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了了官人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朕不想复国》 作者:窈窕小妖 文案 穆崇玉不幸做了亡国之君,每天都在为复国大计奔波,招兵买马,拉拢枭雄。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和这些枭雄谈不到一个点上?! 穆崇玉:将军我们来谈谈兵力分配的问题…… 将军脸红:末将带陛下去尝尝城北新开的糕点铺吧! 穆崇玉:……那我们还是先来说一下粮草的问题吧。 将军对手指:末将觉得陛下今日的丰姿更俊美了几分…… …… 朕在跟你谈复国,你对着朕脸红个什么劲儿啊?!!!! 军师,我们走,这家不成谈下家! 军师含情脉脉:陛下生气的样子更动人了…… 穆崇玉:……卒。 艹,这个样子下去,朕何时才能光复我大燕?!!!! ——朕的复国大计又失败了 ——问朕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食用注意: 1.主受,1V1,攻重生,身份是敌国皇帝; 2.看文案就知道受受有多么苏了,没办法又苏又可口的亡国之君作者已经YY好久了; 3.作者文盲一个,请勿考据,反正背景都是架空,也没得考据哈哈哈。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主角:穆崇玉,景泓 ┃ 配角: ┃ 其它:皇帝,亡国,苏受,甜宠 ================== 第1章 亡国之君   夜色暗沉,漆黑的天幕上不见月色,只透出点点微弱的星光。秋风凛冽,树叶簌簌作响。   幽州城外,持枪带剑的士兵来回巡察,把城门守得密不透风,别说是人,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战乱年代,大体如此。可偏有人不识时务。   此时在城北几里之外安营扎寨的一伙乱军,便是正想尽办法要进得城中。   他们已经筋疲力尽、走投无路了,后面有恶狼在追,前面有巨虎挡路,若是再找不到一个歇脚庇护之地,只怕今晚所有人都要横尸野外了。   隐隐的不安焦躁之感在这些人中间弥漫。   穆崇玉凝望着这跟着他一路拼杀过来的士兵,只觉一股苦涩难言之感涌上来。   如果今夜幽州城门不开……那他便是再一次将这些对他忠心耿耿的将士们,亲手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仍是如此。他的挣扎也许根本就造成不了任何改变。   “陛下,外面夜深露重,还请回营帐休息吧,末将在外面守着,一有消息,定然立即上奏陛下。”右将军沈青似乎在远处犹豫了许久,终于走过来,垂首劝道。   穆崇玉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轻缓却坚定,一贯柔和的嗓音里透着让人不容置疑的力道:“朕要和你们一起等。”   “陛下……”沈青皱了皱眉,还想再说什么,抬头瞥见穆崇玉掩映在火光中坚忍的侧脸,心里一酸,沉默了下来。   他掀帘走进营帐内,把元帅铠甲取了下来,转身折返,双手捧着那副厚实的铠甲奉至穆崇玉眼前,恭敬道:“披挂或可抵御风寒,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穆崇玉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青,心里的思绪更复杂了几分。   自打他逃出那个耻辱之地、发誓要复国南燕以来,这个人已经几次以身护主,险些命丧敌军的冷箭之下,眼下困境在前,许多人察觉跟着他无望,都悄悄做了逃兵,唯有这个人,始终坚定地站在自己的身边,哪怕现在他们已经进退维谷。   他当年应该早些发现沈青这样的良将的,否则也不至于让他白白跟着自己吃了这么些年的苦。   想到此,穆崇玉眼中又闪过一抹郁色。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铠甲,默默地披在了身上。   沈青退了下去,此时宽阔的营帐外面,又剩下了穆崇玉一个人。   穆崇玉微微仰颈,看向远处隐隐可见的巍巍城楼,眯起了双眸。   那是他今夜的唯一一线生机。   如今距离南燕灭国已经有三年了,许是南燕、北渝两国对峙之势崩解,这三年来战乱从未停止,即便是三年前倾全国之力一举覆灭南燕的北渝,也未能坐镇四方、一统天下。   仅仅是中原一带,短短三年时间便崛起了大大小小十数方势力,各自招兵买马,占山为王。这镇守幽州的统帅徐立辉便是其中一方强大的势力,其人并不听命于北渝朝廷,麾下精兵强将如云,已是独大一方的政-权。   说来也讽刺,徐立辉曾经效命于南燕朝廷,然不过是一个小官,穆崇玉只记得在朝堂上远远地看见过一面,后来南燕战败,一夕倾覆,自己还有数百位朝中重臣悉数被俘,排成长列,被人浩浩荡荡地押去了北方大渝境内,可谓是受尽了屈辱。   而徐立辉却未在此列。只能说徐立辉的官职小到大渝都未曾放进眼里。   可如今,经过几年鏖战,曾经是漏网之鱼的徐立辉成了一方枭雄,而自己,却是要来寄人篱下,而且还可耻地用了一个并不算高明的计策。   美人计。   他手下探子打听到幽州之主徐立辉是个好美色、享声乐的男人,他苦思无路之下,便只能叫人寻了几位国色美人、艳丽歌姬送到了徐立辉府上,并求救信一封,只希冀徐立辉能念在当年君臣之恩的份儿上,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暂且躲避北渝的追兵。   只是这美人从下午便送了进去,眼看到了深夜,却竟是半点回信也无。   穆崇玉手心里渐渐沁出一层冷汗,他拢了拢肩上的铠甲,只觉寒气逼人。   腹部的剑伤似乎更重了。五日前他们路遇北渝的追兵埋伏,沈青还有一众将士拼死相抗,才能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冷不防却从自己麾下突然冲出一名小兵,拔剑砍向自己。   原来是个尾随已久的奸细,怪不得他们这一路逃窜得都颇为艰难。所幸小兵被制服,也并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这一路来的颠簸却似乎使那伤口裂开了些许。隐隐的刺痛在腹部蔓延。   穆崇玉握紧了双拳。他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便惊动众人。眼下苦苦等待回音未果,众将正是心神动摇之际,又怎可再因为他的这一点小伤便乱了军心?   即便这会儿他已经感到眼前阵阵地发黑。可他相信,只要徐立辉开了城门,他能暂且放下心来休憩片刻,这剑伤自然不会被人发现。   正僵持着,突然有一阵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匆匆而来。   “报——”小兵洪亮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他们的斥候回来了!   众人眼睛皆是一亮,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小兵。   小兵经过外面营帐盘查后,飞一般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穆崇玉跟前:“报陛下,徐将军答应打开城门,命属下先来回信,徐将军及其麾下一众将领随后立即前来迎接陛下!”   “你说什么……”穆崇玉有些不敢置信,他的拳头在微微地发抖。   小兵很耐心地又将那话说了一遍,之后又补了一句:“徐将军说先前发觉城南有北渝士兵的身影,想来是要偷袭陛下的,便派兵前去与北渝士兵交战,终将其击退,是以耽搁了些功夫,请陛下恕罪。”   “徐将军有功,朕怎么会怪罪于他?”穆崇玉脸上的惊喜之色难以掩饰,连连道了几个“好”字,才想起把这小兵扶起。   如此,众人才算吃了定心丸,连忙准备起来,等候徐立辉的到来。   徐立辉果然没有失信,不及半个时辰便带领一队亲兵现身。却见他浑身上下未着铠甲,身后跟着的一队亲兵也垂手而立,剑不出鞘,果真是诚意相迎。   穆崇玉和一众将士都不由得一喜,诸将早先安排好的说客李元善李先生也急忙站出来,打算和徐将军谈一谈己方能够与对方合作的资本,以期获得最大的军需资助。   不想徐立辉却摇了摇头,他欲言又止了两番,终于将视线落在了穆崇玉身上。   却是甫一将目光触及穆崇玉,又霍地偏过头去,双手不自然地搓了搓,又理了理衣襟下摆。   那动作竟似有几分局促。然而在此时穆崇玉的眼里,却显得别有意味。   穆崇玉一愣,他和诸将对视一眼,心里都感到有几分不妙。   他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对着徐立辉拱了拱手,谦和笑道:“徐将军可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将军放心,我们必不会给徐将军添什么麻烦,只想暂且到城中躲一躲,待到明日天亮,我们便会自行离去,定不叫将军为难。”   他一个从北渝逃出来的俘虏,自不敢奢望对方能多看重自己,就算是曾经的天子,如今面临不知何时会再赶来的北渝追兵,也不得不放下姿态,低低哀求。   即使他深知,眼前之人也未必可信,也许对方目下这番做派仅仅是诱他们进城的幌子,可他也别无他法了,前有狼,后有虎,只能放手一博。   徐立辉脖子一僵,连忙摆手道:“不不,本帅……啊不,臣没有什么难言之隐……陛下能来幽州,是臣的荣幸……”   徐立辉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末了又极快地抬眼瞥了下穆崇玉,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晕。   好在现下正是夜晚,营帐内灯火晦暗不明,倒叫人瞧不出来。   “只是……臣对陛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立辉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憋了一下午的话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穆崇玉微蹙眉心,忐忑又困惑地看着他,那一对漆黑剔透的眼眸恍若黑珍珠一般,蒙上一层淡淡的阴翳,看得人心里发痒。   徐立辉双眼直直地盯着穆崇玉,干巴巴地道:“陛下可否在幽州多待一些时日?”   未及穆崇玉有所反应,他双脚更是往前跨了一大步,径直站到穆崇玉面前,冷不防握住了穆崇玉的手臂!   “臣对陛下仰慕已久,此番陛下前来,还请让臣好好照……伺候陛下一番,了却臣的一桩心愿!”   穆崇玉呆住,手臂上隔着衣服传来的热度烧灼得很,竟让他无法拒绝。他眨了眨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开新坑啦,小天使们多多支持哟~要收藏要评论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づ ̄ 3 ̄)づ   嗯,我都躺下任调戏了,还不赶紧来一发么【眨眼眨眼~】   言归正传,这回的受受一如既往地延续了苏的风格,攻一如既往地延续了忠犬的风格,不过攻君啥时候出来呢,这是个问题~~~ 第2章 异变又生   穆崇玉一向很懂得寄人篱下的滋味。被北渝抓去当俘虏的三年里,为了活下去,更为了留得一线复仇的生机,他学会了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埋进心底,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哪怕亡国的阴云无时无刻不悬挂在他的头顶,让他近一年来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北渝那位冷酷深沉的帝王面前,他却永远只是一个明哲保身、乖顺无害的降俘,甚至可以为他的仇人鞍前马后。   这样的虚伪作态,连穆崇玉自己都曾感到惊讶。   而如今在徐立辉的面前,他又不自觉地摆出了那副姿态:小心翼翼、客气恭谦、笑脸相迎,生怕徐立辉一个不顺意,便把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行踪透露出去,惹来杀身之祸——北渝追兵的阴影已让他成为惊弓之鸟。   好在徐立辉目前为止并没有那么做,或许他果真是真心帮助他们的。   穆崇玉不敢确定,他能做的,只有尽力配合徐立辉的要求,对方想要他参加宴饮,他去便是,对方要跟他叙往日的君臣情分,他当然也乐意以此来拉近关系,几天之内倒还算相安无事。   如果不算上徐立辉越来越变味的眼神的话。   穆崇玉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然而他又说不出这不安究竟源自何处,明明徐立辉待自己已经礼让有加、至仁至义了。   今日更是如此。   幽州一位世代的富商过五十大寿,宴请城中权贵,自然也邀请了幽州实质上的主宰者徐立辉前去赴宴。   徐立辉欣然应允,去之前却是特意派人去请了穆崇玉,邀他共同出席。   穆崇玉不好推辞,便也只得以徐将军远亲的身份名义一同前往。所幸此地还算民风淳朴,他以前又从未涉足过,故而虽然出现在筵席上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却没有人能识出他的真实身份来。   只是不知为何,徐立辉却很高兴的样子,在筵席上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眼见得酒过三巡,醉至半酣,穆崇玉有些担心他酒劲上头,一时忘乎所以,把他的身份说了出去,便悄然起身,对坐在左侧邻桌的徐立辉附耳提醒道:“徐将军,小心饮酒伤身,小酌怡情便可。”   说完又暗暗指了指北边大渝的方向,意即提醒他北渝人耳目遍地,不可轻觑。   不想徐立辉愣过一瞬,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竟是一把拉过穆崇玉的手臂,将他揽进怀里,倾身在他耳边低低笑道:“陛下也太过小心翼翼了,这整个幽州都是本帅的领地,有重兵把守,别说是北渝的奸细,就算是北渝的皇帝来了,我也不会怕他。”   说话间他剑眉斜挑,一双眼眸里满是恣肆张扬的笑意,这几日以来在穆崇玉面前的儒雅作态一冲而散,只剩下三年戎马生活沉淀下来的杀伐邪肆之气。   这才是他徐立辉的真实面目,即便当年在南燕朝廷谋事之时,他也绝非仅仅是一个白面书生,而是一匹隐藏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凶兽。   穆崇玉心里一惊,手脚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徐立辉的钳制。   这个姿势不仅让他感到危险,更让他觉得耻辱。可偏偏席中众人竟无一人出来圆场,更是连半分视线都不曾转到他们这边,竟像是无人发觉一般,反倒都各自默默埋头吃饭,或是兀自交相饮酒作乐。   穆崇玉心里寒意更甚。看来果然如徐立辉所说,整个幽州、幽州所有的百姓都唯徐立辉马首是瞻,完全无人敢违逆他。   他这次根本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徐立辉手上的力道却是更重了几分,他一手牢牢钳住穆崇玉双手,一手伸出来抚上穆崇玉的眉心,来回摩挲。   “陛下,你不知道几日前我接到你的信时有多高兴,原来陛下还记得我,还会想到要来幽州求救……”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眼中又划过一抹玩味笑意:“只是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对曾经的臣子使美人计。”   “陛下的心思竟如此简单……”他笑意一顿,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贴到穆崇玉白皙的耳廓边道:“陛下难道不知在微臣的眼里,又有什么美人能够比得上陛下呢?”   “当年科举高中,甫一站在奉天殿上,对陛下的惊鸿一瞥便在微臣的心里挥之不去了,没想到我苦苦经营多年,竟有今日的……”   “放肆!”穆崇玉急匆匆打断他,难以忍受还会听到什么不堪之语。   徐立辉的话仿佛滚滚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从震惊到羞辱再到愤怒,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窜遍他的全身。   然而他不能发作,跟随他的三百将士还在这个人的手上。   穆崇玉攥紧了微微发颤的拳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徐将军喝醉了。”   徐立辉又是一阵大笑,他眯眼看着穆崇玉涨得发红的脸颊,目光流连不止:“醉?我自看到陛下的那一刻起,便都是醉的。”   语罢,他甚至亲手斟了一杯酒,递至穆崇玉发白的唇边,轻声笑道:“不若陛下也陪臣一同醉一回?陛下不知道,你蹙起眉心的样子有多么惹人怜惜……竟带着三百个逃兵从北渝逃了出来,莫不是陛下还对光复南燕心存幻想么?可惜你们三百个伤兵残俘在当今任何一方将帅面前都不值一提,甚至连灭掉你们的心思都懒得起。如今的天下早已没了南燕的立足之地。然而不知为何,我看到陛下这几日忍辱负重的样子,竟然会不忍心告诉你们这个事实,倒也真是可笑。”   说着,便将手中盛满酒液的青玉杯往前凑了凑,竟是要强逼着穆崇玉饮下杯中酒。   穆崇玉已是羞辱得浑身发颤,他闭上眼睛不想再去看徐立辉的脸。然而唇瓣被冰冷的酒杯强硬抵着,迫不得已,他只得打开牙关。   辛辣沁凉的酒液一瞬间涌进喉咙,呛入肺腑,好不容易悉数咽了下去,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有湿润的泪滴从眼角沁出,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穆崇玉只觉得心中冰冷一片。   今日之耻,誓不能忘!   *   接下来的几天里徐立辉似乎也厌倦了伪装,每日愈发频繁地叫穆崇玉到他府中去坐,甚至强留穆崇玉住下,穆崇玉每每怒从心起,却也只隐忍不发。   如今他的身上,还牵系着另外三百条人命,他不能如以前那般肆意。   好在连日以来的温顺似乎降低了徐立辉的警惕性,落在穆崇玉身上的监视似乎减少了一些。   又是一日,穆崇玉跟随徐立辉宴饮归来,徐立辉已被他有意无意给灌得酩酊大醉,歪在榻上一醉不醒。   穆崇玉心里一动,只觉眼下的时机决不能放过——他要逃出幽州。   连日来徐立辉的做派已经再明显不过,男人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允诺,只每日拖着穆崇玉,言行举止之间时有轻薄不敬。   这已让穆崇玉忍到了极限。他在北渝隐忍了三年,又岂是为了受今日之辱?   穆崇玉忍不住走进卧榻,静静打量徐立辉,袖中的匕首泛着寒光。   如今天下大乱,你死我活,世间早已没有仁义道德可言,他想要脱困,便唯有……   只是……穆崇玉抬眸不着痕迹地扫过门口伫立的守卫,眼神微微地暗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的凤凰不如那个啥嗷…… 第3章 冤路窄   幸而徐立辉虽故意将他和手下将士们分开监守,但安排在那三百个将士身边的监视都不严密——果然如同他自己所说,他根本未将这三百个人放在眼里。   穆崇玉心下惶然,却又深感庆幸。他佯装身体不适,悄然遁出徐立辉的将军府邸,飞快地联络了其他人,便乔装打扮、逃出徐立辉视线,暂且隐藏在城中。   待第二日天亮,城门打开,又混做商队模样,才终于逃出了城外。一行人一口气策马狂奔了几十里路,才心有余悸地慢下了脚步,回头看过去。   再对上左右将领担心的目光,穆崇玉心下不由得有些愧疚。   “是我太轻信徐立辉了,让诸位跟着我险些被困,此种情况,绝不会发生第二次。”穆崇玉勒紧缰绳,对着部下深深地弯下了腰。   三百亲兵旋即勒马躬身,不敢受穆崇玉这一礼。   既然他们都选择了光复南燕这条路,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跟随穆崇玉一起走下去。   更何况是穆崇玉将他们从地狱虎口中拼死救出的,他们曾经对穆崇玉抱有多大的误解和怨恨,如今就对他抱有多大的感激和尊敬。   对穆崇玉,他们愿意以命相护。   只右将军沈青看着穆崇玉的目光里,却蕴藏着深深浅浅的担忧。   他隐约察觉到穆崇玉和徐立辉之间氛围的变化,却不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崇玉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作出一抹抚慰的笑容,不做解释,然后又是一扬手,打马扬鞭,率先疾驰出去。   众人赶忙跟上,不作他讲。   穆崇玉的心里实际上却颇为沉重。   诚如徐立辉所说,他们三百个伤兵残俘实在是太过于弱小了,这次有幸躲过一劫,岂知下次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难关?   而且,他们难道能一直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吗?昨日夜间他不想打草惊蛇,故而终是没有结果徐立辉的性命,但如此一来,想必徐立辉不久便会发现他们已人去楼空,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   穆崇玉眉间阴翳更甚。   当日被困在北渝宫城之中,他整日整日想的便是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把自己的臣子将士救出来,如今真的出来了,才发觉手上这三百条人命沉甸甸的重量。   穆崇玉微微回过头去,看向身后士兵们一张张疲惫,却对他百般信赖的脸庞,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   冥思苦想之下,穆崇玉决定让他们这行人暂且隐姓埋名,就此扮作商队,分别行动。   三百人虽弱小,到底数量可观,无论去哪儿都会引人注目,更不要提顶着逃亡俘虏、南燕余孽的名头了。   扮作商队,一可暗暗筹集财物、粮草,二可化整为零,即便将来有人不幸被发现了,其余的人也能不受牵连,尚可保留一线生机。   只是这隐姓埋名,大家都同意了,可到这分别行动、化整为零这一点上,穆崇玉居然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竟是连沈青都不赞同地看着他。   穆崇玉皱了皱眉,耐心解释道:“我们三百个人人数过于众多,实在惹人瞩目,即便不露姓名,隐藏身份,恐怕也会引人怀疑。”   沈青却摇了摇头,看着他道:“可是陛下,末将实是不能放心陛下的安危,这次在幽州城内已是掉以轻心,被徐立辉困住手脚,不能时时跟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险些将陛下置于险境,所以今后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和陛下分开的。”   “那既然如此,你便带领三十人跟着我便是。”穆崇玉只得如此道。   沈青一喜,其他人却是抱怨声一片。   “末将也想跟着陛下……”   “末将也是!”   “微臣愿意跟随陛下,护陛下周全!”   “微臣也能在陛下身边,为陛下肝脑涂地!”   穆崇玉霍地站起身,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三百个人。   不可否认,他为他们的赤子忠心所感动,可愈是这样,他愈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因为跟着自己,才昭示着最大的危险。   “不要说了,朕意已决,有不服分配者,即视作抗旨违逆,军法处置!”穆崇玉一字一句地冷冷喝道,他脸上温润谦和的神情已悉数被收起,那如画的眉眼冷凝成威严的弧度。   一瞬之间,诸将都恍惚了片刻,此时青年长身玉立,威严肃穆,虽着布衣,然而却像是身披龙袍,那皎若明月的俊秀容颜更像是笼罩了层清辉一般,清冷而不可逼视。   连日来穆崇玉对他们的和颜悦色,似乎竟使他们忘了,这个人本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白面书生,而是大燕金銮殿上高高在上、威不可侵、有杀生予夺之权的帝王!   不知是谁带的头,转眼之间,众人便跪倒了一片,口中齐齐告罪。   穆崇玉这才缓和了脸色,然而他刚想要说什么,却又听得一小将道:“万望陛下恕罪,如今危急时刻,末将等决不能将陛下弃之于不顾,就算是陛下要拿军法处置我等,我等也决不愿离开陛下左右!”   这一句话又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尤其是跟在队伍中的文臣,虽两手不能提枪持剑,却自有一股倔强风骨,竟是丝毫不肯退让。   当日他们被北渝人百般折磨,不是被弄到天牢里受刑,便是被发配到苦役之地,日日遭受□□打骂,过得猪狗不如痛不欲生。是穆崇玉千方百计救了他们,他们又怎能贪生怕死,在危难之际放穆崇玉于不顾?   穆崇玉忍不住头疼,如今同生共死,他又不忍真的责罚他们,只冷下脸来对他们不予理会,兀自甩袖走到一边,思索对策。   众人见此,彼此面面相觑一番,也都闷不做声,一个个低着头梗着脖子跪在那里,见穆崇玉发怒,也都不敢起身。   直到马匹都将各自脚下的野草啃得见底,补足了体力,穆崇玉才走过去,牵住自己的马,抬起眼眸淡淡扫他们一眼,声音不见喜怒:“都起来吧,难道你们要跪到北渝的追兵寻过来吗?”   众人这才如获大赦,将起未起之时却又小心翼翼觑了穆崇玉脸色,见穆崇玉视线扫过来,才急忙各自牵马,跟在身后。   心却是放了下来。   陛下不提,那之前化整为零的计划自是不算数了。众人有些庆幸,更有些欣喜,颇为满足地跟着穆崇玉一路南下。   南下,自是要回当初大燕的故土了。虽然当日大燕政权被灭,可北渝却也并未入主大燕,只派了几个将领镇守南燕领地,却并不能使南燕子民臣服,因而南燕故土之上,当有人同样怀着复国热忱,苦苦奔走。   若能将这些势力汇合收拢在一处,当对复国大有助益。   一行人如此专挑郊野僻静人少的地方走,两日内倒也无事,只这日傍晚时分,众人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谷之内,却突闻风声呼啸,既而竟有呐喊摇旗之声此起彼伏,在整条山谷内回荡。   中埋伏了!   这是穆崇玉一行人首先想到的。穆崇玉迅速勒紧了缰绳,拔剑出鞘,脸上却早已一片惨白。   不消片刻,果然从山坡上俯冲下一队人马,若彼时再有山石流矢落下,恐怕他们已经烂成一滩肉泥了。   然而事情却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山谷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那队人马径直朝穆崇玉的方向飞驰而来,沈青并余下诸人正待要上前迎战,却惊奇看到对方居然翻身下马,就站在离他们尚有一丈远的距离之外。   为首那人更是放下刀剑,只身向前迈了一步,抱拳扬声道:“我等乃北渝圣上亲兵,为寻旧燕之主而来,无意与各位为战,还请诸位放下兵器!在下奉圣上之命,特来请旧燕之主于谷外长亭一叙。”   话落却是无人应答,南燕诸人彼此面面相觑,脸上都挂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神色。   那人无法,只得耐心解释道:“诸位旧燕将士们放心,在下决不会欺骗诸位,我大渝圣上已摆驾谷外长亭,敬候穆舍人大驾。只待与穆舍人一叙过后,自会任穆舍人和诸位任意去留,决不会为难诸位。”   那人说着,又走上前了一步,目光殷切地看着南燕队伍最前列的穆崇玉。   穆崇玉在北渝为俘的时候,被北渝皇帝赐了起居舍人的虚职,因而对方对他有此称呼。   穆崇玉几乎是下意识地勒马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这位北渝将领。   他对这人有印象,之前在北渝之时,便常见此人出入皇帝左右,果然是皇帝亲兵。   难道那个人已不满足于兵部大营的追踪,特派了亲兵来对自己赶尽杀绝?   穆崇玉脸色更为苍白,手指不由自主地狠狠抓进了缰绳。他咬紧唇瓣,与身侧的沈青对视一眼。   目光之中的意蕴很明白,即不理会这些北渝人的说辞,趁他们不备,冲杀过去。   沈青暗暗点头,对着身后挥了一下手,三百人马会意,立即二话不说,便冲将过去。   北渝人对此也是早有准备,纷纷提刀上马,却并不似以往那般穷追恶赶,反倒迂回抵挡,只为了截住南燕人去路。   只这对峙拼杀的混乱人马中,却有一个玄衣男子,始终将目光放在了穆崇玉身上。   他从穆崇玉甫一出现在山谷入口就再也离不开视线,看着他带领手下之人小心翼翼地淌过谷底的浅溪,看着他惊闻山上埋伏时惊慌失措的神色,看着他面对亲兵统帅时怀疑警惕的目光。   然后再看着他犹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急不可耐地要从自己身边逃离。   那样的眼神仿佛利剑,不经意间已把他的心脏刺得血肉模糊。   玄衣男子神色暗淡下来,心头有一瞬的晃神。就在这一刹那,只见一柄寒刀就要堪堪砍上穆崇玉的肩膀!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都未想,玄衣男子飞身下马,几步冲到穆崇玉身边,提刀奋力一挡,揽过穆崇玉手臂将他带到自己怀中,两人打了几滚,摔落到一旁战圈之外。   穆崇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人带到地上,下意识回头看去,却是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了一张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竟然是你。”他一字一句地道,嘴唇不由得微微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在想,如何保持一个优雅的姿态来做一个安静的、没有评论的美少女╮(╯▽╰)╭ 第4章 匪患四起   玄衣男子心里一紧,忙按下心头千般思绪,声音低低地道:“你这几日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叫我找得好辛苦?”   穆崇玉一听此言,脸色更是煞白如纸,他猛地推开玄衣男子,生生后退了几步,慌忙去拾落在地上的剑。   玄衣男子见此情形,目光中更是闪过一抹复杂神色,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住穆崇玉的手,低喝道:“崇玉,你听我说,我只是想与你一叙,并不想伤害于你……”   然而话未说完便被穆崇玉冷冷打断:“陛下,你我二人没什么好叙的,我犯下的错此生绝不会再犯第二次,无论陛下再如何舌灿莲花,我也不会再做降虏。即便今日命丧于此,我也毫不后悔,只求无愧于心!”   是的,当初他便是听信这个男人所言,轻率地认为只要自己降了,他便不会伤害自己的臣民,可结果呢?   他只看到伏尸横野,鲜血淋淋,南燕百姓森森的白骨残骸成为了他难以磨灭的梦靥。   “我……”玄衣男子还想再说什么,穆崇玉却是不打算再与他废话,他剑光一闪,提起利刃便比在男子的脖颈上,垂眸道:“陛下必然在此处山谷之外另设有埋伏,还请陛下帮崇玉一个忙,确保我南燕这三百将士安全出谷。”   语罢,他不待玄衣男子回答,挟持着男子便往外走去,边走边扬声道:“北渝诸位将军,你们陛下已被我所挟,若想要陛下完璧归赵,就请各位放下兵刃,放我南燕众人一条生路。”   战圈内的士兵们见此,也早已停下战斗,南燕人是颇有些惊讶地看着现身此地的北渝君主,北渝人则都一脸犹豫地看向他,目光暗含询问之意。   他们深知若要凭他们圣上的身手,决计不会被相对文弱的穆崇玉所困,然而眼下看着圣上这意思,却是要放任南燕人逃走了……   陛下这样的怪异举动在这半个月来时常发生,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奇怪,不过他们尽管心有疑惑,却也从不敢多问,只能服从。   果然,景泓——此时正被挟持的玄衣男子不发一言,只脸色一片暗沉,任由穆崇玉推搡着一步步走出谷外。   没有北渝士兵追上来,南燕人顺利逃脱。   穆崇玉松了一口气,然看向景泓的神色却仍旧十分冰冷,不仅是他,南燕众将看向男子的神色都十分冰冷,目光里甚至隐隐有杀戮的欲-望。   “多谢陛下此次舍命搭救,我们就此别过吧!”穆崇玉声音清冷地道:“虽然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让你为南燕百姓陪葬,只可惜……”   只可惜若要杀了景泓,北渝士兵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今日就难以脱身了。   虽然对这些亡命天涯的南燕人来说,死亡根本就不足为惧,他们畏惧的是,大业未成身先死!   尤其是穆崇玉,若不能光复南燕,再举兵讨伐北渝,一血亡国之恨、丧国之辱,只怕他做鬼也不能安生。   穆崇玉不再多说,收起利剑,转身便跃上马背,与南燕众人一齐纵马而去。   玄衣男子站在原地,忍不住伸出手去阻拦,看到穆崇玉决绝的背影,终是长叹一声,点漆似的双目里神色变换了几分。   有些事情,有些过失,酿成的大错的确不可挽回,然而上天既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也决不能凭白放过。   玄衣男子牵过追随而来的战马,跨上马背,与一直暗暗跟着他的北渝士兵低语了几句,便悄无声息地策马而去。   *   经过上次的山谷遇伏,南燕众人更比之前小心了几分,虽仍旧不肯与穆崇玉分散行动,却也都换上布衣打扮,隐姓埋名,几日来竟也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路上所见之景却是触目惊心。   穆崇玉这三年来都被拘禁在北渝皇宫之内,丝毫不知外界情状,如今亲眼看了,方真正得知“水深火热”四个字的真实意义。   农田被大把地烧成灰烬,城郊随处可见家破人亡的流民,纵是走进繁华的城市之内,也常见到卖儿卖女的幕幕悲剧。   五年战乱,三年动荡,造成的人-祸大抵如此。   穆崇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忆里的那幕惨状不由得又浮上心头。   一年前江东洪灾泛滥,往昔富庶的江东一夕之间,百顷良田瞬间荡然无存,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沿街乞讨,一路向江东之地新建立的北渝官衙求救,只求北渝朝廷能多发一口赈灾粮食,勉强度日。   然而北渝朝廷竟对此置若罔闻,非但不抢修河堤,赈济灾民,反倒四处劫掠壮丁,征收徭役,以治水之名暴敛横赋、大发横财,终于使江东饿殍千里。   只因为江东一带曾经是南燕的都城,这些流民曾经是南燕的百姓。   因此,人命便不如草芥。   可恨当时的自己竟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两耳闭塞,每日看到景泓昏君忙于政务、伏案批改江东一带呈上来的奏折,还以为他真心地为江东灾情担忧,现在想来,不过是在自己面前做戏而已。   穆崇玉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缰绳,停下马来。他看到有一对身形狼狈的母子摔倒在田垄旁的小径上。   穆崇玉策马过去,下马走到那二人身边,想要扶起两人,不想那位母亲却抱紧了怀中的孩童往后猛地退缩了几步。   口中亦慌张呼喊道:“义士饶命,贱女的全部钱财都已被刚才那几位义士拿走,再没财物了!还请义士看在我母子二人孤苦伶仃的份儿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啊!”   语罢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穆崇玉连连磕起头来。   穆崇玉皱了皱眉,看了身后跟来的沈青一眼,在对方的脸上同样看到了疑惑的神情,只得对那女子温声安抚道:“大姐莫要惊慌,在下不会要您的财物,更不会伤阁下性命,只是看你们摔到在地无人搀扶,遂过来搭把手而已。”   说着,便伸出手去扶住了女子的胳膊,将她稳稳地搀扶起来。   女子这才看清穆崇玉的脸,竟有些愣神,半晌才恍恍惚惚地道:“你们不是强盗?”   强盗?   听闻此言,穆崇玉不由在心里一惊,他眉间不禁蹙起一道浅壑,目光触及女子犹带惊容的脸,却只得按耐下心头思绪,微笑道:“当然不是,我们和大姐一样,只不过是落魄之人罢了。”   他从自己腰间拿出几锭碎银子来放在女子手心,道:“我们身上的银两也不多,大姐莫要嫌弃,赶紧带令公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女子惊喜捧过银子,略沾了灰土的脸上似闪过一抹红晕,她喜不自胜地对穆崇玉连道了几声多谢,方抱着自己的孩童一路小跑而去。   穆崇玉挑起的嘴角却是耷拉了下来,脸色有些沉重。   战乱造成的民间疾苦已是不堪,若再加上强盗扰民,岂不更加是民不聊生?   一旁跟随在身后的李元善看出了穆崇玉脸上的忧色,他本是南燕的内阁学士,文才过人,心思敏捷,又对这位青年君主的性子十分了解,眼下联想到刚刚那对母子,心下便已经了然。   “陛下,如今战乱频仍,庄田被毁,许多百姓没了生路,自然会另想门道,乃至于落草为寇也是有的,不过是情势所逼,陛下实不必为此过于忧虑,只要南燕光复,何愁不能还太平于天下?”李元善默默上前,语重心长地劝道。   穆崇玉却是神色一动,他看向这位较他年长的老臣,又把视线投向身边荒芜的农田,神情中一片恻然:“李先生说得没错,没有哪个普通百姓愿意去当强盗,强盗也不过是为情势所逼。”   “既然如此,朕想朕更不能对此袖手旁观了。”穆崇玉理清心中思路,话再说出口时已是不容人置疑。   他要去会一会这路强盗。 第5章 除暴安良   穆崇玉将手下人马分成三路,第一路,由队伍中的文臣书生组成,听从李元善指挥,扮作寻常百姓模样混入这附近的城镇村庄之中,打听土匪动向;   剩下两路,由他和沈青各自带领,只待探得匪盗消息,便前往匪山,亲自降匪。   是的,他要做的并非剿灭匪患,而是要招降这些盗匪,一方面为己所用,另一方面对他们安抚教化,令他们从此后再勿对穷苦百姓相扰。   这也是他们一行人走投无路之举了。   南下之路太过遥远,他们一群人疲于奔命,兵力又十分弱小,不知何时就会像之前山谷遇伏一般,冷不丁遭到北渝人围追堵截,再者这三百人又不肯分头行动,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一队人马即便再隐藏身份,无论走到哪儿,也都会引人怀疑,成为诸方势力的众矢之的。   身逢乱世,弱小便足以成为遭遇灭顶之灾的理由,唯实力强大者,方能占据一席之地。   这个道理,穆崇玉在发现自己被景泓所欺瞒的时候,才真正深刻地体会到。   三日之后,李元善等人已打听清楚这伙土匪的来历。   原来是不远处黑云山上鹰头寨的人。   鹰头寨自一年前出现,便频频在周边乡镇上扰民劫舍,官府勉强做了几次剿匪的样子,却都是无功而返,到最后更是不闻不问。   可见这鹰头寨里的土匪,倒有几分本事。李元善根据各路传闻,估算鹰头寨应有八百匪众,确实不容小觑。   可这并不意味着鹰头寨是不可攻克的。   穆崇玉略微沉吟,俊美如玉的脸庞被婆娑的月色映照得显了几分清冷,他在心中掂了掂部下几人所献之策,心中有了计较。   鹰头寨以山为屏,以沟为壑,自是易守难攻,因此他们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以自己带领的一队三十人众,佯扮作一队酒商,运送几车香飘十里的桂花酿从黑云山脚下经过,战乱时节,有粮食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若闻有好酒经过,怎会不让人生出几分异心?   故而鹰头寨土匪听闻,必定派人来劫,他们几人只需苦苦哀求一番,然后顺势叫土匪把他们一行连酒车带人一起带到鹰头寨里,即可进山窥得鹰头寨内的一番情势。   如此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翌日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渐稀,秋日的残阳将林间小道渡上几分凄清色彩,便见有一队行色匆匆的商队正从山脚下走过。   队首一人驾马,队尾一人断后,其余数人在中间将车队上的货物牢牢看住,脸上都一副紧张神色。   此地常听说有强盗出没,这队商旅想必也是听得此信,所以才格外戒备。   却见那车上的货物果然稀罕,乃是一坛坛半人多高的酒,隔着老远,便格外引人注目。   山里此时没有其他行人,这注目的,当然就是藏在暗处、默默盯上这一队人马的鹰头寨土匪了。   最近附近一带的富商越来越少了,他们已经许久没见过酒这种东西了,此时看到这么几大坛酒,喉咙里都止不住地响起一片吞咽之声。   只待这送上门的肥商拐进黑云山最阴狭的一条峡谷,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几炷香时间过去,这路酒商果然不得不沿着峡谷走去,这是出黑云山的唯一一条道路。   商队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只盼着天黑之前能走出去。   可就在这时,忽闻一阵寒鸦惊起,振翅飞过,声声呜咽中带着让人惊心的凉意。   山林之中突然跃下数十个人影,皆黑衣裹身,红巾绑带,手上的刀斧寒光锃亮。   是山贼!   商队之中突然惊慌起来,有手忙脚乱丢下酒坛就跪地求饶的,有下意识拿身子护在酒坛面前的,更有几人似也有些身手,从腰间抽出刀剑来与那山贼相抗了十几回合,却终于不敌,被摁倒在地。   唯有一人始终站在交战圈旁,垂手静静而立,不发一言。   山贼注意到了此人,这个人一直走在这伙商队的前列,想必是领头的,可眼下他们队中其余人等皆已跪地求饶,为何这人却置若罔闻、直身而立?   山贼不满地走过去拔出刀来,正欲大喝一声,震他一震,却见那人转过身来,徐徐将那如水月华一般的目光投了过来。   仿佛有早秋温润的微风拂过,带着一抹薄如蝉翼的轻柔瘙痒,在心间漾开。   那人不蹙眉,不讨饶,不谄笑,分明是平静无波的神情,却感到似乎有隐忍的深沉的情感从那过于动人的眼眸里倾泻出来,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微微动了动唇,只闻清泉从石上流过,环佩在月下叮当:“各位义士可是为这些桂花酿而来?”   再明白不过的废话,山贼稳住身形,回过神来之际,却一个两个都忙不迭地连连道是。   那人点了点头,又道:“桂花酿由各位义士自取便是,只请各位放我们诸人一条生路。”   山贼想了想,大家伙低头商量了一番,忙又抬起头回答道:“我们向来只谋财不害命,看你们如此有眼色啊不……如此有、有风范,自是不会与你们为难的。”   “好。”那人终于稍稍挑起了唇角,笑意轻浅,好似宁静幽美的湖面泛起一朵细小的水花,“各位如此仗义,在下也不能不报各位刀下留人之恩。此间所运的桂花酿虽好,却与平常清酒不同,若要饮出妙处来,还须一番复杂制作手艺,唯在下同商友知晓。”   他顿了顿,看向对面山贼,眼睫轻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在下愿跟随各位义士上山,亲手为各位制酒饮乐。”   山贼一愣,待听清穆崇玉口中所言之时,不禁眉眼笑开了花,心尖颤悠悠地答道:“……好、好呀……”   眼下日已西沉,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也慢慢收拢,铺天盖地的暮色笼罩下来。   商队里的三十人推着酒车在前,那数十个鹰头寨的山贼看守在后,穆崇玉也不紧不慢地坠在商队的最后。   “劳烦……敢问这位仁兄……啊不义士……”一个身材高大孔武的男人抓耳挠腮了半天,见穆崇玉视线转了过来,忙道:“敢问这位兄台贵姓?叫什么?家住哪里?”   穆崇玉轻轻笑了一下,道:“免贵姓穆,叫……”他略微停顿,继而又道:“穆某在家中行三,这位义士叫我穆三便是。祖籍江东,常年游居各处,做点生意以糊口罢了。”   “哦,原来如此。”周围一众山贼纷纷应道。   他们在山下见这青年美色,本就想着要找法子“请”上山来,不说干什么吧,放着这样如今乱世上难得一见的美人,岂能让他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没想到……嘿嘿,美人居然不请自来了。   不过……“江东?我家也在江东!”有人惊讶呼道,另有不少人纷纷应和。   穆崇玉讶然地挑眉看过去,便见那惊呼之人憨厚一笑,解释道:“一年前江东犯了洪灾,我家的田全被冲没了,家里就剩我一个,我便跟着其他村里人来回流荡,到得此处,不得已就……”   执此说辞者另有十数人,或是家中良田破产,或是为避徭役,不一而足。   “不过嘛,这做了土匪才知土匪的好处,逍遥自在不受拘束,穆兄弟,既然大家都是江东的,不若你就留在我鹰头寨,有我们老乡罩着,自不会叫你吃亏,啊?哈哈哈。”   一人起哄道,立即招来众人应和,惹得前面不得已做了劳力的穆崇玉一众部下们,纷纷转过身来,忍不住怒瞪这起子贼胆包天的山贼。   穆崇玉却是沉默不发一言。他垂下眼睑,额前一缕碎发掉落,在脸上映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竟惹得这哄闹成一团的山贼们也不禁噤了声,忙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德行,加紧着步伐赶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靠智谋,结果又靠了美色,主角表示很心累_(:зゝ∠)_ 第6章 鸿门逼降   “承蒙大王抬爱,这是在下行走天下各处,取各家之所长,精心酿制的桂花酿,今日有幸呈到大王面前。在下先干为敬。”   穆崇玉抬手从一个青花白底壶中斟了满满一杯酒,举至唇边,对着坐在上首的男子颔首示意,便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好!”堂下赫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之声,众人的情绪都因着穆崇玉的举动有些高昂起来。   被唤作“大王”的鹰头寨寨主陈康四也哈哈一阵大笑,斜着眼上下瞟着穆崇玉:“想不到穆三小弟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却也有如此豪迈气概,倒叫人刮目相看啊。”   穆崇玉微微一笑,语气温润道:“在下哪里比得上大王的英豪之气,想必大王的酒量定让在下及一干兄弟们望尘莫及。”说着,他便要上前给陈康四斟酒。   不想陈康四却摆了摆手,他笑意微敛,意味不明地慢慢说道:“不急。”他语意一顿,目光缓缓扫过穆崇玉带来的商队,道:“美酒既是由穆三小弟的商友们献上,自当由各位掌柜的率先品尝,这也算是我们鹰头寨的待客之道。”   他话音一落,鹰头寨诸人也都渐渐安静下来,目光纷纷转向那些静候一旁、并未入席的商贾们。   气氛突然凝滞了一瞬,整个大厅静得落针可闻。   商人们的脸色似乎忽然之间就变得难看起来,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把暗含询问的目光盯向穆崇玉。   陈康四顺着他们的视线也看向穆崇玉,笑意里含着玩味。   穆崇玉神色未变,只眼睫微垂,遮住了那双墨玉的眼眸。过了片刻,方见他薄唇轻启,缓声道:“好。”   “大王既有此等美意,我们兄弟几个便却之不恭了。把这些酒坛打开。”他转过身来对自己身侧的部下道。   既是穆崇玉的吩咐,他们自是不会有半分犹豫,一个两个拎起酒坛,把盖一掀,便往桌案上一字摆开的陶碗中倾倒,彼此一对视,朝上首坐着的所谓“大王”大大咧咧地举了举手中的碗示意,便将这桂花酿一饮而尽,一滴不留。   陈康四见此情景,方站起身高声道了句“好!”眉眼中才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   山贼蛮横,却也要防着商贼奸诈,万一这酒有问题,岂不是害了他们众多兄弟?所以他不得不小心些。   却不知穆崇玉则早已把他的心思收在眼底,他不动声色地暗示部下给这厅堂之中坐满的近百人一一斟上酒,自己也拿起那青花白底壶,倒满了清香四溢的酒液,笑而不语地奉至陈康四面前。   这回陈康四不再有疑,顺势接过酒杯,又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目光瞥了穆崇玉一眼,一杯杯清酒下肚,目光却再未离开过。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不知不觉地,明月已升上中天。   穆崇玉苍白的面颊因为酒意染上了两抹桃花,然而他的身形却是丝毫不乱,他从几案后面站起身,推拒了想要来扶他的部下的手,身形笔直地立在大堂的中央。   十几坛桂花酿皆已见底,厅堂之中早已不闻吆五喝六的沸腾之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软绵昏昏欲睡之态。   穆崇玉的视线轻轻落在趴伏在上首已瘫软在那里的陈康四,淡淡地与陈康四饱藏着讶然、愠怒的双眸对视了片刻,又沉静如水地移开。   “可以了。”他静静地说。   与此同时,包围在鹰头寨外的一队人马也有了动作。   鹰头寨因劫得商队好酒,一时间上下皆弹冠相庆,寨主堂主及各分会的重要人物要么汇聚一堂,共饮佳酿,要么也独自分得一壶半坛,与手下小弟们酣饮作乐。   是以便留了空隙。   借着暗沉沉的夜色,树影婆娑,寒鸦惊起,鬼魅般的人影飞一般地掠过。以沈青为头阵,这百十人曾经在战场上浴血拼杀过来的精兵们脚下生风,手刀锋利,三两下便将鹰头寨外心不在焉的门子撂于脚下,畅通无阻地冲进了鹰头寨内。   而后又兵分几路,先将各堂堂主拿下,最后方一路冲向了穆崇玉所在的正堂之内。   土匪们被下了蒙汗药的桂花酿困住,已无知觉,陈康四独留了个心眼儿,少喝了两口,然而此时身上也浑然无力,抵抗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麻绳绑上了身。   “你!”陈康四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穆崇玉:“为、为什么你居然……还有他们……”   陈康四因着蒙汗药的效力口齿不明,穆崇玉却已然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大王是想问为何我等饮了这酒却无事?”他不急不恼,嘴边含着一抹温润谦和的笑意。   陈康四目光里的着恼更甚了几分。   穆崇玉颔首,神情平静地道:“因为我,还有我的这些肝胆相照的友人们,早已将这种酒饮过无数次了。”   这种外裹于蜜,内藏于剑的酒,这种使人昏昏欲睡再难反抗奋起的迷药,这种焚肝烧胆、让人五内俱焚的剧毒,他和他们,早已尝过无数次了。   尝得久了,饶是再脆弱的心肠,也已经麻木了。   穆崇玉没有再解释,他缓步走到陈康四的身边,手搭在陈康四的肩上,微微俯下身来,在陈康四的耳边轻声道:“阁下实在无需惊慌,我等对阁下及诸位弟兄们实无恶意,此番好一通周折,不过是为了能亲自拜见阁下一面,好与阁下商谈要事。”   他悄然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在陈康四怀疑的目光中淡淡一笑,一字一句地道:“我希望阁下能将鹰头寨全部交付于我。”   话音一落,陈康四蓦地瞪大了眼。   *   形势比人强,刀架在脖子上之际,又哪里有什么“商谈”的余地?更何况是这些一贯奸猾的土匪,自然会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只在药效过去之际,一个个对着穆崇玉的背影暗自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本以为等来了一只羊,没想到却是引来了一头狼啊。   穆崇玉对着这样的目光却没有丝毫不自在,若是三年前,他大概会觉得愧疚吧,然而现在,却只感到事成之后的庆幸和随之而来的更大的压力。   乱世,是不会给软弱的情感留有一丝喘息的余地的。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前进,却无退路。   而他首先要做的,便是要彻彻底底地将这鹰头寨八百匪众变成自己的人。   土匪与军队最显著的区别,唯在军纪二字之上。自穆崇玉取陈康四而代之之后,便对鹰头寨的风气做了严肃的整顿。   骚扰平民,打家劫舍一律不准,私下斗殴、饮酒赌博亦为禁止,改明火执仗为自力更生,所有人都要在黑云山后山的平坦空地上轮耕植种,以糊口存粮。   有不服者,皆以军法处置,轻者杖责,重者斩首,绝无二话。   此为威逼重罚是也。   若有辛勤劳作、劳有所成,或是三个月之内不犯军纪、表现安分的,都给予奖赏,或予以提拔,或赏其银两,不一而足。   此为利诱安抚是也。   虽则此时秋冬时节,可于田间耕耘者甚少,然而无论收成与否,重要的是矫正这些山贼的匪气,让他们记得,自己也曾经与这天下贫苦的百姓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同病相怜,又何苦去自相残杀?   如此软硬兼施,短短几个月下来,鹰头寨已经面目一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不见,作者菌炸个尸,证明一下这文没弃坑_(:зゝ∠)_默默逃走…… 第7章 虎口设伏   寒风扫尽高木落,转眼,大雪便封了山。   鹰头寨众人虽已靠着自力更生和以物易物,储备了粮食于仓房之中,奈何人数众多,又临寒冬,口粮总是不够的。   穆崇玉淡淡瞥了一眼陈康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康四却有些拿不准穆崇玉的态度,口吻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忐忑。   其实对于穆崇玉,他不是没有仇怨的,本来他是鹰头寨的一把手,却冷不防被他者鸠占鹊巢,岂能不恨?更何况这占巢者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文文弱弱的病秧子,虽说样貌却是少见的。   只是没想到……这病美人竟还有些手段,时日不长,却唬得鹰头寨上下无人敢起违逆叛乱之心,直叫陈康四也暗自遗憾。   这个暂且不论,这病美人的来历似乎也不简单。   从初见的惊艳、难忘,到后来的不屑、怀疑,再到现在,陈康四发觉自己甫一站到穆崇玉的面前,就不知为何,总觉得矮他一截似的,明明穆崇玉向来和颜悦色,笑意温润,可每当那双黑玉一般的眼睛淡淡扫过来时,就让他禁不住颤栗。   仿佛是叩拜着至尊至贵之人的颤栗。   “康四兄?”穆崇玉见陈康四久不言语,不禁微微蹙了眉头。   陈康四忙回神,见穆崇玉眉目微蹙,似有不悦,不由更忐忑了几分,搓了搓手心的汗,觍着脸问道:“三爷莫不是觉得这一计不好?那就当我陈康四放了个屁,三爷莫和我计较。”   穆崇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站起身,在窗边负手而立。   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压过来,使得整个黑云山如同银装素裹。   雪天,正是发起事端的好时机。   “穆三倒认为,康四兄所呈之计乃是良策,可以一试。”穆崇玉缓缓转过身来,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薄唇徐徐说道,不带一丝情感。   此间所谓良策者,不是别的,却是这些土匪们的老本行,打劫。   这也是陈康四之所以如此忐忑拿不定主意的原因。穆崇玉一向厌恶他们的强盗行径,下明令禁止,若不是眼看着隆冬将至,弟兄们没有口粮都要被活活饿死在山上,他也是决计不敢提这种计策的。可没想到——穆崇玉居然同意了。   陈康四一时又惊又喜,也顾不得追问,便要下去跟其他人商讨具体事宜。   穆崇玉却叫住了他,将自己这几日早已细细考虑一番的计策告知于他。   陈康四所说的,他在几日前便已获知了消息——徐立辉手下的人,这两日便要压着一对粮队经过此地,送往北渝朝廷。   是他之前“高估”了徐立辉。本以为徐立辉纵然无心助他光复南燕,倒也算是一派中立人物,没想到实则早已暗中投靠了北渝朝廷。   眼下天大寒,北渝原本就地处北寒之地,气候不佳,此时亦是粮食紧缺之时,正捉襟见肘之际,徐立辉倒是会讨巧,强逼着南方一众农民交租纳税,将百姓的存粮搜刮一空,却是要拿来谄媚北渝朝廷。   想到此处,穆崇玉一双眉眼蹙得更紧,手中的狼毫笔沉沉一顿,在宣纸上晕染开一片浓重墨迹。   他此番,便要叫徐立辉的粮队有去无回。   陈康四听完穆崇玉的安排,觑了一眼穆崇玉脸色,不解其意,可又实在心中有惑,不能不问,便硬着头皮道:“三爷,您这计策虽好,可有一点,我陈康四却是不明白——您说让弟兄们在虎口岭设伏,与徐立辉手下将士一战,劫得粮草,可这黑云山下的康庄大道这么多,凭啥就能保证徐立辉一定经过虎口岭呢?”   陈康四虽是粗人一个,却也不傻,干土匪这一行那么久,也摸出些个兵法的门道来了,知道地势地形在作战中有多重要。想当初劫了穆崇玉的酒队,就是在黑云山下比较狭窄难走的一条道上劫的。   而这虎口岭听名字便知更是何等凶险之地,两侧悬崖峭壁,又兼之此时雪刀冰刃,纵是他们这些山里面走惯了的土匪,也要小心谨慎,才能脱“虎口”而出。穆崇玉让他于此地设伏,突袭粮队,表面看来,应当是万无一失之计。   然而问题是,徐立辉何等名将,天寒地冻的要经过这黑山老林能不多长个心眼,挑一条好歹宽敞的人多的路走?怎么可能专挑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虎口岭走呢?   即便是在那儿设了埋伏,恐怕也是白忙活一场啊。   陈康四挠了挠后脑勺,想不明白,于是便有些质疑。   穆崇玉却是笑了,他看着陈康四徐徐说道:“康四兄尽管放心便是,徐立辉部下一众,必走虎口岭。”   陈康四望着穆崇玉神秘莫测的微笑,不知怎地,突然觉得背上一寒,他颇为自觉地没有再多问,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腊月十五,黑云山下三十里之外。   一队兵马正从此地踉跄而过。今日虽未下雪,天气晴好,然而冷风大作,从脸上刮过,也能生生刮掉人的一层皮,好不艰辛。   不过这浩浩荡荡的两千兵士,却无一人敢偷奸耍滑、掉以轻心,反而更添了几分谨慎。   打头那将领更是时不时地回首瞭望整个队伍,看有无人掉队,又时不时地派斥候前去探路,定要确保路程安全才是。   否则,这一车粮草若有了闪失,他,还有这手下两千条人命,都得陪葬。   此人正是听命于徐立辉,从南方征集粮草、押送入京的宁远将军贺渊。他于两年前投奔到徐立辉手下,因着一身勇猛武力在战场上立了功,被提拔到如今的地位,现下徐立辉又是看重他武艺超群,才放心将这押送粮草的任务交给他去做。   年关之际,将一大批粮草送入北渝的京都之内,以解北渝朝廷上下燃眉之急,如此一份精心策划的新年贺礼,徐立辉岂能不重视?他又岂能不谨慎小心?   正在这当口,便见半个时辰之前派出去的斥候打马回来,不知何故,那身姿神情竟有些惴惴不安。   看得贺渊亦是心里一沉,他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报将军,前面便是黑云山的地界了,不知……是否要进山,穿山路而行?还是要绕过黑云山?”   贺渊凝眉沉思。黑云山一带有土匪盘踞,这是早就听闻过的事,然而若要绕过这巍峨盘桓的黑云山,则势必要多耽搁许多路程,今日已是十五了,再有十多天便到了年末除夕,若是没赶上大年初一将这粮草送去,恐怕会惹祸上身……   想到这里,贺渊沉声对左右副将道:“传令下去,让诸位将士们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护好粮草,跟我进山。”   左右答了声“是”,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整个队伍便又威严而疾速地向前迈进。   虽则黑云山艰险,可只要依山脚而行,不走那狭隘僻静之地,想也是无大碍的。   如此大约走了三里地路程,都不见有异,更不闻土匪骚动,贺渊正要放下心来,却突然脸色一变,眼眸微微地眯起。   前面有诈!   只见面前的一方坦途之上,厚厚的白雪略有些紧实地压在地面之上,反射着莹莹日光,路两旁,缓坡之上的松柏被那雪水压弯了枝杈。   看起来一片宁静安谧之象。   然而一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贺渊却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他灵敏地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氛围慢慢散溢开来。   这安静地有些过了头了,雪地上连鸟兽的脚印都未曾看见,就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眯眸悄然打量着两侧被白雪覆盖的松柏,眉梢微挑,轻轻一笑。   虽则有松柏遮掩,可眼下松柏皆白,独有左右两处山垄之上,雪意微融,枝干交错间,竟能看到几处翻飞的旗影。   那分明是有人埋伏于此。   贺渊悬缰勒马,手悄然一挥,左右立即会意,这两千人马便堪堪停下了脚步,往另一方向而去。   此路不通,另择他路便是。   与此同时,那“埋伏”在两处松柏之后的十几个鹰头寨弟兄,看着贺渊一行调转方向,彼此都不禁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把那迎风翻飞的令旗收回怀里,回去复命去了。   那边贺渊放弃了黑云山下最为平坦开阔的一条道路,转而进了山林里。此时山林里冰天雪地,林木稀疏,往日的繁枝乱叶都四下凋零,半埋在雪里,故而视线倒也显得开阔。   训练有素的两千人兵马走在雪地上,竟不闻丝毫吵嚷作乱之声。大家都非常警觉地注意着四周的变化,手暗暗地抚上了腰间的刀鞘。   突然之间,走在最前面的斥候喉咙里猛然发出一道惊呼,下一瞬间,便见他整个人歪歪扭扭的,身子一摇,竟似要陷进地里去!   贺渊忙下马去看,却忽地听闻那斥候一声高喝:“将军别过来!”   听得这句话,这整整两千人马都如临大敌,神经在一瞬间绷紧。   难道是中了埋伏?!   “是……是沼泽……”斥候一脚在淤泥里挣扎,一边艰难地解释道。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纷纷松了口气。然而贺渊的神色却没轻松多少。他一面吩咐人前去拿了绳索,拉斥候上来,一面又另外吩咐几人小心查探前面地形。   结果几人回来竟都是愁眉苦脸。   原来这冬日里雪水丰厚,积压下来,将林子里落了一地的腐枝衰叶埋在下面,使得这一片的土地更为湿软,竟形成了一大片沼泽,横亘在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贺渊双眉紧皱,眉宇间现出一片浅浅的沟壑,他握住缰绳凝思了半晌,最终不得不下令众人调转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评论不开森,课业太重不开森,没时间码字不开森_(:зゝ∠)_ 第8章 志在人心   如此三番两次,众人都有些不耐。尤其是跟在后面的小兵,开始骚动起来。   也是,在这样的恶寒天气中,几次选不定道路,又兼之一路风尘仆仆,不得休息,以及前段时间收集粮草的烦累,实在让人疲惫不堪。   贺渊往后看了一眼略有些浮躁的队伍,蹙了蹙眉,不得不选择了最后一条路——虎口岭。   陈康四看到粮队的影子时,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栗。那是兴奋的颤栗。   彼时正有一片阴云飘过,呼啦啦地卷起一地风雪,雪沫如飞絮般往人的脸上扑去。   藏在山石厚雪后面的鹰头寨众人都在屏息以待。为了这次伏击,穆崇玉与沈青、李元善、陈康四等人做了详实周密的计划部署,着熟悉此地地形的陈康四带领五百人埋伏于此,只待贺渊粮队全部进得岭中,便一声号令,大举进攻。而沈青则亲自带领三百人守在虎口岭前后,前断其出路,后断其退路,左右夹击,预备将贺渊部众打得措手不及。   贺渊此时正站在虎口岭的入口处,倾听斥候的汇报。   虎口岭果然如同传闻所说,地势艰险,地形狭长,路不成路,若要从此地经过的话,则必得添十倍小心才是。不过……似乎也因为如此,此地连土匪也不愿来,斥候几处探查过来,都未能发现土匪的痕迹。   众人听了,都不禁面露喜色。贺渊也没有半点怀疑。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这些土匪竟会设两次埋伏,而且还是一次虚一次实。   两千人马浩浩荡荡地排成细长的两队,一点一点地朝虎口岭前进着。   陈康四在心中默数。   一里,半里,十丈,五丈……直到贺渊的人头近在咫尺!   陈康四猛地举起了压在身下的鲜红的令旗,在皑皑白雪枯枝败叶的掩映下,令旗犹如沾了血渍般,叫人怵目惊心。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役。冰天雪地之下,被坚冰包裹、冻得能割人肺腑、砸人肌骨的石块源源不断地被鹰头寨众人从山垄上往下抛出,仅凭此举,就伤了贺渊部众大半。   再者自穆崇玉到来之后,除开整肃军纪之外,也让沈青对鹰头寨一众青壮男丁进行了训练,改毫无章法的斗殴为骑射剑法,此时众人听得陈康四一声令下,齐刷刷地搭弓射箭,便见那箭矢如同雨点一般,冷冷砸在贺渊部众的身上。   一时间粮队大惊,整个队伍已彻底失去了纪律,再加上前后距离拉得太长,这两千人马互相传信儿犹不及,逃跑反抗更是毫无章法。   败局仅在片刻之间。   *   这一战,鹰头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贺渊部众斩于马下。对方死伤过半,己方却几乎没有任何伤亡,不但如此,除贺渊等几个官职较高者进行了强烈的抵抗外,残存的押粮士兵,竟没有丝毫反抗意识地全部投降,乖乖束手就擒。   贪生怕死是一方面,恐怕另一重要原因,还在于这趟押粮的行程,根本不为他们所喜。   此外,鹰头寨的收获也颇丰,非但以少胜多,如愿以偿地劫得了这整整一百车粮草,更劫得刀枪财宝千件,都是贺渊军下将士随身携带的,可见其军中奢靡之风甚盛。   然而这战利品中,除了刀剑枪戟留下分发给在此战役中有功的鹰头寨诸人,金银财宝并那一百车粮草,穆崇玉却是一件不留。   他要将之悉数还给百姓,以偿他们徭役赋税之苦,以慰其在战乱之中家破人亡之悲。   沈青环顾了一圈众人脸色,一直跟随着穆崇玉的三百南燕志士自是对穆崇玉的旨意没有丝毫异议,鹰头寨的诸人却都是摆着一副不太好看的脸色,只怕是心有不满。   他犹豫了几番,上前谏言道:“陛……三爷,金银不留也就罢了,这粮草是不是还要留下一些为好?”   穆崇玉摇了摇头,坚定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假若我们留下这些粮草,又与搜刮百姓的徐立辉有何差别?还是说,沈将军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自觉与真正抢人钱粮的土匪无异了?”   他尾音轻飘飘的,并不带半点严词厉色,却立即让沈青冒出了一身冷汗。   “末将不敢。”沈青膝盖不由一软,两腿下意识地一颤,就要跪下请罪,却硬生生地在穆崇玉眼神的警示下克制住了,晃晃悠悠地站在原地。   “嘁,我们本来不就是土匪么!”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更对穆崇玉口中的言辞和沈青的大惊小怪感到忿忿。   真不明白这穆崇玉究竟有什么值得那几个人小心事奉的,不就是美色惊人么?那也犯不着跟侍奉皇帝似的啊。此人在心中腹诽。   也是,他们这些小啰啰跟穆崇玉接触不深,忌惮他怕他也只是因为穆崇玉定下的严明军纪,以及他身边那些身手高强、气势慑人的高手们,对于穆崇玉本人则不见得有多么尊敬。   此话立即引起了鹰头寨一众人等的附和和嘀咕,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去劫贫苦百姓是一回事,放着到手的战利品不要,丢给别人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他们被穆崇玉定下的一套军纪刑罚震慑,此时利诱在前,也依旧不能不动心。   穆崇玉将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众人的中间。   “你们都认为,这些粮草应该归自己所得?”他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厅堂内静默了片刻,然后便有人喊道:“没错!我们自己打来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   “自己打来的东西?”穆崇玉不怒反笑,一丝凉凉的笑意慢慢爬上他发白的薄唇:“不错,这些粮草是你们打来的,可若没有种粮之人,诸位又从何处去‘打来’这些粮草?难道诸位想说,那些农民,那些白发苍苍如同诸位父母一般的农民,那些孤苦无依守在家中的农妇,自力更生辛苦耕耘而产的粮食,合该被徐立辉这种魑魅禄蠡搜刮,又合该被诸位这些山中大王打劫而来?就因为诸位能手操强弓,剑斩仇敌,而那些平民百姓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便只能任人宰割?”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穆崇玉冷笑一声,忽而一顿,面色一沉,声调微微一抖,道:“若说有,也只有如同北渝那般穷兵黩武的□□者,才会如此不堪。穆三虽落魄,却也决计不愿和北渝暴君为伍。”   “我相信,诸位理应也同在下一样吧。”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忽而轻柔了几分,停顿半晌,将视线投注到诸人神态之上。   众人一片恻然,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了眉目,有些不甘不愿地噤声不语。   其实穆崇玉所说的道理,他们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晓?奈何眼下自身难保,好好地过日子都难,又哪里有功夫去操心别人?他们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只一点,穆崇玉却是让他们难以反驳,那便是他们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对北渝朝廷恨之入骨的。   若不是当年北渝朝廷的蛮横行径,他们也不至于今日流落成山中土匪。   穆崇玉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下思绪也不禁有些沉重,当日所见的惨烈景象又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缓了缓,才徐徐开口道:“我并非要让诸位学那寺中愚僧,尽去做那些行善积德之事,只是为今身在乱世,愈是泥沙俱下,愈是处境艰难,愈不可失了做人做事之志。今日我若将那一百车粮草留下,我与各位自当可解彼时燃眉之急,然而今时困境可破,那么来日呢?来年呢?见了意外之财便想伸手去取,既与不仁不义之北渝、徐立辉之流者无异,更是自堕其志——难道诸位想一辈子躲在黑云山里做抢人钱财、搜刮民脂的土匪?北渝不仁,逼得各位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徐立辉不仁,逼得百姓钱粮一空,度日艰难。诸位也曾与田间的贫民有一样的遭遇,却非但不与百姓同病相怜,反而助纣为虐,往昔襄助徐立辉之流掠夺民脂,今昔亦想要横刀夺财,可若将来那些百姓也同样被逼的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天下人都被逼得家破人亡,起义梁山,又该当如何?”   “乱世茫茫,烧杀抢掠似乎从未终止,也许诸位早已对世态人心大失所望,再无期待,可若是我们自己首先放下了善恶,放弃了这做人做事之志,胡搅蛮缠,沉醉梦里,又焉能奢望世事之太平,天下之大定?又焉能重温妻女儿童之乐,重享椿萱并茂之恩?事在人为,志起人心。穆三相信,我与各位若不失了这做人做事之志,即便今日犹在困境,度日为艰,又有何惧?”   穆崇玉说这话时,那素来温文谦和的俊美面孔此时竟然坚定若冰霜,又恍惚冷清似寒月,光晖淡淡,让人移不开视线。   厅堂里落针可闻。青年掷地有声的话语一时远如天边的惊雷,轰轰作响,一时犹如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众人心头泛起阵阵涟漪,忽远忽近,叫人迷迷茫茫,忽喜忽悲。   事在人为,志起人心。世事太平,天下大定。   如此邈远而不可想象的词语被穆崇玉轻声却又坚定地道出,竟仿佛近得唾手可得。众人一时都不禁怔住,呆呆地看着那在印象里曾经文弱不堪的青年。   也许,他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主角,道德高地是一定要占领的【微笑~】 第9章 自力更生   穆崇玉果然说到做到,当日清点战利品时,除了刀剑兵刃留下了,剩下的金银财宝并那一百车粮草即刻命沈青等人装点上路,沿着黑云山往南,见着贫苦的村庄人家、孤儿寡女、老者幼儿,悉皆发放,并无半点吝啬私留。   后来沿途百姓问讯,纷纷赶来,难以置信天下竟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都喜不自禁,对着发放财物粮食的人感激涕零,难以言表。   沈青见此情景,索性召集了附近百余里内的村落族长,又聚集了些村人公证,将数十车粮草并金银当面送给这些村庄,委托族长们按照各家贫富,稳妥发放这些粮食财物。