人滋生出十分满意,十分自得。   半天之后,言枕词终于张开眼,咬了界渊指头一下,再将其吐出,而后沉声道:“你别以为你昨天表现得这么好……我就会忘记度惊弦的事情。”   界渊皱眉:“阿词你越来越长进了,和我上床的时候都敢提别人的名字?”   言枕词这回不上当了:“阿弦曾和我提议,让我和他在一起,然后气死你。我仔细思考,这也不是不行。”   界渊神情莫测地看了言枕词一眼,突然笑道:“阿词这样说是想让我嫉妒吗?我心中确实嫉妒已极了。阿词若真的喜欢度惊弦,最好自今日之后将其好好收藏,免得被我撞见,叫他生死不能。”   等等……   言枕词忽然又有了些不确定。   阿渊这种面对情敌的反应……倒也合情合理。   难道我又猜错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特别熟悉。   界渊又懒懒道:“阿词,度惊弦此人,身为燧族却被人族收养山中,人族虽救他一命,却未真正将其接纳。他独自生活在灵山之间,山间又鸟兽,室内有书简,可鸟兽不能语,书简不能动,还是只有他一人。此人虽聪明过人,却不是长袖善舞,深谙世情之辈啊,他想要联合正道取我头颅,路长且阻啊。”   界渊忽然眨眨眼。   “若我死了,而阿词还深爱度惊弦,想同对方一起,只需记住,度惊弦不是一个情趣之人,阿词尽可情趣一些。”   言枕词先时还有些奇怪,听到这里顿时回过味来。   这分明是度惊弦过去之生活,如今界渊一一说来,详实无比,正像其亲手捏出了这个人物的模样与背景!   言枕词意味深长说:“阿渊对度惊弦真是知之甚详,仿佛亲眼见到他之成长啊。”   界渊冷笑一声:“谁让此人想要夺我心上之人?我少不得关注一二了。”   言枕词极度复杂地瞅了界渊一眼:……你这话还真好意思说出口?做戏做到这一程度,也真是没谁了。   界渊既然不愿意明说度惊弦为自己分|身,言枕词也不强迫,换了一个话题:“阿渊,无欲转世是由你指点入佛国的吧?先是大庆与世家,如今是密宗与佛国,你到底想做什么?”   界渊:“我做我正在做之事。”   言枕词:“我不相信你只为争霸天下。”   界渊低低一笑:“那就算我做的事情比争霸天下更过分一些吧。”   言枕词:“阿渊……”   界渊漫不经心:“阿词,界渊是魔主啊,你期待从魔头这里得到什么叫人欣慰的答案?”   言枕词静默片刻,等他再开口之际,其所说之话倒有三分出乎界渊的意料。   言枕词:“界渊是魔主不错,阿弦呢?”   界渊看了言枕词一眼,笑意深上几分,曼声道:“度惊弦?他不是欲杀我证明自己才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吗?他之想法行为,是你们正道要考虑的事情啊。”   言枕词:“那他会与你合作吗?”   界渊大笑:“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与本座合作了吗?”   言枕词:“……”   言枕词十分复杂地瞅了界渊一眼:“魔主如今站在正道相反之立场上……”   界渊打断言枕词:“密宗与佛国已然入瓮,如今只剩剑宫与落心斋了。”   此言度惊弦也曾说过。   不同的身份当着言枕词的面说了同一句话,想必这事再无疑问。   晨光抹去夜的永暗。   四野空旷,一声叹息悠悠,在言枕词心底响起。   阿渊,不日之后,你我分站正邪立场,将兵戎相见。   这是我此生极不愿做的事情之一。   但若这一天必将来临,我亦会全力以赴,报答心中之正义,报答师门之恩情,报答你我同心携手之过去。   除此之外。   我之心,更想与你竹下听涛,山中听雪;更想与你把臂同游,岁月虚掷;最想与你,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 第103章   一叶落而知秋至。   界渊与无智见面的三日之后, 密宗本部穿行无尽沙海, 自南兵临无量佛国边界;亦是同时, 燧宫部众也离开世家,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横穿大庆,自西来到无量佛国边界。   佛国百年未见之危机就在眼前!   佛国响钟十九响, 三大首座于寺前调兵点将,带领数万武僧,亲赴西、南二线, 抗击燧宫、密宗于边界之上!   漫漫黄沙一望无际, 枯树老藤落光了叶子,只余褐色枝桠, 如一只只干枯的手,于濒死之际探向天空, 希冀援救,也希冀解脱。   天空之上, 一轮红日高高悬挂,它安静地俯瞰大地,大地之上, 除了张牙舞爪的枯藤老树与一望无际的沙海之外, 还铺陈了许许多多的人。   有密宗的,有佛国的。   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地面,睁大眼睛,颓废四肢,空落落的身躯里头再无灵魂, 可还有未干的鲜血,正无止境般泊泊涌出,将这片黄沙染红,也将天空圆日染血。   刀剑棍棒,残肢断臂,散落在这片死亡的领地,纵横四野无有阻拦的风吹过此处之际,也要凝滞三分,徘徊哀叹这些枉死之人。   然而兵甲之声未歇,十里开外,两大阵营依旧磨刀霍霍,准备再战!   死的人已经死了,生的人还在继续寻死。人间惨象,不外如是。   “来布条!”   “沸水!”   “止血生肌药!”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南线边界群玉山中,佛国将一处山间平台指做伤兵营,如今两大势力几番交战,伤兵营中人满为患,浓郁的血腥与腐败之气冲天而起,哀哭呻吟不绝于耳,穿着灰色僧衣的底层弟子手捧各种疗伤之物,快步穿行伤者之间,竭尽全力治疗他们。   慧生也是这些底层弟子中的一员。   他身上缠着特制的褡裢,褡裢中分门别类地放着众人所需的东西,迈着短短的腿,顶着几乎和他一样高大的盆子,撞撞跌跌地来到每一位灰衣弟子身旁,将东西一一递上,又垂眸看着每一位伤者,其中悲悯温柔之意自然流泻而出,似无声梵唱,抚慰人心,消弭痛楚。   一个、两个……当慧生一路来到第八个师兄身旁之际,他身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   第八位师兄守着个断腿武僧,满脸都是连日不曾休息的疲惫。他将只剩一个底的水盆自慧生脑袋上搬下来,匆匆摸了摸慧生的小光头,说:“止血药不够了,你去山上拔些能配止血药的药草回来配药,认得什么药草能够制成止血药吗?”   他也不等慧生回答,自顾自地从兜里掏出一本药草书,将其中几页撕下交给慧生:“你要摘的药草都在这上边,山中多野兽,你带着驱虫丸走,注意安全。”   慧生乖巧点头,将褡裢里仅剩的东西都清出来放到师兄手旁,便往山上走去。   山间静杳,草木茂盛,虫鸣隐约。慧生拿着师兄给的图纸,专门往湿润之地寻找药材。在穿过一个比他人还高的灌丛之时,带着尖刺的,灌木将他的衣兜刺破,放在兜里的驱虫丸从破口骨碌碌滚到泥土之中。藏在树叶草木之中的虫蛇开始冒头,像盯着一个难见美味那样盯着前方艰难跋涉小身体。   高过头顶的荆棘丛太难走了!   慧生好不容易从中穿过,他对着出现眼前的浅浅溪水长长吁了一口气,紧跟着就注意到生长在溪边岩石下的绿枝紫脉草。   绿枝紫脉,紫血草,止血药的原料之一!   小孩儿双目一亮,快步上前。   草叶之中的虫蛇此时分出了胜负。一条金环蛇脱颖而出,吐着蛇信一路绕到慧生身旁,看准其蹲下时机,箭射而下!   “啪”!   拔起药草的慧生茫然转头,看见一串佛珠落在自己的脚旁,佛珠下还压着条数尺长的金环蛇。说也奇怪,那蛇明明比佛珠长上许多,偏偏无论如何摇头摆尾,都挣不脱轻轻落在地上的佛珠。   他心有所感,再度抬头,向溪水对岸、草木摇动之地看去。   天蓝山碧,孤光自清。   少年僧人一袭白衣,自山野中徐徐走来。   不知为何,慧生一眼见着,欢喜就自心中源源而生,似鸟雀啾啾,似泉水叮咚,似刹那花开。他喜气盈腮,合十为礼:“阿弥陀佛,小僧慧生,不知师兄法号为何?”   无智同样合十。   这一别再见有千山万水,这一番回首似百年身过。   无数过去化作吉光片羽,在他眼前飞掠而去,欢愁苦哀,最终合成一句。   “阿弥陀佛,我名无智。”   “师兄是在哪儿出家?怎么出现在群玉山中?我跟着师父来到这里,这两天有太多师兄受伤了,我来山中采一点药草回去给师兄们……”   朗朗的童音在山间回荡,慧生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告诉新认识的师兄,在说到自己被师父捡回佛国并剃度入门之际,他的语气中更带着浓浓的敬慕。   坐在溪边山石上,一直保持着微笑的无智脸色微微一变,绕过了戒律首座这四个字,对慧生说:“你既然是来山上寻找止血之物的,可知一法?取出生蛇蛇胆,将其磨成粉,混入紫脉草中,生肌止血效用更为显著。”   金环蛇此时还被佛珠压在地上。   它似乎听懂了无智的话,被佛珠压着,老老实实伏在地上的身躯再度挣扎起来,就连咝咝之声都变得急促又凶狠。   慧生讶然。   他低头看了金环蛇片刻,摇头道:“师兄受伤,我愿以身代之。但佛说众生皆平等,蛇也无辜。”   他弯下腰,一手捏金环蛇七寸,一手将佛珠拿起,再竖掌对蛇:“阿弥陀佛,蛇施主请了。”   说罢,他一扬手,将金环蛇远远丢开。而后他转回身,将佛珠还给无智。   “师兄,你的东西。”   无智抬手,接过佛珠。   一串佛珠,两手相握。   属于过去的回忆在主人尚未准备好前袭上脑海。   依旧是这双手,它曾拿着石头凶狠地砸死一条蛇,而后取出蛇胆,混杂药草,厚厚敷在一道伤口上。   无智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觉,可是那道早已愈合不知多久的的伤口在此时似乎又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连带着当时无欲略显粗暴的动作,还有混了蛇胆之后药草古怪的味道,也跟着重现在他的感官之中。   而后他一转眸。   哥哥已经回来了。   昨日已去,今日尚在,更有无数来日。   无智盯着慧生,这样告诉自己。   一转眼暮色四合。   这整个白日之间,慧生都呆在山上,在新认识师兄的指点下,找齐了自己所需的种种药草。   分别的时候到了,慧生带着满满的褡裢,背着为装药草而临时在山上编织的箩筐,一步三回头往山下走去。他脸上流露出浓浓的不舍,要离开之前缠着无智问了好久他明后日会不会再出现。   ……可他还是走了,从我身旁离开。   回到佛国之中,回到他的师父身旁。   “此番相见总算圆得一梦,可梦与现实终究不同,释尊是否如此以为?”   突兀的声音在山中响起,界渊轻轻踱步,毫无征兆出现在无智数步之外。   无智默立片刻,转向界渊:“未曾想能在此地见到先生。”   界渊曼声道:“一时兴起,来此处散步一番。”   无智道:“相请不如偶遇,先生既然看见了方才一幕,不知可有教我?”   界渊道:“这事倒也不难,只看释尊下不下得了决心……”他稍顿一下,也不等无智回答,笑问,“如今除了戒律首座,也无人将这小小的孩儿放在心上,若释尊看准时机,袭杀戒律首座,并在兵荒马乱之中救走慧生,将慧生安排于某一世外桃源,悉心教养。经年之后,想必眼前人就如梦中梦,一切都得以拨乱反正。释尊以为,然否?”   无智不语。   可界渊之话如一粒种子落到了他的内心,为不知名的力量供养,眨眼抽根发芽,长成大树,悍然不可动摇!   “咿呀!”   远在密宗之外,黄土冻石城里的小小茶馆中,惊堂木一拍,说书人吊了声嗓子。   “列位看官,方才说了那一代魔主名界渊,身高有八丈,三头六手,喉中喷火,满腹奸计!他灭酆都,平北疆,转眼已来到大庆皇朝!有一夜,他化身女子,潜入大庆皇宫之中……”   听说书的人不满意了,嚷嚷道:“身高八丈的魔头怎么扮作女子还能不被人发现?”   说书人笑道:“魔头玄功奥妙,洞彻人心,有一‘他心通’,他人眼中见他是色欲,则他是色欲。却说他化成女子,有此心者无不见其为绝世美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这美人便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了宣德帝面前。那宣德帝既富有大庆,便想将全天下的珍玩揽入怀中。当夜,宣德帝便决定临幸美人。可到了床笫之间,宣德帝上手一摸,哇啊啊,这美人的呼吸怎么沉沉如风箱!这美人的胳膊怎么能跑马!再是美人一笑,血光迸溅,外头的侍卫只听屋内一声惊呼,持兵器冲进来之间,便见宣德帝已身首分离,傲然挺立屋中者,哪是什么绝世美人,分明是地狱魔王——”   恰是天空平白一声惊雷,风云涌动,天地刹那变色,雨点纷沓而至。   茶客们被小小骇了一下,转眼就催促说书人继续说书。   说书人一段说完,也不着急,端起茶杯,喝茶润口。   守在说书人身旁的小童立刻拿着小碗,在茶客中绕了一圈。茶客也不吝啬,铜子落入碗中,叮叮当当。   唯独坐于角落的度惊弦,在那小碗来到身前之际,一振衣袖,先行站起。   穷鬼,一个铜子都舍不得打赏,白听我爹的故事呢!   小童暗暗撇了撇嘴,发现这舍不得打赏的穷鬼似乎要往外头走,立刻对茶摊的摊主打了个眼色,暗示摊主把给客人准备的斗笠藏起来,不给穷鬼遮雨。   摊主接到眼色,顺势踢了一脚,被斗笠给踢到了遮掩处。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茶摊之外的言枕词眼中。   他自界渊身旁离开,一路披星戴月来了此处,刚刚找到度惊弦,便正好听见说书人讲故事,一时好气又好笑。   你们这样编排正主,还想他的分|身能给你们打赏?   亏得不是正主在此。若是正主在此,说不定——   言枕词转念一想。   说不定还会和你们一起编排自己呢。   想到了这里,他再忍不住微微一笑。再看向度惊弦之际,也就想到了界渊说的那句话:   “此人虽聪明过人,却不是长袖善舞,深谙世情之辈……”   嗯,以此观之,确实不像长袖善舞,深谙世情的音流。   但依旧——别样可爱。   言枕词脚步与心一样轻快,信步上前,将雨伞斜在度惊弦上方。   伞外是雨,伞下是人。   度惊弦抬眸看天,霏霏雨丝打湿他的眼眸。   站在旁边的言枕词仿佛见其眼中水光一转,未等他仔细打量,一线低语已响在朦胧烟雨之间:   “血雨早至……阿词,你来了。” 第104章   血雨早至?   言枕词轻快的心一停, 不等他细细思量这句话的含义, 度惊弦已经转过眼来。   他的眼底干干净净, 面容也一如往昔,似乎孤冷,似乎散漫, 哪怕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自然而然与周围分隔开来,遗世独立, 不外如此。   仿佛刚才的惊鸿一见, 只是言枕词的错觉。   但那不是错觉。   言枕词暗忖。被界渊连着逗弄了几次,这时的言枕词已聪明多了, 他继续想道:   那不是错觉,也不是我无意中看见的。那更可能是阿渊故意让我看见的。虽然不知他目的何在, 但我确实愿意为了叫这落寞之色不再染上他的眼底眉梢而付出任何我能付出的,就是……   他的面孔上忽然冒出三分古怪。   就是这张脸和性格我还有点不习惯, 道理我都懂,感情还没连上线……   “你来了。”   度惊弦忽然开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言枕词的为难。   “我来了。”   言枕词松了一口气。   “这一趟去找界渊, 你似乎过得不差。”度惊弦道。   “确实不差。”言枕词诚实回答。他见了界渊神性一舞, 又与其荒唐一宿,虽从始至终滴酒未沾,至今也还有些微醺。   问答之间,油纸伞撑开雨幕,两人漫步雨中, 一圈圈涟漪在他们足旁散开,这烟云雾雨斜飞着,断续着,连绵着,似线似珠,为世界披帛,将其余景与人都遮在这帛布之后。天大地大,清晰可见、触手可及的,只有身旁的人。   言枕词注视度惊弦低垂着的苍白眉眼,又觉方才遗世独立的人如今倒是恰到好处的融于烟雨之间,他从烟雨中来,又往烟雨中去,如沉浮在人梦与醒的间隙,似真似幻,似远似近。   他忽然有些回过味来。   既然阿渊都享受着这时不时换个身份的新鲜感,我又有什么不可以跟着享受的呢。毕竟这确实……还挺有趣味的。   两人一路回到了客栈之中。   进了房间,度惊弦忽然道:“界渊做了什么,我也可以做。”   言枕词一时没转过来:“嗯?”   度惊弦皱眉说:“我之心,与你离去前一致。为了天下大义,你最好和我在一起。”   言枕词:“……嗯,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度惊弦先是一惊,假的;转而微喜,真的。   哎呀,如今阿词终于进入状态,他也可以和阿词一起开发出更多有趣的互动了!   度惊弦扬眉道:“你想明白了?”   言枕词确实想明白了。他微微微笑,很好奇界渊所说的“不谙世情”、“并非长袖善舞”究竟是怎么个模样的。他施施然走到桌边,先将度惊弦按在位置上,而后自己坐于旁边,将对方的手捞入掌中,握住。   度惊弦侧目。   言枕词握住不止,还摸了摸:细腻如玉,着实不错。   度惊弦向后退开一点距离:“你……”   言枕词:“我怎么?”他悠悠道,“阿弦总叫我离开阿渊来到你身边,那总要叫我觉得来到你身边比在界渊身旁更好吧?否则我又何必舍近求远,舍好求坏?”   度惊弦:“你说得有道理。”他嘴上这样说,目光却一直瞟向被言枕词握住的那只手,那只手如今已直直地紧绷起来,“你要我做什么?”   言枕词抬手为度惊弦撩起垂在颊边的一缕长发。   他的指尖擦着对方脸颊划过,那半边脸颊就在他的注视中飞快地晕红起来。   演得真像!   言枕词一阵赞叹,觉出此间意趣,手更痒了,没有收回手,反而就势按住对方耳垂,捏一捏,揉一揉。   度惊弦瞳孔针似一缩,定定看向言枕词!   言枕词坦然回视,就见红晕从他脸颊漫上耳朵,又从耳朵探向脖颈。   如是几息之后,度惊弦忽然抽手,连人带椅子挪开好几步,并将视线转向桌上茶壶,一眨不眨仿佛那壶儿忽然开出了朵花来。   言枕词差点笑出了声来。   他笑吟吟地站起身,转了个圈,来到度惊弦另一边坐下。   客栈里的椅子总是摆好的,距离这一边远了,距离那一边自然近了。当言枕词来到另一张椅子坐下之际,两人紧贴得就仿佛度惊弦依偎在了言枕词怀中。   阿渊投怀送抱,言枕词当然笑纳了。   他一手扶着度惊弦的肩膀,一手环住对方的腰,将人固定在自己怀中,手掌隔着衣服在其腰眼处慢慢摩挲,慢条斯理说:“我要阿弦做的可简单了……阿弦总要叫我知道,阿渊有哪里不好,阿弦又有哪里好……是不是?在做这个关乎天下人的决定之前……我总要细细地、深入地了解一下阿弦……”   言枕词说到这里,指尖一缠一勾,便将度惊弦外衣的腰带给解了开来。   度惊弦:“等等!”   言枕词才不等等呢,他又去扯度惊弦的衣袖,没了腰带的束缚,本来层层叠叠笼得很好的衣襟霎时散开,露出其下一弯锁骨。   度惊弦:“住手!”   言枕词怎么可能住手,他第三回 行动,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床前走去,他戏笑道:“虽然白日宣淫不成体统,但毕竟你我是为了将苍生拯救,也只好事急从权,不拘小节了。”   度惊弦的背脊碰到了柔软的锦被,却像碰着了火一样惊得弹起来,又如游鱼似从言枕词臂弯中溜出。   床旁是榻,榻上有窗。   他从窗户直撞了出去,“碰”地好大一声之后,才有闷闷的声音从窗外墙下传来:   “我说了等等……我先让你看界渊的坏,再给你看我的好,如何。”   言枕词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冲口而出的笑声变成一连串咳嗽。   床上没有度惊弦,他将就抱着一只枕头,锤床闷笑八百遍,才哑着声音说:“好。”   一墙之隔。   在言枕词笑得止不住的时候,度惊弦也忍不住笑了。   他闲适地坐在墙下,微挑嘴角,眼中既涌动快乐,又仿佛有些悠远。   他用不放心的声音对言枕词说:“说好了。”   言枕词的回答从里头传来:“说好了。”   他又沉声道:“你即刻与我去群玉山中,我知界渊如今就在那里。正好让你亲眼看看,界渊坏在何处。”   “好。”   房间里再度传来言枕词的声音,轻快依旧,笑意依旧,将这一切都当成了情人间的玩闹与快乐。   哎呀呀呀。   阿词,你这样可不行啊。   我虽然换了无数身份来找你,热衷与你调情,做爱人才会做的事情。   但我说让你杀我,也是认真的啊。   你不可耽于情爱,使剑变钝。   钝剑杀不了界渊,只会让你枉送性命。   如今也差不多了。   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天空上的太阳,一忽儿落下了山峦。   慧生背着大大的箩筐,在下山的盘肠小道上刚走到一半,便见远远立着一道人影。   他先是一惊,转眼清楚前方之人,立时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师父!你怎么来了!”   独自来山中接慧生的戒律首座微微一笑,扶住了直撞到自己小腿的孩子:“见你久久没有回来,便上山一看。”   慧生仰头说:“师父,我在山上找到了很多药草,还碰到了一位师兄。”   戒律首座:“哦?”   慧生:“那位师兄真漂亮啊,我见到他的时候,感觉太阳升起,花儿绽放,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戒律首座笑问:“那你问了那位师兄的名姓没有?”   慧生道:“我问了,师兄说他叫无智。”   戒律首座神色忽而一凝。   无智。   他在心里咀嚼了着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和这个名字十分相近的名字。   无欲……   或许只是巧合,无智早已死去,无欲更成密宗释尊,死去的人不会活转,释尊也不可能冒险出现在群玉山中。   但自下午就有些莫名心绪的戒律首座心中还是添一丝阴霾。   这丝阴霾让他倏忽下了一个决定。   “慧生。”   “师父?”   “为师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有关我们佛国和无垢之心与转世圣子的故事……” 第105章   戒律首座告诉慧生的故事十分复杂, 而真相比故事还要复杂。   当小道远去, 营地渐近, 故事也终于接近尾声。   戒律首座最后说:“慧生,佛有前世今生一说,假若你是无智的转世, 你会如何做?”   小小的孩子牵着戒律首座的手,低头沉思,久久不语。   戒律首座也不催促, 他将慧生带回主帐, 将其放在一旁,使他好好思考。   灰云吞噬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月上中天,星子稀疏, 始终沉沉不语的孩子忽然叫道:“师父!”   四下静杳。   如豆灯火将光影摇曳。   戒律首座放下手中佛珠,他面容温和, 问慧生:“如何?”   慧生双掌合十,端容肃颜:“师父,若弟子能解此局, 请让弟子往密宗去。”   戒律首座又问:“还有呢?”   慧生有点迷糊。他听故事的时候觉得师父说的就是现在的情况, 迟疑纠结了一整个晚上,才下定前往未知的密宗的决心。但看师父现在的态度,是他想错了吗?   他有点迟疑:“如果……如果这事的因果落在别的师兄身上,那要问别的师兄的想法。”   戒律首座再问:“还有呢?”   还有?   慧生并没有想到更多的东西,但戒律首座目光炯炯看着他, 期待着他说出更多的东西。   他急得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视线仓促地四下逡巡着,希冀找到一些提示,直到冷不丁看见一行蚂蚁自脚旁缓缓爬过,他才灵感乍现:   “但——但徒儿觉得,也许就算我和别的师兄过去,也不能轻易将事情解决。”   戒律首座蓦然而笑。   慧生说的并非完整正确的答案,但这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这短短的对话之中,小徒弟既有众生相,又有慈悲心,更有智慧果。   他摩挲着刚刚长出些肉的小孩儿,对他说:“慧生,一切果缘一切因。今日密宗攻佛国是果,昔日雪海佛心则是因,佛国历代方丈的魔念更是因。如今密宗与佛国的这番争端,已不会因任何人做任何事而改变了。我将这件隐秘告诉你,最想叫你知道的是历代方丈这叫人嗟叹的一念差错……方丈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他垂眸下视,眉眼慈悲:   “尘世如苦海,万千痴与缠。我心向佛,只求超脱,不堕阿鼻,不与魔同。”   慧生似懂非懂,闭眼合十,将这话重复:   “尘世如苦海,万千痴与缠。我心向佛,只求超脱,不堕阿鼻,不与魔同。”   一轮圆月,高踞冷空。   与群玉山相对的黄沙之中,无智方才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天部部首就骇然失色,疾声道:“释尊,此计不可行!”   儿臂粗的白烛在火焰之中落下滚滚烛泪。   无智手粘佛珠,双目轻合,沉默不语。光影在他脸上折叠轮替,布置简单的大帐在这时也忽然有了密宗本部宫殿的幽微深远。   气氛忽而变得黏稠又沉重,汇聚在帐中的部首们有些不自在了。   阿修罗部部首向来好战,此时也瓮声瓮气地劝了一句和:“因陀罗,你不妨听释尊说清楚,释尊山高海深,既然说了这个计划,自然有我们不明白的用意在。”   天部部首也知莽撞,退后一步道:“请释尊示下。”   无智的口吻尚算和气:“这偷袭之计部首为何不认可?我可带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群玉山中,到时我们在山中制造混乱,伺机杀了戒律和尚,往好处想,密宗的南线防线说不定就此瓦解了。”   天部部首低眉顺目:“若往坏处想,我们几部部首折在敌人老巢也罢,释尊出了差错,密宗也就土崩瓦解了!”   阿修罗部部首也道:“释尊,一个偷袭之计没什么,我愿带死士前往群玉山。但您不可行险,万一出事,我们就是密宗的千古罪人了。”   帐中的其余部首虽然没有说话,但看神色,显然也站在天部与阿修罗部一旁。   无智眉头微皱。   他反问众人:“若我非要去呢?”   天部部首猛地跪下:“释尊,世上没有任何事比您的安危更重要!”   其余人也与天部部首一般,齐齐跪在无智面前,无声反抗。   帐中再陷沉默。   这一次,无智等了许久,也没有第二个人动弹说话。   他反而微微一笑:“此计已定,明日晚间我将前往群玉山中,你们要来就来,不来也罢。”   “释尊!”   “释尊!”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在无智身后,但没有哪一道声音能将他的脚步绊下。   他一路走着,走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跌坐在帐中兽皮褥垫上。   他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动弹,念一卷平心静气密宗经文。   可心不平,气难静。   他眼前一忽儿是慧生,呆在在群玉山中,笑着跳着叫自己师兄;一忽儿又是无欲,两人还没有进入佛国,天寒地冻,他们挤在茅草堆中取暖,他透过哥哥单薄的肩背,看屋外苍茫一片,雪似鹅毛。   “啪”地一声,珠串在手中断裂,指尖佛珠散了一地,噼里啪啦跳得欢快。   无智的胸膛快速起伏着,片刻后,弯下腰身,慢慢将佛珠拣起。   过去已经不可挽回,但如今,再也无人可以阻止我!我决不让任何人再挡在我前进的道路上!   哥哥,你等着我,我们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   密宗众部首果然不能阻止无智。   在见识了无智的决心之后,几部部首无可奈何,只能转换策略,不再坚决反对,转而积极参与入计划之中,出谋划策。他们拟定计划:由释尊带八部部首及百二死士,由群玉山进入佛国大营放火,放火之际,密宗同时发动总攻,内外夹击,大肆破坏。   但计划到了这里,还有一个显著缺陷。   天部部首不免道:“为避免陷入重围,我们不能大肆冲入营地之中破坏,只能将戒律和尚引出营地。但事发之时,戒律和尚很可能坐镇中军。我们八部部首齐至,虽能唤佛陀现世,但人山人海之中,恐怕并无机会与和尚当面动手。”   无智道:“此事我已有对策。你们可知,雪海佛心早已遗失?”   几位部首相顾愕然。   自从村民掘出佛国地道,雪海佛心一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哪怕偏远如密宗也有所耳闻。只是事件中心雪海佛心原来没有被佛国销毁,反倒遗失这一结果,并无人知晓。   无智胸有成竹,继续说:“雪海佛心是佛国过不去的坎。我们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笼罩有佛门秘法的群玉山大营,戒律和尚必然生疑,到时我再拿出手头一件与雪海佛心相似的宝物,不愁戒律和尚不上当。”   几位部首对视一眼,均觉此计不是不可行,几人立刻分头行动,为夜晚的突袭做最后的准备!   夜如巨碗,倒扣向下,将一切笼罩于一袭黑幕之中。   万物褪去了色彩,收敛了声音,蛰伏歇息,只有一道道比夜更黑的影子,还在悄无声息地行动着。   孤冷之夜,有月无星。   皎洁之月似乎正是这无边无际的黑幕中唯一的明亮。它安然又缄默,远离大地上一切颠乱与流离,以一种叫人敬慕的姿态遗世独立。   直到一丝绯红把它污染。   嗡嗡的声音环绕耳畔,像有一只蚊子正不依不饶地绕着他的脑袋飞舞,斟酌哪一块皮肉最有滋味。   睡梦之中,慧生的混沌意识无数次想要将这只蚊子驱赶,总不能成功,直到这只蚊子猛地在他耳朵里亲了一口!   沉闷的声音一忽儿在耳朵里炸响,叫心脏也为之惊悸!   慧生骤然惊醒,猛的自床上弹起来,茫然左右环顾一圈之后,才意识到心脏正“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他将手按在胸口,把跳得飞快仿佛要自胸腔中脱出的心脏按回去。他还听见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是从帐篷外传来的,有些人声,也有些人声以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变成叫人不太听得懂的骚乱了,更有一种黑红色的诡异影子,在他的帐子上摇晃抖动。   外面怎么了?   慧生在床上迟疑了一会,忽然跳下床,光着脚走到帐篷口,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没了帐子的遮蔽,营地的情况顷刻映入眼底,只见火蛇肆虐,黑烟弥漫,人流奔走,漆黑的夜空也被映成了红色,而将营地烧灼的火焰,更红到惊心动魄。   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这一回连按在胸口的手也不能将其平复。   慧生仓促地四下张望着,当看清楚火焰烧得最旺的地方时,他脱口一声“啊”!   那是伤兵营!呆在伤兵营中的师兄们脱困了没有?   他焦急地向前迈了两步,野草划过脚板带来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也是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师父!   乱糟糟的人群之中,戒律首座仿佛一根定海神针似杵在正中位置,四下火焰虽然烧得猛烈,但环绕在师父身旁的师兄们却有条不紊,将肆虐的火蛇一点点浇熄。   忽然之间,戒律首座厉喝一声!   隔得老远,慧生没听清楚师父在说什么,只见那一声之后,师父脱开人群,径自跃上天空,像一颗巨大的金色流星似朝远方掠去!   而后一小队师兄也随之向师父远去的方向赶去。但更多的佛国弟子忙于救火,还有些人拿着棍棒刀枪往山下走去。   没有人注意慧生,他匆匆穿好了衣服和鞋,向戒律首座离开的方向跑去。   夜里的一团悠悠明光吸引了戒律首座的注意。   那像是天上的圆月一不注意落到了人间,照亮前路,吸引万物,最终蛊惑心灵。   这东西……戒律首座心弦一颤,本不该存于人世啊!   戒律首座艺高人胆大,匆匆对左右交代几句“稳住不可慌乱”之语后,便往雪海佛心出现方向赶去,一路飞驰,很快远离营地,来到群玉山深处。   当掠过有一峰峦之际,身周忽然一重,数倍的压力顷刻加诸身上,戒律首座急掠的身形为之一顿,就见四下转出数人来,其中一位手持雪海佛心,正是戒律首座曾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厉声道:“无欲,放下你手中的佛心,那是魔器!”   但一语出口,他忽然心生疑窦。   早前见慧生的分明是无欲,为何无欲自称“无智”,莫非是为了迷惑于我?   不对,能使用雪海佛心的只有无垢之心。而无欲与无智一体双生,他们也曾互换身份,死在方丈身旁的到底是作为密宗转世圣子的无欲,还是拥有无垢之心的无智?   尽管事情的真相绝非戒律首座所想,但眼前人真正的身份却殊途同归般被戒律首座猜中!   此念一起,他心中顿生无穷无尽的惊涛骇浪。   但此刻说什么也迟了,戒律首座一声落下,天部部首同样厉声:“戒律和尚,你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说罢,八部部首齐齐运功,结八吉祥身。   佛教有八宝,八宝八吉祥。   八宝齐至,佛陀降临!   峰顶之间,天地倏忽变色,远方乍现一线金光,金光遍染天际,梵唱飞花遥遥洒落,天外仙子清歌曼舞,麒麟瑞兽招摇而过,而后一尊大佛结金刚指,跌全跏坐,驾莲台自天而来,拈花且笑,宝相庄严。   戒律首座面色严肃。   心中杂念如潮水褪去,他将身一晃,佛功尽出,于身后结成一尊同样大佛。   这大佛有三目十八臂,臂中各拿宝器,面中有三目,三目皆闭合,虽不露笑意,却有慈悲之态。   黑夜之中,群山之上,两尊大佛立地相撞,炸出金光无限!   战场的中心,八部部首与戒律首座每一次的碰撞都带出无穷震荡,这震荡将山峦一同摇晃。   无智自中心战斗开始后,便一路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九九八十一步的位置,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两团金光相互抵消,八部部首结成的佛陀与戒律首座唤出的佛陀一同消散黑夜之中!   佛陀消散,功法反噬,八部部首均感,气血翻涌,皆连退几步。   戒律首座受伤则比八部部首还要严重,但此时此刻,一人对敌,他不可给敌可趁之机,不顾伤势,强硬将涌到喉间的鲜血再度咽下,如山如石站在原地,一双锐目炯炯看向敌首:   “你究竟是无欲还是无智?和尚今日才想明白,当日离开佛国的恐怕是无智而并非无欲,否则你今日为何能使用雪海佛心?”   如今正在佛国营地附近,他只要引得密宗人心浮动,能够拖延一时半刻,佛国的人就会赶来,将密宗一群人全部拿下。   届时南线战场自然消弭,他们便可集中兵力对抗界渊,必能遏制其攻略幽陆的脚步!   可惜戒律和尚猜中了结尾,却猜错了过程。   密宗八部部首无一动摇,全冷漠打量着戒律首座与周围。   无智摇了摇头。   他突然将手中的“雪海佛心”向戒律和尚方向掷出!   戒律首座下意识伸手去接,但飞至一半的“雪海佛心”倏然炸开,剧烈的爆炸炸开了戒律首座的护身佛光,强劲的光亮更将戒律首座的双眼耀花!   八部部首同时上前,誓借此时机,将戒律首座毙于手下!   但一道剑光倏忽自天外来。   此光浩浩,开天辟地。   千钧一发,言枕词飞剑而来!   密宗众人面色顿时惨变,天部部首立刻回到无智身边,疾声道:“释尊,快走!”   哪怕如此危机之际,甫一上手,他也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无智身体里头似蕴含有无数力量。   这样的力量如此剧烈,让他产生了身躯被烧灼之感。   一瞬的迟疑便叫局势落定。   上一个弹指,言枕词尚在百里之外,下一个弹指,言枕词已出现当场。   他一剑救了戒律首座,一剑拦了密宗众人,自出现至现在,他只出两剑,两剑已足以将战局扭转!   直到一只手将他的剑拦住。   这只手穷天地之造化,美得叫人惊异,强得让人恐惧。   界渊含笑站立,抓住言枕词的剑。   局势再一次于措不及防下颠倒。   言枕词一眼见到界渊,来不及吃惊,已然猜到界渊的目的,他心胆俱震,厉声道:   “界渊,住手,你让开!——”   哎呀呀,阿词,我怎么会住手呢?   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盛宴啊。   你以为你能救天下人吗?   你并不能。   但你可以试试,能不能将我杀死。   他一瞥过言枕词,含着微笑的眼眸倏忽又落到了无智身上。   局已成,子落好,如今你会怎么选择?   无智做出了决定。   就在这一刹那的停滞之间,他脱开天部部首的阻拦,跑到戒律首座身前,将一枚金色锥子刺入戒律首座的胸膛!   血光迸溅,剧痛之下,戒律首座眼前迷雾倏忽消散。   他看清了群玉山,看清了身前的人,还看清了某个藏在树后的小小身影,看见他泪痕交错的小脸。   这最后的最后,他心中无怨无恨,不为自己的生死动容,他只为无智叹息,只忧心佛国,忧虑自己小小的弟子。   这最后的最后,他费劲全力将目光投向言枕词,毕生的最后一眼中,他不求言枕词为佛国做任何事,他只求言枕词照拂小徒弟慧生。   这个徒弟年纪太小,而身世过于复杂,他只希望哪怕自己死后,对方也能好好长大。   一个师父对徒弟所能有的最深之爱,尽在于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界渊:我可是大魔王啊~货真价实金光闪闪滴~ 第106章   群玉山巅, 四方齐至, 各出绝招, 首座殒命!   眼前一幕似一柄刺穿胸膛的利箭,自胸口灌入,搅碎心脏, 再透体而出!   言枕词胸中剧痛,无穷无尽的愤怒之中,滋生出莫测难辨的悲哀与颓唐。   但时至此刻, 他的剑反而更快, 更利,汹涌的玄功自他体内冲出, 手中之剑如羚羊挂角,以妙到巅毫之势, 挣脱界渊的束缚,向无智袭去!   若人不能因爱挥剑, 总要以恨将其哺喂。   面对这自天而来的一剑,八部部首齐齐失色,心中全生不起抵抗之念, 只能以血肉身躯挡在无智之前, 希冀能以此为释尊争取出逃生之路。   直到轻轻的笑声在黑夜里响起。   黑夜之下,明月照亮界渊的面孔。   他眉目舒展,嘴角噙着笑容,笑容一如既往地带着三分揶揄同三分温柔,正是他私下对言枕词的一贯态度。然而一体两面, 三分揶揄如今成了三分嘲弄,三分温柔更反作三分残忍。   他再度向言枕词手中剑抓去,嘴里不忘说:   “两军交战,兵不厌诈,密宗与佛国自有争端,谁输谁赢皆是时也命也,镜留君何以惊怒失态,同一个小辈过不去?”   心中翻涌之怒气非要有鲜血才可洗净。   言枕词三番两次为界渊所阻,终于将目光彻底停留在界渊身上!他肩膀一晃,一身三化,三人同时持剑逼向界渊,人怀郁怒,剑藏冷锋,明月高悬,天幕漆黑,剑比月更寒,人比夜还冷!   界渊原地不动。   自恢复真身以后,他几番与人交手,从未躲避,如今自然也是如此。   眨眼之间,人自近前,剑已迫体,眼看森森剑锋便要刺上界渊掌心之际,言枕词目光之中飞快滑过一丝挣扎与迟疑,不知是何驱动他的行动,他骤而撤剑,以掌迎上界渊之掌!   唉——   依稀有这样一声叹息无声响在界渊心中。   大抵有那么一点儿甜蜜的成份在,更多的还是烦恼与冷酷。   阿词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看来我的做法依旧温柔了一些。   他轻描淡写地拨开言枕词递来之掌,并不与纠结手软的人动手,目光反而看向呆在另一地方的人。   他含笑一声:“早说了再见你时必将毙你于掌下,如今你再出现我面前,是做好了受死准备?”   说罢,界渊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径自向度惊弦一掌拍去。   这一掌重而无声,大而无形,但其毁天灭地之势,却绝不容人错认!   不止首当其冲的度惊弦骇然变色,就连身在一旁的言枕词也觉巨峰自天飞下,直直压迫而来,仿佛浩荡天威,不可抵抗!   他面色骤变,厉声再喝:“界渊!”   这一次,三分留手成了十分全力,迟疑纠结变作一念果断。   他手持利剑,利剑直向界渊刺去。这一剑大巧不工,只足够快,足够利,快如惊鸿,利可分野,此时此刻,剑主再无旁顾,一心一意杀一人,救一人!   同一时间,度惊弦抛出玉称,迎上界渊掌风!   界渊同起双掌,一掌继续拍向度惊弦,一掌迎上言枕词剑锋。   碰撞就在顷刻,无声冲击之下,度惊弦祭起的玉称龟裂,人为掌风击得飞了出去,右边肩胛以肉眼可见的模样凹陷下去。他倒飞百米,接连撞倒了两棵大树方才落在地上。半边身体剧痛,度惊弦默不作声,绝无与分|身比个上下高低的想法,扶着筋骨俱断的胳膊,连蹦带跳躲到了赶来的言枕词身后。   滴答。   滴答。   滴答。   界渊背后的衣衫被划破了,鲜血自背脊向下蜿蜒。   冰凉的剑锋之上,一缕红色晃出迫人之光,沿着剑尖滑落入地,湿润泥土。   言枕词眉目凝三分雪色,他的剑尖斜指于地,片刻后,徐徐抬起,指向界渊。   天肃杀,地肃杀,风肃杀,人也肃杀!   群玉山巅,众人屏息,惊世之战一触即发!   但也是此时,山中忽而亮起火焰,火焰蜿蜒成一条小龙形状,佛国子弟尚在远处,已然高声叫唤:“首座,您在哪里?首座,我们来了——”   界渊的目光自落到了远处的佛国众人身上。   几息之后,他带着人看不明白的笑容退后一步,一眨眼的时间,众人眼中已无界渊身影。   他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一切便如一场大梦。但戒律首座横陈的尸体不是梦,度惊弦废了的一条胳膊也不是梦。   密宗众人此际回过神来,天部部首欲抓无智:“释尊,佛国的人来了,此计已成,我们快走——”   他一句未完,手落了个空,顺势看去,登时愕然:释尊呢?   可是佛国众人近在咫尺,言枕词更在身旁,天部部首神色变幻之间,猛地下定决心,呼哨一声就带其余气人遁入山中。不管释尊现在何处,他们总不能被言枕词或佛国人抓住,保存现有力量,才是最好的保护释尊的方法。   言枕词没有阻拦密宗众人的离去。   他站在戒律首座的尸身之前,眼眸微垂,神色里渐渐弥漫出哀悯与愧疚。   罪魁祸首并非离开的密宗几人。   罪魁祸首是……   哭声骤然在山间响起!   这一会的耽搁,密宗人走了,佛国人来了。这些爬上了山的佛国子弟一眼就看见戒律首座那被金锥贯穿了胸膛的尸身。他们齐齐扑到戒律首座身前,放声大哭!   愁云惨雾似的哀悼之中,愤怒与仇恨的火焰在几乎每一个僧人心中燃起。   为首的僧人扶着戒律首座的尸体痛哭数声之后,又大笑数声。   接着,他双手合十,大声道:“恭喜首座早脱苦海,得登无量净土!师弟们,首座常常教我,人置尘世如苦海行舟,一世为人乃一世尝苦,人的生死间虽有大恐怖,也有大超脱,超脱之后,我成菩提正果!如今首座求仁得仁,已成正果了,我们当为首座高兴才是!”   在他的带领下,佛国子弟的哀声渐渐停歇,一个又一个的僧人开始盘坐在地,双手合十,念诵极乐经文,为戒律首座。   缕缕梵音之中,为首僧人则看向言枕词,合十垂眉:“请问镜留君,是谁潜入群玉山,害了我们首座?”   言枕词神色微有恍惚,不及回答。   度惊弦上前一步,道:“密宗释尊带八部部首潜入群玉山,引出戒律首座,意欲伏杀戒律首座。镜留君本在关键时刻赶到,可惜欲救戒律首座之际,界渊出现,将镜留君拦下。而密宗释尊借此机会,亲自持锥刺穿首座心脏,害了首座性命。”   为首僧人深深弯腰:“谢先生将一切告知我等。镜留君驾临此处,我等本该倒履相迎,但如今营中出了大事,我等得将首座遗蜕迎回营中并继续抗击密宗了,招待不周之处,还祈恕罪。”   言枕词道:“不妨,你们去吧。”   为首僧人再拜行礼,这才指挥着众弟子将戒律首座的尸体搬下山去,自己则跟在众人最后。   师弟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慧觉师兄,我们待会……”   慧觉有条不紊,对师弟说:“待会到了营中,你们便先为首座布置灵堂,然后召集首座的弟子……”他沉眉片刻,道,“我记得首座刚收了一个名叫慧生的弟子,方才三四岁的年纪,你们徐徐和他说,别把孩子吓着了。”   “是!”师弟低应一声,又道,“师兄,我还是难受……”   慧觉不为所动,他宣一声“阿弥陀佛”,说:“师弟,你着相了,身体不过一具臭皮囊,舍之不足惜。首座是去当菩萨的,我们不该伤心,应该高兴。然而密宗众人已然入魔,如今首座先走一步,而我们滞于尘世,更当继承首座衣钵,除魔卫道,不舍己身!”他紧握长棍,声音里蕴风藏雷,“如今八部部首齐至群玉山,没有那么快回去,前来攻打防线的密宗部众外强中干,我们若全力而出,可借此机会大破密宗,也让首座安心成佛!”   他双目一瞪,虎睛炯炯:“我将除魔,有哪位师弟愿与我同去!”   痛苦滋生仇恨,仇恨化为怒火。   众佛国弟子齐声喊道:“愿与师兄同去,除魔卫道,不舍己身!”   沿山的火龙也一点点走远了。   群玉山巅,众人离去,只剩度惊弦与言枕词。   度惊弦扶着胳膊,淡淡道:“阿词,戒律首座死在你与界渊联手之下,这就是界渊的恶,也是你的恶。你若依旧对界渊怀抱不可实现的期待,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   言枕词的身体忽而一晃,一线血丝溢出他的嘴角。   种种思绪如纷乱的线,在他心中纠成一团,不见首尾,难解难分。   “我该如何做?”他轻声自问,不求解答。   但身旁有一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   度惊弦道:“当年你杀天闻明炎,也有人告诉你该如何去杀他吗?”他眸光转动,落在言枕词身上,似轻羽落心,他说,“阿词,你该下定决心了……”   言枕词意识到了一个自己总是不愿正视的问题。   界渊分|身度惊弦,度惊弦屡次提到要杀界渊,其迫切程度让人侧目。   他曾在心底试探地下定决心,却总不免心存侥幸,试图将其视作玩笑与藏有更深含义的浅表之语。   可界渊并不容他这样设想。   他是……真的要我与他生死对决。   是因为阿渊之身如今已被神念影响,还是因为其余原因理由?   言枕词不能揣测。   他曾以为自己明白界渊的想法,如今却觉自己其实根本不明白界渊所思所想。   他曾希望界渊能将一切告诉自己,如今却觉得哪怕界渊将一切告诉自己,自己恐怕也不能全信。也许正因阿渊早早将今日窥见,往昔相处间,哪怕最亲密的交欢中,他也只噙着层层叠叠暧昧不明的笑意,而不将诸事一一告知。   盖因他知晓,言枕词并不会始终站在他的身边。   若只为界渊,言枕词不吝一身血肉与性命。   若为师门,为正义,为天下千千万万无辜之人呢?   我终究不能将战火看淡。言枕词想。我也想正义情爱两不负,但如今只是正义情爱两相负。   我应当下定决心了。   他合眼,将痛苦藏于眸底。   正邪善恶,论迹不论心。   界渊行事已然走偏,言枕词将……阻止到底!   夜风朔朔,言枕词忽然开口:   “阿弦,你上次所说克制燧族之物是何?”   一语毕,他眉头突地一皱:“等等,小和尚呢?”   夜晚山间,虫鸟早入沉眠,树木成为剪影,怪诞贴在由夜组成的布幕之上。   慧生一脚长一脚短地奔跑在山林,突地,他一脚踩空,跌倒在地,连打了好几个滚,才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耽搁的时间,始终追在慧生之后的人也追上最后几步路。   他带着欣然地微笑,走到慧生身旁,关切道:“山路颠簸,你要小心一些。我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你听我慢慢说——”   “释尊!”   慧生一声大喊,打断无智的话。他脸上泪痕已经干涸,悲哀却层叠重堆,挥之不去。这悲哀有九分于戒律首座,竟也有一分于眼前之人。   “你入魔了!”   无智怔怔看着慧生,忽然一步后退,撞到树干之上。   这是我与哥哥的再次相会吗?   不,不不不。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一定是那秃驴离间了我和哥哥的感情! 第107章   一滴墨落到了白纸上, 飞快晕成铜板大的圆圈。   书桌前穿着衮龙服的小孩怔怔地看向前方。八角形的雕花窗格之外, 一位年轻的女子正站在桃花树前, 低头一嗅,红花粉靥,交相辉映。   小孩迷惘道:“你……姐姐, 你从哪儿来?”他向外张望,“外头的侍卫呢?”   女子欣赏地看了片刻桃花,方才将视线落在小孩身上:“你是元鲲小世子吗?”   元鲲眨了一下眼。   这个称谓已经许久没有人提了。自被带到此地之后, 这里的人都叫他“皇子”。   他拿捏着身份, 将笔轻轻放在笔架上,好半晌, 才点了点头。   他还在思忖着突然出现的女子的来意,前方已传来清脆的拍掌声。   “这就好啦, 我可算找到你了。”女子欣然道,“我们走吧。”   话音落下, 一张床单似的白布兜头罩下,元鲲眼前一暗,双脚一轻, 恍恍乎似腾云驾雾。   一盏茶后, 院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甲胄鲜明的侍卫手持长枪闯入院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面色惨变。   又一刻,规模比之西京皇宫也小不到哪里去的开平王府突然大开中门,一队队骑士持标枪拿劲弩, 乘高头大马,在街市上呼啸而过,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一时鸡飞狗跳,不知多少闪避不及的行人被这群骑士踢倒踩踏,哀哀呻吟顿时响彻街市。   某条接近王府的市集上,一位翩翩佳公子肩膀顶着个小妹妹,正站在小摊前看钗环。   摊后小贩被骑兵吓得瑟瑟发抖,这位贵公子却怡然不惧,安安稳稳地买了些小巧可爱的首饰,付了银子,一边走着一边放在阳光下打量,惬意欣赏之态,不像是为了妹妹买东西,倒像是为了自己买东西。   这翩翩佳公子当然是之前闯入开平候府女子,她肩膀上的小女孩显然是元鲲假扮。   几个月的人质生涯让元鲲变得谨小慎微。他被女子打扮成女孩也不反抗,看见骑兵也不呼救。直至等那些人从身旁远远跑走之后,才嗫喏着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女子笑意舒展,声音徐缓,有清风之美:“我是来救你的。我不止要救你,还要救万世候手中的元凤世子。还有些留在西京的同你一般大的孩子。我会把你们带到一个可以继续读书练武的地方,那地方谁也闯不进来,那是世外仙谷,人间福地。”   元鲲吃惊极了:“你还想去万世候和监国候的地盘!你就不怕他们设下陷阱,将你抓获!”   女子反笑:“五候互相猜忌,等从彼此地盘探出皇室血脉遗失的时候,我早已带着你们到了仙谷之中。”   她说话的同时,面孔迎向骄阳,一时之间竟叫元鲲分不清太阳与她谁更骄傲。   元鲲情不自禁,再度询问:“你究竟是谁?”   “落心斋。”她眼眸一转,光落双瞳,“计则君。”   