安排妥当之后,方押着余下数十车粮草财物,继续南下,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全部发完为止。   一路上还遇到不少流民,他们得了沈青一行人赠与的银子,登时感念无比,又念及自己实在无家可归,便要跟着沈青而去。沈青无法,本想着黑云山此时也正处在艰难时刻,多养一口人就多一个负担,可又想到那人总是满含忧虑的双眸,犹豫了半晌,终是点头答应了。   如此一来,他们出去的时候是财粮满车,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已经车内空空,却多了一串跟着回来的尾巴。   穆崇玉对此当然是不在意的,他并没有把他们当成负担,反而嘱咐他们好好休息,再跟着沈青去领事情做。   这个时节要做的、要解决的大事唯有一件,那就是鹰头寨现今上上下下一千多号人(包括上次虎口岭一战的降俘)的生计问题。   粮仓里的粮食已经见底了,顶多再能维持十天半个月,这样下去,等不到来年开春播种,他们这些人就已经无粮可食了。   穆崇玉说不心忧是假的。然而即便情况已经迫在眉睫,他也万万不会允许自己去侵占普通平民的粮食。   粮食不够,那便省;没了,那便另想他路。   年关将至,黑云山也愈发的寒冷了。连日的大雪纷飞,将整座山都封裹在重重厚雪之下。   这日,好不容易天气放晴,陈康四便指引着沈青他们,并上上下下一百多个人手,裹着兽皮大袄,背着箭矢□□,来山林里狩猎。   粮食不足,想要勉强果腹,便唯有打猎了。   其实在穆崇玉到来之前,鹰头寨众人也经常食不果腹。毕竟那时他们好不容易霸占山头、自立为王了,哪里再肯亲自动手去做那等耕作植种的苦力?再者他们这些土匪虽说靠劫掠附近百姓和富商度日,可这好事也不是天天有,馅饼也不是天天掉,前一顿挥霍奢侈得很,后一顿没劫到什么东西,就要忍饥挨饿。这样一来,时间长久了,他们不得不就此练出了一身打猎本领。   形势倒逼人想办法,好在黑云山一带,雨水向来颇丰,草木繁盛,野兽自然也就丰富一些,陈康四他们时不时竟能收获不少猎物。   眼下白雪皑皑,千里冰封,更是狩猎的好时机。   陈康四和沈青这些向来习惯马上生活的人,对于捕猎自是不在话下,各自带了数十人出发,可没想到,穆崇玉也要跟着。   “三爷自打以来身体便弱一些,抵不得严寒,更何况在北渝……在北方冰寒之地受了惊,更见不得风雪,何苦跟着我们去干这拉弓射箭的粗活?”沈青挡住穆崇玉去路,蹙眉不赞同地看着他。   穆崇玉眯眼,哂笑道:“沈将军未免将我看得太脆弱了,将军难道忘了,当年在猎马场上,朕的射箭之术连沈将军你都要退让三分的。”   话落,他眉梢一挑,漆黑墨玉的眸子里笑意流转,眉宇间却是不容他人质疑的自信与倨傲,令人移不开眼。   沈青看得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眨了眨眼,意识回笼,想要再劝一劝,穆崇玉却已披上了披风,拿上了弓箭,推开沈青,三两步跨出门,牵马去了。   沈青摇头苦笑,当年猎马场上比赛骑射之事,实是另有隐情——当时他初见天子之威,只觉穆崇玉浑身上下光彩逼人,相形之下,自己就如同粗泥蝼蚁一般,既不敢抬头,又神思恍惚,哪里又有心思认真比试呢?   不过回想起来,陛下也确有几分功夫,不至于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   沈青如此想着,见穆崇玉已走了老远,只得赶紧追上,心里却暗中立言,一定要保护好穆崇玉。   山路艰辛,更兼之冷风大作,众人虽穿得厚,可仍感觉有些吃力。   沈青夹紧马肚,赶上前去,果见穆崇玉双颊冻得绯红,嘴唇却是一片苍白,眉头紧蹙,显然已是不敌酷寒,忍不住便又要劝,却听得穆崇玉率先开口道:“你莫要劝我,我既立了誓言要自力更生,凭己之力与大家共渡难关,又岂能坐享其成,不劳而获?既是我散了大家的粮,那也自当该由我来身先士卒,做出表率,亲上猎场,如此,才能服众。”   语罢,他未看沈青一眼,举手甩鞭,便追逐着一只棕狐而去。沈青无法,待要驾马赶上,却见穆崇玉把鞭子往后一扬,意思竟是要阻止其前去,于是便只好堪堪勒马停住,垂丧着头回去了。   一旁的陈康四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看起来便是一个文文弱弱、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般的穆崇玉,别说打着猎物了,就算让他在雪地里待上一个半个时辰的,我看都够呛!瞧着吧,没过多久,他铁定受不了就要打道回府咯。   陈康四手下之人有不少这么腹诽着,暗暗等着看笑话——美人嘛,坐在高阁里出出主意、说说大话还行,要是真提上弓箭了,那么沉的□□还不得把美人的手腕压折了么哈哈哈哈。   然而不过半炷香时间,这些人便齐齐愣住了。只闻得前方树林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风啸流矢之声,紧接着,却是一阵婉转凄哀的尖细嘶鸣声,似像野兽悲鸣,下一刻,便见穆崇玉提着那只棕狐一路策马而来,于众人面前停下,扬手一抛,便将棕狐稳稳地撂进沈青马前挂着的麻袋中。   麻袋的口敞着,因而众人看得清楚,那棕狐的背上,正牢牢地插着两根箭矢。   穆崇玉挑眉:“你们都在这里傻站着作甚?再不快些行动,野兽们望风而逃,哪里还有猎物可打?”   陈康四众人一时答不上话来,只呆呆看着穆崇玉,不知该作何言语。   野狐狡诈,纵是他们也要费一番经历才能捕捉,青年看样子竟是毫不费力……   沈青无奈道:“三爷,还是让我多派几人保护你吧,林子里不乏凶猛野兽……”   “不需要。”穆崇玉斩钉截铁地拒绝,又看向陈康四道:“康四兄,劳烦你带三十人同我一起往此处山林里去,刚刚我觑得那林中有一大片沼泽,似淹死了不少野物,或可将其打捞回去。”   而后才转向沈青:“沈堂主,劳烦你另带三十人,按照之前康四兄所指点的方向而去。”   “鲁堂主于捕鱼之法颇有心得,你就带着余下诸人往山涧处,凿冰求鲤吧。”穆崇玉吩咐完毕,又抬眸看了看天色,既而道:“日落之前我们在鸭嘴涧汇合。”   鸭嘴涧便是通往鹰头寨的一条隐秘山涧,位置难寻却是便于人马通过,是再好不过的入口。   语毕,穆崇玉没有再废话,他率先打马扬鞭,只身往那山林里去了。   这回陈康四倒是反应得快,他向后一挥手,便带领着人匆匆忙忙地追逐着那一点素白的纤瘦身影而去了。唯余剩下诸人,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在脑海中回味着穆崇玉被冻得窘迫的脸色,然而却是坚定、淡然自若的神情,半晌才各自分头而去。   时至黄昏,夕阳渐渐敛去最后一丝光亮,严冬的冷酷面目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穆崇玉已经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在外的皮肤被冷风割得生疼,头脑里仿佛有一丝瘆人寒意在来回窜动,弄得他整个人都糟糕不已。当年寒冬腊月被人俘虏到北渝之时的病痛、屈辱与悔恨,似乎如同阴云一般,毫无意外地再次缠绕上来。   穆崇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闭了闭眼,手指勒紧缰绳,停下了马,缓缓道:“就在这里等吧。”   陈康四低低答了个“是”,老老实实地停下马来,乖顺地到一旁等待。   他的三十人手下也是如此,一个个服服帖帖,对穆崇玉的命令没有丝毫异议。   不为别的,却是也要为这整整几大车的猎物。   青年虽没有神武到但凭一己之力,便能射杀猛虎长蛇的地步,却也着实令他们刮目相看。   林子里的那片沼泽,污淖遍地,连羚羊也会不小心陷足其中,他们更是只敢远观不敢深入。几人费了好大力气,把马鞭缠在一起做成绳套,才合力拉扯出两三只羚羊、野鹿。   要说深入到沼泽地中也不是没办法,把那随队伍驾着的板车底板抽出,踩在脚下,亦可勉强从沼泽中滑过,然而众人都觉得费时费力,又冒太大的风险,一时之间竟无人肯主动站出,深入沼泽。   没想到,看起来最彬彬文弱、也最无需亲力亲为的穆崇玉却是站了出来。   青年的脸色明明已经很差,却没有丝毫犹豫,他解下胸前系的披风,手中持着绳套马鞭,便轻轻一跃,只身向前,动作轻巧得如同一只鸿雁。   即便他打捞猎物的动作似乎并不如骑射一般娴熟。但正因为穆崇玉的举动,才最终促使他们一齐收获了丰富的猎物。   在后来的捕猎中也是如此。   这个青年,大概真的是想要和他们,和他所爱怜的那些百姓们,共进退吧。   作者有话要说:  要死要活地爬上来更新…… 第10章 旧事百哀   总共在黑云山各个区域持续三天的打猎活动结束了。众人共捕得猎物小者如野兔、雀鸟、鲫鱼鲤鱼等共千余只,大者如羚羊、斑鹿、黄鼬、野狐等共百余头。   收获颇丰,也算是可解燃眉之急了,然而若说是高枕无忧,则还差得很远。   临到捕猎归来之后第一次分发肉食之时,陈康四他们已经对穆崇玉再无半点异心了,他带领着手下将十几头大的猎物毫不犹豫地奉给了穆崇玉。   没想到穆崇玉竟然拒绝了。   “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都拿下去分给你手下的兄弟们吧。”他此时正倾身看着桌案上的地图,头也未抬。   自虎口岭一役距今已有将近半月时日,徐立辉手下吃了大亏,钱粮散尽,他料想对方心有不甘必然举兵来伐,故而这几日来都在黑云山四周严加防卫,然而却是一点风声都未起,倒叫他心下有些不安。   任谁被土匪劫了粮草都不会善罢甘休,这会儿没有动静,只能认为是在筹谋更大的反击。   穆崇玉想到此处,那一双俊秀的眉眼不由皱得更紧,在那光洁白皙的眉心处印出了一道浅浅的沟壑。   他已经连着几夜不曾安眠。许久未有过的如临大敌、排兵布阵的感觉让他恍惚回到了几年前的南燕。那个时候,北渝大军压境,南燕已节节败退,所有的成败最后都系于国都金陵一城,他思虑不停,日夜召集群臣商讨,可最终也只是苦苦挣扎罢了。   偏偏那年又遇上罕见的异象,北风挟裹着肃杀的寒意,用这个南燕暖城不曾承受过的风霜暴雪砸向了他的子民,连同着北渝的铁骑一起。   亲下战场的穆崇玉在被敌军挑断了手中最后一柄利剑时,听到了一声没来由的叹息:“南燕灭了,天意如此啊。”   穆崇玉并不觉得这是天意。虽然就是在那最后一场战争中,他受了重伤,又被寒风侵体,缠绵了病榻许久,以致后来在被囚于北渝的岁月里,每到寒冬腊月,都叫他痛苦难捱。   可愈是痛苦,愈能激起他心中深沉的悲愤。   哪里有什么天意?有的不过是从前南燕的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不过是北渝的精兵强将、一鼓作气。   事在人为。   这个寒冬,他便不会再重蹈覆辙。   陈康四瞅着穆崇玉眼窝下淡淡的乌青,又见他沉思不语,便要再劝。只是还未张口就愣在了原地。   穆崇玉在桌前倾身站了许久,也许是想走动一下歇息片刻,他扶着桌面直起身子,闭了闭眼,待要迈开腿时,身子却莫名晃了两下,陈康四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扑通”一声,穆崇玉整个人竟是摔在了地上!   “三爷!”他急忙跑过去,蹲下来冲着穆崇玉喊,却是毫无反应。   *   北渝朝廷。   眼下年关将至,往年这个时候,北渝朝中上下都一片喜气祥和之色,各省的贡品贡粮都陆续进奉上来,宫中也预备着各项庆典宴会,好不热闹。   可今年,却与往常大不相同了。皇帝似乎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连带着宫中各处都浸染上几分烦闷的气氛。   尤其是又有邸报传来,说南方荆楚一带上交来的粮食竟被土匪劫掠一空,折损兵马两千多骑,主将被斩,可谓是人财两空。   以往虽听闻南方匪患四起,可从未有人敢把算盘打在官家的头上,尤其是这是军队亲自押送的粮草!是以消息传来时,引起一片不小的哗然。现如今,负责这批粮草的将帅徐立辉亲自来朝请罪,倒更叫知情人唏嘘。   徐立辉早已暗中投靠北渝朝廷不假,可从未在大庭广众下正式进京朝见过,可见其明面上还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而如今却为这粮草一事入朝,难道是打算正式归顺北渝了吗?有人这么猜测道。   北渝大殿之上,薛景泓看着跪在下面请罪的徐立辉,皱眉不语。   此人他印象深刻,记得当初他是崇玉手下的一员文臣,因为官职太低,并没有算在俘虏之列,故而这人经过这几年的韬光养晦、招兵买马,竟有今日的势力。如今想来,却叫他后悔不已。   这样的奸猾之人,早该被他一刀斩首才是。   在他的前世——他重生之前,正是这个人,帮助崇玉逃离了北渝帝都,可却又背信弃义,危难之时,又将崇玉出卖给北渝朝廷,使得他二人再次见面之时,已隔了诸般苦楚与绝望。   薛景泓不止一次地庆幸过,幸好重生的是他,而不是崇玉。前世那般艰辛、误会与痛苦叫他一个人承受、一个人记得便好了,既然有幸重生,他便会赶在一切苦果酿成之前,一一斩断它们,让它们离崇玉远远的。   下面的徐立辉见薛景泓不语,语气便更嚎啕了几分:“陛下,依臣之见,胆敢把主意打到官粮上的,唯有那起子贼心未灭的旧燕暴民啊!臣早就听说,黑云山乃是旧燕暴民们盘踞之所,他们专盯着北渝百姓不放,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会儿竟敢斩杀臣的部众,抢夺了官粮,可见旧燕暴民本性恶劣,贼心不死,如果不将其一举除掉,恐怕将来会对我朝酿成大祸啊!”   我朝?薛景泓挑了挑眉,脸色更冷,他见徐立辉嚎够了,才抿唇凉凉道:“徐将军此言,是要归顺我大渝么?”   徐立辉一愣,连忙叩头称是:“臣仰慕大渝威势已久,若陛下准许,臣定当感激不尽……”   徐立辉正欲打算趁此机会表露忠心,却被薛景泓不耐打断:“好了,此事再议。朕只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官粮’被劫,可朕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让你去荆楚之地搜集粮草入京的?既没有诏书下达,你又何来的‘官粮’一说?”   徐立辉显然没料到薛景泓会有此一问,怔了半晌,支吾不言。   这叫他如何说?往年不都是这么办的吗!只不过往年没有土匪从中作梗,那粮草便都是静悄悄地送进了北渝都城户部衙门里,北渝这边也从未有过拒收之意啊。   这样的暗度陈仓之事双方都操作得极为默契,徐立辉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早已把北渝视作自己的靠山,可眼下这事却是无法摆到台面上说的。   他觑着北渝皇帝的脸色,心下一沉——难道北渝是打算翻脸不认人了么?   朝臣见此情形,都在一旁面面相觑不止,半晌,户部尚书李之藻站了出来,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徐立辉,道:“陛下请息怒。徐将军丢失粮草心切,一时口误也是有的。不过徐将军到底对我大渝忠心可嘉,他所说的匪患一事也确属实,还望陛下不可轻觑。”   薛景泓沉默了一下,将视线转向这位李大人。   李之藻面无异色,神情中一副秉公执言的模样,倒叫人瞧不出问题来。   他冷笑一声,问道:“那依李大人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置此事?”   “微臣建议即刻派遣兵部将帅,领兵向南,除掉黑云山匪众,夺回丢失粮草,以警示天下旧燕遗民,胆敢违逆我大渝者,唯有死路一条!”李之藻说着,还举了举手中牙笏,将最后一句话念得铿锵有力,余音回响,俨然一派直臣作风。   如果是在重生前,薛景泓很有可能就被李之藻的这副面孔所蒙蔽了。毕竟,李之藻执掌户部十余年,理财有方,收支有度,从未出过错,也使得北渝的财富年多一年,尤其是在灭了南燕之后,他雷厉风行、恩威并施,使南燕百姓心甘情愿向北渝纳粮交税,接受北渝的庇护。   然而如今他才知道,这个人用他表面上的正义将自己愚弄到了何种地步。   李之藻,何曾有一点想要庇护过南燕的百姓?他非但没有,反而将其视作毒瘤野兽,想要一举灭之。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也是如此。   薛景泓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李之藻,没有出声。依照他的预料,还有一人会站出来给李之藻、徐立辉二人帮腔。   果然,有一人在观察了许久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扬声道:“陛下,微臣觉得李大人言之有理。发兵黑云山、讨伐旧燕匪众,已是刻不容缓!”   这人叫杨廷筠,是当朝宰相。前世正是他,在追讨旧燕残将的过程中出狠计毒策,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将士们赶尽杀绝,伤及多少无辜百姓,最终使南燕的土地上血流成河,三年不止。   转头却能上书告诉自己,百姓安好,南燕残将自愿投降,只有顽劣小民不服管教,遂出于无奈才用了重刑处置。   ……   薛景泓眯了眯眼,笑了一声,缓缓道:“既如此,就依卿的意思,即刻发兵黑云山。不过兵部有护卫京都之责,不可擅离职守,此等小事,朕着金吾将军亲去即可。”   兵部尚书虽是他亲自提拔任用,可以信赖,可尚书以下,左右侍郎至五品主事,都安插的有丞相杨廷筠的人手,不能不防。   一直跪在堂下的徐立辉听到这一道谕令,才终于默默地松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却划过一道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寒假在家看了蓝色大海的传说,突然就不能直视沈青这个名字了……天知道我当时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想拿小拳拳捶自己胸口!【呕】 第11章 是故人来   北渝朝廷派遣的军队于两日后调派完毕,与徐立辉部众汇合,共计兵力一万,从帝都出发,势要征讨黑云山土匪。   年节刚过,天气仍寒冷得很,纵一路向南,也依然是艰苦万分,惹得从军将士心中抱怨不已。   行军途中,金吾将军邹淳提出要歇息一下,徐立辉却是不肯答应,仍要坚持疾行。   在他看来,多耽搁一分,都让他心中恼恨更增上一分。   半个月前收到消息,得知贺渊押送的一百车粮草竟然叫土匪给抢了,他先是震惊、不可置信,派人去查,才知道果然是事实。非但如此,那土匪不但抢去了粮草,竟还胆大包天地将他两千多骑兵力全部斩杀,一个生还逃出的都没有!   他当即就叫人去细查这伙土匪的底细,费了好大周折,才知那鹰头寨原来竟是旧燕遗民的贼窝!   这实在让他怒火中烧。他不禁想起当初在南燕朝廷上不受重用的日子,不禁想起偷偷溜走的穆崇玉……   他从来都没有怀恋过南燕,于他而言,在南燕的日子不过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旧事而已。   而现在,那些被遗弃的旧燕暴民们居然胆敢侵犯到自己的头上,这让他如何能容忍?   他自认自己绝不是一个什么宽宏大量的君子,他一向都睚眦必报。   这个耻辱,他马上就会给旧燕的遗民偿还回去,好叫他们知道,如今的天下他们已像是跳梁小丑般没了立足之地,他徐立辉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秦岭地界。   行军至此,已是过了一半,绕过这巍峨迤逦的秦岭一脉,便离黑云山不远了。   也是在此处,徐立辉他们收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斥候经过暗中打探得知,鹰头寨似乎是因为其首领无故重病而自身陷入了混乱之中,再加上大雪封山,来往百姓稀少,无甚可劫之物,这鹰头寨的土匪们已经被困在山上许久了,即便有之前刚刚劫得的一百车粮草,想必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可以想见,此时鹰头寨必定自顾不暇,故而这正是攻打他们的绝好时机。   事实也果然如此。   军队经过一整夜的休整,一鼓作气疾行到黑云山脚下,便见四周白雪覆盖,杳无人迹,乱石枯松随意散在路上,任鸟兽在上面跳跃啄食。   俨然是没有丝毫戒备的模样。   徐立辉和金吾将军邹淳经过一番商议讨论,最终决定,土匪狡诈,为保险起见,他们要发动夜袭。   白日里先在一隐蔽之处安营扎寨,待得晚间月入梢头,方偃旗息鼓、一鼓作气地攻上黑云山,拔下鹰头寨,一雪前耻。   也是天公作美,这日入夜,天气竟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如弦似的弯月和点点星辰一点一点地没入到了阴云之中,目下漆黑一片,唯见一个个鬼魅般的影子在夜里疾行。   徐立辉手下的一名前锋领兵冲在前面,金吾将军邹淳带人尾随断后。   邹淳其实对这次行军讨伐并不是多么上心。或者说,他本人和皇帝陛下一样,对徐立辉这个人持保留意见。   徐立辉的底细,刚开始无人在意,可现在随着他投靠北渝之意越来越明显,他的老底也早就让人翻了个清楚——当年南燕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官,趁着南燕国灭、局势混乱之时,投机倒把一番,竟混了个幽州之主的地位,不能不说是有一点心机和本事的。   可一个对自己的故国背信弃义的人又能有多可靠?   荆楚之地乃是过去南燕的管辖之地,存留有多少旧燕的百姓。这徐立辉却对故国的百姓没有一点怜恤,为着讨好大渝,竟不惜让士兵强征百姓的口粮,其间有多少暴敛横赋之事,可想而知。   他征收来的粮食让黑云山的土匪劫了去,此事叫邹淳看来,倒是恰得其所。   所幸,他们的皇帝陛下也并不糊涂。此次邹淳明面上是来助徐立辉攻□□云山的,暗中却是受了陛下的密令,一是要调查清楚徐立辉口中的鹰头寨匪们是否真的十恶不赦,专做凌霸北渝百姓之事,二则是要看看这些旧燕遗民们为何放着好好的百姓不当,非要落草为寇,当起了人人喊打的土匪?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所在。   子时三刻,前锋军冲到了黑云山深处,可依旧不见任何活人气息,当下就不免有些慌了。   他们发起进攻之前,也研究过一番黑云山的地形,找了当地村民来问,得知有几条山路附近常见土匪出没,此次上山便是沿着其中一条宽阔平坦、土匪最易出没的山路进入的。   可没想到的是,越往深处走越发觉黑云山地势之复杂,山路之诡谲。盘桓曲折的道路一半掩映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与蜿蜒的山脊浑然一体,一半则掩映在黝黑无光的夜色下,与深冬的寒意须臾不离。   茫茫夜色,黑黢黢的巍巍高山,鹰头寨的土匪们就像是一粒沙隐入了荒漠一般,如何能寻得?   正在此时,有火光突然亮起!   前锋面色一怔,还未来得及惊疑,便又突闻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喊杀之声。中计了!   只见仿佛一刹那之间,荒无人烟的黑云山便突然窜涌出一道道黑色的“洪流”,从四面八方俯冲而下,将他们团团包裹。   原来这黑云山的土匪竟是早就做好了埋伏,前面种种皆为假相,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诱敌深入,然后再包抄反攻!   此等深沉心机、通达消息怎么可能是一帮匪气横流的强盗能做到的?   前锋的额头已流下冷汗涔涔,然而此时他已无暇细想,冰冷的刀刃离他的脖颈只有一寸之地了。   被堵了后路的邹淳同样疑窦顿生。这伙土匪不但料到了他们会发动夜袭,甚至连武艺都十分强悍。   土匪所用之刀也不简单,竟像是提前做足了准备似的,在那本就坚韧锋利的刀身上灌注了冷水,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一亮,瞬间便结了层坚实锐利的冰,刺穿士兵们的铠甲毫不费力。   不消半注香时间,己方兵力便已倒了大半。   邹淳心里震惊更甚,他扔掉手中残戟,从腰间抽出一柄宝剑来,死死追着此时且战且退的匪军。   土匪当中似有人发现了难缠的邹淳,骚动一番,片刻之后,跳出一个身披铠甲头戴头盔、与众人打扮有些不同的人来。此人定是这些土匪的主帅。   邹淳心思一凛不敢懈怠,拔剑便与这人交战。两相交手有数十回合之后,他心里却愈发惊奇。   依他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来看,对面这人武功、身法皆为上乘,与自己不相上下,干净利索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与其说他是奸猾野蛮的土匪,他倒是觉得此人更像是跟他一样训练有素、横刀沙场的将士!   他心里一动,手中利剑毫无征兆地忽然转了个方向,向那人项上头盔挑去,那人不曾防备,便眼睁睁地看着头盔连带着蒙面的巾帕一起掉落在地上!   他暗道一声不妙,也顾不得头盔了,转身便纵身跃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邹淳还要去追却已是晚了。这黑云山的土匪想要躲进山中就如同鱼入大海一般自在,根本不会露出半点痕迹。   不过只那一眼就已经足够了。邹淳盯着地上遗落的头盔,脸色变了变。   *   这一场徐立辉的前锋军被斩杀得丢盔弃甲。消息传到山脚下的营帐时,徐立辉恼怒得差点要拔剑斩了那个前锋将领,经得一众手下求情才堪堪作罢。   前锋也哭诉,实在是那伙土匪太过狡诈,先设埋伏,再是以坚冰为刃,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待他们缓过劲儿来之时,对方偏偏又不恋战了,像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窜回了深山老林之中,叫他们追都没地方追。   徐立辉听到此言,心中对那鹰头寨的土匪更是忌恨了几分,可也并不气馁。这次败了,是他大意轻敌,可没关系,他有的是兵力,折算了前锋,他还有别的大将,总能将这起子土匪一网打尽!   与山脚下徐立辉部众的懊恼情绪截然不同,深山里鹰头寨众人却是大松了口气。   这场战役,自一个月前劫得对方粮草之后他们便提心吊胆地等着,再到十日前探得确切消息,心落了地便开始精心部署。先是散播鹰头寨内部出了乱子的谣言,再是撤去黑云山四周守卫,佯作毫无戒备之态,接着便是今夜的伏击,终于给徐立辉一众迎头痛击!   这是鹰头寨众人在这短短半年里又一次摘得的惊人战果。   如果半年之前,有人告诉他们,他们能把当今的名将枭雄杀得片甲不留,能把北渝的走狗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毕竟那个时候,他们还只是活在战火与饥荒的夹缝中、苟且偷生的南燕遗民。   从来都是北渝人随心所欲的践踏他们,他们何曾有过反抗之力?   而带来这改变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俊秀的青年,穆崇玉。   他们不禁想起穆崇玉说过的话:事在人为,志起人心。也许他们真的能够达到吧。   只是所有人当中,沈青的面色却不太好。他忧心忡忡地拉住一个人问:“三爷的病好点了吗?”   那人是负责照看穆崇玉的,摇了摇头:“还是那个样子时好时坏的,白天强撑着处理军务,一到晚上便疲累得不行,早早去睡了。”   沈青皱了皱眉,眼底的忧思更深了几分。可这件事却是不能等,可又实在不忍叫醒病中的穆崇玉。他来回踱了几步,索性守在了穆崇玉的床前,要守到他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2章 乘间投隙   第二日清晨,沈青是被穆崇玉叫醒的。昨夜他心急如焚,忐忑又自责,趴在穆崇玉床边全无睡意,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陛下的睡颜。可后来不知怎地,天将破晓之时却有一阵睡意袭来,叫他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   甫一睁眼,却见穆崇玉已是梳洗完毕的模样,面含关切地看着他:“沈卿,你怎地睡在这里?难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沈青顿时睡意全消,冷汗冒了上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呼道:“臣死罪!”   他本是意欲一大早便将那件事告诉穆崇玉的,却没想到睡过了头,若是因此坏了事,他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想到此,沈青连忙将昨晚之事告知了穆崇玉。   昨夜便是他领着手下副将在山里设伏,前面一直很顺利,他也不曾恋战,谨遵穆崇玉的嘱咐,打赢了就跑,可没想到却遇上了一个人——邹淳。   沈青对这个人印象非常深刻。当年在南燕和北渝短兵相接的战场上,便是这个邹淳以一当十、异常勇猛地领着一队铁骑,将自己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险些全军覆没。   沈青做梦都想跟他再相会于战场,彼此决一死战,以雪当年落败之耻。   昨夜他看见邹淳跟上来,又惊又喜之下就忍不住跳出去交战,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亡,可也因为这,自己居然大意了,竟叫那邹淳挑掉了面巾,暴露了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他悔不能自刎谢罪。要知道那邹淳何许人也?非但武艺高强、军功累累,在北渝时还见他常出入北渝皇帝左右,想必是皇帝非常信任的人,虽不知为何会与徐立辉为伍,可要叫他知道了这鹰头寨的土匪不是别人,正是从北渝逃出的旧燕俘虏,想也知道穆崇玉他们将会面临何等的结局。   若是邹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徐立辉,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徐立辉定然要举全军之力攻打鹰头寨,即便这次被打退了,想必他也会立即调来援军继续进攻。   而若是他将这个消息上奏北渝皇帝,穆崇玉好不容易建立的容身之所就又要暴露于天地间了,等待着他们的,依然是漫无止境的逃亡。甚至这回能不能逃得出去,都是未知之数。   沈青忐忑地说完,立即抬头觑了眼穆崇玉,屏住了呼吸。   病中的穆崇玉脸色苍白,可颧骨上却因为风寒发热的缘故而晕染上两抹斜飞的红霞,更显得人有些憔悴。可那双眼睛却始终漆黑有神,清亮无比。   他静静地听完沈青说的一番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发怒,眼眸里的神色却几经翻转,最后沉淀下来,变得幽深一片。   过了半晌,才听穆崇玉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并无异样地道:“事已至此,沈卿勿急。”   他那双秋水似的眼眸淡淡扫过沈青,不见怒火,却只见一种温柔的责备,落在沈青身上,倒恍如有秋风拂过,让沈青心里的所有焦灼烦躁都淡了去,唯余一种深刻的懊恼和悔恨扎根心底。   是他太沉不住气了,他应该主动辞去一身军务才是!沈青正待要开口请罪,却见穆崇玉似是不赞赏地摇了摇头,然后道:“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不过现在却不是认罪的时候。”   他把沈青扶起,才将心中所想徐徐道出:“我以为,我们未必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邹淳此人他也有过几面之缘。当日被薛景泓拘着、作降俘的时候也曾听薛景泓感叹过,说邹淳心地淳直,人如其名,绝非一般奸猾之弄臣可比。后来也见到薛景泓将邹淳亲自调任到金吾将军的职位,出入其左右,可见薛景泓已将其视作心腹。   这样的一个人,地位才能都非徐立辉能及,绝不会自降身份,与徐立辉之辈为伍,所以即便他知道了沈青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必要去告诉徐立辉这样的趋炎附势之人,而是很可能按兵不动,独自将这个消息上奏北渝朝廷,再请派朝廷亲兵前来捉拿他们。   这样一来一回,势必要耽搁很多时间。既知晓了这一点,便可以对此大加利用。   “沈卿,我非但不会撤了你的职位,过几日,还要劳烦你再出一次奇兵。”穆崇玉沉声道。   *   再说徐立辉这边,他并不知昨晚除了战败以外还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径怒火攻心。这日一早便集合了众将商讨攻敌对策。一到晌午阳光充足之时,索性也不讲什么兵法了,直接兵分五路,向黑云山各个入口攻进。   鹰头寨也早有应对之策。陈康四领着众人日夜在寨外四周严防部署,经过昨夜一战,也料到今日必有一场恶战,故而更多了几重警惕。   两边打得僵持不下。虽则徐立辉人多,但耐不住对方占据易守难攻之势,又兼之纪律极其严整,一时打得难分难舍。   而就在此时,鹰头寨却突然举起一幡大旗,旗尾来回摇晃,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要求停战歇息之意。   徐立辉本欲不予理睬,一旁的邹淳却大手一挥,喝令部下停止了进攻。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从鹰头寨那方伏据之地赫然走出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来,径直闯入己方阵地之中。众人都在惊愕之时,却见为首那人直奔着邹淳而来。   有人连忙将他们拦住,厉声拷问一番,才知他们意图。   原来这几人闯入此地,不为别的,却是有话要跟邹将军禀报,并扬言道除了邹将军以外,不见其他任何人。   徐立辉正在不痛快,听了此话,抽出刀来就想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匪就地□□,邹淳却立即过来阻止。   “且叫我听听他们有何言要相告,事毕之后徐将军再做处置也不迟。”邹淳如此说道。话毕,他也未再听徐立辉意见,便下了马,即刻将那几人单独领回了营帐。   帐外还有几个武卒把守,那阵仗竟像是在谈论什么重大的机要。   徐立辉在远处看着,心中忽地就生出一股不忿和恼火来。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算计些什么,他暗中骂道。   他本身对于金吾将军邹淳就并非熟识,这一路来看到邹淳时有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他甚感不快。而在刚刚,邹淳两次对自己的命令进行阻拦,更是叫他窝火。   论手下兵力的多少来说,邹淳未必能比得过自己,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会儿更是让人忍无可忍,居然跟土匪相聚一堂,这岂不是在与贼人狼狈为奸?   徐立辉脸色黑沉得能挤出水来,然而这会儿却也无可奈何。跟邹淳翻脸就是跟北渝翻脸,惹恼北渝的下场他还担负不起,只能忍着。   心里却对邹淳忌恨起来。   过了大约两炷香时间,才见那几人从营帐中走出,在邹淳的暗示下,几个土匪毫发未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己方阵地,回到了鹰头寨众人当中。   而邹淳也没有任何解释,只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去定要向圣上参奏一本,就说邹淳此人暗中通敌!   徐立辉暗暗记在心里,在之后的两方对战之中,也不肯再如之前那般随意任用邹淳的军队,反而对其多了几分忌惮监视。   却不想,这正中了穆崇玉的下怀。   穆崇玉只是让沈青随便指派了几个面生的手下去找邹淳,作出一副有要事相禀的模样,而且故意弄得声势很大,引起了徐立辉的注意,又偏要避讳着徐立辉,果然就激起了徐立辉的疑心。   而他一旦对自己的同伴起了疑,就当然再不能随心所欲地跟他一起并肩作战。   徐立辉就是这样心胸如此狭小之人。虽有野心,却气量狭窄,终究难成大事。   如此,这一支短暂联合起来的军队,战斗力就明显降低了一半。   而至于邹淳那边,却是穆崇玉打的一个赌,赌邹淳会不会因为知道了沈青的身份而见鹰头寨的人,赌他会不会跟徐立辉同流合污,赌他来此地是否另有目的。   事实证明,他果然赌赢了,邹淳见了鹰头寨的人,也确实一副不愿与徐立辉多说的模样,只有一点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对方并没有拿南燕逃犯的身份把柄来作为筹码交换什么,反而问了一些事关鹰头寨本身的问题。   诸如此间土匪是否都是旧燕人?为何流落到此处做了土匪?年前劫徐立辉粮草又是怎么一回事,等等。   被派去的那几人也是一头雾水,只得一一答了,不过他们此行本身就是为了挑拨邹淳和徐立辉之间的关系,再加之涉及自身,回答过程中不免有情绪激荡处,很是倾诉了一番旧燕百姓生活之不易、徐立辉压榨平民之恶毒。   邹淳竟也听得认真,还叫文书一一做了记录,甚是奇特。   那几人将这件事回禀给穆崇玉,穆崇玉也不解其意。然而他此时已顾不了那么多了,留给他的时间有限,他必须给鹰头寨的众人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这篇文里好多战争场面,而且以后也会很多……总觉得这样下去就要写四渡赤水出奇兵了哈哈 第13章 率土归心   此时正是拂晓之际,乌压压的天幕上点缀着一颗明明灭灭的星辰,有苍白色的天光从东边的天际露出来,与即将逝去的夜色纠缠不休。   又是一整夜的雪,也所幸因为这雪,覆盖了白天整整一日的战斗痕迹,使这黑云山仿佛重归寂静。   可这鹰头寨的众人却是被眼前所见、耳中所闻之事彻底震惊到了,一时都呆住,不知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他们昨日与徐立辉这老贼大战了五六个时辰,彼此都战得有些疲乏,直至夜晚时分,天降了场大雪,徐立辉的部队一个个被冷风骤雪扑得措手不及,才叫他们趁势一鼓作气,大败他们一场。   然而这一场下来,己方也筋疲力尽,折损颇多。可这经过半夜下来,鹰头寨众人还未换过劲儿来,就被穆崇玉的这个惊天消息炸得措手不及。   穆崇玉他……他他居然说自己是南燕的皇帝,而沈青是南燕的武将,他们一众人都是从北渝逃出来的!   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故作轻松地戏道:“蒙我们的吧?”   穆崇玉摇了摇头,神色里的认真与严肃未变:“我与诸位相处半年之久,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早已当诸位是生死之交,在诸位面前,我绝不会有半句虚言。恳请各位信我。”   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传国玉玺、皇帝的龙袍、随身的玉佩……那些东西早在南燕都城被攻破之时,全部失散于北渝官兵之手。而后来,它们可能躺在薛景泓的案头书几上,也可能被秘密地看押在什么地方,他都无从得知,也根本无暇顾及。   他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从北渝逃出来,然后倾尽自己余生的所有力气,去复国,去报仇。   而曾经被他视若无上尊严的玉玺、龙袍,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如云烟一般可笑无用。   只是在遇到现在这种情况时,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穆崇玉半垂眼睑,复又向前走了几步,视线一一扫过众人,道:“之前对诸位的隐瞒,实在是事出有因,而今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若再不告诉大家实情,便是把大家往火坑里带。昨日,沈青的身份已被金吾将军邹淳探知,想必不日便会传到北渝皇帝的耳中。到那时,必然有十倍于徐立辉之众的北渝亲兵前来黑云山追捕我等,如此,就势必会牵连到在座的各位。”   穆崇玉顿了顿,声音里沾染上几分决绝和愧意:“穆某决计不愿连累各位。故而今日既是穆某向各位坦白之时,也是向各位辞行之日。”   其实在今晨之前,他已经和沈青还有李元善等人商讨过了,破解此局最佳的对策便是趁着徐立辉等人退败于山下、鹰头寨众人也各自去休息之际,悄无声息地溜出鹰头寨,继续亡命天涯也好,朝不保夕也罢,总比在黑云山坐以待毙的强。   可如此一来,这鹰头寨上上下下八百匪众就毫无疑问地成了弃子,前面刚刚经历和徐立辉的一场恶战,后面又要应付北渝的追兵。   北渝人绝不会因为此时穆崇玉已经离开鹰头寨便放过陈康四他们,等待他们的,必定是北渝昏君迁怒式的围剿和严刑拷打。   这样的结局,穆崇玉纵是一死也不愿意看到。   既是自己引起的事端,也理当由自己解决。他已告知南燕旧属上下,今日便发动奇袭,主动进攻徐立辉营帐,吸引对方的全部兵力,从而制造空隙,让鹰头寨的人先行逃出黑云山。   这样,穆崇玉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可这计策一说出来,鹰头寨上下却安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做声,大家似乎都还未从这接二连三的“荒唐之言”里回过味来,彼此面面相觑。   最先回神过来的一个人问道:“那我们走了,三爷……您怎么办?”   穆崇玉笑了笑,回答的声音轻却坚定:“自当是与徐立辉拼死一战。他鱼肉我大燕百姓,我便决不能放过他。”   鹰头寨众人精神一震,都不禁抬头看向说出此言的穆崇玉。   穆崇玉此时犹带病容,经过连夜的筹谋和商讨,他似乎更加憔悴了,声音里一直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有细密的冷汗从他额头上不断冒出,沿着那瘦削的脸庞没入了两侧乌黑的鬓发之中。   高高在上的南燕皇帝是什么样的,他们不知道,可穆三爷穆崇玉是什么样的,他们却已然十分明了。   穆崇玉他自称是江东人士,与这鹰头寨的过半之众都有同乡之谊、旧国情分。   穆崇玉不让他们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放下害人之刀,拿起了耕田的锄头,教给他们自力更生。   穆崇玉教给他们军纪军法,带领他们打败了北渝的走狗。   穆崇玉有时候过于严苛,严苛得叫他们心生厌恶,可有时候又过于宽仁,宽仁得让他们无地自容;有时候病恹恹的,脆弱得仿佛一根稻草就能压垮,有时候却坚韧无比,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屈服半分……   甚至就像是现在,明明因为之前带领他们外出打猎而受了风寒,突然倒地不醒,可偏要挣扎着病体排兵布阵,日夜操劳,不曾休息。   他们大燕的陛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有人恍惚记起,穆崇玉曾经对他们说过什么:事在人为,志起人心,世事太平,天下大定。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合该从穆崇玉的嘴里说出。   陈康四喉咙动了动,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看到手下们齐刷刷跪下,纷纷道:“陛下/皇上/三爷不走,我们也不走!”   他们都是庶民,不懂正规的宫廷礼仪,只知道见了圣明君主要跪下,对穆崇玉的称呼也参差不齐,可也因为这,透露的才是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   当年在南燕治下,过得日子虽称不上是荣华富贵,可好歹也算衣食无忧、自给自足。南燕朝廷也从未有过乱收苛捐杂税、暴敛横赋之事。再有偶尔大旱、洪涝时节,田地里收成欠佳,便有当地县官开仓赈济,布施恩德。   他们都曾受过穆崇玉这位君主的仁德之恩。虽然之前从未接触过穆崇玉,可在乱世飘零无依的他们,又有哪一天不曾怀念从前在南燕的太平日子?   他们心虽未立复国之志,可情却时常感怀旧国之恩。   而穆崇玉有当初的仁德在前,有如今的侠义在后,他们又焉能弃之而不顾,只管着自己逃命去了?   陈康四也赶紧跟着跪下,口中咕哝道:“就是,北渝那皇帝老儿来了才好,看老子不把他打回原形!也让他们尝尝我南燕匪军的厉害!”   他这一说,又引得一众人附和:“没错,贺渊能打得,徐立辉能打得,北渝人怎么就打不得了?我黑云山形势险峻、易守难攻,再加之天寒地冻,就算是外面的鸟儿飞来也要冻死在里面,北渝人又没长两个脑袋,怎么就怕得要逃出老窝了?”   土匪爷们说起话来糙得很,可穆崇玉听了,却蓦地怔住了。   他没想到他们……他本以为说了实话之后,会听到这些人的抱怨、咒骂,骂他给他们招惹来了无妄之灾,骂他欺瞒了他们那么久,他还准备了一堆长篇大论打算安抚他们,可没想到……   沈青看到穆崇玉的表情,以为他心生不快,便喝道:“笑话!北渝人虽没长两个脑袋,可他们有精兵强将,我们有么?他们一万人闯不进来,派五万人、十万人又将如何?现在放不下你们的老窝,等到北渝打过来,恐怕就晚了!”   这一番话喊得鹰头寨又安静下来,跪了一地的众人纷纷不甘心地垂下头去,暗暗磨牙。   半晌仍有人不服气,小声道:“可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自私逃命,这不是梁山好汉该做的事儿!”   那人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青。   登时又引来波浪般的附议之声:“没错,既为梁山好汉,就不能背信弃义!要走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已躺平任调.戏,小天使们快来呀~ 第14章 破釜沉舟   千里之外的北渝都城。连绵巍峨的帝都皇城同样被皑皑白雪覆盖,静谧得仿佛能把一切战火都隔绝于外。   然而眼不见硝烟,硝烟却早已暗暗升起,弥漫开来。   薛景泓盯着手中这封八百里加急快送的密信,心中的喜悦、震惊和愤慨犹如荒地里的野草,起起伏伏,灭而复生。   这封信的落脚人是邹淳,前日夜间从荆楚之地黑云山发出,今日傍晚到了他的手中。信中用笔寥寥,可所交代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叫他情绪鼓荡,难以平静。   黑云山的土匪果然如他所料,都是些没了土地的贫苦百姓,流离失所之下不得已才落草为寇,据邹淳的初步打探,哪里是这些人成日与北渝官府作对,分明是在北渝官府的威压之下,无处可躲才逃入了黑云山。   这样的说辞与他前世最后的时光里得知的实情,倒是相符的——原来南燕的百姓,果真从未得到过北渝朝廷的半点庇护。相反,自他的金戈铁骑南下之后,带给南燕百姓的便只有累累的伤痕。鹰头寨的土匪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薛景泓想到这里,这几年压抑积攒的愤怒与懊悔又一点一点地泛上来,让他仿佛被寒冰包裹,胸腔里只有凄惨的冷意。这是比活着更让人痛苦的滋味。   也许上天让他重活一世,就是要他在这种漫无边际的悔恨与自责里踟躇前行,以示惩戒。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   所幸,天道无情却并非绝情,在这样漆黑无止境的绝望里,有一缕明月的清辉始终高悬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让他思之若狂。   自薛景泓第一次见到穆崇玉的时候,就为之倾倒不已。北渝的人常年生活在塞外,大漠狼烟、风吹草低,马上马下练就的都是一副粗犷的品性,谈笑起来豪爽,可举止之间却难免有粗俗蛮横之处。   他们,包括曾经的薛景泓自己都从不懂得礼让,从不懂得谦和,从不知道所谓“君子”是怎样的一种人。只在从南方传来的诗谣里听过:“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那样的言词太遥远,叫人无法想象。北渝人向来只知马上决胜负,骑射定输赢,弱肉强食,武力为尊。   直至他见到了穆崇玉。那分明是任何一个北渝的勇士都能单手打倒的瘦弱男人,可每当他抿紧了薄唇,目光平静地看向自己时,薛景泓又觉得,这样的人其实是无法战胜的。   穆崇玉他仿佛什么都不在意,故而谦让有礼,不争不抢,可那目光里却又恍惚隐藏了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他仿佛悲喜无度,故而总是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可那笑容里却又分明包裹了一缕难以掩饰的郁色。就好像漠北草原的苍鹰被人斩去了翅膀。   这样的穆崇玉,叫他深深地为之吸引,为之迷惑,到最后的……不可自拔。   这期间,他薛景泓做过许多错事,有的是因为奸人的挑拨,有的是因为误会,可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自己的愚蠢,因为他对穆崇玉的……不够信任。   这一丁点的不信任,却成了离间他们二人最尖锐的利器。   薛景泓深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的手指再次抚上信中的那一句话——穆崇玉最信赖的副将沈青,出现在黑云山!   那么也就是说,崇玉他此时同在黑云山无疑……薛景泓口中喃喃低吟着“黑云山”三个字,心中有了决定。   *   那边的黑云山,战火已经持续五天了。连日连夜的交战使得双方都疲惫不堪,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让步。   徐立辉是久攻不下的恼羞成怒,鹰头寨却是要破釜沉舟。   五日前穆崇玉与鹰头寨众人的一番谈话并没有达成他预想的结果,他把实情说了,把最坏的后果说了,也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他们,也温言软语地哄劝了他们,可结果竟然换来了大家的万众一心。   要走一起走!他们如此对自己说。   穆崇玉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忍辱负重已恍惚把他的世界涂抹得苍白一片,唯有复国的信念像是一点烛火支撑着他走下去。   可惜前路茫茫,那烛火却是太小,他实在不知能走到多远去,能否把他引向正道。而如今,他终于确定了。   他的选择是对的,他这么做是对的。即使南燕的政-权覆灭,他的国和家也从来没有消亡,那茫茫几千里的土地上,到处是心系南燕的人们。   只要有了这一点,又有什么可忧惧的呢?大不了背水一战!   眼下徐立辉虽在黑云山四周各个紧要关头设下包围圈,可经过多日的混战,他们折损的兵力也成百上千,士气已大不如前,穆崇玉他们若是集中兵力,从某一关口俯冲下去,未必不能冲破包围,逃出黑云山。   此刻便是在黑云山下的鸭嘴涧。鸭嘴涧位置隐蔽而狭小,中间有一条冰冻的河川淌过,形似鸭嘴,蜿蜒斗折,非熟悉山路的人不能过,或许也因为此,徐立辉在此处并未布置充足的兵力,故而这里便是整个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   日暮时分,鹰头寨发起了这五日以来的又一次突围。溶溶泄泄的落日余晖遍洒在鸭嘴涧冷硬的冰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亮。马儿一声嘶鸣,打破了这最后的沉静。   沈青领着南燕旧部三百士卒冲在前面,穆崇玉带领五百人马紧随其后,陈康四则指挥着鹰头寨剩下的体力较差者、身上有伤者、不能用武者四百之众缀在最后,等到包围撕破、有了空隙之时,就立刻冲出去,先行撤退。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一次突围再不成功,等到北渝朝廷追兵过来,往后逃出的机会就更加渺茫。   底下守在这儿的徐立辉的士兵都吃了一惊。他们仿佛没料到鹰头寨的土匪们会从这儿突围,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领兵主将急忙喝令手下副将去徐立辉主营搬救兵,自己则披上披挂、拔出宝剑便迎头相抗,可终归是准备仓促,被打得措手不及。   主将咬牙死撑,向身后军士下了死命令:奋力围攻,决不能退缩,退缩者就地处决!   这已是鹰头寨第四次主动向山下突围了。本来他们已与徐将军商讨过,料定鹰头寨占据着险要地势,必然死守不出,故而他们也做好了在山下死耗的打算,可没想到五日前鹰头寨突然主动向他们发起突围,打得他们猝不及防。   幸而己方到底占据兵力优势,没让他们得逞。   可在之后几天,鹰头寨就像发了疯似的,从各个出口突围,虽都未能成功,可也使自己这方的兵力大为折损。   大概是鹰头寨内粮草已尽,他们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了。   他有预感,今日这次他们是拼尽了全力突围的,所以自己决不能大意,否则若是从此处叫这伙土匪们逃了出去,回去面临的必然是徐立辉斩首的军令!   于是一方下了必死的决心要突破出去,另一方则卯足了劲儿严防死守,这攻守之势竟与几日前大相径庭,彼此胶着不下。   鹰头寨这边,打头阵的沈青且战且行,遇到的抵抗也越来越顽强,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一刀斩杀了近身的敌军,一边回过头来向穆崇玉的方向看去。   穆崇玉此时已亲自下了战场,蒙面巾挡住了他的脸色,可沈青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已然有体力不支的迹象,心里不禁暗暗发急。   战况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激烈得多,虽则此地敌军部署薄弱,可好歹也有兵力将近两千,他们鹰头寨现在能战的却只有不到八百人。   如果没出那个意外,他的身份没被揭穿,他们所有人就会好好地驻守在黑云山上,有条不紊地按照他们商讨出的周密计划一点一点地蚕食、击败徐立辉的军队。   然而如今……沈青心内愧意更甚,手下的刀剑便更加不留情。心里又焦灼了几分。   眼见着徐立辉驻守其他关口的救兵就要到了,可这边却还未突围成功。又有一队敌军竟然绕过沈青,径直奔中间穆崇玉的方向而去。   沈青心下一凛,他向左右大喝一声“保护三爷”,勒马便往穆崇玉那边奔去。   所幸赶在那队敌军之前到达穆崇玉的身边。沈青抽刀一挥,斩下三四个敌兵。可也因为这,冲散了他们自己的阵型。   “沈卿,切不可自乱阵脚!”穆崇玉提剑格挡掉一记暗袭,一面向沈青斥道:“我这边抵挡得住,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穆崇玉早先就注意到沈青的分神,这会儿果然见他跑到自己面前,心下感动之余也不免着恼。   眼前的生死一战,绝不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出了纰漏。   他抬眼见这战场硝烟,一道道刀光剑影从眼前闪过,披着此时这血色的残阳交汇在一起,难分难舍,仿佛人间炼狱。   可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一点悲悯和不忍,只有强烈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带着这一千多人逃出去的欲-望。   纵然手上沾满鲜血,他也势必要在此决战到最后一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片刻,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渐渐消散,星辰冉冉升上天际,寒意顿起。   双方仍然胶着不下。穆崇玉手臂、肩膀上已是累累伤痕,他打算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亲自冲锋、摇臂呐喊,以鼓舞全军士气。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队人马突然从远处奔至近前,整齐的马蹄声震得战场上人心一惊。   是徐立辉的援军么?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半刻。   那队人马并没有加入到战场中,而是立于交战圈之外静静等候。有一个人从中走出,手上举起了一面令旗。   令旗猛地挥下,一道洪亮的声音传出:“传令全军,停止交战!”   满场愕然。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本来说下午更新,结果更晚了,因为作者菌卡文了_(:зゝ∠)_ 第15章 一日三秋   那道声音足足响了三遍,尾音在这一片狼藉的战场上震了三震,才堪堪止住所有人手中的杀伐挥砍。   那人走上前去,目光环扫一周,最后若有似无地落在了蒙着面的穆崇玉身上,扬声道:“在下乃大渝金吾将军邹淳,现奉大渝圣上亲笔谕令,责令我大渝一应将士就此止战。”   “违者将永不能踏入我大渝的境内一步。”最后一句话似意有所指,此时方带着几千人马赶过来支援的徐立辉听到,脸色难看了一瞬。   这很明显是在警告他的——如果他仍执意与黑云山匪军一战,就永远别想被北渝朝廷接纳了。   徐立辉狠狠地瞪了一眼邹淳,心有不甘地看着身后的铁骑,恼怒得很。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北渝朝廷为何突然变卦了,邹淳又是从哪里得来了北渝皇帝的谕令?   徐立辉皱起眉,疑窦顿生,然而此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心头同样布满疑云的,还有鹰头寨众人。   穆崇玉眉头深锁,心底弥漫上了一层不安。他抬眸望向邹淳,远远地,只模糊看到这个人挺拔的身影。   他拨马向前,离此人更近了些,扬声道:“邹将军此言,是要撤兵返回,放过我黑云山一众人等么?”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眼下离沈青身份被揭露那日已过去五天了,若是有北渝皇帝谕令传来,那也合该是全力剿灭鹰头寨、捉拿逃虏的谕令。   正是有此忧惧,他们才全力突围了五天啊。   邹淳并没有让穆崇玉等太久,便回答道:“不错。不过撤兵之前,我有话要问这鹰头寨的领事,还请诸位随我到我军营帐一趟。”   有话要问?在此刻对方援兵已到、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候?   鹰头寨众人都云莫名其妙,彼此面面相觑。对方的举动处处透着怪异,不能不让人心生怀疑。   穆崇玉亦是面色一沉:“邹将军若想拿下我等,大可以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交战,我鹰头寨兵力虽薄,可也决不会退缩,邹将军实不必再费心设什么奇计诓我们上钩了。”   邹淳那边却只笑了笑,道:“诚如穆三爷所说,我若想擒你,只管命令全军将士奋力一战便可,何必费这些功夫?即便此处兵力不够,再去上书请兵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想必穆三爷心知肚明。”   穆崇玉此时虽未露相,可邹淳凭借沈青和鹰头寨众人对他的小心态度,也早已看出他的身份。姓穆行三,旁人对他又口呼三爷,不是那位逃跑的陛下又是谁呢?只不过碍于徐立辉在此,邹淳便没有点破。   旧燕俘虏逃亡,本就是一件朝廷密事,实在不须让闲杂人等知晓。   再者,依圣上的嘱托,他必得把这位旧燕之主请到营帐里去。   想了想,邹淳复又说道:“如果你此时不信我,我即刻派遣圣上亲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到时你们还会有一点活路么?穆三爷,你是要拿你们鹰头寨所有人的性命跟我赌一把吗?”   此时他带过来的人马虽不足一千,可在这茫茫暮色的掩映下,令旗飘飘,队形严整,看不出虚实不说,相比于已经兵疲马乏的鹰头寨,也无疑具有很强的震慑。   邹淳右手轻轻一扬,便听得身后的军士整整齐齐地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响彻整个战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穆崇玉薄唇紧抿,他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体力不支的下属,又看了看邹淳身边蓄势待发的强军,脸色暗沉一片。   确实如对方所说,眼下敌强我弱,若对方没有援军,他们还尚且可以拼死一搏,然而此时援军已至,再硬拼下去,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敌为砧板,我为鱼肉,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只是不知这北渝的金吾将军,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既不想战,又要“放他们生路”,那么仔细想来,也无非是要说些安抚招降之词,一面稳住他们,一面又可以向天下博得个宽恩大度的美名,然后等到骗他们回朝,再用尽一切狠毒龌龊的手段来实施报复,或是将他们暗中处决。   北渝的昏君奸臣,一向卑鄙若此。穆崇玉额头上青筋微浮,有一股森然的冷意从脊背处泛起,缓缓地流淌向那被他封冻起的记忆深处。   他垂眸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冷笑,再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神色已平静许多:“既然邹将军如此说了,那穆三便跟将军去一趟也无妨。”   以往是他们太天真可笑,对方要惺惺作态招降他们,他们便也惺惺作态地降了就是,待北渝的人放松警惕,寻得了机会,再行逃走也不迟。   穆崇玉给身后沈青、陈康四、李元善等人使了个眼色,责令余下诸人在此等候,便一起跟随着邹淳的指引,往营帐走去。   夜色下的鸭嘴涧看不出白日战争的痕迹,厚厚的被人和马踩实的雪仍在反射着莹莹光辉,勉强可辨识道路。   “三爷小心!”沈青在一旁暗暗提醒,就担心他们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陷阱。   穆崇玉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路上会有什么陷阱,因为最大的陷阱就在前方不远处。   绕过鸭嘴涧,黑云山下二里之外一块平坦的阔地之上,便是徐、邹二军的主帐大营。营口有兵尉盘查,四周也防卫严密,尤其是在入口正对的一个最大的营帐前,罗列了两排兵士,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   穆崇玉身形一顿,翻身下马,便见邹淳指了指那个营帐,道:“穆三爷,就是这里了,请随我来。”   他略一点头,也不畏怯,几步跨过去便掀开了营帐的挡风帘,走了进去。邹淳、沈青几人尾随在后。   待进去后却是一愣。也不知邹将军是对自己的兵力太过自信,还是对他们南燕人的武力太过轻觑,营帐里并没有他料想的层层重兵看守,只有七八个小兵仗剑静候在两侧。   上首点了两盏油灯,中间则摆着几副矮榻和凭己,居然是按照南燕人的风俗摆设的。每个矮榻前还放着一盏清香袅袅的茶,闻着竟像是南燕人最惯常饮的浮屠春雪。   他被困北渝三年,逃亡在外流离一年,竟已是许久没品过这等沁人心脾的茶香了。   穆崇玉站在那里,神思突然飘荡到很远,半晌未动。   直到有一记声音在耳边响起:“三爷,一路辛苦,还请上座。外面天寒地冻,将军吩咐我备了热茶,请三爷品尝。”   这声音分外低沉,又透着些沙哑,仿佛外面裹着雪粒的北风。穆崇玉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可隐隐地又生出几分熟悉。   他下意识抬眸看去,却冷不防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这个人的面庞,只露出了额头和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可纵然如此,也遮不住这个人脸上蜿蜒纵横的疤痕。   那疤痕从面具挡着的颧骨爬出,沿着太阳穴一直爬到额头的位置,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随时等待着发起攻击,触目惊心。   邹淳注意到,忙说:“这位是我手下一员小将,曾在战场上受了点伤,留了疤不好见人,故而以面具示人。还望三爷勿怪。”   邹淳说着,这戴着面具的小将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崇玉,眼神幽深恍若潭水。   穆崇玉眉心微蹙,道了声“无妨”,落下座来,再看那小将,却见他已转开了目光,这才心底微松。   不知为什么,虽从未见过此人,穆崇玉却从他的身上感到一种淡淡的压迫感,这叫他不适。   他收拢心神,转过视线看向邹淳:“那么邹将军到底是有什么话要问在下?”   沈青、李元善等人此时也已落座,听到这话便知要进入正题了,脸上登时都是一副戒备神情,严肃得很。   邹淳却对此视若无睹,他慢悠悠举过面前茶盏,啜饮一口,才徐徐开口道:“大家都是熟人,就不用‘在下’‘先生’地称呼了吧。穆舍人,你蒙面的巾帕也快掉了,还是摘去了吧。”   穆崇玉一怔,他虽知对方必然已知自己身份,却没想到会被直接点了出来,神色有几分郁郁,可想到对方既然敢说出来,周围必当都是牢靠的亲兵,也就不再有所顾忌,直接摘了头上盔胄,扯掉面上蒙面巾帕。   然而就在这瞬间,他便又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跟随过来,让他无所逃遁。   穆崇玉猛地一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那几个执剑而立的小兵都一副木然姿态,目不斜视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好作罢,再转过身来语气却是有点僵硬:“现在,邹将军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邹淳点头,他目光隐晦地瞥了一眼穆崇玉身后的方向,沉声道:“我所要问的,有四件事。”   “其一,敢问穆舍人此次逃出大渝,是蓄谋已久、筹划多时,还是突然意起,仓促行动?”   “其二,若是蓄谋已久,何以在北渝之时对我大渝圣上恭顺谦卑,温言悦色,不见半点异心?难道穆舍人一直在惺惺作态不成?而若是突然意起,这期间的缘由是否跟一年前江东大旱有关?”   “其三,穆舍人在离开北渝之后,可与徐立辉此人有过交集?可否识得徐立辉此人的真实面目?”   “其四,”邹淳顿了顿,觉得这最后一问有些难于开口,然而想到圣上嘱托,只得硬着头皮道:“请问穆舍人这一年来……是否安好?”   待听到最后一问时,穆崇玉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邹淳许久未有更改之意,才半信半疑地向他致谢道:“多谢邹将军挂念,穆某一向安好。”   他话落之时仿佛听到有人的叹气声,不解其意,想着回过头去必然还是发现不了什么异样,便不去管它。   只是这前两个问题……穆崇玉想不明白,邹淳此时问这个又有何意义?他南燕一朝被灭,天子朝臣悉皆被俘,平民百姓惨遭-暴-政,他难道就该不管不顾,只图自己苟且偷生吗?他难道就不应怀有对北渝的仇恨,对南燕的怀念吗?   何为蓄谋已久?何为突然意起?他南燕一朝在北渝人的眼中就是如此儿戏,可以说放下就放下,说拿起便拿起的么?   穆崇玉直直望着邹淳,想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的戏谑轻蔑来,然而邹淳脸上除了严肃之外,再没有第二种表情。   穆崇玉深吸一口气,幽幽道:“一年前的江东大旱,贵朝做了什么,江东百姓遭遇了什么,邹将军现在是打算装作清白无知吗?”   他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很明显,眼神中的敌意也不再掩饰,邹淳辨得出来,然而他只是眯了眯眼,平静道:“穆舍人为何恼怒?我乃一介武夫,并未主持江东赈灾之事,所以确实不知。不光是我,圣上对此事也有疑虑,正是有疑虑,所以才差我来问穆舍人一问。希望穆舍人坦诚回答。”   穆崇玉沉默了半晌,许是不想再与对方争执,终于缓缓道:“好,既然如此,我便一一告知于你,希望你能回去转告你们圣上,让他永远不要妄想南燕百姓的臣服,而最好时时忧惧着上天降下的惩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章肥吧?喜欢的小天使收藏个呗~不然收藏个作者专栏也行嘛,作者菌躺下给你卖萌(*/ω╲*) 第16章 当年往事   那时,穆崇玉已在北渝做了两年的俘虏了。北渝的天气很寒,每每到暮秋之时便有冷风长驱直入,吹得这座帝都瑟瑟发抖。   可在这个时候,穆崇玉尚且还对北渝朝廷心存幻想。天虽寒,可他看到薛景泓会在奏章里体恤民生,冬日虽漫长,可他知道薛景泓会拨赈济的银两给工部,以降低百姓用以取暖的黑炭的价钱。   他以为南燕百姓至少在北渝的治理下,会暖衣饱食、安稳度日。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便他身为阶下之囚,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了。   战乱止息,丰饶岁月,每一个人的日子都会像是流水一样平淡却安心地淌过,唯余他自己,在这冷冰冰的异国他乡,细细苦吟着自己的悲愁,也就够了。   天下是这天下人的天下,没了他这个南燕旧主,还会有其他的政权,其他更优秀的君主取而代之。他不过是个失败者,合该被遗忘在角落。   然而这种想法在如今的穆崇玉看来,却是愚蠢之极。野兽不会因为猎物的隐忍而心生怜悯,它只会被激起更大的杀伐欲念。这一点,直到他亲眼看到流离失所、一路乞讨到北渝帝都的南燕百姓,亲眼看到受尽折磨、惨不忍睹的南燕遗将,才深刻地明白。   “户部说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可结果呢?如果不是南燕的子民亲自向我诉说了他们在江东一带所受的□□,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穆崇玉的脸色仍然冷淡,可眼角那微微泛起的红却出卖了他,“开仓放粮,结果是坐地起价,轻徭薄赋,结果是横征暴敛。江东大旱,本是一场天灾,你们北渝却把它视作发财致富的一次良机,结果竟生生地把天灾弄成了人祸。可见人心之险,犹比天甚。”   “而这,并不单单是几个胡作非为的贪官污吏的问题。”穆崇玉的声音里染上几许冷冰冰的愤慨:“是你们北渝从一开始就容不下南燕人的存在。我们败了,文武百官都被掳去了北渝当囚犯,你们还要对这些战俘施以百般折磨;江东大旱,南燕的百姓几无活路,你们还要再踩上一脚,将无粮纳税的贫苦百姓悉皆充作你官宦之家的罪奴,任意□□。”   “我倒是想问邹将军一句。在阁下眼里,可曾把南燕百姓当做人看待过?还是说,他们不过是任你们予取予夺的牲畜,可随意糟蹋?”   穆崇玉的声音并不大,可在这安静的营帐中,那轻飘飘的尾音却仿若包裹着坚冰的重锤,震得人浑身发麻,冻得人寒意四起。   沈青、李元善、陈康四几人皆是静坐不语,可那铁青的脸色和几人微微发抖的脊背却昭示着他们彼此的愤怒。   穆崇玉所说的,他们感同身受。   邹淳已是难堪得脸色黑沉,他没想到会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么一段控诉。他下意识地就想厉声反驳回去,斥责穆崇玉胡说八道。然而甫一抬头,触及到穆崇玉身后那人的目光,又瑟瑟闭上了嘴。   他们圣上,此时正用一种甚于他百倍的痛心的神情望着这位旧燕之主。   邹淳咬了咬牙,忍不住替自己的主子辩解道:“可我大渝圣上确实下过令,要户部发放赈灾粮食,减轻赋税……也从未要你们南燕人去做什么罪奴……”   穆崇玉冷笑一声,并未言语。北渝人自当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作掩饰,不然又怎能显得他们“正义凛然”呢?   邹淳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沉默一阵,忽敏锐地觉察到一个问题,忙道:“好,穆舍人所说之事的真假暂且不辩。不过……若连我们圣上都不能确切知道江东一带的民情,穆舍人当初身在重重深宫之中,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当时人身在皇城,并未主持赈灾之事。只是听说吴郡太守上书来奏,说江东一带有乱民暴动,公然抢夺赈灾粮食,胆大包天,要求严惩。当时他也觉得应该对此镇压惩处,可却没深想,这里面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若果真是吴郡太守隐匿民情,把流民说成暴民,便可以想见京城所受蒙蔽之深了。   然而若是这样,穆崇玉又是从何处得知实情的?   穆崇玉深深看了邹淳一眼,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有心之人,前面纵有千般阻拦也能明察事实;无心之人,纵然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也会装作不识。”   邹淳倒吸一口气,面色青一片红一片。   这句话他没法反驳,亦不能再逼问穆崇玉。