野风吹过黄沙,吹过群山,吹过草原,最终停留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与节次鳞比的屋舍之前。   世家内斗如火如荼,佛国深陷密宗与燧宫的包围,大庆也不乏自己的纷乱。   自宣德帝亡于界渊之后,西京又生五候之乱。如今偌大大庆,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就连大庆首都,向以“幽陆之首”自矜的西京,如今也是街市萧条,门庭冷落,似乎全城百姓都生活在一种颓唐与惶惶之中。   城中之城,属于元氏的皇宫之中,皇后站在珠镜殿中,隔着窗户看明镜殿。   一晃数月,废墟经风吹日晒,又生杂草,又落飞鸟,尔而一场大雨,泥沙横流,侥幸未碎的琉璃瓦却在雨后阳光中洒出碎金似的灿灿光明,断壁残垣经了深年久月,仿佛也带三分岁月静谧。   阳光真好啊。   皇后不期然地想。   明明两座宫殿离得这么远了,明镜殿竟也能挡住珠镜殿的阳光吗?   “娘娘。”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皇后自沉思中醒来,她侧头一瞥,看见心腹姑姑袖手站在几步之外。   这位姑姑四十上下,身着一袭蓝衣,面容平凡不饰铅华。   她敛容道:“四候已经到了,监国候正在太极宫,与其余四候对话。”   皇后点点头,旋身向外,方向正是太极宫。   太极宫乃是皇宫中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前朝殿宇,本是宫中用以祭祀之所,因其地方颇大而原议事地明镜殿早已变作废墟,便由皇后敲定,拟其为新的议事之地。   如今五候坐在这并不熟悉的场所,目光均在彼此脸上打转。   这一场见面之议乃是由监国候发起的。   监国候自别过度惊弦之后,甫回西京便打出“代天监国”的名号,本欲借着宗室血脉成为实至名归的监国摄政王,却不想其余四候已怀异心,一场大乱,开平候万世候抢走两位皇室幼子,奉天候和承运候也各回封地,不奉诏令。   监国候自然带兵讨伐,可惜他虽占据西京腹心之处,兵强马壮,但其余四候也在封地长久经营,不是易与之辈,数次交战,均各有胜负。时间一长,西京中并未受到毁灭打击的各个势力纷纷异动,开始渗透削弱监国候对兵权的掌控。时间一长,监国候自然察觉,决定先着手处理地盘之内的事宜,于是才有了这一日的五候相聚。   为这日相聚,监国候痛下决心,允许四候各带千数人马聚在宫门之外,又有数万人马停在城门之外,若四候有事,这些人马将踏平西京。如此大家都有顾忌,相比聚会能够和平开始,和平结束。   不过数月,几人已从同殿为臣变作生死对手,他们对视一眼,各有唏嘘。   唏嘘之后,四候又齐齐看向坐在左首上方的监国候。   监国候沉声道:“大家都曾是兄弟,又是臣子,如今大庆风雨飘摇,我们不可再内斗了。”   开平候笑道:“都说了曾是兄弟,可惜有个兄弟不知脑袋里缺了哪根弦,想做众兄弟的王呢。若面前摆着一杯酒,”他忽然问万世候,“你是要坐着喝,还是要跪着喝?”   万世候与开平候一唱一和:“当然是坐着喝,想要跪着喝的怕不是个傻子?”   奉天承运二候则老神在在,目光微垂,不言不语。   监国候反而笑道:“诸位兄弟误会我多矣!当日只是小人作祟,我本来不过在府中表露了一番要为大庆社稷死而后已的决心,也不知怎么地传出去就变成了‘代天建国’,到处传我有摄政野心,唉,不过多添两个字,倒叫我们兄弟反目,百姓也平白受了许多战乱之苦。”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那小人已经被我斩杀。但我终究有不查之过,我已经备好礼物,等这场聚会结束,就使人送到兄弟们的封底……”   他话音未落,太极宫外忽然传来问皇后好的声音。   监国候诧异皇后会于此时来此,倒也没有使人阻拦,转而高声请皇后进来。   如今太极宫中,为了一切和谐,五候侍卫均环绕宫殿之外,不得进宫殿之中。   皇后进来之时也并未带上许多人,不过身旁一服侍的蓝衣姑姑。   五候均起身道:“见过娘娘。”   皇后颔首:“五位侯爷,许久不见,向来安好?”   五候:“一贯不差,谢娘娘关心。”   监国候以正统宗室自居,未做成摄政王之前,自然要保持对皇室的尊重,加上皇后一贯十分安分,他表面上也恪守臣子本分:“娘娘既来,想来是关心朝政,我这便让侍卫陈设座椅,请娘娘安坐旁听。”   皇后一路到了监国候身前,微微笑道:“本宫幽居后宫,并不懂太多朝政。五候尽管交谈便是。不过……”   监国候:“不过?”   皇后淡声道:“不过我朝以左为尊,监国候莫非没参加过往昔小朝议,不知左首上方为陛下尊位?”   她一语毕,身旁蓝衣姑姑忽然暴起,手持一金锤锤击监国候头颅!   监国候明明身负不弱武功,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刺杀竟不能闪躲。   闷响乍然,血光迸溅,监国候仰面倒地。   他从未看重这出自落心斋却对宣德帝言听计从许多年的皇后,更自负早已皇宫与大批军队掌握手中,于是在大本营中为四候来临做了种种计划,却忘记环视自己的身畔。   这一瞬疏忽,五候相聚之日,监国候被皇后使人锤杀太极宫! 第108章   变生肘腋, 监国侯喋血当场, 剩余四人大惊失色, 殿中哐当之声不绝于耳,传至殿外,引得守在外头的侍卫纷纷警惕, 各自扬声问道:“侯爷,您没事吧?”   太极宫中,皇后面容舒缓:“奉天侯, 承运侯, 开平侯,万世侯。”   她将人一一叫来, 四人齐齐盯着皇后,神色极度防备。   皇后说:“自陛下登基以来, 许尔等封疆裂土,赐冠冕, 加九锡,寻计问策,可有分毫怠慢之处?”   奉天侯正色答:“陛下对我等恩深义重, 并无怠慢之处。”   皇后复道:“那诸位何以见此獠沐猴而冠、猖獗天下却不言不语?”她轻轻一顿, 再说,“如今我代陛下与诸位诛杀此獠,诸位可有话说?”   奉天侯再道:“娘娘巾帼不让须眉,果决之处,是我等所不能及, 我并无话说。”而后扬声对守在殿外的侍卫说,“我无事,皇后与其余侯爷在此,不得喧哗!”   承运侯始终寡言少语,此时却十分利索,紧随奉天候之后安抚侍卫。   皇后与奉天侯的对答之间,开平侯与万世侯皆回过味来!   这是皇后与奉天侯早达成协议,拟了诛杀监国侯之计,只等今日了,看此情况,这奉天侯莫非已经占到了皇后那一边去?奉天侯与承运侯关系一直不错,奉天侯站在皇后那边,承运侯是否也上了船?   他们虽然心中极度警惕,却并无太多担忧,盖因大军就在门外,若他们有分毫闪失,大军必将踏平西京,想来这两位也不想看见这玉石俱焚的一幕出现。   他们分清楚了眼前情况,也跟着扬声呵斥。   五侯在内,四侯出声,唯独主办此次见面的监国侯不闻动静,灵醒之辈皆知事情有异。外头寂静片刻,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交战之声。   不旋踵,屋外兵戈熄声,只有几抹鲜血,溅在太极宫的窗纱之上,将白纱染红。   几人刚刚呼出一口气没有多久,闭合的宫门传来“铛铛”碰撞之声,接着,两位扶剑将军仓促闯入!   殿中几人看去,开平侯与万世侯心中顿时一惊:进来的竟是我的人!   这两位扶剑将军顾不得其他人,匆匆跑到自家侯爷身旁,耳语了同样一句话:“大人,不好了,封地传来消息,府中的小皇子不翼而飞了!”   两候面色均变,他们的目光均落到皇后身上。   皇后泰然,面容平缓如初,与两侯对视。   殿中气氛一点点变得凝重,可凝重到了某一程度,又被突兀一声笑打断!   开平侯豪迈的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笑之后,他踢了来传消息的将军一脚,骂道:“谁让你没规没矩就直闯进来,没见皇后娘娘坐在这里吗?冲撞了娘娘,本侯也救不了你!还不滚出去?”   那将军连忙应是,真在地上将身一团,滚了出去。   万世候冷眼旁观,十分疑心开平侯得到的消息与自己得到的消息一致,就算不一致,导致的结果也应当一致,否则为何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皇后诛杀了监国侯来?   他心中郁怒,想要翻脸,思及其余几人尤其是监国侯的态度,也只能暗暗一叹:独木难支啊……算了算了,先敷衍过今日再说。   万世侯心中计定,沉着脸挥挥手,让来人出去:“行了,你也走,别有事没事咋咋呼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万世侯再看已经坐于右首上方的皇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娘,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皇后道:“万世侯但说无妨。”   万世侯沉沉道:“陛下龙驭宾天,奈何无一二直系子嗣,实乃我大庆百年危机,也叫亿万百姓涕泪沾巾,但国不可一日无主,不知娘娘有何教我?”   皇后声音悠悠:“陛下虽走,四位尚在。”   此言一出,奉天侯不说,其余三侯登时心下一松。   “四位封地乃是大庆四方,自陛下在时,就对四位赞誉有加,时常与我说爱卿们才智卓绝,为大庆夙夜辛劳,绝无粗俗错漏之处,我一深宫之妇也无甚好说,自然相信陛下对诸位的评断。至于下任大庆皇帝……”她环视几人,“我乃国母,当抚育子侄,如今大庆内忧外患,风急雨骤,不是成长之地。由我做主,今日早间,皇室中适龄子弟,均入落心斋学文习武,待到文成武就,再回大庆,择优为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   刹那之间,万世侯与开平侯脑海之中均闪过这样一句话。   如今他们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所有计划与意图!   皇后锤杀监国侯,带走皇室血脉,只为成为皇族在朝廷中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她欲从后宫至前朝!   我是否答应?   两侯扪心自问,旋即得到了答案。   必须答应!   奉天侯站在皇后那处,承运侯态度暧昧,皇后虽手无兵权,却出身落心斋,落心斋也必然支持皇后。   此时不宜鱼死网破,我可奉皇后为圣后,让她主持朝政,只等我解决其余几侯,再……   太极宫中的会面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闭合的大门洞开,万世侯、开平侯当先而出,出来之后一语不发,立刻带人离开皇宫,速度之快,仿佛身后也饿虎在追。   承运侯倒是慢悠悠不疾不徐,还沿宫墙看了一会景色。   奉天侯落在最后,他在所有人离去之后向皇后躬身:“今日辛苦娘娘了。”   皇后颔首:“奉天侯客气了。”   奉天侯又道:“诸事辛劳,请娘娘保重身体。”   皇后:“奉天侯亦是如此,你对陛下拳拳之心,本宫也感佩五内。”   奉天侯再拜离去。   当其连最后一丝影子也消失在太极宫之际,太极宫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皇后看着这突兀出现的人,非但没有惊异,反而绽出一丝微笑,微笑之中竟还透着三分亲昵与尊敬。   皇后道:“师姐,你来了。”   窗外的光照亮了来人的脸,静疑女冠一摆拂尘,问皇后:“事情可还顺利?”   皇后赞道:“计则师侄做得十分不错,静微师姐虽然先走一步,有此弟子,泉下也该心怀骄傲了。”   静疑女冠慢慢踱步,微笑道:“师妹,计则聪慧多思,又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刚毅,我欲将订其为下任掌门,不过她还有一个缺点叫我忧思……”   皇后有些吃惊:“师姐春秋鼎盛,何必如此早就决定下任掌门人选?”   静疑女冠道:“如今局势,多做准备总是好的。”但她随即说,“也罢,此事暂且不提。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皇后:“师姐请说。”   静疑女冠眸光闪闪:“你对界渊如何看?”   皇后眉心一皱:“我未曾与界渊相处,不敢妄断。”   静疑女冠问题再出,似早有思量:“那博古通今的原府传人,原音流呢?”   皇后:“他看似风流随和,实则孤傲自诩。但他确实智冠天下。智冠天下、孤傲自诩者,必将视世人全为愚夫愚妇。他若不入世,是山野仙贤;他若入世,王朝颠覆,百姓罹难。”   静疑女冠目光幽微:“你想说……”   皇后冷冷道:“原音流处心积虑,以冠绝天下之智得了冠绝天下之力。但他耐心至此,并非为了争霸幽陆,不过为了……玩弄世人,毁灭幽陆!”   太极宫中一时无言,片刻之后,鸟类翅膀扑棱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静疑女冠向声音放下看了一眼,抬起手来,将一只红喙翠鸟接在掌心,从其爪下拿出纸条。   她打开看了一眼,旋即闭目。   数息之后,一声长叹凝在她的喉咙,她道:“戒律首座……已然不幸。”   皇后面色顿变,失声道:“戒律首座竟也——可是界渊出手?”   静疑女冠摇了摇头。   她没有回答皇后的问题,只将目光向远眺望,远远远远,看过宫墙,看过山川,看过碧空深海,看到无尽虚处。   她这时一念忽想:   自我幼年,有天闻明炎之灾;自我如今,有界渊之灾;自我往后,更未知有何灾劫。   也不知这由魔者而生的灾劫,何时是个尽头。   自西京而出一路向西,到达与佛国边界之地,在燧宫大营之中,界渊正靠在宝座上休息。   他长发披散,双眼闭合,单手托颊,似已陷入沉睡之中。   但当一只脚迈入这方宫殿之时,闭目的人忽然睁眼,一眼扫来。   幽深又寂寥,混沌而汹涌。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矛盾地融合在这一眼之中,它们同处一处又相互排挤,相互排挤又纠缠重叠,明如昼被这一眼定在当场。   只觉正有一股极度可怕的力量潜藏殿中魔主体内,正贪婪又期待地跃跃欲破体而出! 第109章   失神只是一瞬, 下一刻, 明如昼谦卑行礼:“大人。”   那一瞬流泻的气势已然收回, 界渊似醒非醒,侧着头懒懒唔了一声。   明如昼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无量佛国西向, 戒律和尚陨落群玉山,但出人意料的是,戒律和尚的死亡并未使佛国西向战线崩溃, 就在戒律和尚死亡的那天晚上, 一名叫做慧觉的僧人带百名武僧出现战场之上,据说纵横来去, 所向披靡,乃至一路冲破密宗战线, 直入密宗腹地,并一把大火将密宗营帐烧了泰半。据说火起之时, 密宗八部部首及释尊都未出现,这对密宗士气打击很大。其后,八部部首虽然现身, 但直到消息传回之际, 密宗释尊也始终未曾出现人前。或许……”明如昼沉吟道,“密宗内部出了问题也未可知。”   界渊对这些兴致缺缺。   已知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重复,任何人都难免深感穷极无聊。若真有一个人上知三千年、下知三千年,这绝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这只怕是一件无聊到能将人杀死的事情!   界渊的口吻难得流泻出几分厌倦:“没事了吗?没事你就下去吧。”   明如昼不止没有下去, 反而上前一步。他对界渊的状态颇感担忧,因而语气也流露出同样的情绪:“大人似乎颇感烦闷,明如昼可能为您宽解一二?”   界渊托着腮。   他闲抛虚掷的目光落在了明如昼身上。   那双沉得不透气的眼睛看向别的地方的时候,屡屡浮现的不过被忽略的失落与静静注视的惬意;而当其看向自己的时候,畏惧与期待,向往又敬慕,雀跃还崇拜,一切情感就开始在胸中煮沸翻滚,使人进退失据。   明如昼小心建议:“或者让我为您找些乐子来?我听说佛国有一乐章,名为《涅槃章》。乃数百年前一位佛门弃僧所创,前半部正大光明、众佛降世,后半部天翻地覆、群魔横行,传闻当年此曲演奏之时,听到的佛徒半数堕魔,半数丧命,想来是一首颇有意思的曲子。”   界渊道:“这传闻我也听说过,可惜如今流传于世的只有残篇。”   明如昼垂眉温言:“我已经找佛徒来修补这篇《涅槃章》了,如今进度尚可,大人如有闲暇,可愿一听?”   界渊注视着明如昼,下一刻,他扬扬眉稍。   “不错,明如昼,你有心了,坐吧。”   这冰冷又空旷的大殿里,除了界渊的宝座之外,再无坐具。   明如昼拾阶而上,欣然跪坐在界渊足旁。   界渊悠悠道:“《涅槃章》曲成之日,我有幸听过。那倒确实是一首不差的乐章。你可知做此曲的弃僧姓甚名谁?此曲又为何叫做《涅槃》?”   明如昼欠身道:“未曾查找到详细资料,只知其自称明明。”   界渊脸上的沉厌似乎被玩味恶劣的笑容所取代:“他法号明明,但不是佛门弃徒,倒是由魔向佛的一代魔枭。他所作的涅槃曲,也并非前半部佛陀降临,后半部群魔横行,而是前半部群魔横行,后半部佛陀降临。”   明如昼似有所悟:“这样的话,那些死了疯了的僧人,岂非因为……”   界渊道:“不错,那些死了疯了的僧人,只是因为修为不够,禅心不坚,没有扛过前半部分的群魔横行,以致欲念丛生,自然见不到后半部分的佛陀降临。但世上岂有佛门中人不如魔道魔枭更有佛心意志的笑话?由当年佛教几位尊首默认,天下佛教徒义愤填膺,佛曲顷刻变成魔曲。明明和尚做成《涅槃章》后本来只差立地成佛,不想命中唯一做的大功德之事反叫天下群起攻之,明明冤枉不已,憋屈难当,醉饮三日,醒来之后亲手毁去《涅槃章》,渺然不知所踪。”   明如昼不语。   他十分喜欢听界渊讲古,在其口中,千古岁月仿佛一张画卷,山水人物,古往今来,种种神妙玄奇,皆于此徐徐展开。   可惜——他在心底哀叹一声,这样的机会总是少之又少的。   不过今天的界渊谈兴显然不错。   说完了《涅槃章》的故事,界渊换了个坐姿,他看向殿宇的上空,黝黑的夜,无垠的星,在以琉璃瓦铺就的天顶上若隐若现。   他笑问:“明如昼,你知幽陆有多大?”   明如昼沉吟道:“幽陆广而无域,大而无极……我曾听有人以足自东向西、自南向北丈量幽陆,说幽陆横九纵七,相乘即为其之幅员。”   界渊又道:“幽陆之外呢?”   明如昼愕道:“幽陆……之外?”   “你进过天柱吗?”界渊问,“你觉得大地之下有什么?星空之外有什么?你觉得此界域之外,有什么样的仙、神、人、魔、怪?”   明如昼瞠目结舌,界渊短短一句,既让人恐惧排斥,又让人心潮澎湃,这一刹那,他也不由开始思索:大地之下有什么?星空之外有什么?除我所属世界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仙神人魔怪?我所未知的彼方世界,会否有我从未见过的力量?   “宇宙无极,有三千上世界,三千中世界,三千小世界,亿万碎片空间。”界渊顿了一顿,“有时候,吾亦好奇,其余世界是何种模样。”   明如昼思索良久:“大人……您为何能够确定有彼方世界?您去过另外的世界吗?”   界渊答:“严格说来,有许多蛛丝马迹可以推断。但等你修为到了一定程度时,也许修炼中,也许睡梦中,也许吃饭行走的时候,也会忽然心血来潮,心有所感。”   明如昼的羡慕与崇敬简直溢于言表。   界渊伸出一根手指。   一朵火焰忽然跳出他的指尖。   这朵火焰内芯深红如血,外焰漆黑如墨,在界渊指尖跳动之际,幽烈有如地狱火焰,与界渊之前的火焰大相径庭!   明如昼心中约略闪过一丝迷惑。   大人是修为更精进一步,还是练了其他功法?   他没有深想下去,这世界至强的力量,有至高的美丽,无论何种形式都是。   调皮的火焰在界渊身上来回滚动,一忽儿翻上手背,一忽儿绕住手腕,最终它跳跃到明如昼的头发上,于眨眼耀出熊熊火焰,将明如昼整个包裹在内!   黑红色的火焰将身体舔舐,看似烈焰腾腾,却只带来冰凉的触感。明如昼体内的力量被火焰引导,自体内涌出,点点光晕浮现在冰冷的大殿之中。   界渊含笑道:“明如昼,你最近的所作所为很不错,我曾说过会让你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可以先试试这个。”   就在界渊话音落下的这刹那间,火焰如卷,瞬息分崩,投入浮现在殿宇中的点点光芒!   这浮光一时大炽,转而幽暗。不过呼吸之间,明如昼已明了了许多之前不曾明了的力量!   夜月亘久,一刻钟前传来些许人声的大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只有些许浮光,在几扇窗户间明灭。   大殿之外,一笑之人和战狂坐在附近的帐篷外乘凉。他们的方向正好对着那扇可以看见光的窗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明如昼站在窗前的瑞兽麒麟灯前,将铜盘里那点光先变蝴蝶,又变大鱼,再变鹦鹉,如是几番,不亦乐乎。   一笑之人对战狂嘀咕:“你有没有觉得明如昼最近越来越贤妻良母了?”   嘚瑟。   战狂斜眼看人,不说话。   一笑之人嘀嘀咕咕:“怕什么!我和他相隔这么远,明如昼的帐篷也不是我这方向,他就算听得见,看他心情那么好,难道还会穷极无聊地跑到我面前来和我打一场吗?”   明如昼哼着歌从殿中出来了。   他现在心情极好,果然没有往一笑之人所在走去,仅仅在踏出大殿之际,将手中的灯一摇。   昔日明灯摇出的是明光,今日明灯摇出的是暗光。   这暗光潜在夜里,来到一笑之人身旁,在一笑之人方察觉异样之际,猛地袭上一笑之人的面孔!   夜半,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一笑之人半边脸颊受到重击,刹那肿成了个馒头!   一笑之人一蹦三尺高,捂着脸颊结结巴巴:“刚刚刚发生了什么,明如昼揍了我?光呢?光呢?没有见到光啊!”   傻瓜。   战狂翻个白眼,继续不说话。   身后的声音远去,回到自己营帐中的明如昼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你说有人潜伏周围,打劫前来朝见大人的其余魔教队伍?”   “是。”   “消息是那些人传来的?”   “不,他们觉得此事丢脸,秘而不宣,是我们发现的。”   “打劫有几个人?”   “只发现了一人的踪迹。”   “只有一个?”明如昼的声音扬了扬,这个意外的消息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今日谁也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反正与燧宫的作对的总是正道中人,既然是正道中人……   “你把这个消息在营中散布开来。”   明如昼吩咐道。   他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个念头有趣又好玩,他相信大人也会喜欢的。   冷树枯枝,弦月如勾。   计则君伏在草丛中,注视着不远处黑黢黢一道蜿蜒的队伍。   自界渊崛起以来,幽陆大小魔教似乎找到了自己的领头羊,于这半年之中,无论远近,都陆陆续续往燧宫见界渊。   这一队人显然也是如此。   计则君耐心地跟了他们三天时间,在这第三天的晚间,她终于守到有人单独脱离队伍。   夜静无声,血光刹那。   一双眼睛骤然惊恐,一条性命于剑尖消逝。   她对上那双还残留最后一点神光的眼睛,眉梢轻扬,心中充满了狩猎的快感!   这个游戏可比护送宗室子弟有趣多了! 第110章   山道崎岖, 山月皎洁。   幽幽暗夜之中, 荒山上突然响起了枯枝败叶的声音。声音自远处而来, 先是细碎的一点,接着变成了“咔嚓”、“咔嚓”的响动。当响动再近,一道人影自山道中转出, 这一切才叫人恍然。   非是声音突兀,而是人来得突兀!   当人来此,山上再响声音, 静疑女冠含笑出声:“我道是谁, 原来是真人偶发兴致,月下踏步。”   风吹开乌云, 露出月儿的脸。   月光照亮了山间一角,也照亮晏真人的面孔。   晏真人向自花树后转出的静疑女冠笑道:“心有庞杂, 不得不遣步释怀,叫女冠见笑了。”   静疑女冠叹息一声:“非只真人如此, 我亦如此。日前接到首座不幸消息,我一时竟不敢置信啊……”   两人说话之间,山道上再传动静。他们齐齐停下, 等待些许, 便见一角僧衣自转角处闪出,接着,寺务首座出现静疑女冠与晏真人眼前。   静疑女冠、晏真人皆向寺务首座道:“大师节哀顺变。”   寺务首座宣了声佛号:“谢两位关心,戒律师兄如今脱得尘世,迈出苦海, 寺中上下虽然悲痛,也为师兄高兴。”   静疑女冠又道:“大师如今前来,也是为了灵山中人?”   寺务首座点头:“不错,戒律师兄日前回山之际,已经与我说了度先生的事情,如今佛国直面燧宫人马,我也想向度先生问一问计。”   三人来此,目的相同。   短短寒暄之后,众人将目光投向曲折前行之路。   山名灵山,山中是否真的有灵?   上了山道,又过一条九曲溪,溪水往后,再有两壁相夹一线天。一线天后,便总算到了度惊弦所住的山峰中段。   山到中途,树木繁茂、鲜花此地,溪水清澈,天慢慢亮了,一种天地初明朦胧灰蓝之中,左右不时传来一声“叮咚”,一声“啪嗒”。   那也许是一只露珠自叶头坠下散出生命最后的绚烂,也许是一只鸟儿睁开双眼振翅飞起,也许是一尾鱼惊起水面甩甩尾巴。   不管此行结果如何,能在来时见着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他们走近了度惊弦的屋子。   隔得还远,就听见度惊弦羞恼紧绷的声音传出来:“住手、够了、你不要这样!……”   几人一顿,互相对视一眼后,均运玄功,一步跨过最后距离,以罡气击开闭合门扉,向室内看去!   便见室内桌子之上,言枕词将度惊弦按在桌面,且两人还均衣衫不整,外衣半褪。度惊弦脸色绯红,脸上的抗拒与动作的推拒及其明显。   空气一时静默。   度惊弦与言枕词齐齐看向闯入的人。   只闯进来了几个呼吸,晏真人的目光已经在度惊弦与言枕词身上扫过数百遍,他欲言又止:“师叔……”   静疑女冠与寺务首座适时避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剑宫自己人。   言枕词绷着脸,瞪了晏真人一眼:“我们在练功。”   晏真人:“嗯,练功;嗯,练功。”   他说着,精神一阵恍惚,总觉得自己打断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闯进来的人退了出去,屋内的人重新整理衣冠。   一刻钟后,屋内的人推门出来,几人在先前曾见的小溪旁再度坐下。坐下之后,度惊弦先瞪了最先闯进来的晏真人一眼。   晏真人更觉得自己打断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他心中的冤屈难用笔墨来形容。   早知如此,我推什么门啊我?   静疑女冠假装自己一刻钟前什么也没有看见,言笑晏晏又不失赤诚:“如今魔道势大,佛国的戒律首座在不久之前于群玉山中误中贼人奸计,不幸离世,今日我三人前来此地,是想请教先生对抗邪魔之法。”   自大庆之变之后,度惊弦已与晏真人、静疑女冠等人相见三次。   局势屡屡变化,这三人的态度也从最初的不置可否到了如今的诚挚相问。   度惊弦的态度却与最初没有差别。他眼睛半垂,声音寡淡:“我之前说过了,燧宫不是关键,界渊才是关键。界渊一死,燧宫自然消散。若要杀界渊,则需于不可见之处,以不可想之法,得不可得之物。得之,以天下至阳和至烈,蕴天下至阴与至寒。”   这些度惊弦确实一一说过,但这一次,几人听得额外认真。   一段话说完,度惊弦又沉声道:“至于‘不可见之处,不可想之法,不可得之物’究竟是什么……这些年来我遍览群书,已经心有腹案。”   寺务首座如今对抗击燧宫最为迫切,度惊弦话音一落,他就紧随追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度惊弦道:“地心之水。”   几人错愕对视:地心之水?   静疑女冠微带疑惑:“地心之水……我孤陋寡闻,未尝听过这个名字。不知度先生可有教我之处?”   度惊弦此时倒是不厌其烦,一一解释:“昔日你们对付天闻明炎乃至燧族之人时,就曾想过水火相克之法。天地生克之法绝非毫无道理之事,但未奏其功,只因为你们找的不得其法。燧族之人天生天养,体内之火烈烈如生命,你们以死水对付活火,自然无法不能克制火焰,反而被火焰克制。”   静疑女冠眉心微舒,心中已觉度惊弦说得颇有道理。   她欠身道:“请先生继续。”   度惊弦道:“地心之水存在于地表土壤之下,肉眼不可见,此乃不可见之处;要对付燧族之主,些许地心之水绝无用处,只有将天下的地心之水贯通相连,绘做一困龙锁凤的大阵,将界渊困于阵内,使其功消体散,无处可逃,方才能一举功成,这谓不可想之法;于不可见之处,用不可想之法,得到的,就是不可得之物。”   一番对话,度惊弦说得极为明白,众人再无可问之处,此时只有最后的问题。   晏真人道:“想必度先生已然有抽取地心之水,绘制困龙大阵的方法了。”   度惊弦起身回屋,片刻后,他拿出一张丝帛。   素白丝帛在几人面前摊开,上面绘制有整个幽陆的山川地形图。地形图上,又将各家的势力范围做了划分填色。填色之下,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色断断续续,出现在幽陆之上。   度惊弦的手指指向红色丝线部分:“这就是地心之水所在位置。”   言枕词从开头到现在一语不发,此时却瞟了一眼度惊弦所指的红色丝缕,心中暗觉其像朱弦。   晏真人几人凝神看去,发现红色丝线于幽陆各处都有,但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散布得十分杂乱无章,其中红色最密集的部分,乃是不夜山川穿行无量佛国之处。   果然下一刻,度惊弦就指向这一处,对众人说:“此处水源密集,困龙大阵将在此处起头。”   晏真人笑道:“这样时间倒是正好。”   一语毕,他倏尔收声,心中暗忖:时间正好,时间正好……时间为何巧得如此正好?佛国现在正与燧宫交战,不论起地心水绘制大阵出了什么动静,都可以轻易遮掩过去。不……不对,这正巧对界渊又有什么好处呢?这正巧反而是对我们有利的啊。应当只是我多想了……   寺务首座道:“不论度先生需要什么,佛国上下一定准备妥当。”   度惊弦道:“三日之后我会出现佛国。”他不耐烦道,“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智者难免有点小脾气。   几人如今已达到来时目的,纷纷微笑,半点不放在心上,一一离坐告辞。   水边只剩言枕词与度惊弦。   远山之上,红日初生,天地苏醒,万象更新。   度惊弦道:“你为何不说话?”   言枕词低哼一声:“你要我说什么?”   度惊弦:“明明有人来了,你为何还不住手?偏偏让他们看见我们的事情。”   言枕词不咸不淡说:“这不是阿弦一直提议的吗?我和你在一起,气死界渊。”   度惊弦一时失语。   言枕词凉凉道:“阿弦已让我见了界渊的坏,若我再不知阿弦的好,岂不白白孤雁失伴?如今我细细想来,还是应当好好地、从各方面体会阿弦的好,再去气死界渊。反正是为了天下苍生,幽陆和平,阿弦也无需纠结徘徊,就当为苍生奉献,以身侍老道了吧!”   度惊弦有点想笑,忍住了。   哎呀,看来群玉山上,阿词真是被我刺激到了,这就好,这出戏这样才能唱下去。   言枕词一段话说完,侧眼看了度惊弦一眼,就见坐在身旁的人嘴唇轻抿,眼角微垂,既脆弱无辜,又委屈阴郁。   他虽然明知道对方是装的,但依旧感觉胸腔被击中,心脏瞬间软弱了起来。   他长长一叹:“阿弦。”   度惊弦:“嗯?”   言枕词:“你真要杀界渊?”   度惊弦:“自然。”   言枕词:“你会骗我吗?”   度惊弦:“不会。”   言枕词:“我相信。”   度惊弦不语:糟糕,我却不太相信我自己了。   小溪流水,茅屋飞草,这远离尘世的山间,鸟语啁啾,花香明灭,两人并排钓鱼,虽天下烽火,此时此地,依旧岁月静好,连河里的鱼儿也傻不愣登频频跃出水面。   言枕词低语道:“不知何时战乱将会结束……”   度惊弦道:“不太久,也许近在眼前了。” 第111章   烈日炎炎, 青碧砖石在平原上砌起一条俯卧长龙。这些砖石曾是高僧善信慕佛国之名, 于此地聚集成城, 遥遥向佛的明证。如今人走楼空,城拆屋毁,它们全被推倒拆卸, 堆积在战线之前,成为佛国抵挡燧宫的一条高高城墙。   战争已经持续不少天了。   青碧砖石已被鲜血涂抹,其上每一道的血痕, 均是佛国子弟与燧宫魔徒的性命明证。虽没有人愿意承认, 但其中佛国子弟的鲜血所染红的位置,又比燧宫魔徒要多上许多。   守边人数一日日减少, 此地士气却一日日惨烈。   尤其日前戒律首座的消息传来之后,人人洒泪, 复萌死志:佛魔相悖,无能同立, 此躯微残,死不足惜,惟愿, 守土不失!   日影升至中空, 远方战线上,燧宫的大队人马再一次出现佛国僧众眼中。   守着钟楼的僧人立刻敲响紧钟,九响钟声传遍防线,堪堪休息了半夜的僧人耳听钟声,大多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开, 就再次手持兵刃,沿着睡觉都不会走错的熟悉道路,一路冲上城墙,站在自己防守方向,极目向前眺望!   城楼上的骚动刚刚停下,城楼下又传来动静。   数息之后,寺务首座及修持首座,剑宫镜留君、晏真人,落心斋静疑女冠,还有一位这些僧人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一同上到城墙上来。   此地值守的僧人回首一看,刹那愣住:这……这是我看错了吗?为何寺中两大首座,正道所有头脑,都骤然出现在此地?难道我们的防线已经彻底守不住了?邪魔他们马上就能冲进来大肆屠杀?   他心中正惴惴不安,就被寺务首座叫了名字:“慧意,你过来。”   慧意紧绷着心来到众人面前:“两位首座,镜留君,掌教们,不知有何吩咐?”   寺务首座道:“如今情况如何?”   慧意立刻道:“情况不是很好,邪魔的攻势越来越厉害了,昨日加持了金刚咒的城墙又坍塌了一段,若非弟子们及时以身顶上,恐怕昨日他们就能冲入城墙内部了!此番邪魔早早拉开攻势,弟子恐怕他们决心于近日之内攻下城头——”   话音才落,远方忽然发生异动。   只见燧宫部众忽然前冲,人头攒动,恰似黑云,黑云翻涌,天地变色!   守着城头的僧人骤然变色,慧意匆匆转身,没来得及吩咐左右,一道声音已自他身后响起。   “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说话的是谁?慧意念头一闪,紧接着又听见两道声音,竟是静疑女冠与晏真人先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静疑女冠歉然道:“时间仓促,如今我只带了三百弟子前来。”   晏真人也道:“我带了五百剑宫弟子来。”   度惊弦漫不经心:“也够了。”   寺务首座再道:“燧宫已来,此事就交给度先生了。”他说罢,再叫慧意,“慧意,待会你听从度先生的命令,度先生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度先生?   慧意立刻看向度惊弦,却见度惊弦侧头转向镜留君,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如今他对度惊弦的好奇已彻底压倒他对两位首座及其余掌门的敬畏。他规规矩矩束手站在原地,表面上垂眉落眼,暗地里却竖着耳朵听度惊弦说话。   做这事的时候,他提心吊胆,生怕首座及掌门们发现他的不规矩,可事到临头,悄悄关注度惊弦及周围的他却陡然发现,这一圈人中,好奇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两位首座,晏真人,静疑女冠,全在度惊弦开口说话的一刹那便将目光集中在了度惊弦身上!   这两人的悄悄话我还是悄悄听,他们反倒光明正大地听,比小僧更不讲究。   慧意一时撇撇嘴,旋即意识到自己的狂悖,连忙在心里念了数声‘阿弥陀佛’,重新束手恭立,悄悄听话。   大庭广众,度惊弦话很少,对言枕词说的更再正经不过,只有一句:“你先前往那一处,等我传信。传信一到,你就依我方法,起地心之水,绘大阵源头。”   言枕词一点头:“我明白。”   他话音落下,一句也不多说,直接起剑离去。   度惊弦自人群中走出,走到了城垛之后。   由燧宫部众汇聚而成的黑云已经飞过半途,夹杂在黑云中的狂笑呼喊更似已响在众人耳畔,防守僧人一个个捏紧刀棍,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敌人身上。   慧意的精神同样紧绷!   这个时候,多日以来游走生死之间,目送弟子伙伴残肢断臂、一一离去的残酷记忆完全复苏,他的灵台霎时蒙上一层血光,而四下响起的佛号与梵唱更如战斗的号角,叫他眼里心里,所有注意全被前方敌人虏获!   直到平稳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如闪电劈开沉黑夜幕!   “一队僧众往东三西四方向,二队僧众往北五南七方向,三队僧众往南四西五方向……”度惊弦说着,看了慧意一眼,“等什么?”   慧意陡然惊醒,连忙将度惊弦所说布置传递下去。   慧意一边智慧,度惊弦一边说。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从最初五息一句变成三息一句,又变成两息一句。   慧意此时此刻已经没有闲心去关注前方战场了,他全心贯注,依照度惊弦所说去做,渐渐竟有了一种如臂指使的快感来。   度惊弦:“找些指节长的草杆来。”   慧意:“指节长的草杆——”他一句喊完,见左右茫然望他,才醒悟到自己说了什么,“草杆?”   度惊弦不耐烦地一挑眉:“有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慧意抓来一个没有安排位置的成人腰高的小和尚,吩咐对方起城墙下找一堆指节长的草杆上来!   他虎着脸低声吩咐道:“赶紧去,这个任务非同小可,不比与邪魔战斗来得轻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小和尚高声应“是”,转身飞速跑下城墙,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城墙之上,城墙倏尔一颤,那远远而来的黑云已经团团扑上城头,两方人马正面相对,白刃相加!   黑云卷上天空,杀声袭入地面。   邪魔背后,亲自督战的明如昼远眺前方,见黑云包裹城墙,城墙正在黑色潮水的攻势下瑟瑟发抖,满意似地微微颔首,对左右道:“今日破此防线。”   左右狞笑:“是!”   气势汹汹的黑云落在城墙之上时,慧意已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但两方交手,不过两刻,佛国僧众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燧宫邪魔来得如往日一般气势汹汹,可落在僧人身上的压力却比往日差得许多,僧人们初时还以为这是心中错觉,直到打了两刻,他们一个人不死,就连受伤之人也有人及时将其替下,交替之中,彼此队伍纹丝不错,还能切瓜砍菜一样将冲上来的邪魔斩落城墙之下!   “这是阵法还是仅只精绝奥妙的排兵之法?”一声喟叹自慧意背后响起。   前方已不需担心,慧意回头,见静疑女冠正与晏真人低语:“真人以为呢?”   晏真人凝神片刻,摇摇头道:“我也看不出来,但不需布置,不需训练,只使人站在特定位置就反败为胜,如此神技,无论阵法还是排兵之法,都神乎其神。”   静疑女冠看看天色,再道:“如今天色也差不多了,计则那边应当也做好了准备,只望他们那边也一切顺利。”   晏真人目光则向言枕词离去方向眺望,低语道:“不错,这才是今日至关重要的一事。”   后面两句,慧意没有听明白,但他情不自禁地再将目光转向度惊弦,就见不知何时,度惊弦已拿着指节长的草杆,在城垛上摆起图案来。   那图案四四方方,层层叠高,慧意专注看了一会,意识到这大概是……一座殿宇的地基?   计则君带着一百落心斋女弟子伏在荒野之中徐徐前行。   此处已经非常接近燧宫的大营了。   天空上不时就会有一两老魔横飞而过,她们背后不足五十步,是大批燧宫邪魔;再算百步,是明如昼的中军位置;更别说向前百步,连界渊都有可能出现!   计则君手心里掐了一把汗。   她的心脏飞快跳动,紧张得都要从喉咙跳出胸膛,跳到外头来了。   但紧张滋生兴奋,兴奋引出期待。   她匍匐着,按照度惊弦的吩咐,来到了大地的穴眼之处,并静悄悄帮助其余女弟子一一分卧开来。   她们只有一百人。   但这一百人松散着,分列着,将燧宫的半个后军都包围了!   当她再次伏在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带上了一缕微笑,她只在想:   这为度先生可真是神奇,从几天之前就能预测邪魔的动向,真让我们能不惊动任何一个邪魔,就潜伏到了他们背后。   我的伏杀狩猎与其相比,简直像是小孩儿的过家家。   她将手心按在地面,等待着那代表一切开始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心中还分一念惦记度惊弦,既佩服,又不服:   难道幽陆上还真生而知之的智者?   等我回去,一定要找他多聊一聊!   言枕词已在起水之处等了一会。   他拄剑立地,静静看着前方绿树。   当圆日移动,绿树树下阴影偏转,言枕词掌心吐力,将剑向地底重重刺去!   他的心神缠在剑上,与剑一道进入幽微黑暗的地底之中。   向下,向下,向下。   不知向到多下,他忽然感觉一股阴冷之气缠上心神。他放开心神,任由这股气息缠将上来,也在此时,静杳的心神听见潮汐之声,涛涛而来。   就是现在!   言枕词缠着这一道气息,自地底迅速朝地面游去。   在他上升的过程中,一道又一道同样的气息自四面八方飞速游来,每一道气息加在他的心神之上,他的心神就更沉重一分,等到接近地表之时,本来轻若无物,可以瞬息千里的心神已经重于千斤,如负山峦。   山峦之重不如言枕词脚步之坚!   言枕词咬牙使心神回到身躯,归位刹那,巨浪之声凭空出现,言枕词双眼一睁,仿佛于青天白日之中看见无极巨浪,自天而下!   那铺天盖地的巨浪虚影将人没顶,可没顶之后,人立原地,而巨浪无踪。   这时,真正的滔滔水声自地底传来,继而,震动以他剑之所刺为圆心,四下辐散而去!   燧宫众人还沉浸在杀戮攻伐的快感之中,而明如昼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眉头微皱,上前两步,看向前方战场。   他一眼扫向城墙,那残破的城墙竟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处坍塌;他又一眼扫向墙底,今日似乎没有几个和尚跌落城头。   他沉吟着,正欲上前,忽然天摇地动,山川皆颤,隆隆声响之中,燧宫众人一时惊慌,数位首领立刻四下弹压魔众,明如昼倏尔飞上天空,正欲寻找震动源头,却听却听嘈杂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循声看去,见百数落心斋女弟子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出现在自己的大军之后,她们手中的长剑均刺入地底,这时一声哔剥,大地如同镜面一样龟裂,并于眨眼坍塌下陷,只见黑暗一旋,那身处地裂之中的燧宫宫众除了部分可飞天者外,均被大地吞噬,彻底不见!   佛国防线之上,僧众与燧宫众人一样惊魂未定。唯独慧意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朝度惊弦方向看去。   这时间之内,度惊弦已经手中的草杆堆成了一座颤巍巍的大殿,方才震动让山川颤抖,众生歪斜,却偏偏不能摧毁这由草杆堆砌成的颤巍巍的房子。   如今度惊弦放下最后一根草杆,再轻轻一吹。   画栋坍塌,蓬草四飞。   成了。 第112章   前方还在进攻, 后方却陷危机!   若换了个人过来, 也许会在第一时间救援陷入危机的后方之人, 可于明如昼而言,他却在意识到自己步入陷进的那一刹那藏入光影之间,飞速前掠, 直掠至进攻的宫众之中,极目注视城墙上方的人群!   两位佛国领袖,剑宫掌教, 落心斋斋主, 还有一个——   城墙上传来了轻轻一“咦”。   本与静疑女冠说话的晏真人心神一动,目光转至明如昼藏身方向, 拂尘一扫,飞剑直刺明如昼藏身之地!   明如昼立即瞬身!   光影无处不在, 方圆数里之内,他腾挪无有障碍, 不过一个动念。   可饶是如此,晏真人突然一剑依旧叫他感觉寒锋迫体,内息翻涌!   他刚刚闪身站定, 背后又传来一道女音。   一瞬之前还在与晏真人说话的静疑女冠一瞬之后已出现明如昼背后, 她提掌相击,口中一句:“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这一掌恢弘,引得周围空间微有扭曲,露出了藏身光影的明如昼!   眼看明如昼就要重伤当场, 面容平静的静疑女冠眼中却露出一丝惊异,下一瞬,志在必得的一掌击了个空。明如昼的身影化作虚影,自静疑女冠掌下逃脱!   光的对面即是影。   数天之前,界渊一朵暗色火焰,教会了明如昼影的力量。   如今他正借这一力量,自两位掌教手下安然逃脱。   这一刹生死临头,明如昼依旧从容自若。他闪回燧宫中军,脑海念念中回放的,不是晏真人及静疑女冠,反而是他方才所见的最后一人!   燧宫征伐幽陆已久,正道若真有办法,早已出手。   今日使燧宫吃亏的正是此人!   那一刹那,他与此人四目相触,见其薄唇狭目,神色轻薄孤冷。   此人是谁?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知来源何处的诡异熟悉,但旋即便被浓浓的恼怒冲销。   这种名不经传,武功一般的人,竟也配阻拦燧宫前进的道路?   正是此时,身后忽然传来战狂的一声厉喝:“薛天纵,你在干什么!”   明如昼骤然回身,正见剑眉星目,霜发如雪的道人悬浮半空,一剑击向战狂,一袖卷向大地!   这一袖浩荡,掌风与地面相撞,撞出巨大振荡。振荡深入地陷之处,恰似一张无形大网,叫入地之人抓住机会,借足大网之力,重新跃出地面,当其身影出现在地上之际,自然有左右燧宫宫众帮忙将其一把抓起!   可是巨大的振荡同样卷出蔽空飓风,飞沙走石,将落心斋的百数女弟子身影完全遮挡!   明如昼转身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地陷的不远处,一批剑宫弟子凝神看向前方情况。于度惊弦的计划之内,在第一批前往燧宫后军的人之后,有第二批接应之人。   剑宫弟子就是这第二批的接应之人!   剑宫带队师兄拿着度惊弦专为这次行动给的迷魂阵盘,正欲上前,没想到突然一股大风将周围遮住,真堪比天然迷魂阵了!   他心念一转,将阵盘放回怀中,一声“就是现在”的疾呼后,冒着风沙当先冲了出去,与落心斋女弟子汇合一处!   天空之上,薛天纵一袖飞沙走石,虽救了三层燧宫中人,局势却眼见更加混乱。他明明听见战狂的厉声质问,偏视其如无物,只问明如昼:“点夜繁灯,救人的机会与杀敌的机会同时摆在你面前,二者只可抉其一,你是杀敌还是救人?”   明如昼淡淡道:“当然是杀敌更重要。”   薛天纵一声长笑:“此言深得我心。”   语罢,他再起一剑,将爬上来的燧宫宫众重新扫入地底。   一剑是生,一剑是死,地面之上,生死之间有众生百态,连魔徒也不能幸免!   直冲云霄的哀号怒斥之中,薛天纵脸上似转过一丝笑意,连对明如昼的声音都温和不少:“一时不注意,继承了过去的糟糕习惯,实在抱歉。”   明如昼眉梢轻轻扬起,也是一笑。   他的身体水波似的动了一下,于这一瞬间闪入尘土之中。   尘埃之中,两方弟子本已撤退到了半途,不意视线内突然出现一袭白影!   这袭白影手提一盏明灯,出现众人身前之际,尘埃向两侧分卷,光芒于地面铺出坦途,他徐步而来,如主人临花园。   这长长的队伍中,压阵最后的带队师兄与计则君同时间明如昼!   他们均非明如昼的对手,更不能在燧宫地盘与其纠缠。   电光石火,计则君一眼扫过带队师兄,意欲共同抗敌,带队师兄却自怀中抽出一物掷向计则君,并奋起一掌,重重拍去!   掌风击在半空圆形之物上,使其骤然膨出许多云雾,将计则君与其余弟子的身影尽数遮去,正是度惊弦交给带队师兄的阵盘!   明如昼漫不经心地朝云雾处扫了一眼,向那处一摇明灯,又向带队师兄一掌拍去。   明灯散出点点光芒,蜂拥入云雾之中,刹那间,云雾变成血雾,其中传来数声惨叫。   耳听着熟悉的声音,带队师兄双目赤红,奋起全身功力向明如昼袭去。   两掌相交,浩荡功力冲开带队师兄的防御,重重击在对方胸口,带队师兄“噗”地吐出一蓬血来,只这一下,他就功体涣散,身受重创!   明如昼处理了来犯队伍,又抓了此人,再回到原来位置,全程也不过几个眨眼,仿佛一弹指之间,他已大变戏法似地在手中变出了个活人来。   他提着人,在众人面前和声问:“这一次战斗的指挥者是谁?”   带队师兄如今须发散乱,备显狼狈。他重重朝明如昼呸了一口血水:“邪魔!别妄想我会说一个字!”说着,又看见不远处的薛天纵,顿时大怒冲心,恶狠狠咒骂一句,“叛徒不得好死!”   明如昼掌中劲力一摧,真气如同小刀锉锯,将带队师兄的五指一一斩断碾碎。   十指连心,带队师兄控制不住,连声惨嚎。   明如昼又问:“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有什么计划?”   骨头逐一折断,经脉道道撕裂,不过片刻时间,被明如昼提在手中的带队师兄就形如枯槁,就是如此,他也还死死咬住牙关,除了控制不住的惨叫之外,绝不再说一个字。   直到尘埃之中,光点隐约,一个个剑宫弟子被光点拖了出来,他面上忍痛的狰狞才为惶恐所替代。   “我再问一遍,”明如昼道,“他的名字,来历,计划。”   他说着,不等带队师兄说话,已将灯一摇,那些拖着剑宫弟子出来的光点顿时移动,有些集中在剑宫弟子的口鼻处,将人活活闷死,有些集中在剑宫弟子的四肢上,使其四肢断裂,流血惨叫。   血淋淋的一幕使带队师兄目呲欲裂,他疯了似地在明如昼手中挣扎,泪水横流,大叫道:“住手,住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薛天纵,薛天纵,大师兄!看在他们一直敬你爱你的份上,救救那些师弟!”   薛天纵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轻蔑而厌烦,旋即转身离去。   他一路向前,飞离了战场,飞离了众人的视线,直到四下没有目光集中身上之时,身形突地一晃,自半空坠落一段距离,如折了翼的鸟,歪斜着飞了好长一段才稳住。   中军之中,薛天纵已走,明如昼杀了抓来的半数剑宫弟子,最后笑上一声:“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你就没有用了。”他将人丢给一旁的战狂,“让他看着那些人死,再把他杀了。”   而后他转向战场方向,深深皱眉,片刻后,他心有不甘道:“鸣金,收兵,择日再战。”   燧宫中军发生的这一幕幕,均被晏真人、静疑女冠、以及佛寺两位首座看在眼底。他们置身不远的位置,目光虽集中在明如昼之处,大半注意力却放在置身宝殿的界渊身上。   那一道自宝殿中蔓延出来的力量,辐射百里,沉沉如天盖,只要置身其中,便倍感压力。   这也正是剑宫子弟虽被屠戮,晏真人却不敢动手的原因。   他们若出手,界渊必然出手。   界渊一旦出手,他们纵能幸免,其余普通弟子又往何处逃去?   晏真人枯瘦的手指按着藏在衣衫之内一本刚刚由薛天纵送来的册子,心中一时复杂。他低语道:“眼下差不多了,女冠,首座,我们也走,别引得界渊亲自出来。”他又对佛寺两位首座道,“度先生以今日一战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这些日子度先生会留在此地帮忙布置防线,我剑宫弟子也会分批来此。我想今后可由度先生统摄全局,我们从旁参详。”   其余人皆是颔首,不再说话,分向各处而去。   今日的战争结束了。   度惊弦自城墙上走了下来,他一路走到自己圈出的地心之水起源处,在此处找到了坐在地上歇息的言枕词。   他走到对方面前,抓起对方拿剑的手看了一眼,见一层浮冰覆在其指节手背之处,便执起来,放在唇间吻了一吻。   一时冰雪化春水,自手上流淌下来。   言枕词心头顿时一荡,手指微动,有衷肠想说。   度惊弦这时却抬起头来,将他的手放下,再正经不过说:“我属火,可以将性质比较特殊的冰融化。”   言枕词:“……”   他怒从胸中起,也不顾此地何地,顿时将人按倒地上,扑上去狠狠吻住对方的唇,挑开牙关,吮吸汁液,心中恨恨地想:够了,你这次马甲的性格可真能将人给逼疯! 第113章   剑宫幽悬, 霜雪如萤火, 明月可伸手。   接天殿中, 晏真人挑起灯来,将先前由薛天纵暗中送来的一本册子放在灯下细细观看。   这册封面泛黄,边页卷曲, 其上多有污迹与涂改,甚至还不少破损之处。   可正是这些痕迹,昭示着这本册子的殊为不易。   因它所叙录的, 正是燧宫的兵力分布与兵力情况。   有了这一册机密, 他们再对上燧宫,就占据很大优势了。   晏真人将这册子所记内容一一记在心中, 而后就手一摧,便把册子摧毁。   做完了这事, 他灭了烛火,自接天殿中离开, 一路往关押着翟玉山与齐云蔚的罪牢而去。   外头烽火不熄,俗事纷扰,等到入了这合该孤寂清冷的山中罪域, 反而去掉三分浮躁, 觉得心中宁静不少。   晏真人先去看齐云蔚。   齐云蔚近日似乎好了些许,虽还是意态癫狂,陷入心中幻境不能自拔,可投射于外的心像已少了不少,若有足够的时间, 也许她将会恢复。   他在此停留一会,又去翟玉山所在。   翟玉山的地牢之前依旧铺陈着阻拦意味明显的真气,晏真人对此早已习惯,如同往日一样视若无睹,一脚跨过,隔着监牢与翟玉山面对面。   “师弟看起来胖了不少也白了不少,想来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了。”   翟玉山:“……”他冷冷道,“掌门近来没有事做了吗?”   晏真人愁苦地叹了一口气:“就是有事做才今日方来看师弟啊。想我剑宫明明历代均有三大长老辅佐掌门,也不知我这一任是犯了什么太岁,三大长老一死两困,又赶上魔教大举进攻,我这半只脚已踏入棺材的老人还要跟着东奔西跑,不能颐养天年……唉!”   翟玉山面无表情:“掌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晏真人:“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与天纵像如父子。”   翟玉山眼皮一跳,缓缓抬眸。   晏真人微笑道:“果然师徒连心,我一说天纵,你就不能安心静修了。”   翟玉山:“天纵如何?”   晏真人回:“如今局势,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吧。”   翟玉山便不再说话。   晏真人倒是开始对翟玉山一吐胸怀。他身为剑宫掌门,在这时局糜烂之际须得一肩挑起整个剑宫与半个正道的重任,每到夜间,常觉精神难济,总忧倾覆咫尺,日前燧宫步步紧逼,正道节节后退,他不敢有任何松懈,如今度惊弦横空出世,薛天纵又送来燧宫兵力册,他方才猛松一口气,抽得时间来了此处,将事情与翟玉山徐徐说来。   有关燧宫的,有关界渊的,有关世家、大庆、佛国、密宗、落心斋的。   有和他同辈的宣德帝,世家诸姓,戒律首座;也有后起之秀,如佛国慧觉和尚,落心斋计则君。   他说得更多的还是度惊弦与薛天纵。   “度先生智计果然过人,他武功不显,但精于兵法韬略,所言之事,一一中地;所言之策,少有落空。虽然其为燧族血脉……”白眉道士沉吟许久,嗟叹道,“人皆言燧血为魔血,以我平生观之,燧族可说天地所钟,惊才绝艳之辈不在少数,只是或许,善泳者常溺于水,智高者总负天下,力大者多将成魔。”   他虽有赖于度惊弦对抗界渊,心中也不是不担忧着度惊弦的血脉与想法的。   他又转而提起薛天纵:“天纵本是我看好的下任掌门之选,可惜时不待人,如今他置身魔教之中,也为剑宫立下一项大功……大战近在眼前,他本是一往无回的直剑,如今直剑曲向,久后恐折。我欲让他及早脱身,但他加入魔道便是为了找出剑宫真正的卧底,洗刷你身上的冤屈。纵你不看我们往日少年同修之情,如今为着这弟子,你还是无话说吗?”   翟玉山平静道:“无话说。真相如何,不应由人说,只该证据说。如今我乃戴罪之人,掌门所说的这些事全不该让我知道。”   “好!不枉你身为执法长老!”晏真人深深看了翟玉山一眼,“我与你说,乃是因为对于你,这些再无需保密。到了最后,你若不能洗刷嫌疑,就只能埋身此地了。”   两下说完,空气一时静谧。   片刻后,晏真人再道:“事已至此,我打算将剑宫内乱之事告知度先生,请他参详一二,解惑释疑,也将天纵救出。”   翟玉山方才神色不动,如今却眉头一皱:“剑宫内部之事何劳外人插手!”   晏真人一语否定:“我意已决,这也不是你一戴罪之人该说的话。”   自牢中离开,时已下夜,四下寂寂,左右不闻声息。   晏真人既已下了决定,此时倒不拖延。但他行动极为谨慎,先不往度惊弦处,只找到言枕词,将事情说了一番。   “此事虽然是剑宫内部事情,但如今情况非同往日,故此我想,若能叫度先生帮忙参详,兴许我们能够在将钉子拔出的同时,增加自身力量。”   言枕词的神色有点古怪:“我理解得没错的话,你是希望度惊弦帮助剑宫找出卧底,让在燧宫卧底的薛天纵及早回来?”   晏真人觉得言枕词的语序有点奇怪,但他并未深想,只下意识纠正了:“度先生对燧宫与界渊了解很深,我希望度先生帮助天纵在燧宫中找到真正的卧底,让天纵能够及早脱身回来。”   言枕词的神色更加高深莫测了。   这让晏真人有点疑惑,心想师叔难道并不认同我的想法?   但言枕词并没有不认同。他只是说:“此事我想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你自己去问度惊弦,若他愿意,自然会告诉你方法。”   他知晓界渊肯定知道谁背叛剑宫,但与界渊相处之际,他从不会提起这件事,正如同晏真人在一起时,不论晏真人告诉他何种事情,他都不会与界渊提上一字半句。   这也算两人不需商量,不曾明言的默契。   剑宫的事剑宫处置,我的事我总能解决,若有他人问你,你凭心而为即可。   这是应有之义,晏真人欣然点头,往度惊弦方向去。   到了度惊弦屋外,虽夜将白,灯火还亮。   如今局面,心忧至此,迟迟不睡,也是正常。   晏真人进了门,先向窗边下棋的主人告罪:“夤夜前来,为一不得不说之事打扰主人,万分抱歉。”   他又将薛天纵与剑宫内部叛徒的事情说了一遍,有言枕词在前,这一遍说话间,他极为注意度惊弦神色。   但从头到尾,数着棋子,垂眸看棋盘的度惊弦神色都没有变化。他容色如雕,坐姿似塑,连个眨眼的动作都不曾做,乍眼看去都不似真人了。   直到他在晏真人说完之后,敲下棋子,干脆利落答一声“好”。   这一声过,度惊弦又闭嘴不语,还如雕像。   晏真人得了答复,心落了一半,很快告辞。   地上的雪将窗台照亮。   晏真人刚刚开门离去,又有一人自窗台闪入。   进来的这人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度惊弦对面,瞅瞅度惊弦,摸一下对方小手,又掐一把对方的脸:“左右互搏,乐趣何在?”   度惊弦脸被拉出了一个小弧度。   他缓缓抬起眼睛。当他的视线正落在言枕词身上时,黑眸亮出一点光,如雕塑一般的人霎时活转过来,就连语气,仿佛也不如往常一般正经了:“乐趣在于……我好好的自己和自己下棋,也会突然冒出一人来捣乱。”   言枕词高高扬起眉:“你觉得我现在在捣乱?”   度惊弦用眼神说“是”。   言枕词一拂袖,将棋盘上黑白棋子全数搅乱:“这才叫捣乱!”   他又一伸手,推开棋子,拉过度惊弦,两人交叠在长榻上,又因度惊弦的挣扎而滚落地面。   炕桌、棋盘、棋子,东西乒呤乓啷洒了一地,言枕词抱着人往旁边一滚,避开了绝大多数的暗器袭击,可仍然有几颗调皮的棋子砸在度惊弦的手背脖颈上,将苍白的皮肤砸得泛出几道红色。   度惊弦伸手推拒言枕词,没什么威慑力地呵斥:“等等,我们可以好好说话,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言枕词一把抓住度惊弦的手,如同上次对方对自己似的,拉到唇边轻轻一吻,调笑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你已经说不是时候说了很久了,莫非——”   “阿弦是在骗我?”   度惊弦皱眉驳了一句:“我岂会骗你?”   “那阿弦在等什么?还是——”言枕词再一次拉长声音,对度惊弦道,“在等着界渊出现,好和老道一起做给界渊看?”   度惊弦:“……”   他听得这话,骤然一惊,差点就崩掉了人设。   好悬稳住心神,他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言枕词,万万没有料到,从来没有想过,阿词居然是这样的阿词!   度惊弦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脑中转悠过好几个只曾听闻,不曾试过的花样,终于还是万分遗憾地记起了自己现在的性格,委婉拒绝:“恐怕……界渊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度惊弦坚持演戏,言枕词已然入戏。   他受够了看得见人却吃不到人的日子,如今急需发泄,决定今日不管谁来阻拦都不卖面子。   何况如今情形,如此有趣。   他捏着度惊弦的下巴,眼睛里闪烁浓浓笑意:“既然不是为了当着界渊的面做,那阿弦还要用什么理由拒绝我?阿弦坏了我的阿渊,总要赔我一个能抱能亲的大活人来吧?”   度惊弦被逼到墙角,终于说:“你……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屡屡拒绝你是因为我身患隐疾。”   言枕词:“哦?”   度惊弦沉声警告:“从小到大,但凡我太过激动,我都会做出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来,好像在短时间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言枕词:“这病倒是稀奇。”   度惊弦:“不错,这也许就是燧族血脉中的诅咒。”   言枕词徐徐道:“但这也无妨,我还挺好奇阿弦如果要变身,会变身成什么个样子。”   说罢,他不再浪费时间,将人一把抱起丢在床上,就合身压下。   两人交叠,美玉在怀。   言枕词顺从欲望,俯身含住对方耳垂。   湿热的触感从耳朵上传来,度惊弦猛地一颤,欲望一时翻涌,他有点气急败坏:“你就不怕我变了再变不回去,坏了正道的大事?”   言枕词坏笑道:“及时行乐,及时行乐。这天下本来就不该压在一个人两个人身上,再说就算幽陆明天毁灭,今日我们该做什么也要做什么啊!”   度惊弦:“阿词。”   言枕词放过了彻底湿润的耳垂,将目标转向对方修长的脖颈。他轻轻嗅了一下,有一股寒竹似的冷香:“嗯?”   下一瞬,一股大力作用在言枕词的身上,将言枕词掀翻床上。   上下互易。   度惊弦脸上露出了一道本不该的出现在这个身体上的笑容:“哎呀哎呀,阿词,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一点吗?”   言枕词:“阿渊?”   度惊弦不回答,他只凑上去,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嘴唇磨着嘴唇,磨得红了,他探出舌尖,点点对方的喉结。   言枕词身上一紧,身体刚动,已被铁铸似的手紧紧锁在床上。他再度放松身体,只有吞咽唾沫之间,喉结上下滚动。   闷闷的笑声这时传来,度惊弦脸上的冷淡褪去了,这一瞬极像界渊: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如今这样……这样剔透美丽,无论内外。”   屋内琐碎的声音不曾停歇。   屋外,因陡然记起一件事情故而回返的晏真人木了片刻,终于记起自己不该多听师叔的壁脚,悄无声息溜走了。 第114章   日前与佛国一战, 燧宫战损并非争霸以来最大一次, 但其触目惊心之状, 却是历次之最,以致全军士气低迷了数日。   此后他最初看到的人并未再次出现,燧宫与佛国的争斗也日趋平衡。   这些天中, 他也曾数次求见大人,大人却并未见他。   这并不奇怪,以往他去见大人, 大人也并非次次见他, 大体维持在三五次里见上一次。只是这一回与过去相比额外不同……   明如昼微微皱眉。   他并不是为眼下的战争忧心。   虽然燧宫受了一回挫,但这点挫折并不足以撼动燧宫前进的脚步。   他也不是为了见不到大人忧心。   眼下的情况还能控制, 想来这也是大人不曾出面的原因,他不该急着面见大人, 倒应该把战争的脚步倒回正轨后,再向大人请罪。   那我忧虑着什么呢?   明如昼审视着萦绕心间的忧虑, 许久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也许是因为薛天纵,也因为大人对其的态度。   自入燧宫以来, 薛天纵终于出手。   他仅只想救一些人吗?   他还有什么后手呢?   大人又为何对他放任至此, 久久不曾动手?   “如今燧宫大多事宜皆由明如昼全权负责,薛天纵要从燧宫中探出剑宫卧底,需从明如昼身上下手。明如昼此人能力不差,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只看得见拥有武力的人。”   “日前佛国一战,明如昼看见我全权指挥, 坑陷燧宫,但因我武功不显,他不会将我记住;薛天纵不过救了几个执行计划的人,但因薛天纵武力不俗,他必念念关注薛天纵。”   风声先动,灯火轻轻一摇,明如昼帐篷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大人!”   明如昼:“何事?”   那声音道:“探得薛天纵秘密前往百里外的废村之中,似欲与人见面。”   明如昼目光中乍然迸溅一丝喜悦:“很好,即刻带我前往。”   他自座中站起,掀开帘帐,往外走去。   帘帐一瞬起、一瞬落。落下那一刹那,帐中烛火自然熄灭,光明隐去,黑暗重现,黑暗之中,一些未知的东西开始静悄悄游动起来。   “先让薛天纵做出可疑行为,引出明如昼,再让另一个人潜入明如昼营帐,将秘密窃取。依明如昼性格,秘密必在他营帐之中,他营帐之中必然只有机关,没有他人。”   明如昼走后不久,薛天纵闪身进入明如昼营帐之中!   夜色本就昏暗,帐篷之内更加幽暗!   薛天纵甫一进入,便觉踏入了另一空间,帐中幽暗好似被注入了生命,抽取空气,颠倒五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意欲将人绞杀。   薛天纵并指如剑,自上向下,“撕拉”一声,割开黑暗如割布帛。   幽微的月光这才自帘帐的缝隙中射入,照亮薛天纵苍白的面孔。   他一指划出,破了明如昼留在帐中的机关力量,立刻捂嘴咳了两声。   来自剑宫的计划尽管简单,但要完成,并不容易。   明如昼虽不信他人,不留人看守自己的营帐,但燧宫层层防守,群魔狼顾,正道无法再将人派来,他也找不到足以全心信任的人潜入明如昼的营帐。   看完这个计划之际,他就明白这是一个可行且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他只愿意自己完成。   他如计划一般,先出现在燧宫大营百里外的废村之中,并刻意露了行迹给燧宫密探看。而后他不惜自损修为刺激经脉,快速自百里之外回到此地,与明如昼打出一个时间差。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真的顺利入了明如昼营帐,并于短短一刻之内,在明如昼帐中找到了熟悉的剑宫之物!   一柄剔透的小剑躺在匣中。   哪怕长封久闭,打开匣子的那一瞬间,一捧幽蓝依旧倾泻而出,明明烁烁,碧碧莹莹,正是剑宫的传讯小剑!   当看见这一小剑之际,百种滋味齐齐涌上薛天纵心头。   绸缪许久,诸多放弃,诸多牺牲,如今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叛徒的秘密,恩师的冤屈,眼看均要真相大白!   一时半刻,薛天纵手掌也有微颤。   夜幕之下,山川如画布,简陋贴在天地之中。   明如昼已与燧宫密探行至半途,眼见废村遥遥在望,他却忽然感觉心神一颤,是留在帐中的术法被破的缘故!   他面色陡变,前掠之身急急转向,奋起全身功力,极速回返:“糟糕,调虎离山——”   小剑如一根无火之烛,将营帐点亮。   薛天纵扣住小剑良久,接着,他手捏剑柄,激活剑身。   蓝光似雷霆一闪。   紧接着,薛天纵嗅到了一股极为馥郁的香气。那似乎是花草的清新香气,又似乎是食物的甜美味道。   当这气味传来的一刹那,薛天纵便知叛徒是谁!   他捏着小剑的指尖如此用力,乃至于剑柄处都传来细碎的龟裂声。   他心中盛满了不可思议。   剑宫上下皆知传功长老齐云蔚的传讯小剑会散出千变万化的香气,这乃是齐云蔚的独家招牌,可齐云蔚背叛剑宫,杀害剑宫子弟,诬陷我的恩师,她怎么还敢——将自己的招牌小剑如此堂而皇之地交给明如昼?   念头至此结束,薛天纵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帘帐猛地被掀起,明如昼出现当场!   一人在里,一人在外。   数步距离,明如昼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温和的笑意,望向薛天纵的目光如望着一个死人。   “这个人进了帐中,找到了东西,八成会被明如昼截获当场。既然真刀实枪了,不用再想其他办法,杀出燧宫大营,跑到佛国地盘就好了。”   剑宫接天殿中,度惊弦把整个计划一一说了,不知道是否昨天晚上闹得太久,他垂着眼皮,拖着声音,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精神不济,郁郁寡欢。   全部计划条理清晰,步骤简单,晏真人一一听来,也觉成功近在眼前。   但他还有一顾虑。   他沉吟道:“度先生的计划果然是好!只是有一点叫人隐忧,我观全盘计划中并未有针对界渊的准备,不知是何原因?”   度惊弦一默,而后说:“薛天纵若不能逃出明如昼之手,他有死无生;薛天纵若能逃出明如昼之手,界渊也不会出手。区区薛天纵罢了,他没有以大欺小的必要。”   毕竟关心则乱,几次同界渊交手的晏真人虽觉也是这个道理,到底不能彻底放心。   直到旁边的言枕词淡定吐出一枚鸭骨头,对晏真人说:“我听这话有些道理,界渊估计懒得出手。如果他真出了手,回头老道亲自上门,和他好好聊聊。”   晏真人苦笑道:“不至如此,如今我们既有完备计划,就别再节外生枝了,我这便将消息传给天纵,再联系佛国方面,让他们全力接应。”   接着,晏真人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精神奕奕的言枕词,又看了一眼神思难济的度惊弦,欲言又止一会,出了接天殿。   言枕词以为晏真人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单独说,便也跟着出了接天殿:“何事?”   晏真人:“也并无什么大事,师叔多年抱朴守真,节制少欲,如今功参造化,百年里均为正道柱石,正是我剑宫弟子的标杆,等此事结束,还请师叔多见见弟子们,弟子们对师叔也是心慕已久。”   晏真人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段话就走了。   言枕词带着一脑门问号回到度惊弦身旁:“我的师侄怎么突然和我说起了抱朴守真,节制少欲的话来了?”   度惊弦叹息一声:“道长昨日把我折腾得好惨,真人这是心疼我了,叫你多想想过去努力练功不纵欲的日子,别太放浪形骸,不知今夕何夕了。”   言枕词对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力叹为观止:“……这是度惊弦会说的话吗?”   度惊弦立刻惊醒,神色微微一肃:“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我并无受到刺激,怎么也感觉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都是你的错,昨夜我说了让你不要乱来的……”   言枕词真心叹服:“也没事,反正你现在又变回来了。对了。”   度惊弦:“什么?”   言枕词:“薛天纵回来的可能有多少?如果可能低,我就亲自去接他一趟。”   度惊弦淡淡道:“无足轻重之事,你倒上心。”   言枕词笑道:“我家的弟子我当然心疼。”   度惊弦言简意赅:“很高。不过有一事我要说在前头。”   言枕词:“何事?”   度惊弦却收声不语。   言枕词纳闷:“怎么了?”   度惊弦:“没什么,想起来这事不该由我说。”   他心中想道:我既然不会以大欺小出手对付薛天纵,实在也不该以大欺小出声拆光明如昼的台。哎呀呀,还真是晏真人说得对了,抱朴守真,节制少欲,昨天过得太开心了,果然就差点儿出纰漏了!   这一夜里,明如昼与薛天纵首次见面。   首次见面,便注定生死相对!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多说无益。   薛天纵身背长剑,起手一剑,纵然有伤在身,这一剑依旧如彗星横空,长虹贯日,赫赫声威一如初见,正是千里奔袭枭敌首,三代之下第一人,东剑,薛天纵!   仓促之间,明如昼以灯相对。   灯剑交击,两团光芒在黑夜里头炸亮,卷起好大狂风,夜中怒啸。薛天纵与明如昼同时拔地而起,飞至半空。   巨大的响动惊醒了整营之人,许多燧宫首领跟着自帐中出来,浮上半空,远远见薛天纵与明如昼动手。   一时半刻,他们分不清是非因果,明如昼又没有出声,又没有落入下风,也无人上前相帮,倒一个个认真分析着薛天纵与明如昼的实力,与自己暗暗比较。   黑夜里头,两人升空,明如昼与薛天纵一触即分,相触之际灯剑相击,拳脚交换;分开之后,明如昼明灯大放光明,薛天纵长剑一往无回。   这一剑极快,极利,流光过夜,分辟天地!   薛天纵剑如人,人如剑,剑不转弯,人无回首。   战斗之中,明如昼集中全副精神对付薛天纵飞来一剑,燧宫诸多首领也看得如痴如醉,恨不能置身其中,与任何一个面对面交手!   但这声势浩大的一剑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软弱!   明如昼的明光毫不费劲地将这光耀剑势绞杀,剩余力量全数击在薛天纵身上,使其如流星似眨眼飞过大半燧宫大营,一下便在诸人全未反应之际,从大营正中到了大营边界!   半空之中,连番受伤,薛天纵呕出一口心血,一刻不停,借余势转身就走。   这才是他真正的算计。   曾经的东剑百折不回,可如今东剑成东魔,剑也不再只有直行一道。   人间还有更多事情,比死重要,比死更难。   黑夜也掩盖不了明如昼铁青的脸色,厉喝一声:“追!找到薛天纵,就地格杀!”   人人上前,道道惊鸿,各展本领,追向薛天纵!   大营之中,明如昼并未再动,他悬浮半空,眼神森冷,望着薛天纵离开之处许久之后,慢慢落下,落到帐前,进入帐中。   帐中被薛天纵翻找得凌乱。   明如昼走到被打开的放置传讯小剑的匣子之前,拣起匣子,放在手中摩挲片刻,眼中的愤怒、杀意逐渐消退,最终浮起浅浅笑意。   他掌劲一吐,将匣子彻底摧毁,一枚小剑便从匣子底部暗格掉了出来。   这剑和薛天纵自匣中看见的小剑几乎一样,只是一柄乃齐云蔚的传讯剑,一柄乃翟玉山的传讯剑。   曾与明如昼暗中联络的当然是翟玉山。   但薛天纵只要找到这个匣子,发现这一明一暗两柄小剑,他必然会陷入深深的困扰。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谁人背叛,谁人无辜?   他找人收罗来齐云蔚的传讯小剑,本来只想借这机会钓出薛天纵,光明正大将其绞杀。   没有想到薛天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师父是叛徒的可能性,只发现了齐云蔚的小剑,就立刻离去。   于是他顺势改了主意。   他要留下薛天纵需要费不少功夫,放走薛天纵却不费吹灰之力。   薛天纵,这一次,你必将懊悔终身! 第115章   浓浓的云重重摧压, 急急的风喊杀声声, 薛天纵虽自燧宫大营飞出, 却一直不能将身后追兵甩脱!   半数的燧宫邪魔缀在他的身后,个个都如嗅到了血腥的鲨鳄,扑将上来欲把他一口吞噬。   可惜虎死威犹在, 何况薛天纵尚还没死!   他的身体在淌血,他的剑尖更在淌血,一个个妄图收取薛天纵项上人头的人, 都变成了薛天纵剑下亡魂。   但这场追逐与杀戮的狂欢之中, 薛天纵确实越走越慢。   他身上的伤越来越重,手里的剑越来越沉, 体内的真气渐渐枯竭,视线开始出现重影。   一片丛林, 不过数里,两军界线, 仅只十数。   也许我最终走不出这一林子,也许这就是我的断魂之处。   薛天纵暗自想道,重伤濒死之际, 他的心念依旧如冰雪般冷锐。生死性命, 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只顾忌着自己怀揣的那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我死不足惜。   但在我死前,我一定要将这个秘密传回剑宫!   剑宫正等着这个秘密,恩师也还在等我!   身后的声音似远似近,已有些难以分辨。   薛天纵一路逃一路走, 脚上忽然踢到了一样东西。这东西蓦地向前一滚,但因上下左右十分崎岖,愣是没有发出丁点声音惊动四周。   这一下意外,薛天纵浑身再出一趟冷汗,倒是清醒三分。   他保持冷静,低头定定看了那东西须臾,才发现那是一截人的手掌。   他再看向周围,发现这是一处燧宫弃尸的乱葬地,白骨横野,残躯遍地。   于是他又将注意力放回最初的那截手掌上。   这截手掌被利刃斩下,丢弃此处之后,不知经过何种虫兽撕咬,如今血肉糜烂,露出其下经脉骨头。那经脉骨头也是奇怪,竟然寸寸为人摧断,堆叠的经骨支撑着糜烂的血肉,使这只人的手掌扭曲成一种极为怪异的模样,像泡了水而发胖的馒头,无端叫人恶心。   薛天纵在这截手掌上发现了两点黑色小点。   那并不是虫兽留下的痕迹,也不是泥沙粘上的污渍,而是本来就留存在手掌皮肤上的胎记。   它们应该存在于这只手掌的虎口之处。   “大师兄,大师兄,你看剑生虎口处有两点黑色小点!”   “我刚出生就有的,他们说这是蛇牙,有毒,不可以碰。”   “龙牙。”   “蛇牙有毒,龙牙威风,还是大师兄厉害!”   “那……大师兄,我刚刚得了一柄好剑,我把它叫龙牙,好吗?”   回忆如此仓促,在最不应该出现的时候一股脑儿涌入薛天纵的脑海!   光影纷呈,画景柔婉,这回忆如斯遥远,仿佛前世之事,哪怕对照着眼前如今的凄惨孤独,竟也有星点暖意,落在人身。   薛天纵不禁晃神三分。   也是这一刹那,一双手忽自尸体堆中弹出,抓住薛天纵双腿,将他向下拖去!   这一下时机拿捏的妙到巅毫,薛天纵被人直拖而下,心中回忆顿时如浮沫化影,消散无踪。他一时大怒,心怀几乎喷薄而出的厌憎,闪电出手,欲将敌人立毙剑下!   但一道柔美低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性命:   “薛师兄,是我,落心斋计则君!”   薛天纵的手堪堪停在来人脖颈之上。   尸气熏天,如山的尸堆里四下无光。   风摇树动,密密的白骨中声悄近无。   两个大活人藏在无数死人堆中,在任何一人说出第二句话之前,左右忽然传来细微的震动!   风的声音里多了一种呼哧呼哧的野兽之声,树的声音里夹杂了熟悉的人声。   人声正在交谈。   “奇了,这个方向也没有,薛天纵跑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有人先一步抓了薛天纵,正去向明如昼邀功?”   “再找找吧……小宝贝,乖,别啃腐肉,把人找着了,我就给你找点活蹦乱跳的好肉来吃。”   又过一时,人声不闻,兽声也渺,计则君刚刚放松紧绷的身体,手腕忽然被薛天纵抓住!   薛天纵抓住计则君手腕,拔地而起!   也是同一时间,两股力量同时灌入乱葬地中,白骨碎尸溅得漫天飞起,尾衔薛天纵而来的两位燧宫魔徒在血色月下露出狰狞的笑意。   可狰狞的笑意还未彻底绽放,便凝固脸上。   薛天纵剑出无声,剑快无形,后发先至,一剑取了两条性命!   这一夜里,有无数这样的人前来,也有无数这样的人倒下。   他们都觉得自己能杀薛天纵。   但薛天纵还活得好好的,这些人则已经死了。   一剑杀光了追来人兽,薛天纵没有任何放松,也并不立刻离开战斗之地。相反,他再带着计则君潜伏尸堆之中。   两人屏息,不会一会,燧宫大批人马就被刚才的炸响吸引过来,他们在尸体堆上来回走着,好几只脚隔着薄薄的一层尸体踩在薛天纵与计则君身上,偶然还会有一两柄兵刃刺将下来,其中一柄找准了位置,直直穿过薛天纵拿剑的手掌,还左右旋转一下!   一丝冷汗自计则君鬓角滑落。   也许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她按紧了兵刃,准备地上的人一发现异样就冲出去拼死一战!   但将兵刃刺下来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因为薛天纵不仅没有因为剧痛动弹,反而放松肢体,使他的手与任何一具丧失了弹性的尸体都没有差别。   这柄兵刃终于抽出去了。   上面的血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乱葬岗中,多的是新鲜的血液还未凝固的尸体,别的不说,就在刚才,还额外补充了两具好材料。   接着,乱糟糟的对话声传来:“薛天纵肯定向前跑了,我们继续追!薛天纵重伤至此,我们只要严守边界,不叫那些秃驴混进来接应,谅其插翅也难飞!”   之后声音也是不见。   这一回,薛天纵耐心地呆足了两刻钟,直到耳中再听不见一丝可疑声音,才与计则君自尸堆中出来。   计则君连忙撕下干净的衣襟,想要帮薛天纵包扎伤口。   但白布刚一接触伤口便被鲜血染透,薛天纵神色冷淡,推开计则君的手,只问:“你为何在此?”   计则君解释道:“我是为剑宫带队师兄来的。当日明如昼追杀我们,关键时刻,带队师兄将我推开,自己留下断后。后来我听说明如昼把他抓住还将他折磨而死,所以过来看看,看能不能替他收尸。”   薛天纵一默。   “丛剑生。”他淡淡说,“他叫丛剑生。”   计则君轻轻应了一声:“剑生师兄……”   薛天纵:“我有一事拜托师妹。”   计则君诧异问:“何事?师兄尽管说来。”   薛天纵:“师妹如果先我一步出去,请帮我带三个字给掌门,就说‘齐云蔚’。”   他一一念来,字字低幽,声声彻骨,如存在炼狱里的遥远回响。   计则君陡然一惊,脑海中一时转过许多自己曾听见的剑宫秘闻!   夜更深了。   但前方的路还要继续走。   薛天纵对计则君说:“待会我强闯关防,吸引燧宫注意,你趁势离开即可。”   这个计划十分简单,也十分好用。   只是未免凶险,有死无生。   计则君沉吟良久,道:“薛师兄如今重伤在身,若真行此计,风险太大。剑宫与落心斋本是同源,师妹倒也会一二剑宫剑招,不如由师妹伪装出薛师兄模样,吸引他们的注意,师兄趁势而走……”   薛天纵一口否定:“不必如此。”   说罢,他撇下计则君,径自往关防处走去,竟一句多余的解释劝说也没有。   计则君站在原地,看着薛天纵越走越远的身影。   那身影早被鲜血染透,拖剑在地,步伐也慢,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不像是去闯生之路,反像是去走死之局。   这是一个不需要人来救的男人。   计则君喟叹一声。   就算需要人救,他想看到的,大抵也并不是我,不是剑宫之外的任何一人。   然而她旋即一扬眉,柔美的面庞之上英气勃发。   但我要做的事情,何须你来同意!   丛剑生师兄救我一命,如今我也救他的师兄一命就是!   她艺高人胆大,心有决定,即刻动手,就在这乱葬岗中找到男子的外衣重新披上,并打乱头发梳成发髻,又将脸上随意抹点鲜血污迹,最后自地上找来一柄与薛天纵手持的三分相似的剑。   远远看去,又一“薛天纵”,活脱脱出现了。   血月当空,边防之前,人头攒动。   薛天纵出现之际,骚动顿生!   他的手掌已被刺穿,握不住剑,他便把剑绑在自己掌中,他堪堪抬剑,向那无穷之敌,又一声剑啸当空响起!   那剑光同样宏大,那啸声也如雷霆,还有一道仿佛是他的男声当空响起,自负傲笑:“薛天纵在此,我的头颅,谁敢来要——”   本来寻向薛天纵的人被这赫赫声威所吸引,立时朝那处冲去!   薛天纵身前立时出现一处空挡,赴死之路转道向生,他遥遥朝剑啸之处望了一眼,目光略有浮动,而后向前急掠,直冲而去!   孤灯独明,孤夜难眠。   晏真人得到了答案,他宁愿自己没有得到答案。   可他知道了。   也终于到了痛下决定的时候。 第116章   寂静无声的罪域再一次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黑暗之中, 悬在两侧石壁上的火把次第亮起, 照亮甬道, 牵出一道手持长剑的黑影。   黑影细长,长剑曲折,自地面跃上墙壁, 勾住火焰,如同亡者手中的鬼镰。   正自打坐的翟玉山睁开眼睛,定定看向甬道尽头。   光焰越来越亮, 黑影越来越近。   轻轻“当”地一声, 剑身碰撞墙壁,擦除几朵火花。   其后, 晏真人自黑暗中一步踏出。   他手提出鞘长剑,一路走到翟玉山身前, 复杂难明的目光牢牢盯住翟玉山。   他轻声问:“为什么?”   翟玉山道:“我亦不知。”   晏真人:“为什么背叛剑宫?”   翟玉山目光晦涩。   是真相大白了吗?是度惊弦给出了完善的方法,是薛天纵终于找到了所有的罪证吗?   有恐惧也有憎恨, 有冲动也有惊慌。   但翟玉山以绝大的毅力盘坐在地,叫自己神色不动。   他缓缓说:“掌门,我从未背叛剑宫。”   说罢, 他住口不语, 闭上双目,引颈待戮。   晏真人进入了牢房。   他手中之剑高高举起,重重挥下!   鲜血溅起,剑尖敲地。   翟玉山的肩膀陡然一松。   他的脖颈被划破了,但是头颅还在, 思想还存,还能呼吸与行动。   我赌对了。   极致紧张而生的冥眩之中,他长长吸气,长长放松。   掌门果然拿到了证据,但证据并不指向他!对方之所以过来,只是来此做下决定之前的最后一诈!   现在——   他睁开眼睛,双目凛凛,看向晏真人。   我彻底没有嫌疑了!   山牢之内,两人相对无言,远处,齐云蔚似哭似笑,似歌似泣,声音断断续续,在这山中九转低回。   晏真人突然跌坐在地。   他手上一松,长剑啷当,连声叫着翟玉山的名字:“……玉山!玉山!”   对方的颤抖这样明显,让人能够轻易窥探到他心中的想法。   剑宫三大长老,齐云蔚年纪最小,天赋最高,性情最是灵犀讨喜。   她是端木煦与自己的小师妹。   端木煦虽与自己不对付,小师妹却同他们两人都交好。   她还是晏真人亲手带大的孩子,虽无血脉师徒之名,更有传承延续之实。   如今,不是父女决裂胜似父女决裂,不是师徒反目胜似师徒反目。   此情此景,岂不较之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为残酷!   翟玉山的声音很低,也很稳,他按着晏真人的手,缓缓说:“掌门,齐云蔚疯了。这个结果,足够了。”   他抓着晏真人的手,此时晏真人心情激荡,全无防备,两者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暴起发难,将其刺死!   ……但这不够,这不够。   我潜伏剑宫如此之久,几经周折到了今日。   我不止要杀剑宫一二人,我要剑宫,道统断绝。   晏真人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他将地上的长剑捡回手中。他的力量流失得太剧烈,此时还手足酸软,不能站起。但时间推移,力量正在回流,他的心情也一点点平复。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人老了,总是擅长回忆。   他想起齐云蔚刚刚上山的时候。   那时剑宫的传功长老还是一个为人遗弃、裹在一块大红破布兜里咿哇大哭的婴孩。   他见这婴孩被剑宫的雪冻得脸色发青,一时恻隐,将她抱起,为她暖身。   婴孩的第一泡尿就尿在他的袖管里。   然后这孩子就笑了。   咿咿呀呀,对着太阳和他笑起来。   晏真人握着剑站起来了。   他推开翟玉山,向外走去。   他的脚步很重很慢,每走一步,就有一层严霜覆盖在他脸上。   他又想起了齐云蔚练功时候的事情。   不过一个转眼,婴孩变成小孩,小孩变成少女。   少女亭亭玉立,练着剑像跳着舞,吸引了不知道多少年轻弟子悄悄围观。   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骄傲。   吾家有女初长成。   静如芙蕖出绿波,动如霓裳舞天下。   晏真人来到齐云蔚的牢房之前。   他再想起了自己点齐云蔚为传功长老时的事情。   庄严肃穆的接天殿中,他怀揣欣慰,怀揣嘉许,充满鼓励地将剑宫历代传功长老的信物交给齐云蔚。   齐云蔚在剑宫上下长老弟子的见证中,双膝跪地,手捧信物高于头顶,在剑宫至为庄严的大殿里头,朗声发誓:   “得斯重任,护我剑宫;薪火相承,永不敢负!”   护我剑宫,永不敢负!   晏真人一剑斩下。   无数虚幻烟消云散,无数心像分崩离析,无数眷恋难舍的过去,就此斩断。   时间定格于此。   苍凉孤寂的山牢之中,齐云蔚头颅高高飞起,美丽的脸庞依旧美丽。   那上边,几许茫然,一点纯真。   剑宫内部清理叛徒的时候,度惊弦与言枕词早已离开剑宫,前往幽陆各处。   天下水脉并起,困龙大阵方成。   这涉及幽陆所有正道切身利益的大事,在度惊弦、言枕词牵头,剑宫、佛国、落心斋的从旁协助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们自剑宫下来以后,先往大庆皇朝而去,又往不夜山川而去,这两地一个还在正道手中,一个属于两不管的地方,都算简单。   但天属五行,困龙大阵也有五处水脉,三处在佛国、大庆、不夜山川,还有两处,一处位于水域泽国,一处位于沙海死地。   泽国是界渊的势力所在,沙海之上如今正被密宗盘踞。   密宗所在的沙海还有办法,众人入佛国商议之后,佛国南线诈败,叫密宗越过群玉山,直入佛国领土!   诈败当日,密宗果然上当,完全狂欢喜悦、迫不及待地踏过阻拦他们多日的群玉山,追击佛国败兵。   对如此战局,度惊弦早有机宜。   他先使人埋伏在群玉山后山道路之中,再使人拓印了无数诋毁密宗释尊的刊文,交代佛国僧众败兵的时候迅速抛洒,并让声音最为洪亮的僧众沿途高喊刊文上的诋毁内容。   当日,佛国僧众按照度惊弦所教一一做来。   果然,密宗追兵大怒,根本无法保持严整的进攻队形,有脱离队伍四下销毁刊文的,也有抓住佛国僧众宣泄怒火的。   正当此时,左右佛国伏兵一冲而出,与诈败队伍两面夹击,杀得密宗诸人丢盔弃甲,面无人色。   等密宗再灰溜溜倒退出群玉山时,度惊弦与言枕词已将沙海之下的水脉处理完毕。他们处理水脉的时候,正是密宗为佛国衔尾反击的时候,当时密宗人人自危,个个奔逃,哪怕风平浪静也觉山崩地裂,真正地动山摇,反而视之等闲了。   当天夜里,群玉山大营灯火通明,哪怕关防队伍皆由僧人组成,也全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开起了有酒有肉、载歌载舞的庆功大宴。   度惊弦与言枕词已从死地回来,正坐在群玉山大营外的一处小山坡上。   山坡上是点缀密密麻麻群星的天空,山坡下是燃起熊熊明焰的大营,身后是寂静无边的山野,身前是欢呼笑闹的人间,他们坐在明与暗的交界,谛听动与静的分野,游走其间,惬意非常。   直到地上那欢腾雀跃的火龙忽然分出一条小小的火蛇,向他们游来。   “找你的。”度惊弦说。   “嗯。”言枕词也这样觉得,他稳稳坐在地上,等到火蛇来到面前后,问火蛇之下的慧觉众人,“有什么事情?”   慧觉脸上还带着喜悦的笑容,听见镜留君垂问,他连忙道:“并无什么事情,只是想着度先生来了我们南线数日,屡屡奔走,而我们却无一回报,心中甚为不安,于是和师弟们商议以后,取舍利一枚,在这几日间择八十一人诵经三百遍,为舍利加持佛法,带其带在身上,可以警示危险,辟邪驱秽,护身安神。”   将舍利交给了度惊弦,慧觉又冲言枕词惭愧一笑,坦然说:“镜留君也助我佛国良多,舍利本不该单独只给度先生一人,但舍利子佛寺之中也无多少,镜留君功力通玄,天下无处不可去,舍利子对镜留君并无用处,寺中就不拿来丢丑了。”   将东西送上后,慧觉知道这两人不喜旁人打扰,便将随护身舍利一同带来的酒肉放下,带着弟子快快离去了。   度惊弦与言枕词面面相觑。   言枕词‘哈’地一声笑道:“难得见你猜错事情!”   度惊弦:“……”他勉强道,“既然是人,就会犯错。”   言枕词又笑:“看来不日之后,‘度惊弦’这三个字也要为天下传唱了!”他一时兴起,摸摸下巴,“镜留君言枕词,量天衡命度惊弦……有些不配啊,你取外号的时候怎么不取个少点字数的,也好和我搭配一番?”   度惊弦纠正:“外号不是我取的。我取外号为什么要考虑能不能和你搭配?”   言枕词:“为什么不?”他遥遥畅想,“你说一年之后乾坤抵定天下安,十年之后众口纷说正邪战,百年之后天下书唱传奇人……你我岂非正道双星,一智一力,任是提起哪一个,都要把另外一个也带出来说一声?他们是会说我慧眼识英雄呢,还是会说我们交情甚笃,形影不离?”   星与月的光跨过亿万时空,照见未来的浮光掠影。   这夜,度惊弦坐在山上,听爱人说情话,心也悠悠意悠悠,思也悠悠笑悠悠。 第117章   沙海之下的水脉顺利解决, 眼见天下五大水脉四样完备, 成功只差临门一脚, 参与锁龙计划的众人心中一时振奋,纷纷为最后一条水脉的成功出谋献策。   落心斋的女冠率先提议,由与泽国相邻的她们试探偷袭泽国, 将燧宫防守撕开一道裂缝。   剑宫中人略一思考,也提议在度惊弦与言枕词进入泽国之时,他们也派出不同小队一起进入, 一来可以趁机破坏泽国内部, 二来也可以替言、度两人分散压力。   言枕词听了之后,不置可否, 问度惊弦:“阿弦,你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也集中在度惊弦身上。   困龙大阵的提议与进行, 数次与燧宫交锋而从不落下风,谋算诸事更无有不顺, 如今,度惊弦在正道中间,已完全奠定了自己智者的地位。   度惊弦如同以往一样, 似乎没有思考, 又或仅仅只是早已成竹在胸,在言枕词询问之后,立刻回答:“不用这样打草惊蛇。泽国水域广大,燧宫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阿词与我单独进入, 行动便捷。多人前往,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引得界渊将目光转向此地,再派重兵。”   众人毫无异议,只补充道:“我等就守在泽国不远之处,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岔子,镜留君与度先生记得燃响信号,我们立刻上前接应。”   无边的风刮过无边的水,天也灰蓝,水也灰蓝,曾经各国来人、万船汇聚的珍宝会大厦已倾,艳名一时的令海公主香消玉殒,统御泽国的泽国皇室也烟消云散,他年欢笑他年人,今朝流云空对水。   泽国也算老熟人的老地方了,言枕词带着度惊弦一路从佛国赶到了此地,也没特别挑什么地方,轻轻松松就突破了燧宫的防守,进入泽国之中。   但成功进了泽国,事情不过刚才开始。   言枕词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大海,疑惑道:“要在土壤之中找出地下水不难,但这里全都是水,真正的水脉又在何处?”   度惊弦道:“几处水脉的共同之处乃是‘不可见’。此处水脉必然也在地壳之下。克制界渊的水脉为阴寒之属,大凡宝藏之地,总有一二异象,水下哪处能够滴水凝冰,哪处就是水脉藏身之所。”   滴水凝冰……   言枕词拧眉沉思,片刻之后自言自语:“难道是那一处?”   他握住度惊弦的手,向水中一跃而去。   碧涛不尽,游鱼不竭。   言枕词抱着度惊弦跳入水中,软玉在握,美人在怀,他觉得眼前景象有点熟悉,想当日,他岂非也抱着原音流,翻了一家酒楼的窗,直接跳进了水里?   但他旋即腹诽:就是当日的阿流太煞风景,两人跳入水中之后,他居然从怀中一掏就掏出颗避水珠来,把我给噎得不清!   想到这里,他不免多看了一眼怀中度惊弦,生怕对方也从怀中掏出了颗避水珠来。   度惊弦不是原音流。   所以度惊弦当然不会突然就自怀中掏出一颗避水珠来。   但度惊弦毕竟也算原音流。   所以度惊弦虽然不会立时掏出颗避水珠去噎言枕词,但他脑筋一转,已经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新玩法!   幽幽蓝水里,他的面色开始变得苍白,抓住言枕词腰肢手也不安的曲伸着,就连本来乖巧伏在言枕词怀中的身体都开始微颤起来。   言枕词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他低下头,目光刚刚询问看向度惊弦,度惊弦已用力吻住言枕词,用舌头撬开对方牙关,灵活地吮吸对方胸中气息!   冷不丁一个吻,言枕词差点岔气,险些丢人地咳嗽起来。   度惊弦一触即分,一偷就走,用手指在对方手背上写道:胸中气息不足,向君借活命生机一缕。谢。   言枕词瞪着度惊弦。   度惊弦手指调皮地在言枕词手背点点提提,面上则光风霁月,冷淡自如。   言枕词瞪着瞪着,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偷偷翘了起来。   有了这个插曲,水下旅途也变得有趣了。   他们一路向下,最终到了令海公主的埋骨之地。   星点银芒,缕缕蓝光,伊人沉睡于此,时光凝固,容颜安然,一切俗世悲喜,皆不能再惊动她安睡的灵魂。   言枕词遥遥看着那处,片刻后,运起玄功,自水底挪来一块巨石,挡在弯月之前,免得将要发生的动荡将她惊扰。   相较言枕词,度惊弦并没有更多地注意令海公主,他双足落了地,四下一走,很快圈出最接近海底水脉的地方来。   他单膝跪地,对着言枕词点点掌下沙地,又比出了一个代表深度的手势。   言枕词眉头一皱。   破开岸上地面已经不容易,何况水底地面。前者若以一为衡量,后者则以十百为计。   言枕词估量着自己的力量与度惊弦比出的深度,片刻之后,试探问:“你我一起?”   度惊弦坚定拒绝,并在言枕词手上写下四个字:力有不逮。   言枕词意味深长地看着度惊弦,但他到底没说什么,转而在水中盘膝打坐,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言枕词倏尔睁眼。   睁眼,起剑,入地。   地在颤,水在颤。   地也动,水也动。   地裂之前,水势先卷!   此地的震动是大地的震动,此水的席卷是天水的倒灌,当言枕词将手中长剑插入五条水脉中的最后一条水脉之际,无边的力量席卷而来,这无穷浩荡的力量甚至像是超越了泽国所能拥有的,而是幽陆也将自己的愤怒倾泻于此,为蝼蚁竟敢挑衅自己而发誓将其撕裂!   天威之下,波浪汹涌,度惊弦与言枕词根本不能反抗,即刻被巨浪冲袭分散,再见不到另外一人。   明明巨浪癫狂,地震不停,度惊弦置身其中,如同一艘渺小船只,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但他脸上反而露出惬意之态。   他也确实惬意。   没了旁人的注视,不用考虑“度惊弦”本身的设定,他肆无忌惮行走在海浪之中,能将一切颠覆的力量也不过被他耍弄于足下的凶兽。   他借着海浪行过数步,来到水脉的入口处。   隔着重重海浪,一阵阵寒幽之气自地底冒出,刚刚袭上界渊手指,这一分身的手指便结出厚厚冰霜。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   地底水脉对于燧族血脉的克制确实非同小可。   界渊对着手指轻轻一吹,冰霜消融。他穿过海浪,投身入地脉之中,他同时在想:想必阿词过不久就会进来,如今地脉齐备,大局终成七分,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好好奖励一下阿词呢?   一人已入地脉,一人还在挣扎。   一个浪头打来,言枕词被重重拍击在岩石之上,五脏六腑全数移位。   又一个浪头打来,言枕词再被高高抛起巨浪峰头,五脏六腑倒是移回原位。   尽管身体饱受打击与压迫,但言枕词心神平稳,他强任他强,他横任他横,我自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地,巍然不动。   也不知在这翻天覆地的巨大振荡中坚持了多久,水势终泄,言枕词突然自水中重重跌出!   他落在了水下的一处洞穴之中。   如斯奇异,深蓝的海水还悬在他的头顶,广而无边,重有万钧,却迟迟没有下落的征兆,自下向上看去,大海不再威严难测,反而变成了个软软的蓝色大罩子。   他稀奇地盯着上方海水看了一眼,又转向四周。   只见这洞府之中,袅袅云雾漂浮不定,偶现奇花异草的踪迹,耳中潺潺流水不疾不徐,分外悦耳。   宝藏之地多有异象,如今奇景,自然也是水脉所带来的异象。   这藏在海下的最后一处水脉,竟有个如桃源仙境般的洞府!   言枕词心中大为惊奇,但他更惦记自冲击发生之后就行踪不见的度惊弦:“阿弦?阿弦你在哪里?阿弦?你听得见吗——”   他一边扬声一边向前,走过数步,便在云雾里间到一个熟悉的朦胧身影。   是阿弦!   言枕词立时前抓,在云雾里抓到一条柔腻冰凉的胳膊。   等等,柔腻冰凉?   言枕词也懵了一瞬:“你的衣服呢?”   被云雾笼罩着的身体动也不动,始终背对言枕词。   许久许久,度惊弦才出声说话,闷闷不乐:“在刚才的冲击中毁了。”   