这位旧燕之主和他的几个手下自迈入这营帐开始,就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眼下他们不想说的,想必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营帐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唯有桌案上的沙漏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   现在这个情况,还要不要问下去,邹淳有点犹疑不决。他不着痕迹地望向他们那站在角落、伪装成小将的圣上,暗暗寻求示意。   却只见圣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穆崇玉的侧脸,好似目光从未离开过。   邹淳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无可奈何地道:“穆舍人所答之事,我已记下。待回去禀明圣上,一定会严查密访,把这整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以给南燕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几位,就请回吧。诸位放心,我北渝的军队明日一早就会全部撤出,决不食言。”   他见穆崇玉几人目含惊讶,似是没想到他能这么简单就答应撤兵,也不禁苦笑。他能说什么呢?之前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时,他的震惊也绝不亚于他们。   有时他真觉得,陛下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明明半年之前还对突然逃跑的穆崇玉恨入心扉,发誓要将他捉回来永远看押,可现在却突然变了。   虽然一样的时时留意着这位旧燕之主的踪迹,可却再不见那种随时能点燃的怒意了。相反,那是另一种叫他有些看不懂的情感。   他摇摇头,勉强向穆崇玉解释道:“虽然穆舍人可能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此前我大渝本就未要求徐立辉进贡粮草,尤其还是用搜刮南燕人的口粮得来的粮草。这回圣上派我出兵黑云山,也不过是为了明面上敷衍徐立辉罢了,暗中却是叫我查实那些粮草究竟是从何得来的。”   “这几日我已从徐立辉手下打探得知,粮草确为从南燕百姓手中强征暴敛而来,这与你们鹰头寨的人说法一致,可互相印证。既然如此,你们南燕人再将这粮草抢了去,实为天经地义,我大渝又怎会不辨是非,助纣为虐?”   穆崇玉听得此言,将信将疑:“可我们……”   邹淳知道对方顾虑什么,便道:“你们是逃犯不假,可圣上亲笔密令让我放了你们也不假。现在诸位尽管出这营帐,我等绝不会有任何阻拦。”   他说得坚决,字字认真,惹得穆崇玉他们竟也不自觉地相信了。几人互看一眼,都颇为默契地站起了身,准备离去。   能够毫发未损地走出这营帐,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时,突然听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将在身后说道:“外面夜深风大,恳请穆三爷叫末将送上一程吧。”   听到这句突兀的请求,穆崇玉回过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邹淳连忙道:“正是。现下已近深夜,路不好走,你便去送送三爷也好。”   穆崇玉只好应允,却觉得有些怪异,待要掀开帘帐之时,面前却已有一只手代劳了。   这是那小将的手。竟是与他见过的普通士卒的粗糙的手截然不同,它虽称不上光滑如玉,可也看起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虽然手掌处有薄茧,可却没有一丝粗糙的伤痕。这更像是一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的手。   穆崇玉抬眸看向那小将,不期然又没入了一片黑漆漆的深潭之中。他心里咯噔一记,连忙别开目光,跨步迈出了营帐。   那小将便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月光的照耀下,穆崇玉能看到这个人高大颀长的影子。   沈青他们也很快跟了上来,几人一路疾行,果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四处都只有战事过后士兵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马儿疲累的喘-息声。   鸭嘴涧中徐立辉的部队早已撤退干净,鹰头寨的人也如蒙大赦,回去了多半,不过也仍有很多人留在原地坚持等着穆崇玉的归来。   几个时辰之前的生死搏斗,就如同梦境一般消散了,只有这满地的狼藉诉说着战争的伤痕。   穆崇玉心里百般复杂。这场战役说不清楚他们是赢了还是输了,但有一点却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如果他们不抗争,就不会有现在的生路,一切都还将重蹈覆辙。   他仰颈看向天际斜挂的明月,此时正有淡淡的清辉拂来,穿过了月边的阴云洒向大地。   却不知同时还有一道目光与这月光一样,静静地在他脸上徘徊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走起,明天下午五点见~ 第17章 君应知我   薛景泓自穆崇玉走进那个营帐的时候,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如果不算上几个月前在山谷的匆匆一瞥,他与穆崇玉已经有十年未见了。十年时光,沧海桑田,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喜怒都随着十年前穆崇玉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从此后只剩下蹉跎度日的悲凉。   如今再看到这个人,并且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简直叫他恍若梦中。   穆崇玉的样子似乎一直未变,那永远是清澈俊美仿佛秋水一般的双眸,白皙到有些苍白的肤色,沉默时微微紧抿的薄唇,都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然而他又确确实实地有些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的崇玉虽然年轻,然而面上却似乎极其憔悴虚弱,薛景泓看得到穆崇玉在和邹淳说话时,额发间渗出的冷汗。他的眼窝下也有着不算淡的乌青,嘴唇则是干得起了一层皮。   崇玉是病了么?还是在刚刚的战斗中受伤了呢?在帐内时,薛景泓几次想问问他,然而最终却是忍住了。   他的崇玉虽然虚弱,可绝不脆弱。他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以往被隐没下去的坚韧和倔强,仿佛是蒙尘的珍珠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夺目光彩。   原来,离开了北渝的穆崇玉,原本是这个样子的。   薛景泓感到一阵隐隐的钝痛,从心尖处漫起,往他的胸腔深处震荡,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懊恼,似是追悔,又似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失落。   然而又有些庆幸,有些了然。因为他听到穆崇玉说“他一向安好”,听到穆崇玉愤慨地诉说着当年江东大旱之时发生的一切。   他逃开自己的皇宫,果然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的穆崇玉并没有在自己的面前虚与委蛇。穆崇玉那曾经对着自己的温润笑意,并不是假的。   这个事实让薛景泓心情异常复杂。上一世,他果然错怪了崇玉。   穆崇玉皱了皱眉。眼前已经距鹰头寨近在咫尺了,可那道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然不肯离去。   他索性转过身站住,朝那戴面具的小将坦言道:“鹰头寨已到,将军请回吧,崇玉多谢将军相送。”   那小将却是不言,只又隐晦地看了一眼穆崇玉,然后垂下眸去,不动也不做声。   这是何意?穆崇玉不解,又重复了遍刚才的话。可对方也依然是听不进去的样子,默默无言。   一旁的沈青也急了,呵斥道:“怎么?难道是邹将军变卦了不成?派你来硬闯我鹰头寨?”   此时鹰头寨众人都已先行回去,只留下他和穆崇玉断后,身边再无旁人。要是此时这小将再生事端,可着实不妙。   薛景泓沉默半晌,终于低沉着嗓音答道:“我……能否让我跟着穆三爷?”   穆崇玉和沈青俱是一愣。沈青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却是更震惊了。   穆崇玉暗忖半晌,抬起眼睑看着他严肃问道:“这是北渝皇帝的意思,邹将军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薛景泓心内苦笑,面上却不显,平静道:“并没有其他人让我这么做。是我自己想跟着三爷。”   他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正面相谈,穆崇玉不肯,他心中所惑的事情,还是借由邹淳之口才得以问出。所以,他只能披上这样一层丑陋的伪装来接近穆崇玉。   “你的理由是什么?”穆崇玉又问。   薛景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只有一个深埋于心的答案,可这个答案一旦说出,势必会惹得崇玉不快。故而他无法说。   既无法说出口,更不愿欺骗对方、敷衍对方,薛景泓就只好再次以沉默相对。   结果当然是引得穆崇玉不耐。穆崇玉挑起了眉梢,道:“恕穆某无法相信你。将军请回。”   说完,他不再迟疑,转身便跟沈青一起离开了。   此时已近深夜,月上中天,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摇得那路边枯枝印下一地婆娑树影。薛景泓注视着穆崇玉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直到他身下的影子与那树影融为一体,然后渐渐地没入到黑暗中去。   *   薛景泓在鹰头寨外面待了整整三天。他想要无时无刻地看到穆崇玉,又不敢叫穆崇玉发现,便只好悄然躲藏在隐蔽之处。   有时躲在一棵曲结盘踞的山柳上,有时隐在鹰头寨正堂的屋顶上,四处小心,战战兢兢。   可即便这样,也并非能时时见到他。鹰头寨很大,人也很多,可穆崇玉却鲜少露面。   而今日,他已有整整一天都未见到穆崇玉了。   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叫他坐立难安。薛景泓忍不住偷偷溜进了鹰头寨内。   今日的鹰头寨气氛似乎与往日不同,人心浮动、走来走去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薛景泓心头一沉,连忙低下身子,贴着无人小路而走,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穆崇玉所在的堂屋。   屋子里有争执的声音传来,薛景泓仔细辨认,却没听到穆崇玉的声音。想了想,他索性纵身一跃,飞到房顶,轻轻掀开了一片瓦当。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传来。穆崇玉并不在视线之内。里面站着的是沈青、陈康四,几个面生的护院,和一位长须老者。   长须老者此时满面通红,额头发汗,声音也透露着焦躁无奈:“我都说过一百遍了,他当初罹患的风寒虽小,可你们却久拖不治,如今俨然已拖成了大病,这是积重难返了啊!当初不及早就医,现在想让老汉我在片刻之内便治好了他,怎么可能呢!”   沈青不死心,他死死拽住那老者衣袖,咬牙切齿地道:“那您的意思是治不好了吗?”   老者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一般人生这一场大病,也是凶多吉少,且看后续调养和自身造化。再者本来这山上就气候严寒,不适宜病人居住调养,你们鹰头寨也不知多备些暖炉?而你家主人脉象虚浮,想必是身体一向虚弱,或是曾经大伤过元气,就更加……艰难了。唉罢了,老汉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按照惯例开出方子,且一步步医治着。”   沈青听了脸色更加黑沉,懊恼得几欲抓狂。他一手重重拍向旁边桌案,恨不得以死谢罪。   “都怪我,若不是我的身份被邹淳识破,凭白给三爷添了这么多麻烦,他也不会把身体消耗到这般地步!”他悔恨自责道。   穆崇玉的这场风寒来得虽汹涌,却也有迹可循。当初若不是他没能拦住穆崇玉出山打猎,穆崇玉也不至于受冻而得了风寒。可刚开始这病也并不严重,还是主子自己提出要利用这病放出谣言,诱惑敌军。后来徐立辉果然上当,在黑云山下布下阵仗,紧接着便是两军相交,战况激烈。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穆崇玉就已经在隐忍着病情了吧。然而他却仍旧坚持着每日排兵布阵,夜夜都熬到很晚。   他那时应该拦着他的,应该逼着他去休息的!可恨穆崇玉每每出现在他们眼前时,都表现得毫无异样,竟叫他们忘了,这个他们牢牢寄托着希望与信心的男人,实际上已经虚弱不堪,比他们任何人都更不应负起这重担。   悔之晚矣!   正在这时,却突然听闻一声异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声源处看去,却惊诧地看到有人从门外破门而入。   此人一进门便有一股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仿佛在天寒地冻的雪地上待了很久。   沈青和陈康四认得这个人,是那天晚上的蒙面小将。两人皱了皱眉头,正欲质问他,却见其先一步走上前来,冷声问道:“穆三爷生了重病?”   转而又问:“他在哪里?”   有一个护院下意识地指了指里屋,薛景泓便立即几个箭步跨过去,奔到穆崇玉床头。   穆崇玉此时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丝毫不闻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眉心处皱起,呼吸有些急促,一向苍白的面颊上竟浮了两片红晕,看起来便是一副睡得极不安稳的模样。   薛景泓心里一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穆崇玉的额头,滚烫的热度惊得他立即缩回了手。   “喂,你干什么?!”沈青看到薛景泓动作,急急喝道:“休得无礼!你究竟是何人,怎敢擅闯进来!”   薛景泓动了动眉梢,并不理会沈青的怒火:“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穆三爷眼下病重,容不得片刻耽误!”   他回过身来看向那长须医者,沉声问道:“大夫,果真没有法子能医了?如你所说三爷已是重病,若是再不紧不慢地缓缓医治,恐怕拖得越久,三爷更无法承受啊。”   如果他重活一世,面临的就是再次失去穆崇玉的悲哀,那他宁可从没活过。   那长须医者见这人又问了一遍,长长叹了口气,无话可答。风寒本来可医,可这家主子的病拖得太久了,已伤及肺腑,炎-症齐发,是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着实危险啊。   薛景泓更是心如刀绞,起身夺步到这医者面前,道:“若是我叫人奉上最上等的药材呢?或是将他带到极其温暖宜居之地好好调养呢?”   长须医者沉吟半晌,犹疑道:“要是这样的话,理当会更好一些吧。”   不料沈青却站出来反对:“你要将三爷带到哪里去?”他推了薛景泓一把,冷眼打量他:“你偷偷溜进我们鹰头寨不说,还要擅做主张带走三爷,举止动作不能不令人起疑。我焉知你不是利用此良机掳走三爷,要挟我南燕一众?”   一旁陈康四听了,也觉不对,招手便唤来了一众兄弟,将堂屋的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薛景泓深吸一口气。他不想跟忠于崇玉的下属有任何冲突,只得看着沈青,认真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三爷。若我有一点伤到他,你只管杀了我便是。可在此之前,你不能不让我救他!”   他抽出腰间唯一的武器,递给沈青:“你若不放心,只管叫你们一众兄弟看着我就是。你们数百上千之众,难道还看不住我一个手无兵器之人么?”   “别再犹豫了!鹰头寨如此之冷,他怎么扛得住?我们即刻下山找一处客栈也好,人家也罢,买药生火都要方便许多,不是么?”   他说得言辞恳切,眼睛里又目光灼灼,沈青一时竟也动摇了,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这个人说得对。此前鹰头寨便钱粮不足,三爷军令又严,叫他们从哪里去弄炭火暖炉来?都只能苦苦硬撑,才加重了三爷的病情。再经过前日的一场大战,物资消耗所剩无几,更是没钱去买什么上好的药材了。   这样恶劣的环境,的确十分不利。   沈青握了握拳,猛地抬起头来,豁出去一般道:“那就劳烦阁下了!”   纵然此人是为了引诱鹰头寨倾巢而出,他也顾不得了,陛下的性命最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是算上他重生前的时间。另外,老薛虽然趴树上三天,但也有下树吃喝休息的时候。 第18章 痛在我心   薛景泓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正欲转身抱起穆崇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沈将军,还要劳烦你将三爷抱起,即刻随我下山去。”薛景泓迟疑了片刻,不得已道:“我身上一身寒气,怕沾染给三爷,冻着了他。”   沈青自然不会有所异议,他一边弯腰抱起穆崇玉,一边道:“康四老弟,烦请你带一些人手布置好车马,与我们一道下山去。”   语罢又看向薛景泓:“还未请教将军尊姓大名?在邹淳将军手下任何职位?”   薛景泓的目光却是一直看着穆崇玉,他不在意地答道:“鄙姓弘,单名一个璟字。不过是邹将军手下一员前锋而已,不足挂齿。眼下我们还是即刻出发吧。”   *   薛景泓甚少涉足荆楚一带,对此地也不甚熟悉,只能先行一步快马下山,叫邹淳派人跟着自己四处打听客栈民居。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战乱年代,家破人亡者甚多,镇上竟有不少废弃闲置的家宅,出价又奇低。   薛景泓考虑到穆崇玉的身份到底需要保密,崇玉他又是那般惹人瞩目的人物,便没有选择客栈,而是买了一处上好的民居。好好安置打扫一番,便把穆崇玉接了进来。   邹淳看这架势,心底不禁暗叹连连:“陛下,您是不打算跟末将回朝了么?”他寻着空隙,向薛景泓悄然问道。   此前他们圣上提出要送穆舍人一程,结果一送却是送了三天都不见人影。他心下担心,叫人入黑云山去寻,可虽寻到了人却也无用。圣上不肯跟他们回来。他们无法,也只得暂且在黑云山脚下驻扎,以护圣驾。   薛景泓面无异色地道:“你无须管我,这边的事处理完毕后我自会回去。你自有你的任务,先行回朝便是。还有,这件事你若敢说出去半个字,小心你顶上乌纱!”   薛景泓口中所说的“任务”便是要邹淳回去彻查当年江东大旱一事。虽然他自重生以来,已隐隐察觉到这其中的古怪之处,可直到那日听到穆崇玉亲口所说的真相,才知道自己当年受了多么大的蒙蔽。   他下旨给户部,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结果却“换来了”南燕百姓的家破人亡、饿殍千里,甚至有许多人都像这鹰头寨的人一样,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   他不管中间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互相勾结以蒙蔽自己,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这根链条的顶端——户部尚书李之藻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没有他煊赫权力的指使和袒护,又有谁敢做下这等滔天罪事?   “你回京之后,尽可找你手下文采好的读书人,把你在鹰头寨所探查到的、在徐立辉部队中所得知的,包括徐立辉如何强征钱粮以贿赂户部的事情都一一罗列成罪状,写成奏折弹劾李之藻。必要之时尽可去捉拿户部一应大小官吏,朕给你这个权力。待你查清楚之时,朕自会回京,亲自处置这些奸恶小人。”   邹淳连忙诺诺应下。他拿了薛景泓的亲笔谕令,便自顾带领手下将士班师回朝。   到此,沈青与陈康四等人才算彻底相信薛景泓救人之诚意。只是穆崇玉的病却还是丝毫未见好转。   药材已经买了荆楚一带可以找见的最好的,也已煎煮了来喂着穆崇玉服下,可虽一时见效,到了晚上,却复又烧了起来。   薛景泓坐在穆崇玉床边,轻轻攥住穆崇玉滚烫的掌心,心焦如麻。   房屋里此时已烧着三个炉火,均用的是最好的银炭,把整间屋子都烧得温暖如春。床榻上也铺了厚实的棉被,紧紧盖在穆崇玉身上,可那人却仍感到寒冷般,时不时地微微颤抖。   这叫他如何是好?如果可以的话,薛景泓恨不得接过穆崇玉身上所有的痛苦,去替他在那寒冷中煎熬。   一夜过去,拂晓的晨光终于掀开漆黑的天幕,露出了天际的朝霞。   沈青推开房间给穆崇玉送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薛景泓坐在床边,紧紧地把穆崇玉拥入怀中,脖颈间搁着穆崇玉苍白泛着绯红的脸颊,两人的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被。   安静的房间里能听到穆崇玉因为心肺受损而发出的急促呼吸声,薛景泓却是微微垂头,敛目看着穆崇玉,下巴离他们的陛下很近。   他似乎保持了这个动作很久,身形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沈青一时怔愣在原地,恍惚感到有一种怪异的氛围流动在他们二人中间,可再仔细看薛景泓神情,却又无话可说。   那样埋藏着锥心的担忧与害怕的神情,比之自己尤甚。   沈青清咳了两声,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   薛景泓扭过头来,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人进来了。   沈青看着薛景泓那双通红的眼眸,心情有些复杂:“弘将军守了一夜?”他走过去把手中端的药碗自然而然地递到了薛景泓手上,完毕之后自己都有些诧异。   他又尴尬地咳了咳,目光移至穆崇玉的脸上,方忧心忡忡地道:“三爷他可否有好转?”   “好些了,后半夜不再打冷颤了。”一夜未眠,薛景泓张口只觉喉咙干涩异常,然而他却无心去管,只正了正两人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喂着穆崇玉服下药去:“若沈将军得空的话,不妨打些温水来。多谢。”   高热发起来时,一径捂着也不好。穆崇玉被他用体温紧紧暖了一夜,终于不再发颤,额头上倒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可见该以温水散些热才是。   沈青应下,连忙去厨房烧水,半柱香时间过后,将水端了过来。   薛景泓道了声谢,试了试水温,方起身将穆崇玉轻轻平放在床上。   “沈将军,三爷现在浑身冒汗,如果不散出这内热来也是不好。故而我要用这温水给三爷擦拭身体。如果你信我的话,就请允我动手,将军可自行离去。”   沈青反应过来,看了看薛景泓神情,见他眼中没有一丝不敬,只有与他一般无二的担忧,便彻底对他放下了心。   虽然他目前无法理解,这个人为何会比自己还要忧心陛下的安危。但他就是从他的神情中看出,此人绝不会伤害穆崇玉一分一毫。相反,他对穆崇玉的担心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真挚深刻。   沈青默默地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门。房间里,只留薛景泓和穆崇玉两人。   薛景泓暗自松了口气。他拿起水盆边的巾帕在水中浸湿扭干,回到了床边。   穆崇玉依然是那副安静入眠的模样,鼻翼轻轻翕动着,长而纤细的睫毛随着呼吸的动作一起一伏,看得人心尖发颤。   薛景泓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昨天他虽然抱着穆崇玉整整一晚,可满心满眼都在牵挂着穆崇玉的安康,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可现在许是床上人的高烧稍稍退下了些许,他心下微松,就不自觉得……   薛景泓暗骂了自己一句,手微微颤抖地抚上了穆崇玉光洁的额头,拂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用巾帕一点一点地细心擦拭。   然后是染着旖-旎红晕的两腮,高而挺秀的鼻梁,再是轻轻张-合、一呼一吸间冒出急促热气的嘴唇。   薛景泓感到自己的掌心仿佛要被那灼热的呼吸烫出一缕火苗来,叫他浑身都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窘迫地僵在那里。   他从未离穆崇玉这样近过,近到只要他轻轻地落下手掌,就能触碰到那两片柔软而动人的薄唇,就能在那上面按压抚摸、流连不止。   那该是世间上何等让人疯狂的滋味!   薛景泓猛地站起身,太阳穴青筋微浮,手心里冒出了一层冷汗。巾帕不知何时已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床边。   他怎能如此趁人之危?!   薛景泓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深的羞赧和悔意。如烟般的前尘往事从他的记忆深处一一泛起。   崇玉是苍竹一般的人物,宁折不弯。他若是那样做了,就是对崇玉的侮辱。   薛景泓站在床边冷静了许久,才又拾起了掉落的巾帕,转身在水盆中重新洗了洗,折返回来。   小时候他记得自己也曾久烧不退,那个时候就有宫女拿巾帕沾了凉水擦拭自己的手心、脚心、腋窝和后背,如此方能散热更快些。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薛景泓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视线落在穆崇玉的衣领处。在那暗石青色竹纹衣领的包裹下,是穆崇玉白皙如玉的脖颈。   薛景泓眼神一暗,他握紧了双拳,索性闭上了眼睛,来替穆崇玉宽衣解带,擦拭身体。   *   沈青再见到薛景泓时不由吃了一惊。   他家陛下好好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倒是比昨日好了许多,脸上红晕终于消褪,露出了皮肤原本的白皙色泽。眉头也终于稍稍舒展了几分,不似之前那般痛苦模样。   这让沈青大为惊喜。可再看薛景泓,却是呆住了。   两人好像反过来了似的,守在床畔的薛景泓满头大汗,虽因为面具蒙着面看不到脸色,可那可疑的绯红却从耳根处一直蔓延到脖颈,煞是惹眼。   沈青走过去,看了他两眼,又望向穆崇玉,先欣慰说道:“三爷看起来好多了。”   薛景泓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也满是失而复得般的欣喜,这样的感情甚至让他忘记了伪装,而流露出一丝温柔来:“这一整天都不曾发热了。”   他在沈青离去后,前前后后给穆崇玉擦拭了三遍身体,虽然对他而言,每一次都堪比一场拷问身心的折磨,可所幸是起到效果了。   崇玉他看起来总算是好受了一点。   沈青更觉古怪,他想了想,还是禁不住问道:“弘将军满头大汗的,身体有无大碍?莫不是被传染了?要是那样的话,倒叫我们觉得愧疚了,还是快请大夫来看一看吧。”   薛景泓隐在面具下的脸登时黑了一瞬,然而他的声音却立即恢复沉静沙哑,作着不着痕迹的掩饰:“不妨事。许是这屋子的炉火烧得太旺了,才有些热。”   “劳烦沈将军在此守着三爷,容我沐浴更衣后再来。”他毫无异样地说着,站起身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老薛有钱,就爱给媳妇儿花钱,摊手 第19章 再行归从   穆崇玉的这场病,从年节后的一场风寒而起,经历了一场大战而拖得久了,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连日反复高烧不下,气喘汗虚,昏迷不醒。   直到这日午后,微暖的阳光透过窗柩挥洒下来,与屋子里火炉融融的暖意相依相偎,有细小的尘埃在这光线里缓缓上升。   穆崇玉悠悠睁开了双眸。   屋子里面很安静,很温暖,也很陌生。他有些想不起自己这是怎么了,记忆好似断了片似的,连不成线。   薛景泓此时正惊喜地望着穆崇玉,他不敢出声,怕惊扰了他,于是就这样痴迷地望着穆崇玉那一双数日未睁的、犹如浸了水一般的黑亮眼眸在慢悠悠地转动。   偶然地,那眼珠儿转过来,与他相对。   薛景泓心里突地一跳,他忽然有点紧张,慌乱之下不由得别开目光,道:“那个……我……”   “你是邹将军身边的那员小将?”穆崇玉却是在他之前,先问了出来。   病后体虚,又是许久未曾开口,穆崇玉的声音染上了些微的喑哑,然而这却使那一贯清越悦耳的嗓音添上了一抹别样的感觉。   仿佛很……诱人。   薛景泓眼底的神色略略有些游移。他连忙稳了稳心神,答道:“是。”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邹将军呢?”穆崇玉不解,蹙了蹙眉。   “我……”薛景泓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沉默了下来。穆崇玉就蹙着眉心,静静地审视着他,似乎想要看透他隐在面具下的真实底细。   薛景泓垂眸黯然。他低声道:“我去告诉沈青他们,你醒了。”   他拔腿站起,脚步似有些匆忙。不多时,整座院落都被唤醒了似的,脚步声、欣喜的交谈声四处响起,屋门不知道被谁推开,呼啦啦地涌进了一群人。   沈青看到穆崇玉果真醒来,激动地眼里冒出了泪光,他奔至穆崇玉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末将有罪,末将有罪!若不是末将无能,三爷何须受此折磨?恳请三爷降罪!”   其他人见到这场景,也不去拦他,反倒跟沈青一起自我检讨起来。   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穆崇玉为了他们,担负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   穆崇玉无可奈何地一笑,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奈何躺了太久,身子都是木的。恰在这时,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扶起他的肩膀,往他的腰后垫了个软垫。   是那个蒙面小将。穆崇玉想要道谢,却又见那人递过来一盏热水,道:“先喝点水再说话。”   穆崇玉低头一看,那递到他跟前的瓷白茶盏里正盛着白水,一圈一圈地荡着涟漪,袅袅的热气扑面而来。很温暖的感觉。   他有些不自然地接过,轻声道了句“多谢”,然后捧起茶盏凑近抿了两口。水温适宜,确实使久未开口的喉咙舒服了许多。   再抬眸看向沈青,穆崇玉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己体弱多病,又能怪得了谁呢?   想了想,便道:“沈卿,你若说你有罪,那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穆崇玉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是故作严肃道:“往后说,是我指挥不力,才使得这场战斗拖延甚久,没能减少我鹰头寨的伤亡,往前说……”   他顿了顿,继而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悲悯:“若不是大燕亡于我之手,你们又何须……”穆崇玉的声音低下去,话到一半,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说有罪,我才该是这世上罪孽最深重之人。”他默默地道。   “陛下!”沈青脸上青青白白一片,懊恼不迭,他想补救,却又嘴笨到不知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下只得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穆崇玉笑了笑,刚才的低沉情绪似乎只是一瞬,他安抚道:“卿的忠心我当然明白。正因为我明白,才不能滥加惩处、迁怒忠良。沈卿若还要赎罪的话,不妨叫厨房备些吃食来,我有些饿了。”他赧然一笑。   沈青这才后知后觉,忙又是声声请罪,这才引着一群人出了房间,只留下几个仆从伺候。   薛景泓跟在后面,临出门前忍不住站住脚步,深深看了穆崇玉一眼,最终还是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   黄昏时分,沈青请了大夫过来。那长须医者对着穆崇玉切脉问诊一番,也终于露出了笑意。   “这几天可以进些软糯的流食养胃。药也要继续服下去,不过用量可以减半,每日早晚各一次便可。另外若有补气养神的人参、黄芪等物,也可慢炖了叫他服下。”长须医者笑眯眯地嘱托道:“虽则大碍已无,可毕竟是损了元气了,再加之冬寒虽已退,可春寒犹料峭,不能不精心保养。”   穆崇玉含笑答了个“多谢”,又叫沈青包了银子送医者出去,然后把目光转到了一旁伫立身侧,又沉默不语的薛景泓身上,面露疑惑。   这个人自第一次见面时,就未曾摘掉过他脸上的面具,叫他心有隔阂。可他又总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旁,之前从邹将军营帐出来时是这样,现在自己卧病在床时也是这样,实在叫他不解其意。   穆崇玉思虑半晌,开口道:“这位……弘将军。听沈青说我昏迷之时多赖将军照顾,才能挺过难关。穆三下床不便,不能给将军行礼,就在此多谢将军了。”   薛景泓连忙摆手:“举手之劳罢了,不需挂怀。”   穆崇玉却很认真:“将军的举手之劳却救了穆某性命,穆某当然感怀在心。更何况这宅院也是将军出钱买下,可见将军为人之义。我虽不及将军财力雄厚,不能对将军报以重金白银,不过等我病好之后,却可以亲自带领鹰头寨众劳作经商,挣得银两,一则偿还将军所出宅院费用,二则对将军聊表谢意。只希望将军不要嫌太迟才是。”   他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听在薛景泓耳里却是心如针扎,不住泛起微微酸涩的苦楚。   这般重礼言谢,却也这般疏离隔阂。   薛景泓长吸一口气,道:“我帮你,全是出于内心所愿,并不图一点回报。”   他见穆崇玉还要说什么,便忍不住把自己的愿望又一次说了出来:“若是……你果真要谢我的话,就叫我跟着你吧!”   穆崇玉一愣。他恍惚记起那天晚上,这个人也如此说过。而现在,他居然又一次提起。   他抬起眼眸看向薛景泓,不防备跌入到对方那恍若深潭一般的眼中。那是一双形状很好看的眼睛,眉毛英挺,目如点漆,若不是因为那道疤痕,想来定是个英俊卓尔的人物。   只不过……对方的目光太过深沉,太过热切,热切到穆崇玉竟感到一种本能的畏怯。   穆崇玉皱眉凝思,终还是冷声道:“你是邹将军的人,也就是北渝的人。我不能留你。”   一句话已硬生生地划下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容有丝毫置喙。   薛景泓冷不防后退一步,他看向穆崇玉冷淡的侧颜,只感到身体内的勇气仿佛在一点一点流失。   原来“北渝”二字,已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鸿沟。而造成这鸿沟的,却正是他薛景泓自己。   一阵一阵滔天的悔意汹涌而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薛景泓紧握起双拳,才不至于让自己泄露一丝瑟缩的颤抖。   “可如果我说,我曾受恩于南燕人,所以想投靠到陛下手下呢?”他忽而抬起头,目光暗含一丝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0章 宣王穆渊   穆崇玉一愣,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温度,却也是将信将疑地问道:“将军说你曾受恩于南燕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如何发生的?”   薛景泓的声音却低落下来:“三年前,我曾遇到一位从南燕来的贵人,他为人仁德恭谦,具有君子之风。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最珍而重之的时光。可惜后来,他离开了我。”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呢?”穆崇玉有些困惑地蹙眉看他,眼睛里荡起一圈浅浅的阴翳。   他话音刚落,就见薛景泓的目光投了过来,深沉如水。   有那么一瞬间,穆崇玉差点以为对方口中的“南燕人”就是自己。   然而下一刻,薛景泓就垂下了眼眸,声音仍然低低的:“我……做了错事,找不回他了。”   穆崇玉不禁恻然,他想要安慰安慰对方,又自觉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去干涉对方的私事,便沉默不言。   所幸薛景泓的低落只是一瞬,他似是平静了下自己的心情,继而又道:“虽然我暂时无法找回他,可也不会就这么放弃。我会一直找下去的——但是,我想在找到他之前,也为南燕人做一些事情,这样,当有一天他站在我面前时,也许能稍微……原谅我一些。”   “可以么,陛下?”薛景泓望着穆崇玉的眼睛,轻轻地说。   那样的眼神太过真挚,又太过小心翼翼,仿佛穆崇玉若是不答应,就立即会弥漫上绝望的裂痕。   穆崇玉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终于轻叹一声:“如此,你便留下来吧。”   *   薛景泓虽然留了下来,可他毕竟是从北渝军中“投诚”过来的,忠心与否,一时之间到底难测,故而穆崇玉一开始对他暗中看得很严。   薛景泓有所感知,却反而有些许的庆幸自得。他面上却不显,始终是一副老老实实、忠心耿耿的模样。   尤其是对穆崇玉的服侍照顾。   穆崇玉有时候模糊地感觉到,这样的照顾太过细致入微,以至于似乎已经超越了忠心的界限。然而当他尝试去认真探寻时,又看不透那张隐在面具下的脸,究竟是一副怎样的面容心思。   薛景泓暗自摇了摇头。穆崇玉若要探究他,他只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敞开来,一无隐瞒;穆崇玉若是怀疑他,那也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他重新认识自己。   他有一辈子的耐心来等候。   如今,已是穆崇玉卧床养病的第七日了。随着他气色大好,严冬似乎也已收敛了凛凛寒意,露出了早春的一丝融融暖风。   穆崇玉的思虑却是一刻不曾停止。鹰头寨被徐立辉、邹淳两部队围剿一事,使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己方的缺陷——实力弱小。   当今乱世,强者为尊,实力弱小便只能陷入捉襟见肘、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不能安于现状。   穆崇玉身体稍一恢复,便匆匆忙忙地赶回了黑云山,和众人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现在南燕虽然被灭,让权于北渝,可也许是因为北渝到底是漠北塞外的政权,从未治理过中原这等幅员辽阔的土地,所以在中原各地政权渗入得很不顺利,便给了许多人以可乘之机。   如徐立辉这样投机倒把成为一城之主的有之,奔波在南燕的土地上不灭复国之愿的有识之士亦有之。   若是能把这些复国志士汇拢一处,那将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李元善也很赞同穆崇玉的想法,在他们读书人的心里,没有什么是比坚定的心志更重要的东西,强行招降与武力征服,都不若一颗志在复国的心。   “陛下,老臣听闻有一人在江浙一带暗中谋划已久,已是颇有人脉积蓄,若能将他招揽来,定是复国的一大助力。”李元善进言道,他话到一半,抬起头来看了看穆崇玉神色,才继续徐徐说道:“此人昔日在我大燕时虽然不露声色,看起来平庸无奇,甚至连北渝入侵时都没注意到他,然而现在想来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穆崇玉挑眉看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却也拿不准,便问:“到底是谁?”   “宣王穆渊。”李元善捋了把胡须,悠然说道。   穆崇玉怔愣了一下,有些犹豫。   穆渊是先皇的堂兄,也就是他的堂叔,受封于江浙富庶之地,因此确实很可能积蓄起搬弄风云的实力。   然而穆渊、甚至穆渊的父亲,对于穆崇玉和自己已故的先父来说,都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存在。因为如果不是天意弄人的话,如今本该是穆渊继承皇位,成为南燕的君主的。   那时,先皇的父亲,也就是穆崇玉的皇祖父穆琰本不是嫡长子,理应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可惜当时的嫡长子穆迟身有残疾,有失天家威仪,不能上朝面见文武百官,故而便错失了皇位,让位给才能出众的穆琰。   穆琰自觉皇位来之天赐,受之有愧,便对穆迟百般赏赐,加以安抚,还将江浙富庶之地赐给穆迟做封地。   到了穆崇玉父亲这一朝仍是如此。非但减免其入朝供奉之责,反倒要每年往江浙打赏好多御赐的物品,以显示安抚之意。   好在无论是穆迟,还是其子穆渊都未曾有过半分逆反之心。相反,倒是安之若素,与世无争。   穆崇玉记得穆渊是一个喜好游乐山水、品茗对弈之人,他总是一袭青色衣衫,头不戴金珠冠冕,却佩以月白玉冠,与其说像是一位亲王,倒不如说像是一个文人墨客。每每入宫也不与自己谈论朝政,却只对他嘘寒问暖,聊些天下奇闻而已。   也正是因为穆渊太过与世无争,北渝打进来时也不曾深入到江浙一带,故而未曾殃及于他。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会为了复国而奔波筹划么?穆崇玉对他两分是忌惮,八分却是犹疑。   然而李元善的消息应该可靠,他虽是一介文臣,可到底老谋深算,当年在朝堂上穆崇玉也有很多东西时常要请教他。况且,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穆崇玉又与诸人商量了些许细节,最终决定三日之后,动身南下,去找宣王穆渊。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唯独薛景泓知道了,心下吃了一惊。   穆渊这个人,正是他,在上一世最终覆灭了北渝,攻破了北渝都城,也正是他的士兵,使自己身首异处,命丧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这两天课比较多,码不过来了哭,下次更新……周四见吧…… 第21章 动身南下   薛景泓前世犯下的愚蠢错误,让他至今回首起来,都感到羞惭难当。   那个时候,穆崇玉从北渝逃出,还带走了一干旧燕俘虏,这让知道消息后的薛景泓震惊不已。前一天还对自己温文和顺的穆崇玉为何突然翻脸,背叛了自己,薛景泓百思不得其解,日夜都辗转反侧。   明明他对南燕的百姓那么尽心尽力,明明他一直在善待从旧燕而来的臣俘,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明明他已经和穆崇玉无话不谈,甚至到了抵足而眠的地步。   穆崇玉自己也曾经说过,如果战乱止息,天下大定,南燕的百姓能够在北渝的庇护下安身立命,那么由谁来做这天下之主都没关系了,他也愿意一辈子臣服自己。他说这话时,脸上并无悲色,只嘴角有一抹苍凉的义无反顾的淡笑。   薛景泓曾经对这样的穆崇玉倾慕不已。   可他最终却是出尔反尔了,在自己已经无比信任他,乃至痴迷他的时候。他利用了自己的信任,背叛了自己。   薛景泓便是从那时开始丧失了理智,南燕人在他心里逐渐从原来的风度翩翩、君子如玉变得面目可憎、阴险狡猾。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朝堂之上再有奏章上奏,说旧燕叛军作乱起-义时,他不再宽恕招抚,而是任由兵部对他们赶尽杀绝。有食不果腹的南燕百姓哄抢官粮之时,他也不再宽宏体恤,而是严厉镇压。   对敌人的同情便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想法支配了他。他已俨然从南燕的同情者、庇护者的角色走向了反面。   于是在薛景泓上一世的最后十年里,痛苦、报复与杀戮几乎占据了他生命的大部分。   他捉回了穆崇玉,抓住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凡是曾经帮助穆崇玉逃跑的人,全部赐死。可对于穆崇玉,他还保留着一丝最后的希冀。   穆崇玉被带到他的面前,他忍不住问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背叛了他?可得到的却始终是冷冰冰的沉默和无数次刺痛他的眼神。穆崇玉望着他的目光里,是对他入骨的恨意。   薛景泓感到他脑内的最后一根弦也终于应声而断。他已经被怒火包裹。   他开始用各种手段折磨穆崇玉,辱骂他,对他用刑,只隐隐期望着能看到对方一个服软的眼神。然而最终,等到的却是穆崇玉自尽身亡的结果。   穆崇玉宁死也不肯屈服于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薛景泓才真正知道绝望心死的滋味。可对他的报应也才刚刚开始。   南燕之主身死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外,便如同在暗潮涌动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转瞬间就掀起惊涛骇浪。   全天下的旧燕遗民仿佛都被唤起了仇恨,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起-义。   薛景泓已无心去管,他终日沉醉酒里,欲生欲死。可禁不住有人从中作乱。上一世的薛景泓头脑不清,这一世,他却已然回过味来。   从一开始的穆崇玉的所谓“背叛”便是有人设好的一个圈套,意在斩断自己对南燕人的好感,激起自己对他们的滔天怒火。当年的江东大旱,自己下旨赈灾放粮,户部却中饱私囊、坐地起价,自己要安抚灾民,户部却趁机暴敛横赋,激起民愤,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这样的真相,连当年的自己都被瞒得死死的,不曾探知,可却偏偏飞进了密不透风的宫墙,被穆崇玉知晓,还叫他见了所谓流亡到京的南燕百姓,亲自听了百姓的诉苦。   这怎么可能呢?可不管中间有谁在暗中操作,这件事到底成功引起了穆崇玉对自己的仇恨,从而逃离了自己身边。   再到后来他对穆崇玉越发痛恨,连带着对所有的南燕人都再无好感,更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在穆崇玉死后的日子里,趁着他无心朝政,这些人便开始作威作福。   有人活生生地屠戮了数千手无寸铁的南燕百姓。只不过在这些人的嘴里,那不是百姓,而是犯上作乱的“乱民”。这样的事竟然时有发生。   可恨那时的薛景泓无心去查证。上行下效,底下的人就愈发放肆。直到他醒过神来,已经晚了。南燕的起-义大军已经杀进了北渝的帝都。   南燕百姓的民心,他已经尽失,他最后居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   然而可笑的一幕却发生了,几年前还所向披靡的北渝大军竟然变得不堪一击,不到两日时间便敞开大门,任起-义军冲了进来。   那时的起-义军统领,便是穆渊。   穆渊究竟有如何天大的能耐,在两日之内就攻破了北渝都城,薛景泓不知。可他北渝军队的实力强弱,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死于起-义军剑下的薛景泓当时终于幡然醒悟,必有人与这起-义军里应外合,将自己置于死地。   这个人等得太久太久了,从离间他与穆崇玉开始,再到放任士兵屠戮南燕百姓,暗然襄助大臣蒙蔽圣听,贪赃枉法,直到最后给予自己的沉重一击,环环相扣,终于将自己逼至万劫不复的地步。   薛景泓现在无法确定这个人是谁。因为至少上一世在他死之前,此人仍没有露面。他也不确定穆渊到底在北渝的覆灭中起了多大作用——穆渊仅仅是为了一雪南燕亡国之耻、报穆崇玉身死之仇才揭竿起义的?还是和那个暗中搅动风云的人有什么别的利益交换,他不敢断言。却也不能不谨慎。   薛景泓心知,上一世的自己纵然受人蒙蔽、遭人利用,可终究是死有余辜,不论是死于穆渊的手下,还是别的什么人之手,都毫不可惜。可若穆渊有什么深沉心机的话,穆崇玉又要投靠这个人,他就不能不多加提防了。   毕竟上一世,北渝大军打进南燕都城的时候,不见穆渊起兵勤王;穆崇玉身陷北渝宫城之时,也不见穆渊来救,偏偏等到穆崇玉死后,他才突然冒了出来。   薛景泓寻得空隙,委婉向穆崇玉出言提醒:“对于穆渊,陛下切不可轻信,要多加谨慎才是。”   穆崇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如何认得穆渊的,心下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南下的决定已经做出,便不可轻易更改。很快,三日已过,鹰头寨上下已经做好了准备,便要起身出发了。   他们这次人数颇多,有千余众,再不能大摇大摆地上路。便只得延续穆崇玉一开始的提议,扮作商队、化整为零。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可以筹些路费盘缠,挣些积蓄。   有一些南燕旧部不愿跟穆崇玉分开,可这次为了大局考虑,也只得作罢。好在沈青、李元善他们被着令跟在穆崇玉身侧,倒是心满意足。   江浙离此地千里之遥,穆崇玉一行人紧赶慢赶,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所幸到达之时,寒风已被阻隔在江北,春风也已绿了江南。临安郡,正是一片灼灼春-色。   当年穆渊的宣王府便是建在这临安城里最繁华的一处地方,高门大户,赫赫威严,可如今看来,却像是荒废已久的模样。   这也难怪,南燕国灭,宣王虽远离纷争,可终究无法在乱世保全,想必多多少少还是被殃及了吧。   穆崇玉一路走一路暗中打听,方知此地最富有的、最有人脉的乃是十多家绸缎庄、典当行的东家白渊默,此人虽为商贾,却可以不交重税,临安郡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穆崇玉闻此,便若有所思。白渊默……“白”可为日光,“渊默”则是“斋明盛服,渊默而不言”,即心斋盛明,端庄仪态,心中有丘壑却默而不言之意,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韬光养晦的穆渊。   穆渊果真在暗中为着心中复国之志而奔走!   穆崇玉一瞬间有些放松下来的欣慰,他在白渊默的绸缎庄留下了信儿,便心怀忐忑地等候着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攻君上一世其实心眼很直,别人说啥就是啥,容易被人利用……算了,我也不替他解释了,摊手 第22章 春日逢君   幸运的是,不到一旬时日,便有回信传来。绸缎庄的掌柜托人送话至穆崇玉所住的客栈,说是他们的东家想见一见他。   穆崇玉心下一喜,忙与对方约定了时间处所,便开始准备。   他虽为南燕旧主,可如今天下大势已变,早已没有了当日的威权。穆渊虽很可能同在为复国奔走,却并不一定要跟从自己。   可不管怎样,复国宏愿在前,他与穆渊一系的恩怨便该暂且搁置一旁,如此才能齐心协力,事半功倍。否则若成一团散沙之态,又如何能敌得过北渝的强兵重弩呢?   若能联合起穆渊,必要时候他做一些退让也未尝不可。   这日,穆崇玉为表诚意,只携了沈青、李元善、陈康四三人并七八个侍卫跟随,一路迤逦来到一处民宅。其余人等都并未进得城中,而是分散在临安城外的几个市镇上等候消息。薛景泓心下担忧,便也暗暗尾随在穆崇玉身后。   却见这民宅从外观看来,虽然不甚起眼,可甫一进去,却是别有天地。   青色砖瓦与烟雾色的亭台楼阁相连一片,流水淙淙,从翠竹与早开的红杏间穿过,引来了一片春意。往深处看去,水榭明楼,杨柳扶枝,江南春-色便恍惚尽收眼底。   这样秀美的景致,让穆崇玉的神思突然飘远,仿佛他脚下站的地方不是临安,却是当年的金陵了。   恰在此时,有一个人转过回廊,从对岸的水榭处向穆崇玉阔步走来。   穆崇玉微一愣神,旋即扬起一抹淡笑,也走了上去,一边暗暗打量着那人。   那人与记忆中并无两样,身材颀长挺拔,着一袭青色暗缎银纹长袍,一头如墨黑发绾进了素白的玉冠里,俊朗的面容上却是不苟言笑,唯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里能够见得几分久别重逢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战乱也好,灭国也罢,都没有使这个人沾染上半点风霜与疲惫,相反,他就是像是一颗珍珠一样,愈发被磨练出成熟的色泽。   穆崇玉离对方一尺距离站定,不自觉地便心生敬意,他垂首施了一礼:“见过宣王叔。”   穆渊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经年一别,今日再见,陛下似乎成长了许多。”   那声音不疾不徐,似是夸奖又似是一种认真的审视,不知怎地,突然便叫穆崇玉脸上一热。   就好像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突然被拆去了盔甲,又变成了几年前那未经风雨的少年君主。   他忙抬起头来,不期然地,便撞进了一双盛着万千感慨的眼眸。   穆崇玉禁不住怔住,便闻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陛下千里迢迢特地寻我而来,一路艰辛可想而知,臣备了一些筵席,尽是临安名吃,特为陛下接风洗尘。”   他说着,稍稍侧开了身子,露出身后不远处,那亭台水榭上正来来回回准备筵席的婢女。   穆崇玉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道谢。   *   穆渊似乎把一切都准备得异常周到细致,周到到穆崇玉有些无所适从。他甚至多次询问穆崇玉的喜好,不断地命厨房准备新的菜肴。   穆崇玉感到略微的窘迫,连连推辞,可穆渊却只摆了摆手,仿佛浑不在意。   沈青他们几人却好似对这筵席很满意,一路风尘仆仆,虽然到了临安之后歇息了几天,可是客栈的饭菜怎能比得上这里?几人吃喝得倒是尽兴。   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傍晚时分。穆崇玉一行欲起身告辞,穆渊却是要他们留下,他口中对穆崇玉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地从“陛下”变成了“崇玉”。   “崇玉既投奔我而来,哪有住客栈的道理?我这里占地百亩有余,房间也早已收拾干净,只待你住下了。沈将军等的房间也都备好了。想必还应有其他人在附近吧?若他们愿意,明日我便着手下一一去安排,将他们安插到我的钱庄、绸缎庄各处,定不会叫人发现。崇玉,你看这样可好?”   穆渊的声音低沉和煦,这样娓娓道来,叫穆崇玉忍不住动了心。他们此番寻到临安,本就是为了与穆渊汇合,借助穆渊的势力一点一点地图谋复国大业。若是住在这里,倒也可以慢慢询问穆渊的意向。   穆渊注视着穆崇玉的神色,缓缓笑了:“崇玉,分别多年,你我二人该好好叙叙旧才是。”   穆崇玉愣了一下。他在外这么多年,除了沈青这些旧部以外,就真的再没见过其他故人了。   如此一句话,倒勾起了他许多感慨,他轻轻扬起嘴角,微笑答道:“如此也好。那便劳烦宣王叔了。”   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的薛景泓,不知怎地,心里咯噔一记。他想要上前跟着穆崇玉,却早已被穆渊的侍女发现,被引着往偏院的客房去了。   薛景泓无法,只得暂且跟着这一众侍女去了。所幸在这儿住下之后,薛景泓四处察看,倒也未发现什么危险。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薛景泓低低叹了一声,心道但愿如此吧。   然而穆渊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很不简单。虽然他长相俊美无匹,与穆崇玉还有几分相似,气质也是一样的温润如玉,可若细细观察下来,便会发现穆渊的温润,如同隐藏着暗流的湖面,表面上平和美丽,却叫人看不透内里的深浅。   而穆崇玉则像是一块打磨精致的和田玉,握之则生温,叫人一旦碰触,便不想离开。   想到此,薛景泓更有些辗转反侧,可一时也无办法,只能提醒自己要多加注意着穆渊。   那边穆崇玉却是被引着去往一处宽阔别致的院落。与之前别具匠心的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不同,这里清幽简洁,唯有两树杏花斜倚在院落两侧。   穆崇玉抬脚跨进正屋,打量一番,左面书房有书案摆放,书橱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许多书卷,右面则是卧房,透过掀起一角的厚重帷帐可隐约看到,那里正放着一桶热水,散发着袅袅热气。   这是连沐浴的热汤都准备好了?穆崇玉待要回头询问,却发现本来尾随着自己的一干侍女早已悄然出去,关上了房门。   他无奈地笑了笑。宣王叔如此无微不至却又是不动声色的照料,叫他隐隐地动容。他走过去,把帷帐拉好,褪下了衣衫。   水的温度刚刚好,里面仿佛加了解乏的草药,有淡淡的草药香来回氤氲。穆崇玉靠在里面,觉得这几天来的疲累尽除,一种放松下来的困倦感渐渐弥漫上来。   他差点忍不住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的意识才被渐凉的水温激了一下,清醒过来。   他不觉有些羞赧,连忙收拾好自己,简单地拿巾帕擦拭过身体,然后套上一旁新的里衣,踏出了浴桶。   正当此时,细微的敲门声突然响起,穆崇玉看了看窗外隐约透进来的夜色,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敲门声却是又响了两遍,穆崇玉这才确定,忙披上一件长袍便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穆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外面樱花开了,真好~~ 第23章 你恨我么   穆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挑眉道:“怎么不穿好衣裳就出来?小心着凉。”   他跨过门槛走进来,视线又落在穆崇玉滴着水的头发上,眯了眯眼:“头发也不擦干。”   穆崇玉面上一赧,忙道:“是崇玉失礼了。”他转回身便要去取浴桶边的巾帕,却见穆渊早先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块棉布帕子来,轻轻抚过穆崇玉被水浸润得漆黑如墨的发梢。   “你坐下。”穆渊一只手按住穆崇玉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足以带动他的姿势。   穆崇玉感到不妥,他蹙起眉毛抬眸看向穆渊,却看不出他脸上的任何异色,仿佛对方要做的事情再平常不过,而自己才是大惊小怪。   他只得趁势坐在了凳子上。   穆渊便站在穆崇玉的身后,与他挨得不远不近,动作间唯有宽大的袖袍时不时地触碰到穆崇玉的脊背。   他一手托着穆崇玉那长及腰身的墨发,一手拿着巾帕从头顶开始,一寸一寸地擦拭下去,动作虽然生涩粗糙,显得有些笨拙,却也小心异常。   穆崇玉僵坐在那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慢慢升腾上来。他的脊背忍不住微微一颤。却惹得穆渊轻轻地呵斥了一声:“别动。”   穆崇玉连忙坐好,不敢再动。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过了良久,穆渊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崇玉……”   穆崇玉等了半晌,没听到下文,便问:“宣王叔?”   穆渊悠悠地叹了口气,手下的青丝已被擦去了水渍,摸起来软软的。他用手指轻轻捋过,竟有些爱不释手:“我没想到你竟真的从北渝逃了出来。”   “在北渝的日子,不好受吧。”他停顿了一下,从床榻上拾起一件长裳递给穆崇玉,示意他穿上。“我记得你幼时一向畏寒,从小到大又是锦衣玉食的过来。北渝偏偏气候寒冷,定叫你受了不少的苦。”   穆渊说到这儿,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半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坐到了穆崇玉的对面,注视着他问:“当年,金陵陷于战火之中,我却并没有起兵勤王,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北渝人带走,成了俘虏。这一点,你恨过我么?”   他说这话时,那一双深如黑潭的眼眸恍惚泛起了一点波澜。   穆崇玉沉默不语,他的思绪也被带回了那最后一场战役中,金陵城下,真真正正的血染江山,天地失色。   仿佛过了良久,他才终于摇了摇头,叹道:“宣王叔有宣王叔的难处。”或许当年的穆渊仍对自己怀有心结,或许对方只是出于明哲保身的原则,无论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并不想再提起。   穆渊似乎悄然松了一口气,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稍稍蜷动了一下。他刚想要说什么,却又听到穆崇玉道:“只要如今,宣王叔能辨清形势、痛下决心便好。”   穆崇玉微微倾身,看着这个让他探不到深浅的人,半是试探半是希冀地道:“崇玉此次带着手下兄弟冒风险前来,所图谋的是什么想必宣王叔已经了然。只要宣王叔肯助崇玉一把,我相信南燕复国,必然指日可待。”   他压低了声音,这使得他那本来清越澄澈的嗓音晕染上些微的喑哑。   “到那时,宣王叔便是复国的不世功臣。非但崇玉,大燕的满朝文武、天下子民都会感谢宣王叔的,王叔的功绩也会青史留名,千秋百代地颂扬下去。”   那双漆黑如子夜的双眸里更像是点了星辰,光晖点点,叫人移不开目光。   穆渊垂眸注视着这样的穆崇玉,眼睛半眯。   穆崇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都知道。从小长在深宫里受尽所有人的宠爱,被请了最好的老师用心教导,一个帝王所需要的仁德品质、儒家治术,穆崇玉无一不具。   这样的穆崇玉,曾经叫他深深地向往。因为他的父亲也曾经和穆崇玉一样,享有过这一切。   可也正是这一切,造就了他父亲惨淡的后半生,造成了穆崇玉惨遭灭国的耻辱。   而穆崇玉,性格居然一点儿没变。他就像是一只剔除了所有防备的羔羊,柔软、单纯,让他忍不住地,便想要撩拨一番。   就像是当年在皇城中一样。   穆渊用一种怜爱又有些好笑的目光打量着他,道:“崇玉说的,我会考虑的。不过复国艰险,还需要徐徐图之。”   他慢悠悠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声音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穆崇玉隐约觉得有一丝古怪,然而没有多想,只轻轻道了声好。   夜半时分,明月挂上树梢,穆渊起身告辞,跨出这座别院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丝窸窣的异动。   “谁?”他顿住了脚步,低喝一声,眼睛里的温和神色悉皆褪去,露出了原本的凛然威色。   月光下的树影随风晃动了几下,并不见人。穆渊却心有所感一般,将视线牢牢钉在了一棵古柳的背后。直过了很久,风静树止,才收回视线,面无异色地离开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薛景泓从古柳背后走出,脸上一片深沉神色。   他晚间独自躺在房中左思右想,实在是无法安眠。穆渊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尤其是他看着穆崇玉的眼神,绝非是表面上的和善与关心。他一定另有所图。   如此放心不下,他便索性起身在这宅子里寻了一番,终于寻到穆崇玉的所在。   房门紧闭,听不到什么声音。他想穆崇玉许是睡了,便没有敲门打搅,只静静地守在一旁。   自穆崇玉到达临安之后便一直忙着打探消息,薛景泓已经有多日没能伴随他左右了。眼下到了这难测安危之地,他却不想离穆崇玉太远了。   然后没过一会儿,他便看到了前来的穆渊。   薛景泓登时心下一紧。此时已是入夜时分,穆渊却特地而来,不能不叫他感到可疑。于是他便伏在外面,打算里面若有异常就冲进去。   好在穆渊待的时间并不久,薛景泓约略放松,却差点被穆渊识破了踪迹。   薛景泓眸子里的神色愈复杂了几分,心下思虑万千。他转身进得院中确认了穆崇玉的安全之后,又待了一会儿,直到那人入睡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却没想到,当天夜里,薛景泓便遭遇了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接到编编通知,本文打算下周一入V,入V当天有三章万字更新掉落哟~以及为了庆祝入V,周一当天给大家发红包,前二十名按下爪爪的小天使都有~么么哒~ 第24章 我来护你   江浙一带果然富庶,仅仅早膳便有各样菜肴七八种,比之当年在金陵城中,都要奢靡得多。   然而穆崇玉看着一桌佳肴,却了无兴味。   已经有两日未见到穆渊的身影了,自那晚穆渊对自己说要“徐徐图之”以后。   整个穆宅像是空了一般,除了四处忙碌、来回走动的侍女以外,他再见不到别的什么人。   沈青几人也觉得奇怪,他们来此地可不是为了吃喝的啊。于是便到城中打探消息。穆崇玉也有些坐不住,拉住身边侍女便问:“宣王爷何处去了?”   可得到的不是沉默,便是摇头不知了。   穆崇玉决定与沈青他们一同外出打探。可正欲出门,却遭到了一众侍女侍卫的尾随。   整整齐齐排在身后的共有十六个人,无论穆崇玉说什么,都不肯离去。   有一侍卫出头回了一句:“王爷说了,您最好不要离开穆宅,若非要离开,必得由我等护三爷周全才是。”   穆崇玉眉头紧蹙,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任他们跟着。   可一路出了穆宅,走到街边,这十六个人立刻变得无比惹眼,穆崇玉还有什么心思去打探穆渊的去向?只得转身回去。   然而一旦回去,面对的又是遥遥无期的等待。非但如此,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比之前更多了几重。   穆崇玉在庭院里坐得久了,觉得有些凉意,还未起身,便有一侍女拿了外袍过来,恭恭敬敬地奉至他的面前;穆崇玉嗓子微干,偶尔咳了一声,又立即有一盏泛着袅袅热气的茶递了过来。   甚至有侍卫似见他无聊,主动过来问,要不要找几个人来给他表演投壶的游戏。   即便当年在皇宫,他也未曾“享受玩乐”到如斯地步。他越发地看不明白穆渊的意思了。   他这个宣王叔,难道是将他看做一个娇生惯养、说复国只是贪恋往日荣华的任性君主吗?   所幸第四日,穆渊终于现了身。他与几日前出去时并无差别,见着穆崇玉也仍是一副和煦面孔。   穆崇玉不知道还有没有对他再劝说一次的价值,深思了半晌,还是开了口:“宣王叔是否方便告知,这几日去了何处?”   穆渊笑笑,并不回答,只认真翻看着手中的一叠信笺。那上面记录着穆崇玉这几日的行踪举止。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眸,看着他道:“听下人们说,你想离开穆宅?”   “是他们招待不周?”   穆崇玉连忙摇头:“并非是他们招待不周。宣王叔对崇玉样样都照顾得细致入微,崇玉心怀感激。”   穆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好好地待在这里不好吗?”那双修长的眉眼注视过来,里面透露出几分认真的意味,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崇玉。   穆崇玉一时无话可答。他能够看得出来,对面人的眼神里并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而是真的想让自己安稳地待在这里。   然而……“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比当年的金陵还要好。只是崇玉不能如此自私,只顾自己一人享乐,而置我南燕的百姓于不顾。”穆崇玉对上对方的视线,同样认真地说。   “自我从北渝逃出来以后,便只有这一个目的。若不能达此目的,崇玉纵是身死也在所不惜,又哪里会去在意下人周不周到的问题?”他顿了顿,继而用一种沉静的声音道:“宣王叔将临安郡庇护得平安富庶,崇玉敬服。然而在临安以外,在江浙以外,还有成百上千的南燕遗民食不果腹,衣不保暖,我实在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倘若宣王叔不愿冒复国的风险,崇玉也绝不勉强,只当崇玉从没来过这里便罢了。”   穆崇玉说完,站起身来,素白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成一个弧度,竟是要决然拂袖而去。   若是为了贪图安逸,他何须千辛万苦从北渝宫城里逃出来?此时半途而废,非但是对不住自己,对不住跟随自己的南燕旧部,更对不住这一路以来,多少在战场上埋骨黄沙的弟兄。   “崇玉!”穆渊低喝一声。“你不能走。”   他把目光投向穆崇玉颀长却又瘦弱的背影上,也站起身来,徐徐道:“你根本不知道这条路有多么危险。你自小在皇宫中长大,从小被人照顾惯了,一路安然到达这里是有上天庇护,合该庆幸。而现在你既来找了我,我就绝不会让你再冒半分艰险。”   穆渊的语气不容置疑:“以往我没能照看好你,可今后不会了。放心,从前你经历的那些困苦,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穆崇玉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在这一路风雨中遭受磨难,他从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沾染不得半分晦暗,那个时候连自己都只能瞻仰。   而现在,一切已经大不相同。明月滚落阶前,再要飞高便是妄想。他只需做一盏触手可及的明灯,安分乖巧地燃在自己眼前,就足够了。   穆渊说完,阔步负手而去,唯留穆崇玉站在原地,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双拳。   彼时,另一边,薛景泓却也陷入了棘手的境地。   那日晚上他从穆崇玉处回来,便遭遇了刺客。那刺客似乎本无意与他交手,只在他的房间里来回摸索,一无所得之后竟开始对他上下搜身。   先是摘去了他脸上面具,之后像是被他脸上疤痕吓住,一时无动作。下一刻却伸向了他的腰间。   眼见得要被他摸到腰间北渝皇宫特有的玉牌,薛景泓忍无可忍,登时起身将那刺客打飞出去。然而出手时,他才意识到身上软绵绵的,竟好像中了迷药。也难怪这刺客如此大胆。   好在他身体一向健朗,他抓起桌案上茶壶猛灌了几口凉水,顿时清醒不少。便立刻冲出门去,追着那刺客的踪迹一路飞奔。   只可惜追了一段,被那刺客在这小径曲折的穆宅里转来转去,就跟丢了。他只得无功而返。心里却起了疑——这刺客怎么对穆宅的地形如此熟悉,恍入无人之境?   第二日他便多留了几分心。傍晚他故意在用膳时饮酒,装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然后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床上,暗暗等候。   