哦——   言枕词突然意识到度惊弦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了。   眨眼之间,周遭气氛变得暧昧又旖旎,甚至有一点点危险。   又下一瞬,度惊弦突然钻入言枕词怀中,半边肩膀紧紧贴着言枕词的胸膛。   不妨将人抱了个满怀,言枕词清楚地摸到了对方大片冰凉光裸的肌肤。   度惊弦低声说话,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阿词,我有点冷……”   声音响在耳朵里,更挠在胸口上。   心猿并起,意马奔腾。   言枕词觉得自己很应该做点什么,好为对方暖暖身体。   他思忖良久,蠢蠢欲动,欲迎还拒:“这……旁边就是地底水脉,如今万事齐备只差临门一脚,不好让别人悬心等我们,再者说,还未知燧宫的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度惊弦分外无辜:“我只是靠着你取个暖。”   云雾袅袅,同样无辜。 第118章   最后两人果然还是没有忍住, 一番云雨过后, 度惊弦披着言枕词的外衣, 先露出一个餍足惬意的表情来,而后惊醒,徐徐收敛。   旁边的言枕词翻了个身, 舒展一下有些僵硬且还残留余韵的身体,低低嗤笑:“我已经看穿你的真面目了。”   度惊弦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刚才我怎么又失忆了?”   言枕词惊叹:“这种话你居然好意思一模一样说第二遍!”   度惊弦回答飞快:“我也觉得和阿词在一起失忆的频率太高了, 也许我们应当为了正道安危, 保持适当距离。”   言枕词挑眉,上上下下地看了度惊弦一回:“这时候你倒是不说要和我在一起气死界渊了。”   度惊弦装死不说话。   言枕词还想调笑两句, 手掌不妨碰到度惊弦的胳膊,摸到了对方和之前一样冰冷的手臂。   他摸了两把, 顿时记起方才恩爱之际,对方也是从头到尾如此寒凉, 没有丝毫温度变化。他披衣坐起,揽着对方的肩膀,将人收藏进怀里头, 问道:“怎么到了现在还是这么冷?”   度惊弦挑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下:“地底水脉对于燧族血脉的压制太大了, 我如界渊一样身怀燧族血脉,自然热不起来。”   言枕词握住度惊弦的手,试着输入一些真气。   真气进入人体,很快将身躯温热。   等到言枕词收回真气,又明明白白感觉着怀中身体寸寸冷下。   不知为何, 他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他抱着怀中的人,觉得对方离自己这样近,又那样远。   他忽然问:“阿弦,你知道神念。”   度惊弦:“不错。”   言枕词道:“我曾亲眼看见阿渊与神念的殊死一战。我看见神念死前,将身体的一部分,最后遗留的些许混沌之力融入阿渊体内。”   他说到这里,轻轻一停。   度惊弦竟也没有说话,只等待言枕词继续。   言枕词于是问:“阿弦,你告诉我,阿渊是不是正被神念最后的力量所影响?”   这是言枕词仔细揣摩过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界渊被神念所影响,所以界渊做“争霸天下”这一件他其实并没有多喜欢的事情。   界渊被神念所影响,所以界渊虽然争霸天下,但一身二化,分出“度惊弦”加入正道,阻止自己。   界渊被神念所影响,所以度惊弦不承认界渊为燧族之王,出现之时便自陈“与界渊终有宿命一战”。   这些想法并没有真正被宣之于口。   言枕词只是看着度惊弦。他相信自己的想法就算不说,界渊也能够明白。他一片赤诚,一腔爱意,只想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度惊弦坐直身体。随意披在他身上的外衣向下滑了少许,露出一截赤裸肩背,方才这一幕叫人心旌动摇,如今却不惹人遐思。   不独言枕词,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见到这一幕,也都不会心生绮念。   此时此刻,真正摄魂夺魄的是度惊弦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无法形容,太过明亮又太过幽深,太过冷酷又太过多情。   他看向任何人,任何人都要被他所摄。   短短静默。   度惊弦说:“阿词,你觉得界渊现在做的事情是在神念影响下做出来的?”   言枕词:“是。”   度惊弦一笑:“阿词,界渊自视甚高,视天下如掌中玩物,从未在意他人所思所想,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如此自负之人,你觉得他如今徒留一个躯壳,正被别的力量所操纵?”   言枕词:“……”   度惊弦:“世人皆可以如此认为,独独你不该如此怀疑。神念生于混乱,却被混乱操纵,何德何能,可与界渊比肩?可操纵界渊为它所用?”   “阿词,”他最后说,声音淡而冷,“小觑界渊,你会后悔的。”   言枕词眉头紧锁。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度惊弦,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半点的狡黠玩笑的模样,然而并没有,从头到尾,度惊弦都非常认真。   于是言枕词再次思索自己的观点。   神念残留的部分确实进入了阿渊体内,这是他亲眼所见,不可能看错。   若神念最后的进入不是无可奈何的意外,而是界渊早已知晓算定的必然——   则界渊并非被神念所控制,而是始终在借神念达成自己最后的目标?   他脑中闪过了这一念。   这一念叫他心底微微泛寒。   然而再度思忖之后,寒意褪去,狐疑再来。   神念是混乱之源,可以吸收混乱之力增加自身修为。   力量对旁人而言是苦苦追逐之物,操控人心之法也算让人趋之若鹜的本领,可是神念有的阿渊都有。阿渊实力本就幽陆至高,又心机幽微,何必苦心孤诣剪除神念又利用神念?   同样,如今正道对界渊的看法无非两种,一者认为阿渊要争霸天下,一者认为界渊要毁灭幽陆,但无论是争霸还是毁灭,如今幽陆的势力天平早就倾向燧宫,阿渊只要稳扎稳打,终有一日能够横扫幽陆,更无必要分出度惊弦一身加入正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言枕词苦苦思量,只觉得自己距离真正的答案只差一层,只要捅破这最后的一层薄膜,他就能得到界渊最真实的想法了!   度惊弦瞟了言枕词一眼。   他见言枕词神色凝重,眉头紧锁,面上却没有多少忧愤之情,便知对方并未被表现迷惑,始终在专注思量他的真实目的。   嗯……几次交谈,我透露的讯息好像确实多了点,再者如今事情过半,一切也确实都有了探寻的脉络。   不可再让他思考下去了,免得阿词真想出个一二三来,反坏了我的计划。   度惊弦念头一转便得了计。   他先暗暗揪掉了言枕词身上的衣服,在对方衣服翩然落下之时,又弯腰拾起,假模假样为对方披上。   言枕词没有注意到度惊弦的小动作,只见到对方替自己披了掉落的衣服。   他为对方的关心而诧异,思路自然而然中断了:“你不生气?”   度惊弦怪异的看了言枕词一眼:“我为何要因为界渊生你的气?”   言枕词:“……”   度惊弦:“我就是生气,也只是恐怕阿词轻视界渊,白白丢了性命。”   言枕词挑挑眉:“界渊真会杀我?”   度惊弦:“当然。阿词还在侥幸什么?”   言枕词觉得度惊弦回答得太快了,反而有点欲盖弥彰。   他便道:“若是我,我或许不会杀界渊——”   度惊弦表情顿时变得危险又不满。   言枕词悠悠道:“阿渊若真要血屠幽陆,我唯有尽我之能,将他阻止。若我侥幸不死在他的手下,我会将他带至一个人迹罕至而风光秀丽的地方,他在那里多久,我就在那里多久……彤日出金岭,白月下碧空。闲坐听松风,静待寒山暖……”   景从话中出,情从意中生。   度惊弦畅想言枕词所描绘的景致,心弦被轻轻一拨,响出几缕轻音。一些本来没有准备说出口的话,也在心头氤氲汇聚,酝酿翻滚,尝试着寻找可以脱出束缚的方向。   “若真这样——”   言枕词:“如何?”   度惊弦难得浅浅一笑:“也算不错。”   他话音落下,洞穴突然闪出阵阵淡蓝波澜。   两人一同抬头向天顶位置看去,只见悬浮洞穴上方的深蓝色罩子里突然多出了许多浑浊重影,虽然海水将一切声响封在内部,但光看那里头重叠交错的影子,就知海底已经平静,燧宫众魔也终于找来!   言枕词披衣站起,抽出长剑:“耽搁得太久了,该开始做正事了。”   度惊弦道:“阿词。”   言枕词:“怎么?”   度惊弦徐徐说:“幽陆之中,万事万物皆有一缕命线,命线存,事物存,命线不存,事物不存。地底水脉则算幽陆水脉的主要命线,这最后一道水脉,你需谨慎,否则幽陆便将赤地千里了。”   言枕词一讶:“这事你怎么现在才说?我会小心的——”他听‘命线’二字,又觉奇怪又觉耳熟,想了一通,终于有了思路,“佛教说因果,因果为命。从这个理论入手的话,命线是因果线吗?”   我之所以现在才说,当然是因为之前本不准备说。   度惊弦保持淡然神色,又不说话了。   值此关键时刻,言枕词也不再深思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听见‘因果线’一说,调匀呼吸,拔出长剑,抬高手臂,当剑尖直指水脉的那一刹那,度惊弦间不容发出声说:   “水脉改道,此处空间必然被破坏,到时海水和燧宫人一同进来,你找一个看得顺眼的抢一套衣服。但我不穿他们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   言枕词顿时岔气!   行行行,给你给你都给你!他恨恨想道。明明武功比我还高,这时候不出力就算了,还老打断我,早晚有一天,命也给了你去!   他再深吸一口气,扯下身上的衣服兜头丢给度惊弦。   旋即,平心静气,持剑向下,一剑刺向最后一处地底水脉! 第119章   轰——   一道嘶吼骤然响起!   仿佛巨兽负伤, 将庞大的身躯撞向大地, 山峦摧颓, 博海断绝,巨大的振荡到了极致,声音就冲破界限, 不再为人耳所捕捉,而是直接炸响在世间生灵的心头,如同神音, 自天而降!   海底之底, 言枕词一剑刺下,不像刺中一道水脉, 更像刺入了一条巨大的生命体内!   水脉霎时高卷,化作道道透明而巨大的鞭子, 狠狠打向四方。   一道鞭子打中上空海水,海水卷着大鱼与人, 涛涛不尽,浩浩无边,从天泄洪而下。   又一道鞭子打向度惊弦。度惊弦刚刚整理好衣服, 来不及提前闪躲, 无可奈何跃上鞭梢,盘腿坐在鞭梢之上,随水鞭上下左右,将冲进来的燧宫宫众打得落花流水,呻|吟不绝。   算来言枕词那边还要一些时间, 他百无聊赖,一时又习惯性地把思维分裂开来,开始左右互搏。   界渊部分在感慨:真是的,这届手下不行啊!明明大部分压力都被阿词扛了,就这样还冲不到阿词身旁动手捣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难怪古往今来,他们都只有一种名字,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   度惊弦部分也在思考:不可让这些人前来捣乱。很好,看他们能力,他们也捣乱不了……有了天下至阴至寒之水三番五次洗淬阿词的长剑,只等时机到来,再加入燧族至烈至纯血气,此剑将能成对付界渊的绝世神兵。这也是我的谋算之一!   海浪滔天,地脉之水如同潜伏在海底的巨兽,张牙舞爪,肆虐咆哮!   两条水鞭袭向周围,更多更多的水鞭则集中在胆敢伤害它的人身上!   一重一重的水将言枕词环绕,将言枕词包裹,白而透明的水在重重交叠之后,竟变得银光闪闪,如同一个巨大银蛋似稳稳立在暴风眼中间。   一滴水是一斤重,引导第一条地下水脉的时候,言枕词如负山峦。山峦虽重,他尚可奋力一行!   但引导最后一条地下水脉的时候,言枕词却如负深海。天下有可负山峦奋勇之人,无可扛深海前行之辈!   言枕词此时正如被关进了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监牢。   这个监牢没有光线,没有空气,他不能呼吸,看不见外界一切,体内的真气还源源不绝地顺着手中的剑向外流泻而去。   他心知自己绝无法硬抗这自然之力,也不多做无谓尝试,直接抱元守一,收神敛气,进入龟息状态。   这状态若不使精神也随之沉睡,则精神会变得活跃百倍。这种危机关头,言枕词自然不敢陷入沉睡,他的精神瞬间昂扬,无数念头纷乱地冲袭脑海,冲得最快的念头一个翻滚带起无数烟尘,直冲到他脑袋边揪着他耳朵大喊:   万一界渊只是为杀你做这一局呢!你现在毫无还手之力!   言枕词心忖:那他拐的弯也太大了,明明很多很多时间,我一|丝|不|挂,毫无防备的。   念头又大喊:就算他不是故意要杀你,他也可能害得你万劫不复,他明明武功高强,为何不和你一起处理地底水脉!   言枕词又心忖:瞧这话说的,我也不是处理不了啊,让他自己杀自己,你又于心何忍呢?我还不知道他吗?原音流就是他最真实的个性了,风流又恣意,慵懒又爱美,瞧瞧他分出来的几个新人,就没一两个是武功很高的,显见是为了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偷懒着吧。   一问一答两回,言枕词突然意识到哪怕现在,自己满心想着的也全是界渊。他霎时失笑:我真是着了他的魔。   他旋即再想:千变万化,嬉笑由心,岂不是“魔”?   一点霜白在海底出现了!   海水翻腾着,腾起了许多白雾,白雾之中,细小的颗粒飞速凝结着,凝成星形,花形,点点素白洒在深蓝之中,相互靠拢,相互并列,在海中织成一条生花长草的茸茸白毯,无边美景,迤逦而来。   就是现在!   坐在水鞭上头的度惊弦动了,他并指一划,划开腕间皮肤,一股股鲜血自伤口处淌出,散在四周。   这一分|身以气成形,凝水为肉,脱胎于他,又非真正的他。   故而穷搜这分|身上下,也只有一滴血脉至纯。   这滴至纯之血,与其他血液一同自伤口流出。其他血液是暗红色的,这滴鲜血是鲜红色的;其他血液一出来就被深海之水稀释吹散,这滴鲜血却始终凝结,晃悠悠飘入透明水鞭之中,并从水鞭之内,一路往中心游去!   少了一滴至纯之血,度惊弦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这一分|身也隐隐冒出水汽,有不太凝实之象。但好在分|身本就有一半以水凝成,而此地深海,力量四溢,度惊弦将肩一晃,吸收周围的力量,眨眼之间,又变回原本模样,仅仅少了些血气而已。   银茧之中,言枕词深陷黑暗。   可黑暗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光。   灼而烈,明且熠。   言枕词未曾见过这种光,可他心知那是谁。   他拄剑立地,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任由这光进他身体,给他力量。   灼热在言枕词身上流淌一周,驱走水脉所带来的阴寒之后,已经由骄阳变作烛火。但哪怕只有这一点烛火,也始终坚持着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   它最终来到言枕词双手之上,像是这点烛火暖了言枕词的掌心,又像是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覆在言枕词双掌之上。   它帮助言枕词握紧双掌,抬起手臂,一剑自下而上,重重劈开眼前黑暗!   轰——   轰轰轰——   这一次,巨兽痛苦的怒嚎已经变成了痛苦的咆哮,山摧海断,可斩它的剑没有断,杀它的人没有死!它终于害怕了,开始想要逃跑,远远逃离这恐怖之地!   言枕词一剑斩出,撕开黑暗,赢回光明。   最先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其余,正是一泓流焰,自眼前一蹿而过!   这泓流焰有着这世间一切的多彩与绚烂,它昂扬如一条新生的火龙,虽还细小,却有着天地也不可小觑的勃勃生气!当它盘在言枕词剑上,覆上前方的水脉之时,张牙舞爪的水鞭霎时崩碎,万千珠碎里,水脉发出最后一声屈服似的哀鸣,远离原本巢穴,倒在了言枕词为它划出的既定道路之上。   五条水脉,尽皆完成!   海底的白毯开始向四周延伸,延伸自目所不能及的尽头而还在生长。   瞬间的凝冰带走了大量的温度,海水温度节节攀升,翻滚沸腾之间,言枕词于混乱之中准确抓住度惊弦手臂,足下用力一踏,人已向海面箭射而出!   海底的巨变早已影响陆地。   潜伏暗处的剑宫与落心斋弟子一开始只见海面翻腾,大地颤动,守在地面上的燧宫宫众调动兵将,一批又一批的人马乘着水底生物,直入海中。   他们心中焦急,也无法妄动。   这时的等待真有如生死宣判之前似地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究竟要不要直接袭击前方燧宫驻地都吵过了三轮,一点银白突然自天空悠悠降落他们的肩膀。   被湿润溅到身体的人下意识说了一句:“下雨了?”   他伸手一拂,拂到的却不是水,而是半化了的雪。   如今绝非下雪的季节。   可越来越多的银白飘落到他们的视线之内。   一个又一个人抬起了头,天空骄阳仍在,树木枝叶还绿,然而大把大把的莹白不知从何出现,洒将下来,覆在地上,覆在树上,覆在人上。   一阵北风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天序四季便在眼前颠倒。   有人茫然地伸手接雪花,有人不敢置信地揉自己的眼睛,还有人怀疑一切都是做梦,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及至最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吃吃问了一句:“九月晴天,万里飞雪……这,这是镜留君与度先生所谋之事终于成了吗?”   话音才落,前方大海忽然中裂,本该只出现地面之上的峡谷竟出现深海之中!   言枕词一手佩剑一手度惊弦,自其中飞出!   这柄经由地底水脉与燧族之血共同洗练的长剑如今脱胎换骨,剑身冰雪,折射红焰,挥舞之际似红似白,又非红非白,正是这冰雪世界孕育而出的唯一一痕明亮色彩!   当其横空之际,只听一声上天入地的清鸣鹤唳,此剑桀骜,正向天地昭示自己的诞生。   眼前这一切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还留在地面的燧宫宫众久久失语。   藏身不远的剑宫与落心斋弟子却热血沸腾!   银装素裹的世界灭不去他们心中倏尔点燃的火焰,这火焰是天空的红剑,更是心中的希望与振奋!   这一次,无人与战友争执。   兵刃出鞘,呐喊出口,前进的脚步不再迟疑,他们冲向燧宫魔徒,新的序幕,将由此始!   一路逃亡,一路反击,薛天纵终于将叛徒的消息传回剑宫,也终于九死一生,离开燧宫势力范围,来到了剑宫山脚之下。   这一路上,计则君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始终陪在薛天纵身旁。   一个剑宫的弟子,一个落心斋的弟子,相熟又不相熟,亲密又不亲密,对抗外界威胁的时候,计则君可以竭尽全力相助薛天纵,而当面对内心纠结之时,计则君唯有三缄其口,交给薛天纵独自处理。   天上忽然飘起了点点霜寒,风寒料峭,在天幕下飞扬着,旋转着,翻卷着,仿佛是人心里的徘徊被投射到了世界之中。   我生于斯,我长于斯,我所作所为,无愧剑宫。   薛天纵想。   可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   我……只是,若我能再强一些,再厉害一些,这些无辜又年轻的师弟师妹,也许就不用承受那些鲜血与死亡了。   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再纠结的事情也终将面对,薛天纵穿过剑宫山脚下熟悉的小村庄,来到了直通峰顶的天阶之下。   往日的天阶总有许多向上攀爬,欲求加入剑宫门墙的人。   但这一日,天阶之上没有旁人,只见剑宫子弟。   这些日子里,剑宫的许多弟子都知道了一些有关薛天纵的,他们过去不知道的事情。   于是今日,他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走出山门,自发地自山门列队直至天阶阶底。   他们在等一个人,如今这个人终于出现。   “大师兄!”   有一人喊了起来。   “大师兄——”   有无数人喊了起来。   “欢迎回来!”   一人叫道。   “欢迎回家——”   无数人一同叫道!   大雪漫天阶,千树吹开花。   我们的大师兄终于回家了!   薛天纵听见了所有的声音。   他看见天阶上的师弟师妹,每一个都洋溢喜悦,满腔热忱;他又看见掌门与恩师共同出现在天阶之上。掌门冲他遥遥微笑,而后向旁边轻轻一侧,让出身后的恩师。他与恩师远远相望,片刻后,一道极浅极淡的笑意出现在恩师脸上,柔软了他清癯刚硬的面庞,一如他过去得到那些不容错认的感情与照拂。   我曾经离开,我再度回来。   一切都未曾改变。   薛天纵面容不变,心却忽然安定下来。   大雪落他满肩满头,他负手而立,如同往昔。   他心中掠过一念,也只有一念。   我愿为这里,做尽一切。   这是只属于薛天纵的时间。   计则君仰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差剑宫一杯茶,于是身子旋转,足尖点地,轻快地向来时的路走去。   这一趟旅程虽然意外频出,也十分辛苦,但给人的感觉还真不错。   归去的路上,她嘴角扬了起来。   剑宫的大师兄,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自视甚高讨人厌,目下无尘惹人嫌嘛!   他确实武功高强,还挺有担当,而且……   十分英俊。   她抿着嘴,悄悄笑一笑。   薛天纵走上了天阶,众弟子向他行礼,他向掌门与翟玉山行礼。   晏真人将时间让给这对师徒。   翟玉山声音淡淡,却伸出手,牢牢挽住薛天纵的胳膊,阻止他跪下:“回来就好。”   跪不下去,薛天纵站直身子,再拜行礼。   晏真人笑道:“先回去吧,你也休息休息,再好好说说,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   薛天纵:“是,掌门。”   他与剑宫中人一同向山门走去,上行过程中,他不觉向后看了一眼,可身后风雪飞旋,天地素白,已没有了同道女修的身影。 第120章   一日之间, 大雪纷飞, 从南到北, 自西向东,纷纷扬扬覆盖在山丘草木、河流湖泊、屋舍院落之上。   天地雪白,位居幽陆西方的无量佛国的几位首座, 在见到第一片雪花时就精神一振,而当雪花落了整日,在地上积起厚可盈尺的积雪之后, 几道消息便自佛寺中传了出去, 不过一二天光景,就在整个无量佛国中传了个遍, 上到镇守边关的武僧,下到普通佛国中人, 都将这消息听个真真切切。   “老天爷降下大雪,是为如今幽陆的血腥而发怒!大雪属水, 水火相克,出身火属的界渊将走向穷途末路了!”   “界渊的所作所为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不日之后, 必降天罚!”   “得道多助, 失道寡助,胜利是属于我们正道一方的!”   “战争马上就将结束,界渊必然大败!”   当喊出最后一句“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之时,佛国武僧,普通信众, 一个个连心也为话中向往所俘虏,仿佛和平的日子,已穿越时间,来到了眼前。   大雪降下的日子,佛国之中高兴得恨不能载歌载舞,但作为佛国敌对的一方,密宗大营却陷入了沉沉的寂静。   自上次冲入群玉山又退出来后,两家对峙已久,互有输赢。但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佛国的气势越来越高昂,密宗则越来越沉默。   两方相距不远,他们能够听见对方传来的欢喜呼喊,就连佛国境内的流言,也因说的人太多,而一路传到了密宗众人的耳朵里。   “水火相克,界渊不日大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胜利属于正义”?   他们面目沉沉,衣衫肮脏,握着残缺不少的兵刃,胡乱坐在营地里。   营地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怪异的腐臭味道,这不是错觉,而是在攻打佛国的战争中受了重伤又没有立刻死去的人的伤口腐烂之后的臭味。   伤口上的蛆蚕食生命,心灵上的蛆蚕食信念。   在这无边无际又无言的寥落之中,一些密宗信徒动摇信念,陷入惘然,开始拷问自己:   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如释尊开始所说清除邪说异教吗?   邪说异教怎么能这么欢呼笃定自己是正义的?   正义明明该属于我们!   但为什么,我心中明明向往无量净土,修身心,积功德,攒福报,如今却觉一步失足,如临深渊?   释尊啊,您如今何在?   “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密宗大营的一角,响起了一道阴沉的声音。   天空垂着云,云也没有他的脸更沉,天空飘着雪,雪也没有他的脸更冷。   天部部首因陀罗看着一片一片落在足前的雪,对其他几部部首重复道:“不能再让释尊这样下去了!自从佛国的那个小和尚过来之后,释尊不顾正与佛国的战争,不顾密宗,不顾信众,不顾一切!释尊——”   他喉咙滚动,那一声“疯了”,在喉关处闯了无数次,还是被一贯以来对释尊对密宗的信奉所阻拦。   他阴沉沉道:“释尊被迷惑了!他将这和尚当成前世的手足兄弟,但依我之见,这并非释尊的手足兄弟,正是释尊的宿命敌人!”   这一块偏僻之地,如今除了正当值的两位部首守在前线谨防佛国偷袭之外,其余六位齐齐到达。   阿修罗部部首烦恼道:“我们也不是没有劝过释尊,但如今释尊见都不愿意见我们了。”   乾达婆部部首眼神闪烁:“其实我觉得……因陀罗说得有些道理。那小和尚自入了密宗之后,为报老和尚的仇,再不开口说一个字,而释尊又每日只想听对方说话,余者一概不顾,这不是释尊的宿世亲人,明明是释尊的宿世敌人。释尊若真想要找亲人,我们完全可以把真正的人给他招来……无智生平种种,其实也广为人知,我们努力找找,肯定能找到更相似的……”   “不用这么麻烦。”因陀罗打断道。   其余五人全将目光集中在因陀罗身上。   因陀罗抬起视线,目光穿透半数密宗大营,遥遥落在释尊所住的那间帐篷之上。许久之后,他下定决心,幽声低语:   “释尊是我密宗的释尊,不是谁人的哥哥弟弟。仇敌,毁灭即可。”   这座大营之内,有人徘徊,有人痛苦,有人仇恨。   但徘徊的人绝没有无智更徘徊,痛苦的人绝没有无智更痛苦。   他端坐在大帐之中,他的对面就是哥哥。   自群玉山杀死戒律和尚之后,他找到哥哥,将哥哥带回大营,然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   所有所有的办法。   可哥哥就是不开口说话。   对方沉默着,垂着眼睛,拨着念珠,也许正在默念,默念佛国的经典,也许正在诅咒,诅咒着杀了他师父的人。   无智也垂着眼睛,他的双眼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手上也有一串念珠,他拨着,拨着,珠子磨破了皮肉,血肉染红了白珠。   用尽了所有办法也不能得到只言片语之后,他们相对坐了三日。   无人动弹,无人喝水,依旧无人说话。   时间太久,周围太静,无智还能坚持,可哥哥已经摇摇欲坠。   坚持到了不能再坚持的地步,所有的希望翻覆成绝望。   是我错了吗?   无智迷惘地想。   我和哥哥是怎么走到如今地步的?   我只是要将哥哥带回,我只是让虚伪的佛国付出他们应当付出的代价。   我做错了吗?   我没有错。   既然我没有错,为什么哥哥如今——再不愿理我?   他怔怔地想着,而后低低开口:“哥哥,我同你说了我们过去的一切……”   没有回答的声音。   坐在对面的人紧闭双唇,面容不动。   我将属于我们的最珍贵的回忆双手奉上,可另一个不再动容,弃若敝履。   似乎只有我一个,汲汲过去,走不出来。   “哥哥,”无智又问,他的声音很轻,带点甜,像一个孩子所发出的无辜问题,“你恨我吗?”   依旧没有回答。   心被火烧成了灰烬,灰烬又被一只手粗暴地抓起,撒到主人无法触及的远处。   也许是我错了。   无智最终绝望地想。   我不该杀了戒律和尚,佛国真正对不起的是哥哥,哥哥若决定原谅他们,我也应该原谅他们。   他屈服了,他愿意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偿还代价。   “哥哥,如今密宗与佛国正在交战,我是为了找回你、为了替你报仇才掀起这场战场,若你不再计较,我会带着密宗的人回去,我会向佛国战死的人道歉……然后我卸下释尊之位,我们离开,不再管密宗与佛国的任何事情……”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沉默是这世上最恐怖的回答,仇恨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   群玉山的那一夜,慧生没有和言枕词与度惊弦离开,他无法将师父被杀的仇恨遗忘,更无法面对师父临终之前的殷殷关切。   知道得越多,他心中的仇恨越深。   师父若不将我带回,他不会死,他不会死!   我给师父带来了死亡,而临死之前,师父还关切我的未来。   落下了仇恨种子的心田长出仇恨的大树,他选择和释尊来到密宗,但他从此闭口不言。   这是对自我的惩罚,也是对凶手的报复。   一声笑在大帐中响起来了,声音很轻,像费劲了力气才从喉咙中挤出来,又如同远方而来,缥缈不可捉摸。   “哥哥,这样你也不愿意,那你想要我偿命吗?”无智问。   他彻彻底底地屈服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起身,丢下被鲜血彻底染红的手珠,在大帐中翻出一柄金柄匕首,抵在心口,刺入。   鲜血将僧衣染红,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他容色平静,智慧明澈,对着慧生说了也许是自己此生最后的一个愿望:“也许如今一切,都乃‘我执’魔障,但我始终无法逃脱过去,这也是我的劫数……哥哥,如今你再叫我一声,我就偿命。”   慧生转动佛珠的手抖了一抖。   叫?不叫?   抉择如此漫长,如此艰难。   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无智突然暴怒,刚才的平静土崩瓦解,他大喊大叫,每一个字都在痛苦与愤怒之中扭曲:“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哥哥,你只是恨我,你只是恨我,可是我爱你啊,哥哥,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叫声之中,他手上用力,匕首朝胸口直插而去!   “释尊!”   关键时刻,一声疾呼响起,一道大力自旁边撞开无智的胳膊。   那柄金柄匕首没有刺入无智心脏,但他握着匕首的手是这样用力,这匕首斜斜划开他的胸膛,几乎将胸腔内跳动的心脏给展露出来!   一切都静止了,情绪焚烧殆尽,只剩灰烬。   金柄匕首啷当掉在地上。   无智手按胸口,自他掌下涌出的鲜血与他煞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派寂静之中,冲入营帐的阿修罗部部首狂怒冲向慧生:“小和尚,你找死!”   但因陀罗阻止了他。   这位杀心最重、本该第一个出手的天部部首拦住了阿修罗部部首,他惊疑的目光落在无智身上,引得阿修罗部部首也跟着狐疑地看过去。   氤氲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无智背后。   它们聚拢、分散、彭大、缩小,渐渐绘出一幅叫人屏息的虚影!   因陀罗死死抓住阿修罗部部首的胳膊,屏息凝神,双眼一错不错,盯着无智。   阿修罗部部首也再没有心思去关注慧生,他同样死死盯着无智,仿佛正有什么极端不可思议又极端叫人振奋的事情即将出现眼前!   流淌的鲜血带走体内的力量,带走心上的情绪。   无智踉跄两下,捂着伤口,突然转身,从这再也呆不下去的营帐中逃跑离开。   他脑海是如此纷乱,现在和过去交叠起,种种画面频频闪现,将他彻底搅乱。   上一秒他还同哥哥言笑晏晏地说话,下一秒慧生紧紧闭着嘴的面孔就出现在他眼前。   上一秒他还和哥哥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藏在破庙挨挤着一同取暖,下一秒慧生就在暗夜中用尽一切从他身旁逃离。   上一秒他与哥哥依偎前行,饥馑交加,哥哥为了生存为了他,割肉放血,引来猎物,下一秒他剜心割肉,决绝献出所有,也换不回哥哥一次回顾,一声叫唤。   鲜血从心口淌下,在雪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红梅。   无智神思昏沉,听不见周围叫喊,看不见背后异象。   他彻彻底底陷入了心灵的幻景之中,他看见了哥哥替自己留在佛国赴死,赴死之时托梦给他,传他真法,他急急的扑上去,抱住哥哥,抱住自己期待许久的梦。   他仔细描摹着对方的容颜,于是忽然之间,他发现了一点点不对劲。   哥哥双手合十,慈悲明慧。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他揉红了眼睛,揉落了泪,终于确定对方脸上不再有眷恋和难舍,于是慈悲变成了冷酷,明慧变成了漠然。   无欲转身离去。   菩萨成正觉,众生堕三途,而今一切因果皆圆满。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今一切因果皆圆满,皆——圆——满——   他被东西绊倒,脚下一软,整个人伏在冰冷的地面。   地上如此冰冷,他的五脏六肺却如被烈焰烧灼,剧痛降身,他试图爬起来,但手足酸软,他睁着眼睛费力地向前看去,但眼前来来回回晃着的只有无欲冰冷又漠然的面孔,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   除此之外,再无其余!   剧痛噬身,剧毒入心。   他按住面孔的手指突然用力,探入眼眶,剜去双眼。   两粒眼珠瞬间落地,咕噜噜滚出了老远。   鲜血横流,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可那些颠乱的、冷漠的、决绝的画面终于在他眼前脑海消散了,他的世界终于恢复了平静。   他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都好了……”   氤氲在他身后的雾气突然凝实。   大雪之下,无数异象纷呈而出,无边无际的浩然力量如同同时出现,似一道暖风,自密宗部众身边吹过,吹散他们身上的疼痛,吹开他们脑中的迷雾。   佛陀自雾气中出现。它跌坐莲台,宝相庄严,面目威严又慈和。   然其余佛黄金着身,它则玄黑着身。   它出现之时双目紧闭,在无智抠出双眼弃掷于地之时,俯身将其拾起。   凡眼去,心眼开。   无智双目永久闭合,佛陀双眼乍然睁开。   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无智摸索着,慢慢自地上坐了起来。   山呼海啸的声音传进耳朵,他们在叫:“释尊——”   无智将双腿盘上。   漆黑之后,还有景象,世界重现在他心眼之中。   他看见众生狂热,众生跪拜,八部部首全数赶来,面上再无桀骜,俱都虔诚低头。   他还看见自己身后的佛陀,佛陀也正看着他。   他再看周围,一切一切,无有差异,只是世界已成一片黑与红,黑红之间,照见本性。   久久久久。   无智眼睑微动,没有了眼球的眼眶之下,两行鲜血泊泊流下。   菩萨成正觉,众生堕三途。   哥哥,昔日你成佛,今日我成魔。   正是各归其位,因果圆满矣。   当欢呼自外界传来之际,大帐之中的慧生突然双眼剧痛,他跌珈不住,翻身在地,抬手捂住双眼。   两行泪水,顺指缝流下。 第121章   一日复一日, 天上的雪, 昼夜下个不停。   有关界渊的消息开始在世家与大庆之间口口流传, 更被编成童谣,一路飞过高墙与深院,飞进这两地的执掌者耳中。   世家中都, 两方依旧互相陈兵。   聂经纶与游不乐打不进去,高澹也攻不出来。久而久之,在城外头的两人的就学了个精, 他们干脆也不攻城, 直接开始围成,打算围他个一年半载, 直接将高澹围死墙内!   高氏族中,高澹也不知为了目下情况发了多少回火, 当“天降大雪,界渊即将败亡”的童谣传入高澹耳中后, 伺候的人战战兢兢,高澹却不怒反笑,从这荒唐童谣中看见了一线希望!   他粗暴地将人推开, 把自己关入书房, 铺纸研墨,落笔写道:   “界渊大人见信如晤:   日间天降大雪,大雪本为四季常事,如今却被宵小利用,街头巷尾传出极不利大人之流言, 所谓‘大雪降世,界渊败亡’,何其谬也!澹听在耳中,恨在心间,切切欲为大人澄清流言,再造声势!惜乎世家还陷战乱,澹有心而无力,若再蒙大人不弃,如昔年援手相助,澹必竭尽全力,将大人威仪广播四海,使世家百姓无有不知,咸来相从……   仆百拜顿首,恳盼回信。”   同样的雪落在了不同的地方,相似的童谣也传入了大庆境内。   自当日皇后锤杀监国候于聚会之上,万世侯、开平侯被奉天承运两侯裹挟,又顾忌皇后背后的落心斋,不得不同意皇后临朝。   这本来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不想皇后临朝称圣后,几道安民政令屡出奇效,引得百姓归心,西京朝廷再度抖擞,环伺圣后的奉天承运两侯也不免水涨船高,隐隐有越过他们的迹象。   呆在各自封地的两侯心中不虞。   监国候在时,他们五人共逐大庆,监国候一去,大庆眼看着要归了一个女人手中,就算他们两人此时联手,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不能抗衡圣后,到时只能再一次跪倒圣后足下,俯首帖耳。只是有了这一段不是谋反胜似谋反的经历,待得四海平定国内安泰那一天,圣后难道不要分封跟着自己的属下?僧多粥少,他们只怕还不如昔日监国候,要被人摞上山高罪状,拖到街口斩首分尸了!   万世侯打马在街上走过,跟从他的侍卫将左右道路清肃静街,可是风雪还是将童谣一路送到了万世侯耳旁。   万世侯早已揪然不乐,听见这童谣时不兴一点振奋,倒萌生兔死狗烹的悲怆:“流言杀人,流言杀人啊!”   身旁心腹劝道:“侯爷不需如此,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万世侯:“我已窥见自己未来的结局了!”   心腹左右看看,小声道:“侯爷何其迂腐!既然圣后容不下侯爷,侯爷又何必在圣后一棵树上吊死?”   说罢,心腹将尾指点点,正好点在童谣传来的方向。   万世侯顺势看去,见风雪飞旋,小道无人,他被人一言点醒,心中的欲念在这一刻飞快滋生膨胀。   对生的渴望,对权利的欲求,一切一切,本比正义与邪恶的交锋,重要许许多多!   天上下了很久的雪。   又一批被燧宫抓获的正道人士被燧宫宫众赶入专门为他们挖出的陷坑之中,要和他们的前辈黄泉相见了。   但这一回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在这批正道人士将将被坑杀之际,其中有一个竟从正在填土的坑中跳了出来,还抢到了一把兵刃!   他抓住兵刃,没有逃跑,反而向魔徒冲来。   四面皆敌,有死无生,他的双眼被水洗过似的明亮,声音里竟充满振奋与希望:“初秋大雪,四时乱序,界渊的倒行逆施连苍天都看不下去了,界渊必死无疑,我今日不过先你们一步,等日后你们到了地狱里,我再生啖你们的血肉——”   那声“血肉”还长长拖着音,左近一个屠夫两步上前,与他刀剑相击,随即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   头颅掉在地上,依旧横眉怒目,一路翻滚,直滚到明如昼脚下。   明如昼皱眉看着脚下的脑袋,问左右说:“他害怕得疯了?”   左右对视一眼,小心告诉明如昼:“正道现在有一则传闻……”   明如昼静静听着。听完之后,他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错愕,特意抬头看了看天空,失声大笑:“天上不过下了一场雪,就想让我们土崩瓦解?这种骗三岁孩子的话正道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啊!”   大笑狂笑,笑声顷刻席卷燧宫营地!   明如昼任由手下魔徒享受这可乐一刻。他自己则转身离去。   他脸上带着轻慢的微笑,心中却并无外表那样轻松。   他当然不相信这则流言,但是他同时也知道发生在幽陆上的种种事情,比如言枕词与度惊弦频现各地,似有图谋;比如泽国大乱,言枕词与度惊弦再度现身;还比如正道众人如今齐聚剑宫峰顶,剑宫之内多有动静……   正道一定在酝酿着什么。明如昼眸光闪烁。未等他细细思量,来自手下的禀告就打断了他的思路:   “大人,世家高澹来信。”   明如昼接信一看,又是求燧宫派人帮他的求援信,他无聊地将其丢在一边,想想又重新捡起:“如今世家太过安静了,安排百人过去,由一笑之人带头,明面上帮助高澹对付聂经纶与游不乐,实际挑起两方战斗,让世家混乱起来。”   手下提醒明如昼:“聂经纶与游不乐也一直有来信求我们支援他们打下中都。”   明如昼:“——再让一笑之人抽个时间告诉他们,他们给的东西太少了,大人很不满,所以决定帮助高澹。”   手下心领神会,翻出第二件事来告诉明如昼:“大庆万世侯与开平侯秘密派使者前来,欲与我燧宫缔结私下盟约,助我们图谋大庆。”   明如昼一讶,笑道:“竟想通了。”   他一句说完,不再急着下命令,反而微微垂眸,转着手里的灯,观察灯芯上变化万端的光焰,暗暗思考:传遍幽陆的童谣中的诡计,自然不会只有我燧宫明白……正道传出此言,意在造势,恐怕他们想要背水一战了,只要将正道这一回的计策彻底摧毁……幽陆就是我燧宫掌中之物了!   至于这背水一战的人与地点,想想镜留君如今的频繁出现,便知剑宫绝非局外人。   弄明白此中关节,他决定再与自己的老朋友,如今已然脱困的剑宫执法长老翟玉山做一回亲切友好又隐秘的联系。   联系之前,他不由轻轻笑出声,自言自语道:   “东魔,此事若成,全赖于你。事成之后,我一定禀明大人,将你所作所为昭告幽陆,做天下魔众的表率……”   泽国之后,地底水脉各归其位,将成循环,其汇聚一点,便拟在剑宫!   也是那时,剑宫群山中有一山的峰顶突然坍塌,泊泊流水自坍塌之处泉涌而出,天上飞雪,四下滴水凝冰,这泉流却与别处不同,不见一丝浮冰,一路蜿蜒着淌下了半山,才终于在同大石浮雪的相击中化作朵朵晶花,迤逦点缀山道之上,于天光之下反射出万种瑰丽色彩。   众人齐聚接天殿,遥遥看着藏在群山之中的这座峰峦。   山顶流水,山体积雪,雪上开花。   泊泊清泉,无边雪海,万里花田。   一山之间尽出三种水之形态,此绝艳脱俗的天地奇观,也只有自然的鬼斧神工,可将其雕琢现世!   接天殿中,晏真人向度惊弦问:“这山中突现的水口想必就是地下水脉的延伸之处了。”   “不错。”度惊弦说了一句之后,再道,“不过只有此一处还不够。还需要让这处水口的地脉之水流至剑宫各处,使整个剑宫都笼罩在困龙大阵的阵眼之中。以天下至阴至寒水脉的最阴最寒之处,将界渊困锁剑宫之中,使整座剑宫,连天群山,全化作困龙大锁。”   殿中众人间,翟玉山算是最不熟悉度惊弦之人,最先开口说话的也是他。他声音其实平淡,但配合着那张十分严肃的面孔,便显得咄咄逼人起来:“将地脉之水从一山移到另外一山已不是小事,何况将地脉之水灌遍整个剑宫!这中间的时间人力不可计数。再者,剑宫本就终年寒雪,困龙锁若成,雪上加霜,会否对我剑宫弟子有所影响?”   翟玉山所问乃是十分重要的问题,在座众人一时都多有思量。   翟玉山又道:“可有其他不影响剑宫而能绞杀界渊的方法?”   度惊弦道:“当然有。”他轻嘲道,“找一个能直接杀了界渊的人,还搞什么困龙大阵地脉之水?明日大家就要死了,还惦念着三年之后天降陨石吗?”   无人说话。   度惊弦冷冷道:“我在与诸位相见之日起就说过,我不承认界渊燧族之主的地位,我与界渊终有生死一战!我做种种,皆为杀死界渊。可不是为了保剑宫千年傲世万年不倒。”   言枕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提醒度惊弦自己还在呢,就算要教训他的徒子徒孙,也等他不在现场啊!   度惊弦瞟了言枕词一眼。   哼,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你这个面子。   师叔已经出马将人安抚,晏真人立刻飞了一个眼色给薛天纵。   掌门有事,弟子服其劳。薛天纵欠欠身,面上虽没有太多表情,语气倒是十分诚恳:“请度先生继续。”   度惊弦继续说:“要让地脉之水流遍剑宫,需要开凿出一遍布剑宫的水道……”   晏真人忙道:“我这就是让人将剑宫地形图拿给先生。”   度惊弦不理晏真人,先自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蓝皮册子,又自怀中一张颇厚的绢帛,册子是剑宫自创宫以来,几经变迁的地形图;绢帛则是度惊弦参考地形图之后,绘制而成的新的水脉图录。   他将两者都摊开了:“此事不难,我已梳理了剑宫所有废弃和还在使用的水道,如今稍加整理,只要将这些地方打通,地底水脉便可流入四方。”   见着应属机密的地形图,晏真人第一时间看向言枕词。   言枕词也很惊讶,他无辜回看晏真人:“不是我给他的。”   薛天纵适时说话:“掌门,先时我在藏书楼碰见度先生,地形图是我找给度先生的。”他见晏真人神色古怪,奇道,“弟子做错了什么吗?”   晏真人呵呵一笑,心说你倒没做错什么,就是做事情的时候记得看看你身旁的太师叔祖,这种殷勤很不该由你来献啊!   他接过了绢帛,细细看去,只见白绢上黑笔绘图,红笔划线,制得清晰又明了,哪怕是对水陆地形一概不通的人,看了这幅图,也能成竹在胸。   晏真人自己看过之后便将白绢传给其余在场人士。   待静疑女冠、佛国首座一一看过且再无疑问之后,白绢又回到了晏真人手中。晏真人将其珍而重之地折叠收好,随即和颜悦色:   “这段时日先生辛苦了。先生放心,剑宫即刻开始梳理水道,待图上水道都处理完毕,我再寻先生问策。这时间里,还请先生好好休息,不如就由师叔带先生逛逛剑宫景致?”   知情识趣!度惊弦突然对晏真人刮目相看。   等等,我为什么有一种被双手奉上的感觉……言枕词纳闷地看了一眼晏真人。   正事说完,众人先后离开接天殿。   剑宫晏真人已和翟玉山已先走一步,前去处理水道事情了。   薛天纵落在后边,安排佛国首座与落心斋斋主事宜:“首座、女冠,剑宫已准备好了清净歇息之处,请随我来。”   佛国首座颔首:“好。”   静疑女冠笑道:“今日也没费什么神,不忙休息,我带着弟子在山间逛逛就好了。”   薛天纵便要找弟子来领静疑女冠领略山中风景。   静疑女冠却再道:“我也非第一次上剑宫来,不用这些虚礼了。若你有暇,倒可以同我走走,我有些好奇你在燧宫见闻。”   薛天纵道:“今日晚间必来找斋主。”   薛天纵与佛国首座先行离开。   静疑女冠带着计则君落后数步,悠然闲话:“我听闻薛天纵逃离燧宫的一路上都有你相陪,这一路以来,你觉得燧宫如何?”   计则君长长叹道:“虽是魔徒,不容小觑……但这一次我们并未见到传言中界渊之下第二人明如昼,这叫弟子有点疑惑。”她深思道,“我听薛师兄提起当夜情况,明如昼显然极为暴怒,加之明如昼功法极其适合刺杀追踪,弟子实不解明如昼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静疑女冠挑挑眉,片刻后说:“兴许是被事情绊住也未可知。界渊如今越来越少出现人前,一应事宜皆是明如昼处理,你担忧明如昼心中另有算计,明如昼恐怕也担忧我们会趁机偷营。我们偷营,未必成功,可若真将本来不想出来的界渊引出,明如昼恐怕也承受不起界渊的怒火。”   这个思路很能说得通,计则君也释然了。   静疑女冠又道:“燧宫给你这样的感觉,那薛天纵呢?你觉得薛天纵又如何?”   计则君:“薛师兄自然是不错的,剑宫大师兄,名副其实。”   静疑女冠便温声问:“那你喜欢薛天纵吗?还记得你的师父正是死在剑宫的吗?”   晴空一声霹雳!   计则君翻身跪地,惊叫辩解道:“斋主!弟子没有——”   静疑女冠摆摆手,阻止弟子急急的辩解:“我如今并未怪罪于你,这样的事情也许找来你联姻大庆的小师叔和你谈会更好一些,但如今局势叵测,我们也就只能将一些不很必要的繁琐考量减去,由我来亲自问你。” 她低头凝视计则君,再问“计则,抬头看着我,如实告诉我,你喜欢薛天纵吗?你对你师父的死如何看?”   膝下的雪足够冰冷,正好使计则君冷静下来。   计则君低头思忖许久,再抬头时,已恢复往日的冷静与大胆:“斋主,弟子确实因为同薛师兄走了一路而对薛师兄有所好感,但斋主明鉴,弟子并未曾想同薛师兄有更进一步的关系。至于师父……弟子想,如今我们已同剑宫联合对付界渊,正是该亲密无间,精诚合作之时,当此之际,反复质疑师父的死因,除了破坏两者的亲密关系之外,再没有别的价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师父的死,弟子时刻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弄清原由。但不是现在。”   静疑女冠面上掠过几缕欣赏与欣慰。   这话她曾与静明说过,但静明绝不可能转而告诉计则君。   计则君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正是她看好对方的原因。   一派之主,不可感情用事。   无论亲情、爱情,无论师徒恩义、男女欢愉。   她拂尘轻轻一扫,将计则君扶起。   师徒恩义上,她已将自己证明;剩下男女之欢,眼前倒是一个不差的时机。   静疑女冠微笑道:“你可知我们落心斋的由来?许多年前,落心斋创派师祖出身剑宫,只因于剑宫之内受了情伤,方才在一怒之下离开剑宫,创立落心斋,‘落心’二字,便从此来。但祖师虽然在剑宫中受了轻伤,却并未将整个剑宫迁怒,倒时时将师门惦念,这也是多年以来,剑宫落心斋虽小有龃龉,可一向同气连枝的原因。”她看向计则君,“你与薛天纵均是极为优秀的弟子,故而……你若真喜欢薛天纵,这对于斋中及剑宫也算再续前缘的一门喜事,斋中不会反对。若薛天纵于你也有意,想来剑宫也不会拒绝。”   今日对话远出计则君意料,她一时不能回神,直到站起来了还始终怔怔。   静疑女冠将要说的话说完了,便自往休息处走去。   她的拂尘抚于臂弯,万千柔丝,随风轻扬。   她心中在想:   计则,你既喜欢薛天纵,便去喜欢,你当然可以同薛天纵结发成亲,你若幸福,我亦高兴。   但我对你,还有更深的期许。   唯有了解,方能战胜。   当你战胜情爱之日,我就定你为下任斋主,将这落心斋的权柄与重任,传递与你!   剑宫之中,薛天纵将手头诸事一一处理安排。   他记起静疑女冠先时的话,又得知静疑女冠已经回到客院歇息,便往对方院中走去,刚至院门之前,便和计则君打了个照面。   薛天纵:“师妹。”   计则君有点心不在焉,直到薛天纵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匆匆点头:“啊,是薛师兄……斋主在房中,薛师兄进去吧。”   两人擦肩而过,薛天纵注意到计则君膝盖处有些雪污。   他的脚步略微顿了一下,旋即再度前迈。   计则君也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桌前,心中纷杂,呆呆地喝下了半茶壶的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纷杂些什么。直到一声突兀的“叩叩”敲门声响起,她才骤然惊醒,扬声冲门外道:“稍等,来了!”   “吱呀”一声,计则君将门打开。   屋外风加雪,无有人踪,仅仅一叠干净的衣物,安然放在回廊之下。   众人早早各自散去,唯有度惊弦与言枕词偷得浮生半日闲,信步走在主峰山道之上。   天光照雪光,雪光映着天光。   两人踩着一地碎琼乱玉,并肩向前。   山在天上,云在脚下。   千重云海无尽高山的壮阔之景就在眼前,蜿蜒崎岖又漫长的小道上,度惊弦走着走着,突然站定峭壁旁边,流露三分回忆:“似乎过去也有此一幕。”   过去当然也有此一幕!   那时界渊还是原音流,剑宫晏真人因不明伤势卧病在床,他尚还没有表明身份,只装作剑宫一个小小的弟子。   他们发现离禹尘剑受秽物污染,剑身龟裂。   他们决定前往佛国。   他们站在山道之前,也见着千重云海,也见着无尽高山,也见着云似沧浪随风涌,山含水底水接天。   过去如斯美妙,如斯惹人回忆遐想。   言枕词嘴角含了一点笑,他刚要开口,前方突然传来剧震!   只见山体振荡,飓风刮过,云雾翻涌,正是离去的晏真人使剑宫弟子开山凿石,贯通水道所引发的动静!   回忆被打断,眼前情景不再宛如过去,浅淡的遗憾自言枕词心中一掠而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晨间的空气涌动着使人清醒的冰冷。   过去藏珍宝,未来遥相望。   他悄悄握住度惊弦的手。   阿渊,我只望我们能够携手走上很久与很远。   方圆殿是剑宫执法堂,独石居是执法长老居住地。   薛天纵处理完一日事情之后会在休息之前前来这里一趟,将事情一一向翟玉山禀报。   如今剑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困龙大阵的布置,度惊弦所给图录工程非小,又事涉机密,晏真人也是分身乏术,索性将其中一多半交给了翟玉山,让翟玉山薛天纵师徒随时督促进度,务必使困龙大阵尽快完工。   薛天纵禀报之时,翟玉山听得十分认真。   接天殿议事中,他虽冲度惊弦提出质疑,但议事之后,他却未做任何阻挠困龙大阵布置的事情,相反,他同晏真人一样,为大阵的彻底成功殚精竭虑。   这是剑宫的绝佳机会,也是他的绝佳机会。   困龙大阵能将界渊困死,当然也能将剑宫困死。   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是大阵成功,燧宫降临的那一刻——   翟玉山目光凝住。   片刻之后,他对薛天纵说:“很好,就依如此做。”   薛天纵:“是。”   翟玉山又道:“见过你的徒弟了?”   薛天纵:“罗友、褚寒皆见过了。”   薛天纵两个徒儿,罗友尚好,褚寒却已死在静微女冠丧身当日,胸口正插着静微女冠玉剑!   翟玉山:“你见了也好,我没有照顾好他。”   薛天纵摇头:“此事怎怪恩师!无人能想到静微女冠之事……”他不期然想起计则君,但很快收敛精神,让佳人的倩影自脑中消散,凝神回答翟玉山,“要怪也怪徒儿思量不周,准备不足。”   翟玉山:“天纵——”他缓缓道,“为师以你为傲。”   他看着薛天纵。   他并未说谎。   这个徒儿天资高绝,一心向他,宁愿背负骂名,宁肯九死一生,也从无更改,有徒如此,夫复何求?   但薛天纵固然对他恭敬爱戴,却也对剑宫深情厚意。   翟玉山都不用试探,就知道薛天纵绝对不可能离开剑宫,更遑论和他一起将剑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那这个好徒儿,也就只能和这冰冷的宫殿一起腐烂了。   一月不长,三月不短。   当剑宫上最后一条水道贯通,阻隔地脉水的巨石抬起,浩荡地脉之水霎时冲下山峦,经流之处,彩虹连片而起。   剑宫也正式传帖天下,约界渊于剑宫峰顶,生死一战! 第122章   天卷北风, 闭合了数日的殿门打开。   殿宇深深, 置身其中的界渊睁开眼睛, 慵懒之态如刚刚自一个深沉而又冗长的梦境中清醒。   他似醒非醒,信手接过明如昼递上来的东西,于是一帖雪白描金的帖子就出现在他的指尖。   明如昼交了东西, 垂眉顺眼退回原位。   剑宫发帖天下邀战界渊一事已然在幽陆引起轩然大波,今日不独他出现在殿中,燧宫其他人也出现在了殿中。   日常空旷的大殿站满了人, 却无人动弹, 无人说话,似连呼吸也微不可闻。上方魔主于无意识间泄露出来的力量就在这大殿之中汇聚涌动, 他们仿佛正被将要降下雷劫的乌云监视着,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生怕一个不谨慎,惊动上方劫云, 叫自己灰飞烟灭!   沉寂持续了几息。   几息之后,界渊终于清醒过来,不经意间流泻危险的气势一敛而空。他淡淡一笑, 指尖一搓, 来自剑宫的战帖便成飞灰。   他自矜狂傲的声音也在这刻,传遍大营:   “可笑,什么废物渣滓来约战,本座都要应战吗?”   界渊拒战对于剑宫与天下而言,都是一件颇为出乎意料的事情。   一时之间, 幽陆之上“大雪降世,界渊败亡”的流言仿佛得到了切实的作证,更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但剑宫联合正道,积极布下困龙大阵,当然不至于天真地指望着流言能杀人。   界渊回绝剑帖之后,剑宫略作商议,很快第二次发帖,这一回,晏真人亲持剑贴来到燧宫大营之外,再邀界渊!   可惜界渊连见都懒得见这剑宫掌门。   明如昼窥得上意,索性在营中布下天罗地网,打算晏真人真的过来就真的把人留下,毕竟送到嘴边的肉,焉有不吃的道理?   晏真人不是言枕词,武功还没高到能于万千魔众之中杀个三进三出的地步,他远远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顿时打消了深入敌营的想法,如惊鸿般来,又如惊鸿般去,只遥遥丢下一句:“正邪必有一战,剑宫于峰顶恭候魔主大驾——”   下一瞬,燧宫大营中升起一道恐怖的力量,一只虚化巨掌凭空出现,在空中对他一抓,他瞬间闪过,却叫下方的树林糟了无妄之灾,在巨掌之下化作灰飞,瞬间消散。   “……”   晏真人倒抽一口凉气,一个音节不敢多说,全力催发足下飞剑,安静如鸡地溜了。   那些跟在晏真人身后也来一窥究竟的正道中人同样不敢掠其锋芒,各展手段,逃离此间!   等诸人先后回到剑宫,他们再于接天殿前面面相觑。   当日静疑女冠、晏真人还有戒律首座是同界渊交过手的。   静疑女冠当先开口,眉间有三分凝重:“真人,你看界渊如今实力,是否较之当初更加深不可测?”   晏真人沉声道:“也许有一件事情你我确实忽略了。界渊近日确实少见人前,那么这些不曾出现在人前的时间里,界渊到底在干什么?也许就如我们之前所见……在这短短时间里,他的功力越来越深厚,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可怕了!”   他此时回想那曾出现在自己头上的一掌,依旧感觉不寒而栗,真如泰山压顶,即刻倾覆一般!   若真叫界渊再这样安然修炼,恐怕九幽魔君重履人世,人间翻作魔域的日子,真的近在眼前了!   众人面面相觑,从对方脸上看见了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担忧。   随即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度惊弦与言枕词身上。   晏真人略带担忧地问:“不知困龙大阵能削弱界渊几层功力?”   度惊弦:“少说一半。”   这可真是个让人振奋的消息!   几位正道高人均是精神一振,心头阴影被吹散不少。   但佛国首座此时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但地底水脉改动毕竟不是一件十分秘密的事情,我恐怕界渊已经知晓我们的动静,方才不愿意上剑宫决战。困龙大阵就算有盖世力量,不能将界渊诓入,也是枉然。”   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众人苦苦思量解决方法。   言枕词却不免看了度惊弦一眼,眸中探寻意味十分地浓。   这一眼被静疑女冠窥见了,女冠温声问:“目下情况如此,不知度先生有什么看法?”   度惊弦虽是回答静疑女冠,话里含义却冲着言枕词去:“看法?没有。我又不是界渊肚子里的蛔虫,还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不过……”   静疑女冠饶有兴趣:“不过?”   度惊弦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美人爱美人,英雄惜英雄,言道长若肯往燧宫大营一趟,也许界渊要改主意也说不定。”   刷刷刷——   众人灼灼热烈的目光全集中在言枕词身上!   言枕词摸了摸鼻子:“……”   阿渊……一定是故意的吧!   殿中会议之后,第三次送剑帖的任务还是落在了言枕词的肩膀上。   按说这也没什么碍难之处,但是送剑帖当日,也不知为何,言枕词心头莫名惴惴,不是忘了佩剑就是穿反了外衣,失态得让剑宫诸多小辈一同侧目。   好不容易,众人安稳来到燧宫大营上方,言枕词扬声道:“剑宫言枕词特来拜见魔主——”   正道诸多人士结伴前来燧宫大营,打头的还是三百年前就使魔道一统幽陆的计划灰飞烟灭的镜留君。   明如昼仰头看着盘旋天空的诸人,一时也有三分苦恼,猎物太大,如何是好?   下一刻,界渊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魔主之声,分外慵懒:“镜留君是来送战书的吗?”   伴随着声音的出现,一股深不可测的气势弥漫全场。   燧宫众人登时肃然,就连正道中人也不敢随意出声。   天上天下,唯独言枕词朗朗回答:“不错。”   他心头忽然跳起一缕思念,这缕思念之情使他脱口而出:“言枕词如今亲来相邀,就请魔主暂出宝殿,与言某见上一面吧!”   愉悦的低笑在空中响了起来。   众人心中均升起一抹迷惑:界渊笑什么?为何听上去如此高兴?   天上风云忽动。   宝殿启,魔主现。   当那身烈红玄黑之色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时,天地颜色竟也为之一变!燧宫众人尽数臣服下跪,正道更被其周身气势迫得直退三丈,还不能完全站稳!   言枕词有不好的预感。   界渊懒懒道:“阿词相邀,无有不应之理。如此罢,此月十五,月明如镜,我携燧宫诸人前往剑宫,你我峰顶相见……”   言枕词有很不好的预感。   界渊悠悠说话:“一述相思断肠之情。”   不好的预感果然全部变成了现实!   言枕词足底一滑,就差没自天空栽了个倒插葱!   他心中真是鸡毛满地,大为心虚的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正道众人怪异的看着言枕词。   晏真人:“??????”   他脑中一个霹雳,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他看看言枕词,又看看度惊弦;看看度惊弦,又看看界渊;看看界渊,最后再看看言枕词。   三人三方,三足而立。   晏真人心中的感情也从错愕,复杂,诡异……一路滑到了深深的迷惘。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怎么了……   我是不是还没有睡醒……我要不要再去睡个回笼觉……   气氛分外诡异。   众人视线集中在言枕词身上,言枕词只觉芒刺在背。   吃惊与慌乱之中,他心里很不合时宜地泛起了一丁点爱情的甜蜜之意,他甚至在想:等等,阿渊难道要在现在公布我们的关系?这个,这个不太好吧!要不还是我抢先把事情说了,反正事无不可对人言,感情是感情,立场是立场——   言枕词下定决心,出口道:“阿——”   可界渊并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是逗一逗自己可爱的阿词罢了。   于是他抢在言枕词把两人私下昵称叫全之际又笑道:“也让我燧宫弟子与你剑宫弟子再叙同朋友爱之谊。”   一段话分成好几句,终于说完了。   正道众人此时不奇怪了,他们看着言枕词红红白白的脸色与十分不淡定的模样,顿时一个个心生同情,还在心底暗暗给言枕词鼓劲:镜留君啊,界渊只是在以言语惑乱你的心神,我们是不会上当的,你也千万不能上当啊!如今正道安危,至少一半担在你的肩膀之上!   调戏完了言枕词,界渊也不忘度惊弦一个戏份,只见他转向度惊弦,意味不明一笑,“刚好,你最近做了这许多事,我们回头也正好可以就阿词的事情好好聊上一聊……”   度惊弦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做戏要诚恳,做戏做全套。   他瞟了风中凌乱、已经撑不住去扶着树休息的晏真人一眼。   看,这不就有一个人彻底入瓮了吗?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某种深藏于心底的期待又落了空。   你的恶趣味,真是够了……!   言枕词复杂地看了界渊一眼,再说:“此月十五。”   界渊负手而笑:“此月十五。”   此月十五,雪顶剑巅,你我一战,不见不散。 第123章   此月十五, 骄阳仍在, 界渊如约带燧宫宫众登天阶上剑宫!   剑宫、佛国、落心斋, 正道硕果仅存的三大教派齐聚在此,共同面对携威而来的燧宫!   朔风吹面,寒雪入心。   正邪成败, 在此一举了!   登上天阶最后一阶台阶,便算入了剑宫真正的地盘。   燧宫众人在这刹那间仿佛觉得自己进了什么结界空间,左右大寒特寒, 迥异寻常, 叫身负玄功的他们都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一时四下环顾, 有嗡嗡细语响起。   天降异象,大雪盖世, 水火相异,界渊败亡。   明如昼感受身周温度, 咀嚼着这短短一行话,嘴角露出一丝转瞬而逝的冷笑。   希望这不会是你们最终与唯一的手段。   他再看向迎来的正道诸人,冷然的锋芒藏在含笑眼底深处。   不管是不是你们最终的手段, 今日过后, 剑宫就不再是剑宫了……   “魔主果然信人。”言枕词来到界渊身前,他明明知道界渊不可能放自己鸽子,在众多不明真相的正道同道面前,还是得干巴巴说了句客套话。   “好说,好说。”界渊含笑道。周围虽冷, 地底水脉虽就在他旁边新凿出来的池塘造景中泊泊流淌,他面上也一如寻常,仿佛困龙大阵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早想与魔主切磋一番了,如今时机正好,不如你我上天一叙?”言枕词沉声问。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界渊回答。   两人说罢,一同行动,只一瞬便拔地而起,惊鸿一掠,冲上云层!   阳光正烈,那浮于天际的金云被两人激得左右荡开,叫众人可以一窥天上对峙身影,可惜一窥之后,云层飘动,洞开之处重新合拢,天上情景再也不见。   明如昼就于此时一摇明灯,淡声对左右道:“杀。”   背后普通宫众皆向外冲去,同早有准备的三派弟子战作一团,鲜血霎时飞溅,肢体随之断碎,惨叫声声,杀戮场场,生命有如毫毛轻微。   战斗与杀戮均在明如昼的命令之下开始,但明如昼还站在原地,燧宫诸多魔首也还停留原地,等待明如昼的战略嘱咐。   明如昼望着战场,眸光浮动,神色罕见犹疑,自上次敲定决战之日开始,他就在一直犹疑着直到现在。   大抵过了足有一刻钟那么久的时间,他才终于下定决定,对左右说:“剑宫等正道所布下的陷阱大人早已知晓,可笑正道还以为他们手握抵定乾坤的王牌,上蹿下跳如跳梁小丑!今番大人与言枕词一战,必胜无疑,我们的任务便是血屠剑宫,让剑宫自今日之后,再无有生之力。”   这些都是战前众人心领神会的东西,不需要再三强调。   明如昼泛泛带过,很快继续说:“只有一点,今日之中,晏老道、静疑老尼、佛国和尚均不是我们心腹之患,但有一人,不容放过……”他环视周围一圈,话到此时,他的心中已再无迟疑,这是他头一次推翻自己过去的坚持,将一个武力不显之辈作为杀戮的首要目标!   “——量天衡命,度惊弦。”   “今日之内,我要见到他的头颅出现我的面前!”   九天在上,丛云在下。   云上天际,两人对立。   言枕词手持长剑,却未动手。   界渊悠然等了一会,方才开口:“阿词迟迟不动手,是等我开始这一场决战吗?唉,本打算让你一招……”   他话声未落,忽然出手,轻飘飘一掌隔空击向言枕词!   一掌出,风云涌!   足下层云随风涌动,呼啸而起,汇聚成龙,摇首摆尾,朝言枕词汹汹而去!   言枕词身未动,剑先动。   背后宝剑有燧族烈血凝成神魂,自矜自傲,如界渊同,绝不容别的力量在眼前放肆,不待主人催发,便先行自言枕词背后飞去,将前方巨龙一斩两半!   剑分云龙剑不停,掌卷风涛掌无数!   一掌开启战端,界渊虽然未曾狠下杀手,也算步步紧逼。   言枕词从一开始的不动手到随后的动身闪避,再到躲无可躲,骤然张手,拔剑相迎。   一掌一剑,“当啷”一声,如金铁相撞。   相撞刹那,混杂阴柔之气的金铁之气划开界渊掌心,剑上红痕似在瞬间转移到界渊掌心,并在其掌心之中缓缓淌下。   这一道伤痕吸引了言枕词的目光。   下一瞬,掌剑分开,界渊掌中又是一片光滑,什么剑伤鲜血,仿佛从未出现。   但言枕词确信自己并非看走眼,他于刹那之间想起此剑成型原因,又想起无论分|身几回,总是陪在自己身旁的界渊,实在不能狠下决心,只得赶在界渊进行下一步之前疾声叫道:“阿渊!”   界渊不紧不慢,一边打,一边问:“何事?”   言枕词:“我有话同你说!”   界渊叹气:“唉,你我难得认真打一场,有什么话非得挑现在来说?”   阿渊说的不是有话之后可以说……   言枕词心中咯噔一下,竟然有点不敢深想。   他再使剑撩开界渊一招,用的不是剑刃,而是剑背。   界渊笑了一声:“阿词……”   他却不像往日那样再将人逗弄,嘴角依旧带笑,手下突然凌厉,一掌快过光影,重重击向言枕词胸腹要害!   宝剑护住,抢先一步挡在界渊与主人之间。   界渊浩荡掌劲先打在宝剑之上,宝剑哀鸣一声,剔透剑身出现一道裂痕,余势再击中不及防备的言枕词,打得言枕词胸口一闷,倒飞数丈,嘴角溢血。   身上受伤,言枕词脑中倒是清醒三分。   他反手握剑,挥剑相迎,认真与界渊决斗,口中话却不歇,意志也一如方才。他沉声道:“阿渊,你我决斗何时都可以,但在此之前,听我一句……不管如何你心中究竟有什么计量,正邪之战都到此为止吧!我知你心中实则轻蔑众生痴愚,你根本就不是汲汲营营于宏图霸业之人——你又何必在自己最关键的时刻将时间花费在这些事情之上!”   界渊眉梢一挑。   看来阿词多多少少还是猜到了一些啊。   他带着一点被人窥探到内心秘密的不愉快与愉快,手下加了三分力道,言枕词经过一次教训,此番严阵以待,以柔化钢,将自死角挥来的一掌荡开。   言枕词深吸一口气,继续劝说:“阿渊,我不能揣测你没有告诉我的事情……但是我们归隐吧!此番归隐,上穷碧落下黄泉,言枕词都与你同去!”   “阿词——”一声落下,界渊忽然收手。   言枕词一愕,随之收手。   两人相距三步,三步之距,两臂长短,只要一人抬起一只手,他们就能握住彼此。   界渊没有抬手。   他看着言枕词,目光明亮,似笑非笑:“相处已久,未曾知道阿词有舌绽莲花之能,你说得情真意切,本座都听得心动了啊……”   言枕词轻声道:“我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界渊长长一叹:“阿词,你总是不明白。”   “我若想要你同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当然会与你说。可我从未与你说过这句话,这就表明我从不想要你与我死生与共。”   他说得如斯冷酷,偏偏隐约深情。   爱恨之间,也许真的只差一线。   “我要的早就和你说过了,但你始终假装没有听见。”   “你逃不了多久的……”   剧烈的振荡忽然从云层底下飞上天空,天空上浓郁得快要结成冰霜的寒气被这振荡一冲,突然消散不少!   同一时间,界渊玄功骤然冲开困龙大阵的压制,浩浩真气,在天空之上凝成绯红之云,天亦染血!   言枕词面露惊愕,垂首下望:   底下发生了什么——   剑宫本有护山大阵,而今护山大阵内嵌困龙大阵,两阵相套,剑宫欲毕其功于一役,以今日为起始,将燧宫诸人的性命彻底留在此处,还幽陆一个天朗风清,山河涤荡!   护山大阵只有掌门一人有权限开启关闭。   自燧宫来后,晏真人便坐入护山大阵之中,将剑宫彻底封闭,以防战斗到一半,燧宫中人逃离剑宫。   此时此刻,他操持剑宫命脉,暗暗回忆着自己的几番布置。   他已令翟玉山负责困龙大阵,务必督促众弟子,死则死矣,不可使困龙大阵有所损伤;他还让度惊弦留在接天殿中,接天殿为剑宫至尊之地,地势优越,又有众多护法守护,可以很好的保护度惊弦并让度惊弦看清局势,随时发号命令;除此之外,薛天纵再从旁辅佐翟玉山,落心斋与佛国的人则不做安排,只由他们便宜行事。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还给了薛天纵护身宝衫,无论如何,他与翟玉山都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该是给剑宫留下种子的时候了,他也不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   现在,只要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可是剧烈的振荡还是响了起来!   天上的战斗打响,山上的战斗也打响。   翟玉山不费吹灰之力坐在了能够主导这一次战斗胜负的关键位置。   这时他殚精竭虑促成困龙大阵的作用终于显现了。   若他不如此做,他怎么能对这些水脉走向了如指掌,怎么能顺顺利利地在最关键的时刻,将最关键的几处水脉一同炸开,使困龙大阵寸寸断裂,阵不成阵?   大阵摧毁之时,巨响直冲云霄,水脉虚影浮现半空,于众目睽睽之中挣扎不已,哀鸣求生。   就在爆炸突发,水脉断绝之际,跟在翟玉山身旁的护法错愕之下即刻上前,试图挽救水脉,可当他们靠近水脉之时,却突然全身抽搐,七窍流血,倒在了地上!   惊变之间,众人一同失色,唯有翟玉山神色如常。   翟玉山一击奏功,更准备了不止一击!   他早在水脉附近埋入剧毒,一旦爆炸响起,水道破坏,剧毒会顷刻混入地脉水中,这毒对于远处之人无任何影响,可一旦靠近水脉,接触水脉,剧毒立刻发挥作用,将人毒倒毒毙。   如此一来,剑宫准备困杀界渊的困龙大阵便成了他们自己的催命之符,一饮一啄,莫非如此吧!   当然,掌门之处,他还送其一个小小礼物,但望掌门见着之际,不要太过惊喜。   鲜血横流,弥漫视线。   一片薄薄升起的血雾之中,翟玉山转向满面错愕的薛天纵,声如滚滚惊雷,刹那响遍剑宫山巅:   “天纵,就是此时,与燧宫一同动手,杀剑宫上下!——” 第124章   ……发生了什么?   薛天纵发现自己难以理解眼前出现的一切。   不止他难以理解, 跟在翟玉山身旁的剑宫中人也难以理解!   最先前往水脉的人已经死了, 但还剩下许多距离翟玉山不远不近的护法与弟子, 他们满面错愕,其中一位胡须拉杂的护法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上前一步, 指着翟玉山道:“执法长老,你刚才说什么!你和薛天纵还有燧宫——”   他话音未落,翟玉山已然转身, 五指成勾, 又是一抓!   “大胡,小心!”   身后传来其他护法的疾呼之声。   可这还是太迟了, 翟玉山五指一张一合,已夺了说话护法的脑袋在手中!   血如红瀑, 溅了薛天纵半身。   翟玉山的第二次动手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迷惘错愕的其余人终于醒过神来,其余护法疾呼大喊:“快, 动手拦住翟玉山,保护困龙大阵,翟玉山疯了!前往不能让他摧毁大阵, 致使魔主逃脱!”   噌然有声, 弟子们一个个拔剑出鞘,指向翟玉山!   翟玉山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护法们厉声叫醒弟子,他也厉声叫唤薛天纵:“天纵,你还在等什么!燧宫所谋种种你都忘了吗?!”   两方就在薛天纵眼前交战。   薛天纵一只眼睛看见翟玉山所作所为, 一只耳朵听见翟玉山所说所言,另一只眼睛看见其余护法所作所为,另一只耳朵听见其余护法所说所言。   翟玉山叫道:   “天纵,天纵——”   “燧宫所谋种种——”   “杀!”   “同我一起,杀杀杀!”   护法弟子叫道:   “翟玉山疯了——”   “保护困龙大阵——”   “翟玉山背叛剑宫!”   “薛天纵也背叛剑宫!”   “杀!”   “大家一起,杀杀杀!”   森森剑锋突然抵向薛天纵的心口,浑厚掌劲同时压在薛天纵的背脊。   薛天纵骤然清醒。   他看向前方,剑宫弟子掣剑在手,剑尖齐指他的胸腹。他无法看见背后,可翟玉山的手就按在他的背上,同时也他在耳边沉沉说了一句:“天纵啊……”   一声落下,两方同时用劲!   利刃划破他的衣衫,掌劲打入他的身躯。   轰隆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而后竟似永无止息!   薛天纵冲天而起!   身上由晏真人给予的宝衫于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但他心中的混乱与荒诞如滚滚江水,无有止息。   身前是他的同门,身后是他的恩师,本该站在同一战线的他们两相对立,而他更站在他们中间,被他们一同针对。   剑宫东剑自记事以来,无数生死关头,皆浑身是胆,一往无回。   直到这一次。   这一次他长剑还在手,已觉剑锋摧折;他玄功还在身,已见前路断绝。   多少心胆都粉碎。   他落荒而逃。   剑宫开始乱了。   接天殿上,居高临下俯瞰一切的度惊弦背负双手,默默思忖。   不足为奇,不过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反倒是这里,有稍许出乎我的想象。   他环视四周。   方才天空现水脉挣扎虚影之际,呆在接天殿的护法们按捺不住,商讨之后,分出一半下了接天殿,往各处水脉探去。   就在他们离去不久,喊杀声突然由远及近。   山道之上,开始现出众多魔众身影。   留在接天殿的其余护法顿时起身,如临大敌般挡在接天殿前,虎视来犯之地,决心哪怕横尸此地,也不能叫他们踏入接天殿一步!   但决心并不能挽回力量上的差异。   如今水脉正在挣扎,剑宫多数弟子都去护卫遍布剑宫峰峦的水道,而燧宫先按将很大一部分力量集中在了此处,在众多魔众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鳄一般蜂拥而来之后,出现的是燧宫有数魔首,战狂的身影!   战狂全身染血,所行之处,敌血汇成小溪,泊泊自他足下蜿蜒。   他奉明如昼之命而来:三教首领死不死不要紧,度惊弦的头颅,一定摘下!   两人隔着最后一段路遥遥相望。   战狂冲度惊弦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   度惊弦竟也回了一个带着淡淡兴味的微笑。   明如昼不先杀三教之首反而来杀我吗?   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算我小觑他,未想到明如昼竟能战胜自身固有偏见,做出这么正确的决定。   不过……哎呀呀,若这分|身今日真死在这里,事情可就玩大发了,我总不能此时此刻还再出一个分|身,收拢残局,聚合正道吧?   度惊弦祭出玉称,苦恼地想着待会要怎么破釜沉舟,侥幸逃脱。   剑宫所有护法与弟子全挡在他的身前。   但战狂横冲直撞,左右上前相拦者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不过眨眼,他已经大步冲到接天殿前,只要再走一步,便来到度惊弦面前!   但一道薄薄的毫光突然自接天殿上方罩下,挡住了战狂的脚步。   战狂横行无忌的步伐为之一顿,被他挥开剑宫护法们再度聚上前来,却在接近战狂之前先被燧宫宫众挡住!   这些宫众大多也并非护法的敌手,可他们悍不畏死,一个死了立刻有两个填上,以人肉组成一道铁般防线,将剑宫诸人牢牢挡在外边!   战狂就在此时对着毫光提起兵刃。   他的兵刃是一把巨斧。   巨斧第一次劈下,毫光一阵抖动;巨斧第二次劈下,毫光出现龟裂;巨斧第三次劈下,毫光已散碎万千,阻拦在战狂前面地无形之力瞬间消失!   他毫不留情,毫不犹豫,举起平生功力,斧头血光浮动,鬼影呼啸,高高抬起,重重落在度惊弦玉称之上!   本就龟裂的玉称受这一击,于半空之中一摇,“啪”地掉落地上。   战狂的巨斧却还有余力,去势未消,继续劈向度惊弦的头颅。   寒锋迫体,鬼影缠身,眼看斧头血光便成脖颈红口之际,千钧一发,万千尘丝缠上巨斧,静疑女冠手持拂尘,出现在战狂与度惊弦之间,为度惊弦挡下必杀一击!   处处喊杀处处人,鲜血满地尸满地!   计则君屏息凝神,藏于一处断壁之后。   局面……局面变得不一样了。   她背靠粗糙的岩壁,深深地吸气,仿佛要借由空气的进入,而将身体里的惊恐与茫然一同排出。   两刻之前,她还带着众师妹支援剑宫,与剑宫一同将来犯魔众绞杀。   一刻之前,巨响突然传来,山峦颤动,哗啦的水声狂暴无序,天空更现水脉挣扎虚影,这下无论正道魔道,都知道剑宫大事不好了。   这也就罢了。   如果一切都是邪魔的阴谋,那还能将局面掰回,可就在方才,她亲眼看见——   计则君再一次深深地吸气。   她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水,胸前里的心脏跳得跟擂鼓一样响。   就在这曾薄薄的石壁之后,有一剑宫长老。   这位剑宫长老信步走在山间,可他每走一段,便有无数剑宫弟子朝他冲来,又有无数剑宫弟子倒在他的脚下。   这位剑宫长老,他……他竟是薛天纵的师父,翟玉山!   无辜弟子的鲜血已在地面汇成小河,一路流淌到计则君的足底。   突然,一个失去身体的头颅直滚到一线夹壁之前,他面目狰狞,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样子直直对上夹壁之中的众人!   “啊……”   猝不及防,众多师妹中有一人惊喘一声!   计则君闪电伸手,捂住喘息之人的嘴巴。   可太迟了,在那声喘息出口之际,外头的翟玉山已经听见动静。   将此地屠戮一空的人本来已经迈出离开的脚步,但这一下,他迈出的脚一转,转向了夹壁方向。   电光石火,计则君扫一眼众多师妹,瞬间做出决定。   她握紧长剑,自夹壁中急掠而出,往翟玉山相反方向疾行,意欲牺牲自己,将翟玉山引走!   翟玉山却未曾追逐。   落心斋之人与他近无怨远无仇,他当然没有必要在这关键时刻将时间浪费在落心斋身上,他只是遥遥将人看了一眼,又扫过夹壁,便往燧宫所在走去。   多年相交,此番他将正式与明如昼见面,并告诉明如昼如何在今日彻彻底底将剑宫摧毁。   多少仇恨,今日尽了了!   身后没人来追。   计则君跑了几个山头,也渐渐慢了下来。她单人独行,在剑宫各峰之中来回,她看见大批部队就先行避走,小股人员则全不是她的对手。   她如一尾鱼般混入浑水之内,在水中搅出虽小却多的朵朵水花,可越是如此努力,她反而越见到剑宫弟子的混乱与颓唐,他们人心惶惶,不再关注燧宫的进攻,各自说着困龙大阵的变化和翟玉山薛天纵的叛变!   可天上的战斗远还没有分出胜负,哪怕困龙大阵被毁了一半,燧宫的优势也并非真的十拿九稳,如果,如果剑宫能够重新振作,我们还有机会,可若真这样下去,界渊必然大获全胜,到时候——   计则君心中仅仅一想,就觉寒意直冲天灵。   她有心整合剑宫,可剑宫中人绝不会真心听一个落心斋的女弟子的命令!哪怕是静疑女冠,也不可能成功!   此时剑宫还有谁……除了必须镇守大阵的晏真人之外……还有谁……   不知看了多久,计则君忽然来到了剑宫主峰,接天殿下停云坪。   迥异别地喧闹,此地竟然异样安静,她心生狐疑,前踏两步,便在停云坪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脚步声惊动了站在停云坪上的人。   他骤然转身,与计则君四目相对!   天上风卷云过,点点白色雪花早成点点红色血沫。   停云坪上,薛天纵手持长剑,全身是血,许多剑宫弟子的尸体倒伏地面!   须臾沉默,他扯出一抹极怪异的微笑,上前一步,问计则君:   “……计则君,你也是来杀我的?”   计则君退后了一步。   细汗再一次自她额际冒出,湿润她的掌心。   她脑海中再次回放起翟玉山杀人时候的模样,她同时想起薛天纵和自己共同逃离燧宫追捕时候的同心携手。   她不免自问:   薛天纵怎么会背叛剑宫?   他明明如此深爱师门!   可他同样尊敬爱戴自己的恩师,他当年反出师门便是为了翟玉山,将剑宫叛徒消息带回的也正是他!   翟玉山这样心狠手辣背叛剑宫,他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察觉过吗?   危险的沉寂流窜上空。   薛天纵步步紧逼,计则君步步后退。   退无可退之际,计则君终于握紧了手中的剑!   薛天纵怪诞的笑意加深,他也握住了自己的剑。   下一刻,计则君终于下定决心!   她极其大声,以致隐隐破音尖锐:“薛师兄——”   她蓦然闭目,背转身体,将无数空门敞开给身后之人。   “你走吧,我就当没有看见你!” 第125章   咚!   咚!   咚!   咚咚咚咚咚!   剑宫大阵将群山一同笼罩与环护, 群山所受攻击, 便如大阵所受攻击!   晏真人置身大阵阵眼之中, 与大阵浑如一体,在群山水道被炸开,地底水脉发出哀鸣的第一时间, 便有所感觉了!   一阵阵发生在山体之上的爆炸如同爆炸在他身上,一处处被燧宫破坏的护山大阵阵眼更如同破坏在他身上!   晏真人一时剧痛,却分不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多一些, 还是心中的疼痛更多一些,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无法安然运转大阵绞杀燧宫魔众了,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目前情况如何了,翟玉山与薛天纵呢?他们怎么能任由魔众肆虐而毫无办法!   “……”   “……掌……”   “掌门……掌门……掌门!”   大阵之外留守护法的呼喊由远及近, 声声急切,声声悲恸。   值此关键时刻, 若非事情真的大到不能处理,他们绝不会前来打扰我!   晏真人一念至此,再也无法端坐阵中。   他略一咬牙, 提起全身功力, 一股脑儿注入阵眼之中!   大阵得此雄浑功力,暂时可以自主运转,晏真人再将大阵的攻势转为守势,这才贼去楼空、大汗淋漓地自阵中脱出。   他静静坐在原地,稍微恢复真气, 又整整仪容,便疾步出了阵眼,来到外边。   “出了什么——”   晏真人一句未完,留守在外的护法已然扑到晏真人身前,疾声呼喊:   “掌教,翟玉山与薛天纵叛了!”   一道惊雷掠过晏真人脑海!   他脚下一个踉跄,眼前霎时闪现许多过去情景,一切无有证据的怀疑,一切说不出来的迷惑,如今都得到了最完美的解答!   翟玉山……翟玉山!   你还真成功将我骗过!   “掌教!”说话的护法以为晏真人不相信,他急急再道,“所有人都看见了,绝不会错,翟玉山将我们建好的地底水脉炸断,如今困龙大阵威力大减,云上战况还不知如何!不止如此,翟玉山何其歹毒,更在水道之中下毒,我们前往修复水道的弟子都被毒毙!他早同燧宫勾结,现在——”   晏真人挥手制止了他,他一字一顿:“如今翟玉山何在?”   他一句话落,忽然想起今日自己进大阵之前,翟玉山曾带来一个包裹严实的盒子放在这里,对他说此物必然有用,自己一定会需要它的。   难道……   晏真人目光瞬间落在那个翟玉山亲手放好的盒子之上。   他心中一时冷一时热,明知道此时无论如何都不应碰触任何翟玉山可能沾手的东西,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扑倒了盒子之前!   距离越近,心中预感越是明显。   他颤抖着手,打开盒子。   一刹那间。   齐云蔚出现眼前。   她面容依然姣好,天真又纯粹,一如过往看着晏真人。   又一刹那。   这颗头颅迅速充血,膨胀,变形,轰然爆炸!   于毫无预兆之间,将晏真人与周围护法一同吞噬!   停云坪上,寂静之中,骤然响起一声短短的讥笑。   计则君神经一颤,不觉回身看向薛天纵,便见身后人收了脸上怪异的笑容,却满面讥嘲。   薛天纵道:“计则师妹,你如此说,是想要我感激你吗?”他轻声而嘲讽,“你放过一个杀害剑宫子弟的凶手,于是想要我感激你吗?”   计则君辩解道:“薛师兄,不是这样的……”   薛天纵笑道:“计则师妹,我对你十分失望。你本该毫不犹豫冲上前来,杀这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还是……”他一顿,“你不过觉得自己杀不了我,所以不来送死?”   “够了!”   计则君忍无可忍,一声厉喝中断薛天纵的话。   “薛师兄,你觉得我长得像是个傻子吗!你若有心杀害剑宫弟子,依你武功,为何你身上有如此之多的剑伤!你若真杀害了剑宫弟子,为何倒在地上的诸多尸体无一人是死在剑下!”   “可是——”计则君明亮的双眸紧盯薛天纵,她不敢相信薛天纵背叛剑宫,也不敢不相信薛天纵背叛剑宫,这就是今日她心底最矛盾的一点所在!   “薛师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就算从未背叛剑宫,如今你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也等若背叛剑宫了!   洪钟大吕之后,一切静杳。   薛天纵闭眼复睁眼。   别人的错误至多将身陷入死地,自己的错误却能将心陷入死地。   一身是胆的薛天纵落荒而逃,只因他在那一刻已经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可怕!   多年坚信和坚守,一夕之中打破与颠覆。   多年自矜自傲自持自律,一夕……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与疯子。   他喉中梗得极紧。   师徒反目,同门相残。   一切如坠梦境,梦境如此可怕。可更可怕的是,梦境真成现实,师父对他暗下杀手,同门对他步步紧逼,他也对自己步步紧逼,他也厉声质问当日的自己:   你在明如昼帐中找到答案的时候为何没有再度验证,急急就将消息传回剑宫?   是因为你的粗俗大意,还是因为早在那时,甚至更早更早,你内心就有深深地包庇回护自己师父的想法?   为此不惜一有证据,就二话不说将背叛的头衔冠在除师父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头上!   如果……如果。   如果他那一日看见的证据并非指向齐云蔚,而是指向掌门呢?   我会怀疑吗?   薛天纵问自己。   他想起晏真人一直以来对他的种种关照,深深期许。   可他还是从自己内心最深处得到了答案。   这个答案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一直徘徊在四周的迷雾就在这一瞬游上前来,温柔地包围他、簇拥他、吞没他。迷雾之中,薛天纵直直站立。   他手上的剑这样重,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他身上的伤这样痛,痛得让人走不了第二步。   他回答自己:   我会的。   我从来没有看清我身旁的人,所有结果理当与我心中愿望背道而驰。   今日一切,岂非我咎由自取?   风呼呼地吹着,缭乱发丝,缭乱心弦。   计则君看着薛天纵如石像般苍白僵硬的面孔,心弦已结成一团乱麻。   她自问道:   我确实和薛天纵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我确实对他有过欣赏与悄悄的喜爱……可我真的喜欢他吗?……我真的能够信任他吗?   我之所以如此纠结,是因为我喜欢他,还是因为我觉得他确实足以信任?   我确实觉得他足以信任,我从未真正见过他不叫人信任的一面,他若真身怀大计,又何必屡屡欺骗一个与自家无干的别派女弟子!   迟疑纠结到了最后,豁出一切的勇毅与属于女人的柔情终于结合在一起,计则君扬声叫人:“薛师兄——”   “师父——”   两道声音交叠一起,同时在风中云里响起来!   停云坪上的两人一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罗友自小道一路跑来。   薛天纵眼见对方手中的剑,身上的衣,竟怯得退了半步!回放眼前的并非往昔师徒相处、亲手教导的场面,而是无数同门面目悲愤狰狞,持剑刺来的景象!   然而半步之后,薛天纵直挺挺停住。   他面容冷硬,目光明锐,一如往日。   他站在这里,待人审判。   “师父——师父——”   奔跑的罗友越来越近,他身上脸上的细节也越来越被叫人看个清楚。   他面容青肿,衣衫凌乱,长剑挂血,全身上下都带着数不清的慌乱与疲惫,任谁也看得出他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薛天纵,真如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旁边的计则君,径自一路直冲到薛天纵面前,抓着薛天纵的衣袖急急道: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背叛了剑宫!”   薛天纵:“我……”他嘴唇抽搐似动了动,“我……”   罗友又道:“方才掌门身旁的人找到我,将掌门手令托付给我,让我务必找到师父并将手令转交,并着令师父你持掌门手令,收拾局面,护卫水脉——”   什么?   薛天纵没有听明白。   “薛师兄,真人相信你!”   直到耳中传入计则君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喊,他才骤然醒悟。   枷锁被人打开,特赦从天而降。   可是——   笼罩着薛天纵的迷雾发出不甘的嘶吼,还想扑来,但是锈蚀斑驳的剑锋已被人重新擦拭,恢复往日锋锐,随意一绞,便将它们搅碎挥散。   薛天纵骤然旋身,大步往停云坪边缘走去。   可是——   悬崖之上云层稀薄,透过如纱轻云,血色群山直扑眼底。不知自上向下看去,剑宫处处是人,处处是战场,在水脉惊变之后,剑宫弟子浑如一盘散沙,明明置身自己的地盘,却被燧宫之人分割吞噬,别说重护水脉,就连许多重要殿宇关隘,都被燧宫一一抢走。   薛天纵心如刀绞。   迟了!   如今就算我手持掌门手令,已经陷入混乱的弟子们也不可能再听我的了!   薛天纵计则君均知眼前局势的复杂困难,罗友却不能看透。   这个年轻的剑宫弟子如今已被血腥的战斗吓破了胆,焦急地想从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得到安抚与安心:“师父,我要怎么做?师父,我应该做什么?师父,弟子,弟子的好友死了……”他哽咽一声,“燧宫一定会失败的吧——”   薛天纵的目光突然凝在罗友身上。   投射在身上的视线太过迫人,罗友不由噤声。   但薛天纵仅仅是在思考:   我要怎么做?我应该做什么?   这些所有人都该明白的事情在他师父……翟玉山的叛变之后突然变得浑噩模糊了,所以无数同门就如同他的弟子一样惶惶失措,无头乱窜。   我……   他心中渐渐浮现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让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如一缕天光,被借入其中!   “迟了。”   明如昼喃喃自语,随即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的脚下是成片成群的尸体,尸体将他衣服的一角染成血色,血腥冲天,四野寂静,虫鸟叫声一应也无,不知是怕得走了还是骇得死了。   他的身旁皆是燧宫魔众,唯一一位背着长剑、身着剑宫道袍的人,正是翟玉山!   翟玉山在一盏茶前找到了明如昼。   他将明如昼带到此地,沿途一应守护此地的剑宫弟子,当然都死在了魔众手下。有他在魔众之中指点说明,此地剑宫弟子根本没能发挥自己应有的实力,就含冤咽气。   他自然也随魔众,轻而易举进入了这处哪怕对三大长老而言,也不可以随意出现的禁地。   翟玉山背负双手,仰望前方大山:“这是十善山,剑宫护山大阵便在此山之中。”   剑宫护山大阵,护剑宫千年不倒,无论外界如何变迁,这皑皑白雪、巍巍群山,总是屹立于时间与空间中,不摇不动,不惊不变。   难怪剑宫在正道之中地位独特。   不过传奇到今日便该终结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至强的堡垒,总是先从内部坍塌的。   明如昼望了翟玉山一眼,微笑问:“不知此山入口在哪里,可有什么弱点在?”   翟玉山嗤声道:“数百年时间,再多的弱点也被剑宫一一修补了!这山山壁中空,自山底而上,有一环山小道,小道尽头为峰顶,自山底至峰顶,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会出现一葫芦口,大小只容一人进入。除剑宫掌教持有进入护山大阵有秘诀之外,无人可以推算入口出现的时间与地点……我们也不需要推算。”   他冷冷道:“我们只要自外部将这座山彻底摧毁,护山大阵与阵中的晏老道就会一同化为飞灰!如此,燧宫也算大获全胜了吧。”   明如昼笑道:“这都有赖于翟长老的帮助,此事了解,我一定将翟长老的功劳如实告知大人。”   翟玉山嘲道:“我对界渊没有兴趣。我们合作,不过恰好我们的目的相一致罢了,此番剑宫——”他眸中突然迸出刻骨的坚持与恨意,“决不能再度逃脱!”   明如昼:“长老放心,你我目的一致,剑宫绝无幸理。”   两人说罢,明如昼又退了一步。   他距离十善山已有百步,他的脚步提起、落下。   “啪”地一声落血轻响,正是一切开始的残忍号角!   只听轰隆一声雷公巨响,烟尘四合,浓浓云雾裹挟地动山摇,满目灰埃之中,断木滚落,巨石坍塌!   断木还未从山巅滚到山底,巨石刚刚摇摇剥落山体,又是连声巨响,仿佛雷公发怒,自天上降落到人间,对准了眼前这将自己阻拦的大山狠狠劈去!   烟尘不断腾升又不断降落,浓烟将前方的一切掩藏,只听见山体摇动的声音不住传来,如一匹巨兽痛苦濒死的呼喊!   一刻之后,雷声停顿,烟尘降落,既露出排列在大山之前的神机火,也叫十善山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风貌正好的大山如今已经骇然变样,雄浑的山体之上不复青草绿树,全是遭了大批陨石袭击般的坑洼残缺,山体的正中部分,更是多出一道惯透山体整个横面的深深裂痕,裂痕如天堑,就中一片漆黑幽暗。   吱——   哗——   十善山摇摇欲坠,不断发出拖锯人神经的声音,似乎只要再加一阵风,这山就彻底坍塌了!   巨山山腹,一线天光已从被摧毁的岩壁射入!   山腹之中一片狼藉,晏真人衣襟带血,将其余人护在身后。   如今这位剑宫掌教形容狼狈,他飘飘长袍变成了破洞麻袋,挽得好好的长发也散落在肩,被火燎去一半,变得参差不齐。   但无论如何,翟玉山送的那一样礼物到底没有将他害死,如今,他正冷冷盯着龟裂的石壁,静待下一场的来到。   那可能是无法逃避的灾劫,也可能是耐心等来的……时机!   未知的未来将人折磨,晏真人身后的护法不愿坐以待毙:“掌教,你快进阵眼之中,此地就交给我们!”   晏真人:“不着急,再等等。”   几人急道:“掌教,再等就来不及了!大阵若毁,剑宫多少年基业都要毁于一旦,我们会成为剑宫百世罪人的!”   晏真人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若真有罪,罪在我一人身上!”   他还在等待!   他必须等待!   他在等待一个人将这僵局打破,他希望自己没有第二次看走眼!   明如昼满意地看着眼前成果。   加入燧宫地大庆两侯为表诚意,送来一批神机火。   神机火攻城拔寨,无往不利。   如今用它来摧毁剑宫护山大阵,果然依旧相得益彰。   但,事情进展得未免有些太过顺利了,剑宫护山大阵,如今来看,远不如传说之中啊。   明如昼喃喃道:“直到此时,山中也未传来丝毫抵抗,莫非晏老道已在长老的礼物之下不幸了?”   翟玉山淡淡道:“我虽也自得我送出的礼物,但假仁假义之辈,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他如今不动声色,只是在积攒力量,寻求反击机会罢了。”   明如昼:“依长老之见,晏老道手中还有什么底牌?”   翟玉山沉默不语,片刻之后,看向天空。   明如昼一瞬便知翟玉山想法,他冷笑一声:“这一点可叫长老放心了,言枕词岂会是我家大人的敌手?”   翟玉山便道:“除此之外……”他说着,脑中一闪念,竟然想起了薛天纵。   可他旋即为自己的荒唐想法失笑。   可笑!   薛天纵如今不过一个弃子而已,何足道哉!   我没有将他彻底杀死,不过是因为晏老道居然给了他一件宝衫,不过是因为现在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翟玉山心中不悦,冷冷续道:“除此之外,剑宫再无人能够于一瞬间抵定大局了……”   明如昼:“是吗?”   