果不其然,那刺客又来拜访,非但如此,这人还仿佛知道自己喝醉一般,连迷药都懒得下了,直接闯入房中,要去摘他的玉牌。   薛景泓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又与那刺客交战多回,险些就要制服对方,可惜对方也实在是有备而来,再次逃了出去。   只是这回,薛景泓却是紧追不放。那刺客好似看穿了薛景泓意图,没再滞留在穆宅里,而是翻身跃出了高墙。   薛景泓当即追上,足足追赶了此人一个多时辰,方见他终于体力不支,狼狈地拐入了一家商铺,跳了进去。   他便也想跟上,然而此时已经天色渐明,雄鸡打了第一遍鸣,商铺里隐隐传来人声。   他只得停下脚步,皱眉打量这家商铺,记住了商铺的名字。   这日,趁穆宅的侍卫不备,薛景泓即刻联络鹰头寨的兄弟,叫他们查了那家商铺,结果出来,果然是穆渊的商行。   薛景泓并没四处声张。穆渊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从而派人探查,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便告诉了穆崇玉,说不定也只会让崇玉连带着怀疑上自己。于是他只佯作无事。   暗中却是盯上了那家商行,以防穆渊的下一步动作。   他在这家商行附近伏守了两日,都没见到怪异之处,第三日,却见有一对神色异常的中年夫妇先后出入。那对中年夫妇不知与商行的掌柜说了什么,竟然满脸泫然欲泣,几欲下跪恳求,可那掌柜始终无动于衷,将这对夫妇赶了出去。   薛景泓心里觉得不对劲。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钱庄而已,又不是衙门,为何有人会求到这里?若是赊账借钱之事,大可按部就班地签订契约即可,也不至于下跪哀求。   于是便一路尾随这一对夫妇,走走停停,本来无甚异常,可后来行至郊区人烟稀少的一处林子里,却突然蹦出两个黑影来,手起刀落,瞬间结果了这夫妇二人性命。   快得让人眼花。薛景泓大骇,忙上前察看,可终究是晚了。夫妇二人已经气绝身亡,死无对证。那两个黑衣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对夫妇是何身份,这是否也跟穆渊有关?薛景泓尚不能确定。可穆渊的商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却是值得一查了。   当日,薛景泓便潜回穆宅,打算将自己所见告诉穆崇玉。却不想回到穆宅时,正好看到了在院中水榭里对峙的穆渊、穆崇玉二人。   穆崇玉正背对着自己,他一向挺直的背脊竟稍稍的躬起,细看还能发现一丝些微的颤抖。   而穆渊却像是转身要走的模样,他恍惚是发现了自己,竟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然后对着穆崇玉说了一句话。   “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你的随从中有一个蒙面将军,你可有核实过他的身份?听沈青说过,他原本是邹将军手下的,本该前途无量,缘何就突然投敌了?崇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说完,嘴边恍若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薛景泓忙走上前去,却看到了穆崇玉紧蹙着眉眼的脸庞。 第25章 愤而归去   “弘将军, 竟然是你。”穆崇玉过了好久,才将视线投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回想起穆渊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有所思。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薛景泓并没听清之前二人说了什么,只是看到穆崇玉脸色不好, 便连忙关切问道。   穆崇玉摇了摇头。薛景泓对他的关心,他并不能感到半分虚假。穆渊的话,不能全信。   “无事。”穆崇玉摆了摆手, “只不过我们可能要提前离开穆宅了。”他的声音刻意放低了些许, 听不出喜怒来, 只有淡淡的疲惫夹杂其中。   穆崇玉对穆渊的“回应”已经谈不上失望了。一种深刻的萧索无力之感从他的骨髓里漫漫泛上来,席卷了他的全身。   就好比当年金陵的最后一战,他无论如何的尽力, 都抵挡不了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就好比现在, 他一路以来靠着沈青等人的扶持, 才能渡过难关。   也许穆渊说的没错, 他的确太过软弱了, 软弱到只有依存着他人的保护, 才能苟全于乱世。   可是, 即便软弱,也该有挣扎的权力。难道国破家亡在前, 南燕百姓在后,他却可以两眼不见两耳不闻,只龟缩于此吗?   穆崇玉走下台阶。这水榭四面透风, 吹得他身上有些发冷。他不觉加快了脚步,不想心神不宁,脚下冷不防打了滑。   “陛下小心!”薛景泓忙一步跨过去,伸手牢牢扶住了穆崇玉的手臂。   穆崇玉的目光悠悠转过来,正对上薛景泓担忧的眼眸。   “弘卿,你说,我错了么?”穆崇玉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茫然神色,“我是不是不该让你们跟我一起身陷险境?”   薛景泓皱起了眉心,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陛下,若说现在是险境,那么从前,不曾跟随陛下的时候,于我而言就是地狱一般绝望的深渊。是陛下把我从这深渊里带了出来。我相信,沈将军他们一定也是如此想的。”   “更何况,即便如今路途多舛,复国多艰,只要有陛下在,就一定能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只要前路还在,眼前的险境又算得了什么?”   穆崇玉微微一怔,他听到这样一番话,有些讶异,又有些动容。到最后,反是微微地挑起了嘴角。   “弘卿,既如此,今天晚上便要劳烦你们一事了。”   *   夜晚的穆宅阒寂无声,穆渊自下午出去就不见人影,宅子里仅有他安排的护卫把守各处。   穆崇玉傍晚时分尝试过离开穆宅,果不其然,受到了比平日更大的阻挠。腰间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前,不苟言笑,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薛景泓也四处探查了一番,他敏锐地感觉到宅子里的侍卫比之前多了一倍。   到底是哪里来的“危险”需要穆渊去这样防范?薛景泓感到隐隐的愤怒。白日穆崇玉和穆渊发生的争执,穆崇玉最终还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两句。穆渊居然以“保护”的理由拘着穆崇玉,这在薛景泓看来简直无法容忍。   崇玉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物,何曾需要这般不顾他意愿的“保护”?   所幸今晚,他们便将离开这个地方。   穆崇玉、沈青、李元善他们都扮作了侍卫模样,暗藏在别院不动。唯有薛景泓穿上了穆崇玉常穿的衣衫,待在了穆崇玉的房间里,准备诱敌。   这正是他们今晚的计划——薛景泓假扮穆崇玉,佯装作偷偷逃跑的模样,故意吸引穆宅里侍卫的注意。待他把大部分侍卫都引过去之后,穆崇玉、沈青等人再从别院悄然潜出。   对于这个计划,穆崇玉刚开始时是有些担心的。   “弘卿,你脸上有疤痕,又戴着面具,太引人注目,恐怕不太适合做诱饵吧。”穆崇玉不赞成地看着他,另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量,突然发觉薛景泓不论身高,还是体格都比自己强上许多,不觉面上一赧。   薛景泓发现这一点,心里微微一动,他忍不住凑近了去瞧穆崇玉略有些羞赧的脸色,愉悦地翘起了嘴角。   “还有,让弘卿一个人去对付穆宅如此多的侍卫,实在不妥。不然,还是换个法子吧。”穆崇玉不无担忧地说。   “陛下是在担心我么?”薛景泓愈发高兴,那露在面具外面的双眸也亮得仿佛落了细碎的星辰。他见穆崇玉点头,更是欣悦轻松地道:“面具摘了即可,至于疤痕,我自有办法。况且我自小习得剑术,又从军多年,自信一身武艺绝不会输给沈将军,还请陛下放心。”   “再者,陛下到此处不足五日时间,那些侍卫平日里也不敢直视主子容颜,想必并不能认得陛下全貌,只识个大概而已。今夜月色暗沉,定不会出太大的破绽。”   薛景泓如此说,穆崇玉才勉强答应。   到了夜半时分,正是人睡意上涌的时刻。穆崇玉所在的院落里却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   有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来到了院中。他眼疾手快地撂倒了房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然后走出了这座院落。   这回便没有那么轻松了。在微弱的月光下,侍卫只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一袭荼白锦袍披身,俊美无匹的面容隐约可见。   穆三爷要逃跑了!   那侍卫高喝一声,登时惊醒了整座穆宅的人。一瞬之间,穆宅里脚步、呼喝之声四起。   薛景泓微微一笑,他佯装作不识路的模样,在穆宅里四处乱窜,惹得追在自己身后的一众侍卫也似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   与此同时,穆宅里一个偏僻的角落,穆崇玉几人闻声而动。   这个别院本是安排给李元善住的,想必是觉得李元善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并不会出多大乱子,故而守在此地的侍卫数量本就不多。现在又被喊声引过去了一些,于是现在,门口就只有三四人而已。   穆崇玉与沈青对视一眼,两人分别撂倒两侧侍卫,李元善等余下诸人忙紧跟着走了出来。   只是现在夜色漆黑,穆宅里又到处都是花草树木,不好辩路。   幸好前几日侍卫虽对穆崇玉看得严,可也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在穆宅逛过几圈,对这里的地形有大致的印象。   偶尔遇到几个跑过来的侍卫,穆崇玉几人便也连忙装作此地侍卫的模样,待骗过他们,方继续前行。   速度要快,待穆宅里所有人都被惊醒,点上了火把一齐抓人,就晚了。   穆崇玉此时不由在心里庆幸,还好这次只有他们几人进了临安,鹰头寨的其余兄弟们都好好地在临安城外,不须有此惊险。   只是不知,弘将军他能否顺利脱困?穆崇玉一行出了穆宅之后,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担心。   夜半时分,街上的客栈都早已闭门谢客了。他们一行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敲门,只能隐藏在街角,边跑边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穆崇玉却是要断后,一边在路上留标记,一边却是要等一等薛景泓。薛景泓只是计划中的诱饵而已,却并不是他们的弃子,他不能不管他。   然而等到拨云见月,夜色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仍不见薛景泓的身影,穆崇玉不免有些心焦。   他嘱咐沈青等人藏好,自己则走了出来,一路沿着隐蔽之处往回返。   沈青本想跟着,无奈却遭穆崇玉喝退。只得等在原地。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穆崇玉才终于见到有一个人影略有些踉跄地从远处疾奔而来。   “弘卿?”逐渐明朗的月色下,穆崇玉恍惚看到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走来,他心里下意识一颤,竟有些不敢叫住来人。   那个身影却是听到了穆崇玉的声音,他脚步一顿,猛地背过了身去。   “弘卿,你受伤了?”穆崇玉回过神来,注意到薛景泓步伐有异,忙走上前来。   “不碍事。小伤而已,陛下不必担忧。”薛景泓背着穆崇玉说道。   穆崇玉怔了怔,许是摘除了面具的缘故,这个人的声音显得与以往迥乎不同,竟清亮悦耳了许多,而且透出一股超乎异常的熟悉。甚至让他觉得不久前,他一定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可偏偏一时又想不起来。   穆崇玉心下正困惑不解,下一刻却见薛景泓转过身来,脸上又带上了那副面具。   “陛下,我们赶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他说着,许是一路奔逃之故,气息微微发喘。   穆崇玉点了点头,眼下躲避穆宅侍卫要紧,便暂且先把心头疑虑收起。他目光落在薛景泓似乎负了伤的腰间,眉头不由得紧皱,然后伸出了手。   “弘卿,你果然受伤了,借着我的力走吧。”穆崇玉不容分说地扶住了薛景泓的肩膀。   薛景泓有些怔愣。穆崇玉的力道并不太重,他的个头也比自己低了半头,这样的依靠显然并不牢固宽厚。然而,却很温暖。   他情不自禁地依着穆崇玉的力道,将自己的身体悄悄地倚向了他,然后静静转过视线,去打量穆崇玉在月光下的侧颜。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穆崇玉半敛的眉眼,和眨眼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彼时有月华洒在上面,这使那一双他无比熟悉的眉眼更添了几分动人。   半夜三更的街道上阒若无人,穆宅的侍卫竟好似也不再追来,一时间,薛景泓仿若觉得时光静止了一般。   过了良久,穆崇玉走得也有些喘了,他出声打破了这一时的寂静:“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有些好奇。”   “弘卿心心念念的那个南燕贵人,究竟有怎样的品格,才使得弘卿甘愿从北渝投诚到南燕?”   薛景泓的身份,即便穆渊不说,他自己本身也心有疑虑。这个人太古怪,自从在邹淳军帐中一见,他就感到这人的气质与众不同,身材伟岸却偏偏蒙面示人,前途无量却偏偏要弃明投暗。然而,每当他面对着自己时,他却又总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对自己异常单纯的关切。   就像是今晚,他竟可以毫不犹豫地以身犯险,只为了帮自己逃出穆宅。   穆崇玉心里说不出的复杂。他只能把这种种的古怪归结于薛景泓曾经说的,“有一个南燕贵人有恩于他”,然后他又将这种恩情天真地归还到了自己的身上。   薛景泓一时并没有回答,他似乎沉吟了好一阵儿,才苦笑了一下,道:“如果有一把尖刀挥向了他的脖颈,他首先不是仇恨,而是会去问那个拿着尖刀的人,问他你究竟有怎样的痛苦,才不得不去做这杀人的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理解和宽容博大似海。”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触碰了他最珍视的东西,再卑微的哀求都挽不回他的一记回眸了。   薛景泓垂眸望着身侧穆崇玉陷入沉思的脸庞,神情里夹杂着几分爱怜,几分感叹。   “陛下,作为交换,我可以也问陛下一个问题吗?”彼此沉默了半晌,薛景泓突然道。   他见穆崇玉偏头看他,心内倏地紧张了一瞬,然后半是困惑半是小心地问出了那个深埋已久的疑问:“当年,陛下到底是如何从北渝宫城中逃出来的呢?”   薛景泓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当初,江东大旱,北渝朝廷却趁机中饱私囊、横征暴敛的真相,陛下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他知自己问的突兀,也怕穆崇玉起疑,连忙补充道:“臣曾在邹将军手下当差,跟随他出入过北渝都城,知道北渝皇宫重门深锁,密不透风。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必陛下从那里逃出,或是打探什么消息,定然经历了许多艰辛。”   前世,他只知穆崇玉出尔反尔,从自己身边逃走,却从未深思过这个中细节缘由,任由恨意支配了自己,造成了他和崇玉的隔阂愈加深重。   而如今,他已然确定,不论是崇玉探知了旧燕民不聊生的真相从而恨上自己,还是他能够悄无声息地逃走,背后都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穆渊呢?在来到了临安,亲自见到穆渊之后,薛景泓对他愈发怀疑。   他之前悄然从李元善这个老臣那里打探过穆渊的来历,方知穆渊不仅仅是一个亲王那么简单,他是本可以坐上皇位的人,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与这份无上的尊荣失之交臂。   如此,他才那么不愿意放穆崇玉走。因为未来南燕的土地上,容不下两个君王!   正是这样的穆渊,在前世穆崇玉兵败北渝的时候袖手旁观,最后却带领起义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北渝的都城。   其野心,至此方暴露无遗。那么,在得知了穆渊的这重野心之后,薛景泓就有理由怀疑,同样是穆渊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谋划,要离间他与崇玉二人。   可是这些话,他却没什么立场去告诉穆崇玉。   穆崇玉对后面将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更何况在他的眼里,最大的敌人不是穆渊,而是他薛景泓。   他只能借此一问,稍稍提醒下穆崇玉了。   不想穆崇玉却道:“当年之事,全有赖于机缘巧合。”穆崇玉的神思飘到很远,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低沉。   北渝宫城固然有重重守卫,密不可破。可流言就像是风絮一样,挡也挡不住。   他最先是听到了有宫人在议论最近皇城之中,多了许多沿街乞讨的流民。宫人知道穆崇玉身份,偷偷议论时,总是目光躲闪,似在有意避开他,可这反倒更让他起了疑。   于是他强逼着宫人坦白,这才知道外边发生了怎样的大事。他一时惊愕无比。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始,他再也无法面对薛景泓。他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配合薛景泓演一出贤君良臣的戏。他曾经去试探询问过对方。可对方却仿佛一无所知,表现得滴水不漏。   穆崇玉彻底失望了,他开始寻找别的出路去进一步探知消息。   所幸这个时候,正遇到薛景泓出宫祭祀。穆崇玉便借故留在宫中,逼迫着那个透露出流言的宫人,把他的家人所见到的那个在皇城下乞讨的流民带到自己面前。   如此一番周折询问,他才彻底明白了江东一带,他南燕的故土上发生了什么。   之后的穆崇玉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着薛景泓仍是那副温顺模样,可心里的恨意却在一点一点地积累。   直到有一天,皇宫里发生了霍乱,到处都人心惶惶。他不知怎么,也恰巧染上了风寒,却被误认为是霍乱,阴差阳错地便被支离了薛景泓的身边,而独自住到一个人少的院落里。   正是此时,穆崇玉意识到这恰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虽然薛景泓隔三差五地,不是要亲自来探望自己,便是打发一大批大夫过来。可北渝宫城里的人,除了薛景泓以外,又有谁真正希望自己活着呢?   然而这些人的敷衍,却恰巧为他制造了机会。这一天,他院子里的人出奇的少,他悄然伪装成白衣素服的御医模样,偷偷地潜了出去。一路上当然遇到了很多惊险,可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侍卫的帮助。   那个人看破了他的伪装,却非但不揭露,而是要帮他走出这大渝的宫城。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侍卫,穆崇玉当然有所警觉怀疑,可即便怀疑,他也不能放过这独一无二的逃亡机会。   结果竟是幸得天助,他真的逃了出来。   许是这么多天来终于对薛景泓稍稍放下了戒备,亦或是此时月色之下,两人相互扶持,穆崇玉心里正是感慨,便将当年往事寥寥谈起,感叹一二。   薛景泓听在耳里,内心却恍然大悟,无比震惊。如果说之前种种都只是他单方面的猜测,那么如今,听到穆崇玉亲自透露的只言片语,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在明白的同时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个故意在穆崇玉面前透露流言的宫人,那个帮他的侍卫,想必便是某别有用心之人特地安排的。而这个人竟能够背着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宫城,那该是何等的根基深厚,又是何等的胆大妄为!   穆渊再如何狼子野心,也没有这个能耐深入到北渝的宫城。那难道是另有内贼……   薛景泓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幸好被这面具挡住,叫穆崇玉看不出端倪。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路安静无言。   彼时,另一边。   穆渊凌晨时分收到穆崇玉逃走的消息,有快马从穆宅赶来,还带过来了一封信。   那是穆崇玉留下的诀别信。劲瘦秀美的字迹只写了两行,一则感怀穆渊对他招待照顾之恩,二则明他誓要复国之志。寥寥数语,已见其心。   穆渊凝视着这张薄薄的信笺,脸色阴沉一片。   “王爷,是否要即刻通知临安郡守,封锁城门,以防他们逃出城去?”下属胆战心惊地问。   穆渊握紧手中的信纸,狠狠地将它揉成一团,弃若敝履一般将它扔在了地上。   “不用。”他沉声道:“他会后悔的。我会叫他知道,留在我这里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说着,视线落在桌案上摆放着的一块玉牌上。这玉牌文质细腻,雕琢精致,一看便非凡品,而最重要的是,那上面用篆文刻了一个“渝”字。   穆渊捡起这块玉牌放在手中把玩——这是刚刚下属在围堵“穆崇玉”时拿到的——嘴角挂上一抹嘲讽的笑意:“他说他是邹淳手下的武将,身上却能够携带北渝皇宫之中贵重的令牌?一个出身非富即贵的大渝贵族,却待在穆崇玉的身边,若说不是别有企图,谁信呢?我这便教教我这个天真的侄儿,让他明白逃叛了他的皇叔却相信一个外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王爷的意思是?”下属不敢妄自揣测穆渊的意图,只得问道。   穆渊收起笑容,淡淡道:“北渝的追兵不是已经知道穆崇玉南下了么?你只需将这伙南燕逃俘的下落透露出去便可,还能在北渝人面前讨个赏。”   北渝人是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宽恕仁德的,他们对南燕的逃俘只有“赶尽杀绝”这四个字。   那下属看到穆渊表情,不禁打了个瑟缩,忙低头应是,退了下去。   *   天近拂晓,暗淡的夜色如潮水一般缓慢褪去,东边开始透露出一丝亮光。   穆崇玉、薛景泓与沈青几人会和之后,不敢再滞留,忙趁着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之时,潜出城外。   这个时候进出的人极少,除了挑着担子的小贩,便只有巡逻的士兵在城门口来回走动。穆崇玉他们屏息凝神,强装镇定,生怕被人认出截住。   然而意外地,竟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一行顺利地出了临安城。   沈青无比庆幸,薛景泓和穆崇玉却觉得隐隐不安。依他们的猜测,穆渊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他们出城的,可事实却似乎正好相反。   穆崇玉一时猜不透,只能趁此机会远离临安,视线瞥到薛景泓,却顿觉不妙。   薛景泓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冷汗,平时里总是炯炯有神的双目看起来也异常疲惫。   “弘卿,可是伤势严重了?”穆崇玉担心问道,便要低头去看薛景泓腰间的伤。   薛景泓闷声微咳,微笑着摇了摇头。之前在穆宅时刚开始还好,骗过了穆宅的侍卫,唬得他们团团转,可到后来他们发觉不对,拿来火把照明,将他的身形照得清清楚楚,这便漏了陷。   然后十多个侍卫齐上将他围住,动起手来也不再客气,他一时不敌,便被其中一人拿剑刺伤了腰部。   好在受伤的是他,而不是崇玉。他当时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一想到穆崇玉此时定然也在牵挂着他——崇玉向来如此,他便勉力支撑,终于甩脱了穆宅侍卫,跳出了穆宅。   然后便果然看到了在月光下向他走来的穆崇玉。   薛景泓微笑按住穆崇玉过来探看的手,道:“我旧时出入战场多年,刀枪箭雨全都挨过,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已经撕掉衣服上布条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暂且止住了流血便无大碍。只是确实有些累了而已。   薛景泓说着,手下意识摸索向腰间的包扎处,心下却忽然闪过什么,连忙在自己身上上下翻了一遍,登时脸上一白。   他的玉牌不见了!   他仔细回想昨天夜里场景,反复思虑,不得不确定正是自己腰间被刺之时,有人趁机挑去了他的玉牌。   薛景泓脸色阴晴变换了几番。现下他无法确知穆渊看到了那块玉牌会做出什么,许是再去详查他的身份,许是直接赶来告诉穆崇玉,或者更可能借由他的身份挑起别的什么事端。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正关心地看着他的穆崇玉,心里突然复杂难言。   如果崇玉知道了自己便是他最恨的那个人,恐怕现在不是关心,而是要拿刀杀了他吧……   薛景泓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就像是一只缩头乌龟一样,胆怯、懦弱、可怜,明知道最终的结局就摆在那里,绕不开躲不过,却仍是自欺欺人地蒙上了双目,骗自己说也许这个人会心回意转。   他现在,甚至可耻地、忍不住地,想利用穆崇玉的同情心。   “弘卿,你到底怎么了?”穆崇玉心下一寒,皱眉看他。   薛景泓现在的眼神似与刚刚迥乎不同,那般深沉胶着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邹淳军帐中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场景。   就仿佛要把他牢牢圈住一般的眼神。这让他禁不住想起另一个人来。   可薛景泓却什么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了头去。   出了临安城,再往附近四十里西,便是鹰头寨其余兄弟驻扎的小镇。   沈青和陈康四已先行一步,去告知鹰头寨的兄弟立即动身,不要再在此处停留,另派一拨人赶来接应穆崇玉。   穆崇玉、薛景泓与李元善便一路西行,沿着小道而走,一路留心是否有前来接应的兄弟。   走了一半路程,也不见人影,几人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正犹疑会不会是他们走错路了,突然便见前面有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是鹰头寨的弟兄!   穆崇玉面上一喜,正待要上前,却蓦地发现不对,这前来接应的十几人竟看起来极为狼狈,队不成队,兵不成兵,有人的衣服上竟还溅有血痕。   “三爷,不可再往前去了!”这些人一看到穆崇玉,连忙飞扑过来,脸上俱是一副仓皇神色:“大渝的追兵来了!一些弟兄已被追兵缠住,做了降俘了!沈将军正带着剩下的人绕路突围,叫三爷切不可再前去自投罗网了!”   穆崇玉大吃一惊。他难以置信地问:“为何会突然有大渝的追兵?!”   薛景泓更是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袖,喝道:“你说清楚!你可看准了,那是大渝的人?”   那人忙点头哭诉道:“那些人身穿官服,就与当初咱们跟徐立辉打仗时见到的邹将军的部下一样,定然是大渝的官兵!再说,除了大渝的追兵,又有谁会追着咱们不放啊?那些人还口口声声问……问旧燕之主在何处啊!”   薛景泓深吸一口气,无力地放下了那人的袖口,倒退了两步。   他自重生以来,便再未叫过什么追兵来抓捕穆崇玉了,虽也有让人时时注意着穆崇玉的去向,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和他兵戈相向。   究竟是谁敢如此的胆大妄为?!薛景泓一瞬间在脑内飞快闪过千般思虑,倏地,他猛然抓住穆崇玉的手臂,道:“此地不宜久留,崇玉,你跟我走!”   薛景泓的力道很大,大到穆崇玉无法挣开,他被拉着狂奔离此地,一时也无暇注意薛景泓口中喊的是什么。   他心内正惊疑不已。与薛景泓思虑的不同,他们一行南下本就是改头换面,扮作商队隐蔽出行,一路都安然无恙,可偏偏到了临安之后,就突然遭到了围捕。   难道是宣王叔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穆崇玉只觉心下泛起阵阵冷意,他竟是不敢深想下去。   眼下却是陷入了两难之地。往东便是临安,若向东行,说不定会碰上穆渊的人,往西却是北渝的追兵,更不能自投罗网。几人略一商定,便要往北部一条曲折山道而行。   南方草木茂盛,此时虽尚且是初春时节,山道上已经草木葱茏,倒是利于躲避行踪。   穆崇玉怕沈青找不到,便仍在路上做了标记。他往来路看去,始终忍不住愁眉紧锁。   被北渝追兵围堵事小,他早已习惯了逃亡的日子,可穆渊的做法却实在让他心寒。   他以为就算国破家亡,时光荏苒,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猜疑和忌惮,宣王叔也到底是他的至亲,即便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   可时至今日,他却才刚刚醒过神来。一阵一阵料峭春寒刮过,穆崇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薛景泓看到,心下一紧,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穆崇玉,可脑子里也是一团糟,不知如何开口。正在此时,却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叫几人顿时怔住,都以为是追兵过来,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   可过了一阵儿,却见那响动逐渐消失,两丈远之外的灌木丛却摇了几晃,分明是有人藏身其后!   薛景泓面上一沉,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趁那灌木丛没了动静,猛地拔刀挥了过去。只见刀起叶落,那后面露出了两个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庆祝入V,有红包掉落哟~ 第26章 两面郎君   那两人被吓得抖如筛糠, 其中一位长须白发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看着竟像要晕厥过去。   穆崇玉怀疑地走了过去, 细细打量这两人。   这二人虽然面色憔悴,然而穿戴俱是不俗,看起来倒不像贫苦老农, 像是富贵人家。两人看到他们一行人,都害怕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人还匍匐在地, 看起来更不是埋伏在这儿的杀手。   正疑惑间, 便听到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青年人苦苦哀求道:“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求你放了我还有我父亲吧!”   他说着,垂头跪在了薛景泓的刀下, 不住磕头求饶。   穆崇玉俯下身:“你是何人?有谁要杀你?难道也是被人追杀吗?”他见那青年仿佛完全沉浸在恐惧中, 只得耐着性子道:“别害怕, 我们和你素不相识, 不是来杀你的人。”   说完又看了看一旁匍匐在地的老者, 伸手将他扶起:“这位是你的父亲?你们父子二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旁的薛景泓也面色古怪地收起了刀, 手臂上施力, 将那跪在地上的青年提了起来。   “你们……”那青年抹了把满是泪痕的脸,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这群人。   除了戴着面具的薛景泓看起来凶神恶煞以外, 这一行人中有位年纪较长的读书人,几个身着劲装的中年壮士,再有就是这位跟自己说话的俊朗郎君了。他们虽带着刀剑, 可的确不像是杀自己的那伙黑衣人的模样。   然而……青年将视线移到穆崇玉的身上,仍是有些犹疑:“这位……义士,你真的不是白爷的人吗?”   他刚刚心里害怕,只模糊地看了一眼,还以为是那个人亲自追讨到了这里要拿自己性命,现在看得明白了,分辨出这人不是,可隐隐觉得总有一种相似的感觉。   眼前这人也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间隐约和那人有点相像,更令他感到畏惧的是,这个人周身上下的浑然威势,虽比白爷要柔和许多,却是同样的让他下意识就不禁畏服。   “白爷?”穆崇玉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眼,立即问:“你说的是白渊默?白渊默要杀你?”   青年瑟缩了一下,脸色灰暗地点了点头。   穆崇玉有点难以置信,他回过头来与薛景泓对视一眼,却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平静神色,竟仿佛是早有预料的了然。   “弘卿?”穆崇玉皱眉问道,“难道你知道什么隐情?”   薛景泓并未直接回答,他扫了身后的山道一眼,道:“三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他两个同是被追杀,我们就先带着他二人找一隐秘之处躲藏起来,再行问话也不迟。”   穆崇玉也正有此意。他一边在心内暗自思索,一边劝说两人随他们一同躲藏起来。   好在此地多丘陵山地,几人一路往林子深处走,绕了几转,才在一口洞穴里停住了。   鹰头寨的几个兄弟在洞穴附近小心地寻找了水源,穆崇玉则负手而立,一脸严肃地看着这两个自称被追杀的人。   两人看着穆崇玉神情,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穆崇玉见此,挑了挑眉梢,无奈道:“二位不需如此害怕。我要杀你刚刚在山道上便动手了,不需等到现在。”   “我只是想听一听实情。知道了来龙去脉,我们才好帮二位脱困,逃出奸人之手啊。”穆崇玉想温声安抚对方,然而隐隐可以预见的事实却让他禁不住绷得很紧,难以像平常那样和颜悦色。   宣王叔他,到底为何要向普通平民下手?穆崇玉难以想象出缘由来。他摇了摇头,长吸一口气,默默地看着两人。   这回是那长者最先绷不住了,他又是猛地扑到穆崇玉脚边,声音颤抖地道:“求义士救救我儿吧!”   他说得声泪俱下,叫穆崇玉听了,忍不住怒从心起。   原来,这长者姓陶,原本是临安一位颇有名望的乡绅,家里世世代代住在临安,积蓄了良田千亩,家财颇为雄厚。其子也就是这位青年数年前继承了长者的家业,不但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开起店铺,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   往昔,在北渝尚未挥师南下之时,临安虽是宣王穆渊的封地,可也受辖于南燕朝廷。而南燕并不行重农抑商之策,商贾与农民同样受人尊敬。故而这陶姓一家犹如似锦繁花,发展得蒸蒸日上。   可直到近几年,北渝的铁骑攻打过来,南燕政-权-覆-灭,过去的临安知府变成了如今的临安郡守,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商贾成了最下贱的存在,他们临安以往最富庶的商贾就在这短短几年内,被高息重税打压得所剩无几。   而这其中,白渊默是唯一幸免于难的商人。他不但自身能躲过此劫,还能庇护临安郡的商人免遭灾厄。   这陶姓长者说到此处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笑意,那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包裹着仇恨的嘲讽。   想要受到白渊默的庇护当然要付出代价。这代价便是自此以后,听从他的差遣,为他鞍前马后,即便有危及性命之事也要在所不辞。   这本是相当公平的交易。陶姓父子本是商贾,当然明白商人重利,要想获得一物,必得付出相应的报酬。他们本无怨言。可直到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官府以重税兼并收走的千亩良田到了白渊默的手里时,才恍然大悟。   “官匪一家,官匪一家啊。”陶姓长者愤而叹道,“这位白爷原来本就是跟那临安郡守一伙的。先在背后强行兼并了我家地产,再装出一副慈悲模样收留我父子二人,让我儿替他卖命奔走。天下还有这般无耻的人么!我想这临安郡的大半商贾都是叫这位两面郎君给弄得家败业散。”   长者连连感叹许久,才继续说了下去。他父子二人自打发现这个秘密以来,就再不愿在白渊默的手下做事了。白渊默背景深厚,他们无望讨回地产,也就绝了这个念想,只求离开临安,到别处去白手起家,重新开始。可是连这一点要求,白渊默都不答应。   两日前,他两人以远乡亲属有病,要前去照看为由向白渊默辞行,白渊默当时假意答应,面无异色,可谁知当天夜里,他们就遭到了追杀。父子两人连忙仓皇逃跑。也是幸运,不知为何那些人追杀了一半就不见了踪影。可他们也不敢轻易跑出来,一直藏在这林子里,直到遇到了穆崇玉一伙。   薛景泓在一边听着,一边静静觑着穆崇玉脸色。他想起几日前夜间,自己被刺客追杀时,一路追着刺客而行,结果撞上了一对被刺杀的夫妇。那对夫妇当时他并未深想,现在想来却极有可能跟眼前的父子是一样的情形。只可惜那对夫妇没能逃得出来……   穆崇玉的脸上已经是一片阴沉之色。他眉头紧皱,衣袖下的双拳禁不住紧紧握住。   他本以为穆渊即便和他意愿相悖,即便容不得他,要利用北渝的追兵将他置之死地,可到底也该善待自己属地的百姓。当今天下,战乱不息,唯有江浙一带勉强未遭战火的侵扰,可虽无外祸,却竟有内灾!   穆崇玉只恨自己为何要来南寻穆渊!他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叛国投敌之人,因为曾经的自己,就是如此愚蠢,又如此可憎地投向了北渝的牢笼。   而穆渊,竟然勾结北渝的贪官一起,压榨他南燕的子民!   此时日渐西斜,洞穴外的阳光仿佛失了力气一般,缓慢地在洞壁上爬行。洞穴里一时无人说话,唯见那老者愤懑不平的叹息声。   正当此时,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呼号之声想起,穆崇玉一惊,忙站起身来,却听见一道饱含欣喜的声音在洞外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么么~ 第27章 你是何人   原来是沈青!他当时和众鹰头寨兄弟遭遇追兵袭击时, 看那北渝追兵来势汹汹,还以为九死一生, 好在奋力突围一番竟得了生路,然后一路躲藏,顺着穆崇玉沿路做下的记号找到了这里。   “陛下, 北渝追兵既已发现我们踪迹,就绝不能再在此处停留。趁他们还未找到,我们得赶快离开才是。”沈青向穆崇玉恳切劝道。   穆崇玉沉默不语。他看向那对面色犹带怒容的父子, 心内却再次有一丝一缕的茫然泛上来, 然后逐渐汇拢蔓延, 犹如一片巨大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眼前。   北渝人不会给他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南燕人却还在这里自败根基。他这大半年以来的东躲西藏、四处逃窜,岂不成了笑话?   穆崇玉摇了摇头, 他恍然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在他的血液中蹿腾, 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他身上的暖意。   “崇玉?”薛景泓看到穆崇玉变得苍白的脸色, 觉察到异样, 一个箭步跨上来扶住了穆崇玉的胳膊。   穆崇玉愣了一下, 他偏过头来看他, 想说自己没事, 半扬起嘴角,又觉得心中苦涩难言, 最终只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们走吧。”   这乌泱泱的一群人便如潮水一般,迅速而安静地撤出了这个洞穴。只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倦。   他们一行人, 来临安时都满怀着希望,春风满面,短短一个月时间过去,竟然已是天翻地覆。   李元善仿佛踌躇了很久,终于站出来到穆崇玉面前垂首下跪:“臣……有罪!若不是臣识人不明,未体察宣王的狼子野心,陛下就不会险些落入奸人之手了。”   李元善年岁已高,这么多天的折腾使得他身心俱疲,然而此时他跪在地上,全然没有半分侥幸求饶之意,脸上只有一片深沉愧色。   穆崇玉低头看他,默默走过去将他扶起。   李元善是阁老一般的人物,如若是当年在金陵城中,他心中激愤,一定会连带惩治李元善,而如今,他自己都尚且看不透人心,又有什么资格去迁怒他人呢。   穆崇玉摆了摆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此事不能怪你”,便转过身去,继续跟着队伍前行。   山道对他来说并不难走。在黑云山时,他也算是见惯了那陡峭崎岖的山路,已经适应了。然而此刻,走在这并不十分艰险的山林之中,竟让他觉得仿佛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他恍惚跟着大家走了很久,又恍惚仍在原地停留,寸步难进。   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日暮时分,残阳如血般铺洒下来,透过林间缝隙,刺得眼生疼。   穆崇玉他们来到了这片林子的尽头,前方有一条河流横亘在眼前,淙淙淌过,而在河流的上游,却是一片乌压压的兵士,正严阵以待地守在那里。   穆崇玉的视线在这群士兵身上扫过,然后蓦然落在了最前方那人身上。那人与其他兵将不同,并不穿铠甲披挂,反而是一身青缎衣袍,他骑马走在最前,分外显眼。   这个人,正是穆渊。   “陛下,我们中埋伏了。”薛景泓冷眼打量着穆渊,沉声说道,“定是沈将军闯出突围时被人跟踪而不自知,这才让他们堵住了去路。”   沈青见此情景,顿时追悔不已。可再追悔,也是徒然。对方既然早就铺开了这个局,他们无论再如何小心,恐怕都无从逃遁。   穆渊此时驾马过来,他眯眼轻笑,竟是一副亲切模样,仿佛身后的几千兵士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走到穆崇玉跟前一丈距离,微微低下头,笑道:“崇玉,你动作未免太慢了些,我等了你很久。”   穆崇玉凝眸看着他,面无表情。只是把手悄然放在了腰间的剑鞘之上。他身后,沈青看到,右手一扬,所有人都精神一震,一齐大喝一声,然后便是一片整齐的利剑出鞘之声。   剑光闪作一片,在夕阳斜晖的映照下令人心生寒意。   穆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挑了挑眉道:“你这是要和我刀剑相向?”   穆崇玉终于有了反应,他唇角微动,神情似是嘲讽:“不是宣王叔要对崇玉赶尽杀绝么?既然如此,崇玉便只好在此决一死战。”   “崇玉,我是在救你!”穆渊收起那副亲切模样,他眉头皱起,口吻变得不容置疑:“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可以保证,这些北渝追兵绝不会伤到你一分。”   他说着,稍稍侧开身子,有意无意地遥指了一下身后肃穆整装的士兵。   那些本来见到穆崇玉便穷凶极恶的追兵,此刻竟然安然地立在那里,听候穆渊的差遣。倒是奇了。似乎真如穆渊所说,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士兵便不会再对他穷追不舍。   可相反,若他的表现不能叫穆渊满意,眼前短暂的平和想必就会被立即撕破,血光会代替这漫天的斜阳,洒遍这条淙淙东流的河水。   穆崇玉却是缓缓地笑了:“宣王叔,崇玉的留书你没看到么?既出穆宅,就绝无回头之路。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宣王叔这样的人,崇玉恐不能与之为伍。”   “我这样的人?你这是何意?”穆渊眯起眼,冷声问道。   穆崇玉是什么样的性格,穆渊再清楚不过。即便有人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口出污言,当面责骂对方。而眼下,他却意有所指地说自己这样的人“他不能与之为伍”。   穆渊心下一沉,他抬眼往穆崇玉身后站着的一众人等上掠过,想找出蛛丝马迹,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两个身影时,却冷不防微微一愣。   是那两个不听话的弃子。他心里登时闪过千思万绪,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定然是这两人对穆崇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脸色黑沉,挥了挥手,招来一个小将,俯身对他耳语了两句,才又转过头来,按压下心头情绪,面无异色地看着躲在人群中的那对父子。   既是不听话的弃子,多留半刻也是累赘。   那父子心有所感,目光不小心触及到穆渊直直盯过来的视线,忍不住浑身一颤,更往里缩了缩,试图掩住身形。   穆渊讥诮地一笑,他恍若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重又把目光投到了穆崇玉身上,眼底郁色又加重几分。   他从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去解释什么,因为那终将被证明是对的。只不过,如今他却不能不让穆崇玉明白,他到底该和谁站在一边。   “崇玉不愿与我这样的人为伍?”他故意重复了一遍,猛然把目光投向穆崇玉身侧的一个人,厉声道:“那你就甘愿与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受尽蒙蔽和计算?”   他长袖一挥,从袖中甩出一把剑来,寒光凛凛的剑尖直指向一丈外的薛景泓。   穆崇玉怔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也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这个人,面露疑惑。   薛景泓没有作声,只凝眉望着穆渊,手心里却已是浸出了一层冷汗。   难道仅凭着一块玉牌,穆渊就在这短短一天之内调查到了他的身份?   然而眼下这情势已容不得他去慢慢思索,因为他感觉得到,穆崇玉看着他的目光里已染上了几分怀疑。   “崇玉,我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叫你不要轻信此人。可你却没有听我的,仍然执迷不悟。”穆渊驾马逼近,那剑尖似乎离薛景泓又近了几寸。   “今日我便告诉你,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他冷笑一声,接过身边小将递上来的玉牌,扔给了穆崇玉,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邹淳手下的前锋,而是北渝皇宫中人!”   “一个北渝宫中贵戚,却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到你身边。其险恶用心,一想便知。恐怕这北渝的追兵便是他这奸细引来,要夺了你性命,好回去立功啊!”   穆渊说得像模像样,可穆崇玉已无心去听。他的心神已全部被手中的玉牌吸引了。   这块玉牌确实是北渝皇宫中所有,尤其是那个篆书所刻的“渝”字,稍微一查,便能知是北渝宫人出入令牌上特有的标志。   可有一点,却是连穆渊也没能注意到。这玉牌边缘,雕刻着一只苍鹰的纹样,鹰是这塞外民族的图腾,雕在玉牌上只是浅浅的几道流线花纹,南燕人一般不识。   可穆崇玉却对它无比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地从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标识。   就仿佛一盆冷水浇灌而下,穆崇玉感到自己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把那玉牌攥紧,然后猛然抬起头,看向薛景泓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大戏要开场了~   明天作者菌一上午课,下午又要被抓去听讲座,估计更新要迟了……可能要到晚上,或者夜里,遁走…… 第28章 渔翁得利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番,然后终于张了张嘴, 吐露出来的声音格外沙哑:“我……”   他想说“我不会害你的”,他想说“我没有把追兵引来”,他想说“我只是想在你身边看看你”……然而所有的话在触及到穆崇玉的眼神时, 都全部梗在喉咙,沉如千钧,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穆崇玉那双黝黑无比的眼眸里, 清晰地印刻着对他, 对薛景泓的仇恨。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晖无情敛去, 料峭的春寒随风泛起,河水波涛翻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穆崇玉从腰间抽出佩剑,用剑尖缓缓指向薛景泓的脸, 不带一丝感情地道:“你若是不肯说, 我只有亲自挑开你的面具, 一辨真相了。”   他的剑尖一寸一寸地贴近薛景泓的面具, 手腕却在微不可见的颤栗。心底的预感却愈发强烈地叫嚣起来。   这个人一定是他, 一定是!   虽然他几乎从未露出过破绽, 也从未显示过他的真容, 可这段时间以来,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的种种痕迹, 种种若有似无的熟悉都在此刻,犹如这天际黑白交缠的云霞,越发明朗起来。   穆崇玉恍然忆起昨日夜间, 从穆宅仓皇逃出之时,他听到的那道熟悉的声音,恍然忆起对方曾经问了自己什么——“你当年到底是如何从北渝皇宫之中逃出来的”。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谁会对这件事格外关心呢?   穆崇玉深吸一口气,那本来轻盈柔韧的佩剑仿若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沉重,让他的手腕晃了又晃,才终于触到了那面具的边缘。   “弘卿……得罪了。”他微微敛下双目,声音轻得微不可闻。   “刺啦”一声,剑光闪过,只见那面具陡然被劈成两半,摇摇欲坠地掉下,滚落在泥土里。   面具下面露出了一张十分怪异的面孔。那上面疤痕纵横,虽则可怕,却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有褶皱从那人的耳根、鼻梁处浮起。这分明又是一张面具。   薛景泓苦笑一声。自昨晚从穆宅逃出,时间仓促,他未能来得及整饬脸上的假皮面具,导致漏洞频出。眼下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根本无从遮掩。   既无从遮掩,那他便认了吧!   薛景泓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穆崇玉,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来。他缓缓道:“没错。崇玉,是我。”   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耳后,稍一用力,便见有一张假皮从他的脸上被渐渐撕开,然后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俊朗的脸庞,高鼻深眼,有着塞外人的深刻特征,脸上也十分光洁,除了下巴上淡淡的胡茬外,并没有一丝疤痕。可这却正是穆崇玉最熟悉,也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穆崇玉只觉气血上涌,往事种种如潮水一般涌来,铺天盖地。他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手中的剑却是颤巍巍地,猛然架上了薛景泓的脖颈。   “你……为什么?!”他对薛景泓的痛恨已几近成为本能,下意识地便要对他刀剑相向。可此刻,这个人的真容终于呈现在自己面前时,竟有一种深沉的、无所适从的茫然从心底泛起,险些淹没了他。   “为什么,是你……”穆崇玉又喃喃问道。   当年兵破金陵的仇恨,当年他施-暴-政-凌-虐南燕百姓的仇恨,当年他欺骗自己的仇恨,和这两个月以来对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在病中时的嘘寒问暖来回交替,竟叫他无法看透,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甚至在昨日,这个人还以身犯险,甘愿舍命替自己做了诱饵,孤身一人闯出了重重护卫的穆宅。   可这究竟是为何?!他费这么大力气难道就是为了再次迷惑自己,好叫自己重新归降于他?!   穆崇玉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了,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剑柄,仿佛这样,才不至于在这滔天的矛盾中丧失最后一丝力气。   薛景泓心内一酸。这两句分外零碎的话,乍一听无头无尾,可听在他的耳里,却再明白不过,明白到他竟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悔意,止不住地从胸腔里蔓延开来。   他不该这么欺瞒崇玉的。从前他便骗过他一次——即使非他所愿,可如今,他再一次欺瞒了他。   “我……”他看着穆崇玉的眼神就觉得不忍。他禁不住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穆崇玉颤抖的剑尖。   百般话堵在心口,千思万虑,最终他却只能说:“崇玉,你相信我,我并没有叫北渝的追兵来逼你。我跟在你的身边,只是想……向你道歉而已。”   他看着穆崇玉目露嘲讽,心下更慌,又上前了一步。   佩剑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割伤了他的手心,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剑尖淌下来。可薛景泓却仿佛丝毫未觉,他深深地望着穆崇玉,逐字逐句地道:“当年之事,是我错了。江东大旱饿殍千里,可我却受人蒙蔽,毫不知情,终于酿成深重苦果。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大渝一朝再不会出现此类事情。北渝南燕,天下百姓,自此便是一家。”   “而我,你愿意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就是这条命……”薛景泓说到这里,只觉得胸腔里堵得难受,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柔柔说道:“你也可以拿去。死在你的手上,我并无半分怨言。”   他说着,脚步竟更往前进了几分,手心里的伤口也愈加深重,血液已要顺着那长长的剑刃流淌到穆崇玉的手上。   只怕这剑若要稍稍一动,薛景泓的整个手掌就会被齐齐斩断!   穆崇玉的身体绷得僵直,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薛景泓的动作。一时竟不能言语。   然而此时,在一旁观察许久的穆渊却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来。   这个叫弘璟的,绝不会仅仅是北渝皇宫中人这么简单。此人很明显还与崇玉有更深的渊源。   他的语气恍惚就是……穆渊的视线在穆崇玉那张神情纠结仇恨的脸上停留少许,心下一动,猛地眯起了双眸,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薛景泓,嘴角浮现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他悄然后退了两步,掉马便回头往自己的兵阵中去。   然后猛一扬手,朝自己身后的侍卫和北渝的追兵道:“放箭。”   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们有北渝人叛国通敌,企图帮助这伙南燕俘虏逃跑,此时若再手下留情,抓不住这贼人和南燕逃俘,想来你们回去定难以向大渝朝廷交代。”   这伙追兵正是北渝朝廷宰辅,杨廷筠私自调遣的。北渝朝廷中自丞相杨廷筠以下,对南燕人是什么态度,穆渊心知肚明。   北渝皇帝近大半年以来,都未曾派兵追杀穆崇玉一伙,此前黑云山一战,更有传闻说皇帝亲传谕旨,要放了这一伙南燕乱民组成的草寇莽匪。其政令倾向大改,不禁令朝廷上下的倒燕派心怀不满。   心中有不满,权力又未曾受到严格的限制,便给了人趁机下手的机会。   杨廷筠虽不会对皇权有什么威胁,可此人对南燕逃俘却是一向秉持着“赶尽杀绝”的原则,认为对于“屡教不改”的南燕人,唯有暴-政一条方能制住。为此,他不惜擅自调动兵力。   可现在,恐怕这位北渝的宰相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圣上”此刻正在仇敌的阵营中,而且将借由他自己之手,命丧于北渝追兵的箭下!   穆渊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想不到今日还能有如此收获。   崇玉,你竟愚蠢到对着敌人心软。你既犹豫不决,便叫我帮你除了这个害得你国破家亡的贼人!   然后你便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好好地做你的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如此便足够了,再不须理会什么复国报仇之事。多好。   穆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他的手轻轻挥下,便有雨点般的箭矢朝着对面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作者菌白天都有课了,所以把更新时间调整一下,放在每天晚上九点半。么么哒~ 第29章 自此陌路   糟糕!有人大喝一声, 连忙拿刀剑挥开这突如其来的箭矢,然而躲过了这一支, 却难防下一支。   “噗呲”一声,有鲜血喷洒出来,那藏在穆崇玉队伍中的商贾父子中箭倒下, 挣扎了两番,最终没了气息。   登时,穆崇玉阵营大乱。谁也没想到, 宣王竟真的无情若此!   正在此时, 有一支冷箭朝着穆崇玉和薛景泓的方向飞来, 眼看就要射中穆崇玉的背脊!   薛景泓心下一紧,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他大喝一声,竟使出全力空手抓住剑刃, 猛地往回一带, 硬生生地把穆崇玉拉了过来。   箭矢空空地擦着穆崇玉背后落下, 然后没入到了泥土中。并没有伤到穆崇玉分毫。   薛景泓松了一口气, 他想对着近在咫尺的穆崇玉挤出一抹安抚的微笑来, 然而手上的剧痛已使他再没有半分力气。   “咚”地一声, 薛景泓手中的剑滑落在地,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失力般跪在了地上, 手空空地悬在那里,晃了几下,最后无力地摔在了膝盖上。   十指连心, 这利剑从手掌中刺穿的疼痛使他额头上冷汗涟涟。恐怕这右手今后便要废了吧。他苦笑着想。   “你……”穆崇玉震惊地看着薛景泓的动作,他下意识想去扶起他,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叫他迈不出一步来。于是,他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崇玉,我没事。”薛景泓却如此说道。只可惜他的声音已不像之前那般,有气无力的,很快便湮没在这一片嘈杂的战场上。   “穆渊抓不到你不会死心的。别管我了,你赶快逃吧。”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竟抬起左手,奋力推了穆崇玉一把,将他推到了沈青的身边。   沈青已是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左右抵挡流矢,一边死死地将穆崇玉护在身后,道:“陛下,此时再容不得半分犹豫了。我们与宣王爷已经是誓要敌对了!”   他说着,也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薛景泓,心中的恼怒和复杂情绪与穆崇玉如出一辙。眼下在这里作战的兄弟认识薛景泓真容的很少,就连穆渊也未见过他本人。可沈青却是见过的。他当年作为一等战俘被押入北渝时,便在北渝的大殿之上亲眼见到了这个仇敌的模样。   他对薛景泓的仇恨如同每个南燕人一样深刻。可正是因为从前的仇恨过于深刻,今日再见到薛景泓的种种令人震惊之举,便更感到复杂。   薛景泓对他的君关怀备至,甚至舍身相救,可他却对他的国,施以重创。   沈青瞥见身旁穆崇玉疲倦的侧脸,不禁心下恻然。   对于自己来说,忠君与爱国,这两者已经难以抉择,可对于穆崇玉来说,如何处置薛景泓,恐怕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这甚至已然关乎到了这位年轻君主的全部精神支撑。   沈青摇了摇头,终是叹了口气。他想,到头来无论穆崇玉做出什么样的抉择,自己都一定会追随的。只要他,永不放弃他们这些南燕旧臣,就足矣。   对面的攻击更猛烈了,又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射过来,沈青也渐渐不敌,穆崇玉这才逐渐清醒过来。   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了薛景泓身上,牙齿咬住了唇瓣。   薛景泓仍然跪在地上,他仅仅靠着左手执剑,勉强支撑着,格挡射过来的流矢。   如果就这么不管他,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命丧于穆渊的箭下。那么他这么多年来的隐忍,这么多年来的仇恨,便都结束了。整个大渝朝廷,没了一国之君,也将陷入混乱。   国破之仇,便得大报。   穆崇玉的双拳禁不住颤栗。然而他的视线又猛然停在了薛景泓的右手上。那只手已经鲜血淋漓。   他闭了闭眼,终是离开了沈青的身边,弓着腰躲避着流矢,一点一点地走了过去。   “崇玉?”薛景泓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穆崇玉的动作。   穆崇玉蹲下身来,捡起了一把掉落于地的剑,猛地擦过薛景泓的脸颊。   却是帮他挥挡掉一支箭矢。   薛景泓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带着点惊喜,又带着点不可置信地看着穆崇玉。   穆崇玉却垂下了目光,他一把拉住薛景泓的左手臂,将他扶起,面无表情地道:“你救了我三次,一次是在黑云山我卧病不起之时,一次是被困穆宅之时,还有一次,便是刚刚,帮我躲过冷箭。我虽恨你害得我国破家亡,可因着这三次,你竟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自嘲的意味来,缓了缓,又道:“我不会就此放过你,可也不会恩将仇报。今日我不会趁人之危杀掉你,可待到明日再与你相逢战场,就势必要取你首级!”   他话落,再不肯多说一句,手中却是执着剑,奋力格挡掉周身的箭矢。   薛景泓心中感慨万千。崇玉没有把他扔在这儿已经使他喜出望外了,更不敢奢求对方的原谅。他转身将穆崇玉拉到身后,反挺身挡在他的前面。   最后一丝暮光渐渐消逝,夜色铺天盖地的漫上来,包裹了整个天空。   箭矢已经放完,穆崇玉这边也伤得七零八落。远远望去,一片伤病残将,分外狼狈。   穆渊指挥兵马慢慢包围上来。他们身处上游,穆崇玉身在下游,自上到下,无论是放箭,还是俯冲过去,对方都没有抵挡之力。   穆崇玉他们一退再退,可眼下,身后便是那条河,再无退路。   穆崇玉暗中环视一圈。这段河道正处县郊之地,无人看管,河面上光秃秃的,连一座木桥也不见。唯有几根浮木,间或从河水中飘过。   穆渊见此情景,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他翻身下马,挺身立在前头,含笑道:“崇玉,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肯乖乖过来,我便能保你一条性命。否则,这刀剑无眼,若真的不小心伤到了你,该如何是好?”   对于穆崇玉,他本无意跟他动武,也叫弓箭手尽量避开了他,可若是穆崇玉不肯听他的话,或是妨碍到了他的事情,他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穆渊说着,目光落在一旁薛景泓的身上,笑意顿敛。这个人竟实在命大,如此箭雨冲着他而来,都未能伤及于他!   可他又无法直接下令斩杀掉此人。穆渊的身后尽是些北渝追兵,虽皆是兵营之中的小卒,可万一有人识得薛景泓面目,惧于薛景泓威势,他的计划就会立即败露!   刚刚在百步之外,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尚且可以蒙混试听,齐放冷箭,可现在距离如此之近,又给了薛景泓一丝喘息之机,万一他要力证自己身份,喝退这些北渝的兵卒,也是有可能的。   穆渊如此想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穆崇玉已再不对穆渊抱有任何希望了,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宣王叔,这是我最后称你一句‘王叔’,自此以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再无瓜葛。”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再多说。”穆渊彻底沉下脸来,手中长剑一指,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明月既不肯落在他的窗前,偏要在黑暗中攀行,那他也只好撕碎这明月,玉石俱焚了!   “南燕众俘,既不肯俯首受降,便唯有死路一条。你们若不想回去受责罚,此刻便决不能放走一个活口!”穆渊转过身去,对这一众北渝士卒冷声道。   片刻之间,便闻一阵响彻战场的杀喊之声。这样,即便薛景泓和穆崇玉还有什么话说,也无人有心思去理会了。   穆渊退出战场,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杀戮。   他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他所有的,能为他利用的,他便百般厚待,如若不能,便只好一一清除掉。临安郡那些商贾是如此,穆崇玉也是如此。   然而正当此时,却突闻一阵异动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中蔓延开来。惊呼声由小及大,渐渐地,所有的北渝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有士兵惊慌地跑过来,口不择言地道:“他、他们……那些逃俘们,他们跳河自溺了!”   穆渊猛地眯起眼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夜色下看得不甚分明的河面,厉声道:“你说什么?!” 第30章 死里逃生   此时虽已过了立春, 又在江浙一带气候温和之地,可春寒犹料峭, 尤其是日已西山,夜里的凉风泛起,白日里看着平静无波的河流平添了几分凶险和寒意。   穆崇玉甫一扎进水中, 顿感到这波涛澎湃,整个胸腔被四面八方铺过来的水流,挤压得沉闷无力。   他使劲地憋住气息, 费力地攀住一根顺流而下的浮木。   他是习过水、懂水性的。江南之国, 自来重视水上练兵的功夫, 非但军中士卒要能下水,他身为皇位继承人,自小也受过教导, 能潜水, 保性命。只不过自他继承大统以来, 便再没真正下过水了。   曾经的穆崇玉哪里想得到, 有一天会被自己的王叔逼到这个地步?他实在别无他法。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 不但跟随自己的南燕旧部愿意随自己一起跳入水中, 那些鹰头寨的兄弟们竟也二话不说地紧随其后, 一搏生死。   毕竟他们与他不同。他与穆渊,已到了鱼死网破的境地, 他是宁愿投河自尽,也不愿屈降于穆渊,被他监-视、囚-禁一辈子, 丧失掉自己最后一丝尊严的。   可这些人,却还会有别的转机。因为无论是穆渊也好,穆崇玉自己也好,只要立志灭渝复燕的皇室遗贵还剩下一个,他们就还有希望。   跟着穆渊还是跟着穆崇玉,对这些人来说并无事关重要的差别。   然而他们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与他一起,跳入河中,一搏生死。   水下的光线不甚分明,月光只吝啬地在河面上洒下粼粼波光。穆崇玉勉强睁开眼睛,也只看得到一片漆黑。可他却恍惚觉得,河水似乎不那么冰冷了。   然而这河到底十分宽阔,穆崇玉根本无法分辨是否所有人都能安然度过河水,是否有人不幸溺入水中。他甚至竭力浮出水面,举目四顾,也无法分得清到底哪一侧是来路,哪一侧是彼岸。   只见一片茫然无际的水面,只闻两侧风吹过之时,带动的呼啸的水流声。   他感到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疲倦之感铺天盖地地漫上来。一个浪头打来,忍不住地,他手上一滑,松开了那一根奋力逃脱的浮木。   却在这时,模糊地感到似有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拖住了他,拼命把他往水面上带。   *   穆渊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这些北渝士兵大多从缺水干旱的塞外而来,即便到了中原,也是不熟水性,竟眼睁睁地看着穆崇玉一伙人跳入了水中。   此时穆渊赶过来看,已见不到穆崇玉的身影,只能在这暗淡的夜色下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奋力游出岸边几丈远了。   穆渊叫人点起火把,眯起眼睛勉强往对岸望去,也仅仅依稀看到对岸朦胧不清的树影。   这条河并非清浅可测的小溪,而是一条水颇深的宽阔支流,即便他们南燕人懂得水性,可想要凭一己之力横渡过去,也是难上加难。   跳入了这里,与其说是逃生,倒不如说是自溺!   可穆崇玉居然宁肯投河,都不愿屈从于自己!   穆渊阴沉沉地看着那河面,已是怒火中烧,他猛地回头,对身后的随从将士说道:“放箭!箭矢放光,就捡着地上掉落的放,再不然,即刻派人命临安郡守调大批弓箭手过来,刻不容迟!”   手下齐齐应下,连忙又重新拉开弓箭。其中有幸射中了一两个游得慢的,可大多数箭矢没入水中,便没了力道,随着波浪沉浮一阵,都悄无声息地被水流卷走了。   穆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漂浮在上的箭矢,冷笑两声,他转过身翻身上马,带领手下绝尘而去。   穆崇玉从水中逃跑,确实是他一时疏忽,可他们人数众多,又受伤累累,即便是跳水而逃又能逃得多远?他就算是绕路而行,连夜造船,也要将他捉回来!   