他嘴上疑问,心中也已经将剑宫视为掌中之物了。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残酷。   冰雪早该消融,群山更会坍塌,如今无穷血焰,将要焚烧天下,成为幽陆至高无上的存在了!   可是一道光,在远方亮起了!   这道光煌煌耀眼,骤然亮起的一瞬便如大日降世,普照四方!   无数人抬头看去。   看它悬于半空,四下一荡,荡起无数头颅,激出三丈血泊!   有人惊呼:“那是——那是薛天纵!”   它再往前行。   前行一路,有敌皆斩,无坚不摧!   无数燧宫魔众飞出人群,朝薛天纵迎去!无数更艳更红,更狰狞更颓败的血与尸体纷纷落下。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了:“那、那是——大师兄!”   薛天纵再向前去。   更多更多的魔众飞上天空,更多更多的飞蛾扑向这能将生命燃烧的光芒!   十善山下,明如昼眼见前方直掠而来的光芒,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一摇明灯,含怒而起,迎上剑光。   可薛天纵一路飞来,意不在明如昼,还明如昼身旁全部燧宫魔首,还在明如昼身旁他的恩师!   他以血喂剑,以心养剑,以命祭剑!   只为此时此刻,亮起一剑,使剑宫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一剑!   一剑,余波百丈!   一剑斩路,一剑斩敌,一剑斩开心神迷惘生死关!   两方碰撞,剑光在一瞬大亮之后黯然消褪。   群山死寂。   流星过空,烟花瞬逝。   可天幕还存过空余光,双眼还存一身傲世,人心还存浩然气魄!   纵天一剑去无回,慷慨悲歌上九霄!   一剑已去,余响犹在!   九霄之上,一剑光明。   剑宫血海终于激怒言枕词,极怒之下,言枕词出平生绝学,明剑一式斩向界渊!   光明大炙。   血色翻海。   两人一瞬相触一瞬而分。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界渊半身染血。   他轻轻笑道:“我早说过了啊……阿词,”他忽然将声音变成了度惊弦的,他以对方的口吻说,“我与界渊终有生死一战!阿词,我对你的期望是……杀界渊,以你为首!”   度惊弦的声音渐渐消散。   似乎有轻轻的叹息,还未溢出喉咙,便被白云藏匿。   界渊再道:“阿词,如今,你听明白我究竟想让你做什么了吗?” 第126章   薛天纵舍命一剑, 将生命光芒完全绽放, 剑光璀璨, 直射入十善山岩壁之中,光耀在晏真人及众位护法身上!   一切负面与污秽,似都在这道剑光之中消褪了。   有人呐呐地说了一句:“天纵……我们误会他的!”   晏真人神色转暖。   我看错了一个人, 但我没有看错第二个人。   既然我没有看错第二个人,翟玉山,这就是你机关算尽中的最大错误, 这个错误足以将你与你的一切图谋葬送!   堵在胸腔的一口浊气终于能够轻轻吐出, 他忽然大袖一挥,抚过地面。   只见山腹之中, 山壁上的道道刻纹突然射出道道毫光。   这些淡蓝色的毫光自四面射向中心,在中心位置汇聚交缠, 渐成一汪银蓝色的水球,水球自上空徐徐下降, 降到地面的时候,它已经拉伸铺陈为一面薄薄的银蓝水镜。   一阵涟漪荡过水镜,镜中忽现图影人踪!   护山大阵笼罩群山, 群山皆在大阵掌控之下, 晏真人操纵大阵,将如今剑宫各处情景,逐一呈现眼前!   薛天纵一剑之后,魔众骚乱,剑宫诸弟子却似在忽然之间自混乱中清醒。   迷惘与错愕已被一剑斩去, 悲愤同振作则从心而起。   宗门多年护佑,师长多年教导,皆在这一刻袭上心头了!   一山一山的弟子抓住这个机会,互相朝同门靠拢,七人组七子剑阵,十人开十方无极,八十人更启周天星辰法!   ‘“除魔卫道!”   “当在今日!”   “护我剑宫!”   “舍我其谁!——”   一人大喊,数人相应,数人大喊,群山相应!   无数剑宫弟子骤然反扑,他们本有地利优势,如今又将生死置之度外,其疯狂之态就连一向将生死轻掷的残忍魔徒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前仆后继冲向燧宫魔众的剑宫弟子为地上的尸体又添一层尸体,可是一个个被夺走占据的宫殿及关隘又硬生生被剑宫弟子以血以命抢了回来!   薛天纵一剑之威,竟至于此!   护山大阵主阵位于十善山中,分阵分布剑宫各处山头。   随着一处处至关重要的地方被重新抢回,源源不绝的力量自四方汇向十善山,山腹之中,淡蓝的光芒越来越亮,虚浮空中光芒自发移动,组成各式各样杂乱但玄奥的符号。   “就是现在!”   晏真人忽然一声轻喝!   伴随他的声音,空中散乱符号再度旋作丝絮,一缕缕蓝银丝絮旋转,勾连,缠绕,在山腹之中织出七个图案。   当这七个图案次第亮起的时候,山腹之内,蓝光一闪,一扇门突兀出现众人之间。   这扇门便是通往阵眼之门。   晏真人重新打开大阵大门,一脚迈入。   十善山内,晏真人已入阵中,一切即将重新开始。   十善山外,明如昼心中的抑郁实难用笔墨来形容!   他在看见薛天纵的瞬间便知道事情不妙,可惜棋差一招,还是让薛天纵给得逞了,本来七八分圆满的局面重新平添无穷变数,他此前种种谋划,简直有一半付诸东流!   一缕东西,混入了空气。   它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既薄又浓,浑若无形而宛如实质。   当它们刚刚出现之际,它们轻若无物,分散空中,叫人无法窥见,当它们聚集到足够数量并且落在山脚的时候,停留在山脚中的众人突然发现,这些突兀出现的东西正将自己缠绕包围,分割独立,置身其中,不止视线被遮蔽阻拦,就连其余嗅觉触觉种种感官,都似被禁锢压制!   原本一同聚集在十善山下的燧宫众人,突然发现周围其他人都不见了,自己正孤零零的站在充满无数未知的浓雾之中!   浓雾不止覆盖了十善山脚一处。   剑宫群山之中,许多战况激烈的地方,许多燧宫占据优势的地方,都出现了这种浓雾,浓雾覆盖战场之上,保护剑宫弟子,绞杀燧宫魔众!   剑宫护山大阵,终于运转!   浓雾自足底漫上头顶。   明如昼手持明灯,眼看浓雾将他带来的部队切割得七零八落。   须臾之后,他薄薄一声笑,将手中的灯摇动。   光点逐一浮现在浓雾之中。   浓雾能将人阻隔,却拿这些小如虫蚁、虚浮空中的光点没有任何办法。   它们越聚越多,当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突然由静转动,以明如昼为圆心,激射四散!   明如昼站立原地,他的命令正藏在这些光点之中,飞向分散四方的燧宫部众及那些始终没有真正出现人前的人耳中。   这道浓雾固然给了剑宫很大的助力……可是别忘了,擅长于暗中作战的,就算将所有正道上下百年里的人捆在一起加起来,也绝不会比此时此刻的燧宫更多!   他再启嘴唇,低低念了一个字:   “……杀。”   魔主计划,不容有错。   今日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将剑宫上下,杀他个,干干净净!   转瞬之间,眼前皆是浓雾,又一转瞬,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不应出现的人!   翟玉山盯着盘坐在前方不远的晏真人。   大阵启动之时,大阵的主持者不可离开。   既然大阵的主持者不可离开,那么这里就是……   晏真人缓缓开口,声音微哑:“这是大阵中心,也是你的授首之处。”   他通过护山大阵将翟玉山弄到眼前,却没有问翟玉山为何要背叛剑宫。   背叛是一个切切实实的行为,如今理由已经不再重要。   晏真人道:“今日界渊或许不死,明如昼或许不死,但背叛剑宫的人,都要死。”   为此,他不惜冒险,将翟玉山放入大阵之中!   翟玉山:“……哼,此话该是我来说!杀你之后,我再毁大阵,再灭剑宫!”   云端之下,局势变化万端,叵测不可预料。   云端之上,此番话已说尽,界渊言枕词再度动手!   云下血是眼前血,云下血是心间血,极怒之下出绝招,明剑铭心,一心护则一剑生,一心杀则一剑灭!   他手中宝剑头一次灌入至强功力,当他以此剑施展绝学之际,真水为骨,真血为髓的宝剑昂天发出一声尖锐鹤唳!   言枕词已出绝招,界渊也不怠慢。   掌剑交击正如金铁相撞,一路战斗以来,界渊从未表现绝招绝学,无论是对不自量力的炮灰还是对言枕词,皆是举掌相迎。   简简单单一拍一划,玄奥道蕴全藏其中。   两人眨眼交手过百招。   百招之中,言枕词手中宝剑鹤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快过一声,仿佛正有什么东西,要自这柄宝剑之中孕育出来。   又一刹那,挥向界渊的宝剑突然一震。   一道淡淡的虚影就在这刹那自剑中脱出。   它长颈、细腿、身形优雅、两翅舒张,刚刚跃出之时还是一道白羽黑腹的影子,及至振翅两下,高飞一点,那淡淡的影子便似在阳光之下凝聚了一些。   宝剑突如其来的变异叫言枕词这个主人也为之一愕。   界渊却早有预料,反手一掌击在跃出宝剑的仙鹤身上,体内无尽玄功,源源不绝灌入仙鹤之中!   地底水脉为世间至寒,燧族之血为人间活火,两者均为幽陆水火属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一旦两者可以结合,其将孕育出何等惊世骇俗之物?   界渊当日随意一想,今日正得孕育结果。   凡剑变宝,宝物生灵。   他轻轻笑道:“看起来还算漂亮。”   那就当做是我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吧。   巨大的力量冲入仙鹤体内,仙鹤不断凝实,更屡屡哀鸣,哀鸣到了撕裂喉管的最高峰,鹤脸上突然裂出两条缝,此缝张开,鹤眼凝神,就中突然滴下一丝鲜血来。   虽只有一丝,鲜血也散发无穷热力,正是当日度惊弦于泽国之中给出的一滴血脉!   鲜血淌下之时,仙鹤突然拥有了挣扎的力量。   它的双翅狠狠拍动,翅上羽毛就跟真的一样在挣扎之中从翅膀脱落。   其中一片羽毛飘过言枕词脸侧。   言枕词呼吸微顿,毛茸茸的触觉自脸旁一划而过,宛如……真物。   也是这时,又一声鹤唳前方响起!   这声鹤唳贯通天地,宛如银瓶水破那一声脆响。在界渊无尽玄功之下,前方仙鹤终于挣脱虚实锢制,由虚变实,成为了真正能碰能摸的实体所在!   虽是界渊助它化形,可剑通主人心,白羽黑腹,双瞳点血的黑鹤在真正成型的那一刹那,便竖翅低首,扬起长喙,狠狠冲向界渊!   这由剑而生的仙鹤最柔软的羽毛也比钢铁坚硬,最迅疾的速度甚至比光还快,它刚刚扬翅,便到界渊身前,它狠狠低头,长喙已抵向界渊的心口。   界渊依旧一掌。   天地万法,一掌击破!   他一掌击向仙鹤,刚刚成型的仙鹤便被打散,而这掌余势未尽,直递到言枕词面前!   这时这掌反而慢了。   它扬起一道清风,清风吹过言枕词的鬓发,像是这只手柔柔地抚了一下他的脸,如情人般。   清风未走,又下一瞬,这掌重重拍在言枕词的肩膀,将言枕词击下云头!   轰隆巨响,恰如陨石坠世,自云头掉下的言枕词撞毁一片树林,终于停下。   地面之上的血腥杀戮也因这叫天地一颤的震动而稍稍停止,无论剑宫燧宫,哪一方的人都极目而眺,希求在第一时间看见云端决战的结果!   然后他们看见了。   烟尘下降,日走云分,血衣魔主傲立云穹。   云穹之上,魔主信手拂袖,流火自天而降,一道道火焰似一条条龙蛇,在浓雾之处穿梭来去,不过几个呼吸,剑宫护山大阵聚成的浓雾便在火焰的烧灼之下稀薄消散,于火焰中厮杀的两宫人的身影也全出现在天光之下!   界渊再扬手,使火焰于空中消散。   他的声音自天空遥遥落下,恰似神明喻令,降落人世。   “走。”   一言启战端,一言止战戈。   界渊一声令下,燧宫全停手抬头,本已借由光影道路而进入十善山山腹的明如昼扫一眼眼前剑宫护法,没有再摘唾手可得的头颅,而是一摇明灯,往天空飞去。   明如昼最先出现,而后是燧宫数位魔主,再然后是所有还能行动的燧宫宫众。   风吹大地,猎猎红衣遮天蔽日。   燧宫众人猖狂大笑,聚集如云,逍遥而去。   剑宫之上,经年白雪今日终成红雪! 第127章   大阵之外的战斗已经停止了, 可大阵之内, 晏真人与翟玉山正到决战的关键时刻!   护山大阵阵心之处一片玄黑, 幽蓝光芒隐隐约约,昔日同门今朝反目,一剑一剑, 均刺向敌人要害之处!   四溢的剑气嗤嗤作响,时而骤亮光芒;行动的脚步悄无声息,转瞬藏匿黑暗!   黑暗之中, 战斗无有花俏, 一切多余绚丽的招数均被摒弃,两人直来直往, 只欲用最简单的招式击杀彼此!   一刻钟时间已过。   四野漆黑,护山阵法已被界渊挥下的火龙影响, 暂时与晏真人断开联系。   他和翟玉山在这一处密地的起点已然相同。   但他先被爆炸击伤,后来又连续操纵护山大阵, 如今体内玄功至少去了一半,正是强弩到末,有些坚持不住了。   一滴汗水自晏真人鬓角滑下。   微微的凉意从他的脖颈一路递延到他的心口。   他稳稳持剑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这一下, 他知风也知,一缕清风自前方吹来,将将扑面,却在扑面那一瞬倏尔一转,直转背后, 袭入晏真人心口!   又小又快的风叫人无从发觉,让人不及反应。   但当其吹入晏真人心口之际,剧痛却突然蔓延,倏尔炸裂!   晏真人低头一看,胸口明晃晃刺出一截剑尖,他足底一个踉跄,手中长剑啷当在地。   “你……”   翟玉山的面孔自黑暗中缓缓浮现。   他一手握剑,一手扶住晏真人的肩膀。他冷冷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下直传上来:“我说了,今日先杀你,再破阵,最后灭剑宫!”   晏真人喃喃道:“剑宫……剑宫……哪里对不起你……”   翟玉山:“这不重要。我早已决定,今生只为覆灭剑宫而努力。”   晏真人笑道:“不错……不错……执法长老真是执法长老,一如既往……”   此话落下,明明晏真人已陷弥留,翟玉山却脸色突变,他用力抽剑,正欲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握成拳的手从后抵在他的背心,用力一击,击破他的背脊、心脏、又从前胸穿透而出。   “呕……”   大股大股的鲜血与碎肉从翟玉山的口中涌出。   致命的重创让身体再不受控制,翟玉山极力想将头颅扭向背后,不过徒劳。   他身前,那具“晏真人”的身体正徐徐消散,他手掌一空,胳膊重重掉下!   他喃喃道:“剑宫有绝学……可以……可以在短时间内,一身三化……你……你竟修成了……!”   如……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完全上当!   可你竟能将自己手中的兵器都丢弃,若我不上当,死的就是——   “成败已分,背叛剑宫的人绝不能活。翟玉山,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晏真人苍老冷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有什么话说?   翟玉山的神智开始变得模糊。   成王败寇,有什么话好说!   可是——   最后的弥留,他脑中不受控制的回放了过去的种种。   他进入剑宫,他心怀郁愤,他修习武艺,他养大薛天纵,他终成执法长老,他抓住最后的机会背叛剑宫重创剑宫!   回忆纷呈,如浮光掠影,最终定格一幕。   他养大薛天纵……恭敬孺慕跪坐在他身前的孩子一路长大,顶天立地,依然恭敬与孺慕。   黑暗如潮水,将他吞没。   翟玉山倒下了。   护山大阵之中,蓝光随意浮动,几缕光焰悠悠向此处汇聚,将这方小天地照亮。   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喘息声音。   晏真人捂着胸口,向后两步,同样跌坐在地上,强行使用分身之术带来的伤害非同小可,他五官溢出丝丝血线,每一次的呼与吸都像是在拖着一辆沉重的大车在前行,也不知何时就要轴断车翻。   可剑宫叛徒……毕竟死了!   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在这口气的末尾,他的目光凝在翟玉山的尸体上,一念忽而涌上心头,在黑暗之中翻搅出重重疑窦。   薛天纵是遵照度惊弦的指示寻找到指证叛徒的证据的。   薛天纵并未背叛剑宫……   那么,指引他找到错误证据的人,究竟是因为谋算不足还是……心中另有想法?   言枕词直入接天殿!   他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周身剑气直冲云霄。他甫入殿中,目光便定格在度惊弦身上,冲霄剑气也直指度惊弦,未尝拔剑,凌厉剑气已在度惊弦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翟玉山薛天纵一事,你此前不知?”   度惊弦的回答未曾响起,一道拂尘先行插在了两人之间。静疑女冠颇有分寸,拂尘一击,稍稍阻隔言枕词剑气之后,便立时温言道:“还请镜留君暂息雷霆之怒,听我一言。依我来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日前度先生全部精力都在困龙大阵之上,对剑宫内部事宜或许稍有疏忽也未可知,此次失败确实诚为可惜……但度先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言枕词不语。   静疑女冠看了一眼度惊弦,见其依旧一脸冷冷淡淡,便笑道:“两位慢谈。”   她欠身行礼,走出接天殿,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忽然一声哂笑。   真真可笑。   镜留君今日着实失态啊!   关键时刻,剑宫自己内部出了叛徒坏了大计,镜留君不怪自己粗疏大意,不怪掌门驭下不严,反来责问八竿子打不着的度惊弦为何没有发现这件事?   莫不是今日剑宫损失太大,镜留君也端不住得道高人的架子了!   她想到这里,双目四下一扫。   群山染血,哀声不绝。   她扬扬眉梢,默默思忖。   剑宫今日损失着实太大了,也不怪镜留君有所失态,可惜此时失态,殊为不智!如今剑宫实力大损,他与度惊弦又生嫌隙,倒可不再顾忌剑宫声势,借这次机会,将度惊弦带往落心斋……   接天殿中,无关人士已经离开。   言枕词闭了闭眼。   他握剑的手几番用力,几番放松,周身的剑气终于还是一点一点消失淡去。   他沉声对度惊弦说:“原音流初来剑宫之时,剑宫正受神念所扰,剑宫外门弟子频频失踪,所有证据指向翟玉山。此事虽然确实不是翟玉山所做,但原音流恐怕当日就知道翟玉山为剑宫叛徒!他将叛徒隐藏,反推出叛徒的弟子薛天纵入魔门,以你之见——”   他一字一顿:   “这,是何道理?”   度惊弦道:“自然是因为当日的原音流虽然还未知未来,已然自管中窥见属于未来的斑影。”   言枕词说:“原音流早已窥见剑宫今日的大劫,他将翟玉山保下,却推出了薛天纵……”他闭闭眼,再问,“而你又指引薛天纵得到错误的答案,最终导致翟玉山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剑宫。你如此处心积虑谋算剑宫,你——”   他倏然住口,将一句将将脱出的话咬在舌尖。   你——你是否从一开始就欲覆灭剑宫,甚至覆灭幽陆?   言枕词已至忍耐边缘,度惊弦却忽然轻笑。   “如今阿词这么生气,是在气我没有保护剑宫让剑宫远离战火吗?可是……原音流谋算幽陆,界渊攻伐幽陆,酆都、荒神教、北疆都成过去,大庆、世家、佛国,如今全部水深火热。遭灾劫的非只剑宫一个,剑宫也不是遭灾劫的第一个。阿词同两人都相处良久,早知诸事,何以今日骤然发火?阿词如此,可将之前覆灭遭灾的那些教派,置于何地啊。”   对方说的每一个字,言枕词都听在耳朵里。   浓浓的疲惫从他心间升起,他有点站立不稳。   他先将手中太过沉重的宝剑放下,接着席地而坐,让身体能够稳稳挺直。   他注视度惊弦:“言枕词所作所为,有后世评论,无论正道支柱、天下表率,还是首鼠两端、假仁假义,均由世人闲说漫谈,我只做我该做之事!”   “阿弦,你总指责我不能对界渊真正下定决心,你不惜用这种方法来逼我下定决心……可是言枕词绝非天下圣人,你屡屡逼他手刃自己的爱人——”   他的声音有些太高了。   只是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已然一一明了。   度惊弦所说是真,界渊所做也是真,界渊要覆灭幽陆是真,度惊弦要他将界渊杀死也是真。   可度惊弦就是界渊。   他若不能杀界渊,界渊便将幽陆覆灭!   生死之间,两难齐全,二者只可择其一。   选界渊,还是选幽陆?   言枕词的心跟着牙齿一同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叫翻涌在胸中的无数徘徊,无数痛苦,无数憎恨和无数情感都暂时冷却。   他最终说:   “你竟不觉得对他太过残忍吗!”   寂静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旋流窜。   度惊弦的双目褪去狡黠,褪去玩闹,褪去装腔作势的冷淡,最终剩下的,是不可捉摸但切实存在的感情。   这也许也正是界渊的存在连同界渊的感情。   切实存在,不容错认,同时变化多端,捉摸不透。   度惊弦道:“我方才所说,并非指责阿词假仁假义。正义与邪恶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不过觉得,阿词太过温柔,至于软弱了……”   “阿词方才说得很对,世人种种言语,与你何干?   “我说种种,也不该乱你心神。   “如今一切皆明了,我从心而为,也希望你从心而为。”   他今日说了平生最多的话,真似将平生的话都说尽了。   话已说尽,他抽身向前,与言枕词擦肩而过,只轻轻落下最后一句:   “阿词,我对你始终怀抱很深期待……”   度惊弦走出接天殿。   他尚未往前多远,静疑女冠去而复还,出现在他眼前。   静疑女冠轻轻叹息:“此番绞杀界渊计划因为翟玉山的背叛而功亏一篑,实在可惜,剑宫受此重创,更叫人叹惋。”她心知度惊弦是个直来直往的性格,更不在智者面前班门弄斧,直接说出自己的最终目的,“我观剑宫短时间内难以自派中事物脱身,可界渊之事同样刻不容缓,不如度先生暂时与我去落心斋,再做思考与布置?”   熟悉的冷淡讥诮又回到了度惊弦脸上。   度惊弦只是度惊弦。   拥有燧族血脉,欲杀界渊的一个智者!   那一点点感情的泄露,许多真话的反复,只有在面对言枕词的时候才会出现。   那是残留在他体内的最后一丝温柔。   度惊弦干脆利落:“好。”但他复又说,“今日晚间离开,我还有一事要处理。”   静疑女冠欣然同意。   度惊弦有事要处理,她也有事要处理。   方才她召集门人一见,绝大多数门人都安然无恙,可是计则君并不在其中。她略略一想,便知计则君身在何处,如今,她要先往那处一看。   夹杂着浓浓血腥气息的风撞击着山壁,如同浪潮不住将礁石拍击。   满地的鲜血和尸体还没能来得及处理,剑宫中人要将这些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分开,辨认出自己的同门,收殓安葬,再将魔教的尸体丢下山崖或统一焚烧……最后,再用水将沾染在树上岩上地上的血逐一洗净。   但鲜血可以洗净,人死不能复生。   静疑女冠来到计则君身旁。   年轻的素衣女子不避脏污,跪坐在血地之中,手捧一把断剑,寂然如一尊雕像。   静疑女冠出声道:“计则。”   似有无声的哔剥响起。   许久许久,雕像动了,计则君干涩破碎的声音响起来:“掌门,我没有找到……薛师兄的遗体……我……”   静疑女冠喟然一声:“他做了他必须去做且一心去做的事情,为此不惜轻掷性命!性命也可抛,何况残躯?计则,天纵是个好孩子,你也不要过于伤怀。”   “我……”   她抬起头。   她眼里没有泪,甚至没有悲伤,因悲伤已全化作燃材,烧出熊熊大火!   她断断续续地说话,每说一个字,眼中的火焰就越加庞大,正有一个恐怖的东西,孕育其中。   “掌门,你问我……是不是想和薛师兄在一起。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想和薛师兄在一起,可这没有用处,薛师兄为剑宫身死道消,我无能为力,若我有足够的能力……”   她自言自语,那恐怖的东西酝酿挣扎,最终羽化成型,成型之际,大火连天,烧出了她不灭的野心与欲望:   “我将有足够的能力!”   静疑女冠错愕失声。   她看着计则君,仔细辨认对方眸中欲望,久久久久,哑然失笑。   薛天纵……薛天纵真是个好孩子啊!   今日虽日剑宫大灾降临之日,未尝不是我落心斋大运来临之时!   夜幕降落,风卷走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温度。   女修离去,断剑留下。   被剑宫弟子小心捧起的断剑之上,新缠了一条黛紫色还留有女子暖香的剑穗。   它安然贴俯着,随着断剑一起进入剑宫禁地与祭地。   它将在这里陪着这把断剑,地老天荒不更改。   夜色四合,度惊弦也做了自己在剑宫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事极为简单。   他在离去之前再入剑宫藏书楼,将一本书放在了它应该出现的位置。   诸事皆了。   是夜,度惊弦同落心斋众人一道离开。 第128章   一丛疏竹半掩柴扉, 三点细流环带小洼, 这一处水中汀岸不大不小, 刚够八九野鸟,四五茅屋,两亩薄田。   自剑宫约战界渊一事已过去三日有余, 静疑女冠将度惊弦邀来落心斋也已三日有余。   自度惊弦进入落心斋之后,静疑女冠便立刻将他安排在这看似风雅实则幽闭的汀岸上。再等他入了汀岸,除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之外, 便再无人出现他的眼前, 同他说话。   这小小的水中之地,正如与世隔绝一般。   若他想要离开这与世隔绝之处, 前往一水之后的落心斋腹心,就会立时出现两位落心斋女弟子, 将他拦住,歉然表示女子群居的地方不宜由男人随意出入。   若他再要求见静疑女冠, 这两位落心斋女弟子就转而态度良好但坚决的表示斋主暂时不在落心斋中,一旦斋主回来,她们便会立刻为度先生通禀。   看守的人油盐不进, 度惊弦只好无聊地呆在汀岸上边。   风吹疏竹飒飒, 石引水声淙淙,一水之后,落心斋腹心之中,雕栏玉砌下繁花着锦,共仙娥宫妃, 争妍斗艳,倒与此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瓣柔红的花儿突然飘到度惊弦跟前。   一瓣,两瓣,三瓣,最后一朵揉得只剩败叶残红的花朵儿掉到了度惊弦足下。   度惊弦往其飞来的方向看去,便见竹林深深,其中一杆绿竹之后转出个少女来,豆蔻年华,乌发粉衫,明眸满蕴好奇,晧齿恰如编贝。   她倏忽一笑,脆生生的嗓音黄鹂婉转:   “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在我们斋中?”   美得真似花丛中的哪一朵花儿跑到竹林里成了精。   水岸之后,计则君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她眉头微蹙,踟蹰片刻,前往千红楼见静疑女冠。   静疑女冠正在楼中看一封信,见计则君来了,便问:“怎么了?”   计则君直言道:“斋主将度先生带来,却又将度先生软禁在绿竹渡,不知是何道理?我来时正见小怜师妹进了绿竹渡,和度先生说笑无忌……”   静疑女冠见了计则君眉宇之中的凝重颜色,倏忽一笑,将手中信放下,问计则君,“我们带回度惊弦所为何事?”   计则君:“当然是为了对付界渊!”   静疑女冠:“不错。那你觉得,我们与度惊弦该如何合作,才能最好的对付界渊?”   计则君:“自然是精诚合作——”   静疑女冠:“之前正道是否与度惊弦精诚合作了?”   计则君怔了怔,她有点迟疑:“自然精诚合作……”   静疑女冠笑道:“那结果如何?”   计则君不语,须臾之后,她道:“斋主,您也曾说过一时的胜败不足以表明什么,界渊当世魔主,自然没有那么为人所败……何况若斋主对度先生没有信心,又何必将他从剑宫带回来呢?”   静疑女冠:“我这样对待度惊弦,不是因为我对他没有信心,恰恰是因为我对他太有信心。我相信度惊弦心机与智谋,故而在彻底折服他之前,我绝不会让他随意参与入落心斋的任何一件事情中。”   计则君还想说话,可在此之前,静疑女冠已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剑宫暗藏叛逆的下场就在昨日,你这就已经忘了教训吗?”   计则君错愕道:“什么?这与度先生有关?”   静疑女冠一哂:“谁知道呢?或许有,或许没有。只要有万一可能,落心斋便不敢去赌,你明白吗?”   计则君明白了。   她细细思量,再开口时候,想法已经开始转变:“斋主所虑不错,可度先生必然也能看出我们的打算,这种情况下,他还怎么为我们所用?”   静疑女冠道:“自然因为他有他想要做的事。”   计则君喃喃道:“……杀界渊!”   静疑女冠指点道:“犹记当日,度惊弦自界渊手下救大庆五候,以此震撼姿态,出现在我、晏真人、戒律首座之前,自陈身世,自述目的。有什么能驱使一个智者从幕后走到台前?杀界渊,恐怕他比我们更为迫切!一个人若是有了弱点,无论他智谋有多高、武力有多强,他都有了足够旁人周旋把握的余地。”   “何况,”静疑女冠又说,“如今大庆、世家内乱纷呈,剑宫、佛国受创极重,只有我们落心斋还保存着完好的实力,度惊弦既然想杀界渊,便不会与我们真正撕破脸皮……他最终会明白的,现在的一切,只是为了他与落心斋能够更好更无顾忌地深入合作。”   计则君神色变幻。   最终最终,她说:“小怜师妹天真烂漫……”   静疑女冠:“所以她只是随性而为,去和度惊弦聊聊天而已。”她温言问,“好了,你还有事吗?”   计则君:“并无其他事了。”   计则君出了千红楼。   千红楼前便是万花圃,从上向下看去,万紫千红,花开遍野。   她一步步走下小楼,直到走出了千红楼的范围,才低低一叹,自言自语:“斋主,我明白您的意思,也认同您的防备,可此事如此做,我心中总有些不安……”   千红楼中,静疑女冠在计则君离开之后重新拾起了桌面的信。   她重读掌中信件。   静疑斋主见信如唔:   冒昧来信,望祈见谅。   你我虽分属不同阵营,斋主及贵斋风采,我心慕之。   惜乎剑宫在上,落心斋不过左二!   多年附骥尾行事,不知斋主可曾甘心?   今日剑宫主峰虽然出事,幽陆各地分宫别殿尚还完整,再有十年时间,剑宫又是正道擎天柱,道门第一派,落心斋依然左二,屈尊人下。   但若斋主知晓剑宫分宫别殿情报消息,愿将情报消息传递给我,我将派人扫平剑宫,使落心斋取而代之。   未知斋主意下如何?   日影偏斜,天光曲折。   一束明亮的光在书桌上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将信件落款的三个幽暗墨字照亮,只见其横竖撇捺,银钩铁画:   明如昼   下一瞬,静疑女冠指尖轻移,遮去信件的落款,接着运转玄功,将信件一摧为灰,灰烬纷纷扬扬自她指尖落下。   她举目远眺,眺望窗外无尽花海以及远比花海更为寥廓的天空。   须臾,三分饱含深意的微笑,跃上她的嘴角。   天下大乱,英雄逐鹿。   百年蛰伏,如今也该是落心斋乘势而起的时候了!   三日时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言枕词独自呆在剑宫孤峰之上,横剑问心,一动不动。   左右无人,唯有两只野鹤,将他陪伴。   直至第四日太阳升起的那一瞬,端坐如石像的人忽然动了!   他抬手抚剑,指尖划过剑锋,锋利无匹的宝剑不曾噬主,只在主人的抚摸下震动不已,唳鸣低低。   在他身旁,两只正交颈共眠的仙鹤中的一只忽然动了动脖子,惊醒过来。   接着,它挣脱另一只仙鹤,踱步到言枕词身旁,跪坐下来,垂下长长的颈,像条围巾似地在言枕词脖子上绕了一圈。   远比普通仙鹤更热的体温将言枕词环绕,低低的鹤鸣变成了两道,一道来自剑中,一道来自依偎身体的仙鹤嘴中。   此地的动静惊醒了还睡着的另一只仙鹤,那只仙鹤也跟着走过来,迷惘地看着将脖颈扭得比蛇还柔软的同伴,学它的样子试了好几下,却总不能成功,还差点闪了脖子,不由陷入了鹤生长考。   一左一右偎着两只仙鹤,更有一只还试图把自己变成一条鹤氅将言枕词温暖。   宝物化形,估计天下地下,也只有我手中这一柄剑。   可你宁愿将死物变活来将我温暖,也不愿自己来做这一件简单的事情。   言枕词自嘲一笑,心中的荒诞实难用笔墨来形容。   他旋即闭眼。   三天三夜,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伸手拂过黑腹仙鹤,仙鹤在他掌下由实变虚,化作点点光芒,静静悬浮半空几息之后,一股脑儿涌入他膝上宝剑之中。   同一刹那,他手握宝剑,向下一跃。   狂风猎猎,有山高千丈,有云涌万里,有初生红日,射亿数金芒,将道者相送! 第129章   剑宫苦寒, 沙海炙热, 自剑宫峰顶下来之后, 言枕词一路西行,来到了密宗与佛国的交战处。   他先往密宗,于密宗大营中找到慧生, 同时还见到了无智。   这两人同在一个营帐之中。   无智双目紧闭,眼皮下陷,似眼睛出了些问题, 可他神色平静, 仿佛根本不以双眼为挂碍,背后更存一种使人芒刺在背的无形之力, 似乎他的眼睛并非不见,而是藏在了一处看不见的地方, 正暗暗注视着一切。   言枕词不免心生警惕。   他又看向慧生,数月不见, 小和尚还是小和尚,小和尚也不是小和尚,他个子未长, 容貌未变, 越发平和,越发超脱。   他先问候端坐的无智:“释尊如今可好?”   无智:“一向不错,劳镜留君挂心了。”   言枕词又问慧生:“如今你是否愿意和我走?”   闻言,无智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慧生摇头不语, 只以指为笔,在地上写道:多谢镜留君,我在此处很好。   言枕词暗暗一叹。   慧生没有离开的想法,他也不会将对方勉强。   只是如今他看着两人,不免想到当初的无欲与无智,更想到当初的原音流与自己,前尘如梦,恍然隔世。   可还能如何?   万般皆是错,半点不由人!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去,可在走出营帐之时,他发现无智也跟了出来,并将他叫住。   “镜留君暂且慢行。”   言枕词道:“释尊还有事情?”   无智道:“我观镜留君如今神色,似要去做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言枕词淡淡道:“我欲杀界渊。但一人之力总有穷尽之时,如今正要去邀一些旧识朋友,看有谁与我志同道合,愿冒险一试。”   无智笑道:“我猜也是如此。幽陆之上,除了魔主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第二件事能让镜留君这样如临大敌了。”他轻轻一顿,又道,“若镜留君不嫌弃小僧势单力薄,等事情确定之后,还请将时间与地点一同告知小僧,小僧必然前往……”   这句话出乎言枕词的意料。   言枕词问:“释尊也想杀界渊?”   无智:“不然,魔主自小僧还在佛国之时,便对小僧诸多关照,直至今日,小僧终于看清这真实的世界。小僧心中极领魔主的情,如何会想杀魔主?”   言枕词道:“那释尊是准备在站在界渊那一边?”   无智又是轻轻一声笑。   他道:“道长应该明白,无人可以站在魔主身畔,小僧也不会妄图这样做的。小僧只是心慕幽陆至强一战,不忍错过,欲前往一观而已。为此,小僧愿为镜留君处理一些会将这至强一战阻拦的不开眼的人。”   他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朝言枕词合十,便要转身。   但此次换言枕词将对方叫住:“释尊如今真的觉得界渊当日是在帮你?”   无智道:“是。佛成正果,魔得其位,如今一切已圆满。”   自密宗离开之后,言枕词又前往佛国。   密宗一行超出预料,佛国一行倒在计划之内。   言枕词只是将自己会再择日期与界渊一战的消息告诉佛国,便得到了佛国两位首座到时必然随同而去的承诺。   事已至此,早就无需多说,只有破釜沉舟,生死一战而已!   两方商议妥当,言枕词婉拒了佛国首座稍事歇息、共用斋饭的邀请,径自自佛寺中离开。   他走在弯弯曲曲的水磨石山道之上,左右无人,只有山石草木,鸟鸣虫蝈。   夕阳西下,形影相吊。   言枕词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而今连个太阳都来嘲弄我。”   他旋即抬头,看天空上的大红柿子,嘲笑道:“但你不也是孤零零一个吗?”   太阳当然不语。   寥廓的天空上,突然有一弯月儿自山峦中跃出,与太阳呆在同一天穹之下,默默对视,交相辉映,真个深情!   言枕词被噎了个正着,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只能加快步伐,紧走过最后几段台阶,往闹市前去!   到了山下,便进入了闹市之中。   魔徒还没有打入佛国,如今闹市里边,酒馆茶楼,小摊街市,一应都和过去没有区别。   言枕词走在街市之上,见左右行人无数影子将自己包围,稍稍感到一些安慰。他路过一座茶楼,听见茶楼里头,有闲聊的客人在抱怨:   “也不知道这战什么时候能够打完,东口的菜又涨价了!”   “谁说不是呢,以前还有海客,三不五时能将泽国的东西运送,日夜歌唱人鱼鲛女,一滴就有千斤重的玄水……现在呢?珍珠贝壳都看不见了。”   “泽国现在被燧宫占领,燧宫正和佛国打仗,珍珠贝壳当然看不见了。”   “唉,别管谁输谁赢,战争快点结束就好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哐当”巨响,茶楼之中,有个武者打扮的人踹翻椅子,拔出兵器对说话的人厉喝:   “你们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别管谁输输赢,战争结束就好’!那些呆在对抗邪魔第一线,以血以命将你们保护的人,还比不上你们嘴里的几个菜几个珍珠几个贝壳吗?”   他咬牙切齿,不知想到了什么,青筋跳动,双目猩红:   “我看你们正是魔头派来动摇人心的奸细!”   那几个坐在一桌闲聊的人吓得够呛,连忙道:“侠士息怒,侠士息怒,你看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魔头的人啊!我们就是普通百姓,日日来这里喝上一口茶罢了!”   那武者怒极反笑,刀锋反光。   他冷冷说:“不要狡辩了……我不信。我的弟弟前一日才死在和魔头对抗的道路上,他所保护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啊——”   茶馆中的客人见情况不对,一个个沿着角落,悄悄溜了出来,却又不肯离去,就围在门口窃窃私语,好奇观望。   众人的围观之中,武者想着死去的弟弟,心火烧灼,眼前几人的面孔和杀死弟弟那些人的面孔重合了,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五指紧握,手腕突然下划!   刀光一闪,眼看场中马上血溅三尺,言枕词足尖一动,踢起一颗石子,稳稳打中武者手腕麻穴。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   武者骤然惊醒,朝向石头飞来的方向,即惊且怒:“是谁?是谁?”   轰然一声——   说话的人跑了,围观的人也跑了,只有武者还捂着手腕,急怒地在茶楼中来回寻找着击中自己的人。   骚乱还在持续,但危险已然消失。   言枕词踢出石子之后,便背剑转身,如今已走出了许多步。   周围还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行人并没有发现酒楼的动静,那里的动静也并不关他们的事情。   正如这正邪之战。   邪者以命相赌,正者搏命相抗。   可正邪纷扰,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言枕词还有要去的地方。   可是这个时候,一只仙鹤从天空中飞下,带来了晏真人的信件。   言枕词展开一看,见其上写道:   剑宫出事,师叔速回!   天空的太阳悄然隐去,拉出夜幕,换上满天星斗。   自接到剑宫急信之后,言枕词放下所有事情,一路疾驰剑宫,等回了剑宫山门,在接天殿中见到晏真人之际,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这三日之间,明如昼带人搅毁分散在幽陆各处的分宫别殿,如今各地别殿十去其七,人员损伤不可计数!”   言枕词呼吸一滞。   可晏真人旋即又说:“师叔,明如昼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这时候雷霆一击还能成功,你不觉得奇怪吗?”   言枕词微一沉默:“你是想说?”   晏真人面色阴沉。明如昼带人推平剑宫各地分宫只是他急信言枕词回来的一半原因,另外一半的原因——   晏真人道:“明如昼下手如此迅速,如此准确,无论我们立在明面的宫室还是暗藏地下的别殿,他都能够一一发现并且销毁……我怀疑,有内部的人的给他们准确的消息。”   言枕词:“谁?”   晏真人早有腹稿。可当说出口之际,他还是停顿了好一会:“我恐怕,此事的主使者之一……是落心斋的静疑女冠。”   言枕词:“确定吗?”   晏真人:“确定。”   烛火幽微,大殿冷寂。   言枕词垂眸注视横放在膝头的宝剑,在许久安静之后,说:“小晏,有时候我宁愿我听到的是魔道究竟如何猖獗疯狂残忍,界渊如何自负骄傲蔑视苍生……也不愿听见类似这样的答案。”   晏真人何尝不是?   “这会让我……”言枕词道,“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他双手按剑,抬起眼,看向晏真人布满皱纹的面孔。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走远。   无数的人登场又退场,无数生旦净丑将壮烈悲歌野心欲望涂抹粉饰,演绎编撰,可幽陆还是这个幽陆,正邪还是这个正邪,一切改变到了最后都像全无变化。   唯一改变的,是在这数百年之中,师友皆去,爱人反目。   他孑然一身,风花雪月与剑观。   言枕词道:“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我现在所做的是否真有意义,我痛心割舍的在未来会否让我悔不当初。”   他长长一叹。   叹平生,平生叹。   “我也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情了。如今我将广邀同道,再战界渊。”   “这一次,”他一字一句,“生死相决!” 第130章   言枕词自接天殿出来之后, 便往山中居所走去。   夜色幽幽, 孤月相随。   他沿山走着, 嶙峋怪石,夹壁枯松,一一在山中石阶上投下怪诞的阴影, 张牙舞爪争先恐后地将他背后的影子覆盖吞没,似乎正有一场无声无息的杀戮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悄然进行。   言枕词走走停停,越往上走, 明月越近, 山道越狭,当路至尽头, 他轻轻松松向上一跃,翻过人高峭壁, 站在一处不过人高长宽、全被月光照亮的圆台之上时,五指抚剑, 朗声道:   “客人夤夜前来,想必是来找言某谈心来的,如今言某已向天借月光一束招待贵客, 贵客还不现身吗?”   一抹阴影跃上了月台。   接着, 细碎的铛铛声响起,金光反射月光,照出幽夜一抹亮。   旋即,刀客手握金刀,翻身上月台。   他一袭狼皮袍, 满身风尘,竟是言枕词在北疆认识的一位故人,十三神杀刀十三!   月光明亮,照亮了言枕词略微错愕的面孔,也照亮了刀十三冷冰冰的表情。   刀十三冷哼一声,开门见山:“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听说你四处找人要杀界渊,就千里迢迢从北疆赶了过来。何时决战?算我一个。”   言枕词道:“十三神杀若愿意加入,言某欢迎之至,只是十三神杀为何非挑星夜潜入剑宫?”   刀十三不耐烦道:“当然是因为我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挑战界渊的资本!依照界渊实力与势力,我就算刀刀向神杀,也不会没事去找死。”他顿了一下,忽然挑眉,轮廓深邃的脸上满是桀骜与不逊,依稀还有那么一点点只在月光下隐约出现的怀念,“毕竟我可是在决尘人墓前发过誓,此生必然拧着界渊的脑袋到墓前,让他亲口向他老子道歉的。”   高斋闻雁决尘人……原袖清。   言枕词久久不语。   久得刀十三都不耐烦了:“你没事发什么呆?”   言枕词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决战事宜。十三神杀若不嫌弃,可在剑宫暂且住下,等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必然立刻告知于你。”   刀十三无所谓应了一声,就要离开。   但言枕词先一步问:“十三神杀刚从北疆过来?”   刀十三:“没错,干嘛。”   言枕词道:“不知近来北疆可好?”   刀十三脸色立马阴了,他重重哼了一声:“一点都不好!自从界渊占领了北疆之后,整个北疆在燧宫的控制之下就跟一潭死水似的,千年王八都要被憋死了!如今新一辈根本没有能见多少血腥,一个个挥舞刀剑跟穿针绣花一样,就这样还是年轻一辈独领风骚的人物了——”他说得咬牙切齿,“换成当初,他们都活不到冬狩开启!这才是界渊一统北疆之后真正的阴谋诡计,将北疆的一群狼全给牧成了绵羊,再随意宰割!”   言枕词低低叹息:“国家不幸武家幸……”   刀十三:“你在说什么?”   言枕词语气之中只带三分惨淡:“没什么,界渊果然该死。”   刀十三狐疑地看了言枕词一眼,虽觉对方语气很是奇怪,但观对方气势,依然浑圆如初且节节攀升,正是绝世高手在生死战前最直接的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手握金刀,转身而走。   离开的那一刻,他想在:   若今日言枕词不愿意掠界渊锋芒,那幽陆还有谁能牵与界渊死战之头?   算了,还是随言枕词搏命一击吧。   再等下去,北疆也再无新人可叫我热血沸腾,拔刀一战。届时我刀也钝,我人也老,我的十三神杀只能变成十三柴杀,哪还有可能再战界渊,完成承诺?   决尘人……唉,我之宿敌啊,你真的走得太早了!   你若看到如今北疆,恐怕也会觉得这片土地太无意趣了吧,无怪界渊自从统一北疆之后,就再不履足北疆了!   明月当空,一照万里。   在言枕词和刀十三见面的这个夜晚,大庆西京之中,圣后也正与奉天侯、承运侯在偏殿会面。   他们所讨论的也正是言枕词即将约战界渊的事情。   圣后道:“如今镜留君四下奔走,密宗、佛国皆打算助剑宫再战界渊——不知两位侯爷觉得此事成功的可能性有几分?我们大庆应当如何应对?”   奉天侯抢先道:“圣后!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陛下报仇的时机就在今日,我愿尽出人马,随镜留君决战界渊,为镜留君稍挡燧宫魔众!”   承运侯皱眉说:“但此前剑宫才在界渊与燧宫的攻击下大败亏输。如今剑宫新败,镜留君立刻决定再战界渊,我恐怕其所谋未必深远,倒像是背水一战、孤注一掷……”   奉天侯冷冷道:“那你可想过,若是镜留君与佛国、密宗联合再败,幽陆广大,还有谁可以阻挡界渊锋芒?倒不如我们也不用再和界渊打了,赶紧趁着界渊大杀特杀的时间还没有来到,先带领大庆臣服燧宫,再做阻拦剑宫的急先锋,这样等界渊统一幽陆,我们也说不定将功折罪,可以再混个一官半职,在魔主的统治下苟延残喘,做个二等人士。”   承运侯发怒道:“我不过说了一些可能性,你却说这一长串话,你是个什么意思?我与你共同将监国侯谋死还没有两日吧!”   小殿之中,这两个好友已经当着圣后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圣后沉默不语。   她心中其实偏向承运侯的意见,但她同时也明白。   宣德帝执政之时并未有太大失误,百姓安居乐业,至今还念着宣德帝的好。自己正是打着为宣德帝报仇的旗号,才迎来奉天侯及承运侯的奉迎支持,成功击杀建国侯,坐上圣后的位置。   如今承运侯可以质疑此次机会是否可靠,她却不能自己掘断自己立身的根基。   “好了。”圣后想罢,轻轻一敲椅柄,“两位侯爷的意思我都已经明白了,如今两位侯爷听我一言吧。”   两侯暂且安静。   圣后道:“此次机会,确实值得思考,我不能将整个大庆都陪上……”   奉天侯急道:“圣后!陛下与圣后伉俪多年——”   圣后不动声色:“但陛下与我伉俪多年,我若不在有机会之时为陛下报仇,天也不容。我决意带你们及开平、万世侯的一半人马,御驾亲征。亲征之前,我会留下遗诏,指你们为顾命大臣。若我不幸,你们就拥立新主,再与界渊抗衡。若我侥幸功成,陛下之仇,我尽报矣!”   两侯对视一眼,齐齐下跪,高声道:   “圣后亲征,战锋所指,无往不利,铁骑到处,所向披靡!大庆中极之极,上国之国,终将大耀幽陆,庆禧天下,使四海咸平,万邦来朝!臣等谨在朝中,待圣后凯旋而归!”   又是一夜。   度惊弦已在落心斋住满了一个月。   他在这日的晚间再次求见静疑女冠,并告诉看守之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静疑女冠商议。   这一次,他被带入千红楼中,静疑女冠春风拂面地见了他,未语先笑,满含歉意:   “日前接到剑宫分宫被明如昼捣毁的消息,一度在外奔忙,竟冷落了度先生,实在该死,还祈先生宽宏大量,千万恕罪。”   “无事。”度惊弦淡淡道。   “不知度先生夜半前来,可有要事?”静疑女冠又问。   “如今界渊是何情况?”度惊弦问。   静疑女冠眉梢轻轻一挑,隐秘的笑意在她嘴角一转而过。   果然,一个月的与世隔绝叫他忍不住了。   度惊弦哪怕聪明盖世,一旦不能接收到外界情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究要低头妥协的。   她肃容道:“界渊自剑宫离开之后,便再未出现人前;在明如昼的带领下,燧宫众魔捣毁了剑宫各地分宫;如今镜留君正广邀幽陆同道,再战界渊。”   静疑女冠说到这里,微微倾身,直视度惊弦双目:   “就我所知,镜留君如今已经联系了密宗、佛国、大庆、乃至北疆的部分人员共伐界渊,此等盛会,我落心斋不能不参加!一旦我率众弟子加入战场,则正道所有剩余力量,皆在此处——度先生。”   度惊弦:“何事?”   静疑女冠道:“我相信以度先生的智慧,会比我更适合居中布置,我也愿意将落心斋的全部力量交到度先生手上,但还请度先生体谅一派之主的难处,若无妥当名分,我也不能说服斋中其余师妹,我除了要杀界渊,要维护正道之外,更要对落心斋负责,更要对得起将落心斋交到我手上的前代斋主。”   度惊弦:“何谓‘妥当的名分’?”   静疑女冠眼中的迫视消失了,她微微一笑:“我听弟子们说,我不在的这一个月中,度先生与小怜相谈甚欢……度先生觉得小怜如何?”   度惊弦稍微仰了仰头。   他面无表情,于是这个动作就显得高傲又漫不经心了。   这让静疑女冠心中微生不悦。   度惊弦道:“一个可爱的姑娘。”   这个评价又如清风,吹散了静疑女冠心中的不悦。   她想到了自己所知的度惊弦与小怜相处的情况,她相信自己的情报不会出错,更相信小怜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折腰——就算不是现在,也是不久之后的未来。   她一语双关:“我也如此觉得,所以难免对她多宠溺三分。此后她若有什么得罪先生的地方,先生就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同她多加计较了。”   度惊弦第二次说:“不会,她很可爱。”   静疑女冠相信这已是度惊弦所会表达出的最多喜爱了,她也相信自己的所有意思与想法,度惊弦已经一一领会,且并无拒绝之意。   她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我明白了。先生放心,镜留君那边想必还要数日备战,我这就在斋中召集众师妹,商讨伐魔大业与即将来到的喜事。”   度惊弦:“等女冠的好消息。”   两人说罢,度惊弦先行起身,静疑女冠将人送到门口,而后回转房间,自窗口方向,望着度惊弦越来越远、逐渐被夜色淹没的背影。   她喃喃自语:   “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情之一字,古往今来,几人参悟得透?”   置身落心斋之中,哪怕夜晚将一切遮掩,也始终有一股甜腻的香气浮在左右,一路尾随。直到度惊弦过了水又过了林,那些馥郁的花香才顺着夜风,消散不见。   他路过一片蛙声的两亩稻田,打开房门,刚刚进屋掩门,一股大力就自背后传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   紧接着,疾风暴雨地亲吻自上方落下,有人在气息交融的间隙里咬牙切齿:“哪个姑娘很可爱?”   度惊弦暂且享受爱人绝无仅有的占有欲与疯狂。   不过……好像有点太疯狂了。   哎呀,难道我真的给阿词太大的压力了?   他一转手腕,差点被大力别断的手腕就如灵蛇一样从言枕词的禁锢中脱了出来,接着,他将身一翻,颠倒上下,把言枕词压在身下,带着小小的报复与调笑,先咬破对方的嘴唇,又在对方脖颈之间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印子:   “再是可爱,也没有阿词可爱啊,阿词要对自己自信一些——阿词今日这么热情,一来就将我推倒,莫非是想和我做一些情人才会做的事情?”   他左右看看:   “在这里,落心斋的地盘?”   调笑一如过去,人,大抵也一如既往。   言枕词沉默片刻,振衣灭去烛火,再伸手环抱度惊弦脖颈,主动抬起身体,亲吻对方。   鲜血的滋味就在双唇之间蔓延。   既甜且苦,饱含深情,满蕴疯狂。   有无数的话想说,又无话可说。   有无数的事想做,又无一能做。   所有被粉饰被涂抹的大义在如今都被扯下,人心纷扰,无分正邪,正邪之争,不过利益之争。   可哪怕如此,依旧不能避战。   只因言枕词出身剑宫,只因这也是他的爱人所想要的战争!   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有在谁也不知道连自己也闭起双眼的黑夜里,还能温存一刻。   直至清晨时分,梦醒人离。   黑暗里,烈火将身体烧灼,言枕词陷于混沌与迷离之中,可越混沌越迷离,心中越有一线清醒,一线希冀:   “阿弦,此事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黑夜里,熟悉的人亲了他的唇,熟悉的人轻笑声响在耳边:   “如果你能活下来——”   同一时间,剑宫之中。   数日以来都在藏书楼中整理二百年前剑宫对天闻明炎的战争记录,希冀从中找到一二可行的克制燧族线索的晏真人,翻到了一本书。   他将这本书翻开,见这竟是一本游记,但游记中的一页这样写道:   “……天闻明炎争霸天下,余也研究燧族血脉,燧族血脉果然非凡,火落血中,魔耶?神耶?神魔都无妨!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燧族人带天地火之精气,要克其血脉,只需以天地水之精气相迎——若只如此,凡俗之言,余不屑说。天地水之精气固然能克血中火,可天闻明炎为活物有智慧,水中精气为死物无智慧,活物对死物,有智慧与无智慧,胜负哪有疑问!   “从此处想,只能将水中精气赋予智慧。可凡俗众生决不能在地水精气中存在,唯有与地水精气同等的燧族可以暂时留存……   “余设想,杀一燧族血脉,以秘法使魂魄短暂存在水中,使其成为水脉‘智慧’,水火不容,无论魂魄愿意不愿意,水脉必然驱动魂魄与天闻明炎相斗,魂魄亦帮水脉与天闻明炎相斗,如此,水脉精气方能得到最大发挥!   “余欲将猜测尝试……惜乎天不假年!天不假年!”   晏真人立刻翻书,见后页详细写了秘法步骤,一一推算,严丝合缝。   他在这一瞬间就深信了书中推测!   烛火摇曳他的面孔。   他喃喃自语:“燧族之血……度惊弦!”   蓝色封皮的书再一次藏进了书堆之中,匆匆离去的剑宫掌教并没有将这曾经搅乱幽陆、名噪一时的天书认出。   盖因它如此普通。   盖因世上本没有什么万事皆知的天书,而人人心中,皆有一本密藏不可现世的心书!   作者有话要说:  国家不幸武家幸   原句为: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 第131章   言枕词自落心斋回到了剑宫。   天还昏黑, 四野狂风, 云雾翻涌, 有薄薄的水汽拢在鼻端,随呼吸进入肺腑。   不知为何,功力参玄的他竟感觉有些冷了。   他将双手虚拢, 放到嘴边,呵了一口气。   热气甫一出口,便聚成白雾, 一团扑在掌中, 柔柔软软,热意沁肌, 像是不久之前,有人以手掌将他的手包裹的感觉。   他不由微微一笑。   那一夜的感觉真好。   能够拥抱实体, 能够描摹轮廓,能够感受自己被源源不绝的热量与热情环绕浸染, 能一次次地触摸极乐之巅,还能就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头,听他浅浅的呼吸洒在耳朵边, 再偷来一个小小的吻。   昏黑的天变得黯蓝, 风吹开星与云,吹来远山之外,半片霞光。   天要亮了。   群山之巅,终年积雪,剑宫有这片幽陆的最美日出。   言枕词在山巅盘膝坐下, 他有些久没有好好地看一场日出了,他决定要在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候看一场最漂亮的日出。   这也是他和另外一个人的约定。   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何种结果,日月若在,你我同在。   远山跃出的小片霞光开始绽放。   它将青山染红,将绿水染红,将蓝天染红,将地面遥望无尽幽陆的渺小人类一道染红。   言枕词手按宝剑,盘坐在地,腰背直挺。   他心中回荡着无尽柔情与无尽爱意,正是这些柔情与爱意将他洗涤,使他气定神宁,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有一缕一缕的剑啸剑音在他周遭连续响起。   而后,红日出群山,招摇天地间,万丈金芒遍染大地,黑夜褪去,光明重降。   言枕词将手一握。   握剑刹那,气荡云层,直冲霄汉,百里山峰,皆传剑声!   是日,剑宫剑贴再传燧宫。   镜留君递拜帖与魔主,十日之后,再来相见。   同时,密宗、佛国、大庆、落心斋,均有动静。   太阳跃出天空已久,度惊弦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也久。   直到一尾竹叶自窗外递来,在他眼前左右摇了摇,他黑色的双眸之中,才凝聚有一点神采。   “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银铃似的声音响起来,粉衫少女玩着手中随意扯来的竹叶,微微有点不满,“我这么大个人杵在窗外许久了,你都没有发现。”   度惊弦:“我现在发现了,有事吗?”   这人真讨厌啊!   小怜撅了撅嘴,就算心怀不满,她的动作也满是娇憨与可爱,一跺脚一转身,全是可人儿在和你亲密的撒娇。   她抱怨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亏得你之前和和斋主说会多多照顾我呢,结果我和你说话你都爱答不理的……”   度惊弦静默片刻。   他忽然伸手,在女孩子的环发上按了一下。   小怜叫了一声:“哎呀,你干嘛——”   她的叫声还没歇下来呢,一只蝴蝶突然从竹林中飞了出来,慢悠悠但坚定地朝她飞来。   她的注意力被这只蓝色的小蝴蝶吸引了,心中小小的不悦也在那双扑扇着的柔软翅膀下被拂去。   她伸出手指,刚准备逗弄这个小家伙,忽然发现自己身周竟绕了一只又一只的蝴蝶,粉的、白的、蓝的、黄的,大的足有巴掌,小的只如拇指。   它们竟不再怕人了,一只只争相飞来,缀在她的发上、裙上,一动不动。   她提了裙摆,蝴蝶微微颤动;她又一旋身,彩蝶纷飞,仙子轻舞。   当她再转回来之际,她已经因为兴奋和惊喜通红了双颊:“阿弦你真好!你刚刚给我的头发弄了什么?”   度惊弦手一翻,一朵紫中带蓝的叶子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这种叶子的汁水经过一定处理可以吸引蝴蝶,它们在……”   小怜截口说:“我知道我知道,它们就在后山!”   她得了答案,不耐烦再在这座小竹林中陪伴无趣的男人,兴冲冲就往外跑,可跑到一半,她想起了一件事,又旋身回来,合着手掌将一样东西放在度惊弦的桌案上:“这是谢礼,我走之前你不许看啊!”   她一忽儿出现,一忽儿消失,只余下点点香风,脉脉而动。   小屋之内,度惊弦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是一个男子用的荷包。   他嘴角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这丝笑意绝非感动的微笑,而是一种意味深长、好事将至的看戏之笑。   毕竟我等了许久,做了许多,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哎——   这一场众生纷呈的大戏,我也快要演腻了呢!   落心斋坐落幽陆正西的一处盆地之中,虽风景秀美,四时温暖,毕竟无险可守,一旦发生战事,十分吃亏。   故而早在创派人最初创派之时,便为落心斋寻来了与自己相交莫逆的阵法大师,请他为落心斋布置一个足以笼罩全谷的阵法。   那阵法大师为博红颜一笑,呕心沥血,在谷底刻下八十一节点,四十九支柱,又在这八十一节点四十九支柱上方种下数不清的花草树木,建起遍布全谷的亭台楼阁。   落心斋的花草树木一季有圆缺,四季各不同。   此处迷阵也就随着一季圆缺而圆缺,四季不同而不同。   若是斋中再将花草树木一年一小换,三年一大换,那么迷阵也随着一年一小换,三年一大换,可谓时时不同,年年相异,一入阵中,若不知究竟,至死也走不出来,只能化作这些鲜妍花草的养料。   不知多少年中,落心斋依仗这方笼罩山谷的迷阵,安然度过无数危机灾劫,成为纷乱尘世外的一处桃花源。   不过,再是厉害的东西也有破绽,一如再是厉害的人也做黄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百年时间,剑宫一度暗暗将迷阵研究,并在数代之前就迷阵研究透彻。只是此事向来为掌门才知的机密,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不容二者得知。   现在,这万不得已的时刻终于来了。   晏真人带着人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出现在落心斋的山谷之外。   他看着郁郁草木,一色翠黛,于心中暗忖:   虽则迷阵不能将我阻拦,可我带人入迷阵之后,阵法生变,依然会惊动落心斋的人,到时还是要打一场硬仗。   我以身后百人正面攻打一个门派。   我可能将这场仗打赢吗?   不,此战死则死耳,非赢不可。   落心斋勾结燧宫害我子弟一仇,不可不报。   度惊弦为谋划界渊至关重要的一环,不可不夺!   正因为决战就在眼前,我更不能将落心斋放任,否则师叔胜利,一切好说,一旦师叔失败,落心斋得揽大权,恐怕剑宫就真离断绝道统不远了!   如今生死关头,度惊弦必夺,落心斋必打,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晏真人刚想到此处,忽然看见前方空气出现了一道涟漪似的动荡,防御着整座山谷的大阵毫无征兆地在他延期那打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位粉色衣衫的落心斋女弟子突兀出现在山谷之中!   她容貌娇俏,身环彩蝶,出来之时左右看看,悄悄吐了吐舌头,便立时蹲在地上,拔着地上的野草。   自她出来以后,往山谷周围看去,还是一片平缓的盆地,可从这道开口处内视,却能见姹紫嫣红,楼阁隐隐,人间仙境露出一角!   落心斋最叫人头疼的护谷迷阵,竟这样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敞了开来!   晏真人目瞪口呆,错愕至极,眼看着这极致到完全不敢设想的巧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脑海之中接二连三地闪过万古名言,竟不期然萌生出一种天命在我的错误想法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助我也,邪不胜正。   落心斋合该败在今日,界渊合该败在此番!   天也依旧,楼也依旧,花也依旧,人也依旧。   静疑女冠站在千红楼中向天外眺望。   不知为何,今日她心中有挥之不去的烦躁,叫她坐卧难安,眼皮直跳。   是我忘记了什么吗?   静疑女冠将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放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想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只是我最近太过劳累了吧。   她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按一按跳动的眼皮,勉强给自己解释。   可也是这一刹那,她忽然自窗棂上看见一抹突兀而起、飞速移动的影子!   多年的战斗经验在这一刻救了她的性命。   她于间不容发之际向前一扑,冲出千红楼,又以从不离身的拂尘挥击身后,根根尘丝如同根根钢针,轰然一声,击毁自己前一刻所站之地,更一举击中自背后偷袭的人!   可是似曾相似的力量也在同一时间自后反馈。   静疑女冠心中骤然一沉,她借机回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千红楼中,墙体坍塌,栏杆断裂,晏真人手握长剑,被腾起的烟雾模糊了面容,可锐利双目中迸射出来的冷然,却似刺穿了烟雾,直直射到静疑女冠身上。   这还不止。   就在这一击之中,安稳的谷中突然骚动,兵器碰撞之声,娇喝厉斥之声,正如当今的天下烽火,处处响起!   静疑女冠鹰目四顾,发现就这瞬间的时间里,许许多多人出现在千红楼左右,但这些人并非落心斋的弟子,而是剑宫的弟子!   一个个剑宫弟子仿佛凭空冒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来到了落心斋的腹心之地,就仿佛落心斋的护谷大阵根本不存似的!   可这——绝不可能!   静疑女冠目呲欲裂,狠狠瞪向晏真人!   晏真人回以平静的目光。   恩怨情仇今日了,宏图霸业今日决。   多年交情走到此时此地,也唯有叹上一声,造化弄人啊!   喊杀声已传遍了落心斋每一个角落!   前一刻还笑语晏晏的家这一刻已充满血火刀兵!   计则君提着长剑,心中茫然,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没能清醒,正于午睡中做了一场叫人厌恶的梦。   最可笑的是,这梦中来犯落心斋的人怎么会是剑宫的人呢?   剑宫与落心斋一向交好,不久之前,斋主甚至有意与剑宫联姻啊!   可是温热的血,剧痛的伤,同门奋起余力哀切相求的眼神以及不等她救援就迅速灰去的眼神,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此突兀……如此突兀……   一眨眼之间……一眨眼之间……   她也曾经狙击邪魔意气飞扬,她也曾经九死一生面不改色。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恐惧颤抖,也会害怕惶恐,也会险险不能将剑握住!   她的脑海突然翻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十分没有依据,却根深蒂固地长在她脑袋里,叫她不顾一切地往绿竹渡跑去!   度惊弦!   现今这一切,是否是敢算界渊的度惊弦搞的鬼!   小渡头,飞桥翘,风送绿竹萧飒笑,管它生死归去来。   落心斋早陷烽火,这水中一隅却因地势独特而暂时无人找来。   度惊弦悠然坐在渡口之处,将从小屋屋顶上搬下来的茅草放在地上摆弄着,配合水声竹声杀伐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第一个寻得线索,踏上绿竹渡的人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们必须抢得的目标正坐在地上,一手托腮,一手敲着膝盖。   在他面前,苍翠的竹竿圈出了一大块场地,里头一根根茅草扎出不过巴掌大小的小人,这些小人个个手拿刀剑弓盾,分成两队,相互面对,还有几个戴高帽披布片的,似乎首脑,正藏身在草人之中,支着根小棍遥遥朝天,十分威武不凡。   风不住的吹着,场中的小人也不住地舞着,随着阵阵风呼,一时向后齐齐倒去,一时向前齐齐倒来,乍看过去,真像是两个对峙的势力正在激烈打战。   如此情景,任是何人见了,也不免从心升起浓浓的诡异与愕然。   一水之外,落心斋都杀得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了,一水之内,此人如何还有心情做这般小儿游戏?   可若其当真如此不知所谓,真人又怎么会再三叮嘱他们决不可粗心大意,叫度惊弦寻机逃脱!   念头如闪电,在短短时间之内掠过来人的脑海。   来人于这刹那下定决心:虽然他看上去很好掳走,但为策万全,我还是要将我的同伴叫来再动手!   一声轻啸在绿竹渡上响起!   约定好的行动信号终于吹响,晏真人带来剑宫的人不约而同向啸声方向掠去,执行此行第二重要的任务:   不计一切代价,夺走度惊弦!   剑宫之人走,落心斋之人追。   哪怕晏真人此番带来的人都能以一敌十,落心斋斋中弟子,毕竟也不止是一百人的十倍数量。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绿竹渡周遭,鲜血遍染溪水与绿竹,宁静之地终究遭灾!   然而风暴肆虐,风暴眼却平静如初。   两方人马仿佛彼此约定,谁也不近度惊弦身周三丈,茅草所扎的小人憨态可掬,摇来摆去,转个不停。   计则君终于来到绿竹渡旁了!   绿竹渡中弹丸之地,如今已被密密麻麻的交战之人占据,尸体在地上叠了一层又一层,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往这里赶来,这小小的水泊孤岛,仿佛成了一个绞肉场葬尸地,连风里都挡着浓郁的血气!   她再看场中度惊弦,便见满目血腥之中,唯独他广袖长袍,不染点红。   她的心胆在这一瞬间痛如撕裂,脑中荒诞的想法已被验证,仅余之事,便是叫使出如此毒计的人付出真正的代价!   一道光直掠天空。   一道影穿行间隙。   计则君一剑起,锋芒动,妙音响,人化鸿!   这一剑从心而出,凝聚着她有生以来最大的愤怒与最大的悲痛,剑招刚出,便势若奔雷疾同惊电,沿途剑宫弟子大惊失色,纷纷运招阻拦,却全不是这一剑的敌手!   白虹无匹,将斩度惊弦一刻,又一道光亮起了!   这一道光比白虹更明亮,更无匹,更迅疾,更霸道,它方才亮起已达度惊弦身侧,它方才轻啸已将计则君的剑芒一斩而断!   此时此刻,可出此一招之人,唯有晏真人!   晏真人一剑出,身连闪,已到绿竹渡上空。   落心斋为晏真人所谋之地,度惊弦为晏真人所谋之人。   地要平,人要夺,怎容他派弟子猖狂眼前!   高手过招,瞬息足以定胜负。   晏真人与静疑女冠过招之际,不惜大露空门也要救度惊弦一回,已叫静疑女冠将其目的全数窥破!   这老道既是来报复落心斋,也是来夺度惊弦的!   如此危机时刻,晏老道依旧这般重视度惊弦,莫非度惊弦还有我不知道的价值?不,是我利欲熏心,一叶障目了——   遥想当日,言枕词急急询问度惊弦剑宫叛逆之事,遥想数日前计则君来见我,我还随口说度惊弦或许与剑宫叛逆有关!   若剑宫叛逆一事真与度惊弦有关,那如今我落心斋阵法突兀失效一事,岂非也是度惊弦暗中作梗!   诸多念头在她脑海来回盘旋,最终汇作洪流,成为宏大而不可抗拒的冥冥之音:   翻手为云覆手雨,度惊弦此人若不为我所得,则绝不能活——   她也一剑起。   这一剑再无骇然声势。   这一剑仅仅够快,仅仅够利。   这一剑不过是其立心要杀度惊弦的明证!   一剑天上来,分光为剑途!   两大当世豪雄生死相搏,谁也不会落于下风,但若有人妄图在生死决斗之中再保护另外一个人,这足以预见的结局便不免使人嗟叹惋惜了。   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绝非性命。   如今局势,可死不可退!   晏真人不做犹豫,瞬身度惊弦身前,欲为度惊弦拦住静疑女冠的攻击。   但当此之时,始终无视身旁杀戮的度惊弦却忽然出手。   玉称出现,飞上半空,竟拦住了静疑女冠分光一剑!   错愕,谁也未尝料到的错愕!   转折,谁也未曾想到的转折!   静疑女冠一剑被拦,本来做好重伤准备的晏真人展眼面对精气神全入攻击之中,毫无防备的敌首。   他心念未动剑已动,一剑飞去,取敌头颅!   青锋坠地,三尺血溅。   场面眨眼翻覆,死寂如同瘟疫,染遍场中一切人。   直至“哗啦”脆响,玉碎称断,在半空化作碎玉轻雨,纷扬落地,才将凝固及死寂一同打破。 第132章   一场战斗, 以意料不到的方式拉开帷幕, 又以意料不到的方式拉下帷幕。   静疑女冠当着众弟子的面一死, 落心斋抵抗土崩瓦解,哪怕晏真人仅带了一百人过来更已伤亡过半,如今也不费吹灰之力, 便将这些女弟子如同绵羊一般驱赶。   绿竹渡渐渐只剩下剑宫的人了。   但所有落心斋活着的女弟子都走了,也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一道炙热的目光自静疑女冠身死之后便直直盯在晏真人身上,仇恨已化火焰, 甚至将皮肤烧灼。   晏真人集中度惊弦身上的注意也不免分散一瞬。   他看向目光递来的方向, 认出了这是常常跟在静疑女冠身旁的计则君。   计则君剑芒被晏真人斩断,已身受重伤。如今她一手按剑, 一手按住静疑女冠落下的尸身,尽管没有贸然动手, 其眼中动手的决心与怨愤也绝不容忽视。   我应该斩草除根。   晏真人想,他走向计则君。   若今日将她放走, 也许数十年后,我剑宫会因之而再蒙灾劫。   但也或许……不用我动手,她就要死了。   她这年龄, 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啊。   晏真人走向计则君的步伐逐渐慢了, 他心中一时恻然,一时茫然。   也是这一时刻,他的念头和静疑女冠在大庆时候闪过的一念完全重叠了:   自我幼年,有天闻明炎之灾;自我如今,有界渊之灾;自我往后, 更未知有何灾劫。   也不知这未知而起的灾劫,何时是个尽头?   也许这纷纷灾劫,总也没有个尽头!   他只距离计则君三步。   他心中一念疲惫,疲惫叫杀意也平息了。他停了脚步,改变了注意,对计则君说:“我手中有静疑和燧宫勾结杀害剑宫弟子的证据。回剑宫之后便会公布天下。静疑做出此事,必然身败名裂。你……好自为之。”   年轻女子眼中火焰猛然一蹿,其后到底燎原还是灰灭,晏真人已经不再关注了。   他带来的弟子将其驱赶,他则走到度惊弦身前。   千钧一发,此人以玉称拦住静疑,救我一遭。   虽则静疑当时正要杀他,可我保他也为杀他,故此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认。   但哪怕如此,我还是要杀他。   度惊弦必须得死,他有燧族血脉。   度惊弦必须得死,他乃师叔战胜界渊的关键。   度惊弦必须得死……   晏真人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每一遍重复,他杀度惊弦的决心就更盛三分,他是为正邪之战,天下苍生而杀度惊弦!   可是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之中,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心中阴暗一角同在重复:   翟玉山叛逆究竟与度惊弦是否有关?……翟玉山叛逆究竟与度惊弦是否有关?……   循环之中,如鲠在喉,如刺在心,动之则疼。   可度惊弦毕竟救我一命。   这位剑宫掌教、正道魁首并非假仁假义之辈,终究绕不过心中的裂隙。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也知道所谓为“正邪之战”、“正道苍生”而杀一个并没有被定罪的同伴,实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   所以在这一时刻,他另辟蹊径,想道:   度惊弦救我一命,我还他一命也罢。   正邪战局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将剑宫安排妥当,便可了此残生了!   晏真人心中最后一丝迷惘终于消散。   他内心再一次重复,这一次,绝无迟疑,绝无动摇:   度惊弦必须死!   晏真人下定了决心,转眼看向度惊弦。   度惊弦已经等得很久了,他微微有点不耐烦,任何人在早知结局必然如此,却还非要一再等待的时候,他都难免有些不耐烦。   如今晏真人终于做出决定,他也发出一声“结束”喟叹:   “你已决定,那就走吧。”   他站起来,漫不经心掸掸衣袖,一点火种自他指尖落到稻草丛中,轰然一下,将整个场地,一切玩偶,尽数席卷!   大火烧了两三个呼吸。   两三个呼吸之后,大火散去,眼前只剩灰烬。   度惊弦越过晏真人,当先向外走去。   他的身后,又是一阵天风席卷,厚厚灰烬也散它个天地茫茫,一干二净!   一路无话,一路北上。   当晏真人带着度惊弦回到剑宫之时,月夜幽寂,距离言枕词与界渊的决战只剩一日了,只等太阳跃出云层,决战即刻开始!   晏真人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带着度惊弦前往他布置好的地方。   那是一处极大的池子。   池子依秘法所说时辰、方位打造完成,引入地脉之水注入池中,又穷搜剑宫库存的天外陨铁,黑金玉矿,以造锁龙链,镇魂盘,以存燧血魂魄!   到了池前,晏真人还未说话,度惊弦已经道:“刀呢?”他又嫌弃道,“算了,剑宫八成没有刀,剑也可以。”   晏真人一时也陷入迷惘,觉得事情的走向和自己所想的完全不对:“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度惊弦轻嘲道:“看这模样,不是要我的命,难道是请我来喝茶?”   晏真人:“你……竟无什么话想说吗?”   度惊弦一时大笑。   快意大笑传遍山巅,完全打破了他素日以来的冰冷形象。   度惊弦道:“我欲杀界渊,你所作所为也为杀界渊,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好说?我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晏真人一时静默。   此后他轻声道:“不得已之事,不得已为之,我杀先生,也愿为先生赔命。”   度惊弦再一次轻笑出声。   他的轻笑不带什么情感,他只是说:   “你与我赔命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到底是死了啊——”   度惊弦将手一招,招来晏真人身上佩剑,抖开剑鞘,提着长剑,信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入了池中。   地脉之水漫过腰际。   度惊弦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轻轻松松地站着,横剑在颈,手腕一划,如此轻巧,如此简单。   什么禁锢魂魄对抗界渊,全是假的,他随手编来骗小孩而已,一如过去的天书。   奈何天书能叫无数人趋之若鹜,一本杂记也可使剑宫掌教深信不疑。   阿词啊……   我知道在你的期待之中,不论你与我谁输谁赢,“度惊弦”都能留下,逍遥度日。   可惜并非我要“度惊弦”死亡,而是正道非要“度惊弦”死亡。   但如此结果,又有何不能窥破之处?无非你为情所阻,双眼蒙障。   度惊弦神机妙算,谓身怀璧玉。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幽陆物华天宝,妖娆婀娜,更引群雄逐鹿,纷争不尽。   怀璧之罪,逐鹿之心,岂独存邪道之中?   夺璧之人,夺宝之欲,岂止于剑宫掌教、落心斋主?   众生上台,分站正邪,闹它锣鼓喧天、红绸绿缎,无非如此,哈——   那颈上剑光一闪,一身热血,全洒冷池。   作者有话要说:   为官的 家业凋零   富贵的 金银散尽   有恩的 死里逃生   无情的 分明报应   欠命的 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 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 遁入空门   痴迷的 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 第133章   宫殿深深。   深深宫殿之中, 侧靠的人突然前倾, “唔”了一声, 一口猩红全落在地上!   分身于地脉水中毁去,主体同时受到阴寒之伤。   也是同一刹那,界渊体内力量平衡被打破, 原本静静蛰伏他体内的一股能量忽而躁动,黑雾开始源源不绝的自他体内溢出,翻涌流动于他身周。   慢慢的, 黑雾越聚越多, 置身其中的界渊渐渐不能被看清,一枚巨大的黑茧出现在了界渊原本所坐的位置上, 并还在不停地向外探出如触手一般的黑色丝絮,横过殿宇, 往门窗方向一路飘去。   这些丝缕马上就要碰触到自门窗缝隙里透来的光亮了!   它们的摆动更为剧烈一些,速度更为快捷一些, 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点光芒,好从这华丽而冰冷的监牢中逃脱出去!   但这时候,一只手从黑茧中探了出来。   似刀雕, 有玉美, 与周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它在探出之际就向下一合,如同抓一块布捏一张纸那样抓住了黑雾。   黑雾在此时剧烈翻涌,抽搐挣扎,如同完全活了过来似的对抗着自它内部探出来的手!   它汇聚所有力量,涌出更多的雾气, 无所不用其极地修补着大茧的裂口。   可这并无意义。   在第一只手握住黑雾的同时,第二只手也探了出来。   两只手同时抓住黑雾,各自用力,彻底将黑雾撕开!   挣扎的黑雾霎时分崩。   黑雾之后,界渊那张犹带三分厌倦的面孔露了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嫌弃道:“不听话的东西……算了,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听话就不听话吧,反正这玩意白送我我也不要……”   几乎就踩在界渊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大殿之外,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大人——”   “魔主可在?言枕词今日依约前来!”   前者响在殿外,后者响在殿外,响在天际,还响在众生耳中!   随着这一道声音,窗棂上隐隐浮动的黯蓝光芒如同一层薄纱,被手抽去,一束极亮的光芒自天降下,跃上窗台,跃入殿中,跃至界渊膝头一点!   暖意袭身,界渊蓦然而笑。   做了许多,等了许久,最终结局,就在今日了!   暗沉沉的大殿之外,天地已亮,幽陆无穷大,骄阳大无穷。   大而无穷的骄阳之下,雪停雨息,天高气爽,有雁南飞。   燧宫大营之外,密宗盘踞西向,佛国分占北方,大庆列兵南境,幽陆群雄,四面齐来,汇聚一堂。   天虽高远,人而密集。   云虽舒意,马则嘶鸣!   如今大兵过境,正邪对峙,战凌云霄,气冲牛斗,胜者将成千古王,败者必为土下骸!   局势紧绷,一点既燃。   但火星迟迟没有落下,两方至今按兵不动,只为等待一个还未出现的人!   忽听一声闷响,两扇闭合大门分开,一道烈红人影自中而出。   这一身比血更艳的红,便是最后一道只能由其点下的火!   界渊自宫殿踏出,手未抬,足未动,人已拔地而起,惊鸿之势,势可追日!   同一时间,正道方面,言枕词紧随而上,一前一后两道虹光在天际一掠而过,便消失云层之间!   地面之上,由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呐喊,号角吹响!   明如昼将手中之灯抛向天空,霎时,明灯悬于半空,放出万丈毫光,成为了地上取代天阳的新光源!   天日已落地,魔主将代之!   明灯之下,魔众倾巢而出,杀向四方!   南境之中,圣后扬手。   “咚咚咚咚咚——”   战鼓新擂,长刀出鞘,此战雪仇,此战扬名,有死,无退!   北方之中,两位首座站于人前。   他们高宣佛号,无惧无怖,步步向前。   地藏菩萨弘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西向之中,无智跏趺在地,喃喃念教内密经。   密经之下,教众痛觉尽失,遗忘恐惧,个个向前,再不回头!   释尊含笑,黑佛端坐。   还有更为遥远的地方。   世家之中,已经围城围了数月的游不乐与聂经纶不愿再受制界渊,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亲身披坚执锐,带领所有力量,破釜沉舟,再朝中都进攻!   大庆之中,开平侯万世侯也知此乃最终之战,他们坚信界渊必然得胜,为自己为燧宫,在圣后带人马离开之后,便悍然发动与奉天、承运二侯的战争,自封地千里奔袭,往西京而去!   一层云下,战火遍烧幽陆。   一层云上,两人决战生死!   天风呼啸过耳,烈阳探手可得。   云端之上,两道身影频闪频现,一瞬相接既过招万千!   交手之际,劲气四溢,云海随之翻涌,涛涛白云如滚滚浪花,升腾旋飞,将两人遮没,又在下一瞬为掌击散,为剑划分,使两道身影重现世间,再傲天地!   白云不尽,掌剑无穷。   话已说完,事也做完。   而今一战,尽出绝学,尽享其乐,生死无怨尤!   明剑开天地,陈锋再出鞘,言枕词手持剑,剑随人,人如剑,剑如人!   他起手之初便是毕生绝学,他一招一式,绝无留手!   剑宫血火重现脑海,众生呼喊响在耳畔,幽陆烽火点燃视野。   一幕幕一声声一场场。   全作鞭笞,鞭他前行。   言枕词一剑向前,人分云海剑分敌!   一剑如光至。   界渊将手一探,握光于掌。   无形的光在他掌中浑若有形,光晕在握,碎如片羽。   一剑碎,他旋步,拂袖。   那高飞而来的仙鹤被掌劲重重击飞,哀鸣落下。   眨眼掌回。   亦是眨眼之间,言枕词没入云海,四下不见!   当其四面一望寥廓的时候,突然一道光芒夹杂在万丈金芒之中,越往下落越为耀眼,及至面前,如大日坠天,言枕词掷剑上天,贯阳而下!   招招是杀敌,式式可致命。   界渊与其交手之际,唇角含三分笑意。   一幕幕一声声一场场。   属于两人的过去在脑中闪现,对方的话音犹在耳畔,而爱人的容颜正在眼前。   这真是一场叫人十分享受万分满意的战斗。   无论从何种方面来说。   他大袖再卷,卷日入怀,旋火而出!   烈焰欲将一切焚毁!   云天之上战端激烈,云天之下,燧宫与四方来敌一拉战端,战局便入白热化!   大营之外,战声遍野,参与战斗的燧宫宫众与三家人马全都舍生忘死,向前杀敌,一步一血印,一步一新尸,举目四顾,死人怒视敌众,活人再挥刀剑!   一道由尸体堆出的道路贯穿了大庆中军。   一笑之人身旁十三近卫损失泰半,如今只余一二人,随他直冲圣后座驾!   一轮刀阵,左方近卫兵刃碎裂,不惧不退,在利刃之下化为肉泥。   一轮箭阵,右方近卫以身当盾,尽接利箭,死后兀自站立!   有此二人相助,一笑之人终于冲到圣后面前了!   疯狂的笑声在大庆中心响起,他手持兵刃,直取圣后,可就是这个时候,一柄枪如毒蛇一般自旁刺出。   一笑之人若杀圣后,此枪杀他。   一笑之人若挡此枪,圣后安稳。   电光石火,一笑之人不闪不避,任长枪贯体,兵刃直袭圣后脖颈。   为主舍身之辈,岂独存正道之中!   沉重脚步,引得地颤人抖。   血腥巨斧,收割无数性命。   剑宫之中,他未得度惊弦头颅,已引得众人轻蔑,如今他必得佛国首座头颅,方可一雪前耻。   佛国大阵之中,战狂宛如杀神降世,巨斧横扫,左右全无一合之敌,直到人群之中,两条大锁一左一右抛到他的身上!   手脚被缠,巨斧被困。   无数兵刃伺机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剜去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耳朵,失明失聪,世界霎时黑暗,可玄功还在,四肢还在,他奋起手臂,巨斧一点一点的抬起,他最终狂吼一声——   黑佛明亮的双目凛凛看向前方。   无智闭合的眼皮微微颤抖:“故人既来,何不现身?”   来人现了身。   他自黑佛背后现身。   现身的一刹那,正是将灯光打入佛中的那一瞬间!   这一瞬之间,黑佛吞噬光点,身形扭曲,无声嘶吼。   无智低语:“点夜繁灯似携怒而来——”   明如昼自光影中出现,他道:“释尊背信弃义,反站在正道那边,我不该愤怒吗?”   无智低笑:“魔也在乎信义吗?”   明如昼回答:“并不在意。他们只会,以血回应——”   杀杀杀!杀不尽的尸山与血海!   战战战!战不完的意气和野心!   血海尸山之中,野心意气环绕,刀十三手按金刀,伏在战场之中,耐心等待。   人们总是忘记,孤狼虽然狂傲,也善蛰伏。   云端太高,他暂且飞不上去,便将目光定在云端之下最能攀天梯的那一人!   点夜繁灯明如昼!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   两人一战数日,日阳灼灼,夜月森森,天风寒苦,掌剑夺命!   不可有一丝停顿,不可有一丝迟疑,不可有一丝破绽!   奋起余力,余力也至强弩之末;聚精会神,精神也达紧绷之极!   乌云忽而将月隐。   隐月之际,天地浑黑。   一霎天象变化,使两人算好招式出现一丝破绽。   变化之中,破绽之下,强者至强,不思闪躲回护,全欲取敌性命!   一掌至强,因其本为至强之人!   一剑无回,因其决心杀敌剑下!   掌剑交错。   言枕词手中剑贯穿界渊胸膛,界渊的手也夺言枕词脖颈。   这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一局曾是言枕词想过的最好结局。   但那只手没有取言枕词的性命。   从极快至骤停,也不过一瞬间事。   那只手停下,自言枕词脖颈上轻轻拂过,又点了点他的眉眼。   像爱人般温柔,就是爱人的温柔!   而后,一声戏谑之笑响了起来:   “镜留君,胜负已分,而今你可再三百年威名不坠了。”   这只手移开了。   言枕词对上界渊的眼。   那双漆黑幽深的瞳孔之中,泰半平静,少许爱意,一丝缱绻。   渐渐的,这眼又与他最初所见的原音流的眼睛重合了。   带着一点点狡黠,一点点微笑,一点点狐狸似地得意。   这刹那间,于战斗之中摒弃的情感与记忆再如潮水回归,言枕词的手与唇一同颤抖。   界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握住言枕词的手,压下对方手上的颤抖,继而收回,握住贯穿胸口的宝剑,两步后退,使这剑再从伤口拔出。   大片大片的血涌出他的指缝,染红他的衣襟,落在他的脚下。   这位仿佛永不会败的魔主最后笑了笑,张开双手,气劲松懈,自云端坠落。   “阿渊——”   言枕词终于清醒,他嘶声喊道,同扑而下!   无尽高空,白云抚上他的眉眼,疾风掠过他的耳畔,飞鸟擦过他的掌心。   界渊放松身体,露出一抹懒洋洋惬意。   在他身下,大地混乱却一如之前。   “大人——”   一声撕心大吼。   大地之上,与无智对战的明如昼猝然失色,自光影中脱出,向此方急掠。   可另一道更快更狠的刀光亮起。   十三神杀刀,刀刀向神杀!   神刀战神光,神光璀璨中,明如昼被整个吞没!   视野的转动牵动破碎的心脏。   心脏破碎,为彻底消灭神念而吸纳入体内的混乱之力失去了根植土壤,开始紊乱,想要脱离。   他按着胸口。   一丝黑雾出现,搅碎一丝黑雾。   一片黑雾出现,搅碎一片黑雾。   直至此时此刻,直至最后一刻。   燧族王者的悍然之力,依旧让人望而生畏!   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越来越弱。   佛国地界一片焦黑,战狂与佛国首座同归于尽;大庆中军悲哭失色,一笑之人的尸首弃置地面。密宗教徒渐渐停下,茫然四顾,不见释尊身影。   更远方向,游不乐聂经纶被高澹使计坑死,高澹方才狂笑欲登宝座,已有身畔人枭下他的脑袋!   更远方向,万世侯开平侯饮恨西京,奉天候承运侯跌倒血潭,四下环顾,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试看苍莽大陆,群雄争霸,烽火焚天。   而今群雄也死,天火也尽。   界渊深深吸气。   自幽陆混乱中吸收力量的混乱种子开始萎靡,开始枯萎。迫近的死亡带来了最后的疯狂,它们奋起余力,欲自界渊体内冲出!   但这最后的最后,他身如囚笼,更如狱卒,将它们死死关在自己身体之内!   也正是这一时刻!   言枕词抓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落下千重云海无尽高空,重重砸在山底水中,浪花千丈!   自千丈高空坠落,再柔软的水也如刀刃!   言枕词一入水中,紧紧抱住怀中之人,用身体阻拦四面涌来的大水!   他心中杂乱,却不及细思,只奋起余力,抱紧界渊,自水中挣出!   大水褪去,天空重现,言枕词迫不及待向怀中人看去。   怀中人挑挑眉梢,给了他一个浑若无事的懒洋洋笑容。   言枕词没有笑。   他的神色从未有如此恐怖。   他紧紧盯着界渊的手,那里,他的与界渊的,两只手本应妥当地握住彼此。   可如今,一只穿透了另外一只,仿佛另外一只只是哪个顽童画在此地的虚影。   言枕词不敢相信。   指尖如穿透无形之物,穿透界渊手掌。   他看着自己的手。   他再一次地,抬起手,尝试碰触界渊的手掌。   直至手掌再一次地穿透界渊的手掌。   “这是……为什么?”   言枕词问。   一字一句,用尽力气,方才挤出喉腔。   他总想要得到答案,可如今,几乎不敢得到答案。   一声叹息,四野幽幽。   言枕词散乱的视线仓促地回到界渊身上,然后凝定。   界渊悠然道:“此事我其实告诉过你……我化身度惊弦之际,曾和你说‘命线’一事。你问我命线是否因果线,如今我回答你,大差不差,是如此吧。”   命线存,因果存,事物存。   命线不存,因果不存,事物不存。   一丝晕眩袭上了言枕词的脑海。   但言枕词极力冷静。此时此刻,他不再敢错过界渊所说的一个字。   言枕词道:“你是说,你体内命线不存?”   界渊:“不错。”   言枕词:“那它去了哪里?”   界渊只是轻笑。   言枕词在问出这一句话时,脑海忽然掠过一道闪电。   他失声道:“织方界线!当年我问你朱弦是不是幽陆至宝,你屡屡顾左右而言他——朱弦并不是第八至宝,你——”   幽陆八样至宝。   镇国玉玺、离禹尘剑、雪海佛心、生灭空镜、祭天古符、虚实光璧、九烛阴瓶、织方界线。   界渊纠正道:“朱弦是,也不是。”   无数年过去,无数尘封时间的往事,他将其一一说来。   “阿词,神念如此神秘,又以混乱为生,你是否曾于某一夜中不经意想过,在你杀天闻明炎之际,为何没有发现一丝半点神念的踪迹?因为……”   他低低笑说:“神念在养伤,确实并未出现。当年我化身大庆谋主,诱出神念,与其战斗之际,于不经意间用织方界线给其重创。那一场大战,我与它两败俱伤,他蛰伏北疆,我则暂时封印记忆,以原府传人身份游荡天下。”   “织方界线就是在此战之中一分为二。一份在我手中为朱弦,一份在神念手中,并在我与神念的最后一战中被它摧毁。   “于是……”   “你把你的命线——”   言枕词只将话说了一半,他的喉咙被堵住了,再也不能吐出半点声息来。   一切一切,一切被掩盖在表象之下的真相被翻出。   而真相如此残酷。   他心中又有一念,他在这时刻遍体生寒。   度惊弦一定死了!   度惊弦是怎么死的?   生亦等闲,死亦等闲。   魔主等闲取人性命,也等闲轻掷自己性命。   界渊道:““八样至宝缺其一,不能真正将神念摧毁,我以体内命线,续上半截朱弦,杀死神念,并将神念仅余部分,最后的混乱种子纳入体内。”   “混乱种子吸收混乱之力,滋生混乱之力。我以一人之力,难以对抗整个幽陆的混乱,也许最终也会如神念一般,变成为混乱操纵之奴。更何况这样无趣又无尽头的对抗如此让人厌烦!   “杀神念的那一刻,如今结局,便已确定。   “但命线不存,因果不存。   “故而等我死后,一切存在为不存在。你,其他所有人,都会将我忘记……”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他看这世间。   多少烽火连天过,多少朝代兴衰落。   这天地依旧,这山川依旧。   他对言枕词说:“阿词,我曾经想过,我为何一定要杀了神念。多少年过去了,爱也过了,恨也过了,神念于我,不过一件或许应该完成的事情……可我不做这件事,还做什么呢?这世间于我一样无聊啊。杀了神念,好歹有点挑战。”   言枕词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堵在喉咙的巨石搬开一条缝。   他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而真相比他最深最深的恐惧还要恐怖!   他恍惚道:“界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真的想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   巨大的悲哀将他笼罩。   他问:“我甚至无法让你对这世间再有一丝眷念吗?”   这不是界渊的错。   言枕词想,力量从他体内流逝,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跪倒在地。   这是我的错。   笑声响起了。   温柔的触感在言枕词嘴角一掠而过。   这一点点热意给了言枕词最后的勇气,他抬头看着界渊。   界渊再开口。   他说完了过去,还有未来。   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他依旧悠然。   他告诉言枕词:“阿词,我说过了,你要对自己自信一点……杀了神念是我早就决定的事情,我确实没有因你而改变计划。不过这最后的时间,我始终让你来杀我。”   “因为,能杀我的只有你。   “阿词,如今我身上已无幽陆因果。但你若杀我,你与我便有因果。尽管这因果还小,还弱,还几不可察。但它确实存在。   “若你能找到因果,也许你能再找到我。   “阿词,你总说我不将事情告诉你。如今,我将一切都告诉你,我将一切的选择都交给你,我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在这最后的最后,我将所有的选择与希望全都留给你。   因为这最后的最后,我所有的眷恋与不舍只在你身上。   “阿词……别哭。”   “吾之死,以血送葬,不以泪。”   他眉目含笑,骄傲如初,掸掸衣袖,自地上站起,向前一步。   一步之间,天阳出世。   他逆光而站,调笑道:   “阿词,你可要找到我啊——”   那声未落,点点浮光中,界渊消失天地之间。   “界渊!界渊!界——”   言枕词忽然停了下来。   阳光挣破云层,射下大地。   他怔怔看着前方衣物,脸上还存悲恸,眼中却不再见伤心。   一些无形的东西自他脑海之中消去。   他摸着脸,脸上一片冰凉:“下雨了……?”   没有。   他自言自语:“我哭什么?”   不知道。   他又看地面,地面以指剑划出三个字,一笔一划,鲜血淋漓。   救阿渊!   “阿渊……”   他疑惑问:   “是谁?”   青山环伺,静水深流,人立其中,微如草芥。   今日山河依旧在,骄阳如故东升天。 第134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这一年之中除旧布新, 阖家团圆的特殊日子里, 就是终年皑皑白雪,一望素色的剑宫也多添了三分喜气。   