可眼下,穆崇玉一众人终究是暂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有星辰渐渐从天际升起,与拂晓的一弯钩月相映生辉。缕缕微弱的光亮冲破暗沉的夜色,在东边的天幕上逐渐蔓延开来。   穆崇玉隐约觉得自己好似呛到了水,肺里干涩生疼的痒意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翻过身子,好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竟安然渡过了河水。穆崇玉有些不可思议地摇摇站起身来,举目四望。这里仿佛并不是他们跳水之处的正对岸。地形地势看起来与之前很不一样。   他们应是顺着河水往下游漂了很远。却不知到底是漂到了何处。不远处除一片树林之外,周围安静得很,似乎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难道竟都被河水冲散了吗?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却突然看到河滩边上,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   穆崇玉连忙走了过去,蹲下身来正待察看,却是怔愣住了。   是薛景泓。他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薄唇被水泡得发白,更关紧的是,他搭在身侧的右手已经肿胀腐朽得不堪直视。   那只手的手心已经被河水冲得流不出血来了,伤口处可见模糊一片的血肉翻出来,再细看,竟然依稀可见露出的骨髓。   穆崇玉倒吸一口气。他眼睑轻颤,忍不住别开目光。脑海中却是突然忆起一段朦胧的记忆。   似乎在水中时,有人托了自己一把,才使得自己不至于彻底沉入水中。这个人,难道就是薛景泓吗。   穆崇玉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这个人几次三番对自己舍命相救,究竟是何意?   难道他果真是想向自己道歉吗?薛景泓昨日说过的话,他字字印象深刻,却又字字不解。   ——他之前果真是受人蒙蔽,对江东一带的民情毫不知晓么?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连自己这个被囚-禁的俘虏却都能探知到的消息,而他这个北渝皇帝却未听到一点风声?   穆崇玉摇了摇头。这样的说辞,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信服。而且这并不只是一句“受人蒙蔽”就能推脱的事情,那中间,还涉及到多少条无辜性命!   穆崇玉看着薛景泓的目光更加复杂。心里也仿佛笼罩在种种疑云之下,沉重无比。   可他毕竟救了自己……穆崇玉恍然忆起,其实一直以来,在北渝皇宫中的时候,薛景泓就对自己非常的好。就像是他仅仅作为一个蒙面小将,默默无闻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他虽身为敌国降俘,受尽北渝朝野上下的折辱轻视,薛景泓却从来没有轻看过他。非但不轻看他,还给他异常优渥的待遇。除了不准他出宫,处处有人跟随监视之外,他的衣食住行,被照顾得无一不精。   他们甚至曾在一起品茗对弈,秉烛夜谈。简直不像是敌人,反而像是一对知己。   可惜那个时候的自己,却始终无法以平常心对待这份好——怎么可能会有平常心呢?对方是最终的胜利者,而自己却是寄人篱下、苟且偷生的俘虏,身家性命全靠对方的一时喜怒、奖惩而已。   他曾经,把薛景泓对他的好,仅仅看做是一种安抚、施压的手段。薛景泓对他愈好,他便愈是胆战心惊、小心谨慎。直到后来,东窗事发,他以为他果然看透了薛景泓的真正面目。   可是如今,这个人竟放下自己的帝位,跑到了自己的身边。还多次舍命救了自己。   这简直太可笑了。   穆崇玉的嘴角扬起,又耷下来。他幽幽长叹一口气,终是伸手碰了碰薛景泓的脸颊:“陛下……”   触-手是一片冰冷。穆崇玉心下一惊,连忙探了探对方的脖颈处。好在颈窝残留的温度里,还可以探到微弱的脉搏跳动的迹象。   大概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吧。可眼下对方这体温实在过于危险,如若置之不管的话,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穆崇玉蹙眉思虑半晌,他抬起眼眸看向前方的树林,忙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不到半柱香时间,他便折返回来,怀中却是多了很多枯枝。   若是生起火来,一则能够取暖,二则也可放烟作为信号,或许其他人看到这烟便寻过来了呢。   只是却不可长燃,万一穆渊早已搜到了此处,这烟暴露了他的行迹,就不妙了。   穆崇玉如此想着,便取了一小把柴禾堆在地上,又找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作打火石,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这柴禾点燃。   火光携带着热气冒了出来,直到这时,穆崇玉才蓦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也是水渍淋淋,长袍裹在背上,那寒意让他禁不住背脊一缩。   他索性脱了长袍,放在火边炙烤。然后弯下腰来,小心托着薛景泓的肩肘,将他挪到了火堆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一个滑稽的场景。以后薛景泓和穆崇玉俩人说话,称呼起来都是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朕啊hhhhhhhhh 第31章 此生还命   许是搬动的过程中碰到了伤口, 穆崇玉看到薛景泓的眉心蹙成两道深深的沟壑。   他忍不住把视线又落到了薛景泓的右手上,心尖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穆崇玉轻轻抬起那只手, 神情里流露出不忍。   他记得薛景泓的腰间之前也受了伤,是逃出穆宅的时候,想必是叫穆宅的侍卫伤了吧。   穆崇玉小心地揭开薛景泓湿漉漉地裹在身上的衣襟, 层层除去,果然看到这人腰部的一道剑伤。同样是被水泡得颜色发青,已经看不出深浅来, 那上面还沾染上点点河水里的污渍。看起来很糟糕。   他或许应该帮他把这伤口处理一下。   穆崇玉禁不住微微皱起眉头。他从未尝试过照顾服侍他人的滋味, 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踌躇了一小会儿, 他隐约回忆起当初在宫中时,宫人们是如何做的。想了想,便站起身来, 去河中取水。   以自己的衣袍为容器, 取了水来架在火堆上面炙烤, 勉强算是烧了点干净的水。然后穆崇玉又撕烂自己棉袍上的布絮, 沾了水清洗干净, 小心翼翼地凑近薛景泓的伤口。   他的动作很笨拙, 可又极为认真。认真到他紧攥的手心都不由得浸出了一层薄汗。   就仿佛他面前躺着的这人不是他的仇敌, 而是他的挚友。   腰腹和手心的伤口勉强被清理干净,穆崇玉苦笑着松了一口气。然而薛景泓的身体却仍然冰凉。   穆崇玉咬了咬牙, 他索性将薛景泓身上沾湿的衣袍全都褪下,又急急忙忙地将自己烤干的衣物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如此来来回回。盖在他身上的衣物冷了便架在火边炙烤, 然后给他换上刚暖热的其他衣物。   这样反复了多次以后,薛景泓的身体终于存下了点温暖的热气。   早晨的朝阳也在此时冲破了云霞,露出了一张红彤彤的脸。整个大地开始回暖。   薛景泓是被身体旁的热度熏醒的。他朦胧地睁开眼,余光便瞥到身侧艳红的火光,再一转过视线,竟看到了与他近在咫尺的穆崇玉。   穆崇玉仅着一件白色里衣,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撑在腮侧,似在闭目休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有橘红色的晨光洒过来,柔柔地抚过穆崇玉的侧脸。   薛景泓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几层衣袍。他们明明是从水中上岸,可这衣袍却干燥温暖,热意融融。很舒适。   薛景泓不禁心中一暖。恰在这时,穆崇玉好似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不期然睁开了双眸,急切地望过来。   那里面竟有一瞬的惊喜闪过。紧接着,薛景泓便听到了仿佛久违的,穆崇玉那般清澈温润的嗓音:“陛下,你醒了?”   “可有不适?”薛景泓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盖在衣袍下的左手。   柔软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紧接着是指腹,再然后是整个掌心。薛景泓只觉得仿佛陷入到一团流云之中,又仿佛被最轻柔的棉花包裹,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一动不敢动,生怕这流云飞走。   可惜只过了片刻,穆崇玉就抽出了手。薛景泓一下从云端摔到了地上。   “体温正常了许多。”穆崇玉像是放松了下来,轻叹道。随即,他唇角边展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薛景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神里有迷恋,怀念,更有些微的不可置信。   直到穆崇玉似乎问了他什么,一连好几遍,薛景泓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却是问而不答,反倒也忍不住地扬起了嘴角:“崇玉,你救了我。”   “你不忍心不管我,对么?”薛景泓轻轻地道,期待地看过去。   他在水中拼尽全力地托了一把穆崇玉之后,就再没多余的力气。本以为这条命便自此葬送在这滔滔河水之中了,可若能让穆崇玉活着,他也无憾。   上一世他害得崇玉几经飘零,凄苦离去,这一世他心甘情愿将命还给他。   却没想到,他竟还活着,而且是崇玉救了他。   穆崇玉微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道:“是陛下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我并没有做什么。”说完他又转过来,正色道:“反倒是陛下,多次对崇玉舍身相救,此等恩情义气,倒叫崇玉无以为报。”   薛景泓连忙想说,自己并不要半点回报,可穆崇玉已经站起身来,竟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虽然郑重,却也疏离。   薛景泓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崇玉,你信了我么?当年之事,确非我本意,我也并不想看到百姓生灵涂炭的景象。无论是北渝还是南燕,都……”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穆崇玉缓缓摇了摇头。   对于穆崇玉来说,现在再来辩白这个,根本毫无意义。他出言打断了他:“陛下,我们已在此处逗留过久,若再待下去,恐怕不好。不知陛下身体如何?能站得起来吗?陛下的伤也须找大夫及时看诊才是。”   说着,穆崇玉弯下身来,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薛景泓的眼前。   薛景泓的目光不由得被牵引。他在心内轻叹了口气,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身体。   崇玉不愿提起,他能理解,却不免有些失落。心底那深切的懊悔也不由得更深重了几分。   他伸出左手握住了穆崇玉的手,右肘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腰腹和右手的伤痛登时被唤醒一般,钻心的疼,叫他冷汗一冒,差点摔了回去。   穆崇玉却及时地靠过来,一把扶住了薛景泓的肩膀。   “多谢。”薛景泓喘着气道。呼吸间却闻到了近在咫尺的穆崇玉的气息。没了层层衣袍的包裹,薛景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穆崇玉身上传来的温度。   那温度并不十分炙热,甚至还隔了一层里衣,可是却烫得薛景泓气息都有些紊乱。他慌乱地移开了目光,忍住不去看自己身侧穆崇玉纤白的脖颈。   然而下一刻,穆崇玉便弯下了腰去。原来他是去捡滑落在地的衣袍。   他随便把那有些褴褛的外袍裹在身上,又替薛景泓披上外袍,然后灭了那堆炉火,才扶着他艰难向前走去。   薛景泓这才注意到穆崇玉的外袍不知怎地,变得破破烂烂的,布絮从里面抽出,一缕一缕的。平日总是一丝不乱的发髻也散开了,如墨乌发披在背上,更有几绺碎发搭在额前,被风吹拂着,飘到那白皙的耳廓后。   薛景泓不由得有些心疼。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穆崇玉。无论是当年在南燕的惊鸿一瞥,还是后来在北渝的朝夕相伴,穆崇玉在人前从来都注重仪表,真的恍若天边让人瞻仰的明月,不见一丝瑕疵。乃至到后来,病中的穆崇玉,虽然脆弱,可也不似这般。   这般狼狈,却又这般叫他心动。   大概只有自己,只有今日,才能见到如此模样的崇玉吧。薛景泓突然为自己的窃喜感到内疚,一会儿又为他的崇玉感到心疼,一会儿又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心里仿佛夹杂在烈火和寒冰之中,叫他煎熬无比。   穆崇玉却对此一无所察。他眉头紧锁,为前路感到为难。   他隐约地知道,自己和薛景泓应该是顺流而下漂了很久,到达此地。可却无法探知到底身在何处,眼下又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丛林,一时之间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瞥了一眼身侧面色苍白的薛景泓,沉吟许久,只得先把其他打算放在一旁,决定要先找到市镇人家,为薛景泓医治好剑伤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越来越痴汉了,这都是受受的锅~ 第32章 又遇追兵   好在愈往下游走, 这河面便愈加平静宽阔,远处的河岸滩涂也不似之前那般狭道艰险, 林木遮天蔽日,反倒有一片漠漠荒田,绵延而去。   有几只白鹭从荒田上振翅飞起, 呼啦啦的,不见了踪影。   更远处,隐约可见一片朦胧的轮廓, 有袅袅炊烟从那水村山郭处升起, 依稀是个市镇。   穆崇玉与薛景泓两人相扶持着, 走到这座小镇下。然而甫一走近,却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氛围。   城门口有持刀带剑的士兵守卫,正在盘查过往的行人。言辞之间吆三喝四, 好不严厉。被盘查的路人也都一副惊惧怨恨之色, 行色匆匆, 看样子就是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穆崇玉与薛景泓对视一眼, 两人都心道不妙, 赶忙掩藏了身形, 躲在路边草垛后观察情形。   这一看, 便看到了贴在城门口的几副画像。穆崇玉的画像被贴在正中,虽然仅仅是寥寥数笔, 不足以详其貌,可画中人的样貌气质实在太突出,即便只有五分相似, 也足以引人注目了。   在那画像旁边,还贴了沈青、李元善、陈康四等人的画像,一应被斥为朝廷钦犯,要加以盘查追捕。旁边倒也有薛景泓的画像,可那画像却像是故意隐去了薛景泓特征鲜明的北渝皇族的样貌,只画成了一个粗陋强壮的武夫模样。   想不到穆渊已经追捕到这儿来了。眼下他们要是想堂而皇之的进城,恐怕不易。   正踌躇间,穆崇玉忽见薛景泓蹲下身来,抹了两手泥抹在自己的脸上,企图遮住他那深邃的眉眼。再抬起头来,果见他整副相貌已比刚刚平庸了许多。   “崇玉,可惜之前我的□□都已扔掉,备用的也被水冲走了,故而眼下只能拿这污泥作掩饰了。”薛景泓站起,示意了下手上的污泥,似是也要给穆崇玉脸上涂抹遮掩一番。   都到了这个时候,穆崇玉当然不会挑三拣四。只是感受着薛景泓在自己脸上认真涂抹的模样,心里却突然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怎么觉得,对方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而且竟还有备用的面具?他猛然想起之前薛景泓在自己面前易容相示,从没露出破绽,现在想来,若不是被穆渊挑破,对方竟像是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或者竟似乎是筹备已久。   穆崇玉古怪地看了一眼薛景泓,却还是什么也未说。两人故意把脸色涂得暗黄一片后,又于背阴处敲晕了两个买菜的挑夫,跟他们换了衣裳。   这也是特殊时期,实在没别的办法。穆崇玉有些歉意地看了看那两个无辜的挑夫,把身上有幸未被水冲走的碎银放在他们手中,然而挑着那两担菜篮,跟薛景泓一前一后走近了城门。   万幸之下,城门前的守卫并没有认出两人。可两人还未松口气,就见城门之内的情况并不亚于外面。   街道上也是一片人心惶惶,不少酒楼茶肆都关门避祸了,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士兵强行破门而入,进行一番搜查。   穆崇玉连忙相携着薛景泓躲进人少的角落,一边暗暗寻找尚且开门的医馆。   然而这谈何容易,街上的店铺几乎都是闻声色变,谁还敢开门。偶有游荡在外的路人也被抓了去,白白遭受一番拷问折磨。   穆崇玉心底的怒火忍不住复又燃烧起来。穆渊对他苦苦相逼也就罢了,竟还扰民到如斯地步。整个江浙一带何其富庶,哪里曾见到过这般凋敝衰败的景象?   如此景象,何须等到北渝人来暴敛横赋,扰乱民生,南燕自己就已经自败根基,大失民心了。   愈是这样,他便愈不能束手就擒,放任穆渊作乱。   穆崇玉与薛景泓更添了几分小心,终于在一条背巷找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医馆。   那里面坐镇的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长者和一个不过束发之龄的少年学徒而已。   薛景泓这一路躲避,已经是冷汗淋淋,他强撑着,不想拖穆崇玉的后腿,才没半路晕厥过去。这会儿终于到了地方,再也无力撑着,被穆崇玉扶着坐下,已是两眼发黑,气喘吁吁。   把那白发长者吓了一跳。他似是想躲避送客,远远地打量着两人,脸上现出畏惧怀疑之色。   穆崇玉一时无法,只得摆出一副凶恶面孔,他快步去锁闭了门窗,转身回来,面无表情地道:“我兄弟二人并不想加害先生,也不愿给先生惹来多余的麻烦。只要先生肯施以援手,救我兄长一命,某必有重谢。”   他想了想,把藏在袖中的环佩取了下来,递在那大夫面前。可笑这个东西还是在穆宅时,穆渊给他的。玉质纯粹,一看便价值不菲,好在这上面纹饰普通,并不能显露出什么特殊身份来。   长者盯着那环佩看了一会儿,终是畏惧穆崇玉与薛景泓浑身威势。眼前这人虽穿着粗陋,脸上也有污泥看不出本来样貌,可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何况这两人终归是年轻力壮,虽有一个受了伤,却也能轻易拿捏下他这老骨头。   这大夫不敢再迟疑,忙战战兢兢地铺开阵势,对着薛景泓又是把脉又是探查伤口,又叫学徒捣了药桨过来,重新给薛景泓清理了伤口,包扎了起来。   这期间穆崇玉始终绷直着背脊,坐在薛景泓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回忙碌的医徒二人。   直到薛景泓服下了药睡去,又直到他醒来。他一直都没有放松警惕。   薛景泓从药劲中醒来时,觉得身体舒爽了许多,他抬眸四顾,便看到了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穆崇玉。   他显然是始终紧绷着精神的模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染上了几缕红血丝。见他醒来,穆崇玉立即走过来,脱口问道:“怎么样了?”   薛景泓淡淡一笑,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拂过落在穆崇玉额前的碎发,声音里暗藏着异样的情绪:“感觉好了很多。崇玉,多谢你。”   即使穆崇玉不肯承认帮了他,救了他,甚至他还不肯相信自己,可他却依然会紧张自己,关心自己,这已经让薛景泓心满意足。   这甚至是他两世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于是他的手落在穆崇玉的鬓边,就不舍离去,忍不住流连不止。   穆崇玉的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他躲开薛景泓的手,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退开,却又蓦地停住了,动作有些僵硬地将薛景泓那只包裹着厚厚布条的手放回了他的身侧,力道很轻柔。   “你若是好了,我们还应快些离开才是。我终是担心这医馆里的两人认出你我的容貌,若他们惊惧之下,将你我踪迹告发了出去,就不妙了。”穆崇玉低声道。   薛景泓似有些失落,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大事关紧。便也只好作罢。   可两人都没想到的是,临到夜晚,两人正待趁夜色而走的时候,这白发医者反倒对他们叮咛起来。   “外面兵荒马乱的,两位义士还须小心,切莫被官兵抓了去啊。”这长者颤颤巍巍地向他们劝道。竟似是已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穆崇玉悚然一惊,他连忙退了回来,小心窥探一圈周围情况,见四周寂静无声,才压低了声音道:“先生知道我们是谁?”   那白发医者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终是叹了口气,道:“还能是谁,无非是被那北渝的走狗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罢了。”   “临安郡的白爷这两年愈发如此,不知逼死了多少富贵人家。我看你两个乔装打扮,但掩不住通身贵气,便知你二人也是被他逼得无路可逃了。”   这白发医者说着,竟又道出了对穆渊的种种不满,言语之间一片酸楚难言。   与穆崇玉之前从那陶姓长者处听来的一样,穆渊果然与北渝官员勾结,联合起来打压此地富贵人家,倾轧他们的良田、地产。可恨的是之前他尚且有所顾忌,下手留有余地,到这一年多来,竟是越发明目张胆。对普通百姓也开始肆意夺取,行事竟比北渝的人更为猖狂。   这个小市镇便常年处于穆渊的控制之下,民生凋敝,人人道路以目。   举家逃难者,亦不鲜见。故而这白发医者才会把穆崇玉、薛景泓两人也视作此类被逼迫逃难的“富贵人家”。   穆崇玉听完,已是无话可说。从开始的一点希冀,到后来的愤而离开,再到最后的彻底决裂,如今的被逼绝路,他对穆渊已经不是失望,而是愤怒了。   他想,他果真无法再和穆渊共居一处了。如若他有幸逃过此劫,再见面时,也必然要和他兵戈相向。   穆崇玉与薛景泓拜别了白发医者,小心沿着暗巷走,却突闻一阵骚动之声,竟有士兵的巡逻脚步从不远处传来。两人一惊,连忙心照不宣地躲到一处低矮房檐上,屏住了呼吸。 第33章 分道扬镳   仿佛是巡逻士兵发现了什么人的身影, 脚步声、呼喊之声四起,惹得穆崇玉不禁心下一沉。   自进得这座城中时, 他就心有疑惑,眼下见到这般情景,更是既忐忑, 又怀了半分期待。   ——或许他走失的同伴也来到了这座城中。他在城门口时便看到了沈青几人的画像,当时就想会不会他们也走到了这儿,现在的情景倒像是隐约证实了他的猜测。   只不过举目望去, 只见这些巡逻士兵举着火把四处搜查, 却不见他熟悉的身影。   这倒也是好事。至少证明他们没被人给抓了去。   穆崇玉按捺下急切心情, 耐心等待那些士兵走得远了,此处又恢复了平静,方与薛景泓跳下房檐, 小心翼翼地在四处查探。   正摸到一处庭院, 隐隐发觉这庭院的偏门好像有打开过的痕迹, 登时心下猜测万千, 忙悄然推门进去, 一点一点摸索到里屋的墙根下。   正犹豫间, 忽听闻里面传出一声压得极低的呼唤, 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唤道:“三爷?”   穆崇玉大喜过望。下一刻便见里面人打开了门,将他二人迎了进去。   原来沈青、陈康四等人一早渡过了那条河, 发现被冲散,沿着河找了一阵也未找到其他人,只得就近寻一市镇落脚, 一则打听消息,二则找些吃食,结果没想到这里早已被穆渊盘查控制,于是只好暂时躲避不出,寻到机会再出城。   这便是他们躲进了人家的后院里,避开刚刚那伙士兵的追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可惜的是,能够落实行踪,汇合到此处的,只有原先不到三成的人数了。   剩下的人,有一些在渡河之前就被穆渊的冷箭所伤,有一些则想必都淹没在那滚滚的波涛中了。   穆崇玉听闻,沉默了良久。胸中仿佛被石块压着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可那悲索的情绪却愈发胶着地纠缠在肺腑之中,始终不散。   “陛下,战乱之中有所牺牲折损,实为常事啊。”薛景泓看到穆崇玉这副模样,心下更是酸涩,他走过去,忍不住如此轻声劝道。   穆崇玉却恍若未闻,他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久久地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地道了一声:“走吧。”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他失败的地方,然后重整旗鼓,向着未来不知明暗的前方行进。   第二日清晨,鸡刚叫过第一遍的时候,穆崇玉一伙人便出发了。士兵盘查得虽严,可这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分开行动,乔装打扮,在一天之中不同的时段陆续出城。大部分都骗过了盘查。   毕竟那些守城士兵也并非持有所有人的画像。   只是轮到沈青断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他差点被认了出来,眼看就要被押走,他也顾不得伪装了,直接敲晕了一个士兵,夺了刀剑拼杀一阵,疾奔出城,所幸甩掉了那些人。   只是这样一来,就打草惊蛇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穆渊耳里。   于是,这之后的去路就成了问题。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焦白的日光照在郊外茫茫一片的荒田上,晒得人心迷茫。   往南,跨过河便是临安,往东是他们刚刚逃出的市镇,往西便是往回路去,沿江而上,直到荆楚,往北……则是他南燕旧都金陵的所在。   自国都被灭,金陵被北渝派重兵驻扎,已成一方军事重镇,民间凡有骚动起义者,无一不立即被重兵镇压,难有活路。   故而他自逃出北渝以来,就不曾往金陵去。   然而反观之,金陵作为南燕的国都,也正是旧燕志士活动最集中的地方。一应起义叛乱大都是自金陵始。   眼下他们已经无人可以投奔,无人可以拉拢,但却可以冒一风险,北上金陵,将那些有志于光复南燕的志士号召到一处。   到了现在这步田地,穆崇玉也无法再相信其他人了。曾经他大燕的朝臣已投靠了北渝,曾经的王叔也要对他逼至绝境。他唯有自己一点一点地积蓄力量,然后凝成自己手中的刀,砍下他前路的荆棘。   如此,方能不负那些牺牲者的英灵。   穆崇玉与沈青他们商量好之后,便要向金陵出发,不想再耽误片刻时间。一众人行至荒田尽处的岔路口,便到了分别的时刻。   落日浓烈的余晖倾洒下来,农田的尽头可以看到夜幕与白昼交缠的云彩,向天际延伸出去。   偶有几处雀鸣啁啾而过,打破了这郊外的宁静。   此处没有外人,穆崇玉便不作掩饰,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了一眼薛景泓,终是淡淡地撇开目光,道:“陛下,前路茫茫,凶吉未卜。我等便是要赌上全部身家性命,也要完成大业。此次北上途中,多有大渝军事重镇所阻,或有北渝追兵前来抓捕,想来我们别无他法,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我等有幸扩充了兵力,更是要与渝兵奋力一战,夺回我南燕被侵吞的城池。陛下,到了此种地步,难道还要跟着我们么?”   穆崇玉说完,顿了一下,他停了好久,方好似轻叹了一声,低低道:“陛下对崇玉的救命之恩,崇玉没齿难忘。”   薛景泓的眼里闪过一种深沉的伤痛与无奈,可他却只能把这种情绪沉淀在眼底,无法显露分毫。于是,他只默不作声地、目光胶着地望着面前的人。   仿佛要把今后必将到来的分别岁月,都化在这浓稠的一瞥里。   穆崇玉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他的嘴唇轻不可见地蠕动了两下,恍惚是欲言又止,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到底是再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穆崇玉转身决绝而去。   大片大片夕阳的残晖铺叠下来,洒在他纤瘦却挺直的背脊上,洒在他如墨一般的黑发上,洒在他素白的衣袍上。   薛景泓只觉得这赤金色的阳光太过刺眼,竟照得他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眸。他伸出手来挡在眼前,却触摸到了湿润的眼角。   那里仿佛有一滴清泪流下,顺着他的面颊一直流到了下颔,滴进了他敞开的领口里。   分外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平时作者菌只是上午有课,周二全天都有课,刚刚才从教室回来。这章还是中间抽吃饭时间码的,有点短小了,抱歉抱歉_(:зゝ∠)_ 第34章 还你河山   北上金陵的路途不但艰险, 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不安。   几经周折,他们已不敢贸然进入沿途城镇, 只远远地,从郊外的农田、树林里穿梭。夜间若能找到农舍借宿则可,若找不见, 也只好露宿在外。   所幸一群人前后守夜,倒还没出大的岔子。只是这几日晚间夜宿,或是清晨动身之时, 都恍惚感到周围隐隐地有一阵窸窣异动, 随在身后。   难道是被跟踪了么?   穆崇玉心下一沉, 他与沈青悄然商量好计策,然后故意把整个队伍的步伐放慢,只佯装疲累之态。到了晚间夜宿之时, 也故意撤去了一半夜间的守卫, 实则埋伏在两侧, 以显露出破绽, 打算诱敌出现, 再与之拼死一战。   到了夜晚, 弯月渐渐挂上树梢, 从林间缝隙里洒下一片清辉,四处都静悄悄的。   穆崇玉闭眼假寐, 实则把手紧紧地按在埋在衣袍下的利剑上,心中不免紧张。   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犹如惊弓之鸟, 稍有一点风声,对他们来说都可能会酿成灭顶之灾。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周围仍然平静如初。就在穆崇玉快要放松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摩擦着荒草,缓慢地靠过来。   然后那脚步声竟是停在了自己的身侧。   穆崇玉模糊地感觉到来人似乎是俯下了身来,有一片隐约的阴影覆盖在眼睑之上。他覆在腰间利剑上的手不由得更抓进了些。   可那人似乎却再无其他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甚至让穆崇玉以为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走到自己身边。   然而隐约间可闻的轻浅的呼吸声,却不可能是假的。   穆崇玉心内一凛,他不打算再耗下去,猛然抽出利剑,一瞬间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那人躲闪不及,只状似惊慌地挣扎了两下,然后便放弃了,像是下意识地别开脸,动作尴尬。   穆崇玉却在浅淡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他禁不住蹙起眉头,神情不善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陛下,这是做什么?”   他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守卫都浑然未觉薛景泓的存在,依然驻守在最外-围,那么薛景泓只有可能是早就混了进来,或是从自己身旁的树顶上跳下,才能走近自己。   他抬眸质问地看着这人,可薛景泓只嗫嚅地唤了声“崇玉”后,就没了下文。他偶然转过眼眸看向自己,可下一刻,又像一个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的孩子一样,不安又窘迫地迅速移开了目光。   穆崇玉忽然觉得有一股烦躁之感从心底升起。他蓦地抽回了剑,闷声道:“陛下,你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却到底是害得我国破家亡的仇敌,暂不提因为你,我大渝多少将士命丧沙场,就算是战乱已止,你也没能将南燕旧土治理得安和利乐。因为你,因为你们大渝对南燕的轻贱,多少南燕百姓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穆崇玉的声音隐隐染上几分激愤情绪,惊动了其他人。守卫忙围过来,却对眼前情景摸不着头脑。   穆崇玉霍然站起身,道:“我之前未杀你,是因为你对我有恩,可现在你如此固执,仍要跟着我,就不怕我再不顾念什么恩情,一刀杀了你吗?!”   穆崇玉鲜少有情绪如此激荡的时候,他明明在对薛景泓厉声斥责,可衣袖下的手却忍不住颤抖。“咣啷”一声,他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守卫听到穆崇玉所言,忍不住微微骚动,想上前把薛景泓制住,更有甚者已暗暗拔出了尖刀。   对于这些从鹰头寨跟随穆崇玉至此的人而言,既未经历过当年渝燕两国之战的惨烈,也不知薛景泓和穆崇玉之间的纠葛,全然不知穆崇玉心中的百般复杂情绪。跟着穆崇玉,只是因为他给了他们希望。故而穆崇玉想杀的人,他们便去杀罢了。   沈青却阻止了他们,只让他们静静地在一旁候着。   他自然十分了解穆崇玉的心性品格,看到穆崇玉神色便知他不忍下手杀了薛景泓。但还有另外的一条——杀了薛景泓对他们而言,除开能够一时痛快之外,并无太大好处。   若他们此时已是兵镇一方的大势力,杀了薛景泓,趁北渝大乱之时便可直捣黄龙,一鼓作气灭了北渝都城,然后把天下坐收为囊中之物。可现在,他们太过弱小了,自保都尚且顾不及,哪有兵力去攻打北渝帝都呢?   杀了薛景泓,只会给穆渊、徐立辉之辈可乘之机,若这些人得手了,天下怎样暂且不论,他的陛下,他们这些南燕旧部,还有鹰头寨的兄弟们,定然会落得一个四面楚歌、一朝惨败的凄凉结局。   是以如此两难境地,他们除了静观其变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穆崇玉的眼里竟有隐隐的惊惧逃避之色蛰伏,剑落在地上,他甚至慌乱到来不及去捡,便转过身拂袖而去,急急对周围远候在一旁的众人道:“天色将明,我们这便出发吧。”   沈青等人连忙应是,纷纷收拾一番,紧跟在穆崇玉身后。   独留薛景泓一人,落寞地站在这一片即将逝去的月光下。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弯下腰来,捡起穆崇玉落下的剑,动作轻柔地抚过剑柄的地方。   那上面冰凉冷硬,可薛景泓却觉得,仿佛有穆崇玉的余温留在上面,让他情不自禁地流连许久。   穆崇玉一行人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多时,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了。薛景泓忍不住又迈开了脚步,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   再跟一程吧,再跟这最后一程,他便离开。他不能再让崇玉为难。薛景泓在心里默默地警告自己。   清晨的阳光渐渐破晓而出,到了晌午时分,太阳便颇有些热度了,晒得穆崇玉一行人都有些乏,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沈青回头看了看队伍的末尾,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忙回到队伍前方告知穆崇玉道:“陛下,他……又跟了上来。要赶走么?”   穆崇玉脚步微顿,却是立即又加快了步伐,面无表情地道:“不管他,他愿意跟就跟着。想必过不了多久,他自觉没意思,便放弃了。”   沈青应是,又欲言又止道:“可是,也不能总叫他这么跟着,咱们接下来的行程毕竟是隐秘之事,若叫他知道了……”那还有复国的可能么?   沈青虽感觉到薛景泓必不会伤害穆崇玉的性命,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薛景泓会对他们一行叛渝复燕的行为无动于衷,甚至是放任自如。   这是怎么想都不现实的事情。   穆崇玉沉吟半晌,道:“那便传令下去,加快速度甩掉他。他身上有伤还未痊愈,想必走不快的。”   这一众人果然加快了行程,可没想到的是,到了入夜时分,众人停住脚步,准备夜宿的时候,穆崇玉又看到了薛景泓远远地在外徘徊的身影。   穆崇玉只觉心中的烦躁愈盛,他再无法忍耐,起身向薛景泓身边走去。   薛景泓看到,连忙转身,匆忙躲在树后,可这举动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看到距他一尺之遥的穆崇玉,脸上带着一种恍惚是濒临极限,又恍惚是强装冷漠的神情。   “崇玉,我……”他心下一慌,站出来想要解释,“我只是想……”   只是想远远地看着你罢了。他没能说出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穆崇玉摇了摇头,打断了薛景泓的话:“陛下到底是想怎样呢?”他嘲讽地一笑,道:“到了如今这个份儿上,莫不是陛下还想说,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要投诚于我大燕?”   “既是如此,那不妨陛下这便撤回渗入江东一带的政权和兵力,还我金陵,复我大燕河山。”穆崇玉的语气有一瞬变得凌厉,然而下一刻,又恢复了那般的冷漠讥诮。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薛景泓,无趣地移开了目光。   却没想到,薛景泓竟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穆崇玉登时绷紧了脊梁,他浑身僵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震惊地盯着薛景泓,想确认他的神情是否在开玩笑。   薛景泓没有一丝揶揄的表情,他的脸上除了一片认真之外就只有小心翼翼的紧张:“只是,我希望崇玉你能给我一些时间。”他竟好像早就有这个打算一般,不疾不徐地道:“兹事体大,目前不可擅动,但只要崇玉给我点时间,我定会把旧燕的领地复还于你。”   其实早在上一世的最后,穆崇玉自尽身陨,而他自己也命丧于乱军的手下之时,他便彻彻底底的后悔了。   他薛景泓,并没有这个能力去治理好这广漠的中原大地。或者说,中原这方虽柔弱犹坚韧的人们,要比他想象的强大得多。   他以铁血战马征服了南燕的将士,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夺去了他们的土地,甚至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许多东西,却始终夺不走他们的心。   南燕亡了,穆崇玉誓死也要逃出北渝,光复旧国,穆崇玉死了,他身后许许多多的南燕志士却又如雨后春笋一般,前赴后继,永远没个尽头。直到北渝的帝都如曾经的金陵一样,兵临城下,一败涂地。   武力的镇压换不回这些南燕人的服从,最终得到的,只有更加激烈的反抗和愈演愈烈的仇恨。   薛景泓再不想继续这种循环了。   他曾经在塞北的时候,无限憧憬着向往着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美景,到了他的手中却成为一片狼藉。不管他是被奸臣所蒙蔽也好,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也好,他都不得不承认,在他的上一世,北渝人对于这种美好事物从来学不会尊重和欣赏,反而只会肆意地轻贱和掠夺。   好比他大渝的宰相杨廷筠,户部尚书李之藻这些彻彻底底的倒燕派之流,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南燕人看做予取予夺的奴-隶一般,先是抢夺,再是杀之而后快。   好比曾经的自己,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地将穆崇玉锁在身边。   仿佛这样,就能完完全全地拥有了他。可事实上,这只会使他失去得更快,到最后一无所有。   与其这样,还不若一开始便不去强占。那样至少,他还有远远守望的机会。   穆崇玉已是彻底僵在那里。他感到一种莫大的震惊和荒唐之感涌过来,让他差点无法站稳,他退后了一步,目光逼视着薛景泓,冷声道:“此事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嗯,因为一句描写钱塘风景的诗句就挥兵南下的事情,无疑是借用了金兵攻打北宋的典故。但这典故是真是假就不知道啦,作者菌概不负责~ 第35章 南柯一梦   薛景泓没有半分迟疑地道:“崇玉, 我不会骗你,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来保证。”   他的声音虽轻却坚定, 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认真。   可却如一道惊雷,劈得穆崇玉浑身发麻。穆崇玉整张脸涨得通红,他颤抖着猛地向前跨了一步, 狠狠地揪住了薛景泓的领口,然后一拳将他掀翻在地!   薛景泓毫无防备,狼狈地摔倒在地。他慌忙抬头, 却看到了一双被怒火烧得赤红的双眸。   那眼睛里隐隐有水光浮动, 凝聚在眼角, 竟好似泪水。看得薛景泓胸中一滞,整颗心脏都仿佛被蚂蚁啃咬一般,泛着密密麻麻的酸涩与心疼。   穆崇玉打他的动作毫无章法, 那显然只是一种愤怒到极点的宣泄。他一拳揍在薛景泓的肚子上, 痛得他闷哼一声, 可薛景泓却没有躲闪, 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伏在他上方的, 宛如一只发狂的小兽似的穆崇玉。   “你, 竟敢如此儿戏!”有泪滴“啪嗒”一声, 落在了薛景泓的脸上。穆崇玉提起薛景泓的衣领,力道大得快要将那领口勒进脖颈里。   “整个南燕在你的眼里究竟算什么?是草芥, 是敝履吗?!有利可图的时候便来抢,现在一片狼藉的时候就弃之一旁,你究竟有没有把我们南燕人当做人看待?!”穆崇玉一向温润清澈的声音仿佛被谁撕破了一般, 再不见半点温和,而全是喑哑的嘶吼。   “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与你们大渝一战,为了捍卫我南燕的领土,多少将士横刀赴死,多少百姓受到牵连!”说到此处,他竟觉得分外荒唐,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薛景泓,声音也变得飘渺:“可现在,你竟然轻轻松松地说‘不要了’?在你眼里,南燕人就是任人玩弄的小丑么?还是说,看着我们前赴后继地为了复国去冒险,去赔命,陛下觉得很有趣?”   话落之时,他的语气已不见之前那般的歇斯底里。可听在薛景泓的耳里,却更让他浑身发冷。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近到他甚至觉得,对面那人眼眸里的迷惘、伤痛与恼怒就要化成一柄匕首,插进自己的胸中。   薛景泓闭了闭眼,气喘吁吁地道:“崇玉,我没有在玩弄你,更没有玩弄任何一个南燕人。”   “我是真的想要把南燕还给你。”他的手颤巍巍地抬起,包裹住了穆崇玉抓着自己衣襟的手。那手上一片冰凉,他不由得握紧了些。   “战争造成的伤亡我也很痛心,然而那已经无法挽回。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想再错下去了。”薛景泓的气息有些虚弱,可他却无比沉静,也试图用这份沉静感染穆崇玉,“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君主。崇玉,只有你才适合治理南燕。”   他说着,艰难地弯起了嘴角,似是自嘲,又似是安抚。   穆崇玉双眉紧蹙,眼角紧绷,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又提起拳头直冲薛景泓门面而来,可薛景泓连闭眼躲避都不曾,只张着那双点漆似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深切地看着他。   不知怎地,穆崇玉茫然地松开了手,似是脱力一般,他猛然滑倒在了地上,摔到了薛景泓的身旁。   杵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的众人这才微松口了气,见穆崇玉并没受一点伤,都踌躇着要不要上前看一看。   却见薛景泓又挣扎着支起了上身,他微微低下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穆崇玉,轻声道:“崇玉,你相信么,人是会幡然醒悟的。”   他见穆崇玉似仍沉浸在愤怒后的茫然里,笑了笑,轻轻抚过穆崇玉沾了汗水的额发,道:“我曾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你就像现在一样,带着你的部下们,从我身边逃开。可是梦里的我却没能有幸跟在你的身旁。我被你‘抛下’了。”   听到这个词,穆崇玉才有所反应,他幽幽地转过目光,古怪地看着薛景泓。   薛景泓嘴角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苦涩,继续道:“被你抛下的我很气恼,很愤怒,甚至对你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恨意。就像是曾经你对我的恨意一样,只恨不得抓住对方,杀之而后快。可是,你走了,我找不到你。”   “于是我只能把这恨意发泄到南燕的百姓身上。我不再善待他们,反而一有南燕百姓稍稍触犯律法,我就加以严惩。一来二去,便给了朝廷上那些倒燕派作乱之机。到后来,北渝与南燕已是积怨颇深。整个国家被我治理得一塌糊涂。”   薛景泓终是没忍心把穆崇玉的结局说出来,然而他声音里夹杂的一丝颤抖却无意中泄露了他的情绪。好在穆崇玉并没有注意到。   “梦的尽头,仍然是一片战火。南燕没有得到拯救,北渝也陷入泥沼之中。四处杀伐,恍无止境。曾经的太平日子,已经再难奢求。”   穆崇玉默默地听着,此时恰有夜风刮过树梢,带来一阵簌簌响动。   过了好久,他才张口道:“所以,陛下是想说因着这南柯一梦,才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薛景泓并没有否认,他不答反问道:“崇玉,可以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么?”他这一问,问得分外忐忑小心,仿佛只要穆崇玉拒绝,他就立刻陷入到了绝望的深渊。   穆崇玉竟是笑了两声。恢复清亮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难以忽视的不可思议。   “陛下,您手中握着生杀大权,您要杀我,我无从反抗,您要赦免我,还要将我的东西悉皆归还,我当然乐意之至,又哪里会拒绝呢?”   “只不过这南燕的领土一旦还了回来,我便再不会让出去半寸。希望陛下不是一时兴起,免得到时醒过神来,悔从心起,再向我讨要。到那时我也只好再对陛下兵戈相向了。”   穆崇玉的语气仍然是飘忽的,有一种不真实的凉意夹杂在里面。   薛景泓却已因为穆崇玉的话而欣喜,他摇了摇头,道:“崇玉,你放心。我绝不会后悔。我若反悔,这条性命任你拿去。”   他回望着穆崇玉,无比认真:“只不过,我确实是需要一点时间。”   整个北渝朝廷现在还处于倒燕派的掌控之中,他要将南燕领土还给穆崇玉,势必会遇到很多阻挠,他得一点一点地拔除这些阻碍。   此外,那个当初离间他们二人的幕后之人,他也极其在意。势必要揪出来扔到穆崇玉的面前,才能减少他二人的隔阂。   他话落,期待地看着穆崇玉。所幸这一次,穆崇玉的眼里终于隐去了怀疑和怒火。   穆崇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薛景泓心头的满意和喜悦更甚。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穆崇玉的手,道:“既是如此,崇玉你就不要再去金陵冒险了,好不好?你跟着我一起回大渝帝都,我会保护你。待到时机成熟,我便封你做南燕王,把南燕的领地悉皆交付于你,好么?”   他说得热切,却没注意到穆崇玉愣了一下。他抽出了手,眼神渐渐变冷,漠然道:“我是不会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家-暴了,好疼QAQ 第36章 何曾防备   “若将来有朝一日必得回北渝帝都的话, 那也须是我大燕的将士披坚执锐,杀伐过去, 一血当年金陵城破之耻才可。”穆崇玉停顿了一下,缓缓地道。   在一旁远观的沈青听到这话,也大步走过来, 他将手中之剑一把插进土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绷紧了脊梁:“没错。金陵城破之耻刻骨铭心, 若要回北渝帝都, 必得是砍杀回去才可。否则我等誓死不肯踏入北渝帝都一步!”   候在一旁的众人听了, 也都精神一震,纷纷跟着沈青的动作跪了下来,口中齐齐附和。   薛景泓的脸色闪过一瞬的难堪。他似是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激起了他们这样的反应, 一时僵在那里, 蹙紧了眉心。   穆崇玉注意到薛景泓脸色, 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然而比这股子不忍更强烈更浓郁的, 则是这几年来沉积在他心中的不甘和耻辱。   他偏过头去, 不再看他, 淡淡道:“陛下,如你所见。我们南燕人虽然眼下处境凄零, 却也不甘再回到那金丝笼里去任人宰割。故而此事还是不要再提为好。”   即便薛景泓再对他有恩,再表明他愿意善待他们、归还南燕领地的意图,穆崇玉也不会再如之前那般, 轻易地踏入敌人最强势的兵力范围了。   这并不是对薛景泓的保证有所怀疑,而是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   在经历了种种滔天巨变,种种希望与失望、绝望与挣扎之后,穆崇玉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醒悟过来,被动地依靠别人势必将落得惨痛的结局,乱世之中,唯有自己可以信赖。   薛景泓沉默不语。他已经明白了穆崇玉的意思,嘴角更染上几分苦涩。   他曾经亲手打碎了崇玉对他的期待和信任,想要重新弥合,定然艰辛无比。眼下这个情况,他不能勉强穆崇玉,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薛景泓也决然放心不下穆崇玉去金陵冒险。   金陵是倒燕派势力最强大的军事重镇,穆崇玉一行只不过寥寥百十人,一旦到了金陵,无异于羊入虎口,凶险万分。   上一世的最后,金陵城就沦为了倒燕派屠杀南燕起义军的地狱,血光冲天,硝烟万里。   薛景泓沉吟了许久,蓦然道:“不回京,去豫州可好?”他注视着穆崇玉的双眸,试探着说道:“豫州西北邻近都城,东南邻近江东,往前,我可从都城派人护你,退后,你可以从江东打探南燕遗士的消息。这样便是两全其美。”   “况且,豫州不似金陵、荆楚一带,那里倒燕派势力薄弱,也不常见起义军出没,理应是最平静最安全的。豫州牧三个月前也因事辞官,职位空缺,眼下只有一个别驾代理全州事务。”   “崇玉,你既不愿跟我回帝都,便先委屈你做一个豫州牧,可好?”薛景泓小心道:“只不过现在形势未定,朝中倒燕派势力顽固,所以还不宜声张,先得委屈你隐姓埋名,换一重身份才是。你若同意,我这便先与你一同到豫州,见了豫州别驾,亲传谕令,让他把一应事务交付与你。”   之前的玉牌在跳河之前便遗落在地,他身上此时除了一身衣袍外,再没有半点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了。不过豫州别驾是认得他的,那好歹也是个从四品官,每半年都得跟随豫州牧进京一次,入朝述职。   所以他跟着崇玉一起前往豫州,是最稳妥的。   穆崇玉目露讶然。他没想到薛景泓会为自己考虑到这般地步。豫州地域广大,又占据黄河沃土,虽不及江浙富庶,可也不差什么。况且豫州正如薛景泓所说,位置居天下之中,对北渝政权来说可谓是至关重要。   可薛景泓竟要把如此重要的豫州交付给自己。   穆崇玉迟疑开口:“豫州虽不是军事重镇,可也有屯兵驻扎。北渝政体与南燕不同,向来是一州州牧独大,可管兵权。你让我做豫州牧,就不怕我把豫州屯兵全培植成我南燕亲兵?”   薛景泓笑了笑,好似无比认真又好似不甚在意:“将来整个南燕我都会归还于你,又哪里会在乎豫州的一方屯兵呢?更何况,我正是希望你能培植起自己的兵力。”   穆崇玉他们的担忧没错,依靠他人往往只能陷入被动的境地,唯有己身强大,才能于乱世找到立足之地。   从前他便是忽视了这一点,以为只要自己待穆崇玉好,待穆崇玉的臣下好,上行下效,整个北渝朝廷便会善待这些南燕人。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一旦自己有稍微看顾不到的地方,就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找到可乘之机,对崇玉不利。   上一世便是如此,使得崇玉受了很多的罪。   这一世,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要保护崇玉,除开自己会暗中关照之外,还须让穆崇玉扩大自己的实力。遭遇了徐立辉、穆渊之辈后,他再不能放心那些打着南燕旧臣旗号,实则心怀不轨的人,更不能放心穆崇玉搅到金陵去。   思来想去,唯有往豫州去还算妥当一点。   当然,即便穆崇玉能在豫州安顿住,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他要尽快解决掉倒燕派的势力,那是于南燕、于北渝都有裨益的事情。   故而……恐怕到了豫州之后,他就不得不真的和穆崇玉分别了。   想到这里,薛景泓心里又不由得涌上一股失落,却被他很好地掩饰起来。只抬眸留恋不已地看着穆崇玉。   穆崇玉则为薛景泓的话感到惊诧。   这个人他说……希望自己能培植起自己的兵力……   这世上还会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希望自己的对手强大起来?   穆崇玉睁大了双眸,眼里的防备也好,漠然也好,都被这一时的懵懂怔愣所代替,呆呆地看着薛景泓。   将南燕的土地归还于他,他可以真的将其看做是薛景泓对战乱的一时厌倦,或是所谓的“悔悟”,可将自己治下的兵力也送给他,穆崇玉便真的有些看不懂薛景泓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这个人就不怕他反咬一口么?若他的野心不止于光复南燕,若他是个背信弃义之徒,利用薛景泓的信任,趁机逼近大渝帝都,狠狠报复一番呢?   这个人对自己,竟是连丝毫的防备都没有么?   薛景泓的神情显然回答了这一点。他不知为何,蓦地弯唇而笑,然后竟是伸出手来,触向了他的鬓边。   原来那里有一绺碎发垂了下来。穆崇玉不知怎地,竟没有躲开对方的动作,只一动不动地感受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若有似无地蹭着自己的面颊,将那绺发丝拢到了自己的耳后。   心脏仿佛被谁撩拨了一下,漏跳了一拍,穆崇玉有些慌乱地游移着目光,终是后退了一步。   薛景泓并不在意,只是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手,然后转头对沈青道:“沈将军,你看这个提议可以么?”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求一发新坑预收:《做一只真·凤凰男》,主角是个凤凰,有一天突然长出了凤凰尾巴~咸蛋,主受文,大概五六月份开坑~   感觉大家都用的APP看文,就不留链接啦,戳进作者专栏就可看到新坑文案,么么哒~ 第37章 又遇埋伏   穆崇玉没有反对的事情, 沈青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豫州的条件得天独厚,他们又是一路疲兵,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于是第二日天还未亮,众人便改了方向行程,往豫州而去。   这一回, 全支队伍兴致最高昂的,除了那些想到去了豫州之后可以好好吃喝歇息一番的小兵外,就是薛景泓了。   薛景泓虽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可他脸上的神色到底是与之前截然不同。那默默萦绕在他身上的沉郁气息一扫而空, 整个人都变得轻快了许多。那张本就俊朗的脸也总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看向穆崇玉的时候,嘴角上笑容的弧度也总会更轻柔几分。   乍一看,倒不像个贵人了, 反像个平民家喜事临门的郎君, 怪憨厚的。   与之相反, 穆崇玉却是沉默了下来。他一路上都仿佛心事重重, 看着薛景泓的目光总带着打量。   薛景泓把豫州交给自己, 竟真的是诚心诚意的。可这般诚心, 竟让他感到了几许莫名的沉重。   明明是对方夺走了自己的土地, 现在他把土地还给自己,自己不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么?穆崇玉如此说服自己, 可当他甫一抬眸,对上薛景泓跟随过来的视线时,又实在做不到坦然相对, 只能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才是咄咄逼人的一方,逼得薛景泓放弃了豫州。   薛景泓却恍若未觉。对他而言,把南燕的土地还给穆崇玉是他深思许久的事情,这甚至和穆崇玉是否主动提起过并无半点关系。   关键的是,穆崇玉没有再拒绝他,他也可以不用掩饰身份,就能坦诚站在穆崇玉的面前,关心他,陪伴他。   这曾经是他奢求不已的事。   晌午时分,队伍已行进了许久,都有些疲累。薛景泓主动站出,要去寻些吃食。   他们奔波了这许多天,各人身上的碎银都已用得七七八八,即便是有银子也不好兴师动众地进附近的城镇歇息,惹人瞩目了。故而大都是向田边的农家讨点干粮,或是下溪捞鱼,上树打鸟,有一顿没一顿的。   此刻队伍停了下来,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按照一贯的分工,支灶的支灶,扎营的扎营。上一次向某户富裕农家讨要的粮米还有结余,可也要省着点用。是以还是得捕点禽鸟鱼虫作补充为好。   看到薛景泓站出来往林中深处走去,穆崇玉沉吟了片刻,也提剑跟了上去。   薛景泓的右手虽然经过大夫诊治包扎,但那等深刻的伤痕,想必是难好了吧。穆崇玉眉目间似有恻隐之意,幽幽地叹了口气。   果然,薛景泓虽是马背上长大的,武艺超群,可右手猛然使不上力,到底让他捉襟见肘。他正一脚踩着一根枯枝,左手提着刀,动作笨拙地想要将这根枯枝削成一支箭矢。   “我来吧。”穆崇玉走了过去,弯腰拾起那根枯枝,他抽出剑来,动作利索地将枯枝的一头削得尖利无比。   恰好林中有溪水淌过。穆崇玉便走到溪边,脱下鞋袜,卷起裤脚,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来,淌了下去。   他的那身衣袍本已褴褛不堪,索性便叫他把长袍下摆和那宽大的衣袖齐齐裁去,当成了一件褂子穿在上面,在这野外行走间倒是便利了不少。   穆崇玉下了水,便看到有游鱼从他腿边倏地窜来窜去,他眉梢一挑,眼疾手快地插下了那根枯枝,恰恰插中了一只肥鱼的肚子。   鱼儿挣扎了两下,鱼尾摆起的水花溅湿了穆崇玉的裤脚。穆崇玉毫不在意地将这尾鱼从枯枝上取下,扔在一旁,既而又转过身去,巡视下一个目标。   这整个动作加起来快得不过片刻而已。   薛景泓站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崇玉的一举一动,眼角眉梢带着微讶又有些愉悦的笑意。   他看着穆崇玉这一会儿功夫已捕上来的五六条鱼,忍不住走上前去,笑道:“之前便听陈康四说过,穆三爷打猎是好手,曾带着鹰头寨一众兄弟横扫了黑云山,收获了上千头猎物。今日一见,果然此言无虚。”   笑罢又顿了一下,声音低沉缱绻了些许:“只可惜我没能见到崇玉那样的风姿,好不遗憾。”   对于他们北渝人而言,骑马射猎是从小习以为常的,并不以为怪,可是放在穆崇玉的身上,薛景泓却觉得大不一样了。   薛景泓往日见到的穆崇玉,手上拿起书卷时便是如玉如兰的君子,执刀骑马的时候也像是个有礼有节的儒将。他从未见过穆崇玉卷起裤脚,如普普通通的农人一般下河摸鱼的模样。   这让他觉得有些失真,有些好笑,却又有些可爱。   仿佛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国恨家仇压在他们二人身上,他与他只不过是为了下一顿的饱腹,来这儿捕鱼而已。   薛景泓说着,那语气里就不自觉地多了一些别的意味。   穆崇玉并无所觉,听到薛景泓意味不明的赞叹,也不过是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哪里是什么打猎的好手,只不过当时情势所逼,又怎么可能像以前那般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   就好比现在一样。穆崇玉正要上岸,将这总共打上来的十多条鱼拿衣襟兜住,却突闻“嗖”的一声,有冷箭穿破空气而来!   他眉峰一凛,正准备躲闪,便见那支箭被薛景泓的刀一挡,空飘飘地没入了远处的溪水中。   有追兵过来了?!   穆崇玉再顾不上那鱼,翻身一滚,上了岸。举目一看,却怔住了。那并不是穿着官服的北渝追兵,也不是穆渊手下的侍卫。来者有十数个,皆一身黑衣,以黑布蒙面,现身在周围的草丛中,辨不出身份。   薛景泓忙一把将穆崇玉拉在身后,他冷冷地看着周围的黑衣人,沉声道:“崇玉,我们被包围了。这些人定是看你我二人单独离开队伍,才趁机下手的,千万要小心。”   穆崇玉也皱紧了眉头。他们两人往这林子深处走得不近,也不知沈青众人能不能察觉到此处动静。   可这伙黑衣人显然是不会给两人考虑的时间。见第一箭没中,暴露了行迹,他们索性从草丛中跳出,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过来,手中的刀寒光逼人。   薛景泓咬了咬牙,一瞬间心头已闪过千万种猜测。他额头猛然一蹙,压低声音向穆崇玉飞快地道:“崇玉,这伙人必然是冲着我而来,与你无关。你水性好,赶快沿溪而逃,到得前面溪水深处,定能甩掉他们。快!”   他说着,手中用力猛地推了穆崇玉一把,竟是要将他推入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薛:以后也好想跟你一起捕鱼,你负责捞鱼,我负责吃。 第38章 幕后黑手   穆崇玉怔愣了一下, 脚下不觉踉跄两步,就在这当儿, 已见那伙黑衣人渐渐逼近了薛景泓,手中刀光一闪,直取薛景泓脖颈。   薛景泓右手无法持剑, 于是他只能用并不算太熟练的左手勉强格挡,“咚”地一声,他手臂一酸, 却是被黑衣人强劲的力道震落了剑。   这便被对方抓住了空隙。眼见得又一道剑光破空而来, 穆崇玉心头一沉, 身体已比意识快了一步,猛地挥剑格挡,护在薛景泓身前。   “崇玉!”薛景泓低声喝了一句, 不知是惊喜还是忧怒。   穆崇玉无暇理会, 只一边咬牙奋力拼杀, 一边拾起地上的剑踢给了薛景泓。然后仿佛未加思索一般, 便紧靠着薛景泓, 把后背露给了他。   “眼下不是互相谦让推搡的时候, 不管他们是冲着谁来, 想必都不会凭白放你我二人之一逃掉。陛下,要想活命, 就把剑捡起来吧。”   穆崇玉淡淡地道。   薛景泓微愣,心跳仿佛突然加快了速度。他飞快地垂下手臂捡起剑,脊背被穆崇玉碰到的地方却似是有温水流过一般, 暖暖的,酥麻的。   一个黑衣人见势又一剑劈过来,薛景泓连忙反击,这回他似乎终于习惯了点,用左手紧紧地握着剑柄,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肩膀。   鲜血噗呲一下喷涌出来,溅到了薛景泓的衣襟上,可他却不惊不厌,面上反带着一丝奇异的笑。   他与崇玉,现在正在并肩作战,他们是可以互相交付后背的朋友,外面这些面目可憎的黑衣人,才是敌人。   至少在此刻,确是如此的。   薛景泓心里宛如被棉花糖包裹,他忽然觉得身体轻了很多,即便这会儿用的是左手,却也快准狠,杀得这伙黑衣人不敢近身。   可他们终究是以少对多,体力渐渐不敌。这样下去,势必会被对方得手。   薛景泓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对穆崇玉耳语了几句。穆崇玉起初不应,见情势再拖延不得,只好沉重地点了下头。   就在这当儿,只见薛景泓猛然往前跨了几步,主动拼杀出去,吸引了大部分黑衣人的注意。黑衣人正待要拔刀砍过去,却听闻薛景泓突然扬声道:“你们,是杨相派来的人?”   黑衣人被这一问惊住,虽不曾就此顿住了身形,可手上的动作却到底慢了一瞬。穆崇玉瞅准这一时机,冲杀出包围,纵身一跃,往那溪水深处游去,待黑衣人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像一条游鱼一般走得远了。   薛景泓这才松了口气。他屏住全副心神,注意着这些黑衣人的一举一动。   刚才那一问显然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宰相杨廷筠虽然刚愎自用,是个彻彻底底的倒燕派,可他对北渝朝廷还是忠心的,绝无可能做出此等弑君的行为。   可不是杨廷筠又是谁呢?   朝廷倒燕派背着自己私自派出的追兵,仗着自己远在深宫不能洞悉外面实情,均是大摇大摆、兴师动众的,恨不能把包括崇玉在内的所有南燕人吓成过街之鼠,喊打喊杀,怎么可能扮成蒙面黑衣的模样,又是冲着自己而来呢?   定是自己出宫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让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动了杀心。   而想要杀了自己的人,却有两种。一则是如之前的崇玉那般,对自己怀恨在心的南燕人,二则,却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势力,杀了自己以谋求北渝皇帝的位置。   前者也不大可能。他的身份除了崇玉外并未透露给其他南燕人知道,至于第二种猜测……   想到此,薛景泓心下一寒,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   他以前从不担心北渝会出现什么政变、夺权之事。他的兄弟、叔叔虽多,可王位的继承,一向是能者居之。谁能用武力统一了塞北部落,谁自然而然地便被尊为王者。   薛景泓的王位便是如此得来。到了上一世,挥师南下,大败南燕,统一中原的时候,薛景泓又理所当然地称了帝,并无一人反对。   可事情也是到此变得复杂起来。薛景泓主张善待南燕俘虏臣民,这便惹得北渝朝廷上下不满,倒燕派阳奉阴违,明面上遵从薛景泓的政令,私底下却肆意虐待俘虏,苛刻南燕旧民。   他的权力从这儿,便有了松动。   再到后来,穆崇玉逃走,他怒火中烧,理智全无,颁布了很多昏庸政令,不但没能矫正倒燕派的行为,反倒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搅得全国上下不得安宁。他人心亦失。   最终使得北渝大军形同虚设。穆渊带领的起-义-军不费吹灰之力便闯入了帝都城门,取了他的性命。   那个时候,他手中握有的军权其实已经被人悄然剥夺了,才会任凭起-义-军大破城门,不做抵抗。不然,北渝万万不至于崩塌至此。   只可惜上一世的他后知后觉,或者说根本就无知无觉了。穆崇玉死后,他仿佛也成了个活死人。重生一世,才看透了其中的关窍。   只是没想到,这一世他万分想念崇玉,跑出宫来跟在他的身边,倒给了这个人暗暗动手的机会。   薛景泓脸上神色更冷,他手中利刃落下的飞快。然后瞅准时机,往一人的脸上挥去。   剑光闪过,那人的蒙面布巾落了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那果然是一张北渝人的面孔,高鼻深眼,与南燕人的长相决然不同。   薛景泓虽然心中有所猜测,可此刻亲眼见了也难免情绪激荡。他万没想过,想要夺去自己性命的,居然会同是他北渝人。   就在这情绪错愕的一瞬间,那被掀了面巾的黑衣人猛然冲将过来,提剑劈下,堪堪要刺进薛景泓的胸口。   薛景泓怒意上涌,他高喝一声,生生躲过了一剑,然后一个翻滚,跃至了一旁。   可是躲得过这一剑,躲不过下一剑。他一个未留神,被身后窜出的人砍上了臂膀。   薛景泓呼吸一滞,眼见就要跪倒在地,正在此时,却突闻一阵呼号之声。   是穆崇玉领着沈青他们来救援了!   原来薛景泓之前让穆崇玉先行逃出便是此意。他料定这些黑衣人只奔着他首级而来,定不会派出太多人手以打草惊蛇。他们求的只是一个“快”字。速战速决地完成暗杀,才能不露了他们身份。   这些人专挑薛景泓单独出队的时候下手,便可见此意图。   这一计划并无漏洞,只可惜,这些自北渝而来的暗杀者却不会想到,当初与薛景泓势不两立的南燕逃俘一众,却会多管闲事,转身折返前来搭救薛景泓。   黑衣人见有救兵前来,都道不好,也不恋战,抽身便要撤走。穆崇玉见了薛景泓身上中刀,却不知怎地,突然怒从心起,他拔剑一挥,那柄剑竟直直地飞了出去,硬生生插入了落在最后的一个黑衣人的肩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穆崇玉怒从心起。 第39章 共乘一骑   那黑衣人中了刀还想逃, 结果踉跄着没跑几步,便被穆崇玉追了上, 一脚踢翻在地。   这黑衣人的身份,穆崇玉也隐隐有几分猜测。见他们并不主攻着自己和沈青他们,反倒一径与薛景泓纠缠, 他心下便霍然惊疑起来。   当下,他把那黑衣人按倒,一下扯掉他脸上布巾, 要去看黑衣人的真实面目。   见是一张北渝人的面孔。穆崇玉愣了一下, 又猛地勒紧黑衣人的脖颈, 逼问道:“说,你们是谁的人?!”   那黑衣人被勒得目眦尽裂,却也不吐露半个字, 他双手死死拽着穆崇玉的手臂, 奋力挣扎反抗。   薛景泓见此情景, 连忙大步走过来, 一把将穆崇玉拉至身后, 怕这黑衣人再使什么阴招伤了他。一边低声道:“崇玉, 他不会说的。”   果然, 穆崇玉虽放了手,却见那黑衣人头一歪, 脸色竟猛然狰狞起来,然后不过瞬息之间,便没了气息。   有暗黑色的血液从他鼻孔、嘴角处流出, 带出一阵污浊的味道。   薛景泓早有预料,他伸手扳住了黑衣人的下巴,果见那张开的口中藏着半颗融化了的丹药。   “这些死士必然在行动之前就已含下剧毒,只待发生意外,便立即咬碎那毒药,服毒自尽。”薛景泓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末了,还冷笑一声,“弑君谋逆,毕竟是孤注一掷、事关生死的事情。”   他说完,神情闪过丝寒意,然而下一瞬便又恢复了平静。肩膀刚刚中了刀,薛景泓动作有些异样地单手扒开了这已死的黑衣人的劲装,企图发现点线索。   然而除了那张特征鲜明的面孔之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线索。   穆崇玉看着薛景泓的模样,心里竟蓦地涌上一层淡淡的不忍,他想上前说点什么去安慰薛景泓,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薛景泓线条冷然硬朗的侧脸。   弑君谋逆……他从前并不知道北渝宫廷竟是这样的局势。不,其实隐隐回想起来,北渝朝廷似乎的确不如外表那般无坚不摧。   这一路以来的经历就是渐渐鲜明起来的力证。   就好比他本以为是薛景泓亲自下的命令,势必要将他们这些南燕逃俘赶尽杀绝,可事实却是这个“下了命令”的人几次三番挡在冷箭利刃的前头,对自己舍命相救。   就好比他本以为是薛景泓虚与委蛇、残虐无道,将南燕百姓视作草芥,可谁知江东大旱之事竟确乎是另有隐情。