招收新弟子的事宜已在两个月前结束,如今众多新弟子换上新衣, 扫掉陈雪,手拿红符,将一张张寓意吉祥的春联贴在大殿廊柱上, 又让一串串鞭炮炸响在山道之上, 还有两个圆滚滚的雪人,蹲坐在天阶上边, 倚着把剑宫长剑,憨态可掬地望着山下来人。   爆竹声、欢笑声、舞狮声、打闹声, 大大小小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入主峰之中。   主峰之上,晏真人绕山绕了整整一圈, 总算把正啃着鸭脖溜溜达达玩雪的人给抓住了。   晏真人无奈道:“师叔……你不要再仗着自己没怎么出现人前就随意欺骗新入门的弟子了,现在满宫上下都在找一个言姓师兄,想让他主持新弟子新年祭并教导新弟子的武艺呢。”   言枕词理直气壮:“我又没有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师兄。怎么, 你还不许我长得年轻好看吗?”   晏真人竟无言以对:“……那您要亲自教导他们武艺吗?”   言枕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晏真人, 语重心长道:“想什么呢?剑宫没有别人了吗?我要教也教——”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一个极为模糊的念头极快地闪过他的脑海,可他完全捕捉不到。   他有点纳闷地问晏真人:“我有弟子吗?”   晏真人也是一愣:“应该没有吧,师叔在外面收了弟子吗?”   言枕词也不太确定。   他心中纳闷:我为什么会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弟子?我应该……   他想不起来。   那就是没有。   他回答自己:我应该没有弟子吧。   两人话到这里,一位剑宫殿主见着了晏真人, 急忙上前:“掌教,我们在断尘峰上发现了一处地方,不敢自专,还请掌教前往一看。”   这位殿主说得严重,言枕词左右无事,索性与晏真人一同往断尘峰去。   到了断尘封上,两人看见一座极大极奢华的池子坐落峰顶,那池底的阵盘竟是黑金玉矿,那池上的锁链竟是天外陨铁,就连砌池子的石头,都是一整座山方能开凿出一块的“石中精华”,不惧冷热,不惧水火,更不惧刀枪斧钺。   晏真人脱口而出:“败家子!”   当他发现师叔和殿主都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勉强按下心头绞痛,对殿主说:“这池子的来历我也不知,想来是哪位前辈拿了剑宫库藏建了这东西。”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简直太浪费了……等新年一过,你们赶紧把它拆了,把上面的哪怕一块石头都给我运回库房好好存放,明白吗?”   殿主也觉痛得不能呼吸。他手里头的一柄剑就差一点点天外陨铁,就可以再上一个层次了……   不行不行,不能再多想了。   他重重点头,回应了晏真人的吩咐!   匆匆来到的晏真人又匆匆离去,新年将至,毕竟诸事繁多,剑宫掌教哪怕一把年纪了,也一刻不得闲。   他们走后,言枕词还滞留此地。   他踱步到水池旁边,用脚点了点池畔锁链。   一道无形劲气自地面探入锁链,激得水声大作,水花四溅,九根铁索“铛铛”不停,盘蛇一般直探云梢!   一刹那功夫,言枕词已经将整个池子一同看清。   九根锁链链头都有倒钩,为九重关锁之用;池底阵法有十八节点,为地狱收魂之用。   收魂锁魄,邪法分枝,有干天和,不是我剑宫手笔……他眉心一簇,暗暗想道。   再加上这池子用料虽然精贵,但火燎铁锻的痕迹都还新着,可见其打造完成至多不过一年。   一年之中发生的异事,掌门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他想了片刻,还是说服了自己:   毕竟这一年来的事情太多了,偶有疏忽,也能理解吧。   当一切布置妥当,除夕终于来到。   新的弟子归新的弟子,老的弟子归老的弟子,晏真人则带着还在剑宫的宿老一同邀请言枕词,在接天殿的别殿中支起一张桌子,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吃起了年夜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烛火摇得人脸热头晕。   言枕词被酒一晕,被火一摇,满眼绯红之中兴致骤高,他执箸夹菜,对身旁人笑道:“来,尝尝这个,它做得又漂亮味道又好。”   身旁人嫌弃地用筷子点点食物:这也叫漂亮吗?真正漂亮的——   受宠若惊的声音响起来:“多谢师叔祖!”   言枕词骤然清醒。   深深浅浅的绯红带着他臆想中的身影消失了。   而他甚至没有看见对方的面孔。   他莫名失落,旋即端起酒杯掩饰这点莫名的情绪。恰好桌上正行酒令,他一眼看向屋外,随口吟哦:   “又是一年新雪落……”   新雪落,新雪落。   新雪落尽人萧索。   言枕词倏然住口。   他未将满是寂寥的词念出口来,只是心中的所有欢欣喜悦,都在这不期然的一首词中烟消云散。   言枕词静默片刻,放下酒杯,一步踏出。   上一瞬他还在接天殿中,下一刻他已经站在剑宫群山之间。   黑夜正好,风卷白雪,空山无人。   他在山间慢慢踱着步。   风与雪抚上他的眉梢,抚过他的发缕。   山中还有点点火光,还有声声笑声,透过无垠的黑暗,传入他的耳朵。   欢笑的酒宴只是开头,在这一夜里,他们还将聚集一起,交谈说笑,直到启明初亮。   这热闹的日子里,言枕词也想要同样的热闹。   可这分明不是我的热闹。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   我的热闹是什么呢……   他走着,走着。   黑夜无时无刻不拢在他的身旁,如影随形。   一切的火光与笑声同他都像隔了一层膜,他独自行走天地之间,形影相吊,孑然不乐。   忽然风吹疏竹。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剑宫客院之前。   这客院外扎一圈篱笆,里头藏两座精舍,有扇门扉半开半挡,比黑夜柔和许多的暗光自门扉敞开出射出来。那昏惑黯淡的深蓝色,似乎带着一点不能说的秘密,正静静引诱篱笆前的人。   言枕词没有动。   过去天闻明炎,如今明如昼。   两次挫邪魔于功成,挽幽陆于倒悬,他已成就人神之名。   人下近神者,还能探不出夜色里的一座屋子中的情况?   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失落,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正是这时!   “言枕词!言枕词!”   急促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言枕词浑身一震,骤然转身,险险脱口:“阿——”   一只鹦鹉叫着“言枕词”,扑扇着翅膀从黑夜里飞了出来。   它又生气,又委屈,又愤怒,又茫然。   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它飞到言枕词身前,用翅膀扇言枕词的脑袋:“言枕词,色道士!言枕词,色道士!你又把鸟丢下了!”   言枕词:“……”   他深感受到愚弄,将手一探,抓住了这胆大包天的鹦鹉,拇指与食指惯性的捏了捏鹦鹉的脖子,暗自评价:嗯……有点短。   “但当个储备粮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自言自语,看着娇娇,淡淡说,“还是把这鸟喂得胖一点,然后考虑清蒸还是红烧还是蒜蓉还是腌制——”   好不容易才飞到言枕词面前的娇娇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它用力挣扎,羽毛乱飞,也挣不脱铁铸一般的手!   娇娇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你不是鸟的主人,你想吃了鸟!你不是鸟的主人,你对鸟这么坏——主人啊,你就看着你的敌人这么虐待鸟吗!”   大半夜里,刺耳的鸟叫声远远传开。   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守岁人,唯独自己要在黑暗里面对一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坏鸟。   言枕词也有点悲从中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鸟放在掌心,问:“你的主人是谁啊?”   娇娇抽抽噎噎,拿翅膀抹脑袋:“不知道,不知道,鸟忘记了,鸟不记得了,鸟的主人明明对鸟特别好,鸟就是觉得你熟悉……”   言枕词:“巧了,我也觉得你有点眼熟。”   娇娇:“可是鸟看了你就生气!”   言枕词:“巧了,我看了你也没有多高兴。”   一人一鸟一问一答。   言枕词的思维在这一刻飞过万水千山,飞过时间空间。   他到达了尽头,可尽头一片混沌。   月夜当空,温柔不语。   精舍前,言枕词喃喃自语:   “我觉得……我忘记了点什么事。” 第135章 完结   一张拓了字的帛布展于桌面。   言枕词端坐桌前, 静静望着这幅字。   许久之后, 他以指代笔, 描摹布上三个字。   救、阿、渊。   一笔一划,哪怕拓于布上,依旧难掩仓惶, 难掩痛惜。   仅看着这张布,言枕词就能推测写下这三个字的人到底如何恐惧,如何痛苦。   可是……   阿渊, 是谁?   不管回想多久, 言枕词脑海之中依旧一片空茫。   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三个字在笔下描摹之后,他忽然起身, 收了帛布,背了宝剑, 往接天殿中去。   接天殿中,晏真人正与大庆来使交谈。   言枕词在外耐心等了片刻, 见大庆使者出去,方才进殿中见晏真人。   晏真人坐在大殿上方,沉着一张脸, 但并不是很忧虑的模样。他对身旁童子说:“把茶具撤下去, 再端一份新茶上来,我和你老祖师叔说说话。”   言枕词道:“不用这些,我来是和你说一声,我打算离开剑宫一段时间。”   刚将茶水送进喉咙,正准备和言枕词好好说说大庆事情的晏真人喉中一呛, 连连咳嗽。   言枕词:“虽然明如昼方才死去,剑宫损伤惨重,百废待兴,但该我做的事情我毕竟已经做完了,如今我也想在幽陆游荡一番,好好看看各地风景,剑宫中事,就请掌门一手总揽,全权负责了。反正当年我和天闻明炎战斗之后重伤垂死,一闭关两百多年,你也将剑宫打理得很好——”   晏真人抽抽嘴角:“师叔您都说完了,师侄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说罢,还是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之中,皱纹尽显,满面苍老。   言枕词良心发现,劝道:“小晏你年纪虽然比不上我,毕竟也不算小了,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保养的,有什么好东西别全藏进剑宫宝库不舍得用。”   晏真人无语:“师叔放心,师侄醒得。”   言枕词:“那我走了。”   晏真人果断道:“师叔走前先听师侄一言!”   言枕词:“一句话?”   晏真人:“一席话!”   对方毕竟是掌教,言枕词再是着急,也只好坐下,听听晏真人有什么话说。   晏真人长话短说:“圣后自明如昼一役中重伤垂死,万幸碰见医道圣手百草秋将其救活,如今圣后已收复大庆、世家,贯通了泽国水道,正在着手处理落心斋的事物。”   言枕词沉吟:“圣后出身落心斋……在我与明如昼决战之前,静疑女冠勾结明如昼,出卖了剑宫各地分宫别殿的消息,致使我们损伤惨重,也导致了她最后的灭派之灾。如今圣后对落心斋,对剑宫是什么态度?”   “这正是我要对师叔说的。”晏真人面色凝重:“圣后支持落心斋复派,命计则君为新任斋主,却将落心斋原本地盘收归大庆,更加封了计则君许多大庆官职,这种种手笔,是想将落心斋并入大庆版图啊……”   言枕词:“今日大庆使者前来剑宫,对剑宫提了并入大庆的要求?”   晏真人:“这倒没有。大庆使者十分有礼,只与我说了圣后期望与大庆和平共处的想法。”   言枕词:“既然如此,掌教还有什么碍难之处?”   晏真人叹息一声:“我只是担忧树欲静而风不止……”   言枕词也叹息一声。   “非树不静,是心不静。非风不止,是人不停。”   晏真人:“师叔……”   言枕词已先一步窥破对方的想法,他摇头道:“掌门若真下定决心要与圣后一争幽陆统治,我也不会出手也不会劝阻,我只请掌门稍微想想,邪魔猖獗之日,天下纷乱之苦。”   他话已说话,不等晏真人再回复,已离开接天殿。   眼前一瞬,言枕词消失。   接天殿中只剩晏真人一人。   这时晏真人遣去泡茶的童子端着茶进来,却不见喝茶的主人,不由愕道:“掌教,老祖师叔人呢?”   晏真人让童子将茶水放下。   他忽然问:“聪聪儿,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童子忙道:“掌教怎么会老!”   晏真人只是笑笑。他让童子离去,又独自坐了一会,挥袖弄出一面水镜,放在身前。   水镜照亮他的面孔。   那纵横交错的沟壑,耷拉松弛的眉眼,还有如何也掩不去的陈腐气息。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   他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一件事情。   可人会忘记,心不会忘记。   他的脑袋将其忘记,心中却反复惦念,恰如心头开了一道口,无论如何也补不回去。   一身玄功,所有精力,就从这道口子之中持续流泻,叫他窥见自己的生命尽头。   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晏真人想。   他的思绪像是脱离了这沉重老迈的躯壳,一路往无拘无束的天空高飞而去。   但他的本能还帮他掌控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角瞥见聪聪儿从大殿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去,反而站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圆咕隆咚的脑袋任是什么也遮不住。   晏真人会心一笑。   笑意刚到他的嘴角,又一个人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伸手摸了摸聪聪儿的脑袋。   他行步颇慢,伸出的手是常人惯用的右手,但是上边缺了四根指头,只余拇指,孤零零长在手掌之上。   晏真人心中又是一揪。   明如昼的灾劫刚去未久,剑宫尽是老弱病残,哪怕是我,也是时日无多。   我任掌门百多年来,兢兢业业,无论如何不忍剑宫屈居人下,更恐九幽之下先辈责问!   可我真能再将这些人投入残酷的战场之中吗?   若我中道而死,他们又该如何继续,又会得到什么结果?   自剑宫一路往下,天气转暖,人迹变多。   到得大庆西京,水磨的青石板容三乘并过,两侧店铺货卖堆山引客来,竞相夸富斗奇争,街市之中更是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昔年的火焰、混乱、杀戮、死亡,似都被始终向前的时间漫不经心地抹去,再也无人在意了。   言枕词肩顶着娇娇,混在人群之中,没有目的,四下游荡。   他路过了西京中的一处城中湖,天光正好,水光潋滟,他驻足于岸边,眺望着闪闪水波,不知为何,总觉得湖中应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岛,还有一个风雅爱笑的主人,他建了两栋遥遥相对的楼,蓄养了许多舞女歌姬,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抚琴一奏,心情再好的时候,还会舞上一曲。   听。   丝竹管弦之声,不就从渺渺湖中,遥遥传来?   “色道士,鸟饿了!”   突然一声聒噪,拉回了言枕词飘远的思绪。   言枕词收回飘远的神思。   他再往湖中一听一看,听确实有歌声琴声遥遥传来,只是那歌是湖中画舫的歌姬所唱,琴也是歌姬所弹。   他怅然若失,顿了片刻,才问娇娇:“你想吃什么?不是才吃过吗?”   娇娇萧索道:“鸟也不知道,鸟只是路过这里,突然觉得很饿,总觉得有什么好吃的要来了。”   言枕词:“从天上掉下来吗?”   娇娇当真了,嘀嘀咕咕道:“那会掉下来什么呢?果子?虫子?鸟觉得鸟的食物应该很丰盛才对!怎么老是想不起来了!”   言枕词无视娇娇。   他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了西京北街之中。   这一整条街都是卖小吃的,琳琅满目的吃食之中,忽然看见一个包子铺。   王寡妇包子铺。   言枕词在包子铺前站定,听见风韵犹存的寡妇的招呼声,鬼使神差说:“我要……第五笼包子。”   第五笼包子。   有谁说过,这一笼味道最好?   大庆之后,言枕词先来到了泽国。   曾经死寂的水域再一次迎来了人流,许多来自大庆的百姓在岸边造房建屋,聚成村落,和泽国原有的生物混居海岸。   人族的村落里,男人出海捕鱼,女人下水采珠,随着一条条大鱼一粒粒珍珠出现陆地之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商船也随之而来,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再一次重见天日,珍宝会似乎也要重新举办,还有曾经独属泽国皇室的鲛姬鱼女,也随着大庆及商队不停歇的探索再一次出现重现世间,照样没心没肺地对着旅人唱歌。   言枕词上了一艘小小的渔船,掌舵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他吆喝一声:“客官去哪里?”   言枕词:“泽国皇城能去吗?”   年轻汉子:“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不过我这船划得慢,从这里去皇城得两天三夜。”   言枕词:“无妨。”他叹息一声,“我不赶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   年轻汉子殷勤道:“道长没有地方去吗?那不如留在这里吧!我们这边什么都有,就是缺了个道观,若道长愿意留下,我这就去和村长说,让村长召集村人替道长修建一个道观,请道长做观主,三斋五祭,绝不含糊!”   言枕词微微笑道:“我看你们才搬来没有多久,就开始修建道观了吗?”   年轻汉子道:“我们搬来有一年了!这水里的物产就是丰富,我若不送道长,就划到这个位置,随意撒网一捞,保准捞出一船的鱼来!我们村里的采珠女更是舒服,一日里只下水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捞出满满一衣兜的珍珠,不大不圆的珍珠在村里丢地上都没有人捡呢,这些都归功于圣后……”   言枕词:“哦?”   年轻汉子笑道:“若非圣后将邪魔平定,我们怎么有这样舒服的日子呢?”   言枕词眺望远方。   天水一色之中,有城廓隐隐约约。   他微微笑道:“这样舒服的日子,总是让人高兴的。”   风将茫茫大水送到了身后。   言枕词上了泽国皇都,这里正如年轻汉子所说,到处可见前来寻宝的人,街市之中也因这些人而变得热热闹闹,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那些曾发生在这座皇城中的血腥与怨愤,正日渐消逝。   他凭立殿檐风头,听风声看海潮,总觉得正有人在风中对他喁喁私语。他极力去听,却一个字也不能听见。   此后他又在皇都之中滞留数月,再也没有能引起他朦胧回想的事物。他便离开皇都,往海底去。   深邃的海底上下无际,左右无边。   言枕词行走其中,不知不觉将时间也遗忘,他不知道自己想在海中找到什么,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在找一处很奇异的地方。   那处地方位于深海,但并没有海水。   那处地方有一条极为冰冷的水流,也许……也许……曾有一个人呆在那里,喊了一声冷。   他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走着走着,海底出现了蒙蒙的光。   他向光所在的方向行去,发现了曾经富有四海的令海公主所拥有的水晶宫。   这座宫殿通体以水晶建造,于深海之中熠熠生辉,正是泽国海底当之无愧的明珠之城。   他入了城中,发现里头竟没有海水!   他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吗?   但这里并不寒冷。   这不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吗?   言枕词在宫殿之中行走,他看见由流光贝贴作的墙壁,看见红珊瑚铺成的地面,也看见了许许多多藏在宝库之中普通人终身也难得见一样的宝贝。   可当他来到一个轩敞的大厅里时,之前所看见的一切均在脑海里消散了。   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拉住,使他坐在椅子上,并将烛火重新点燃。   他就这样坐着,等着,注视着燃烧的火焰,总觉得再下一刻,这里就会锣鼓喧天,众宾列位。而他正要在一群人中救出他所关心的那个人。   我可不会让他——   我要将他——   言枕词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大海竟也有走完的那一天。   当言枕词自海中出来,岸边的小村变成了小城,泽国的皇都变成了大庆的海郡。他接到了一封来自剑宫的信。   信是晏真人寄来的。   信中写道:大庆如今占据世家、泽国、落心斋,已是庞然大物,却未停下脚步,乃将触角再往而去南北而去,其一统天下的大势,或许已经不可阻拦。   言枕词没有回信。   他去往世家。   巍峨高耸的城墙还残留着刀兵的痕迹,但行走城下的人脸上已再不见悲苦的色彩。   言枕词注视了许久。   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来到他旁边:“后生,你怎么在这里一站就是半天?”   “我是来找人的……”言枕词回神笑道,“但还没能和他联系上。”   老太太释然:“原来是这样。”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从中拿出了个大水梨,递给言枕词,“别干等着,吃个梨润润嗓子。”   言枕词:“多谢您。”   老太太笑道:“客气什么呢?自家种的梨子,你先尝尝好不好吃,我也好拿去布庄换两尺新布穿穿。”   言枕词吃了口梨子,又水又翠,确实好吃,他如实回馈。   老人很是高兴,也不急着赶集了,反站在言枕词身旁,絮叨说了一通家中的柴米油盐。   排队进城的人还在排队,人流攒动之中,骚乱忽生,惊叫声音响在城门口:“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偷了我的钱袋!”   骚乱引得老人连同周围人一起好奇前望。   言枕词方欲出手,耳朵忽然一动,又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几息之后,一声吆喝响在城门处,守城的兵丁于人群之中准确分辨出偷了钱袋的贼,三下五除二就将人制服,把钱袋还给了失主。   拿框梨子的老太太在人群中看完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正欲再和城门口的后生说话,却见身后空荡荡的,那后生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   言枕词离开了城门口。   那里的人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便往下一个地方去。   他在城中信步而走,百年前从大庆分割的土地在百年之后再回大庆,重归也不过几载,可是他听路边街上,一个个人已经与有荣焉地说“我大庆——”了。   卖鱼的夸着自己鱼好,卖布的赞着自己布美,妇人牵着孩童,男子搀扶老人,说说笑笑向前行去,喜气欢颜总在脸上。   众人的欢喜也来到了言枕词脸上。   他以脚步丈量着这广大的地方,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一座城池来到另一座城池。   直至他一路走到了中都,中都有世家八姓,有社稷鼎,还有朱紫楼与诸子台。   登朱紫楼望诸子台,遥想当年,诸子羽扇纶巾,谈笑之间,客似云来云聚客。   可惜如今,总成当年。   言枕词在这一处树影婆娑,曲水流觞的庭院之中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看见一栋藏在树影中的房屋。   一种朦胧的期待忽然自心中升起来。   他看着这栋玲珑小楼,依循心中最深处的感觉,不走正门,反轻轻一跃,从窗台跃到了二楼里边。   二楼放着个屏风,屏风之后摆着一架琴。   他入了室内,白纱轻扬,焚香隐隐,朦胧视野之间,忽然一声“铮铮”,琴音骤响!   音弦起,银屏破,音弦落,玉珠击。   言枕词脑袋一懵,那一直藏在心中的字句破茧成蝶,脱口而出:“阿渊!”   他推开屏风,扯下纱帐,见着了屋内凝霜琴,可琴后无人,只有风不住吹来,吹响琴弦。   他退后两步,跌坐椅子上,一挥手拂落桌面香炉玉杯。   大梦一场,真假孰辨?   离了世家以后,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沙海。   沙海之中尽是黄沙,渺无人烟。此地就和深海一样,他没有目的的闲逛着,见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早已将时间忘怀。   中途他又接到了剑宫来信。   还是晏真人写的。   晏真人在信中写道:   大庆势力越发庞大,圣后之令,天下咸来相从。而师侄风烛残年,命将不久,师侄在时,剑宫与大庆尚且两安,师侄若走,恐大庆一统野心将剑宫笼罩。   若师叔在外无事,祈师叔千万回剑宫一趟,观新任掌门即位大典。   人神若在,圣后也不敢犯边……   读信之间,依稀有人在耳旁蔑笑一声。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剑宫千年傲世万年不倒的。   这声音如蜻蜓点水,在言枕词耳旁一触既收,等言枕词反应过来想要去抓住的时候,已经消散在天地之中。   言枕词追不回声音,却在这一道声音之中下定决心。   我出生入死,几番豁命,半为剑宫,半为苍生。   但若大庆的一统能让这天穹之下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好好生活,也许我也不该锢于门派之见,再掀风雨。   他到底没有回信。   那只将信送来的仙鹤在天空久久徘徊,长长唳鸣,终于孤独远去。   言枕词继续随意地在沙海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现沙海之中出现了一处绿洲,绿洲之上还有一处石制堡垒,只是如今,堡垒破败,四处都是残桓断壁。   言枕词进了这处遗迹。   遗迹不大,他很快来到堡垒的中心位置。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上倒吊无数尸体,尸体早已化成白骨,池子里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层浅浅的蓝水还停留在池子底部,散发着些许生命之力。   言枕词在池边站了很久。   他不知不觉蹲下身,将手探入池中,仿佛抚摸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在这时候渐渐明悟。   我在找一个人,我想救回一个人。   他叫阿渊。   他曾经陪伴过我很久很久,我与他有许多许多的回忆。   我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可我忘记他了,我记不起来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救回他!   风,自南向北不歇吹着。   离了沙海,言枕词东游西荡,横穿不夜山川,在其中心处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的呆了好久,他总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看见一片火海。   那火海在大地上烈烈烧灼,比他有生以来见着的所有火焰都要红,都要美,都要让人心疼。   他想将这片火海揽入怀中,甚至愿意被其焚烧而死。   可他们似乎相隔着一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努力,总触不到那方。   在离开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剑宫的来信。   这一次,信件不再只独他有,剑宫的仙鹤扑扇着翅膀飞向幽陆各处,其中一只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词不需拆信,已从惨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抚摸送信仙鹤,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幽幽叹息。   从此以后,言枕词再也没有收到剑宫来信。   大抵又有一两年过,他履足北疆。   风狂如刀,沙飞似铁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变化,酒馆里再也不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酒客,路旁也不见弃至于地的尸体,大家喝酒吃肉,朗朗的笑声不止存在于豪客之间,也存在于街角的穷人之中。   言枕词在一处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讨论贴在城外的告示,说着大庆对北疆新的谕令。   这谕令大体是让北疆修生养息,建城造池,又说派来许多教师,将会教化民风,使老幼有养。   众人皆是赞叹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燧宫统治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写在纸上贴出来而已。”   其他人责备他:“你怎么能将圣后与邪魔相提并论呢?”   那人便与周围的人争起来。   大声嚷嚷的大声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闹了许久,也没见人动刀兵,也没有人来阻止,倒是有几个酒客觉得无聊,先后走了。   言枕词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见识了许多北疆风光,接着又在北疆里找到了一处颇具江南风景的小院子。   这院中有几间厢房,有一棵小树,还有一座伫立树旁的墓碑。   言枕词找到这座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墓碑前已经躺了一个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横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脑袋旁放了个大酒坛子,身上有许多酒渍,从不离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插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说:“是人神啊——”   言枕词:“老道有名有姓,实在不行,也可称呼我为镜留君。”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欢‘人神’?那干什么称呼我为‘刀神’!我也还是喜欢十三神杀——神杀——杀神——杀明如昼——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胧:“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就只有个空碑!你记得这……碑吗?这碑上有,有我的记号,我将我金刀上的金环卸下一个打入了碑中!这代表我刀十三赌命也要完成的承诺!但我……我不记得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这一生,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宿敌,就连让我功成名就的一战,我也觉得同在梦中,这人生真是无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后来,又醉过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词看着对方,上次相见,隔着三丈还远,他已听见金刀怒啸,锋芒迫身;如今相见,三步距离,插在碑旁的金刀依旧不言不动,如同死去。   如今躺在地上的,不再是刀刀向神杀的十三神杀刀十三,不过一个落拓酒鬼。   或许我也一样。   行走世间的,更不是世间传奇镜留君,不过一个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的旅人而已。   他心中怅怅,一转眼望向前方墓碑。   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头,他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支藏在床头夹缝中的发簪。   发簪以白木制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簪子,总是比较容易辨认,也比较难以忘怀。   我曾今来过这个小院。   也许还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可我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正如眼前这块空碑,明明被人贴心地放在树下,有风遮风,有雨挡雨,最最重要的碑上却一字不刻。   就像立碑之人早已明了,哪怕刻了,也会被人遗忘,也会被人篡改。   像有一只大手,将这幽陆上所有与阿渊相关的东西,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无论是存在世间还是存在人脑海中的东西,全部无情抹去,丁点不留。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手抚上墓碑,想象着曾经有一个人蹲在这里或者跪在这里,想象着他们曾经一同立碑一同栽树,想象着他曾经在这里生活或者养伤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另外一个人将他照料,同他说笑。   想着想着,仿佛真有一个人从混沌之中向他走来。   他惊喜焦急,慌忙伸手去够,对方却如烟雾一般消散,而他也从梦中醒。   从梦境到现实,如从云端堕落人间。   言枕词身躯轻轻一晃,站起来,转身离去。   当他将要离开这方小院的时候,刀十三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梦呓:   “道士……那最终一战……我偷袭明如昼,然后就将这旷世魔主……杀死了吗?那为何我一点也没觉得我的刀突破了……刀十三的刀,还是过去的刀……”   言枕词不能回答刀十三的问题。   一如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他再一次停留下来,怀抱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能在这里找到更多的东西。然而一如既往的没有后续。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个小院里头看了多少日夜,忽然有一天,街市上张灯结彩,洒扫一新,还有人杀猪杀羊,舞龙舞狮,大祭沙神,真个热闹非凡。   言枕词颇感错愕,他寻了个路过自己身前的人问:“今天是什么节日?”   那人也错愕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圣后挫败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传来消息,圣后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将免税三年!”   言枕词怔了怔。   他还想再问些别的,可答话的人已经走了。   他于是信步向外走去,走过人群,走过街坊,走过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庆西京。十载眨眼过,昔年被战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较之往昔,更为宏伟与壮观。   他入了皇城,于闲逛之中偶然听见圣后与奉天候说的一席话。   那时黑夜幽静,殿宇深深,圣后站在别殿之中,同奉天候说话。   圣后:“也不知赐封国师一事,剑宫掌教会否答应。”   奉天候道:“如今晏真人去世多年,人神又久不出现,他们终究也会明白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天下的大一统,已在眼前了。”   圣后轻声感慨:“回想这十年以来,我如坠梦中,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幽陆竟这样一点点到了我的手中,大庆的手中……”   奉天候劝道:“圣后德泽苍生,威加宇内,又携挫败邪魔挽救幽陆的大功德,天下谁敢不从?”   圣后摇头:“真正杀了邪魔的是人神与刀神。”她似在思索,似在回忆,对着这绝对心腹,她说出了决不能在臣子面前说出的话,“而真正使天下有大一统可能的,是邪魔所卷起的天下烽火——”   “当啷”一声!   殿中圣后与奉天候一同惊起!   奉天候转身厉喝:“谁在外边!”   他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整座皇宫一同醒来,无数守卫竞相奔走,无数刀兵铿锵相撞。   但这些同言枕词再无关系。   他已离开皇宫,沿着夜色之中的湖岸向前走去。   湖面生烟,烟中泊船,船上灯火霓虹,人影蹁跹。   正是风吹繁星落灯火,玉台仙娥翩翩舞。   他看着跳舞的人,听着水上的声,走着走着,自柳树上拔下一片狭叶,放在唇间,吹响一曲山林小调。   悠扬的音律似乎将他带到了已被尘封的过往,他依稀从浓雾似的黑暗之中看见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悬停虚空,一转一折,动人心神,回眸顾盼,摄魂夺魄。   他睁开眼。   无数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没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没有人走向他,没有人再为他而停,没有人再为他而舞。   他潸然泪下。   “为什么没有人……”   应该有人才对,可为什么……   “没有人……”   水光映出他的倒影。   绝望正如这漆黑的水,将他吞噬。   他倒入水中。   水四面聚拢,梦重叠而上。   梦中的影子又带着深深浅浅的红出现了,无数次向他走来的影子这一次停在原地,他茫然无措,极力向对方靠近,但影子始终站在原地,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某一刻,影子满载失望,冷漠转身。   “阿渊!”   言枕词从梦中醒过来了!   可怕的梦境让他心脏一阵阵紧缩,他看着包裹着自己的碧蓝,看见自碧蓝之中穿透的斑斑金芒,意识到自己正呆在水底,而太阳又一次出来了。   他翻身而起,在湖底紧按胸口。   十年已过,阿渊还在等着我吗?我这不知何时才能发现的寻找已经如此可怖,他那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等待又该如何绝望?   一念至此,十年折磨一扫而空。   他第一次将所佩宝剑按住。   明如昼已死,世间再无需要言枕词宝剑出鞘的事情,十年之间,这是他头一次按剑,按剑这刹,沉疴尽去,信念重回。   镜留君再履尘世,不为剑宫,不为苍生。   只为始终等他的那个人!   言枕词决心已下,方出水面,便见到了等在岸上的娇娇。   娇娇一张鸟嘴依旧吐不出象牙:“鸟看色道士沉入湖底,还以为色道士死了呢。”   言枕词捞起娇娇,步履轻松往剑宫去。   十年时间,他已走遍幽陆,均无阿渊消息,如果幽陆之中还有什么地方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将阿渊找回,也只有那一地了。   可那一地,入了未必能再出来。   故而他去彼方之前,要先将幽陆一切事情了结妥当,如此,死亦不惧。   他对娇娇说:“我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恐怕不能将你带进去。”   娇娇沉默片刻,悲伤说:“色道士也要像主人一样将鸟抛弃吗?”   言枕词纠正娇娇:“不,你的主人身陷危险,我此番正是为了去将你主人带回来好好照料鸟。”   娇娇思考着:“既然如此,那鸟就在外面等色道士,色道士一定要把主人带回来。”   言枕词朗声大笑,群山之中,皆是回响:“若他不回来,我也不回来!”   言枕词回了剑宫,并未见掌教,并未见弟子,甚至不在屋中停留。他所做只有一件事,便是前往祖师堂中,将一面属于自己的牵命玉牌击碎。   玉牌碎,人神逝。   此后剑宫掌教再做决定,想必能够将诸多弟子的性命认真考量了。   就在言枕词击碎玉牌离开之后不过多久,负责洒扫祖师堂的小道童进了堂中,刚刚扫过两下地,一眼看见台上的碎玉,登时丢下扫帚,连滚带爬跑去将掌教找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掌教匆匆赶到此间,颤抖着双手将那面碎裂的牵命玉牌拣起,许久之后,颓然叹息。   此后一月之中,便传出剑宫掌教接受大庆国师封号,剑宫正式并入大庆之中,幽陆大一统彻底完成。   大庆大庆,果然大耀幽陆,庆禧天下!   而这与言枕词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来到了天柱之下,传说之中,天柱有无穷之大,沿着天柱一路往上,可以从此方世界一直走到他方世界。   他方世界是怎么样的?   言枕词并不关心。   他手持宝剑,只身进入,只期望能在这个地方找到藏在他心头的那个人!   入了天柱,如入了宇宙。   左右一望无尽,脚下星海铺陈,言枕词穿行在一个个的碎片世界之中,他看到了许多与幽陆完全相反的世界,有全是水的世界,有全是火的世界,有全部生灵只有草木的世界,有全部生灵全是钢铁的世界。   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碎片,碰到了许多威胁与恐怖,又将这些威胁与恐怖一一击退。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哪里。   他的人形渐渐消散,成了漆黑天柱之中如繁星一样的光点,也不知这里的许多光点,是否就源自如他一样的人?   他的意识也在这无尽的打磨之中逐渐消散,许多事情都被他忘记了,剑宫、幽陆、邪魔、镜留君……但来此的目的始终被他牢牢谨记。   当他终于连自己的目的也要忘记的时候,突然虚空之中响起一声邈远的鹤鸣,他感觉到有一道气息挟着一点点红光,从自己紧紧握住的锋芒上一跃而出,直往前冲!   他下意识地追上这点红芒。   也不知又追了多久,他再入了一个碎片空间。   这碎片不大,漆黑黑但暖融融地,他一路紧追的气息就消散在这里,他茫无头绪地绕了一圈,什么也没见着,正当他打算离开此处,继续向前之际,一道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你竟然来了……”   他转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见了一道淡淡的仿佛雾气一样的影子,那道影子是淡红色的,正是这漆黑空间中的唯一亮色。   也不知为什么,他一看见这影子,就心生喜悦。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这个嘛……”影子沉吟了下,反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他思考着,很快将隽刻在灵魂中的答案说出来,“我来找一个人。”   “哦?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的思考更久了,“他叫阿渊,没错,他叫阿渊!”   “你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因为……”他茫然道,“因为我一定要找到他。”   影子笑了:“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到他——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不说话了,因为他不记得了。   影子劝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记得你要找什么呢?说不定一切都只是你镜花水月的妄想。”   “你在阻止我吗?”他负气道,“我虽然不记得自己,但我记得他。我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他,但我肯定他是存在的!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要走了,我要继续去找他了!”   影子一直在笑:“别急着走,说不定我知道他的消息呢?”   “你知道他的消息?”他停下来。   影子模棱两可:“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毕竟人老了,就容易忘记一些事情。”   “你在这里呆了很久?”   影子:“是啊。”   “有多久?”他问。   影子:“是弹指刹那,是凝固永恒。”   “好久啊——”他感同身受,长长叹息,“你没有离开过吗?”   影子:“没有。”   “为什么?”   影子:“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吧。”   “他会来找你的。”他信誓旦旦,“就像我一直在找阿渊一样。”   影子又笑起来了。   “你真爱笑。我喜欢你笑着的样子。”他轻声说,“也许我的阿渊,也像你一样爱笑。”   影子好奇问:“你觉得你的阿渊是怎么样的人?”   “我的阿渊,”他沉思着,“他会唱歌也会跳舞,他应该很爱笑,应该很漂亮,应该很坏,但也可以很好,归根结底应该是很可爱……但这些都只会在我面前展现,我对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对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影子感慨:“真想不到他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形象啊。”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似的。”他说。   影子圆滑的转了话题:“你不是要去找他吗?那索性带我出去吧,正好我也有点想念他了。”   “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阿渊是我的。”他强调。   影子:“放心吧,我虽然想念他,却并不算喜欢他,我也有在等待的人。”   “那你还与我一同出去?”他迷惑问,旋即自己解开了迷惑,“你也不知道你等待的人在哪里,我们可以结伴同行,将他们一同找到。”   影子赞扬:“你真聪明。”   他们并肩向前。   “……你真的认识阿渊吗?”走在前边的他不免追问。   “真的。”影子回答。   “那你跟我说说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又问。   “他就是你心目中那个样的。”影子再答。   他们离开了这方碎片。   当无垠的星河再一次出现眼前,当影子将身体的一角搭在光点上,当因果线续上红影,当浩瀚的力量涌入光点体内。   蒙在言枕词神智之中的雾气抽丝一般褪去了。   他意识到了自我,找回了记忆,重塑了身体。   所有被遗忘的过去在这一刻重归脑海,言枕词意识苏醒,刹那睁开双眼,便见漆黑之中,一道红线自他手腕之中轻巧浮现,蜿蜒前递,递到红影之上。   这道红线闪烁着斑斓梦幻的光彩,从其递延之处,使虚无变作实体,再拥血肉与轮廓,凝成新的身躯。   他再转身,双瞳流光,眉目含笑,风流恣意,俊美非凡。   笙歌再响,众星群舞,亿万星海也成他背后布景。   “找到你了。”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爱你们!!!!!!!!!   新文在隔壁!求个专栏和新文收藏,么死!!!!! 本书由 名雪音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