尽管这目前只能看作是薛景泓的一面之词,可不知不觉地,穆崇玉早已渐渐相信了他。   相信之后,便不免释然,不免轻快,不免动容。而看到现在这个模样的薛景泓,他又不免恻隐。   自己虽然落得了今天这般亡国丧家的境地,但好歹还有一干忠臣良将的追随。可薛景泓却……   同样身为一国之君,再没有谁能比穆崇玉更加懂得被奸臣夺权蒙蔽,被至亲暗杀谋逆的痛心与惊惧了。   他实不能就这般冷眼旁观。穆崇玉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什么,却见薛景泓转过身来,面上并无异色,只是声音却低沉了许多:“崇玉,我们走吧。往后要加快行程,以免再生事端。”   他说着,率先转身迈步而去,步履匆匆。穆崇玉一行连忙跟上。   因着被暗杀的枝节,穆崇玉一行人赶路加快,日夜兼程。薛景泓因受了伤,行路艰难,穆崇玉便拿出全队最后的银两买了一匹马,叫薛景泓乘上。   队伍上下并没人有异议。除了沈青几人知道薛景泓对他们陛下的救命之恩外,其他人也都当薛景泓是赠与他们地盘的关键人物,当然要照顾他负伤。   可薛景泓自己倒是勉强了。   他被穆崇玉安置在马背上后,却少见地神色为难地看着穆崇玉。   “陛下,可有不妥?”穆崇玉注意到,不由放慢了脚步,仰起脸去看他。   暖意融融的阳光正洒在穆崇玉白皙的肤色上,落在那一双清亮黝黑的眼眸里,仿佛落了点点碎金。   薛景泓的目光游移不定,却还是忍不住被穆崇玉那过分动人的眼睛吸引,他深切地望过去,殷殷期待着向他伸出了手。   穆崇玉微微怔住,缓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薛景泓是什么意思。蓦然地,他想起薛景泓轻轻抚过他额前碎发的手,呼吸微微紊乱了片刻。   然而他竟没有拒绝,只稍偏过了脸,移开了视线,手却搭在了薛景泓递过来的手上,然后踩住马镫,翻身坐在了薛景泓的身前。   坐了上去,却又像是事后找补一般,声音低低地道:“陛下身上有伤,许是支撑不住,既如此,不妨便靠在崇玉肩上……”   穆崇玉话音未落,就感到有稍许的重量从后背覆压过来,却也并不很沉重,反倒是有浓烈的属于身后那人的气息铺卷过来,将他牢牢包裹进去。   薛景泓似乎真的支撑不住,他的头靠在穆崇玉的肩上,手臂悄然从穆崇玉身后穿过,环到了他的腰前。穆崇玉甚至能感到身后那人灼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就从自己的耳边拂过。   他身体一僵,忍不住便想挪动身体,尽量离薛景泓远些。却冷不防听到传自身后的一声呼唤。   “崇玉,我好累。”那人低低呢喃了一句,便没了声音。   穆崇玉心中一软,连忙不再动弹,只不尴不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跟薛景泓共乘一骑。   三天时间,穆崇玉和薛景泓,带着脚程快的几个人先到了豫州。   豫州果然不像荆楚、江东一带,流民遍地,许是因为这里自古以来便土地丰沃,沿途见到的许多农家竟还颇为闲适安逸。   只是冷不丁地也能看到大片大片荒废的农田。到底是身处乱世,世间不可能有一块世外桃源。   穆崇玉连忙下了马,到农户家里讨要了些草药热水,照顾薛景泓养伤歇息,一边便在低声商议如何见到豫州别驾高文璟。   那虽只是个从四品官,可现在也是豫州牧代理,坐镇偌大的州牧衙门,并不是谁想见都可以见到的。   他们此次来是要把豫州牧的职位交给穆崇玉,就等于是将高文璟手中的权力剥夺过来,若是出现得太过突兀,弄巧成拙,保不齐还会让高文璟心生不满,惹出别的什么是非来。故而必须小心筹划一番。   可眼下薛景泓既无替他宣旨的钦差大臣,亦无跟随身后的赫赫依仗,总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跑到州牧衙门的大堂门口,空口一说,就让高文璟让位吧?   不太好,不太好。   一时之间,几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就在这当儿,被沈青当谋臣,强行拖拽着加快了脚程,跟在身后的李元善有了主意,他的目光落在薛景泓沾了些血迹污秽的身上,淡淡一笑,道:“我倒是有一计,只不过就是要臣的陛下和北渝圣主冒一点风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到了黑色星期二,作者菌心好累。最近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多,学院要接连准备两个学术会议,我被导师抓壮丁要去筹备会务,然后又被学姐拉去做办公室助管,不好推辞(啊啊谁来教教我怎么拒绝人啊!!),还有最心累的是!特喵我一见校领导出出入入的,我整个人就萎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尴尬啊有木有。真想把自己缩地缝里谁也看不见_(:зゝ∠)_   呃不好意思,负能量多了点,你们别理我。明天的更新……实在不造能挤出时间来不,大家还是别抱太大期望……周二要是不更,周三一定更! 第40章 微服私访   薛景泓穿着一身玄色素锦的干净衣袍, 掩住了肩膀上的伤。他端坐在客栈的黄梨花木椅子上,面色很有些不自然。   他这身衣袍是将来路上骑的马匹卖了, 换了银两,才捡着成衣店里略便宜的买的,还余了些银子, 便进了城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   来客栈的路上,穆崇玉看了他两眼,然后又匀出一些银子往玉器摊上去了, 也不知要去干什么。   但是现在, 薛景泓明白了。穆崇玉替他整理了衣衫, 拿着一块玉佩挂在他的腰间,现在,又站在他的身后, 竟是要替他束发。   薛景泓感到穆崇玉的手若有似无地从自己的发尾撩过, 然后蹭过自己的颈项, 在头顶上方柔柔地拂来拂去。   就像是被猫儿挠了心窝一般, 薛景泓忍不住企盼那双手的力道再重一些, 玉指贴着自己的脖颈才好, 又忍不住乞求那双手轻一些, 好让这磨人的痒意消散下去。   他深呼吸两口气,还是抬起了手, 大掌钳住了穆崇玉的手腕。   却不知穆崇玉此时袖子微微挽起,手腕上光光的,触之竟是一片细腻光滑之感。薛景泓理智上觉得失礼, 想要松开,手掌却不听使唤似的,像是被烫了一般僵在那里。   不知若是再往里探进一寸,会是何等滋味……   他猛然想起自己是……见过的。那时穆崇玉伤寒病重,高烧不退,他便褪了崇玉的衣衫,用沾了水的棉帕一点一点地从那细若白璧的肌肤上擦过去。   薛景泓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掌上更是燥热。   穆崇玉感到从手腕上传来的灼热温度,不免疑惑,低头去问:“陛下,怎么了?”   李元善提出的计策复杂精妙,其中有一环便是要薛景泓放出“北渝皇帝微服私访,南巡至豫州”的谣言,以先一步威慑豫州别驾高文璟。   待谣言日盛,再穿插一些薛景泓一路经荆楚、江浙,再到豫州的真真假假的事情,高文璟纵是不信也要疑上三分了。   那边谣言放出,这边薛景泓就要做足了“微服私访”的架势模样。好歹也是皇帝微服,不是皇帝逃难,自然不能叫薛景泓穿戴打扮得太过狼狈。   穆崇玉为人细致,便节省着银子买了个差不多成色的玉冠,要将薛景泓这风尘仆仆显得颇有些凌乱的墨发束起。   “可是我力道太大?这会儿没有下人宫女,只得请陛下忍耐下了。”见薛景泓不答,穆崇玉想了想,劝慰道,手下的动作却又轻了两分。   他自一路逃亡以来,性命饱暖尚且自顾不暇,像这等穿衣束发的事情当然也早已不复从前那般给人服侍伺候,都要亲力亲为,故而眼下给薛景泓束发,也没有什么难的。   更何况曾经,他当了薛景泓三年的“起居舍人”,在宫中虽不会叫他做这等事,可总归也是日日与薛景泓相对,无论饮食起居,都要例行问候,照顾周到。   是以这会儿,他竟像是习以为常一般,没有什么不妥羞耻之感。   想到这里,穆崇玉才后知后觉地苦笑了一声,心中感慨万千。   薛景泓却是松软地垂下了手,说话莫名有点吞吐:“没,崇玉弄得很,很舒服。”   说完,他倏地垂下了目光,心中愈来愈盛的燥热感烧得他脸上发烫。   穆崇玉并无所觉,只沉浸在自己纷乱的心绪里,手上加快了动作。   半柱香功夫终于束好了发,他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打量着薛景泓。   此时沐浴过后,穿戴干净整洁的薛景泓只静坐在那里,便有了些叫人移不开目光的意思。他脸上胡茬尽剃,露出了那张北渝人特有的俊朗面孔,深邃的眼窝仿佛也洗去了蒙尘,看着穆崇玉的目光异常明亮,像是有两簇细小的火苗般,灼人而又温暖。   满头墨发被规规整整地束在玉冠里,再配上那身玄色衣袍,便叫人莫名陷入到那一身威严而又英挺的颜色中去。   穆崇玉弯了弯嘴角,似是心情愉悦起来:“想必李先生的计策,定不会失败。”   因为眼前的薛景泓,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明察暗访来的。   薛景泓却没有动,他听了这话,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转而又用着更加灼热的目光望向穆崇玉。   穆崇玉此时也换了身干净衣服,却是寻常儒生打扮,可薛景泓此刻已注意不到穆崇玉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了,他满心满眼地只想着一件事。   那就是若然高文璟果真很识相的,事不宜迟地将代理州牧的大权交了过来,那他便没什么理由再蹉跎在穆崇玉的身边了。   他必将要面临着和穆崇玉的分别。   他曾经以为经历了这漫漫两世时光,他已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崇玉的回眸,可现在,他却蓦然惊醒,自己竟是连一刻都舍不得再让它白白溜走了。   崇玉对他的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好都会像是蜜糖一样,让他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薛景泓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穆崇玉的面前,他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抚向穆崇玉白皙的腮侧,指尖尚未触及,却是又改了方向,转而落在了穆崇玉的肩头。   “崇玉,若是万一,”薛景泓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高文璟不好对付。你随我回帝都,好不好?”   他见穆崇玉面色一惊,忙道:“无关乎其他,我只是想,想跟你在一处罢了。”   他低哑着嗓音吐出这句话,面色窘迫不已,像个孩子似的胡乱游移着目光,心脏却像被高高悬在空中,只待穆崇玉的一声回答便决定了生死。   *   豫州别驾高文璟宅邸。   高文璟年岁不大,今年刚过而立之年,对于他这个年龄便做到了从四品官这个地步的文臣,算是少有。尤其是之前豫州牧辞官还乡,新任人选尚未定下,他一人总揽豫州州牧大权,更做得谨慎小心,生怕有所疏漏。   今日清早,他正待要像往日一样按时去衙门坐堂,就见小厮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磕磕绊绊地说曹主簿登门来了。   曹主簿是州牧衙门里的老人了,待在这儿的时间比上一任州牧还长,经验丰富,办事稳妥,便是高文璟官职比他高了不知多少级,也是极其敬重他的。   高文璟一听,忙叫下人先不急着去拉马车,而是把曹主簿请了进来,上茶招待着。   曹主簿却是连茶也不喝,他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说话间有些气喘,道:“大人近来可曾听到谣言没有?”   高文璟一愣,不知曹主簿言下谓何,也不好瞎猜,便茫然地摇了摇头。   曹主簿脸上显出焦急之色,道:“大人果真不知?罢罢,此等事情本就该我替大人打听清楚。却说此事倒也蹊跷。”   曹主簿说着,便将一路见闻细细道来。   原来昨日他在路边茶摊歇息,无意中竟听人谈起当朝天子的传闻,说是北渝的圣上一路微服私访、探寻民情,已到了豫州地界,这便要进得城中来了!   他当即大惊,拉住那人厉声斥责,叫他勿要胡说八道,妄议天子。   说起来曹主簿本是南燕人,南燕向来重礼教,奉三纲,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是绝没有那个胆子去非议圣上的。尤其是他一世为官,虽几十年都只是个小小的豫州衙门主簿,也谨守这一点。   只是如今南燕国灭,政权颠覆,他换了主子,豫州境内也来了许多高鼻深眼、粗悍直爽的北渝人,风气竟是大变了。   此时那正在“妄议圣上”的就是几个北渝人。   那些人认得曹主簿身份,也不同他恼,只罗列出一大串事情来反驳他。先是有荆楚之交,邹将军与黑云山土匪一战,有些打完仗回家休息的兵士便透露说见到了圣上的身影。再者江浙一带,有前个刚从临安郡做生意过来的商贾也说,北渝圣上曾到那里去游历。然后便是豫州境外的郊县上,听闻圣上正从那里经过,这不是要到豫州又是要去哪儿?   曹主簿听了,一时无言以对,难辨真假。黑云山之战他是有所耳闻的,临安郡有过大动静他也听人说过,可圣上到底出没出现在黑云山过,临安郡的动静是否跟圣上有关,却是无人对证的。   他心疑之下,便叫人找了那从临安郡而来的商贾,询问了一番,竟和那谣言所传一致,圣上果然是悄然出了宫廷,微服私访来了。   却问圣上微服私访所为何事?曹主簿一打听,却不禁更茫然了三分。   那商贾道,竟是与追捕南燕逃俘有关。   他将当日在临安发生的事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一般——比如因南燕的旧主叛逃,圣上勃然大怒,亲自出宫追捕,一路追到临安,却不想大战一场后,仍被那南燕旧主溺水而逃,更是怒不可遏;比如圣上如何又打听到了南燕旧主逃往豫州,亲自往豫州追捕而来;比如南燕旧主叛逃一事,乃是宫中密事,绝不可泄露半分,故而圣上只微服寻来,暗中派了许多兵将搜捕,明里却不露声色云云。   那商贾还道,若不是在临安时他差点被卷进战事里,也不过是以为圣上只是微服私访,探寻民情哩。   曹主簿说着,高文璟听着,两人的神色都是越来越沉,高文璟的额头上还浸出了一层冷汗。   两人丝毫不知,那商贾原是李元善刻意装扮的,所有说辞无非为引君入瓮而已。   “这、这可如何是好?”高文璟为官十年,还是头一次这么慌张:“南燕旧主竟往豫州来了?要是圣上以为我窝藏逃犯,那可是要杀头的罪!”   曹主簿面色深沉地点了点头,沉吟许久,道:“为今之计,只有全城戒严,在圣上到来之前先揪出那一众南燕逃俘,押入大牢才是!” 第41章 坦露心迹   房间里很静, 静得薛景泓能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他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只静待着穆崇玉的回答。   穆崇玉困惑地看向他,下意识地重复:“想跟我在一处?”   他的声音轻缓又带着犹疑,尾音上挑, 将这几个字柔柔念出,就像是裹了蜜饯的诱饵,让薛景泓毫不迟疑地便上了钩。   薛景泓转过头来, 深沉地望着他, 郑重地点了下头:“对。我想跟你在一处。”   穆崇玉看着他的眼神让他太过心痒, 他忍不住地,就把自己的心意忐忑而又期待地和盘托出:“就像是这几个月以来,你我日日相伴一样。崇玉, 我片刻都不想跟你分开。”   他放轻了声音, 手却不由自主地加紧了力道, 牢牢地箍住穆崇玉的双肩, 几乎要把他圈进怀里。   “崇玉, 其实我对你……”薛景泓说到这里, 语气轻颤了下, 更添了几分认真,继续道:“我想跟你一起在马上驰骋, 想跟你一起去河涧捕鱼,白天跟你并肩作战,夜晚跟你抵足而眠。”   “崇玉, 我的心意,你可知晓?”他轻轻地问出,眸光温柔似水。   穆崇玉却仿佛被薛景泓震惊到了,他任由薛景泓收紧双手,竟是毫无反应,一双墨笔点画的眼眸变幻不定,好似天边闪烁的星辰。   他无意中瞥了薛景泓一眼,被他的神情烫到,慌乱不已地垂下了眼眸,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低低地未发出声响来。   “崇玉,你说什么?”薛景泓低声问,眼睛却是一寸不离地粘到了穆崇玉浅朱色的双唇上。他吞咽了下口水,低下了头,凑近去听穆崇玉口中所言。   然后忍不住地,用嘴唇轻触了下穆崇玉柔软的唇瓣。   手上也不听使唤地往下滑到穆崇玉的手腕处,蹭着那光滑的肌肤往那衣袖里探了半寸。   只这一瞬的触碰,就已使薛景泓气息猛然变得粗沉。   他几乎是贴着他的唇瓣,气喘吁吁地道:“崇玉,你懂么?这种情感。”他见穆崇玉眼底闪过惊疑,就像是从未尝过情-事的少年般可爱,腹下更感燥热,忍不住地,又轻轻啜了一下那让他快要失控的唇。   动作间轻柔认真,小心翼翼,就像是一只天鹅万分期待地垂下了头颅,去触碰他心仪对象细嫩的脖颈,来确认彼此是否心意相通。   他忍了太久太久,等了太久太久,足足有两世的时光,到如今这个时候,再也不想忍了,他想把自己的感情明明白白地呈在穆崇玉的眼前。   他想要穆崇玉明白,他对他,无关乎家国大义,无关乎所谓愧疚补偿,甚至无关乎朋友义气,他对他,仅仅是一份爱意而已。   一份虽轻尤重的爱意。除了这一吻,他再想不出用任何其他的言语来表达。   穆崇玉脑中轰然一炸。自唇瓣而来的力道很轻,恍若蜻蜓点水,然而那温度却很烫,烫得如同滚热的岩浆,自唇齿间蔓延开来,真把他整个人都烧得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手臂上仿佛失了力气,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推开了薛景泓。   *   夜色深沉,月凉如水。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客栈已经安息下来,只大堂前还点着灯,柜台后的小伙计就着这灯光,啪嗒啪嗒地拨着算珠。   有一个人影注意到前厅的灯光,他顿了顿,转而绕到了后院,从窗户处跃至了二楼的一间客房里。   正是薛景泓、穆崇玉二人住下的房间。   两人已等候多时,此时都正襟危坐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沈青轻轻地扣上窗扉,转过身来,垂首道:“果不出李先生所料,今日正午便有城门守军锁闭了城门,对来往进出之人挨个察看盘问,无一遗漏。傍晚便有巡逻兵从豫州府衙出发,逐街逐巷地搜查,只是他们暂且还不敢太过扰民,不曾闯入坊间商户。也没有对此事太过声张,只说是为了防流寇入城,例行搜查而已。”   薛景泓面色沉静如水,点了点头道:“高文璟做事,倒还知道分寸。只不过这回,必得迫他乱了分寸才是。”他转过来又对沈青道:“既对方已有所行动,接下来的事就全仰仗沈将军了。”   沈青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落在了未发一言的穆崇玉身上,并未答话,只忍不住地细细观察起穆崇玉的神情来。   这一路以来,纵然沈青再是个武夫,再心思粗糙,也对穆崇玉和薛景泓之间的细微变化有所察觉。   几个月以前,他家陛下但凡提起北渝二字来就是咬牙切齿,怒火中烧,更不要说想起薛景泓时那一副又惊惧又仇恨的模样。   而现在,陛下竟对这位北渝的圣上“亲近”了许多。之前在路上两人竟共乘一骑,现在虽说银两不够,可也有些过于亲近了些,竟住在了同一间客房内。   即便当日在金陵城内,南燕宫城之中,沈青也从未见过穆崇玉同任何其他人有过如此举止。   沈青又把目光移到薛景泓身上,更是惊疑不定。薛景泓浑不在意自己是否应下了他的话,他看起来正襟危坐,然而目光竟全都贴在了陛下的身上,毫不掩饰,旁若无人。   沈青看不透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隐隐有些古怪。他蹙起了眉头,心情颇有些复杂。   即使今日他已知薛景泓对陛下恩情深重,即使他已经可以放心让陛下跟这位北渝圣主共处一室,而用不着担心薛景泓会对陛下不利,可这样的氛围依然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甚至有隐隐的忧虑。可到底是忧虑什么呢?仔细一想却又说不出了。现在薛景泓不但不追捕他们了,连豫州这么大块的沃土都要相让,他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沈青握紧了拳头,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向着穆崇玉抱了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说完又转身往窗边走。   “沈卿……”穆崇玉的视线紧紧追随着沈青的背影,见他要走,心里忽地一紧张,下意识便想开口去拦。   沈青顿下脚步,回头疑惑看他:“陛下,还有何吩咐?”   穆崇玉咬了咬牙,他垂下眼睑,极力遮掩住眼中的神色。末了,摆了摆手,强自镇定地道:“无事,你去吧。万望小心,莫要被人伤了。”   沈青重重地答了个“是”,不再停留,翻身一跃,从窗边跳了下去。   沈青一走,这客房里便又剩下薛景泓、穆崇玉两人了。   穆崇玉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甚是不自然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下摆,低声道:“现在据事发估计还要几个时辰,时间充裕,陛下身上有伤,早些上床歇息吧。”   他说着,竟是夺步而去,慌忙拉开门扉,想往外走。   薛景泓神色一暗,无奈地道:“崇玉,这个时候你要往哪儿去?你莫不是忘了,我们只定了这一间客房。”   他见穆崇玉身体一僵,停住了脚步,方快步走过去,挡在穆崇玉身前,重新关住了门。   转而微垂下眼睑,小心而又试探地打量着穆崇玉的神色。   傍晚他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后,正等着穆崇玉的回答,偏被前来送热水的小厮打断。后来再想要问,便总被崇玉躲闪,叫他心焦却又无可奈何,不敢再追问下去。   这会儿竟又是如此。崇玉这是要躲着他么……   薛景泓觑着穆崇玉脸色,见他紧抿着一双薄唇,纤长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动着,脸上肌肤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失了血色之故,看起来很苍白。   这叫他心下微微一涩,顿觉不忍心再逼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折返。   “幸好这房间里有张木榻。崇玉,你去床上睡吧,我在这榻上卧一会儿便可。想必过不了多久,沈青的消息就会传来了。”他说着,也不敢盯着穆崇玉看,自去躺在了硬邦邦的木榻上,翻身面朝着里侧。   一双眼睛却是睁得浑圆,哪里有一点睡意。   穆崇玉在门边站了许久,他心里惊涛骇浪到现在未能平复,此时看着薛景泓睡去,也并未有一点放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默默走过去熄了灯盏,侧躺在床上,也如薛景泓一般干躺着罢了。   如此煎熬,便到了天将破晓,夜色渐退之时。   楼下忽传来一阵嘈杂惊呼之声,穆崇玉和薛景泓两人一夜未睡,此时一听到异动都立刻起身,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恶趣味的作者菌就喜欢看攻君抓耳挠腮、爱而不得的模样23333333 第42章 午夜行动   两个时辰前。   沈青从客房离开, 借着昏暗不明的夜色一路疾奔到两条街外的落脚处,他和鹰头寨众人便是在此处荒废庙宇里暂歇下来的。   此时众人也都未有丝毫睡意, 一见沈青回来,忙纷纷站起身来,热切望着他。   沈青冲着走过来的李元善点了点头, 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又转而对众人沉声道:“此次虽然是我们刻意而为,半真半假,但也不是全无危险的。大家一定要小心行事。”   众人已对接下来的事情心知肚明, 忙点头称是, 听沈青安排。   沈青沉吟半晌, 从众人中间挑了七八个手脚灵活身手好的,一挥手,便领着他们疾步走出了庙外。   然后竟不像来时那般小心躲闪, 反在那街角房檐上来回奔走。为的便是吸引巡逻兵的注意。   到得一处主街上, 骤然有脚步声响起。沈青心头一凛, 便看到从拐角处走过来的一队巡逻士兵。   他们人数不少, 有数十之众, 每个人都手持着长矛, 神色威严。盔甲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寒意。   沈青忙回转过来, 又压低了声音对跟随的几人嘱咐道:“记住,我们只管跑, 最好拖他们追完几条巷子。跑不动了,他们要来擒,也只需佯战一二回合, 投降保命便是。切记着机灵些,莫要白白受了伤。”   几人都是些聪明机警的,都连连应下。   沈青这才放了心,他凝神望着渐渐走近的巡逻兵士,脚下一滑,蹬飞了一颗石子。   那颗石子很细小,小到白日走路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然而此时在这深夜里,万籁俱寂,石子滚动发出的“哗啦”声就变得异常清晰。   几乎是瞬间地,便引起了巡逻兵的注意。   带头兵士脸色微变,高喝了句:“谁!”威严之声吓得路边的猫儿都不禁瑟瑟叫了两声。   是猫么?他正惊疑,便猛然感到有一阵黑影从眼前疾驰而过,奔到远处去了。   是逃犯!   “追上去!”他果断地下了命令,长矛一指,这队巡逻兵便有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而去。   这伙士兵都是被高文璟下了死命令,定要将窝藏在城内的南燕逃犯一网打尽。他们在城内巡逻了一下午,都未见到所谓逃犯的蛛丝马迹,本来担心要落个失职不察之罪,结果未想到,到底叫他们发现了逃犯的身影!   那领头的士兵追得飞快,一路将几人追到了一条岔路之上。却见此时,那本来聚在一处的逃犯忽然作鸟兽散,三三两两的往不同路上去了。   领头士兵愣了片刻,忙指挥手下也兵分三路一一去追,务必一个不漏地捉回衙门。他自己亦带着一小队士兵往前路继续追去。   这一路,追的正好是沈青。   沈青没有丝毫慌乱,他面上沉静如水,甚至在巡逻兵快跟不上的时候还刻意放慢了脚步。   此时已过了一个时辰,再有一个时辰,便快到了天亮之时。   他估摸着时间,脚步一顿,拐到旁边一条小路上。   巡逻士兵急忙跟上。   这小路狭窄阴暗,不像主街上点着灯笼,是以不但巡逻兵不好放开了脚步去追,沈青也减慢了速度。   如此磨蹭过去,竟到了一条死胡同。   沈青背靠着巷子尽头的一堵一丈高的墙上,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拔出了佩剑。   到了此种地步,也只好佯战一番。   领头士兵见此情状,他手一挥,身后的巡逻兵也纷纷放下了长矛,从腰间拔出剑来,步步逼近。   “你若束手就擒,我可饶你不死。”领头士兵望着沈青,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沈青意味不明地一笑,他手中利刃一扬,“砰”地一声,斩上了围拢过来的士兵的刀剑。   打斗一触即发。   远远地,不知谁家的公鸡打了一遍鸣,深沉的夜色逐渐淡了些去,战斗中的人影轮廓渐渐明晰。   沈青手中利剑被巡逻兵狠狠一斫,竟“咣啷”一声断成了两半。他看了一眼手中残剑,似是被逼急的模样,退后了两步,紧贴着身后的墙壁。   领头士兵对擒下沈青已是志在必得,他打了个手势,便见众人均又往前逼近围拢了两步。   却不想正在这时,沈青猛地踢翻前面一人,踩着他的背脊,利索地翻身跃上了高墙,他纵身一跃,便不见了身影,已从这围墙的后面逃走了。   领头士兵脸色黑沉,他立即折返出这死胡同,大喝一声“追!”便绕道往那高墙后面去了。   他虽则气恼,却也并不十分慌乱。城内地形一个逃犯不可能比他更清楚,再加上他已然看清了沈青的身量长相,这逃犯再想逃,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胡同虽然颇长,然而出去后绕到胡同背后的路也并不远,只绕了一坊地而已。   巡逻兵疾速赶到背后。此时天已大亮,起得早的商铺已经开张摆出门面来了。   他冷静站在原地,细心打量周围情景。   左边临街的首饰铺、成衣店都是刚开门的模样,店面既小,人也少,都是一副早起慵懒的模样,并无异常,右边的钱庄当铺还未开门,想必那逃犯也躲不进去。   再往前看,却是一处客栈。客栈有三层楼高,此时一楼大门敞开,隐隐地可以听到骚乱之声。   领头士兵冷笑一声,疾步走过去,发现了掉在地上的半截残剑。他眉头一动,霎时下了命令:“给我把这间客栈围起来!”   巡逻兵顿时倾巢而动。   *   客栈的掌柜一向勤快,开门得早。这日他早早起来开张迎客,招呼小伙计打扫厅堂,煮上茶水,清算昨天账目。   迎来了第一批早客,正待要热情招呼,掌柜却被门口传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门口站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那人一身狼狈,神色匆忙,竟像是被人一路追到了这里似的。他明显不是住店吃饭的客人,却硬要拨开门口的小伙计,往客栈里闯。   掌柜惊疑不定,走过去喝道:“哎,你干什……”话未说完,却被来人的眼神吓到,顿时噤了声。   那人一双眉眼凌厉地瞪过来,暗含警告。转身便挟持了那小伙计,蹭蹭蹭地跃上了厅内的楼梯,往二楼去了。   掌柜又慌又怕。二楼全是客房,要是这人伤了他的贵客,可如何是好?   厅堂里坐着的零零散散的早客也看到了这一幕,都同掌柜一个表现,又惊又怕,骚动不已。正待此时,却见变故又生,呼啦啦地,从客栈外竟冲进来了一队官兵。   为首那人面目威严赫赫,身上佩剑寒光闪闪,甚是吓人。他走到这厅堂里巡视一圈,冷冷道:“你们这客栈里窜进了逃犯,一应人等,现在俱不准擅自离开!”   他说完,便见那队官兵将客栈里里外外围得严严实实。 第43章 窝藏逃犯   州牧衙门内。   高文璟坐在上首, 曹主簿坐在下首,两人正听着巡逻官兵的报告。   自昨日夜间有巡逻兵发现逃犯的身影, 便已有人连夜过来禀告。虽被人扰了清梦,可这等事关自己身家性命、顶上乌纱的大事,高文璟丝毫不敢含糊。   当即又加派了人手全力追捕, 果然抓到了几个逃犯,已经押入了大牢待审。然而据手下回报,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太过狡猾, 尚且在周旋之中。   今日天将将亮, 高文璟也睡不着了, 便早早地来到衙门,叫了曹主簿一起在衙门等着结果。   没想到倒等来了好消息。   那送信儿过来的士兵说得十分笃定:“此人身手、武功都十分高强,在其他逃犯之上, 也能命令他人, 必是逃犯首领无疑, 若是捉住了他, 严刑拷打一番, 定能将掩藏在城中的所有逃犯一网打尽!眼下我们众人合围, 已将他死死困在了一处客栈里, 定叫他插翅难飞。只有一点却是有些为难……”   那士兵说到这儿,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高文璟, 犹豫道:“那逃犯躲在客栈里不出来,要想把他揪出,势必要挨房挨门地搜查, 不知大人……”   话至此,他停住了,只沉默着等候高文璟的命令。   高文璟怔愣了一下,面色为难。不扰民、不跋扈是从上一任豫州牧开始就定下来的规矩,也是经过无数次检验的为官之道。   若要是强闯客栈,影响是不太好。   然而一想到自己顶上岌岌可危的乌纱帽,还有那不除便睡不好觉的逃犯,高文璟咬了咬牙,道:“无妨。叫曹主簿跟着去。”   他一指下首的曹主簿,沉声道:“曹大人能说会道,若有百姓拒绝搜查的,曹主簿先是安抚为主,再不听,那就只好视作逃犯同党,一并给我押回来!”   士兵忙答了个是,连忙返身回去传令。曹主簿也紧赶慢赶地驾了马车,随那小兵去了。   却说这边客栈里,正成了对峙之势。巡逻兵未得高文璟命令,不敢擅动,便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冷冷的目光像一把利剑扫得在场的住客吃客浑身寒颤,都不知是要立即跪下求饶好,还是硬着头皮把眼前的早点吃完了好。   那领头士兵与沈青一战过后,深知沈青武艺高强,能找到他藏身的客栈已是万幸,再这么耗下去,他实是担心再叫此人寻了空子逃掉。   他在楼下踱步了几回,皱起眉头,干脆手一挥,喝道:“来人,跟我上去一间一间地搜!”   说着,不顾掌柜惊呼,便拔出了刀,引着一队小兵呼啦啦地上了楼梯。   二楼房客早已听闻楼下动静,此时见到冲上来的官兵,要么惊慌地躲在屋里不出,要么绷不住主动上前告饶,哀叫惊吓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领头士兵不耐地拿刀背拨开一人,道:“都给我安静!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本官绝不会为难你们!”   嘴上虽这么说着,可他心里却更添了几分不耐。这么乱糟糟的,要是给那逃犯趁乱逃跑了可怎么办!   他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便见冲出一队小兵来,十几个小兵纷纷抽出腰刀,二话不说地将无关人等全部扣在了一旁,让出一条道来。   领头士兵这才能迈开大步,他一个箭步冲到最里面的一间客房,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正待闯进去,却不由得怔在原地。   房间里坐着两个很不一般的人。   领头士兵只看了这么一眼,就下意识地做出如此结论。   这两人与客栈里被惊吓到的所有人都迥乎不同,两人似乎分毫未被打扰,只沉静地坐在了圆桌两侧,各人手中执着一册书,悠悠翻过。   即便是他闯进来了,两人也恍若未闻,只其中一个身材纤瘦点的,抬眸朝他瞥了一眼,又垂下了眼睑。   眸光似秋雨后的深潭,平静无波,又有惊人的美。只这一瞥,便不像寻常人。   领头士兵的目光又在二人衣着上打转了一圈。两人一着黑,一着白,虽则布料算不上太好,可此时披在这二人身上,竟无端地生出几分无可比拟的贵气来。   再看黑衣男子长相,高鼻深眼,分明是北渝人。配着这满身贵气,竟像是京城里来的贵人。   屋里气氛凝滞了半晌,正僵持着,那坐着的黑衣男子忽然放下了书,转过视线,淡淡道:“阁下突然闯入,可有事?”   他说着站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材把窗外透过来的阳光遮挡了一半,脸半沉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可那周身陡然而起的威势却逼得领头士兵额上浸了层冷汗。   他捏了捏拳头,不尴不尬地向着薛景泓抱拳施了一礼,干巴巴地道:“似有逃犯闯入客栈,为了捉拿逃犯,不得不进来搜查。还望海涵。”   说完,他硬着头皮挥了挥手臂,声音不轻不重地喝了声:“搜。”便有小兵鱼贯而入,将屋内乱翻一气。   薛景泓、穆崇玉面色不改,只沉静站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   领头士兵额上冷汗愈重,巴不得手下能快点搜完,好抽身离开。这面前的两人一个冷冽逼人,一个温和高贵,虽都未说什么,可这通身的气势就压得他不敢抬头,着实煎熬。   好不容易等小兵过来说并未搜到异常,他才松了口气,想要退出去,目光一转,却转到了门后站着的小厮上。   这小厮竟是一直矗在门后阴影里,未发一言,是以他竟没注意到。   他此时方把目光往这小厮的脸上挪过去,顿时惊在原地——这哪里是什么小厮?这分明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逃犯!   他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转成愤怒,又既而黑沉一片。他提起腰刀一挥,便架在了沈青的脖子上,口中也厉声喝道:“大胆逃犯,竟敢藏在此处!”   小兵们听到此话,也都惊愕不已,转回头连忙将门后团团围住。顷刻之间,情势已不像刚才那般轻松。   领头士兵转过头来,冷冷质问:“二位屋中竟如此堂而皇之地藏了逃犯?”   那甚至不能说是“藏”,这两人就让这逃犯不遮不掩地矗在门后,简直胆大妄为!   薛景泓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挑了挑眉梢,轻飘飘反问了句:“你说他是逃犯?”   “可有证据?”他往前走了一步,像是才认识沈青一般,故意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一番。   领头士兵一时噎住。逃犯自是不会在自己身上藏着任何能表明身份的危险物品,可沈青武功异常高强,又形迹可疑,大半夜地潜伏在城中街道上,不是逃犯还能是什么?   他一时不耐,语气不善地道:“人在你屋里还要跟本官要证据?你莫不是和这逃犯是一伙的?”   这么说着,他猛然惊了一下。忙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这两人。   除去这黑衣男子长相明显是个北渝人外,这白衣青年面目俊朗又满神贵气,长得也是南燕人的模样,又对这逃犯如此包庇,莫非就是这叛逃中的南燕旧主?   他愈发狐疑不定,踌躇了两番,沉声道:“把这两人也给我一齐押回去!”   手下纷纷称是,轻而易举地便将两人绑了起来。   领头士兵见两人也不反抗,心头更是古怪,结合种种异常,更是觉得这两人可疑得很,连忙押着他们和沈青一起离开了客栈。   可刚到了客栈门口,还未出门,便看到一驾马车跟一队士兵匆匆而来,那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实在忙惨了,刚才码着字差点睡着_(:зゝ∠)_   之前想请假在评论里留言了,然而评论死活发不出去,无奈。   无故断更了两天,抱歉啦~明天能不能更也得看情况了,唉,估计过完31号才能清闲一点…… 第44章 吓他一吓   曹主簿命小厮驾着马车, 紧赶慢赶才跟上了送信小兵的马,正待要从马车上跳下, 便看到客栈门前围了一堆人。   衙门里的巡逻兵围在最里侧,外面层层挤着看热闹的人群。   果真是抓住了逃犯?   他心内一喜,忙下了马车, 拨开人群往里面走去。目光正四处扫过,却是一下子被站在最中间的两个人吸引。   这两人一个着黑,一个着白, 器宇容貌均是不凡, 此处被官兵押着, 神态上居然也没有丝毫局促惊慌。   那个着暗黑色衣袍的男人,甚至敏锐地感到了他打量的目光,也把视线淡淡投了过来。不知怎地, 就叫曹主簿心下一紧, 恍惚两人位置对调了一般。   领头士兵正忙着赶回衙门交差, 这会儿见曹主簿来了, 忙迎上去先是笑容满面地道:“逃犯抓到了。”边说边指了指一旁被五花大绑的沈青。   转而又一脸凝重地凑近了一步, 覆在曹主簿耳边低声说起薛景泓、穆崇玉的可疑来。   “大人, 这两个人包庇逃犯, 气质又如此不凡,您说会不会是……南燕旧主?”他轻飘飘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却是震得曹主簿捏了把冷汗。   曹主簿猛地又把目光挪移到两人身上,一动不动地打量了半晌,心下疑云重重。   ——若果真是南燕旧主, 这会儿被他们给绑了,还能如此镇定么?   他冷不丁地转过视线,又看向那个黑衣男子,心中思虑飞快地转动一圈后,恍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   南燕旧主来没来豫州他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却是微服私访地来了豫州!   他再次隐晦地瞥了眼薛景泓深邃的眉眼,感觉自己衣袖中的手微微地颤抖。他转过头去,对那领头士兵艰难道:“既是抓到了人,就先押回……请回衙门再说。若是有什么误会,还应趁早问清才是。”   误会?领头士兵一愣,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再问,就见曹主簿已经钻回马车去了。   可那身子探进去一半,却又退了出来,竟是问道:“若这三位无马匹可乘,不妨委屈一下,暂坐进这马车里?”   然后竟是颇为殷勤地力邀薛景泓三人坐进马车。   领头士兵彻底懵住了。他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大渝圣上微服私访至豫州”的事,也完全猜不到曹主簿在想什么,只知道这三个人形迹可疑,其中一个还是昨晚跟他交手了的逃犯!   他上去劝阻,谁料曹主簿却给了他个噤声的手势,更叫他莫名其妙。如此几次三番,只好窝了一肚子火地矗在旁边,一路跟着马车回了衙门。   另一边,被人邀上了马车,薛景泓三人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叫一旁小厮扶着,坐了上来。那般姿势神情好像再自然不过。   甚至三人都蹙眉不语,正襟危坐,脸上隐有不快之色,仿佛这般招待还是怠慢了他们。   曹主簿看在眼里,心下惊疑愈来愈甚——难道他们果然是大渝圣上一行,因为被巡逻士兵认错怠慢,所以暗藏怒火,却又暂忍着不发?   他禁不住瑟瑟地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坐立不宁。   说起来,他们根本从未见过南燕逃俘的真正面目,刚刚那领头士兵虽然一口咬定沈青便是逃犯,可听他言语,其实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此人身份,所谓“逃犯”,无非是因为沈青夜间活动,被人发现后又反抗逃跑罢了。   可这种行为却也暗合了圣上暗卫的身份啊!圣上堂堂天子,下朝微服私访,自是不想被人发现,可他们倒好,非但抓着人暗卫不放,又一棒子打成“逃犯”,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内已是悔不欲生。早知如此,他该亲自监视巡逻士兵,以防他们抓错了人啊!   就这么一路忐忑,好不容易到了州牧衙门,曹主簿又是亲自下马掀开了车帘,静候车上的三人逐一下了马车。   薛景泓深吸了一口气。他率先走下来等在一旁,伸出手去,扶上了穆崇玉正欲扣在车门边的手。然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几步开外的州牧衙门。   他之前倒是从未来过此地。此时,衙门敞开的大门外分列着两队士兵,威严赫赫,一直延伸到大堂内的公案后头。那公案后坐了个人,隐约便是高文璟的身影。   薛景泓神色微沉,他手一拂衣襟下摆,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高文璟本在衙门内等得不耐,心烦意乱间却看到一个高大人影从门外的阳光处走来,竟也不通报,更是叫他心生不快。他正欲让左右衙役将人捉拿起来,便见那人一步一步地迈了进来,模样渐渐清晰。   直到了近前,他已经能完全看清来人的相貌时,却不禁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这……   他心内瞬间失了分寸,目光乱扫之时瞥到一旁曹主簿有苦难言的脸色,瞬间明白了。胆子却也吓掉了两层。   “陛、陛下……”他忙不迭从座椅上滚下,正要叩头请罪,却见薛景泓左手一挥,又叫他心肝儿一颤。   “高大人本不知情,无须请罪。”薛景泓撂下这么句话,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公案后面,坐上了高文璟原本的座椅。   高文璟见此,忙后知后觉又肝胆俱裂地叫人搬了几个座椅放到一旁,请穆崇玉、沈青也落了座。   穆崇玉始终未发一言,只安然坐下,且等薛景泓后面动作。   “臣、臣未想到陛下已经到达豫州,故未曾出城远迎,实是臣的失察,还望陛下降罪!”高文璟觑着薛景泓看不出喜怒的神色,心里犯虚,还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口中连连告饶:“此次都怪臣手下士兵鲁莽,冲撞了陛下,臣万死!”   沈青看着这场面,想发笑,然而他蹙了蹙眉头,还是忍住了。   薛景泓却是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哦,原来高大人知道朕会来豫州?”   他语气随意寻常,好似不经意一问,却又让高文璟心脏猛地悬了起来。   “臣……”他僵在那里,完全慌住,不知如何作答。   他要是认了,便是窥伺帝踪,要是不认,就是在圣上面前出尔反尔。简直叫他进退两难。   高文璟手心里全是汗,仿佛被人置于烈火上炙烤一般煎熬。所幸薛景泓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过久,而是又问出了一个问题:“高大人派士兵满大街巡逻抓人,可有缘故?”   高文璟连忙答:“有的有的。臣听闻南燕逃俘逃窜至豫州,想来逃俘残暴剽悍,在城中流窜定会搅得寻常百姓不得安生,故而便派人在城中搜寻。”   他停顿了一下,咬了咬牙,又补了一句:“现已捉回五六名逃俘,全关押在地牢内,陛下可要亲自提审?”   高文璟正巴不得拿这个功绩来折掉冲撞了圣上的罪名,是以殷殷期盼着薛景泓能答应。   薛景泓目光微微垂下来,饶有兴致地一笑:“这里有‘南燕逃俘’?朕怎么没听说过?” 第45章 唱个双簧   “朕一路微服南下, 探查民情,只见百姓水深火热, 却不曾听说有逃俘逃往豫州,高大人却说有逃俘,竟是这般消息灵通?”薛景泓面上不见异样, 反倒像是赞叹一般微微笑着,如此说道。   然他这副模样却更让高文璟摸不着头脑。他满头大汗地僵在原地,揣测不出圣意。   圣上居然没听说过?那怎会微服到豫州?圣上来豫州难道不是为了追捕逃俘吗?   还有圣上这到底是在夸他消息灵通, 还是在讽他投机取巧、听信传言?   “臣……”手忙脚乱之下, 他闭着眼胡乱一指, 无可奈何地把事情都推到曹主簿身上:“回陛下,都是曹主簿从一干百姓小民中打探的信儿,臣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就……”   曹主簿连忙应声跪下。到了这种时候, 谁都脱不了干系, 还不如自己把罪责都揽了, 反能少生些是非。   只恨早前未想到陛下竟早早地来到了豫州, 早知如此, 他该暗中叮嘱那些巡逻士兵要谨慎行事, 而不是这般鲁莽地抓错了人啊!   “陛下恕罪!”曹主簿颤悠悠地匍匐在地上。   穆崇玉适时站了出来,他瞥了眼薛景泓看过来时鼓励的目光, 努力让自己忘掉心里的窘迫不适,清咳了两声,道:“陛下, 高大人、曹大人也是一心想要为陛下分忧罢了,偶然听了传言一时心急,误以为真也是难免。万望陛下不要责怪二位大人。”   跪在地上的两人这才分出了一分紧张的心神,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穆崇玉。   高文璟认得薛景泓,却没见过一直藏在深宫的穆崇玉。之前整副心神都系在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上,不曾注意到他,眼角余光只以为他是一个小厮而已,这会儿正眼打量却是稍稍侧目了。   此人面容俊秀温雅,气度沉着不凡,虽穿着普通,可那一袭白衣裹在身上竟也衬得风度翩翩,超尘脱俗。跟陛下说话时也不像自己这般畏葸不前,而是不卑不亢,冷静沉稳。   这莫不是帝都里哪位王公贵族的子弟?   高文璟不敢多打量,心中却是暗暗感激他替自己求情。   薛景泓半晌没接话。他从案几后走出,负着手站到了高文璟的面前,沉声道:“朕微服私访,只是为了探查民情。听闻今年春旱,百姓收成不好,来到豫州反而见到了不一般的平和景致。本以为高大人是个稳重的,却没想到在有些事上仍是稍欠磨练。”   “高大人,你自己觉得如何?”薛景泓淡淡问道。   高文璟羞愧难当,恨不得将当初散播谣言的人全都抓起来,这会儿听见这一问,已是不敢再为自己辩解分毫,他叩头于地,悠悠认罪:“臣知罪!”   “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把抓错的人都放了便是,勿要忘了对他们好生安抚一番。”薛景泓摆摆手,看着高文璟的目光深沉里带着一丝笑意。   高文璟如获大赦,他连连叩头,才终于定下心来,抹了把头上的汗。然后小心觑着薛景泓脸色,试探问道:“陛下,客栈里人来人往,很不安全,不若这便随臣回家宅一住?臣的家宅虽然简陋不堪,不怕陛下取笑嫌弃,但臣可以派重兵驻守,护陛下周全!”   他腆着一张脸,送上笑脸邀请道。   薛景泓点了点头,顺理成章地道了句:“高大人有心了。”   *   薛景泓叫穆崇玉藏在城中废庙的下属们都大摇大摆地出来,以圣上护卫的身份一起到高文璟宅邸居住。那五六个被捉进了牢中的诱饵没过两天也都放了出来,暂且以百姓身份在城中找地方住下。   不但被放了出来,每人还得了曹主簿亲自打发的几两银子,几身衣服,当作安抚。   这一趟牢房,倒是住得值了。   高文璟不敢问薛景泓打算在豫州待多久,什么时候走,只能每日尽心伺候着,薛景泓去哪儿,他都要亲自陪同。   这日,薛景泓在衙门内翻看公文,穆崇玉站在他身侧替他磨墨,高文璟则立在桌案后面远远地候着,不敢抬头。   他着实是没想到圣上会亲自察看过往案件,竟还看得如此仔细。   他拎着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中暗暗祈求老天爷保佑,不要被翻出什么纰漏来。   自上任豫州牧辞官了三个月,上面叫他代理全州事务,他便以为这就是要他接管豫州、准备做下一任豫州牧的意思。高文璟心里一乐,未免有些洋洋自得,许多事情就做得不那么稳妥了。   尤其是……   正想到要紧处,便听到沉默了许久的圣上开了口:“崇玉,你看看这个。”   高文璟心里一滞,便见薛景泓将一本折子撂在了那白衣青年的面前,声音暗沉。他抓心挠肺地想凑过去看这是哪个案子,又实在不敢贸动,只得心神不宁地僵立在原处,竖起了耳朵。   穆崇玉放下墨锭,拿起那本折子细细翻看,愈往下看,眉头皱得愈紧。   “陛下,这……”穆崇玉看了看薛景泓,又看了眼立在桌案后的高文璟,目露迟疑。当着高文璟的面谈论这个,怕是不大好。   薛景泓却是一笑,温声道:“但说无妨。”他下意识想去抚上穆崇玉总是泛着凉意的指尖,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只用一种默默无声的、充满鼓励的目光注视着穆崇玉。   薛景泓的目光如此热烈,穆崇玉不用抬眸便能察觉到,他抓住折子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面上却不肯显露分毫。他深吸一口气,徐徐道:“高大人实行的这保甲法表面上看寓兵于农,十户为一保,每户出一保丁,闲时务兵,忙时务农,可谓两全其美,然而这实施下来,想必会有很多波折漏洞。”   “其一便是凭白加重了农民的许多负担。”穆崇玉叹了口气,沉声道:“豫州虽然受战乱波及不多,农民尚能够守住自己的田,可毕竟不比往昔太平盛世。高大人可有统计过自己治下,各个农户家里还剩多少壮年男丁?可曾估算过,到底有多少农户能够出得起这保丁?若是出不起,是否会出现强行征兵的情况?我知高大人广施仁政,定不会为难百姓,只是这政令颁布下去,底下人如何执行便是另一说了。”   高文璟被问住,满肚子话噎在喉咙,答不上来。   豫州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当然知道今时不比往日,各郊县多的是妻离子散的,只有老人小孩在家苦苦支撑的农户,可这不是没办法么。战乱年代,不多备点兵力,怎么安心呢?   只是怎么想着,却不敢说出来,生怕顶撞了圣上和这看起来身份高贵的青年。   穆崇玉却是看出了高文璟的心思。他摇了摇头,又道:“这其二便是兵力不精,滥竽充数。我知高大人为着护卫城池考虑,要屯兵保甲,可这从农户中强征过来的保丁到底得不到正规的、严格的训练。高大人让保长农闲时亲自集合保丁,进行军事训练,这样虽能节省军费开支,却养不出真正的军士。既无真正的军士,待到战火打响之时,也依然是无兵可用啊。”   “高大人初衷是好的,只是这政令到底有许多疏漏,还须认真探讨才是。”穆崇玉体谅高文璟良苦用心,遂在最后添了这么一句。   这一番话说得高文璟哑口无言。其实这保甲法乃是上一任豫州牧在临行前告诉他的妙计,他觉得好便拿来用,竟没想到这后面会有如此多的疏漏。   他站在那儿,越想越觉得穆崇玉说得字字珠玑,脊梁骨都流出一道汗来。   他惶恐不安地抬眸瞄了眼薛景泓,头埋得很深:“是臣思虑不周。”   薛景泓淡淡开口:“无妨。趁这保甲法施行时间尚短,立即停了吧。”转而又别有深意地道:“既然崇玉能看出这保甲法的种种弊端,不若就有劳崇玉协助高大人修订政令,重新制出一道完备的法令才好。”   穆崇玉从善如流地答了个“是。”高文璟却连连道“不敢”,又谦让道:“理应是我协助宗大人才是。”   穆崇玉现化名为宗裕,高文璟听到薛景泓唤“崇玉”还一直以为他唤的是“宗裕”呢。   薛景泓面上含笑,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断更了,感觉自己已经没脸了……顶着锅盖逃跑 第46章 情意难背   四月艳阳天, 气温虽还不算太高,然而大中午的站在日头下面, 仍旧晒得很。   穆崇玉立在河边的堤坝上,看了看脚下平静无波的浅滩,目光顺着远处修建堤坝的劳役延伸出去。   这是流经豫州的最大一条河流, 河堤年久失修,已难当其用,故而他和薛景泓在察看豫州民情时, 提出要加固堤坝, 防患于未然。   此时他们二人便是来河堤亲自督察施工。   穆崇玉望了眼站在右前方被拥簇着的薛景泓, 心情复杂难言。   他从未想过,薛景泓会为他考虑到这般细致入微的境地。   穆崇玉要做豫州牧,薛景泓怕高文璟不服, 便逐一地翻看他过往的案件公文, 挑出毛病来让穆崇玉一一指出改进。   穆崇玉身份不明, 薛景泓便帮他捏造了一个身份, 让他正大光明地站在这里。   如此几次三番, 效果竟非常显著。几日前, 穆崇玉提出“近日虽是大旱, 但大旱过后必有大雨,须加固河堤未雨绸缪”之时, 高文璟已是再无质疑,神情间从刚开始的犹疑不满,已变成了现在的敬服恭顺。   原因便是穆崇玉审过的十几桩案件, 一桩桩一件件都能体察入微,揪出错误,并改进得完美精益。   然而只有穆崇玉自己知道,若没有薛景泓的一旁坐镇,自己又哪能这么悠闲自在地翻查案件,慢慢地竖起威严?   薛景泓似乎心有所感,他微微侧头,正撞上穆崇玉望过来的视线,笑容一展,大步走了过去。   “崇玉提的建议果然及时,若不是这回探查一番,岂能发现这河堤已经残损到如此地步?”他毫不掩饰嘴角的笑意,目光仿佛浓稠的糖浆一般粘在穆崇玉的脸上。   穆崇玉微微低下了头,目光闪烁。   薛景泓的目光却不肯离去,他笑意未减,看到对面青年的鬓发上沾了一朵柳絮,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拂掉。   眼下高文璟和曹主簿都在前面远处亲自监工,旁边无外人,薛景泓的手就有些不愿离去了。   他顺着那柔软漆黑的乌发,慢慢滑向穆崇玉被日头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那细腻的触感让他的手指忍不住轻颤。   他已在豫州蹉跎了不少时日了,顶多再过两三日时间,他便不得不离开了。   “崇玉……”万般情绪压抑在喉间,薛景泓暗哑着嗓音低低地唤道。   穆崇玉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慌忙躲开薛景泓的触碰。他抬眸瞥见薛景泓瞬间黯淡下来的目光,握紧了拳,终是不忍心退开,就那样僵直地站在原地。   薛景泓不得不收回手,改为握住青年肩头,声音闷苦:“崇玉,再过几日我便要走了,你……”他本想问一句“你会想我么”,临到嘴边却又怯懦了,干巴巴地改口道:“你定要保重自己。”   穆崇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猛地抬眸看向薛景泓,直通通地看到他眼底:“陛下的情义,我已知晓。”   那时在客栈里,他因为薛景泓突如其来的举动而震惊万分,整整几天几夜都在胡乱猜疑,这个人对自己是真的如他所说,有一份极为珍重的情?还是仅仅在戏弄自己?试探自己,打乱自己的阵脚?甚或是玩弄自己,把自己当作女子一样轻薄?   他百般猜疑,百般不得其解。直到后来慢慢冷静下来,又看到薛景泓为他做得种种体贴入微又恰到好处的安排,才微微动容。   这个人当日所说的,不像是作假。他救了自己多次,要把南燕还给自己,让自己做豫州牧,又亲自为他铺平了前路。   他没有半分理由去怀疑薛景泓。他的情义,是真的。可也正是这份格外真挚的情义让穆崇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痛苦之中。   一个灭了自己国家的人,一个俘虏了自己三年的人,现在却说对他有情,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笑的事?!   穆崇玉的嘴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他的呵问很轻,语气却是凉丝丝的:“可我的痛苦,南燕千万百姓的痛苦,陛下知晓么?”   “我无法探知陛下究竟为何会对崇玉产生这般情意,也无心去追问。只想问陛下一句,您到底想让崇玉怎么办呢?”   穆崇玉的眼珠轻飘飘地移开,尾音忽颤,带着难以忽略的迷茫。   如果薛景泓要像之前那般断然捋他去北渝皇宫,他定然与他刀剑相抗,死不屈服。   可薛景泓竟似乎什么都不要。他甚至说要将整个南燕都奉还于他……   穆崇玉从未有过这般的不知所措。仿佛忽然之间,变成是他欠了薛景泓许多。就好像当初他从北渝皇宫中逃出,不是被逼无奈,不是死里逃生,而成了对薛景泓的背叛。   就好像他若是再与薛景泓针锋相对,就是对他这片情意的践踏。   就好像这失而复得的领土,这本就属于大燕的沃土豫州,是他在利用薛景泓的情意骗来的。   穆崇玉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悬在他头顶的光亮、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光亮突然变得模糊了,模糊到他竟有些分不清脚下的路,究竟哪一条才是对的。   往前,那大片大片丢失的河山唾手可得,重新为王,镇守疆土,可使流离的南燕百姓重享往昔的安康。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放过这触手可及的机会。   只是,眼下这情景就好比是一个人正辛辛苦苦的攀登一座高山,只为登上山顶的庙宇,然而当他登到一半,却发现头顶的高山突然被天公刀凿斧砍,成了平地。那庙宇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惜从山顶摔落下的庙宇没了那云蒸雾绕,也不再是想象中的瑰丽模样。   更何况,并不是什么天公替他削平了高山,而是曾经建了这座高山的敌人。那敌人一改往昔凶恶的面目,转而呈现出一副缱绻柔情,叫他彻底没了方向。   穆崇玉苦笑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利用”薛景泓的这片深情,继续走下去。   薛景泓把穆崇玉眼睛里的难堪、窘迫与茫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底仿佛被揪了一下,眉头极轻地皱了皱。   想要穆崇玉如何?他又哪里敢奢想穆崇玉会如何呢?   这一世,只要他不再逃开他,不要误会他,好好地活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崇玉,”薛景泓唇角轻扯了一下,结出来的笑容却极苦,他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答穆崇玉的问题。   即使他心里千遍万遍地叫嚣着“我想让你看明白我的心”“我想让你原谅我”“我想让你慢慢接纳我”“我想让你像我牵挂你一样牵挂我”……   薛景泓忍了许久,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穆崇玉拥在怀中。他垂头低声道:“好好待在豫州。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又隔了这么久才更,我错了…… 第47章 离别之日   已经是暮春时节, 清早立在林间,乍暖还寒。   这日便是薛景泓离开豫州北上的日子。城门之外, 守军列仗,官员肃穆而立,两边百姓远远地站着, 熙熙攘攘地被排在道路两侧,都伸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平生都难以见到的帝王。   为了防止出现之前的刺杀事件,薛景泓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高文璟很是上道, 觑着薛景泓脸色, 立即准备了百十人马亲自护送圣上回京, 一面铺开阵仗,一面又往帝都里送了信儿,遣人来接。   这样安排下来, 再有人行刺杀之事, 就是自寻死路。   眼下, 站在城门外送他的人很多,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千奇百怪, 他远远地瞥过去, 便能看到一张张崇敬而谦卑的面孔。   可却独独少了那一道令人心折的身影。   已经在此蹉跎了半个时辰了, 崇玉他还是没有出现。   薛景泓略有不甘地收回了目光,面色暗沉。   他以为, 他至少可以在临别前再看他一眼的。薛景泓捻了捻被风吹得有些皱的袖口,苦涩地皱了下眉头。   这样也好,省得见了便心生留恋, 留恋了便又生出许多蹉跎来,总也不想离去。   薛景泓一甩袖袍,不再等了,他翻身上马,扬眉看了眼恭敬站在原地的高文璟,沉沉地喊了声:“高大人。”   高文璟垂首应答,连忙疾步过来。   “朕在你这里叨扰了数日,同宗大人一起审查案情,巡视民情,虽则被宗大人查出了不少疏漏,但大体来看,你在任期间做得尚可。若你今后能全心辅佐宗大人,朕必不会薄待你。”   “宗大人刚接手豫州,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未能前来送朕。待朕离去后,你便也即刻回衙门,尽心助力宗大人吧。朕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   薛景泓说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尾音轻落,似是叹息。   高文璟浑身一凛,郑重答是。   薛景泓轻点了点头,不再废话,他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啪”地一声,马蹄急踏,猛地转身,卷起一地烟尘。   他身后数十骑兵马也跟着一起挪动了步子,追随着马车扬起的浮尘往西北方向奔去。   不过顷刻之间,刚刚还挤满了人的城外空地上,已经变得空荡荡了,唯余一点马蹄的响声随着远去的背影渐渐减弱,直至消失。   官员们动了动步伐,三三两两地准备离去,围观的百姓们一哄而散,脸上都带着余兴未尽的神色,显然把皇帝微服私访的事情当做了一件谈资。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而此时,在城楼上一个未有人注意的角落,却闪过一角茭白的衣袍,然后渐渐地,随着阳光的斜射,显出一个人影来。   穆崇玉正目光深沉地遥望着西北的方向。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眼珠一眨不眨,漆黑的眸光像是盛了夜色。终于,城楼下的人散得干干净净,人声渐弱,安静得只能听到早莺啁啾的声音,他才略有疲倦地阖上了双眸。然后转身离去。   *   豫州的位置果然得天独厚。从前南燕强盛时,以苏南江浙一带为依凭,商贾繁多,经济昌盛,并未重视豫州的地位。   然而战事一起,形势就立即发生了逆转。商贾易折,经济多为凋敝,反而是豫州以黄河沃土为峙,得保一方平安。   不过穆崇玉接管之前的豫州,情势也并不很乐观。虽有沃土,却多为北渝人占据,虽则安宁,却也只是北渝人的安宁罢了。天下政权,北渝为大。他们南燕皇室贵胄都尚且被北渝朝廷的倒燕派赶尽杀绝,南燕百姓的生活自然也更加凄惨。   赋税劳役,兵丁苦力,全加在南燕人头上,北渝人坐享其成,南燕人却只能任人奴役。   这一点,即便是上一任豫州牧也毫无办法。   走在一处建筑工事边上,高文璟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下官还有先前的梁大人不是不体恤南燕百姓。诚如宗大人所知,我也是南燕人出身,自然不忍见到自己的同乡落到如此境地。可如今的政局,又哪里有南燕人说话的地方?做北渝的官,自是万事都当忍气吞声,不然……如今在这儿做苦役的就是下官了。”   末了,他又吞吞吐吐地补充了一句:“下官斗胆劝宗大人一句,这些事您见了就当没看见也就罢了。宗大人在圣上面前有那般脸面,可不要平白损了去啊。”   不怪他多嘴,高文璟这些天看着穆崇玉行径,心里总觉得古怪。   这人非但是见识卓著,长于政事,一举一动都还与其他在朝为官的南燕人不同,竟透露出想为南燕人翻身的意思。   高文璟前者亲眼见了圣上对穆崇玉的信赖爱护,后者,穆崇玉就要为南燕人翻身,这个事怎么想怎么惊恐。他只得出言相劝,希望能点醒这个仕途大好的俊美青年。   此时正是晌午,高文璟跟着穆崇玉一路走在工事边上,热得满头冒汗,穆崇玉却一言不发,漆黑透亮的双眸里满是沉静。   他眯眼扫过浑身布满伤痕的苦役,视线微转,淡淡落在了高文璟的身上。   高文璟心里一紧,正欲开口再劝,却听闻穆崇玉声音不轻不重地道:“高大人所言,我心里有数。”   “在北渝为官定然有诸多苦楚。高大人的难处,我明白。”穆崇玉脸上不见喜怒,眸色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闪:“大人放心,本官对于所做之事,定不会失了分寸。”   他说完这句,便不肯再多言,视线重又放到了那些在官兵镇压下不得不掏干自己血汗的南燕苦役身上。   他自逃出北渝皇宫以来,一路在外奔波逃命,虽心知南燕百姓水深火热的情状,却又何曾亲眼见过这般惨痛情景。   以囚犯充苦力劳工之事当然自古有之,然而眼前这些人,却不是什么囚犯,而是被夺走了土地和良田的贫苦农户!   穆崇玉忍不住微微捏紧了埋在衣袖里的拳,却又蓦地松开了,手似无力般垂了下来,滑落在身侧。   他想到了薛景泓。   以往他可以把这诸般仇恨愤怒统统加诸于薛景泓的身上,把他当做复仇的对象,来发泄自己心里的痛苦,可现在,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无法这样做了。   那个他要复仇的对象把一切都还给了他,那么现在他还能去恨谁,埋怨谁呢?他竟然没有了憎恨的对象。   穆崇玉有些陌生地打量着自己握紧复而又松开的掌心,那上面浸出了薄薄一层冷汗,他拿手指捻了一下,凉到了心里。   高文璟有些奇怪地盯着穆崇玉的举动,忍不住出声问:“宗大人?”   穆崇玉良久没有回话,半晌,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步伐,转身道:“回去吧。”然后快步离开了这里。   回到州牧府衙之后就是不眠不休的工作。   穆崇玉伏在桌案后,把过往的案件政事一件件翻看,往前三个月的,一年的,三年的,直至桌案上累起了小山高的折子,直至打更人的声音也不再响起,直至烛火烧尽最后一滴蜡滴。   仿佛这样,才能填补心里突然出现的巨大的空洞。   就这样不眠不休地翻看着,不知到了几时,窗外的夜色渐渐如潮水般退去,弯月挂在树梢,光辉逐渐被弥漫过来的晨曦所遮掩。   拂晓之后便是天明,天明之后再是黄昏。   穆崇玉整整熬了两个日夜。   高文璟在见到穆崇玉时,着实吃了一惊。两日前还俊美无匹仿佛无暇美玉的青年不知经历了什么,竟然疲惫了许多。脸色苍白如纸,那透亮的眼珠里也布满着红血丝。   穆崇玉却是神色平静地瞥他一眼,把一纸文书递到了他的面前。   “高大人,你的难处我明白,我不奢求你全力追随我,你只需将我的政令传达下去即可,全部以我的名义发出,并不会牵连到高大人分毫。”穆崇玉淡淡说着,示意他打开那本折子。   他的语气虽淡,甚至裹挟着无法抹去的疲累沙哑,然而一字一句地道出来,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高文璟下意识便心生敬服,他捧着那纸文书,小心翼翼地打开,只略扫了两眼,便心里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作者菌又断更了这么久,啊我真的也很愧疚啊,我去面壁思过!! 第48章 请求行刺   那是一道代表着新政的文书, 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数十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政令:   免徭役,降租调, 遏制土地兼并,把北渝人强占的土地还给南燕人,废除南燕人的奴隶身份等等, 不一而足。   高文璟难以想象这样的政令一旦颁布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捧着那文书,说不出一个字来。   穆崇玉皱眉看他, 良久, 吐出一句话:“高大人, 不要忘了你也是南燕的子民。你若不肯听从我,我只好另择良才担当此任。”   是日后事发被圣上革职,还是现在就卷铺盖走人?   高文璟一激灵, 毫不犹豫地点头:“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 下官不敢有不臣之心。这便去把新政吩咐下去。”   他一溜烟地走, 暗地里却是冷汗直冒。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吧。   穆崇玉决心把新政贯彻下去, 自然在各个环节都不允许出错。虽则表面上把事务全权交给了高文璟实施, 实际上却让沈青、陈康四等人暗中监督查办, 果然一点一点地把新政推行下去了。   推行下去后,便是一石千浪。仅是把土地还给南燕人一项, 就掀起了巨大波折。   北渝人霸占南燕的土地时间已久,早已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甫一听说要把所有的农田重新分配, 登时大为不满,都聚敛起来围在衙门前,向穆崇玉讨要说法。   穆崇玉并不为所动。如今他只是拿回了这些本就不属于北渝人的土地,可曾经北渝人拿走的,却是他们的身家性命、骨肉至亲。   北渝人要说法,他却给他们竖了纪法。但有聚众闹事者,就地抓捕,押入大牢。   有这等立威在前,后面再推行其它政令,虽有不服的,却也不敢弄出什么大的声势了。   直到三个月之后,豫州已经改天换地,面貌一新,再不见之前南燕为奴,北渝为主的荒唐景象了。   正也因为此,豫州的名声突然在这天下的南燕人中间鹊起了。   这已经是第四拨前来探信的死士了。他们白日里伪装成难民,混在前来投奔的南燕百姓中,偷入城门,待打探好形势之后,晚上便伺机而动,直入豫州牧的府衙,刀剑相逼。   然后便是咣当一声,刀剑应声而落,掉在坚硬的青石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   来人看着面前面色沉静如水的人,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连连后退几步,最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仿佛秋夜里的一声蝉啼,一鸣惊人,却又寂寂而灭。   穆崇玉起身拾起地上的剑,他轻轻走过去,把烛火拨弄得更亮了些。莹莹火光映照着来人黝黑的面庞,映照出满满一脸的惊慌、惊讶和不可置信。   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穆崇玉如今已经心知肚明。   此前豫州在他的把持下颁布新政,善待南燕百姓,吸引了天下许许多多的南燕人前来投奔谋生,人口渐丰,世情渐为太平,如此树大招风,自然会把一些关键的人吸引过来——那些曾经供事于南燕朝廷,国破兵败之后一直有志于复燕的志士,正想尽办法收集一切人脉和资源,只为了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能颁布出新政并执行下去,与以往地方官做派迥异的豫州牧穆崇玉自是很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只是却没想到,这豫州牧不是别人,竟是当初的旧燕之主!   来人共有五位,此时被沈青一一制服,跪在地上,均是一脸茫然,唯有领头那人满脸的讶然震惊之色。   这人是当初南燕皇宫的一名詹事,掌帝王内务,是识得穆崇玉的。穆崇玉也认出了他。他微微扬眉,展开一抹温厚慨叹的笑,低声叹道:“施大人,别来无恙。”   施旭浑身一震,跪在原地,叩头连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带领几名身手好的手下,夜探豫州牧府衙,本是为了以武力相逼这州牧大人助他们一臂之力,入京行刺,谁能想到这州牧大人竟然就是他们生死未卜的陛下!   他在惊过之后便是狂喜,种种情绪涌到心头便忍不住声泪俱下。他扑通一下又重重地叩了一下头,然后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拉住了身前穆崇玉的手臂。   “陛下!有陛下在,北上行刺有望,南燕复国有望啊!”   一句话,道出了他来此的目的。   沈青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句话,也顿时眼睛一亮,悄然转了视线,目光灼热地盯着穆崇玉。   没错,他与这些人是一样的想法:入京行刺,依照如今薛景泓对穆崇玉的信赖,必不会有所防备,这正是行刺的最佳时机。之前来的三拨人在得知穆崇玉的真正身份之后,也都提出了类似的提议。   毕竟,行刺薛景泓,或是入京挟薛之命以令诸侯,还天下于大燕,对于如今尚且弱小的他们而言,是最好的办法。   薛景泓曾经率领铁骑灭了他们的家国,现在,他们为什么不能讨要回来?   沈青想到这里,按耐不住,又一次上前劝说:“陛下,施大人的提议是众望所归,还请陛下再斟酌一二!”   他这话一出,像是提醒了跪在地上的几人,几人忙再次叩首,齐声请求道:“请陛下准许臣等入京行刺!”   声音齐整,气势迫人,就犹如这秋日的风,带着渗人的凉意。   穆崇玉端着烛台的手一僵,烛火轻颤了两下,明明灭灭。   他没说话,亦没有转身,脚步微顿,便径直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一周之内再更一章!! 第49章 还命回来   云霞遮日, 暮光暗淡,又是黄昏。   一骑快马在尘埃里嘚嘚而至, 惊了秋日晚蝉,复又悄然而去。   穆崇玉看着手上的“信物”,神色复杂。   那是一封信、一张名单和一件厚重温暖的狐裘。东西一看就知其名贵, 然而最名贵之处,不在东西本身,而在它的来历。   这是薛景泓特地遣了一匹好马从北渝帝都千里迢迢送来的。   “我知崇玉畏寒, 特觅北渝勇士于塞北捉了十数只漠上沙狐, 命宫女精工细作, 制成狐裘一件,聊望能够为崇玉抵御些许寒风。”   薛景泓在信上如此写道。   穆崇玉指尖微动,轻轻抚过狐裘外表, 细细密密的绒毛摩擦在指腹上, 带来些许温暖的瘙痒。   再看那封信。小小一张信笺恨不得被薛景泓挤满数千言。撇开赠物一语, 剩下洋洋洒洒的, 竟都是北渝政事密要。   薛景泓把这分别以后几个月的政局变动、谋篇布局, 全都一一告知于他了, 事无巨细。   如果这信上所说的全是真的, 那么薛景泓就果然没有敷衍他。他真的是在为还政权于南燕而绸缪准备。   甚至他还详细真诚到列出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记录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被押去北渝做俘虏的所有南燕人的名单!   穆崇玉逃出北渝时花了大力气也只从牢狱中放出沈青等部分文臣武将, 其余几百个南燕俘虏,有被流放到边疆做苦力的,有被贬斥为官奴的, 人数巨大,早已摸不清去向。   然而现在,薛景泓却将这些人的名单去向一一查清楚,白纸黑字地列在上面,向他保证半年之内,必将这些人悉皆找回释放。   这般用心,这般苦心,叫穆崇玉一时不知该如何置放。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将这封信还有这纸名单一齐放在了书案边的箱箧中,那里面厚厚的一沓,全都是薛景泓千里送来的信件和物什。   到了如今的地步,他着实再没什么理由去怀疑薛景泓的真诚和……情意了。   穆崇玉捋着狐裘上温温软软的皮毛,神情浮现出一丝迷茫和古怪。黄昏的最后一缕夕照收敛光华,书房里只剩下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影。   入夜时分,房门被人叩开。走进来的是沈青、昨日前来探信的施旭,还有最近一段时间投奔而来的其他南燕志士。   穆崇玉知道,他们是来劝他的,劝他行刺薛景泓。   照沈青的说法,一年前不行刺薛景泓是因为己方的跟脚还未立稳,根基还未牢靠,行刺薛景泓只会给其他势力徒增机会,而现在形势却已经迥乎不同了。   他们在豫州得以立足,打通了豫州上下全部人脉关窍,掌握了豫州财政军权,又通过新政笼络豫州南燕百姓之心,这便到了行刺薛景泓的绝佳时机。   但凡派一队死士上京拿了薛景泓性命,他们在豫州就可以立即发兵北上,趁乱拿下北渝都城,取而代之,一血当年兵败之耻!   这确实是条上上之策,尤其是对如今兵力还不算十分强大的他们而言。与其等待着薛景泓虚无缥缈的诺言,把身家性命交给对方定夺,不如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这番话,沈青已经劝了他不下十遍。穆崇玉却始终无动于衷。   眼看着今晚又要陷入僵局,沈青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悄然向身侧的施旭递了个眼色。   施旭会意,他重重地上前一步,把一封密函呈到了穆崇玉的面前。   “陛下,且看豫州之外,北渝人是如何对待我们南燕人的,那姓薛的独夫嘴上答应得轻巧,暗地里却在鱼肉我南燕的百姓,退一万步说,纵然他肯善待南燕人,他手下的北渝老贼们未必肯啊!”   施旭说的并不夸张,那封密函上揭露的的确是一桩令人发指的惨案。   有一北渝高官显贵突然在两个月前买了大批南燕妇孺幼童入府,有数百人之多,当地人都以为是充作家奴,所以并不以为意,直到两月以来都未见这些南燕妇孺幼童出入这达官显贵的府邸,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极其诡异。   施旭手下的探子探到了这一点,又经过详细打探,才终于发现了内情。   原来这些妇孺幼童并不是充作家奴,而是这位达官贵人的玩物!   此人以虐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幼童为乐,数百个南燕人被他圈进府里,全做了虐杀的玩物,故而才只进不出!   “陛下,那薛景泓虽许诺了要善待南燕人,可只要北渝政权一日不倒,这‘善待南燕人’就是一句空话啊。”   施旭说得恳切,他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沈青站在一旁,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要与这夜晚微凉寂静的空气黏着在一起。   穆崇玉却始终未发一言。他手捧着那封密函,不见有丝毫动摇,眼底也是如往常一般的沉静如水,甚至没有丝毫波折。   他的目光静静投在密函上饱含着血泪的控诉上,终于眯了眯眼,把一句话说得冷硬冰凉:“此人对我南燕人不仁,朕身为南燕旧主,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视人命如草芥,朕便叫他还命回来。”   沈青脸上蓦地浮现惊喜之色,他的手悄然紧握成拳,然后也扑通跪倒在地,沉声道了句:“陛下圣明。”   *   密函上揭发的那位达官贵人是北渝的一个贵族,在漠北时便游手好闲,骄奢放.纵,入主中原后,因着家族的势力捐了一个官职,现下便是在豫州之侧的徐州做官。   据施旭打探得来的消息,此人家宅戒备森严,来回进出的家丁侍卫都异常谨慎小心,一举一动不留一点漏洞,恐怕穆崇玉他们不好直接对其兴师问罪。   论官职,这人有世袭的爵位在身,品阶也要比穆崇玉的豫州牧高上半品,穆崇玉是无权问罪于他的。   要想讨伐此人,只能另想门路。   十一月深秋,豫州牧以相邻的徐州出现匪患为由,特派遣一支三千兵力的队伍前往徐州,帮助徐州牧剿匪,一同前来的,还有新近上任一年的豫州州牧宗裕宗大人。   徐州牧得此消息,不作他想,只当是帝都那边的谕令,命相邻州县的大人相助自己,于是大开城门,笑脸相迎。   穆崇玉由是得以让自己的三千兵马,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徐州的地界。   徐州牧是个圆滑中庸之人,他虽与穆崇玉官职大小相等,却也处事颇为妥当,尽心接待穆崇玉一行,大尽地主之谊。   穆崇玉乘其意,指挥着三千兵马到所谓的匪患一带游走一圈,让事先到这儿伪装成土匪、佯作扰民之态的陈康四和其他弟兄收了工,便凯旋归来,“意气风发”地坐到了庆功宴上。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徐州牧不由得眯起了眼,目光略带着点陶然地打量着穆崇玉的侧颜。   他酒兴上来,端起一杯陈酿的绿酒摇摇晃晃地冲穆崇玉举了起来。   “宗、宗大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啊……”那白玉琉璃盏微微倾斜,青碧的酒沫差点要泛出来:“本官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如宗大人这般、生得这般好的。”   再说两句,徐州牧那张醉态酣然的笑脸就要凑上来了。   沈青拍着桌案就要暴跳而出。   穆崇玉微微摇了摇头,他给自己也斟了杯酒,动作温文尔雅:“大人过奖。”   点头示意,仰颈干杯之际,似是不经意的,穆崇玉轻声问道:“难得匪患已除,如此大的功绩,你我二人不能独享。值此兴头之上,大人何不把徐州的一干显贵全都邀约前来,举杯共饮,方显示我大渝的无上功绩?”   几杯酒下肚,穆崇玉白皙无瑕的面庞上浮现出两片浅淡的红晕,犹如美玉沁出了光晕。   徐州牧两眼发直,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结结巴巴地答了个:“……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恍惚变成了月更……啊啊我好想在开学之前结束它啊啊啊! 第50章 诱敌出瓮   这一场庆功宴把徐州地界叫得上名号的豪绅贵胄都请了个遍, 宴会就在徐州牧家宅的后花园举行。   亭台楼阁,飞檐画角, 来往者皆华服缎带,贵气逼人。   战乱时代,还能如此纸醉金迷, 可见徐州一带果然财力雄厚,富绅云集。   晓月初挂树梢,众人分宾主坐定。酒筵一上, 气氛便立即活跃肆意起来。   尤其是有不少人打量着坐在徐州牧身侧、初次露面的穆崇玉, 目露探寻者有之, 更有目光大胆的,已视线灼人地将穆崇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端着酒杯正跃跃欲试。   穆崇玉只作浑然未觉。他轻撵着桌子上的细脚青瓷杯, 目光从那剔透的酒液中抬起, 恰似无意地, 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对面一桌摆在首位的筵席后面, 正是他此次要找的人, 薛元泰。   祖上立过军功, 赏了个三等侯爵, 被赐了北渝国姓薛姓,可惜世袭到今天, 这侯爵府已大不如前。薛元泰,是个只知享乐,却半点不知正务的纨绔。   薛元泰并不知穆崇玉在打量他, 他坐在筵席上,却仿佛心不在焉般,坐立不宁,只坐了一会儿,便要借故离席。   穆崇玉眸光微闪,他嘴角边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举起青瓷杯,道:“薛侯爷。”   薛元泰一怔,一双尖细污浊的眼睛微微躲闪了一下,犹豫了好半天,才不甘不愿地转过视线,看向穆崇玉,既而猛地一亮,却又被那浑浊晦暗的神色淹没下去。   穆崇玉含笑道:“薛侯爷何故如此焦躁不安?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薛元泰脸上闪过一抹狞色,半晌生硬掩去,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他本不愿来赴宴,可无奈耐不住徐州牧盛情相邀。他虽是个世袭的侯爵,心里也清楚,家道逐渐落没,反倒要给这地方官几分面子,不然总说不过去。   可是这家里……   一想到家中那两百名肉.仆,薛元泰眼神中便流露出一种既狂热又污浊的目光。   穆崇玉看在眼里,心咯噔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既是没什么急事,又何故如此仓促?眼下美景怡人,又有佳酿在前,薛侯爷莫要辜负啊。”   徐州牧正巧看到两人相谈,哈哈一笑,也凑过来道:“是啊,薛侯爷既没什么事,今天可决不能离席,你我三人非不醉不归才是。”   薛元泰皱眉想了半晌,最终不得不讪讪坐下,心里暗道,府邸守卫颇严,应是不会出什么纰漏。   如此一来,在穆崇玉的事先安排下,频频有人过来与薛元泰攀谈敬酒,这一坐便坐到了月上树顶,亥时三分。   终于不再有人过来敬酒,薛元泰两眼晕晕,两腿颤颤地扶案站起,朝豫州牧懒懒散散地作了一揖:“这筵席也该散了,本侯这便要告辞了。”   徐州牧未语,穆崇玉却微微一笑。他抬头望天边月色,算了算时间,站起身,淡然扬声道:“筵席虽散了,侯爷您的专场却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只见花园两侧刚刚还安然而立的侍卫突然倾巢而动,动作快得在场诸人还未有所反应,便见薛元泰已被五花大绑,摁倒在地。   徐州牧愕然:“宗、宗大人,这是……”   穆崇玉嘴角笑意未改,声音却不见了温度:“大人只当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便是。这薛元泰只管交由本官处置。”   撂下这一句话,穆崇玉着身边侍卫将薛元泰轻而易举地带走,便扬长而去,徒留徐州牧满目茫然古怪地坐在原地。   薛元泰还在兀自挣扎,指着穆崇玉破口大骂,骂他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穆崇玉闻此只问了一句话:“侯爷在鞭笞折磨那些妇孺孩童之时,可曾想过什么王法么?”便立即叫薛元泰消了声。   彼时的薛府。   沈青领着那三千兵马将薛府抄了个底朝天。一府的守卫再严密,到底抵不过正规训练的军队。只要薛元泰不在,沈青搜查薛府可谓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待找到那两百名妇孺儿童时,却是彻彻底底震惊了。   那是一个昏暗的地窖,地窖里阴冷潮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沈青破门而入,看到里面的惨状时,只觉得浑身血气都往脑海处上涌,让他怒火中烧。   每个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女人不像女人,小孩不像小孩,沈青甚至不能确定,到底还有没有活人。   在这种境遇下,活着犹不如死去。偏偏那薛元泰只以折磨人为乐趣,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   穆崇玉看到这被解救出来的二百人时,有一瞬恨不得手刃了薛元泰,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叫人挑去薛元泰手脚筋络,拿刀刮去他身上一半血肉,才深觉出气。   紧接着,又捆着这血肉淋淋的薛元泰在城门口警示了三天,以血书其罪行,以儆效尤。   这件事待传到北渝朝堂上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挑衅北渝贵族的权威!   有人早已把这件事的始末调查清楚,得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敢有此作为,雪花一般的奏折纷纷飞过来,把穆崇玉弹劾得一无是处,罪大恶极。   而薛景泓,却就在等着这样的奏折。   北渝皇宫内,虽只是十一月份,便已到了冷风簌簌的初冬。   雪絮一般的乌云从遥远的天际蔓延过来,与煞白的宫墙连成一色,薛景泓提着宫灯踏上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思绪飘到很远。   记忆恍惚是隔了几辈子那么长,就那样如同细水一般缓慢而无声地渗入到他两世以来的光阴里,刻骨铭心。   他记得,崇玉总是畏冷,从前站在这阴冷的宫墙内,总是苍白着一张脸,仿佛被圈入笼中的雀,神色中透露着他不懂的战战兢兢。   后来好不容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稍稍和缓了,便又是江东大旱,乱民如潮,他每天批改奏章,却还是被愈发繁多沉重的事务弄得不堪其忧。   也恰好是那个时候,崇玉对他的态度悄然改变了吧。   当初他未能看明白的事,到了今天,倒是能够回味出端倪来了。   薛景泓自嘲的笑了笑,宫人被他遣退到一边,他自己扶着御书房前的栏杆,慢慢走了上去。   崇玉那时虽态度淡漠,可后来,两人也渐渐能在御书房里谈论政务,纵论古今了。   就像,就像之前他们在豫州那样。   薛景泓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情,他点亮灯架上的灯盏,坐在了书案后。   也不知崇玉最近过得如何?自己送去的狐裘有没有派上用场?   他边叹了口气,边打开今日刚刚送到的信件。那上面字迹瘦劲俊逸,落笔简洁,只寥寥数笔,勉强达意而已。   这是崇玉这一年以来回复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愿遵君谕,共除恶贼。”   只有八个字,却已让薛景泓喜出望外了。   这回,只要崇玉是理解他的,有再多的艰险也不足为惧。   正是初雪纷飞的日子,北渝的帝都已经滴水成冰,森森寒风刮过,刮得人心一抖。   朝堂之上,却是大门敞开,门外的冷风仿佛被里面凝重的氛围所惧,徘徊不入。   每个人脸上都一片阴沉之色。只不过有的因为畏怯而掩成了忧惧,有的则是因为不满而化为愤懑。   薛景泓端坐在御座之上,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站着的每一个人,缓缓道:“你们谁还要把宗裕宗大人千刀万剐,尽可站出来说。”   他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话音落处,只有一股瘆人寒意积淀下来,比那北风尤甚。   大殿上诸人皆心中一抖,一时都僵在那里,没有人吭声。   任谁都能看出来,陛下是在强忍着怒气。可即便触了天子逆鳞,这种事情对于所有北渝人来说,都不能容忍!   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四品地方官,居然敢对他们北渝的门阀世家动手,还把人吊起来绑在城门口示众,浑身折磨得血肉模糊,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凭什么?!   且不说那门阀世子做了哪些糊涂事,再怎么样也不能如此胆大包天地公然折辱北渝世家吧,这简直就是不把他们贵族放在眼里,这简直就是对北渝的公然挑衅。   有人深深地咽了口气,捏紧了拳头,正待这时,有一穿着华贵的老者忽然撞破了门口的守卫,闯入了大殿中!   老者似情绪失控般,一路哭嚎着径直奔到大殿最前面,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薛景泓的面前。   “老臣要把那姓宗的千刀万剐,替我儿报仇!”老者喉咙似喊破了一般,发出嘶哑似的声音。   殿上众人看到这一幕,有人长叹一声,更多人则是阴沉一笑,作壁上观。   这个老头,正是那犯了事儿的薛元泰的老父,在北渝未入主中原时也是有头有脸的二品侯爵。这次听到豫州牧把他儿子侮辱成那般模样,已在皇宫外嚎啕了几天。今日,恐怕是有人故意将其放了进来,要他当这个出头鸟。   毕竟,父亲要为儿子报仇,可谓天经地义。   薛景泓的脸色蓦地一沉,他强忍着叫侍卫把此人叉出去的冲动,沉声道:“大殿之上,岂容你喧哗?”   “你要把他人千刀万剐,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又祸害了多少人命?”   薛景泓看到他,便想到崇玉来信上所写薛元泰的累累恶行,忍无可忍,便把那从豫州城墙上抄下来的血书扔给了一旁的侍从。   “念出来。让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纸醉金迷的贵人们听听,薛元泰到底做下了多大的罪孽!”   侍从兢兢战战地接过,一字一句,刚开始念得谨慎小心,到后来,也被那白纸黑字震得触目惊心,读起来,愈发得字字铿锵。   “食燕人.肉,剥燕人.骨,抽其脊髓,剜其筋肉,森森骸骨,堆如山高,其尤能游乐于其间,面不改色,欣喜发狂,与禽兽何异哉!”   读到最后,大殿上已是鸦雀无声,那老者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薛景泓徐徐起身,绕过御街,走到那老者身前:“你说,这样的禽兽,朕该放他一马吗?”   他眯起眼睛,看向众人:“从今往后,朕就是要你们知道,不但北渝人是人,南燕百姓亦是人,谁胆敢再有虐待南燕百姓,欺压良民之事,薛元泰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跑来更新一发~以后争取最少半月一更!!! 第51章 怀王成化   北渝朝廷的天, 就好比仲夏傍晚的一场雨,从沉闷阴重的空气里翻滚出一条狂卷着风声的云, 然后天色大变,山雨欲来。   这场剧变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仿佛是温吞吞的水,一点点煎熬着, 最终到众人蓦然回醒时,才知竟酿成了怎样的风雨。   一年前,圣上在突然闭朝三个月后, 恍惚是变了个人般, 在朝政上大动干戈。先是彻查户部历年来的进账、粮税。   不是同以往那般的例行检查, 而是动了真格的,把户部衙门上下,甚至李之藻家中都翻了个底朝天, 无异于抄家之辱。   李之藻在被彻查前对天立誓说, 如果查出半点问题, 他就当街自刎。其姿态之坚决铿锵仿若煞有其事。   可结果却是自取其辱。户部在三年内行贪污受贿之事不下千次, 所受贿赂银钱不下千万两。最可耻的是, 李之藻早与徐立辉之流暗度陈仓, 借着徐立辉之势对南燕百姓横征暴敛, 涂炭生灵,其所纳不法税粮, 不下万石。   消息一出,举国震惊。   可当时,朝廷上下震惊的也只是户部藏污纳垢、贪墨成风, 至于他到底贪墨的是谁的钱粮,圣上处办户部又是为了谁,终究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直到后来,宰相——亦是倒燕派首要人物杨廷筠突然告老还乡,其座下门生也都左迁的左迁,流放的流放,才有人察觉出蹊跷来。   再到现在,薛元泰东窗事发,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薛景泓亲自把这句话放了出来:“不但北渝人是人,南燕百姓亦是人!”,才终觉振聋发聩。   这件事仿佛是一个预示,昭示着一件所有倒燕派难以接受的真相。   北渝这是,要变了天吧。   有人畏怯,更多的人则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愤懑。   北渝人一向放任惯了,弱肉强食可谓是天性。曾经在漠北的草原上时,便如一只只蛮横残暴的雄鹰,霸踞草原,唯我独尊。后来数十万铁骑南下,入主中原,更像是狼入羊群,没有半点顾忌。   南燕人在他们眼里何尝被当做了人?不过是予取予夺的仆人、玩物罢了。   就像是薛元泰,可以将他们当作发泄自己邪念的肉仆。   从前的圣上对此不闻不问,可是如今却突然变了说法,怨恨自然从心起。   三天以来,有朝臣联名上奏,要求薛景泓收回前言;后来,又有朝臣胆大包天,在金銮殿门口乌压压地跪倒一片,不满薛景泓的新政。   北渝朝廷,可谓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传言圣上也终于不堪其扰,累倒在病榻之上,三天未曾上朝。   *   后宫之中,薛景泓只着了一件檀香色锦缎棉袍,一头乌发未冠,只简单地束在脑后,远远看着,果然像是缠绵在病榻的模样。   可离得进了,撩开他那挡在额前的发,却又能看到他那点漆似的双眸,目光灼灼,又哪里有一点病态。   此时正到了酉时,该到了用晚膳的时间。薛景泓眼见着宫女把外形精致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抬了抬眼,道了句:“把怀王请来,陪朕一道用膳吧。”   宫女答了个是,退下去摇曳着步伐走了。   怀王薛成化,薛景泓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封了亲王,却因着先帝宠爱,并没有到封地去,而是跟随南下大军一起到了北渝现在的京都。   这段时间来,北渝朝政多变,大臣事多,薛景泓负担颇重,怀王倒是个有心的,连着两天请求谒见薛景泓,却都被薛景泓拒之门外。今天,薛景泓终于准备见见他了。   门外厚厚的挡风帷幕被掀开,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走进来的人一袭玄色锦衣,头戴着赤金的宝冠,高鼻深眼,眉目间与薛景泓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沉厚温雅,多了几分尖锐。   薛景泓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怀王,难得你还记得来看我。”   嘴上如此说道,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薛成化的面孔上,暗含打量。   薛成化正面带笑容,那副模样仿佛与之前他们在漠北的时候并无半点不同,快马上相依相助,利箭下一赛高低,纵情歌酒,好不畅快。   可惜,若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薛景泓的眼眸里暗暗浮上一丝阴翳,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起来。   他这个弟弟,从前就心机深沉,为人冷漠残酷,那时他只以为是成化少年心性,待长大成人后自然就稳重了,没想到多年以后,他却变本加厉。   薛景泓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在宫外的时候,到底是谁派那些黑衣人来刺杀自己的。   那时他从豫州出来,与豫州牧好意派遣的一众车马侍从同行,本以为这样刺客便不敢再来相扰,没想到,临近入京都的时候,竟仍然遭遇了一场埋伏。   对方人数之密集,武功之奇绝狠戾世所罕见,绝不可能是任何正规的军队士卒,若不是他提前给邹淳送信,得邹淳援救,恐怕就九死一生。   但也就是这次埋伏,让他抓住了对方的一丝漏洞,他着人寻着某个刺客留下的痕迹,尽力搜查一番,最后,所有证据都指向面前这个人。   他的亲弟弟,怀王,就是要杀他的人。   薛景泓闭了闭眼,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自查明了这一点后,似乎前世所有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方,都有了解释的关窍。   前世为何宣王穆渊能轻而易举地攻打进北渝都城,如果不是有人里应外合的话,又怎能轻易做到?   前世崇玉为何能够毫无困难地逃出宫城,出逃的过程中为何会遇到一个帮助他的侍卫?现在想来,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幕后之人,毫无疑问就是想要夺他性命之人,就是前世到最后依然羽翼丰满、毫未受损的,他的弟弟。   可是,时到今日,薛景泓竟有些不愿相信这个结果。   “皇兄?”薛成化张口问了他什么,薛景泓一怔,收回了心神。   薛成化正把一个精美的木盒放在他的面前,那里面摆放着一只几成人形的人参,一看就是天价难寻。   南燕的富贵人家有吃参进补的习惯,他们北渝却是没有。   薛景泓的目光不由锁紧,凝眸问了句:“怀王何时也学会了南燕人的风尚?”   他还记得,他这个弟弟当日是怎样对文文弱弱的南燕人不屑一顾的。   薛成化笑而不答,尖锐细长的眼睛微眯,漏出一丝冷光来:“只要是为了皇兄,臣弟万事皆可为。”   语罢再一眨眼,那冷光倏而不见,取而代之的,则仿佛是一副真挚笑意。   薛景泓在他面上扫过一眼,嘴角也爬上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成化一向善解朕忧。”   薛成化爽朗而笑,宛若真的与薛景泓是互相扶持的好兄弟。两人言笑晏晏,气氛和缓。   直到精致的晚膳已经杯盘狼藉,薛成化才告辞而去。   薛景泓似不在意地闭眸点头,待薛成化离开之后,眼眸才蓦地睁开,里面尽是冰冷神色。   如此又过了三日。薛成化日日前来请安,薛景泓日日留他用膳,兄友弟恭,暗流缓动。   到了第四日,薛成化一反常态,提起了朝政。   被处办的前户部尚书李之藻,告老还乡的前宰相杨廷筠,再到薛元泰,倒燕派的人物一个个接连挫伤,薛成化没了和薛景泓对抗的羽翼,终于坐不住了。   只是他张口却是一副严正模样:“倒燕派不除,朝廷永无宁日。为保我大渝江山稳固,臣弟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一句话说得,既突兀,却又在薛景泓意料之中。   薛成化这个人,就是这样,骨子里永远不会认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薛景泓点了点头,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似欣慰,又恍似讥讽。   他的弟弟想要他的信任,那他就给他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新啦!下次更新9.15~ 第52章 将计就计   豫州牧宗裕挑起的惩处薛元泰一事, 既是对朝中元老贵族的挑衅,却又是打破倒燕派势力的一个突破口。   薛成化比朝中众人都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并且把目光长久地投注到了豫州牧的身上。   此人出现得着实突然,家世背景全然不知,来历长相也无从得到, 只知此人手腕强硬,一年时间,已使豫州改天换地, 今非昔比, 更是深得薛景泓重用。   薛成化知道薛景泓无比信任这个豫州牧。他俨然是薛景泓整顿朝局的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么如果在当下这个关键的时刻,这颗棋子出现了问题呢?   薛成化昼间日日向薛景泓请安问好,谈天说地, 到了晚间, 便派出暗卫前往豫州、命令手下臣属日日紧盯豫州牧的一举一动。   务必要找出这豫州牧宗大人的每一丝错处漏洞。   他不能直接推翻薛景泓, 就只好先扳倒薛景泓这一支有力的臂膀!   更何况这宗裕的来历如此古怪, 一定有可查之处。   此时距离北渝都城数百里之遥的豫州, 也确实不太平。穆崇玉已经有意无意地“巧遇”了不少形迹可疑之人了。   沈青提醒他, 这几日城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有夹杂在难民中的,有隐没在市井小贩中的, 更有一些梁上君子,昼伏夜出。   穆崇玉不为所动。该来的总会来,且随它去。他暗中嘱咐了一位叫做尚平的年轻属下, 细细吩咐一番,然后几日以来都叫尚平跟随在自己身侧。   这尚平亦是当初在南燕时就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后来战乱被俘,再后来逃出北渝,一路以来尽心尽力,虽比不上沈青武艺高强,这份忠心却是不差的。   这日,穆崇玉只带了沈青、尚平两人外出巡视农民收成,回来途中,天色渐晚,几人拐入一条暗巷,忽见前面狭窄小路上堵了几个阴沉沉的人影。   糟了!沈青头脑瞬间绷紧,拔出佩剑便与来人打在了一处,一面不忘死死护住穆崇玉。   可惜两拳难敌四手,他这边拼死护住穆崇玉冲出重围,那边却顾不了尚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贼人劫走。   沈青要去追,可谁知那本来死死纠缠的贼人忽然转了方向,掩住被劫走的尚平纵身一跃,便飞快地隐入到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   穆崇玉看着那伙贼人远去的方向,深沉暗叹一声,眼底却是一片幽静的深潭。   *   薛成化没想到手下会探到如此一个惊天秘密,他眼眸里的神色变换了几番,最终酿成一滩狂喜。   他让手下连夜把人带过来。   阴冷潮湿的地窖里,被紧紧绑住脖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天前在豫州被掳走的尚平。   尚平身上青青紫紫,面色憔悴,嘴角有一道血痕,唯一双埋在额发下的眼睛,隐隐透着明亮坚忍的光。   薛成化冷眼打量着他,伸出手去缓缓拨开了尚平挡在脸上的头发,然后手慢慢缩紧,掐住了他的下颔。   这张脸,他有印象。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当日被押入天牢的南燕俘虏之一,他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在南燕大败之时,这个人被押在队伍的前列,一次则是在穆崇玉逃离南燕之时。   那个时候,是他亲手把包括这个人在内的众多南燕俘虏放了出去。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了此人!   薛成化脸上拧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他收回了手,心里已是胜券在握。   当日他种下的因,终于成了今日的果。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薛景泓若知道那些南燕逃俘正盘桓在豫州的地界上时,会是什么表情。   不仅仅是南燕旧俘,这个尚平经不住严刑拷打,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那个颁布新政、还土地于南燕人、惩处薛元泰,让薛景泓无比信任的豫州牧,就是南燕旧主穆崇玉本人!   穆崇玉一伙为保性命,偷偷潜入豫州,挟持了原豫州别驾高文璟,把持了豫州朝政,在豫州独断专行,为虎作伥。   妙,实在是太妙。   如果薛景泓知道了自己如此信赖的臣子已被偷梁换柱成了叛贼,豫州牧所谓的广施仁政实则是别有居心,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尚平虽跟在穆崇玉身边时间不短,可到底年轻,经不住折磨,被逼着写下了一封认罪书。   薄薄的信笺上被墨迹染得一片狼藉,洋洋洒洒数千言,把他们旧燕逃犯的一路“罪行”交代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他们是如何卧薪尝胆三年,不思回报,只想着如何逃出北渝,复国杀敌,他们是如何掩藏身形,跟土匪混迹一处,把北渝大将徐立辉打得颜面扫地。   以及他们在豫州是如何偷梁换柱的,打着广施仁政的旗号收买人心,培植兵力,只待势力崛起之时发兵北上,直捣帝都,势要把薛景泓的项上人头摘下,以祭死去的南燕士兵。   这样一封认罪书,大逆不道、罪有余辜,薛成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够容忍。   一旦交上去了,所有苟活的南燕人都难逃一死。南燕人若面临此等灭顶之灾,薛景泓也就完了。   薛成化对那样的局面已经迫不及待。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等在薛景泓的寝殿之外,只待更锣响起,殿门敞开,便让侍从通报。   薛景泓已衣冠齐整,见到他时面上神情没有一丝意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薛成化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双手捧着认罪书递给薛景泓,手上还有一丝颤抖。   “这上面所言,臣弟已经派人核查,绝不会有半点虚假!皇兄若是不信,臣弟便叫尚平亲自到皇兄跟前认罪。”薛成化压低了嗓音,话语间半抬着眼睑,若有似无地觑着薛景泓脸色。   薛景泓恍惚是被认罪书上的内容震撼到,薄唇紧抿,浓眉紧绷,整张脸阴沉到极致,不发一言。   薛成化心中暗喜。等了良久,才见薛景泓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闭了闭眼,把那封认罪书狠狠地拍在了几榻上。   薛成化顺势而跪,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急不慢地一一道出。   他一要帮薛景泓认清这些“狼心狗肺”的南燕人的真面目:“彼旧燕匪众,忘恩负义,陛下对他们晓之以情,施之以恩,他们却不思回报,反行如此谋逆之事,简直罪不容诛。”   二要顺势表明自己的忠心:“养旧燕匪众一日,就是放虎归山一日,臣弟绝不愿看到我大渝江山陷入险境,更不愿看到皇兄陷入险境,故而臣弟在此发愿,愿为皇兄领兵十万,荡平旧燕匪众!”   依照这多日的观察,薛成化自已胸有成竹。他笃定薛景泓并未怀疑过他,薛景泓就像他想象中的一样,自始至终都是把他当做一个毫无心机的弟弟罢了。   薛成化嘴角不觉露出一抹微笑,浑然不知在他头顶俯视的薛景泓,眼里正藏着暗光。   薛景泓静静地看着薛成化的头顶,眼睛微眯。   十万兵力,不要说扫平崇玉的旧部,就算是拿下整个豫州、徐州、荆州,都绰绰有余。   薛成化恐怕不是要去替他除敌,而是要占山为王,除掉自己。   薛景泓缓缓起身,踱步到了薛成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虚虚扶住薛成化的手臂。   “成化一片赤诚,朕有感于心。”他手上微施力,把薛成化扶了起来,口中却是一顿:“只不过,这十万兵力恐怕太多,有扰民之嫌。”   “南燕人虽不知好歹,不值得怜悯,可我大渝百姓淳朴无辜,不应让其饱受战争之苦。”薛景泓徐徐道,神色无一丝异样:“朕允许你带一万轻骑兵,你替朕出征豫州,速战速决,直捣黄龙,定要给朕把南燕旧主捉拿回来。”   薛景泓眼睑微颤,最后一句似扎在心上,叫他无端想起前世的纠缠懊恼。然而听在薛成化耳里,却像是咬牙切齿。   薛成化心满意足,他顺势起身,已对自己的野心来不及遮掩了:“既如此,臣弟愿意今日便点兵点将,以求尽早出征。”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9.20~ 第53章 里应外合   薛景泓到底是有所保留, 不过没关系,兵部早已渗透了他薛成化的势力, 纵使薛景泓只让他领兵三千,他依旧能集齐大量兵马。   薛景泓让他领兵一万,简直是在侮辱他, 薛成化对此不屑一顾。他亲自到兵部挑选了三万兵马,全是对自己忠诚无二的亲兵,再加上他暗中培养的五千死士能够以一当十, 此次南下, 正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刻。更何况, 他还有另一张王牌。   他这一去,定不负他这皇兄所望,必叫这天下变个颜色。   这日清晨, 朝阳徐徐升起, 东边的天空一片汪洋的红。   三万兵马在薛成化的带领下向城外挺进, 沿着一路霞光, 徐徐向南。然而薛成化却不知, 早有一封密信, 在他之前, 就飞入了豫州的领地。   千里之遥的豫州外,穆崇玉、沈青、施旭、陈康四等人围坐在州牧衙门后, 屏退了下人,一起商议着对策。   穆崇玉手中拿的,正是薛景泓在几日前送过来的密信。信上把薛成化的动向交代得一清二楚。   薛成化果然拿了尚平“口供”, 要把矛头对准穆崇玉,已准备好兵马,正待进军豫州。信上还说,为稳住薛成化,薛景泓允其领兵一万,可薛成化早已将势力渗入兵部,定会暗中集结更多兵力,前往豫州。   此前,穆崇玉已把薛景泓与他的谋划都告知了在座诸位,上至朝政大局,下至薛景泓的每一步打算,他寄过来的每一封信,穆崇玉都和盘托出。   到了如今,又看到薛景泓亲笔所书的“告危信”,即便是之前再疑虑,此刻也不免动容。   这哪里是一封提醒穆崇玉薛成化要发兵的告危信,分明是一封保命书。   那上面把穆崇玉可以争取利用的全部兵力都详尽无遗地列出,再加上薛成化为人的各种特点性格,用兵的种种习惯策略,其兵力的深浅如何,都娓娓道来。   薛成化还未到眼前,却俨然已被他们掌握在手中。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穆崇玉在豫州只需抵挡,佯装作战,薛景泓将会亲命邹淳率一队轻骑在后,暗跟着薛成化,一旦其有异动,立即派遣朝廷大军,围剿薛成化。   这样一封密信,沈青看了也不免动容。对方是大权在握的皇帝,己方只是苟且偷生的逃犯,对方没有任何必要将自己的谋划策略悉皆告知。   可薛景泓偏偏这样做了。   沈青暗暗感叹一声,竟再未提过上京行刺之事了。   可穆崇玉却知道,薛景泓替他考虑的,绝不仅仅如此。   薛景泓分明有能力有时间,可以把薛成化早早地打出原形,剪除其羽翼,却偏偏要等到这个时候,布这样的局,废如此大的周折。   原因无他——他是要穆崇玉成为这局中的关键人物。   薛成化是逆贼自无需多言,可他穆崇玉,一个之前时时刻刻想着要杀了薛景泓的人也并不比薛成化的名声好多少。   但是在这场局中,穆崇玉却明白,自己将要成为剿灭逆贼薛成化的英雄,一个挽救大渝危局的俊杰,从而一举洗刷掉从前作为一个亡国之君以及叛俘的屈辱。   穆崇玉无法言明自己的心绪,这封密信于他而言沉重异常,他抬头看了眼天外缠绵的阴云,仿佛酝酿着风雨。   薛景泓在信中说,此次干戈,薛成化必定选任自己军中亲信,全是倒燕派一流的人物将领,故而薛景泓虽派有大军支援在后,他也不能不自做准备,稳固防守。   五日时间,穆崇玉令陈康四迅速搜集了粮草千石,一半藏于城中各大商户百姓家中,一半随军分配;又令沈青点兵点将,令施旭前往徐州、荆州请求支援,共调集兵力一万五,其中三千埋伏在豫州百里之外的官道上,预备给薛成化大军迎头一击,剩余一万二的兵力分派在各个城门,誓死抵御薛成化。   到了第七日,薛成化带领的三万大军已经行进了一半。   此时正是初夏时分,谷物苍茫,金灿灿地覆盖了田地,看着喜人。   行军艰苦,随军携带的粮食都是压干的,哪里比得上这田里新鲜的好。薛成化骑着高头大马在田垄上踱来踱去,目光幽幽地打着转,然后忽而落在了远处正三三两两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农妇身上。   看打扮面相,似是靠着租赁他人土地过活的南燕贫苦佃农。   薛成化嘴角一勾,笑意冰冷。他眯缝着眼向斜前方大片大片的农地抬了抬下巴:“动手。”   然后便见蝗虫过境,阴云压顶。   数不清的铁骑竟毫不怜惜地踏上了那刚要成熟的麦田,转瞬之间,风卷残云,狼藉一片。有牛羊在这铁骑下哀嚎一声,可惜不过片刻便没了声息,只见那腥臭惨烈的血水乍然爆开,渗透进土里。   未曾发生战乱,却比战乱过后的场景更加可怕。   薛成化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远处劳作的农民被这场动乱吓住,哭喊着扑向自己视若至亲的庄稼地,可他们哪里知道,下一秒,灾难就会倒向自己。   男的被就地虐.杀,女的被随随便便拖到一棵树后,便有三五军官脱衣解带,嘻嘻笑着轮番上去□□一番。   这些百姓痛不欲生,薛成化和他带来的兵却乐此不疲。   他请旨进军豫州,捉拿南燕逃犯,可谁也没规定他路上不能顺手收拾了这些苟活于世的南燕余孽。   他这是在帮这些南燕人,与其等到逃叛逆贼落网,薛景泓大怒之下血洗天下南燕人,不如他现在就帮他们有一个了结,了结前还能让这些南燕妇女痛快一场,岂不乐哉。   薛成化眼看着日头渐西,女人哭嚎哀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方扬声下了命令:“留这些妇人一命,好叫她们回去宣扬,就说我大渝圣上恩泽浩荡,从此以后,不仅北渝人是人,你们南燕人也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成群的士兵爆发出阵阵哄笑,被□□得痛不欲生的女人羞愤欲死,她摇摇晃晃地捞起一块遮羞布盖在胸前,最后扭过头来望了一眼,恨意恍似烈火。   薛成化看到了那个眼神,他意味深长地拉开一抹笑意,挥了挥手,散漫的军队立即严整起来,继续向前迈进。   薛景泓要拉拢南燕人的心,他偏要反其道为之,这三万军队所到之处,必要燃起南燕人的滔天怒火,待到烈火燎原之时,民意如滔滔大浪,推翻薛景泓将会多么轻而易举。   消息谣言如春草,见风就长。穆崇玉听到这惨象时,手中的玻璃盏应声摔落。   “哗啦”一声,玻璃盏摔得四分五裂,烛火被这阵风带的“噗”一下熄灭了,房间顿时陷入到黑暗之中。   好在夕阳的最后一抹残晖犹挂在天边,沈青急急忙忙地趁着这点光亮,重新拿了盏油灯,点亮了烛火,再定睛一看,穆崇玉的手上虎口处,竟被玻璃盏的碎片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血流不止。   “陛下!”他忍不住惊呼一声,慌忙替穆崇玉包扎,手上一边动作,口中一边愤懑不止:“薛成化一路上为非作歹,杀我南燕男女老少,是可忍孰不可忍?臣恳请陛下即刻派臣领兵前往,与他一战!”   他们现在手中有兵有将,背有豫州粮仓为依靠,又有薛景泓的支援作保障,对薛成化的三万兵马又有何惧?   沈青是做惯了前锋的,现在穆崇玉把他安排在城门守卫,着实让他感到无力可施。   手上的伤痕不浅,沈青的动作又有些急,一不小心,穆崇玉便感到这钻心的疼痛刺入骨髓,让他头皮发麻。   穆崇玉深吸一口气,他眸光幽幽,不动声色地盯着手上可怖的伤口,缓缓地摇了摇头:“沈卿,不可妄动。”   说这话时,疼痛入心入肺,让他牙齿微颤,然而他还是坚定着,把这话说了出来。   沈青不解,还想再追问争取,然而他抬头,看到穆崇玉隐忍的双眸,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穆崇玉却依然以这种隐忍怒气的沉稳语调说道:“豫州地势,易守难攻,倘若你我妄动,恐不能有全胜的把握。一旦败了,于你我而言不过是一场胜负,回头重整旗鼓再战就是,可天下南燕百姓又要在薛成化的折磨下苦挨多久呢。”   “若要战,只能胜。我们决不可再输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更新啦~下次更新9.23~ 第54章 大战在即   薛成化的大军一路往南, 南燕人的怒火也一路蹿高。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良田转眼间又被尽数毁灭,亲人被虐.杀, 妻子儿女被人玷污,这简直是滔天的耻辱。   最可恨的,在于北渝人的出尔反尔, 朝三暮四。   明明前脚刚宣告天下“北渝人是人,南燕人也是人”,大赦战俘, 归还土地, 后脚就食言而肥, 羞辱在前,虐.杀在后。   这根本是把他们南燕人当作了可以随意取笑愚弄的玩物!   有人隐隐地忍不下去了,悄然集结了同乡邻里, 走出田头, 四处活动着, 想要组织起所有的南燕人来, 揭竿而起, 奋力一搏。   这个消息首先被陈康四探听, 随即便告知给了穆崇玉, 询问穆崇玉要不要暗中相助。   穆崇玉神色暗沉下来。   南燕百姓们不愿任人宰割,想要奋起反抗, 他当然欣慰高兴。然而这一系列事情下来,总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几百几千个没有长矛,只有锄头的农民能打败薛成化吗?显然是以卵击石, 毫无取胜的几率,对于薛成化来说,收拾这些弱小的南燕百姓,却是易如反掌。   若要起义,南燕百姓不会得到丝毫的善果,却必定会被薛成化安上乱民、叛贼的名号。   那个时候,这些带着对北渝怒气的南燕人就会被薛成化描述成犯上作乱、意图谋逆的逆贼。   纵然薛景泓说过他要还政于南燕,可那也顶多是把中原一带的政权还给穆崇玉。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愧疚,而不是出于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   穆崇玉不相信天下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够容忍得了他的子民想要推翻自己。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希望臣属有对自己有任何的不忠。尤其是薛景泓并不知道是薛成化把南燕百姓逼成了那副样子。他明明已经对南燕人发出了友好的信号。   更何况,薛景泓此时正远在帝都,天高皇帝远,他再宽厚,再仁德,也抵挡不住薛成化对南燕人的诋毁。   若是薛景泓被激怒,那恐怕天下的南燕人就再无宁日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逼自己、逼百姓与北渝朝廷彻底决裂的局。   穆崇玉猛地撂下了手中的书卷,抬起眼眸看向陈康四,目光灼灼:“康四兄,请务必想办法稳住这些人,若他们一定要起义,就劝说他们加入我部,正式参军,保他们衣食无忧。”   陈康四连连应下,忙下去布置。   两天之内,城门守军便又增加了三千,全交由穆崇玉亲自训练。这些人一听到即将迎战薛成化,就是那个毁灭他们土地,折辱他们妻儿的薛成化,都斗志昂扬,跃跃欲试,虽不及正规军队严整,却也不输斗志。   夏日傍晚的夕阳燥热异常,通红的云霞仿佛绵延的烈火烧灼在人心上。   军队行进了十天了,每个人都有些疲惫。虽然这一路以来,见南燕人就杀,见南燕妇就辱,让这行军的艰难多少消磨在这变态的虐杀欲中,但到了这个时候,隐隐的焦躁却弥漫上来。   因为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薛成化蹙着眉头紧盯着两侧的荒田。田垄两边的芦苇很高,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命下属拔出尖刀,将这些碍眼的东西齐刷刷地砍掉。   可是砍掉之后依然是无边无尽的荒野,并无半点人声。   这十分不对劲。   在他的预料中,经过前几天的发酵,势必会有大批的叛军乱民组成乌合之众,揭竿而起,或直接杀进当地官衙,或偷偷伏击于此,与己方一战。   在三日之前,他还就地围剿了一批叛民,并把这一情况快马加鞭地告知给了远在帝都的薛景泓。   若薛景泓知道了他大发善心的南燕百姓是这般仇视自己,定然会暴怒得失了分寸吧。   薛成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样的场景。   前些天确实是按照他的谋划进行的,然不知何故,自三日之前,那些叛民却突然蒸发了一般,再查不出踪影。   难道是他们知难而退?打算躲起来隐忍度日?   薛成化脸色黑沉下来,手中鞭子一紧,打在马臀上,马儿嘶鸣一声,踏踏地飞奔了出去。   领兵将军一看,也连忙挥动了马鞭,传令全军加速,紧跟着薛成化的步伐。   夜色将至,暮色四合。   马儿跑得累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薛成化只得神色阴郁地跳下马来,让下属牵着马匹到一旁荒草地上喂马。   此处离豫州只有百里距离了。这是秦岭绵延的最后数十里余脉,再往前走,便能出了峡谷,绕开山脉,挺进一望无垠的平原了。   那时候,想必凭自己的三万大军亲信,兵临豫州,捉拿逃犯,定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想到此处,薛成化眉间阴云方散去些许。他正待要走到一棵树下稍事休息,却忽然听闻一阵刺耳的嘶鸣,骤然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嘶鸣声响起,步步逼人。   薛成化纵然跃起,猛地抽出腰间利剑,神色紧绷地死死盯着四周。   黑黢黢的夜色下,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恍惚间看到有几道黑影挥舞着闪着银光的刀剑,然后有刺鼻的血腥味伴随着凄厉的嘶鸣扑来。   糟了,他们的马被人杀了!   薛成化瞬间反应过来,他大喝一声,整个军队才像一条缓缓蠕动的巨蟒一般,恢复了活力。   刀光剑影,杀伐果断,两方人迅速扭打成一团。   然而那突然窜出的黑衣人实在太快,快到他们尚未反应之时,就已经夺去了数百马匹的性命。马尸横陈,血流四地,北渝兵提刀砍人时,还未迈出步伐,就被脚下的马尸绊得四肢仰倒,便只能任人宰割。   场面几乎是一面倒的残酷。   但渝兵到底人数众多,调整阵型,重整旗鼓只是时间问题。薛成化自小血性刚烈,在军营中长大,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只是那伙黑衣人也不傻,见势头逆转,也不恋战,抽身便走,只几息时间,竟没了踪影。   薛成化派兵狼狈去追,可终究是徒劳无功。恰巧彼时云遮月来,露气更重,要想追上这群在夜色中来去自如的魅影,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伙人着实来得蹊跷。手法如此迅捷利落,上来便伤我马匹,可谓是戳中利害,又绝不恋战,杀了马杀了人便退。   此等沉着心机,绝不是一般的乱民叛贼能够做到的。   到底是谁,放了如此冷箭?!   薛成化越想越觉得窝火,他恨不能把下属将军全都叫来军令处罚!可是那白白折损的兵力却是回不来了。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天边阴沉沉的月光,做下了一个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9月25日~ 第55章 狼狈为奸   艳艳高阳, 晒得人筋疲力尽。煞白的阳光照耀在高大厚重、硬如铁壁的城墙上,反射出一层刺耳而令人绝望的光。   这已经是攻城战第二日了。   他的几万大军竟然敌不过叛贼这些区区乌合之众!   薛成化脸色铁青地看着远处城门上不断射下的箭矢, 稠密犹如乌云压顶。经今日一役,再加上前夜马匹被杀,损兵折将已近半数, 照这样下去,捉拿不住叛贼,反被杀得片甲不留, 薛景泓对他的信任一定会大打折扣。   薛成化盯着头顶毒辣的太阳, 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在漫漫地被烤焦、晒化, 然后猛地蒸发成一股邪火。   这一役,他背水一战,只许成功, 难容失败!   一阵尖利的哨声破空而响, 仿佛利刃划过了乌泱泱的战场。   薛成化大旗一挥, 敕令全军撤退, 暂到城外安营扎寨, 整顿休息!   穆崇玉亲临战场指挥, 他在城楼上看着敌军如潮水般退去, 忙对沈青附耳说了一句话。沈青会意,传令下去, 挑了几个手脚灵活、行动机敏的老兵跟着这撤退的潮水,潜伏了过去。大军则见好就收,并不恋战追击。   战到酣时, 却全军撤退,必有古怪。   “听我的命令,加紧防备,昼夜不息!”   穆崇玉低喝一声,这命令便一层层地传递下去,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这日夜间。   薛成化大营隐藏在黢黑的夜色下,树影遮住了那透出的光影,更显沉闷。   伤兵败将的哀嚎声隐隐地从帐外传来,薛成化不耐地摆了摆手,便立即见侍从跑出营帐,大声呵斥着那哀嚎的伤兵,声音顿时小了下来,夜色又复归平静。   薛成化眼中的不耐之色这才熄灭了些许,他皱着眉头打开了一封沾着露水的信笺,神色严肃。   信不长,却极其重要,他反复读了三遍,才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   援军即到,万望保重。生死之间,在此一举。   有了这句话,他才肯把希冀托付在对方的身上。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   *   彼时豫州数百里之外的一条官道上。   月色影影绰绰地从树影间漏下来,挥洒在一队急匆匆行进的骑兵身上。马蹄得得迈进,却不踩农田,只踩在被过往车辆马匹踩实的地面上,看起来训练有素。   行进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颀长挺拔的青色背影。月光朦胧地照在那人俊美的长眉上,缓缓流淌下来,顺着那高挺的鼻尖,紧抿的薄唇一泻而下。   那人眼里深藏的流光亮起又熄灭,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加快了行程。   这个人,正是被穆崇玉“弃”之江南的穆渊。   自穆崇玉逃走之后,他明里暗里派人去追,只可惜线索到了豫州便中断了,他一度以为穆崇玉这是从南到北,向着北渝帝都自投罗网去了。   若果真是这样,他便可作壁上观,等待着薛景泓一怒之下将穆崇玉赐死即可,到那时,他养精蓄锐,再以报国君被杀之仇的名义北上起义,与薛成化一呼两应,发兵帝都,一举拿下薛景泓,便能成为梦寐以求的南燕之主。   这一年来,穆渊都是做好了此等打算。   只不过世事皆出人意料。两日前,他竟收到了一封惊天密信,信上说,穆崇玉非但没有被北渝捉拿,反而藏匿在了豫州,并胆大包天地将豫州牧取而代之,一方独大。   穆渊读到这信时,脸上不免浮现出一种意味不明的阴沉笑意。   不愧是稳坐皇位近十年的燕帝,手腕竟也如此阴险。看来他从前果真小觑了他。   薛成化打探到这个消息,是要趁此机会,将穆崇玉捉拿归案,促使北渝南燕再次反目成仇,激起民愤,然后“乘民意,顺大势”,众望所归地拿下北渝帝都,逼薛景泓退位让贤。   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时机。   薛成化可以顺势取代了薛景泓的位置,他,穆渊,则更可以顺势取代穆崇玉的位置。一箭双雕,再好不过。   穆渊点兵点将,集齐五万兵马,择近路出发,昼夜不歇,已行进了二百里地。   距离豫州还有五百里之遥。只要加快行程,不日即可到达。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看到自己那久别的子侄的模样了。会不会如同一年前他跳下水时的那般惊惶无措?   穆渊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诡异的笑容,他挥动马鞭,疾驰出去。   *   穆崇玉明显地感到,薛成化大军改变了进攻策略。不再是一味地猛攻城门,而是采取了奔袭之术。   白天安营扎寨,稳如磐石,任我方前去百般骚扰都固守不出。到了夜晚方偃旗息鼓,前来偷袭。专派武功高强之人悄无声息地爬上城墙,然后暗放冷箭,刺杀我方守城将士。   如此几次三番,不免弄得穆崇玉这边人心惶惶,军心开始浮动。   穆崇玉再次敕令密探出动,务必要探听出薛成化的筹谋。   再者,他亲上了战场。   第三日,夜间。穆崇玉故意漏了一处城门的破绽,引敌军掉以轻心,自己则率了一队人马暗从另一处城门出城。   一千兵马一齐出动,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沈青被穆崇玉嘱咐要固守城门,没有跟来,代替他当前锋的,则是武艺同样高强的施旭。   沈青善使剑,施旭则更善使□□,在暗夜中作战更有优势。   一千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薛成化的营帐。   穆崇玉漆黑明亮的眼眸在暗沉沉的夜色下犹如一波秋潭,晃动着深邃的光芒。他半垂眼睑,而后复又抬起眼眸,坚定地低吟了一声:“放箭。”   一瞬之间,箭矢被齐刷刷地抽出,火花一下被点燃,随着弯弓拉满,一声齐鸣,流火一般的箭矢疾驰进薛成化的大营。   打仗之中,穆崇玉很少采用火攻。火海一旦点燃,便会燃烧成一片汪洋的人间地狱。   撕心裂肺,瘴气冲天。穆崇玉实不忍如此。   可惜时至今日,他面对薛成化这般为着权谋,残杀他南燕百姓的人,已再无半点怜悯之心,唯有冲杀过去,才能祭奠那逝去的冤魂。   流矢放了几重,大营里已见一片猩红的火海。烈焰乘着风,一窜数丈高。   穆崇玉挥下了令旗,流矢骤止。   此时这大营里人马悲啼,混乱一团,正是冲杀进去的好时机。   穆崇玉一声低低的怒吼,率先打马出去,身后施旭等一众将领,只觉胸中的仇恨快意如同汹涌的江水,滚滚向前,奔流而出。   上一次一同与圣上厮杀于战场,还是在南燕都城被毁,最后的背水一战之时。几年时光,白驹过隙,转眼这形势已是迥乎不同。   这一次,定不辱使命,生擒薛成化老贼!   穆崇玉的快马犹如离弦的箭在营帐内横冲直撞。   他已等不到薛景泓的大军支援了,等不到和薛景泓约好的,逼薛成化露出反心,再将其一举拿下的计划。   所有稳妥的筹谋都抵不上他此时心中涌动的杀伐欲念。   于是,他根本不曾传书给临近州县待命的邹淳,只身一人便领军杀进了敌营。   只是没想到,虽有流矢放火在前,薛成化的大营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依然坚若磐石。   不过这也倒在情理之中。   穆崇玉不允许自己失败,薛成化此次举兵反扑,又何曾会允许自己的失败?   穆崇玉遇到的抵抗越来越强烈。对方目下有至少一万五千人马,而自己却只有一千。他不断地看到有敌军疯狂地扑过来,然后被自己的军士们愤恨地抽刀斩下。又不断地有己方军士在奋战中浴血而亡。   刀光剑影,不过转瞬,腥风血雨,却一洒千里,久久不肯散去。   穆崇玉的刀刃上被斫出几道缺口,手臂因为砍杀而震得发麻,脸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军的血。   可他仿佛却丝毫不知疲惫。   前面有一处营帐守卫尤其坚固,其他营帐都已混战一片,唯有此处一丝不乱。   薛成化的大营必在此处!   穆崇玉扬鞭勒马,身举□□一把斩杀下门口的小将,冲了进去。施旭等人紧随其后。   帐内重重士兵围绕,可穆崇玉仍一眼就看到了被护在正中间的薛成化。   这张和薛景泓有两分相似的面孔,正用一种极其狠戾的、残暴的目光盯着他,犹如一条正张着血盆大口的毒蛇。   恍惚一瞬之间,嘈杂混乱的战场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就在国庆当天啦,为了庆祝国庆,当天晚上双更哟~~~ 第56章 浮出水面   夏夜冷风肃然涌入, 猛地一下子,险些吹翻营帐四处挂的灯盏。人影摇摇曳曳地斜映在被血色染红的帷帐上。   穆崇玉的目光毫不示弱地对上了薛成化, 眼里的憎恶、怒火比之尤甚。   一个是毒气四溢的蟒蛇,一个则是锐利无匹的剑刃,在这几近胶着的空气里赤.裸.裸地交锋。时间恍若静止, 又恍若电光火石。   良久,薛成化冷笑一声,刀刻般的僵硬面容才有了些许变化, 他唇边的讥讽几成一种深刻的恶毒:“尔等鼠辈, 如丧家之犬般, 哪来的胆量,竟敢擅闯我薛成化大营。”   “给我杀。”他骤然扭过头去,声音阴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喊杀声齐鸣, 帐内的寂静消失殆尽。   穆崇玉一行不曾放下丝毫警惕。   穆崇玉的目光甚至更如鹰隼一般, 未曾有片刻从薛成化的身上挪移开去。   别的人, 可视作受薛之蛊惑听其命令的“旁人”, 唯薛成化一人, 决不可放过!   他的手臂已酸麻得恍若木头, 虎口处已磨出鲜血来, 顺着剑柄流向他的指尖。可这痛楚并不能动摇他分毫。他手中的利刃反倒挥舞得更加决绝。   近了,又近了。穆崇玉数不清有多少士兵倒在自己的剑下, 他只知道,薛成化离他的剑尖只有一尺之遥了!   正当此时,一道惊呼猝然从穆崇玉背后响起, 仿佛晨钟猛然地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陛下小心!”   感官在这一瞬清明到极致,穆崇玉眼角余光瞥到了一抹疾驰而来的剑光。他猛地转过身,抬手挡掉了偷袭而来的剑刃。下一刻,却又俯身向前,拔剑一挥,正正划向往后撤的薛成化的颈间。   混战成一团的营帐立刻安静下来。   穆崇玉环视一周,整个营帐已经惨不忍睹,倒下士兵的尸.体堆叠成土丘一般挤在地上,而他的士兵们也已是伤痕累累,有的已经凄惨地一睡不起,有的仍在苦苦支撑。   “我今日只要薛成化一人,希望各位能够顺势施宜,勿做抵挡。”   他语气虽作劝导,手中的利刃却半点不仁慈地又向薛成化的脖颈移了一寸,已依稀可看到血丝从剑痕中渗出。   薛成化的士兵忙停下了手中动作。有的犹犹疑疑地放下了刀剑,然后便听“哗啦”一阵响声,刀剑尽收。   穆崇玉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旋身一转,将薛成化彻底制服在剑下,然后一手拖着他,一边动作利落地撤退。   施旭会意,手暗暗一挥,命下属士兵们一同且战且退。过程中,施旭不忘将薛成化的两名副将一同掳了去。   这一次夜袭,才算安全脱了身。   回到城中时已是天色将明。沈青看到一身是血的穆崇玉,吓得魂飞魄散,目光微转,再看到一旁被五花大绑的薛成化,又增了两重惊喜。   他忙迎上前去,想看看穆崇玉伤在哪里,穆崇玉却一径摇头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将薛成化关押起来,严加看管,过后我亲自审问。”   再问施旭,却见他同是一脸沉重,只是那沉重中又夹杂了几重恍惚是敬服,又恍惚是担忧的神色:“此次生擒薛成化,全在陛下。”   良久,又悠悠来了句:“从前我只知陛下英明儒雅,仁德宽厚,却从未见过今日之陛下,竟是如此的骁勇无畏。我辈见了,也不禁畏从心来。”   说着,又兀自摇了摇头,尾随着穆崇玉去了。   沈青听在耳里,心下突然如明镜一般澄澈起来。他面上凝重,忙派人于城中请几位名医,送至穆崇玉的住所,将穆崇玉从头至尾反复查了几遍。   穆崇玉手臂、前胸、后背,乃至握剑的虎口,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余处,有一道剑痕,从左肩一直贯到前胸,怵目惊心。   难以想象中了这样的伤,到底是如何擒住薛成化,冲杀出敌军大营的。   现在的穆崇玉,比之当年在南燕皇宫里的穆崇玉,竟像是以坚铜重铸了一般,隐忍,冷酷,而漠然。   不仅对仇敌冷酷,对自己更是尤甚。   对伤口处理之后,穆崇玉仅仅歇息了一个下午便起身行动。   他要去“看看”薛成化。   如火的夕阳斜照下来,把大牢外面的青石板路照得妖冶而凄迷。穆崇玉一步步走进去,脑海里的记忆也如走马灯一般,虚浮而深刻地飘过。   他仿佛看到几年前,自己的将领们是如何痛苦而绝望地踏入了北渝的天牢。   薛成化的牢房在最深处的尽头,为了防止有人劫狱,那里派了重兵把守。   此时的薛成化被锁链制住了双手,他垂头坐在草甸上,头发遮挡住了双眸。   听到动静,他猛然抬起了头,就像是一条被惊醒的长蛇,目眦尽裂地盯着穆崇玉。   穆崇玉在这样的目光下身形坦然地走了进来,他挺直着背脊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神情毫不躲避。   薛成化盯着他的眼神宛如淬了毒汁,仿佛是要把这兵败被擒的耻辱全都发泄出来。   然而片刻之后,他突然笑出了声,眼睛里的狠毒也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玩味表情。   “穆崇玉,哦不,陛下,”薛成化挑眉笑道,他把“陛下”两个字念得尤为古怪:“我知道你定然恨我对你们南燕百姓草菅人命,我就是要你恨我。”   “可是,你最该恨的,不只是我,而应该是薛景泓!是薛景泓那个独夫害了你,使你国破家亡,使你成了丧家犬!此时你最该做的,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而是立刻发兵北上,去杀了薛景泓,杀了他!”   薛成化激动地挥舞着双拳,眸中的挑衅意味一览无余,缚住他的铁链发出咣啷的声响。   在他的预想中,穆崇玉理应被激怒,被羞辱,从而失态发狂,对薛景泓的仇恨愈燃愈烈。   可是,穆崇玉太平静了,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折。诡异的平静。   薛成化察觉到这一点,这样的平静竟使他有一点不安,他不得不平稳了呼吸,重新警惕而谨慎地打量着穆崇玉。   薛成化蓦然发现,穆崇玉竟是与两年前的模样迥乎不同了。   沉稳、淡然,眼睛里像是沉淀了秋霜与冬雪,波澜不惊。他竟浑然不是印象里那般惊惶脆弱,不知所措的模样了。   薛成化莫名地有些慌张,他正欲开口再次激怒穆崇玉,却突然听到对面的人张口说了一句:   “可是残杀南燕百姓,□□南燕妇孺的人,是你,而不是薛景泓。”   “两年之前,欺上瞒下,趁江东大旱之时暴敛横赋的,也有你的授意吧。”穆崇玉闭了闭眼,悠悠地问道。   可虽是问句,他心里其实已经可以确定了。早在薛景泓调查清楚当年事情的始末,修书给他之时。   倒燕派领头人物户部尚书李之藻,并宰相杨廷筠蒙蔽圣听,打着赈济灾民的旗号实际上却在江东胡作非为,与北渝富商沆瀣一气,坐地起价,又兼之横征暴敛,使得人祸更甚天灾,终至江东饿殍千里。   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但是还远远不止于此。倒燕派真正的幕后之人,不是李之藻,更不是杨廷筠,而是眼前的这位——薛成化。   “倒燕”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杀伐欲念,而是包裹着一个阴险肮脏的政.治.阴.谋。   薛景泓已经把他的调查、推测全部告诉穆崇玉了。穆崇玉之所以还要这么问,无非是为了心中迟迟不肯散去的最后一丝迟疑。   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迟疑。   是的,到了今日的地步,他竟然懦弱地不想去承认,自己坚守了许久的恨意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穆崇玉的目光有些许的出神,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薛成化满不在乎的轻佻声音:“是又如何?”   脑中的弦应声而断,穆崇玉感到胸腔中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   他竭力握住了衣襟下的双拳,片刻之后,才又勉力镇定。   “是你当初指使人助我见到了北上乞讨的江东流民,助我逃出了北渝帝都,放了我三百下属?”   他话音落下,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薛成化似乎没料到穆崇玉竟连此等密事都查了出来,他深深地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地看着穆崇玉。   “是。”薛成化徐徐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57章 决战一刻   “难道, ”薛成化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崇玉,嘴角缓缓挑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声音刺耳至极:“陛下,你不该感谢我么?”   穆崇玉的语调仍听不出喜怒:“我的确应该感谢你。”   “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至少, 你帮了我,帮了我南燕三百将士。”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穆崇玉站起身来,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走近薛成化, 分毫不离地盯着他的眼睛:“是你,派人刺杀了薛景泓?”   薛成化深棕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仿佛狡狐被踩中了尾巴, 视线瞬间变得恶毒。然而下一刻, 他立即眯起了眼, 遮挡住了瞳孔里那森然的恶意:“此等大罪, 某安敢认?”   穆崇玉缓缓地笑了, 眸中已有了然:“你认不认, 都已经既成事实。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他说完便收敛了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成化, 眼中含着一丝不屑的怜悯。   此人眼中,只有阴谋,毫无人性, 既是如此,他也无需固守什么道义了。   穆崇玉转身出了牢狱,不再回眸。   穆崇玉走后,沈青、施旭立即受了谕令,到得狱中同典狱长一齐将刑罚用具搬到了牢中三人——薛成化并他的两个副将面前。目的只有一个:严刑审问。   薛成化如何命令官兵践踏百姓农田,草菅人命,欺辱妇女,都一一问了出来,还有当年江东大旱之时,和多少官员有过勾结,从中获得多少渔利,又是如何将自己的势力渗入到宫闱之中,安排了多少耳目,才使得穆崇玉能够听到外面的风声,又能够在薛景泓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如此种种,皆形成认罪文书,逼着薛成化按下手印。   唯有一事,薛成化誓死不肯供认,那就是谋逆之罪。   这当然可以理解。在薛成化的眼里,其他的罪名,认了也无非落得一个虐待百姓的横行霸道之罪,可这谋逆一事,一旦认了,非但他自己,他的整个家宅,他的妻儿,都将死于非命。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还获得了一个意外收获。薛成化的一个副将,抵挡不了严刑拷打之苦,把他们之后的谋划招了出来——薛成化的援军即将到达。   这援军不是别人,正是一个老相识:穆渊。   五万大军正在穆渊的带领下朝豫州行进。   穆崇玉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沉郁如水。从前的他,万万想不到穆渊会和北渝朝廷勾结在一起。   穆渊纵然有不臣之心,纵然两面三刀,手腕狠辣,可他怎能和杀我族类的北渝人一同共事呢?   穆崇玉在深夜下昏黄的灯影中反复思索,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触背后的那个答案。恍恍惚惚,直到天明。   事已至此,他再犹豫,再纠结,都无济于事了。他必须要坚持,带领全城的一万军士、几十万百姓把豫州坚守下去。   *   天大亮,一封密信从豫州发出,被千里加急送到了邹淳的驻地,请求援军。与此同时,薛景泓也收到了穆崇玉的信,把这十多日来发生的一切都讲得一清二楚。   而彼时的豫州城门外,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哗然的大事。   北渝正统的怀亲王、此次领兵南下剿灭叛贼的薛成化,竟被人绑在了城墙上,衣襟混乱,面容憔悴,似有伤痕,仿佛糟了虐待,精神萎靡。唯有一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睥睨着不远处驻足的,守卫着的城门守军。   豫州百姓听闻了这桩奇事,有不怕死的,大着胆子跑出城门去看,回来后便摇头晃脑啧啧称奇,也有谓大快人心的。   穆崇玉听到手下来报消息,满意点头。   他相信,薛成化被严刑欺辱,乃至绑在城门口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冒着危险前来营救。   他很期待看到穆渊的面孔。   穆崇玉淡淡道:“传令下去,一旦打探到穆渊大军前来,便立即放松守卫,减少城外兵力,露出破绽,叫他们把薛成化劫走也无甚大碍。”   *   此时的穆渊日夜兼程,已经离豫州仅剩数十里之遥了。   可等待他的,却不是薛成化大军所向披靡的消息,而是与之相反。豫州城池坚固,稳若金汤,薛成化的营帐却遭人夜袭,不但损兵折将,现在薛成化居然还被俘虏过去。   那三万大军已损掉一万,剩下的两万也是群龙无首,军心涣散。   穆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他连夜派人打探,果然见到了被挂在城门口的薛成化!   他一时又惊又怒,只觉自己受了诓骗,被诓至此处,可再一深想,又镇定下来。   薛成化不会如此无用,被人生擒,只能说明敌方的谋略太过精深。   他猛地抬头看向豫州城方向,心下微颤。那里面真的是他的那个侄儿在筹谋么?   穆崇玉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   穆渊的脸阴沉下来,眸色晦暗了几分。   这就是他养虎为患的后果。看来此次必要将穆崇玉除去,否则遗患无穷。   穆渊派了十名身形矫健的高手着夜行衣,于三更之时,趁其守备松弛,登上城门,悄悄劫走了薛成化。两人彻夜长谈,重新制定了百般计谋,势必要攻下豫州,以捉拿叛贼的大义将穆崇玉擒于刀下。到那个时候,所有心存复国妄念的南燕人要么心灰意懒,要么仇恨于心,丧失理智,无论如何,都将成为两人坐收渔利的大好时机。   有共同的目标,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办了。   一天时间,两人重整了队伍,稳定了军心,把薛成化的两万兵马并入穆渊的五万大军之中,划三万归薛成化统领,预备集中攻打豫州城的西北、正北、东北三门,四万归穆渊统领,集中攻打正西、西南、正南、东南、正东五门,预计翌日一早,正式发动总.攻。   穆崇玉是在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中醒来的。实际上,这一年来他从未沉睡过,夜夜熬到灯枯,日日与晨光一同醒来。   此刻时间尚早,外面安静得连鸟儿的啁啾声都不闻。穆崇玉却知晓,今日必不会平静。   前夜薛成化被劫走,穆渊大军已至,真正的战火马上就要烧到了眼前。   对方有整整七万大军,可是己方却只有一万五。邹淳的援军还要三天才能赶到。   三天时间,可以想象战局会有多么惨烈。   穆崇玉洗漱完毕,起身去取自己的长袍,手一停顿,转而拿起了旁边的披挂,系上了佩剑。   现在万事已备,只剩下这临门一脚。他已时刻做好亲上战场的准备。   *   彼时的薛成化浑然不知,北渝宫廷已发生了剧变。   天子之怒,横尸百万,流血千里。   北渝的官员从未见过当今陛下发下如此滔天怒火。   外面明明是烈日当空,可这风吹进金銮殿里,却带来了飒飒寒意,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整个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刚被提拔为丞相的位高权重的陈大人也一声大气不敢喘。   突然,“哗啦”一声,薛景泓把一只青色琉璃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杯子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溅在一位官员的脸上,他却不敢动弹分毫。   “你们就是这样蒙蔽朕的?”薛景泓的声音蕴含着暴怒,目光却沉静得可怕,他静静扫过跪在下面的群臣面上,一字一顿:“朕说要善待南燕人,可结果呢?薛成化身为皇亲,竟胆敢以身试法,以发兵追讨叛贼的名义草菅人命、虐杀百姓,他身为皇亲尚且如此,至于尔等,又不知将朕蒙蔽到何等地步!”   他说完这句话,底下群臣忙跪伏磕头,口中奇呼:“微臣不敢!”   “不敢?”薛景泓冷笑一声,他把穆崇玉送过来的认罪书扔到了地上,那上面鲜红的血指印看得人头皮发麻。   “你们自己看看,这认罪书乃薛成化亲笔字迹,你们看看他倒是做了多少为非作歹的事情!”   有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去,读了出声,却是越读越吓得魂飞魄散。读到最后,已是整个人跪伏在地上,抬不起身。   新任丞相陈秉公是薛景泓的心腹,为人稳妥沉静,他扶了一把那人,然后垂头问道:“此时薛成化领兵三万在外,恐生异心,不知陛下打算对其如何处置?”   陈秉公寒门出身,竟胆敢直呼怀王其名,可见薛成化已注定是不得善果了。   薛景泓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朕要他以己身之血,祭天下枉死之百姓!”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啦~十一中间还有一更~ 第58章 冷箭来袭   五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整装待发之时,另一个消息又飘进了北渝的帝都。   薛成化竟勾结旧燕宣亲王穆渊有违逆之举!   满朝哗然, 可此事已有铁的证据:前豫州别驾高文璟,临近的徐州牧宋之孝都呈上了弹劾奏章,语称薛穆大军已经军临城下, 薛成化穆渊显然是沆瀣一气,非但猛攻我大渝皇朝的地方政权豫州,战火也已波及徐州, 生灵涂炭。   非但如此, 此前薛成化因无故进攻豫州, 被豫州守军生擒过一回,豫州牧本想将其押回朝廷,谁知两天时间, 薛成化竟被偷偷袭入城中的穆渊手下救走。   此后, 更是跟穆渊合流, 竟敢将朝廷亲兵并入穆渊的乱军之中。   凡此种种, 薛成化谋逆之罪已是板上钉钉。   倒燕派的最后一位中流砥柱将就此消亡。   听闻此信, 薛景泓心里反倒泛起另一种滋味。   他没想到, 崇玉竟会为了配合他的局下定决心彻底和穆渊决裂。他以为, 以崇玉的性格,势必做不到如此决绝。   他本来早已做好了仅以“当年江东大旱蒙蔽圣听, 虐待百姓”之罪将薛成化捉拿归案,或许会难以服众,或许会给北渝百官留下自己残暴冷酷的声名, 他都不在乎。   只要倒燕派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无法减轻自己心中深沉的愧意。   可既然崇玉已为他做到了这一步,他便更加不能辜负了崇玉的好意。   这日清晨,薛景泓亲自来到沙场,点兵点将,又多派了三万兵马,与那五万大军合而为一,整装待发。当日正午,所有一切军饷、马匹皆以备好,这泱泱大军便从北渝一路向南行进。   薛景泓随军同行,亲自领兵上阵。   这一路,他已是万分熟悉,并时时刻刻在自己记忆中重现。   一年前,他正是从这条路上沐浴着清晨熹微的阳光,与崇玉分道扬镳。   已经一年时光了,他是如此的惊奇,自己居然还可以忍受整整一年的分离。多么的不可思议。   不知崇玉是否对自己有过分毫的思念。   薛景泓苦笑了一下,笑容中又带了点期待、忐忑和焦躁不安。   一想到崇玉现在正在战火中拼杀,他就很不能立即飞到他的身边!   短短三天时间,这泱泱八万大军就快马疾行了五百里,行军神速。可饶是如此,薛景泓也嫌速度太慢。   而彼时的豫州,战火已酿成滔天的火光,直冲云霄。   邹淳因一直在徐州、兖州待命,甫一接到穆崇玉的求救信便立即整顿军队,前往豫州。两天半的时间,匆匆赶到。   那个时候沈青、陈康四等人正在死撑,邹淳的到来正像是及时雨一般,立即缓解了战局的劣势。   只是可惜邹淳因为求速,带来的全是轻骑兵,人马也只有一万,救急得了一时,却不能扭转战局的胜负。   无论如何,死守着城门不出,做缩头乌龟,是赢不了这一仗的。   战事进行到这里,已经僵持了有足足半个月了。   攻城之战,最怕的便是一个“拖”字。豫州乃天下粮仓,粮食军饷富足到肥美流油的地步,只要他们守军意志坚定,再坚守不出三个月也不成问题。   可薛成化与穆渊的情形就迥乎不同了。两方都是长途跋涉,行军作战,粮草备得再丰富也总有个限度,薛成化大营之前又经过穆崇玉夜袭放火,粮草已余不多。   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战事未完,弹尽粮绝,军心浮动。   既然拖不得,穆渊与薛成化便决定要进行最后一搏了:诱敌出城。   豫州城门高数十丈,如铜墙铁壁一般固若金汤,实难攻下。他们已经围攻了数日,都不见丝毫成效,反倒损兵折将。   如此,只得另想门路。   穆渊与薛成化两人皆是心狠手辣,见城门久攻不下,竟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子。   当初战事未起之时,豫州大小巡吏虽已全城通告,让平民百姓为避战事,皆躲进城中来,可城池毕竟大小有限,容不下所有百姓。故而犹有数万农民未曾进城,而是与城外的农田相依为伴。   一天时间,薛成化责人于城外方圆百里抓来农户数千,皆绑在营帐外面,正对着城门守军的眼皮底下。   并派人向穆崇玉传话:“若叛贼一日不出城门,我便要放火烧尽燕人之田,让你们再无粮可食,若叛贼两日不出城门,我便杀尽城外百姓,让你们失信于民。”   话传到之时,薛成化毫不手软,举起一束火把便扔进了农田之中。   那农田里正是长得饱满喜人的麦穗、豆角、高粱。可惜一瞬间,全都付之一炬,滚滚浓烟遮蔽了头顶之上湛蓝的青空。   穆崇玉气得浑身发颤。他一向最厌恶的,便是北渝人从不知体恤土地的珍贵。北渝人马背上来、马背上走,猎物成性,从不知细耕细作的艰辛。   现在,竟是胆敢烧毁农田!   穆崇玉强忍着怒火,沈青、陈康四、邹淳等所有人都强忍着怒火,告诫自己莫要中计。可当第二日正午,薛成化果然说到做到,不但焚毁了农田,更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抓捕来的数千农户,成排成排地残杀致死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身为一国之君,身为铁血将军,若不能保住自己的百姓,还有何用?   穆崇玉应战出城。   薛成化、穆渊的军队早已严阵以待在了护城河的对岸。乌压压的一片,令人望之而心生寒意。   穆崇玉抬头,正看到了薛成化挑衅的眼神,目光再一转,则是一旁的穆渊。   一年未见,穆渊竟恍惚比之前更冷漠了些,眼看着南燕百姓的鲜血横流在地,神态竟也未曾有一丝动摇。   既是如此,穆崇玉也没什么好再逃避的了。他举剑冲天,扬鞭向对岸杀去。   这一仗,杀得昏天暗地。穆崇玉已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是在与谁厮杀,恍惚间只觉得心中的沉痛蔓延似海。   时光仿佛又带他来到了几年前,南燕都城陷没的最后一战。   他拼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耗光了心头的最后一丝软弱,如同行尸走肉般挥舞着,厮杀着,抗争着,直到手上的剑掉落在地,直到双手被人缚在了身后。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能丢掉他的利剑。   早晨的清风渐渐被烈日驱散,正午烈日当空,到了傍晚夕阳西下,灿金的斜阳与弥漫了一地的血色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舍。   士兵们已经精疲力竭,可没有人愿意撤退,没有人率先挥下停战的令旗。   这是最后一战了,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嗖”地一声,一根冷箭来袭,眼见得要射向穆崇玉的方向。   穆崇玉听到了这箭矢的破空之声。可惜他面前正是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他已无力转身格挡。   沈青也看到了,然而他离得太远,他只能竭尽全力地拼杀过去,嘴里爆发出一声嘶吼:“陛下小心!”   穆崇玉仍没有转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10月5号~ 第59章 当庭责难   沈青绝望地闭上了眼。却不知正当此时, 另一根利箭正从相反的方向破空而来。   紧接着,两根箭矢相撞, 在离穆崇玉一尺之隔的地方一齐掉在了地上!   喊杀声随之如潮水般涌来。   穆崇玉迟疑回头,竟然看到了薛景泓正骑着马,带领着一队轻骑冲破了重重阻碍, 向自己疾驰而来。   援军来了!   他想向薛景泓扯出一丝微笑来,却觉得筋疲力尽。再一挥剑,却发现周围没有了那层层冒出的如同流水一般的敌军。   敌军已被这八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起来。   之后的胜负, 便再无悬念。   薛成化以逆贼的名声被捕, 押入帝都天牢候审, 穆渊作为同犯一同被抓。剩下的残兵败将悉皆作为俘虏,浩浩荡荡地牵往北渝帝都。   至此,倒燕派终于全部伏法。   大战过后, 旧事百衰。穆崇玉如今身为豫州牧, 在战事过后, 立即开仓放粮, 赈济百姓, 又派人襄助农民耕作废田, 力图恢复土地往昔的肥力。   这样一忙便是好多天。   薛景泓屡屡看着穆崇玉忙碌的背影, 想寻机会与他单独说说话,可惜总也找不到机会。   偶然与穆崇玉避开了众人目光, 薛景泓鼓起勇气刚要开口,冷不防却看到穆崇玉躲闪的眼神。   “陛下,崇玉还有要事处理, 先行一步。”然后便匆匆而逃。   薛景泓别无他法。一堆事务尚等着他去处理,他不能总在豫州蹉跎,误了大事。   薛景泓走得悄无声息。或者说,是穆崇玉有意视而不见。待沈青来报说北渝陛下大军已班师回朝时,穆崇玉才刚刚从繁琐的事务中抬起头来,那时,薛景泓却早已出了豫州。   漫漫行军队,浩浩回朝路。   再回到皇宫,局面便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倒燕派的最后一位人物薛成化不但犯了滥杀百姓之罪,更是和乱军穆渊勾结在一起,意图谋逆,此等大罪,已无生机。   穆渊作为同党,一同被判死罪。   至余下的几万乱军戍卒,凡是愿意认错招降的,皆放其一条生路,剩下薛成化、穆渊的心腹将领,只能一同伏法认诛。   辉辉大义,就此得昭,下一步,便该论功行赏。   此次围剿逆贼,推翻倒燕派,功劳最大的,当加官进爵,给予高官厚禄。   对此,朝臣都没有意见,可当一纸诏书下,决定将豫州牧升任为一品车骑将军,受封燕国公之时,整个朝廷都有些哗然了。   豫州牧虽固守城池有功不假,可也不至于如此一步登天,鸡犬飞天啊。遥想当年在统一塞北草原上立过定鼎之功的将帅们也只是加官不封侯,封侯不加官啊,更何况今日之豫州一战,虽则惊险,却远远不到千钧一发、危如累卵的地步。豫州牧竟能一举加官封侯,实让人侧目。   众人暗地里纳闷不平之时,有人恍惚看透了事情的真相:自古帝王多疑心病。豫州牧今朝得了如此大的军功,陛下自当有所忌惮,因而故意赏下天大的恩赐,且看豫州牧能不能把握得住呢。   经这么一解释,百官倒是茅塞顿开了,一时觉得通透无比,皆放下嫉妒不平之心,都做一副隔岸观火的看好戏姿态。   却不料待好戏开场的那天,所有人都彻底傻了眼。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经过一个月的朝政整顿,大多事务皆已尘埃落定,恰逢仲夏时节的暑气渐消,佳节将至,北渝帝都便预备趁此机会大宴群臣,一则共庆中秋,二则既往开新,涤荡被倒燕派把持的旧貌,开清明治世的新颜。   满月如银盘,初挂柳树梢。皇宫里面张灯结彩,华美之至。   宴席已开,宾主皆落座,唯有一人,姗姗来迟,始终未见其踪影。   正是传说中守城半个多月,在豫州之战立下汗马功劳,被封将封侯的豫州牧。哦不,现在应该称其为燕国公了。   席上众人表面上推杯换盏,谈笑晏晏,暗地里却都对这位燕国公翘首以盼,急于一睹其真容。   有人偷偷觑了眼御座上的圣上,见薛景泓坐在那里面沉如水,脸上看不出喜怒,心下便有些幸灾乐祸了:这下好了,燕国公居功自傲,胆敢让陛下等他,恐怕不日就会被陛下厌恶,自食恶果。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门外的太监终于通报:车骑将军、燕国公觐见。不多时,便见一道颀长秀挺的身影从大殿之外的玉阶上缓缓走来。   那人一袭紫袍加身,袖边滚金的蟒纹在宫灯下泛起莹润夺目的色泽,一步步走得近了,坐在大殿门口处较劲的官员方觑到了这位燕国公的真面目。   有人开始惊叹这燕国公的好容貌!玉质容颜,竹质身姿,身披紫袍,倒不像是传闻中杀伐果决的英武将军,反更像是神仙人物,丰神俊朗。赞叹间一时竟忘了之前对他的敌意。可紧接着,燕国公到殿中行礼站定,方有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尤其是一些在朝中资历老、经历多的大臣们。他们惊愕地盯着他,张口结舌,大惊失色。有年岁高的,生怕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便左右询问,交头接耳。不多时,大殿之上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刚刚的戏谑心情一扫殆尽,满朝哗然一片。   可偏偏众人瞩目下的那对君臣仿佛没察觉到丝毫问题。非但如此,他们的陛下自青年到来之后眼角眉梢便挂着一丝笑意。   任谁都能看得出,那笑容有多真切愉悦。   陛下这……不会是神志不清吧?   穆崇玉听着耳边嘈嘈切切的议论,心里百般滋味。旁人不解,他自己又何尝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样的身份站到北渝皇宫的大殿上。   “穆崇玉叩见陛下!”   穆崇玉声音清朗,字字清晰,他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北渝人的礼。   这一下,所有人都听到他喊的是什么了。   旧燕之主穆崇玉!他的确是旧燕之主穆崇玉,而不是什么豫州牧宗裕!   这怎能如此荒唐!   御史令郭浩儒有直言进谏之责,他又性格刚直,向来直言不讳,当即便站了出来,矛头直对穆崇玉:“下官记得这位是皇上身边的起居舍人穆舍人吧。穆舍人在外浪荡两年,回来之后便不记得自己的本分了吗?下官怎么不知,穆舍人能够有资格站在这中秋大宴的殿堂之上?!”   这一问,恰问出了朝堂上众人的不满,众人安静下来,都面露不善地盯着穆崇玉。   薛景泓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穆崇玉,直到这会儿,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收敛了眼神里的情感,不喜不怒地扫视了一圈他周围的臣子。   除了邹淳,大概没人能理解自己会有如此的惊世之举。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   “今日,朕给诸位爱卿重新介绍下穆崇玉。崇玉前者因颁布新政,对豫州治理有方,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豫州风气清明,后者因大败薛成华,捉住逆贼,保社稷有功,朕特升任其为一品车骑将军,封燕国公。”薛景泓一字一句地说着,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群臣的反应。他在众人脸上看到震惊,看到难以置信,看到种种恶毒的猜忌。   薛景泓皱了皱眉头,稍微一顿,继续扬声道:“今赐燕国公封地豫州、徐州、荆州、扬州四地,共计三千八百里,城池七十六座,聊表朕心,望燕国公能代朕继续固守疆土,绵延恩泽。”   “崇玉叩谢陛下!”穆崇玉深深地望了薛景泓一眼,再次单膝而跪。薛景泓能做到这等地步,已实属不易,他应该学会知足。   满朝忿忿而怒。   陛下这是疯了吗?!赐高官厚禄便也罢了,把那千里沃土拱手让人是何用意?!这与放虎归山何异?   再看那旧燕之主,口中既不自称微臣,又不行双膝下跪叩首之礼,何曾有一点俯首称臣、感谢皇恩的姿态?他分明是异心已起,只怕是还做着南燕之主的旧梦!   郭浩儒拍案而起:“陛下不可!”   “古之祸患,皆从藩地起,先有东周诸侯割据之祸,后有西汉景帝七王之乱,陛下难道想重蹈覆辙吗?更何况,”说至此处,情绪颇有些激昂的郭浩儒声音兀地冷冽下来,他冰冷地瞥了眼背脊笔挺的穆崇玉,道:“此等叛贼逃犯之徒,焉能担此重任?陛下今日赏下如此厚重皇恩,焉知此等朝三暮四之叛贼,不会恩将仇报、背信弃义?”   穆崇玉把这话听在耳里,若是从前,想必他定然会羞愤欲绝,然而如今,这些话却不能动摇他分毫了。   他已经见过太多指责他、辱骂他的人了,终于渐渐明白,旁人的辱骂指责,或许并不昭示着自己是错的。与此相反,那人越咒骂,越显露出他心底的惶恐与忌惮。   他从前也是如此在心底咒骂薛景泓的,可是今日,他打算放下一切猜忌与犹疑,转而去信赖他。   于是穆崇玉默不作声,他挺直的背脊没有一丝颤抖,只静待着薛景泓的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10月7号~ 第60章 尘埃落定   薛景泓并未被激起怒火, 他眼底幽深一片,只在目光触碰到穆崇玉的时候才会泛起微微的波澜, 转而又是一片平静。   “爱卿所言不虚,藩王之乱,自古有之。”薛景泓缓缓道, “可是朕再说一次,燕国公并非叛贼,而是平反有功, 救朕于危难之中, 救大渝于危难之间的恩人!爱卿听清楚了吗。”   “若无燕国公, 薛成化谋逆暗杀之罪难被揭发,朕或许早晚要死在薛成化的暗箭之下。”   “若无燕国公,薛成化今日已大破豫州城, 吞并徐州, 与反贼穆渊沆瀣一气, 占据了朕的大半江山。”   “若无燕国公, 南燕百姓被倒燕派肆意虐杀□□, 必定对我大渝积怨已久, 民心乱了, 诸位今日又如何能安然在座,享中秋之欢?”   “朕再说最后一次, 今日,希望诸位明白,朕对燕国公, 是行感谢之大礼,而非行恩赐之奖赏。若有人再忘记了这一点,口吐不当之言,朕便教他从头把书读起,待懂得了知恩图报的道理,再来做我大渝的官!”   薛景泓沉声说完,居高临下地睥睨了郭浩儒一眼,道:“爱卿,听明白了吗?”   郭浩儒为人清高自傲,被如此当庭质问,一脸羞愤竟不欲回答。一时僵持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出薛景泓的脸色越来越差,都心惊肉跳。   正在这时,宰相陈秉公先迈出一步,他高呼一声:“微臣领旨!”跪伏叩首。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像是被点醒一般,纷纷跟着陈秉公的动作一齐跪下,山呼万岁。   郭浩儒见此情形,也终于屈服了,顺杆而下,高呼陛下圣明。   经此一风波,众人方对穆崇玉的就座心照不宣了。   原来陛下右手边第一的位置是留给燕国公的啊。有人这么后知后觉地感叹道。   月上中天,树影婆娑,宴至半酣。   酒喝到一半,方有人去给穆崇玉敬酒寒暄。有人是好奇,有人是试探。更多的久历官场的老官们是“顺圣意,秉圣旨”,觑着薛景泓的脸色来到穆崇玉的席前,推杯换盏。   穆崇玉来者不拒,含笑相迎。   席前的酒盏空了一次又一次,穆崇玉皓白的面颊渐起红霜,被烟紫的长袍衬得如同落日的飞霞,让人移不开目光。   薛景泓看在眼里,他漆黑的眸光微暗,顿了又顿,到底示意了下身旁的侍从。   侍从又来到陈秉公身旁耳语一番,陈秉公会意,也不知作了如何安排解释,慢慢地,便不见有人向穆崇玉敬酒了。   不久,便有大臣告醉回家,陆续地,整个大殿空了下来。   穆崇玉也不知自己饮了多少酒,他许久未曾这样豪饮过了,头脑昏昏沉沉的。勉力站了起来,稳了稳身姿向薛景泓笑道:“陛下,崇玉今日也告退了。多、多谢陛下款待。”   薛景泓果然没有食言,把过去南燕的国土倾数还给了他。虽则今日仍只是受封为臣,可是薛景泓言行中已分明把自己当做了一国之主,而不是唯他是命的臣子。   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是漫过了一层动容的,那犹如一波融融泄泄的春水,缠绕上他的心底。   薛景泓恰看到了穆崇玉嘴边的那抹笑容,如同寒星升上夜空,皎月驱散了阴云。他禁不住站起身来,半垂眼眸掩住了自己的思绪:“崇玉,可否暂留稍许时刻?”   薛景泓挥了挥手,大殿之上的宫人立即识趣地退出了殿外,整个大殿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筵席被撤下,转而被点起一炉熏香,青烟袅袅,在殿内环绕不散。   穆崇玉困惑不解地微皱了眉头,饱含着醉意的眼眸仿佛湿.润的明珠,眨眼间透露出诱人的气息。   薛景泓被这样的目光烫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那簇火苗。   “崇玉,自豫州一别后,我们还未曾坐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今晚,”薛景泓绕过身前几案,跨步走向穆崇玉面前,“你可否留下,与我秉烛夜谈?”   穆崇玉蹙了蹙眉,实际上他有些困,他今日白天才从豫州舟车劳顿赶过来,晚上便出席了酒宴,很有些疲乏。   再加之饮了许多酒,这会儿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穆崇玉舔了下唇,道:“抱歉,陛下,崇玉今日……”   话只说了一半,唇上便被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覆盖,灼热的气息拂面而来。   穆崇玉惊愕地瞪大了双眸。   有风从大殿外吹进,卷起了那轻薄的帷帐,月影斜照下来。   薛景泓情难自禁地伸手环住了穆崇玉的腰,扣住了穆崇玉的后脑,双唇在那肖.想已久的唇瓣上磨蹭流连。   他想说的,对面这人不让他说出口,既然如此,他只好全部都化在这一吻里。   只可惜食髓知味,一旦沾上这双唇,他竟不想轻易停下。   男人间的吻粗.暴却又绵长,动作间不知怎地,两人滚到了地上,他的崇玉就这样躺在那里,眼睛里如含了星辰,唇瓣上如含了嫣红的罂粟。   薛景泓忍不住又低头吻了上去。   星辰渐没,拂晓天明。晨风吹起窗幔,偷偷往里窥视着。   穆崇玉昏昏沉沉地醒来,脑子里如同浇灌了浆糊一般,沉重难忍。   他有点记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   青烟色的床帐微卷,床榻上盖着绣有明黄.龙纹的薄被,有袅袅的熏香的味道飘过来,钻入鼻尖,痒痒的,更让人添几分慵懒的困顿。   穆崇玉有些分辨不得自己这是在何处。然而下一刻,薛景泓走进来了,他辅一触及到薛景泓深邃如潭的目光,才像是打开了记忆的洪流。   有一幅一幅令人难堪的片段闪过。穆崇玉蓦地涨红了脸,从床上一跃而起。   “陛下,崇玉有事,先告辞了。”张口声音很是沙哑,穆崇玉也无心情去管,只顾埋头便走,连鞋也忘记了穿。   薛景泓眼神暗了一下。他快步走到穆崇玉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穆崇玉犹如碰到了烫手山芋一般,猛地甩开。他后退了两步,垂下了目光,始终不肯去看薛景泓的脸。   就在这挣扎两下间,穆崇玉的衣衫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他细白的脖颈。薛景泓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上面,又艰难地挪开。   昨夜他终是趁人之危了,趁崇玉喝醉的时候忍不住吻了他,两人在地上滚了好久,他都不舍得将崇玉放开。   这样目光莹莹、全神贯注望着自己的崇玉着实太诱.人了,他恨不得把那柔软的唇瓣吞吃入腹,然后将他深深地抱入骨髓。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愿意在崇玉醉的时候……   晚风轻拂,穆崇玉后来在他怀中睡着,薛景泓便把他抱到了床上,自己则在床边守了他一夜。他甚至连那紫色的华美绣章长袍都不能替穆崇玉脱下,生怕自己忍不住腹下的欲.火。   直至天将亮时,才稍有些睡意。   两人正僵持着,忽有宫女捧着热水,从外面请旨。   穆崇玉恍如得救,他再次低声道了句“告辞”,转身飞快地掀帘而去。   此时正是八月十六,早秋微寒。   九月初一,一应事务交接完毕,燕国公离京返回封地。薛景泓站在城楼上目送了许久,终于不得不化作一声长叹。   穆崇玉终究要回到南燕的大地上,北渝的天终究是太冷冽,留不住他。   彼时正有一群南归的大雁排列成行,纵然一跃,飞入那万里无云的南方的青空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亲们一路以来的支持(づ ̄ 3 ̄)づ虽然因为断更小天使们都跑了Orz……我深刻检讨!下本坚决不断更!   另外,还有五章番外,从明天开始放送,会继续交代两位皇帝之后的恩恩怨怨(打情骂俏),也会给两个人一个比较甜的结局吧~(呃,作者菌觉得还是蛮甜的……)   敬请期待~~ 第61章 番外?圣上岂可为人下(一) ...   这大概就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获赐世袭爵位, 土地数千里,城池数十座。除了名义上是北渝的臣民之外, 和他们从前称帝南燕的日子,并无半点不同。   可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沈青不知是该诚心诚意地感谢薛景泓的宽怀大度, 还是赞叹他的怀柔政策, 心机手腕。   薛景泓对他们的陛下施以如此宽广深厚的恩泽,此前又对陛下有过救命之恩, 如此种种下来,他的那位心慈宽仁的陛下还哪里会起一丝一毫的异心?   无论是俯首称臣也罢,还是每年按时地缴纳税贡也罢, 亦或有意地克制兵力,穆崇玉都心甘情愿, 绝没有一点怨言。   可是……从前的南燕绝不仅仅如此啊。   往昔时日, 普天之下, 上至文武百官, 下至田间老农, 人人称颂的, 皆是他们南燕政权宽仁, 陛下圣明。可如今, 薛景泓因为扫除了倒燕派, 却抢去了一个善待百姓的好名声。   眼下街头巷尾里都还只知北渝陛下,不知燕国公。   这未免让人生出许多不平来。   从一个泱泱大帝国,到如今的一个附属之藩——这个附属之藩虽总比之前的流亡生涯好得多, 可也不尽如人意。   如果当初陛下肯听从自己的谏言,上京行刺薛景泓的话,那么如今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   沈青这么在心里感叹,行动上就不免表现出来。   现今他又做回了穆崇玉的一品大将军,每日在军营里便对手下的兵耳濡目染:“你们一日在主公手下为士为卒,便要一日为主公忠心不渝。若有一日,我等与北渝皇朝发生龃龉,尔等定要誓死护主,保卫我南燕国每一寸土地!”   这些士兵无论是从南燕土生土长的,还是薛景泓从北渝帝都赏赐过来的,都只许谈南燕,不许谈北渝之事。   军营俨然成了当年南燕的兵部大营。   穆崇玉听说了此事,无奈摇头,却也不多加置喙。   这几日,他正在忙另一件事。   薛景泓给他密信,说西边乌粱国与北渝边境发生纷争,恐有反心,又因乌粱国与南燕的荆州一地相毗邻,薛景鸿担忧其会对南燕国不利,故而提醒穆崇玉要多加警醒。   穆崇玉深以为然。近两年乌梁国势力的扩张北渝、南燕有目共睹,若非因为中原内乱不息,战火频仍,他们也不会到今日才注意到乌梁国的挑衅。   从前南燕便是因为重文轻武而败给了北渝,如今,他绝不会让南燕再输第二次。   穆崇玉沉吟半晌,当日便召集众卿商议,命沈青加强营训,更派新晋提拔的施旭领兵十万镇守荆州边境。   如此布置下去,乌梁国确也会审时度势,在边境处安分了许多。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腊月二十三,年关将至,乌梁国小王子敖融突然来访,带来了乌梁国宝马百余匹,狐裘锦衾千余件,及余下珠宝数十箱从西方千里迢迢之地来到了金陵,觐谒穆崇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带了礼品,出于“美意”千里来访,穆崇玉自然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恰是小年佳节,金陵宫城里稍作装饰,那雕梁画栋更显精致。再加之天上飘下了点细雪,沾染在艳红的宫灯之上,如诗如画。   小王子敖融一路走来,一路赞叹。   这南方之丽景,果然与乌梁国的漠漠黄沙不同,每一处景都分外细腻动人。非但如此,南方的人,也格外与众不同。   敖融把目光肆无忌惮地投注到了穆崇玉的身上,嘴角挑起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这位旧燕之主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长相俊美夺目,皮肤白皙细腻得比草原上的羊奶更甚。   就像是夜空中大漠草原上的那汪明净的月,着实叫人见之难忘。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肖想?敖融忍不住怀着恶意地猜想:说不准几年前北渝的皇帝之所以南下攻打金陵,就是为了面前这人呢?   穆崇玉面色平静地任敖融打量。这样放肆的目光他已承受过太多,早已不会像当初刚出南燕皇宫时那般容易恼羞成怒了。   外表的这幅皮囊并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他能改变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实力。他会用自己的实力让这样轻薄妄为的目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眼下,他正好趁此机会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敖融。   这个乌梁国的小王子看起来很年轻,比自己还要年轻两三岁的模样。鼻梁高挺,皮肤浸染着常年风吹日晒的苍红的痕迹,头发如墨一般漆黑,又在前额处微微地打着卷,颇有些怪异。   尤为让人惊异的是,敖融那张俊朗硬挺的脸上嵌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眸。那若有似无的笑意盛在这样一双眼眸里,更显轻佻。   穆崇玉停顿了片刻,便轻轻地收回了目光:“敖融小王子,孤有感于乌梁国美意,特命人精心准备了筵席为你接风洗尘。请就坐吧。”   敖融心不在焉地坐下,一双眼睛尤不肯放弃地来回打量着穆崇玉。   在座陪酒的诸位大夫,甚至连李元善这样的老臣都有些隐隐的不快。   这乌梁国前脚刚刚骚扰了荆州边界,抢掠我荆州子民的粮食物品,后脚却又敢舔着脸前来拜谒,实在无耻。   沈青率先站出来,他把腰间佩剑一横,对着敖融面无表情地道:“我看这枯坐着饮酒着实无趣,不如让我把营中士兵叫来,表演一阵军中剑法,不知小殿下意下如何?”   沈青说着,横跨一步挡在了敖融的面前,生生隔开了他的目光。   名为表演剑法,实则展现我南燕雄风,好煞煞对方的锐气。这一点,沈青倒是和李元善想到一块儿去了。   敖融眯了眯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不快。他懒怠地看了眼沈青,嗤笑一声:“剑法有什么好看的?想必都是如你这种彪形大汉吧。你们南燕就是这样待客的?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一句话说得沈青怒火中烧,他忍不住就想拔剑一举将敖融拿下!   然而下一秒,敖融却又立马换上了一幅盈盈笑脸。他侧了侧身,绕开沈青,轻挑着眉梢笑问穆崇玉:“我倒是有一宝物,想要进献给燕国公和在座诸位,燕国公不妨一观。”   说着,他理也不理沈青,自顾击掌三声,便闻一阵清脆悦耳的琵琶声从殿外渐渐传来。   沈青在穆崇玉的示意下无奈退至一旁,然后便见一朵青烟飘来,朦朦胧胧地,有几个窈窕纤细的身影踏着婀娜的步子远远走来。   竟是七八个娉娉婷婷、眉目如画的女子。   这几位美人与南燕娇羞婉约的佳人决然不同,仅从衣着便让人一惊。   外面明明已飘了细雪,可眼前的美人却衣着大胆到让人血脉贲张。细嫩的脖颈、纤长的手臂全都裸.露在外,酥.胸犹如两只蠢.蠢.欲.动的白兔,几乎要随着舞姿从那轻薄的抹.胸里跳出来。一层轻纱曼掩,从胸前环绕至身后,然后在胯间系了个结,露出两条白皙如玉的腿。   美人之舞,一动倾城。更何况是如此绝色。   大殿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情愿不情愿,大胆亦或含蓄,欣赏亦或警惕地都黏在了这几位美人的身上。   纵是刚刚暴跳如雷的沈青也不例外。   穆崇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这一点变化却没能逃过敖融的眼睛。   敖融轻轻一笑,装似无意问道:“怎么,燕国公不喜欢么?这些美人,可都是在我乌梁国千金觅来的。”   穆崇玉摇了摇头,含笑答:“此等美人,确实难见。孤只是在想,觅来这几位美人,只怕要费小殿下许多心思。”   “这算什么,只要燕国公喜欢,本王这点心思算什么。”敖融朗声大笑,转而又压低了声音,使他的嗓音变得深沉惑人:“只要燕国公喜欢,本王可将最美的一位美人送给燕国公。”   他刚刚语毕,便见众位美人停下了舞姿。缓缓地,从殿外又走进一位紫衣美人。那女子头戴面纱,仅露一双眼睛,可凭那眼睛,就足以颠倒众生。   穆崇玉也不由地呼吸一滞。 第62章 番外?圣上岂可为人下(二) ...   在那双眼睛太美了, 湛蓝,深邃, 纤长如羽翼般的睫毛半遮在上面,犹如晨星在湖面上投出淡淡的影,带着恍若即将破碎的美感。   紫衣女子并不像其他美人那般在大殿上偏偏起舞, 她只是目光轻扫, 然后踏着轻盈端庄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着穆崇玉走去。   直至绕过了穆崇玉身前的筵席, 然后跪在了他的膝盖旁边,轻轻垂下了头,露出了面纱下细白的脖颈。   模样就仿佛一头乖顺又可怜的小鹿。   敖融朗声一阵大笑:“燕国公, 看来澜沙是中意你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专注地走向一个人呢。要知道,澜沙可是我们乌梁国第一美女!”   穆崇玉眼睛微眯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便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眸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善意的赞赏和些微的感叹, 道:“果然是第一美女,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只是……殿下这美意太重, 孤怕怠慢了美人。”   穆崇玉说着, 手却虚虚扶上紫衣女子的腕处, 柔声道:“澜沙姑娘, 不必如此多礼, 请起吧。”   敖融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满意一笑,口中爽朗劝道:“哎, 燕国公太过谦了。本王看燕国公天人之姿,玉树临风,配我这乌梁国第一美人就是天作之合,燕国公若不收下,只怕澜沙还不愿意呢。”   他语罢又哈哈大笑一阵,举起酒樽豪饮,与邻座谈笑风生。   这算是当穆崇玉已默默接受了。   穆崇玉嘴边的笑容却渐渐变淡,他幽幽地打量了一下端坐在他身旁的乌澜沙,收敛了眼底的复杂神色。   宴罢尽欢,诸客渐散。敖融临走之前别有意味地和乌澜沙对视了一眼,然后飒爽一笑,翩然离去。   穆崇玉给他的住所安排在了宫城附近的一处幽静宅院,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景色倒别致,只不过照他来看到底比他们乌梁国的大漠长烟、古堡圆月差了许多。   他暂且委屈几天吧。   彼时宫城之内,喧嚣散去,打更声悠悠地响起,大殿之内僻静了许多。   穆崇玉不动声色地看着跟着他一路行走的澜沙。   澜沙确实是美的,只不过这美,太有锋芒,好比一把银光锃亮的宝剑,有着致命的危险。   绕过回廊,穿过宫墙,便是穆崇玉的寝宫。寝宫服侍的宫女一见到穆崇玉身旁的乌澜沙,都纷纷识趣地退下了。拉下帷幔,关上了门扉。   穆崇玉坐到了床榻上。   “帮孤解衣吧。”他面无表情地道。   直到了这个时候,乌澜沙才掀开了面纱,柔柔地出了声:“是。”   果然是惊为天人的一张脸。   她的眼里看不出落寞,看不出怨恨,只有柔婉魅人的服从。   乌澜沙乖顺地走了过来,离穆崇玉很近,纤细柔软的手贴上了穆崇玉的胸膛。然后从领口处起,一点一点地褪下了穆崇玉的外袍。   紧接着便是里衣。   许是南方一带男子的衣服太过繁琐复杂,这位乌梁国的美人从未解过,是以她的手停留在穆崇玉的脖颈上,徘徊不去,俶尔划过了穆崇玉微微凸起的喉结。   乌澜沙轻笑了一声。声音恍若大漠驼峰上的银铃,带着清越的张扬。   穆崇玉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他沙哑着声音,一把捉住了乌澜沙的手:“孤竟不知,乌梁国的第一美人原是如此调皮。”   “那主公喜欢吗?”乌澜沙轻轻问道,眼睫微颤好似扑闪的蝶翼。   穆崇玉淡淡地笑了,他手指微微摩挲着乌澜沙的手心,道:“甚得孤心。”然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慢慢地覆了上去。   床帐里的温度缓缓升高,美人衣衫半褪,呼吸撩人。   穆崇玉面上泛起微红,眼底却一片冰凉。他的手暧.昧地抚过怀中女子的颈后,然后在那颈窝处轻轻地揉了揉。   那是一颗迷魂丹,揉碎了涂抹在颈窝处的穴位上,能让人意识模糊,渐入梦境。   澜沙舒服又妩媚地闷哼了一声,然而不多时,她的呼吸便渐渐平稳了下去,没了意识。   穆崇玉收起脸上迷醉的神情。他强忍着从心底泛起的怪异和不适,将已经睡着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个女人的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暗器□□。那么这说明今夜她并非来暗杀他的。   或者她在等自己足够信任她的时候再动手,或者她的目的不在暗杀,而在获取南燕的情报。   穆崇玉一边冷静地分析着,一边下了床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衣衫上有那个女人淡淡的脂粉味传来。穆崇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毫不犹豫地扔掉了自己身上的这套衣服,洗净了手,才找出一套新的换上了。   莫名其妙地,刚刚那女人要吻上自己时,他竟然想起了另一张面孔。一个男人的面孔。   穆崇玉不由得怔愣了半晌,思绪突然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奔驰到很远。   他好像许久都未见过薛景泓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年前的中秋之宴上。   为何会想起来他呢?穆崇玉摇了摇头,他系好了衣襟上的带子,推开了门扉,走了出去。   沈青正领着五六个身手厉害的御前侍卫等在那里。他们为着穆崇玉的安危守在这里,预备万一里面的女子有杀心,一动手,他们就立即冲进去保护穆崇玉。   “陛下,如何?”沈青急忙开口问道。   一遇急事沈青便口呼自己为陛下的习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改掉。   穆崇玉定了定神,朝里面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低声道:“无事。恐她另有打算。今明两夜,你不必在此守候,太过惹人注目,只需派一名侍卫隐在暗处即可。”   如此细细交代一番,穆崇玉才重新走进了屋中。   那迷魂丹乃是御医几经研制做成,效用经过多方试验,绝不会有差错。彼时这女子也全然沉入梦乡,不会有半点异样感。   穆崇玉看了她一眼,也自顾于别处寝宫入睡,待拂晓之时方归来。   清晨麻雀啁啾,扰人清梦。澜沙从睡梦中昏昏沉沉地醒来,一时意识有些朦胧,记不起自己这是身在何处。   她眼珠来回晃动,不期然地跌入了一双漆黑仿佛夜空一般的深邃眼眸中,心跳忽地加快了一瞬。   然后便闻一道温柔若水的声音在她的上方低低地道:“怎么,这窗外的鸟儿吵醒你了?孤叫人把它们抓下来,免得它们吵到澜儿的美梦。”   澜儿……面前这男子唤她名字的声音太过动人,忍不住的,她的心跳又加快了一拍。   澜沙稳了稳心神,这才发现这位传闻中人人赞叹的旧燕之主此时正把她圈在怀中,那俊美的脸庞咫尺可触。   乌澜沙作为乌梁国的第一美人,见过太多太多为她倾倒的男子,可像穆崇玉这般的,却是生平仅见。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想起进金陵前听到的歌谣,觉得用它来形容穆崇玉再合适不过。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南燕人,是旧燕之主,是他们乌梁国的敌人。她只要把他看做又一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庸俗男人便足够了。   想到此处,乌澜沙对着穆崇玉嫣然一笑,眸中光华好比流星漫洒。她伸出自己裸.露在外的白皙玉臂,挽上穆崇玉的脖颈,然后欺身上去,欲擒上那两瓣比之自己形状更为优美的薄唇。   她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炽热的吻,可惜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到来。   唇上传来一阵微凉细腻的触感。   乌澜沙睁眼,原来是穆崇玉用手指抵上了她的唇。   穆崇玉轻笑了一声,喑哑着嗓音在她耳边道:“澜儿的唇滋味如美酒,一饮便醉,孤不敢多饮。”   “好了,你辛苦了一夜,孤不忍再折腾你。孤叫人精心准备了早点,起来用一些吧。”   乌澜沙顺着穆崇玉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有侍女正在往桌子上端着花纹精美细致的彩盅,隐隐传来甜腻诱人的香味。   乌澜沙不知怎地,鼻尖突然一酸。   还从未有人像穆崇玉这般,会在事毕的第二日清晨,为她备上香味扑鼻的早点。   她忙垂下眼帘,收起了眼中思绪,下了床。   *   穆崇玉白天很忙,早上匆匆用过早膳之后就要召集众大夫在前殿开朝议,内容琐碎复杂,既有对农民减租几成减息几分的讨论,又有修整河道,预防洪涝的部署,讨论之细致令乌澜沙不禁咂舌。   午后穆崇玉只小憩半个时辰,便要起来处理政务,一则是要批改那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州郡大臣呈上来的奏章,处理一应大小事宜,第二则是要亲自到校练场去视察军情。如此一来,便至傍晚。   晚间也不容休息。白日穆崇玉要应对朝上群臣,晚上却是会单独把沈青、陈康四等武将召集起来,在书房召开密会。   等终于有闲暇时间,来见她的时候,往往已至深夜。   乌澜沙看着穆崇玉忙碌的背影,心底不免有些落寞,可是她也别无他法。这个男人,曾经是大燕国的君主,现在又是整个南燕国的主公,他必然是繁忙的。   他不可能真正属于她一个人。   好在穆崇玉做这些事的时候从不会避开她。   他批改奏章,会唤她在一旁磨墨铺纸,红袖添香,他在书房召开密会,也不会禁止她出入书房。   很多时候,她提着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莽撞地闯入书房时,正撞见沈青那个威武的男人在里面,穆崇玉也从不生气,只是会温柔地叫她稍等在一旁。   乌澜沙难以否认,从自己心底一点点冒出的温暖、喜悦,甚至是受宠若惊。仿佛有幸被明月的光辉挥洒了一身。   白天的乌澜沙是快乐的,可到了深夜她便会变成另一幅模样。   她今日又一次推脱了穆崇玉欺身上来的吻,佯作一副疲惫之态,穆崇玉从来都很体谅她,也从不会勉强她,只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然后便到隔壁的寝殿入睡了。   乌澜沙轻呼一口气。她不得不这样做,穆崇玉的睡眠很轻,若是和他缠绵到半夜再起,穆崇玉是一定会被她惊醒的。   乌澜沙脸上一红,可继而又沉入一片阴沉之色。   她轻手轻脚地卸下复杂繁重的头饰,换下南燕人精美繁复的衣衫,以一身黑衣裹身,轻车熟路地出了宫城。 第63章 番外?圣上岂可为人下(三) ...   第二日清晨, 沈青是被穆崇玉叫醒的。昨夜他心急如焚,忐忑又自责, 趴在穆崇玉床边全无睡意,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陛下的睡颜。可后来不知怎地,天将破晓之时却有一阵睡意袭来, 叫他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   甫一睁眼, 却见穆崇玉已是梳洗完毕的模样,面含关切地看着他:“沈卿, 你怎地睡在这里?难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沈青顿时睡意全消,冷汗冒了上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呼道:“臣死罪!”   他本是意欲一大早便将那件事告诉穆崇玉的, 却没想到睡过了头,若是因此坏了事, 他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想到此, 沈青连忙将昨晚之事告知了穆崇玉。   昨夜便是他领着手下副将在山里设伏, 前面一直很顺利, 他也不曾恋战, 谨遵穆崇玉的嘱咐, 打赢了就跑, 可没想到却遇上了一个人——邹淳。   沈青对这个人印象非常深刻。当年在南燕和北渝短兵相接的战场上, 便是这个邹淳以一当十、异常勇猛地领着一队铁骑, 将自己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险些全军覆没。   沈青做梦都想跟他再相会于战场,彼此决一死战, 以雪当年落败之耻。   昨夜他看见邹淳跟上来,又惊又喜之下就忍不住跳出去交战,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亡,可也因为这,自己居然大意了,竟叫那邹淳挑掉了面巾,暴露了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他悔不能自刎谢罪。要知道那邹淳何许人也?非但武艺高强、军功累累,在北渝时还见他常出入北渝皇帝左右,想必是皇帝非常信任的人,虽不知为何会与徐立辉为伍,可要叫他知道了这鹰头寨的土匪不是别人,正是从北渝逃出的旧燕俘虏,想也知道穆崇玉他们将会面临何等的结局。   若是邹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徐立辉,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徐立辉定然要举全军之力攻打鹰头寨,即便这次被打退了,想必他也会立即调来援军继续进攻。   而若是他将这个消息上奏北渝皇帝,穆崇玉好不容易建立的容身之所就又要暴露于天地间了,等待着他们的,依然是漫无止境的逃亡。甚至这回能不能逃得出去,都是未知之数。   沈青忐忑地说完,立即抬头觑了眼穆崇玉,屏住了呼吸。   病中的穆崇玉脸色苍白,可颧骨上却因为风寒发热的缘故而晕染上两抹斜飞的红霞,更显得人有些憔悴。可那双眼睛却始终漆黑有神,清亮无比。   他静静地听完沈青说的一番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发怒,眼眸里的神色却几经翻转,最后沉淀下来,变得幽深一片。   过了半晌,才听穆崇玉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并无异样地道:“事已至此,沈卿勿急。”   他那双秋水似的眼眸淡淡扫过沈青,不见怒火,却只见一种温柔的责备,落在沈青身上,倒恍如有秋风拂过,让沈青心里的所有焦灼烦躁都淡了去,唯余一种深刻的懊恼和悔恨扎根心底。   是他太沉不住气了,他应该主动辞去一身军务才是!沈青正待要开口请罪,却见穆崇玉似是不赞赏地摇了摇头,然后道:“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不过现在却不是认罪的时候。”   他把沈青扶起,才将心中所想徐徐道出:“我以为,我们未必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邹淳此人他也有过几面之缘。当日被薛景泓拘着、作降俘的时候也曾听薛景泓感叹过,说邹淳心地淳直,人如其名,绝非一般奸猾之弄臣可比。后来也见到薛景泓将邹淳亲自调任到金吾将军的职位,出入其左右,可见薛景泓已将其视作心腹。   这样的一个人,地位才能都非徐立辉能及,绝不会自降身份,与徐立辉之辈为伍,所以即便他知道了沈青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必要去告诉徐立辉这样的趋炎附势之人,而是很可能按兵不动,独自将这个消息上奏北渝朝廷,再请派朝廷亲兵前来捉拿他们。   这样一来一回,势必要耽搁很多时间。既知晓了这一点,便可以对此大加利用。   “沈卿,我非但不会撤了你的职位,过几日,还要劳烦你再出一次奇兵。”穆崇玉沉声道。   *   再说徐立辉这边,他并不知昨晚除了战败以外还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径怒火攻心。这日一早便集合了众将商讨攻敌对策。一到晌午阳光充足之时,索性也不讲什么兵法了,直接兵分五路,向黑云山各个入口攻进。   鹰头寨也早有应对之策。陈康四领着众人日夜在寨外四周严防部署,经过昨夜一战,也料到今日必有一场恶战,故而更多了几重警惕。   两边打得僵持不下。虽则徐立辉人多,但耐不住对方占据易守难攻之势,又兼之纪律极其严整,一时打得难分难舍。   而就在此时,鹰头寨却突然举起一幡大旗,旗尾来回摇晃,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要求停战歇息之意。   徐立辉本欲不予理睬,一旁的邹淳却大手一挥,喝令部下停止了进攻。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从鹰头寨那方伏据之地赫然走出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来,径直闯入己方阵地之中。众人都在惊愕之时,却见为首那人直奔着邹淳而来。   有人连忙将他们拦住,厉声拷问一番,才知他们意图。   原来这几人闯入此地,不为别的,却是有话要跟邹将军禀报,并扬言道除了邹将军以外,不见其他任何人。   徐立辉正在不痛快,听了此话,抽出刀来就想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匪就地□□,邹淳却立即过来阻止。   “且叫我听听他们有何言要相告,事毕之后徐将军再做处置也不迟。”邹淳如此说道。话毕,他也未再听徐立辉意见,便下了马,即刻将那几人单独领回了营帐。   帐外还有几个武卒把守,那阵仗竟像是在谈论什么重大的机要。   徐立辉在远处看着,心中忽地就生出一股不忿和恼火来。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算计些什么,他暗中骂道。   他本身对于金吾将军邹淳就并非熟识,这一路来看到邹淳时有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他甚感不快。而在刚刚,邹淳两次对自己的命令进行阻拦,更是叫他窝火。   论手下兵力的多少来说,邹淳未必能比得过自己,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会儿更是让人忍无可忍,居然跟土匪相聚一堂,这岂不是在与贼人狼狈为奸?   徐立辉脸色黑沉得能挤出水来,然而这会儿却也无可奈何。跟邹淳翻脸就是跟北渝翻脸,惹恼北渝的下场他还担负不起,只能忍着。   心里却对邹淳忌恨起来。   过了大约两炷香时间,才见那几人从营帐中走出,在邹淳的暗示下,几个土匪毫发未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己方阵地,回到了鹰头寨众人当中。   而邹淳也没有任何解释,只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第64章 番外 圣上岂可为人下(四) ...   徐立辉狠狠地瞪了一眼邹淳, 心有不甘地看着身后的铁骑,恼怒得很。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北渝朝廷为何突然变卦了, 邹淳又是从哪里得来了北渝皇帝的谕令?   徐立辉皱起眉,疑窦顿生,然而此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心头同样布满疑云的, 还有鹰头寨众人。   穆崇玉眉头深锁, 心底弥漫上了一层不安。他抬眸望向邹淳,远远地, 只模糊看到这个人挺拔的身影。   他拨马向前,离此人更近了些,扬声道:“邹将军此言, 是要撤兵返回,放过我黑云山一众人等么?”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眼下离沈青身份被揭露那日已过去五天了, 若是有北渝皇帝谕令传来, 那也合该是全力剿灭鹰头寨、捉拿逃虏的谕令。   正是有此忧惧, 他们才全力突围了五天啊。   邹淳并没有让穆崇玉等太久, 便回答道:“不错。不过撤兵之前, 我有话要问这鹰头寨的领事, 还请诸位随我到我军营帐一趟。”   有话要问?在此刻对方援兵已到、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候?   鹰头寨众人都云莫名其妙, 彼此面面相觑。对方的举动处处透着怪异, 不能不让人心生怀疑。   穆崇玉亦是面色一沉:“邹将军若想拿下我等, 大可以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交战,我鹰头寨兵力虽薄,可也决不会退缩, 邹将军实不必再费心设什么奇计诓我们上钩了。”   邹淳那边却只笑了笑,道:“诚如穆三爷所说,我若想擒你,只管命令全军将士奋力一战便可,何必费这些功夫?即便此处兵力不够,再去上书请兵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想必穆三爷心知肚明。”   穆崇玉此时虽未露相,可邹淳凭借沈青和鹰头寨众人对他的小心态度,也早已看出他的身份。姓穆行三,旁人对他又口呼三爷,不是那位逃跑的陛下又是谁呢?只不过碍于徐立辉在此,邹淳便没有点破。   旧燕俘虏逃亡,本就是一件朝廷密事,实在不须让闲杂人等知晓。   再者,依圣上的嘱托,他必得把这位旧燕之主请到营帐里去。   想了想,邹淳复又说道:“如果你此时不信我,我即刻派遣圣上亲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到时你们还会有一点活路么?穆三爷,你是要拿你们鹰头寨所有人的性命跟我赌一把吗?”   此时他带过来的人马虽不足一千,可在这茫茫暮色的掩映下,令旗飘飘,队形严整,看不出虚实不说,相比于已经兵疲马乏的鹰头寨,也无疑具有很强的震慑。   邹淳右手轻轻一扬,便听得身后的军士整整齐齐地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响彻整个战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穆崇玉薄唇紧抿,他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体力不支的下属,又看了看邹淳身边蓄势待发的强军,脸色暗沉一片。   确实如对方所说,眼下敌强我弱,若对方没有援军,他们还尚且可以拼死一搏,然而此时援军已至,再硬拼下去,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敌为砧板,我为鱼肉,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只是不知这北渝的金吾将军,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既不想战,又要“放他们生路”,那么仔细想来,也无非是要说些安抚招降之词,一面稳住他们,一面又可以向天下博得个宽恩大度的美名,然后等到骗他们回朝,再用尽一切狠毒龌龊的手段来实施报复,或是将他们暗中处决。   北渝的昏君奸臣,一向卑鄙若此。穆崇玉额头上青筋微浮,有一股森然的冷意从脊背处泛起,缓缓地流淌向那被他封冻起的记忆深处。   他垂眸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冷笑,再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神色已平静许多:“既然邹将军如此说了,那穆三便跟将军去一趟也无妨。”   以往是他们太天真可笑,对方要惺惺作态招降他们,他们便也惺惺作态地降了就是,待北渝的人放松警惕,寻得了机会,再行逃走也不迟。   穆崇玉给身后沈青、陈康四、李元善等人使了个眼色,责令余下诸人在此等候,便一起跟随着邹淳的指引,往营帐走去。   夜色下的鸭嘴涧看不出白日战争的痕迹,厚厚的被人和马踩实的雪仍在反射着莹莹光辉,勉强可辨识道路。   “三爷小心!”沈青在一旁暗暗提醒,就担心他们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陷阱。   穆崇玉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路上会有什么陷阱,因为最大的陷阱就在前方不远处。   绕过鸭嘴涧,黑云山下二里之外一块平坦的阔地之上,便是徐、邹二军的主帐大营。营口有兵尉盘查,四周也防卫严密,尤其是在入口正对的一个最大的营帐前,罗列了两排兵士,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   穆崇玉身形一顿,翻身下马,便见邹淳指了指那个营帐,道:“穆三爷,就是这里了,请随我来。”   他略一点头,也不畏怯,几步跨过去便掀开了营帐的挡风帘,走了进去。邹淳、沈青几人尾随在后。   待进去后却是一愣。也不知邹将军是对自己的兵力太过自信,还是对他们南燕人的武力太过轻觑,营帐里并没有他料想的层层重兵看守,只有七八个小兵仗剑静候在两侧。   上首点了两盏油灯,中间则摆着几副矮榻和凭己,居然是按照南燕人的风俗摆设的。每个矮榻前还放着一盏清香袅袅的茶,闻着竟像是南燕人最惯常饮的浮屠春雪。   他被困北渝三年,逃亡在外流离一年,竟已是许久没品过这等沁人心脾的茶香了。   穆崇玉站在那里,神思突然飘荡到很远,半晌未动。   直到有一记声音在耳边响起:“三爷,一路辛苦,还请上座。外面天寒地冻,将军吩咐我备了热茶,请三爷品尝。”   这声音分外低沉,又透着些沙哑,仿佛外面裹着雪粒的北风。穆崇玉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可隐隐地又生出几分熟悉。   他下意识抬眸看去,却冷不防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这个人的面庞,只露出了额头和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可纵然如此,也遮不住这个人脸上蜿蜒纵横的疤痕。   那疤痕从面具挡着的颧骨爬出,沿着太阳穴一直爬到额头的位置,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随时等待着发起攻击,触目惊心。   邹淳注意到,忙说:“这位是我手下一员小将,曾在战场上受了点伤,留了疤不好见人,故而以面具示人。还望三爷勿怪。”   邹淳说着,这戴着面具的小将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崇玉,眼神幽深恍若潭水。   穆崇玉眉心微蹙,道了声“无妨”,落下座来,再看那小将,却见他已转开了目光,这才心底微松。   不知为什么,虽从未见过此人,穆崇玉却从他的身上感到一种淡淡的压迫感,这叫他不适。   他收拢心神,转过视线看向邹淳:“那么邹将军到底是有什么话要问在下?”   沈青、李元善等人此时也已落座,听到这话便知要进入正题了,脸上登时都是一副戒备神情,严肃得很。   邹淳却对此视若无睹,他慢悠悠举过面前茶盏,啜饮一口,才徐徐开口道:“大家都是熟人,就不用‘在下’‘先生’地称呼了吧。穆舍人,你蒙面的巾帕也快掉了,还是摘去了吧。”   穆崇玉一怔,他虽知对方必然已知自己身份,却没想到会被直接点了出来,神色有几分郁郁,可想到对方既然敢说出来,周围必当都是牢靠的亲兵,也就不再有所顾忌,直接摘了头上盔胄,扯掉面上蒙面巾帕。 第65章 番外?圣上岂可为人下(五) ...   听说只有真心爱作者大大的小天使才能第一时间看到更新耶~   明明他对南燕的百姓那么尽心尽力, 明明他一直在善待从旧燕而来的臣俘,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明明他已经和穆崇玉无话不谈,甚至到了抵足而眠的地步。   穆崇玉自己也曾经说过,如果战乱止息, 天下大定, 南燕的百姓能够在北渝的庇护下安身立命,那么由谁来做这天下之主都没关系了, 他也愿意一辈子臣服自己。他说这话时,脸上并无悲色,只嘴角有一抹苍凉的义无反顾的淡笑。   薛景泓曾经对这样的穆崇玉倾慕不已。   可他最终却是出尔反尔了, 在自己已经无比信任他,乃至痴迷他的时候。他利用了自己的信任, 背叛了自己。   薛景泓便是从那时开始丧失了理智, 南燕人在他心里逐渐从原来的风度翩翩、君子如玉变得面目可憎、阴险狡猾。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他开始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朝堂之上再有奏章上奏, 说旧燕叛军作乱起-义时, 他不再宽恕招抚, 而是任由兵部对他们赶尽杀绝。有食不果腹的南燕百姓哄抢官粮之时, 他也不再宽宏体恤, 而是严厉镇压。   对敌人的同情便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想法支配了他。他已俨然从南燕的同情者、庇护者的角色走向了反面。   于是在薛景泓上一世的最后十年里, 痛苦、报复与杀戮几乎占据了他生命的大部分。   他捉回了穆崇玉,抓住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凡是曾经帮助穆崇玉逃跑的人, 全部赐死。可对于穆崇玉,他还保留着一丝最后的希冀。   穆崇玉被带到他的面前,他忍不住问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背叛了他?可得到的却始终是冷冰冰的沉默和无数次刺痛他的眼神。穆崇玉望着他的目光里,是对他入骨的恨意。   薛景泓感到他脑内的最后一根弦也终于应声而断。他已经被怒火包裹。   他开始用各种手段折磨穆崇玉,辱骂他,对他用刑,只隐隐期望着能看到对方一个服软的眼神。然而最终,等到的却是穆崇玉自尽身亡的结果。   穆崇玉宁死也不肯屈服于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薛景泓才真正知道绝望心死的滋味。可对他的报应也才刚刚开始。   南燕之主身死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外,便如同在暗潮涌动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转瞬间就掀起惊涛骇浪。   全天下的旧燕遗民仿佛都被唤起了仇恨,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起-义。   薛景泓已无心去管,他终日沉醉酒里,欲生欲死。可禁不住有人从中作乱。上一世的薛景泓头脑不清,这一世,他却已然回过味来。   从一开始的穆崇玉的所谓“背叛”便是有人设好的一个圈套,意在斩断自己对南燕人的好感,激起自己对他们的滔天怒火。当年的江东大旱,自己下旨赈灾放粮,户部却中饱私囊、坐地起价,自己要安抚灾民,户部却趁机暴敛横赋,激起民愤,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这样的真相,连当年的自己都被瞒得死死的,不曾探知,可却偏偏飞进了密不透风的宫墙,被穆崇玉知晓,还叫他见了所谓流亡到京的南燕百姓,亲自听了百姓的诉苦。   这怎么可能呢?可不管中间有谁在暗中操作,这件事到底成功引起了穆崇玉对自己的仇恨,从而逃离了自己身边。   再到后来他对穆崇玉越发痛恨,连带着对所有的南燕人都再无好感,更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在穆崇玉死后的日子里,趁着他无心朝政,这些人便开始作威作福。   有人活生生地屠戮了数千手无寸铁的南燕百姓。只不过在这些人的嘴里,那不是百姓,而是犯上作乱的“乱民”。这样的事竟然时有发生。   可恨那时的薛景泓无心去查证。上行下效,底下的人就愈发放肆。直到他醒过神来,已经晚了。南燕的起-义大军已经杀进了北渝的帝都。   南燕百姓的民心,他已经尽失,他最后居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   然而可笑的一幕却发生了,几年前还所向披靡的北渝大军竟然变得不堪一击,不到两日时间便敞开大门,任起-义军冲了进来。   那时的起-义军统领,便是穆渊。   穆渊究竟有如何天大的能耐,在两日之内就攻破了北渝都城,薛景泓不知。可他北渝军队的实力强弱,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死于起-义军剑下的薛景泓当时终于幡然醒悟,必有人与这起-义军里应外合,将自己置于死地。   这个人等得太久太久了,从离间他与穆崇玉开始,再到放任士兵屠戮南燕百姓,暗然襄助大臣蒙蔽圣听,贪赃枉法,直到最后给予自己的沉重一击,环环相扣,终于将自己逼至万劫不复的地步。   薛景泓现在无法确定这个人是谁。因为至少上一世在他死之前,此人仍没有露面。他也不确定穆渊到底在北渝的覆灭中起了多大作用——穆渊仅仅是为了一雪南燕亡国之耻、报穆崇玉身死之仇才揭竿起义的?还是和那个暗中搅动风云的人有什么别的利益交换,他不敢断言。却也不能不谨慎。   薛景泓心知,上一世的自己纵然受人蒙蔽、遭人利用,可终究是死有余辜,不论是死于穆渊的手下,还是别的什么人之手,都毫不可惜。可若穆渊有什么深沉心机的话,穆崇玉又要投靠这个人,他就不能不多加提防了。   毕竟上一世,北渝大军打进南燕都城的时候,不见穆渊起兵勤王;穆崇玉身陷北渝宫城之时,也不见穆渊来救,偏偏等到穆崇玉死后,他才突然冒了出来。   薛景泓寻得空隙,委婉向穆崇玉出言提醒:“对于穆渊,陛下切不可轻信,要多加谨慎才是。”   穆崇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如何认得穆渊的,心下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南下的决定已经做出,便不可轻易更改。很快,三日已过,鹰头寨上下已经做好了准备,便要起身出发了。   他们这次人数颇多,有千余众,再不能大摇大摆地上路。便只得延续穆崇玉一开始的提议,扮作商队、化整为零。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可以筹些路费盘缠,挣些积蓄。   有一些南燕旧部不愿跟穆崇玉分开,可这次为了大局考虑,也只得作罢。好在沈青、李元善他们被着令跟在穆崇玉身侧,倒是心满意足。   江浙离此地千里之遥,穆崇玉一行人紧赶慢赶,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所幸到达之时,寒风已被阻隔在江北,春风也已绿了江南。临安郡,正是一片灼灼春-色。   当年穆渊的宣王府便是建在这临安城里最繁华的一处地方,高门大户,赫赫威严,可如今看来,却像是荒废已久的模样。   这也难怪,南燕国灭,宣王虽远离纷争,可终究无法在乱世保全,想必多多少少还是被殃及了吧。   穆崇玉一路走一路暗中打听,方知此地最富有的、最有人脉的乃是十多家绸缎庄、典当行的东家白渊默,此人虽为商贾,却可以不交重税,临安郡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穆崇玉闻此,便若有所思。白渊默……“白”可为日光,“渊默”则是“斋明盛服,渊默而不言”,即心斋盛明,端庄仪态,心中有丘壑却默而不言之意,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韬光养晦的穆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儿就全部结束啦!一路磕磕绊绊地更到结局真不容易Orz感谢所有支持的小天使,爱你们(づ ̄ 3 ̄)づ   在这里打个小小的广告:作者菌的新文开更啦,《做一只真·凤凰男》,深情冷静编辑攻X内向宅.腐写手受,文风跟这篇很不同哟,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看看~ 本书由 了了官人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